重逢 撞入白昼 文/引路星 顺着栽种红枫的大道一路前行,淡青色流云与垂落千丈的飞瀑相映成趣。作为历史最为悠久的除妖师学院,枫桥学院隐匿在群山之中。 清晨时分,十年级办公室。 秦主任看着自己面前站着的学生,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臭。这位已经是三进宫的老人,表面上低着脑袋似若反省,实则眼神迷离,估计还在走神。 “给我站好了!头抬起来!”秦主任用力拍了拍桌,“连夜下山、无视门禁,还他妈跑去网咖通宵上网!夜巡组跟我说学生自己破了结界跑下山我还不相信,这么神不知鬼不觉,我该夸你比起以前进步了还是怎么的?!” “我正思考到底是哪个奇葩学生,除妖师还有爱好去网咖打游戏的,一听见你的名字就全明白了——徐以年!从你入学到现在,三十五条校规你有几条没违反过?!” “十条。”男生斩钉截铁。 “放屁!”秦主任怒吼。 “您连这都记得清楚?”男生怀疑地看他一眼,“九条吧,不能再少了。” “四条!只有四条!还不能再少了,我看你压根没把自己干过的破事放在心上!”秦主任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好情绪,“自己滚去领毕业考核任务!领了就赶紧回宿舍收拾东西待命,你们组的其他同学已经做好了准备,就差你一个不着调的!” 小除妖师们十一岁踏入学院大门,于学院修读十年之后,在二十一岁面临毕业考核,凭考核成绩决定能否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除妖师。 捕捉到某个关键词,徐以年终于集中了注意力:“毕业考核?这么快?” “本来没这么快。最近不少地方不太平,事情处理不过来,除妖局就把小妖丢给学院处理,正好给你们毕业考核用。”秦主任脸色缓和几分,回忆道,“你们组分到的任务不算难做,负责维护妖界拍卖会的现场秩序。你那组组长是宸燃,有他带着,顺顺利利把任务做了。” 听见某个衰人的名字,徐以年重复了一遍:“宸燃?他别拖我后腿就行。” 秦主任不可思议:“你说谁拖谁后腿?人家宸燃年年期末测评都是全优,你呢!” “因为我让了他一手。” “……” “如果只考实践不考理论,宸燃也就是被我吊打的水平——” “徐!以!年!”见他口出狂言毫无悔过之意,秦主任怒火攻心,重重拍桌,“你好意思?!枫桥学院建校以来只有你一个人理论考试拿过个位数!偏偏你每次实践测试都能拿到满分,你到底是偏科还是脑子笨?!” “……”徐以年不吱声了。 顷刻过后,他咬了下唇,嘀咕道:“我只是懒得学。” 天知道,他一看见理论就头晕目眩,能够轻易完成的实践一放到纸上,他死活看不明白。 当着老师的面,他拉不下脸承认自己只会动手。秦主任看他语气欠欠的,一时血压飙升:“理论才是根基!根基不稳,实践再好也白搭!你的学习态度必须给我摆端正!!……” 徐以年被骂得狗血喷头,他从办公室离开时,秦主任余怒未消,一旁的女老师悠悠地喝了口温水。 “主任,消消气。”女老师劝道,“有些学生,你怎么教都没用,费心费力为他考虑,他根本不把你的教训当回事。” 她说着,看向男生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 “天生就这样,教不好的。” 秦主任扭过头看她,语气严厉:“教不好学生,多想想是不是自己的教学能力有问题!” “……”女老师握紧水杯,不说话了。 徐以年从走廊上经过。 他有些困,眼微微垂着。枫桥学院的走廊上都绘着金银红三色的妖怪绘卷,他不紧不慢地走过,一张脸比百妖绘卷还要明艳,黑白分明的眉眼生生有种妖气横行的味道。 有意无意,所有学生都在看他。 “徐以年又逃课?” “牛逼,我早上路过办公室,听见秦主任对他狂风暴雨一顿输出。” “这都多少次了,他真不担心自己不能毕业啊?” “身份摆在那,他怕什么?一般人要是顶着他那个命相,说不定早就被……” 众所周知,除妖界有四大家族。徐以年作为徐家这代唯一的继承人,自十岁那年便凶名在外,无人不晓。 按照惯例,算命师会替满十岁的小除妖师统一测算命相,轮到徐以年时,给他测相的算命师当即被吓得面无血色:他的命相里杀孽和血光交织,生灵涂炭,是大凶大恶的不祥之相。 这么霸道的命相轰动了整个除妖界,为了改变徐以年的命相,徐家想尽了各种办法,即便如此他的命相还是不动如山,稳稳当当恐吓着所有人。 徐以年对这类围观霸王龙的视线习以为常,不紧不慢走进了教室。 上午的第一节课还没开始,有不少学生提前坐在教室背书。徐以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昨晚玩了一个通宵,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教室忽然像被按下暂停键,背书声齐唰唰消失。 个别没听见的还在念念有词,他的同桌自以为隐秘地提醒道:“别几把背了!大佬困了!” “操!”那人惊恐地住了嘴,“打扰了,对不起!” “……”徐以年头也不抬,“你们继续,催眠。” 话音刚落。 教室的四面八方响起了朗朗读书声,本来没背书的都把课本掏了出来,直接导致班主任进教室时感动得一塌糊涂:“同学们,你们的努力老师都看在眼里,相信我们班的每一位学生都能顺利通过毕业考核!” 在这样积极向上的气氛下,徐以年实在睡不着,索性摸出手机登上了联合社区。 并非所有妖怪都是除妖师的斩杀目标。总体来说,不惹事、不害人的妖怪反而会成为除妖师的座上宾,人类一直提倡两族和谐相处,避免战争。为了让妖族和除妖师逐渐消除存在了上千年的隔阂,也为了方便普通人了解妖怪,除妖局特意设立了联合社区,方便两族进行交流。 可惜联合社区开设以来,妖怪们鲜少在公共区主动发帖,偶尔看见感兴趣的话题才会在帖子下面进行回复,画风通常十分清奇。 【提问:喝了妖族的血可以变成妖怪吗?】 有妖怪回复:[可以治治你的脑瘫。] 【(呕吐)(呕吐)下班回家被一只犬妖骚扰,怪物能不能去死????】 有妖怪回复:[啥玩意儿?你确定是犬妖?你详细说说,我们一族如果真出了这种败类,老子今晚就去做掉他。] …… …… 除了公共区,妖怪专区和除妖师专区都需要进行身份认证,为了混进妖怪专区,徐以年从一只猫妖那儿高价买来了账号。 很快,他在妖怪专区首页看见了一个飘红的帖子。 【听说了没?祁海拍卖会,郁槐也会参加!】 [真的假的!老公终于舍得露脸了?] [啊啊啊啊啊啊谁有拍卖会的邀请函啊,卖我卖我,价格好说!] [姐妹冷静!想想他那些腥风血雨的传闻,邀请函就不要和我抢了,危险留给我一个人承担。] [有人出祁海拍卖会的邀请函吗?我不知道郁槐是谁,更不知道什么妖界第一脸,我只是想去见见世面。] [至于吗?你们几百年没见过男的?] [确实,没见过长得帅血统好还能从埋骨场活着出来的男的,嘻嘻。] 徐以年手指一顿,不由得看向自己刚领到的任务书,那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这次毕业考核的地点。 祁海市,妖界拍卖会。 他盯着任务地点,目光近乎冻住。 [你们以为郁槐是路边的阿猫阿狗,随便一个破拍卖会都愿意参加?他要是真出现,我把头摘下来给大伙儿当球踢。] [直说了,我想踢球,郁槐别让我失望。] [钓鱼的没妈,谁不知道郁槐从来不参加这些活动,上一次公开露脸还是从埋骨场杀出来,就硬钓呗。] 徐以年一直翻到最后,妖怪们众说纷纭、热闹非凡,却始终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望,他关掉了网页。 - 妖界拍卖会历史悠久,古时的拍卖品涉及人体收藏、上古邪器。近年来人类与妖族关系缓和,妖界拍卖会逐渐合理合法化,各类血腥猎奇的拍卖品也换成了上得了台面的珍宝。 举办拍卖会的祁海市恰如其名,是一座临海的金融大城,城边有一片月牙儿型的岛屿群。在其中一座私人岛屿上,盘踞在沙滩边的别墅宛如古罗马时期的皇城,巨大的白色屋顶呈圆弧状,雕花玻璃窗光可鉴人,隐隐约约能闻到室内装饰用的月桂香气。 这一届的会场秩序由主办方幻妖一族与祁海市除妖局联合负责,前来毕业考核的学生们需要协助当地除妖局维护秩序。徐以年和宸燃因为形象最好,被选到正门口站岗迎宾。尽管两人同龄,又都属于四大家的继承人,性格却十分不合,一上午他俩都没说过一句话。 拍卖会声势浩大,来宾除了妖怪,还有不少人类权贵。一辆漆成暗紫色的超跑风驰电掣停在不远处,车门一开,染着红发的年轻男子携网红女伴欣然下车。 红发摘了墨镜,四周打量一圈,格外满意:“看看!这不比什么游轮派对、山道跑车更稀奇?哥几个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地方,地图上压根没这座岛。要不是我家跟举办方有点儿交情,说不定连岛都上不来。” “是是,”小网红陪着笑,不停整理自己的长发,“沾您光了。” “跟你说,别看来来往往一个个人模人样的,指不定全都不是人。” 小网红适时露出惊恐又惊喜的表情:“余总,我能做个直播吗?” 红发皱了皱眉:“这里不准拍照。你自己注意些,要是出事我也保不下你。” 红发边说边四处张望,目光扫到徐以年,忽然问:“你是什么品种?我猜猜,是不是狐狸?” 宸燃本来从这对男女下来就皱着眉,猝不及防听见这傻逼跟徐以年找茬,言语之中还有挖苦徐以年长得跟狐狸精似的意思,不由得幸灾乐祸,眉头都舒展了几分。 徐以年没搭理他。 红发不满,上前一步理论:“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 徐以年一撩眼皮:“听不见。” “?” 宸燃在这时礼貌而强硬地拦了红发一下:“请进。” 他一边说,一边将大门推开。 红发也明白这里是什么场合,只能瞪了徐以年一眼,悻悻入场。 和红发不同,身为除妖师,徐以年能轻易识别出在场哪些是妖怪。 一位身姿绰约的女妖提着礼服款款而来,如果没记错,她在人类社会是一位当红女明星。女星后面中年男人形貌的妖怪看似平凡,仔细想想,好像是哪位财阀的掌权人。再往后一点儿,徐以年依稀感觉自己看见了军政大佬、商界贵胄…… 让他奇怪的是,这些衣冠楚楚的妖怪路过他时几乎都会停下脚步,更有甚者回头对他一看再看,妖怪们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既像是看好戏,又像是讥讽。 “就是那个吗?左边那个。” “徐家的……” “他还敢站在这儿啊,真有种,知不知道今天谁会来?” 因为刚才的解围,徐以年对宸燃有所改观,顺口问:“保安站在这里是很好笑吗?” “不是保安好笑,没谁看我。”宸燃语气平淡,难得给他提了个醒,“他们在笑你。” 徐以年莫名其妙,心说老子怎么就成谐星了。没等他想清楚,又一辆豪车停在了迎宾大道前。 侍者弯腰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男人,着一身正装。男人的脸被阳光照得很清晰,他眯眼看了看这边,面容英俊而桀骜。 他比在场大多数妖怪都要年轻,所有妖怪却都盯着他看。 “我操……!”认出这是哪位神仙,宸燃倒吸一口凉气。 徐以年整个人都僵在原地,呼吸近乎停止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人群之中的那道身影,联合社区上的帖子猝然掠过脑海。 …… [突然想起一件事,徐家好歹算是除妖世家,这么盛大的拍卖会,徐以年说不定也会出席,场面一定很精彩哈哈哈哈。] [能不能别提这逼,晦气。] [我都习惯了,只要提到郁槐,不出十分钟绝对会出现那谁的名字。] [疯了吧这还有人磕?按照郁槐的脾气,徐以年现在去他面前晃悠就是找死。当初他跟郁槐结亲可是实打实的高攀,郁槐说什么了?对他还不够好?一出事翻脸比谁都快,婚约都拦不住他跑路,姓徐的绝对人品有问题。] [话说回来,也不能全怪徐以年,当初有几个人料到郁槐能活着走出埋骨场?毕竟以前从没有过先例。] [很好奇郁槐从埋骨场出来那晚,徐少爷睁眼到几点。] [估计一夜没睡,怕得要死。闹成这样纯属活该,都是他自找的。] …… …… 郁槐下车后,同行的女伴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女妖铂金色的长卷发垂在背后,肌肤宛如新雪。她和郁槐的样貌都十分出众,站在一起格外引人瞩目。 徐以年不自觉抿了抿唇。 “喂!”宸燃本来不想管闲事,见他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看,不得不压低声音提醒,“你快躲一下!至少把脸埋下来!” 徐以年心乱如麻,下意识听从了宸燃的话。刚低下头,他又觉得这一举动实在自作多情。 联合社区上那群傻逼天天幻想郁槐恨他恨得要死,搞得他一不小心也把自己当回事了。 明明从下车到现在,郁槐都没多看他一眼。 距离他们分手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以郁槐如今的身份地位,收到的爱慕示好自然数不胜数,应该早就把他忘了。 徐以年闭了闭眼,努力压下心中的波澜。 郁槐不在乎了……还不够好?这不就是自己所希望的吗? 最先上前攀谈的是那位中年男人,他客客气气道:“郁先生,久仰大名。” 有女妖小心翼翼问:“您怎么会来拍卖会呢?以往有类似的活动,您似乎都没什么兴趣参加。” 和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不同,郁槐鲜少抛头露面,熟知他性格的妖怪少之又少,外界对他的了解更多来自于那些真真假假的传闻。 即使天性慕强,妖怪们靠近他都难免心怀戒备。 “听说这次的拍卖会货品很丰富,就想过来看看,”郁槐的视线掠过大门口的两名除妖师,在低头当鸵鸟的徐以年身上停顿片刻。 他笑了笑,意有所指道:“运气好,碰上了想要的东西。” 水上火 徐以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直到和郁槐擦肩而过,在对方走远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紧握成拳,已经把手心掐出了红印子。 郁槐经过他时态度自然,就像路过一个陌生人。倒是他的女伴毫不掩饰好奇,特意回头多看了看。 良久,徐以年呼了口气。 他好不容易压下胡思乱想,负责协调现场的女除妖师步伐匆匆走到他面前。 “徐以年?”女除妖师才知道他就是传闻中那位徐家少主,忍不住一直打量他,“你去一下二楼的A1号,那间包厢的贵宾要见你。” 徐以年的心跳漏了一拍:“谁要见我?” 能在二楼的包厢坐着,身份非富即贵。可他相熟的人都没参加拍卖会。 “你已经猜到了吧,他在妖族的地位不一般,我们拒绝不了。”女除妖师于心不忍,低声叮嘱,“要是出意外你就叫人,走廊里都有除妖师巡逻,再怎么说现在也是大白天,就算是他也不能在这里乱来。” 徐以年稍作犹豫,点了点头。 “等下,”一直没吭声的宸燃忽然问,“就算他喊救命,你们巡逻的真敢闯进去?” 女除妖师尴尬地笑了笑。 “别去了。”宸燃说完,又面朝女除妖师,“你就说找不着人,要是有什么事情,麻烦郁槐私下和他联系。” “这……”女除妖师面露难色。 “不用。”徐以年上前一步,“走吧。” 宸燃啧了声:“没见过你这种上赶着送死的。” 徐以年漫不经心:“今天让你见见世面。” 宸燃觉得自己好心真是喂了狗,也冷笑道:“不识好歹,那你去送死吧。” 徐以年对他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大摇大摆跟上了女除妖师,后者生怕他反悔,踩着高跟鞋蹬蹬蹬步入拍卖大厅。 正中央的展台垂下猩红的丝绒幕布,高大的纯白石柱耸立在展台两侧,台下坐满了来宾。两名男侍推着一副浮世绘上前,身姿妖娆的女主持笑意盈盈介绍:“接下来这件拍卖品名为《灯下雀》。画家描绘了古代贵族女子生产之时,藏匿在房梁上的妖雀虎视眈眈、妄图伺机吞食婴儿的景象……” 徐以年无心留意台上价值千金的画卷,他并不如表现出来得那么镇定,事实上他心乱如麻,整个人都在恍惚。 郁槐找他干什么? 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郁槐没什么多余的举动,现在是打算私下和他算账了? 没想到发生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郁槐的修养还是很好,这种情况也不忘给他留些面子。一想到这个,徐以年心里泛起些许苦涩,无奈的同时又生出了一丝不该有的期待。 算账就算账吧…… 大不了,他让郁槐打一顿出气。 想是这么想,当带路的女除妖师离开后,徐以年一个人在包厢门外踌躇了好一会儿。 他深吸一口气,敲响了包厢门。 “请进。”说话的并不是郁槐,而是一道陌生女声。 徐以年推门而入。 出乎意料,迎面而来的是那位貌美的女伴,她没有坐在郁槐对面的座位上,而是恭恭敬敬地站着。 “您好,徐少主。”南栀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 包厢内放置了无火香薰,浅淡的檀香味扩散开来。这里的空间比徐以年想象中还要大,摆放瓷茶具的长桌两侧各有一张扶手椅,空椅子上堆了个一看就非常柔软舒适的靠垫。 南栀在他进来后带上门离开,房间内只剩下他和郁槐。 二楼的包厢皆有挂帘垂下,不妨碍贵宾们观看一楼的拍卖,楼下却没法看清楚包厢内的情景。郁槐目不斜视坐在窗边,从头到尾不曾回头,徐以年的视线不由自主落向他的侧脸。 妖族的瞳色发色一向花花绿绿,郁槐的发色却是少见的深黑,但双眼睛明显不属于人类。 暗紫色的,像是罕见的宝石。 这种令人过目难忘的颜色愈发衬得他眉眼深刻,徐以年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句玩笑似的妖界第一脸,客观而言,郁槐的样貌的确担得起这声调侃。 和五年前相比,他好像更高了一些。 气质也变了。五年前,郁槐才从枫桥学院毕业不久,身上多多少少带着学生气。如今就算他闲闲地坐着,都会给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 徐以年一边偷偷观察,一边等待他开口。 等了半天,郁槐始终一言不发,仿佛忘了房间里还有一个人。徐以年等得越来越不自在,心一横,硬着头皮主动问:“你找我什么事?” 郁槐终于回了头。 满室灯光撞进那双妖异的眼睛里。徐以年的呼吸滞了一瞬,也就是在这个空隙,他听见了楼下女主持讲解的声音。 “……这件拍卖品产自沧州,都说‘沧州以南,水上生火’。在当地有一种妖怪擅长纵火,它们死后血肉会自行燃尽,只余下骸骨。它的骸骨是绝佳的燃料,点燃以后,即使在水里也能永不熄灭。”女主持后方的屏幕映出了拍卖品的模样,“这是一节水上火的肋骨,它被封存在这只注满水的琉璃球中已经有二十年了,可以看见,它依旧在水中燃烧。” 徐以年的表情出现了一刹空白。 “沧州以南,水上生火。”讲台上的老师引用了一句俗语。他的讲解深入浅出,配上教学视频里流光溢彩的珍宝,学生们的兴趣不知不觉被勾了起来。 徐以年正看得目不转睛,忽然有人凑近他耳畔:“喜欢这个?” 徐以年一下扭过头。 他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离后门很近,郁槐不知何时摸到了他旁边,正轻手轻脚拉开椅子坐下。 徐以年惊喜地压低声音:“你不是正在出任务吗?” “提前结束了,刚好来陪你上课。”郁槐又问了一遍,“喜欢水上火?” 徐以年嗯了一声。 因为郁槐的出现,他心情很好,眼里都带着明亮的笑意。 郁槐看得心痒,在心里算了算这次任务所得的报酬,揉了把他的头:“过段时间给你买。” 但这句承诺最终没能实现。 没过多久,郁母惨死、鬼族灭亡,唯一活下来的郁槐大开杀戒,被除妖局通缉后逃进无人敢踏入的妖族埋骨场,人类与妖族的关系也一度降至冰点。 正如妖怪们所言,变故发生后,他不顾婚约与郁槐分手、在对方最困难的时候抽身而去……无论如何,是他对不起郁槐。 徐以年听着水上火越来越高的报价,说不清楚心里是何滋味。 他努力压下情绪,嗓音却有些哑:“你找我……到底有事没事?” “当初欠你的东西,今天补给你。”相比强装镇定的徐以年,郁槐的语气称得上平静。他说话时按下了桌面上的加价铃。 徐以年被他刺了一下,心里一疼。 女主持停顿片刻,高声报价:“A1包厢,三百万!” 水上火的价格本来在几十万左右徘徊,这下直接抬了一倍多,台下不禁传来哗然声。 徐以年提醒:“这个价格已经虚高了,成色再好的水上火也只要一百多万。” 尽管郁槐一直冷冷淡淡的,徐以年还是忍不住跟他搭话,心里也准备好了听见更刺人的话语。 然而,郁槐扯了扯唇角,语气堪称阴阳怪气:“让你给钱了吗?你操什么心。” ?好像哪里不太对。 徐以年猝不及防听见这声嘲讽,呆了呆,情不自禁朝郁槐看去。 郁槐同他四目相对,眉梢微抬,徐以年有了不妙的预感。下一刻,郁槐的视线移到他腿上:“进到包厢都不忘站岗,你还真喜欢当保安。” “……” 徐以年被狠狠噎了一下。想起自己几分钟前居然觉得郁槐修养依旧很好…… 他修养好个屁。 外界都说郁槐性情大变,徐以年来之前也做好了准备,但他没想到是这么个嘴上不留德的变法。 念及对方经历过的那些事,徐以年忍了忍,默不作声拉开扶手椅坐了下来。 他们说话的同时,大厅内的女主持敲下了拍卖锤。没过多久,包厢外有人敲了敲门。 “您好,您刚刚拍下的水上火,按您的要求直接送过来了。”一名男侍抱着一只深色檀木匣,鞠躬进到了包厢内。 郁槐以目示意徐以年:“放他那边。” 见男侍放下东西快步离开,徐以年连忙拒绝:“我不要。” 郁槐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目露嘲讽:“怎么,我给你的就不要?” “我不是那个意思……”徐以年张了张口,“一来就送这么一份大礼,不合适吧。” “你把欠我的还回来就合适了。” 来了。 徐以年心一沉,心说天下果然没有免费的水上火,兜兜转转绕了一圈,郁槐终于要和他算账了。 三百万就想买他一条命……也不是不行。 “好。”他狠下心,义无反顾,“你要杀要剐随便吧。” “随便?”郁槐意味不明地重复。 “我不还手。”徐以年拿出了自己最大的诚意,“我也不还口。” 郁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是谁跟你说……” 不等他说完话,敲门声从外面传来,随之而来的是宸燃的声音:“您好,请问徐以年在里面吗?抱歉打扰了,我们组临时出了一些状况,需要他下楼帮忙。” 徐以年下意识朝郁槐看去,后者脸上微薄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又变回了先前那副冰冷疏离的模样:“今天算了,你走吧。” 居然就这么算了? 徐以年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动作。门外宸燃还在小心翼翼地试探。郁槐却已经收回了视线,像是没兴趣再分出精力应付他。 死刑突然变成了死缓,徐以年心情复杂地起了身。 “东西带上。”郁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 徐以年一顿,默不作声捞过价值千金的水上火。 “记住你的承诺。” “放心,”徐以年没有回头,“我不会抵赖的。” 包厢门从内拉开。一照面徐以年居然没有缺胳膊少腿,宸燃愣了愣。但他反应很快,演戏演全套:“楼下有人闹事,人手不够,你跟我下去帮忙。” 说实话,对于要不要上来捞人,宸燃不是没有犹豫过。但思来想去,他虽然不喜欢徐以年小混混一样的行事风格,却也不想看这人死在楼上,并且这是任务期间,组长还是他。 传出去太丢他脸了。 徐以年皱眉,把好恶不分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这都要找我?你解决不了吗。” “……”宸燃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骂道,“白痴。” 说完转身要走,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郁槐在打量他。 宸燃见过那么多妖怪,在任务中途亲手杀死的也有不少,没有一个给他这样窒息般的压迫感。更恐怖的是,他从郁槐身上感受到了杀意。 意识到这个,宸燃的脊背一下蹿上了冷汗。 徐以年浑然不觉,在这时飞快蹲下,动作轻巧又迅速地将水上火放在门边。 “我不抵赖,但这玩意儿我是不会要的——”他说完抓住宸燃,扯了对方一把就往楼下跑。 宸燃被他抓着手腕,只觉得郁槐的视线似乎更冷了。他鬼使神差扭过脸,想看一看郁槐现在究竟什么表情。 刚回头,宸燃心里一悚,浑身上下的神经都炸了起来。 独自留在房间的妖族直勾勾注视着这边。因为角度,郁槐半张脸模糊在阴影里,无端令人觉得压抑到了极致。 郁槐的目光黏在徐以年身上,专注得几乎怪异,像是要将他囚于方寸之间,再也不能擅自离去。 地下拍卖会 一直到了楼下,宸燃还像是没回过神,徐以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晃:“喂,你傻了?” “……” 宸燃慢慢朝他看了过来,须臾后自言自语:“你上去了半个小时,居然还活蹦乱跳的。” 光是和郁槐打了个照面,他就仿佛去鬼门关走了一遭。 徐以年一时分不清宸燃是夸他还是损他,正想让他说清楚,宸燃呼了口气,率先打断他:“我上来不止是为了捞你,刚才不方便说。” 徐以年一愣:“什么意思?没人闹事?” 宸燃一言难尽地看他一眼,终于明白了徐以年的理论成绩能次次稳坐倒数第一不是没有理由。 他低声道:“我们组有两名除妖师失踪了。你上楼后不久,他俩的电话就打不通了。联络类的符咒也没有反应。” 身为组长,宸燃比较心细,他给每位组员都画了联络符,以便在手机无法使用的情况下保持联系。 徐以年脸色微变:“你联系这边的除妖局了吗?” “联系过了,他们的态度有些奇怪,”宸燃迟疑了一下,“他们给我的感觉很敷衍,说是会派专人搜查,让我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等候通知。” 抵达祁海市之后,当地除妖局的除妖师反复叮嘱他们拍卖会上的各个事项,相比之下,除妖局对待突发事件的态度确实很敷衍。 “他们可能知道什么,或者说,消失一两个除妖师是他们默认的。” “鸟儿悄的,祁海分局还挺牛逼。”徐以年啧了声,“要不要联系学院?” 学院规定,在考核过程中,学生自身生命受到威胁可以发消息向学院求助,但同时也会被视为本次毕业考核不通过。 “你不在的时候,我征求了组里其他人的意见,其他人都选择联系学院,这种情况太罕见了。” 徐以年没什么意见:“那就联系学院,反正还能补考。” “还有一件事。姜秋月说,她在西边小门站岗时听见了两只妖怪的对话。” “就是那两个。”女生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名妖怪,其中一只妖怪无所事事叼着烟,两个都在低头玩手机。从制服上看,这两只妖怪应该是拍卖会的清洁工,“我听他们说,白天的拍卖会真没意思,还是夜里让人提得起精神。” 姜秋月的个子不高,站在徐以年和宸燃旁边显得很娇小,她神色紧张,像是担心那两只妖怪突然回过头。 “妖界拍卖会只有白天这一场。”宸燃盯着那两名妖怪,“天黑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知道,你问错人了。”徐以年干脆道。 “组长,”姜秋月的声音带着颤,“我们该怎么办啊?苏棠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学院离得那么远,除妖局又不帮忙,会不会等老师们赶过来……” “先别多想。”宸燃安慰她。 徐以年侧头:“有个办法,要不要去试试?” 叼烟的妖怪懒洋洋地吐出烟雾。他有三只眼睛,这会儿三只眼全部耷拉着眼皮,神态穷极无聊:“还有多久结束?” “两个多小时。”回答的妖怪头也不抬,他的模样一看就不属于人类,绿色的皮肤像是某种生长在潮湿树根下的苔藓,绿皮骂骂咧咧对着手机,“我操!你点塔啊,射手打人干什么?我真看吐了,手部残疾还是脑部残疾?” “小声点儿!”三只眼呵斥,“要是被巡逻的发现你在这偷偷打游戏,够你喝一壶的!” “哦哦,唉,我的错我的错,这不实在是太生气了……” 话音刚落,三只眼还没吸尽的香烟落在地上。 两只妖怪对视一眼,都一动不敢动。他们的后心被人用手抵着,那人的指尖温度极高,像是一把燃烧的利器。 “别出声,也别回头。多说一句话,你俩就会被烧成灰。” “保持这个姿势往后退,”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退到拐角的仓库,你们一前一后进去。” 两名妖怪对视一眼,三只眼率先朝绿皮点了点头。 等进了仓库,早已等候在里面的姜秋月递上了翻出来的麻绳和胶布。徐以年最开始提出绑了这两只妖怪逼问她还很忐忑,但见徐以年他们平安回来,仓库门窗一关,姜秋月顿时有了勇气:“组长,这里有好多好东西,我发现了螺丝刀、钳子、镊子……要不要电锯?” 宸燃:“暂时不用。” 徐以年和他唱反调:“可以,拿来。” 姜秋月兴冲冲地去了。宸燃问:“你想干嘛?先提醒你,私自用刑可能会惹出麻烦。” “电锯惊魂。” “?” 徐以年理所当然:“放着制造气氛,这都不懂?” 宸燃:“……”人果然不能对傻逼怀有期望。 看清楚他们三个的模样,意识到他们的身份,先前老老实实的三只眼突然发作:“干什么干什么?!疯了你们?你们还管不管和平共处条例了?!” 绿皮跟着吵吵嚷嚷:“你们是哪个地方的除妖师?他妈的岂有此理!老子屁事没做就被人绑了,工号多少?等老子明天去除妖局投诉你们!” 徐以年原本还想尝试向他俩问话,听到这里,他不耐烦地将手里的水果刀拍在集装箱上,刀尖入木三分:“果然还是要打了再问。” “等等!”宸燃见他抬脚上前,连忙拉了他一把,轻声耳语,“你冷静点!我们是来问话的!” 说完面朝两只妖怪,表情和善:“放心,只需要你们回答几个问题,希望你们好好配合,不然大家都麻烦。” 三只眼的妖怪瞟了眼徐以年,男生的样貌漂亮得扎眼,肤白发黑、高挑清瘦,一看就不像什么狠角色,不禁发出怪笑:“能有什么麻烦,大不了被他打一顿咯。” “来啊来啊,我说弟弟,要不要教你怎么揍人?” 徐以年懒得跟他俩废话,手指关节咔咔活动一声。 “你们俩真是蠢得没边了。他是徐家的少主,照他的身份,杀你们两个无名小卒都不需要报备的。”宸燃边说边死死拽住徐以年。这小子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手臂看着纤细,力气奇大无比,宸燃都快摁不住了。 刚才还满脸不屑的三只眼突然面色一变:“你是徐、徐……郁、郁槐的……” 听见煞神-的名字,绿皮同样脸色难看:“鬼、鬼族……” 徐以年下意识否认:“哈?我不——” 宸燃及时掐了徐以年一把,暗示他先别说话。 早就听说郁槐在妖族积威甚重,没想到他俩的注意力会拐到这上面,宸燃索性顺水推舟:“既然知道他跟郁槐什么关系,你们最好自觉点儿。” 徐以年张了好几次口,见三只眼和绿皮听见郁槐的名字瑟瑟发抖,生生忍下了反驳。 他明明已经和郁槐没关系了,这样借用对方的名头…… 徐以年有些心虚,耳根微微红了。 可惜三只眼压根没注意到这些细节:“你、你放屁!郁槐跟他早就一拍两散了!” 绿皮已经失去了动脑能力,这会儿跟着三只眼疯狂点头。 宸燃三言两语道出一段具有迷惑性的关系:“你们应该都知道今天高价拍出了水上火,这东西原本不值这个价钱,你们以为是哪个冤大头不识货?错了,那是郁槐特意拍下来讨他开心的。” 姜秋月原本在一旁看他俩表演都快看入迷了,听到这里双颊一红,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郁槐他……居然这么痴情。” 徐以年实在听不下去了:“少造谣,他不是这个意——” 宸燃偷偷踩了他一脚。 徐以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要不是情势所迫,他真想和宸燃翻脸。 “他俩确实掰了,但郁槐对他的态度……”宸燃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两只妖怪都是拍卖会的工作人员,自然知道今天的水上火是谁拍下的。三只眼的三只眼睛里分别流露出了茫然、恐惧、要不干脆招了吧的神色。 宸燃趁机添了把火:“你们可以不信这个,不过他这人脾气很差,一向杀人不眨眼。” 徐以年等了半天,终于听见了动手的信号,他把刚才插在集装箱上的水果刀又拔了出来,提刀往前走:“不想说是吧?行,这辈子都别说了。” 三只眼:“……” 绿皮:“……” 绿皮率先顶不住了,他哭丧着脸:“不是,哥,就算我愿意招,搞了这么一大圈,你到底要问什么啊?” - 根据两只妖怪的说法,在这栋皇宫般的别墅之下还有一片地下场地,那里才是妖族十年一度的狂欢场。 白天的拍卖会不过是主办方欺瞒除妖师的作秀,妖怪们假装与除妖师和平相处,它们同人类宾客共处一室、将血腥猎奇的拍卖品换成人类能接受的珍宝,直到夜晚才暴露本性。 真正的妖界拍卖会只在夜晚举行,这一届地下拍卖会由幻妖一族作为主办方,受邀者会得到主办方发放的通行证,凭此进入会场。 徐以年递给宸燃一张通行证。 两张员工通行证来自于那两名被绑的妖怪,他们给妖怪们嘴上贴了胶布,又把麻绳绑紧,确定两只妖怪没法逃跑才离开了仓库。 姜秋月担心妖怪们求救,离开之前下手最黑,用胶布在妖怪嘴上缠了好几圈。她看着他俩手里的通行证,面露担忧:“你们真的要去吗?要不再等等吧,我们等老师来。” “这么多年,除妖局都没发现还有个地下拍卖会。”姜秋月越说越害怕,“而且苏棠他们很可能就是去了下面才没了消息,万一你们也遇见危险该怎么办?” 徐以年想都不想:“正好,遇上了把他们捞上来。” “从学院赶过来最快也要四个小时。我们先下去看看情况,要是有不对就退回来。”相比之下,宸燃的脑回路就很像个正常人,他叮嘱姜秋月,“你今晚回去之后把房间门锁好,如果天亮了学院还没人接应,你就一个人偷偷离开这里。” 姜秋月看了他好一会儿。 忽然的,女生眼里涌上一点湿意。 “我们这组虽然都同意放弃这次的考核成绩,但也不敢继续掺和了,我也没胆子跟你们下去……”姜秋月低着头,声音带着明显的哭腔,“对不起。” “没事。”宸燃的语气难得和软,“我们的考核内容只有地上拍卖会,你本来就不该下去,这里也只有两张通行证。” 姜秋月闻言,眼里勉强有了一丝笑。 她忍不住再次叮嘱:“你们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向那两只妖怪描述的地点走去时,宸燃冷不防道:“真没想到,最后跟我一块的居然是你。” 徐以年:“怎么,你很感动?” 宸燃反问:“感动什么?感动多了个拖后腿的队友吗?” 徐以年:“张口闭口人身攻击,你是不是在掩饰自己的心虚啊?怕的话现在上去还来得及。” 宸燃:“我怕个屁,这辈子第一次挂科,我非得看看什么东西绑了我的组员。” 地下拍卖会的入口位于别墅侧门,白色大理石堆砌的门楣上滚着浮雕,这附近没有一盏灯,一切都沉浸在轻纱般的月色里。 徐以年和宸燃走近时,一名身着礼服的男侍自阴影中走出,他走路没有任何声音,像一道无声无息的鬼影。 徐以年表情微变。 凭着除妖师出众的五感,在男侍主动现身以前他俩居然都没听见他的呼吸声,就像是一件死物。 “两位,”男侍见他们还要往里走,阻拦道,“这里已经闭馆了。” 徐以年拿出员工通行证,默不作声递到对方面前。男侍仔细查看那两张通行证,快速扫了他和宸燃一眼。 “进去吧,”他命令,“去B区,那边刚死了三个人,动作麻利点儿清扫干净。” 徐以年和宸燃闻言点头,两人都心里一沉。 顺着铺就丝绒地毯的台阶一路往下,墙灯将人拉出斜长的影子,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后一切都豁然开朗。 和上面方方正正的拍卖大厅不同,这里的场地结构呈圆形,像是古罗马时期的斗兽场。徐以年不确定自己看见了多少只妖怪,他甚至感觉无意中瞟到的几张脸属于通缉令上的在逃犯,成百上千只妖怪兴奋地盯着展台,四周不停传来报价声和议论声。 “五百万!” “五百五十万!” “这么一点儿钱就想买到六十年的命?行情果然越来越差了。” “还不是因为除妖局打压,十年前那次拍卖会,最后的成交额是多少来着?” 说是这么说,价格仍然一路飙高,有参与竞拍的妖怪忍不住对四周道:“你们一个个年纪轻轻的,都急着返老还童?跟我们这些老家伙抢什么——七百万!” 展台之上站着几个小孩。 女孩子们穿着小洋裙,男孩子们穿着小西装,一排小孩打扮得漂漂亮亮,像是橱窗里的玩具娃娃。 “他们在买寿命。”徐以年意识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可这是禁止的。”宸燃也呆住了,“这已经违反除妖局的法律了,还是小孩儿,这是死罪……” 寿命不能凭空得来,只能以命换命。 把人类的寿命献祭给妖怪,妖怪就能获得更长的寿命。 在他们谈话时,六十年的寿命拍出了一个高得吓人的数字。主持人宣布价格后,邀请一位裹在斗篷里、身形佝偻的妖怪上了台。 宸燃喃喃:“换命师。” 徐以年目不转睛盯着斗篷下的妖怪:“不是说换命师都在蹲监狱吗?这鬼地方的主办方是怎么回事?!” 主持人继续道:“请坐在C区13号的买主上台,由换命师来为您交换寿命。” 拍得寿命的买主是一只上了年纪的女妖,在全场的注视下,女妖满脸风光地上了展台。换命师示意买主挑选一个孩子。挑好以后,换命师一手抓住被挑中的男孩,一手握住买主的手腕。 不知道换命师做了什么,男孩的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成长,与此相对,女妖两鬓的白发褪为黑发、眼周的皱纹也消失不见。男孩最终变成了成年男人,原本老去的女妖则倒退回中年模样。 女妖面露喜悦,她不停看着自己皮肤紧致的手、用手不断抚摸自己的脸。人类男孩即使变成了二十多岁的成年人,神态举止依旧像个小孩子,因为生长带来的剧痛、且整个人都被卡在不合身的衣服里,突然爆发出嚎啕哭声。 这个助兴节目让满会场的妖怪爆发出喝彩声,他们兴高采烈道:“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女孩儿!” 被剥夺寿命后,即使有幸回到正常的人类社会,成人样貌的孩子大多难以重新适应生活。 意识到他们在这里看得太久了,徐以年压下情绪,正想提醒宸燃先往工作场地去。 “你们是清洁工?”一名穿旗袍的女侍者面露疑惑看着他们,“不去打扫卫生,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徐以年和女侍者对视一眼,突然感觉不对,宸燃已经回答:“马上过去。” ——女侍者的瞳孔里映出了几道影子,有好几只妖怪在他们身后! 徐以年来不及躲避,后脑一疼,眼前陷入了一片黑暗。 后台 徐以年动了动眼皮。 他的后脑还隐隐泛着疼痛,眼皮很沉,虚睁开时看见了一道金色的光源。 隔了半晌,徐以年才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光。 他看见的是笼子的一角。巨大的金色笼子形似鸟笼,似乎因为使用了多年,笼子的顶端有着少许暗红的锈迹。笼子里除了他还关着很多人,见他睁开眼,有人嘀咕:“又来两个。” 徐以年清醒了。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见宸燃还倒在地上昏睡,徐以年抓住他的肩膀:“宸燃?醒醒!” 宸燃发出了一声哼唧,眼睛却没睁开。 徐以年迟疑:“不会被打出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宸燃被他硬生生摇醒,还听见这种丧气话,只能勉强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回击。 宸燃一手慢慢撑着地面坐起来,一手揉按自己的太阳穴。缓过来之后,想起被打晕前看见的景象,宸燃气恼道:“我就知道这些家伙不可能这么安分,原来见不得人的都放地下了!” 徐以年回忆了一下进来的全过程,也很郁闷:“究竟哪里不对,我们怎么被识破的?” “你们是除妖师吧。”有人突然插话。 宸燃看过去:“你是……?” 那人苦笑一声:“祁海市除妖局的,来执行任务,没想到进了套。这里关着的一半是除妖师,一半是参加地上拍卖会的普通人。我很早就听过传言,说祁海地下有鬼,这么大阵仗的拍卖会,我不相信我们局毫不知情。” 徐以年闻言,也看了过去。宸燃又问:“你被关在这儿多久了?” 那人道:“快一周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露出了崩溃的神情:“一周了,我就听着周围这些怪物的吵吵嚷嚷,都不知道他们究竟想拿我们干什么……” 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一个穿着小礼服的女人连滚带爬从笼子边缘跑到了人堆里,她刚好撞上徐以年,眼看她要倒下去,徐以年扶了她一把。 女人惊恐地抬起头来看他,即使浑身发抖,她的模样也令人眼前一亮,瓜子脸、大眼睛,徐以年看了她须臾,想起了在哪儿见过她。 今早在正门口,红发二世祖带着的那个小网红。 她闹出的动静不小,周围陆陆续续传来声音。 徐以年这才注意到四周有无数个金色的笼子,像他们这样鸟笼造型的只有一个,其他的都是规规整整的矩形笼。 “搞什么?吵醒老子睡觉了。” “饿了嘛,看这女人细皮嫩肉的,我就跟她说了两句话,”一道略显委屈的声音传来,“她叫什么,我被关在这里面,我也吃不到她啊!” “操,傻逼。” “吓唬女人有屁用,有种吓唬看守去啊!” “又来了。”和徐以年他们搭话的除妖师脸色苍白,恶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你吵什么!把他们吵醒了,大家都别想安分!” “我、我害怕,他说要把我全身的骨头嚼碎……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女人不停道歉。 “嗓门比谁都大,还好意思抱怨?”徐以年看不下去,上前把女人挡在自己身后。 “你……!”除妖师没想到他会站出来说话,一时脸色涨红,“你懂个屁!” “没办法,人一般听不懂狗叫。”徐以年面不改色,“要不你再吠两句?” “行了,都别吵。”宸燃头痛地拉住徐以年,低声安慰瑟瑟发抖的女人,“你别怕,他们的笼子上都画满了符文,这种符文对妖族的力量有压制作用,他们根本没什么力气,动一下都很困难。” 见她怯懦地点了点头,总算是不抖了,宸燃拍了下徐以年的肩膀:“这些被关着的妖怪,你认出来多少?” “最右边有几只风魁,还有食地灵、天戟……都是实力不俗的妖怪。” 宸燃低应了声:“可能是拍卖品,听说在妖界拍卖会规范之前,经常有被主办方抓住的妖怪作为拍卖品出现在拍卖会上。” 妖族的骨骸、血液、皮肉都能成为宝贵的材料,还有部分丧心病狂的,喜欢把同族买下来做实验。 “那照这么看,我们也成了拍卖品。”徐以年反应过来阴森一笑,“敢卖老子?他们完了。” “……” 照徐以年的架势,宸燃毫不怀疑如果有目标,下一秒他就能重拳出击。 “隔壁的,你们那儿是不是来新人了?长什么样?出来给哥们儿遛遛。”妖怪们被吵醒后百无聊赖,开始拿这一笼子的人类取乐。 “又有倒霉鬼进来啦?” “可不是,我看见看守带着两个人进来了!真可怜啊,今晚过后,你们的头颅全都得挂在鸟笼最上面,一颗颗的,说不定还会挤不下呢……盯着我看干什么?你们不会没发现只有你们待在这种造型的笼子里吧?抬头看看自己的正上方,最上面那些可不是铁锈,全是干涸的血!” “活祭品嘛,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也很正常。”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所有人脸色发白,唯独徐以年问:“什么活祭?” 一只狐狸眼的妖怪嘿嘿一笑,不怀好意道:“今晚来了许愿机,那玩意儿的出场费可不便宜,你们都是给他活祭用的。” 许愿机? 徐以年下意识看向宸燃,后者摇头,徐以年不解:“你理论不是满分吗?” “……那也不代表我认识所有的妖怪。” “哦。”徐以年没什么情绪地答应一声,但宸燃就是能看出他眼里的失望。 ——你不是学霸?就这? 宸燃压下脾气,决定不跟这家伙计较。 狐狸眼和徐以年说过话后,面露疑色:“哎,我怎么觉得你长得有点儿眼熟?” “我刚才就想说了,我也觉得他眼熟。” “像不像那个……徐什么来着?” “徐以年?” 一阵沉默后。 还在睡觉的妖怪们唰唰睁开了眼睛,一双双颜色各异的眼睛集中在徐以年身上,仿佛五颜六色的探照灯一般上下扫射他。 “郁槐喜欢那个?!我偶像喜欢的人类,就这?就这?你居然被捉住当了活祭品?”狐狸眼睁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你这么弱,郁槐喜欢你什么啊?” 徐以年臭着脸:“想打架就直说。” “喜欢个屁!你他妈八百年没跟进时事了?早就分了!” “老子知道!不是都说旧情未了嘛,你拐弯抹角骂谁土呢?”妖怪说着说着,看了眼徐以年的面容,瞬间豁然开朗,“强不强的无所谓,郁槐不就喜欢这张脸吗?” “都别吵了,傻逼们,我来说句公道话,郁槐要是还喜欢他,肯定会来捞他,不可能让他待在这儿当活祭品。” “是啊是啊,估计烦他烦得要死,说不定就是得罪了郁槐才被扔下来的。这儿的主办方不识货啊,要是把他拿去拍卖能拍出个天价吧。” 徐以年被他们议论货物一样评价了个遍,双手已经握紧了牢笼的栏杆。宸燃及时按住他:“冷静点徐以年,你不可能把他们都揍一顿……” 突然地,一只年轻的妖怪从自己的笼子里探出脑袋,没好气道:“郁槐算个几把,天天吹他,他是你们的爹?老子要是出了这个破笼子,单手就能把郁槐的脑袋拧下来。” 听到这里,徐以年忽然出声:“我觉得吧。” 他一说话,所有的妖怪全部看向他。 “凭你们两个的实力差距,爹称不上,”他朝那只年轻好斗的妖怪昂了昂下巴,“郁槐应该是你祖宗。” 笼子里传来暴怒的吼声,其他妖怪们嘻嘻哈哈地起哄看笑话。 正在这时,有两名看守从门口进来。 这两名看守身材庞大,个头都超过了两米半,其中一名身后背了把大斧头,另一名牛头的看守拿着一串钥匙,他们同时停在了鸟笼面前。 “徐以年?”牛头问。 牛头的眼睛一动不动落在他脸上,徐以年和他对上视线。 “出来。”看守说。 “喂!”宸燃站不住了,“你们想带他去哪儿?”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问话了?”背斧头的看守扭过脸,宸燃这才看清他脸上有一道贯穿全脸的伤疤,“小子,我警告你,再用这种口气说话,我就把你的舌头连根拔起来。” 宸燃冷着脸和他对视。 刚才的女人怕他们出意外,颤抖着嗓子小声提醒:“他们真的会杀人,之前好几个人都是这么死的。” 徐以年似乎也衡量了一下利弊,一声不吭走出笼子。牛头看他乖乖伸出双手,给他上手铐时忍不住嘴欠:“放心,你长这么好看,没打算让你上断头台。” 徐以年盯着牛头,很慢地挑了一下眉。 牛头朝他嘿嘿一笑,看他的眼神贪婪得像在看一座金矿。上完手铐,牛头继续蹲下来上脚铐,他刚要碰到徐以年的脚踝,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倏地缠上了他的脖子。 滋啦—— 一道细小的电弧自徐以年指尖绽开。 牛头的脖子被手铐链条紧紧绞住,整个人脸颊涨红、动弹不得。大量明亮刺目的蓝紫色电流顺着链条灌进牛头体内,徐以年双手一握一拧,被电麻了的牛头双膝下跪,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漂亮!”笼子里的妖怪们齐齐发出呼喊,都很满意这场突如其来的好戏。 “打得好!我现在同意你跟我偶像在一起了!” “要说多少次?早分手了!” “分手了难道不能复合?——喂除妖师,你杀了这两个看守!老子亲自帮你跟郁槐提亲!” 疤脸拔出斧头向他砍来,徐以年侧身躲避,猝不及防听见那一声响亮的提亲,徐以年脚下一滑,险些被那柄巨大的斧头砍中。 他恼羞成怒,冲妖怪们吼道:“闭嘴,一群傻逼!” 疤脸被他目中无人的行为激怒,沉重的巨斧挥得虎虎生威,只在空中余下残影。眼见斧刃即将劈向徐以年的面门,有妖怪忍不住扒紧了牢笼。 下一个瞬间,徐以年鬼魅般出现在疤脸身后,十指之间骤然爆开电光! 他一拳砸向了疤脸的后脑,电流从这处一路噼里啪啦滋向脊椎。疤脸被电得全脸紫红、眼球凸起,小山般的身形轰然倒地。 徐以年甩了甩双手,破碎的手铐随之丁零当啷滚落。 “哇擦——”不知哪个妖怪兴奋地叫了一嗓子,“可以啊!” 即使浑身冒烟,疤脸看起来仍有意识,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满是仇恨,正死死盯着徐以年。后者大概把这种眼神理解成了挑衅,手指间重新聚集起了电光。 “徐以年!”宸燃喊了声,“先别杀他!问问他想带你去做什么!” 徐以年这才想起要逼问情报。 “听见了没?”他毫不客气踹了疤脸一脚,“快点说,说了留你一条狗命。” 疤脸一个闷哼:“卖…卖……” 徐以年冷笑,杀气四溢:“想拿老子换钱啊?” 疤脸断断续续:“卖给……郁槐……” 徐以年的表情出现了一霎空白。 他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大量电流从手上落下,直接砸中了半死不活的疤脸。 他似乎很不高兴,一张脸都渐渐红了:“这种破事儿也好意思干?……操!真不要脸。” 疤脸抽搐了一下,彻底不动了。 宸燃:“?” 傀女 “你……”宸燃本来想说你也太冲动了,看着徐以年泛红的耳朵,又把到了嘴边的责备收了回去。 算了。 把人当成货物一样贩卖,是挺羞辱人的。 看徐以年这副面红耳赤的样子,估计气得不轻。 两名看守一死一伤,没法套出有用的信息,宸燃在笼子里指挥:“在他们身上找找钥匙。” 徐以年依言蹲下。牛头和疤脸身上各挂了一圈钥匙,他正要伸手去取,突然有所感觉,猛地扭头看向拐角处。 毫无动静。 徐以年不觉蹙眉。 错觉吗?刚才那一瞬间,似乎有谁在注视他。 “发什么呆?快点。”宸燃见他半天不动,催促。 徐以年收回视线,取下钥匙打开了关押人类的鸟笼,被关在里面的人们迫不及待鱼贯而出,有除妖师主动道:“我知道离开的路线!这里应该是拍卖会的后台,想出去的跟着我!” 人们连忙聚集到那人身边,先前被他们帮助过的女人回头问:“你们不走吗?” 徐以年正要跟上,手腕内侧忽然传来一阵灼热。 一直没有反应的联络符动了。不仅是徐以年,宸燃手腕上的联络符也发出了湛蓝的亮光。他试着与那边对话:“苏棠?顾晓东?” 无人回应。 符咒指向的方位与其他人离去的方向截然相反,宸燃回忆了一遍地形:“这边是拍卖大厅的方向。他们之前所处的地方屏蔽了联络符,现在忽然被转移出来很可能是因为成了拍卖品。我们和主办方的人数差距太大,要想救苏棠他们出来……” 宸燃说到这里,看向了已经因为他的分析两眼冒蚊香的徐以年:“要靠你了。” 徐以年一愣:“啥?” 与此同时。 拍卖会场内,主持人见最后一件拍卖品上了台,不由得面露笑容。 和之前所有的拍卖品都不同,这一件是真正能令现场疯狂的无价之宝。 主持人拔高声音:“按照惯例,每届妖界拍卖会都要为来宾们提供一册拍卖品目录,只有最后一件压轴品不会出现在目录里,想必各位已经等候多时了。我保证,即使是最见多识广的来宾,看见这件压轴品也挑不出一点儿刺。” 灯光从展台正上方倾泻而下,屏幕上投出了压轴品的模样。那是一位身材修长的青年。他面带微笑地朝台前走来。如果忽略那只贯穿青年大半张脸、与他的头颅几乎长在一起的鸟笼,青年的外貌倒是非常清秀。 “今年的压轴品是一只笼妖,如果各位没怎么听过笼妖这种叫法,他还有一个更广为流传的名字。” “——许愿机。” 满室哗然。 如水滴入油锅,四周群情鼎沸,贵宾室内淡然了一晚的妖怪们也迫不及待掀起帘子,将目光投向那名青年。 “只要为许愿机提供足够的人类用于活祭,他就能帮您实现一个愿望,任何愿望!无论是上百年的寿命、最美丽的女人、最强大的力量!他甚至能一瞬间让与您相隔半个世界的仇敌脑袋落地!” “为了展现诚意,我们为买主准备了五十名活人用于活祭,除妖师的血肉灵魂相较于普通人类有更好的增益作用,我们准备的活祭品中有十三名除妖师,这在过去的拍卖会上从未有过先例!” “这是现存的唯一一只许愿机!相信各位大多有所耳闻,每完成一个愿望,许愿机都需要休息很长时间,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下次他再愿意接受许愿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主持人一挥手臂,数盏追光灯全部照向许愿机,“那么,今晚的压轴品,起拍价是——” 轰!! 猩红色幕布陡然落地,将展台上的景象遮了个彻底。一众宾客莫名其妙:“怎么回事?”、“这是在玩什么把戏?”、“故弄玄虚,还拍不拍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向展台,“幕布坏了,马上升起来!” 他边说边控制着幕布向上升起,不知为何,这幕布升得格外慢,在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工作人员心急火燎,下意识朝展台望去。 不对。 工作人员动作一僵,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幕布升到这个位置,按理说应该能见着主持人和许愿机的脚了,可台上却空无一物。 拍卖大厅的角落里,一名傀女从宾客席上站起来,不慌不忙朝外面走去。 出了拍卖大厅,傀女一改悠闲的姿态飞快朝前狂奔。他几乎是贴地而行,速度快得惊人,一道身影却紧随其后,最终先一步拦在了他面前。 来了。 因为强烈的憎恨和恐惧,傀女瞳孔缩聚。 “我以为傀女都被我杀光了,没想到还漏掉了一只。” 傀女停下脚,冰冷而怨毒地看向来者。他们都是出事后才离开的拍卖大厅,傀女因为激烈奔跑气息紊乱,对方的呼吸却很平稳。月光之下,他的面容年轻又英俊,可在傀女看来宛如地狱里的恶鬼。 郁槐面无表情,轻声问:“许愿机呢?” “死了。”傀女冷冷道,“不过别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伴随傀女的声音,无数只埋伏已久的傀儡自阴暗的角落里冒了出来。道路两侧、树梢屋顶……竟全都藏匿着傀儡! 一得到命令,上千只傀儡疯了一般朝郁槐扑去。 噗! 傀女吐出了一口鲜血。 密密麻麻的傀儡线连接着他的心脏。一只傀女能够同时操纵的傀儡是有限的,要想操纵成百上千只的傀儡,傀女只能以心脏为媒介,付出折寿的代价。他甚至为此搭上了自己大半生的寿命。 数不尽的傀儡潮水般袭向郁槐。再强大的妖怪也不可能立即解决这么多目标。傀女目不转睛,等待着郁槐自顾不暇的一瞬间。 就趁那一瞬间,杀了他! 傀女看得全神贯注,脖颈边忽然传来一小阵刺痛。 一根不知何时绕上来的傀儡线扎进了他的脖颈里,那线一拉一拽,傀女猛地跪在地上,他大脑空白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被反操纵了。 随着傀女这一跪,他心口的傀线也跟着拽动,上千只攻击郁槐的傀儡全部停下动作,在郁槐脚边齐齐跪了下来,整个场景说不出的滑稽。 “站着不说,那就跪着。” 郁槐拨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傀儡线,被他操纵的傀女连滚带爬到了他面前。 傀女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手里的细线:“你怎么……怎么可能……?!” 郁槐不仅操纵了他,同时也操纵了上百只傀儡。他操纵这些傀儡需要付出心头血为代价,郁槐却只需要动动手指。认识到彼此的实力差距,傀女的嗓音不觉带上一丝颤抖。 在郁槐肩上停了一只巴掌大小的灵体,雪白浑圆的灵体摇头晃脑,胖乎乎的手指连着数条傀儡线。它就像一只缩小版的傀女。 傀女看见那只灵体突然双目血红,恨恨道:“你们一族都是怪物,这种不正常的力量……你们本来就该死!” 鬼族中的那个鬼字,是驱鬼的意思。 被一名鬼族杀掉的妖怪和人类能够为这名鬼族所用。鬼族可以将死者的灵体召唤出来,从而借用死者的能力。换句话说,杀死的妖怪和除妖师越多,鬼族自身拥有的能力种类越丰富,自然也越强大。 这些年来,两界之所以对郁槐颇为忌惮,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埋骨场聚集了大量不同种族的妖怪,有的种族甚至不在除妖局的记载之列。天知道郁槐在埋骨场杀了多少种妖怪,又获得了多少种能力。 郁槐又问了一遍:“许愿机在哪儿?” “我也想问问,你杀了我全部的族人,你还记得住他们的脸吗?”傀女狞笑道,“噢,我忘了,你都能从埋骨场出来,怎么会记得区区一族被你屠杀的妖怪?” “你带走许愿机是为了这个?”郁槐的声音骤然冰冷,他扯动了一下手里那根傀儡线,傀女的脑袋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又立即抬起,连续不停地用力磕头。 擅于操纵的傀女第一次体会到被人操控滋味,他双目充血,磕头间隙怨毒道:“……你直接杀了我算了!” “知道我在找许愿机的没几个,你有胆子用他引我出来,想死可没那么容易。”郁槐居高临下,看着满脸血痕的傀女,“谁派你来的?” 傀女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他忍着剧痛,咬牙不发一言。 叮当一声,一把锋利的剔骨刀落在了他面前。 他正疑惑郁槐想要干什么,就听见对方慢条斯理的声音:“等你亲手把自己全身上下连皮带肉削下来,大概就愿意说实话了。” 傀女头皮一麻。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捡起了剔骨刀,将锋利的刀刃抵上了胳膊。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动作,只能随着傀儡线的牵引将刀刃扎进胳膊,一片又一片皮肉被他亲手割了下来,整条胳膊鲜血淋漓。 “……我说、我说!停下来!求求你停下来!我没见过雇主!他是靠传话阵跟我联络的!大概三个月前,就在你灭掉我们一族不久之后,雇主主动联系了我,他说你回来复仇了,就算我侥幸躲过了那一次,我早晚也会被你找到!只要在拍卖会上劫走许愿机他就愿意帮我隐姓埋名,我控制了主持人,让他带着许愿机去往——” 傀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口中忽而喷出一大口鲜血。 紧接着,他的眼部、耳部、鼻部都开始流血,混杂着毒素的紫红色血液从他身体各处涌出来,傀女瞳孔上翻,脸上维持着惊慌而哀求的神色,显然也没料到自己体内藏有剧毒。 郁槐立即召唤出冰魄的灵体尝试冻结傀女的血液,却由于为时过晚无法阻止毒素扩散。 不到半分钟,傀女死在了他面前。 意识到这只傀女在执行任务前很可能已经被下了毒,郁槐收回灵体,折身向拍卖会场赶去。 - 拍卖会后台。 “这些妖怪被关在这里,心中肯定对主办方怀有怨气。要是让他们去拍卖大厅捣乱,我们就能趁机把人救下。” “他们会乐意帮忙?”徐以年十分怀疑。 “你之前打架的时候他们都看得挺来劲的,你去谈谈,说不定会同意。” “…你要我求这些傻逼帮忙?”徐以年犹豫半晌,咬了咬牙,“行……人命关天。” “没让你求他们,”宸燃好笑地看他一副被逼上梁山的模样,这家伙从头到尾大概都没意识到,他的言行举止其实很对妖怪们的胃口,“你就照你平时的样子说话就行。” 徐以年脑子里又过了遍宸燃的话,他边走边观察笼子里的妖怪们,有些怀疑这办法究竟靠不靠谱。妖怪们闲来无事,同他搭讪: “还不走呢,除妖师?” “刚才那一架打得不错,老子早就瞧这两个看守不顺眼了。” “看我干什么?……嘿!你还停在这里不走了?小心我揍你。” 徐以年条件反射道:“揍我?你这水平,出笼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出殡。” 宸燃:“……”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失误了。 千算万算,忽略了这小子是个喷子。 四周传来稀稀疏疏的笑声,那只妖怪的额角青筋突起:“你嚣张个屁!干掉两个弱鸡看守就很牛逼了?如果不是这破笼子外面贴满了符,老子杀十个都不带喘气的。” 徐以年扫了眼妖怪所处的笼子。正如对方所言,大半个笼子都贴着压制妖力的符咒。徐以年朝妖怪伸出手,后者见状更为火大:“来啊!来来来,想电我是吧?你别以为我会害怕——你干什么?” “放你出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杀十个。” 妖怪一愣,见他干脆利落地扯下一大把符咒,又拿出了笼子的钥匙,不由得满目狐疑:“你什么意思?” 徐以年理直气壮:“我们要去砸拍卖会的场子,人手不够,借你用用。” “……”宸燃绝望地捂住了脸。 他第一次见到大脑真正不拐弯的人,算计别人,居然还要把算计全盘托出。 徐以年说完这话,整个空间都寂静了一瞬。 四面八方传来了仿若能掀翻屋顶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操!我是不是在这个鬼地方待久了终于疯了,我听见了什么?!” “除妖师叫妖怪帮忙砸场子,这他妈也太异想天开了!” “不错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我今年听见最好笑的笑话,实话实说,郁槐喜欢你是不是因为你的幽默感?” “我也有点儿喜欢你了!你这人真好笑!” “笑什么?”徐以年反问,“报仇的机会摆在眼前了,你们都不试试?” 妖族天性好斗,被这么一撺掇,有妖怪伸长脖子整个向外凑。 自由的诱惑力太大了,只要徐以年解开锁,他们就能重获被笼子压制的力量,不再任由主办方宰割。 妖怪们原本以为他在开玩笑,听到这里,有的忍不住表态:“兄弟,来来来!别管他们,你把我放出来,你想杀谁,我一定让他脑袋落地!” “放我出来!除妖师!我们妖族一向恩怨分明,我会报答你的!” “我最擅长搞破坏!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办得到,你全都说出来!” “只有一个要求,别伤人。”徐以年将钥匙一拧,笼锁应声而开,“其他随你们高兴。” 拍卖 郁槐回到拍卖大厅,场内已经恢复了秩序。 许愿机于众目睽睽之下消失无踪,为了安抚宾客,主办方只好临时增添了新的拍卖品。伴随着叮叮当当的铐链声响,两名侍者押着一人自阴影中走出。 新上台的主持人朗声介绍,试图重新吸引宾客们的注意:“妖界拍卖会举行数届,各类珍宝层出不穷,但接下来这件拍卖品可是头一回登上展台——一名年轻的、样貌出众的除妖师!” 宾客席上议论纷纷。 郁槐看向展台。 “拍卖除妖师在过去从未有过先例!我们精挑细选,综合能力、年龄、容貌选出了这件不可多得的拍卖品:迄今为止,她杀死过十四只妖怪、完成了上百项除妖任务!更重要的是她拥有罕见的治愈系异能,不仅能治疗别人,还能自愈。只要她留着一口气,就是永久的移动血包,经得起您随意使用……” 被推到台前的人单薄而美丽,长发遮掩着瘦弱的肩背。 是个女生。 郁槐不感兴趣地收回视线。等候已久的南栀嗅到了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低声汇报:“您离开后,另外几个出入口都没发现许愿机的影子,主办方也没什么异常的举动。” “这群孙子……”郁槐抓着栏杆,手背青筋渐渐突起,嘎吱一声!栏杆被生生截成两段。他嘲讽道:“手脚倒是挺干净。” 场内开始报价,展台上的女生面色苍白,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妖怪们贪婪注视着她的身影。她越是胆怯无措他们就越发兴奋,加价声此起彼伏,像是恨不得将她当场撕裂。 “对了,您之前派人盯着徐少主,他那边发生了一些有趣的事。” “……”郁槐收敛起戾气,示意她继续说。 “他和他那个小同学本来都被抓进笼子关着了,没想到他不仅杀了看守,还把后台所有的妖怪都放了,这会儿估计在哪憋着坏呢。”南栀不禁莞尔。 “他一向很能折腾。”郁槐淡声道,“没轻没重,做事不过脑子。” 南栀听他这么评价徐以年,以为他心中不喜,便转移了话题:“接下来需要做什么?” “当然是留下来看好戏了。”郁槐唇角微挑,露出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色。 “……” 拍卖大厅外。 宸燃不放心地拍了下徐以年,低声问:“刚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一会儿找时机救下苏棠和顾晓东,一定要避免正面冲突。我发信号后才行动,藏在其他地方的妖怪也会和我们一起。” 徐以年嫌他事儿多:“你重复三遍了,啰不啰嗦?” “救完人就撤。”宸燃警告他,“别恋战。” “知道,我有分寸。”徐以年搭上门把,轻轻一推。 灯火辉煌的拍卖会场映入眼帘。伴随着主持人响彻大厅的声音,衣冠楚楚的宾客们高声叫价。拍卖品价格一路飙升,有妖怪匪夷所思道:“这不过是一个长相不错的人类女孩,值不了那么多钱!” “你没听见吗?她有治愈系异能!只要小心些别弄死了,一辈子都能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茹毛饮血多浪费啊,这么漂亮,买回去干什么不好?” “——五百五十万!”主持人欣喜地报价,“五百五十万一次、五百五十万两次……六百万!D区的客人出价六百万!” 展台上的女生神经紧绷到了极致,在听见越来越高的数字后,她死死咬住嘴唇,终于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畜生。” 宸燃咬牙骂了句脏话,红着眼盯着展台上的景象。女生的哭泣令主持人慢慢转过头,他笑了笑:“我们的拍卖品临时出了一些小状况。这副模样虽然不难看,但在展台上哭哭啼啼可不怎么合适。” “没错,让她笑一笑!” “哭丧着脸算什么?真倒胃口!” “来,笑一个吧。”主持人循循善诱,“买主们都想看看你高兴的样子呢。” 女生不停摇头、不停后退,守在旁边的两名侍者见此迈步向前。在双手手腕被抓住的一刹那,她爆发出一阵尖叫—— 耀眼的电光撕裂开一室喧嚷,从天而降的雷电落在两名侍者头顶,砸得两人双目翻白跪倒在地。一道身影宛若彗星般降落在展台之上,徐以年一手一个卡住侍者的脖子,指尖爆开的电流转瞬间便令二人失去了意识! 他这一套动作堪称行云流水,宸燃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旁边没人了。 拍卖大厅的另外几个出入口,从笼子里出来的妖怪们面面相觑,都摸不准现在的情况。 “徐以年上了?” “搞什么,没给信号啊?那我们究竟该不该跟上?” …… …… “走!”徐以年抓着苏棠的胳膊,就要带着她冲下展台。偏偏在这时台下有宾客反应过来,指着他大声道:“我要这个!我出六百万!不,七百万!给我抓住他!” 徐以年眼神一厉,扭头恶狠狠地朝出价的宾客看去。后者被他看得一个哆嗦,旁边的宾客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反而兴奋地拍手尖叫:“七百五十万!抓住他!” “八百万!要活的!别弄伤他的脸!” “九百万!打断手打断脚都行!千万别放他跑了!” “一千——呃!!!!” 兴高采烈叫价的宾客突然没了声音,不仅是他,所有出过价的宾客们脖子都诡异地朝同一个方向歪斜,像是田野里被狂风吹倒的麦穗。 “……死了?”旁边人喃喃,“怎么死的?” 一片混乱之中,主持人的声音回荡在拍卖大厅:“抓住他们!!巡逻队在哪?快联系长老,封死入口!!” 宸燃也在这时回过神,他放弃了用异能发信号,直接朝守在另外几个出入口的妖怪们吼道:“都下去帮忙!” “冲冲冲!”、“可算等到了!”、“杀!杀他妈的!”…… 等候已经的妖怪们宛如脱缰野马,和冲进来的巡逻队厮打在一起。现场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徐以年!”苏棠没想到他在这时反而没了动作,焦急地催促,“快趁现在跑啊!” 被她叫到名字的人如梦初醒,愣愣点了点头,视线却仍然凝在二楼。 郁槐倚在窗边,眼帘低垂。在他身侧漂浮着一只小小的灵体,隔得太远,徐以年没法看清楚灵体究竟代表哪一种能力。 四目相对。 郁槐眯了眯眼,视线从他脸上划过,仿若神灵投来居高临下的一瞥。 是他杀的。 徐以年想。 那些出过价的宾客,全是郁槐杀死的。 犯规 南栀顺着郁槐的目光看向楼下。展台上的男生仰起脸望向这边,一双桃花眼流光溢彩,满室灯光在他面前沦为了陪衬。 南栀心下了然,调笑道:“老板,您不是只想看戏吗?” “唧唧歪歪的,看不下去。”郁槐面色不变。 “——徐以年!”苏棠见他迟迟不动,只能又催促了一遍。后者突然用力甩了甩脑袋,像是要把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出去。苏棠的声音陡然拔高:“小心身后!” 一名巡逻队员不知何时摸到了展台边,手中紧握的长刀缠绕着股股风流,劈下来时风声狂啸!徐以年手心爆开刺目的雷电,雷鸣与风声激烈碰撞,噼里啪啦电光骤然大盛,将那名巡逻队员猛地甩开至数丈之外。 “他们要逃跑了!拦住他们!”主持人大喊大叫。附近的巡逻队员接二连三扑向展台,徐以年啧了一声,单手在空中画了个符——砰! 高高悬挂的猩红幕布不堪重负哐当滑落!主持人和冲上来的巡逻队员都被蒙在厚重的幕布里,一时乱了阵脚。徐以年趁机用异能破坏掉锁住苏棠手脚的拷链:“我们走!” “嗯!” 两人相继跳下展台。徐以年全身上下萦绕着蓝紫色电光,所过之处巡逻队员被他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大片,苏棠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时不时帮忙补上一刀。这般暴力开路效率奇高,一同砸场子的妖怪肃然起敬:“哥们儿!今晚过后谁在联合社区骂你,谁就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已经大彻大悟了,你和郁槐之间没有对错只有不合适——两个爹怎么能在一起呢?你说是吧?” 那妖怪嘴里滔滔不绝,徐以年看了眼四个出入口:“别逼逼了,撤!” 妖怪扭头:“听见了没?爹让大伙儿撤退!” 徐以年没空理会他的表演,朝几米开外的一道身影喊:“宸燃!走了!” 冲天烈焰拔地而起,好几名潜藏的巡逻队员被迫暴露身形。用异能逼退敌人后宸燃回头问:“大庭广众之下冲上展台,这就是你的分寸?” “我不牛逼吗?”徐以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组长对不起!”苏棠满脸羞愧。 他俩异口同声,宸燃头疼了一瞬,叹口气:“算了,人救回来就好。刚才主持人要求联系长老,地下拍卖会背后很可能是幻妖一族的长老院。我们人手不够,等援兵赶来会吃大亏……苏棠,顾晓东呢?” 苏棠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宸燃沉默须臾,压下情绪:“走,出去以后再说!” 砰——!重重的关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糟糕,”宸燃脚步一顿,“来不及了。” 砰、砰! 四扇大门相继关闭了三扇,一队幻妖自最后仅剩的出入口涌入大厅。他们身着统一的黑色族服,远远望去如同一排诡谲的影子。相比之下,巡逻队只能算得上小儿科。 在这堆乌压压的影子后面,数道纯白的身影尤为亮眼。宸燃愣了一愣,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 这是……除妖局的制服! “怎么回事??”徐以年颇感意外。 “祁海市除妖局同幻妖一族勾结,这次地下拍卖会他们也有份。”宸燃神色凝重,“居然敢光明正大出现……这些人是来清理现场的。” 大片大片幻境毒雾般迅速扩撒,靠近出入口的妖怪接连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们双目溃散、表情僵死,仿佛看见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被幻境黏上的妖怪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由宰割。宸燃脚下燃起烈焰,跳跃的电弧同时自徐以年指尖绽开。两人背靠着背,宸燃问:“看见了吗?领头的那个。” “大半幻境都是他制造的。”徐以年直勾勾注视着幻妖的队伍,其中一只幻妖身形魁梧,一双红瞳犹如凝固的血。尽管相隔半个大厅,徐以年也隐约感觉到了对方磅礴的妖力。 宸燃笃定道:“有他在,我们走不了。” 徐以年手中电光骤起,宸燃警觉地扭过头:“你想做什么?” “擒贼先擒王,杀了他!” 宸燃甚至来不及说话,雷鸣声便响彻了整个大厅。眼见徐以年径直冲向红瞳幻妖,苏棠面露焦急:“组长!” 徐以年的行为看似冲动,却也是破局最快的办法。宸燃当机立断:“帮忙拦住其他人!别让他们阻碍徐以年!” 退无可退的妖怪们都被激起了血性,嘶吼着同敌人扭打成一团。徐以年一路火花带闪电杀至红瞳幻妖面前,后者血色的瞳孔略一聚缩,瀑布般的电光已然撕裂开幻境的一角,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攻来! 红瞳幻妖硬生生扛了这一下,不等他有所反应,徐以年狠狠一脚踹在他的腹部。幻妖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轰!一声重重砸上墙面。他身体抽搐了一下,头颅随之低垂,眼、鼻、嘴、耳不断有鲜血涌出。 徐以年迈步上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红瞳幻妖忽然哈哈大笑,边笑边缓慢抬起脸。徐以年步伐停顿,脸色微微一变。 幻妖脸上的鲜血全部消失了!不仅是血迹,连雷电留下的焦痕也无影无踪。他自己的力气自己最清楚,按理来说挨了他刚才那一脚,这只幻妖少说也得断几根骨头,可红瞳幻妖却安然无恙站了起来。 “单枪匹马对付我,很勇敢啊,小鬼?”红瞳幻妖笑容扭曲,看徐以年的眼神如同看一个将死之人,“来试试看,你还有没有能耐杀我第二次?” ……是幻境。 徐以年的眉头渐渐蹙起。不知何时他陷入了对方制造的幻境之中,如果不是幻妖主动暴露,他竟然完全没能察觉……麻烦了! 见他重新聚起雷电,试图强行冲破幻境,红瞳幻妖冷哼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 “组长,徐以年的情况好像不对!”苏棠见徐以年一动不动,双手释放出大量雷电却无一击中目标,“他被幻境困住了!” 宸燃矮身避开袭击,掉头就往徐以年身侧赶去,幻妖们却像是得了指令纷纷前来阻拦。宸燃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目光快速滑过四周。 越来越多了。 不断有幻妖涌入大厅参与战斗,宾客们在混战之初便走的走藏的藏,放眼望去,大半个拍卖厅都被深黑色的族服所占据。 宸燃在心里算了算时间,照这个势头下去…… 他咬了咬牙:“能帮忙的就去帮忙!学院的支援正在赶来的路上!都再坚持一下!” 苏棠点了点头,伤痕累累的妖怪们强行打起精神应战。宸燃看向大厅角落,徐以年仍然深陷在幻境之中。 ——照这个势头下去,他们根本拖不到学院的老师赶来。 二楼窗边,一只手在空中虚虚一拨。 蛛丝般的傀儡线从楼上降下,幻妖们还未能察觉,只觉脖颈一刺,细线已经从后脖颈钻入了脊椎。那只手五指握紧,再向上一拉一拽—— 幻妖们全部停止了动作,下一个瞬间,他们齐唰唰地转过身,开始疯狂攻击自己的同伴。 这副诡异而荒谬的场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被逼至绝路的妖怪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敌人自相残杀,个别反应快的抬头望向楼上。 一道身影提着上百条傀儡线,从二楼跳了下来。 “……郁槐。”宸燃艰难道。 苏棠怔了一怔,原本以为得救的妖怪们脸色迅速灰败,有的甚至扑咚一下脱力跪在地上。眼看着郁槐走向徐以年,有妖怪双目悲凉:“完了,这下真完了,桃花债害死人。” 郁槐身边漂浮着两只雪白的灵体,其中一只直直飞向徐以年,围着他轻飘飘转了一圈,最终稳稳趴在了男生的头顶。 在场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生怕下一秒徐以年头颅落地血溅当场。 郁槐伸手一握,似乎抓住了什么,动作如同撕开一张轻薄的纸。 幻境之中,徐以年半跪在地,喘着气抹掉了脸颊边的血渍。 额头处的伤口血流不止,眼前的画面都泛着红色。不管用什么办法攻击,幻境始终铜墙铁壁般屹立不倒,红瞳幻妖哪怕被拧断了脖子都能在眨眼间恢复如初。倒是他因为一次次试探,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不胜数,体力也几乎耗尽了。 “来啊,来啊!”幻妖看着徐以年碎裂的小腿骨,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一条腿废掉的滋味不好受吧?你要是没力气动手,那就轮到我了!” 话音刚落,占据上风的红瞳幻妖却蓦地脸色大变。 整个空间仿佛被一双粗鲁的巨手从正中撕裂,身处幻境中心的红瞳幻妖就像一只脆弱的纸娃娃,硬生生被那双看不见的手撕成了两半! 周围的场景急速崩塌又急速重建。即使对幻术了解甚少,徐以年也能看出幻境现在换了主人,他和红瞳幻妖都被拖入了新的幻境之中。 可这个幻境…… 看清楚四周的场景,徐以年只感觉一阵恶寒。 在红瞳幻妖落下的地方,成百上千人慢慢朝他聚集,仿佛海洋中嗅到腥味的鱼群。有的人腹部插着长刀,肠子流了一地却依然拖着脚向前;还有的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如同受了凌迟之刑。但无论是哪一个,都长着与红瞳幻妖一模一样的脸。 “英雄救美好玩儿吗?” 徐以年猛地扭过头,看见了站在自己身旁的郁槐。 比起幻妖满含恶意的目光,身边人的注视反而令他不知所措。徐以年张了张口,本想说话,却被喉咙里的血沫呛得咳嗽不止。 “……郁槐?!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凄厉的惨叫从人堆之中传来。“红瞳幻妖”们接连扑向本尊,其中一个将插在自己腹部的长刀抽出来,转而刺进了红瞳幻妖的身体里。 还有被凌迟的、被拔掉舌头和喉管的…… 他们一拥而上,宛如地狱中恶鬼食人的场景。 徐以年不知不觉咽了口口水。 这是郁槐制造的幻境…… 郁槐没有理会幻妖的惨叫,转头看向徐以年,嗤笑了声:“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你还真是舍己为人的典范。” 徐以年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他冲上展台救了苏棠,不等他开口,郁槐继续道:“鲁莽冲动、随心所欲,要是碰上厉害些的对手,坟头草大概长得比你本人还高了。” “……”徐以年被他踩到痛脚,幻境带来的冲击在这一刻都只能靠边站,只能不断劝自己:当初是你对不起他,他看不惯你刻薄一些都是正常的……忍,千万要忍。 “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还是没长进?” 忍无可忍。 徐以年炸了:“郁槐我告诉你,我也是有脾气的!你再这样我就要还嘴了,老子喷人堪称一绝从来不懂客气……!” 徐以年说着,眼睛忽然睁大,剩下所有抗议都堵在了喉咙里。 郁槐看着他凶神恶煞的模样,竟然慢慢笑了。 不是讥笑,也不含嘲讽,笑意漫上那双颜色特殊的眼眸,连锋利的眉眼都变得柔和。 徐以年努力了半天,实在没法继续不客气。 妈的,郁槐犯规。 幻妖 幻境解除的一刹那,徐以年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在地。 回到现实后,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消失不见,精神却异常疲惫。他撑着膝盖勉强站稳,便听见了一声肉-体撞击地面的沉重声响。 几米开外,红瞳幻妖重重倒在了地上,他死前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一张脸因呼吸不畅涨成了猪肝色。 徐以年有些怔然地看着幻妖的尸体,有人跑过来扶住他。 “还好吗?”宸燃问。 “我帮你治疗!”苏棠急急忙忙发动异能。 徐以年摇头。 “没有皮肉伤。”他实在没力气说话,偏偏苏棠和宸燃的架势像是他下一秒就要断气,两个人一左一右扶着他,苏棠手忙脚乱替他治疗压根不存在的伤口。徐以年十分不适应:“搞什么呢你俩?我又没残废……” 拍卖大厅内死伤无数,莫名其妙捡回一条命的妖怪们全部惧怕地注视着同一个方向,都猜不准这尊煞神何时会再发难。郁槐手中的傀儡线连着上百只幻妖的性命,他看了眼徐以年那边兵荒马乱的阵仗,随手解除了能力,在场的幻妖一时统统倒地,生死不明。 “…………” 妖怪们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祁海分局的除妖师原本守在门口,见势不妙正欲逃散,拍卖大厅的四扇大门突然同时从外推开。 大批身着白色制服的除妖师围在门外,他们的制服胸口绣有总局的标志。带队的青年面容英俊而妖异,金色长发在灯光照耀下熠熠生辉,是典型的妖族特征。 半妖原暮,枫桥学院的副校长。 认出是原暮亲自带队,好几名祁海分局的除妖师险些晕过去,原暮活了上百年,在场大部分除妖师都曾当过他的学生。 “我们接到消息,幻妖一族非法举办地下拍卖会,祁海分局拒绝向我们的学生提供帮助。”原暮笑容和蔼,面朝其中一名除妖师,“这是真的吗?” 被问话的那人脸色比哭还难看:“原老师……不、不,原先生!我对情况不太了解,来这里只是为了维护秩序。我们制伏了部分幻妖,正准备向上级寻求指示。” “这样,”原暮点头,示意自己身后大片的白色制服,“有什么不懂的,直接跟总局请示吧。” “……” “拍卖人类和妖族、走私违禁物品、亵职渎职……知道这些加起来是多少年的罪行吗?够你们去黑塔蹲到下辈子!前提是接受审判过后还能留下一条命!”每说上一条罪行,原暮的表情就凶恶一分,祁海市的除妖师被他吼得脸色惨白。 原暮说完,又恢复了先前温和的语气:“身为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把自己曾经立下的誓言都丢到了大脑后,老师对你们很失望啊。” 大批总局的除妖师跟随原暮步入室内,担惊受怕的妖怪们头一次在除妖局到场时感受到了春风般的温暖。这些妖怪大多无缘无故被主办方抓来做了拍卖品,总局需要对他们进行身份登记,有妖怪在登记途中心有余悸:“总局的同志,你们能保障我们的人身安全吧?” “当然,”除妖师微笑道,“请放心,我们已经控制住了大部分幻妖。” “没、没,不说这个,那儿呢看见了不?郁槐!”妖怪做贼一样小声逼逼,“你们盯着点儿,主要保障一下徐以年的人身安全!你才进来不知道,郁槐杀人真的不眨眼!” “……” 原暮扫了一圈室内,走向待在一起的三名学生。 “辛苦了。”他看着中间的徐以年,“倒是你,出了学院胆量只增不减,这种场合都敢单独行动……是不是仗着有人替你收拾烂摊子?” 原暮说话时若有若无瞄了眼郁槐的方向,宸燃表情怪异,苏棠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副校长居然带头磕血糖。唯独徐以年没听出弦外之音,有气无力道:“谢谢您,下次来早点更好。” 原暮被他逗得直乐,刚想再调侃他一两句,郁槐凉凉道:“您想多了。他做事从来不考虑怎么收场,顾头不顾尾。” 徐以年扭头怒视郁槐。仿佛觉得这个场面很有意思,原暮面带笑意:“说到这个,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出手相助事情可没这么容易解决……不过这场拍卖好像跟你没什么关系啊,郁槐?” 看着这位郁母曾经的挚友,郁槐无奈道:“您有什么事,直说就行。” 原暮笑而不语,以目示意空无一人的出入口:“正好,他也来了。” 门口传来些许骚动,似乎有人向拍卖大厅走近。妖族向来桀骜,即使被除妖局戴上拷链大部分幻妖也没露出怯色,但在看见门口那一道身影后,不少手染鲜血的幻妖惴惴不安低下了头。 “抱歉,来迟了。” “不,”原暮道,“您来得正好,我们还没开始谈正事。” “在我筹备白天的拍卖会时,家族里同时有人在筹备地下拍卖会,事情闹到最后还需要除妖局和学院出面,是我失职了。”花衡景一路走来,看见了被捕的同族,“这是要带他们去监狱?麻烦留两个给我,我们自己也需要调查一下涉事者……就你们两个了。” 被花衡景随手点到的两名幻妖均是一愣,机灵点儿的那个连声求饶:“家主,您换个人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带头儿回去!他才是唯一接到长老院命令的那个!” “你倒是提醒我了,”花衡景吩咐身旁的下属,“把领头的找出来。” “已经死了。”花衡景露出意外的神色,郁槐见此多问了句,“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郁老板。”花衡景反应过来笑了笑,示意下属,“那还是带他们两个。” 两名幻妖见此面如死灰,深知自己大难临头双手死死扒住地面,被拖走时甚至向除妖局求救:“求求你们!你们带我去监狱吧!我愿意接受审判!” 幻妖挣扎的模样着实可怜,经验老道的除妖师对着一名面露不忍的新人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 严格说来,花衡景的做法并不符合规定,可他虽然礼貌,却也没给除妖局拒绝的机会,加上大家族内部情况向来错综复杂,除妖局也不好插手。 “我们初步判定地下拍卖会与幻妖一族的长老院脱不了关系,后续还有各类事项需要查清。”原暮在这时开了口,“因为有两名学生死亡,学院将与除妖局联合调查这次事件……” “有两名学生死亡?”徐以年皱眉。 除了顾晓东,还有人死了? “你们组有一位女生死在了地下仓库,那里堆放了不少尸体,可能是主办方为满足一些拍卖品的触发条件用人类进行了血祭。”原暮轻叹一声,“她叫姜秋月。” 徐以年睁大眼睛,宸燃也猛地抬头。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怎么可能?!” 原暮示意他们解释。宸燃语速很快:“我和徐以年最后一次见她是在地上,她没有通行证,怎么可能一个人下来?” “你多久见过她?” “傍晚,她告诉我们有两只妖怪形迹可疑,我们绑架了它们,从它们身上拿到了两张通行证,她留在地上等学院通知。” “从尸体的僵硬程度看,她应该今天上午就死掉了。” “幻术。”郁槐说,“有人扮演成她的模样,想要引你们下来。” “……” “你之前说你们拿到了通行证,还留着吗?”花衡景问。 接过徐以年递来的通行证,花衡景仔细看了看:“你拿到的这张通行证有问题,你看。” 他伸手点了下通行证的左下角,覆盖在通行证上的幻术逐渐褪去,最后留下的是一张干干净净的白色卡片。 “任何一个幻妖都能看破这种幻术,在你们出示这张通行证时就已经成了主办方的目标。” 难怪那些守卫这么快就对他和宸燃动了手,原来一开始就露馅儿了。 徐以年一言不发地攥紧了那张卡片。 下一个瞬间,他指尖骤然聚集的电光将白卡片烧成了灰,他看向原暮:“副校长,我想——” 原暮直接打断他:“你不想,不要露出那种跃跃欲试妄想横插一脚的表情。” 郁槐在旁边凉飕飕地补刀:“像你这种‘从头到尾把老子耍得团团转那么老子一定要亲手打你一顿’的心态是不正确的,意气用事不可取。” 不等徐以年反驳,郁槐补充:“你要是觉得同学遭遇意外有你的责任……你是菩萨转世?什么过错都想往自己身上揽。” “……”徐以年恼羞成怒,吐露出八字真言,“关你屁事!废话好多!” 苏棠倒吸一口凉气,宸燃捂住了脸,花衡景看得饶有趣味,只有原暮表情不变:“郁槐说得对,连毕业考核都没通过的小朋友别想搀和进大人们的事情里。你们几个怎么还待在这儿?” 尽管他们这组万分倒霉地碰上了一系列意外,但究其结果,这次的毕业考核也只能算不合格。宸燃和苏棠很有自觉地转头离开,唯独徐以年一动不动,甚至还朝原暮道:“不用管我,您继续。” 原暮好笑地看他一眼,将目光投向郁槐:“就像刚才说的,学院与除妖局联手,花衡景也会尽可能提供帮助。如果你有兴趣参与,学院这边全权交由你负责。” 若是代表学院参与调查,一切行为都能变得名正言顺。 花衡景在一旁嗯了一声,笑吟吟的:“听说副校长和郁老板关系很好,传言果然不假。” “毕竟是我教过的学生。” “!”徐以年眼睛一亮,抓住重点,“我也是您教过的学生,那我同样能参与了?” 原暮直接把麻烦踢了出去:“学院这边一切由郁槐负责,有什么需求你和他说。” 一想到自己刚才对负责人口出狂言,徐以年脸色一僵下意识朝郁槐看去,后者恰到好处地一笑,显然也想到了徐以年那句关你屁事:“这不就和我有关了。” 徐以年稍作沉默,假装无事发生:“你带上我吧?我很有用的。” 郁槐不说话。 徐以年顶着他不置可否的目光,狠了狠心:“我……我打架还算厉害,你让我打谁我打谁。我从头到尾都跟着其他人,保证不碍你的眼。” 郁槐状似不经意道:“你好像没怎么听你们组长的话。” “宸燃和你能一样吗?”徐以年义正言辞,“他什么水平,你什么水平?要是跟着你干活,我一切行动听指挥。” 花衡景在旁边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 郁槐在徐以年期待的目光中,肯定了他的一部分:“决心挺好,但我不要毕业考核都过不了的学生。” 徐以年呆了须臾,才敢肯定郁槐轻描淡写嘲讽了他的实力。 不等他怒从心中起,郁槐叫了花衡景的名字:“有事问你,走了。” “拜拜啦,小朋友。”花衡景看戏看得心情颇好,还鼓励了徐以年一句,“加油毕业。” 徐以年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他们两个还是人吗?!” 原暮好心提醒:“他俩本来就不是人。” “……” 总局的除妖师来来往往,戴着铐链的幻妖被一个个押送离开。 走出原暮的视线范围,花衡景半开玩笑道:“第一次见你有闲功夫逗着谁玩儿,你对他很有耐心。” “只凭除妖局,没这么容易查到长老院头上。”郁槐没回应那句调侃,“你如果想借除妖局和学院的名义清理门户,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花衡景明白了他的意思。 郁槐不介意他借刀杀人,不该查的也不会多查。 花衡景叹了口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也坦白件事,‘姜秋月’是我扮演的,空白卡也是我递给徐以年的。” 郁槐声音压着,没什么情绪:“你还真是坦诚啊。” 花衡景面露难色:“怕你查到什么产生误会,不如我先承认了。我继位之后,家族里的老人家一向喜欢跟我唱反调,长老们看重家族荣誉,做梦都想让幻妖一族成为妖界的第一大家。我没那么远大的理想,就想做些生意,有空看看漂亮的人类小姑娘,除妖局想和我们和平共处、人类也想和我们和平共处,比起唾手可得的钱和权,家族荣誉算个屁。” “你向长老院表达过你的想法吗?” “当然了,有一个听完当场让我滚出去。地下拍卖会是我等了好几年的契机,我知道他们背着我偷偷摸摸干什么,但我没打算阻止,甚至希望他们办得越隆重越好。这么大的事情还需要恰当的人来发现,徐以年和宸燃的身份很特殊,他们有什么意外学院不会置之不理,除妖局也会引起重视。” 花衡景稍作停顿,郑重道:“我不知道你……如果我知道,我绝对不会利用他。” 气氛凝固了半晌。 “没下次了。”郁槐对他说。 花衡景松了口气,笑着伸出手,拍了一下郁槐的肩:“我们家的老怪物也没那么好对付,接下来一段时间,合作愉快。” 校庆 【祁海市拍卖会有人在现场吗?郁槐真去了!】 [我在现场,那天过后我深刻理解了远离偶像生活的意义,奉劝各位老哥老弟离本人远一些,否则狗命不保。] [同。说实话他露脸那一瞬间我宁愿这辈子没机会追星成功,真他妈以为自己两脚踏进黄泉了。] [楼上两位什么身份?看这口气去的地下拍卖会?] [我愿意!死在帅哥手里死了都是值得的!] [一看你就不知道被鬼族杀死有什么下场,你以为只是没命这么简单?] [大新闻,朋友们!徐以年也去了拍卖会,和郁槐撞上了!] 又是一节天书般的理论课,秦主任在讲台上讲述束缚咒的六种应用,徐以年听得两眼发蒙,习惯性掏出手机登上联合社区。 刚一进去,他就被一个新开的帖子吸引了视线。 [郁槐没把他杀了?] [郁槐没把他挫骨扬灰了?] [不仅没杀,还替他解围了。] [我去,居然又有狗混进来帮渣男说话,管理员呢?叉出去叉出去!] [先别急着骂,平心而论,你能一对二放倒两个看守?你敢一个人冲上展台?] [是我瞎了吧,徐以年都能有孝子?] [如果你非要问我和徐以年的关系,那我只能告诉你,拍卖会一战后,我有了大哥。] 徐以年第一次看见有人正儿八经在联合社区替他说话,正看得专注,同桌的夏子珩戳戳他:“小徐哥,看什么呢?” “看傻逼。” “那你笑这么开心?” “……”徐以年咳了一声,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早就注意到他俩的秦主任忍无可忍:“夏子珩!刚回学校就开小差!你到底是来学习的还是来说小话的?回答问题!第五类束缚咒的使用条件是什么?” 夏子珩起身,露出一个傻逼而自信的微笑:“我不知道。” 秦主任平复呼吸,把矛头对准夏子珩的同桌:“徐以年?” 徐以年起身:“有手就行。” 秦主任一个大喘气,怒吼道:“都给我滚出去罚站!” 徐以年和夏子珩一前一后出了教室。 四大家里,徐家和夏家关系最好,徐以年自幼与夏子珩相识,后者也算年轻一辈当中的奇葩:如果让他在“强大的除妖师”和“混吃等死二世祖”当中做选择,夏子珩一定毫不犹豫选第二个。 正因如此,这位少爷空有一身天赋却时常翘课请假,理论和实践都学得一塌糊涂。 “你腿好了?”徐以年还记得夏子珩上周的请假理由是任务中途摔断了腿。 “就没断过。” “……” “在家待着无聊,来学院转一圈。”夏子珩看向远处临时搭建的赛台,“明天校庆,应该还挺有意思吧?” 枫桥学院的校庆每五年举办一次,每一次都声势浩大、热闹非凡。相比除妖局,枫桥学院更像是除妖界面向普通民众的窗口。学院会在校庆当天安排各类活动、邀请普通人入校参观,不仅方便外界了解情况,也能吸引投资和生源。 徐以年顺着夏子珩的目光看过去。 他看见了为明天准备的赛台,稍远些的位置有一条樱花道,深春时节怒放的繁樱如同粉色的雪,沉甸甸地堆积在枝头。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樱花树下走过,道路旁立着优秀学员的告示栏。五年前,郁槐的照片就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很多女孩子都会特意停下多看他一会儿。 在那桩惨案发生后的很长时间里,学院并没有将郁槐的照片从上面撤下来,还是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他们看着照片上的郁槐,压低声音讨论听来的新消息。 他多久会死呢? 快了吧。 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就快要死了。 …… …… 在拍卖上同郁槐重逢时,徐以年其实很想跟对方说一句话。 我很高兴。 很高兴你活了下来,也很高兴……你过得这么好。 比我希望的还要好。 - 除了各类活动外,校庆当天学生们须参加理论和实践两类测试,其中实践测试类似公开擂台赛,也是学院对外展示的渠道之一。 为了充分调动学生们的积极性、展现学院风貌,不知道哪一任鬼才校长想出了一个主意:理论和实践成绩综合排名倒数的学生将会接受惩罚,具体的惩罚方式由老师们决定。 上一回校庆徐以年实践名列前茅,然而理论不争气,最后被派去打扫仓库,和另外几十名校友一起吃了一鼻子灰。 校庆当天,徐以年被室友从睡梦中叫醒。 室友叶悄拍了下他的床头,丢下一句起床。徐以年困得睁不开眼,自暴自弃:“不考了,我理论怎么考都只有个位数。” “今年指定惩罚的教师是副校长。”叶悄声音平静,效果宛如惊雷。 徐以年垂死病中惊坐起,决定再挣扎一下。 原暮的名字杀伤力非比寻常,徐以年进教室时,全班同学都在聚精会神抢救理论,就连夏子珩都捧着课本临时抱佛脚:“我才知道是副校长,我靠!” 徐以年掏出课本,三分钟后把书一放,坦然面对狂风暴雨:“不就是惩罚吗?有什么大不了。” 夏子珩:“……你认命速度也太快了。” 当原暮的声音从广播里传来,所有人纷纷抬头。 活了上百年的老妖怪语气温和:“同学们,在这个万物生长、春意盎然的时节,学院迎来了第九十八个校庆日。老师知道大家都不想过这一天,毕竟今天读作校庆实为考试……” 夏子珩震惊:“他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为了鼓励大家积极面对,五年级以上成绩后百分之七的学生需要在今晚的野餐会充当侍应生,男女生反串。” 读作鼓励,实为逼迫。 全场一度鸦雀无声,陷入死寂。 女生们还在思考侍应生可能要做哪些麻烦事,男生们已经心态大崩。 “救命!我没听错吧,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不过是女装大佬加当狗罢了……哈哈,现在退学还来得及?” 夏子珩痛苦万分:“我为什么要来校庆凑热闹?我应该继续在家装病。” 徐以年面色恍惚,心怀侥幸:“说不定我会做……” 他边说边自我安慰:“我总不可能什么都不会。” 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堪堪维持到理论考试开始,监考老师入场,试卷发到每个人手里。 天书。 真就一个都不会。 徐以年不死心地把试卷翻来翻去,平复了一下呼吸。 没事,还有救。 实践考试拼一拼,拿个第一,两门综合下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边想边观察其他人的情况,视线无意瞟到窗户,看清楚窗户外巡考的身影时目光停顿,脸上流露出见鬼的表情。 郁槐为什么跟着原暮一起巡考?! 尽管原暮让郁槐代表学院调查拍卖会的种种事宜,可为什么连监考这种小事也要让他参与?别说学院,郁槐五年来鲜少踏足人类的地界,要是知道他还会来母校巡考,联合社区上那些妖魔鬼怪估计齐齐炸锅。 想到这里,徐以年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既然是受邀参加,晚上的野餐会郁槐自然也在。 “夏子珩!”徐以年急了,“给我抄一下。” “你找我抄答案?”夏子珩怀疑地指向自己,“小徐哥,你觉得我比你学得好?” 徐以年果断转头,看向另一边隔了一条走廊坐着的男生。那男生注意到徐以年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试卷上,连忙解释:“大佬别抄!我全部瞎猜的!” 徐以年问:“为什么不好好学习?” 对方立即道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徐以年同学,”原暮的声音从后门传来,“考场上交头接耳、试图作弊。再有类似行为,你的理论成绩会被记零。” 一时之间,全班的目光聚集到徐以年身上。 被点到名字的人愣了一愣,下意识朝原暮身旁看去。郁槐的目光在他空白的试卷上转了一圈,唇角略微扬起,仿佛在说“记不记零有差别?” “……”他妈的,好丢人。 徐以年的耳根烧得厉害,恨不得把头埋进试卷里。夏子珩这才注意到副校长旁边站的是谁,他再三确认自己没眼花后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 好不容易等原暮和郁槐离开,夏子珩连忙压着嗓子呼喊:“小徐哥!” “闭嘴,”徐以年头也不抬,恶声恶气,“考你的试。” “……” 理论考完,备受折磨的徐以年走出了考场。他脑子里反复播放自己被原暮逮住的画面,一想到郁槐就在旁边,脸上已经降下去的温度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和他这样严重偏科的半吊子不同,郁槐在学院就读时各项成绩出类拔萃,要求再高的老师见了他都眉开眼笑,挑不出半分差错。 那时的鬼族风光无两,郁母在两界地位举足轻重,郁槐是她唯一的孩子、鬼族的少主,再加上天赋和血统,他就像是遥不可及的星辰。徐以年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样一位学长产生交集,直到两界为了进一步促进和平,选择用联姻来巩固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里,徐以年都以为第一次和郁槐遇见是在图书馆。 时隔多年,徐以年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被老师罚抄校规,但他还记得那天正值深秋。傍晚时分,橙黄的斜阳从窗外撒落,徐以年闷头抄写又长又繁复的校规。他对面坐了个高年级的学长,一下午都在安静地看书。 见他放下笔,歪了歪脖子活动,学长忽然开口:“以前没见你这样刻苦过。” 徐以年奇怪地问:“你认识我?” “学院里没人不认识你。” 徐以年听罢,不免有些小得意:“我这么有名?” “是啊,”夕阳融进学长的眼睛里,使他的面部线条格外柔和,“出了名的不学习。” “……”徐以年被他噎了一下,一时半会儿分辨不出这人是不是在拿他取乐。正要继续低头抄校规,学长盯着他,笑了笑问:“需要帮忙吗?” 徐以年抬头,对上一双暗紫色的、妖族特有的眼睛。 在枫桥学院就读的妖族少之又少,可惜徐以年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没认出来这就是鬼族的大少爷。他非常不客气地点了头,出乎意料,这个看起来成绩很好的学长召唤出了大量的鬼魂。 几十只鬼魂半透明的身躯挤在图书馆的角落里,难免显得阴森而怪诞,但在他们整整齐齐拿起笔后场面一度变得十分滑稽。 “还差多少遍?让他们帮你抄。” 徐以年眼睛亮亮的,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谢谢学长!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郁槐。 徐母这样对他说。 “你的相亲对象。”徐母见儿子一脸震撼,只觉得怎么看怎么好玩儿,“为了促进和平共处,两界决定联姻。妖界已经确定了人选,近期会安排你跟他见个面。” 徐以年大为不解:“为什么是我?” “好像因为你年纪小,就先让你试试,处不到一块儿再换下一个。” “……”想起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学长,徐以年心里升起了一丝同情。他对郁槐的印象不错,正是由于这份好印象,当郁槐苦恼地告诉他不想一个接一个相亲、能不能假装处对象应付催婚,徐以年头一热,答应了帮忙。 他们就这么熟悉起来,直到后来,郁槐才跟他坦白了真相。 当初两界决定联姻,郁母压根没考虑让自己的儿子掺和进去,是郁槐主动提议参与。之所以安排徐以年去相亲,不是因为年纪小,而是某个人指明要他。 他还对一切无知无觉,另一个人便有了私心。 早在图书馆那个温暖的秋日之前,郁槐就已经喜欢上他了。 野餐会 “下午考实践,今年的惩罚这么刺激,估计男生都很拼命。” “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副校长旁边的男人啊?好帅。” “看见了看见了!写试卷的时候无意往外瞟了一眼,我直接被他帅晕。” “嘘,你们不知道那是谁吗?” “谁呀谁呀?” 身旁的谈话声将徐以年拉回现实。有人报出了一个名字,女生们安静片刻,全部瞪大眼睛。 半晌后,她们交谈的声音反而更兴奋了。 “真的假的。” “本人居然长这么好看!我一直以为他很吓人……” 尽管名字无人不晓,五年过去,如今知道郁槐样貌的学生并不多。徐以年听着她们叽叽喳喳讨论听来的各种传闻,忍不住笑了笑。 原暮制定的惩罚充分调动了学生们的积极性,连夏子珩这样的咸鱼都不得不打起精神迎接实践测试。为保证公平,各个年级的学生只会碰上同级的对手。 十年级的赛台边,等待上场的学生们瑟瑟发抖。 原因无他,黑发黑眼的男生站在赛台上,平均每三分钟电晕一个对手。全年级总共一百多人,都快被他干掉三分之一了。 “大佬这是要开杀戒啊……”说话的男生一个哽咽,“副校长是不是该反思一下,把人家都逼到什么地步了。” 旁边人面露绝望:“我能不能直接认输?” “虽然我也想认,但秒怂是不是有点儿丢人啊?” 他俩对话的同时,夏子珩上了赛台。 “小徐哥,”夏子珩对自身实力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他不像其他人那样迎难而上,而是打起了感情牌,“朋友一场,放个水?” 徐以年指尖的电光陡然大盛。 “明白了,不用你动手,”夏子珩爽快道,“我认输。” 场下的围观群众目瞪口呆:“……真有人秒怂啊。” “机会来了兄弟们!”说话的男生猛地一拍大腿,兴高采烈,“既然有人带头,大伙儿一起认输!” 下一个上场的男生唯恐徐以年手滑,一上赛台就叫了尊称:“小徐哥!” 徐以年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这人是谁,男生大喊一声:“别打我,我认输!” “……” 接下来的学生基本跟他一个画风,部分爱整活儿的上台还鞠了个躬。 “哥,别动手,马上认输!” “投降!我投降!” “年哥你懂的,自己人,上来走个过场。” 参观学院的投资人看着这副宛如黑帮聚众认大哥的情形,颇感诧异:“这位学生是……?” 原暮面不改色微笑:“我们学校的优秀学员。” 投资人了然,随即笑道:“郁先生也是从枫桥学院毕业的吧?果然能人辈出。” 原暮心想你还真是说对了,这位学生当年站上赛台直接没人敢上来。 “老师教得好。”郁槐客套了句。他的视线转向赛台,徐以年在新对手上台后目不转睛注视对方,尽管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熟悉他的人却能看出他开始紧张了。 见叶悄走上赛台,徐以年凝了凝神,双手不动声色地聚集起异能力。 他一直看不透叶悄的实力。大多数除妖师自小在枫桥学院长大,像叶悄这样的转学生屈指可数。四年前,徐以年多了个转学进来的新室友,两个人分在不同的班级,加上叶悄沉默寡言,徐以年最初并未察觉自己的室友有什么特殊。直到渐渐熟悉起来,他才发现叶悄无论课堂作业还是任务实践都能和大多数人保持同一水平,就像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永远能够身处中庸。 他不知道叶悄为什么藏拙,对方不提原因,他就不问。 叶悄看着徐以年认真的模样,想起他的理论成绩一向只能拿个位数,叹口气道:“我认输。” “?” 说完叶悄就下了赛台,得益于他一贯保持的形象,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下一个上台的又是熟面孔,徐以年终于来了点儿兴趣:“你不会直接认输吧?” “你说呢?”宸燃活动了一下手指,指节咔咔响,“好不容易逮着机会,不揍你一顿可惜了,我就没带过比你更麻烦的组员。” “我也这么想。”徐以年说完,释放出大量雷电冲了上去。 赛台上雷光与火焰激烈碰撞。这么长时间终于有人敢跟徐以年动手了,大家纷纷凑上前看热闹。可惜这两人打起来波及范围甚广,轰!的一声,赛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炸得四分五裂,霎时间烟尘四起,离得近的学生都在不停咳嗽。 飞沙走石散去后,其中一人倒在了地上。 “认输。”宸燃一把擦掉唇边的血迹,干脆道。 徐以年朝他走过去。 “虽然你当组长比较啰嗦,”徐以年伸出手,“补考要是跟你分在一组,也不是不能接受。” 宸燃扯扯唇,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握住了徐以年递来的手。 傍晚时分,实践测试全部结束。各年级组的老师负责核算所有人的综合成绩。因今年的惩罚太过丧心病狂,大家都提心吊胆地留在赛台边等待核算结果,终于,徐以年看见秦主任拿着成绩单走来,旁边的夏子珩已经开始念经了:“没我没我,一定没我。” “夏子珩。”秦主任朗声宣布。 “……”夏子珩面如死灰,“妈的,晦气。” “陈驰、陆鹏飞……” 秦主任又念了几个名字。人群中时不时传来哀嚎。随着名字一个个揭晓,徐以年无意识攥紧了手。 “最后一位同学的实践成绩是我们全年级最高,但这个理论实在是……哪怕你再多个一两分呢?”秦主任摇摇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徐以年!” 夏子珩活了过来,兴高采烈:“小徐哥,好兄弟!” 徐以年臭着脸一言不发,夏子珩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正要去搭好兄弟的肩膀,手指刚碰上去—— “嗷!”夏子珩一声惨叫。 徐以年漏电了。 异能外溢,看样子气得不轻。 - 野餐会的地点定在枫湖旁边。自百年前起,学院内所有的枫树便被施加了咒法,即使在春季也保持着艳丽如火的颜色。层层叠叠的枫树林顺着湖岸蔓延,树下的草地上摆放着长桌和椅子。 学生会提前布置好了现场,临时调来的数千盏明灯漂浮于空中,发光的植物孢子星星似的四散开来。 正中央两张长桌放满了各色美食,供来来往往的学生自行拿取,食物诱人的香气在春天的暖风中融化。这样的夜晚本该称得上美好惬意,然而徐以年只想一头扎进灌满果汁的木桶里。 多亏原暮,今晚的活动已经从“值得期待的野餐会”变成了“值得期待的变装会”。徐以年端着一碗蔬菜汤,面无表情将它放在一位八年级的学弟面前:“您的汤,请慢用。” 他说完看也不看,正要掉头走人,学弟连忙叫住他:“等一下!” 徐以年停下脚。 一对上他的眼睛,学弟的神色有些不自在。尽管这位学长背着整个除妖界忌惮的命相,下午才嚣张地撂倒了一个年级,但是吧…… 他这副样子,实在太稀奇了。 黑色的长直发同原本的发色融为一体,齐刘海削弱了属于男生的棱角。他穿着成套的女仆装,蕾丝发带、黑色裙摆,连系在腰上的白围裙都缀着荷叶边。 徐以年的肤色非常白,五官更是漂亮得无可挑剔,加上又高又瘦、腰细腿长,其他男扮女装的侍应生面对的都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只有他走过的地方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大家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 周围的女生惊讶地嘀咕。 “没有化妆吗?” “我天,真的没化!连睫毛都是他自己的!” 徐以年穿着这身破玩意儿只觉得浑身不自在,每分每秒都想远离人群,偏偏叫住他的学弟傻愣愣的不说话,他有些急,主动催促:“有事你就说。” 学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我想了想,还是再加一碗海鲜面吧。” 徐以年到嘴边的那你不早加临时拐了个弯儿,很有素质地回答:“好的,稍等。” 他回到取餐点,碰上了同样身着女仆装的夏子珩,后者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扮相:“好兄弟!我现在觉得穿女装也挺不错,第一次有这么多女生一起盯着我看。” “好兄弟,别烦我。” “……” 徐以年把面端给了那位学弟,正想着要不干脆尿遁算了,途经一张缠绕花藤的小桌,一道带笑的声音叫住了他。 徐以年扭头,看见了坐在桌旁的原暮和郁槐,前者朝他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他过去。 那一刹那徐以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控制住表情。明明他先前观察了半天,确定郁槐不在这片区域后才特意溜过来。 这两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还有…… 徐以年看着原暮笑眯眯的脸,很想称赞一句您还真是两界和平共处的桥梁,去哪儿都不忘把妖界的全民偶像带上。 哪怕徐以年再不情愿,也只能一步步走到他俩面前。 先开口的是原暮。副校长打量了一下他这身装束,眼角眉梢笑意更深了:“当侍应生辛苦吗?” “不辛苦,”徐以年语气硬邦邦的,“为人民服务。” 原暮像是没听出他话里的怨气:“锻炼一下,就当积累经验。” 徐以年实在想不到这种经验积累下来有什么用,原暮忽然道:“你穿这个还挺合适的。” 他说着说着,状似随口问旁边人:“你觉得呢,漂亮吗?” 徐以年在心里痛骂原暮为老不尊。意识到郁槐真的看了过来,他的脊背不由自主绷紧,呼吸也变得轻而缓。 很快他又觉得自己的反应莫名其妙。 郁槐的脾气变了这么多,肯定会嘲笑他这副样子很奇怪,和他的理论成绩一样烂到没眼看了…… 上千盏明灯令四周亮如白昼,徐以年的面容被照得很清晰。郁槐记得他眼下有颗小小的泪痣,看向他时,特意将注意分给了眼角的位置。 果然和记忆中别无二致。 “他一直很漂亮。”郁槐轻声回答。 徐以年一怔,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等他回过神来,脸上的温度已经如同野火燎原,连带着耳根和脖颈,全都不争气地红透了。 撕扯 脸上烫人的温度久久不下,徐以年怕被看出异常,只能有些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们需要什么?” “你要么?”原暮问郁槐,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副校长自己报了一种调酒的名字。 徐以年如获大赦,丢下一句请稍等拔腿就往吧台走。见他匆匆离去,原暮调侃道:“平日里惹是生非的,今天这么不禁逗。” “您还是跟以前一样,有事没事就喜欢捉弄人。”郁槐看着场内这些身穿女仆装、满脸写着生无可恋的男侍应生,“会给学生留下心理阴影的。” 原暮来了兴趣:“你也有阴影?” “没有。”郁槐说完,状似善解人意,“一想到您迫害了一届又一届,很可能是因为到了这个年龄还单身……” “……” 他朝原暮点点头:“有点儿小癖好也正常。” “别胡说,”原暮微笑,“老师最近都忙着跟人约会呢。” “百年一遇,恭喜。” “……” 原暮无言以对,郁槐的目光却停住了。原暮往他注视的方向看过去,徐以年站在吧台边等调酒,有个年轻男人径直走到他身边。 哒、哒、哒哒。 徐以年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等待的人太多了,原暮要的那一种又比较麻烦,他等得百无聊赖。注意到有人凑到自己身侧,视线也时不时地望过来,徐以年略感奇怪地瞟了这人一眼。 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 随着时代发展,老牌的除妖世家同样开始涉足其他行业,并与人类社会的大家族产生了交集。因为家庭原因,他跟随徐父徐母出入过一些场合,依稀记得面前这张年轻公子哥的脸。 好像姓韩,还是姓陈? “你的酒好了。”调酒师示意他。 徐以年端起那杯颜色花哨的酒便要离开,韩征连忙道:“那个,那什么……等等!” 徐以年压根不觉得韩征是在叫自己。眼见他头也不回地转过身,情急之下,韩征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徐以年没注意,被这么一拉,杯中的酒液顷刻间全部洒了出来,部分甚至溅在了衣服上。韩征连忙从旁边扯过纸巾想帮徐以年擦拭。 徐以年颇为恼火地甩开韩征的手,眼神不善地盯着他。 韩征被他瞪了一眼,才堪堪回过神。 韩家有意投资枫桥学院,正巧韩征长这么大还没接触过这些怪力乱神的,便跟几个哥们儿过来见见世面,没想到参观个除妖师学院还能被击中心脏。朋友见他一直盯着人家看,果断怂恿:你有钱她有异能,强强联手天作之合!韩少冲! “小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你的联系方式。”面前人的表情越来越难看,韩征以为他是在气自己出现得唐突,“我看你好久了,你是我喜欢的类型,真的不好意思,我……” “陈征,”徐以年的声音寒得就像结了冰,“你是喜欢找死吧?” “啊?我不姓陈……”韩征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他听到的音色非常干净,但明显是男生的声音。 韩征当场傻在原地,尤其他照着男生所言仔细观察后,才发现一见钟情的对象好像和一个人很是相似。韩征颤抖道:“徐、徐以年……!你、你为什么……!?” 徐以年手上跳动着刺啦作响的蓝紫色电光,布满雷电的指尖倏地戳向韩征的眼睛。后者瞳孔聚缩,倏地闭紧眼。 迟迟没等到疼痛,反而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哼笑。 韩征睁开眼,看见徐以年反手拿起吧台上新做好的酒。男生纤长的指尖扣着玻璃杯脚,暗色调的酒液将他的皮肤衬得格外白皙。 等他真的走了,韩征留在原地恍惚片刻,突然喊道:“……等下!徐以年!要不你还是给一个吧!” 徐以年用一种看傻逼的目光看他,见韩征居然跑了过来,实在懒得和这家伙逼逼,直接报出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有了这么一出插曲,徐以年回去时特意避开人群,以免谁撞他一下前功尽弃。原暮坐的位置比较偏僻,徐以年稍微加快了步伐。一只手从道路旁的枫树后伸了出来—— 那人用的力气不小,徐以年一个踉跄,来不及反应就被对方猛地拽进了枫林里。一阵天旋地转中他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天杀的,又要重新拿酒了。 他抬起眼,对上近在咫尺的暗紫色妖瞳。 “挺受欢迎啊。”意味不明的一句话,却无端让人觉得危险。 徐以年头皮一麻,手指不自觉地蜷缩。 这一片枫树犹如一堵随时可能倒下的危墙,树林外人来人往、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声。郁槐牢牢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整个人压在粗壮的树干上。 像是还嫌不够,郁槐微微低下头,离他更近了。 “是不是谁问你要联系方式,你都愿意给?” 徐以年努力克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是他找我要的啊。” 他说完发现自己居然在解释,又补了句:“不是,这也犯法吗?” 郁槐攥住他的力气骤然加大,面色也沉了下来。冰冷而肃杀的气息压得徐以年浑身紧绷,大脑里自我防御的警铃已经开始疯狂作响。 “那我问你要别的,你给不给?”郁槐用一种居高临下、占据着绝对主导权的口吻道。 这话放在五年前,徐以年说不定还以为郁槐是在跟他调情,现在却完全升不起一丝一毫的旖旎心思。 还能要什么?当然是要命。 想起拍卖会上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徐以年心里一凉,心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从小到大他都没乖乖站着挨过打,实在无法放松身体,他只能闭上了眼睛。 郁槐的手指蹭上他的发顶。徐以年脑中一下划过自己脑浆飞溅的画面,他咽了口口水。强行安慰自己郁槐爆头的技术应该很好,只用疼一下…… 发根处传来些许疼痛,徐以年咬牙。有什么东西被郁槐一把扯了下来。 隔了两三秒,徐以年意识到他好像没受伤。 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才看见郁槐拿着他的假发和蕾丝发带。一时间巨大的迷惑和劫后余生的庆幸裹挟住了徐以年的理智,他感觉自己就像猫爪子下的老鼠,再开口时声音都有些悲愤交加:“……你要打就打,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干什么?” 郁槐神色一顿,对上徐以年的视线。后者眼底流露出细碎的、可能连本人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他忽然笑了笑,目光落在徐以年微颤的眼睫上,慢慢松开了攥住他的手。有一瞬间徐以年几乎以为郁槐愿意放过他了,但很快地,他听见了一声恶劣的反问:“你猜我想对你干什么?” 冰凉的指尖贴上皮肤,和女仆装配套的腿环被一拉一挑轻轻拨下。 徐以年浑身僵硬、血液倒流,像是木偶一样任由对方动作。直到枫树林外传来说说笑笑的声音,混杂着脚步声共同朝这边逼近。 他一下子如梦初醒,双手下意识爆出雷电将身前人推开。郁槐顺势退后几步,来不及多想,徐以年掉头就往枫林外跑。 砰! 他猝不及防撞上了透明的结界,扭过头时,惊慌失措的神色完全落入了另一个人眼中。 郁槐慢条斯理问:“还跑吗?” 心脏前所未有地剧烈跳动,徐以年深吸了口气:“你打我可以,杀了我也行,但是你别玩脏的。” “原来你还有这种心思啊?”郁槐似笑非笑道,“你想得美。” 徐以年没想到此情此景他还能反咬一口,一时情绪上涌,气得眼前发黑。 不对。 他眼前好像真的黑了。 有什么东西闷头盖上他的脸,徐以年伸出手,将它们从头上抓下来。他沉默地拎着款式简洁的黑T和同色系的长裤,实在没搞明白这是什么路数。 “衣服换了再出去,有结界,外面看不见你。”郁槐说完,越过他朝外走去。 徐以年留在原地,抱着他给的新衣服面露茫然。 所以郁槐是想让他……换衣服? 他想了半天都感觉匪夷所思,只能归结于自己穿这套衣服真的很丑。 都丑到碍眼的地步了。 - 色彩错落的枫叶如日落时层层叠叠的云,在灯火与月光映衬下,四周蒙上了如梦似幻的光晕。 看不见的结界隔绝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和气息。郁槐靠着枫树,久违地感到了愉悦。 当他将徐以年关入结界、两人之间的距离仿若亲密无间时,的确有过不纯的心思。 他想保护他,不想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又想玷污他、毁掉他,让他也尝一尝被心爱之人放弃的痛苦。 两种极端矛盾的情感相互撕扯,直到重逢之后,才有了片刻安宁。 那些阴暗而见不得光的破坏欲暂时蛰伏起来,乖乖蜷缩进了角落里。 补考 惦记着拍卖会的调查进度,校庆过后,徐以年有事没事就去骚扰原暮。副校长每次都笑眯眯地敷衍过去,又一次被徐以年追问相关事宜,原暮突然问:“你是不是挺闲的?” “一般,但如果需要人手,我可以考虑加入。” “今晚七点半,千明广场集合,跟你的新队友一起去做补考任务。” “……嗯?” “毕业考核再不通过回家负荆请罪算了,你爸妈没收拾你,我都觉得他们是菩萨。”原暮说到这里,想起了一个人,“唐先生也不管你了?” 当初徐以年的命相惊动整个除妖界,用尽各类办法无济于事,徐母最后相信了玄学:托关系将儿子塞到了除妖界第一人唐斐的门下,希望能借此压压他的邪气。 可惜玄学不顶用,师傅有了,命相还是没动静。 “不知道,师傅很忙吧,前段时间他好像又去了什么没信号的地方。” “说不定是不想见你这个徒弟。唐先生也不容易,管理好那么大一个家族的同时还要兼顾除妖局,唯一的徒弟毕业考核居然得二战。”原暮总结,“没一个给他省心。” “有可能啊,”徐以年恍然醒悟,“下次问问他是不是在躲我。” 原暮:“……” 当晚的千明广场,徐以年见到了他的新队友们。 两个男生站在路灯下,其中一人不停说着什么,另一个偶尔点一点头,仔细看好像在发呆。 夏子珩还在试图结交新朋友:“你叫叶悄是吧?我知道,你转学过来的,你以前在哪儿上学啊?” 叶悄原本没打算搭理他,夏子珩又问了一遍,叶悄终于吐出了三个字:“没上过。” 正常人这时候大概都会被他的冷淡劝退,但夏子珩不懂何为尴尬:“那你是自学成才了?厉害。”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见了一声笑。徐以年看戏一样看着夏子珩:“你查户口啊?问这么仔细。” “这怎么能叫查户口呢?我在跟我未来的队友进行友好的交流。” “行了,人家不像你一样屁话多,应付不来你的热情。” 徐以年边说边顺势搭上叶悄的肩,后者略微挣扎了下便随他去了。夏子珩瞬间又觉得叶悄应该挺好相处的,重新燃起了交朋友的兴趣:“叶同学,我们……” 徐以年冷不丁道:“你要是精力过剩可以和我打一架,也跟我交流交流。” 夏子珩立即失去了骚扰叶悄的欲望,摸出手机转移话题:“小徐哥,给你看个东西!” 徐以年低头,是个聊天群。 夏子珩人缘很好,他的手机一递上来徐以年就看见好几个人轮流给他发消息,其中还有苏棠。 他没想到,这个平常看起来温柔礼貌的小姑娘正在群聊里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校花真好看!真人洋娃娃,为什么我以前都没认真看过他的脸!] [因为被传闻掩盖了颜值!如果没有这次校庆,谁敢仔细看大佬的脸?] [多亏有你,副校长。] [我以前对他的印象就只有凶……] [其实本人还好吧?他在野餐会给我端过饮料,挺客气的。] 徐以年看了半天确定这个群只有女生,他想问夏子珩一男的到底怎么混进去的,夏子珩先发制人,嘿嘿直笑:“你不问我校花是谁?” “谁?” “苏棠校庆后让位给你了。” “……”徐以年天打五雷轰,眼看他指尖又要漏电,夏子珩连忙提醒:“手机!我手机刚换的!” 有脚步声逐渐接近,夏子珩扭头看见来人,面露惊讶:“你是组长?今天还真是够巧的……”四大家的居然到了三家。 徐以年也跟着望过去。 最后到达的男生踏着夜色,一步步从阴影里走出来。明亮的广场灯光下,徐以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臭脸。 宸燃没跟夏子珩聊废话:“任务都看了?” 见三名组员点头,宸燃继续道:“两人一组,分两组行动,这样比较节约时间。” “我和校花一组。” “滚,你和空气一组。” 夏子珩假装没听见往徐以年身边凑。他觉得宸燃不好相处,一双眼睛长在天灵盖上,叶悄嘛……虽然人很有趣,但徐以年的实践可是全校第一,跟他一起做毕业考核十拿九稳,该抱大腿的时候就要抱紧大腿。 和他想法一致的还有叶悄,他只认识徐以年,自然想跟他一起做任务。 宸燃看着一左一右夹着徐以年的两位组员,皱眉道:“校花?” 徐以年崩溃:“别问了,我跟你一组。” 宸燃勉为其难同意:“行吧。” 见大局已定,夏子珩主动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叶同学,我先跟你透个底,我比较菜。” 叶悄朝他看过来,就在夏子珩以为自己会遭到嫌弃的时候,叶悄开口了:“没事。” 夏子珩十分感动:“你放心,我一定不拖你后腿,必要的时候我直接放弃考试。” 叶悄:“……” 叶悄:“不用了。” 徐以年见夏子珩都快感动得说不出话了,不禁有些想笑。 他主动和宸燃一组是为了平衡两边的实力,再加上叶悄上了四年学却只和他一个人熟悉,有了这个契机说不定能跟性格随和的夏子珩成为朋友。 现在看来,算是个不错的开始。 - 这次的任务地点同样位于祁海市,前天凌晨,市内发生了一起意外:一名游戏主播在直播过程中毫无征兆昏迷,引起了各界的关注。 上一秒还在插科打诨的主播下一秒两眼一翻倒在电脑前,不少观众以为是节目效果,直播间里滚动着[干嘛呢吓爹一跳]、[辉子哥演得跟真的似的]、[盲猜下一段是套上复活甲原地起飞]……等等弹幕,还有人折服于主播精湛的装死技巧狂刷礼物。 过了好半晌,观众们才察觉到不对,有人在这时匆匆报警并叫了救护车,不少观众闻讯而来,超管为了暴涨的热度没有第一时间关闭直播间,乃至于一晚上几十万人目睹了这场意外。 “能不能看出什么?” “主播技术挺好的,和我五五开。” 宸燃瞥了眼前面带路的市局警察,压低声音斥责:“谁问你这个?我问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妖魔鬼怪的影子。” “没有。”徐以年关掉了当晚的录屏,“什么都看不出来。” “事件发生后,尽管受害者各项生命体征正常,却一直昏迷不醒。”带路的刑警边走边道,“我们查过他的病历,他没患任何疾病也没有家族遗传病史,体内也未检测出可能导致昏迷的药物残留,完全判断不出昏迷的原因。” “这样的事件如果只是一起,我们也不会想到找除妖局。棘手的是,仅仅四天就撞鬼一样出现了上百起!专案组忙活了两个通宵依然毫无收获。这次的受害者是一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网络主播,网上闹得沸沸扬扬,记者也每天在市局门口蹲点……可现在的情况完全不能用常理解释,我们也有心无力。”说到这里,老刑警露出苦恼的神色,“想着怪力乱神的事情还是要交给专业人士来查一查——诶,到了到了。” 上百人昏迷不醒的意外非同小可。经过商议,徐以年和宸燃来医院查看受害者,夏子珩和叶悄去一部分现场寻找痕迹。 站在大病房门口,老刑警用一种和蔼可亲、却又委婉暗示我看你们不太行的口吻道:“两位……小除妖师,受害者的状态看起来比较不同寻常,实在找不出头绪不用不好意思,我理解我理解……要是觉得为难,可以让除妖局换一些更有经验的除妖师来。” 宸燃:“……” 徐以年小声问宸燃:“他看不起人?” 看他俩都一副刚出校园的模样,老刑警的语气更温和了:“不要勉强,你们刚成年不久吧。” 负责接待徐以年和宸燃的是一位办案经验丰富的老刑警,饶是见多识广,甫一见到派来的除妖师也不禁心里一凉,忍不住怀疑跟除妖局对接时没讲清楚事情的严重性。 两名被派来协助工作的除妖师年轻得过了分,学生气十足,且样貌一个比一个吸引人,尤其是后面那个黑发黑眼的男生,比起除妖学院,传媒学院毕业的还可信些。 还没开头就被打了退堂鼓,徐以年伸出双手就要证明自己的实力,宸燃看他一副要把医院拆了的架势连忙拉住他,同时对刑警笑道:“您放心,我们一定会尽全力协助调查。对了,您怎么称呼?” “我姓桂。” “桂警官,”宸燃面带微笑,“您开门吧,我们一定尽力。” 伸手不打笑脸人。哪怕这两个家伙看起来再不靠谱,桂警官也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 数名受害者躺在病房内,除了微弱的呼吸室内安静得近乎诡异,仅有医疗仪器运行时发出的声响。见他们低头仔细查看,桂警官解释道:“这是其中一部分,人太多了,其他的受害者在另外几间病房,一共一百五十七人。” 徐以年率先开口:“没有妖气,也没有被妖怪袭击过的痕迹。” 宸燃:“没听说什么妖怪有类似的能力,就算是以精神伤害见长的妖怪,也不可能不留痕迹地致人昏迷。” 徐以年想了想:“表情都挺正常的,估计没想到自己会出意外。” 宸燃:“……找不到线索你可以不说话。” 宸燃将视线投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受害者。这是个年轻女孩,看妆容打扮应该是个大学生,她穿着连衣长裙,没来得及卸去的睫毛膏黏在眼皮底下,晕染出一圈污痕。 实在是看不出什么线索,他正欲转身,原本昏迷不醒的女孩伸出纤细的五指,猛地抓住了宸燃的手臂! 女孩的力气大得惊人,铁钳般牢牢攥着宸燃,骤然锋利的指尖瞬间带出五道深深的血痕。实在挣脱不开,宸燃另一只手燃起火焰一拳挥向女孩面部,对方敏锐地偏头躲过,同时迫不得已松开了手。 下一刻,她朝着宸燃诡异一笑,五指绷直,毫无阻碍地插进了自己的天灵盖,仿佛那不是人类坚硬的头颅而是软滑的豆腐。女孩手指发力,将自己整张脸撕了下来! “派了两个毛头小子过来,除妖局是没人了吗?”退下伪装之后,她的身躯也变得愈发庞大,身形妖娆而高挑,妖族特有的竖瞳直勾勾地盯着宸燃,“不过你们的血统似乎很不错……” 女幻妖长臂一挥,病房咔哒一声落锁,周围躺着的人接二连三拔掉监护仪,他们撕下伪装,贪婪注视着被包围的猎物。桂警官早就拔出了配枪,生平第一次被一群怪物团团围住,他艰难地握紧了武器,声音不由自主微微颤抖:“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弹有用吗?” “子弹有用。”徐以年环顾满屋的妖怪,判断出了他们所属的种族,“是幻术,他们伪装成受害者埋伏在这儿。这些妖怪已经违反和平共处条例了,一会儿他们攻过来您可以直接开枪。” 言毕,徐以年和宸燃同时冲了出去。 他俩各走一边,冲天火光与凭空绽开的雷电犹如电影特效,挡在前方的幻妖转瞬便倒下了一大片,桂警官忽然觉得这两名年轻的除妖师似乎比他想象中可靠一些。 这个念头刚过脑海,妖怪堆中的徐以年猛地回过头,眼神一凛。 轰! 跳跃的雷光宛如箭矢般击中了桂警官身后的幻妖,妖怪庞大的身躯重重撞上墙面,厚实的墙体随之龟裂。桂警官感觉那道恐怖的异能力与自己擦肩而过,额角不觉冒出冷汗。 不等他反应,徐以年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旁。他单手提起一米八几的桂警官,同时一脚踢开袭来的幻妖:“您开枪啊!打死了除妖局第一个给您颁发锦旗!您别有心理负担!” 砰——! 离他们最近的一只幻妖满脸开花,身躯轰一下重重砸在地板上!因为距离过近,桂警官和徐以年身上都不可避免溅到了血。 “嗯?”徐以年第一次近距离看见枪械,不由自主被吸引,“一会儿能借我玩玩吗?” 桂警官的呼吸有些粗重:“如果能活着出去,行!” “!”徐以年眼神一亮,空余的那只手电光闪烁,“再加一倍都没问题。” 另外一边,火焰覆盖了宸燃大半个身体,他抓住阻拦的幻妖,手部发力狠狠将对方按进墙里,上千度烈焰瞬间令来不及惨叫的幻妖变成了灰烬。 眼看着他一步步前进,再下去就要打到领头的女幻妖面前,徐以年神色一变。 “宸燃,后退!!!!” 来不及了。 女幻妖勾唇扬眼,神态妖媚而讥嘲。幻觉凝成的场景水蒸气般消失殆尽,宸燃脚下的地面也变得空空荡荡。他蓦然意识到自己一脚踩空,就要从高楼上掉下去了!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衣领。宸燃侧目,从余光中看见了那人手腕上缭绕的紫色电弧。 桂警官还处在瞬移的体验中没回过神,喃喃自语道:“……除妖师都这么厉害?” 徐以年一手提着宸燃、一手提着桂警官,手背青筋暴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比他厉害多了。” 宸燃没好气道:“少废话,跟我一起对付她!不能抓活的就直接杀了!” 见同伴被幻术摆了一道气急败坏,徐以年十分没良心:“你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看我怎么大杀特杀。” 宸燃本来已经克制了情绪,听到这里怒火飙升:“我看个屁!” “你们的同伴似乎没有你们的好运气,”女幻妖敲了敲自己的耳机,打断了他们,“刚才传来消息,另外两位除妖师死掉了一个。” 她的手指从耳侧滑到嘴边,舔了舔唇:“你们猜猜看,死的是哪一个?” 自从姜秋月那事儿后,死组员都快成宸燃的雷区了,宸燃二话不说冲了出去,周身覆盖的火焰几乎亮过了停尸间里的照明灯,烈焰之下,女幻妖的脸庞逐渐扭曲成徐以年的模样。 又是幻术? 宸燃停顿了一瞬,经过先前的意外,他下意识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会不会又搞错了?万一这个是真的徐以年该怎么办? 爆裂的电光自上方降落而下,瀑布般滚落到女幻妖头顶。停尸间上方的照明灯受强烈的电流影响不停闪烁,最后刺啦一下熄灭。 被电得吱哇乱叫的女幻妖成了唯一的光源,在她倒下后,整个房间的光线都变得暗淡。 “你刚才是看上她了还是怎么的,”徐以年挥开四散的烟尘,扭头问,“傻站着不动手,等着给她当靶子?” “……”宸燃嘁了声,“她变成了你的样子,我怕自己过失杀人。” “我也看见她变成了你,所以我毫不犹豫地上了。” “?” 除去领头的女幻妖,满室的妖怪都在刚才的电流中倒了下去,整座停尸间如同经历了一场地震。不仅是神色复杂的桂警官,连徐以年自己都不由得触景生情:“我真他妈的强啊。” 桂警官:“……” 虽然有着人形兵器一般的破坏力,但某种程度来说,的确还是个小孩子。 “别开屏了。”宸燃阻止了他的自恋行为,目光停在了女幻妖烧焦的尸体上,“刚才这女人说,那边的除妖师死了一个。” 俱乐部 “放心,那边有大腿。”徐以年甚至没把女幻妖的话放在心上。 在宸燃怀疑的目光中,徐以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给了宸燃一个“这不就来了吗”的眼神,而后按下接听:“喂,叶悄?” “你们怎么样?”叶悄嗓音偏低,他说话的时候,徐以年依稀听见了夏子珩呲牙咧嘴的痛呼声。 “遇见伏击了,你们呢?” “一样,夏子珩受了伤,”看着几乎站不起来的夏子珩,叶悄有些懊恼,“是我没注意。” 伏击他们的幻妖很快发现了两人的实力差距,几十名幻妖冲上来围攻他,叶悄解决了妖怪才看见夏子珩满身是血半跪在地,一名幻妖提着刀步步逼近,眼看就要一刀终结掉夏子珩的性命。叶悄连忙捡起了身旁一具尸体的头颅,精准而迅速地用头颅砸向了幻妖,头碰头,提刀的幻妖被砸得眼冒金星、口吐血沫。 夏子珩终于明白了叶悄为什么不介意带个菜逼,看这水平可能跟他小徐哥不相上下,而且人家还比徐以年脾气好。 夏子珩被他那一砸彻底征服了,直接给叶悄提了辈分:“不不不,叶哥、叶爸爸!这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我太弱!” “……”事关任务,叶悄说得很详细,“我猜有幻妖潜入了警局,变成内部人员的模样探听到了我们行动的时间和人数。这么多人昏迷不醒,除妖师过来调查是迟早的事,连伏击都准备好了,幻妖很可能知道他们昏迷的原因。” 徐以年同意了他的猜测:“还有活口吗,找一个问问?” “还有。”叶悄迟疑片刻,“你们那边的都死光了?” “太强了,没收住。”徐以年借机又吹了自己一把,“高手的烦恼,你懂的吧?” 叶悄无言以对,稍作思考,在徐以年得寸进尺前挂掉了电话。 - 叶悄和夏子珩从半死不活的幻妖那儿逼问出了这次伏击的组织者,据幻妖说,组织行动的是家族中一位颇有声望的长老,姓罗。完成伏击后,罗长老原本要求他们去一家私人会所复命。除此之外,幻妖一问三不知,任凭夏子珩威逼利诱,幻妖也说不出更多有用的消息。 “各位除妖师大爷,我们就是给上面办事的喽啰,罗老要是不想解释,我们哪敢问他为什么想杀你们——口误、口误,现在是大爷您杀我们!我们就是大爷们刀下的菜!你们要是真想知道什么,我建议去那个会所看看。” “去会所看看?”叶悄冷声反问。配上地上那一堆被他放倒的尸体,整个人煞气十足,“那里是不是有埋伏?” 幻妖苦着脸连连摇头:“就算埋伏您也不会选在那儿啊!那里就是个娱乐场所,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人类老板开的场子,里面多的是普通人!” 一般情况下,再横的妖怪也会在搞事时尽量避开人多的场所,一场事故涉及到的人类越多,承担的责任就会越大,如果真想给他们下套不如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叶悄听到这里皱了皱眉,询问视频那边的徐以年:“你怎么看?” 徐以年思考半响,决定把问题丢给更聪明的人:“宸燃你怎么看?” 宸燃道:“问问他地方在哪儿。” 不等叶悄逼问,饱受折磨的幻妖自己先招供了:“黑胡桃!那是祁海最高档的会所之一,也是家族的产业,罗老很喜欢在里面谈生意,如果我没猜错,他今晚打算在那儿面见贵客,听我们复命只是顺带的……” 夜色下落,流水般的灯光从墙面倾泻而下。在盥洗台边净手的男侍听见旁边一位客人问:“请问一下,302包厢在哪个方向?” 男侍指了个路线,客人朝他点头致意,在转身离开时,客人以人类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速度骤然发力,一手刀落在了男侍脖颈上。 徐以年扶着晕过去的男侍,看着宸燃把上一个昏迷不醒的男侍弄进了厕所隔间:“这段建议不要写进任务报告里。” “废话。”宸燃开始脱自己和男侍的衣服,“每次跟你一起出任务准没好事,见不得光的破事都快干遍了。” 夏子珩伤得不轻,目前躺在病房休养,为防止幻妖们趁机找麻烦叶悄守在他的病房里,潜入会所的任务自然落在了徐以年和宸燃身上。他们从幻妖那儿问到了罗长老订的包厢号,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一番商议过后,徐以年和宸燃决定扮成这里的男侍混进包厢。 “我真是当服务员的命,校庆好像没过去一周吧。”徐以年摸下男侍的面具扣到自己脸上,会所内的侍者都戴着半遮脸的动物面具,正好方便了他们行动。 宸燃闻言坏笑:“别妄自菲薄啊,校花。” “……” 徐以年的耳麦突然响了起来,经理催促道:“啰啰嗦嗦干什么呢,动作麻利点儿,302的客人已经点单好一会儿了!” “马上就来。” 徐以年和宸燃端着酒,一前一后绕上了三楼。穿过一道巨大的木制屏风,包厢大门映入眼帘,门口一左一右站着的两名身板挺直的年轻人,看起来是保镖一类的角色,徐以年和宸燃不动声色交换了目光。 这两个都是妖族。 徐以年礼貌地敲了敲门,得到里面的允许,他推门而入。进门那一瞬间他极快扫了遍包厢内的情况。 这间包厢似乎打通了大半个三楼,里面的空间大得惊人,不仅栽种了清秀古雅的观赏类树木,室内瀑布就设置在树畔,潺潺的流水裹着落花围绕包厢一圈,徐以年踏在装饰用的小桥上,看清楚罗长老的座上宾是谁差点儿没能端稳酒盘。 见鬼都不能形容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徐以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现出异样,他已经尽可能地稳住了表情往前走,但他的小动作似乎还是被席位上的男人敏锐地察觉到了。 郁槐撩起眼皮,朝这边看了一眼。 “!”徐以年和他对视一瞬,心慌之下主动错开了目光。错开的下一秒他便后悔不已,在这种场合工作的侍者不可能有他这样慌乱的反应。果然,他看见郁槐唇角微勾,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罗长老并未注意到异样,他朝郁槐道:“您能管理好自由港真是年轻有为,连衡景刚上来那会儿都手忙脚乱,时不时就有事务处理不当的时候。” “和他比不了,事情都是别人在打理。” 罗长老听罢,顺着郁槐的话说下去:“这样最好了,麻烦事派给手下去做,自己留个清闲。” 徐以年一边听他们的对话,一边疯狂思考目前的情况。 按照常理,郁槐现在应该忙着和除妖局一起调查拍卖会的幕后主使,怎么跑到这里来应酬了?而且这位罗长老言辞之间十分客气,明明郁槐是小辈,长老却使用了敬称。 “你是新来的?看你好像很面生。” 徐以年回过神,发现整个包厢的视线都聚集在他身上,这才意识到郁槐是在跟他说话。 “我……”他话音出口,想起房间里还有几个侍者,担心出声露馅,转而点了点头。 徐以年戴着的面具呈狐狸造型,白底上勾勒出妖红与明黄的线条,面具之下,桃花般的眼睛摄人心魄。只看这一双眼就知道这名侍者的样貌一定不差。 罗长老面露了然:“站着干什么?去给郁先生倒酒。” 包厢里布了一张低矮的雕花长桌,罗长老和郁槐都坐在长桌两侧的沙发上,不同的是,罗长老的沙发后还有个站在阴影里的下属。徐以年一眼就看出那是个非常厉害的妖怪,这样没有存在感的家伙通常是杀手之类的角色。 联想到门外站着的那两只妖怪,徐以年心里有了几分考量。 看来罗长老虽然以贵宾之礼相待,对郁槐仍是十分忌惮。 走到沙发旁边,徐以年弯腰低身,将端着的酒盘放置在长桌上,而后从酒盘中取了一小盏酒,动作轻柔地摆在了郁槐面前。 他以为这样就算倒酒了,正想退到一边,郁槐对他说:“坐。” 徐以年一怔,站在原地没动。 他摸不准郁槐的意思,没法分辨出对方是识破了他的身份拿他找乐子,还是纯粹看他扮演的侍者顺眼。他和宸燃的原意是来这里探听消息,如果能借机弄清楚幻妖们伏击杀人的用意更好不过,好巧不巧地,他和郁槐撞在了一起,要是真的坐在了郁槐旁边,一会儿怎么从这里脱身就成了大问题。 徐以年假装没听见,想借此敷衍过去。看他一动不动装鸵鸟,郁槐面上带着笑,声音却冷了下来:“不愿意?” “新来的,还不怎么懂这儿的规矩。”罗长老笑着向郁槐解释,而后侧目注视徐以年,语气严厉地命令,“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坐下!” “……” 横竖躲不过,徐以年硬着头皮坐在了沙发上。 “离那么远,还要我过去请你吗。”郁槐凉凉地问。 如果不是情势不对,徐以年真想对他点个头,然后说是啊,你要是请一请,我勉为其难考虑考虑。 哪怕内心的想法再丰富,迫于形势,徐以年不得不起身走了过去。比起被打晕后交换衣服的男侍他要更瘦一点儿,修身的衬衫和西裤穿在身上略显宽松了,为此徐以年把皮带系紧了些,窄腰长腿便非常明显。他朝郁槐走过去时不少人用暧昧的目光看着他们。 徐以年原本想走到离郁槐半臂之遥的地方坐下,他不相信这次坐下后郁槐还会跟一个小侍者计较。可快要到他预想中的位置时,他忽然感觉地板变得异常光滑,脚上也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照理来说,他的各项身体反应能力都是顶尖的,偏偏这次他半个身子麻了一瞬,直接导致第一时间没能找到平衡,整个人都向前倒去。 有人在这时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拉扯进了怀里,对方用的力气太大,徐以年几乎是和他撞在一起的。郁槐身上沾染了淡淡的酒气,说话时徐以年能感觉他胸膛处些微的震动,雄性特有的侵略性变得存在感极盛。 “怎么突然热情起来了?”郁槐盯着怀里的人,语气调侃。 “……………………”徐以年心如死灰。 他侧身坐在郁槐的大腿上,双腿悬空,连地面都踩不到。为了防止他掉下去,郁槐干脆单手揽住了他的腰。相触的皮肤传来炽热如火的温度,如果有人给他测心率,说不定那台倒霉的机器都会因为他过于猛烈的心跳爆掉。 他妈的,别跳了。 跳那么大声不怕被听见? 实在没什么办法,徐以年破罐破摔,顺势将头埋进郁槐的肩膀,装出一副依赖的样子来掩盖自己脸颊涨红的窘态。 在场的大概全没想过投怀送抱能明目张胆到这份儿上,段位低得可怕,好几个侍者都在偷笑。 “都下去吧。”罗长老适时开了口。 侍者们低腰鞠躬,端着酒盘退出了包厢。宸燃离开前多看了徐以年一眼,却也只能跟着出去。 闲杂人等离开后,罗长老缓声道:“就像之前和您说的,衡景上来的时间不长,他的想法不成熟、对家族的了解也不够深刻。您若是愿意换个合作对象,解决内部矛盾后长老院会奉上一半的家族资产作为谢礼。您应当知道幻妖一族擅长经商,产业涉及多个领域……我们都可以直接转交给您。” 徐以年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搞了半天,长老院是想劝郁槐换个阵营。 出手这么大方,想来花衡景这段时间闹出的动静不小,乃至于长老院不惜花重金挖墙脚。 “您代表学院调查地下拍卖会,当晚负责会场的长老自会给您一个交代。” “你们想让一个人把责任全揽下来?”郁槐来了点兴趣,“那倒霉鬼也同意?” 罗长老不置可否微微一笑,将目光转向徐以年:“这个,就当是提前送给您的小礼物了。” “……啊?”徐以年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个气音,罗长老投来警告的一瞥,他硬生生将抗议憋了回去。 谈生意就谈生意,搞这些糜烂下流的干什么? 看罗长老理所当然的态度,这鬼地方的侍者卖身可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了。徐以年不断告诫自己今晚是来打听消息的,这趟不虚此行,就让老人家口嗨两句…… 他好不容易维持住了低眉顺眼的模样,隐隐约约的,圈着他的妖怪轻笑了一声。 笑什么,徐以年恶狠狠地想。 再笑老子就搅黄你的生意。 “我答应你们的条件,不过我要一件东西。”郁槐不紧不慢道。 长老院最重要的目的便是劝郁槐收手,好不容易等到他点头,罗长老眼中不禁流露出如愿以偿的喜悦:“您想要什么?” “我要一张名单,当初参与屠杀鬼族的幻妖,我要他们全部的名字。” 郁槐声音平静,但每一个字都浸着浓厚的血腥气,仿佛黑暗中蛰伏已久的狩猎者终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罗长老脸上的笑容蓦然僵硬。 许愿机 听见郁槐要的是什么,徐以年的思维空白了一刹,因为坐姿带来的尴尬与不自然全都被抛到了脑后。 他浑身血液凉了个彻底,原本微微发烫的耳根与脸颊红晕尽退。 “如果您需要的是这个,抱歉,但我的确爱莫能助。”罗长老慨叹道,“宣夫人的死一直令我深感遗憾。很少有她那样能力与品性都十分出众的大妖,她如果还在世,妖界可能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当初听闻她遇害的消息连我都震惊不已,您的心情可想而知。” 罗长老说了什么,徐以年一句都没听进去。他不禁抬眼,想看看郁槐此刻的表情,可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对方紧绷的下颚线条,徐以年的心脏被狠狠扎了一下,不由自主攥住了郁槐的衣角。 郁槐一言不发,神色冰冷。 “您既然开口问我要名单,想必多多少少查到了一些东西。但您应该知道幻妖一族分支众多、情况复杂,长老们之间是全然独立的体系,哪怕有谁做了错事其他人也难以知晓。” 包厢里的氛围降至冰点。有那么一瞬间,罗长老误以为自己看见了郁槐身后成千上万的鬼影,那些供鬼族差遣的亡魂们似乎挤满了包厢,数不清的鬼眼深渊般凝视着他—— 下一秒罗长老又明白过来,包厢里没有一个鬼魂,他只是太紧张了。 他的心脏在狂跳!冷汗浸透了罗长老的后背,哪怕内心后悔不已,他也只能竭力维持诚恳的神色:他们怎么会妄想他忘记了那些事?从傀女一族被一夜屠尽开始,郁槐的立场已经很明显了。他回来不是要过好日子的,他不会跟谁虚以委蛇,大家放下仇恨一起高高兴兴地赚钱享乐……他回来就是为了复仇! 但长老院认为傀女无法与幻妖相提并论,他们是高贵的大家族,在商界与政界都有朋友,甚至在除妖局也说得上话,郁槐就算再憎恨,面对庞然大物般的家族也只能忍气吞声。 他们都错了。郁槐索要的第一件东西就是一张死亡名单,罗长老毫不怀疑拿到名单后他会杀光上面所有的幻妖——在那桩轰动两界的惨案中,他们直接或间接地害死了除他以外的全部鬼族,血债当然只能用血来偿还。 凝固般的气氛中,郁槐率先打破沉默:“你没有参与过那件事,我暂时不打算连你一起追究。” 罗长老立即明白了他的潜台词:因为自己手上未曾沾染鬼族的血,郁槐才会来这里见他。 “你不如替自己想一想,是要继续跟着其他长老一起垂死挣扎,还是务实一点,首先保住自己的命。” “……这样看来,您并不愿意接受长老院的条件,也不会就此罢手。”罗长老说完,擦了把额角的冷汗,“那我们就来谈谈私事吧。” 他主动迎上郁槐的目光:“我个人很乐意与您做交易。我向您提供名单,如果最后成功的是花衡景,希望您能在必要时帮我一次;如果长老院平定了内乱,您就当这是我送上的见面礼,只要您对这份名单的来历保密。” 即使长老院取得了胜利短期内必然动荡不安,他们都知道名单上的幻妖会有何下场,罗长老既是在卖人情,也是在借外力解决争权的对手。 郁槐爽快地答应:“可以。” 罗长老在心中长舒一口气,郁槐下一句话便令他的表情凝住了:“花衡景非常讨厌你们,或者说,他恨你们。照他目前的势头,如果不把你们一个个挫骨扬灰了才比较奇怪……你们怎么他了?” “家事而已,就不说出来让您看笑话了。”罗长老一言带过。 郁槐也不强求,闻言起了身。 徐以年原本安安静静,像个装饰品一样挂在他身上,此时下意识想站起来。不等他有所动作,郁槐的手臂下滑到徐以年的腿弯处,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 徐以年:“!” 嗯……? 郁槐在干嘛?! 他吓得浑身僵硬,一个激灵险些漏电,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拥抱他的鬼族。 “今晚谢谢招待,”郁槐对罗长老道,“礼物我就带走了。” 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徐以年的羞耻感达到了巅峰,刺啦一声,一道细小的电流从他指尖溢出。 郁槐被他猫挠似地扎了一下,眼里染上了一丝笑。 他知道徐以年一直有这个小毛病,情绪起伏过大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异能,想不到五年过去还没纠正过来。 出包厢时,在门口站岗的两名妖族向郁槐低头行礼。从走廊边绕来一名男侍,比起这里的侍者,他更像是来消费的,男侍带着半遮面的猫咪面具,笑容满面的猫咪遮挡了他大半张脸,恰到好处掩饰了男侍不高兴也不恭敬的表情。 但在看见郁槐后,男侍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原本臭着的一张脸也变得呆愣。 宸燃:“……” 徐以年:“……”靠。 徐以年没料到一出来就跟宸燃打了个照面,还是以这种不合时宜的状态。刹时间气血上涌,仿佛有人拿着锣在他耳边狂敲,咚咚咚的巨响让徐以年从刚才的状态中彻底清醒。 他挣扎了好几下,偏偏郁槐像是没感觉一样维持着横抱他的姿势。徐以年不相信对方没看出他的意图,察觉到郁槐恶趣味的捉弄,他压低声音:“差不多得了,你还想干什么?” 郁槐扬了下眉,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十分没诚意地说:“是你啊,都没认出来呢。” 拐角处四下无人,他将徐以年放了下来。 四目相接,徐以年看着他从容不迫的模样,也没法判断他之前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宸燃绕过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两相对峙的景象,他俩都不说话。他只能理解成自己离开包厢后里面又发生了什么,再加上亲眼目睹徐以年被抱出来,一时心中大震,种种有的没的念头划过脑海。 他鼓起勇气向郁槐解释:“我们是来这里出任务的,为了方便换了侍者的服饰,要是有什么冒犯到的地方,您……别误会。” 宸燃说完,在心里哀嚎一声。 徐以年,你他妈欠我一条命。 “什么任务?” “毕业考核,”徐以年接过话茬,“祁海市最近有上百人无故昏迷,我们被学院派来调查这件事,在查看受害者时,有幻妖袭击了我们,他们说安排袭击的是家族中的长老……就是你今晚见的那个。” 郁槐思索片刻,忽然问:“那些人在哪?” - “都能看见标记。”昏暗的病房内,南栀轻柔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她在仔细查看过昏迷的受害者后朝郁槐点了点头,“跟曾经出现过的标记一模一样,的确是许愿机。” 徐以年看着南栀的眼睛,白色灯光下,她琥珀色的眼眸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质感,仿佛蒙上了一层云雾。徐以年对这样的眼睛很熟悉,当拥有阴阳眼的人或妖使用阴阳眼时,他们的眼睛就会变成这种云雾般的模样。他不止一次在算命师那见过这样的眼睛。 南栀出众的样貌令人过目不忘,徐以年还记得拍卖会上她作为郁槐的女伴一直跟随左右。得知祁海最近发生的事件,郁槐便把她叫了过来。 看出宸燃和徐以年听得云里雾里,南栀解释:“许愿机又名笼妖,他在标记了人类或妖怪后,被标记者的身体会出现鸟笼造型的符号,只有拥有阴阳眼的人或妖、以及许愿机本身可以看见。一旦打上标记,被标记者的生命就完全掌握在许愿机手里,大多数人会因此失去意识陷入昏迷,成为为血祭准备的祭品。” “血祭……”徐以年喃喃。 他想起来了。 在地下拍卖会的后台,他和宸燃被抓进了鸟笼里,当时四面八方的妖怪都哈哈嘲笑他们完蛋了,今晚会有一场血祭,他们这些笼子里的家伙就是祭品。 “等价交换,实现愿望。”南栀道,“愿望越是违逆现实、越是难以实现,需要的祭品就越多,血祭的时间也越长。从理论上说,许愿机几乎可以实现任何愿望,即使知道一场血祭中有无数人死去,也会有妖族愿意和他做交易。” 她没有把话说完,但徐以年明白了她的意思。在大多数妖族眼中,人类的性命是不值一提的。 你会在碾死一只蚂蚁的时候产生罪恶感吗? 不会的。 对于妖族来说,人类并不是同族,死掉多少人都无关紧要。但许愿机能实现的愿望可不一样——财富、荣耀、力量、美人、青春……它什么都能带给你,什么都能替你实现。 徐以年一言不发,显然被这么邪门儿的妖怪震住了。学院的课本上从来见不到这样猎奇的东西。 宸燃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问南栀:“只有人类可以作为祭品吗?” “通常来说,比他弱小的东西都可以作为祭品。”这次出声说明的是郁槐,“普通人自然比许愿机弱小,他一般也倾向于选择人类作为祭品,但在一些特殊情况下,妖族也可以成为他的祭品。举例来说,如果我受了重伤快死掉了,这时候的我没有反抗能力,只要我比他弱小,他就可以标记我。” 徐以年情不自禁皱了皱眉,郁槐继续道:“你之前说,有幻妖袭击你们。我猜被你们抓住的幻妖没有说实话,罗长老给他下达的命令不是杀死你们,而是重伤,这样一来……” 不等他说完话,徐以年和宸燃都脸色发白。他们同时开口: “医院!” “夏子珩!” 自由港 徐以年在电话里向叶悄详细说明了情况,得知夏子珩暂时没事,徐以年松了口气,心里悬着的石头刚要落下,南栀却提醒道:“除妖师的体质有别于普通人,被标记后不一定立刻昏迷。就像许愿机若是标记了远强于自身的妖族,被标记的妖族直到血祭正式开始才会失去意识。” 徐以年连忙让叶悄看好夏子珩,匆匆赶往医院。当宸燃和徐以年推门而入,一直神经紧绷的叶悄下意识站了起来。 徐以年身后的一男一女都是妖族。女妖身上那种销魂蚀骨的美艳感十分引人瞩目,但叶悄的注意力全给了最后进门的郁槐。他的感知能力算是很强的,可他完全估测不到这名妖族的深浅,这种天堑般的差距令叶悄打从心底生出戒备。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令他忌惮的妖族了。在郁槐进入房间后,埋藏在深处的记忆像是受到了刺激,叶悄脑中飞快闪过一幕幕画面。 逼仄的空间内,他浑身上下都是冷汗,心脏不受控制剧烈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 一步一步的,带着笑意的嗓音渐渐逼近,在叶悄听来那就像是死神来临的声音。 …… “有标记吗?” 郁槐的问话让叶悄回过神,他捏了捏鼻梁,将注意力放到沉睡的夏子珩身上。 “脖子上,”女妖回答,“他被标记了。” 叶悄一怔。 “我一直守着他。”他的声音还算冷静,眼里却流露出诧异的神色,“他怎么会被标记?” “确实是有标记的。”南栀确定地重复。 徐以年拍了下叶悄:“你想想看,今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异常的情况?” 叶悄仔细回忆:“没有,来医院之后,除了上厕所我都没离开过这里,我没看见谁来过。” 叶悄话音刚落,睡梦中的夏子珩像是被他们的动静吵醒了,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站在自己病床旁边的叶悄,随意扯了他一下:“叶哥,帮忙倒杯水。” 叶悄下意识挥开他的手。 “!”夏子珩没想到同生共死后这人还这么嫌弃他,脸上的表情震惊而受伤。 叶悄尴尬道:“习惯,抱歉。” 他说话的同时倒了水,夏子珩喝了一口,猛地把杯子一放:“不对啊,小徐哥不是搭过你肩膀吗,你为什么不反抗?” “你能不能稳重点?水都洒出来了。”徐以年一边嫌弃,一边没骨头似的瘫在叶悄背上,“我们两个的关系他为什么要反抗?我还跟他睡过一张床。” 他俩勾肩搭背,近乎贴在一起。一直没出声的郁槐微不可查挑了下眉,他盯着徐以年,一字一句:“夏子珩。” 猝不及防被冷冰冰地叫到名字,夏子珩一个激灵:“到!” “你快没命了。” 徐以年背后一凉,无意中站直了身子。叶悄和宸燃相继屏住呼吸,纷纷将视线投向郁槐。 看清楚跟自己说话的人是谁,夏子珩硬生生憋回了那句放你妈的屁。和转学来到枫桥学院、过去从没见过郁槐的叶悄不同,夏子珩对这位学长可谓印象深刻。他自以为隐秘地朝徐以年疯狂使眼色:这他妈到底什么情况,你们怎么把阎王爷请来了?重点是他一来就判我死刑啊? 可惜徐以年和他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也在朝他使眼色:说正事,老实点。 郁槐恐吓完病号就不说话了,宸燃只能尽职尽责地站出来说明目前的情况,末了,他多问了句:“你仔细想想,有没有可能什么时候见过许愿机?” 夏子珩茫然地摇头。 隔了须臾,他看了叶悄一眼,突然说:“有一件事。” “?” “叶哥上厕所回来忽然问我有什么愿望,我当时没多想,回答希望能顺利通过毕业考核。现在想想,这不太像他会问出来的话。” 叶悄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没问过你这件事,那不是我。” 夏子珩被这个消息砸蒙了,和叶悄对视须臾,傻愣愣地朝徐以年看去,后者比他还摸不着头脑:“看我干什么,你能不能看个懂行的?” 夏子珩犹犹豫豫,就是不敢吱声。最懂行的那个终于屈尊降贵开口解释:“许愿机本身没什么攻击能力,实力相当于普通小妖,同时还需要通过血祭来延续生命。” 几名除妖师不约而同竖直了耳朵,徐以年敢说自己上课都没这么认真过。 “长时间不进行血祭他就会死亡。相反的,如果完成了一次大规模血祭,获得的能量足以令他存活好几年,他会把自己藏起来,直到下一次许愿才重新出现。” 夏子珩听到这里:“那他上一次许愿是什么时候?” 郁槐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继续道:“笼妖从头到脚都写着等价交换,我之前猜测他给目标打上标记必须达成一个条件。他很可能用幻术假扮成叶悄的模样提问,一旦夏子珩说出自己的愿望,标记就完成了。” 徐以年忍不住插嘴:“有破解的方法吗?” “杀了许愿机,让他没办法血祭。除了这个,我暂时不知道别的办法。” 如此简单粗暴的方法令室内陷入沉默,宸燃见几名组员神色各异,当即做出决定:“总而言之,这么大的事情先联系一下学院。夏子珩的情况很危险,就算我们放弃毕业考核向学院求助也不一定能保住他的命。” 徐以年感慨:“这个剧本好像似曾相识。” 他说完,拿出手机拨通了原暮的号码。 夜里十点半,副校长大概正在忙碌,直到徐以年拨打了第二遍才迟迟接通。 “徐以年同学,”原暮嗓音轻柔,微笑中透着一股杀气,“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正在毕业考核,除非你们那组又想挂科了,不然你没理由打断老师的约会。” “您跟谁约会?”难得遇上副校长的八卦,危急关头徐以年也不禁好奇。 “这就是老师的私事了。”原暮避而不谈,“找我有事?” 徐以年连忙道:“有大事!夏子珩被许愿机标记了。” 电话那端沉默半响,语气变得严肃:“怎么发现的?他多久碰上了许愿机?” “今晚,南栀能看见夏子珩身上的标记。” “南栀……?等下,郁槐现在跟你在一起?” 徐以年被他的不讲究噎了一下,艰难应了声。 原暮沉吟片刻:“许愿机血祭时至少需要‘看见’祭品,如果去了他‘看不见’的异空间,他应该就不能再进行血祭……把你手机给郁槐。” 虽然没听懂副校长的打算,徐以年还是依言照做。几乎是他刚把手机递出去,病床上的夏子珩扯了扯他的衣角:“我想喝可乐。” 徐以年的注意力都在原暮和郁槐的对话上,随口敷衍:“喝什么可乐?多喝热水。” 夏子珩理直气壮:“我快没命了,临终前喝个可乐都不行?” 徐以年本想说老子就没见过比你更能折腾的将死之人,最后还是心软了,他臭着脸指了指夏子珩,扭头走出房间。 他走之后,房间里只剩下打电话交谈的声音,不知道原暮说了什么,郁槐应了几声,最后勉强同意。 挂掉电话,他向南栀嘱咐:“带他们去自由港。许愿机找不到那里,按理来说不能用夏子珩血祭。” “好的。”南栀点了点头。 夏子珩顺势朝她看去,注意到他的视线,南栀温柔地展露笑靥:“盯着我看什么呢,小弟弟。” 夏子珩面色通红:“不是,那什么……我们真的要去自由港?说去就去了?” 他说到后面声音都扬了起来,满脸写着还有这种好事,宸燃凉飕飕道:“你应该没忘记自己是去逃命吧。” “逃命怎么了?这是多少人向往的地方啊!我都在梦里去过好多次了!” “……” 叶悄难得插了句话:“听说进城的门槛很高,去过的除妖师寥寥无几。” 在大多数传闻中,自由港是一座悬于水上的妖族城市,它处在两界之外的异空间,实力强大的人类与妖族才有可能找到它的入口。 没人清楚这片连除妖局的监测系统都找不到的区域究竟在哪,出入自由港的方法更是鲜为人知。因为门槛高,出现在城中的妖族绝非泛泛之辈,在这里能收集到天南海北的稀罕情报,价值千金的珍宝藏匿于大街小巷。 “不过自由港现在好像属于郁……”夏子珩说到这里一个停顿,目光向四周扫射,才发现他们兴致勃勃讨论时郁槐已经离开了。 徐以年抱着整整六瓶可乐,从走廊尽头挪回病房。 他想着大家或许都要喝,干脆给每个人都买了一瓶。自动贩售机没有购物袋,他只能傻兮兮地怀揣六只易拉罐负重前行,偏偏这时他跟迎面而来的鬼族打了个照面。 妖族的长相大多有几分攻击性,郁槐也不例外。他的眉骨线条很深刻,眼皮褶皱深,愈发显得面容矜贵俊朗。 深更半夜的医院走廊,他身上有别于常人的气质越发明显,这种妖异感混合着出众的样貌形成了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路过的年轻护士就一直在偷偷看他。 徐以年不由自主问:“你去哪?” 郁槐在他面前站定。 “我的行程你也要过问?不合适吧。”因为身高差,他看徐以年时总需要微微低下视线,“还是说你觉得我们的关系比你和叶悄更好?” 徐以年紧紧抱着怀里的可乐,不甘示弱呛回去:“是不是你没招了,副校长让你撤退啊?” 郁槐看了眼他紧绷的小臂,没和他计较,反而笑了笑:“回去待着吧。” 他说完掠过他朝前走,突然被人叫住。 “等会儿,”徐以年单手抱着五个易拉罐,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尽可能帅气地将余下那瓶可乐扔给郁槐,“给你的,不喝就扔了。” 冒着寒气的易拉罐被稳稳接住,见他不道谢也不告别,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徐以年撇了撇嘴。 “小徐哥,你终于回来了!”徐以年回到病房时宸燃正扶着夏子珩下床,两个人在这一过程中相互嫌弃,看见徐以年回来,受伤未愈的夏子珩觉得世界都明亮了,“谢谢谢谢!……嗯?你给我买了五罐?” “做梦吧你。”他边说边把可乐分给所有人。夏子珩单手打开拉环,兴冲冲地说:“我们要去自由港了!副校长说自由港处在异空间,理论上是安全的。” 徐以年一怔,这才明白了郁槐让他待着的意思。 想到自由港是谁的地盘,自己刚才居然还对他阴阳怪气……徐以年直接把冰凉的易拉罐贴在了脸上。 南栀见人到齐了:“你们有行李需要带上吗?” 四人纷纷表示没什么要带的,夏子珩多问了一句城里有没有医疗机构,得到不用担心的答复后也没了顾虑。 南栀素白的手指在空中一抓,一颗流光溢彩的传送咒珠落入她的掌中。她双手合拢啪地一拍,随着咒珠被破坏,空间忽然凭空破开。明明他们这边已然夜深,那边的世界却亮如白昼。 这是通往自由港的道路。 橡山竞技场 南栀第一个走了过去,徐以年跟随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座以黑曜石为基底的巨大广场,大量金色纹路从广场中央朝四面八方扩散,山河般起伏的符文构成了庞大的牵引阵,持有咒珠的妖怪都会从此处进入自由港。 狂风自身后席卷而来,徐以年回头,刚好看见骨翼舒展的巨鸟急速飞过。路过的妖怪都没把注意力分给那道遮天蔽日的身影,见怪不怪地继续聊天。 “我昨天从跳蚤市场上买来了一对龙角,听说这对龙角原本属于一只无恶不作的红龙。” “如果是真货,那你赚了啊,龙角可是很稀罕的材料。” “哥们儿,你也太心大了,跳蚤市场上怎么可能买到完整的龙角?什么时候自由港能打击一下这些卖假货的,老子第一个感谢郁老板。” “得了吧,人家根本懒得管这些小事。”妖怪说着,以目示意远处刀凿斧削般的白色悬崖,悬崖最高点的古堡宛如月亮上的宫殿,“我都怀疑那地方究竟有没有人住……” “徐少主,”南栀的声音在徐以年耳畔响起,“自由港和外界有时差,您现在想休息吗?” 突然从生死时速切换到观景旅游,徐以年有些不在状态,南栀叫了他两声才回过神。其他人的反应也都跟他差不多。 “不休息,”徐以年盯着广场喷泉池里打哈欠的人鱼两眼放光,“难得来一趟,必须去竞技场看看。” 夏子珩见他似乎立即就要来一趟自由港观光游,不禁心生敬佩:“十一点半了小徐哥,人鱼都困了,你还不困。” 宸燃顶不住了:“我先说,我想休息。” 叶悄没说话,但也跟着满脸困倦的人鱼打了个哈欠。 “那我带你们去古堡。”她说完,单独对徐以年道,“您有什么事情就联系我。” 南栀他们走后,徐以年学着旁边一名妖怪的样子拿了一份地图。 他刚把地图打开,从里面冒出了一只透明翅膀的精灵,徐以年一眨不眨看着这只巴掌大小的生物,精灵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两相对视,精灵幸福地捧住了脸。 “哎呀,运气真好,好久没遇见这么养眼的观光客了。我是自由港的10001号地图,请问您想去哪儿?” “竞技场。”为防止找错地方,徐以年补充了句,“最大最出名的那个。” “橡山竞技场?那么我的建议是穿上厚一点儿的衣服,准备好足够的钱就可以出发了。”她边说边向前飞去,“跟我来,那边有贯通城市的直达车。” “稍等一下。”一道女声插了进来,南栀步伐匆匆地跑到徐以年面前,她手上提着两个崭新的购物袋,“差点儿忘记告诉您,自由港不同区域对应不同的季节,您想去的地方可能正在过冬天。” “!”看见南栀,精灵立即挺直了背,她甚至飞得更高了一点儿,竭尽所能表现出好好工作的模样。 “您看这个尺码合适吗?衣服款式如果不喜欢,我陪您去看看其他的。” “合适,款式都挺好看的,”徐以年扫了眼袋子里的衣服,有些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您是老板邀请的客人,这些都是我该考虑的,您不用客气。”南栀微笑道,“那祝您玩得愉快。” 作为声名远扬的妖族城市,自由港之所以备受推崇还有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妖族大量聚集的地方通常容易滋生事端,自由港最广为流传的一条城规便是禁止动武,这地方因此又被戏称为安全区。 为了平衡城规带来的约束,城内设有大大小小的竞技场。其中橡山竞技场名声最盛,宏伟的规模更是在两界位居首位。 整座竞技场修建在一颗千年橡树的躯干内,这颗庞大得不可思议的橡树有个橡山的别称。与地图精灵所言一致,这边已经进入了冬季,树冠上飘着纷纷扬扬的落雪,同清冷的自然景观截然相反的是场内热火朝天的气氛。徐以年刚一进门,就有女服务员抱着名册上前。 为了遮掩样貌,徐以年进来前随手买了只半遮脸的面具,来往不少妖族像他一样遮掩了面目,更有甚者从头到脚都披着黑斗篷。看见他进来,女服务员热情洋溢:“第一次来橡山吗,想玩点儿什么?要不要试试我们这儿的树汁啤酒?要是想要押注,就押给三号台的皇灵,那位选手是这里的老客了,听说还是老板的朋友呢。” “郁槐的朋友?” 女服务员连连点头,她放低了声音:“今晚在打小组战,每一轮都会把一到十号赛台上的选手们重新排列组合,直到出现最后的胜利者,如果能押中最终获胜的选手,押下的钱会成倍地翻!” 在她说话时,其他的服务员端着托盘经过:“树汁啤酒,橡山特产。” “自由港口感最棒的酒精饮料!只在橡山!” “还有谁要下注吗,新一轮比赛马上开始了!”举牌的女妖身姿妖娆,她穿着修身的吊带裙和细高跟鞋,看见徐以年,女妖顺口问了句,“小帅哥,要不要试试运气?” 女服务员立即瞪了她一眼:“这是我的客人!” “好好好,不跟你抢。”举牌的女妖娇笑一声,施施然离开了。 徐以年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水池边,巨大的半透明水池镶嵌在树干底部,宛如树根处凝结了一层厚实的寒冰。水池里坐着十几只肤白如雪的人鱼,池边则聚集了一群缺胳膊断腿的妖怪,时不时发出凄惨的嚎叫。 “那边是治疗点,受伤的选手都会去往那里治疗。”女服务员向他介绍,“人鱼的皮肤上有一层薄膜,触摸这层薄膜可以治愈伤口,尤其是它们的眼泪,是世界上效果最好的治疗药之一。” “听说过,但还是第一次看见。”徐以年颇感新奇。 水池里的人鱼一边治疗伤员,一边跟同伴聊天:“老娘在这儿辛辛苦苦赚外快,他在黑曜石广场的喷泉里晒太阳,理由是他不想碰男妖的手,他怎么不想想整个橡山都没几个女选手!就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男的——喂!手放哪儿呢,再乱碰给你折了!” “小姐姐,咱们讲点儿道理,”半边身体都血肉模糊的妖怪叫苦不迭,“你那尾巴甩来甩去的,我不小心碰到你腰上也不能怪我啊。” 人鱼不情不愿伸出手,示意他拉住自己的胳膊。 徐以年视线一晃,看见了告示牌上的收费标准。 ——胳膊十万一条,大腿连小腿十五万起步,瘫痪五十万整活儿,脑袋掉了出门左拐,坟场不收费。 他心里犯嘀咕:“这里真是合法的?” 忽然地,四面八方传来激昂的高呼声。 女服务员先前提到的三号赛台上重新出现了两名选手。其中一只皇灵身材高大,半边脸颊都是金色的妖纹,他十分风骚地向看台上的观众们招手飞吻,和他目光对上的女妖纷纷发出尖叫,比起竞技场比赛,这个场面更像是粉丝见面会。 皇灵这种妖怪是近百年才诞生的混血种,百年前的妖族图鉴上都找不着它们的记录。皇灵几乎全部来自于埋骨场,能在那个鬼地方活下来的妖怪都是妖族中的异类,自然而然的,每一只皇灵都拥有非比寻常的实力。 徐以年看见皇灵扳动了两下手指,手骨活动时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对手是只身强体壮的贪狼,大概是不满皇灵引起的骚动,贪狼啐了一声,率先冲了出去。 面对恼怒的对手,皇灵笑容满面地勾了勾小指。 那种逗弄蝼蚁的姿态引得全场观众爆发出心潮澎湃的呐喊。徐以年目不转睛盯着竞技场,他能感觉到这只皇灵很强,贪狼一定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们的交手需要多久?十分钟?不,可能更快,或许只要三分钟—— 在贪狼冲到皇灵面前时,场内寂静了一瞬。 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各种各样的尖叫几乎要掀翻竞技场的天花板。 “杀了他!杀了他!” “拧啊!就这么拧下去——把他的脖子给我拧断!” “干得好!干得好!这一轮又赌赢了!今晚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谢祁寒!” “谢祁寒!谢祁寒!” 谢祁寒单手将毫无反抗之力的贪狼提了起来,对比大多数看不懂门道的观众,徐以年能清清楚楚看见谢祁寒是怎么挡下了贪狼的攻击,他的手又是如何在片秒内覆盖上一层金色的纹路,狠狠砸在贪狼的腹部。如果没猜错,那一瞬间皇灵的手臂肌肉硬度足以媲美钢铁。 徐以年舔了舔牙尖,血液随着场内的尖叫逐渐沸腾。或许是天性使然、或许是命相影响,他突然很想痛痛快快地打一架。 十岁左右的记忆对他来说大都很不愉快,那时他的命相在各大世家流传开来,同龄的朋友听从家长的暗示渐渐和他疏远,亲戚家的长辈用审视的眼光看待他的一举一动,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前,他一度以为这些都会过去。 只要不犯错,久而久之,大家一定会明白命相全然是无稽之谈。 直到那天以前,他一直这么想。 那天的细枝末节徐以年快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自己恰巧学会了画雷电符,他高高兴兴回了家,想给父母展示新学到的东西。 和往常一样,他从走廊轻巧地绕进客厅,忽然发现家里多了两名除妖局的工作人员。他靠在墙角,听见他们询问徐父徐母: “你们的孩子有过任何不正常的举动吗?” “他有没有表现出暴力倾向?是否在无意中伤害过你们?” “和一般的小孩儿比起来,他是不是更容易发脾气?” 原来那些除妖局的工作人员在他面前已经很和善了,至少他们从没向他询问过这类伤人的问题。 无数负面情绪裹挟着愤怒劈头盖脸浇下,最后悉数化为无能为力的失落。 他背靠在冰冷的墙面上,最后慢慢蜷缩成了一团。他一边无声无息地掉眼泪,一边想。 现实真是不公平。 哪怕他努力融入其中,在旁人眼里,他永远是个背负不详的异类。 …… 那天过后,他愈发讨厌命相带来的条条框框,只觉得自己被束缚在无形的枷锁之中。直到和郁槐相识,他才逐渐改变了想法。 为了应付催婚,郁槐找他假扮情侣,面对这位才认识没多久的学长,徐以年想也不想一口回绝:“我的命相很奇怪,你还是找个正常人吧。” “你是指那个大凶大恶、生灵涂炭的命相?” 徐以年心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这破命连妖族都知道了。 他点点头。 “奇怪吗,”郁槐看着他,眼里盈着真诚的笑意,“我觉得你很特殊。” 好吧。 徐以年感觉心跳忽然加快,一直束缚他的枷锁不安分地叮当作响。 冲这句话,我帮帮你好了。 - 丧失反击之力的贪狼被抬到了治疗点,在全场震耳欲聋的呼声中,徐以年觉得当年的工作人员说得没毛病,自己可能是有点儿危险倾向。 此时此刻,他确实因为竞技场内的氛围感到了兴奋。 徐以年回头,问女服务员:“现在还能参赛吗?” “当然可以,报名柜台在那边。”女服务员看着他清瘦白皙的胳膊和腿,第一时间否定了他自己参赛的可能性,“你是不是想帮朋友报名?最好还是让他亲自过来,需要填写一下信息……” “我给自己报。” 女服务一怔:“单场吗?” “不,”男生的眼睛映着竞技场上方的光,“总场。” 刺激 “截止目前,谢祁寒选手已经连胜六场,无一例外都取得了胜利!”解说激情洋溢,“上个月的橡山小组战,最后的获胜者也是这名选手,想必有不少观众朋友在他身上赚到了一套海景房,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谢祁寒选手——” 在场的妖族听到这里慷慨激昂,场面堪称群魔乱舞: “小谢小谢,赌狗的爹!” “半年血汗钱在此一搏,能不能在自由港买房就靠你了!” “谢祁寒冲啊!给我赢,赢啊!!!!” “作为他第七轮的对手,这位戴着面具的参赛者是今晚杀出的一匹黑马,这位在报名表的姓名栏填上了‘嘻嘻嘻嘻嘻’的选手以惊人的速度拿下了六轮比赛——这个假名实在取得相当随便,那么,让我们来看一看两边的下注率!” “这谁?” “不知道,新来的?” “根据我的经验,不敢用真名的家伙都是厨神,遮遮掩掩是因为害怕自己的菜被熟人发现。” 竞技场的大屏幕上,代表两方下注比例的统计条一个快要抵到屏幕顶端,一个只有薄薄的一层。 93:7。 对比鲜明,十分惨淡。 “看来大家都比较看好谢祁寒选手,对这样不利于自己的情况,嘻嘻嘻嘻嘻选手有什么话想说呢?” 徐以年没想到,他前面打了六轮,碰上的解说全都例行公事,这会儿遇见明星选手不仅要做一个全套介绍,还有这种炒热气氛的互动环节。 徐以年想了想,说了实话:“那7份可能全都是我一个人押的。” 解说:“?” 徐以年:“赚钱的机会来了。” 没有谁想到互动环节直接被他变成了挑衅环节,解说都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是自己买了自己胜利。 橡山竞技场允许选手押注自己,对于妖族来说,在众目睽睽之下赢得比赛远比金钱更具有诱惑力,妖族的竞技场基本上不存在打假赛的情况,要是偶尔出现了放水放得非常严重的选手,主办方会将这名选手拉入黑名单。 一片哗然。 不知道他这番话哪里戳中了妖族的兴奋点,徐以年这边的下注率突然升高了一些,屏幕上的数字跳转成为90:10。 “小鬼,”谢祁寒森然一笑,“你完蛋了。”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徐以年和谢祁寒几乎同时离开了原地。他们两个的速度都快得惊人,徐以年一拳朝他脸上挥去,谢祁寒不闪不避,反而借机踹向了徐以年暴露的腹部,不得已的,徐以年收手向后跳开,谢祁寒却穷追不舍,他的手臂浮现出太阳般耀眼的纹路,徐以年自余光中看见那些纹路里渗出了金色的血液,在短短须臾之间,金色血液不断变形组合,最后凝成刀刃一般锋利的形状,谢祁寒握着它,就像握住了一柄短刀。由于距离极近,谢祁寒直接将短刀刺向了徐以年的心脏! 要躲开吗? 虽然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这么近的距离如果被刺中一定很麻烦。徐以年只犹豫了片秒便转守为攻,十指间迸发出跳跃的电弧——他想试试这东西的硬度! “嘻嘻嘻嘻嘻选手选择了空手接白刃!勇气可嘉!上一个这么尝试的选手早就成了血刀下的亡魂!不过嘻嘻嘻嘻嘻选手的指尖带着明显的电弧,或许他可以靠着电流缓冲……嗯?!接下来了?!” 徐以年触碰到了短刀的刀身——好硬!比他想象中还要锋利,如果不是有电流缓冲,他的手指说不定已经被切断了! 几乎本能般的,大量电流从他指尖绽开。伴随咔啪一声脆响,解说的语气情不自禁变得激昂:“血刀竟然被嘻嘻嘻嘻嘻选手空手折断了。不可思议!难道他的手指比血刀还要坚硬吗?!” 徐以年皱了皱眉。 不对。 有什么地方被他忽略了。 对面的谢祁寒扔掉了只剩半截的短刀,他瞟了眼徐以年拿着的另外半截刀身,无所谓道:“那么想要就送给你了。” 与此同时,徐以年脚下突然冲起无数刀刃,大量金色的刺刀密密麻麻拔地而起,宛如疯狂生长的荆棘,直接冲破了竞技场的天花板! 整个竞技场山摇地动,碎石块从破碎的天花板间滚落下来,妖怪们伸长了脖子,他们都想亲眼看看那堆血刀里有没有血沫和肉块。 “如、如果我没看错,嘻嘻嘻嘻嘻选手应该还在那一片血刀里,”解说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这样一来,比赛或许到此结束了,甚至有可能找不到他的尸体……” 咔、哒……咔! 血刀群中央发出碎裂的细响,一点一点的,那声音越来越强烈清晰,紫色的电流包裹在血刀之上,像是烟花绽放那般,砰地一声从中央爆裂开来! 不计其数的血刀碎片雨水似的降落,徐以年落到地上,他浑身上下都泛着雷电,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带着细小的刮痕,隐隐约约渗出了鲜血。 “我第一次和皇灵打架,原来你们的能力是把体内的血液变成武器啊。”徐以年饶有兴趣地打量覆盖谢祁寒半边身体的纹路,金色的血液全是从这些耀眼的纹路里渗出来,“取血的时候不会痛吗?” 即使是妖怪,造血速度也是有限的,但皇灵的造血能力应该处于金字塔顶端。相应的,消耗的血液越多,体能损耗也就越大。 “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谢祁寒见他还有闲心跟自己扯淡,脸上戏谑的表情逐渐收敛,“要不要我帮你开个窟窿?” “不了,没那种爱好。” 徐以年说完倾低身体,手中电流暴增,就要向谢祁寒攻去。 他刚一抬步,忽然听见了细细碎碎的响声,像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破裂了。徐以年猛地意识到是面具出了问题!他眼疾手快做出反应,在面具彻底裂开前抓住其中的一半按在脸上,勉强遮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看着另一半摔在地上的面具,徐以年低低骂了声。 我操。 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他买面具时在摊位上随手拿了一个,原本以为能在竞技场售卖的面具应该都比较抗打,没想到面具经历了血刀和电流的双重暴击光荣牺牲。被谢祁寒取出来的血液这次凝成了一把外形诡谲的长刀,刀锋上带着倒刺,尖锐而狰狞。眼看着那柄巨大的长刀就要向自己劈来,徐以年连忙将另一只手朝前伸,他四指并拢,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停一下!” 谢祁寒真的停了下来,徐以年和他商量:“能不能中场休息?” 正在兴头上的观众们发出了不满的抱怨: “这小子疯了?橡山竞技场从来没有中场休息的规矩!” “不想打了?那就干干脆脆认输!” “怂了就滚下去!懦夫!” 谢祁寒没好气地啧了一声,显然也认为徐以年在耍自己玩儿,他不再理会他,提着长刀冲了上去—— 哐! 血液凝成的长刀撞在了一只手上,刀锋恰好被卡在虎口处,不得前进一寸。那只手五指修长,肤色冷白,手主人四指下压、拇指向上,硬生生靠手劲折断了刀锋。 “我靠靠靠靠——疼!”谢祁寒这回没绷住。相比之前徐以年折断的那把短刀,制造长刀所提取的血液更多,只要武器还没离手他的痛感就是与之相连的。接二连三被折断武器,谢祁寒恼怒地问:“妈的,故意找茬是不是?” 敢在橡山竞技场光明正大破坏规矩,他都想称赞这份不怕死的勇气。 “他要暂停,你就真的强行帮他暂停,你们是不是商量好的啊?”谢祁寒一边骂,一边收回碎裂的镰刀去看那个活腻了的妖怪。入目的是一张英俊而熟悉的脸,眉眼锋利,仿佛浸染了室外凛冽的风雪。 谢祁寒愣了半秒,又去看郁槐护着的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那人的一小截脸颊,肤色非常非常白,柔软的发丝是乌墨般的黑色。 这是一个人类。 虽然早就预想过这位细胳膊细腿的对手可能不是妖族,但鉴于他展现出来的强大实力,谢祁寒原本以为再怎么着都该是个混血,但这样看来,这家伙的确是个人类。 好像年纪也不大? “啊,老大,是你啊。”谢祁寒抓了把头发,在心里不停祈求郁槐没听清楚他的辱骂,祈着祈着突然感觉整个事件的导火索并不在他身上,他狐疑地看向郁槐,“……不对啊?你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在干什么?我没看错吧,老板居然出现在了竞技场!今晚的橡山真是蓬荜生辉!”不知道是不是徐以年的错觉,他总觉得解说的语气比刚才打斗时还要兴奋,“刚才可能有很多观众朋友没有看见具体的景象,是这样的,老板把嘻嘻嘻嘻嘻选手拉进了怀里、并且直接折断了谢祁寒选手的血镰……最新情况朋友们!老板的手放在了嘻嘻嘻嘻嘻选手的脸颊边,嘻嘻嘻嘻嘻选手耳根红了!” 徐以年恨不得把解说拖下来打一顿。 至于这么敬业??这都要解说???? 郁槐的手指覆盖在徐以年脸边,取下了他仅剩的半张面具。 面具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徐以年眨了眨眼,他想告诉郁槐自己不打算把脸露出来,知道他样貌的妖怪不少,他跑来自由港的竞技场打架没准会被认为是挑衅,要是算上郁槐这一摘直接能在联合社区屠版了……可一对上这双近在咫尺的眼睛,徐以年鬼使神差忘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咫尺距离的妖怪眼睑低垂,修长的手指缓慢下移,从额头到眉眼,再到微凉的鼻尖。郁槐用手慢慢往他脸上施加着幻术,温柔而耐心。 只有在特别想要一件东西的时候,妖族才会表现得这么耐心。 郁槐见他呆呆望着自己,不由得笑了声:“你是来这儿砸场子的?取这么个鬼名字,打到中途还耍赖。” 徐以年动了动唇,想说话,又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隐隐约约感觉郁槐最近的态度好像和重逢时有些不同,不再那么夹枪带刺,却更令人招架不住。 如果他是一台靠发条运作的机器,此时此刻,那根维持他正常运行的可怜发条大概已经烧坏了。 他们之间的状况实在太过暧昧,有妖怪看出了门道,对着导播台的方向大声喊: “暂停、暂停!不打了!导播切一切镜头!我们要看郁老板摸脸!” “导播是不是不懂事?镜头一直对着断掉的血刀干什么,能不能给我们播点刺激的?” “老板怀里那个好像是个男孩子吧……” “男的好!男的更刺激!” 郁槐的指腹慢条斯理摩挲着徐以年的脸颊,一点点改变着男生的相貌。 直到现在,他对徐以年的感情都是混乱的。最不堪的时候他想过禁锢和掌控,甚至连更为阴暗下流的幻想都曾存在。他是妖族,对比人类,他们本来就更擅长掠夺和征服。 埋骨场逼他养成了很多习惯,只要察觉到有人接近他就会条件反射升起杀心。他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有亲近他人的欲望,可面对怀中一动不动的徐以年,他却故意放缓了施展幻术的速度。 人类的体温大多高于妖族,怀中人的存在感强烈得无法忽视,他没有心生厌烦,反而觉得这样很舒服。 比起连皮带骨吞下去,拥抱好像也不差。 感觉到那双温度偏低的手轻柔细致地抚摸自己的面颊,徐以年浑身僵硬,他十分担心脸上的温度出卖自己,正心虚,四周陆陆续续传来妖怪们的议论: “对劲!” “导播活了?” 巨大的竞技场屏幕就悬在徐以年的正前方,听见观众席上的口哨声,徐以年晕乎乎地抬头,看见了屏幕上自己全然陌生的脸。 他恍然大悟,这才意识到郁槐看似暧昧的举止是为了什么。 原来是为了给他整容。 在幻术的作用下,他整张脸除了眼睛还带着点儿本来的轮廓,其余的地方毫无相似之处。徐以年看见导播将镜头拉近,给了一个异常清晰的特写。 郁槐的手指停留在他的唇边,在淡粉的唇瓣上按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好了,”郁槐收回手,“继续吧。” 依赖 “……谢谢。”徐以年低着嗓子,道了句谢。 他不敢再看屏幕了,那上面的画面太容易让人分心。郁槐和他擦肩而过,闻言不咸不淡应了声。 见郁槐从赛台上下来,裁判高声宣布比赛继续。 “短暂的中场休息结束了,各位观众朋友们,让我们再次把视线投回赛台上!”解说握紧了耳麦,“导播切一切镜头!别再继续拍老板了,私人崇拜不要代入到工作当中,上班时间专注比赛!” 谢祁寒站在赛台的另一方,比起一开始的针锋相对,此时的氛围倒是缓和不少:“你们认识?” 徐以年含糊地点了头。 谢祁寒说得半真半假:“麻烦了啊,我是不是应该给你放个水,万一打残了老大不高兴怎么办。” 徐以年挑衅回去:“他高不高兴我不知道,十分钟以后笑不出来的就是你了。” “哈,你这人挺有意思。”谢祁寒将手向后折,掌心贴上自己肩颈,大片大片耀眼的纹路从他的脊椎一路蔓延,金色的血液不断溢出。 “——来。”他对徐以年说。 谢祁寒提取出的血液悬浮在他周身,逐渐形成人骨一般的轮廓,和之前那些金色的武器不同,这次血液组合成的血骨架是一种不详而诡异的黑色,这层血骨架将谢祁寒大半个身体包裹在内。徐以年不再犹豫,他脚尖踩地,全身爆开绚烂的蓝紫色电光,直接向着谢祁寒的前胸攻了过去! 指尖最先碰触到那层漆黑的血骨架,徐以年手一麻,差点儿因为反作用力摔倒在地,他勉强稳住身体,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色。 好硬! 根本打不破,这种血骨架的硬度和那些金色的武器完全是两个层次。他刚才那一下就像妄想用泥手拧断钢筋。徐以年忍不住嘟嚷:“这算什么,绝对防御吗?” “虽然名字有点儿傻逼,大概就是那个意思吧。”谢祁寒吊儿郎当回答。包裹在他身上的血骨架延展开来,一部分化为液体,最终凝成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刀。谢祁寒提刀跳跃,看似厚重的防御骨架在他行动时宛若无物,转瞬间便逼至徐以年面前! 借着电流的冲击徐以年堪堪避开刀锋,他在地上快速滚了一圈,起身后毫不迟疑冲向谢祁寒,试图往血骨架的缝隙中灌注雷电。 “场面很胶着啊!对于谢祁寒选手来说,这场比赛的时长已经快要破记录了!” 和游刃有余的谢祁寒比起来,徐以年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渐渐感到了急躁。 来橡山竞技场之前他在停尸间杀死了大批伏击的幻妖,之后又在多个地方辗转,自由港虽然没天黑,但按照外面的时间计算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三点。再加上之前那六轮比赛的消耗他渐渐感觉力不从心。人类的体力本来就不如妖怪,况且比起一些擅长打持久战的除妖师,他更偏向于爆发型。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就越不利。 他正在思考应对之策,地面突然传来微不可查的动静,大批血刺从地底骤然暴起!徐以年躲闪不及,不小心被刺中了小腿肚,他没能保持平衡,一个踉跄摔在地上,遍布全身的电流也随着这一摔消失无踪。 观众席上发出嘘声,导播将镜头拉近,对准了徐以年的伤处。 锋利的血刺在他的小腿上穿了一个窟窿,尽管没有穿透整条小腿,伤口的深度已然隐约见骨,鲜红色血液汩汩涌出;徐以年单手撑着地板试图爬起来,谢祁寒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男生的手臂和手指都在发抖,那是异能消耗过度的表现。 “认输吧。” “……” “没什么丢脸的,人类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经挺不错了。”谢祁寒说到这里,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真名叫什么?” 徐以年没吭声。 一想到郁槐也在竞技场,很可能还在看比赛,他满脑子都是不想认输、不想失败。他想要胜利,无能为力的滋味他已经尝够了。 站起来……快一点!快一点! 打败仗的家伙说出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意思?赢了之后轻描淡写说句名字这玩意儿不重要,这轮打得挺爽的——妈的,想想都帅得要起飞了。 徐以年十指颤抖,忽略了身体肌肉发出的抗议,先前散掉的电光在指尖重新凝聚。 谢祁寒见状耸了耸肩,身上再一次浮现出象征进攻的金纹。他倒是不介意徐以年的选择,反而觉得这小子有血性,做出的判断很对他的胃口。 包裹在谢祁寒周身的血骨架不断变形,骷髅的骨手上生长出一轮新月般的黑色血镰,朝着对手的面门直直斩下! 徐以年来不及躲避,只好就地一滚,狼狈地躲过攻击。竞技场的地面被血镰切割开来,无数碎石崩裂,徐以年干脆一掌拍在地上释放出电流,细碎的电光裹挟着石子飞速撞向谢祁寒。每一粒石子上都附着闪烁的雷电,这让它们的速度和杀伤力堪比子弹。 砰! 砰! 砰!!!! 逼不得已,谢祁寒调动了大量的血液用以防御,徐以年趁机翻身跃起,他移动的速度如同鬼魅,数把金色的血刀穿透地板刺向他的方向,每一次都险险擦过,没能命中目标。 “太快了!两位选手的反应速度都太惊人了!嘻嘻嘻嘻嘻选手在赛台上不断穿梭,我甚至找不到他的人影,只能看见他极速奔跑留下的血迹;谢祁寒选手制造的血刀就像嗅到血味的猛兽,一把把血刀跟随在嘻嘻嘻嘻嘻选手身后,该怎么形容这些穷凶恶极的血刀……它们就像一条正在捕食的巨龙!!” 相比谢祁寒,他的优势是速度和爆发力。再脱拖下去先被耗尽的一定是自己,徐以年狠了狠心。 ——那就赌一把! 他直接就着奔跑的惯性跪在地上,双手对准地面用力一拍。 潮水般的雷电涌向地下,整个赛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谢祁寒的血刀能从地面延伸出来,说明他的血液一定以某种形式源源不断输送进赛台的地板下。在奔跑过程中徐以年仔细观察过,谢祁寒身上那层骷髅似的黑色血骨架在脚跟处有一截刺进了地面,徐以年猜测这就是谢祁寒用来输血的东西。虽然表面上只有小小的一块,鉴于血刀的数量,他实际输送的血液绝对不少。 战斗进行到现在,谢祁寒消耗极大,能制造的黑色武器数量一定有限,赛台上全为金色的血刀就是证明。如果他没想错,赛台下的血液只会凝成金色的武器!黑色的武器材质特殊坚硬异常,但金色武器电流能够直接穿透——这样一来,就算谢祁寒再怎么闪躲也一定会被电麻!而且因为皇灵能力的特殊性,制造出来的武器与他自身密切相关,相当于直接攻击了他的要害! 赛台被徐以年毁了个彻底,观众席上的妖怪都为这番堪比狂风过境的破坏力摇旗呐喊,看见谢祁寒身体麻痹、坚不可摧的血骨架因他丧失控制能力而崩溃瓦解,最前排的观众不由自主向前倾身,双手紧紧握住了观众席的栏杆。 徐以年伸出双手。 轰! 轰——! 数道雷电接二连三降下,它们的亮度甚至盖过了竞技场的光源,惊雷的巨响犹如神罚。 “不对劲,兄弟们,我们遇见高手了!” “我日,嘻哥牛逼,嘻哥杀!只要拿下这一城,你就是橡山首富!哥们儿就跟在你后面喝口汤!” “这么快就认新爹了?赌狗一晚一个爹。”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赌狗铁律,谁强谁是爹——要是你够强,你也可以成为我的爹。” “大屏幕怎么突然黑了?导播不会被电死了吧?” “谁赢了?我他妈屁都看不见。前面的能不能坐下?观战素质拿出来!” “到底谁赢了?能看见的说句话啊!” “难以置信——”解说的声音响彻了整个竞技场,“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竟然能扭转局势,简直就是一场豪赌!谢祁寒选手似乎丧失了行动能力,他倒在了地上,嘻嘻嘻嘻嘻选手依然站着!” 雷鸣过后,不仅赛台粉身碎骨,连实时转播的大屏幕也受到影响卡顿成了黑色。 “……你留手了。”徐以年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他呼吸急促,眼前的景象都在冒白光。他完全是凭着赢就要赢得彻彻底底的心理才强迫自己站着。 “你……不也留了……嘶,”谢祁寒吐出一口血,他浑身的皮肤都被电得焦红,连那些太阳一样耀眼的金色纹路也黯淡了不少,“老子……又没自己押自己,没必要真的拼命。” “你认输吗?”徐以年缓了缓,感觉状态稍微好了一些,手指间又冒起了电光。 谢祁寒没想到自己都这样了,他还能不忘比赛,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几乎是冲他吼道:“认认认!我他妈认了!你牛逼!” “行。”徐以年闻言双手下坠,半晌后,沾血的脸上绽开笑容,“真他妈爽。” “……” 听见谢祁寒认输,解说在台上高声道:“让我们恭喜这位戴着面具的选手,虽然我们连他的真名都不知晓,但他成为了橡山这个月的小组战冠军!观众朋友们,一起大声喊出他的名字!” “嘻嘻嘻嘻嘻!” “嘻嘻嘻嘻嘻!” “嘻哥牛逼!嘻嘻嘻嘻嘻!他妈的能不能换个名字,老子输了钱还要假笑,隔壁那几个赢钱的臭狗脸都笑烂了,晦气!” 谢祁寒无法移动,徐以年在这时展现出了一个胜利者应有的风度。在工作人员上来抬走谢祁寒时,他十分自信地打招呼:“他的医药费从我账上扣,不用客气。” 谢祁寒笑骂了句:“操,晦气。” 等谢祁寒被抬上担架,徐以年一步步从赛台上走了下来,全场的呼声几乎要把他淹没。一部分妖怪赢了钱,他们为他欢呼,大部分妖怪输了钱,他们还是为他欢呼。在这种世界末日般的狂欢氛围中,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赌上性命来竞技场战斗。 他走到台下,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郁槐。 徐以年脚步一顿,抢修回来的大屏幕在这时浮现出他和郁槐的身影,解说跃跃欲试,已经做好了八卦的准备。 郁槐比了个手势,屏幕一黑,解说也跟着闭了麦,无数妖怪发出失望的哀嚎。 不让播? 这怎么能不播呢,人类和大妖、橡山本月的胜利者和自由港的老板,多么精彩的剧情走向! 比起徐家那个忘恩负义、不识抬举的臭小鬼,显然是这个和他们的老板更配! 妖族从骨子里就不知道循规蹈矩该怎么写,屏幕虽然黑了,四周的躁动却没停止,不知道谁最先喊了声:“般配!” 其他妖怪跟着起哄:“般配!” 现场闹得厉害,徐以年脸上有些燥热,郁槐却不受影响,他打量了一遍徐以年的伤处,经过激烈的比赛,徐以年身上很多地方都渗出了血,尤其是伤得最严重的小腿,这导致他走路都一瘸一拐。 郁槐看着他狼狈可怜的模样,眼里闪过难以捉摸的情绪。就这么对视半响,郁槐主动问:“玩够了吗?” 徐以年的心跳漏了一拍。 明明神态和语气都是嘲笑,他却觉得对方是特意在这里等待他。 他可能真的被谢祁寒打傻了…… 刚想到谢祁寒,后者被电哑的破锣嗓子就不合时宜响了起来,谢祁寒被好几个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按在担架上,依然顽强地撑起身子朝他们大声喊:“差点忘了,兄弟,你说个名字,伤好了我来找你喝酒!” 郁槐没有看那边,他上前一步,身子微微倾低,贴近了徐以年的耳侧。 在嘻嘻哈哈的吵闹声中,郁槐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呢喃:“本事很大啊,徐以年。” 猝不及防被叫到名字,他下意识偏过头,耳廓似乎擦到了什么东西,他好像不小心蹭到了郁槐的脸侧,又好像没有。 明明这里所有的妖怪加起来都不如面前这一个危险,但他却一点儿都不害怕。一直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徐以年才感到一阵脱力般的疲惫。 原来潜意识里,他还保留着过去的习惯和想法。 只要待在郁槐身边,他就是安全的。 徐以年四肢发软,意识到自己是真的没力气了,他苦笑了下,唇角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对不起。 我想依赖你一次,就这一次…… 他闭上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相拥而眠 郁槐伸出手, 将人接进了怀里。 徐以年的体重和个子不怎么相符,明明有一米八的身高,这样一下子撞过来他也没感觉到多大的冲力。他轻声叫了徐以年的名字, 确定是真的昏迷了过去, 郁槐弯下腰,让男生靠着他的手臂慢慢倒下来。他一手揽着徐以年的背,一手穿过腿弯, 很轻松地将他整个人打横抱起。 对于妖族来说, 抱起一个人类就像抱了个布娃娃, 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 橡山竞技场的女经理从徐以年下台起就候在一旁, 按照惯例, 她需要向本月的胜利者说明竞技场给予的奖励,除了奖金以外, 竞技场还会为胜利者举办庆功宴。见郁槐抱着徐以年似乎准备离开,女经理大着胆子问:“您是要送他去治疗点吗?那边有很多人鱼都愿意免费帮他疗伤。” 妖族崇拜力量, 竞技场的胜利者会收获无数女妖的青睐,她们常常主动找胜利者一夜狂欢。除了金钱,美艳妩媚的女妖也是驱使大多数妖怪踏上赛台的原因。 况且徐以年是个人类。 竞技场的胜利者大多是妖族, 很少有人类能在这地方站到最后,向来傲慢的人鱼都对今晚的胜利者充满了好奇,她们想亲眼看一看他、想凑近了和他说几句话。就连女经理自身都对这个伤痕累累的人类产生了兴趣,他蜷缩在老板怀里,看起来孱弱得不像话, 和赛台上杀伐果断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不用。”郁槐道, “我帮他治疗。” “那晚上的庆功宴……” 他直接替徐以年做了决定:“他不会去了。” 三言两语间, 郁槐的态度已经足够明确。先前起哄看热闹大多数妖怪都带着玩笑心理, 女经理也没怎么当真,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 “抱歉。”她连忙道歉。无论他们的关系究竟如何,老板显然是在意他的,一想到自己居然当着老板的面暗示有不少女妖想和这个人类亲昵,女经理就恨不得一头撞上赛台。 “那就不打扰您了。”她鞠了一躬,匆匆离开。 空气中传来硴啦硴啦的碎裂声响,郁槐面前的空间像被打碎的玻璃般分裂开来。不远处的观众席上,看见这一幕的妖怪面露羡慕:“听说郁老板能随意出入自由港的各个场所,百闻不如一见,这简直比传送阵还方便。” “这是他的权限,这座城市可是认主的,他进出自由港的方式也跟我们不同。” “自由港算宣夫人留给他的遗产了,要是没发生那件事,他现在指不定有多风光。”年龄大些的妖怪回忆道,“最厉害那几年连除妖局都要看他们家的面子,我听说徐家最开始根本不愿意和鬼族结亲,最后怎么着?还不是他一句话的功夫,人就成了他的。” “也算徐家那小子走运,老板要是还对他感兴趣,现在一样能轻轻松松抢过来!” “说得好像谁对那段旧情念念不忘似的,都多长时间了,他身边会缺这一个?看看自由港这副辉煌的样子,老子都想跟他搞对象。” …… 妖怪们讲话时都没刻意放低音量,郁槐把他们的议论听得清清楚楚。他抱着徐以年径直走进那道裂开的空间,将人声鼎沸的橡山竞技场抛在身后。 裂缝合并,最后一丝喧哗也消失不见。 偌大的房间如同开阔的宫殿,穹顶状的天花板与墙面连为一体,衔接处不见一丝缝隙。在寸土寸金的自由港,这样奢华的空间能买下数不清的奇珍异宝。落地窗外映着辉煌璀璨的夜色,向下俯视时整座城市都仿若俯首称臣。 南栀不久前来房间里换过花,空气中漂浮着晚香玉幽幽的气味。 郁槐将人轻放在床上,解除幻术后,徐以年真正的样貌显露出来。他坐在床边,单手解开了徐以年的衣扣。 衣衫褪去,伤势显得有些骇人。谢祁寒出手向来简单粗暴,还特别喜欢大范围攻击,徐以年身上不少皮肤被擦破了。他的脖颈处有一道仍在渗血的划伤,如果骨刀的刀锋再深入几分说不定会当场毙命;伤势最严重的小腿在快速奔跑的过程中形成了二次伤害,已经可以看见里面的骨头。郁槐用指腹轻触,昏迷状态的人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 似乎从很久以前开始,徐以年就喜欢用搏命的方式打架。 枫桥学院的学生时不时就要出校斩杀妖怪,有一次他恰好碰上徐以年做完任务回来。黑发黑眼的男生被同学搀扶着,身上挂了彩。当时他和徐以年假扮情侣大半年,他俩的关系全校皆知。扶着徐以年的同学一看见他,兴高采烈喊道:“郁学长!” 郁槐注意到徐以年带了一身伤,伤势最严重的左腿缠着一圈又一圈绷带,走路都不方便。那同学似乎很兴奋,指着徐以年说个不停:“你不知道,他实在太厉害了!我们这次任务碰上了十几只夜行魅,本来都打算放弃了,就靠他力挽狂澜!” 徐以年瞅了郁槐一眼,漂亮的眼睛格外明亮,藏着些许得意的神色:“还行吧,也不算特别危险。” 同学大惊小怪:“这还不够危险?牛逼啊,你也太经得起刺激了。” 郁槐面色微沉,伸手握住徐以年的肩膀,对扶着他的同学道:“麻烦你了,我送他回去。” 同学连声答应,将徐以年交到郁槐手中。男生的身躯靠了上来,因为不小心碰到伤口,徐以年不自觉嘶了声。郁槐表情不太好看,徐以年却没注意。准确说来,那时候他几乎不怎么关注郁槐的心思,他自我惯了。徐以年笑着问:“郁槐,你杀过夜行魅吗?应该杀过吧,我费了不少功夫才知道要彻底破坏它们的影子,不然怎么杀都能复原……差点儿就被一爪子捅对穿了,幸好我反应快,只伤到了腿。” “我们组其他人本来打算撤退,但我占了上风,他们又都回来了。” 他在他耳边说个不停,带着点儿少年人的炫耀。郁槐压抑的火气却越来越盛,听到最后出声打断他:“你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吗?所有人都知道撤退,只有你一个人留下来。” 徐以年一愣,反问道:“我能杀了他们,为什么要逃?” 郁槐语气不善:“你就这么喜欢拼命?日常任务只是为了历练,没要求你们不惜一切代价完成。” 徐以年的声音也淡了下来:“我做我该做的事,你凭什么说教我?” 相识以来,徐以年从来没用这样疏离的口吻同他说过话,郁槐心里一刺,忍不住抓紧他的手,他没收住力气,徐以年的手腕被他捏得咯吱一声闷响。 他死死盯着徐以年:“你就完全没考虑过我的感受?” 徐以年被看得不自在,一把甩开他的手,气势汹汹冲他吼道:“我考虑你干什么!你谁?真把自己当我男朋友了?” 看着他一瘸一拐离开视线,郁槐逼自己忍了又忍,才没当场把这只养不熟的狼崽子抓回来。 但后来…… 想到没过多久发生的事情,郁槐的眉眼柔软了几分。 人身鱼尾的灵体凭空出现,在空中甩了甩小小的尾巴。郁槐手上浮现出一层透明的膜,这便算是驱鬼了。他抱着徐以年,手臂收拢,让对方紧靠在他的胸膛前,空出来的那只手则抚上了伤处。 人鱼的肢体表面覆盖有一层透明的薄膜,通过接触这层薄膜,大多数伤口都能得到治愈。 不可避免的,治疗过程中他的指尖染上了徐以年的血,温热的血液顺着薄膜表面流淌下来。他其实不怎么喜欢人鱼的能力,滑滑腻腻的。治疗类的能力虽然稀有,但他还杀过其他擅长治愈的妖怪,之所以用这个能力…… 郁槐的手指顺着雪白的脖颈一路向下,拇指轻巧地刮过喉结,握住了那道险些致命的刀伤。 仿佛察觉到要害被他人握在手中,徐以年的眼睫不安地动了动,小小的泪痣也随之一颤,令人移不开视线。 即使时隔多年,郁槐也记得看见他的第一眼。 男生的目光望向人群,表情看起来酷酷的,还没褪去稚气的桃花眼却不经意地流露出羡慕。 这小孩儿在羡慕什么呢? 不久郁槐知道了他是谁,也知道了他的命相,意识到徐以年羡慕的是那些没有命相束缚的普通人,郁槐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他,就像用目光追逐一只蝴蝶。他看着徐以年一个人走过黄昏时的操场,肩上懒洋洋地挂着个书包;隔天五年级的秦主任就冲着这小子狂风暴雨一顿输出,说自己教了几十年书还没遇见为了应付老师背空书包的奇葩,你但凡有一天晚上把作业背回去,理论都不可能考成那副鬼样子! …… 如果他愿意到我的身边来,我会照顾好他的。 在徐以年被秦主任骂得狗血喷头、最后领罚去图书馆抄校规时,郁槐突然萌生了这个想法。 怀里的人在这时动了动眼皮,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了一条缝。徐以年茫然而迷糊地注视着前方,恍惚间感觉有谁抱着他,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看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他还是很疲惫,出于常年养成的警惕性,他强迫自己苏醒了过来。但他太累了,连完整的思考都没办法做到,只能大致观察和他相拥之人的轮廓。 朦胧中,他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眸子。 徐以年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清醒还是不清醒。实在是头昏脑涨得厉害,干脆自暴自弃,放任自己做出了此时此刻最想做的事情。 他小声地喊:“郁槐……” 因为音量小,他叫他的名字时既像在求救、又像在求饶。 妖怪被他勾中了软肋,手上动作停顿。 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徐以年不甘心地动了动酸软的手指,勉强抓住了近在咫尺的人。他的指尖发着颤,被他贴近时就像被瑟瑟发抖的幼兽亲近。这样无力地抓挠了几下,徐以年又再度昏迷过去。郁槐看着他毫无防备的模样,目光渐渐柔软,在最后一刻回握住他因为脱力而滑落的手。 他将手指慢条斯理卡进男生的指缝间,而后五指下扣、十指交握,亲密得仿佛不分彼此。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慢慢松开圈住徐以年的手臂,转而用掌心托住他的后背,让他能够安稳地躺在床上。 为了治疗,他需要一直和徐以年保持肢体接触。郁槐特意注意了伤口的位置,确定不会压到伤处后顺势躺在了旁边。察觉到自己的每个动作都不知不觉带上了小心翼翼的味道,他不禁笑了笑,自言自语:“多久没这样了……” 他伸手轻轻扣住枕边人的肩膀,长臂一揽,将人拢入怀中。 徐以年的脸颊和脖颈都是羊脂般的颜色,双唇因为失血略显苍白,这副病弱的样子丝毫不影响他的外貌。他长大了,容姿也变得越发艳丽。 要是有人鱼拥抱他、替他抚慰伤口…… 相握的五指不觉收紧,郁槐垂下眼。 ——他大概率会把那只手直接折断。 在自由港冰凉的夜晚,徐以年身上的温度有种难以言喻的诱惑力。明明拥有那么强悍的爆发力,放松下来他的肢体却很柔软,抱着他的感觉就像抓住了一团云。 郁槐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头也埋进他的颈窝里。 如同坠入温暖的云层之中。 情商 徐以年醒来时头昏脑涨, 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仿佛被抽走了筋骨。 这是异能消耗过度的后遗症。 半梦半醒间,他试探性地动了动酸软的小腿, 脚不小心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以为是床单被褥,便又往那边踢了踢,触感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徐以年的大脑慢半拍地反应过来。 他旁边有人。 刹时间各类念想掠过心头, 徐以年一下睁开了眼睛朝旁边望去。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斜照入室内, 因为有窗帘遮挡, 光线变得暧昧而模糊, 将枕边人的面容照得半明半暗。 徐以年不由自主放轻了呼吸, 侧过头看他。 面前这张脸轮廓英俊,眉骨高挺, 闭着眼沉睡的时候难得显露出一丝温和无害的味道。 徐以年依稀记得自己昨晚在梦里看见了郁槐,这样的梦他做过无数次, 醒来时的怅然若失也经历过无数次。他一度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在清醒状态下见到郁槐睡在自己身旁了,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大奖击中,他头晕目眩了一阵子, 才迟来地意识到他们现在究竟是以怎样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徐以年面红耳热,腿又软了几分。 难怪他会感觉身上这么重…… 郁槐的手臂比他粗很多,再加上肌肉密度大,这么环抱着他,徐以年都没办法动弹。或许是因为睡梦中不知不觉被身旁的热源吸引, 他居然也伸手回抱住了郁槐。徐以年盯着自己的胳膊看了好一会儿, 小心翼翼将手向回缩, 试图在郁槐醒来前抹消掉自己图谋不轨的证据。 就在他快要成功时, 身旁的妖族眼睫微动, 暗紫色的眸子缓缓睁开。 ……功亏一篑,操! 徐以年被逮了个正着,慌乱之下,他下意识把伸到一半的手放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刚放完他就觉得不对,先不说他为什么要在关键时刻自己坑自己,落在郁槐眼里,他的行为举止大概跟主动拥抱无异。 果不其然,郁槐视线下移,瞟了眼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而后又将目光放到徐以年脸上,唇角轻轻一扯。 他没有说话,徐以年却感觉被他从头到脚嘲讽了一遍。手贱这个缘由在此情此景下格外苍白无力,无论用什么理由解释都显得他心怀鬼胎,徐以年索性跳过了这个步骤。 他先发制人,恶声恶气地问:“你抱着我干什么?” 说话同时,他假装没事人一样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是我的房间,”郁槐也自然地松开揽在他腰上的手,懒洋洋地把问题抛了回来,“你不如想想你为什么在这儿。” 早在徐以年刚睁开眼时他就醒了。男生自以为小幅度的动静对他来说堪比地动山摇,他都预料到了这家伙醒来后的整套流程:目瞪口呆、翻身下床、有多快跑多快。 他没想到,徐以年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这么个偷偷摸摸的小动作。 他们面对面躺着,四目相望。对比之前亲密无间的姿势,现在俨然称得上安全距离。 郁槐放手之后,徐以年紧绷的神经一懈,稍不注意就忽略了对方的答非所问。他跟着郁槐的思路回忆:“昨晚我在橡山竞技场大杀四方,打出了当晚最精彩的一场比赛,全场赌狗都为我欢呼……说实话,我帅得有点过分了。” “是挺帅的。”郁槐附和了声。 徐以年没料到还能从他嘴里听见一句夸赞,当即有些受宠若惊,下一秒郁槐语调平稳地补充:“当着我的面昏过去的样子也很帅。” “……那是意外。” “全场那么多人你不找,专门在我面前晕过去,你这算不算碰瓷?” 徐以年一时语塞。 好巧不巧地,这句话戳中了他最心虚的地方。他当时伤势严重,强撑着走下赛台,在看见郁槐的那一刹过去养成的习惯不合时宜苏醒,他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了脆弱。 徐以年硬着头皮道:“你想多了,我都没看清是你。” 郁槐意味深长瞅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反驳。 他这副样子比直接回击更令人不安,徐以年脑海里警钟狂鸣,当机立断抬手掀开被子,准备趁自己还算占据上风时跑路。 但他的身体状况比想象中还要糟糕,只是一个掀开被子的动作都做得异常艰难。这么严重的异能消耗后遗症估计没一两天是恢复不过来了。他撑着床想要坐起来,全身的肌肉都在抗议。 疼。 他没忍住皱了皱眉。 好不容易把自己折腾起来了,他正想往床边挪,腿上却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昨晚被谢祁寒开了一个洞的小腿在他移动时筋骨抽搐,徐以年痛得嘶了声,手脚一软,就要重新摔回床上。 旁边人及时地扶了他一把。 托在他背后的手掌平稳有力,郁槐扣着他的肩膀,让他上半身靠在了床头。徐以年见他收回手,目光不由得顺势落到他脸上。没想到郁槐也正在看他。 不由自主的,徐以年的呼吸乱了一刹。 咚咚—— 敲门声忽然传来。 他们所处的位置是这套房间的卧室,绕过隔断和走廊,卧室外面还有一间宽敞的会客厅,声音便是从那边传来的。郁槐下了床,随手在衣帽架上抓了件睡袍,边穿边向门外走。 妖族的身体都有着惊人的肌肉含量,郁槐背对他穿衣时,徐以年清楚地看见了他肩胛骨处的肌肉线条。妖怪的肩背宽厚紧实、手长腿长,一看便蕴含着极为强悍的爆发力。 徐以年的喉咙有些痒,无意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郁槐拉开门,迎面而来的是笑吟吟的花衡景和捧着一大束郁金香的南栀。 “郁老板,”见郁槐只披了件睡袍,大半截胸膛都还裸着,花衡景最先开口,“刚起床?没吵醒你吧。” “醒一会儿了。”郁槐看向女妖怀里那一大捧娇艳欲滴的鲜花,“这是……?” “花先生送的,说是见面礼。”南栀游刃有余地收下了这份殷勤。她和花衡景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笑容,比起送花的和收礼的,更像是棋逢对手。 眼见合作对象挖墙脚挖到了自己这里,郁槐不客气地问:“你很闲?” 花衡景恍然:“忘了给你也带一束。” 郁槐凉凉道:“那你可能要和你的花一起滚出去了。” 花衡景:“……” “我们能不能换个地方聊?”花衡景见势不妙转移了话题,他和南栀都站在走廊上,郁槐背后是宽敞的会客厅。他自然而然朝门内看去,想不到郁槐直接拒绝:“不方便。” 花衡景表情微变,想要进去的心更强烈了:“怎么了,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吗?” 恰巧这时候房间内传来些许的动静,那声音极其轻微,常人根本无法捕捉,但在场的三只妖怪听觉都异常敏锐。南栀若有所思,露出个温柔暧昧的笑容。 郁槐懒洋洋地靠着门,像是故意说给里面的人听:“毕竟才跟我过了一夜,不太方便让外人见呢。” 房间内的徐以年猛地睁大眼睛,只觉得他措辞比原暮还不讲究。 这他妈是什么鬼话?! 果不其然,花衡景沉默了下来。徐以年满脑子都是那句过夜,脸上的温度陡然升高,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一把拽过被子躲了进去。 如果花衡景和南栀进来,至少认不出床上的人是自己…… 他才打好算盘,就听见花衡景直白地问:“谁啊,真的假的?” 徐以年心道郁槐一定不会说的,相信郁槐!只有傻逼才会在这时候大大方方说出前男友的名字! “徐以年。” “…………”靠,你到底有没有情商?! 徐以年一把掀开被子,原地惊坐起。 门外,花衡景面露震惊。大多数妖族的感情生活都比较随意,在人类眼中甚至称得上糜烂,但自从认识以来郁槐一直是一个人,本以为后者清心寡欲这么长时间终于要向各位同族看齐了,想不到玩的是前缘再续。 又是徐以年。 “你还真是……”花衡景艰难道,“用情至深。” 伴随着花衡景落下的话音,室内传来了一阵阵动静。 再不回去徐以年可能要拆房子了,郁槐示意南栀:“你带他去书房,我稍后到。” “不用那么麻烦,我是想告诉你地下拍卖会的货物渠道查出来了。”花衡景嘴角的笑意渐渐加深,“我们家的老头全在急着收拾烂摊子。” 郁槐略感意外地看他一眼,夸赞道:“动作很快啊。” “如果你有什么想问的,今天去找大长老还来得及。”幻妖一族的家主语气轻快,“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打扰了。” 徐以年一边听花衡景向郁槐告别,一边以龟速挪动。 他没太听懂地下拍卖会那部分,只大致感觉是个好消息。他现在全副心思都被几分钟前的社死现场占据,只想赶紧跑路,无奈移动时浑身神经仿佛拉扯一般疼痛,尽管没什么力气,他也坚持不懈爬到了床边。 他伸出脚,想要踩上柔软的地毯。 “你急着上厕所?想尿尿可以说一声,我没不让你去。” 徐以年身体僵住。 他呆滞地看向不知何时进来的郁槐,嘴唇动了半天没想到合理的解释,只能干巴巴地说:“我复健,加强运动……好得快。” 他说话的同时把腿缩回了床上,如果有地缝,他一定毫不犹豫钻进去。 郁槐瞟了眼徐以年蜷缩起来的腿。男生的脚踝和膝盖泛着烟雾般的淡粉,阳光照射下,雪白的肌肤比夜间看起来更为剔透。 他淡淡道:“你的伤是我治的,用不着你瞎折腾。” 床上的人不可置信抬起头:“你治的?” 他原本以为昨晚郁槐替他找了医术高明的医生,再带他回到了这里,结果竟然是对方亲自治疗的。难怪他身上连一处皮肉伤都找不到了…… “老老实实躺一天自然就好了。” 徐以年和他对视一眼,不自觉抓紧了松软的被子:“哦。” 中大奖的感觉又一次从天而降,他难得安分听话,重新躺回了床上,用被子把自己好好盖住。 他特意将被子拉高了些,用来遮掩自己不断上扬的唇角。 破坏欲 模糊的钢琴声穿过雕刻山水花鸟的围屏, 从客厅传入书房。 房间内陈设考究,玉质烟盅上的猫与蝴蝶活灵活现,大量烟灰堆积在里面, 如同一座灰白的小山。烟雾缭绕中, 幻妖一族的大长老握紧电话,逐渐眯起了眼睛。 从昨晚起便不断有电话打进来,传来的基本都是坏消息, 他已有半宿未合眼了。 “……家主私藏了很多理应被销毁的账本, 几十年前的旧账全被翻了出来!除妖局拿到账本后连夜清查公司, 一查一个准。” 这次的情况比他们预想中还要困难, 除妖总局参与调查、学院也跟着穷追不舍。原暮放权给了那个鬼族的小子, 这让他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对付长老院。外界的冲击比不上内部的动荡,身为家主的花衡景在这场变故中并未和他们站在一起, 倒不如说,整件事情都是由他一手策划的。 他引来了学院和除妖局, 又和郁槐达成了合作。如果早知会有今天这般局面,他们当初绝不可能让他坐上那个位置。 电话那端的下属焦急道:“不知怎么的,原本准备送走的拍卖品全被家主截了下来, 他甚至找到了当晚的人证。除妖总局马上就会批下逮捕令。其他长老都在想办法,您看现在——” “知道了。”大长老冷声挂断了电话。 花、衡、景。 他在心中一字字默念这个名字,布满褶皱的眼睛流露出狠戾的凶光。他沉默半晌,重新拨通了一个电话。 “抓紧销毁跟我有关的证据,我不能直接被判死刑!” “帮我联系黑塔监狱, 打点好一切……” “不, 不用顾虑家主, ”大长老的声音轻柔得近乎诡异, “他很快就会付出代价。” 接完电话, 他从书房中走出来。 黑胶唱片机运行时发出微不可闻的闷响,或许是因为唱针老化,出来的音乐带着略显沙哑的钝感,钢琴声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他拨动唱针,重新换了首曲子。 许愿机能让花衡景变得言听计从,长老院为此耗费了不少功夫。花衡景的精神力非常强大,为达成目的至少需要准备上万人用于血祭,一名除妖师的血肉抵得上几十名普通人,这些日子他们也在尽可能地标记除妖师。 大长老算了算已经准备好的祭品,有条不紊地替自己沏了一壶老普洱。随着扩散开来的水蒸气,清雅的茶香萦绕鼻尖。 虽说黑塔会对他照顾有加,到底还是监狱,有一段时间他都喝不到这么好的茶了。正觉得遗憾,一道声音从侧方传来。 “一杯茶作为断头饭,好像稍微寒酸了一点儿。”来人从大长老的旁侧走到正前方,在太师椅上慢慢悠悠坐下,自然得就像这里是他的家。 大长老短暂地愣了愣神,随即从容地将茶水倒入郁槐面前的茶盏里。 “郁先生来得不巧,我只能用这样寒酸的茶水招待了。” 老者添茶的手不曾一颤,茶水稳稳当当与杯口齐平,多一分则溢。 茶满送客,酒满欺人。 郁槐没什么兴趣地睇了眼自己面前这杯逐客令,转而对上大长老的眼睛:“你很自信能活着走出黑塔。” 钢琴的乐声流淌在房间里,这是一首节奏悠扬的夜曲,老派的黑胶唱片机恰好与这首上了年纪的曲子相得益彰。 大长老一言不发。 对于妖族来说,他的年龄也算很高了。即使肉身已无可避免地显露出老态,他的眼神依旧如鹰隼一般锐利。 “能把黑塔当成暂避风头的地方,长老院的门路确实不少。” “看来有人走漏了消息,”大长老不动声色,“临时的安排确实会出很多小岔子。” “除了这些,我还拿到了一条进入黑塔的路线,终点刚好是你的牢房。”郁槐话音落下,大长老脸上终于浮现出异样的神色,“叫它牢房可能不太准确,你给自己准备的卧室和隔壁的双人牢房一样大。你打算去度个假?” “……你想做什么?” “想问问你的意见。你比较喜欢自由活动时死在海里,还是深更半夜死在自己的房间?不管怎么选,最后杀掉你的都是我。” 像是看不见大长老难看至极的脸色,郁槐反客为主端起茶盅,将茶水倒进了大长老空掉的茶盏里,他没有刻意倒满杯,只是随意往里面添了些许茶水。 放下茶盅时,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话语却是命令式的:“选吧。” 大长老盯着那盏茶,仿佛在看毒辣的蛇蝎,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微微颤抖。 他有许多年没尝过受制于人的滋味了,满腔怒意令他胸膛起伏、呼吸也不知不觉变得剧烈。那杯摆在面前的茶盏被他咣当一声打翻在地,大长老不顾自己手背上溅到的水珠,抬起发红的双目同郁槐对视。 即使万般不愿承认,他在内心深处始终恐惧着鬼族的能力,盛怒之下,他对面前这双眼睛犹有忌惮。 太像了。 这双眼睛和宣檀太像了。 那个高高在上的女妖轻而易举毁掉了他大半生的心血,与人类和平共处,受到最大冲击的便是他们这些依赖灰色产业的大家族,和平共处条例直接将这一部分划入了禁区。幻妖一族每况愈下,顺应条例的其他家族却悄然崛起,原本落在后面的小家族隐隐有了超过他们的势头,过去摇尾乞怜的家伙也敢对他指手画脚:和人类和平共处才是未来的趋势!像你这样不懂变通的老古董,早晚会被时代抛弃! 他看不上那些一夜间乐呵呵融入人类社会的妖怪,更对倡导和平的宣檀恨之入骨。可即使是在最憎恶她的时间里,他也畏惧同她正面交锋。 被鬼族杀掉意味着死后也无法进入轮回,只有当这只鬼族死去了,被他杀死的人和妖才能跟着投胎转世。大长老并不畏惧死亡,令他惧怕的是死后漫长的折磨。 钢琴的旋律变得激烈而昂扬。他深吸一口气,哑着嗓子从喉咙里挤出话:“我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五年时间,足够他们清除所有的痕迹了,你能查到的东西一定很少……杀了我,线索就会彻底断掉。” 在大长老笃定的目光下,郁槐向后靠了靠,闲闲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每报出一个名字,大长老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当第七个名字落下,郁槐注视着大长老:“这七名长老都曾参与过那件事,看见你的下场,他们会争先恐后向我透露消息。” “不,不会有谁比我知道的更多!只有我和‘绮罗’有过直接的联系,其他的长老都是听从我的指令。如果你想从我这里拿到线索……”大长老稍作停顿,死死注视着郁槐,“你就必须保证我的安全。” 这小子比他想象中还要强势,导致他不小心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能卡在这个时间和他兜圈子,比起特意来看他死到临头的丑态更像别有所图。大长老果断道:“我给你所有的权利和财产。你可以当我死在了黑塔,我发誓终生不会离开一步。” 郁槐不为所动,声音里没什么温度:“我对老人家的棺材本没什么兴趣。不如这样,这栋大宅里住的都是你的亲人,我把他们全部叫过来,当着你的面一个一个杀掉,你愿意说多少就说多少。” 钢琴声戛然而止—— 一个流畅而漂亮的休止音。 “荒谬!”大长老一掌拍在桌上,茶具碎裂,香气四溢的茶水淌了一桌。他目眦欲裂、眼角抽搐,再也没法维持大家族的长老应有的体面,“他们是无辜的……!” “你当年参与屠戮,考虑过鬼族无不无辜吗,”郁槐奇怪地问,“你凭什么要求我放过你的家人?” 大长老的表情不断变化,半晌过后,他仿佛失去了所有抵抗的力气,颓然埋下了脸。 “……都过去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件事情牵扯到了多少人,幻妖只是其中的一家,你能杀了我,难道还能杀了所有参与过的妖怪?你母亲未必想看见你变成这副样子,你现在有能力、有地位,你可以去过更好的生活,你为什么不放下?!”说到后面,他不知不觉抬起头,表情也变得可怖而狰狞。 “放心,一个都不会漏掉。”郁槐无所谓道,“很公平的。” 大长老难以理解地看着他,终于发现了他和自己的不同。 他根本不在乎条框规矩,只要决定复仇就一定会不择手段。这样可怕的执着令人打从心底感到不适。他们的确做错了,当初就不该给他留下苟延残喘的机会;那时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刚成年的小鬼,就算他是宣檀的孩子,进了埋骨场同样不可能有重见天日那天…… 面对满目颓然的大长老,郁槐赏赐般地开了口:“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一样需要偿命,但我不亲手杀你、不动你的家人。” 即使知道他的条件都有高昂的代价,大长老也无法避免地生出了一丝希望。他嘶哑着嗓子问:“你究竟想要什么?” “把你知道的真相完完整整告诉我,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他轻语了几句。 大长老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表情从讶异转为愤怒,最后又变成无可奈何的憎恶。 他失魂落魄道:“你这个疯子……” - 徐以年睡了一整天。 过度使用异能不仅让他全身肌肉酸痛,同样耗尽了他的体力,连警惕性都跟着下降了不少,睡梦中察觉到有人接近才懒懒散散睁开了眼睛。 他还是很疲惫,思维也不怎么灵活。眼前大致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意识到那人正直勾勾地注视自己,徐以年一个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郁槐安静凝视着他。 他的目光若有实质,一寸寸地,从柔软的脖颈到白皙的脸颊,眼中无意识流露出渴望和贪婪。 徐以年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下意识问:“看我干什么。” 郁槐没说话。 他略微倾身,视线也压了下来。徐以年被他搞得相当不适,以为自己鸠占鹊巢的行为终于引发了主人的不满:“别看了,我马上滚。真不是故意赖着不走的,你该早点叫醒我……” 他边说边掀开被子,郁槐将他的举动收入眼底,神色越发晦暗。 听完大长老交待的那些事,他仿佛又回到了充满血腥味的那一天。大量不愉快的回忆纷至沓来,从那天起,他的人生像是滑入了深渊,无数人站在上面丢石头,当他终于支撑不住跌落,深渊里的怪物们狞笑着拍手称庆。 对他来说,最大那块石头是徐以年亲手丢下来的。 当他在尸山血海里苦苦挣扎,原本覆盖在胸口的婚契骤然一轻,郁槐迟了一拍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身上的神经断裂了大半,按理来说应该已经丧失了感知能力,但契约剥离的感觉清晰得可怕。 变故发生后,徐以年通过婚契直截了当说了分手,他不死心,想要再次联系对方,徐以年却干脆解除了婚契,毫不犹豫切断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被抛弃的记忆历历在目,偏偏他最想抓住的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既然徐以年不想要婚契,那就换一个吧。 妖族的契约五花八门,有一种以血为引的禁忌契约。结缔血契后,受契方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获得施契方的鲜血,否则便会神志失常,全身如同发病一般痛苦。 只要结下这个契约,徐以年的命就被他握在了手里,至死都无法离开。 郁槐无声无息攥紧了床沿,手背青筋突起。一只浑身爬满咒文的灵体悄然出现在徐以年看不见的地方,巴掌大的灵体睁开眼睛,双瞳中凝起诡谲的鲜红色纹路。 妖族的手背上同时浮现出一模一样的红纹,原本放在床边的手指微动—— 徐以年莫名感觉周围气压变得更低了,他本能地停下了动作。 “算了,”男生忽然往后一靠,“不滚了。” 他踩着柔软的被子,扭过头来看身旁的鬼族。郁槐的状态有些反常。他正想开口说话,肚子不合时宜地发出咕咕的声响。 两人同时怔了怔。 “我……”徐以年耳根发烫,窘迫道,“自由港能点外卖吗?” 他闷头睡了一天,伤是好得七七八八,三餐也全落下了。空空如也的肚子又一次发出了咕咕声。徐以年简直无地自容:“……我还是去吃饭吧。” 他刚要从床上下来,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昨晚打架没注意,他把手机丢在了橡山竞技场,身上也没什么现金。徐以年内心疯狂挠墙:“那个,能不能借点钱?” 他说完对上郁槐情绪不明的视线,只觉得场面尴尬到极点。 一直没搭腔的妖族看着他的窘态,终于开了口:“笨死了。” 随着这声不轻不重的讽刺,藏在角落里的灵体闭上了纹路可怖的眼睛,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郁槐把手机扔过来,徐以年伸手接住,发现电话已经拨通了。 “要吃什么自己说。” 徐以年犹豫了一下,大概是不怎么好意思,试探性地问了句:“你吃吗?” 男生望过来的眼神干净而柔和,从始至终没有丝毫的负面情绪。 郁槐看着他,心里快要溢出的侵略欲被无奈取代,一下子就没了脾气。 审判院 连续躺了一天一夜, 徐以年终于有了力气,可以正常使用异能了。 就像郁槐说的,他的伤势恢复得非常好, 全身没留下任何后遗症。想起某个帮他治疗的妖怪, 徐以年心情微妙。 到最后他也没搞明白郁槐昨晚究竟怎么了…… 他边想边拉开门,一阵烟雾迎面而来,徐以年条件反射退后一步。 雾气散去后扑闪翅膀的小精灵热情洋溢道:“您睡醒了?早上好!” “你怎么在这儿?”认出这是替他带过路的地图精灵, 徐以年惊讶道。 “我现在只为您服务。”精灵绕着他飞了一圈, 眼中冒出无数幸福的小星星, “您的朋友们都在大厅用早餐, 跟我来吧!” 来到这里后, 徐以年一直没出过门,他只知道自己在一间比较大的房子里, 没想到他所处的地方是一座立在悬崖上的古堡。这座古堡以白色石料堆砌而成,最高处的塔顶呈淡金色, 整体如同阳光照耀下的雪山。冰凉的海风穿过花团锦簇的露台,低头便能看见悬崖下方起伏的海水。 精灵将他带到了大厅门口,徐以年向内走去。光可鉴人的地板映照出吊灯的影子, 六条拱肋将头顶上方的弧形天花板切割成六面,每一面都绘有色彩斑斓的百妖图。徐以年在布置精美的长桌边看见了夏子珩和叶悄,前者正在埋头吃东西,后者侧过脸,和旁边的宸燃低声讨论着什么。夏子珩的气色相比先前好了很多, 伤势似乎已然痊愈。 看清楚来人, 宸燃挑了下眉:“我还以为你忘了自己正在执行任务。您是终于想起要跟组长报备了?” 徐以年把学院的规矩忘到了大脑后, 听宸燃提起这个, 他果断转移话题:“有什么好吃的?” 叶悄顺手给他倒了杯咖啡, 徐以年端起来抿了一口,装模作样:“有点苦。” 宸燃没被他忽悠住:“一天一夜找不到人,电话也不接,你说我是不是该给你报个失踪?” 夏子珩也问:“你去哪儿玩了?南栀姐说你也在古堡里,只是没跟我们住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不禁感慨:“不过这地方这么大,碰不上面也很正常。那个谁还真有钱……小徐哥你别误会,我不是在夸他!” 所幸霸王花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这上面,徐以年神神秘秘道:“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现在是橡山首富。” 夏子珩下意识问:“你去橡山抢劫了?” 徐以年:“老子需要抢劫?一晚上拿下七场胜利,首富之位堂堂正正。” 夏子珩十分捧场:“我操这么强势吗?!人类少年进入妖族竞技场过五关斩六将,绝世爽文啊!” 徐以年被吹得身心舒畅:“过奖,也就是我的常规水平。” 宸燃反应过来:“你去赌博了?你还自己买自己?徐以年你记不记得你正在出任务——” 叶悄来了兴趣:“很多钱吗?” 宸燃难以置信地看向另一位组员,才意识到这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对了小徐哥,幻妖一族的审判日定在下周末。”聊着聊着,夏子珩终于想起了正事,“我们都算当事人,可以去参加审判,我因为特殊情况不能离开自由港。你们怎么打算?” “我留下。”叶悄率先表态,“自由港看起来还算安全,但我守在这里比较放心。” 夏子珩受宠若惊:“你打算守着我吗?” 见叶悄点头,夏子珩十分感动:“叶爸爸!” “……别靠过来。”叶悄拒绝。 “审判日?怎么就到审判这步了。”徐以年神色茫然,“我错过了多少?” 叶悄:“除妖局对幻妖一族的长老们下了逮捕令。” 徐以年:“抓住了没?” “……”叶悄对宸燃道,“你来吧。” 宸燃懒得解释:“谁废话多谁来。” 夏子珩没事人一样喝了口果汁,等大家都看向他,他才疑惑地问:“我解释?我废话多吗?” - 审判院位于十字大街的正东方,这座以灰白为基调的建筑在正门门楣上雕刻有巨大的天秤标志,天秤左侧放置鲜花和刀剑,右侧放置法典。审判院的隔壁便是庄严宏伟的除妖总局。整条十字街到处是除妖界的标志性建筑,十字交叉处立着一座通天的慰灵碑。 徐以年和宸燃走进侧门,押送犯人的囚车也刚好从这扇门走。今日这场审判声势浩大,前门、后门与两道侧门皆有数名除妖师把守,从囚车上下来的老者身形高瘦,即使满脸倦容,走路时依旧身板挺直。 他手上脚上都戴着刻满符文的铐链,一迈步便哐当作响。老者布满皱纹的双眼无意中扫到徐以年,倏然凝住:“你是徐家的少主,对不对?” 徐以年向他看去。 老者盯着他的脸,喃喃道:“你做得对,好孩子,你的确该毁掉和他的婚约,他就是个没人性的疯子,你迟早会死在他手上——” “闭嘴!”押送的除妖师厉声呵斥,“不许交谈,往前走!” 老者置若罔闻:“离开他!越远越好!否则他早晚会毁掉你的一切!” 押送的除妖师忍无可忍,高声斥责老者,推着他快步向前。 宸燃怕徐以年多想,低声道:“他被抓好像和郁槐有关,别听他胡说八道。” 徐以年盯着离开的大长老,轻蔑一笑:“傻逼。” 而后扭头问宸燃:“你刚才说什么?” 宸燃:“……没什么。” 审判厅的座位依照圆弧形设立,从高到低,每一圈能坐的位置越来越少,前三排是观看审判的最好座位,第一排的下方便是犯人与审判长所处的区域。 大厅内逐渐坐满了人类和妖怪,徐以年和宸燃的位置处在较上圈,距离前三排的核心区相隔甚远。幻妖一族家大业大,这次的审判牵扯到了一众妖怪,留给当事者的席位坐得满满当当。审判还未开始,徐以年后排的两名女妖在说悄悄话。 “家主这回可算扬眉吐气了,除了几个在逃的,长老院全得上审判台,将来家族内的大小事宜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 “难怪家主今天看起来心情很好,一直笑呢。”女妖看着同旁人微笑交谈的花衡景,忍不住感叹,“年纪轻轻就接管了整个家族,以后谁这么好运能当我们的家主夫人?” “我倒是觉得,家主旁边那个更吸引人一点。” “你疯啦?你知不知道他都干过什么?” “知道,郁槐嘛。”女妖笑盈盈地,“别跟我装了,爱慕他的妖族还算少吗?巫族那位大小姐都公开示爱多少次了,要死要活的。我们又不是循规蹈矩的人类,他这样的性格脾气才够劲儿……” 徐以年听她们聊八卦,目光不禁移向陪审团的第一排。 那是整个审判厅最好的位置,犯人被押上来后,除了正前方的审判长,能看得最清楚的就是第一排的座位。可后排那些年纪更大的妖怪跟除妖师心照不宣地将位置让了出去,郁槐和花衡景都很年轻,在那片区域里尤为扎眼。 花衡景正笑着同郁槐说什么,后者轻轻摇了摇头。 徐以年看得仔细,郁槐忽然抬了抬眼,朝这边望来。 偷看人家还被逮了个正着,徐以年条件反射错开视线。郁槐见他飞速侧目低头,不由得莞尔。 后面两名女妖惊喜道:“他是不是看这边了?!他还笑了!” “啊啊啊啊后悔!我今天就该化个温柔撩人的斩男妆!” …… 伴随审判长走上法台的脚步,低语阵阵的审判厅陡然安静。 脚链刮地时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被押送上台的老者脊背挺直。看见站在审判台上的大长老,幻妖们相互交换了目光。 大长老的双手被固定在被告台两侧,押送他的除妖师相继离开。记录员朗声宣布审判规则:“今日的审判由我院副院长担任审判长,十二名陪审团成员拥有协同审判的权利,当审判长与陪审团意见相左时,最终结果由双方共同票决。本次审判为非公开审判,为确保公正,全程将进行记录。在诸位的见证下,我们以鲜花和刀剑起誓——审判院不会诬陷任何一个无辜者,也绝不放任有罪之人逍遥法外!” 听到这里,花衡景脸上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伴随庄严而浑厚的钟声,审判正式开始。 法台后的审判长注视着大长老,声音威严:“你同其他八名犯人共同谋划地下拍卖会,通过走私渠道购置违禁拍卖品,同时非法囚禁人类和妖族,你是否认罪?” 大长老和审判长四目相对,稍隔半晌,他不紧不慢道:“认罪。” “从除妖总局的任务报告来看,地下拍卖会总共违反了27条和平共处条例。根据证人证言,这些行为全部受你指使,你是否承认?” “承认。” “近段时间,在祁海及周边城市发生了16789起人类死亡的案件,这些死者皆为许愿机血祭的牺牲品。许愿机与你、以及另外八名犯人签订了协议,他帮你们实现愿望,你们为他提供祭品。是否属实?” “属实。”大长老以目示意审判长的右手边,“你手边那卷文书上记录的所有罪行,我全部认罪。” 审判厅内传来阵阵骚动,记录员不断在笔记上书写。 审判长继续道:“那么……” “但我有一个问题。”大长老忽然说。 审判长点了点头:“允许发问。” 大长老看向审判长,对方所站的位置比他高很多,他不得不抬头仰视他。即使身处下位,大长老的眼睛却迸发出慑人的精光。 他扭过头,苍老的双眼一一掠过四面八方,如同国王巡视领地:“在场的各位看着我接受审判,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会与我处境相同吗?” 他的态度引来了众人的不满,有人大着胆子骂了一声:“老不死的!” “死到临头还在演呢!啐!” 大长老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神情阴翳而古怪:“不,不是的,有一些人心里正在犯嘀咕,你们和我做过同样的事情,比这卷文书上记录的、指控的还要更加骇人听闻的事情——死几个人类算什么呢?地下拍卖会又算什么!我们当初可是联手诛杀过整整一族的妖怪!踏着高高在上的鬼族的尸骸和鲜血,那种扬眉吐气、痛快淋漓的感觉,想必所有人至死都不会忘记!” 审判厅骤然炸开了锅。 在场的人和妖怪都张开了嘴,一时间议论的声音像是海潮般无止无境。审判长不得不用法槌重重地敲击桌面:“肃静!肃静!” 他警告大长老:“你必须为自己在审判过程中所说的每一句话负责!” “宣檀的死,是一桩早有预谋的谋杀,而非除妖局官方判定的意外。”大长老抛出了更为惊人的内幕,“最初是绮罗一族的家主找上了我,他告诉我,我们被鬼族踩在头上太久了,宣檀草拟的和平共处条例更是触及到了无数人的利益。有的妖怪选择沉默忍耐,但我们决定反抗。” “她接到了一个任务,和其他几名鬼族共同来到了一座小镇上;不止是他们,所有鬼族都被各种各样的缘由引诱到了这里。宣檀是当世最强大的妖族,她所拥有的能力不计其数。我们为此准备了无数祭品向许愿机许愿:三秒钟内,宣檀无法召唤出任何灵体、不得使用任何能力。” “在小镇上发生了一场屠杀。” “鬼族的恢复力是惊人的,普通妖怪难以自愈的伤筋断骨,鬼族只用半天就能恢复如初。有这种麻烦的体质加持,我们不得不尝试了很多种方法,一共用了三天时间才彻底杀死宣檀。” 大长老说到这里,嘴角边缓慢地浮现出笑意,仿佛又闻到了空气中浓厚的血腥味:“在她死的那一刻,我和其他人拥抱着欢呼,像是取得了一场光彩的胜利——是的,我们知道自己正在犯下多么恐怖的罪行,我们全部穿着面具和斗篷,从头到尾没有问过彼此的名字。” 徐以年脸色难看地注视着侃侃而谈的大长老。 他抓着扶手的五指不断用力,到最后咔嚓一声拧断了木质的扶手,木刺猛地扎进他的指缝间。 “徐以年!松手!”宸燃低语,“你流血了!” 徐以年恍若未闻。 他机械地听着大长老描述那天的景象,不由自主回忆起了宣檀的模样。对于徐以年来说,她是一位非常温柔可亲的长辈。 宣檀的性格和郁槐并不像,虽然是受到两界尊崇的大妖,宣檀在家人面前却非常随和。知道他和郁槐谈恋爱后,她玩笑似地问他郁槐是不是拿什么威胁人了,他摇头否定,宣檀便放心地掀了儿子的底——别听他胡说八道!什么假装相亲应付家长啊,他早就喜欢你了。以后他要是欺负你,阿姨帮你揍他! 她看起来太年轻了,在签订婚契时,徐以年不怎么好意思地改口叫了她妈,宣檀高兴地拥抱了他。 那么温柔的,郁槐的妈妈,竟然生生受了三天折磨才彻底死去。 他们到底做了什么啊…… 徐以年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们到底对她、对郁槐、对整个鬼族都做了什么?! “她挡了那么多人的路,死了多好啊。”大长老的声音如同地狱里传来的叹息。 没有谁再说话了,整个审判庭沉默地听他讲述那场暴行。大长老的眸光落向陪审团的位置。 “时至今日,我也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参与了谋杀。最初联系我的绮罗一族在宣檀死后销声匿迹,我私下调查过,发现那是一个空壳子,那一族的妖怪早在十多年前全部死亡了,联系我的人十分谨慎地用了假身份。但有一件事我可以在今天说出来,并且保证它的真实性。” “除妖局有人参与了谋杀。”大长老沉声道,“参与这件事的人一定地位不低,从任务的派发、到后来以意外为由草率了结这件事,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他们一定能从宣檀的死亡中收获不菲的利益。在一两个杀害宣檀的同谋身上,我闻到了人类的味道。” 审判厅的各个角落传来窃窃私语。 除妖总局的除妖师从陪审团里站起来:“一派胡言!除妖局一向对宣夫人尊敬有加!” “审判长,犯人已经丧失了理智,这场审判应该被终止!” 审判长又一次用法槌重重敲击桌面:“肃静!所有人,肃静!” 他看向大长老,搅乱了整场审判的老者神情异常平静,审判长见过很多犯人,对于这种没有波澜的平静并不陌生。 他一定在心里设想过很多次现在的场景,当它真正发生时,他才能不受外界干扰。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所言?” “事情发生太久了,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地隐藏了自己,我没有证据。” 陪审团上的除妖师发出了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 “但我有比证据更具说服力的东西,我相信不会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在我交出这件东西之前,我要提醒某些人,她的孩子也在这儿,他在看着我,也在看着你们。” “我以我的性命担保一切属实——”大长老看向了郁槐的方向,“希望这会让你满意。” 坐在审判长侧方的鬼族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下一个瞬间,女妖的尖叫声响彻了整个审判厅,在场的人类与妖怪纷纷起身。 鲜血四溅,连审判长都愣了一愣。 反应过来他立即高声喝道:“阻止他!快!” 不用他说,负责押运大长老的除妖师骂骂咧咧冲了上去:“该死!铐链铐得好好的,他怎么可能使用妖力?!” 已经晚了。 大长老的双手双脚都拷上了抑制妖力的拷链,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还能调动妖力自杀。他的脖颈从中间炸开,喷射出的鲜血溅在金色的被告台上,沿着台面向下滑落。 他双目圆睁的脑袋骨碌碌地滚了一圈,咚地一声掉下了审判台。 “救不回来了。”看着乱成一团的审判厅,冲到尸体旁边的除妖师面色惨白,“这么大的事情,根本压不住……” 在审判期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说的那些疯言疯语没法证实就算了,偏偏犯人还死在了审判台上。 以死为证。 不用想就知道今天这场审判会在两界掀起多大的波澜。 “郁老板,”花衡景回过神,发自内心感慨,“一出好戏啊。” 郁槐看着地上那颗离自己不远的脑袋,应了声:“还不错。” “大长老向来傲慢,在上百人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行、而后当众自尽,很难想象他愿意接受这样屈辱的死法。你和他谈了什么?” “给了他两个选择,他选了比较好的那一个。” “……”花衡景笑着摇摇头,“真可怕。” “大长老并不知道许愿机去了哪里。我上门和他谈判时,他才发现许愿机已经不知所踪了。”郁槐说着,扭头看向幻妖一族的家主,“你有消息吗?” “我知道长老院原本打算用他控制我,有几位长老还在潜逃,可能是被他们带走了。”花衡景微微蹙眉,也有些忌惮这颗不定时炸-弹,“如果有许愿机的去向,我第一时间告诉你。” 负责押送大长老的除妖师试图拖走他的尸体,其中一人不知怎么手抖了一下,被他抱起来的脑袋又摔落在地上,妖怪们纷纷发出嘘声。 一片混乱中,郁槐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朝那个方向看去。 徐以年的座位处在上圈,他低垂着眼,表情复杂地望过来。这一次他没有像先前那样躲开,与郁槐视线相接时,他的唇微微抿着,仿佛无意识中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模样格外脆弱,郁槐见此皱了皱眉。 注意到台下人的神色变化,徐以年如梦初醒。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表现出异样,但他的指尖现在都还微微颤抖,再留在审判厅很可能没办法控制好情绪,徐以年拍了一下宸燃的肩膀:“走了。” 宸燃忍了忍,实在没忍住,“你知道你的手在流血吗?” 徐以年低头,看见了宸燃白色卫衣上鲜红的指痕。 他茫然地瞟了下自己的手,而后慢吞吞地说:“不好意思,回去给你买件新的。” “……”宸燃看他一副游魂的样子,懒得和他计较,也跟着站了起来。 - 走出审判厅,徐以年的思绪还停留在刚才的一幕幕上。 如果没看错,大长老自杀前最后看的不是审判长,而是郁槐。联想到一周前郁槐晚归时情绪不佳,徐以年终于明白了他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他去见了大长老。他们很可能达成了某种协议,郁槐从大长老嘴里得知了当年的真相。 难怪……徐以年的心揪成了一团。 一想到自己那晚居然跟没事人一样吃吃喝喝,他懊悔不已,恨不得时光倒流,他一定立即从郁槐面前消失。 身边人垂着脑袋一语不发,宸燃正想问你要不要找个地方治疗一下,审判厅的门被从内推开。 随着开门的动静,室内隐约传来审判长宣读判决的声音。宸燃抬眸,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郁槐和花衡景。 这两个哪一个都不是好惹的角色,偏偏郁槐径直走向脸色苍白的徐以年。 “这就被吓傻了?” “……”徐以年没想到会在这时碰上郁槐。他努力克制住情绪,不想表现得太过,索性低着眼睛不说话。 妖族对血腥味都很敏感,郁槐看了眼他手上鲜血淋漓的伤口:“手怎么了。” 男生手指微动,慢半拍地将手藏到身后:“没什么。” 郁槐没拆穿他的小动作,好整以暇看着他。徐以年进退两难,收回手也不是、继续藏着也不是。花衡景看得好笑,叫了郁槐一声:“这附近没有治疗点,正好碰上了,你帮他处理一下吧。” 花衡景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堪称一流,宸燃看不下去了:“隔壁就是……”除妖局的医疗中心。 枫桥学院的学生要是想在医疗中心处理伤口,直接报学号就行。 花衡景微笑着扫了他一眼。 宸燃闭嘴了。 仿佛没听见他俩的对话,郁槐道:“手伸出来。” 两只妖怪的态度一个比一个自然,徐以年感觉再磨蹭下去反倒显得矫情。他朝郁槐伸出手。 尖锐的木刺扎进了他的指缝里,半寸长度的伤口不断有鲜血涌出。或许是因为先前没怎么注意,他现在才迟迟地感觉到了疼痛。 妖族的手掌轻轻覆盖上他的。 郁槐比他高了大半个头,手也更大一些,这样握上来,伤处被完完整整包裹在了冰凉的掌心里。火辣的伤口如同注入了麻药,很快便感觉不到疼痛了。 没了痛觉,另一个人的体温便格外有存在感。徐以年不自在地蜷起手指,像是想逃避。握住他的手却在这时紧了紧。 “你今年几岁了?” “……啊?” “想那么多干什么。”郁槐将他细长的手指牢牢握在掌心里,“有些事情小孩子少操心。” 凑近 大长老死后, 整个长老院失去了主心骨,在审判台上相继供认了自己的罪行。有的长老为了减刑,主动坦白了地下拍卖会的流程与细节。 由于大长老死前的指控太过骇人, 除妖总局很快就这一事件做出了回应, 表示会详细调查宣檀死亡的前因后果,同时向两界发出通缉令,高价悬赏在逃的长老和许愿机。 堆散着空酒瓶、食品垃圾的后巷里, 几名喝醉了的妖怪聚在一起大呼小叫数着通缉令上的数字。 昏黄的灯光在巷道里打出阴影, 一名裹着斗篷的路人从他们身旁走过。那人飞快瞄了眼墙上的悬赏, 紧紧攥住斗篷的边角。如果这些醉酒的妖怪稍微仔细一些, 就会发现斗篷人的长相与通缉令上一位长老别无二致。 罗长老埋着脑袋, 一步步朝前走。 其中一名妖怪啧啧感慨:“除妖局这次可真够大方啊,这个价格都能在自由港买间小公寓了。” “那也得看看是哪个地段, 这点钱可能刚好够在古堡下面买个厕所。” “要我说,除妖局那帮孙子就是恼羞成怒!审判台上发生的事情不知怎么传了个遍, 记录审判的录像带直接在黑市上炒到了天价——什么和平共处,这脸打得啪啪响,他们不着急才怪!” “宣檀如果真的死得不明不白, 那位不得……”妖怪说到这里伸手划过自己的脖子,做了个砍头的动作。 “杀!杀他妈的!”喝醉酒的妖怪胡言乱语,“什么乌烟瘴气的破事,灭人家一族还要遮遮掩掩,一听就是孬种!……再说了, 老板杀的妖怪和除妖师还算少吗?说不定他早就知道真相了!” “这通缉令上的老弱病残看起来都挺好对付, 多久能让老子碰上一个?” …… …… 罗长老走出妖怪们的视线范围, 拐入另一条巷子。 他废了不少力气才来到自由港。能够动用的人脉在出事第一天就被清理干净, 东躲西藏的生活令他筋疲力竭。这里距离古堡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身上的传送符都用光了,要想见到郁槐不得不走上很长一段路。 小巷外侧开满了酒吧,夜晚也人声鼎沸。罗长老尽可能地避开妖怪们聚集的区域。当他绕过公园葱葱郁郁的灌木丛,恰好听见了远方传来的钟声,黑曜石广场的大钟楼只在整点敲响,现在是九点整?还是十点整?希望他走到古堡下面还不算太晚。 他正估算时间,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 “罗老,”落在他面前的杀手无声无息,宛如动作灵巧的黑猫,“家主请你回去。” 罗长老一语不发。 “家主说了,不管是死是活,只要带你回去就行。” 罗长老死死盯着杀手极具爆发力的身躯,眼中逐渐浮现出绝望的神色。 这名杀手实力远高于他,如果对方不主动现身,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有人跟在后面。明明再走一段路就是古堡了,他已经逃到了这里,就差那么一段路…… 罗长老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调动妖力,尝试凝结出幻境。 他不相信花衡景会大发慈悲放过他,与其跟着杀手回去,不如拼死一搏。自由港不允许动武,他们闹出的动静说不定能引来巡查队。 杀手见他垂死挣扎,向前压低身体,手中的匕首寒光闪烁。 突然地,杀手动作一僵。 前方的空间支离破碎,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巨手生生撕裂,从裂缝中走出的鬼族没去看摇摇欲坠的罗长老,径直将视线放在杀手身上。 “回去转告你们家主,我想留罗长老在自由港多待几天。” 短暂的怔愣过后,杀手客气道:“这是幻妖一族的家事,还请您不要插手。” 与杀手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同,郁槐的神色未曾有丝毫变化:“那就让花衡景自己来告诉我。” “……”杀手咬了咬牙。 如果用一命换一命的方式突袭,说不定有机会杀死罗长老。但无论成功与否他一定会死在这里。 出于习惯,他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手上却骤然传来钻心的剧痛,杀手低头,看见自己紧握的匕首正以极快的速度融化成一滩铁水,滚热的铁水烫得他皮开肉绽,杀手面庞抽搐、满头大汗。 “还不滚?” 郁槐的声音冷了下来。 杀手最后看了一眼罗长老,潜入夜色匆匆离去。 逃过一劫的罗长老见此大喘一口气,才发现自己背后出了一身冷汗。 他的手脚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一时之间,他分不清自己惧怕的究竟是花衡景派来的杀手、还是用那种方式逼退杀手的郁槐。他哆哆嗦嗦撩起眼皮,猝不及防撞上一双暗色的妖瞳。 罗长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接连磕了好几个头。 郁槐没有说话。 他应该很习惯被人卑躬屈膝地乞求,即使罗长老突然做出了这番举动,他也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罗长老跪在他脚边,磕头乞求道:“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 - 由于四面临海,自由港入夜后风声呼啸。徐以年洗完澡擦着头发从浴室出来。他将窗户关紧了些,窗外一条条灯光闪烁的街道犹如丝丝缕缕的锦线。 男生不由自主打了个哈欠,还没来得及擦眼泪,放在床头柜的手机忽然响了。 正奇怪有谁现在给他打电话,一看见备注,徐以年酝酿出来的那点儿睡意烟消云散。 他按下接听,坐在了落地窗前。 “妈?” “小年。”徐母的声音从手机那头传来,“还没睡吧?” “没有,刚洗完澡。”徐以年说完,在心里倒数三个数。 果不其然—— 徐母担忧地问:“听说你们毕业考核遇上了很大的麻烦,要不弃考算了?” “哪有遇见麻烦就弃考的,您都让我弃考多少次了。”徐以年抗议,“就这么不相信你儿子?” 和除妖界另外几大家族的家主夫人不同,徐以年的妈妈并不算一位特别优秀的除妖师,徐母毫不避讳地告诉过他,她的毕业考核挂了两次,第三次才低空飞过。尽管在除妖领域天资平平,徐母在其他方面的天赋却十分强大:他妈是他见过最会消费的女除妖师。作为一名貌美的中年女性,徐母热衷于用各式各样的礼服、包包和保养品堆满自己的生活。与此相对的,徐以年的父亲是一位强大而传统的除妖师,热衷于赚钱养家,两夫妻其乐融融,家庭氛围十分和谐。 “哎呀,这次不一样,我们看了审判那天的录像带,你爸爸都说现在的情况很复杂,他也同意你弃考呢。” 徐以年十分怀疑:“我爸同意?他是被您掐着胳膊同意的吧。” 徐母充耳不闻:“你是不是怕丢人呀?那你跟你同学商量商量,大家一起跑了不丢人。” “恐怕不行。我同学一个比一个勇敢,这件事很难有商量的余地。” “……” 徐以年又道:“况且没您想象中那么危险,副校长让我们这组跟着郁槐,他挺照顾我们的。” “你怎么又和小郁……和郁槐碰上了?”徐母愣了愣,一不小心叫了以前的称呼,“这种情况对你对他都不好……” 徐母踌躇片刻,小心翼翼问:“他现在和以前,是不是不大一样了?” 徐以年没有立即回答。 他知道徐母在顾虑什么,分隔了五年,他和郁槐分手的方式又糟糕成那样,她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 “郁槐没变。”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声音很坚定,“他……还是很好。” “真的。” “不是安慰,我怎么可能拿这种事情敷衍您。他还帮我疗伤了,我上周伤得特别严重……不是任务,您别急,是我自己去了竞技场……” 隔着虚掩的房门,郁槐静静站在门外听他说话。 按照约定,罗长老来自由港寻求帮助。除妖局的通缉令让长老院成为了众矢之的,走投无路的罗长老愿意说出跟许愿机和花衡景有关的秘密。想到徐以年才问过这方面的消息,他打算把人叫过来一起听。 到了房间外,徐以年正虚掩着房门打电话。和平时不同,徐以年在徐母面前表现得很是乖巧。郁槐原本想暂时离开,临走时却从男生口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就像被钉在了原地,他再也没办法走开了。 在各种腥风血雨的传闻满天飞、连他自己都清楚自己和过去截然不同时,徐以年说他没变。 要是南栀和谢祁寒知道了徐以年的评价,大概会被这么天真的想法逗笑。 除了没变,他居然说他很好…… 想起他经常对徐以年冷嘲热讽的,时不时还冒出一两个变态念头,郁槐难得反思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担不担得起这声好。 好不容易说服了电话那端的徐母,徐以年和她告了别。他想去吹一下半湿的头发,有人在外面敲了敲房间门。 “谁?”徐以年直接道,“门没关,推吧。” 房门被从外推开。 或许是因为室内的光线,来人的神情被衬得很柔和:“有许愿机的线索,要不要过来听?” 徐以年立即应声:“要!” 许愿机的标记还牢牢扒在夏子珩身上,即使目前为止风平浪静,到底是个隐患;况且夏子珩不可能一辈子留在自由港。早上吃饭时碰见郁槐,徐以年特意问了问。没想到当晚线索就来了。 男生回答时眼睛亮亮的,郁槐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徐以年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头发乱糟糟的还在滴水,不怎么友善地问:“你笑什么?你没有洗完澡的时候?” 听见这声质问,郁槐唇角的笑意不降反增,他不加掩饰地打量徐以年,忽然凑了上来。 他们的距离一下缩得很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暗紫色的妖瞳一眨不眨,明目张胆地捕捉眼前人所有的反应。 整套动作侵略欲极盛,像是攻击。 徐以年硬生生稳住了脚步,没有后退。 他听见郁槐说: “心情好,笑一下不行?” 花 徐以年呼吸一滞。 郁槐神色不变, 依旧眉眼带笑地望着他。走廊上的暖光映入妖怪眼底,弥漫出几分温柔的味道。 男生匆匆挪开视线,不敢再朝他看:“我吹一下头。” 他边说边掉头走回房间:“要不你先过去, 我一会儿来找你。在哪个地方?” 郁槐礼貌地问了句:“能进来?” 徐以年应声。 吹风机在房间里发出声响。徐以年洗完澡后只穿了一件宽松的T恤, 开得大大的领口有些湿润了,露出细细瘦瘦的锁骨。 郁槐看了会儿他的侧脸,视线在他的锁骨窝上停顿片刻, 又慢悠悠地收回了目光。 “好了。”男生关掉吹风机站起来, 顺手给自己拿了件外套, “我们走吧。” 郁槐被他话里那个“我们”取悦到, 难得耐心地应和了一句废话:“行。” 徐以年捞起手机:“我给宸燃他们发个消息?应该都没睡。” 郁槐:“?” 徐以年看见几分钟前夏子珩还在群里试图组织团建, 而且团建项目是十分缺德的大家一起鬼片:“果然没睡。” 他觉得郁槐叫他一个人听消息和大家一起听消息没什么区别,出于礼貌, 他还是摆出了一副征求意见的样子。 郁槐平淡道:“你叫。” 徐以年在群里喊了一声:[团建了。] 夏子珩很兴奋:[潜伏还是昆池岩?] 宸燃很直接:[爬。] 叶悄很敷衍:[。] 徐以年:[有许愿机的消息,都过来听?] 刚才还兴致缺缺的叶悄和宸燃全部来了兴致。在得知消息来源是郁槐以后, 小命悬在许愿机身上的夏子珩不禁道:[郁老板牛逼!] 他们几个都来得很快,徐以年在会客厅坐下没多久,其他人也陆续到了。 身为一名优秀的女管家, 南栀已经提前准备好了小零食和饮品,她在长桌中央放上了娇艳欲滴的白玫瑰插花,桌布选用的是与插花相衬的刺绣款式;徐以年感觉她二十四小时都在待机,只要郁槐一开口,哪怕凌晨三点都能容光焕发处理一切工作。 “人到齐了。”郁槐对长桌那侧的罗长老道, “说吧。” 徐以年坐在郁槐左侧, 右侧的位置给了夏子珩。哪怕在群里吹捧得顺口, 真正和这尊杀神坐在一起夏子珩安静如鸡, 一句骚话不敢说。 反观另一侧的徐以年, 不仅懒散地窝在椅子里,还抽空给自己倒了杯冰可乐。夏子珩心说这就是前任的力量吗,小徐哥你也很牛逼啊。 长桌对面的罗长老脸色憔悴、眼里布满血丝。对上郁槐的视线,他低声道:“妖界拍卖会历来要邀请有头有脸的妖怪,为了不引起怀疑,长老院同样给您发了邀请函。” “确定您会参加后,我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分散您的注意力:雇佣傀女一族的幸存者,让他当众劫走许愿机。事后再私下联络出价最高的卖主完成交易。为避免走漏消息,我们提前给那只傀女下了毒……长老院最初只想将许愿机用于拍卖,但到后来,我们不得不用他对付花衡景。” 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长老们在审判台上都没说出许愿机的具体用途。 “家主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连大长老都难以招架。”提起家丑,久居上位的罗长老面露苦笑,“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通过血祭控制花衡景,让他变得言听计从。”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变了表情,宸燃和徐以年对视一眼,都被这个阴险的用途震住了。 言听计从? 就像摆弄傀儡一样,凭自己的想法左右一个人的意志和感情。徐以年皱眉:“你们有病吧。” 面对出言不逊的年轻除妖师,罗长老眼中滑过一丝阴翳,很快又被麻木所取代。 罢了,他在心里想。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手上的筹码已经少得可怜。 “花衡景曾经有一个弟弟。准确来说,幻妖一族的历任家主都曾有过同胞兄弟。” “每一位家主都必须亲手杀死自己的兄弟。花衡景也不例外。”罗长老不顾几名除妖师难以理解的表情,继续道,“这是家族的传统。幻妖一族有一项世代流传的秘术,这项秘术仅能在长老院批准后由现任家主向准家主及他的双生兄弟施予,在秘术作用期间,准家主一旦杀死自己的兄弟就能获得巨大的力量。长老院一直认为强大的家主才能延续家族荣光,这项传统秘密地存在了上千年。” “花衡景的弟弟叫花衡乂,他们是双生子,长相一模一样。兄弟俩的感情非常好,哥哥性格开朗、弟弟内敛沉默。我第一次见到花衡景的时候,他刚满十六岁,那时他已经是准家主的候选人之一了,他和其他几个孩子都在长老院的观察名单上,无一例外的,这些孩子都是双生子中的一个。 花衡景是最让我们满意的那一个,他在幻术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各项成绩也十分拔尖。长老院对这些孩子进行了统一的考核,那是一个雪天,其他孩子的父母都守在等候区,只有花衡景没有,他和花衡乂是孤儿,从小相依为命。” 说到最后几个字,罗长老的眼神飘忽了一瞬,不由得回忆起考核那天的场景。 孩子们的考核内容是用幻术将雪天变成春天,花衡景完成得最好,他将雪花全部幻化成了梨花,在等候区有一个长相和他相似的少年,一直踮着脚等他考核结束。 大概是兄弟之间的恶作剧,花衡景故意将等候区的屋檐幻化成了一颗巨大的梨树,纷纷扬扬的梨花滚落下来,就像是落雪……其他的家长气得直往屋里躲,只有花衡乂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被梨花浇了一头,还高高兴兴地朝花衡景挥手。 “……那时候我们既惊叹于他在幻术上天赋,又不免心生顾忌,他和他的弟弟感情太好了,这将是个不小的麻烦。 等他再长大一些,他被确定成了准家主,长老院要求现任家主为他施予秘术。就连大长老都赞同他会是个很好的继位者,但大长老认为他和花衡乂的感情是个隐患。所以我们先斩后奏,在对他和花衡乂施予秘术后,才向他说明了秘术的具体作用。他没有回头路了,他必须成为家主,如果知道了家族的秘密又放弃这个位子,他和他弟弟都会被长老院清理。” 听到这里,郁槐轻嗤了声:“你们真够缺德的。” 罗长老没有反驳。 “他这样的情况有过很多先例。对于不愿意动手杀死血亲的准家主,用金钱和权利诱惑、制造误会、挑唆离间……长老院对付起来得心应手。他发现了我们的动作,恳求我们不要逼他伤害花衡乂,他会听从长老院的安排、也会竭尽所能变得强大。他不是第一个出现反叛情绪的准家主,我们都没把他的违逆和恳求放在眼里。 花衡景不好对付,我们将目标转向了花衡乂。我们向他说明了利害,告诉他如果花衡景直到秘术失效时都无法动手杀死他,花衡景本人也会因此丢掉性命。 可能是花衡景将他保护得太好了,花衡乂并不了解家族的权力斗争,也不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再加上那段时间长老院将花衡景逼得很紧,他接了很多危险的任务,一直在断断续续生病,状态格外糟糕。 花衡乂被吓住了,他答应为了哥哥牺牲,但他也有一个条件——长老院必须保证花衡景的安全。 当然,只要他成为我们的家主,我们怎么可能不保证他的安全? 我们安排了一场试炼。 家主试炼。这在家族历史上有过先例,如果一位准家主通过试炼,证明他足够强大,那么他就不需要杀死自己的血亲。花衡景很惊讶、也很欣喜,但他依然没放下戒心。他查阅了资料,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反复确认了试炼的真实性——当然是真的,只是我们并没有准备真正的试炼。 他连长老院都对付不了,怎么可能达到接受试炼的标准? 但我们做出了让步的样子,让他准备试炼,告诉他长老院并非想找麻烦,我们也在努力寻求解决的办法,这倒不是假话。他表现得很理解,表面上我们各退了一步。” …… …… 试炼当天,花衡乂笑着和花衡景道别,祝福他顺利通过试炼,成为家主。 试炼地点在一座重岩叠嶂的深山里,只要花衡景能在三天内杀光瑶山上的活物,长老院就认为他通过了试炼。瑶山的空气含有一种毒素,长期吸入会导致生物变异,聚集于此地妖怪都面目丑陋、形貌狰狞,同样的,山上很难找到干净的食物和水源。即使如此,花衡景杀掉瑶山的妖怪们也只用了不到两天。最后一天里,他四处查看是否有遗漏,最终在裂缝中发现了一只蛰伏已久的怪物。 怪物的身体表面全是鲜红的肌肉,它没有皮肤,浑身上下长满了眼球。花衡景试着用各种办法攻击,怪物总能在濒死之际活过来,花衡景在缠斗过程中受了伤,渐渐感觉到力不从心,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它的弱点。 花衡景注意到,每当怪物被打得奄奄一息,它身上的眼球就会减少一颗。意识到眼球对它来说可能是保命符一样的东西,花衡景在最后一次攻击时刺穿了它所有的眼球。 怪物死掉了,它眼里流出了血。 花衡景放松下来,因为脱力跪倒在地上。他终于通过了家主试炼,回去之后,他不用再受长老院的逼迫,可以光明正大保护弟弟了。 “我记得很清楚,他这时微笑了一下,眼里也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罗长老低语。 然后花衡景就看见了令他永生难忘的场面。 死去的怪物褪变成原本的模样,一层一层的幻术消失后,露出了花衡乂黑洞洞的眼眶。他的眼珠被贯穿,眼眶下挂着两行血泪。 花衡景呆住了,金色和紫色的符文从他身上绽开,数不清的符文包裹了他和花衡乂,仿佛冲天而起的庞大光柱。施加在他身上的秘术开始生效,花衡景即将获得惊人的力量,为了防止他报复,长老院将家族的高手都调来了这里,一旦他表现出异常便会被当场击杀。 “他抬起脸时,我们都放松了下来。他在哭。” “能哭出来就是好的,他抱着花衡乂的尸体和我们一起回到了家族,一路上都很沉默。长老院用最高规格埋葬了他的弟弟。花衡景很配合,在葬礼上除了太安静外一切如常。我们以为他只是伤心过度不愿说话,大家都觉得他认命了。 但我们忽略了一点,他们是依赖着彼此长大的。对于花衡景来说,他最珍贵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之后发生的事情,您都知道了。” 罗长老说完,因为长时间的讲述口干舌燥,慢慢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 郁槐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几名年轻的除妖师静默不语,对于还没毕业的学生而言,这样残酷的故事着实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半晌后,郁槐忽然问:“许愿机不在任何一个长老手里,对吗?” “我们没想到花衡景和许愿机私下达成了协议,长老院出事后,花衡景立即带走了许愿机。”罗长老自嘲道,“长老院也算阴差阳错帮了他一个忙,我们原本想用许愿机控制花衡景,标记了一万多人准备血祭。因为还没正式许愿,这一万多人都能直接供他许愿使用。” 徐以年感觉哪里不太对:“他还有愿望?你们长老不都死得差不多了?” 话一出口,宸燃和叶悄先后反应过来,两个人的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郁槐沉声道:“复活。” “是的,”罗长老点头,“我猜他想要复活花衡乂,在长老院覆灭后,这是唯一一件他无法自己达成的事情了。但复活和控制一个人可是两个价格,一万多人并不足以让花衡乂活过来,他还需要更多的人类用以血祭。如果我没猜错,在他真正许愿之前,还会有大量原因不明的昏迷者出现。” 一旦花衡景许愿成功,这些人就彻底没救了。 故事中的主角突然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徐以年不知不觉握紧了手里的可乐杯。明明身处温暖的室内,寒意却一寸寸覆了上来。 郁槐看向罗长老浑浊的眼睛:“你将这件事告诉我,想要我做什么?” “依照当初的约定,我希望您能庇护我的妻子和两个孩子。孩子们都还年幼,对家族的秘密一概不知,我的妻子将全部的精力投入给了家庭,她并不知道我曾经做过什么。” “可以。”郁槐答应得很痛快,“既然我们谈好了交易……” 徐以年忽然心有所感—— 罗长老的眼眶被一道无形的力量骤然贯穿,眼珠啪唧一声四分五裂,血泪从他的眼眶里流了出来,看不见的力量干净利落穿透了他的后脑,在他的头颅上留下两个血洞。 连一声呜咽都来不及发出,上一秒还在说话的妖怪死在了他的座位上,就和故事中花衡乂的死法一模一样。 夏子珩脸色苍白。 虽然他在听故事的中途不止一次觉得幻妖一族的长老们十恶不赦,不知道用同样的方法残害了多少双生子。 但是……这怎么就直接杀了?! 他不禁扭头看向旁边的叶悄,叶悄和他一样脸色苍白,甚至看起来还要更恐惧些,他死死盯着罗长老空洞的双眼,连眼珠都不转一下。 夏子珩心说看把我叶爸爸吓得。 尽管大致有了心理准备,在郁槐动手的一瞬间,徐以年才真正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杀意。 那杀意虽不是冲着他来的,冰冷而暴虐的压迫感依旧令徐以年心里一悸,全身的神经都竖了起来。 他忍不住缩了一下,引得郁槐朝他看。 “好杀,”徐以年头皮一麻,脱口而出一句垃圾话,“郁老板牛逼。” 死亡直播 和郁槐分别之后, 夏子珩嚷嚷着大家一起讨论一下,四个人都到了他的房间。 “我今晚注定失眠,”夏子珩苦着一张脸, 手里抱着枕头, “今天的团建太精彩了,我一闭上眼就是罗长老那两只血肉模糊的眼眶,直击灵魂。” “你又不是没杀过妖怪。”宸燃已经缓了过来, 他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刚才也愣了半晌的事实, 十分有组长风范地问, “你怕什么?” “这不一样, 我杀妖怪的时候可不会和他们聊上一个小时。说杀就杀, 郁槐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这不比鬼片刺激多了。”徐以年见他心有余悸,没心没肺笑了声。 夏子珩扭头看他。 除了短暂的诧异, 徐以年好像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一直以为自己心够大了,想不到徐以年比他还要心大, 同郁槐这样的前任都能正常相处。 “害怕的不止我一个,”夏子珩试图拉出一个垫背的,“叶哥也吓傻了。” 他说完这句话, 抛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叶哥,要不咱俩今晚一块儿睡?我们互相依靠。” 叶悄没接他的问句,只是说:“我想起了一些事。” 徐以年闻言朝他多看了两眼。他从未见过叶悄失态的时候,但叶悄明显不想提,他也没追问。 “我怕的其实不是罗长老的死相。”夏子珩突然道, “他和花衡景都是幻妖, 是同一种族的妖怪……对自己的族人做出这种事情太奇怪了。还有花衡景, 他……他也没什么办法, 听故事的时候我觉得他可怜, 但他如果要杀掉那么多人,我……” 房间里寂静了一瞬。 “脑子不怎么聪明,想得还挺多。”宸燃最先打破沉默,他拉开门,“别瞎想了,睡你的吧。” “我也走了。”叶悄跟着出门。 眼看着徐以年也要离开,夏子珩垂死挣扎:“小徐哥,别走!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睡?” “不要,”徐以年无情拒绝,“我不和胆小鬼睡觉。” “……” 夏子珩还想说什么,眼前忽然一黑,转瞬便失去了意识。 徐以年见他倒在床上,被逗乐了:“喂,你还跟我耍赖啊?” 他叫了两声,昏迷的人都没什么反应,徐以年意识到了不对。 “夏子珩?醒醒!夏子珩!……宸燃!宸燃别走!”徐以年跑出房间,对着还没走远的宸燃和叶悄喊道,“夏子珩没意识了!” 两人折返回来,确定同伴已经停止了呼吸,宸燃果断道:“你去找郁槐,叶悄留在这里守着他,我去联系学院。” - 急促的敲门声让郁槐停下动作,他关掉淋浴,随手抓过浴巾走向门口。 果不其然,黑发黑眼的男生站在门外,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伴随开门的动静,潮湿的热气扑面而来。看见妖族修长有力的肢体、皮肤上滚落的水珠…… 徐以年耳根一烫,又猛地甩了甩脑袋:“夏子珩没呼吸了!” 他就像找到了救星,倒豆子似的快言快语:“我们刚才在房间说话,他突然就没了呼吸和心跳。” 除妖师的体质与普通人不同,被标记后往往不会直接陷入昏迷,一旦出现异常,只意味着一件事—— “血祭正式开始了。” 想起原暮最初做出的判断,郁槐皱眉,也有些惊讶,“花衡景的动作还真快,许愿机原来可以使用异空间的祭品……” “宸燃去联系学院了,他让我来找你。” 郁槐的脸色终于变了,他盯着徐以年看了几秒,声音平静:“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一会儿派人过来照顾你们。” 他说完就准备带上门,想不到徐以年上前一步,同样盯着他看:“那你要去做什么?” 四目相接,面前的妖族没说话。徐以年凭着直觉追问:“你是不是要去找花衡景?” 在他直勾勾的注视下,郁槐承认:“是。” “我也去。”话一出口,徐以年想起对方曾轻描淡写拒绝让他参与行动,连忙自夸,“我比以前厉害多了,强就一个字,绝对不会拖你后腿的。除了上一次拍卖会我实践考试百分百胜率——” “走吧。” “只要你带上我,胜算就提高了一半……嗯?”徐以年没料到他这么好说话,用力点了点头,“走,冲!” 要想将死者带回人世,找到亡魂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通常情况下,死者的灵魂会在死亡地点徘徊,即便因为转世离开,这里也或多或少会留下亡魂的痕迹。望着眼前这座死气沉沉的深山,徐以年在夜风中眯起了眼睛。 罗长老说得没错,花衡景杀光了瑶山上的活物,妖怪们的血液流进山里、尸肉腐烂成泥,浓厚的怨气将这片区域包裹起来。瑶山是最可能找到花衡景的地点,以防万一,郁槐让南栀和谢祁寒分别前往幻妖一族的大宅和花衡乂的坟墓。 明明是夏春交替之际,整座山上都像覆了一层寒冰。手机铃声在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徐以年看了眼来电显示。 是宸燃。 “徐以年!”手机那头的男生近乎咬牙切齿,“你跑哪儿去了?!我让你找郁槐,没让你跟他一起行动!” 宸燃气急败坏,声音不小,郁槐闻言侧目。 徐以年尴尬了一瞬,厚颜无耻将锅推回去:“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下次记得说清楚。” “……”宸燃的呼吸变重了些,就在徐以年以为他要骂人时,宸燃沉下声,“出事了!就在不久前,又有十几万人成为了血祭的祭品。” 把情况汇报给学院没多久,除妖局的联络员将一段直播录屏发了过来,宸燃正奇怪那边怎么会发这种东西,一点开录屏,他和叶悄都呆住了。 “大家帮我们刷一下哦!我们直播间刚刚更换了口号!”视频里的主播声音极具感染力,“麻烦大家帮忙把口号打在屏幕上,让新来的观众们可以看见,‘零点抽六条锦鲤’——这个是最新的口号。” “关于锦鲤活动的规则,再次向大家说明一下,因为今天是我们一年一度的4.17电商购物狂欢节,品牌方爸爸们给大家准备了前所未有的福利!我们会在24:00到24:01这一分钟内抽出6条锦鲤,只要锦鲤的愿望是合法的——提醒一下各位,一定要是合法合规的!还有如果你想在太平洋上买一座岛,那么也是不可以的,愿望超过50万会直接折现。只要符合这两个条件,我们的品牌方就会为锦鲤们实现愿望,是不是很不可思议呢?哈哈哈哈我也很不敢相信!最开始听说这个提议的时候我都直接,天啊,我不是在做梦吧!实在是太大方了!” 屏幕右上方显示有2亿人正在观看直播,并且这个数字还在飞速上升。 为了让数据好看些,直播平台往往会放出虚假的观看人数,但真正的观众数量也一定非常惊人。宸燃认出了这是国内最大的综合性直播平台,他都不敢想象究竟有多少人正在观看这场死亡直播。 “在留言区留言哦!我们马上就要抽锦鲤了!那么倒数十个数。十、九、八……” “大家有什么愿望呢?”主播笑容亲切,“都告诉我吧。” 数不清的答案在评论区不断滚动,短短一分钟,数量惊人的愿望回应了主播的提问。 “许愿机用幻术伪装成主播,回答的观众全都成为了祭品。难怪花衡景敢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进行血祭,原来有这一手等着呢!”宸燃真没想到还有这种与时俱进的歪门邪道,在内心暗叹一声花衡景这脑子干点什么不好,“除妖局派了三拨人,分别去往三个地点。你在瑶山是吧?瑶山是唐先生亲自带队的。” “师父?”徐以年愣了愣。 他知道这次的事件非比寻常,但居然直接惊动了唐斐…… “既然你也在瑶山,尽量想办法阻止血祭!你的壮举已经传遍学院了,如果不是副校长拦着,校长都想让你直接滚回去复读。你争取将功补过,说不定还有毕业的机会。” 和老狐狸一样和蔼可亲、风流调侃的原暮副校长不同,枫桥学院的校长古板严肃,对待工作一丝不苟,他老人家最看不惯徐以年这类不守规矩擅自行动的学生。 宸燃最后将声音压低,轻声提醒:“还有,小心郁槐。他和我们立场不同,他应该是想抢在除妖局之前找到花衡景……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你自己注意。” 挂掉电话,徐以年下意识看向宸燃提醒他注意的人。 那人正望着他,徐以年开口:“直播……” 郁槐淡淡道:“听见了。” 他回答时神色如常,徐以年也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见宸燃那声提醒。思来想去,徐以年反而憋不住了:“你为什么同意带我来?之前我想参加拍卖会的调查都被你拒绝了。” “不然呢,让你一个人想东想西?”见他说不出话,郁槐收回目光,“抓紧时间,先进山吧。” 整座瑶山到处是黑红色的泥土。越往山里走气温越低,长年积攒的瘴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那味道就像是棺材开封时,从封存多年的尸身上传来的恶臭。 徐以年和郁槐一前一后,四周能见度很低。他忽然听见了一两句交谈声,朦朦胧胧的,在寂静的深山里微不可闻。他想问问郁槐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回头看时,蓦然发现身后竟空无一人。 “郁槐?”徐以年喊了句。 没有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在摸不准形势的前提下,他不敢太大声了。周遭黑沉沉的一片,只有星子留下稀疏的冷光。 交谈声越来越大。 有人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徐以年藏在枯树下,看见一排黑压压的影子逐渐逼近。妖怪的数量多得惊人,且不断有新成员加入其中,鬼火青灯缭绕着这支队伍,将一张张脸映出不同的颜色。宛如神话传说里百鬼夜行的场景。 妖怪群逼近,徐以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那小子最近惹了大事,东区的老大出这个价格要他的脑袋,”青面的妖怪伸出一根手指头,“一百只苍雪兽换一个妖怪的脑袋!你敢相信吗?苍雪兽可是最美味的妖怪!别说埋骨场,这玩意儿放到外面都是货真价实的奢侈品!” “他到底干了什么?” “我听说老大的情妇一见到他眼睛都直了,这么丢脸的事情摊谁身上受得了?老大不杀了那小子才怪。” “放屁,傻逼!你从哪儿听的野鸡料?比这严重得多!你们不知道他的种族吗?东区昨晚把消息传遍了,他是鬼族!” 徐以年瞳孔遽然一缩。 听见那两个字,妖怪群中议论不断。 “鬼族?鬼族上个月不是都死光了?” “还有一个活了下来,宣檀的儿子……听说杀了不少除妖师呢,也算有点本事。” “他是为了躲通缉才跑来埋骨场吧?脑子真是不好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进来了只会死得更快!”说话的妖怪舔了舔嘴唇,“我们倒该谢谢他,杀了他就能有好东西吃了。” “就算不为这个,他今晚也得死。”年长些的妖怪幽幽道,“要是让一个鬼族在埋骨场活下来,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听见话里的关键词,徐以年下意识看向四周。 埋骨场……? 妖怪们安静片刻,纷纷认同了这个观点。 队伍不断前进,从四面八方聚集了上百只妖怪。哪怕心里着急,徐以年也只能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入目之处尽是残垣断壁,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当妖怪们围在一座骨骸堆成的小山下,徐以年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踩在骨骸堆上的妖怪大半个身子染着血,右手皮开肉绽,露出五根白森森的指骨。当他抬起脸时,徐以年看见那双熟悉的暗紫色眸子,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他几乎要站不稳,只能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 那是郁槐吗? 郁槐曾经……变成过这副模样? 看见他脚下踩着的皑皑白骨,妖怪堆里有人嘀咕:“哟,吃得还挺干净。” “废话,换你三天不吃不喝,你也啃得一样干净。这一片都被清场了,他根本找不到食物和水。” “那他现在应该很虚弱了?” “……” “你们说,鬼族的肉好吃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说话的妖怪盯着骸骨上的身影,眼冒凶光,“在杀了他以后!”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妖怪们相继朝骨骸堆成的小山冲去。大量电光自徐以年身上涌出,他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前进,响彻云霄的雷鸣宛如愤怒的咆哮,狂风暴雨般撕裂天幕。 因为速度过快,徐以年停下奔跑时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被各种负面情绪填满的脑袋迟来地意识到了不对。 妖怪们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脚步不停地冲向骨骸堆,不仅身上没有受到雷电袭击的痕迹,眼神也不曾停留片刻。眼看着好几只妖怪从自己身上穿过,徐以年伸出手,确定自己现在无法碰触到任何东西。 他就像一只幽灵,只能毫无作为地看着这场剿杀。 一道半透明的结界自地面升起,巨大的结界呈半圆形状缓慢合拢,将这一片区域全部笼罩其中。 “谁开的结界?真细心!还能想到防止他逃跑!” “瓮中捉鳖,讲究!” 忽然地,站在骨骸上的郁槐动了。 一只紫色的灵体趴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那灵体的模样十分怪异,浑圆的四肢好似被阳光照射的冰淇淋般渐渐融化。悬在郁槐背后的月亮变成了不详的黑紫色,月亮一点一点向上攀升,直到月光映照在所有妖怪脸上。 “他背后那是什么玩意儿?” “月亮?不对,月亮还在头顶呢!两个月亮?” “嘶!好疼!——该死的!谁袭击了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见鬼了!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怪堆里不停传来惨叫,黑紫色的月光所到之处,妖怪们的皮肉仿佛被那光芒腐蚀般相继融化。徐以年愣愣地看向骨骸山上的郁槐,他背后的月亮越来越大,光芒也愈来愈盛,离他最近的妖怪直接融化成了一滩滩尸水。 “我想起来了!这个能力……这是夜咏的能力!东区的何宴就是一只夜咏!”疼得呲牙咧嘴的妖怪捂着脸颊,“他说过他们一族都能放出光球,光球的光线有腐蚀作用!” “神经病!”他旁边的妖怪痛得满地打滚,边滚边骂,“老子上周才见过姓何的,他那光球只有手掌大小,拿去泡妞哄女人,女人都不稀罕了!他打架都从来不用这个!” “那是因为他自己也会被腐蚀!你没发现吗,黑紫色的月亮离那个鬼族小子最近!越靠近月亮光线越强!” 徐以年早就发现了。 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郁槐召唤出来的灵体不止一只,除了夜咏的灵体,另一只雾蒙蒙的灵体藏在骨骸堆里,郁槐周身缭绕着白色的雾霭,雾气所过之处,原本鲜血淋漓的伤痕逐渐愈合。 徐以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两只灵体,一个可怕的想法从他脑中浮现出来。他知道郁槐为什么不怕被月光腐蚀了,因为他每分每秒都在被腐蚀、每分每秒又用雾妖的能力将自己治疗好,他每一寸皮肉都不断重复着腐蚀、复原、腐蚀、复原…… 鬼族强大的自愈能力再加上雾妖的辅助,让他生生从耀眼的月光下撑了过来。他一声不吭看着哭叫的妖怪们,如果不是徐以年注意到他脖颈处的皮肉像是泛着涟漪的湖水般略有起伏,几乎都以为他不受月光影响了。 郁槐到底有多疼? “疯了……这小子已经疯了!他根本不怕痛!”同样想明白的妖怪们胆战心惊。他们当中不少人从出生起从未尝过恐惧的滋味,生在埋骨场这种地方,想活下来就必须摒弃胆怯!但像郁槐这样对自己都残忍到极致的整个埋骨场也找不出几个,简直是个疯子……! 满地都是哀嚎与惨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妖怪们一个个生不如死在地上打滚,有的甚至躲在同伴的尸体下逃避月光,但这于事无补;当尸体被腐蚀成泥后,这些躲避的妖怪们又会无可避免地受到腐蚀。有部分反应过来跌跌撞撞朝来时路跑,他们想逃离黑紫色月光照耀的区域,不出意外,这些满怀期望的妖怪砰!砰!撞在了早已升起的结界上。 最后一只灵体从郁槐背后冒了出来。他同时使用了三种能力,除了腐蚀性的月亮和治疗的雾气,还剩下一种。 结界。 瓮中捉鳖,可惜真正被困住的是这些自信满满的妖怪。 他们疯了一样对着结界又拍又打,不断尝试用各种办法攻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见结界打不破,他们又纷纷低声下气向郁槐求饶:“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吧!真正想杀人的是东区的首领,我们就是些接活的!”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一定好好感谢你、一定会报答你的!”妖怪说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哪怕他们再怎么恳求,骸骨堆上那道身影始终不为所动。见求饶无效,濒死的妖怪们又恶毒地诅咒他、谩骂他:“臭小子!别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埋骨场,你得罪了东区!早晚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你全家不都死光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孤零零地等什么呢?还不赶快下去陪陪你的家人!” “就是就是!看看你这副恶心的样子,说不定宣檀就是被你克死的!” “你也没几天可活了!不得好死!” 浓烈的血腥味被圈在这一方天地间,黑紫色的月亮光芒大盛,结界之内当真如同炼狱。 郁槐唇角勾起,高高在上地看着妖怪们挣扎融化。注意到他唇边浅浅的笑意,徐以年无法避免地感到了恐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哪怕见惯了死亡,面前这副场景依旧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受控制后退了几步,自我保护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离。 他做了个深呼吸,反复喃喃:“不怕不怕……” 徐以年下定了决心,他逆着四下逃窜的妖怪们,顶着巨大的压力朝郁槐走去。 离他愈近,月亮的光芒就愈发盛大。好几只想要最后一搏的妖怪还没碰到郁槐就尖叫着化为血水。徐以年仿佛也感觉到了腐蚀带来的刺痛,但他没有停下,就这么闷声向前走。磅礴的妖力迎面而来,徐以年抬头,郁槐伸出来的十指修长而苍白,那双带血的手做了个“抽取”的动作。 宛如鬼神一般,他轻而易举抽出了亡者的灵魂。 几百只灵体从尸堆中冒了出来,他们模样各异、代表着不同种族的能力,数不清的灵体漂浮在漆黑的夜空,就像深海中发光的鱼群。 “还不够……”郁槐看着它们,自言自语,“不够。” 徐以年僵在了原地。 心疼、悲伤、愤怒、酸楚……各式各样的情绪仿佛火焰在心中燃烧。他气自己无可奈何,也气自己不能帮他分担一星半点的痛苦。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些夜不能寐的晚上,那时他每晚忐忑不安,生怕第二天醒来听见另一个人死亡的消息。 ……对不起,都怪我。 没办法保护你,让你一个人来到埋骨场,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活下来。 几百只妖怪全部融为了尸泥,连一具全尸都没剩下。郁槐仔细看了一圈,确定没剩余一个活口,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半跪在地。他身后那轮紫色的月亮也消失不见,然后是庞大的结界、上百只灵体,就像施术者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 徐以年爬上骨骸堆,跑到了他面前。 “郁槐、郁槐……”他口里重复着他的名字,眼眶湿润,想也不想地伸手去碰触他。本以为又要像之前那样穿过去,没想到竟然触碰到了实感。 男生一愣,对上了一双眸光微动的眼睛。 郁槐疲倦地望着他,像是努力想要辨认出他是谁。 徐以年连忙问:“你能看见我吗?” 注意到他干裂的唇和深陷的眼窝,想起妖怪们之前说他几天几夜没喝水没吃东西,徐以年毫不犹豫蹲低身,他将手臂在骨骸堆的锐利处猛地一擦,温热的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他把伤口送到郁槐唇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半跪下来,向他靠近。 “喝吧。”离得近了,他才看见他的额头处有一大片被腐蚀的皮肉。徐以年呼吸停顿,哑着嗓子问,“……你疼不疼啊?” 鲜血的味道似乎激发了妖族的本性,五只仅剩白骨的手指抓了上来。男生配合地一动不动。郁槐抓着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拉扯进了怀里,但因为他自己也没什么力气,这么大的动作直接导致他脚下一软,和怀中人双双摔倒在地。 徐以年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被死死按在了冰冷的骨骸上。按住他的鬼族将他整个人圈在方寸之间,浓郁的血腥气覆盖上来,暗色的妖瞳居高临下打量他,是种占有欲很强的姿态。 郁槐凑上来时,徐以年被他的头发弄得有些痒。 对方单手锢着他的颈侧,拇指用力顶住了他的下颚。他被迫仰起头,雪白柔软的脖颈全然暴露在狩猎者的眼皮底下。 紫色月亮 听见那两个字, 妖怪群中议论不断。 “鬼族?鬼族上个月不是都死光了?” “还有一个活了下来,宣檀的儿子……听说杀了不少除妖师呢,也算有点本事。” “他是为了躲通缉才跑来埋骨场吧?脑子真是不好使, 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进来了只会死得更快!”说话的妖怪舔了舔嘴唇,“我们倒该谢谢他,杀了他就能有好东西吃了。” “就算不为这个, 他今晚也得死。”年长些的妖怪幽幽道, “要是让一个鬼族在埋骨场活下来, 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听见话里的关键词, 徐以年下意识看向四周。 埋骨场……? 妖怪们安静片刻, 纷纷认同了这个观点。 队伍不断前进,从四面八方聚集了上百只妖怪。哪怕心里着急, 徐以年也只能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入目之处尽是残垣断壁,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味。当妖怪们围在一座骨骸堆成的小山下, 徐以年终于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踩在骨骸堆上的妖怪大半个身子染着血,右手皮开肉绽,露出五根白森森的指骨。当他抬起脸时, 徐以年看见那双熟悉的暗紫色眸子,脑子轰地一声炸开。 他几乎要站不稳,只能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所有的想法都消失了。 那是郁槐吗? 郁槐曾经……变成过这副模样? 看见他脚下踩着的皑皑白骨,妖怪堆里有人嘀咕:“哟, 吃得还挺干净。” “废话, 换你三天不吃不喝, 你也啃得一样干净。这一片都被清场了, 他根本找不到食物和水。” “那他现在应该很虚弱了?” “……” “你们说, 鬼族的肉好吃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说话的妖怪盯着骸骨上的身影,眼冒凶光,“在杀了他以后!” 这句话仿佛一个开关。妖怪们相继朝骨骸堆成的小山冲去。大量电光自徐以年身上涌出,他以极快的速度穿梭前进,响彻云霄的雷鸣宛如愤怒的咆哮,狂风暴雨般撕裂天幕。 因为速度过快,徐以年停下奔跑时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被各种负面情绪填满的脑袋迟来地意识到了不对。 妖怪们没有任何反应,他们脚步不停地冲向骨骸堆,不仅身上没有受到雷电袭击的痕迹,眼神也不曾停留片刻。眼看着好几只妖怪从自己身上穿过,徐以年伸出手,确定自己现在无法碰触到任何东西。 他就像一只幽灵,只能毫无作为地看着这场剿杀。 一道半透明的结界自地面升起,巨大的结界呈半圆形状缓慢合拢,将这一片区域全部笼罩其中。 “谁开的结界?真细心!还能想到防止他逃跑!” “瓮中捉鳖,讲究!” 忽然地,站在骨骸上的郁槐动了。 一只紫色的灵体趴在他血肉模糊的肩膀上,那灵体的模样十分怪异,浑圆的四肢好似被阳光照射的冰淇淋般渐渐融化。悬在郁槐背后的月亮变成了不详的黑紫色,月亮一点一点向上攀升,直到月光映照在所有妖怪脸上。 “他背后那是什么玩意儿?” “月亮?不对,月亮还在头顶呢!两个月亮?” “嘶!好疼!——该死的!谁袭击了我?!”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见鬼了!怎么回事!!” “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怪堆里不停传来惨叫,黑紫色的月光所到之处,妖怪们的皮肉仿佛被那光芒腐蚀般相继融化。徐以年愣愣地看向骨骸山上的郁槐,他背后的月亮越来越大,光芒也愈来愈盛,离他最近的妖怪直接融化成了一滩滩尸水。 “我想起来了!这个能力……这是夜咏的能力!东区的何宴就是一只夜咏!”疼得呲牙咧嘴的妖怪捂着脸颊,“他说过他们一族都能放出光球,光球的光线有腐蚀作用!” “神经病!”他旁边的妖怪痛得满地打滚,边滚边骂,“老子上周才见过姓何的,他那光球只有手掌大小,拿去泡妞哄女人,女人都不稀罕了!他打架都从来不用这个!” “那是因为他自己也会被腐蚀!你没发现吗,黑紫色的月亮离那个鬼族小子最近!越靠近月亮光线越强!” 徐以年早就发现了。 不仅如此,他还注意到郁槐召唤出来的灵体不止一只,除了夜咏的灵体,另一只雾蒙蒙的灵体藏在骨骸堆里,郁槐周身缭绕着白色的雾霭,雾气所过之处,原本鲜血淋漓的伤痕逐渐愈合。 徐以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两只灵体,一个可怕的想法从他脑中浮现出来。他知道郁槐为什么不怕被月光腐蚀了,因为他每分每秒都在被腐蚀、每分每秒又用雾妖的能力将自己治疗好,他每一寸皮肉都不断重复着腐蚀、复原、腐蚀、复原…… 鬼族强大的自愈能力再加上雾妖的辅助,让他生生从耀眼的月光下撑了过来。他一声不吭看着哭叫的妖怪们,如果不是徐以年注意到他脖颈处的皮肉像是泛着涟漪的湖水般略有起伏,几乎都以为他不受月光影响了。 郁槐到底有多疼? “疯了……这小子已经疯了!他根本不怕痛!”同样想明白的妖怪们胆战心惊。他们当中不少人从出生起从未尝过恐惧的滋味,生在埋骨场这种地方,想活下来就必须摒弃胆怯!但像郁槐这样对自己都残忍到极致的整个埋骨场也找不出几个,简直是个疯子……! 满地都是哀嚎与惨叫,刚才还凶神恶煞的妖怪们一个个生不如死在地上打滚,有的甚至躲在同伴的尸体下逃避月光,但这于事无补;当尸体被腐蚀成泥后,这些躲避的妖怪们又会无可避免地受到腐蚀。有部分反应过来跌跌撞撞朝来时路跑,他们想逃离黑紫色月光照耀的区域,不出意外,这些满怀期望的妖怪砰!砰!撞在了早已升起的结界上。 最后一只灵体从郁槐背后冒了出来。他同时使用了三种能力,除了腐蚀性的月亮和治疗的雾气,还剩下一种。 结界。 瓮中捉鳖,可惜真正被困住的是这些自信满满的妖怪。 他们疯了一样对着结界又拍又打,不断尝试用各种办法攻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见结界打不破,他们又纷纷低声下气向郁槐求饶:“求求你了!求求你放过我们吧!真正想杀人的是东区的首领,我们就是些接活的!” “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一定好好感谢你、一定会报答你的!”妖怪说着,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哪怕他们再怎么恳求,骸骨堆上那道身影始终不为所动。见求饶无效,濒死的妖怪们又恶毒地诅咒他、谩骂他:“臭小子!别以为自己能活着走出埋骨场,你得罪了东区!早晚被大卸八块、死无全尸!” “你全家不都死光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孤零零地等什么呢?还不赶快下去陪陪你的家人!” “就是就是!看看你这副恶心的样子,说不定宣檀就是被你克死的!” “你也没几天可活了!不得好死!” 浓烈的血腥味被圈在这一方天地间,黑紫色的月亮光芒大盛,结界之内当真如同炼狱。 郁槐唇角勾起,高高在上地看着妖怪们挣扎融化。注意到他唇边浅浅的笑意,徐以年无法避免地感到了恐惧。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哪怕见惯了死亡,面前这副场景依旧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受控制后退了几步,自我保护的本能疯狂叫嚣着逃离。 他做了个深呼吸,反复喃喃:“不怕不怕……” 徐以年下定了决心,他逆着四下逃窜的妖怪们,顶着巨大的压力朝郁槐走去。 离他愈近,月亮的光芒就愈发盛大。好几只想要最后一搏的妖怪还没碰到郁槐就尖叫着化为血水。徐以年仿佛也感觉到了腐蚀带来的刺痛,但他没有停下,就这么闷声向前走。磅礴的妖力迎面而来,徐以年抬头,郁槐伸出来的十指修长而苍白,那双带血的手做了个“抽取”的动作。 宛如鬼神一般,他轻而易举抽出了亡者的灵魂。 几百只灵体从尸堆中冒了出来,他们模样各异、代表着不同种族的能力,数不清的灵体漂浮在漆黑的夜空,就像深海中发光的鱼群。 “还不够……”郁槐看着它们,自言自语,“不够。” 徐以年僵在了原地。 心疼、悲伤、愤怒、酸楚……各式各样的情绪仿佛火焰在心中燃烧。他气自己无可奈何,也气自己不能帮他分担一星半点的痛苦。他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些夜不能寐的晚上,那时他每晚忐忑不安,生怕第二天醒来听见另一个人死亡的消息。 ……对不起,都怪我。 没办法保护你,让你一个人来到埋骨场,不得不用这种方式活下来。 几百只妖怪全部融为了尸泥,连一具全尸都没剩下。郁槐仔细看了一圈,确定没剩余一个活口,他再也支撑不住,一下子半跪在地。他身后那轮紫色的月亮也消失不见,然后是庞大的结界、上百只灵体,就像施术者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了。 徐以年爬上骨骸堆,跑到了他面前。 “郁槐、郁槐……”他口里重复着他的名字,眼眶湿润,想也不想地伸手去碰触他。本以为又要像之前那样穿过去,没想到竟然触碰到了实感。 男生一愣,对上了一双眸光微动的眼睛。 郁槐疲倦地望着他,像是努力想要辨认出他是谁。 徐以年连忙问:“你能看见我吗?” 注意到他干裂的唇和深陷的眼窝,想起妖怪们之前说他几天几夜没喝水没吃东西,徐以年毫不犹豫蹲低身,他将手臂在骨骸堆的锐利处猛地一擦,温热的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 他把伤口送到郁槐唇边,也学着他的样子半跪下来,向他靠近。 “喝吧。”离得近了,他才看见他的额头处有一大片被腐蚀的皮肉。徐以年呼吸停顿,哑着嗓子问,“……你疼不疼啊?” 鲜血的味道似乎激发了妖族的本性,五只仅剩白骨的手指抓了上来。男生配合地一动不动。郁槐抓着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拉扯进了怀里,但因为他自己也没什么力气,这么大的动作直接导致他脚下一软,和怀中人双双摔倒在地。 徐以年还没来得及爬起身,就被死死按在了冰冷的骨骸上。按住他的鬼族将他整个人圈在方寸之间,浓郁的血腥气覆盖上来,暗色的妖瞳居高临下打量他,是种占有欲很强的姿态。 郁槐凑上来时,徐以年被他的头发弄得有些痒。 对方单手锢着他的颈侧,拇指用力顶住了他的下颚。他被迫仰起头,雪白柔软的脖颈全然暴露在狩猎者的眼皮底下。 颈侧传来阵阵刺痛,意识到郁槐咬破了他的脖子,徐以年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呜咽。他无法动弹,只能承受郁槐给予的疼痛。 这道声音大概被理解成了挣扎,压着他的妖族牢牢攥住他的手腕,力道重得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脖颈流出的血液全被尽数吞下。恍惚间,徐以年感觉他一点儿都不介意生吞活剥了自己。 他稍作迟疑,没有反抗,反而伸手环住了郁槐的背。 …… …… “徐以年!醒醒!” …… 进入瑶山后,郁槐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整座山都笼罩在巨大的幻术之中。花衡景制造幻境的本领出神入化,连他都没能在第一时间察觉,等他从关于埋骨场的幻境中清醒过来,身边的徐以年双眼发蒙,正深深陷在幻境中。 他不知道花衡景给徐以年看了什么,搞得这家伙又是放电流又是割手臂,好像还哭了。 他心里窝火,好好记下了这笔账,准备找到花衡景后再跟他算。 他又叫了一声徐以年的名字,一直深陷幻境的人突然抬起头,潋着水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注视着他。 下一秒,徐以年上前一步。 郁槐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花样,正在考虑要不要把他打晕过去算了,男生伸出手,小心翼翼、拥抱珍宝一样轻柔地抱住了他。 “……”操。 镜花水月 徐以年亲密无间地勾住他的脖颈, 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胸膛前。理智告诉郁槐继续保持接触是很危险的,他把自己的命脉全都暴露给了对方,并且这个人还深陷在幻境中, 随时可能暴起攻击。 他的手指动了好几次, 最后又缓缓放下。 男生轻柔地环着他,没用什么力气,像是在碰触一件易碎品。这样带着怜惜和珍视意味的拥抱他已经许久未曾体会了。某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这是花衡景别出心裁设置的陷阱。 郁槐垂下眸, 又一次叫了怀中人的名字。 “徐以年, 醒醒。” 尝过被珍视的滋味, 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更多。贪婪大概是妖族刻进骨子里的天性。郁槐听着他细微的呼吸声, 感觉他满是依赖地靠在自己身上, 理智逐渐被拽入温柔的沼泽里。 终于,他放弃似地抬起手, 轻轻圈住了男生的肩膀。 徐以年在这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他没分清幻境和现实,看见郁槐, 反而一下子紧紧抱住了他。 手下的触感和先前有些不同,浓郁的血腥气也消失不见。徐以年略感疑惑地侧过脸,忽然发现这个郁槐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没事就好。 ……不对!大事不好! 想明白前因后果, 徐以年窒息地窜起身,接连后退几步:“不好意思把你当成别人了……花衡景的幻术真不错,哈哈。” 他那几声干笑生生将气氛升华至一片死寂,徐以年在心里疯狂挠墙:“你怎么样?” 郁槐神色莫测,不发一语。 徐以年隐约感觉他现在的样子很危险。鬼族的视线犹如针刺, 令他脊背发寒。 “你不会也中招了吧?”他迟疑地问, “花衡景这么狠?” 如果郁槐也中了招, 今晚可以直接撤了。 “我好得很。”郁槐声音不大, 看似冷淡, 却莫名有种咬牙切齿的意味,“就是比不上你,在幻境里还能抽空搂搂抱抱。” “……”见他没事,徐以年松了口气。目前的状况又过于令人羞愧,男生一下转过头,“那为了节约时间,我们快冲吧!” 像是为了证明那句话,他急匆匆地迈步向前。 郁槐站在原地,眼神阴郁地凝视他的背影。修长的手指紧握成拳,不知不觉,一丝鲜血从掌心溢出。 花衡景的故事里,他在裂缝中发现了花衡乂幻化的怪物,并亲手杀死了他。瑶山上遍地是大大小小的裂缝,一处处查找太过浪费时间。徐以年正想问郁槐有没有办法,一阵彩色的烟雾腾空而起,精灵纤细的身影从中显现。见他们两个站在一起,她兴高采烈地扑闪翅膀:“我就说嘛!老板和竞技场那个戴面具的才不可能,明明这样更养眼!” “什么戴面具的……”徐以年刚想问清楚,郁槐对她道:“去附近妖力最强大的地方。” “除了您身边吗?”见郁槐点头,她立即转身,“请跟我来!” 深山上没有光亮,唯有皎洁的月色自夜空倾落。精灵带领两人一路朝南,妖力与血气越来越盛—— 毫无疑问,花衡景就在前面! 徐以年加快速度跑了起来,头顶的夜空也逐层变了颜色,暗红的云流仿佛滴入水池后扩散的鲜血。穿过重重叠叠的枯树枝,视野豁然开朗。 巨大的血祭阵高高悬浮在天上,看清眼前这副景象,徐以年僵在原地。 夜空里的红色原来并非变色的云流,而是无数个鲜血淋漓的亡魂。按理来说他没有阴阳眼,不可能看见死者的魂魄,但在血祭作用下,徐以年清楚看见无数亡魂浮在头顶上方,他们有的哭有的笑,有的神色麻木、有的呲牙咧嘴,这些亡魂宛如溪水汇入海洋,全部向着金色的阵法涌去。 在血祭阵的中央,徐以年模模糊糊看见了一个人影。 花衡景。 “郁槐!”徐以年没办法,他扭过头问,“怎么办!再不阻止这些人就死定了!” 阵法太高了,就算他能借着雷电的反作用力跳跃也到不了那么高的地方。小小的灵体凭空出现,从鬼族背后延伸出漆黑庞大的羽翼,双翼扇动时带起强悍的风流。郁槐朝他伸出手—— 徐以年毫不犹豫抓住他,郁槐将他拉进怀里,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精灵兴奋地捂住脸,又从指缝中偷看。 纵使情况紧急,徐以年也不合时宜地僵了一下。飞行时风声从耳畔急速掠过,对他来说,唯一的支撑点就是郁槐的手臂,如果郁槐松了手,这个高度掉下去他估计得摔成残废。 他情不自禁瞟向近在咫尺的宽阔肩背,饶是再手痒,也没胆子直接抓上去。 悬停在空中的血祭阵近在眼前,巨大的阵法由十组金色符文构成,符文之间云层般上下重叠,花衡景就稳稳地踩在其中一组符文上。郁槐扫了眼阵法的模样:“分开行动,你去找花衡景。” “我强还是他强?” “正常情况是他。但他之前在整座山上布下了幻术,应该没什么妖力了。” 徐以年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等等!要是摔下去怎么办?” 每组符文都是镂空的,字符之间之间存在着大大小小的空隙,稍不注意就可能一脚踏空。 “要不要给你变个降落伞?”郁槐讽刺。 “你还有这种能力?”徐以年大为震撼。 他那句你可真万能还没夸出来,郁槐已经把他扔在了血祭阵上。徐以年眼疾手快稳住了身形,同时在心里痛骂郁槐不是人。他飞快地朝四周看了一圈,血祭阵太大了,花衡景还在下面,并且同他隔了四五组符文,徐以年双手聚起电光加快了速度。 他想从后面攻击,向下跳跃也尽量放轻了动作,花衡景如他预料未曾回头,意想不到的场面却骤然撞入徐以年眼中。 离花衡景几米开外的地方,一只半透明的亡灵正在渐渐聚起。 亡灵闭着眼,神色安详,仿佛陷入了沉睡。一众带血的亡魂中,只有这一只是柔和的白色,亡灵的面部轮廓变得越来越清晰,花衡景怔怔注视着他,仿佛在注视一触即碎的美梦。 花衡景情不自禁叫他:“哥……” 徐以年瞳孔聚缩,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死去的是弟弟,活下来的是哥哥。”罗长老的声音划过耳畔,“双生子的样貌一模一样,哥哥性格开朗,弟弟内敛沉默。” 花衡景的个性再怎么都跟沉默搭不上边,但那个称呼…… 难道长老院也弄错了,活下来的并不是哥哥? …… 他的气息乱了一瞬,花衡景猝然扭头看来,透过金光闪烁的符文,徐以年和他四目相对。 幻妖的眼瞳危险地眯起,徐以年稍作犹豫,试探着问:“能不能谈谈?” “谈什么?”花衡景反问。 “复活死者本就是逆天而为,你用这么多人的命换他的命,这些人都有亲人朋友……”见他没什么反应,徐以年换了个更务实的说辞,“就算我不阻止你,除妖局也不可能放过你和许愿机,还没到最后,收手吧!”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面前的花衡景脖子扭曲,脑袋也分裂成了三只蛇头,蟒蛇吐着猩红的蛇信向他逼近,周围漂浮的亡魂接二连三围了过来,同时爆发出刺耳的尖叫! 明白这是不合作的意思,徐以年双手释放电流冲了过去。 与此同时。 郁槐在亡魂堆里寻找着许愿机,这里大概聚集了十几万个亡魂,许愿机把自己藏在里面,要想找到他并非易事。如果不能在血祭完成之前找到许愿机,一旦血祭结束,许愿机在接下来的几年都会处于“休眠”状态——他会直接凭空消失,就像之前的五年一样了无音讯。 突然地,一个小女孩模样的灵魂扭头看向郁槐。 “你和宣檀一样讨人厌。”她说。 “你和宣檀一样讨人厌!”所有的亡魂回过头,对着郁槐张大嘴巴。 “烧了他们不就好了?烧了这些亡魂,我自然就会出现了!”亡魂们的声音整整齐齐,许愿机操控着他们,几万张嘴同时吐露出相同的句子,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各种各样的声音用同一种语气挑衅道,“哈哈哈哈!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顾忌这些人类的亡魂。你不希望他们的魂魄不完整、不能转世。宣檀都因为人类死了,她的儿子竟然还是这副没出息的鬼样子!” “怎么了?一动不动!你就这点能耐吗?” 郁槐没有理会。 他快速掠过一只只说话的亡灵,漆黑的双翼在亡灵堆间带出凌厉的风流。许愿机略感慌乱,郁槐好像离他越来越近了……不可能,巧合罢了!这么多的亡魂,要找到他如同海底捞针! 只要拖到血祭完成,他就能从这个空间消失,到那时郁槐也拿他无可奈何!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刺激他!拖住时间! “对我来说,实现愿望就像做生意。”亡灵们整整齐齐大声道。 “无论是什么愿望,好的、坏的、体面的、卑鄙的……我对他们一视同仁,该受到谴责的不是我。为什么不去找绮罗一族的雇主算账?就算没有我,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满足自己的欲望!” “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给我人类和妖怪的血肉,我帮你复活宣檀。如果你不想伤害无辜的人,那我们就去埋骨场——清理埋骨场!多么正义、高尚的行为!除妖局上上下下都会感谢你的,你的母亲也能活过来!双赢——呃!!!!” 话音未落,许愿机被掐住了脖子,郁槐将他从亡魂堆中生生拖了出来。 他惊恐地睁大眼,不敢相信对方竟然这么快找到了他。郁槐的手指越箍越紧,许愿机挣脱不得,双手无力地在空中抓挠。 因为缺氧,许愿机双眼凸起、眼球表面泛起鲜红的血丝,恍惚间他看见一只扑闪翅膀的小精灵在眼前飘来飘去:“就是他了!只有他身上有妖力!” 就在许愿机以为自己会被活活掐死时,郁槐猛地甩开他,许愿机一个踉跄,脑袋重重磕在了金色的血祭阵上。 他本就不是擅长战斗的妖怪,被这么一掐,差点直接断了气。 许愿机还没缓过神,从脚底升起的火焰烧得他皮开肉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来,我们算算账。”郁槐的声音在他听来宛如魔鬼的呢喃,“当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许愿机在烈火中疯狂挣扎,他闻到了自己皮肉和脂肪被烤焦的味道。他无法抑制地痛哭流涕,眼泪却立即被炽热的火焰蒸发。 “放心。” 郁槐放了一只灵体出来,许愿机勉强认出这是一只雾妖。他还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层层叠叠的白雾包裹住他的身体。 意识到郁槐想在他快死时用雾气将他救回来,吊着他这条命慢慢折磨,许愿机被吓得魂飞魄散。 “交代完之前,你死不了。” 徐以年迫不得已避开了蛇群。除了那只纯白的亡灵身边,整片符文爬满了毒蛇,即使知道这些都是幻境他也分辨不出花衡景藏身何处,为了避免被突然袭击,他在血祭阵上跳跃躲避,同时指尖积累起了电光,在毒蛇的脑袋探到他眼前时,徐以年将布满电光的拳头砸了过去,明亮的雷电顺着蛇头蹿入蛇身,整片符文都因此导上了电。徐以年趁机用双手在符文上狠狠一拍! 噼啦——! 符文被电得啪啦作响,在暗红的天幕上犹如耀眼的恒星。 电流同样窜入了蛇群中,幻境构成的蛇群相继消失,幻妖的身影显露出来,徐以年径直冲到花衡景面前,带着雷电的双手锢住他的肩膀,同时膝盖抬起,一脚踢在了他的腹部! 砰! 花衡景在最后关头抓住了徐以年的手臂,两个人一起重重摔在了符文上,徐以年的反应要快一些,他利索地翻身爬起,干脆跨坐在了幻妖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肩膀。 大概是真的没剩下多少妖力了,花衡景尝试了好几次,也没办法挣脱他的禁锢。 “你自己抬头看看!到处都是因你而死的亡魂!”徐以年抓着花衡景,朝他吼道,“就算复活了他,死这么多人除妖局也不可能放过你们!他们会追着你直到天涯海角!如果你死了,他呢?你就留他一个人活着吗?!” “哥哥比我强大很多,他一个人也能好好活下去。”花衡景狼狈地咳出一口血,无所谓道,“从哥哥死去那天起,我就只为了复仇……咳咳…和复活他而活着,如今两件事都要完成了……生和死,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 “说起来,郁老板帮我解决了好几个长老,”说到这里,花衡景竟是笑了,“我要是被除妖局带走了,你帮我……帮我跟他道个谢吧。” “再道个歉,许愿机这事我骗了他,是我不厚道。” 花衡景说完,侧头朝那只轮廓越发鲜明的亡灵看去,他满怀期冀地注视着亡灵的脸,仿佛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徐以年松开手,发泄似地一拳捶在符文上:“谁要帮你啊,你自己去跟他道歉!” 花衡景没有接话,眸光也不曾移动分毫。 徐以年只能顺着他的目光朝亡灵看去。亡灵的长相与花衡景别无二致,果然是双生子,如果两个人都活着,彼此对望时大概会非常像照镜子。 毫无征兆的,符文间传来咔咔的动静。 徐以年下意识想要起身,不等他站起来,花衡景猛地爆发出力气将他推开,徐以年摔倒在地,他想抓住花衡景,却没能来得及。 大片大片的符文碎裂开来,整个血祭阵四分五裂。 花衡景疯了一般跑到亡灵身边,他绝望地看着破碎的血祭阵,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停下!停下!为什么会碎掉?!” “哥哥、哥哥!求求你,停下——停下啊!!!!” - 十一年前的冬天,花衡乂拿走了花衡景的名字。 他模仿花衡景的性格、谈吐、处事方式……他就这么代替自己的哥哥活了下来。最初只是为了在长老院的眼皮底下保护自己,渐渐的,模仿变成了习惯,就像哥哥留下的痕迹成为了弟弟的影子。 长老院找上门时,花衡乂并不意外。 花衡景生病了,长老院的任务却一个接一个,像是生怕压不死这个准家主。花衡乂知道这是最后的警告了,如果他们兄弟俩不能令长老院满意,即使长老院为了培养花衡景耗费了不少心力,最终也会将两人一起清理。 他答应为了花衡景牺牲,他不怨恨、也不恐惧,只要想着为了哥哥,连死亡好像都不再难以接受。 从小到大都是哥哥站在他面前,这一次换他把哥哥护在身后。 他一次次这样告诉自己,让自己有勇气去直面死亡,但在和花衡景告别的那天清晨,他还是不可避免感到恐惧。 他祝福花衡景顺利通过试炼,成为家主。微笑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没有颤抖。 胆小鬼。 他忍不住在心里这样骂自己。 花衡景好像看出了什么,只比他早出生几分钟的兄长温柔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不要怕。 不要怕什么? 当时的花衡乂以为花衡景是在安慰他,不要怕,我会回来的。 长老院的人将他提前带入了深山,真正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害怕了。大概是因为有花衡景在身边,他可以像依赖哥哥的弟弟一样恐惧,一旦离开了花衡景,他就必须拿出大人的样子了。 叠加在他身上幻术一层又一层,直到把他变成连自己都不愿多看一眼的怪物。 他在裂缝中潜藏起来,等待着花衡景出现。 贯穿花衡景双眼的那一刻,花衡乂呆住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很小心,就算知道花衡景的实力在他之上,他也并没有使出全力攻击。 除非花衡景是故意的。 他怎么能忽略掉那些细节?如果长老院有什么动作,花衡景不可能彻底不知情,他知道他们来找他了,所以前些日子告诉他家族里哪些人值得相信,哪些人要多加警惕,他以为花衡景只是闲聊,现在想想,那个时候花衡景就准备好了代替他去死。 他们是双生子,没有谁能从长相上辨别出差别。就算他和花衡景的性格并不像、对家族的情况不甚了解,长老院也会认为他是受的刺激太大,不愿意配合。 花衡景把一切都想好了。 他崩溃地叫着花衡景,一声一声,声音越来越大。 “嘘……”花衡景轻声劝阻,“他们……在看呢……” 他知道花衡景虚构出了幻境,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长老院不会发现异常,他们会以为花衡景才是活下来的那一个。 秘术同时施加在了他们两个人身上,无论是花衡景杀死他,还是他杀死花衡景,活下来的人都会获得强大的力量。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不要怕,你不会死的。 那天正值寒冬,深山上堆积了很厚的雪。没有谁帮他把雪花变成梨花,也不会再有了。 他活了下来。 哥哥死去了。 愿望 远远地, 徐以年看见了一列用术法照明的队伍。大概提前知晓了血祭将在空中进行,除妖局甚至调动了直升机。飞旋的机翼制造出轰鸣声响,眼看着就要往血祭阵的方向驶去。 为首的除妖师个子很高, 身形利落挺拔, 术法散发的光芒映照着他清俊的面容。徐以年急忙叫住他:“师父!等一下!不要让他们过去!” 唐斐见他全身带电横冲直撞,回头低声说了什么。 除妖局的队伍随即停在原地,直升机接到指令, 也暂时悬在空中一动不动。有部分除妖师相互交换了眼神。 徐以年的命相在两界都不是秘密, 之所以拜入唐斐名下, 表面上说是为了压一压他命里的邪气, 其实也是为了让他处在唐斐的监管下, 大家都放心。唐家这一任家主手腕强势、性子也冷淡,但他不仅收了徐以年做徒弟, 听说也是悉心教导,尽职尽责。 照这个情况看, 唐斐对自己唯一的徒弟的确很好。 徐以年从树顶跳下来,有除妖师见此出声质问:“徐少主为什么让我们停下?天上正在进行血祭,如果不能及时阻止, 这些亡魂可就彻底死去了!” “我看这血祭阵都快消失了,别说阻止血祭,再拖下去能逮住施术的妖怪都算好的。” 两人话音落下,人群中传来切切低语。 徐以年想解释血祭阵的作用,又怕说了就是给花衡乂定死了罪名, 只能硬邦邦道:“现在阻止了才会出问题。” “这是什么话?十几万人的性命危在旦夕, 可不能被当作儿戏!” 徐以年啧了声。他知道除妖局不少人对自己有偏见, 要是拿不出合理的解释…… “别吵了。”唐斐冷声道。 他一发话, 质疑不断的除妖师们都闭上了嘴。唐斐看向那名叫嚷的除妖师:“徐以年不至于拿这种事情当儿戏。” 除妖师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连忙点了头。 唐斐将目光转向对面:“你说说,是什么原因?” “我……”徐以年张了张口,几乎想扯淡拖延时间了,除妖师们的神情却纷纷发生了变化,他们警惕地注视着他的身后,连唐斐的目光也顿了一顿。 “不是让你等我吗?” 像是没看见其他人如临大敌的神色,来者的语气漫不经心。 郁槐说着,从后搭上他的肩膀。 肩上那只手没用什么力气,松松扣着他。说不上是放松还是紧张,徐以年一动不动。 眼前这幕景象令无数除妖师面色不定,有的已经握紧了武器。面对严阵以待的除妖师们,郁槐道:“不劳各位动手,花衡景自己用五十年寿命复活了死者。刚才的血祭阵就是复活用的。” 没有人说话。 先前质疑不断的人群此刻鸦雀无声,这个转折着实不可思议。他们好不容易赶到现场,却听说犯下大错的妖怪不仅知错就改,还顺便把前面的窟窿给填上了。倘若说这话的人不是郁槐,好几位除妖师简直想嘲讽一句编谎话都编不出有逻辑的。 “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来查清事实,明确来龙去脉后,除妖局会将他复活亡魂的举动纳入考虑范围内。”唐斐同郁槐对上视线,“相应的,他也需要配合我们的调查。” 郁槐在除妖局待过,对这一套流程很熟悉。献祭了五十年的寿命,花衡乂短时间内也和废人差不多了。他相信花衡乂死不了,但除妖局不可能对一个潜在罪犯关照有加,这一去说不定会落下病根。 “配合调查可以,人不能跟你们走。” 他拒绝得太干脆,不少人相继变了脸色。郁槐乖戾的作风无人不晓,他回来这几年闹得腥风血雨,鉴于大多数事情只发生在妖界,除妖局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可郁槐当面拒绝唐斐,更像是拒绝给除妖局面子。 唐斐冷冷道:“从地下拍卖会到活人血祭,幻妖一族难脱干系,花衡景作为家主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 “他会给除妖局一个解释,但不是今天。”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 徐以年在这时叫了郁槐的名字。众人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男生低声道:“等我一下。” 说完这话,他往除妖师们的方向走去,一直到了唐斐面前:“师父,我有话想跟你说。” 后面几位上了年纪的除妖师腹诽心谤:徐家的少主果然没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唐斐却同意了,他以目示意不远处:“去那边。” 师徒二人走到就近的空地上,见唐斐停下脚步,徐以年正想解释,无声无息的隔音阵在这片区域扩展开来。 徐以年抱怨:“外面那些前辈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他们不懂高手都是善于沟通的吗?” 唐斐没理会他的吐槽:“有话就说。” 话虽如此,他的眉目舒展了几分,没了在众人面前的距离感。 “刚才的血祭阵不是用来害人的,那个已经被停止了。你们看到的血祭阵的确是复活亡魂的,师父你可以确认一下,死掉的人现在全部活了过来。” “郁槐既然那么说,烂摊子肯定收拾干净了。” 徐以年张了张口,唐斐又道:“除妖局的规定就是这样,即使没有伤亡,花衡景也得跟我们回去。” “他付出了五十年的寿命,不仅是被他害死的人,包括长老院杀掉的也都复活了。他现在很虚弱。”怕唐斐不信,徐以年补充,“真的,人都晕过去了。”虽然是他打晕的。 “他这个状态,就算去了除妖局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要不带我回去吧,我可以配合调查,从头到尾我都记得很清楚。” 唐斐眸光一凛,声音也没了温度:“你用什么身份配合?擅自行动的除妖师还是花衡景的同伙?” “……” “跟我这么说就算了,在外面说话注意些,少给自己惹麻烦。” 徐以年垂头丧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教训。 唐斐看了他半晌,语气和缓下来:“可以不带他去除妖局,但在事情查清之前他必须处在除妖局的监控下。” 徐以年眨了下眼,喜出望外:“谢谢师父!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的!” 他转身就想去找郁槐。不等他离开,唐斐拉住他的衣领,把他抓了回来:“先别急着跑。” “?”徐以年回头。 “你不用再参与这件事了,直接跟我回去。” 他啊了一声,原本满是笑意的桃花眼流露出疑惑:“为什么啊?” 唐斐反问:“事情差不多解决了,你不回去还想去哪儿?还有你的毕业考核,你们校长都想让你复读一年了,跟我好好找他解释。” 今晚跌宕起伏,徐以年险些忘记了自己危在旦夕的毕业考核,唐斐和校长的交情很好,趁着唐斐在,说不定他还有低分飘过的可能。 更何况他的确没理由再跟着郁槐跑了。继续接触下去,他害怕自己过界。 思及此,徐以年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好了,小年。”唐斐揉了把他的脑袋,靠近他,“你都这么大了,别让我们担心。” 郁槐独自站在枯树下,对面一群除妖师敢怒不敢言。随着隔音阵解除,所有人不约而同侧目望去。 黑发黑眼的男生率先跑了过来,他没看其他人,径直停在郁槐面前:“师父答应不带走花衡乂了,不过在调查结果出来前除妖局会密切监控他。这样没问题吧?” 他说话时音量压低,两人的距离很近。他便说的花衡乂的名字,而不是除妖局以为的花衡景。 郁槐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嗯了一声。 徐以年没了顾虑,语气也轻快起来:“我的毕业考核不能再拖了,幸好师父这次没训我,回去之后他会帮我跟校长说情,我也得和他一起走。” 郁槐脸上的情绪淡了,须臾后,他像往常一样道:“你吵着要跟来的时候,我以为你直接准备三战了。” “……我也没这么勇猛吧。” “确实不能再拖了。” 除妖局的队伍吵吵嚷嚷,他听见了不能纵容、后患无穷之类的字眼,但在唐斐明确态度后,对结果颇有微词的除妖师们相继闭了嘴。 郁槐收回视线,朝徐以年道:“回去吧。” 徐以年没有动。 真正到了分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不想离开他。 “拜拜。” 他说完转过身,背对着郁槐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咬了下唇。 他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微侧过脸,眼睛偷偷地朝后方瞄去。 郁槐还停留在原地,天色太暗,徐以年没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 花衡乂在做梦。 世界仿佛五颜六色的万花筒,光怪陆离的画面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他梦见了海一样多的亡魂、金色的血祭阵、许愿机和花衡景纯白的亡灵…… 有人拥抱他,柔声祝福他自由。 画面跳转,积雪落满了深山,天空是阴郁的灰蓝色,花衡景背对他一步步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哥哥!”他想挽留远去的兄长,高声呼喊。 “叫什么呢。”郁槐推门而入,恰好听见他这一声哥,“以前没看出来你有恋兄癖。” 一看见来人,花衡乂头疼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他注意到头顶纯白的天花板。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花衡乂立刻撑着身体坐起来:“我哥呢?” 他起身时的幅度太大,给他输入营养液的针管受到了拉扯,血液倒流,花衡乂却毫无察觉。 “转世了。他的死相太凄惨导致灵魂不完整,十多年过去一直没能转世投胎,我让许愿机用自己的生命重塑了你哥的灵魂,顺便把许愿机也解决了。” “……”花衡乂颓然倒回病床上。 “手,注意些。”郁槐这才提醒他。 “你哥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转世,你该替他开心才对。他觉得与其两个人都被除妖局追杀,不如让你好好活着。” “除妖局……”花衡乂重复了一遍,自嘲道,“事到如今,除妖局也不会放过我。” “的确。外面就有两个看门的,你休息好了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 花衡乂扭过头,面露疑惑。 “你哥让我帮忙,用你五十年的寿命复活了死掉的人。”郁槐说话时放满了语速,“不仅是你杀死的,还有长老院杀死的那些人。” 花衡乂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他遮住眼睛,自言自语似的:“我这不是还在给他添麻烦吗……生前被我拴着,死了也要替我操心。” “他让我转告你,很抱歉用掉了你五十年的寿命。” 花衡乂放下手:“说什么呢,真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知道就好。”郁槐凉飕飕地,“对了,剩下几个长老因为身上突然减少了一万多条人命,这几天正闹着让黑塔减刑。” 花衡乂:“?” 花衡乂:“帮帮忙,郁老板,派个人把他们都杀了。” 说完,花衡乂又烦躁地闭上眼睛。 “用掉了你的寿命,他很抱歉,他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尽量让自己活得久一些,说不定等他过完了一辈子你也才刚刚转世,你们就能继续当兄弟了。” “……” 病房里寂静无声,花衡乂安静了许久。 “谢了,哥们儿。”他压低声音,对郁槐道,“跟你道个歉,我当时真觉得你挺烦的。我知道除妖局没带我走,不仅因为我的寿命复活了那些人,也因为有你帮忙。” 说到这里,花衡乂又道:“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郁槐看向他。 “你从来没想过复活宣夫人吗?”他说完感觉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快速补了句,“当我没问。” “没有,”郁槐干脆道,“所有的复活术都有代价,如果用那种方式让她回来,她会责怪我不像话。” “……” 两厢沉默,郁槐问:“以后叫你哪个名字?” “花衡景吧,我拿了哥哥的名字也算是一种纪念。”花衡乂忽然想起了什么,眼里升起促狭的笑意,“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也没什么能谢你的,就送你个徐以年的小秘密吧。” 病床上的幻妖一脸不怀好意,郁槐失笑:“他有什么秘密?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个屁。” “在你和徐以年进山之前,我在瑶山布下了大幻术,那个幻术可以抽取闯入者的记忆,我抽了一点你的。” 郁槐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 求生欲让花衡乂抬手比划:“只有一点点!关于埋骨场的!再多的我也看不见了,我把这段记忆做成幻境放给了徐以年。” 郁槐一怔,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心里却飞快闪过几个画面。 “现在想想,他的行为有些反常。”花衡乂回忆,“你俩闹成这样,他在幻境里直接把你抱住了,还割破了手臂给你喝血……你告诉我这种前任在哪找的,我也去找一个。” 想起徐以年滴落的眼泪、眼里藏不住的心疼和难过、还有那双拥抱过来的手…… 小骗子。 居然骗他看见了别人。 他一把抓住花衡乂,声音沙哑地追问:“你给他看的哪一段?……他割破手臂时是什么表情?” 某种浓烈的情绪在郁槐眼底蔓延,像是压抑已久而濒临爆发的火山,花衡乂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只觉得心里一悚,浑身寒毛倒竖。 花衡乂顶不住了:“兄弟,你冷静点,我还是个病人。” 郁槐毫不客气:“快点说,不然就把你丢给除妖局。” “你这算是卸磨杀驴?”花衡乂来不及抗议他的无情,郁槐想到了更有效率的沟通办法:“算了,直接给我看当时的画面。” 花衡乂:“……” 花衡乂心说你还真会奴役人。他无奈地聚集妖力,正想动作,郁槐条件反射皱了下眉,花衡乂立即道:“你别忍不住攻击我啊,我挨你一下真没命了。” 能醒过来,花衡乂的身体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了。幻境施展得很顺利,郁槐的眼神从朦胧变得清明,花衡乂看热闹不嫌事大:“来,分析一波。” 小骗子 肩上那只手没用什么力气, 松松扣着他。说不上是放松还是紧张,徐以年一动不动。 眼前这幕景象令无数除妖师面色不定,有的已经握紧了武器。面对严阵以待的除妖师们, 郁槐道:“不劳各位动手, 花衡景自己用五十年寿命复活了死者。刚才的血祭阵就是复活用的。” 没有人说话。 先前质疑不断的人群此刻鸦雀无声,这个转折着实不可思议。他们好不容易赶到现场,却听说犯下大错的妖怪不仅知错就改, 还顺便把前面的窟窿给填上了。倘若说这话的人不是郁槐, 好几位除妖师简直想嘲讽一句编谎话都编不出有逻辑的。 “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来查清事实, 明确来龙去脉后, 除妖局会将他复活亡魂的举动纳入考虑范围内。”唐斐同郁槐对上视线, “相应的,他也需要配合我们的调查。” 郁槐在除妖局待过, 对这一套流程很熟悉。献祭了五十年的寿命,花衡乂短时间内也和废人差不多了。他相信花衡乂死不了, 但除妖局不可能对一个潜在罪犯关照有加,这一去说不定会落下病根。 “配合调查可以,人不能跟你们走。” 他拒绝得太干脆, 不少人相继变了脸色。郁槐乖戾的作风无人不晓,他回来这几年闹得腥风血雨,鉴于大多数事情只发生在妖界,除妖局对此睁只眼闭只眼。可郁槐当面拒绝唐斐,更像是拒绝给除妖局面子。 唐斐冷冷道:“从地下拍卖会到活人血祭, 幻妖一族难脱干系, 花衡景作为家主必须给出合理的解释。” “他会给除妖局一个解释, 但不是今天。” 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 徐以年在这时叫了郁槐的名字。众人将目光聚集在他身上, 男生低声道:“等我一下。” 说完这话, 他往除妖师们的方向走去,一直到了唐斐面前:“师傅,我有话想跟你说。” 后面几位上了年纪的除妖师腹诽心谤:徐家的少主果然没规矩,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场合! 唐斐却同意了,他以目示意不远处:“去那边。” 师徒二人走到就近的空地上,见唐斐停下脚步,徐以年正想解释,无声无息的隔音阵在这片区域扩展开来。 徐以年抱怨:“外面那些前辈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的,他们不懂高手都是善于沟通的吗?” 唐斐没理会他的吐槽:“有话就说。” 话虽如此,他的眉目舒展了几分,没了在众人面前的距离感。 “刚才的血祭阵不是用来害人的,那个已经被停止了。你们看到的血祭阵的确是复活亡魂的,师傅你可以确认一下,死掉的人现在全部活了过来。” “郁槐既然那么说,烂摊子肯定收拾干净了。” 徐以年张了张口,唐斐又道:“除妖局的规定就是这样,即使没有伤亡,花衡景也得跟我们回去。” “他付出了五十年的寿命,不仅是被他害死的人,包括长老院杀掉的也都复活了。他现在很虚弱。”怕唐斐不信,徐以年补充,“真的,人都晕过去了。”虽然是他打晕的。 “他这个状态,就算去了除妖局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要不带我回去吧,我可以配合调查,从头到尾我都记得很清楚。” 唐斐眸光一凛,声音也没了温度:“你用什么身份配合?擅自行动的除妖师还是花衡景的同伙?” “……” “跟我这么说就算了,在外面说话注意些,少给自己惹麻烦。” 徐以年垂头丧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教训。 唐斐看了他半晌,语气和缓下来:“可以不带他去除妖局,但在事情查清之前他必须处在除妖局的监控下。” 徐以年眨了下眼,喜出望外:“谢谢师傅!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能理解的!” 他转身就想去找郁槐。不等他离开,唐斐拉住他的衣领,把他抓了回来:“先别急着跑。” “?”徐以年回头。 “你不用再参与这件事了,直接跟我回去。” 他啊了一声,原本满是笑意的桃花眼流露出疑惑:“为什么啊?” 唐斐反问:“事情差不多解决了,你不回去还想去哪儿?还有你的毕业考核,你们校长都想让你复读一年了,跟我好好找他解释。” 今晚跌宕起伏,徐以年险些忘记了自己危在旦夕的毕业考核,唐斐和校长的交情很好,趁着唐斐在,说不定他还有低分飘过的可能。 更何况他的确没理由再跟着郁槐跑了。继续接触下去,他害怕自己过界。 思及此,徐以年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好了,小年。”唐斐揉了把他的脑袋,靠近他,“你都这么大了,别让我们担心。” 郁槐独自站在枯树下,对面一群除妖师敢怒不敢言。随着隔音阵解除,所有人不约而同侧目望去。 黑发黑眼的男生率先跑了过来,他没看其他人,径直停在郁槐面前:“师傅答应不带走花衡乂了,不过在调查结果出来前除妖局会密切监控他。这样没问题吧?” 他说话时音量压低,两人的距离很近。他便说的花衡乂的名字,而不是除妖局以为的花衡景。 郁槐望着他明亮的眼睛,嗯了一声。 徐以年没了顾虑,语气也轻快起来:“我的毕业考核不能再拖了,幸好师傅这次没训我,回去之后他会帮我跟校长说情,我也得和他一起走。” 郁槐脸上的情绪淡了,须臾后,他像往常一样道:“你吵着要跟来的时候,我以为你直接准备三战了。” “……我也没这么勇猛吧。” “确实不能再拖了。” 除妖局的队伍吵吵嚷嚷,他听见了不能纵容、后患无穷之类的字眼,但在唐斐明确态度后,对结果颇有微词的除妖师们相继闭了嘴。 郁槐收回视线,朝徐以年道:“回去吧。” 徐以年没有动。 真正到了分别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有多不想离开他。 “拜拜。” 他说完转过身,背对着郁槐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咬了下唇。 他往前走了几步,忍不住微侧过脸,眼睛偷偷地朝后方瞄去。 郁槐还停留在原地,天色太暗,徐以年没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 花衡乂在做梦。 世界仿佛五颜六色的万花筒,光怪陆离的画面中夹杂着各式各样的声音,他梦见了海一样多的亡魂、金色的血祭阵、许愿机和花衡景纯白的亡灵…… 有人拥抱他,柔声祝福他自由。 画面跳转,积雪落满了深山,天空是阴郁的灰蓝色,花衡景背对他一步步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哥哥!”他想挽留远去的兄长,高声呼喊。 “叫什么呢。”郁槐推门而入,恰好听见他这一声哥,“以前没看出来你有恋兄癖。” 一看见来人,花衡乂头疼地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他注意到头顶纯白的天花板。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花衡乂立刻撑着身体坐起来:“我哥呢?” 他起身时的幅度太大,给他输入营养液的针管受到了拉扯,血液倒流,花衡乂却毫无察觉。 “转世了。他的死相太凄惨导致灵魂不完整,十多年过去一直没能转世投胎,我让许愿机用自己的生命重塑了你哥的灵魂,顺便把许愿机也解决了。” “……”花衡乂颓然倒回病床上。 “手,注意些。”郁槐这才提醒他。 “你哥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转世,你该替他开心才对。他觉得与其两个人都被除妖局追杀,不如让你好好活着。” “除妖局……”花衡乂重复了一遍,自嘲道,“事到如今,除妖局也不会放过我。” “的确。外面就有两个看门的,你休息好了可以跟他们打个招呼。” 花衡乂扭过头,面露疑惑。 “你哥让我帮忙,用你五十年的寿命复活了死掉的人。”郁槐说话时放满了语速,“不仅是你杀死的,还有长老院杀死的那些人。” 花衡乂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的利害,他遮住眼睛,自言自语似的:“我这不是还在给他添麻烦吗……生前被我拴着,死了也要替我操心。” “他让我转告你,很抱歉用掉了你五十年的寿命。” 花衡乂放下手:“说什么呢,真是……我知道他是为了我。” “知道就好。”郁槐凉飕飕地,“对了,剩下几个长老因为身上突然减少了一万多条人命,这几天正闹着让黑塔减刑。” 花衡乂:“?” 花衡乂:“帮帮忙,郁老板,派个人把他们都杀了。” 说完,花衡乂又烦躁地闭上眼睛。 “用掉了你的寿命,他很抱歉,他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尽量让自己活得久一些,说不定等他过完了一辈子你也才刚刚转世,你们就能继续当兄弟了。” “……” 病房里寂静无声,花衡乂安静了许久。 “谢了,哥们儿。”他压低声音,对郁槐道,“跟你道个歉,我当时真觉得你挺烦的。我知道除妖局没带我走,不仅因为我的寿命复活了那些人,也因为有你帮忙。” 说到这里,花衡乂又道:“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郁槐看向他。 “你从来没想过复活宣夫人吗?”他说完感觉这个问题不太合适,快速补了句,“当我没问。” “没有,”郁槐干脆道,“所有的复活术都有代价,如果用那种方式让她回来,她会责怪我不像话。” “……” 两厢沉默,郁槐问:“以后叫你哪个名字?” “花衡景吧,我拿了哥哥的名字也算是一种纪念。”花衡乂忽然想起了什么,眼里升起促狭的笑意,“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也没什么能谢你的,就送你个徐以年的小秘密吧。” 病床上的幻妖一脸不怀好意,郁槐失笑:“他有什么秘密?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个屁。” “在你和徐以年进山之前,我在瑶山布下了大幻术,那个幻术可以抽取闯入者的记忆,我抽了一点你的。” 郁槐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 求生欲让花衡乂抬手比划:“只有一点点!关于埋骨场的!再多的我也看不见了,我把这段记忆做成幻境放给了徐以年。” 郁槐一怔,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心里却飞快闪过几个画面。 “现在想想,他的行为有些反常。”花衡乂回忆,“你俩闹成这样,他在幻境里直接把你抱住了,还割破了手臂给你喝血……你告诉我这种前任在哪找的,我也去找一个。” 想起徐以年滴落的眼泪、眼里藏不住的心疼和难过、还有那双拥抱过来的手…… 小骗子。 居然骗他看见了别人。 他一把抓住花衡乂,声音沙哑地追问:“你给他看的哪一段?……他割破手臂时是什么表情?” 某种浓烈的情绪在郁槐眼底蔓延,像是压抑已久而濒临爆发的火山,花衡乂被他直勾勾地看着,只觉得心里一悚,浑身寒毛倒竖。 花衡乂顶不住了:“兄弟,你冷静点,我还是个病人。” 郁槐毫不客气:“快点说,不然就把你丢给除妖局。” “你这算是卸磨杀驴?”花衡乂来不及抗议他的无情,郁槐想到了更有效率的沟通办法:“算了,直接给我看当时的画面。” 花衡乂:“……” 花衡乂心说你还真会奴役人。他无奈地聚集妖力,正想动作,郁槐条件反射皱了下眉,花衡乂立即道:“你别忍不住攻击我啊,我挨你一下真没命了。” 能醒过来,花衡乂的身体状况已经基本稳定了。幻境施展得很顺利,郁槐的眼神从朦胧变得清明,花衡乂看热闹不嫌事大:“来,分析一波。” 郁槐没说话。 他还没从幻境中缓过来,小山般堆积的森森白骨上,徐以年拥抱了他。花衡乂的幻境模拟得很真实,他以第一视觉看完了整场幻境,在咬住徐以年的脖颈时,他能感觉到怀里人瑟缩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轻轻舔舐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又想咬得更深,在白皙的脖颈上留下难以愈合的痕迹。 埋骨场那两年对他来说无比漫长。那时候他的梦里一半是宣檀惨死的身影,一半是弃他而去的徐以年。前者令他痛苦不堪,后者则如某种生长在潮湿地域的苔藓,从不见阳光的阴暗处孕育出卑劣的欲望。 如果徐以年也在埋骨场就好了。 如果他跟他一样跌落到泥潭里就好了。 谁都别嫌弃谁,他又可以拥抱他、亲吻他,将他据为已有。 他没想到,幻境里的一切都和他想象中一样好,真正的徐以年甚至更为温柔。 “我觉得,这事有戏。”半天得不到回应,花衡乂索性自己分析,“暂时不谈喜不喜欢,他对你没好感我是不相信的。” “是不太对……”郁槐喃喃。 重逢以来,两人相处时看似自然,却都有意无意避开了过去的纠葛。徐以年不提,他也不问,只顾当下能有一星半点的慰藉。可事实若和表象相反,对方不仅没放下,还对他有好感…… 花衡乂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好心提醒:“你还是收敛点儿,别把人吓跑了。不是我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很恐怖。” 如果徐以年在场,他怀疑郁槐能直接把人锁起来。 也不知道,那小孩儿愿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感情。 - 大学校园里,下课铃声打响。 讲师下了讲台,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时不时能听见讨论游戏和各类八卦的声音。 玩手机的女生欣喜地惊叫一声,赶紧推了推自己的室友:“你看见季季发在微博的公告没有?她说上次417直播抽奖时系统出了故障,最后没人获奖,跟品牌方商量以后,那边决定补偿参与抽奖活动的观众,所有留过言的观众都能终身免费入住云鼎旗下的酒店,房型任选——我一直好想去千重山的度假山庄啊!他家的套间全是网红打卡地,下周放假冲了!” “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我记得有个很贵的星级酒店……是不是叫明月间?那个也是他家的吧?”室友惊喜道,“确定是留言的观众都有吗,这个补偿也太大气了!” “真的真的!我都收到微博私信了!” “我也收到了!我天,这是什么神仙品牌方!幸好当时留言了!” “不过那晚发生的事情好像都很模糊,我都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了……” “我也忘了,管他呢……哈哈哈哈哈你是不是在截图发朋友圈啊?我也要发!” 喝酒 枫桥学院的校长办公室内茶香弥漫。徐以年闷头坐在沙发上, 听唐斐与校长闲谈。 校长年过不惑,面对旧友,平日里严肃的神态难得放松了几分。他对面的青年容貌清隽、眼似寒星, 两人年龄相差近十载, 却已相识多年,私交甚好。 进办公室前徐以年已经做好了被说教的准备,果不其然, 校长就他擅自离队、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狠狠批评了一通, 唐斐在一旁偶尔帮腔。徐以年对这套流程很熟悉, 全程低着脑袋, 左耳进右耳出。 两人许久未见, 从徐以年的毕业考核聊到了天南海北,刚开始他还能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等两位从学院的现状聊到除妖界的现状,徐以年已然百无聊赖, 转头打量起一尘不染的办公桌后红底金线的枫叶校徽。 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校长评价:“天赋不错,心却静不下来。” 唐斐习以为常:“从小就这样。” “你对他还是太纵容了。”校长说话时望向徐以年, 后者的魂已经飞出了办公室,完全没注意两位长辈正在谈论自己。男生望向窗外,目不转睛盯着树上扑扇翅膀的小麻雀,“只有一个徒弟,当师傅的多多少少容易心软。你有没有考虑过再收一个徒弟?” 唐斐在除妖界的地位说一不二, 愿意拜师的数不胜数。据校长所知, 每年为此拜访唐家的都能踏破门栏。 唐斐淡淡道:“有这一个就够了。” 窗外的麻雀从树梢一跃而下, 好不容易找着的消遣飞走了, 徐以年正觉得遗憾,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看清楚来电人,徐以年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呆滞,他转头问:“师傅,我能不能出去接个电话?” “去吧,别走远了。” 眼看他从沙发上起身,迫不及待似的跑了出去,校长连连摇头。 徐以年先咳了一声,而后在走廊上按下接听:“喂?” “你在忙?”从那端传来的嗓音撞入耳朵,是有些偏低的音色。一听见对方的声音,叽叽喳喳的鸟叫都像变得远了。 徐以年放轻了呼吸。 “在学院,有什么事?” 那边没有直接回答:“毕业考核通过了没。” “应该过了,我看校长和师傅聊得挺开心的。” “恭喜。”郁槐祝贺了一声,“之前忘了告诉你,谢祁寒想找你喝酒,听说你离开了自由港更是一直念叨……吵得要死。” 徐以年还记得谢祁寒上担架前不忘让他留个名字,但他没想到,那只皇灵真打算约他喝酒。 “有空吗?没空我让他消停点。” 同一时间。 谢祁寒听着郁槐瞎扯,满目深沉地对南栀道:“我觉得老大不对劲,他为了约个人已经不择手段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念叨过……不会吧?难道最近的流言蜚语都是真的?” 几分钟前,郁槐突然问他想不想见一面橡山竞技场戴面具的人类少年,那哥们儿自从那场大战后杳无音信,很少能碰见这么合得来的人类,能见一面谢祁寒当然乐意。但他没想到下一秒郁槐就拿出了手机编故事。 “真不真我不知道。”南栀若有所思地看向郁槐,而后一笑,“但老板用你的名义,是你的荣幸。” “……” 徐以年不知不觉握紧手机,背靠上冰凉的墙面。 喝酒的话,郁槐可能也在。 “没,我……”徐以年的声音从低到高,最后头脑一热,“有!我有空!” 电话那头的妖怪似乎笑了,他报了一个地点:“我也在,不介意吧?” 徐以年应声,确定好时间后晕乎乎地挂掉了电话。 他就这么一路走回了校长办公室,刚要触碰门把,门从内拉开,走出来的青年微低下眼,同他四目相对。 “师傅,”徐以年回过神,“你们谈完了吗?” “谈完了。回去写一下任务报告,要是有不清楚的可以问宸燃。”唐斐给他透了个底,“考虑到你直接阻止了血祭,最后给了很高的分数,恭喜了。” “谢谢师傅!”徐以年惊喜地睁大眼睛。唐斐问:“刚才是谁的电话?你看起来心情很好。”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角一直是上翘的。 徐以年犹豫了几秒:“夏子珩,他约我周末吃饭,还叫了其他几个朋友。” 这倒不全是假话,为庆祝全组毕业考核顺利通过,夏子珩前几天的确嚷嚷着聚一聚。 唐斐点了点头。 “对了师傅,你晚上有空吗?我爸妈想约你吃饭……”徐以年一边和他并排走,一边说话。 - 约定好的地点位于一艘金碧辉煌的游轮上。 这艘约七楼高的巨船诞生于数百年前,原本仅供当时的贵族使用。它在出行过程中遭遇了海难,船上几乎无人生还。十几年前,一位擅长通灵的巫族买下了整艘游轮,他将死在海难中的幽灵召回人世,头等舱的幽灵们维持着生前衣香鬓影的模样,每晚聚集到宴会厅载歌载舞;幽灵船长负责掌舵,围绕自由港慢慢地航行。那位头脑灵活的巫族以此为噱头开起了名副其实的幽灵酒吧,这地方逐渐成了自由港最受欢迎的娱乐场所之一。 徐以年上船时,好几只幽灵正在给甲板打蜡。 幽灵们的动作十分仔细,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徐以年朝他们多看了几眼,负责引领的幽灵侍者向他颔首致意:“欢迎登船,先生。” 徐以年面露惊奇。 和花衡景的灵体不同,面前的幽灵呈现出淡蓝色。大概是被客人们打量习惯了,幽灵侍者丝毫不受影响:“您的朋友已经在等您了。他在六层的11号卡座,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徐以年点头,跟随侍者一路前行。穿着洋装的女幽灵提着裙摆从他身边跑过,她的同伴在后面追赶,两人突然齐齐扭过头看他,她们手中的羽毛扇遮掩了小半张脸,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 幽灵侍者见状翻译道:“她们在夸您容貌出众。” 其中一位女幽灵放下扇子,微笑着朝徐以年说了什么。 “她问您有没有兴趣和她共度一夜。”幽灵侍者提醒,“要和幽灵约会,您也得踏入死后的世界。” “……不了,我还没活够。”徐以年对着女幽灵双手合十,“谢谢,我们不合适。” 游轮内的装修完全还原了昔日的模样,六楼大厅以铂金色和海蓝色为主基调,大理石地板光可鉴人,桌椅上的浮雕复古而精致,各个位置坐满了妖怪。站在舞台上的歌者也是一位女幽灵,她的嗓音娇媚而慵懒,悠悠然地哼唱着蓝调。 “嗨!这边。”看见徐以年,谢祁寒挥了下手。 身材高大的皇灵靠坐在沙发上,眼瞳颜色如黄金,半边脸覆盖着同色的妖纹。徐以年在他面前坐下。和之前在橡山竞技场一样,徐以年今天也戴着面具。不过为了方便喝酒,他的面具只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颚。 “你怎么还戴着面具?”谢祁寒疑惑。 “长得丑,怕吓着你。” 谢祁寒当他是不想暴露身份,也没多问:“怎么称呼?我叫谢祁寒你知道吧?” 徐以年随口给自己编了个假名:“我叫徐一。” 他落座时向周围扫了一圈,谢祁寒会意:“老大临时有事,晚一会儿到。” 郁槐最近在调查一类黑市上流通的药物,临时有了消息走不开,特意叮嘱他喝慢些,要见的人酒量差。 有了这层铺垫,谢祁寒点酒时多花了点心思,他以目示意徐以年面前摆放的气泡酒:“这个,你试试,应该比较合适。” 男生依言抿了一口,甜蜜的气泡接连在舌尖炸开。 “像柠檬汽水,好甜。”他忍不住说。 当然了,谢祁寒在心里默默道,这基本就是饮料。 “那你多放冰。”他边说边将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一杯酒下肚,谢祁寒语气轻快,“你今年才从学院毕业?厉害啊,很长时间没人在竞技场赢过我了。” “你也不差。”徐以年难得夸人,“你们埋骨场出来的都这么猛吗?” “哈哈,还行吧。我能出来也是沾了老大的光。” 听见某个人的名字,徐以年拿手指蹭了蹭脸,状似不经意问:“听说埋骨场易进难出,你们是怎么从那离开的?” “当然是靠他了。埋骨场分成四个区,每个区的头儿手里都有传送咒珠,破坏咒珠就能出去。”谢祁寒回忆道,“不过这东西很稀有,四区的头儿都当成眼珠子一样爱护。郁槐杀掉北区的头领时另外三个区都以为他是为了咒珠,北区的就差敲锣打鼓欢送他出去了,结果咒珠一到手,他随手扔给了旁边一只夜咏,那家伙脸都笑烂了。” “他没扔给你?” “问过,我说我不要。”谢祁寒边说边倒酒,“我跟他认识算个意外,他阴差阳错救了我一命,那我得把人情还上吧?尤其是知道他想做什么之后……” 谢祁寒稍作停顿,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郁槐的决定狂妄得不可思议:“外界都说老大能从埋骨场活着出来有能耐,但没几个人知道,他是杀光了四区头领出来的!不然别说两年,半年不到他就能离开了。” 徐以年一下握紧了玻璃杯。 他怔然地望着谢祁寒,声音发涩:“他……他为什么?” “为了变强。”皇灵笑了笑,眼中隐隐透出妖族嗜血的本性,“埋骨场不是什么好地方,但这里聚集了不同种族的妖怪,四个区的头领都是过了百岁的老怪物。他当众扔掉咒珠,彻底得罪了另外三区,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可他如果连四区都搞不定,出去以后怎么报仇?” 男生沉默半晌:“你说得对。” 他抓起旁边的酒瓶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灌了下去。 和他的黯然失神不同,谢祁寒十分欣赏这样的做法:“我当时就想一定要留下来,不仅是为了报救命之恩,这事儿太有意思了!我想看看他最后究竟会走到哪一步。” 徐以年不禁腹诽:难怪你俩关系好,你疯起来也没差多少。 但幸好这样……他才不是一个人。 徐以年忽然抬起头:“我觉得你人不错。” 谢祁寒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男生继续道:“你很讲义气,胆子大,要是换成其他人早就被吓跑了,可你却愿意陪他赌命……” 谢祁寒刚想说话,徐以年一把握住他的手:“好兄弟,干杯!” 谢祁寒突然被他抓住手,一时没能跟上这个节奏。男生桃花般的眼眸里全是他的倒影,从谢祁寒的角度,能看见半遮脸的面具下小小的泪痣。 他莫名有些紧张,又觉得不对。 郁槐明摆着对眼前的人类有好感,要是这哥们儿一不小心对自己有好感…… 谢祁寒一个激灵,刚要把手抽回来,就看见徐以年顺手拿过酒瓶给他满上。谢祁寒这才注意到他杯子里压根不是原来的气泡酒,瞬间表情僵硬:“你一直在喝这个?” 徐以年完全没发现问题,反而撑着脸笑起来:“是啊,多加冰,喝着喝着就不甜了,味道还挺好。” “……”种类都不同,能甜才怪。 想起郁槐的叮嘱,皇灵悲凉地捂住脸:“我今晚一定不得善终。” 徐以年十分赞同:“没错!我们两个必须有一个横着走出酒吧。” 完全是鸡同鸭讲。 见他眼神都开始恍惚了,谢祁寒大致估计了下他喝进去的量,决定想办法自救:“只喝酒没意思,我们聊点别的?” 他说着,不着痕迹地将酒瓶往自己这边移了移:“其实我不怎么喜欢人类,认识你之后,我觉得以前的想法太片面了。” “为什么?”徐以年嘟囔,“我一直挺喜欢妖怪的。” 谢祁寒被他逗笑了。来这里前,他多多少少怀着帮郁槐牵线的心理,没想到和徐以年聊天比想象中有趣多了。 他简单解释:“老大曾经被一个人类耍了,挺惨的。” 话音落下,对面坐的男生愣了半晌,表情复杂地说出了一个名字:“徐以年?” “你也知道?这件事的传播范围这么广吗?”谢祁寒有些惊讶,随即往杯中倒酒,“算了,不提这个。” “谁不知道啊。”徐以年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他从桌上抓过酒瓶,谢祁寒还来不及提醒他这是度数最高的酒,男生下一句话就令他哑口无言,“单方面毁掉婚约、说翻脸就翻脸、郁槐被追杀也不闻不问。明明郁槐对他那么好……” 他一条条地罗列,眉心逐渐蹙起,格外低落而难过的模样。 谢祁寒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 看起来比他还愤愤不平,有戏啊这是。 男生数到最后,像是忍无可忍:“……有徐以年这么谈恋爱的吗?简直太狗了!” 谢祁寒来不及阻止,他仰头将杯中的烈酒喝了个干净,而后猛地一放杯子:“渣男!要不是没机会,老子都想揍他一顿!” 谢祁寒看他激情开麦,一时大受震撼。 四面八方的妖怪不约而同举起酒杯:“兄弟,说得对!敬你!” “兄弟!有勇气!” “敢说敢想!敬你!” “我先表个态,你说的话我都赞同。”谢祁寒赶快把他拉住,“但是你别在郁槐面前这么说啊!上一个当着他的面说徐以年坏话的已经尸沉自由港海底了。” 徐以年酒劲上来了,反问:“郁槐能不能听进去真话?忠言逆耳!” 谢祁寒:“……” 谢祁寒:“……你这,真醉了?” 徐以年胡乱一应声,又要倒酒。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聊这些不高兴的。”谢祁寒担心他越喝越多,转移话题,“你觉得老大怎么样?” 他抿了口杯中的酒液,喃喃道:“不好喝,苦的。” 谢祁寒无奈:“我问你郁槐,没问你酒。” “啊?”徐以年茫然地看过来,“好啊?挺好的?” 谢祁寒判断不出他还有没有理智,只能顺势说下去:“你可能不知道,橡山竞技场那晚过去,自由港到处是你和他的传言。你俩的故事已经从初遇编到结婚了……你介意吗?” 徐以年回答:“好的!没问题。” 谢祁寒一怔,迟疑地问:“你喜欢郁槐?” “……喜欢。”男生浑浑噩噩地抬起脸,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双暗紫色的眼睛。不知何时,郁槐来到了卡座边,南栀也跟在他身后。 徐以年粲然一笑,肯定地重复:“最喜欢。” 醉 南栀不动声色朝郁槐看去。她原本待在幽灵船上看话剧, 和郁槐恰好碰见。听说他来找人,她提着小包饶有兴致地跟了上来。 徐以年那声喜欢掷地有声,像是生怕在场的人听不见。郁槐注视着胡乱说话的醉鬼, 眸光微动。 南栀瞬间觉得这个话剧翘得值。 “他喝了多少?”郁槐边说边在徐以年身旁坐下。 “啊, 老大你来了。”谢祁寒看见他,油然生出一股不辱使命的成就感,“先别管这个, 你听见他刚才说什么没?他亲口说他喜欢你啊!……酒后吐真言, 你这段姻缘稳了!” 郁槐哼笑了声, 不置可否:“我看你也醉得不轻。” 徐以年表完态后彻底没了精神, 没骨头似的窝在沙发上, 眼睛半阖着,见他似乎下一秒就能睡过去, 郁槐揽住了他斜过来的肩膀:“我先带他走了。” “刚来就走吗?”谢祁寒问完,才发现徐以年迷迷糊糊地蹭到了郁槐肩上, 立即改口,“事不宜迟,你们慢走。” 空间犹如玻璃碎片般破裂。郁槐一手揽住徐以年, 另一只手牵着他。男生醉得站不住,大半个身子都顺势靠了过来。等两人消失在裂缝中,南栀理了理耳边的发丝,施施然坐在谢祁寒面前:“看你一个人可怜,我陪陪你好了。” “……不用了, 我不跟千杯不醉的女人喝酒。” “别这么见外嘛, ”南栀笑靥如花, 从手包里摸出一支女士烟, “万一你这次有长进呢。” 裂缝合拢, 幽灵酒吧内的声音也随之消失。 郁槐半搂着徐以年,听见他小声嘀咕:“我好困。” 因为倦意,他的语气无意中显露出些许依赖。 “好,”郁槐不自觉地放轻声音,“很快就能睡觉了。” 他本打算让他在客房休息,谢祁寒的胡言乱语却不合时宜划过了脑海,最后响起的是那一声满含笑意的喜欢。郁槐的视线落在他没被面具遮挡的小半张脸上,目光渐渐凝注了。 半晌后,空间又一次碎裂,他带着徐以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把人轻放在沙发上,自己去找解酒药。等他回来,徐以年已经睡着了。郁槐将水和药放在一旁,俯身取下他的面具。 徐以年的面容泛着云雾般的薄红,睫毛随着轻浅的呼吸一颤一颤。郁槐动作一滞,没能控制住情绪,指腹不由自主贴上他潮红的脸颊,缓慢抚摸。 半晌后,郁槐收回手,叫了他的名字。 睡梦中的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小声嘟嚷一句,试图把脸埋进沙发里逃避。郁槐耐心地重复了一遍,让他起来吃解酒药。 徐以年困难地睁开眼睛。 他还是晕头转向的,虽然短暂地睡了一会儿,脑子却像是一片浆糊。感觉到有人将什么东西递到他唇边,他瞟了眼给他递东西的人,而后毫无防备地张开嘴,让郁槐把药片塞了进来。 大概是不小心,徐以年舔到了他的手指。 郁槐停顿了下,还是拿过水杯,一口一口地喂他喝水。温水划过喉咙,徐以年逐渐有了精神,意识到是谁在照顾自己,他忽然伸出手,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我们不能靠这么近。” 他表情还挺认真,如果不是两眼发蒙、脸色泛红,看起来倒和没喝醉时无异。郁槐嗯了声,顺着他问:“为什么?” 徐以年没说话,但又推了他一下。郁槐把水杯放在茶几上,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脾气怎么这么大?” 徐以年忽然举起手,对上妖族的视线后,他又迟疑地把手放下。从他气势汹汹的动作来看,郁槐猜测他是想打回来。 他揉了把徐以年的头发,没和醉鬼计较:“等我一下。” 说完这话,他径直走向了浴室。 被留下的人怔怔地看他走远,一直到他回来都一动不动。郁槐拿回来了两条热毛巾,他单手捏着徐以年的下巴,用毛巾轻柔地替他擦脸。 擦到眼睛的时候,徐以年还在盯着他看,郁槐提醒:“闭眼。” 男生乖乖阖眸。他的睫毛又黑又长,沉甸甸地垂着。隔着毛巾,郁槐的手指贴上他的眼角,手下的眼皮颤颤巍巍,像是不适应这样的接近,即使如此,徐以年也很老实地闭着眼睛。 “可以了,”郁槐说,“把眼睛睁开。” 有了他的首肯,乌黑的眼眸才慢吞吞地睁开。 好笨,郁槐想。 但他看着这样的徐以年,心里的喜爱却难以抑制。郁槐的唇角不知不觉扬起,拿过另一条毛巾仔细擦拭他细细长长的手指。 “一会儿能自己漱口吗?” 徐以年摇摇头。 “那我帮你好了。”妖怪握着他的手腕,拇指在凸起的腕骨处来回摩挲,像是把玩一件得来不易的宝贝。 徐以年低声拒绝:“不要。” “怎么了?”郁槐当他是喝醉了闹小脾气,没把他的抗拒放在心上,在替他擦完十根手指后,郁槐起了身。他本想抱他起来,徐以年却自己撑住了沙发。郁槐饶有兴致看着他踉踉跄跄的动作,他现在看徐以年做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可惜这家伙大概低估了自己的醉酒程度,在起身过程中险些摔倒。郁槐正要扶他,徐以年却避开了他的帮助。 虽然脚步不怎么稳,他的吐字却很清楚,或者说,这是他喝醉以来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 “我要走了。” 郁槐当他醉得厉害,好笑地问:“现在快凌晨三点了,你要去哪儿?” “回家。” “你醉成这样,一个人怎么回去?” 徐以年稍作思考:“我打车。” “这里是自由港,你就算打到下辈子也没有送你回家的车。”郁槐说着,伸手去拉他,语气就像哄不懂事的小朋友:“好了,你喝醉了,有什么事情明早起来再说。” 他没想到,他才刚碰到徐以年的指尖,对方一下甩开了他,和之前的小打小闹不同,这一次的抗拒真正用上了力气。 郁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他目不转睛望向徐以年,像是在等他解释。 男生愣了愣,眼里飞快掠过了什么,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郁槐收回手,神色淡了几分,倒还是哄着他:“别乱跑了,先休息。你要是想回家,睡醒了我就送你回去。” 徐以年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掉过头,转身就走。 眼看他真的跌跌撞撞朝起居室的门边走去,郁槐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在徐以年伸手触碰门把时,他更是竭力抑制住了心底的暴躁和冲动,才强迫自己停留在原地。 明明连站都站不稳了,还想着离开…… 这副绝情的样子倒是一点没变。 注意到徐以年在这种情况下居然不忘把门关好,郁槐一时无言,生生被气笑了。 忍了。他在心里劝自己。 如果靠着乱七八糟的手段,即便能纠缠一时终究难以长久。花衡乂的幻境里,徐以年分明表现得非常在乎他。 他只是喝醉了,既然想走,那就让他走吧。 这样想着,郁槐不知不觉朝紧闭的房门看去。 他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没动。又等了一会儿,郁槐忍无可忍,一步步走向了那道门。 房门打开,本该离去的人正安安静静地蹲在门边,像一只流浪猫。 凭他的五感,在关门后却没听见脚步声,只能说明徐以年一直没有离开。 灯光昏暗的走廊上,男生蜷缩成一团,听见开门声慢慢抬起了脸。暗紫色的妖瞳居高临下同他对视,从房间内传来的灯光有些刺眼了,徐以年虚了虚眸子,睫毛颤抖。 这个小动作仿佛引燃旷野的火星,裹挟着炽热的温度冲向天际。郁槐压抑着火气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徐以年呆呆地蹲在地上,抬头仰望他。 他喝了好多酒,浑身都乏力了,但他还记得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他不能和郁槐走得太近。他好不容易压下了亲近对方的冲动,逼迫自己说出了离开。 可到了门边,他实在是舍不得。 “……守着你。” 舍不得离开,被酒精麻痹的大脑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徐以年干脆不想了,留在这里守着他。 郁槐双目发红,色泽妖异的瞳眸中似有烈火在燃烧。偏偏说出这话的人神色懵懂,像是浑然不知自己做了什么。 他死死凝视着的徐以年,一字一句:“你自己选的。” 话音落下,他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徐以年被他强行拽起身,还没来得及站稳,人又被猛地一扯拖进了房间里。妖族和人类的力气天生就有差距,况且动手的还是郁槐,他真正想做什么徐以年根本没法抵抗。 砰! 房门重重关上。徐以年被这道声音刺激,指尖下意识放出了些许电流。郁槐单手禁锢住了他的双腕,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收紧,粗鲁地将他的双手按死在墙上。 徐以年被迫紧靠着墙。四目相接,他忽然小幅度地动了动唇:“对不起。” 对不起。 他始终对郁槐怀有歉意,不仅因为当年他直接替两个人做出了选择,强迫自己忽略了郁槐的感受选择离开,也因为…… 徐以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郁槐见他事到如今还想逃避,火气被彻底勾了上来。他朝徐以年贴近,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看着他在自己手中挣脱不得、逃离不能的模样,心里升起了扭曲的快意。 他用掌心贴着怀中人泛凉的脸颊,充满了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我不要对不起。” 听见郁槐的声音,徐以年想要睁开眼,贴在他脸颊边的手却向上摩挲,牢牢覆盖住了他的双眼。 视觉被猝不及防剥夺,他在黑暗中眨了一下眼睛,睫毛刮过骨节修长的手指。 掌下的触感如蝴蝶振翅,妖族倾低身,凝眸注视被囚禁在方寸之间的猎物。 徐以年的唇瓣是粉色的,不薄也不厚,看上去非常柔软,很适合被咬出深红的颜色。 郁槐视线下移,不再看那张令人意乱情迷的脸。他的目光落在线条漂亮的脖颈上,雪白的皮肤在光下毫无瑕疵,喉结微微凸起,再往下一些,单薄的锁骨也露出了小小一截。 他舔了舔自己蠢蠢欲动的牙尖,张开口,狠狠咬在了徐以年的脖子上。 聚餐 “唔……!”徐以年的瞳孔缩了一下。一阵刺痛从侧颈处传来, 而后是扩散开来的血腥味。本能让他不断挣扎,却被轻易制住了所有抵抗。他的手腕被按得死死的,眼睛也看不见。 因为他的反抗, 咬住他脖颈的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短暂而剧烈的疼痛令他双眸失神, 徐以年从喉咙里发出了低低的呜声,他手指蜷缩,头脑一片空白, 渐渐停下了挣扎。 也是在这时候, 咬住他的妖族松开了牙齿, 将动作变成更为亲昵缓慢的碰触。 不知道是舔, 还是吻。 郁槐最后嘬了一下他的侧颈, 慢慢松开了遮盖他眼睛的手。徐以年的皮肤很白,又是比较容易留下印记的体质, 被这么毫不留情地咬了一口,他脖颈上的牙印还在往外溢血, 那一块儿的肌肤颜色都触目惊心。 他的眼眶微微泛着红,愈发如同压满枝头的桃花。双腕还被高高举着,按在头顶。整个人的模样说不出的委屈。 郁槐放开了他。 对徐以年来说, 按住他的那只手是禁锢也是支撑,在郁槐松手以后,他失去了仅有的支撑点,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他脸上, 像是在观察他的反应。徐以年撩了下眼皮, 同视线的主人对视。 半晌过后, 他阖上眸, 无精打采地低下脑袋, 缓缓将头抵在了妖族的肩膀上。 这个撒娇般的举动令郁槐怔愣了一瞬,徐以年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发丝蹭过他的颈侧,传来酥酥麻麻的痒。 闹腾了这么久,徐以年终于抵挡不住酒意和疲惫,靠在他身上昏睡了过去。 郁槐的舌尖刮过口腔内残留的鲜血,喉结滚动,将血液全部吞入腹中。 听着耳畔浅浅的呼吸声,妖族眉目舒展,无声地笑了笑。 他环上徐以年的腰,动作轻巧地将人抱起,朝着卧室的方向走去。徐以年睡得很熟,就像再也没什么多余的精力了,直到被抱上床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他是被身边人宠爱着长大的,就算经历过波澜,骨子里还是个黏人的小鬼。郁槐替他整理被子的时候,徐以年无意识蹭了蹭他的手背,郁槐动作微顿,而后将被子仔细盖好。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床边,低头凝望徐以年。 男生的睡相不太好,他的头歪着,脖颈处的咬痕便完全显露出来。血已经止住了,但照伤口的深浅程度看一时半会恢复不了。 圆滚滚的灵体悄无声息出现在了枕边,郁槐的指尖缠绕上象征治愈的白雾。 他好不容易压抑自己放他离开,徐以年却又蹲在门外,眼巴巴地对他说出那种话。他快被他的反复无常逼疯了。 咬上去的那一刻,他的确有发泄火气的意思。 冰凉的指尖即将碰触到脖颈上的咬痕,郁槐突然停下手。 灵体打了个滚消失在空气中,郁槐安静地看着他,最终只轻轻抚摸过伤口旁边的一小寸肌肤。 算了。 留着也好,该让他长点记性了。 - 宿醉加上昨晚一通折腾,徐以年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云里雾里,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 他宛如游魂般爬下了床,直到双脚踩在地上,才感觉脚下踩着的柔软地毯怎么看怎么昂贵。这种奢侈的东西显然不属于他的学生宿舍,也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狗窝里——他的房间没铺地毯。 徐以年愣了几秒,昨晚的记忆纷至沓来。 从他跟谢祁寒喝酒聊天,到他被郁槐带回来,连路过的幽灵裙摆是什么颜色他都想起来了……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郁槐把他带回来之后,那些画面简直一个比一个过分。他清清楚楚记得郁槐是怎么喂他喝水吃药、哄着劝着让他别发酒疯,结果他贼心不死蹲在人家门口,最后被发现,乃至于郁槐咬了他的脖子。 咬了他……???? 日! 徐以年崩溃地冲进了浴室,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脖子上惨不忍睹的咬痕。 他知道自己的皮肤容易留印子,以前被蚊子咬了手贱挠一下都能红几天。镜子里的景象似乎刺激到了他的脑神经,更多富有冲击力的画面接踵而至。 徐以年面红耳赤,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里。 他之前在这里养过伤,知道这是郁槐的房间。徐以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直接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冲了个澡,把自己一身酒气洗干净后穿好衣服就往门口跑。 他脑子混乱得要命,不仅因为咬痕,也因为醉酒后暴露了太多。郁槐不是傻子,他昨晚那么失态,对方应该察觉到了他掩藏的心意,更要命的是…… 郁槐对他……好像和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心脏怦怦直跳。徐以年情不自禁捂住了脸。 他心神不宁地拉开门,女妖婀娜的身影映入眼帘。南栀显然在门外等候已久。徐以年的目光扫过她脸上的妆容、无可挑剔的衣着再到脚上那双细细的高跟鞋,想到她昨晚应该也没比自己早睡多少,一时叹为观止。 南栀微笑着问:“您要用餐吗?已经过了午餐时间了,厨房一直煲着粥,您可以先垫垫,想吃别的让他们现在给您做。” “不用,我不怎么饿。”徐以年犹豫了一下,“我想回去了。” “您用过餐我就带您回去。一觉睡到现在,不吃点儿东西对身体不好。” 南栀一直是笑着的,温言细语地劝着他,态度却非常坚定。她早有准备地出现在这里,是谁的要求一目了然。 “好,”他不再推辞,“走吧。” - 春日阳光明媚,南栀将用餐地点定在了顶层的露台上,侧目便是自由港一望无际的湛蓝海湾。徐以年吃饭中途,南栀悠悠然地在一旁喝下午茶,被问及到昨晚为什么会出现在幽灵船上,女妖温柔一笑。 徐以年有了不好的预感。 南栀:“我在三层看话剧。” 徐以年:“哦,什么话剧?” 南栀:“老板和面具少年的爱情故事,听说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徐以年:“咳……咳咳!” 徐以年被呛得直咳嗽,南栀及时地给他递了水,并且补充道:“还挺好看的,自由港的文化产业一直不受重视,大家习惯了打打杀杀,以往的话剧相当于战斗复盘。最近大家都对这件事感兴趣,多了很多好玩的东西,爱情剧也有了。” 徐以年听得一阵窒息,他心说你们这还叫文化不受重视,我就没见过比你们更有文化创造力的地方了,果然他妈的够自由。 徐以年艰难地问:“郁槐他……不管吗?被人随便编排,他都无所谓?” “关于老板的传言很多,可能是听习惯了,他不怎么在意这些。”南栀见他嘴角微微抽搐,忽然问,“您对话剧有兴趣吗?要是不急着回去,您可以去看一看,我正好有多余的票。” 徐以年疯狂摇头。 吃完饭后,南栀送他离开。几乎是他前脚刚从自由港出来,后脚就接到了群聊消息。 随着毕业考核结束,顺利通过的应届生们无事一生轻。夏子珩回家后百无聊赖,每天被父母念叨,目前最大的生活乐趣就是等待小组聚餐,为此他从吃饭的地点规划到喝酒的地点,连后半夜去哪儿找夜宵都考虑好了。 [我已经阅遍了各大APP,整个南海市的吃喝玩乐尽在掌握。]夏子珩在群里叭叭叭,[我闭着眼都能给你们写一本南海攻略。] 徐以年敷衍地应:[不错,准备什么时候改行做自媒体?] [……] 最终的聚餐地点定在市中心的一家烤鱼店。金黄色的烤鱼外酥里嫩,红色鲜椒香气扑鼻,堆积在烤盘内的豆腐和拉面都浸在调味料里。美食和四周熙攘的人声洋溢着人间烟火气。 枫桥学院位于南海市郊的群山之中,学院实行半封闭管理。叶悄自从入学后鲜少下山,注意到他看了好几次上菜的机器人,徐以年伸手在他眼前晃晃:“有没有一种山中不知岁月长的感觉?” 叶悄点头:“变化很大。” 徐以年被他逗笑了:“你上个学怎么跟修仙一样,越来越脱俗了。” 见人到齐,夏子珩迫不及待举起酒杯:“来,庆祝一下我们组全员通过毕业考核,也庆祝我死而复生。说实话,血祭那事儿想起来还是有点后怕,我现在不敢随口许愿了。” 玻璃杯清脆的碰撞声让气氛瞬间热络起来,徐以年夹了一筷子鱼肉:“等进了除妖局,你可以跟前辈们炫耀自己曾参与处理过突发重大公共安全事件。毕竟受害人也算参与了。” “……”夏子珩无法反驳,只能道,“小徐哥,吃都堵不住你的嘴!” 宸燃貌似公允地评价:“你当时突然晕过去,其实给我们争取了不少时间。” 徐以年补充:“血祭报时钟。” 夏子珩正要放下筷子和他们理论,转头发现一向少言寡语的叶悄也偷偷翘起嘴角,就是没人给他帮腔。夏子珩忍不住跟着笑了:“你们三个什么意思啊?排挤我是吧?” 宸燃安抚性地和他碰了碰杯,聪明地换了个话题:“说到这个,听说你们第一批被标记的能复活,是因为花衡景付出了几十年的寿命。” 徐以年收起了玩闹的神色:“三十年。幸好他是妖怪,换作普通人类,这样的赎罪方式和死也没什么区别了。” “唉,他也不容易。”想起花衡景的故事,夏子珩有些唏嘘。他看向一起经历过毕业考核的同伴,“你们毕业后都想进除妖局?” 宸燃奇怪地反问:“你不想进?” “其实我比较想当混子。”夏子珩如实道,“我哥在除妖局干了快十年,都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况且除妖师虽然工资高,这钱可是拿命换的。你们都知道吧?其他部门还好些,执行部每年进去的新人通常只会留下一半,剩下那些人不是死了就是辞职了,而大多数新人都来自学院……” 夏子珩口中的执行部是除妖局最核心的部门,执行部负责清理违反条例的妖怪,整个部门完全由除妖师组成。其余包括医疗、财务、后勤在内的几个部门都为执行部的辅助部门,这些部门中既有从外界聘请的普通人,也有除妖师,当执行部人手紧缺,会临时从辅助部门抽调除妖师使用。 除妖局中流传着一种玩笑似的说法,前三十年在执行部赚大钱,过了五十岁,最好能调到其他部门养老,碍于年龄增长各项身体能力下降死在任务中的除妖师向来不在少数。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桌上的氛围略显沉默。夏子珩见状抛出个新问题:“你们在毕业生意向表上填的什么部门?” 叶悄:“执行部。” 夏子珩:“不愧是你,叶爸爸,高手都是哪里危险去哪里。” 夏子珩还要吹几句危险与机遇并存,叶悄打断他:“执行部钱多。” 夏子珩:“……” 宸燃:“我的话——” 徐以年:“适合去后勤养老。” 宸燃:“?” 宸燃:“那行,你隔壁财务待着吧。” 徐以年不干了:“我想了想,执行部同时损失两名大将有些可惜。我们还是一起去陪叶悄吧。” 夏子珩啊了声:“看来只有我没毕业就想退休,跟你们三位坐在一起压力很大啊。” 徐以年正想笑他十年如一日坚持理想,倏然感觉有什么不对。 砰——! 爆炸的响声不轻也不重,在满座的餐厅里很快被食客们的欢声笑语掩盖。 徐以年侧过头,手里握着的玻璃酒杯一下没拿稳落在桌上,酒水撒了一桌。 他的位置挨着装饰用的屏风,叶悄和他坐在同一边,人靠近走廊,此刻他的右眼血肉横飞,宛如被什么东西直接炸穿了。 叶悄甚至来不及反应便流着血泪昏迷了过去,他的血滴落在沙发上,很快晕开一片猩红。 路过的女服务员撞见这鲜血淋漓的一幕,手里拖着的菜盘全部摔落在地,爆发出刺耳的尖叫。 徐以年被她这一叫唤醒了神志,宸燃快速扫了一圈四周,没发现什么异样。 “去查监控,”他对徐以年低声嘱咐,而后推了把还在发怔的夏子珩,“我们送他去医院,快!” 雪 这间餐厅一共有六个监控, 其中一个监控探头刚好位于他们的侧前方,徐以年说明来意,将几人进店后的监控调了出来。 叶悄遇袭那几分钟非常混乱。女服务员的惊叫引来了更多人瞩目, 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附近好几桌顾客惊慌失措起身离开。注意到有个胆大的居然偷偷拿出手机拍摄,夏子珩脸一黑,一把夺走对方的手机:“谁让你拍的?拍什么拍!” 那人愣了一下, 反应也快:“我自拍呢!你无缘无故抢我手机干什么!小心我报警啊!” 夏子珩二话不说就要把他的手机扔进烤盘, 宸燃冷着脸拨打了医疗总部的急救电话, 同时一手拽住夏子珩:“别扔, 手机还给他。” “我要把这段视频删了!这孙子……”夏子珩骂骂咧咧。 “留着。”宸燃看着对方得意的神色, 冷冷道,“这可是证据, 他协同妖族袭击除妖师,拍摄这段视频是为了向同伙汇报情况。让除妖局来处理。” 本以为自己占据上风的男人脸色骤变。 …… …… 叶悄出事前后的监控被徐以年反复查看了好几遍, 连男人变脸的时间都记住了,却始终没能发现异样。每一个经过的服务员、顾客……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最正常的员工和食客。徐以年压下内心的焦躁,又开始从头查看监控。 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 “小徐哥!”刚一接听, 夏子珩激动道,“医学奇迹,叶悄醒了!” “!”徐以年惊喜地攥紧了手机,“这么快?” “是啊!我们一到这,医疗师一看见他立即送急救室, 结果听说进去没多久就醒了。” 徐以年连忙问:“他那只眼睛怎么样?以后还能看见吗?” “不知道, 这会儿正给他做检查, 好几个医疗师都说不可思议……人醒过来就好, 太好了。你那边查到什么没?” “连个妖怪的影子都没看见。”说到这个, 徐以年有些怀疑人生,“我再仔细找找。” 他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始终一无所获,只能先去找其他人汇合。最近的医疗点有半小时车程,徐以年赶到时叶悄已经包扎好了伤口。雪白的绷带从鼻梁缠到耳后,将叶悄受伤的眼睛全部裹住。除了因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外,他看上去没什么大碍。 徐以年放下心来,随手拉过椅子坐在病床旁边:“你这个恢复能力很强势啊。” “我也惊了。”夏子珩想起叶悄血流不止的眼睛,仍然心有余悸,“我还以为叶哥今晚醒不过来了。就那伤势,换个人肯定还在急诊室躺着。” “医疗师怎么说?真的没事了吗?” “已经做了紧急处理,神经都接上了。”宸燃开口道,“但伤口大概要一两周才能复原。” 徐以年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叶悄受伤的右眼处,绷带之下隐隐透出血色。叶悄本来就是偏冷的长相,这副病怏怏的样子越发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徐以年戳了戳他的胳膊:“疼不疼?他们给你开止疼药了吗。” 叶悄低头看他,反过来安慰道:“麻药还没过,不疼。” 宸燃始终惦记着找出罪魁祸首,问徐以年:“看监控看出什么没?” 得到一无所获的答复,宸燃皱眉:“爆炸那一瞬间我也没感觉到任何妖力。有可能是提前设置的定时攻击。” “什么意思?”徐以年茫然。 “忘记许愿机了?攻击叶悄的妖怪或许早在他身上留下了记号,时间一到,留下来的标记就会贯穿叶悄一只眼睛……我们没什么线索,在这里分析也没用。最好联系除妖局,让他们来解决。” “不用。”叶悄轻声说。 宸燃朝他看去,夏子珩以为他是嫌麻烦:“还是联系一下吧,万一那家伙故技重施——” “我说不要联系除妖局。”叶悄的声音冷了下来。 夏子珩后半句话直接卡在了喉咙里。认识以来,叶悄从没用这种强势的口吻说过话。病房内一时陷入了沉寂。徐以年刚想开口,有人敲了敲门。 “进来。”徐以年道。 来人捧着一大束盛开的百合花,那一捧饱满的花朵近乎将他半个身子遮住了:“307号病房,给您的快递……您看放哪儿?” 徐以年下意识朝宸燃看去,后者也很懵逼。反而是叶悄出声回答:“床头吧。” “好嘞,麻烦您签个字。”快递员说着,将还沾着露水的百合花放在了叶悄身侧。等快递员走后,夏子珩为了活跃气氛半开玩笑道:“才进来几个小时,就有人给你送花了?叶哥你说看上你的是护士还是医疗师?” “好像有什么东西夹在里面。”宸燃眼尖地提醒。 叶悄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那是一只精美的丝带信封,通体呈淡金色,右下角绘有一只纯白的麋鹿。 徐以年就坐在叶悄旁边,无意瞟了一眼。 [亲爱的199号: …… ……] “应该是送错了。”叶悄粗略地看了看便将信封合上,神色平淡地放回了百合花束里,“不是给我的。” “哎?那怎么办,要不叫一下刚才那个快递员?”夏子珩说着就要往病房外走去。叶悄在这时道:“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联系他吧。” “也行,你好好休息。”徐以年拽过夏子珩,同时按住了想再说几句的宸燃,“你不想找除妖局,我们就不找。具体怎么做等你休息好了再商量。” “可是……”夏子珩还想再说什么,徐以年扯着他往外走,“行了,少逼逼,别耽误你叶爸爸休息。” 他最后回过头:“那我们就先走了啊,有什么事情给我们打电话。” 叶悄点头答应。 等走出病房,宸燃低声道:“那花一看就不正常,还有叶悄的反应……” “叶悄是十七岁转来枫桥学院的。除了他,你们认识别的转学生吗?” “这倒没有。”夏子珩交友无数,从来没听说谁是半途当上除妖师的,“我一直觉得他挺神秘的。” 徐以年一副那不就完事了的表情:“他既然不想说,我们就先别刺激他了。” 病房内。 其他人离去后,病床上的叶悄看向还剩下大半瓶的点滴。确定不会有人回来,他伸手拔掉了插在手背的针头。 血液从手背的针孔溢出,叶悄却懒得止血,他朝卫生间的方向走去,边走边拆自己脸上的绷带。宸燃和夏子珩给他订了最好的单人病房,卫生间的光线明亮而温暖,镜子清晰映照出他的轮廓。 沾血的绷带被叶悄随手扔在地上,他摘下了隐形眼镜。镜子里的男生眉目清冷,肤色苍白,一双色泽妖异的暗紫色眼睛注视着前方。先前被贯穿的伤口已然恢复了原状,医疗师预计至少一周才能恢复的右眼没有任何创伤,甚至连一丝疤痕都不曾留下。 叶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言不发。 良久,他用双臂痛苦地抱紧脑袋,一点一点埋下了头。 “——最后一个。” 伴随他多年的梦魇又一次浮现在脑海中。夕阳斜照进仓库,和他一起逃出来的几个实验体身上多多少少带着伤痕,他们当中年龄最大的只有一只眼睛,独眼的少年低声嘱咐同伴们:“都躲起来!他们忙着销毁实验室,应该不会来这里!” 少年少女们匆匆钻进散落在各个角落的木箱子里。叶悄紧紧捂住了腹部,忍着疼痛打开了一只就近的木箱,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手。 “199,”旁边的少女叫住他,“你伤得很重吗?” 不等他回答,少女纤细的五指变成了青绿色的蹼,上面不断冒出透明的黏液。她将手上的液体快速涂抹在他的腹部,勉强朝他笑笑:“只能大概处理一下,先躲起来吧。” 叶悄道了谢,他注意到她脸上有一道实验留下的缝合痕,像是一弯小小的月亮。 所有人都躲进了木箱子里,在盖上盖子前,他们相互鼓励:“不管发生什么,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别担心!我们一定能活下来的!” 叶悄藏身在逼仄的空间中,从小小的缝隙间往外看。凭着实验体出众的五感,他依稀能听见远方激烈的打斗声,除妖局的警报声响持续不绝,照这个距离估算,要不了多久除妖局的队伍就会抵达这里。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他们就能得救了。 心跳越来越快,叶悄抱紧膝盖,背上不断冒出冷汗。毫无征兆的,仓库大门被轰一下拉开—— 叶悄浑身神经都炸了起来!他死死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地蜷缩在木箱子里。从门口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领头的那人不紧不慢,他拍了拍手,像是在召唤家里圈养的宠物狗。 “都出来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说话人的嗓音非常轻柔,甚至带着一丝笑意。听见熟悉的声音,叶悄头皮一悚,他用尽全身力气咬住了牙根,强迫自己不要发抖。 为什么博士会出现在这里? 他明明应该……他怎么会有时间…… 空旷的仓库里传来回声,除此之外再无动静。博士见状有了主意:“好吧,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倒数五个数,主动出来的可以活。” “五、四、三——” 五个数字如同一道道催命符。叶悄听见不远处的木箱里传来了些许动静。 完了。 他不禁闭上了眼睛。 随着博士声音落下,最后一秒从木箱中爬出来的独眼少年浑身颤抖,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连人带箱子倒在地上。 “381号。”博士见他面色惨白,语气戏谑,“真可怜,都吓得尿裤子了。” 或许是因为羞耻心、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感,独眼少年爆发出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出来了!我主动出来了!” “还剩半只脚没出来,不遵守游戏规则可不行。” “……?”少年低头,看见了自己摔倒时无意踩进木箱的右脚。博士身旁的下属朝他逼近,少年干巴巴地说,“我可以砍掉我的脚……”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的脑袋被砍了下来。头颅落地的声音在仓库里格外清晰。好几个实验体连滚带爬出了木箱,他们吓得浑身颤抖,连声乞求:“对不起、对不起博士!我们愿意跟着离开!” “求求您饶了我们这一次吧!我知道错了!我发誓再也不会了!” “您说过我是有价值的,我还有用!我一定会配合研究的!” “我说了,不遵守规则可不行。”博士兴致缺缺,没再看他们一眼。 他身后的下属一拥而上,到处是哭嚎声、惨叫声,鲜血噗嗤噗嗤飞溅上墙面。剩下几个藏在木箱子里的实验体被逐一拖了出来。博士扭头,不偏不倚看向了叶悄藏身的木箱。 叶悄的心脏不受控制剧烈跳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裂开来。除妖局的警报越来越近,只差一点,他们就能活着离开地狱。 叶悄从缝隙间看见了少女滚落在地的头颅,她的面颊上有一道月亮似的缝合痕。她死前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恐和不甘,仿佛在怨恨除妖局为什么不能到得早一些。 汗水顺着叶悄的眼皮滚落,他不敢擦,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不清。 有人朝他藏身的箱子一步步走近,那人笑眼盈盈、肤白如雪,在叶悄看来却宛如魔鬼。 “最后一个。”博士说着,停在了叶悄藏身的木箱前。 白鹿公馆 叶悄出院的日期定在周末, 徐以年被夏子珩叫着起了个大早,后者甚至很有闲情逸致地买了一捧马蹄莲。一路上,夏子珩抱着花束单手玩手机。 “小徐哥。”他扭头, 徐以年刚打完哈欠。男生眼里含着泪, 懒洋洋地侧过脸来。 夏子珩不禁感慨他们家霸王花这张脸还是很能打的。 “韩征你有印象吗?” “嗯?” “韩家的大少爷,之前校庆和你见过。” 徐以年思索三秒:“那是谁?” “……”想起韩征自从枫桥学院校庆后不知中了什么邪,变着法儿打听徐以年的消息, 夏子珩在心里替对方默哀半秒, “人家刚才在群里问, 你朋友圈到底是不发动态还是把他屏蔽了。” “你怎么跟谁都能玩到一块。”徐以年嘀咕。 有的时候, 他还挺羡慕夏子珩的交友能力的。他的朋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仔细想想,夏子珩算一个, 还有叶悄……宸燃现在也算朋友了?……不管,必须把这小子算上。 “你伸出三根手指是什么意思?让他滚的意思吗?” 徐以年者才意识到自己扳手指数数的小动作, 顿时恼羞成怒:“……是啊!滚!” 到了医疗点,他们走到叶悄的病房前。夏子珩捧着花束浮夸地打开门:“叶哥!出院快乐!” 房间内空空荡荡,无人回应。 夏子珩愣了愣, 他倒回去看了眼门牌号确定自己没走错。徐以年叫住路过的护士:“麻烦问一下,307号房的病人去哪儿了?” 护士停下脚步:“你是说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小伙子吧?他昨天傍晚就出院了。” 徐以年和夏子珩面面相觑。 “打不通,叶悄一直关机。”宸燃把手机放在桌上,夏子珩闻言皱了皱眉:“他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明明约好今天接他出院的。” “叶悄从来没有失约过。”徐以年也感觉不对,“他眼睛还没好, 一个人能跑哪儿去?” 宸燃忽然问:“上周那束百合花, 你们还有印象吗?当时花里夹的那封信……” 徐以年回忆道:“叶悄拆信的时候, 封面上有一只白色的麋鹿。” 他犹豫了一下, 没把自己看见的那个奇怪的抬头说出来。 夏子珩若有所思:“麋鹿?”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邀请函……如果是用鹿做标志, 南海市只有一家这样的场所。”宸燃顿了顿,说出一个地名,“白鹿公馆。” 作为连通四面八方的枢纽城市,南海市经济发达,历史悠久。除去快节奏、高消费等一线大都市必备的标签,这里同时是妖族数量最多的城市之一。 旧时南海市郊的群山为妖界与人间的分割线,除妖世家大多聚集于此。到了近代,不少世家延续了过去的习惯,除唐家以外,另外三大家族都将本家设在了南海。 徐以年蹲在阴影里,等待着目标乘车驶出别墅。整片别墅区嚣张地坐落在南海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出门直达CBD,安保水平也相当对得起价格,他们潜进来费了不少功夫。 “小徐哥,到你发挥作用的时候了。”一旁的夏子珩压低嗓子出馊主意,“一会儿韩征看见你,你就——” “劫车。”徐以年冷酷无情道。 “……” 距离叶悄失踪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他们打听到今晚在白鹿公馆有一场私人聚会。叶悄曾经收到的那封信成了唯一的线索,三人决定去公馆碰碰运气。 白鹿公馆是南海市最著名的高档场所之一,采用会员制,出入门槛极高。几经周转,几人打听到韩征是这地方的会员,再一听他今晚居然会前往白鹿公馆聚会,立即决定来韩家蹲点。 “熟人作案,不合适吧?”夏子珩还没准备好走上犯罪的道路,垂死挣扎。 徐以年忽然道:“韩征的保镖强还是我们强?” 夏子珩没懂他什么意思,还是回答:“我们。” “这就对了,”徐以年专心致志盯着出入车道,“我们把他的保镖拖下来取而代之,他其实更安全。” 夏子珩一时被他的强盗逻辑震慑了,宸燃建议:“可以骗他除妖局执行公务,让他好好配合,事后再做面锦旗送给他。” 夏子珩:“……”本来以为你是最靠谱的那一个,结果你坑蒙拐骗很熟练啊! “车来了,”银灰色的SUV后不近不远地跟着一辆漆黑的加长轿车,缓缓自道路尽头驶来,宸燃示意他俩别出声,“准备一下。” 车队经过栽满梧桐的大道,即将抵达别墅区的正门,司机忽然察觉到了异样:“好像不太对,后面那辆车没跟上来。” 管家回头看了看,确实没有后车的影子,立即启动对讲机:“少爷,您那边有什么需要吗?” 韩征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没事,继续开。” “那我们开慢一些,等您过来。” 韩征应了一声。 挂掉通话,他把对讲机扔在车上,语气不善地问:“行了没?让他们走了。” “行、行,韩少别生气哈。”夏子珩一手刀打晕了就近的保镖。司机从后视镜看着他脸上亲切的笑容,脑海中飞快闪过变态绑架犯勒索撕票等一系列血腥事件,脖颈不断冒冷汗。 “需要绑上吗?”徐以年在车外问。 “小徐哥!”夏子珩内心叫苦不迭,“我们又不是真的罪犯。” 搞定两名保镖,宸燃和徐以年先后上了车。注意到最后上来的那道身影,韩征眼中流露出意外的神色,原本臭着的一张脸不觉缓和:“你…你们什么意思?” “除妖局执行公务。”宸燃说得煞有其事,“今晚在白鹿公馆的聚会涉嫌违反条例,我们负责秘密调查,需要借用你保镖的身份。” 韩征诧异地问:“你搞错了吧,这和除妖局有什么关系?” 宸燃一看他的表情意识到情况可能和自己猜想的不一样,电光火石间,他决定把徐以年推出来救场:“你来解释。” 徐以年直截了当:“问那么多干嘛?秘密调查。” 宸燃:“……” 夏子珩:“……” 宸燃和夏子珩十分后悔对徐以年怀抱了太多不该有的期待。 他们没想到,韩征在短暂的怔愣过后,居然没提出异议,反而有些委屈地看了徐以年一眼:“那…那算了,我配合你们就是了。” 宸燃和夏子珩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见了这他妈也行的震惊。宸燃在这时小声提醒:“邀请函。” 徐以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搞明白宸燃这是在唱哪一出。夏子珩看不下去了:“韩少,小徐哥想看看你的邀请函。” 徐以年:“?” “邀请函?你们是说这个吧。”韩征将手边的信封递了过来,“这是白鹿公馆的出入证明。喏,里面是一张卡。” 韩征递过来的信封呈淡金色,其上绘着一只线条优美的麋鹿。和叶悄收到的一模一样。 宸燃见线索连上了:“你们今晚聚在白鹿公馆,具体要干什么?” 韩征迟疑片刻,回答得模糊:“是私人性质的聚会,和几个朋友见一见。” 宸燃在心里啧了声,正准备悄悄戳徐以年一下,结果这家伙比他还急,直接追问:“你能不能说详细点?” “就是……”一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韩征脸一热,脱口而出,“听说有新鲜好玩的东西,可能是……比较刺激。” 夏子珩忍不住吐槽:“韩少,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去找乐子啊?” “不然呢,知道了还有什么意思?”韩征说完,按捺不住好奇,“不过你们到底去那儿干嘛?” 他稍作停顿,状似无意道:“你们还把我保镖弄下去了,要是出什么意外,谁保护我?” 夏子珩立即明白对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按住了还有点良心的宸燃,毫不犹豫把徐以年卖了:“只要你把我们带进去,他从头到尾保护你。” 徐以年丝毫没察觉到夏子珩在拿他钓鱼,对韩征道:“放心,会护着你的。” 韩征嘴角抑制不住上扬,连连答应。 白鹿公馆外豪车云集,即将入夜,落日在公馆尖尖的房顶上勾勒出金色的余晖。巨大的景观喷泉边栽种着一圈铃兰,池内灯光变换,中央一对黑水晶雕琢的麋鹿被照得光芒璀璨。 下车以后,三个人老老实实扮演着保镖的角色。为了防止被熟人认出,他们下车前一人掏了一副墨镜。徐以年的墨镜太大了,走几步就要推一推。他小声抱怨:“戴这个好麻烦。” “要不你当我的伴儿吧,问起来就说是朋友。”韩征见缝插针,“不用戴墨镜。” 徐以年正觉得可行,夏子珩及时阻止:“不行!万一有认识你的妖怪呢,你一露脸不就露馅了?” 他说着,用眼神谴责韩征:你这就不厚道了啊韩少。 韩征假装没看见。 聚会地点位于二楼的小厅。白鹿公馆面积太大,他们跟着引路的侍者七拐八拐才走到门前。厚重的雕花大门向两侧敞开,来宾皆需验查身份。 说是小厅,整个房间大小却与一楼开放的公共大厅不相上下,天花板和墙体用同种花色的黑色石料铺就,进入室内如同置身于深黑的湖泊底部。镶嵌于墙面的光带柔和而明亮,仿佛散发光芒的星尘。 小厅内摆放着数张豪华的长沙发,与沙发相对的墙面上悬挂着一幅线条抽象的巨大油画,无数高脚玻璃杯搭成了晶莹剔透的香槟塔,工作人员还在不断地将酒瓶开封。韩征一进门,几名正在小酌聊天的年轻人纷纷侧目,其中一人打趣:“哟,征,带这么多保镖呢?” “排场大啊韩少。” “不是,你这是准备凑一桌麻将?” “安全第一。”韩征敷衍了句。他看了一圈室内,没发现有什么特殊的,“今晚到底玩什么?” “别急嘛,马上就来了。”那人神神秘秘道,“听说是一种妖界黑市上才能买到的药物,效果绝对带劲儿。” - 白鹿公馆的贵宾室内,叶悄一步步向前,他身后跟着两名杀手,时刻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道高挑的影子背对他们,正低眸注视窗外大片大片盛开的蔷薇。 杀手在离那人几米之遥处站定:“博士,人到了。” 博士回过头。 他的头发是白的、睫毛是白的,连眼珠都是雪一样的颜色。五年不见,叶悄看着那只仿佛从雪夜中走出来的妖怪,只觉得全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在隐隐作痛。 叶悄有些想吐。 “你愿意来见我,我很高兴。”博士脸上挂着微笑。 “我要是不来,爆炸的就不止我的眼睛了。”叶悄冷冷道。 “啊,是这样没错。”博士毫不避讳,“我在你身上放了三只炸弹,左右眼各一只,最后一个在心脏上。除了我,世界上没有人能把它们安全取出来。” 叶悄面无表情,冷淡地同他对视。 “你在想什么?”博士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明显,语气柔和得有些怪异,“你觉得最多不过一死吗?你不怕这个,已经做好死亡的准备了。” “……” 博士说话的同时朝他走来,叶悄控制住深入骨髓的恐惧,没有条件反射后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贵宾室的灯光开得很暗,月亮照进那双近乎透明的眼睛里。叶悄在里面看见了自己佯装镇定的脸。 “我怎么舍得杀了你呢。”纯白的妖怪笑着,他倾低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语,“我当年可是独独留下了你一个人的命啊。” 叶悄瞳孔一缩,猛然察觉到了什么,他拼了命地挣扎、竭尽全力抵抗,最后一丝理智却淹没在了漫天风雪里。 看着双眼失神的叶悄,博士的手指划过他的脸,亲手帮他取下了缠在右眼的绷带。 “好孩子,去跟你的朋友们打个招呼吧。” 混血 小厅内烟雾缭绕, 在座的公子哥们等得无聊,开了一瓶又一瓶酒。 徐以年默不作声推了推墨镜。他四下看了一圈都没发现叶悄的影子,正有些心急, 一道身影从隔断的另一侧迈步走来。 那是个身材瘦高的妖怪, 个头超过两米,因为太高,他佝偻着背, 手臂上隐隐露出一块块青色的鳞片。 山鬼脸上带着笑, 看见在座的来宾, 他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各位尊贵的客人, 久等了, 东西才从塔里运来,路上耽误了些时间。” 角落里的一位年轻人不耐烦道:“让我们等这么久, 你那玩意儿可不能没意思。” “一定,一定。肯定要新鲜有趣, 才不枉少爷们来这一趟。”山鬼语气殷切,他怕了拍手,“——都上来!” 从隔断后款款走来了十几名身着礼服的女侍, 个个清丽妩媚,腰细腿长。她们手中稳稳地托着承盘,每只盘上都置有一套价值千金的瓷茶具和一只小金碟,看清楚小金碟内盛放的紫色药片,夏子珩最先变了脸色。 “混血?”他音量极小, 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什么?”徐以年也压低音量, 和他咬耳朵。 “这是禁药。制造混血的实验室是我哥亲自带队捣毁的。”夏子珩见好几个人好奇地打量小金碟内的药片, 不可思议道, “这帮人疯了!真是什么都敢尝试。” 女侍们一一退下,山鬼微笑着介绍:“摆在各位面前的药物名为混血,学名EDX-199。” 徐以年猛然抬起眼。 199……叶悄收到的那封信上古怪的抬头。 “混血诞生于地下实验室,据说是用其中一个实验体的编号命名的。那是最接近于成功的实验体,他被赋予了好几种妖族的能力,身为人类,却打破了血统的界限。”山鬼看着一张张饶有趣味的脸,继续介绍,“当然,实验过程非常危险,通过这种办法获取能力本身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但服用混血也能达到类似的效果。” “每吞服一片混血,在数小时的药效期间便能随机获得一种妖族的能力,同时服药者的各项身体机能将大幅度提升。多年前,除妖局就将混血列为禁药,外界都说它有价无市,不过少爷们全都是白鹿公馆的贵客,自然无需在意这种说法。” 不少人被勾得蠢蠢欲动,相继将目光投向紫色的药片。 “听他放屁。”夏子珩咬牙切齿小声说,“这药刚开始没什么副作用,吃多了不仅有成瘾性,还损害脑神经。曾经有药瘾发作的妖怪大把大把吞服混血,整个脑袋都炸了。” 徐以年听到这里捏了捏韩征的肩膀,后者回过头。徐以年在他耳边低语:“别吃这个。” 男生说话时浅浅的气息蹭上皮肤,韩征耳根一热,连声回答:“好好好。” 夏子珩不禁怀疑:“他听懂了吗他就在好?” 已经有好几个人伸手触碰小金碟内的药片,等候在旁的女侍一一上前奉茶。山鬼笑容满面: “那么,就请各位尽情享受混血带来的力量。” - 走廊上,看门的四名保镖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最近生意很好啊,公馆的存货都不够了。听说今晚就是从塔里临时加运的。” “那些运货的家伙……”瘦高个的保镖稍作迟疑,“无论照面多少次,都让人觉得不自在。” “那些人一看就来头不小。”寸头的保镖说完,别有深意笑了笑,“你们吃过混血吗?” 其他人来了兴趣:“怎么,你吃过?” “试过一次,就一片。公馆卖的都是稀释后的药片,可我那回吃的是正儿八经的原装货,药劲儿大得吓人。你们猜怎么着?”寸头恰到好处停顿,引得其他人纷纷催促。 “操!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清醒的时候就跟一女的滚床上了!” 其他人发出了笑声,胖一些的保镖问:“肯定是个美女吧?” “脸长得一般,身材特别好……但我当时没功夫注意这些,她都快被我搞死了,差点闹出人命。最要命的是我跟这女的压根不认识!她说我强迫她,我什么都不记得,她说什么我能信吗?万一讹我呢?”寸头顶着众人的视线,语速飞快,“幸好她一直哭,最后也没报警。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啧啧啧……” “你小子真是好运气!” 保镖们七嘴八舌讨论着这段经历,寸头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洋洋得意抬起脸,忽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一道修长的人影。 那人一步步走近,肤色苍白、面容冷淡。寸头看他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并不像是这里的宾客:“喂,停下,你干什么的?” 对方低垂着眼,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其余几个保镖也朝他看去:“怎么,想找事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那人充耳不闻,径直朝他们走来。在他路过身边时,寸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我说,小鬼,你耳朵是不是聋了——” 寸头话还没完,倏忽感觉有什么不对。 下一刻,他抓住对方肩膀的那只手被凭空切断,整个掉落在了地上。 寸头愣了半秒,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其余几个保镖的枪口齐齐对准了同一方向。 叶悄抬头,露出一双暗紫色的眼睛。 - “服用混血后,虹膜会在药效期间变成暗紫色,这是正常的现象。”山鬼看着一双双紫色的眼睛,笑着做出解释。 第一次体会到妖族的力量,在场的公子哥们无比新奇,小厅内各色能力齐飞,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待气氛稍缓,山鬼的声音再次响起:“除了混血本身,我们还准备了一些练手的小玩意儿。” 他说话的同时,两名女侍将挂在墙上的巨幅油画从中间拉开,徐以年这才发现油画中藏了一道暗门。 “房间内的妖怪都确认过安全,但也绝不是半死不活的残废,不会坏了少爷们的性质。”山鬼笑吟吟道,“各位可以用他们试试自己的新能力。” 一听说里面有真人沙包,手上漂浮着能量球的年轻人兴奋道:“让我试试!” 山鬼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嗯了一声,颇为惊叹:“这位少爷获得了音华的能力,杀伤力非常强大。可要拜托您手下留情,别把玩具们全弄坏了。” 年轻人随口答应,迫不及待进入了房间。其他人围着山鬼问:“我这个呢?是什么能力?” 山鬼一一回答:“您获得的是翼族的能力,试试看,能不能从背后生长出翅膀?您获得的是夜咏的能力——了不得!这种妖怪可是非常罕见的!” …… 山鬼把一个个能力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少爷们心满意足。几个懂行的都快听乐了,连宸燃最后都笑着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出于安全考虑,拿给这帮公子哥服用的药片似乎经过了稀释,原有的药效大打折扣,呈现出来的能力与真实情况相差甚远。徐以年百无聊赖听着山鬼胡说八道,屋内忽然传来了惨叫声。 “……救命!停下来,救救我!……救命!!!!” 房间内飘出了血腥味,山鬼愣了片刻,而后笑道:“可能那位少爷还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能力,我进去看看。” 不等他迈步向前,一道身影火花带闪电地冲进了房间,山鬼面露惊异。夏子珩看着夺门而入的徐以年:“宸燃,我们——” 他话音未落,房门竟然被整个掀飞,雷电与风流剧烈碰撞。混乱中徐以年提着已经晕过去的年轻人夺门而出,他随手将人推给了就近一位公子哥,扭头对宸燃和夏子珩道:“情况不对!” 原本跃跃欲试的公子哥们看着已经晕过去的同伴,注意到对方身上的血迹,脸色都变得不太好:“喂!什么意思?这也是你们准备好的节目?” 山鬼张了张口,正欲回答,迎面而来的风流直直灌入他的脑袋!山鬼高痩的身躯随着惯性向后倒去,脑浆和血液噗!噗!地四下飞溅。 “——确实不对!这个实力拿来练手太夸张了!”夏子珩大声回应。宸燃感觉到房间内磅礴的妖力,立即反应过来:“里面的妖怪换过了!” 从房间内走出了数十只妖怪。领头的风魁全身缠绕着数道强劲的风流,受他能力影响,室内风声大作,窗帘在玻璃窗上拍打出激烈声响! 徐以年正要上前,有人从后抓住他的手:“你别去,太危险了!” 他回过头,韩征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徐以年没心思和他扯淡:“放手!来不及了!” “这不还有人吗?”韩征以目示意小厅内配备的安保,几名西装大汉跟女侍们缩在一块儿瑟瑟发抖。 徐以年用最后一点耐心解释:“他们对付不了妖怪。” “你保护我就行,管其他人干什么。”韩征怕他不同意,立即补充,“你答应过的。” “……” 徐以年意识到和这位大少爷讲道理无异于对牛弹琴,索性甩开了韩征的手,没想到韩征居然一把抱住他。这家伙胆子不怎么样,个头倒不小,韩征死死抓着他不放,闷声说:“你别走,我害怕。” 徐以年浑身一炸,直接把他扔进了人堆里。 眼看着一道道风刃即将撞上人群,耀眼的电光从上方劈头盖脸浇下—— 徐以年移到了最前方,他全身带着电,生生将数道风刃接了下来。风魁见状笑嘻嘻道:“除妖师,你可真了不起啊……自己都快死了,还妄想保护别人!” 徐以年神色讥讽:“奇怪了,死人还能嘻嘻哈哈呢?” 他说完,裹挟雷电的双手直直朝风魁的面门砸去! 风魁身后的数只妖怪趁此时机攻向人群。一面冰墙拔地而起,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只妖怪迅速挥刀将延伸而来的冰面斩断,但他的双手双脚都被寒气侵袭,一瞬间只觉得全身血液降至冰点,手中紧握的长刀也啪啦一声摔落在地。 “搞什么,一个都没冻住。”夏子珩抱怨。 “闪开!”宸燃的声音骤然拔高。 夏子珩下意识听从了宸燃的命令,瞬息过后,他原先的位置上多了数把锋利的铁刺。夏子珩惊魂未定,宸燃对人群道:“都退出去,联系公馆的安保!” 早在徐以年动手时,宸燃和夏子珩就扔掉了碍事的墨镜。好几位公子哥露出了见鬼的表情:“韩征!你怎么把他们带进来了?!今天的局不能带外人!” “你睁大眼睛看看最前面那个是谁,徐以年!你说韩少能不色令智昏吗!” “我操!你追你梦中情人,还要把我们搭上?”说话人朝韩征怒目而视,下一秒锋利的金属碎片从他脸颊边险险擦过,那人吓得一激灵,“……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情况就是快撤!兄弟们,没看见敌我数量差距很大吗?”夏子珩边说边制造冰墙,配合着宸燃的焰弹拦下袭击,“哦对了,今天这事儿违反条例,要是咱们都能活下来记得除妖局走一趟,别想抵赖啊!都是朋友,我记得你们是谁!” 众人骂骂咧咧,碍于形势只能照做。宸燃见他们撤离后妖怪们没有追上去,反而将注意力集中过来:“好像不对……” 夏子珩一掌拍上地面,再一次用冰层拦下袭击:“哪里不对!” 宸燃盯着步步紧逼的妖怪们,手心燃起耀眼的烈焰:“他们的目标应该不是这些人,他们真正想杀掉的是我们!” 同一时间,退到小厅门口的人群传来惊呼:“有东西拦着!出不去!” “这是什么?结界?!” 宸燃意识到了什么,朝着跟风魁缠斗的身影道:“徐以年!这些妖怪可能和叶悄有关系!” 男生动作稍顿,点漆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暗光。他大半个身体覆盖上雷电,直接迎着破坏力恐怖的风流撞了上去! 风魁没想到他会用这种不顾一切的方式袭击,惊声怒骂:“你疯了?!” 靠着电流掩护,徐以年强行穿过了咆哮的狂风,他身上转瞬便多了数道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他不管不顾攻到了风魁面前。风魁被迫在眨眼间同他交手了数次,闪烁的电光距离面门只有毫厘之遥! 风魁躲避不及,被巨大的力量一下子砸进墙里。徐以年没有给他适应的时间,他抓着妖怪的脖子,将其从碎裂的墙体中拖了出来:“你认识叶悄?” “199号?咳咳……”风魁的口中涌出鲜血,“确实见过一面…咳…原来他有名字?哈哈,真有意思……” “少他妈废话。”徐以年双眼发红,语气狠戾,死死掐住风魁的脖子,“告诉我他在哪儿!” 风魁忽然望向小厅的入口,语气十分怪异:“在你后面呢。” 咕咚。 最先传来的是重物落地的闷响,徐以年回头。施加在小厅四周的结界随着来人走近逐渐消失,那人松开手,被他提着的人头双目瞪圆、死不瞑目,在地面滚动时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那人浑身染血,仿佛从地狱中走来的修罗。他身上的衣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鲜血顺着苍白的十指不断滴落。随着他步入室内,浓郁的杀戮气息扑面而来。 “……”徐以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叶悄?” 小厅大门不知何时敞开,走廊上满是血迹。夏子珩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外面的人全死了……!” 叶悄置若罔闻一路前行,他经过长桌。原本用于盛放混血的小金碟飞速融化,融成液态的金属翻滚如废水,以极快的速度袭向藏身在角落的公子哥们!好几个人反应不及,肩膀被滚烫的金属直接贯穿,皮脂燃烧的味道弥漫在小厅内。 凄厉的惨叫声唤回了宸燃的理智,他厉声问:“你到底怎么回事——”话说到一半,对上那双颜色诡谲的眼睛,宸燃整个人都愣住了。 叶悄淡褐色的双眼此刻呈现出妖异的暗紫,眸中的情绪嗜血而癫狂。本该负伤的右眼完好无损,正一瞬不瞬注视着他们。 宸燃面色僵硬。 暗紫色……这是服用混血后才会有的颜色。 不等宸燃反应,叶悄身上燃起一簇簇不详的黑色火焰,子弹般径直攻向了徐以年。黑焰在半空中相继爆炸,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么紧要的关头,徐以年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山鬼说,地下实验室诞生的最成功的实验体不止拥有一种妖族的能力。 原来叶悄……真的是他们口中的199号。 徐以年想要避开杀伤力强横的黑焰,奄奄一息的风魁却趁乱抓住了他的脚踝。妖怪脸上挂着狰狞的笑容:“我说过,你快要死了!你——” 徐以年周身异能暴增,刹那间电光大盛,风魁甚至来不及呼痛便在耀眼的光芒中湮灭成灰烬。眼看着黑焰只有咫尺之遥,徐以年神色一戾——被那只风魁耽误,来不及躲开了,那就接下! 徐以年飞快估算了黑焰的伤害,心里大致有了把握,在极短时间内最大限度调动起异能,覆盖全身的雷电明亮刺目,同袭来的黑焰正面相撞。 嘣——!嘣、嘣! 预想中的灼热并未到来,黑焰在最后一霎撞上了一道半透明的结界,炸裂声震耳欲聋,却始终无法冲破那道看似轻薄的屏障。徐以年脚上一松,被人从后揽进了怀里。 “临时保镖要是挂彩了,我这里可报销不了医药费。”一双手环着徐以年的腰,带着他轻轻落在安全的地方。韩征的语气有些不正经,却又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这个声音…… 徐以年的心脏疯狂跳动,不可置信回头看向先前找他寻求保护的韩征。 如同云消雾散,覆盖在韩征身上的幻术逐渐淡去,他的骨架变得宽大,身量硬生生拔高了半个头。幻术褪尽后,妖族俊美无俦的面容显露出来。 郁槐似笑非笑问:“你是刺猬?怎么还一直刺人?” 徐以年一愣,慌忙收起周身的电光。 怜惜 “我操, 韩少被夺舍了?”和韩征相熟的公子哥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操,郁槐就是韩少?”夏子珩比他们还要惊异,“那他刚才让小徐哥保护他……?”演得也太真实了。 宸燃盯着护住徐以年的妖族, 皱了皱眉。 徐以年望着近在咫尺的暗紫色眼瞳, 瞬间反应过来“韩征”一开始就被掉了包:“……你演我??” 郁槐轻笑了声,骨节修长的手指贴上他的后脑,一下子将他按进了怀中。徐以年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 郁槐似乎抱着他使用了瞬移类的能力, 再睁开眼时, 原先所处的位置已经被毒液腐蚀出了巨大的坑洞。 “哇哦, ”趴在天花板上的妖怪歪头往下看, “反应很快嘛。” 眼见郁槐抱着人走过来,缩在沙发后的少爷们十分摸不着头脑, 先前惊呼夺舍的那个下意识退了几步,生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目标。 郁槐将怀中人轻放在长沙发上, 徐以年终于回过神。他刚想站起来,肩膀被一把按住。 “伤得这么重,别折腾自己了。” “我……”徐以年想说我没伤到筋骨, 开口时不小心牵扯到了脸上被风刃切割出的伤口,不禁嘶了声。 郁槐看着他身上一道道不断渗血的割痕,凉凉地问:“都这样了,还想打架呢?” “韩少,”沙发后冒出一个脑袋, 试探性地问, “你这是……吃药以后变强了吗?” 他们一群人躲在沙发后面, 本来忐忑不安听着他俩的对话, 越听越觉得不像邪物附身。 哪有夺个舍还记得自己喜欢谁的? 徐以年以为郁槐不会搭理这些傻子, 想不到他沉默片刻,竟然慢慢笑了:“是啊。” 藏在沙发后的其他人相继冒了出来,其中一人打量郁槐半晌,十分迷惑:“吃个混血还能变帅?是我吃得不够多吗?” “因为我把我那份全吃了。”郁槐面不改色地扯淡,在众人恍然大悟的声音中,他捏了捏徐以年的肩膀,冲他们道,“帮我照顾好他。” 眼看兄弟即将回到战场,受到嘱托的少爷们顿时有了使命感:“没问题,一定照顾好嫂子!你放心去!” 徐以年的声音近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们都在放什么屁……!” 他涨红着一张脸怒视郁槐,正想问你到底唱的哪一出。郁槐仿佛演戏演上了瘾,故作深情地安抚道:“稍微等等,回来给你治疗。” 等他离开,有人感慨:“绝了,韩少这是标准的老公口吻啊!” 徐以年被郁槐雷得不轻,都没功夫管这些少爷又说了什么鬼话。他正努力平复情绪,旁边的少爷们一个比一个激动:“韩少居然一打二,不对,一打四啊!” “我靠真他妈帅,电影特效不过如此!” “那药贩子真没骗人,吃多少药就有多少能力,看看,这都快五六个能力了!” 他们唧唧歪歪说个不停,场中央炸开的光束犹如彗星般急驰而来,好几个人吓得惨白了脸,蕴藏着巨大能量的发光体却只撞在了骤然升起的结界上。虚惊一场的少爷们回过头,看见徐以年手心结下的结界符反而愈发兴奋:“嫂子!你还会画结界啊,你跟韩少真是天生一对!” “别一直埋着头了,快看看!这就是韩少一生中最高光的时刻!” 徐以年面无表情抬起头,一巴掌拍在沙发上,指尖噼里啪啦放出雷电,所触碰的地方一片焦黑。 威慑结束,他朝他们晃了晃手:“懂了没?” 少爷们集体安静下来,须臾后,一个拿肩膀撞了撞另一个:“哎、哎,少说两句!” “就是,没看见嫂子脸都红了吗——嫂子你别管他们啊,他们就是嘴欠。” 徐以年:“……” 也不怪这些人大呼小叫,鬼族的战斗非常具有可看性。郁槐驱鬼的速度快得惊人,各种能力被他运用自如。数十只妖怪狼狈地退至角落,反应慢些的脑袋已经落了地。 徐以年大致数了数,郁槐到现在用了七种能力。他记得五年前郁槐一次最多能驱使四只灵体,和那时相比,他的实力堪比脱胎换骨。现场的灵体数量甚至还在增加。 “怪物……”缺胳膊断腿的茶几后面,夏子珩咽下了一口口水,在郁槐出手后他和宸燃终于有了喘气的时间,“太恐怖了,我绝对不想当他的对手。” “我也不想。”宸燃擦了把脸上的汗,“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差距比想象中还要大。” 砰——! 叶悄被重重地打飞出去,相比于对付其他妖怪,郁槐已经留了手。叶悄咳嗽着爬起来,勉强调动能力,郁槐背后镶嵌银丝的装饰墙上射出无数银针,却在即将接触到他时纷纷融化。 角落里的妖怪哑声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带199号走!” “可博士的命令是杀死那几个除妖师……” “如果要离开,必须大面积放出雾气,”说话的雾妖皱眉望向郁槐,“那家伙不简单,说不定会被他看出什么。” “管不了这么多了,这是意料外的情况。”妖怪盯着悬浮在空中的一只只灵体,眼里浮现出一丝恐惧,“再不走我们都得死在这儿!” 大厅内迅速翻涌起厚重的深灰色浓雾,可视度变得极低。夏子珩没能在第一时间闭上眼睛,被刺激得不停流泪。宸燃怒道:“他们想跑!” 郁槐眯起眼,凭直觉攻向了右前方,一声闷哼从浓雾中传来。 结界里虽然不受雾气影响,却也看不见外面的景象,顾虑着这帮少爷,徐以年没法撤掉结界,所幸浓雾迅速散去,他立即解除结界跑了出来。 先前胡作非为的妖怪们随着雾气消失得干干净净。郁槐看向闷哼传来的方向,那里只剩下了半截被钉在原地的残肢。 夏子珩被雾气熏得眼泪汪汪:“不见了!” “废话。”宸燃的眼睛同样酸疼无比,睁开都很困难。他没好气道,“溜得倒挺快。” 夏子珩焦急道:“我不是说他们,我是说叶悄!” 宸燃扭头,叶悄原先所处的位置果然空空荡荡,再无人影。 金碧辉煌的小厅内满室狼藉,香槟塔碎了一地。从结界里出来的少爷们心有余悸地四下打量,个别胆大的走到了小厅门口,看见走廊上七零八碎的尸体,倒吸一口凉气。 “难怪安保一个都没来……” 不仅是小厅附近,整层楼都漂浮着刺鼻的血腥味,四周寂静得可怕。好几个女侍抱在一起低声啜泣,原本兴高采烈的公子哥们逐渐沉默不语。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了脚步声。 所有人都抬头看去。徐以年盯着小厅的雕花大门,指尖慢慢积蓄起了异能。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映入视野,看清楚前面那人的样貌,夏子珩的表情最先变了。 夏砚的视线停在他身上,怔了片刻,神色又惊又怒:“你他妈怎么跑这儿来了?!” “我还想问你呢哥,”夏子珩惊讶地反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们自己叫的除妖局都不记得了?”夏砚又好气又好笑,“南海分局发了紧急通知,我恰好就在附近。” 夏子珩看向徐以年,后者比他还懵逼,宸燃开了口:“打起来之前联系的。” 夏子珩恍然:“你果然是最靠谱的那一个。” 公馆内的情况比预想中还要糟糕,夏砚吩咐身后的除妖师:“联系总局,让他们也派人来现场,死亡人数已经远超出了预期。催促医疗点加派人手,幸存者需要尽快得到救治。” 除妖师连连点头应声。夏砚简单安排好后拽过了夏子珩:“你给我过来!” “……哎哎!哥!” 四大家中,徐家和宸家掌权的都是老一辈,夏家和唐家的两位家主却都才三十出头。除了唐斐那种天赋手腕常人不可及的,夏砚算是年轻一辈里声望最高的除妖师。徐以年小时候没少看见夏砚教训夏子珩。随着年龄增长,夏砚越来越忙碌,他便没怎么见过夏子珩的这位哥哥了。 夏砚将夏子珩拉到角落一通训斥,许久不见的戏码再次上演,徐以年看得津津有味。有人在他身旁坐下,他转过头,郁槐顺势勾住他的肩膀,将他一把揽进了怀里。 徐以年一下撞上了他结实的胸膛,急忙仰起脸,郁槐的呼吸变得清晰可闻。感受着妖族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徐以年有些僵硬:“干什么——” “刚才说好的,”郁槐的手指抚摸上他的脸,“给你治疗。” 治愈类的能力大都十分温暖,脸上的割痕如同浸入了温水中。郁槐的拇指按住他渗血的唇角,轻轻搓揉,像是在修补属于自己的宝贝:“脸都被刮花了……” 徐以年几乎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怜惜的味道,这个荒谬的联系令徐以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挣扎着就要起身。仿佛察觉到了他的意图,修长有力的手臂紧紧按住他的肩膀,徐以年根本无法挣脱。 如果开口让郁槐放手,反而更奇怪。 “你……”徐以年脸颊通红,憋屈道,“你为什么用这个能力治疗?换一个。”快换一个不需要肢体接触的! 揽着他的妖怪笑了笑,睁眼说瞎话:“我只会这一个。” 见徐以年即将炸毛,郁槐不再锢着他。他手掌下移,不轻不重捏了把男生细瘦的腰。 不偏不倚地,恰巧是一道割伤所在的位置。 “嘶!”徐以年疼得一哆嗦,手心条件反射冒出电光。 “现在知道疼了?刚才冲过去不是很无畏吗。”郁槐说话时手指贴上了他的伤处。腰上的伤口很快被温暖的气息覆盖,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徐以年受惠于人,想电他都没法下手,只能道:“那时候谁顾得上疼不疼。” “也是,毕竟你最不缺的就是胆子。”徐以年还没品味出来这是夸他还是损他,郁槐换了个话题,“刚才的妖怪里有一个是黑塔的囚犯。” 徐以年猛地抬起头,满目诧异:“你说什么?” “他们逃跑时放出的雾气是雾妖特有的能力。但雾妖一族早在十年前就因严重违反条例受到审判,死的死服刑的服刑,除了黑塔,世间再没有他们的踪迹。”郁槐迎上徐以年诧异的目光,“既然黑塔也牵涉其中,你如果要继续参与,多加小心。” 徐以年还想再问,郁槐手指滑动,停在了白皙的脖颈上。 他正奇怪郁槐在干什么、明明这里又没伤口,妖族冰凉的指腹蹭过那一小片细腻的肌肤,语气近乎透出愉悦:“仔细一看,恢复得真慢啊。” 徐以年愣了愣,才意识到对方指的是他脖颈上还没完全消退的咬痕。在自由港醉酒那晚郁槐咬得太深了,饶是伤口已经落了痂,他的脖子上依旧残留着一圈刺眼的红印,标记一样挥之不去。 徐以年没想到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努力克制住情绪:“怪谁。” 郁槐从容注视着他,在他都快绷不住表情时,忽然倾低身,靠近徐以年耳边。 “跟你坦白一件事。”郁槐说话时嗓音微微压着,像是看出了他的无措,而后恶劣地将那层遮掩的平静撕开—— “比起咬你,我当时更想做别的。” 桃花 “……你做事前能不能稍微想一想?哪里危险去哪里, 知道外面死了多少人吗?都快堆成山了!” 夏子珩小声为自己辩解:“我来之前好像没法知道。” 夏砚怒极反笑:“那你是半点准备都没做,就这么大摇大摆进来了?” 夏子珩接不上话,老老实实低下头。 不远处接连传来夏砚训斥夏子珩的声音, 徐以年却恍若未闻。他脑海中不断重复那句引人遐想的话语, 郁槐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都像被按下了放慢键。徐以年久久没有回过神。 “小徐哥,”好不容易在夏砚那儿挨完训,夏子珩左看右看, 发现少了个人, “郁槐呢?” “走了。” 夏子珩一愣:“就这么走了?还没给他道谢呢, 要不是他在场我估计今天凶多吉少……你有他联系方式吗?” “没有。”徐以年起身, 语气硬邦邦的。 “那……” 徐以年打断他:“大恩不言谢, 你在心里感谢他就行。” 说完徐以年径直走人,夏子珩扭头看宸燃:“他心情不好?” 后者答非所问:“有时候你脑筋转得挺快的, 有时候又好像完全没脑子。” “?” 宸燃拍了拍他的肩膀:“少说两句。” 除妖局赶来现场后,夏砚负责了后续的相关工作。徐以年几人原本想留在白鹿公馆帮忙, 被夏砚毫不犹豫赶了回去。惦记着除妖局的处理结果,徐以年和宸燃索性留宿在了夏家。 等徐以年一觉睡醒,夏砚也从南海分局回来了。徐以年下楼时夏砚正背对着他喝咖啡, 忙碌了一整夜的除妖师肩背挺拔、衣冠楚楚,如果不是大致知道夏砚一晚上的行程,徐以年都以为他才是睡醒了刚下楼的那个。 在徐以年的印象里,这些能力出众的除妖师好像都特别能熬夜。他记得唐斐有一次外出任务熬了四五天,回来还跟没事人一样细心指导他的练习。 “夏砚哥, ”徐以年问, “你才回来吗?” “回来好一会儿了。” 徐以年挂念着不知所踪的叶悄:“公馆那件事……” “先吃早饭吧, 事情比较复杂。”夏砚示意他坐下, “等他们都醒了, 我一块儿讲。” 徐以年点了点头,坐在夏砚旁边。没过多久,宸燃和夏子珩下了楼,宸燃比较能克制情绪,夏子珩一看见夏砚就冲到了餐桌旁:“哥!叶悄怎么样了?你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我能参与吗?” 夏砚被他的三连问搞得头疼:“你先给我好好吃饭。” 夏子珩和宸燃听罢风卷残云解决了早餐。三个人在沙发上坐成一排,夏砚面对他们:“先说好,我不同意你们继续参与这件事。混血牵扯到的一系列问题非同小可,和它相关的任务都存在很高的风险。” 不等其他人反应,夏砚继续道:“五年以前,研究混血的实验室建立在云瑶市郊,根据我们后来查获的资料,实验室的真正目的并非这些小药片,混血不过是实验的中间产物,研究者的本意是制造出拥有鬼族能力的实验体。简单来说,就是将人类或妖怪人为改造成鬼族。” “……”室内寂静无声,徐以年和夏子珩都被这种可怕的设想震住了,宸燃沉默半晌:“因为血统崇拜论吗?在妖族的血统图谱上,鬼族列在第一位。” 过去妖界普遍认为鬼族的血统为最高等。如今尽管有了和平共处条例约束,大多数妖怪的眼睛依旧长在天灵盖上,除妖师对于妖族来说尚且寿命短暂、天资有限,普通人的血统更是不值一提。当初徐以年和郁槐订婚一度在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说徐以年高攀都算客气的。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们应该注意到了,服用混血之后虹膜会变成暗紫色,这种颜色特殊的眼瞳是鬼族的象征之一,按理来说,进行研究的妖怪非常追求完美、崇尚鬼族的力量,但根据我们后来查到的资料,实验室背后的家族——” “是夏家。”夏子珩忽然低声道。 “是的,”夏砚点点头,“我们家族的上一任家主暗中投资了实验室,实验室的领导者与老家主私交甚好,进行研究的同时,他们也通过售卖混血谋利。” 听到这里,徐以年终于想起了一些事。 五年前,夏家有过一段非常动荡的时期。由于夏子珩一贯大大咧咧,再加上那段时间郁槐占据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徐以年事后才知道夏家经历了一场大变故。由夏砚带队的除妖师们暗中调查混血的来龙去脉,最后竟然查到了夏家家主头上,涉及到大家族,整件事情处理得低调而迅速。徐以年也只听闻了一些细枝末节。 要说他对这场变故最大的印象,居然是夏砚凭着这次的功劳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直接让夏子珩从此安心当上咸鱼,天塌下来等他哥顶着。 “叶悄是当年那座实验室里唯一的幸存者。”夏砚轻声说。 他还记得那天的景象。整座实验室空空荡荡,除了被抛弃的仪器和资料,现场只余下了实验体的尸身,这些尸体都或多或少带着畸形:奇形怪状的肢体、膨大的头颅、彩色的皮肤……在此之前,他们都是正常的妖怪或人类。 老家主被除妖局控制后,实验室接到了消息抢先一步转移。地上到处是打翻的药剂和血迹,就在除妖师们不抱希望时,有人发现了仓库中躲藏的男孩。 “……他缩在一个小木箱里,可能是这样才侥幸逃过了搜查。同队的一位前辈收养了他,花了大概一年时间让叶悄重新适应人类社会,之后他就进入了学院。”夏砚停顿片刻,心情复杂,“出于对受害者的保护,除妖局给了他全新的身份。叶悄平时都带着隐形眼镜,他的眼睛被实验室改造过,已经成了暗紫色。” 想起那封信上怪异的抬头,徐以年喃喃道:“我该问问他的……” 四年过去,又一次收到实验室的来信。 叶悄当时究竟是什么心情? “您之前说,叶悄的信息都该被保密。”宸燃咬了咬牙,“告诉我们这些,那他现在……不再受到保护了么?” “哥!”夏子珩惊慌道,“叶悄昨晚的样子明显不正常!他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他很可能被控制了,他——” “他杀了上百人。”夏砚也无可奈何,“根据调查,他是自愿来到白鹿公馆的。在找出明确的证据证明他受人操控前,暂时只能将他认定成罪犯。” 徐以年的手指骤然紧握成拳,他看向夏砚:“现在有线索吗?” “……” “夏砚哥,”徐以年望着同夏子珩眉眼相似的男人,“叶悄是我的室友,我认识他四年了,他不可能是杀人犯。” “哥,有消息你就说吧!你不说我今天一直跟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 夏砚见夏子珩胡搅蛮缠,语气冷硬起来:“说这么多是让你们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少在这感情用事。” 他冷下脸时自然流露出上位者的气势,十分有威慑力。面前三人因为他的训斥相继低下脑袋,徐以年不死心地戳了戳夏子珩,夏子珩反手戳宸燃,看着他们的小动作,夏砚有些头疼:“……昨天的事情闹得太大,白鹿公馆被查出是混血的秘密售卖点之一,他们和实验室本该是合作关系,不知道怎么,实验室临时对运送混血的妖怪下了新指令,这才有了昨晚的屠杀。” “运送混血的妖怪和出现在小厅内的杀手是同一批,送药之后,他们就混进了小厅的房间里。我们费了些功夫,确定了其中几个杀手的身份。”夏砚低声说,“他们都是黑塔的罪犯,并且全部被登记死亡。” 黑塔修改了罪犯的档案,将“死亡”后的罪犯收为己用。就算除妖局查到了具体信息也没法问黑塔要人——这些人的档案在入狱时全部移交到了黑塔,只要档案显示死亡,除妖局就不可能越过黑塔给死者定罪。 “两界分权以后,黑塔全权由妖族管理,像这类灯下黑的交易应该存在了数年。五年前那场变故后我就再也没听过实验室的消息。但混血一直在妖族黑市上小范围流通,说明依旧有人在资助实验室。现在看来,实验室和黑塔存在着某种联系。” “我们初步推断,叶悄有可能进了黑塔。” - 听完夏砚的讲述,徐以年久久没能回过神。 宸燃接了个电话先行离开,徐以年和夏子珩面对面坐着,谁都没说话。最后是徐以年平复好心情站起来:“我先走了,有事再联系。” “可是……”夏子珩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讲起,最终挠了挠头,“我送你到门口。” 两人并肩而行,快到大宅门边时,迎面而来一位气质卓绝的青年。青年肤白如玉、身姿修长,徐以年和他撞上视线,青年一扬眉,眸光在他身上凝住了。 楼上在这时传来夏母笑吟吟的声音,她边说边下楼,看青年的眼神就像在看救星:“哎呀,总算来了,都等您好久了!趁着小砚今天在家,您快帮我算算这孩子的姻缘,三十出头的人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小珩你送了朋友就回来啊,也让岚先生帮你算算多久交上女朋友,或者看一看事业也行!” 夏子珩一听他妈这回不仅要算他哥的命,连自己都被提上了议程,顿时面如土色:“要不你把我带走吧。” 徐以年幸灾乐祸:“听阿姨的话。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他说完不顾夏子珩的挽留朝外走去。夏家的宅院是传下来的老宅子,院落和宅邸都古香古色,徐以年穿过葱葱郁郁的竹林道,快走到夏家大门口时,身后传来了略显急促的喊声: “徐少主,稍等一等。” 徐以年回头。 岚快步走来。他面如冠玉,加上背后苍翠的竹林映衬,整个人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但他一开口浑身仙气荡然无存:“需要帮你算命吗?认识这么多年,我只收你100万。” 徐以年:“……” 徐以年:“我从刚才就想说了,算命师好像不会算姻缘,也算不了事业,您的业务范畴什么时候扩充的?” 岚面不改色:“根据命相,这些东西大致还是能看一看的,心诚则灵……和我碰上一面不容易,80万?” 徐以年默默腹诽好一个心诚则灵,这话你有胆子当着夏太太面说去。他没什么兴趣道:“我不想算命,您还是回去吧。” 十岁那年,岚第一个算出了他的命相。岚看见他头顶上方海一样多的头颅高高挂起、脚下山一样高的尸骸连绵不绝,他走过的地方,妖界和除妖界都不得安宁。 至此以后,每年他至少要算七八次命,每次都要换不同的算命师,两界的算命师加起来不足一百位,徐以年都快见了个遍。随着他年纪增长,徐母逐渐死心,意识到儿子的命相雷打不动,这几年终于勉强改成一年算一次了。 岚见他兴趣缺缺,狠了狠心:“50万?” “……” “30万?10万?不能再少了,我还没算过比这更低的呢,上一次这个价格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徐以年终于松了口:“您给我100万,我让您算命。” “……” 十年过去,岚的模样同当初相比没有一丝一毫变化,岁月与衰老仿佛忽略了他,未曾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算命师是比较特殊的行业,他们受到各大世家的尊敬,薪资待遇十分优渥。算命师的门槛非常苛刻,必须天生长有阴阳眼,经过后天修行,资质优秀者才能看见万物的命相,从而窥视轮回。 “那行,我免费帮你看。”岚安静一瞬后,强行歪曲了他的意思,“把手递给我。” 比起一般人,算命师对各种稀奇古怪的命相接受度更高,大多数算命师都认为徐以年的命相非常有意思,知道他是谁,免费提出帮他看相的不在少数。 面前这双白玉似的手坚持不懈停在半空中,就等着他搭上去,徐以年无可奈何伸出手,同岚十指相扣。 各种颜色的光华在岚的眼瞳之中流转,宛如凤凰霓虹色的羽尾。岚的瞳孔因情绪起伏而聚缩,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似乎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饶是徐以年对自己的破命已经不报什么期待,这会儿见他反应这么大,也不由得生出微薄的希望。 难道人生转机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来了? “我看完了。”岚长呼一口气,从看见的命相中回过神来,“你的命相还是这么吓人,不管看多少次都会被震撼。” “……”徐以年皮笑肉不笑,“没把您吓死吧?” 岚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吓死倒是不至于,吓个半死还是没问题的。” 命分三种,白昼命、白夜命,以及最为残忍诡谲、大邪大恶的凶。徐以年便是彻头彻尾的凶命。 算命师看的是这三种命的预言,谓之命相。 “我看过数不清的命相,你是我见过最纯粹的凶命,没有一点白昼的痕迹,非常罕见……”岚不自觉流露出沉迷的神色,徐以年不置可否。意识到自己说话太直接,岚挂了个弯,“命相不一定完全准确,它是对未来的预言,不会决定一个人的未来。况且这次我在你的命相里看见了桃花。” 从十岁那年起,他的命相里除了尸横遍野就是血流成河,猝不及防听见这么柔软的玩意儿,徐以年下意识重复:“桃花?” “看样子已经长了几年了,在尸山血海里开着,很小的一片粉红色。可能是它太不起眼,之前的算命师没能注意到。” “徐少主,”岚温和地笑了笑,也没料到自己不小心撞破了一个小秘密,“你一直有喜欢的人,他对你很重要。说不定他能成为你命相的转机。” - 不会的。 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命相难以撼动,即便有一天能在大凶中亮起白昼,也不会是因为那片盛开的桃花。 岚离去后,徐以年也扭过头,明媚到刺目的阳光撞入视野,他眯了眯眼。 夏天快到了。 他和郁槐订婚时也是初夏。两人的婚约颇受两界重视,订婚宴盛大隆重、宾客众多。徐以年不擅长应酬,再加上年纪小,长辈们都对他睁只眼闭只眼,趁郁槐忙于交际,徐以年不厚道地溜到了露台上。 按照传统,两人的胸口都覆盖上了古老的婚契。除了象征亲密关系以外,契约双方能通过婚契对话。徐以年第一次接触到这类契约,十分新奇,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有人从后环住他的肩膀,亲昵地指责:“居然把我一个人丢在那儿。” 一簇簇紫茉莉在夜间盛开。徐以年盯着云霞似的花朵,感觉到另一个人呼吸时的热气落在自己耳畔,脸上一烫:“你说过有事可以推给你的。” “行。”郁槐看着他通红的耳廓,心软成一片,不由自主就起了逗弄的心思。他的手掌顺着少年清瘦的肩线下滑,停留在婚契的位置。 “你知道吧,婚契一旦订下就没法解除,你得一辈子和我绑一起了。” “……”徐以年神色古怪,“你真把我当文盲?我理论学得再差,婚契能解还是知道的。” “嗯?好稀奇。”郁槐半真半假地赞叹一声,眉目染上笑意,“你居然知道。” 徐以年作势要揍他,郁槐抓住他的手,把他整个人强行抱进了怀里。徐以年还在长个子,属于少年的身形纤瘦而单薄,郁槐一手就能环住他。他的脚在空中乱踢了几下,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无异于蜉蝣撼树,他撇了撇嘴,坐在对方怀里不动了。 “我不算骗你吧,我们是政治联姻,订了婚就不能解的。”郁槐的嗓音喑哑下来,“我也不会同意。” “那我也不同意,”徐以年没察觉到他话语中暗藏的危险,反而把自己说乐了,“好了,这下没人同意了。” “除非我死了,婚契是解不开的。”冰凉的手指贴上少年的面容,在他微微上翘的眼尾停下,指腹不断摩挲小小的泪痣,“你也要一样。” 徐以年一时愣住了。 露台上的长沙发背对着满室的笑语和灯光,他坐在郁槐身上,妖族高大的阴影将他完全笼罩其中,眼里的占有欲毫不掩饰。 “说话啊,”郁槐凑近他,逼他开口,“说你也一样。” 徐以年受不了了,想要从他怀里爬出去:“能不能说点吉利的……郁槐!别摸我腰!……好好好行行行!答应你了答应你了!” 玩闹了一阵,郁槐松松环住他的腰,姿态放松地背靠沙发:“前几天我妈让我去算命相。说我长这么大都没算过,要订婚了,再怎么都该看一看。” 徐以年对命相都快有阴影了,此刻敏锐地抬起头:“怎么样?” “我是白夜命。算命师说别的看不出来,不过命相里桃花很多。”郁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坐直身体,仔细端详他,“现在看来,算得倒也挺准确。” 徐以年正以为他是指订婚,郁槐忽然低下头,轻轻啄吻了一下他桃花般的眼睛。 分开时,郁槐笑着呢喃:“这不就有一朵吗。” 黑塔 “终于醒了。” 叶悄睁开眼睛, 听见了一道梦魇般的声音。 他扭过头,博士正低眸注视着他。脚上的拷链随着他的动作叮当作响,察觉到自己的能力都被限制了, 叶悄闭了闭眼平复情绪, 下一刻,无数零碎的画面灌入脑海—— 白鹿公馆内大片大片的血迹,那些苦苦哀求、跪在地上磕头饶命的人。他想起自己提着人头闯入小厅, 甚至对徐以年动了手…… 叶悄的眼睛越睁越大, 终于再也承受不住, 跪在地上爆发出一阵惨叫。 像是嫌刺激不够, 博士俯低身, 笑意盈盈对他说:“猜猜看,你杀了多少人?” 不等他说出人数, 跪在地上的人猛地抬起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叶悄手背上青筋暴起,嗓音情不自禁发着颤:“徐以年怎么样了?” “你说你的好朋友吗?”博士故意停顿片刻, “被你亲手杀掉了。” “……你在撒谎。”叶悄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他没有死。” 博士拿出手机, 将其中一个视频调了出来。 是白鹿公馆的监控录像。 叶悄抢过手机,看见自己浑身覆盖着黑色火焰,随着他向前逼近,颜色不详的火焰全部朝着徐以年涌去——砰!砰砰!爆炸开来的烈焰掀起惊人的气浪,徐以年的身体被炸得四分五裂。 啪啦一声, 手机摔落在地。 “不可能……”叶悄喃喃道, “我杀不了他, 他能躲开的。” “风魁抓着他的脚, 你没看见吗?” “……不会的, 不是这样,死的不是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双目血红,不管不顾扑向博士,后者却轻轻巧巧退了一步,拷链因为叶悄的挣扎疯狂响动,他被困在原地无法前进一寸,只能崩溃地质问:“为什么要让我杀了他!你杀了我吧!五年前你就该杀了我……!”说到最后,叶悄开始一阵阵呕吐。 他昏迷了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什么都吐不出来,见他趴在地上不停干呕,博士反而笑了出来:“比起追问我,你更该问问你自己。我只是略微刺激了你一下,你居然杀了那么多人……你在嫉妒呢,嫉妒他们可以当正常人。这么多年都没摘下过隐形眼镜,你打从心底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杀了我吧。”叶悄浑身颤抖。 “为什么不告诉徐以年你的身份呢?担心他知道了离你远远的吗?你可真是不像话。”博士在他面前蹲下,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捧起叶悄的脸。和恶毒的言语不同,博士的面容非常清丽,眼睛弯得像小月亮,“永远只敢用一种能力,害怕自己与众不同。我给了你那么强大的力量,你却想遮遮掩掩、老鼠似的过一辈子。” 见叶悄失魂落魄,博士的手臂轻轻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是雪妖,体温本就比大多数妖怪低。常人碰到他的肢体就像接触到了冰块,叶悄却一动不动,麻木地任由他拥抱。 “他们觉得你是怪物,但我不会。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杀了那么多人,除妖局已经容不下你了。”他微微歪头,目不转睛凝视叶悄暗紫色的眼睛。 “永远和我在一起吧。” - “往前走。”狱警挥舞着警棍,不断驱赶一众囚犯,偶尔有不服管的犯人同狱警起了冲突,警告无果后,其中一位狱警手掌化为岩浆般咕噜沸腾的液体,一耳光甩在了囚犯脸上。 那囚犯半张脸迅速融化,他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黑塔的狱警全为妖族,看见这等场面都见怪不怪,打人的狱警踹了一脚囚犯:“这里可没人送你去医务室,不想死就自己爬起来——都给我往前走!再找麻烦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列新来的囚犯基本全是妖族,即使进了黑塔依旧不怎么安分,见狱警手段强硬,躁动不安的队伍才逐渐平静下来。 徐以年身着囚服,跟随同样穿着的妖怪们低头前进,夏子珩在他后面,和他隔了两个囚犯,队伍的最末尾,宸燃边走边不动声色观察四周。 任务申请通过的那一刻,三个人都很惊讶。 前些日子除妖总局发布了新一轮任务,在一众与白鹿公馆、黑塔有关的高难度任务中,只有一个二星级——潜入黑塔,尽可能搜集黑塔内部的真实情况,为后续行动提供更多信息。 碍于两界分权管理,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除妖局无法对黑塔进行搜查,只能采取这种方式暗中调查。二星级任务属于通过毕业考核的除妖师都能申请的范畴,一看见凌晨发出的任务公告,回家后颓了好几天的徐以年大半夜精神抖擞坐了起来,在“未知的危险”和“找叶悄问清楚”之间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 他将任务公告发到了群里,同时叫了声夏子珩:[你准备好被夏砚哥打断腿了吗?] 夏子珩发了一连串流泪的表情:[冲冲冲!接任务!] 徐以年:[宸燃呢?来干活了,我和夏子珩都不会写任务申请书。] 宸燃:[……你俩是猪吗?] 宸燃:[等会儿,我写个小组申请。] 饶是在群里讨论到了凌晨两三点,宸燃提交申请时,他们心里其实都有些没底。 白鹿公馆一事后,与黑塔相关的任务直接都被提到了最高级,除了这个唯一的二星级。但出乎意料,他们顺利接到了任务。 “可能因为这只是个调查任务,跟核心的东西不沾边。”宸燃道。 “管他的,接下就行。”徐以年更关心别的,“我们怎么进黑塔?” “除妖局会替我们伪造身份,我们顶替原本的三名罪犯混进去。” 夏子珩慢半拍地意识到:“……要坐牢了?” “4988号。”狱警叫到了徐以年的号牌,“你的牢房在这间。” 徐以年正要进去,狱警用警棍拦住了他的去路,徐以年抬头,狱警咧嘴一笑:“人类?稀罕啊,犯了什么罪?” 徐以年思索片刻,确定自己把资料上的罪行忘到了大脑后:“不记得了。” 狱警多看了他几眼,最后讥笑一声:“滚吧。” 徐以年顺从地滚进了牢房,他所处的楼层为49楼,运气还算不错,宸燃和夏子珩跟他分在了同一层。黑塔的构造恰如其名,整座监狱呈尖塔状,总共200层。几乎是徐以年刚进牢房,身后便传来了重重的落锁声响。 他抬眸环视接下来一段时间的新住所。 这间牢房不大,只够放下两张床、一张木桌,卫生间修建在角落里。其中一张床上坐了个人,青年背对着他撩起囚服,身上遍布青青紫紫的痕迹。 “新狱友?帮我上个药。”那人头也不回,随手就把药膏抛了过来。徐以年稳稳接住,他朝前走了一步,发现对方背上大多数是鞭伤,还有咬痕和掐痕,甚至有烟头烫伤的痕迹。 徐以年沾了药,慢慢抹在他背上。上药过程中青年疼痛难耐嘶了一声,徐以年忍不住问:“怎么弄的?” “能怎么弄的?不就是被人上了,高楼层那些死变态。” 青年边说边扭过头,看清楚徐以年的样貌,他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会……” 话到一半,青年眼中飞快掠过什么,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自然而然道:“你长得还挺好看的。” 徐以年也在打量他,青年大概二十五六岁,容貌昳丽,一双狐狸似的眼睛分外勾人。两人对视片刻,青年红肿的嘴唇微微一扯:“看在你帮我擦药的份上,给你提个醒。” “黑塔的囚犯都在一百层吃饭,今天来了新人,大家都会留意你们。如果坐在长桌上的囚犯和你说话,千万别跟他们起冲突。” 正如青年所言,晚饭时间,所有囚犯聚集到了一百层。 黑塔内几乎见不到其他颜色,一百层的天花板和地面都由黑砖铺就,被灯光照出冰冷而压抑的光泽。天气热了起来,随着囚犯们鱼贯而入,汗水和食物的味道混合在一起,连窗口灌入的夜风也吹不散。 狱警带着新人一路往前,坐在小桌上的老囚犯抬头观察他们。这些小桌放置得很近,桌与桌之间堪堪只够一人通过,其上摆放着简易的饭菜。大多数老囚犯的眼神都不怀好意,像在审视一群愚昧无知的羔羊。 “在这坐下。”狱警命令道。 徐以年坐在了其中一张小桌上。不远处有好几张长桌,几名囚犯三三两两坐在桌旁,那一片区域不仅宽敞,桌上的食物明显丰盛许多。他觉得奇怪,朝那边多看了几眼。 也是在这时,其中一名囚犯朝他看了过来。 囚犯的眼瞳和头发都是灰色,身材健壮结实,眉目间透着一股邪气。他对旁边人说了什么,毫不避讳地指了指徐以年。 有两名囚犯从另一桌站起来,走到徐以年面前。其中一人直接伸出手,一下子将他的饭菜掀落在地,两三滴油水飞溅到徐以年腿上。囚犯冲他笑道:“骁哥说他请你吃饭。” 周围传来窃窃私语,狱警一反常态视若无睹。徐以年侧目,灰发的囚犯正肆无忌惮打量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徐以年把脑子里的脏话全删了,做了个深呼吸站起来。 “这边坐。”江骁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 徐以年臭着一张脸,假装没听见坐在了他对面。江骁略一挑眉,带徐以年过来的一名囚犯攥住他的领子,猛地将他从座位上拽了下来,推攘着他往江骁旁边的位置走去。 徐以年指尖电光一闪,又立即熄灭。他回头看了眼囚犯的长相,确定这个逼化成灰了自己都能认出来。 等着。 等老子找到叶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你们三个痛扁一顿。 他在新位置一声不吭闷头坐着。刚才拽他衣领的囚犯动作粗鲁了些,雪白的脖颈很快浮现出泛红的勒痕。 江骁的目光停在他脸上:“以后你跟我坐一桌。” 四面八方的视线汇聚在徐以年身上,带他过来的两名囚犯嘻嘻笑笑。饶是他再不想惹麻烦也装不下去了,徐以年硬邦邦地问:“为什么?我跟你很熟?” “还能为什么,为你漂亮呗。” 这话一出,另外几桌的囚犯爆发出一阵大笑。见他始终没动作,江骁一时兴起,从桌上随便挑了一筷子食物:“来,把嘴张开。” 徐以年面无表情,食物送到嘴边也一动不动。江骁啪一声摔了筷子,冷笑道:“不喜欢吃饭是吧?那就吃点儿别的。嘴张不开没关系,其他地方能张开就行。” 江骁摔了的筷子在桌上一弹,刚好打在徐以年脸上。徐以年清晰听见了自己脑子里一直紧绷那根弦不堪重负断裂的声音。 他舔了舔唇,忽然开口:“狗喂你吃东西,你会吃吗?” 不等江骁反应过来,徐以年指间爆出一阵强烈的电光,他一拳砸在江骁脸上:“傻逼,今天让你开开眼——” “老子打架更漂亮。” 禁闭 周围的囚犯愣了一刹, 各式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家伙疯了吧?” “不要命!真是活腻了!” 宸燃和夏子珩的位置同徐以年隔了半个大厅,看见那边有电光,他们都站了起来。狱警却在这时厉声呵斥:“坐下!” “那边打起来了!”夏子珩冲无动于衷的狱警怒目而视, “你们为什么不阻止?” “我让你坐下!”狱警提高了声音。 徐以年冷冷扫了眼事不关己的狱警, 看向几米开外咳嗽不断的江骁。刚才那一拳他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对方却能稳住身形。 江骁擦了把嘴角边溢出的血,再去看徐以年时, 灰色的瞳孔染上了暴虐的征服欲:“行啊, 不仅长得漂亮, 脾气也对我胃口。” “喂江骁, 要帮忙吗?这小子不好对付。”旁边一名囚犯坏笑着比了个手势, “帮你搞定他,也让我上他一次。” “都别插手。”江骁活动了一下手指, 半边身体水雾般消散在空气中,“我自己的人, 我自己管教。” 徐以年轻嗤一声:“去你妈的,就凭你?” 刹那间电光大盛,甚至亮过了整层楼的光源。徐以年心里憋着火, 铺天盖地的雷电全部涌向了剩余的雾气。 下一瞬间,水雾重新凝结成人形,江骁在他身后问:“往哪儿打呢?” 察觉到耳畔的气流忽然紊乱,徐以年身子一矮,堪堪躲过了江骁的攻击。徐以年反手便是一拳, 江骁的身体却又一次消散在空气中, 猫捉老鼠似的在他身边绕来绕去。 如此几番下来, 徐以年彻底没了耐心, 他十指交叉、掌心一拍, 从地面升起的阵法将他和江骁同时固定在了原地。 束缚阵! “磨磨蹭蹭的废物,你是打算躲一辈子吗?”徐以年冷笑。 夏子珩听他嘴上不留情,有些担心徐以年会彻底激怒对方:“小徐哥出手好狠,他最近脾气变好不少,差点忘记他还有这一面了……” 宸燃死死盯着战况,没有接话。 流光溢彩的雷电如同撕裂夜幕的流星,不等江骁反应,剧烈的电流顺着阵法全部灌入了他体内。徐以年立即解除了束缚阵,趁着江骁被电麻了反应迟钝,他一把拽过江骁的囚服,屈起膝盖狠狠撞向对方的腹部:“你不是屁话很多吗?再说两句听听啊?就你还想上老子,老子给你上坟还差不多。” 就这么连续撞了好几下,江骁哇一声吐出白沫,浑身脱力跪倒在徐以年面前。 他是真的来了脾气,也不管这是在黑塔,掐住江骁的脖子就将人提了起来。眼见他杀气四溢,手指不断收紧—— “4988号!立刻停下!”狱警高声呵斥。 徐以年根本没意识到狱警在叫自己,好几名狱警冲他大喊:“立即停手!” 半晌后,徐以年松开了手。 江骁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很快有人冲上来扭住徐以年的手臂,咔哒一声上了手铐。领头的狱警面色阴沉:“进来第一天就惹是生非!你把黑塔当成什么地方?——滚去禁闭室好好反省!” 徐以年没动,直视狱警:“他先挑的事。” 狱警不为所动:“没长耳朵?我让你好好反省!” “那他总得一起吧。”宸燃在这时强行推开阻拦的狱警,指着半昏迷的江骁,“他也动了手。” “要不是他找事儿小徐哥压根不会打架。”夏子珩也不顾阻拦插了过来,“就算要罚,他才是该受重罚的那一个。” 领头的狱警见他们忿忿不平,忽而嗤笑一声:“觉得不公平?那你们就一起去禁闭室待着。” 夏子珩愣了片秒,才肯定自己没听错。 “……你他妈?”他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好几个狱警冲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宸燃连忙阻止:“别起冲突。” “可是他们——”夏子珩被猛地按在桌上,宸燃低声道:“想想叶悄。” 夏子珩不动了。 徐以年的手指动了动,又垂下来。 他默默记下了这几名狱警的长相,连同江骁和另外几个囚犯一起划进了暴揍名单里。押着他的狱警用力推了他一把:“往前走,老实点!” 黑塔的禁闭室位于底层,徐以年被押着一路往下,大概是怕他再弄出意外,押送他的狱警足足派了四名。宸燃和夏子珩虽然也被一同送至禁闭室,但都是一对一押送,夏子珩看着前面浩浩荡荡的队伍:“小徐哥够排面啊。” 宸燃听得好笑,摇摇头:“进来第一天就闹出这么大动静,不是好事。不过……” “不过什么?” 宸燃瞅了眼盯着他们的狱警,给了夏子珩一个“下次再说”的眼色。 “进去。”狱警在其中一间禁闭室停下,厉声命令徐以年。 禁闭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目及之处完全黑暗。徐以年闷头步入其中,身后立刻传来沉重的关门声响。他眨了眨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后,确定自己在这样的条件下无法视物。 他慢慢蹲了下来,最后干脆坐在了地上。徐以年揉了揉空空荡荡的腹部,有些后悔打架之前没先吃两口。 妈的,一群衰人。 禁闭室内没有光线、也没有声音,徐以年不知道自己要被关多久,他实在饿得没办法,只能强迫自己睡觉。 睡吧睡吧,睡醒了应该就有人来送吃的了。总不可能让他饿死在禁闭室。 要是那些狱警真打算这么干,他就拆了这间破屋子…… 徐以年迷迷糊糊地想着,逐渐闭上了眼睛。不知过去多久,他在半梦半醒间听见了轻微的动静,那声音越来越大,禁闭室的房门最后被一下从外拉开。银白的光线从走廊照进来,一道修长的影子立在门口,看衣着打扮像是狱警,不等徐以年适应,那人反手关上了门。 徐以年睡意全失,躲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狱警一步步朝他走来,仿佛能准确看见他的位置。徐以年稍作犹豫,开口问:“你想干什么?” “探监。”陌生的嗓音回答。 徐以年茫然了一瞬,禁闭室内忽然亮起了光。狱警手中紫色的火焰无声无息燃烧,映照出一张陌生而平凡的脸,他将提着的食盒放在地上,逗猫一样对徐以年道:“过来吃饭。” 徐以年没动,警惕地盯着处处透着可疑的陌生人。那人笑了笑:“怕我下毒啊?” 不等徐以年回答,幻术从他身上散去,狱警的身形变得高大挺拔,原本平淡无奇的面容褪去伪装后令人一眼难忘,暗紫色的眼瞳熠熠生辉。 徐以年和郁槐对视片刻,一把抱住了食盒。 他迫不及待掀开盖子,看见里面丰盛的食物更是两眼发亮。郁槐见他坐在地上吃东西,也坐在了他对面,好整以暇撑着下巴观察他。 看他一口口吃得高兴,郁槐突然问:“现在怎么不怕了,你就这么信任我?” 徐以年险些被噎住,他接连不断一通咳嗽,好不容易顺过气:“……你还不至于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话一说完,他感觉哪里不对,又飞快补充:“而且我饿了。” 郁槐慢悠悠地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说什么。不自在的倒成了徐以年,他主动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幻妖一族的大长老私下和我交待过,五年前那场变故中,算上伪装身份的组织者,一共有四家参与过屠杀,其中一家带走了几名活着的鬼族。”徐以年脸上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郁槐没有停顿,继续道,“冒着被发现的风险也要带走活口,这件事引起了大长老的兴趣,他暗中调查过这一家的情况,确定他们和实验室有关联。” “那被带走的鬼族……?” “应该成了实验体。”郁槐轻描淡写,“要想造出鬼族,没有比鬼族本身更好的研究素材了。” 徐以年说不出话了。 他终于知道了郁槐为什么会出现在白鹿公馆。原来从一开始,郁槐就在寻找屠杀全族的仇人。徐以年动了几次唇,想安慰又不知从而说起,最后只能道:“说不定……说不定还有鬼族活着,就在实验室里。” “或许吧。”郁槐不置可否。徐以年安静半晌,忽然开口:“我们也在找实验室。” 郁槐朝他看去。 “叶悄很可能在实验室里,我们混进黑塔就是为了找他。如果有实验室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徐以年认真地承诺。 郁槐眼里染上了一丝笑:“我拿什么来交换?” 徐以年一怔:“什么?” “你给我消息,算我欠你一次,你可以提一个要求。”郁槐离他近了些,轻声道,“我都会满足你。” 禁闭室内寂静而幽暗,唯一的光源是郁槐手中燃烧的火焰。妖族眉目含笑凝视着他,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引诱。 徐以年呼吸一滞,仓促回答:“不用了。” “那怎么行,我不喜欢欠人情。”郁槐像是想到了什么,眼里情绪闪烁,“你一个人待在禁闭室不害怕吗?我留下来陪你吧。” 徐以年撇开头,小声嘟囔:“关个禁闭而已,有什么怕的。” 郁槐安静片刻,环顾四周,稍微认真了些:“这破地方又冷又黑,我在的话,至少你能睡得舒服些。” 舒服……怎么睡才算舒服?枕手臂枕大腿吗?还是直接抱在一起…… 意识到自己竟然因为郁槐一句话就气血上涌、浮想联翩,徐以年只恨自己不争气。 “说得像黑塔和你家似的,你是打算变床被子出来?”徐以年尽可能稳住表情,语速飞快地岔开话题,“你要是真想报答我,有机会帮我揍江骁一顿,我今天还没打够。” 郁槐眸光微动,忽然伸出手,弹了下他的额头。 “等着吧。” 狱友 从禁闭室出来那天, 宸燃的眼睛接触到久违的日光,险些被刺激得掉下眼泪。旁边的夏子珩一把捂住脸:“我去,太亮了。” 他刚遮住眼睛, 最后一间禁闭室传来了动静。 徐以年出来了。 大概是前几天餐厅闹事的余威犹在, 押送他的狱警来了两个。徐以年双目泛红、眼泪汪汪,偏偏表情比谁都臭,夏子珩看着他的模样笑出了声, 惹得徐以年泪眼朦胧地瞪了他一眼。 看见押送自己的其中一名狱警, 徐以年脚步一顿, 同他四目相对。 狱警容貌平凡, 丢进人堆就再难找出来。但前几天晚上, 他才在禁闭室见过这张脸。 郁槐假扮的狱警公事公办拿出手铐,徐以年伸出手, 表现得很配合。 “哟,变化真大。”另一位狱警颇为满意, “要我说,这些新人就该送到禁闭室关一个月,不然一个个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是啊, ”郁槐咔哒一声锁上手铐,话里有话,“现在这样就挺好。” 徐以年被一路押回牢房,另一位狱警先行离去,郁槐替他开了牢房门。徐以年刚进去便看见一个陌生囚犯嘴里骂骂咧咧, 将他的狱友从床上粗鲁地拖了下来。 几日不见, 那名容貌漂亮的青年看起来更狼狈了, 不仅身上带着深浅不一的掐痕, 脸上甚至有被掌掴后的痕迹。囚犯本打算就地办事, 手都放在了裤腰上,见徐以年盯着自己一言不发,他凶神恶煞转过头:“看什么看?少管闲事!” 青年也朝徐以年望了过来,他的眼神异常疲惫,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生机,即使被撕扯囚服也毫不反抗。 徐以年忽然问:“你自愿的?” “有区别吗?”青年自嘲道。 “有。”徐以年话音落下,从后攥住囚犯的衣领,猛地将他从青年身上拽了起来,囚犯一个踉跄反应不及,徐以年砰一声把人按上了墙。 郁槐挑了下眉,反手将牢门虚掩。 囚犯大半张脸挤在墙上,看见郁槐身上的制服如同见到了救星,急忙口齿不清道:“……狱警!快阻止他!” 郁槐事不关己,闲闲地看了他一眼。囚犯见他无动于衷,以为他不认识自己:“银哥你总认识吧?我是跟着他——呃!!” 徐以年将他又往墙里按了些,大有把他镶嵌进牢房的架势:“我松手,少在这儿逼逼赖赖,赶紧滚蛋。” 囚犯不可置信,声音都提高了一个八度:“你疯了吧?臭小子!你让谁滚呢!” “吵死了。”徐以年恶声恶气,比他还无赖,“再骂一句试试?” 按在脖子上的手指似有千金重,明明这家伙看着清瘦,也不知道哪来这么恐怖的力量。囚犯心里发憷,稍微放缓了语气:“你刚来是吧?你可能还不清楚,他就是个万人骑的婊-子,大半个黑塔的囚犯都睡过他,你犯不着为他得罪其他人!” 跪坐在地的青年咬紧了牙,沉默地闭上眼睛。 “是吗?”徐以年忽然松开了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囚犯心中一喜,后脑却突然被人抓住,徐以年将他的头往墙上狠狠一磕,“那他现在归我了。” 囚犯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神经病!你完蛋了!……” 徐以年懒得理他,直接抓住囚犯的头发逼他仰起头,又是一撞。 “去你妈的!……别撞了!停!我叫你停下!……对不起!对不起总行了吧?我错了我错了!对不起!”囚犯被撞得头破血流,拼命挣扎也无法从他手下挣脱,最后只能连连道歉。徐以年松开手,重获自由的囚犯扭头看向室内,饶是满腔仇恨也不敢再和这疯子对视,只能将怨气发泄在从头到尾看戏的狱警身上:“我都说了我是银哥的人!你他妈是听不懂吗?” “别找事。”郁槐撩起眼。 他的嗓音又冷又平,明明没什么情绪,却令囚犯浑身一悚。 囚犯咽了口口水,只觉得面前这狱警令人瘆得慌,到了喉咙口的谩骂被生生压了回去。郁槐踢开了半掩的牢房门,冲囚犯道:“滚回你自己的牢房去。” “……”囚犯憋屈不已,捂着流血的脑袋边骂边出了门。郁槐本来要押他回牢房,临走前想起了什么,回头扫了眼满身狼藉的青年,再将目光转向揍了人的徐以年——男生甩了甩染上手的鲜血,就差把爽字写在脸上。 “不要太招摇了。”郁槐对他说。 既像警告,又像提醒。 徐以年同他对望一眼,最后小幅度地点点头,难得听话地哦了一声。 等他们走后,青年走到徐以年身边,主动朝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裴苏。” “徐以年。” “谢了。”比起先前了无生机的模样,裴苏眼里重新有了光亮,“我都不记得上一次有人帮我是什么时候了。” 徐以年看着他微微肿起的脸颊和未散的淤血,想说什么,又开不了口。 裴苏注意到他的视线,坦然道:“刚才那家伙说的都是真话。” 徐以年呃了一声,欲言又止。他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见惯了人性丑恶的裴苏颇为新奇,一双勾人的狐狸眼慢慢弯起。 “你帮了我,我也没什么能谢谢你的。”他故意在徐以年耳边吹了口气,语气暧昧,“要不咱们睡一觉吧?” 徐以年满脸震惊:“不了,不用谢。” 裴苏再也忍不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到最后连眼泪都出来了:“……不行,你也太好骗了。” 等笑够了,裴苏正了正脸色,认真开口道:“你刚才动了手,他们也会来找你的麻烦。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徐以年想了想:“你在黑塔待了很久吗?” “三四年了吧。”裴苏算算时间,想到自己的变化心生感慨,“我的刑期本来只有两年,有些囚犯不愿意让我出去,黑塔直接给我加了刑。刚进来那会儿被摸一下都能起鸡皮疙瘩,现在……只要别弄死我就行。” 徐以年诧异至极:“擅自加刑??” “这地方归妖怪管,他们可没那么在乎审判台的宣判。”裴苏眼中飞快掠过一丝厌恶。 沉重的话题令逼仄的牢房内寂静无声,半晌后,徐以年忽然道:“你想出去吗?” 裴苏原本懒懒地撑着床,听到这里正要说什么,对上徐以年望过来的眼神,到嘴边的玩笑话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收敛起散漫的神色,缓缓点了点头:“我当然想。” “那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徐以年说,“我帮你出去。” - “黑塔里的囚犯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普通囚犯和受到优待的特殊囚犯。”徐以年面朝宸燃和夏子珩,将从裴苏那得到的信息一一道来。 趁着晚饭时间,分进不同牢房的三个人终于聚在了一起。他们躲在餐厅的角落处,宸燃点了点头:“江骁那一类是特殊囚犯,这些人习惯了拉帮结派、横行霸道。狱警对他们照顾有加,不管发生什么事黑塔都站在他们那边。” 夏子珩:“的确,一个个活得跟大爷似的。前几天路过隔壁牢房,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床垫!我都怀疑这帮人究竟是不是来坐牢的。” 徐以年:“裴苏不知道黑塔为什么关照他们,在他的印象中,这些囚犯一直享有特权。” “说不定他们已经‘死’了。”面对同时望过来的两双眼睛,宸燃推测道,“夏砚哥说黑塔将一部分囚犯假死后收为己用,江骁他们有可能就是假死的囚犯。” “!”徐以年眼睛一亮,“有道理啊。” 夏子珩恍然大悟,一下子拍上宸燃的背:“聪明啊宸燃!” 宸燃沉吟道:“不过具体用他们做什么还是个问题……” “还能干什么?杀人越货,估计都是些见不得人的事,白鹿公馆里的杀手不就是这样么。” “还有一件事,”说到这个,徐以年放慢了语速,“裴苏让我尽量不要和特殊囚犯起冲突。” 听说他就是前几天100层闹事的新人,裴苏竖起拇指肃然起敬,一声发自肺腑的牛逼之后,裴苏收敛起玩笑的神色:“下次遇见类似的情况,不过分的你尽量忍忍。你刚来还不清楚,每年黑塔都会有囚犯失踪,这些失踪的囚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最重要的是……” “——失踪的都是普通囚犯。”徐以年指了指自己,“像我这样得罪过特殊囚犯的,就更容易失踪了。” 所以这么多年来,哪怕那些享有特权的囚犯再过分,裴苏都一一忍了下来。 他永远记得和他同期进来的几个人毫无预兆消失在了黑塔的夜色中,像是被潜藏在深渊的怪物吞噬,存在过的痕迹磨灭得干干净净。 “失踪?”夏子珩重复着这两个字,忍不住伸手在脖子上一划拉,“确定不是死了吗,比如偷偷处理掉。” 徐以年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宸燃喃喃:“没有死……实验室,那些人被送去了实验室。” 徐以年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实验室的研究内容非常特殊,恐怕有不少人抢着资助。向实验室提供几个活体对黑塔来说易如反掌,或许实验室就藏在我们脚下,哪怕不在黑塔,他们也一定能把失踪的囚犯送进去。”理清楚前因后果,宸燃的眉头渐渐蹙起,“要想在黑塔找到实验室的线索,可能得费一番功夫。” “我有个办法。”徐以年在这时开了口。 他简单讲述了自己的打算,听完整个计划,宸燃表情奇怪:“可行是可行,只是……你不会想公报私仇吧?” “我是那种人?这叫合情合理。”眼见宸燃面露了然,徐以年有些恼怒,“你就说你干不干。” “虽然冒险了些,但也是目前最可能奏效的办法。”宸燃看向小组里的最后一个人,“我没意见,夏子珩呢?” “你俩都同意,我当然得跟上节奏了。”夏子珩吊儿郎当应声,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不过黑塔的牢饭可真难吃啊,搞得我特别怀念市中心那家烤鱼。” 宸燃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想起那场因意外被迫结束的聚餐,对夏子珩道:“想吃就把叶悄带回来。” “出狱第一餐吃鱼。”徐以年语气轻快,“就这么说定了。” - 黑塔底层,实验室。 叶悄顺着雪白的走廊一路向前。他是唯一被允许自由出入的实验体,拥有和高级研究员一样的权限。四面八方的目光若有若无落在他身上,叶悄视而不见,神情冷漠。 走廊尽头,守在门口的研究员对他说:“博士叫你进去。” 叶悄一句话也不说。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令研究员皱了皱眉,偏偏博士对这个实验体偏爱有加……研究员心中不满,仍是替他拉开了门。 “你来了。”博士听见脚步声头也不回,示意自己旁边的位置,“来这边坐。” 雪妖正在看翻看桌上的资料,桌旁放置着几碟精致的糕点,红茶冒着热气。他合上资料:“又在房间里待了一整天?多出来走走,别憋坏了。” 白鹿公馆一事后,叶悄心灰意冷,虽然对他提出的要求言听计从,却也表现得异常冷淡。博士当他受的刺激太大,怕叶悄闷出毛病,特意允许他自由出入实验室。 叶悄不说话,倒是依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博士见状笑了笑,语气透着亲昵:“陪我吃点东西。” 叶悄低垂着眼,藏起情绪:“不是说实验不顺么。” 半小时前,博士称实验不顺让他过来。尽管这些天叶悄逐渐习惯了博士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将他叫来身边,仍然无法抑制地感到厌恶, “是不太顺,不过……或许很快就有转机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雪妖的笑容更深了些。他的手指像蛇一样冰冷滑腻,顺着叶悄的手腕下移,最终紧握住他的手:“而且你回来了,遇上些小麻烦也可以忍忍。” 叶悄强忍着不适,没有立即甩开他。 还没到时候。 冷静下来后,叶悄总感觉白鹿公馆内发生的事情有些蹊跷,只给他看一段监控录像实在不像博士的作风,如果一切确如对方所言,博士应该恨不得将徐以年的尸首摆在他面前。 说不定徐以年根本没有死。 等到确认了徐以年的情况、弄清楚博士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他要在合适的时机彻底做个了结。 闪烁 黑塔的夜晚光线暗淡, 隔壁牢房鼾声大作。徐以年睡得迷迷糊糊,或许因为最近总是碰见郁槐,往事一幕幕浮上脑海, 盛大的日光拨开云层坠入梦中。 他梦到了五年前。 那次他和同学在任务中途意外遇上了十几只夜行魅, 同组的学生吓得六神无主,第一反应便是逃跑,但夜行魅对声音十分敏感, 稍有动作就会立刻被发现。只有徐以年认为不如出其不意抢先攻击, 成功的几率还大些。 他最后的确冒险杀死了妖怪, 自己却也受了重伤。从医务室出来, 同学扶着他一路夸赞, 他视线一偏,看见了不远处的一道身影。 是郁槐。 徐以年眼睛一亮, 刚想叫他,注意到郁槐面前还站了个人, 本欲出口的叫喊卡在了喉咙里。 郁槐面前的女生言笑晏晏,眼里是掩藏不住的爱慕。她应该是宸家人,徐以年记不清楚她的名字, 但知道她和郁槐同级、成绩优异,最重要的是,她一直非常喜欢郁槐。 和郁槐相处得越久,徐以年越清楚对方有多受欢迎,他头一次觉得有人像是耀眼的星辰。出生显赫、血统强大、外貌出众……不说人类, 这些条件对妖族也格外有吸引力。 郁槐背对着他, 徐以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犹豫的这几秒, 同学也看见了郁槐。当时徐以年和郁槐假扮情侣大半年, 全校皆知他俩是一对,同学大声喊着学长。郁槐朝他们快步走来,从同学手中接过了受伤的徐以年。 回宿舍的路上,徐以年忍不住跟郁槐分享这次的任务,他莫名其妙心情不好,就希望郁槐夸他两句,郁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两人最终爆发了争执。徐以年脑中闪过刚才的女生写满爱慕的眼睛,冲动之下想也不想:“我考虑你干什么!你谁?真把自己当我男朋友了?” 说完他甩开郁槐的手,转身离去。 回宿舍之后,徐以年不断回想刚才的画面,后悔的情绪逐渐攀升,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火气,还一股脑地丢给了郁槐。他拿出手机,想给郁槐发消息,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从小到大,徐以年从来没找人主动求和过。他翻来覆去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清早便浑浑噩噩惊醒,徐以年烦躁得想放电,最终忍无可忍翻身下床。 受不了了,找郁槐说话去。 还没想好说什么……管他的,见面再说。 当时正值冬末春初,徐以年的宿舍在枫湖边,下楼时湖面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清晨灰蒙蒙的薄雾中,他看见熟悉的人影站在他们宿舍楼下,那人肩宽腿长,身形挺拔,一小半侧脸锋利又俊美。徐以年立即认出了那是谁。 听见下楼的声音,郁槐转过身。徐以年一看见他,立即把什么求和不求和、面子不面子抛到了大脑后,两三步跑到郁槐面前。 “你也醒这么早?” 郁槐的视线停在他微微泛青的眼下,应了一声。徐以年丝毫没意识到这个小细节暴露了自己一夜没睡好:“昨天……” 郁槐:“我有话跟你说。” 徐以年哦了声:“你说,什么事?” “我和副校长商量过了,以后你的任务也会同时通知我。”郁槐凝视着他,像在观察他的反应,“必要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虽然声音很轻,他的态度却很强势,说出来的也是已经不会更改的决定。 徐以年惊讶地看着他。郁槐见他不说话,心渐渐沉了下来:“就算你嫌我烦,这件事也没商量,你太容易弄得自己一身伤了,我不放心。” 徐以年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郁槐昨天在关心他。 他以为郁槐是不想听他说任务、对他的所作所为只有单纯的不认同……原来郁槐语气不善、冷着脸说教都是因为担心。 搞了半天,郁槐这么在乎我? 徐以年一下子身心舒畅,困扰了他一晚上的不高兴都烟消云散了。 郁槐看他笑起来,桃花眼弯着,本就明艳的容貌愈发鲜活动人。还没想清楚徐以年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听见面前的少年说:“我爸妈不这样管我,我师傅也不,他们都知道我不喜欢被人管。” 果然不乐意。 郁槐不怎么意外,正要开口,徐以年上前一步,靠近了他。 天越来越亮,薄雾也消散了。明亮的光线拨开云层,照得结冰的湖面晶莹剔透,日光落上郁槐的脸庞,那双暗紫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好看得不可思议。 徐以年头脑一热,不顾自己越来越烫的脸颊,大着胆子脱口而出:“你要是当我的男朋友,我就让你管。” 怕郁槐误会,徐以年快速补充:“真正的男朋友,不是假扮情侣。” 他看见郁槐微微睁大眼睛,而后唇角慢慢扬起。 没由来地,徐以年心里掠过一个念头。 这一定是多年以后,自己仍然会记忆犹新的一瞬间。 湖畔红枫沙沙作响,风从树林中一路吹来,沾染了初春的香气。 直到现在,目及之处的所有画面都不曾褪色。 …… …… 哐哐哐!哐哐哐! 警棍敲打铁门的声音打破了睡梦的平静,狱警在外面大喊大叫命令囚犯们起床劳动。 接连不断的催促夹杂着谩骂令徐以年从梦中惊醒,色彩斑斓的画面猝然变成牢房漆黑的四壁,徐以年实在没忍住,骂了句:“靠,这衰人。” 裴苏早在狱警敲第一声时下了床,见徐以年还赖着不动,好笑道:“快起来吧,今天可是星期日,干完活下午还能有点儿空闲。” 想起今天要做的事情,徐以年应了一声,翻身下床。 - 每周日下午是黑塔固定的放风时间。20层的大操场视野开阔,囚犯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徐以年避开人堆,将结好的通讯符握在手中,指尖涌出的雷电滋啦一下破坏了符咒。 通讯符要想结成必须经过双方同意,在禁闭室那晚,郁槐和他结了符方便联系。他这只符咒被破坏,郁槐手里的符咒便能传出他的声音,徐以年不敢搞出太大动静,只对着符咒轻轻喂了一声。 肩膀忽然搭上了一只手。 他抬头,陌生的囚犯正面带笑容注视他。囚犯银发蓝眼、眉目深邃,在他旁边还站着好几个人,徐以年发现江骁也在其中,正恶狠狠地朝他看来。 这群囚犯身上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场,其他放风的犯人都刻意避开了这边。蓝眼的囚犯捏了捏徐以年的肩膀:“聊聊?” “他可不好聊。”江骁阴阳怪气。 其他囚犯明白过来,有几个憋着笑:“就是他啊?看不出来这么暴躁……银,你好好考虑下,这小子脾气烂得要命,上了床估计跟打仗似的。” “打仗?这不挺刺激。”说话的囚犯笑得贱贱的,“我们银哥就喜欢打胜仗。” “哈哈哈哈我操,那得先把他打服气了,不然随时可能被反咬一口。” 一群妖怪围着他评头论足,徐以年默不作声磨了磨牙。他活动了一下手指,准备先把搭在自己肩上这只爪子大卸八块,倏忽看见了蓝眼囚犯指尖一闪而过的符咒。 “……”靠,这是郁槐。 合着这次不当狱警,当囚犯了,还真是有一百张脸。 一瞬间,搭在肩膀上那只手好像不讨厌了。徐以年垂下了准备攻击的手,用看傻逼的目光看向同伴换了人都一无所知的妖怪们,视线最后落在江骁身上,眼里带上了些许嫌弃:“我看脸的。” “跟骁哥这种的……”徐以年挑剔地打量他,像在挑瓜捡菜,“确实不好聊。” 江骁脸色一变:“你他妈什么意思?” 徐以年看也不看他,主动拉了拉蓝眼睛的囚犯,举止间自然流露出几分亲近。 “走吧。” 郁槐顺势搂住他的肩膀,两人的距离一下拉得很近。徐以年正想说你是不是演过了,郁槐在他耳边问:“有线索?” 徐以年嗯了声。 “走了,单独聊聊。”他对剩下那几名囚犯说。除了江骁黑着一张脸,另外几个都在笑,有一个还冲他竖起了拇指。 午后阳光炽热,将操场上各类运动器材拉出斜长的影子,狱警们眯着眼监视囚犯的一举一动。看见两名囚犯进了阴影处,有人低声问:“他们是不是要在这儿……?” “是银,”老资历的狱警只瞥了一眼,见怪不怪,“不用管。” 徐以年被这么一路揽着带进拐角,郁槐松开手。徐以年正想开口,对方忽然将他一把推上墙,妖怪小山般的身躯压了上来,膝盖将他牢牢抵住。 “你搞什么……!”徐以年动弹不得,下意识挣扎。 “有人在看。”郁槐抓着他的手腕,轻而易举制住了他的抵抗。妖族宽阔的后背遮挡住窥探的视线,反而催促他,“抓紧时间。” 属于雄性的侵略气息铺天盖地笼罩着他,徐以年脊背一麻,忍不住微微侧过脸。知道现在情况特殊,他尽量自然地讲了一遍宸燃的推测,然后道:“我们打算假装越狱,走之前装作寻仇揍一顿起过冲突的特殊囚犯,彻底得罪他们……才进来就闹了两次事,在黑塔眼中还挺不服管教吧?应该也会让我们‘消失’。” 末了,他对郁槐说:“你可以趁机进入实验室。” 如果宸燃在这儿,看见他这副眼神闪烁、迫不及待把团队计划全盘托出的样子,肯定会大骂他不争气。 郁槐思索片刻:“黑塔的结构很复杂,上下楼梯和电梯都有狱警看守。特殊囚犯基本聚集在一起,如果闹出太大的动静,不仅狱警,这些囚犯也会联手对付你们。” “虽然危险,但这是目前最快的办法。如果真的发生意外,我们打算自爆身份,让除妖局来收拾烂摊子。” 不过这样一来,任务就算彻底失败了。真到那步,也不知道夏子珩会被夏砚打断几条腿…… 徐以年十分缺乏同伴爱地想。 “实验室就在黑塔的最底层。”郁槐微微倾身,跟徐以年交换新得到的情报,“为了防止实验体暴动,整个实验室都覆盖着一层结界,结界内几乎无法使用能力。研究员全部佩戴了特制的手环用以抵消结界的影响。” 徐以年没料到还有这茬,他不自觉地皱起眉,郁槐却在这时伸出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手环的事我来解决。等你们被制住后,我会想办法让黑塔送你们进实验室,我也会混进押送的队伍里。你们想多久行动?” “越快越好,就今晚吧。” 郁槐点了点头。 谈完正事,近在咫尺的、另一个人的体温愈发难以忽略,徐以年耳根泛着热,不禁小声问:“现在怎么办,就这么走出去吗?” 郁槐没有回答,放开了他被捏红的手腕,轻轻拉住他的手。 不等徐以年反应,郁槐拉着他一路往外走去。徐以年有些慌乱:“郁槐?” 什么意思?直接走出去吗?是不是该表现得再亲密些…… 像是没听见他无措的声音,郁槐拉着他径直朝外走。眼见周围路过的囚犯纷纷投来视线,甚至连狱警都看了过来,徐以年狠了狠心,正要抱住他的手臂配合—— 郁槐停下脚,凝眸注视他。 幻术完完整整改变了郁槐的样貌,这样垂眸凝望的神情倒是和原来有零星相似了。妖族蓝色的眼睛深邃而明净,会让人想到天空和海洋。 没有本来的颜色好看。 徐以年脑中猝然划过这个念头。下一秒,郁槐单手托起他的下巴,在他脸颊边落下了一个吻。 “今晚来找我。”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所有人都能听见。 徐以年呆呆地站在原地,周围似乎有人笑着说了些话,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郁槐收回手,走回了那群囚犯当中。徐以年也转过身,强迫自己不去在意通红的脸颊,尽可能稳住脚步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可他的指尖不自在地蜷缩着,时不时有电光一闪一闪,像是掩藏不住的心事。 演技 裴苏回牢房时, 徐以年正窝在床上发呆。 他这位脾气暴躁的狱友不知撞了什么邪,一反常态安安静静。男生的脸庞稠艳得像是春日桃花,长而密的睫毛微微垂着, 表情魂不守舍。 “听说你跟了银?” 徐以年抬头看他。 “都传遍了, 下午放风那会儿他亲了你一下。”裴苏看着徐以年忽然泛红的脸颊,惊讶的同时,不禁坏笑着回忆, “银不错, 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癖好, 几把还很大。不过这就是你的计划吗?靠盛世美颜搞定特殊囚犯, 从内部扰乱黑塔……” 眼见裴苏越说越离谱, 徐以年冲他比了个停的手势,裴苏意犹未尽:“好像还挺有可行性。” 徐以年:“……你小说看多了吧。” 裴苏见好就收, 正了正脸色:“银很强,应该能护得住你。” 徐以年来了兴趣:“他很强吗?” 郁槐能不动声色处理掉银, 假扮对方也没人怀疑,郁槐现在的实力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我看其他囚犯都对他很客气。像江骁那种,一般不会和他起冲突。” 听见江骁被拿来当参照物, 徐以年面露嫌弃:“骁哥那种菜逼,我一只手能打三个。” 裴苏哈哈笑起来。 黑塔上窄下宽,越是往上,整层空间越小,居住条件也更舒适。181层的监狱内, 银发蓝眼的囚犯走出卫浴间, 他裸着上身擦拭滴水的发丝, 随口叫住自己的狱友:“手环借我用用。” “怎么?” “新找了个小朋友, 带他下去玩一圈。” 狱友摘下手环扔给他, 银稳稳接住。狱友好奇道:“以前没见你对谁这么有耐心,那个什么苏的……你不是睡完就让人家滚吗?” “这个不一样,脾气倔。”银慢条斯理戴上手环,“要是把他一个人扔下面,等他哭哭啼啼求我救他,应该很有意思。” 狱友听他打的是这么损的主意,边笑边提醒:“悠着点儿,别把人玩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100层餐厅人头攒动。晚饭时间,江骁同几名囚犯朝着楼梯口走去,走廊另一端传来了脚步声。走在最前面的男生高高瘦瘦,肤色白皙,他后面两个人同他差不多年纪。看见江骁,徐以年唇角上翘:“骁哥,这么巧啊?” 他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透着股没事找事的气质。想到银下午和他举止亲昵,江骁忍了忍,不准备搭理他。 江骁闷头朝前走,两人即将擦肩而过,徐以年长腿一迈,拦在了江骁的必经之路上。 “前几天不还找我一起吃饭吗,”徐以年神色挑衅,“现在知道装孙子了?” 在他身后,宸燃不易察觉地抽了抽唇角。夏子珩注视着徐以年吊儿郎当的背影,心道不愧是你小徐哥,够恶霸。 江骁憋着火气,眼神恨恨地盯着他。徐以年得寸进尺:“怎么,犯病了说不出话?赶紧找个地方看看,顺便再治治脑瘫,大病小病都拖挺久了吧。” “我呸。”江骁忍无可忍,“别以为抱上银的大腿就有底气了,你就是个躺着让人操的——” 徐以年一拳砸在了他脸上。 江骁愣了一愣,不敢相信这疯子居然又动手。直到鼻血滴落在地,江骁抹了把脸,双眼血红:“……臭小子!我他妈宰了你!!” 徐以年双手电光乍现,朝着江骁的面门攻去。在他后面,宸燃和夏子珩也对上了其他囚犯,一时间各色能力齐飞,整个走廊乱成了一锅粥。 “停手!停——!”狱警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他边跑边高声警告。囚犯们多多少少面露迟疑,徐以年反而愈发肆无忌惮,刹那间蓝紫色光芒大盛,就这么电倒了一大片囚犯。 “4988号,立即停手!” 徐以年十分嚣张:“少碍事,不然连你一起揍。” 饶是特殊囚犯向来横行霸道,也没有对狱警动手的。不少人用看神经病的目光看向徐以年,那名狱警也迟疑了一瞬。徐以年正想着要不把他打晕过去算了,狱警提着警棍朝他冲来,徐以年下意识用手臂挡在脸前。警棍来势汹汹敲上他的手背,却没什么力道。 砰! 身畔血液喷溅,其中几滴溅上了徐以年的脸。他扭过头,江骁的身躯重重撞上墙,头盖骨连同脑花全炸了个粉碎,爆炸般的动静便是由此而来。没了脑袋的肢体倚墙抽搐了几下,彻底不动了。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徐以年从余光中瞥见狱警唇角微微一勾,神色诡异。 ——要想避开他杀死江骁,动手的只可能是这名狱警!这么刁钻的杀人角度,整个黑塔内能做到的屈指可数。 刹那之间,徐以年想起自己曾在禁闭室顺口道:“你要是真想报答我,有机会帮我揍江骁一顿。” 在他面前,容貌俊美的妖族轻声回答:“等着吧。” 徐以年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直勾勾朝狱警看去,后者脸色一变,大喊大叫:“岂有此理!竟然敢在黑塔动手杀人!” 徐以年:“?” 你他妈??明明是你杀的!郁槐你到底有多少个马甲???? 不等徐以年反应,狱警口吐鲜血,重重倒在了他面前。在外人看来徐以年不仅杀死了江骁,还来了个二连击破袭击狱警,一时间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囚犯们都被他的凶残震慑,纷纷后退一步,徐以年简直想喊一声冤枉。 狱警倒下后仍然坚守着自己的职责,颤抖着手指抓住徐以年的脚踝:“别…别想跑。” 徐以年:“你……” 狱警手背青筋一寸寸突起,状似用尽力气,实则不动声色推了他一下:“不许走!” “走!”徐以年明白过来,冲宸燃和夏子珩道,“快走!出大事了!” 宸燃一掌拍上墙面,炽热的烈焰强行将囚犯们逼退。徐以年拔腿就跑,夏子珩跟着他冲了出去。倒在原地的狱警这才颤颤巍巍掏出通讯工具,状似费尽力气,实则慢慢悠悠:“100层发生意外,有囚犯杀人后向西逃跑了!看样子很可能打算越狱……情况紧急,快派人来增援!” 夏子珩边跑边道:“我靠,你跟宸燃商量好的吗!多久决定杀江骁的?这下被逮住铁定进实验室了!” “不是我,”徐以年跑过拐角,冲下楼梯,“狱警是郁槐,他动的手。” “……什么?!”夏子珩目瞪口呆,“他也太神出鬼没了。” 从100层餐厅到最底层,每层楼梯口都有狱警把守。随着骤然响起的警报声,三人在黑塔内东躲西藏,狭小的铁窗外风声大作,伴随劈开天地的白色闪电,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 冲过逼仄的拐角,宸燃猛地停下脚步。 楼梯口外全是紧急集结的狱警,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狱警们听见动静齐刷刷抬起头,气氛一触即发。 “来得真快。”徐以年以极细微的音量道。 “抓住他们!”领头的狱警一声令下,从地面刺出无数藤蔓,呈现牢笼之势将三人团团困住。徐以年放出雷电一跃而起,宸燃看他气势汹汹还以为他准备来一场持久战,想不到一声巨响过后,徐以年直接被藤蔓拍进了地面。 宸燃:“……” 夏子珩看不下去了:“他这是不是…有点假?” 徐以年在地上滚了一圈:“你们快走,我断后!” 夏子珩立刻明白了徐以年在打什么主意,心道我靠好奸诈,我也不想继续跑了啊!比起表情欠缺的徐以年,夏子珩的表演堪称兄弟情深:“不行!要走一起走!” 宸燃心道你们两个是不是有病?但情势所迫,他只能配合:“不是说好了吗?我们要一起离开黑塔!” 狱警闻言狞笑:“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谁都别想走!” 徐以年没料到大家都想就地杀青,他瞪了眼搞破坏的夏子珩,释放出雷电一头扎进了狱警堆中。 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乱斗之后,徐以年终于得偿所愿倒在地上,数名狱警扑上来按住他。为了以防万一,狱警们不仅给他上了手铐,还将徐以年绑了个结结实实,骂骂咧咧推攘着他往黑塔底层走去。 一回生二回熟,看见禁闭室的大门,徐以年竟生出了些许亲切。押送的狱警一把将他推进了禁闭室里,徐以年一个踉跄,厚重的铁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 接下来几天,禁闭室外没有一丝一毫动静,除了送来少量的水和勉强维持能量的食物,黑塔仿佛彻底遗忘了他们。 这次的禁闭室堪堪只够容纳一人,过于逼仄的空间于心理而言是种极大的折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徐以年只能默默估算时间,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一次的惩罚也跟上回半斤八两,或者这次的行动失败了,黑塔并不打算“处理”他们…… 饥饿和寒冷不断摧残着意志力,徐以年闭着眼,尽量不挪动,最大限度地保存体力,即便如此,焦虑的情绪却越来越止不住。就在他快被关得受不了时,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 徐以年几乎是立即清醒了过来,稍作犹豫,假装沉睡保持不动,有人在他面前站定。他状似被惊醒微微睁开眼,柔软而潮湿的布料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口鼻,徐以年挣扎了几下,同时死死屏住呼吸。 他眼皮合拢,像是在药物作用下陷入了昏迷,捂住他的狱警道:“可以了。” 这是……郁槐的声音。 仿佛得到了安抚,徐以年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放松。他感觉自己被放上了一辆担架车。旁边两间禁闭室内传来了类似的动静。他不敢睁眼,只听见车轮在地上滚动,负责运送的狱警们一反常态沉默不语。 看这样子,应该是要去实验室了。 电梯一路下行,进入实验室所处的结界内,徐以年一瞬间感觉全身的异能都被压制了。本能令他指尖一动,幸好光线昏暗,无人注意到他的小动作。 黑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锁声,房门大开后,有狱警嘟囔了几句,似乎对室内的环境感到不适。徐以年被推着向前走,直到在空旷处停下,有人把他从担架车上抱起,将他放上床时俯身耳语:“行事小心。” 伴随微不可闻的叮嘱,郁槐呼吸时的气息落在他的耳廓。徐以年浑身一炸,险些没绷住,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迅速扣在了他的手腕上。被压制的异能重新回到了体内,徐以年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半眯着眼偷看郁槐离去的身影。 等到狱警们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夏子珩小声嘀咕:“这是什么鬼地方?” 徐以年心说你真敬业,人都走了还在演呢,也随之光明正大睁开眼。 房间内没有光源,徐以年适应了会儿才看清楚周围景象,惊讶程度与夏子珩不相上下:“这什么鬼地方?” 宸燃平静的声音响起:“大惊小怪……我操。” 他们所处的房间异常宽阔,足以比得上百层楼的操场大小,几百张白色小床上固定着数不清的囚犯,宛如巨大的停尸间。 徐以年扭头,看清楚了睡在自己旁边的囚犯的脸。 准确说来,这名囚犯只剩下了半张脸。另外半张脸上覆盖着鱼类的鳞片,随着囚犯的呼噜声无数鳞片上下翕动,仿佛有生命的活物。 “完了,”看着四周奇形怪状的囚犯,徐以年眼前一黑,从喉咙里挤出了声音,“……叶悄没被整容吧?” “没事,”夏子珩艰难道,“就算整容了,大不了……带他去医院整回来。” “能行吗?”徐以年十分怀疑。 宸燃啪一声破坏了手脚上的拷链,轻声打断他们:“先找到人再说。” 徐以年和夏子珩同样轻手轻脚开了拷链。周围的囚犯都睡得很沉,徐以年从小床上下来。房间的门从外面锁住了,宸燃描了个爆破符,捣鼓半天后那符咒被他精准地塞进了锁芯里,一声轻微的爆炸响动,门锁应声而开,夏子珩没想到爆破符还能这么用:“你将来要是改行,可以考虑一下开锁。” 三人做贼一样出了门。走廊上的灯光白亮刺目,门外的分叉口通往一左一右两个方向,无论往哪一边都曲折得不见尽头。 “这地方给人感觉不怎么舒服啊。”夏子珩嘀咕。 “分开行动吧。”宸燃决定得很快,“我去左边,你们两个走右边。找到叶悄再联系。” “我懂我懂,平衡实力。”夏子珩很有自知之明,一把勾住徐以年,“小徐哥,我们这边靠你了。” 徐以年漫不经心答应:“躺好就行。” 宸燃看他俩这副不着调的样子,出言提醒:“等会儿我会把实验室和黑塔的信息反馈给除妖局,现在的情况应该足以让总局进来搜查。你们注意安全,要不了多久除妖局就会到了。” 徐以年同他对视一眼:“知道了。” 等宸燃走后,夏子珩笑眯眯地问:“小徐哥,你什么时候这么听宸燃话了?” 放在以前,宸燃要是对他发号施令,徐以年说不定能和人家打起来。 “他说得有道理,为什么不听?”徐以年奇怪道。 夏子珩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徐以年有些受不了:“笑个屁,你不也很听话吗?” 不熟悉的时候,夏子珩一度对宸燃没什么好感,觉得这家伙眼睛长在天灵盖上。夏子珩搭着徐以年的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只要是朋友说的话,我都很听的。” 徐以年哦了一声:“那我让你叫我爹,你也会叫吗?” “……” 恶鬼 右侧走廊寂静无声, 徐以年和夏子珩小心翼翼前进。后方忽然传来了开门的动静,徐以年快速扫了一圈四周,发现空空荡荡毫无遮蔽物。 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看见两个陌生人, 开口叫住他们:“喂, 你们两个……?” 两人对视一眼,徐以年不慌不忙问:“有事?” 研究员怀疑地看着他陌生的脸:“你们是黑塔的新囚犯?多少层的?” “189层,”徐以年见他像是不信, 晃了晃自己的手环, “记住了, 以后还会常见面, 叫声年哥就行。” 夏子珩差点喷出来, 勉强绷住了表情,也装模作样把自己的手环露出来:“没事就别挡道, 忙着运人呢。” 研究员稍作犹豫,点了点头, 徐以年见状松了口气,却注意到他指缝间藏着的通讯器和悄悄移动的手指。 徐以年眸光微动,动作快得惊人, 研究员还来不及按下警报后颈便传来一阵剧痛。徐以年顺势接住了昏迷的研究员,正打算把人放下,随着研究员失去意识,他的耳钉竟毫无征兆亮起了红光! 徐以年反应过来:“居然还有一个??” 四面八方遽然响起警报声,埋在墙里的红灯一闪一闪。天罗地网般的暗红色射线眨眼间封死了前行的道路, 徐以年用指腹试探性碰了一下——滋!他的手指立即被割出了一条细小的伤口, 听见隔壁走廊传来的脚步声, 情急之下, 徐以年滴血的指尖绽放出耀眼的雷电。 轰隆一声巨响, 走廊上的射线被破坏得彻彻底底。同一时间冰面从夏子珩脚下飞速延伸,追赶来的巡逻员被齐齐冻住。徐以年正想夸他反应还挺快,从夏子珩身后重新冒出无数条暗红的射线,眼看着就要割破夏子珩的脑袋! 徐以年猛地将夏子珩推到一旁,他半个肩膀覆盖上雷电,一拳砸向密密麻麻的射线—— “小徐哥!”夏子珩瞳孔缩聚。 不知何时,走廊尽头赶来了数名巡逻员,领头那人双手合拢、飞快念动咒语,徐以年脚下同时出现了花纹繁复的阵法,因为推走了夏子珩,他来不及反应,生生被阵法定在了原地。 是个传送阵! 不好的预感从心底浮现,徐以年眼前画面一跳,转瞬便被传送到了一间大厅。地面、墙面全都是一尘不染的白色,与此截然相反的是脚下诡异而庞大的红色阵法,仿佛雪地中蜿蜒的鲜血,不偏不倚,他就处在阵法的中央! “离开那里!”听见熟悉的声音,徐以年下意识朝声源看去。郁槐在楼下死死盯着他脚下的阵法,脸上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来不及思考郁槐为什么刚好在这儿,徐以年正想照做,鲜红的符文全部涌入了他的体内,剧烈的疼痛令他一下子睁大眼睛,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晚了。”最后一刹,他听见了一道轻柔的嗓音。 隐隐约约的,徐以年看见了纯白的、雪一样的妖怪。那妖怪长了一张天使似的脸,正笑意盈盈地向他走来。 最后一组符文钻入了徐以年体内,血契结成。鲜红的纹路在他身上逐渐浮现,诡谲的纹路攀上手腕、覆盖脖颈,被白皙的肌肤衬得异常刺目。男生跪倒在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他浑身颤抖,挣扎抽搐,显然是痛苦到了极致。 “这副模样顺眼多了。”博士在徐以年面前站定,悠悠评价他的惨状。雪妖纯白的眼瞳剔透得仿若琉璃,刻薄的话语却与外表完全不符,他拍了拍手,一楼大厅紧闭的四扇房门接连大开,被改造过的实验体和特殊囚犯涌入室内,将郁槐团团包围。 “五年前我得到了三只鬼族,用他们完成了大部分实验,但现在研究陷入了瓶颈,那几个废物没我想象中耐用……”博士走到二楼的栏杆边,低眸注视郁槐,“幸好你来了。看样子你比他们厉害,应该能帮我完成最后的实验。” 郁槐神色不变:“眼睛还没闭上,就开始做梦了?” “如果你不想救他,算我说了胡话。”博士以目示意苦苦挣扎的徐以年,眼里流露出残忍的恶意,“没有契主的血液,他可是会死的。” 血契以血为引,结缔血契后,受契方每隔一段时间必须获得契主的鲜血,否则将神志失常、备受折磨,最后在难以承受的剧痛中死亡。 鲜红的符文愈发明亮,徐以年痛得蜷缩起来,大量冷汗浸透了他的脊背,生理性的泪水沿着脸庞滴落。一时之间,大厅内只剩下了男生凄厉的惨叫。 修长的手指紧攥成拳,手背青筋寸寸突起,郁槐眉目间的阴郁与暴戾几乎掩藏不住,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徐以年痛苦挣扎的模样,转而冷冷地望向博士。 强烈的杀意犹如汹涌翻腾的海潮,压得包围他的实验体喘不过气。如果有机会,博士毫不怀疑自己会被他碎尸万段。 这倒不难理解,谁要敢乱动他的东西,他也会砍掉对方的手脚。在那恐怖的杀意下,博士唇边的笑容反而越来越盛:“真可怕。不过你找错人了,血契的契主可不是我。” 博士说着,将一只透明的小瓶从楼上抛下:“你要是吃下里面那颗药,我会救他。放心,不是什么致命的东西,只会让你在天亮前无法使用能力。” 药瓶在地上咕噜噜滚了一圈,停在郁槐脚边。 血契初次结下时必须得到契主的血液,最多还有半小时,徐以年就会因为承受不住血契失去性命。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楼上的雪妖像是拿捏准了他会为此让步,不慌不忙等待他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场内无人敢发出任何声响,唯恐打破此刻微妙的局势。郁槐没看脚边的小药瓶,视线投向了严阵以待的实验体和囚犯。 “我动手的话,这堆玩意儿拦不住我。”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博士脸上,言语中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我保证你今天没法活着走出去。” 博士笑容不减:“你是不打算救他了?他可撑不到你杀了所有人。” 半透明的灵体浮现在空中,郁槐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博士脸色微变,心里不由得生出犹疑。 难道郁槐真的放弃徐以年了? 毕竟再重要的人也未必比得上自己的性命,距离天亮少说还有六七个小时,一旦失去能力,郁槐的处境将会格外艰难。 捧着天秤的灵体围绕着主人打转。包围圈中无数人举起了武器,有的甚至因为紧张到极点泄露了能力。 巨大的天秤出现在郁槐背后,他单手放上天秤的一端:“这只灵体的能力是签订契约,双方同意契约便会生效。我吃下药以后,徐以年如果因为血契出了一点岔子,你会立即死亡。” 郁槐语气冰冷,对博士道:“和我签订契约,否则我立刻杀了在场所有人。” - 徐以年猝然睁开眼睛。 四肢百骸残存着阵阵疼痛,他手脚被缚,整个人被固定在解剖台上。昏迷之前的场景相继涌进脑海,他记得自己掉进了一座血红的阵法,郁槐让他离开,不等他行动剧烈的疼痛便席卷了全身……郁槐呢? “别费力气了。”见他挣扎不停,有声音凉凉道,“你现在跟废人没什么两样。” 徐以年扭头,这才发现旁边的阴影处坐了个人。那人手肘抵着膝盖,撑着脑袋打量他。纯白的睫毛像是积了一层雪,同色的眼眸中蕴着丝丝缕缕的讥讽。 “郁槐在哪?”徐以年问。 “在等死呢。”博士微笑道,“我该好好谢谢你,不然我可对付不了他——” 被绑住的男生眼神一厉,声音骤然冰冷:“你说什么?” “我说,多亏你这个拖后腿的掉进了血契阵,为了救你,他自愿当我的实验品。”见他表情越来越恐怖,博士嘴角不断上扬,仿佛被他此刻的模样取悦了,“真感人啊,鬼族竟然为了人类牺牲。郁槐是不是没长脑子?当初你把他一脚踹了,难道他被解剖成一片片的,你就会替他掉眼泪吗?” 博士走到徐以年身旁,微微弯下腰,像是在说悄悄话:“说实话吧,他没法再缠着你了,摆脱了这么个麻烦,你心里高兴还来不及。” “……我要杀了你。”徐以年被激得双眼发红,“你敢动他,我杀了你!” “看看你这副窝囊的样子,你以为自己苟延残喘活着是因为什么?”博士笑得眉眼都弯起来,“因为郁槐替你死了啊。” 他说完起了身,不再看面色僵硬的徐以年,头也不回朝门外走去。 “站住!!”徐以年气到极点,冲着博士的背影大声吼道,“别走!不准走!!你他妈给我滚回来!!” 无论他再怎么怒骂雪妖都不曾回头,金属门在他面前紧紧合上。徐以年这才发现用来屏蔽结界的手环不见了,异能都无法使用。不仅如此,他全身上下因为血契隐隐作痛,四肢也没什么力气。 一想到郁槐极可能因为自己身处险境,徐以年都快疯了。他不断尝试调动异能、被束缚的手脚疯狂挣扎,很快就磨出了血,即便如此他依然被死死固定在解剖台上。正当他逐渐感到绝望时,金属门忽然发出了响动。 徐以年以为博士去而复返,脸上露出警惕的神色。随着来人走近,徐以年神情怔然:“……叶悄?” 确定是他,徐以年欣喜道:“叶悄!” 那人低低地答应。 多日不见,叶悄似乎瘦了些,脸颊也没什么血色,他目不转睛看着徐以年,苍白的唇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太好了,你果然还活着。” 注意到他皮破血流的手腕,叶悄皱眉:“你不该来,这里太危险了。” 他边说边破坏了束缚徐以年的枷锁,徐以年连忙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实验室的警报响了,我猜可能和除妖局有关。看见博士带着人从大仓出来,我偷偷跟在了后面。”叶悄问,“你一个人来的吗?” “当然不是,宸燃和夏子珩都来了。”徐以年没想到能这么快找到叶悄,问题接二连三,“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你还记得白鹿公馆发生了什么吗,你……”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叶悄打断他,“他们在哪?我先带你们出去。” “不行,我还不能走。”徐以年咬牙,双眼因为愤怒亮得像在灼烧,“郁槐可能有危险,我必须去找他。” 说话间徐以年翻身下了解剖台,手脚却倏忽一软,险些就这么摔倒在地,幸亏叶悄眼疾手快扶住他。 “怎么回事……”徐以年愣了愣,猛地反应过来这是血契的后遗症,想起博士离开前那通嘲弄更是怒气飙升,“靠,老子一定要宰了他!” 叶悄从徐以年口中得知了大致的情况,出言安慰道:“你先别急,他可能只是想激怒你。况且鬼族对他而言是非常宝贵的研究素材,就算为了实验,他也不会直接要了郁槐的命。” 徐以年做了个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就在叶悄以为他控制好情绪的时候,徐以年问:“你知道哪里有混血吗?” 叶悄一愣。 服用混血后,不仅能在药效期间随机获得一种妖族的能力,同时服药者的各项身体机能将大幅度上升。徐以年现在浑身无力,若是大量服用混血倒是可以恢复到平时的水准,说不定还能有所提升。 但这样做不仅损害身体,也有不小的风险…… 徐以年见叶悄犹豫,抓住他的手腕:“帮帮我。” 叶悄神色复杂,半晌后叹了口气:“等我一会儿。” 叶悄似乎对实验室的构造非常熟悉,没过多久,他就带着混血回来了。徐以年拧开瓶盖,紫色的药片散发着危险的光泽。叶悄提醒道:“这些药片都没经过稀释,一次不能服用太多……徐以年!” 他数都不数一口气吞下大把混血,叶悄头疼地抢过药瓶:“你绝对不能再吃了。” 徐以年嘴里塞满了药片,对上叶悄严厉的视线,只能点头。 叶悄将不知从哪顺来的手环递给他:“手环里都有定位器,不过博士应该暂时没工夫管这个。” 混血的药效非常快,没过一会儿,徐以年重新感觉身体充满了力量,他竖起手指,颇为新奇地用新获得的能力制造出了一小朵云。在叶悄的操纵下,金属门锁的齿轮自发转动,房门打开,叶悄嘱咐道:“跟着我走,路上别说话。” 徐以年看他像是有了数:“你知道郁槐在哪吗?” “这座实验室的结构和云瑶郊外那座基本一模一样。照你的描述,应该是在大仓。”叶悄见他不解,解释道,“那是用来筛选实验体的地方。每制造出一批新的实验体,博士都会让实验体自相残杀,最后只留下一个,其余没死的回炉重造。” 想起夏砚曾说叶悄很小的时候就被带到了实验室,徐以年握紧了拳头。 “除妖局快到了。”他突然说,“再等一等,我们一起拆了这个破地方。” 叶悄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而后笑了笑,轻轻点头。 叶悄带着他轻车熟路穿梭在错综复杂的走廊上,徐以年本以为路上必然受到阻拦,不料遇见的研究员和巡逻员瞥见叶悄便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了,甚至没人上前询问。徐以年心里不由得生出疑惑。 一路过来,他没碰见一只在外游荡的实验体。这么一对比,叶悄和其他的实验体好像不太一样? 但很快的,徐以年便无暇考虑这个问题了。 混血极大程度提高了他的五感,远方嘈杂的声音灌入耳内。不用叶悄带路,徐以年也能通过血腥味辨别出大仓的位置,他脸色一变,加快速度跑了起来。无数念头在胸中翻涌,眼前映入半开的巨大房门,有那么一刹那,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 纯白的墙体溅满了红色,实验体和囚犯的尸体堆积成小山,还活着的紧紧围成一圈,丝毫不敢懈怠地望向包围圈的中心。 他们原本都认为鬼族失去能力后不足为惧,没想到这只鬼族凭一把抢来的匕首硬生生杀死了在场大半人。即便对方浑身染血、形貌狼狈,一看便是在强撑,也有不少人打从心底感到恐惧。 强悍的恢复能力、出手干脆利落,连险些刺入心脏的伤口都不管不顾,就像没有痛觉……简直就是个怪物! 这家伙一定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能拥有这么恐怖的实力。 徐以年见郁槐半边身体皮开肉绽,几乎贯穿肩膀的伤痕透出森白的骨头,埋骨场中郁槐血肉模糊、孤立无援的模样与眼前的画面逐渐重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不幸的事情,统统发生在郁槐身上?! 他僵立在原地,浑身止不住颤抖,铺天盖地的愤怒混杂着心疼彻底淹没了理智,徐以年指尖雷光一闪,巨大的石门发出龟裂的声响,顷刻间四分五裂。 “徐少主,你的命相是彻头彻尾的凶。从我学会看命相起,就没见过比这更邪恶的命了。”面对年仅十岁满脸茫然的小男孩,岚苦口婆心劝导,“所以你要克制啊,万一不小心走火入魔,大家都会很难做的。” ——不好意思,老子克制不住了。 所有人朝着爆炸的声源望去,巨响过后,男生踩着破碎的石块和烟尘一步步走来,他面无表情,桃花般的眼瞳里光华流转,浸染着杀欲与盛怒的姿态如同恶鬼。 精神控制 实验室内警报不停, 宸燃和夏子珩东躲西藏,尽可能避开一批批巡逻员。即便如此,他们一路也没少遇上追击, 两人气喘吁吁, 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夏子珩抹掉额头上的汗水,啧了声:“这些家伙怎么跟鬣狗似的,甩都甩不掉?” “……”宸燃靠着墙缓了一会儿, 忽然意识到什么, 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手环里可能有定位。” 徐以年被传送阵转移后, 夏子珩一人面对重重包围, 就在他快坚持不住的时候,宸燃及时赶来, 和他一起杀出了重围。 “这地方不太对,他们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那小徐哥也是被……?”夏子珩一愣, 想起将徐以年转移的传送阵,不可思议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们的身份?” 他们的身份都是除妖局伪造的, 连黑塔都没觉察到任何不妥,按理来说,实验室不可能越过黑塔得到消息。 宸燃皱眉:“不管怎么样,先去监控室看看情况,想办法找到徐以年再说。” “定位地图应该也在监控附近, 走之前把它们都破坏掉?”夏子珩提议, “手环没法不用, 破坏掉定位地图这些巡逻的就找不过来了。” 宸燃应了一声。身后又一次传来了脚步声, 大批巡逻员正在逼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朝前方冲去。 - 叶悄顺着旋转楼梯一路朝上。大仓的二层入口并不在大厅,同记忆中一样,楼梯尽头是二层的平台。雪一样的妖怪正饶有兴致看着楼下激烈的战斗。 像是心有所感,博士忽然回过头,看清楚来人脸上绽放出笑容。他笑起来唇角边有个很小的梨涡:“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不喜欢出门吗。” 叶悄没有说话,博士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转移话题:“今天实验室来了几个你的老朋友,要不要见见?” 叶悄打断他:“我有事想问你。” 这还是叶悄回来以后第一次主动和他交流,博士放柔了声音:“怎么了?” 他这么认真而专注地看过来倒是很有欺骗性。因为纯洁无害的外貌,即使经过了一轮又一轮惨无人道的改造,仍然有实验体难以将博士跟实验室的领导者划上等号,长期被困在这样压抑而封闭的地方,不少实验体甚至对他生出了依赖。 曾经叶悄也很喜欢他,多年前初见时,还是小男孩的他看着微笑的、纯白的妖怪,就像见到了天使。 但在这么一副具有迷惑性的皮囊下,藏着的却是扭曲得彻彻底底、疯狂而病态的灵魂。 叶悄对上他剔透的眼睛:“五年前,你为什么愿意放我离开?” 他永远忘不了那间黄昏时的仓库,脚步声逐渐逼近,他心跳如擂鼓,恐惧得几乎喘不过气,他以为自己会像其他实验体一样被拖出木箱,博士在他藏身的箱子前停下,透过缝隙同他四目相对。 “最后一个箱子是空的。”博士轻描淡写,“没有活口了,离开这。” 那一句话,成为了困住叶悄多年的梦魇。 博士怔了怔,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叶悄眼中寒光乍现。头顶上方的吸顶灯在此时无声无息迅速融化,液态的金属凝结成锐刺,眼看着就要自上而下贯穿博士的脑袋——! 空气忽然扭曲变形,透明的手臂在最后一刻凝结成实体,突然出现的影灵结结实实挡下了险些致命的袭击。影灵眼都不眨地拔出了贯穿手臂的锐刺,鲜血从皮肉模糊的窟窿里喷涌而出。 轰! 与此同时,楼下传来巨大的响动。石门应声而裂,一片烟尘之中徐以年踏着碎石块走来,乌墨般的黑眸已变成浓郁的紫色,那副神挡杀神的模样气势惊人。叶悄眸光微沉,有些惊讶于他动手的速度。 他本想尽可能牵制住博士替徐以年争取时间,能趁机杀死博士最好不过。麻烦的是,博士身边竟然还藏着一名隐形的护卫,若不是对方被逼现身,他自始至终都没发现二层楼上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这只影灵实力不俗,整座实验室不知还藏了多少个这样的角色,刺杀不成,他们的处境会越来越麻烦,必须先解决掉博士。 杀了他,杀不了就拖住他! 叶悄身上覆盖起一层颜色诡异的黑焰;影灵压低身体,握紧了凭空出现的漆黑长刀。博士却伸手拦在他面前。 下方大厅内徐以年闹出的动静轰隆作响。博士盯着叶悄,眼神阴翳:“是你把那小子放了出来……你为了他要杀我?!” 叶悄冷冷道:“和他无关,是为了我自己。” 博士目不转睛望着他,声音竟是带了一丝乞求:“在你心里,我就这样该死么。” 雪妖颜色浅淡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模样看起来格外脆弱。叶悄懒得和他废话,黑焰爆炸时带起的气流直直朝着对面涌去,影灵奋力阻挡,博士见叶悄冲过来反而不闪不避,纯白的眼眸中似有漫天风雪。 “好啊,”博士轻言细语,“既然你决定了,那我就帮帮你吧。” 他说罢,唇角逐渐浮现诡异的笑容。 “这么不像话的想法,不帮你纠正过来可不行。” 叶悄心里一跳,察觉到危险时已经来不及了。他头脑一片空白,理智被飞速蚕食。雪妖一族的能力大都与精神类有关,按理来说他有了心理准备、博士本身又并非妖力强大的妖怪,应该没这么容易再次得手才对。 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还能轻而易举操纵他! 叶悄身上的黑焰陆续熄灭,博士长开双臂抱住他,慢慢抚摸他的后脑。 “我要你亲手杀了徐以年。”他在叶悄耳边下达了指令,同轻缓的语气不同,雪妖眉宇间充斥着冰冷与嫉妒。 叶悄双眼无神,他茫然而空洞地望了博士一眼,从二楼一跃而下。 徐以年周身电光缭绕,径直杀入了层层叠叠的包围圈。他身上的气息狂躁不安,仿佛脱笼而出的野兽。被他右手碰触到的妖怪接连变成了形状各异的布娃娃,一只只布娃娃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惊恐叫声,无法使用能力,眨眼便被雷光洞穿。几秒钟后,破烂的棉布恢复成皮肤、棉花变回了器脏,重新变为人形的妖怪死状凄惨,有的被拦腰斩断、有的支离破碎。 “他吃了混血!”妖怪堆中有人大声道,“小心,他肯定还有别的能力!” 徐以年头疼得厉害,混血的后劲令他神志恍惚,妖怪们的叫嚷如同成百上千只嗡嗡作响的蜜蜂。 “唧唧歪歪的烦死了。”徐以年心烦意乱,嗜血的杀欲不断攀升。潜藏在暗处的风魁从死角向他袭击,徐以年敏锐地伸出右手,朝着风魁的脑袋用力一拍! ……嗯?徐以年一愣。 没有变化。 他获得的是绮罗的能力,在比他强大或同等水平的对手身上不起作用。徐以年当机立断,手中爆开耀眼的电光,下一秒便将风魁重重甩至墙上! 余光里,他瞥见了身后趁乱袭来的犬妖,正欲回头。 咔哒—— 偷袭的犬妖双眼上翻,顷刻便失去了呼吸。郁槐甩开被拧断脖子的尸体,因为这个动作,本就伤痕累累的手指鲜血淋漓。 徐以年注意到他指尖流淌的血色,这才发现郁槐的伤势比自己想象中还要严重。一时间暴怒裹挟了理智,徐以年双眼泛红,庞大的妖力从身上溢出,那恐怖的力量犹如阴影般盘踞在所有人头顶。 “冷静点!”郁槐提高声音,朝他靠近,“你到底吃了多少混血?” “……”徐以年闻到了郁槐身上的血腥味,整个人暴躁到了极点。刺目的电光轰然下落,周围一圈妖怪都来不及反应,人头接二连三落地。 “徐以年!”郁槐神色一厉。被他叫到名字的人蓦然回头,眼里凶光乍现。 混血能赋予使用者妖族的能力,同时也会将妖族好战易怒、偏激残暴的本性一并赋予。徐以年的精神状态一看就不怎么正常,本能令郁槐绷紧了身体。 下一瞬间,徐以年身形一闪掠至郁槐身后,指尖触碰上了准备偷袭的妖怪,那妖怪距离他们还有一段不小的距离,见徐以年冲过来不禁一愣,就这么成了一只满脸诧异的布娃娃。 郁槐微微睁大眼睛,没想到徐以年反应过激到这种地步。 布娃娃惊声尖叫,面对眼前这双杀气腾腾的眼睛,这才意识到自己触碰到了对方的逆鳞。 “找死。” 挣扎不停的布娃娃被徐以年硬生生撕成两半,内里填充的棉花乱飞,待恢复人形后,冒热气的内脏撒了一地。徐以年对满地血腥视而不见,感觉到周遭一道道戒备的视线,他心生厌恶,下意识挡在了郁槐身前。 男生高挑清瘦、脊背挺直,因为刚才的一场场厮杀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迹。在郁槐的印象里,自从长大以后还从来没有谁挡在他面前过。他忍不住伸出手,扣住了徐以年的手指。 徐以年反应过来,立即紧紧回握住他。也是在这时,视野所及之处出现了一道熟悉的人影,叶悄穿过包围低头走来,神色看不真切。徐以年目光一顿,在叶悄驻足抬头时看见了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盛夏 见叶悄上前, 郁槐猛地将徐以年拽至自己身后。巨大的力量猝不及防袭来,徐以年甚至来不及动作郁槐便被重重拍进了墙里,剧烈的冲力令墙体四分五裂, 郁槐大半边身体遭到重创, 嘴角溢出鲜血。他垂下头,像是失去了意识。 “你干什么!!” 徐以年又惊又怒,叶悄已经攻了上来, 黑色火焰不断发出爆裂声响。徐以年不敢贸然出手, 只能一边躲闪一边接近叶悄、试图用绮罗的能力控制他。 “叶悄!”徐以年避开黑焰, 提高声音道, “你清醒点!!” 叶悄充耳不闻, 火焰变本加厉从四面八方袭来。徐以年堪堪闪避过炽热的黑焰,却无法避免被爆炸波及, 刹时皮开肉绽,高温和剧痛令他眯起眼睛。叶俏的速度快得惊人, 转瞬间逼至徐以年身前,一拳攻向他的面门! 徐以年躲避不及,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进,徐以年抓准时机积攒起绮罗的能力,对着他重重一拍! ……没有作用! 叶悄和他水平相当,或者比他更强。 徐以年立即放弃了这个能力, 他浑身电光闪烁, 迎面撞上了叶悄周围爆炸不停的黑焰。手中的雷电只差毫厘便能贯穿叶悄的脖颈, 徐以年在最后一刻放弃了攻击要害, 转而攻向叶悄的腹部。 叶悄敏锐地察觉到危险, 在他挥拳时矮身一避,同时单手触碰地面,地板内的金属元素被提取重组,叶悄指尖缠绕上极细的金属丝,伴随他手指扳动,一条条金属丝冲破地面,离弦之箭般袭向了徐以年! 徐以年被迫跳跃躲避,这些肉眼难以捕捉的细线切割地面就像切豆腐,他原先所处的位置转瞬出现了一大片蜂巢般的孔洞。徐以年心有余悸,耳畔突然传来凌厉的破空之声,天花板上竟也冒出了无数金属丝!徐以年不得不双手交叉护住要害,手心放出大量雷电勉力抵挡。 同一时间,叶悄抬手在金属丝上一弹,几近透明的细线很快爬满了颜色不详的黑色火焰,黑焰的传导速度快得惊人,徐以年这才发现自己四周竟布满了熊熊燃烧的金属丝,宛如天罗地网将他困在其中,无处可逃! 嘣!嘣!嘣!…… 细线收拢、黑焰炸裂!火星四下飞舞,一连串恐怖的声音过后徐以年从半空摔落在地,浑身遍布爆炸与切割留下的伤痕。金属丝穿透了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固定在地上,就像被困在蛛网里的蝴蝶。 叶悄从地上抽出了一把造型古怪的匕首,一步步走到徐以年面前。黑焰炸裂后残存的高温令徐以年疼痛难耐、四肢抽搐,爆炸伤到了他的眼睛,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叶悄举起了匕首—— “徐以年!” “小徐哥!” 耳边传来宸燃和夏子珩焦急的呼声,火焰和寒冰从门口急速涌来,但都来不及阻止叶悄。从未有过的恐惧感犹如潮水漫过头顶,徐以年眼睁睁看着那把匕首刺向自己,刀刃泛着森冷的寒光—— 温热的鲜血滴落在脸上,徐以年呆了片秒,才意识到这是叶悄的血。 那把匕首在最后一刻调转了方向,叶悄将它刺进了自己的胸口。他无力地松开手,匕首哐当落地,它的主人也一并摔倒在徐以年面前。 叶悄的眼睛重新恢复了清明,他望着徐以年身上狰狞可怖的伤口:“抱歉…我控制不住……” 博士的指令完全操纵了他的理智,哪怕他疯狂反抗,精神也只能被困在白茫茫的大雪里。或许是因为宸燃和夏子珩的呼声、又或许是被眼前的画面刺激,他在最后一刻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毫不犹豫将刀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穿透四肢的金属丝消失不见,徐以年从地上颤抖着爬起来,顾不上自己血流不止的手腕:“叶悄,叶悄?!” 血泊里的人似乎应了一声,又似乎没有。 “没事……”叶悄的声音轻得像是呢喃,“我……” 我没关系。 ——“这孩子要是没出生就好了。” ——“我就不该把他生下来,你有没有注意到那双眼睛,居然是金色的!跟蛇一样!人类怎么可能有这么奇怪的眼睛?” ——“他和那倒霉鬼简直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看见这孩子的脸就要做噩梦,真是作孽……” 年幼的叶悄听着母亲和别人打电话,他蜷缩在角落里,舔了舔自己受伤的手臂。肚子很饿,但他不敢去麻烦母亲。今天他在学校里惹事了,同龄的孩子们撕掉了他的作业本,在他的课桌上倒满了胶水,当他好不容易从垃圾桶里翻出书包,课本上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 你真恶心,怪物! 快滚吧,我才不想和你待在一个教室! …… 这些欺负对他而言都是家常便饭,叶悄默默擦干净了课桌,拍掉了书包上的灰尘,教室门口传来了指指点点的议论,这个年纪的小孩声音都有些尖锐,比声音更尖锐的是他们的话语: “你们看,这样子他还死赖着不走,真不要脸。” “跟他妈一样,都是厚脸皮,喂,听说你妈被你爸抛弃了?活该!居然给妖怪生孩子!我听说她以前还经常挨打呢……” 看见他转过头,议论不减反增。叶悄的忍耐到了极限。 他打了那些小孩。 他是人类和妖怪结合生下的混血,母亲从来没提过父亲的种族,叶悄也不清楚自己身体里另一半的血来自何处,他猜测应该是与蛇类有关的妖怪。他的恢复能力十分强悍,力气大、反应也很敏锐,对付几个人类小孩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他被请了家长。母亲的脸色很难看,尽管在老师面前没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道歉,但回家以后,她重重给了他一巴掌。 “你真让我丢脸。”她嫌弃道,“跟你爸一个德行,只会动手。” 因为他们骂了你,我才动手的。 叶悄想要辩解,母亲已经拿着手机进了房间,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女人哭哭啼啼的声音。叶悄抱着膝盖,这才发现窗户外面开始落雪了。 他忽然觉得很冷。 他不喜欢冬天,十岁那年的隆冬,他被带进了云瑶的实验室,见到了仿佛从寒冬雪夜里诞生的妖怪。博士听说他不喜欢自己蛇类特征明显的眼睛,微笑着弯下腰,揉了揉他的脑袋:“我给你换一双眼睛。” 还是男孩的叶悄懵懂地问:“人类的眼睛吗?” “不,我给你的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眼睛。鬼族的眼睛。” 博士是个追求完美的偏执狂,所有成功的实验体都会被换上人造的紫色虹膜,只有叶悄的虹膜来自于一只真正的鬼族。尽管实验过程血腥又残忍,博士却是个举世无双的天才,隔年他成功制造出了混血,在正式命名时,博士把叶悄单独叫来,给他看了玻璃瓶中价值千金的紫色药片。 “我决定用你的编号替它命名,199号。”博士说着,将日后引起轩然大波的药物随手放在一旁,“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叶悄。”他回答。 “我叫江乘雪。”博士低头,望着男孩暗紫色的眼睛,“要牢牢记住,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叶悄都很喜欢他。不仅因为他们交换了名字,也因为江乘雪对他很有耐心,他会在实验结束时给他不同口味的糖果,也会在闲暇时和他聊天。由于长期受到排挤,叶悄敏感地察觉到江乘雪对待他和对待别的实验体是不一样的。即使每一次实验都令叶悄痛不欲生,冲着这份从来没体会过的温柔,他也愿意一直留在对方身边。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下一年的隆冬,叶悄第一次看清博士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本性。 江乘雪将他带到了母亲的家门外,在叶悄失踪后,他的母亲仿佛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她再婚了、和普通人生下了孩子。雪妖望着窗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景象,洁白纤细的手指指向怀抱幼儿的女人。 “杀了她。”博士对他说,“她打你、骂你,从心底觉得你是怪物,她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你有权利了结她的性命。” 叶悄拒绝了他的要求,两人争执不下,最后是江乘雪耸了耸肩。 “好吧。”他对叶悄道,“总有一天,你会理解我的想法。等那天到了我们再来这里。” “……”叶悄没有说话,但他真正的想法与博士千差万别。 江乘雪又带他前往下一家,叶悄不知道他怎么能准确找到这些人的住所,三年过去,当年欺负他的小孩都长大了,隔着一家又一家温暖的玻璃窗,叶悄同样拒绝杀死他们,这次出行最终不了了之。 尽管博士让了步,这件事却在叶悄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他逐渐明白江乘雪远没有自己想象中温柔,真实的性格反而十分扭曲,偶尔表现得和蔼可亲只是为了让实验体放松警惕。他开始下意识疏远对方,但不知道怎么,江乘雪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近他,有时候甚至会用强硬的手段将他拉回身边,这样的僵局一直持续到云瑶的实验室被搜查处理。 除妖局姗姗来迟,同伴相继死去,只有他独自活了下来。他被一位善良的除妖师收养,即使对方有意让他重新融入正常社会,碍于工作繁忙,除妖师也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他。出于各方面的考虑,除妖师将他送入了枫桥学院。 当他提着行李箱,心情忐忑地拉开宿舍门,走廊里盛夏的阳光热烈地泼洒下来,扑面而来的冷气令叶悄略感不适。 “新室友?”男生从被子里抬起头,脸庞艳丽得让叶悄几乎误以为这是一只妖怪。但他的嗓音很干净,带着点儿没睡醒的倦意,“我叫徐以年,你呢?” “叶悄。”他回答。 “哦,挺好听的。”男生嘟嘟嚷嚷,耷拉着眼皮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竟然就这么重新倒了下去。叶悄犹豫了下,轻轻关上门进入室内。宿舍里只住了徐以年一个人,叶悄随便选了个位置,正要开始整理床铺,宿舍门外传来砰一声巨响。 “徐以年!”隔着一扇门,秦主任气势汹汹咆哮,“给我滚出来!星期一早上你就翘课,反了天了!再这么下去你小子别想毕业,谁帮你说话都没用!” 徐以年在床上痛苦地翻滚一圈,他昨晚熬夜打游戏,脑子实在不清醒,这会儿连叶悄的名字都没记住。他从床上伸出一只手求救:“那什么,新室友,帮我个忙?” “什么?”叶悄疑惑地问。 秦主任喊了半天没人答应,索性动用异能暴力破门,徐以年盯着摇摇欲坠的宿舍门,忍不住喃喃:“这都多少次了,您要再来几次,这扇破门早晚完蛋。” 秦主任对他的嘀咕置若罔闻,冷哼一声:“说!这次又是什么理由?” 徐以年看了叶悄一眼,厚颜无耻道:“我怕新室友一个人不适应陌生的环境,决定陪陪他。” 叶悄没想到他说的帮忙是指这个,一时呆若木鸡。 明显扯淡的理由并没有糊弄住秦主任,徐以年被狠狠骂了一顿,最终秦主任把他拎去了教学楼上理论课。这么一个小插曲后,徐以年意识到自己的新室友面冷心软,顺势爬杆而上,充分诠释了什么叫不懂客气。 叶悄也知道了徐以年身上背着两界忌惮的命相,按理来说,徐以年应该没少看过旁人的冷眼,可他却一点儿都不自卑。 因为虹膜手术,叶悄的眼睛永远是暗紫色,他从来不摘下隐形眼镜,在实践课上习惯性藏拙、不敢暴露自己的与众不同。徐以年顶着那么招摇的命相,遇见议论他的学生却会毫不避讳看过去,直到说话人或是脸色发白面露惊恐或是脸色发红羞愧难当落荒而逃,才会懒洋洋地收回视线。 当叶悄问到他怎么看待自己的命相时,徐以年的回答触及到了叶悄心上那层厚厚的茧。 “有个人对我说,”徐以年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变得非常柔软,“我不奇怪,他觉得我很特殊。” 那个人一定给了他很多的爱。 不仅如此,徐以年身边所有人都给了他足够的关心和体贴,他身上那种理所当然、无拘无束的特质令叶悄十分羡慕。他希望徐以年能一直保持这副模样,对他的一切行为都很纵容。 他前十几年的人生像走在无边无际风雪里。徐以年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没有恶意、没有算计,只一下子,那只手就把他从雪天拉入了盛夏。 …… …… 所以没事的。 能遇见你,我很开心。 白色森林 话语未尽, 叶悄的双眼彻底失去了神采。 徐以年浑身脱力跪在地上,剧烈的冲击加上爆炸带来的损伤,他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 眼前的世界成了模糊的色块。远处夏子珩和他一样跌坐在地, 宸燃难以置信,呆愣地注视叶悄的尸体。 巨大的愤怒在心中肆虐咆哮,徐以年看向周围一只只面目模糊的妖怪, 声音里满是憎恶:“你们全都得死。” 庞大而幽暗的旋涡骤然浮现在徐以年身侧, 大仓内的妖怪纷纷变了脸色。 风暴涡是雨族标志性的能力之一, 这一族拥有的能力十分特殊, 即使再强大的妖怪也不会轻易招惹。一旦旋涡成形, 不仅在场所有人会被吞噬,雨族自身也很可能因为控制不住旋涡跟着完蛋。 这小子疯了吧?!不要命了? “杀了他, 快杀了他!”妖怪堆中传来激烈的叫喊,冲上前的妖怪都被磅礴的气流掀飞。旋涡里翻涌起白色的风暴, 排山倒海的风流仿佛能劈开天地! 雪妖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脸色苍白、跌跌撞撞从大仓二楼跑下来,目光死死注视着叶悄胸口的血洞:“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博士!”影灵焦急地拦住他, “太危险了,您不能再靠近了!” “滚开!滚!!”江乘雪的音量倏忽拔高,影灵咬牙不动,坚持拦在他面前。 眼见旋涡越积越大,宸燃面色发白, 拽住了失魂落魄的夏子珩:“快起来!徐以年好像失去理智了!” “……”夏子珩回过神, 视线触及到那恐怖的旋涡也是一震, 急忙站起身, “必须让他停下!”不然徐以年很可能因为反噬丢掉性命! 细碎的阳光倾泻而下, 落在积雨云般的旋涡顶部。夏子珩和宸燃顶着狂暴的风流拼命向前,不断呼喊着徐以年的名字,处在风暴中心那人却纹丝不动,仿佛外界所有声音都听不见了。 刀割般的狂风中,夏子珩好不容易看清楚了徐以年的脸,嗓子顿时像被石头堵住,再也喊不出一句话。 漫天狂风裹挟沙砾刮过徐以年满是血痕的脸颊,他跪在叶悄的尸体旁,眼泪从眼眶不断滴落。明明周身的妖力强横得足以毁灭整座大仓,他的模样却格外脆弱,仿佛一触即碎。 夏子珩不忍心再看,带着哭腔嘶吼道:“小徐哥!你醒醒啊!!” 宸燃急得大吼:“徐以年!!” 阳光穿过大仓破损的四壁,照向龟裂的墙面。被药物抑制的妖力一瞬间重新涌入郁槐伤痕累累的身体,鬼族天生的自愈能力因此发挥出更强大的作用。郁槐指尖动了动,单手按住自己的肩膀,将错位的骨头咔哒一声掰正。随着召唤出的灵体,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快速愈合,仿佛药物带来的影响从来不曾存在。郁槐活动了一下酸涩的手臂,最后慢慢站起身,向风暴中心走去。 伴随初生的朝阳,一道身影从后轻轻拥抱住徐以年。 “好了,没事了。”修长的手臂环上了徐以年的肩膀,将他温柔地揽进怀里,“你做得很好。” “无论你想杀了谁,我都帮你。”郁槐轻言细语,用堪称荒谬的方式哄着他,“停下来,你会受伤的。” 徐以年听着耳畔柔和的安抚,隐隐约约看见了漂浮在空中的灵体,他呆呆地望向它们,一动不动。 郁槐手指向上,从肩背摸到光滑的后颈,最后不轻不重捏了捏,像在抚摸一只坏脾气的猫。 “乖,别让我担心。” 徐以年迟钝地反应过来,郁槐已经恢复能力了。 背后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环抱他的身躯结实有力,熟悉的气息带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令他情不自禁心生依赖。 好累。 一旦放松下来,紧绷的神经仿佛被拉进了沼泽,徐以年慢慢闭上眼睛,在郁槐的怀抱里陷入了昏迷。 室内咆哮的风声戛然而止,弥漫着不详气息的旋涡也随之消散。郁槐单手抱着徐以年,另一只手缠绕上数条傀儡线,他手指拉扯,蛛丝般的细线接连刺入妖怪们的脖颈,大厅内的妖怪转眼反目成仇、自相残杀。影灵为了护住博士不得不竭尽全力杀死突袭的妖怪,混乱之中,雪妖竟是不管不顾,径直跑向了叶悄所在的方向。 “博士!”影灵一刀斩断数只妖怪的头颅,急忙跟了上来。 “给我,把他给我……!”叶悄的尸体近在咫尺,江乘雪不断重复,清丽的面庞浮现出病态的执着。倏忽间妖力从身侧擦肩而过,雪妖停下脚,身后的影灵被看不见的力量拦腰斩断,他死前神色惊讶,仿佛没料到自己会被如此轻易地夺去性命。 本能令江乘雪僵立在原地,迟来的恐惧漫上心头,他难以扼制地颤抖着,对上了一双暗紫色的眼睛。 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鬼族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妖怪。 雪妖一族擅长精神控制,真正将能力运用到极致的雪妖本就万里挑一,相比起其他同族,他的能力更是鸡肋。那时候他极度厌恶自己的弱小,连带着恨上了自己平庸的血统,对鬼族既崇拜又嫉妒,复杂而矛盾的感情令他萌生出亲手创造鬼族的念头。 多年来,他的实验即将趋于完美,鬼族又在五年前几近覆灭,他以为自己造出了更为强大的实验体,将鬼族踩在了脚下。 但在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面前这双眼睛还是同过去一样遥不可及。 四肢百骸猛然传来猛烈的疼痛,江乘雪双目欲裂,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摘胆剜心的痛苦令他几乎无法思考,他勉强仰起头,恍惚中看见了郁槐眼里毫不掩饰的恶意。 这是报复。 江乘雪倏地反应过来。 他用血契伤害了徐以年,所以现在轮到他了。 贯穿全身的疼痛不减反增,江乘雪只觉得自己像被活活剥皮抽筋、钻心刮骨,他疼得在地上打滚,一时间喉咙里不断爆发出凄厉至极的惨叫。 夏子珩和宸燃冲了过来,夏子珩抱住叶悄冰冷的身体,愤恨地看向不远处撕心裂肺叫喊的雪妖。饶是对他憎恶至极,宸燃也不免迟疑了一瞬:“这样下去……没问题吗?” “死不了。”郁槐睇了眼涕泗横流的雪妖,神色冷漠得像在看没生命的死物。大仓内腥风血雨弥漫,最后一只杀死了同伴的妖怪在傀儡线的操纵下提刀自刎,喷涌而出的鲜血很快汇入尸山血海,四周景象犹如地狱。 郁槐垂眸,看向徐以年颈侧鲜艳的血色符文。 那一小块符文烙印在白皙的肌肤上,不细看难以察觉,但血契发作时,符文会从脖颈蔓延至全身,令徐以年痛苦不堪。 冰凉的手指缓慢摩挲血色的纹路,郁槐眼中一片晦暗。 轰! 剧烈的冲击从头顶传来,脚下的地面随之颤动。夏子珩愣了愣:“什么声音?” 郁槐:“上面打起来了。” 宸燃诧异道:“怎么回事,除妖局不是到了吗?” 按理来说,从传出信息到现在过去了一整夜,除妖局早该控制了场面,可目前的情形似乎并非如此。明明实验体基本都在大仓,难道说……! “黑塔一直不满条例。”郁槐冷冷道,“曾经他们囿于形势不得不服从管理。这些年倒是野心不小,那些被抹消身份的特殊囚犯就是黑塔秘密培养的军队。” 如此一来,黑塔对特殊囚犯异常的纵容都有了解释。 两界分权以后,黑塔归于妖界。和平共处条例对黑塔起了极大的约束作用。宣檀的死亡令两界关系一度降至冰点,这些年来时不时有大大小小的摩擦,黑塔自然愈发不甘于受制条例,就连宣檀在世时,这座监狱也没那么服管教。 郁槐说完,看向震惊不已的两名除妖师:“帮我照顾好徐以年。” 宸燃心有所感:“你……” 话音未落,从郁槐背后延展出庞大的黑色羽翼,他布下结界,小心将昏迷的徐以年放入其中。羽翼扇动时卷起的风流带动一地尘埃,烟尘散尽,他原先所处的位置已经没了人影。 “夏队,情况比我们预想中更糟糕,黑塔基本将百层以上的囚犯全放了出来!大多数囚犯似乎都经过改造,拥有不止一种能力。”说话的除妖师浑身染血,咬牙切齿道,“黑塔跟实验室勾结已久,根本没把条例放在眼里……这群混账!” 夏砚难得在任务中如此狼狈,他的异能将四周温度降至冰点,直连天花板的冰墙暂时阻挡了攻击,但外面不断有囚犯大喊大叫尝试破坏冰墙,躲藏在角落中并非长久之计。 夏砚冷笑:“蓄养私兵,还真是早就想反了。” 这次任务只是为了搜查实验室,饶是夏砚为防止意外特意多调了人,也没能料到黑塔多年来竟然一直密谋撕毁条例,一见到总局的搜查令说翻脸就翻脸,他们寡不敌众,被打得节节败退。 通讯阵中接连传来噩耗,除妖师心里渐渐涌现出绝望:“其他几队的兄弟们都快撑不下去了!我们人手不够,再这样下去……” 夏砚沉声道:“坚持住!总局很快就会赶来!” 窗外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将孤岛上的黑塔与外界隔绝开来。除妖师没有说话,哪怕总局在接到求救信号后第一时间出发,要想在暴风雨中抵达黑塔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除了夏砚亲自带队的一队,其他几个小队都出现了牺牲者。除妖师狠了狠心:“夏队,解除异能吧,你一个人还有可能活下去。” “是啊!”同一队的除妖师相继应和,“再拖下去谁都活不了!” 更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夏队,你得对我们有信心啊,我们也没弱到需要队长分出精力保护吧?” “不行。”夏砚想也不想拒绝,他还想说什么,脸色却骤然一变。 强大的力量如同汹涌澎湃的海潮,不需要看见本人,单凭这股遮天盖地的侵略性,来的一定是只实力超凡的妖怪。 上一秒还在说话的除妖师们严阵以待,纷纷积攒起了异能。白色的草地在黑砖铺就的地板飞速蔓延,无数纯白的树木拔地而起,眨眼之间,整层楼仿佛成了积满雪的森林。 “什么玩意儿?”有囚犯好奇地伸手触碰树木,他不轻不重一戳,那一丛树叶随即湮灭为无数白色粉末。 不少人莫名其妙:“这是谁的能力?放一片植物干什么?” “不对,这些东西……”最开始触碰树木的囚犯反应过来,仔细嗅了嗅手指,“这是骨灰。” 尖锐的鸟鸣从树林中传来,形状怪异的骨鸟密密麻麻、犹如箭矢冲向了囚犯们!许多囚犯没有防备,被鸟类锋利的翅膀剐蹭出一道道伤痕,伤口很快感染般泛起大面积的白色、并朝着全身不断扩散。意识到全部化为白色的手臂僵硬不能动弹,有囚犯惊恐道:“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 骨化扩散到了他的喉咙,囚犯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若是不看形状,他几乎与森林融为一体。囚犯全身雪白、石化般一动不动,旁边人下意识伸手触碰,囚犯整条手臂霎时湮灭为雪白的粉尘。 “……他死了?”说话的囚犯不可思议,“只是被那些怪鸟抓一下,他就石化了,死了?!” 上了年纪的囚犯认出了这是什么:“别碰他们!他们是被骨化了!要是现在让他们缺胳膊少腿,解除骨化后,这个人就会缺少那一部分!” 囚犯们脸色发白,立即明白了这一能力的可怕之处:缺胳膊少腿还算好的,若是砍下脑袋、刺穿心脏,解除骨化的一瞬间便会立即毙命。 而被骨化的妖怪脆弱得就像砂砾做的雕像,再容易破坏不过。 纯白的草木恰好停在冰墙外,鸟类始终只在森林里穿梭徘徊,饶是妖怪们千方百计杀死骨鸟,仍然有骨鸟源源不断树冠中涌出来,简直像是无穷无尽!先前将除妖师们逼至死角的妖怪接二连三被骨化,整层楼没过多久只剩余冰墙内仍有呼吸。 “这似乎是……”看出了骨鸟对他们无害,有除妖师面露迟疑。 “埋骨场西区头领的能力,白色森林。”夏砚肯定了他的猜测,“这是那只活了快千年的老怪物特有的能力,他将骨妖的力量开发到了极致。” 埋骨场与世隔绝、自成体系,外界对里面的情况了解甚少,就连除妖局也只是对其中几位头领的能力略知一二。 西区的头领不可能出现在这里,那么…… 夏砚敏锐地察觉到妖力浮动,他扭过头,在窗沿上看见了一大块白色的苔藓。 胆子大的除妖师从窗口朝上望,这块苔藓顺着窗沿一路延伸,大半座黑塔竟都覆盖着一层白色草木,宛如风雪呼啸而来。在黑塔顶端,高高在上的鬼族身后延伸出漆黑庞大的羽翼,从他指尖落下的白色光点化为无边无际的森林,奇迹一般逆转了黑塔内的形势。 不……这不是奇迹。 而是强悍的、碾压一切的力量。 “我操,”那除妖师咽了口口水,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激动,“夏队,除妖总局请得动郁槐啊!” 旁边人反应过来,难以置信:“这么说来,他离开埋骨场之前杀了西区的头领?” “你没听说吗?郁槐出来的方式好像不寻常,有人猜测他杀光了四区的头领。” “怎么可能?编故事呢!吹牛逼也不带这么吹的!……不过凭他现在的势头,说不定有一天真能超过宣夫人。” 意外获救,除妖师们兴奋地讨论起意料之外的救星。郁槐的行事作风一向肆无忌惮、难以预测,不仅是妖界,除妖局内感兴趣的也不在少数。 唯有夏砚注视着那道身影,神情复杂。 处置 得益于郁槐的帮助, 搜查黑塔的行动顺利结束。除妖总局在骨化解除后控制住了全部囚犯,黑塔与实验室的高层被全部抓获,暂时收押在审判台的临时看守所。 穿过繁花盛开的中庭, 看守所略显阴森的铁栏门映入眼帘。负责带路的是一名年轻除妖师, 他时不时往后偷偷瞟一眼,快要踏入大门前终于停下脚步。 他鼓起勇气:“我想跟您说声谢谢。” 对上妖族暗色的眼睛,年轻除妖师一紧张, 快言快语:“当时在黑塔, 我们都以为完蛋了, 如果不是您出手相助, 说不定我已经……” “不客气。” 除妖师一怔, 不由得咧嘴一笑,发自内心道:“那个能力很帅!” 那场在两界引起轩然大波的反叛被覆盖大半个黑塔的白色森林彻底镇压。近十年来, 这样大范围的能力使用少之又少,总局特意为此做了记录。 对于郁槐的出手, 妖怪们在联合社区上吵翻了天,有骂人的、有支持的,但在见到整个事件的文字记录后, 局面立刻转为一边倒。 对于妖族来说,强才是硬道理。 [那些骂人骂条例的,等你达到郁槐这水平再来逼逼。] [不知道的以为这是在黑塔取景拍电影,骨化的都是CG特效。我靠,我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 [听说埋骨场西区那老头儿巅峰时期能将森林覆满一座广场, 有没有人算算郁槐等于几个老头儿?] [算不出来, 晚上帮你问问我老公, 技术性问题还是需要郁槐本人来回答。] [撞老公了姐妹!] …… …… 不仅网络上吵吵嚷嚷, 除妖局内部同样众说纷纭。当年同宣檀交好的除妖师都是老资历, 一致认为这是一等一的大功,郁槐将来说不定能完成宣檀未完的理想,真正令两界和平共处;也有不少人认为郁槐杀孽太重,和宣檀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想到这里,年轻的除妖师朝郁槐多看了一眼。 “您要见的人就在里面了。”除妖师打开门锁,“时间不限,您和他慢慢聊。” 郁槐点头,步入牢房内。 雪妖蜷缩在角落里,听见动静,他漠然抬了抬眼,在看见来人那一刹神色僵硬。 一见到这双眼睛,在大仓时深入骨髓的痛苦仿佛再次爬上四肢百骸,江乘雪忍不住问:“你来干什么?” 郁槐像是很满意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找你问点事而已,你怕什么。” 江乘雪表情难看,却也不敢反驳。郁槐开门见山:“谁是血契的契主?” “……” “不想说,还是不能说?”郁槐手指微动,妖力渐渐聚集。 江乘雪惊慌注视他的动作,连忙张口出声,话刚到嘴边,他突然受到了强有力的限制,瞬间只觉得头痛欲裂。 “不对……不对!”他猛地抱住头。 “我还没动手,这就开始演上了?”郁槐讥讽道。 雪妖瞪大眼睛,额头冒出了冷汗。作为擅长精神操纵的妖怪,这种状况他再熟悉不过——有人给他下了精神禁制! 是谁……?!是什么时候……是那家伙,一定是他! “啊啊啊啊啊啊——!”江乘雪失声尖叫。见他抱着头在地上打滚,郁槐皱了皱眉,暂时没有上前。精神系的禁制通常只能依靠自身破解,雪妖面目扭曲、浑身抽搐,仿佛下一刻就会死亡。就这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江乘雪渐渐停止了挣扎,他双目血红,怔然凝视天花板。 “……绮罗,这是绮罗的血。”他低声说,“五年前就是那只绮罗找上门,邀请我参与屠杀鬼族。” 郁槐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 “他告诉我有办法对付你,条件是我要按照他的指示行动。我同意了。”没了禁制,江乘雪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他让我给徐以年下血契,用徐以年来牵制你。在你们潜入黑塔后,他同样向我传递了消息,提醒我做好准备。只要徐以年进入实验室,就将他传送到血契阵上。” “绮罗一族的能力与精神操纵无关,那家伙却是个精于此道的高手,在我没察觉到的时候下了禁制。”说到这里,江乘雪眼中流露出反感的神色,只觉得被操纵的滋味恶心透了。 “他不允许我探究他的身份、不得泄露关于他的任何消息。”雪妖喃喃自语,“难怪……我连验血的想法都没起过。” 郁槐冷声道:“还有什么线索?” “他不会施加血契。我研究过无数契约,看得出来他不是擅长契约的妖怪。”江乘雪眼神闪烁,忽然问,“除妖局现在查到多少了?” 根据除妖局的初步调查,云瑶实验室被查处后,黑塔高层帮助实验室转移至监狱地下,并借两界分权的条例规定掩人耳目。双方达成合作,黑塔向实验室提供资源与庇护、实验室帮助特殊囚犯提升能力,共同售卖混血获利。 “除了黑塔,还有人在暗中资助实验室。这个人藏得非常隐秘,除了我以外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线索。”江乘雪顿了顿,胜券在握道,“我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作为交换,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说说看。”郁槐不置可否。 “巫族现在都居住在自由港,帮我找一只擅长通灵的巫族,让他召回叶悄的灵魂。” 说到这里,雪妖眼里流露出病态的执着。郁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嘲讽:“阴魂不散,你真够恶心的。” 江乘雪置若罔闻:“我和那个人订下了契约,彼此不能背叛,一旦说出他的名字我会立即死亡。我只是想见叶悄一面,这件事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见郁槐迟迟没有同意,江乘雪补充:“这点小事,你不需要让徐以年知道。” 郁槐和叶悄没有任何交情,一次无关紧要的见面交换灭族仇人的线索,不用想都知道该作何选择。 “我不会帮你召唤灵魂。” 江乘雪面色一变,不敢相信面前的鬼族竟然拒绝了他的提议。不仅如此,郁槐态度恶劣:“既然这么想见他,那你就去死吧,死了说不定还有机会。” 江乘雪表情越来越差,在郁槐说出具体的方法后更是咬牙切齿:“你根本没打算让我见他……!你可要好好想想,除了我,不会有人知道那个人的名字,你到死都查不出来是谁站在实验室背后!” 郁槐眯了眯眼,没什么表情地朝他看来。 江乘雪心中情不自禁浮现出恐惧,他面上不显,强装镇定同郁槐对望。 “你也要好好想想,叶悄要是愿意见你,这是你唯一可能见到他的机会。或者你想去地府试试运气,十二条亡河,撞上的几率能有多少?” 江乘雪考虑良久,声音恨恨:“好,你和我签契约,保证说到做到。” “搞清楚了,现在是你在求我,你没资格扯东扯西。”郁槐没了耐心,他踩在锁链上,居高临下注视被锁住手脚的雪妖,“不说也可以,只要和实验室沾上一点儿关系,我就全杀了。” 迎着雪妖不可置信的目光,郁槐不紧不慢道:“你说的那个人,一样也跑不了。” - 十字大街,医疗总部。 昨晚刚下了雨,树冠上积攒的水珠一滴一滴落地,空气中浮动着白茉莉清淡的香气。徐以年从睡梦中醒来,听见了窗外清脆的鸟鸣声。 他不想睁眼,重新缩回了被子里,脑海中不断闪过黑塔的一幕幕景象,大仓雪白的四壁、实验室和囚犯的尸体堆积如山,最后一切都定格在叶悄失去神采的眼睛里。 每天醒来后,他都会情不自禁回忆起与叶悄有关的细节。第一次见面时的画面本该模糊不清,却在一次次回忆里逐渐变得清晰:他还记得那天叶悄的神色有些不自在,他以为那只是普通的紧张,现在才知道那是长时间没接触过同龄人的不适;要是他哪天夜里一时兴起溜出学院,叶悄会想方设法帮他打掩护,有一次玩过了头不幸被秦主任逮住,还害得叶悄和他一起写检讨…… 叶悄死前……到底想说什么呢? 想起他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徐以年抓紧了枕头,沉重的悲痛仿佛密密麻麻的丝线缠绕在心脏上,勒紧到了极致,又渐渐松开。 情绪稍微平复后,徐以年慢慢睁开眼睛。 应该天亮了。 他朝窗户的方向望去,往日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一片黯淡,意识到自己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徐以年垂眸收回了目光。 黑塔被攻破后,幸存者都被第一时间送进了医疗总部。距离黑塔的变故已经过去了一周,徐以年身上的皮肉伤好得七七八八,唯独眼部由于神经受损出现了暂时性失明。医疗师告诉他这种状况大概会持续一周至一月,期间最好静养。 他先前为了战斗吞服了大量的混血,医疗师再三告诫他以后绝对不能再碰这种药物,近段时间他都会四肢酸软、浑身乏力,为了以防万一,在身体恢复前最好尽量避免使用异能。 他有些口渴,记得护士将水壶和水杯放在了床头柜,徐以年伸手尝试触碰,无奈两眼一抹黑,行动中不小心碰倒了水壶,徐以年手忙脚乱却使不上力气,预想中重物落地的声音并未来临,有人帮他接住了水壶,重新放回原位。 徐以年以为这是照看他的小护士:“谢谢啊。” 那人动作一顿,扶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对方顺手调高了病床,往他的背后贴心地塞了个靠枕。徐以年正觉得这小姑娘今天力气有点大,猝不及防,听见了一声笑:“不客气。” 徐以年浑身一炸,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郁槐答非所问:“想喝水不会按铃?总是自己瞎折腾。” 说是这么说,郁槐从水壶中倒了大半杯水,敲了敲徐以年的手腕示意他手张开,将水杯递给了他。 徐以年低声道:“我之前都是自己倒水的,今天是意外。” 郁槐看他没精打采,故意打趣:“真厉害,是不是该给你颁个奖。” 徐以年略感懊恼地咬住杯沿,闷声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想见叶悄吗?” 徐以年一下抬起头:“什么意思?” “通灵,巫族可以联系亡者。”三言两语解释不清,郁槐只道,“等你伤养好了,我带你去自由港。” “那他会有记忆吗?具体是怎么通灵?……会不会影响他转世?”徐以年说到后面,语速越来越快。 “有记忆,不会影响转世。” 徐以年还想追问,郁槐安抚道:“别急,具体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还有另一件事,要和你商量。” 徐以年虽然还有点儿头晕,听他的样子像有正事,也不自觉坐直了身子:“你说。” 他看不见,但大概是觉得接下来的事情非同小可,双眼平直目视前方,模样倒是称得上严肃。郁槐在床边看了三秒钟,绷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徐以年朝着声源望去,表情迷茫。 “就是觉得你这样还挺好玩的。”郁槐收敛起笑意,继续道,“之前在祁海拍卖会上,你说要杀要剐随我便、任我处置……还认不认?” 是有这么一回事。 当初郁槐一上来就给他送了件价值千金的水上火,徐以年被这份大礼搞得进退两难,再加上心里对郁槐有亏欠,就这么许下了承诺。 徐以年没想到他会忽然提这茬,咬了咬牙:“认。” 他稍作犹豫:“不过你想在医疗总部动手?这么多人看着不合适吧,干脆找个没人的地方……” 见他把重点放在打打杀杀上一去不回头,郁槐直截了当:“我要你和我结婚。” 骗人 “咳咳……咳咳咳!”徐以年大受震撼, 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身在梦里,就是不知道这他妈究竟算美梦还是噩梦。 郁槐看他咳个不停,知道他是被吓着了, 有些坏心眼地拍了拍他的背, 仿佛故意把话说得暧昧不明那人不是他一样:“镇定点,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被博士下了血契,目前不清楚契主是谁。除了杀死契主, 血契还剩下一种解法。”郁槐顿了顿, “找一个比原契主更强大的新契主再次订下血契, 新血契会覆盖旧血契, 但从此以后, 你同样需要新契主的血来续命。” 换句话说,这是从一个坑里跳到另一个坑里, 本质上他的性命依然握在契主手中。徐以年直接忽略了这个办法:“如果在下次血契发作前找到契主,再杀了他——” “基本不可能。”郁槐浇灭了他的幻想, “通常情况下血契一个月发作一次,但在最初订下血契的半年内频率不定。或许要不了一个月,你身上的血契就又会发作。” 想起血红色的符文爬满全身时深入骨髓的痛苦, 徐以年背上发冷。他明白郁槐的意思,哪怕有一个月时间他也未必能找到契主,更别提杀死对方。 “鬼族有一种特殊的婚契。与普通的婚契不同,鬼族的婚契只在族内流传,凌驾于所有契约之上。和我订下婚契, 你身上的血契会随之解除。” 不等徐以年说话, 郁槐又道:“博士说契主是一只绮罗, 五年前参与了屠杀鬼族。” 徐以年怔了怔, 随即无声攥紧了床单。 “这件事多多少少和我有关系。等到杀死契主后, 我们再解开婚契。” 徐以年沉默半晌,面露迟疑:“没别的办法了?……定了鬼族的婚契,确定能解吗?” 他第一次听说鬼族还有婚契,当初他和郁槐订婚,唐斐作为证婚人,为他们结下的是大众所熟知的婚契,除了象征亲密关系外,作用仅限于对话。但这一次郁槐提到的鬼族婚契竟能直接消除双方身上的其他契约。这么霸道的婚契他过去从未听闻,他担心将来不能解除,害得郁槐和他绑在一起。 郁槐听出了他的犹豫,眸光微沉,语气不冷不热:“你要是不想和我扯上关系,找你父母,找你师傅,他们一定有更周全的办法救你。” 徐以年感觉他不太高兴,知道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顿时涌上一阵无措。他没办法说出自己心有顾虑的原因,可什么都不解释又显得太不识抬举,说到底郁槐和这件事无关,提出的办法也是为了帮他。 徐以年沮丧道:“……我欠你的太多了。” 他垂头丧气的,长长的睫毛低了下来,在白皙稠丽的脸上投落一片阴影。和外表不同,徐以年说话做事基本不会拐弯。知道他这么说就是没有别的想法,郁槐神色缓和,轻声说:“这只是一个契约,对双方不会有实质性的影响,你不用想那么多,等到该解除的时候解除就好了。” 郁槐明显放软了态度,徐以年却愈发不解,忍不住问:“你费这么大劲救我干什么?你刚才……不还想打我吗?” “……”郁槐难得无言。 这么看来,徐以年果然没把那句暗示意味浓厚的任他处置听进去,郁槐意味不明地反问:“你说呢?” “我……”徐以年张了张口,郁槐却在这时打断他,故意将话题拉了回来:“没什么问题就订婚契吧。” “现在就订?”徐以年一愣。 “不然呢,还要通知亲朋好友摆十桌吗?” 徐以年被他噎了一下,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郁槐咬破了手指,白净修长的指尖涌出鲜血,他将手抵在徐以年唇上:“舔一下我的手。” 徐以年脑子轰一声巨响,感觉到压在自己唇上的指尖,霎时热意从脸颊一路涌上头顶,他往后避了避,磕磕巴巴地问:“舔……舔你手指?这是要干什么?” “鬼族的婚契同样以血为引,双方需要交换血液。”郁槐平和地解释,不知道是不是徐以年的错觉,尽管声音平静,他总觉得郁槐脸上一定带着笑。郁槐补充了句,“地上有阵法,契约已经开始了。好了,把嘴张开。” 徐以年看不见,病床下暗紫色的阵法花纹繁复,犹如枝蔓一般向四周延伸,他和郁槐分别处于阵法的左右两侧。感觉到磅礴的妖力,徐以年硬着头皮张开嘴,触碰上了郁槐的指尖。 郁槐站在床边,垂眸注视他此刻的模样,因为不好意思,徐以年的动作慢吞吞的,眼睫毛也不自然地颤颤巍巍。在手指被真正触碰时,妖族的眼神危险地暗了下来,无声无息舔了舔牙尖。 徐以年自觉差不多了,他退后了些,红着脸低声道:“行了吧?” 郁槐轻应一声,而后问:“我帮你,还是你自己来?” “我自己咬!”徐以年立刻回答。在这样令人羞耻的状况下他尚未痊愈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潜力,他动作飞快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举着示意郁槐:“喏。” 没等一会儿,郁槐俯低身。 徐以年手一抖,身上炸开无数细小的电光。 他、他居然……含着……!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就变得更为敏感。徐以年下意识想抽回手,他逼迫自己一动不动,直到听见细微的吞咽声,感觉到手上的温度离去了,紧绷的神经才逐渐瘫软放松。 郁槐冷不丁问:“你怎么一直漏电。” “……”徐以年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他胡乱瞎扯,妄图遮掩真实情况,“因为我紧张,我怕你不注意咬我一口。” 所幸郁槐没戳破这个拙劣的理由,他用仍在流血的手拉上了徐以年的手。如果徐以年还能看见,他会见到无数只长相各异的灵体围绕着他和郁槐,阵法散发出水晶般璀璨的光芒,半透明的灵体纷纷撞入其中,像是海潮汇入布满星尘的夜空。 徐以年的脖颈处传来些许刺痛,血契从他身上剥离,取而代之的是暗紫色的婚契符文。一小串古文字组成的符文浮现在他的耳后,不细看难以察觉。在郁槐身上,同样的位置也浮现起如出一辙的符文,这代表鬼族婚契的结成。 阵法消失后,郁槐仔细看了看徐以年的脖颈,确定上面再也没有血色的标志:“血契已经解除了。” “!”徐以年十分惊讶,“这么容易就解除了?……你们鬼族真的有点过分,什么东西都会,还有你们做不到的事情吗?” 他的语气不知不觉带上了崇拜,相较一开始无精打采的模样,眼里终于有了笑意。郁槐看着他唇角上翘的弧度,实在心痒难耐,手指按住徐以年的后颈,身体压低,朝他逼近。 “最后一步。”郁槐低声呢喃。 他说完,亲上了徐以年的唇。 徐以年还来不及反应,有什么东西刮过他的唇缝,意识到那是什么,徐以年顿时气血上涌,大脑都空白了一刹。恍惚中过去同郁槐结缔婚契时的场景在脑海浮现,他脸颊涨红,晕晕乎乎地想:原来婚契都要亲一亲啊。 可这一次的亲吻,怎么比以前更……更亲密了。 按在后颈上的手渐渐松开,郁槐放开他,在他耳边说:“可以了。” “……哦。”徐以年隔了一会儿才答应。 走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想到病房外有人走过,徐以年的脸颊又开始发烫。郁槐似乎心情不错,他帮忙放低了病床,在徐以年躺下后替他拉好被子,顺便揉了揉他的头:“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徐以年这次答应得很快。他听着郁槐离去的脚步声,确定对方走远了,忍不住把脑袋慢慢埋进枕头里,唇角不由自主漾开笑容。 刚才发生的一幕幕不断闪回,有声音也有温度,独独没有画面。 徐以年不禁懊恼。 要是能看见就好了,他一定好好记住。 …… 他重新回忆了一遍郁槐说过的话,一想到将来又要被解除一次婚契,唇角的笑容塌了下来,还没发生就有些舍不得。 和喜忧参半的徐以年不同,郁槐心满意足出了病房,跟等候在外的南栀打了个照面。 她本就身材高挑,再加上脚上细细的高跟鞋愈发显得亭亭玉立,但在郁槐面前仍然很娇小。女妖笑靥如花,眼里全是调侃:“老板,你怎么骗人啊?” 郁槐挑了挑眉:“我哪里骗人了?” “没有哪种婚契规定必须亲吻吧?包括鬼族的婚契。”南栀走在郁槐身侧,回头朝徐以年的病房望了一眼,“他知道鬼族的婚契意味着什么吗?” 郁槐没有回答,南栀却心下了然,她柔声道:“有时候我觉得,您很像先生,也很像夫人。” 鬼族的家主之位最初并不属于宣檀,而是属于郁槐的父亲,在一次意外中,郁父为救妻子牺牲,宣檀伤心欲绝,一度有了轻生的念头,如果不是因为郁槐尚且年幼,她说不定会就此了断性命。 南栀多年前就跟在宣檀身边,她亲眼看着郁槐从小孩长成了如今的模样。血缘这种东西大概真的存在某种奇妙的联系,她在郁槐身上逐渐看见了宣檀的影子。 强大、执着、勇敢……还有专一。 南栀罕见地多提了一句:“为什么不和他明说呢?” “早晚的事,不急这一时。”郁槐笑了笑,眼里情绪柔软。 通灵 自由港不同区域季节各异, 与外界并不对应。尽管黑曜石广场大雪纷飞,一踏进巫族的所在地,灿烂的阳光落入蔷薇花园, 将掩藏在荆棘丛中的城堡涂抹上温暖的色彩。 徐以年在医疗总部休养了大半个月, 身体基本痊愈,不过今天阳光太盛,刺得他眼睛有些疼。徐以年进了大门, 听见守在门边的骷髅兵嘀嘀咕咕:“又出太阳了, 真讨厌。” “可不是嘛!最近我们这一片都在过夏天, 骨头都快热散架了, 真想躺回冰凉的坟墓里。” 四名骷髅兵被热得弯腰驼背, 听见高跟鞋踏在地上的声音,咔咔咔咔挺直了腰板:“大小姐来了!站好站好。” 迎面而来的巫族身着一袭红裙, 她肤色苍白,眉目美艳又颓废, 与这栋阴森漂亮的古堡十分相称。 看见郁槐,尹殊脸上漾开笑容:“您来啦,通灵的准备已经做好了。” “哎, 她不是那个……!”夏子珩冥思苦想半天豁然开朗,他尽可能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仍然透出兴奋,“她是不是喜欢郁槐啊?我想起来了!前几年郁槐从埋骨场出来她就公开示爱过!” 徐以年面无表情:“闭上你的嘴,管好你自己。” 感觉到徐以年身上散发的杀气, 夏子珩背后一凉。 尹殊笑吟吟地带着他们往前走, 一路时不时和郁槐搭话。饶是徐以年三翻四次告诫自己不在意, 仍然忍不住盯着那边看。 宸燃看了他好几次, 想提醒他表现得太明显了, 又怕徐以年直接恼羞成怒。 通灵地点定在城堡的顶楼,十二只骷髅兵跪坐成一圈,尹殊向众人解释:“忘川分为十二支,你们要找的亡者可能在任意一条河里,它们会先找到他,然后再由我召出他的灵魂。” 说到这里,女妖伸出手:“给我一件他的信物。” 徐以年给了她一支叶悄的笔。尹殊接过信物,双手合十,她周身涌起一圈圈通灵符咒,那些符咒上行的速度越来越快,跪坐在地的骷髅兵相继起身,而后虚空裂开巨大的缝隙—— 幽暗的死气于上方滚滚落下,刹那间阴风大作、鬼火哭嚎,十二只骷髅兵因直面死气灰飞烟灭!它们身死后,静止的河流自半空浮现,河岸两旁大片彼岸花盛开如火。徐以年看见了忘川中无数半透明的灵魂,这些灵魂从白到红,颜色各异,将忘川十二支染成不同的颜色。 “红色是恶,白色是善。”宸燃低声说,“颜色越深,越说明这个人生前无恶不作、罪孽深重。” 与此同时。 城堡的地下室,忘川十二支同样徐徐浮现,江乘雪的灵魂注视着红白交错的河流,眼中逐渐流露出病态的兴奋。 审判台的监狱里,他最后告诉了郁槐实验室背后那人的名字,契约令他的心脏四分五裂,直到现在,他的心口仍然传来一阵阵剧痛。作为交换,郁槐会将他送往叶悄所在的亡河。 他的灵魂为此一直停留在人世,只等着郁槐履行诺言,可连续十多天都没等到消息,就在他怀疑郁槐翻脸不认账的时候,对方请来了巫族的大长老亲自将他送往忘川。 巫族长老将咒法拍进他的灵魂内,江乘雪顺着咒法指引踏入了其中一条河流。一沾染忘川水,江乘雪的灵魂变成了血一般的、粘稠到极致的红色。这样洗不清的罪孽令见惯了亡魂的巫族长老都颇感意外。 “通常情况下,亡者之间并不能交流,只有彼此怀有强烈的意愿才可能取得沟通。”长老沉声提醒,“能不能见面,并不是由你单方面决定的。” 江乘雪头也不回,顺着忘川朝前走。虚空中的缝隙渐渐闭合,长老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属于人间的气息彻底远去。 江乘雪的视线掠过周围一只只灵魂,知道叶悄就在其中,他轻声道:“对不起,我当时太激动了,我没想到会害你死去。” “你对徐以年那么好……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我太嫉妒,昏了头。” “只要你和我说句话,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用能力操纵你了,你就出来见我一面,好吗?” 他的语气非常轻柔,甚至称得上是恳求,但周围的灵魂察觉到他身上不详的气息都自行避让。 忘川流淌时静谧无声,他的呼喊如同石沉大海,无人答应。 长时间得不到回应,江乘雪脸上忽然绽开诡异的微笑:“——如果你不愿意见我,只能我来找你了。” 曾经他无比厌恶自己的能力,在本就不擅长战斗的雪妖中,他的能力也算垫底的:他一生只能选定一个人操纵,至死也不能更改。可在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感谢自己精神系的能力。 即使是郁槐也想不到,一旦选定了对象,他连一个人的灵魂都能操纵。 就算叶悄不愿与他见面,他也能强迫叶悄的灵魂现身,他要和他一起过忘川、一起转世。 不仅是下辈子,还有下下辈子……生生世世,叶悄都别想逃离。 江乘雪眼中酝酿起白色的风暴,一步步朝前,用能力探寻叶悄的方向。可直到他走到与另一条亡河的交叉口,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了,都没能找到叶悄的灵魂。 怎么回事? 他不死心,又尝试了一次,这一次依然毫无动静。江乘雪的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郁槐……” 郁槐骗了他。 叶悄根本不在这条亡河里! 忘川十二支代表不同的现世,一旦灵魂进入两条不同的亡河就是相隔天涯,投胎转世也不可能再遇。 不…… 不准、不准!!!! 江乘雪表情扭曲,疯了一样呼唤叶悄。四分五裂的心脏彻底化为湮粉,从他七窍流出的黑血滴入忘川,原本平澜无波的河面变得湍急汹涌,狂躁的波涛吓得周围的灵魂纷纷逃窜。他闹出的动静太大,吸引来了河岸的鬼差。 “哎呀!”鬼差见他的灵魂已经变了形,“执念太深!害人害己!快把他送去孟婆那洗洗脑子!” 鬼差说完,好几只小鬼飞下来抓住江乘雪的胳膊。 “滚开!别想动我的记忆!”他面色狰狞,灵魂也愈发扭曲,小鬼们惧怕地松开了手,任凭鬼差怎么命令都不再上前。 “不识好歹!”鬼差啐了一声,骂骂咧咧跳进河中,“老实点,再给我增添工作量,老子就把你丢进油锅里炸!” 鬼差拖着他上了岸,江乘雪瞪大眼睛注视忘川里无数的灵魂,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尖叫,把鬼差都吓了一跳。 “……给我滚出来,叶悄!”他怒骂道,“你别想装死!你的命是我救的,没了我你早就死了,别想离开我!” 他在河岸边大喊大叫,谩骂不停。鬼差摇摇头,强行拖着他往地府深处走去。 城堡顶楼。 尹殊从亡河中召出了一只半透明的灵魂,他的身躯慢慢变得清晰。在叶悄睁眼时,他听见了夏子珩的声音。 “果然是白色!”夏子珩兴致勃勃,“一眼看过去,整条河里就数我叶哥最白。” “你连这都能看清?”徐以年十分怀疑。 “叶悄是不是有意识了?”宸燃细心注意到灵魂一眨不眨眼地看着他们。 叶悄点了点头,半晌后,他不禁莞尔:“嗯。” 夏子珩一个激动:“我靠,叶哥!” 徐以年一下子站直身子,有些紧张:“你当时……想说什么?” 大仓内,叶悄话语未尽便失去了呼吸。徐以年无数次回忆当时的场景,努力猜测叶悄到底说了什么。 他怕叶悄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留有遗憾。 出乎意料,叶悄眼里的笑意更盛了些: “我想说,认识你很开心。” 徐以年愣了愣,结结巴巴道:“你、你干嘛啊!别跟我来这个,老子受不了这套。” 夏子珩呆滞过后,一脸羡慕地指着自己:“我呢,我呢!你认识我开心吗?” “开心。” 徐以年听着他们一问一答,仿佛大家还在学院里聊天,眼眶渐渐有些泛酸,他默默把头转向一边,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呜咽。 宸燃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看见他微微颤抖的肩膀,迟疑道:“徐以年……?” 在他的一贯印象里,徐以年一向横行霸道,只剩半条命还能干倒一大片妖怪,堪称流血不流泪的典范。他知道叶悄的死给徐以年造成了很大打击,连他都恨自己没能早一点赶到大仓,更何况是和叶悄相处了四年的徐以年。 他想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只能拍了拍徐以年的背。 夏子珩心里也不好过,但注意到叶悄无措地注视徐以年,立即笑嘻嘻道:“别看他这样,小徐哥其实是个爱哭鬼,小时候就他最爱掉眼泪。” 几个年轻男生吵吵闹闹。尹殊好奇地问:“他们是很要好的朋友吗?” 在她身旁,郁槐同样凝眸注视他们。 宸燃和夏子珩你一言我一语活跃气氛,唯独叶悄好声好气安慰,可惜适得其反,本来徐以年已经在夏子珩的嘲笑中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这下彻底止不住了。 郁槐望着徐以年,眼神柔软:“嗯,值得交付生命的朋友。” 尹殊的心脏不觉漏了一拍。妖族天性慕强,从三年前郁槐走出埋骨场,她不知不觉被他吸引,也习惯了他身居高位、锋芒毕露的模样。 她还是第一次看见郁槐这副样子…… 通讯阵传来的消息拉回了她的思绪,尹殊听完转述:“长老让我转告您,按照您的要求,他将博士送往了距离叶悄最远的一条亡河,就算叶悄的灵魂回到忘川,也永远不可能和他遇见。” 郁槐点了点头:“辛苦了。” 等徐以年止住眼泪,宸燃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大概多久投胎转世,你清楚吗?” “灵魂需要在忘川里消除记忆,应该有好几个月。不过两个世界时间流速不同。”叶悄算了算,“按照这边的时间,可能要十多年。” 夏子珩异想天开:“十多年?我应该结婚了吧,你能不能投胎到我家,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徐以年一巴掌拍上他的后脑:“就你还想给叶悄当爹,要不要脸?” “那我认他当爹也行啊!”夏子珩捂着脑袋,煞有其事,“叶爸爸,你要是投过来我跟你姓。” 宸燃看不下去了:“别骚了,你爹妈知道不得抽死你。” “对了,”徐以年没头没脑地说,“今天入伏。” 他朝叶悄看去:“我记得你最喜欢夏天。” 叶悄怔了怔,而后微笑:“嗯。” 绚烂的日光倾泻而下,天穹一望无垠。熏风吹散了最后一丝寒意,一路穿过繁花与浓阴,留下摇摇晃晃的影子。在蝉鸣声中,连街角巷道都只余下热烈的色彩。 盛夏到了。 - 灵魂不能长时间离开忘川,通灵结束时,几个人依依不舍和叶悄告了别。 徐以年想着叶悄的事情,一路心不在焉。守门的四个骷髅兵远远瞧见一行人走近,拉开大门齐齐鞠躬。 快到门边,尹殊停下脚步。 她面朝郁槐,大方地邀请:“今晚有空吗?西海岸新开了一家餐厅,要不要一起过去?” 夏子珩嗅到八卦的味道,偷偷戳了宸燃一下,宸燃朝徐以年看去。男生本来还在走神,听到这里抬起头,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望向郁槐,手指却紧张地蜷缩。 女妖眸光潋滟,因为爱慕,巫族天生带着阴郁的眉目都柔软起来。 她很漂亮,下午提醒他们快到时间的时候也很耐心。 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郁槐迟早会有喜欢的人,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当类似的场景真的发生在眼前,徐以年发现自以为坚固的心理建设毫无作用,他根本没办法无动于衷。 他垂下眼睛,掩盖情绪,同时在心里默默地希望郁槐不答应。 “好啊。”听到他这么说,徐以年的心猛地沉下去,可下一句话又将他从幽暗的水底拉了回来。 “大家一起吧。”郁槐语气轻松,毫无负担。他虽对着尹殊说话,余光却不动声色瞟向徐以年,注意到徐以年像是松了口气,郁槐忍不住笑了笑。 尹殊见他似乎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大着胆子道:“可我只想邀请你一个人。” 女妖的眼神火热直白,面对这样的场面,夏子珩不太好意思地撇开视线。 郁槐略微苦恼地看了看她,而后走到徐以年身边,自然地牵住他的手。 十指交握,是个非常亲密而暧昧的动作。 “我结婚了。”徐以年身体一僵,郁槐在他反应过来之前牢牢抓住他,不让他挣脱,“要是单独和你吃饭,我今晚回家只能睡书房。” 尹殊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郁槐身旁的男生,夏子珩目瞪口呆,他这次明目张胆猛戳了宸燃一下,宸燃一动不动,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感觉到四面八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徐以年突然觉得耳后的婚契符文变得异常滚烫。他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入角色,在尹殊看过来时下意识扬起了一个微笑。 “通灵的事,改日我会好好谢谢巫族,今天就先走了。”郁槐说完,牵着徐以年朝门外走去。 毕业典礼 拐角处大片蔷薇盛开, 层层叠叠的花枝遮挡了城堡的正门,徐以年突然说:“可以了,他们看不见了。” 郁槐看了他一眼, 停下步子, 却仍然没有放开他的手。 徐以年抢在他之前道:“我知道你是拿我挡桃花,虽然挺突然的,但我能理解……” 迎着郁槐的目光, 徐以年越说越没底气, 最后哈哈干笑了两声。 郁槐一言不发,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中, 徐以年恨不得立刻消失。 终于。 郁槐别有深意道:“你配合得挺好。” 见他顺着台阶下, 徐以年松了口气,胡乱回答:“应该的, 在什么位置干什么事。咳,我的意思是你帮了我, 我当然也要帮你。” 郁槐松开手,人却往前靠了些:“那下次也要你多帮忙了。” 距离太近,他的目光如同覆盖在徐以年身上, 带来了无法忽视的存在感。反应过来他说的帮忙是指什么,徐以年脸上有些燥,但答应得很快:“好啊,没问题。” 蔷薇花丛后传来脚步声,宸燃和夏子珩一前一后绕过拐角, 看见他和郁槐站在一起脸色十分精彩, 尤其是夏子珩, 在不该自觉的时候拿出了十二万分的自觉:“不好意思打扰了!” 徐以年狠狠瞪了他一眼。 相比之下, 宸燃就要靠谱得多, 他看了看郁槐、又看了看徐以年,语气自然地询问:“我们来问问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尽管如此,说到最后宸燃的表情不由得微微抽搐。 徐以年立刻抓住救命稻草:“当然一起了。” 他扭头对郁槐说:“那我们走了啊,今天谢谢了。” 也不知道郁槐有心还是无意,笑了笑道:“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 宸燃和夏子珩又一次受到了暴击,他们齐刷刷看向徐以年。徐以年简直不知道如何接话:“谢还是要谢的……不用送了!南栀给了我传送咒珠。” 徐以年说完捏碎咒珠,空间碎裂后拽着夏子珩和宸燃落荒而逃。 南栀给他的咒珠降落地点位于学院附近,几乎是脚一沾地,宸燃和夏子珩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宸燃:“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夏子珩:“小徐哥!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你居然背着我结婚?!” 夏子珩声音太大,引得路过的学生诧异地投来视线。徐以年忍了忍,才没把夏子珩拍进地里:“什么叫背着你结婚,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他简单解释了血契和婚契,宸燃听得半信半疑:“鬼族有这个契约?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这婚契也太BUG了。”夏子珩啧啧称奇,“那如果订下又解除、订下再解除……这么一次次刷新,其他的契约岂不是永远无效?” “还刷新,你当玩游戏呢,你一辈子打算结多少次婚?” 同只顾感慨契约神奇的夏子珩不同,宸燃微微皱眉。 当初郁槐和徐以年闹成那样,郁槐又并非心慈手软、助人为乐的性格,反而相当狠戾强势。偏偏在徐以年遇上麻烦时尽心尽力相助,要是对徐以年没好感,实在说不过去。 可徐以年…… 宸燃在心里叹了口气,有意提醒他:“你还是长点心吧,婚契毕竟不是小事。欠人情欠得多了,说不定会把自己都赔进去。” “我知道,”徐以年说得认真,“将来他要是有需要我的地方,不管是什么,我一定会帮他完成。” 夏子珩竖起拇指:“知恩图报!” 宸燃听到这里头更疼了:“……就怕你想的跟他想要的不一样。” “既然你和郁老板没什么事儿,那我就先走了。”夏子珩放松下来,边看手机边道,“明天毕业典礼,我哥让我回家一趟换衣服。” - 枫桥学院的毕业典礼晚上才开始,夏子珩本以为回家后能睡个好觉,晚上悠悠地晃过去,没想到一大早就被宸燃打电话叫醒,让他来礼堂帮忙布置。 夏子珩和旁边的男生一起将一朵朵星云缀满了大礼堂的天花板,他不太擅长用移动类的法术,仰头调整星云的位置费了不少力气。偏偏学生会的策划要求十分严格,那姑娘势必要让天花板呈现出“银河流淌般如梦似幻的效果”。夏子珩和男生好不容易叠出了一条银河,正四眼冒金星,宸燃拿着两瓶水走过来。 他将水分别递给男生和夏子珩,男生笑着接过:“谢谢会长。” “谢了。”夏子珩拧开瓶盖,“小徐哥呢?” “电话打不通,估计在睡觉。” 夏子珩了然:“他睡着了跟死了一样,打雷都打不醒他。” 说到这里,宸燃又接了个电话,听见他叮嘱那头各项事宜,夏子珩有感而发:“你们学生会可真忙啊。” 夏子珩抽空看了眼手机,好几个群聊都在狂刷消息,他上拉一看,发现大家都在兴致勃勃讨论优秀毕业生评选。 枫桥学院历史悠久,建校数百年来,毕业典礼上的枫灯仪式流传至今,每年都会由学生们票选出当届的优秀毕业生点亮枫灯。然而学院一向画风清奇,不仅教师队伍中有原暮老师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老狐狸,学生们也十分叛逆,一届又一届投票下来,大家已经心照不宣改变了投票规则,本来老师们希望大家投出优秀毕业生,学生们硬生生扭曲成校花校草大评选。 苏棠将投票链接发到了群里。按照惯例应该投出一男一女,苏棠在这个链接下面呐喊:[姐妹们姐妹们,投徐以年!] 夏子珩点进链接,男生里宸燃票数最多,徐以年和他差了七八十票,他们年级一共才一百多人,由此可见几乎整个学院的学生都参与了进来:[投小徐哥当校草?差得有点儿多啊。] 苏棠:[不是,他是校花。] 夏子珩大受震撼。 群里其他女生叽叽喳喳:[我平时都不敢看他,难得有机会,投他上去好好欣赏!] [大佬会不会臭脸啊?] [臭脸也没关系,校花臭脸都是好看的!] [没错!毕竟是最美的一届。] 夏子珩看着那个最美的一届险些笑岔气:[小徐哥知道了可能笑不出来。] 夏子珩:[但是没关系,我来了。] “看这个,”夏子珩见宸燃打完电话,拍了拍他,“大家都在投你和小徐哥。” “什么意思?”宸燃困惑地扭过头。 “你是校草,他是校花。” “……”宸燃显然也想到了校庆过后徐以年斩获的殊荣,都不用夏子珩提醒,宸燃看热闹不嫌事大,“链接发我一下。” “你说他睡醒了会不会暴走?” “暴走不至于,可能会怀疑人生。” “会长,你们都在投徐以年吗?”一起布置天花板的男生见他俩兴致勃勃,好奇地插了话。 宸燃嗯了声,夏子珩笑眯眯地问:“你投的谁?” “我也想投徐以年,”男生比较有良心,“不过大佬会不会不高兴?” “怎么会呢,这是大家对他的认可。”夏子珩义正言辞,“别担心,就投他,今晚大家一起看笑话……啊不是,看校花。” - 夜幕降临,位于枫湖湖畔的大礼堂灯火辉煌,除了毕业生和老师,受邀而来的宾客也陆陆续续来到了枫湖边,不少枫桥学院的学生自发在周围引路。 “同学你好,请问你们是扶摇的学生吗?”女生看着逐渐走近的一男一女,笑着上前搭话。 为加强除妖师学院与妖族学院间的交流,每年枫桥学院的毕业典礼都会邀请扶摇学院的妖族参加。迎面而来的男生身材高大,眼眸是翡翠般的绿色,女生纤细高挑,瞳色与发色都是罕见的桃粉。无论从气质还是长相,两人看起来都不像是人类。 陆朝点头:“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学院正在投优秀毕业生,扶摇的学号也可以登录枫桥的网站,可不可以麻烦你们投票给一个学生?”女生边说边将手机上的网页放大,指着其中一人道,“就是这个学生。” 原本兴致缺缺的岑桃扫了一眼照片,眼睛倏忽一亮:“哎呀,好可爱啊!投他是吗?” 女生没想到这个看似高冷的妖族小姐姐这么上道:“对对,真人比照片好看!得票高的话今晚可以看他上台的!” 岑桃:“哇!” 陆朝表情奇怪没有说话,等到女生走后,他一把按住岑桃蠢蠢欲动的手指,轻声咬牙:“这是徐以年。” “是又怎么了?” 陆朝提起这名字就觉得晦气:“郁槐怎么对他的,他怎么对郁槐的?枫桥这些人怎么回事,渣男都能当优秀毕业生了?” 岑桃充耳不闻,还在欣赏照片:“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徐以年长这样?难怪你们攻击什么都不攻击长相。” 陆朝憋了半天:“……长得好看有什么用,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 岑桃捣鼓完自己的手机,向陆朝伸出手:“把你手机给我,我要投他。” 陆朝见颜狗女朋友和自己完全不在一个频道,只好忍辱负重把手机给了她。岑桃敲敲点点,陆朝忍不住问:“你知不知道他和郁槐……” “多亏有你天天念叨,郁槐的经历我能倒背如流。人家都没说过讨厌徐以年,你急什么?”岑桃把他堵了回去,“别打扰我看帅哥。” “哦。”陆朝说不过她,只能委屈地闭了嘴。 八点整,烟花在学院上空盛开。一声又一声巨响如同沉闷的雷鸣,徐以年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瞟了眼宿舍楼外五光十色的天幕。 他慢吞吞划开手机,眯着眼看见了好几个宸燃的未接电话以及夏子珩发来的数条消息……徐以年突然想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意识到烟花居然都放过了,他连蹦带跳翻身下床,去卫生间简单洗漱过后匆匆忙忙穿好衬衣长裤,抓起领带就往大礼堂的方向跑。 因为叶悄,也因为郁槐,徐以年整晚都辗转反侧。本来想着白天补一觉,结果竟睡到了毕业典礼开始。 偌大的礼堂内灯光璀璨,变幻莫测的星云在天花板上铺展,一张张圆桌中央摆放有鲜花烛台,香槟酒里气泡徐徐上升。徐以年推门而入,舞台上校长正侃侃而谈,台下上百名毕业生或站或坐,气氛轻松。校长富有感情的演讲恰好掩饰了他进门的动静,唯一发现他的秦主任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徐以年厚着脸皮躲开秦主任的目光,正想看看夏子珩和宸燃坐哪儿了,从旁边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 “最后一天了,你也要迟到?” 徐以年惊讶地转过头。礼堂明亮的灯光落在郁槐脸上,他肩宽腿长,气质凛冽又矜贵,修身的衬衫西裤被穿得格外好看。 徐以年看得心跳加速,讷讷道:“你没说过要来学院。” 这话说完,徐以年感觉自己像在过问郁槐的行程,急匆匆补了句:“你回来捐款吗?” 一旁的花衡景听到这里,笑吟吟地接话:“我是捐款进来的,郁老板虽然也捐了,但他可是你们校长亲自邀请的。” 黑塔一事后,郁槐在除妖界颇受赞誉,和宣檀交好的老一辈除妖师坚持把功劳算在他头上,即使部分除妖师心怀不忿,明面上也不敢再有微词。再加上他在妖族地位崇高,学院邀请他参加毕业典礼也算摆明了立场。 郁槐以目示意自己身旁:“坐这吧,没有人。” 远处秦主任伸长了脖子观察四周,大概在等待他自投罗网,徐以年果断在郁槐旁边坐下。 刚才走得急,他的衣衫略显凌乱。郁槐顺势替他理了理衬衫,冰凉的指尖无意中蹭上脖颈,徐以年僵直身体一动不动。 “领口翻了。”郁槐轻声说。 “哦。”徐以年答应后,又补了句,“谢谢。” 郁槐忽略了花衡景看戏般饶有兴趣的目光,将一只深黑的首饰盒递给徐以年:“毕业礼物。” 徐以年一愣,伸手接过。 天鹅绒小盒子里,城堡造型的胸针光芒流转,作为主体的紫钻切割精巧,随着大礼堂顶部的星云变幻反射出耀眼的火彩,与镶嵌于四周的碎钻交相辉映。 虽然不识货,徐以年也能看出这东西价值不菲。他迟疑道:“这个是不是……”太贵重了? 见徐以年面露犹豫,花衡景眸光一转,不知从哪儿抱出一大捧五颜六色的宝石花:“正好我也一起送了。小朋友,毕业快乐。” 重重叠叠的花瓣熠熠生辉,在光线照耀下犹如彩虹。这么大一捧宝石花束同紫钻胸针的夸张程度有过之无不及。徐以年双手接过价值千金的花束,小心翼翼碰了碰晶莹剔透的花朵,发自内心道:“虽然我家条件还可以…但你们真的好有钱。” 花衡景险些笑出声,他真心夸赞道:“很衬你,抱着拍毕业照应该很好看。” 郁槐睨了他一眼。 意识到自己随口调戏了谁,花衡景咳了声,装模作样将功补过:“这胸针好像不怎么好戴。” “有些年头了。”郁槐询问徐以年,“我帮你戴上?” 不等他回答,郁槐从盒子里取出了紫钻胸针,他拨开固定用的双别针,低垂着眼,慢慢将两根别针刺进徐以年的衬衫里。徐以年不知不觉放轻了呼吸偷偷看他。 睫毛好长。 原来郁槐的睫毛不是黑色,而是深得像黑色的暗紫色。他不记得以前在哪听过一种不靠谱的说法,据说鬼族实力越强、瞳色越深,不过郁槐变强了这么多,眸色倒是一直没变过。 校长既然邀请郁槐来参加毕业典礼,除妖界也渐渐对他改变了看法,一切都会越来越好吧。 想到这里,徐以年的唇角勾起很小的弧度,心里说不出的开心。 四面八方响起掌声,校长下台后,作为女主持的苏棠面带笑容走上舞台:“感谢校长的精彩发言。十年时间里,枫桥学院带给了我们数不清的珍贵回忆,点点滴滴的经历将成为照亮前路的火焰。接下来将由学生们票选出的优秀毕业生与扶摇学院的学生代表一起点亮枫灯,首先请枫桥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上台……十年一班,宸燃!” 掌声混杂着口哨声持续不绝。徐以年来了兴趣,他摸出手机调出相机,准备看看哪位女同学站在宸燃旁边。苏棠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些,嗓音莫名激动:“十年九班,徐以年!” 徐以年顿时傻眼。 不仅是他,连老师们都没反应过来。原暮短暂惊讶后摸了摸下巴,对有笑话看十分满意:“今年居然是两个男同学。” 校长看着礼堂内热闹的场面,有感而发:“选他们做优秀毕业生也算合适。宸燃挑不出毛病,徐以年这样的学生则令人印象深刻。你说是吧?” 他边说边看向身边人:“在这点上,你可是最有发言权的。” 唐斐望着徐以年的方向,淡淡应了一声。 “校花!”夏子珩最先打破沉默,“快上去啊校花!” 有了他一带头,本来对徐以年仍有一丝忌惮的学生们放下了顾虑,不知道哪个胆子大的男生紧随其后:“校花别害羞!你是最美的!” 徐以年从座位上站起来。 他一起身,大家又不敢起哄了,在无数人的瞩目下徐以年走上舞台,一双双好奇的眼睛追逐着他的身影。尤其当男生接过苏棠手中施法用的金枫叶环、并没有冷着脸拒绝这个名头时,台下的气氛重新变得热烈,礼堂内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周围的学生都很高兴,好几个女孩子拍红了手,花衡景笑道:“小朋友还挺受欢迎。” “可惜敢和他说话的没几个。”郁槐注视着台上。男生肤白胜雪、面容明艳,真要说来也确实担得起校花这个玩笑似的名头。 “那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花衡景半认真地分析,“喜欢他的人应该不少,就是碍于命相,没几个敢真正走到他面前。” 郁槐也笑了笑,没搭腔。花衡景的目光落到徐以年的胸口,紫钻胸针流光溢彩,大多数人只会认为这是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但像原暮这样识货的,看见那枚胸针便凝住了目光。 花衡景感慨:“你这是送了他一座城啊。” 紫钻胸针的正下方雕刻了一列泛着微光的古代符文,不懂行的只会把这串繁复的花体字误认为普通装饰。强大的妖力将空间契约封存其中,使持有者能够不受任何限制,随意出入自由港。 这是独属于鬼族家主的、自由港唯一的钥匙。 “在鬼族的传统里,丈夫和自由港签契约,钥匙都是给妻子的。” “?” “忘记跟你说,我和徐以年结婚了。”郁槐不顾花衡景满脸震惊,继续道,“虽然我们目前有名无实,该给的还是要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