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1章作为篇首,讲述了本书的背景——朱元璋封藩诸皇子,清除权臣,间接导致最出色的四皇子朱棣造反成功。 小说浓墨重彩于主人公石头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从因为皇室纠葛而复仇,到走向真正的正义之路。 第8~12章暗示了朱棣对朱元璋的怨恨由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兴风作浪而起。 第13章开始讲述江湖帮派神农宫的恩怨情仇,这些章节都与幕后黑手息息相关。 从第115章开始由暗至明揭示主人公石头的离奇身世,因卷入皇室纠葛而走上辅助朱棣造反之路…… 石头帮助朱棣清除争夺霸位的皇子以及权臣是小说的精彩之处,或许与你的设想大相径庭。 本书层层递进,展示出暗中推波助澜的力量。光明与黑暗的较量,争夺与放弃的取舍,打开你的脑洞,有益无害! 书名《花重大明》的“花重”起自于杜甫的《春夜喜雨》,寓意腥风血雨之后,大明繁花满地。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第1章 示棍教子 当幼年朱棣在奉天殿出言阻止一根平凡无奇的木棍上的尖刺伤害大哥朱标的时候,他绝不会想到多年以后他变成了那些曾经令他深恶痛绝的尖刺,燕王府和奉天殿势不两立,他与兄弟自相残杀。 洪武三年,一个夏季四月的早晨,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册封诸皇子为王,诏天下曰: “……朕今有子十人,即位之初已立长子标为皇太子……封第二子樉为秦王、第三子棡为晋王、第四子棣为燕王、第五子橚为吴王……於戏!奉天平乱,实为生民;法古建邦,用臻至治!故兹诏示,咸使闻知。”① 封王大典之后,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庄严肃穆地坐在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宝座上,金碧辉煌的龙椅和描龙绣凤的长袍玉带衬托出他的帝王之气,同时,它们的华贵也在帝王的雄姿英发和气宇轩昂中得以彰显。 朱元璋一只手臂搭在金光灿灿的雕龙扶手上,另一只手拿着一根长棍,上面满是尖刺。 他看了一眼那些不怀好意的尖刺,轻蔑地转过头去,仿佛它们的敌意只是自取其辱。 他注视着太子,决心把这种坚定的信念传递给他。 “太子,今日你的弟弟们都被册封为藩王,几年以后他们将离开京城到各自的封地去,你可知朕为何做此安排啊?” 朱元璋唇边泛起微微笑意,表明他对自己的安排称心如意。 然而,他的眼睛里却毫不配合地射出严厉的目光,其中饱含他的用心良苦——太子朱标如果不能领会他的意图,势必让他大失所望。 太子朱标立于台阶之下从容淡定,仿佛浪涛汹涌的海面上波澜不惊的小舟。 紧张和局促毫无容身之处。 他回馈父亲的考问和表情以绝对的谦卑和沉着。 “父皇,藩王手握兵权,镇守一方自是为了保证大明的太平和百姓的安居。” “嗯!”朱元璋从未对立朱标为太子动过一丝疑虑,虽然太子没有从他身上继承彻底的果决和分寸适度的无情,但他承认太子遇事处之泰然,坐怀不乱的秉性是一位守江山的接班人的宝贵品质。 “太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儿臣愚钝,谨听父皇教诲。” “我朝英雄辈出,守边的人难道还没有吗?徐达、冯胜、沐英哪一个不可以替朕分忧?” “父皇说的是。”朱标当即明白父亲的用意,尽管他与父亲的想法不同,但未加以言明,因为他深知聆听长辈教诲的时候不可夸强道会,自以为是。 “拿去!”朱元璋猝不及防把那根满是尖刺的长棍推到朱标面前。 “大哥,不要拿!你的手会被刺破的!”躲在短屏后面的四皇子燕王朱棣探出头来惊叫。 朱棣时年十岁,长相清秀,身材修长,在刚刚结束的册封藩王的大典上被封为燕王。 受累于冗长乏味的册封陈词,他躲到奉天殿里寻找独特的乐趣,全然不知自己将会离开京城,与父母和兄弟分离。 他唯一知道的是,典礼之后别人开始称他为“燕王殿下”。 朱棣和朱标感情深厚。朱标长朱棣五岁,不仅教他读书写字,还教他骑马射箭,甚至连吃饭穿衣也没少操心,为此他赢得了弟弟的心。 在朱棣眼里,大哥不仅长兄如父,更胜于父亲,当父皇命令大哥握住一根带刺木棍,他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朱标本来毫无抗拒,习惯于对父皇奉命唯谨,即使受到伤害也在所不惜。 然而,他准备接过棍子的右手在听到朱棣的叫声后立即缩回,出于本能以先下手为强的方式护住弟弟。 “四弟,你躲在那里做什么,赶紧出来向父皇请安!” 朱标从未有过的严厉责备让朱棣意外,因为未能领会大哥保护他免受父皇责罚的意图,他的委屈涌上心头。 他低头嘟嘴,懊恼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双手扯着衣襟,脚上崭新的棕红皮靴发出沉闷的拖曳声。 走到朱标身边后,他跪拜磕头给父皇请安,在抬起头的一瞬间,木棍上的尖刺映入眼帘,他感觉它们扎入自己的眼睛,赶忙用双手捂住眼睛,身子往后倾倒。 “大哥,你千万别去抓那木棍呀!”他口中呢喃,忘了所有委屈,全部心思都在为大哥担忧。 “四弟,父皇用心良苦,你以后就会领会的。”朱标依旧严厉,不过一贯的循循善诱让朱棣觉得熟悉,他放开双手,睁开眼睛,冒险尝试再次挑战木棍上的尖刺。 尖刺一动不动静静等待朱棣灼热的目光,这目光一步一步从害怕、好奇,变成征服。 一种神秘的联系在他们之间悄然建立,并且在将来会成为传奇的预兆已然显现,然而一切都不曾被旁人察觉,甚至他自己也一无所知。 “哈哈哈!”朱元璋出乎意料地抚须大笑,“来人啊!把这根棍子上的刺全部削掉!” “是!”内使赶紧走过来,抓住棍子顶端几寸光滑的地方,又走到兵器架旁取下一柄腰刀,手起刀落,尖刺散落在地上,扬起的细小木屑在空中苦苦挣扎。 “标儿,你再拿拿看!”朱元璋微笑地看着朱标。 朱棣舒了一口气,剑拔弩张的情势已经完全化解。他兴奋地等着朱标接过棍子,享受着因为他的努力而得来的皆大欢喜的结果。 朱标走上前去,毕恭毕敬用双手接过棍子。 “标儿,你看,刚才这根棍子上长满了尖刺,你拿不了。现在我把刺削去了,你不就能拿了吗?” 朱棣拼命点头,他赞成的是字面上的意思,却不知道朱元璋另有用意——功勋卓著的开国功臣就是木棍上的尖刺,朱元璋要把他们全部除掉,留给儿子一个无人威胁的江山。 朱标盯着手上的棍子若有所思,他的处事态度与父亲截然相反,这源于他宽厚的性格和从小培养的以仁为本的思考方式。 他张开嘴想反驳父亲的观点提出自己的看法,可是他又担心会伤害父亲的心,疏远了父子之情。 “标儿,有什么想说的你就说吧。”朱元璋收敛笑容,心知肚明朱标的想法。 他一直在为这个问题困扰,试图潜移默化影响太子掌握“仁”和“暴”的分寸,却收获甚微。 朱标把父皇的话当成是鼓励他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实他也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在父皇面前撒谎,于是把心中所想全部倾倒出来。 “父皇,儿臣明白父皇的苦心,只是随同父皇打江山的老将都忠心耿耿,他们不会背叛父皇,他们也会替儿臣守住江山。” 朱元璋点点头,态度温和,没有一丝急躁。 “标儿,你年幼时,朕就让你拜宋濂为师,接受传统儒家教育。你被立为太子后,朕又让左丞相李善长教导你。一路以来,你接受的一直都是以仁为本的儒家思想。你本就天性仁厚,在这种思想的熏陶下形成了以宽服臣,以仁服民的思想,并且对父皇在处理某些事情上的做法产生了排斥……” 朱标摇摇头,但他不敢插话。 “你在朕面前从来没有强烈表达过你自己的想法,不过朕知道你心中所想。太子,你没有上过战场,没有见识过人心的黑暗,不了解两面三刀,心口不一。” “等有一天你坐在这个位置上,会有千万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你能知道哪一把刀会先砍下来吗?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的脖子。” “父皇,儿臣认为忠臣之心可比兄弟之情,帝王只要用真心就可换取真心。” “人心叵测!朕只相信自己的儿子!”朱元璋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尽管太子的反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朕从未想要把你变成如狼似虎的人,但朕希望太子懂得恩威并施,让臣子心服口服,又不敢越雷池半步。” 像朱元璋了解朱标一样,朱标也同样了解朱元璋,虽然他不同意朱元璋的做法,但对父皇的苦心和考量洞若观火。 他不再与朱元璋争辩,将自己的看法珍藏于心,或许有一天他会领悟父皇的苦心,对父皇心服首肯。 “儿臣明白。” “嗯,好!太子明白就好!你回头看过你身后的影子吗?它总是随着你的改变而改变。一旦你成为一国之君,就要把所有人当成你的影子,影子绝不会背叛主人。你让他们弯,他们就得弯,你让他们直,他们就得直。” 朱元璋意味深长,脸上渐渐又浮现迷一般的笑容,似乎可以永存的笑容,像远山逐渐清晰的景象。 “历朝历代的君主殚精竭虑以图江山万世。天佑我大明!我的儿子们,只要你们齐心协力,就是大明之福,百姓之福!” 注: ①引《明会要》卷十三礼八(嘉礼) 第2章 无人可敌 全神贯注聆听却一知半解的朱棣看见父皇脸上的愁云已经完全散开,重新焕发容光,他知道危机已经解除,大哥化险为夷,安然无恙,便趁热打铁背诵记忆中气势磅礴的颂词。 “父皇,儿臣定会助大哥坐稳江山!大明千秋万代!” “嗯,好!好!”朱元璋把眼光落在朱棣身上,“棣儿,你大哥的江山就是你们兄弟的江山,是朱家的江山。你们要手足相助,齐心协力。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教导你们的子子孙孙。朱家人是一股绳,谁也别想拆散!” “是,父皇。儿臣谨听教诲!”朱棣和朱标异口同声回答。 “咦?棣儿,你怎么会躲在短屏后面?没去击鞠场?你不是一向最喜欢击鞠吗?”朱元璋神采奕奕,想着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自己是否也要参与多年未碰的击鞠。 “儿臣,儿臣,”刚才能说会道的朱棣像是被别人抓住了小辫,期期艾艾,不知该如何向父皇解释。 “你这小鬼头,矮屏后面有什么?”朱元璋向内使使了个眼色。 内使径直走到矮屏后面,来回走了两趟查看,在他从矮屏后面露出头之前,朱棣就开了口,他觉得最好还是大方承认自己做的蠢事,以免招来更多的耻笑。 “回父皇,矮屏后面什么也没有。只是儿臣来过奉天殿三次,那矮屏总是在同一个位置,同样一张脸,同样一个姿势,就好像从来没有人敢移动它。儿臣好奇,觉得它神神秘秘,以为那后面藏了东西,所以……儿臣知错!”朱棣跪拜在地上,等待父皇责骂,慌乱的心绪已经安定下来,因为他想起了母后教过他“敢作敢当”。 “棣儿,起来,父皇不责罚你。只是你为了看看矮屏后面有什么而没去看你最爱的击鞠赛,值得吗?” “值得!击鞠赛每年好几次,而且儿臣现在去还可以看得到一大半。可是儿臣不知道矮屏后面有什么,就总是挂在心里。儿臣五年才来奉天殿三次,儿臣必须抓住今天这个机会。” “好!识轻重,知取舍,好儿子!”朱元璋捻着黑白掺杂的胡须,为朱棣从自己身上继承了优良的脾性而喜不自胜。然而在注视之下,他从朱棣的眉眼之间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喜色猝然褪去。在尘封的记忆涌上心间之前,他摇摇头将它挥之而去。 “儿臣告退!儿臣要去击鞠场!”朱棣突然着急起来,拔腿就跑,一想到可能丢掉好几个精彩的进球瞬间就懊悔不已,刚才的振振有词完全被抛诸脑后。 随着淡粉色云朵在湛蓝的天空中飞奔,朱棣在青石地面上奋起直追,他确定自己今天得不偿失,不仅矮屏后面什么也没有,还被木棍上的尖刺惊吓,最令他捶胸顿足的是耽误了热火朝天,动人心魄的击鞠,他一路默默警告自己今后不要再做出如此愚不可及的蠢事。 击鞠自唐代盛行以来,一直是皇室富贾最喜欢的娱乐活动之一。 击鞠和蹴鞠不同,一个用球杖击打,一个用脚踢。一个属于马上运动,一个属于地上运动。 击鞠需要专门的场地,并且配备精心训练的马匹和专门的器具,是一项属于贵族和富人的运动。 册封典礼之后,皇子们以及一些来自各部各府的击鞠高手都聚集在了东华门旁的击鞠场。 朱棣因为年纪太小,还不被允许上场比赛,可是他却是击鞠的顶级爱好者。 自从他六岁接触击鞠以来,没有遗漏过一场宫内的击鞠比赛。 不但如此,他还让他的侍卫为他搜集宫外击鞠比赛的情报。 只要得到母后的允许,他就会在哥哥们或者侍卫的带领下亲临比赛现场。 他去过京城西郊一个叫“赢金一经”的击鞠场。朱棣问他哥哥,什么叫“赢金一经”? 他哥哥说,这是这个击鞠场的宗旨:视金钱如粪土,视经验如黄金。 朱棣又问,那么经验不是也相当于粪土?他的哥哥让他闭嘴,说以后再胡搅蛮缠就不带他来了。 他还去过东郊两个规模相对小一些的击鞠场。一个名为“绝尘”,一个名为“追风”。这两个名字显而易见,都是夸赞击鞠手骑马的功夫了得。 朱棣更喜欢宫内的击鞠比赛,宫里高手云集,参赛者尊重规则,裁判公平合理。不像市井之流,往往因为一两个犯规动作大打出手,比赛不欢而散。 出现了这种情况,他很想隐藏身份,出去主持大局,但是又担心自己个头太小,声音太低,他的真心诚意将换来冷眼和嘲笑。 朱棣赶到东华门击鞠场的时候,他的二哥朱樉控制了球。 那颗用八片柳木做成的小球在朱樉的球杖击打下正呼呼地向南边的球门飞驰而去。 朱樉驱马向南急奔,准备挥出第二棒,直接将球打入对方的球门内。 此时,另一根球杖横空出世,捷足先登,球杖偃月端轻巧地截住了小球。 球上精美镂刻的白泽似乎也被这半路杀出的拦路虎激怒了。它张开血盆大口,想要一口吞下球杖,为它的主人报仇。 可是,很快它就发现它的举动徒劳无益,而且它的新主人比老主人更让它倾心。它决定服从命运的安排。 截住球的人正是中山王徐达,跟随朱元璋打下大明江山的开国功臣。 建国之后,他常常出征北元,驱赶不甘雌伏的鞑子。常年与草原上的骑士较量,他练就了无人可比的骑术。不但如此,他手上功夫也极其了得,军中无出其右。 朱元璋让他指导皇子们拳脚骑射,皇子们学到一星半点,却怎么也学不到精髓。不是徐达藏着掖着,也不是皇子们偷懒打诨,实在是徐达的高明之处从实践而来,只有久经沙场,只有面对如狼似虎的敌人,人所拥有的天赋和体内蕴藏的巨大力量才能完美结合,并且绽放出无限光彩。 现下徐达正直壮年,击鞠场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只要有他在的比赛,他通常都会慷慨让出三球。 一般来说,如果毫无阻挠,连击三球往往可以直射对方球门。但只要徐达队中有一人碰到了球,阻碍了球的“直线”运动,徐达势必抢回球权。 在此之后,球将会在另外半个场地完成它荣耀的使命。 “好球!徐将军!”和徐达一队的三皇子晋王朱眉飞色舞,欣喜若狂。他绕到徐达身旁,向他伸出了大拇指。 朱樉愁眉锁眼,心里很不痛快。他的脸色和他身上青色的窄袖袍一模一样。 他抬起手,敲了敲脑门,叹了好几口气,或许是在反躬自省,或许是在怨天尤人。 最后他想通了。他才十四岁,徐达已经三十八岁了,他没有徐达经验丰富,输了不是很正常的吗?没有什么可丢脸的。又不是只有他朱樉输给徐达,这里又有谁能赢得了徐达呢?来日方长,再过几年,他一定是那个唯一可以赢得了徐达的人。 安慰好自己之后,他重拾信心,抬眼环顾赛场。 对方球员正在击掌庆贺,他们频频伸出大拇指,相互夸赞彼此。就连马儿也毫不害臊地甩动着被打了结,又被剪短了的丑尾巴,把当初主人对他们下手的怨气抛到九霄云外。 徐达被另外七人围在中间,众星捧月,就像是这个击鞠场上的皇帝。 刚刚平复的怒气再次决堤,朱樉猛力扯下早上他精心挑选的,他以为会为他带来幸运的紫色幞巾,重重摔在地上。 幞巾上的貔貅垂头丧气地趴着,一条绿色毛毛虫不识时务地从貔貅身上碾过。 朱樉想让徐达下场,可是又说不出口。因为正是他自己画地为牢,作茧自缚。 徐达难得回京,本来在封王典礼之后,他打算回家休息。不料,朱樉却硬拉着他参加击鞠比赛。 皇子们有三四年没有和徐达同台竞技了。朱樉自以为技艺与日俱增,而徐达久不拿杖,对于击鞠应该生疏了,便想着,如果可以打败徐达,那么他定会威名大震,父皇也当对他刮目相看。 如意算盘落空,朱樉闷闷不乐,找了身边几个三千营的骑兵数落了一番:“你们就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吧?怎么连个球都截不住?我看你们以后不用再骑马了,抬轿子去吧!” 官军心里不服气,却也不敢还口。 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得到,朱樉只顾自己抢球,从不顾全整体战略战术。即使他离球门很远,而球门边正有他们的队员蓄势待发,他也绝不会把球传给那个队员。 “手下败将!啧啧啧!”朱棣自言自语,“你什么时候能在徐将军面前赢一次?” “什么?赢徐将军?”一个稚嫩声音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带着轻蔑的口吻。 朱棣前后左右瞧了一下,观众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赛场,摩拳擦掌恨不得亲自上阵,没有人转过头来对着他说话。 第3章 赌彩一掷 朱棣站在围绕赛场四周的观众群中,并未凭着自己的皇子身份进入内场的贵宾观赏区域, 因为那三面用以划出球场范围的垣墙和四周竖起的几十面承载着渲染气氛功能的赤旗阻挡了他体会那种群情激奋的感受。 “我爹说了,前后两百年都不会有人比徐将军厉害。要想赢徐将军,要投好几次胎……也没戏!” 那个清亮的童声再次出现,朱棣果断判断出它是从别人的裤裆里钻出来的。 朱棣往侧旁低头看去,一个比他小三四岁的男孩扒开两个大人的腿缝,试图钻出来,却被牢牢卡住。 “帮帮我!”男孩求助朱棣,从他憋得绛红的脸来看,他确实努力地想堂堂正正站在朱棣面前和他说话,可是却心余力绌。 “哼!你刚才说什么?要想赢徐将军,要什么……投胎?”朱棣气不打一处来,他巴不得眼前这个小男孩被压成剔牙的杨枝。 “怎么?你……支持……另一队?你……赶紧……换注……” “我没下注!换什么注!你怎么知道没人赢得了徐将军,那皇上呢?”朱棣虽然也对徐达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肯定还是更向着自己的家人。 “你……先把我拉出来,再……慢慢和你说。”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朱棣心不甘情不愿地安慰自己,其实他更想听男孩的回答。 朱棣轻而易举就把男孩从大人之间拉了出来。这时他才发现,男孩虽然比他矮不了多少,可是却十分孱弱,瘦小的胳膊,纤细的腰肢,好像一折就会断似的。 难怪他刚才会被卡住,估计他连击鞠球杖都拿不稳吧? “哼!”朱棣不由自主地生出轻蔑之情,就是这样一个一巴掌就能拍死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议论他们以武功为日常练习的朱家人? “你还别不信,真没人赢得了徐将军,皇上也不能。”男孩振振有辞,比赛场上的裁判还更有权威,“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朱棣的两道眉毛像上了弦的箭一触即发,只要男孩说出的话大逆不道,它们就会以雷霆万钧之力射向它。 “你说的是,现在如果皇上上场能不能赢徐将军,对吗?” “嗯。” “那肯定不能。你想想,皇上当了皇上以后,是不是天天上朝?”男孩指向他心目中朝堂的位置,它与实际位置恰恰相反。 “是啊,那怎么了?”朱棣无暇理会男孩胡乱划指,一心只想听到皇上落败的原因。 “上朝前,他总得先预习功课,要不他在朝上说什么呢?下了朝,他还得复习功课。要不第二天上朝,大臣问他,昨天的问题解决了没有,他不可能说不知道。” “预习功课?复习功课?”朱棣露出不齐整的牙齿,一股风从缺了门牙的缝中呼出。 “就是批奏章嘛!这就是皇上的功课。”男孩双手叉腰,仰着头,为自己的博闻广见得意洋洋。 “你到底要说什么?” “皇上天天坐在那里批奏章,上朝,他哪有时间骑马射箭?徐将军可不一样。我爹说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有三百日都在马背上杀敌。你有没有听过弹琴的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道理是一样的,不用我再说了吧?”男孩得意洋洋,双手叉着腰,好像他的几句话已经令朱棣折服称赞。 朱棣的眉头渐渐舒展,他觉得男孩说得有几分道理。 他不是一个固执己见,刚愎自用的人,不过,他还是要为父皇说几句话:“皇上是人中之龙,真命天子,他和我们常人能一样吗?” “那是,皇上岂是常人能比?”男孩见好就收,附和起朱棣的话来。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随后鸦雀无声。 朱棣和男孩赶紧扒开人群的缝隙向场上看去。 队员和裁判不知为何整整齐齐地立于两侧,像是在举行盛大的庆典。 球场上没有短垣的一边,一人骑着高头骏马按辔徐行,进入球场。 “父……”朱棣差点叫出声来。 男孩目不转睛地盯着马上的人。他知道这一定是一位身份极其高贵的人,但绝料不到他刚才还夸夸其谈地谈到过他。 “恭迎皇上!”场上场下所有人跪地迎拜。 “恭迎皇上!”男孩机敏地有样学样,他没有被吓倒,反而眼睛瞪得更大了。 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提起皇上,却是第一次看见皇上,他的好奇心驱使他的眼睛一刻也不能离开皇上。 他不但要记住皇上的模样,好对没他这么幸运的人炫耀,还要仔细琢磨,皇上与常人有什么不同? “平身!朕今日雅兴大发,想与诸皇子、诸将玩一场击鞠。哪位成全啊?”朱元璋指的是场上十六人中下场一人,由他顶上。 “皇上,臣下场了,皇上尽兴!”徐达笑容满面,似乎翘首企足,准备欣赏皇上的赛场雄姿。 “徐将军不陪朕玩一局?”朱元璋出乎意料地问道。 徐达的笑容在脸上凝固,想起好几次在与朱元璋博弈的过程中绞尽脑汁才能输得体面,他心中忧虑,对于这一次能否轻松过关毫无把握。 “臣平日在广袤的草原驰骋杀敌,天马行空惯了,这画地为界的游戏,臣觉得拘谨得很。” “徐将军怕输给朕不成?”朱元璋丝毫不松口 “呵呵,臣甘拜下风。” “父皇!”朱樉走上前来,“儿臣刚才输给徐将军,儿臣想再次挑战。” “嗯,朕也想和徐将军较量较量。徐达,我们有多少年没有一起击鞠了?你可不能扫了朕的兴!” 朱元璋连名带姓地称呼徐达,徐达知道自己不能再推辞:“是,皇上!” 朱樉有了父皇撑腰,欣喜若狂,底气十足,大声对自己的一名队友说道:“游参将,你暂先离场!”转而,又对裁判道,“王都督开始吧!” 身着青绿色窄袍,脚蹬黑色马靴的王都督右手持球,驱马朝场地中线走去。两队队员各就其位,盯着裁判手中的球,蓄势待发。 被挤在人缝中的朱棣和男孩都没有说话,不过他们紧张的心情绝不亚于在场的任何一位观众。 朱棣担心父皇落败。他认可男孩的分析,父皇久疏击鞠比赛,而徐达待在马背上的时间比在地上更多,并且徐达刚刚还赢了一场,父皇是徐达的对手吗? 如果父皇落败,他将面临着两个他不愿意面对的结果。 第一,他在男孩面前失去脸面。他对男孩说过皇上异于常人,皇上又怎能输给常人呢? 第二,父皇是他最崇拜的人,心中幻想的破灭对一个孩子来说即使谈不上灭顶之灾,那也足以让他撕心裂肺,黯然神伤。 男孩同样忐忑不安,刚才夸下的海口言犹在耳,可是皇帝初初展现的虎步龙行和英拔神采已经令他五体投地,心中揣摩他最敬佩的徐将军恐怕也没有这等慑人的气魄。 而且,皇帝主动邀请徐将军对战,天子若是技不如人又岂会挑衅对手,在臣民面前颜面扫地?看来徐将军胜算不大,他的面子是丢定了。 本来他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因为想与朱棣交个朋友,才会为了展现自己的魅力夸夸其谈一番。 现在倒好,事与愿违,比赛之后,朱棣会给他几个冷笑,再加上几句贬损,然后扬长而去。 “你们听着!”朱元璋浑厚的声音从中线的北面传来,“不要让朕!卯足劲抢球、击球进门!如有懈怠,领罚军杖五十,如得一筹,领赏白银五十两!” 听到圣谕,徐达队队员个个愁眉苦脸,忧心忡忡。本来他们准备好输给对方,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谁敢让天子丢脸? 可是朱元璋刚刚下达了命令,他们必须全力以赴,否则军杖五十。五十军杖不死也得残废,他们该怎么办? 徐达沉着自如,不慌不忙地把其他七个队员叫到身边来。 几句话之后,队员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像是换了七个人似的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站在中线上的裁判俯下身去,放下球,驱马移步。 “开始!”裁判话音刚落,球率先落入了朱元璋的杖弯内。 在一杖的击打下,球顺从地朝徐达队的球门飞去。徐达队队员高举球杖,斗志昂扬,往球门狂奔。 很快一个黑袍蓝帽的球手截住了球。球迅速掉转方向,向朱元璋队的球门飞去。 朱元璋眼疾手快,又一次控制了球权。球再次掉头。 徐达队球手领圣命,从不敢懈怠,导致朱元璋和他的队员一直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第二杖球,甚至连徐达都只能持杖兴叹。 就这样,球来来回回地飞,球员像追逐仇人一样舍命狂奔。 徐达队不敢懈怠,朱元璋队则更不敢喘息,输球的责任谁担得起?掉脑袋的事谁不拼命? 同时,观众也没有觉得这一幕幕重现的比赛索然无味。有的人攥紧的拳头里汗如雨下,有的人咬着的嘴唇上血迹斑斑,还有的人呼吸急促,头晕目眩,倒在了其他人的身上。 十几个回合之后,徐达队的一名球员“勇敢”地改变了周而复始的赛况。击球时,他的马匹突然向后一颠,击球力道锐减,球正好送到迎面而来的朱樉脚下。 第4章 徐达献龙 观众惊呼连连。 徐达奋力穿过队员,抢到朱樉身边时,朱樉已经挥杖而起,球毫不犹豫地向球门进发。只要朱元璋队再击一杖,势均力敌的节奏就将完全瓦解,朱元璋队势必拔得一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达显示出了一个杰出将领超群拔萃的能力。他接连冲开挡在他前面的三匹马,又闪避过蜂拥而至的四匹马。 最终,球离球杖只有一步之遥,球杖张开热情的怀抱扑上前去。 全场静穆。 “哐当”一声金属相撞刺耳的声音,像是平静的湖面从天而降一个巨石,打破了凝滞的空气,堆起了层层的骇浪。 另一根球杖领先一步,在徐达的球杖迎上前去的时候,它已经瞄准好原地待命的球,向后挥起,它的轨迹与徐达的球杖轨迹在同一条直线上,两杖相撞,发出了水火不容的巨大响声。 徐达的嘴角在无人觉察的时候微微上扬,眨眼之间即便恢复不苟言笑的面容。 他的球杖撞上的正是朱元璋的球杖,朱元璋快他一步得到球权,将球迅速有力地打进球门。 朱元璋神采飞扬,心满意足,想着多年以前狙击场上矫健的身手,如今却还能将比赛打得动人心魄,酣畅淋漓,怎么不是一件乐事? 最关键的是,他赢了徐达,在徐达队全力以赴的情况下。他毕竟还是如同当年一般高出徐达一筹,这让他喜不自胜。 朱元璋掉转马头,站在球门旁,远眺他的手下败将。此时此刻,他几乎忘记了至高无上的身份,他确定自己是以与球场上所有的球员平等的身份赢得了这场比赛。 一个队员瞬间而逝的诡异笑容进入他的眼帘,他笑容凝滞,以贯有的疑心探查其中的疑点。 那是神机营的张副将,他是徐达队的队员,他们队输了,他在笑什么?有人会为自己被打败而高兴吗? 朱元璋开始扫视徐达队的其他队员。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泱泱不乐,确实是一派输球的模样。 难道他刚才看错了?再看张副将,他转眼已经在唉声叹气,似乎和队友抱怨刚才抢球中出现的失误。而徐达正举着球杖训斥队员。到底是怎么回事?朱元璋低头沉思。 就在朱元璋抬起头的那一刻,所有猜测像退潮的水消散而去。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副巨型图画。 徐达和他的七个队友,还有那毛色光亮的骏马纵横交错,拼出了一条腾飞的巨龙。 “恭喜皇上先得一筹!”八人异口同声。 朱元璋眉欢眼笑,乐不可支:“哈哈哈!徐达啊,徐达,真有你的,别出心裁,不落窠臼。这献龙图甚是生动!” “皇上谬赞!” 人群中响起雷鸣的掌声和澎湃的欢呼,为了扣人心弦的比赛和毕生难得一见的献龙图。 初夏微风撩动,掠过洞穴,轻敲屋檐,黑暗里的爬虫好奇地探出惶恐的脑袋,暖巢中的雏燕躁动地挥舞笨拙的翅膀。 在狂欢的热浪之中,朱棣兴高采烈,一直挥舞小拳头,直到胳膊酸得抬不起来。他的父皇取得胜利赢得欢呼,他无须面对不堪的结果,保住了面子,更重要的是他的父皇还是以前那个无所不能的父皇。 朱棣转头去找那个自以为是的男孩,他满脸通红,正在不遗余力地和人群一起欢呼,仿佛这是他期待已久的结局。 “喂!”朱棣走到男孩身旁,“停一停!”男孩怔怔看着朱棣,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 “你刚才说的话一句都不对。皇上赢了徐将军!” “这……我……不正为皇上高兴呢吗?”男孩有些无措,重新把目光又投向赛场。 “你高兴什么?你要是下注的话,你现在要赔得光屁股了!” “小孩下什么注?那都是大人的玩意儿。再说,徐将军不就差了一小点吗?” “一小点也是输了……” “哇!”一声啼哭打断了朱棣对男孩的质问。 “咦?谁在哭?”男孩从人群中挤了出去,朱棣也跟了出去。 朱棣平时不愿意和女孩玩耍,讨厌她们娇里娇气,动不动就哭,还喜欢告状。他跟着男孩出去不是因为好奇,也不是因为关心,而是要继续他的质问。 一个圆脸圆身,大约三四岁扎着羊角辫的女孩独自一人在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一丈远的地方嚎啕大哭。 她的哭声淹没在经久不衰的欢呼声中,朱棣奇怪男孩是怎么能听到的。 男孩走上前去,皱着眉头,咬着嘴唇,手足无措。 片刻,他好像就找到了办法,随即开始安慰小女孩:“别哭了,好吗?再哭就不好看了!你告诉哥哥,你为什么哭,还有你爹娘呢?” “我爹在上面,”女孩指着赛场,“我娘不见了!” “你爹在上面?”男孩挠了挠头,顺着女孩指的方向望去,“噢,你爹在比赛,是吗?”女孩点了点头。 “你爹是哪一个?” “高高的。” “高高的?”男孩踮起脚尖看了看赛场上的球员,每一个都身材高大,英武挺拔。 “你爹叫什么名字?” 女孩摇摇头。 “那你看看哪个是你爹。”男孩转向朱棣,“我们把她抬起来。” “什么?你……”朱棣欲言又止。他是高高在上的四皇子,从来没有人会叫他抬什么女孩,更何况他还不喜欢女孩。 可是,如果他拒绝,他又怕男孩觉得他手无缚鸡之力,而且毫无同情怜悯之心。 他左右为难,耷拉着脑袋,撇着步子,极不情愿地慢慢朝女孩靠近。 “快点呀!”男孩左手抓着右手腕,举到朱棣面前,让他搭着自己的手腕,做成一个“台子”。 朱棣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之他伸出了手,并且被往下拉,最后他只好蹲在地上。 “妹妹,坐上来!”男孩轻轻晃动“台子”,检验它的牢固性。 女孩歪七扭八地费了很大一番劲才坐在了朱棣和男孩手工搭的“台子”上。 现在剩下最后一步,那就是朱棣和男孩抬着女孩站起来。 女孩体重不轻,坐在摇摇欲坠的台子上,几度险些跌落下来。 她一只手使劲掐着朱棣的后脖子,另一只手用力扯着男孩的衣领子。 在赛场上的景象就要出现在女孩的眼帘之时,台子坍塌,三个人像沙包一样重重落在地上,并且四仰八叉地瘫倒。 “哎哟,你怎么回事?”朱棣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我不知道,我一直抓着你的手腕啊!是你松开了我的手!” “你胡说,你这么瘦,肯定是你没力气了!” “我……” “哇!爹!娘!”女孩歇斯底里的哭声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别哭,别哭,哥哥会想办法的!”男孩朝击鞠场望去,“哥哥一定能……”男孩突然住了口。 朱棣也望了过去,他大声惊呼:“人呢?” 击鞠场上空无一人,四周的观众也散去了一部分,剩下的一些人还在余兴不减地谈论刚才的比赛。 女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俩也不敢告诉她。 男孩当机立断,他好像永远都有用不完的办法:“别怕!你娘肯定会来找你的。就算她找不到你,我娘在坤宁宫马皇后那儿,我可以让我娘还有马皇后帮你找你娘。你看,根本没什么事儿。” 男孩耸了耸肩,摊开双手,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马皇后?你还想麻烦马皇后帮你找人?你是不是把马皇后当宫女了!”朱棣忍不住以燕王殿下的威严呵斥起来。 马皇后日理万机,就连他都很难见到自己的母亲。眼前这个男孩不知天高地厚,居然要他的母亲来处理这点芝麻大的小事,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嘘!别那么凶,你会吓到她的!”朱棣的怒火完全没有使男孩害怕,甚至连生气都没有,就好像他一拳打在空气里,这种不痛不痒的感觉实在难受。 他嘴巴张得老大,却不知道该怎么反唇相讥。小女孩更响亮的一声啼哭像洪水决堤一样冲向他。 “你看,你吓到她了。男人要知道怜香惜玉,她哭成这样你不心疼吗?”男孩一本正经,好像他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朱棣只有自惭形秽的份。 朱棣虽然生性机灵,会见风使舵,可是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呀,他有必要见风使舵吗?他的气还没有消呢?怎么反倒被别人教训起来了?还有什么怜香惜玉?吵吵闹闹的女孩像苍蝇一样烦人,怎么会是香和玉? 他瞟了一眼那个女孩,披头散发,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就是他印象中那种讨人厌的样子。他又看看男孩,他正揪着一角衣袖在女孩脸上抹来抹去。 那专注的模样,忽然令他很想笑。 朱棣的兄弟姐妹或者玩伴或者下人,从来没有一个像男孩这样奇怪,好像他所有的想法都与他的相反。他认为是对的,男孩就认为是错的,他认为是好的,男孩就认为是坏的。 他突然怒气全消,不但如此,还很想认识这个理直气壮站在了他固有思维对立面的男孩。 朱棣背过身去,以难得的忍耐等待女孩停止哭泣。 第5章 萍水相逢 女孩在男孩的百般哄求下,终于抬起头来哽咽道:“哥哥,你带我去找娘。” “嗯,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娘是谁?”男孩笑逐颜开,似乎赢得了最高赌注的比赛。 “什么人我都找得到。”朱棣小声嘟哝了一句,试着以怜香惜玉的方式对待女孩。 其实他并不是一个固执己见的人。当他发现了一种与他的旧家行径截然相反的行为方式被别人奉若至宝时,他也想尝试一下。 “什么人你都找得到?”男孩喜上眉梢,“那就不用麻烦大人了,有时候他们总说我调皮,其实我……”男孩指了指小女孩,“只是在怜香惜玉而已。” “大人不会懂这些,他们只是希望我们不要麻烦他们。”朱棣找到了知音。 从小他就知道有事不能找父皇母后,想哭的时候不能找父皇母后,即使想念他们痛彻心扉也只能自己忍受。 只有当父皇母后偶尔想起他来的时候,他才能如愿以偿,为此在每一个许愿的机会,他许下的心愿都是得到父皇母后的召见。 “你爹娘觉得你是个麻烦?”男孩同情地望着比自己更惨的同伴。 “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有很多事要处理。”朱棣不愿得到男孩的同情,无所谓地撩动一缕从发簪中溜出来的头发。 “有的时候我们碰到的事也不是小事,比如说现在吧,妹妹的娘不见了,如果我们不帮她找到娘,她很有可能会变成孤儿。” “妹妹,你娘叫什么名字?”朱棣第一次柔声顺气,呵护备至地和一个女孩说话。既然他决定体验新的行为方式,那么他就应该勇敢地去实践。再说这感觉好像并不糟,他从中获得了一种他从没体验过的成就感。 “呃,谢,谢夫人。”小女孩吃力地回忆着,就像是回忆上辈子的事情。 “谢夫人?这宫里有上百个谢夫人吧!”朱棣心灰意冷,他的实践之路比他想象的曲折得多。 “妹妹,你知道你娘的全名吗?”男孩赶紧问道,生怕朱棣改变了主意。 “不知道。”小女孩皱着鼻子,又要落下泪来。 “那你爹呢?” “他是大将军。”小女孩眼前一亮。 “叫什么名字?” “呃……不知道。” “你家在哪?是什么府?”男孩始终不放弃。 “我家,我家,不知道……”女孩终究受不了回答不出问题的打击,再次嚎啕大哭起来。 朱棣翻了个白眼,双手叉腰,仰头望天。如果不是男孩优秀的模范作用,朱棣定然放弃了这种无聊的实践。 “比如说丞相府,信国公府,颖国公府……”男孩回忆着自己去过的府邸。 “你知道的挺多的嘛!”朱棣拍了一下男孩的肩膀,有点想让他放弃徒劳努力的意思。 “魏国公府!”女孩突然叫道,“管家教我认过门口的牌匾!” “魏国公徐达?”朱棣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徐妙锦。” “对了!”朱棣和男孩相视而笑,一番努力最终开花结果,两人对彼此开始欣赏起来。 “我叫石头,你呢?叫什么名字?”男孩问道。 “我叫朱棣。你怎么会叫石头?是又大又沉的那个石头吗?” “是的,呵呵。我娘说石头不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不希望我出风头。” “这样呀,那我也有另外一个名字。” “什么?” “燕子!”朱棣眉飞色舞,为自己刚刚起的好名字高兴,“你叫石头,我叫燕子,一静一动,真搭!” “燕子不是女孩名吗?” “燕子有公的,也有母的呀!” “哈哈哈,对,对,你是公燕子。”两人捧腹大笑,小女孩也跟着“咯咯咯”笑起来,脸上的泪痕还未风干。 “锦儿,锦儿,在哪呀?”不远处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带着着急的语调。 “娘!”小女孩撒腿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才跑出几步,她又转回头,仿佛发现自己丢了东西:“石头哥哥,燕子哥哥,你们住哪?以后我要是在家里待不下去了,我就去找你们。” “什么?你敢离家出走?”石头瞪大了眼睛,这还是那个哭着鼻子找娘的小女孩吗? “刚才我娘在其他人面前说我胖,我不就一个人跑出来了吗?” 朱棣又好气又好笑:“可是你哭鼻子了呀!” “那是因为我一个人害怕。可是我现在认识了你们俩,和你们俩在一起我就不怕了。” “女人总是善变而且不可理喻,这是我娘说的。”石头站在了朱棣的一边,“你要是离家出走,你爹和你娘会急死的。”两个男孩统一战线,都决定不告诉小女孩他们的住址。 “锦儿!锦儿!”妇人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女孩剁了一下脚,又气恼又着急,不过更多的是不甘心。 她不甘心就这样和两个朋友擦肩而过,她不甘心再也见不到那个愿意为她擦眼泪的石头,愿意为她找爹娘的燕子。 “给!就用这个作为以后我们相见的信物吧。”徐妙锦从怀里掏出三根蓝绿色的羽毛。 阳光下,三根羽毛光彩射目,华丽无比,如纯净的湖泊一般蓝得晶莹剔透,如万顷琉璃一般绿得熠熠生辉。 朱棣和石头目瞪口呆,仿佛被它们扑朔迷离的闪光迷幻,仿佛被它们细腻纹理里蕴藏的神秘力量震慑。尽管他们是王室贵胄,却未曾见过如此动人心魄的物事。 “有一个老先生给了我三根羽毛,他说这是神鸟的羽毛。”徐妙锦打破了他们的沉醉。 “神鸟?什么样的神鸟?”石头迫不及待,生怕这时候妇人突然出现。 “青鸾,但是我没见过这种神鸟。” “她的羽毛这么美丽,这鸟一定是天下最美的鸟了。”朱棣伸出手,只等着徐妙锦把羽毛递给他。 “不是天下,她肯定是天上来的。”石头仰起头,眯着眼睛,透过刺眼的阳光,在遥远的天际寻找青鸾的身影。 “来,给你们。”徐妙锦拿了一根给朱棣,又拿了一根给石头,“老先生说这羽毛就像一面镜子,让我常常拿出来看看。我长得也不好看就送给你们吧,我留下一根就可以了。” “像镜子?”朱棣小心翼翼接过羽毛,将它举高,对着自己的脸仔细观察,发现美丽的羽毛更加迷人,然而他却不在其中。一种莫名奇妙的虚荣心和坚信自己可以看到的信念的驱使下,他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假装出忘情欣赏的模样。 徐妙锦满腹狐疑,百思不解,正要开口询问,一心想要解开羽毛之谜的石头抢先发问:“老先生在哪里?” “以前他来过我家里。” “他还会去你家吗?我若见到他,一定要让他带我去见神鸟。”一阵微风吹过,石头赶紧用手护住羽毛。 “不知道,我只见过他一次。” “我也想见神鸟,神鸟若真有神通,定然能成就我的所想。”朱棣若有所思。 “我想让它带我遨游天下。”徐妙锦脸上闪过奇异的光彩。 “如果老先生又来你家了,你……”石头张大嘴巴,一位衣着华贵,容貌姣好的妇人突然气势汹汹出现在徐妙锦身后。 “锦儿!”她一把抓住徐妙锦,灵活的身手令石头震惊。 “你这孩子真顽皮,叫娘好找。你爹生气了,回去他定不饶你!”妇人边说边看向石头和朱棣,脸上的怒气骤然消失,“两位公子,你们……” “夫人果真像锦儿说得一样美丽!”石头担心徐妙锦回去以后挨揍,首先对谢夫人发起一波奉承攻势,这个技巧由他府里的丫鬟所教授——只要夸女人漂亮,她会忘记所有仇和怨。 “西施在世,仙女下凡!”朱棣反应灵敏,及时添油加醋,锦上添花。 谢夫人先是“哈哈哈”地抚掌大笑,接着忽然意识到自己是西施仙女之流,赶紧用锦缎绢帕捂住嘴巴,做出不伦不类的忸怩之态。 “两位公子嘴巴真甜,以后来徐府玩啊!走,锦儿!”谢夫人不熟练地扭动着腰肢,带着徐妙锦离开了。 “哎呀,我也要走了,我是偷溜出来的,我娘说不定现在也在到处找我呢!”石头扭头就跑。 “那我以后要怎么找你?”朱棣冲着石头的背影大喊,不舍之情爬上他的眉头,他还没有一个既能让他欣赏,又相处得如此愉快的朋友。 “这个呀!”石头回过头来,指着已经放入怀中的青鸾羽毛,“有缘自会相见,以此为信物吧。” 坤宁宫往日的肃穆庄严被时不时传出的笑声打破,院子里初开的黄色蔷薇抖落晶莹的露珠,长廊上鲜红的牡丹花蕾蠢蠢欲动。 当石头十万火急冲进来的时候,李夫人和马皇后正在捂嘴欢笑,全然不知石头已经跨越皇城踢天弄井。 石头拍拍胸脯平缓喘息,慢慢靠近屋里的另一位娘娘——恕妃,她虽已过盛年,却像怒放的深紫玫瑰,成熟稳重,散发着迷人的魅力。 第6章 孛星坠陨 朱元璋在打败长江上游的陈友谅,向长江下游进攻张士诚的地盘时,结识了恕妃。 当时恕妃是通州乡下一户农家的女子,本名陈一花,父母早亡,家里只剩下她独自过活。 朱元璋率领一支十几人的先锋队路过她家,并躲藏在附近以避开张士诚的眼线。 不料这个农家女子表面温柔贤淑,拳脚功夫却比军中强壮的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起初陈一花把朱元璋当作盗贼劫匪,赤手空拳一连晃倒了两三个大汉。 朱元璋说明来意之后,她立即表明自己愿意收留他们,这其实也在朱元璋的意料之中。 原来张士诚占据物产丰饶的吴地之后贪恋享受,并且骄纵他的士兵横征暴敛,侵占良田,对他们欺辱百姓,抢夺良家女子的恶行视而不见。 当地百姓怨声载道,当他们听闻朱元璋的军队纪律严明,其人廉洁为民,德才兼备,不失为一个志士仁人时,都盼着朱元璋的军队早些打到吴地来。 陈一花帮了朱元璋的大忙,朱元璋看她面容姣好,又不矫揉造作,别有一番风味,心生喜欢,便纳她为妾。 朱元璋登基之后,陈一花被封为美人,凭着自己的与众不同和通达世故,没有多久时间,她就爬到了妃子的位置。 本来朱元璋想封她为武妃,以表明她在所有后宫佳丽中的独特性。不料她自己却请封恕妃。 按她的说法,她从马皇后身上学到了宽恕才是最大的美德,她要时时刻刻警醒自己实践这个美德。 马皇后因此也特别喜欢这个独特的姑娘,自此之后与她越走越近。 石头的突然闯入把屋内正在分享乐事的三个女人吓了一跳。 李夫人一直以为石头在院子里玩耍,她不知道石头奔过了多少座宫殿,穿过了多少条长廊才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她在闲聊中一直维持的端庄笑容被突如其来的担忧取而代之。 “石头,你跑什么呀?瞧这满头大汗的,别感冒了!” 李夫人责怪的语气中带着无微不至的关心,一边拿出绢帕替石头擦汗,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皇后娘娘赐给你一本诗集,你要好好学哦!不要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苦心。” “谢皇后娘娘!”石头小心翼翼地接过诗集,就好像捧过一碗苦口的药汤。 不过这苦味只是在他的心中蔓延,他没有让皇后娘娘觉察出半分他对诗集的厌恶之情。 李夫人也不敢叫石头在马皇后面前背诵诗文,出乖弄丑的后果可想而知。 “来,见过恕妃娘娘。”李夫人朝马皇后身旁的一位娘娘看去。 “给恕妃娘娘请安!”石头乖巧地应付着一切繁文缛节。 虽然憎恨坐在书房里背书,但是他却十分擅长与人打交道。 “乖,石头长得真好看,比姑娘还俊俏。”恕妃容貌端庄,温文尔雅,比马皇后年轻许多,一双明眸柔情似水,可以感化最凶狠的人,融化最无情的心。 在她面前呲牙裂嘴,甚至连绷着脸都是一种罪恶。 当石头第一次见到恕妃的时候,立即就对她产生了好感。 她身上有一种令他着迷的亲切感,令石头愿意向她倾吐心中所有秘密,这是石头在李夫人和马皇后的身上都体会不到的。 “恕妃娘娘,你可别被这小子的外表蒙骗了,他调皮得很,没少挨他爹的骂。” 李夫人温柔地摩挲石头的脑袋,她百般疼爱的举动与口中的责备竟然相兼相顾。 “呵呵,石头,你很怕你爹吧?”恕妃笑道,眼神之中满是疼爱。 “回恕妃娘娘的话,我不怕我爹。他想骂,我就让他骂几句,他想打,我就让他打几下,我还是他的儿子,他还是我爹。”石头学着他崇拜的那些英雄放出豪言壮语。 “哎哟!小小年纪竟然有这般见识?咱们石头以后是要做大事的呢!”恕妃心花怒放,就好像是她的儿子即将出人头地一般。 “恕妃娘娘过奖了!”石头虽然厌倦礼数,可是在长辈面前却从来不会给自己的爹娘丢脸。 “哟,我要是有这么一个乖巧的儿子就好了。” “娘娘说的哪里话?娘娘生的龙子一定聪明伶俐,颖悟绝伦。”李夫人赶紧道。 马皇后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 “好啦,恕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看上别人家的儿子呢!李夫人,宫中事务繁忙,本宫对你们母子照顾的少,以后有事你可以找恕妃,她是个热心肠的人。不过……” “不过?皇后娘娘,还有什么不过呀?”恕妃有些着急。 “别抢人家的儿子啊!”马皇后轻拍案几,假装给予警告。 红晕瞬间飞上恕妃的双颊,她的心思不言而喻。如果此时再妄加狡辩,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干脆直说:“我是喜欢石头得很,不过李夫人,你放心,你的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我会疼惜他,不过绝不会占为己有。” “恕妃,瞧你那认真的样,本宫不过是开句玩笑罢了。” “皇后娘娘,恕妃娘娘,石头承蒙你们俩的厚爱,是他的福气。来,石头,谢过皇后娘娘,恕妃娘娘。” “谢皇后娘娘,恕妃娘娘隆恩!” 洪武九年,天象出现星变,孛星落于北方。 古曰:“日变修德,月变省刑,星变结和。”① 星变历来被看作凶兆,孛星尤为凶险,它毫无争议地被认为是一颗给大地带来重大灾难的星星——上天把一颗光芒四射的星星抛于大地之上,试图警告众生,尤其是帝王不要犯错,否则毁灭一切的力量就将降临于世。 一直以来,朱元璋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约束臣子,造福于民,不敢有半点松懈。 是什么让老天爷发此怒威? 朱元璋心意困苦,忧扰不绝。 大学士宋濂进谏:“皇上励精图治,周听不蔽,纳谏如流,群臣奉命唯谨,马首是瞻,不敢怠懈,百姓感恩戴德,心怀敬意,皆颂皇恩。” “然,众人拾柴火焰高,皇上可下诏天下人士上书谏言时弊,无论其言为何,概不追究。此举自是向上苍表明皇上赤心只为天下百姓。” 朱元璋同意宋濂的想法。 他深居宫院之中,只能通过各地行政长官了解天下大事,或许还有一些不平事或者对于国家更好的建树尚未被他知晓。 因此,他叫宋濂起草诏书,颁布天下。 一个酷热的午后,山西平遥儒学训导叶伯巨读到千里迢迢送达的诏书心花怒放,放下手中茶碗走到院中,无惧炎炎烈日激情徘徊,直到胸中文墨喷涌而出无法自持必须执笔写下。 他虽然是一个小小的儒学训导,默默无闻,无人知晓,但是他自诩学富五车,贯通古今,并立下了为国家建设贡献自己的一切乃至是生命的宏图愿景。 他一直书写到深夜,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倾倒,几经修改推敲,最终完成了洋洋洒洒、字字珠玑的巨论《奉诏陈言疏》。 “臣观当今之事,太过者三:分封太侈也,用刑太繁也,求治太速也。”② 这句话提纲挈领,表明了巨论的主要观点。 之后他层次分明地解释了自己的观点,滴水不漏地阐述了时政弊端,理直气壮地说明了改革的必要性。 最后他信誓旦旦,以他所谏之方法治国,星变和灾祸不会再有任何关联。 写罢,晨曦已露。 他带着比一夜安眠的人更旺盛的精力浏览了巨论数遍,对自己引经据典,逻辑清晰,有张有驰的文风极为满意。 他相信皇上可以看到他的赤胆忠心,他相信自己前程似锦。 阳光明媚的早晨,叶伯巨来到学堂,把巨论交给信使,千叮咛万叮嘱,此为密件加急件,不得被任何人所翻阅,不得延误半刻送达。 走上讲台后,他的热情继续燃烧,并决定将之延续在生徒身上。 “读书是一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读书的用处很大,大到你们无法想象。你们每个人都需要读书,不要以为你们还生活在元朝,大字不识一个,只要有力气,就能填饱肚子,以后能娶到妻子,能养活孩子。” “现在世道不一样了,现在是明朝。明朝的皇帝就是要让他的子民都去读书。读书不但为自己,还为社稷。朝廷已经颁下诏书,让有学之士指出朝廷政见律法的不当之处。若提得好,自当会得到朝廷的重用,为社稷造福。我有幸向皇上进谏,此乃读书人之福。你们也要像我一样,以书本为食粮,以读书为快乐之源,心系社稷,方可成就伟业,造福于民!” 生徒们被叶伯巨的激情所感染,个个为之动容,拍手称快,立下雄心壮志,定然向恩师学习,不枉此生。 其实,他们隔三差五就会从叶伯巨那里得到类似的鼓舞,只不过这些鼓舞今日才从他们的耳朵震撼到了内心,因为今日的叶伯巨光芒万丈。 注:①引《史记天官书论》 ②引《明史叶伯巨》 第7章 儒士进谏 朱元璋读完《奉诏陈言疏》后始料不及地龙颜大怒。他完全忘了孛星坠地,忘了纳谏消灾,陈言疏就像炸药一样把朱元璋的理智炸得七零八落。 叶伯巨的第一个观点就让朱元璋恨不得活剥了叶伯巨。 带着无可比拟的愤怒,朱元璋心不在焉地扫完了叶伯巨的所有观点。在第一个观点的影响下,后面的两个观点显得尖酸刻薄,居心险恶。 朱元璋把奏疏扔在桌案上,恨自己不能拿出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气势,只得叫来宋濂和李善长两个儒家学者。 他想质问他们,儒家门下怎会出了一个如此张狂傲世,气焰熏天之人,就好像叶伯巨败坏了儒家门风,宋濂和李善长必须为此负责。 “这小子居然敢把朕比作汉文帝,离间我父子骨肉之情,诅咒我朱家骨肉相残。我大明怎么会任用这等可恨之人为官?现今的儒生都这般猖狂吗?立即把他捉到朕面前来,朕要亲手将他射死!” 宋濂和李善长不知是哪位儒生触怒了皇上,心慌意乱,四只眼睛不停地在桌案上搜索答案。 片刻,李善长道:“皇上,容臣等先阅过触怒龙威的奏疏,再替皇上解忧。” 叶伯巨的《奉诏陈言疏》被从桌案上扔到了地上,拦腰斩断,所幸没有五马分尸。 宋濂和李善长两个儒学脑袋高速运转,以超出常人好几倍的速度读完了《奉诏陈言疏》。 宋濂知道朱元璋是气恼到了何种程度,连自己许下宽赦罪言的承诺都不管不顾了。 李善长与朱元璋戎马一生,深知朱元璋最忌讳别人反对分封。这就好像他们盯上了朱家的财产,否则为什么反对朱家兄弟各据一方,共统大明江山呢? 两人一时静默,想着应付皇上的言辞。其实他们心里并没有完全否定叶伯巨的看法,但此时他们怎可火上浇油? “看到了吧?这叶伯巨就是这等羞辱朕,羞辱朕的家人,你们说说看该怎么治他?” 在两个人分担了他的怒火之后,此时朱元璋已经平静了许多。 宋濂大着胆子提起《奉诏陈言疏》的来由:“孛星落于北方,天下恐有灾祸。皇上深明大义,纳天下有学之士之言,这叶伯巨陈述自己的观点,虽有偏颇,但……” “只是偏颇?朕看是胡说八道!说他造反一点不为过!” “皇上,叶伯巨迂腐之气过重,皇上不必为此大动肝火。”李善长道。 “你们怎么看他的奏疏,对封藩有何看法?”朱元璋微微扬起头,将目光放在了梁柱之上,以免两位大臣在他的威视下说出违心的话。 宋濂和李善长对视了一眼。他们本来就是谦和之流,虽然极有主张,但是绝不会在不合适的时候表达自己的观点。此时,平息朱元璋的怒气,减轻叶伯巨的罪行最为重要。 “臣以为叶伯巨言过其实,他以大汉比大明,以汉文帝比皇上,然朝代不同,一切皆不可同日而语。他言皇上分封太侈,实不知大明疆土之广,唯有皇上之排兵布阵方可千载无扰;他言用刑太繁,实不知国之初建,予其惩而能毖后患,图久安,必先苛其法;他言求治太速,实不知元灭明始,更甚朽木生花,皇上求贤若渴,知人善任,乃国之大幸也!” 宋濂言毕,李善长趁热打铁:“宋学士所言极是!皇上,叶伯巨乃井底之蛙,其言不足生怒。他在国子监求学之时,就以拘儒之论闻名。现今又在远离京城之地任教,他面对的都是一些无知毛头小儿,怎会对我们一个崭新王朝的建立有充足的了解?因此他追求以古比今,其言陈腔滥调,皇上不听便罢。” 听了宋濂和李善长的话,朱元璋的气消了大半,杀叶伯巨的心也没有了。不过,他毕竟看到了这篇令他难以下咽的奏疏,叶伯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说朕不能千秋万代,朕就要让他在牢里看一看朕的江山要不要他来指点!来人!叶伯巨大不敬,妖言诬罔,着刑部立即捉拿叶伯巨,不得延误!” 朱元璋一声令下,正做着黄粱美梦的叶伯巨被五花大绑押到了应天府,不明就里关进了刑部大狱。 两年之后,朱元璋一直没有再听到有关于反对分封的谏言,于是他安心定志,令二子朱樉、三子朱棡、四子朱棣进京受藩。 颁诏当日,寅初,朱元璋来到了奉天殿。 他比平日早一个半时辰起床,早一个时辰上朝。他心事重重,很显然封藩之路并不像他原来以为的那样坦荡无阻。 昨夜,在他和衣就寝之后,一个他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曾发誓要他痛苦地看着他统治的江山千秋万代的逆臣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叶伯巨长发散乱,手带镣铐,身着囚衣,浑身是血,他瞪了朱元璋一眼,像是发出一个警告。 朱元璋浑身颤栗,怒火中烧,把身上的被子扔向叶伯巨,咆哮道:“滚开,滚回你的牢房去!” 叶伯巨不但不惧,还走近几步,俯下身子,把脸凑到朱元璋的面前。他不屑开口说话,只是不住地狂笑。 那笑声震天动地,仿佛可以震碎朱元璋的五脏六腑,仿佛可以撼动大明王朝的江山。 朱元璋惊醒过来,马皇后柔声问道:“做噩梦了?” 朱元璋这才发现自己把被子蹬到了床下,浑身是汗,口干舌燥。 “该死的叶伯巨!” “皇上梦到他了?” “早知道就该杀了他!” “皇上,万万不可,你已经在众臣面前答应放过叶伯巨,岂可言而无信?再说,当时也是你下诏天下人士进谏,如果杀了叶伯巨,以后谁敢在皇上面前说真话?” 此番话唯有从马皇后口中道出,才不至惹怒朱元璋。若是臣子在他受惊之后做这等规劝,轻则牢狱,重则受死。 朱元璋再也无法入眠,他索性起床,只喝了几口水,什么也没有吃,便离开了寝殿。 清新的空气和早起的鸟儿像往常一样一路欢迎这位勤勉的开国君主来到奉天殿。 除了侍卫,殿外空无一人,大臣们都还没有来。太监赶忙掌灯,伺候朱元璋入座。 愁云从殿外带到了殿内,并且压得龙椅上的朱元璋直不起腰来。他的一只手搭在雕龙扶手上,另一只手撑着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的脑袋。 太监发现今日皇上有些异样,头胀目昏,四肢疲乏,却又早早来到奉天殿,想必是心事繁重搅扰了睡眠。 他毫不犹豫跳过其他常规伺候步骤,率先冲到御茶房,通知总领立即冲泡建州刚刚送来的芽茶。 一直以来朝廷的贡茶都是团茶,有龙团和凤团。团茶经过蒸、榨、研、造、过黄、烘六道工序,不但劳民伤财还因为工序繁多丢失了原有的茶香。朱元璋打算下召罢造团茶而改用芽茶。 这是第一批以芽茶的形式到达皇宫的贡茶。 太监昨日到御茶房验茶,发现芽茶茶香四溢,沁人心脾,清目醒脑,比团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汤,带着即将得到皇上奖赏的欢喜,回到了奉天殿。 “皇上,建州刚送到的芽茶,奴才闻着可香呢!”他把茶壶放在一个三角案上,斟了一瓷盏,小心翼翼地端到龙案上。 朱元璋木然地抬起头,端起茶一饮而尽。 他并没有像所谓的品茶那样,先闻闻茶水溢出的芳香,再品上一小口试试味,让茶水与口腔充分接触,回味它的香气。 太监咧了咧嘴,他的期盼全部落空。他的苦心就像刚才那盏茶,全部进了朱元璋的肚子里,没有被体会到一星半点。 “皇上,还要再来一盏吗?”太监又做了一次努力,朱元璋没有回答,他拿起瓷盏失望地走向三角案。 “中书左丞相李善长到!”侍卫通报。 李善长也比平日早了大半个时辰,他没想到皇上比他还早,已经在大殿里等待众臣。 他慌忙跪拜行礼,然后立于台阶下的左侧。 朱元璋向前面扫了一眼,收回了四处游荡的魂魄,坐直了身子。 “善长,你来的正好,有一事朕想听听你的看法。今日朕将下诏秦王、晋王、燕王就藩。但一个时辰前,朕被噩梦惊醒,就是那个该死的叶伯巨!他竟然要跑到朕的梦里,搅得朕心神不宁。你怎么看封藩?封藩众皇子会不会引致强枝弱干,于储君不利?” 李善长心中思忖:封藩自是会削弱皇权,如果藩王安分守己倒也罢了,只要有一个藩王野心勃勃势必威胁到储君之位。 这个道理人人皆知,皇上也知。可皇上更害怕的是外姓人篡权,两权相害,取其轻,皇上早就打定了要走封藩之路,我万万不可站在叶伯巨的立场上,那显然是死路一条。 叶伯巨上书当日即招致皇上震怒,欲将其射死。尽管我和宋濂一再劝阻,叶伯巨免去一死,可最终还是受尽酷刑,被活活虐死。 可是,如果我赞同封藩,总要说出一番道理,封藩的弊端也不可回避,我却又如何来解这千年难解之题? 李善长面无表情,凭借多年练就的绵裹秤锤,皮里阳秋的本事,无人可以看出他心中激烈的斗争。 作为一个臣子,面对皇上,所有的想法和喜怒哀乐都不能在脸上表现出来,除非这种表现是为了取悦皇上。 反复思量,他决定把这个热手的烫伤芋抛给一个皇上不但不敢责骂,还得对他毕恭毕敬的对象——高高在上的老天爷。 第8章 求签不成 李善长正容亢色,尽管胸有成竹,却不敢显露丝毫。 “皇上,叶伯巨死读经书,不知活用。汉文帝分藩诸王,引致七国之乱。古人自可给今人带来经验教训,然朝代不同,天时不同,群臣不同,诸事皆不相同,因此不可同日而语。天佑我大明,天助我朝君主,大明封藩,是祸是福,天意已定。” “天意?”朱元璋仿佛看见一盏明灯。 “是皇上,天意不可违,皇上何不求上天给一点暗示?”李善长乘胜追击。 朱元璋眉头渐展,心中暗道:“是啊,封藩是对是错,在一两代君王手里未必显现得出来,或许这要历经十几代君王才能加以验证,臣子们又如何会知道几百年后的事?只有菩萨才有这般神通广大,就让菩萨给我指点一条明路吧!” 理清千头万绪之后,他对又重拾对食物的味觉,咂了咂嘴,万般享受的吞咽几下,舌尖上存留的茶香足以让他神清气爽,怡然自得。 “善长,建州的贡茶刚刚才到,唇齿留香,回味无穷,你也来尝一尝。上茶!” “是,皇上!”太监答应着,心中纳闷,“皇上不是把茶一咕噜喝下肚了吗?怎么说了这许多话,才觉出茶香不凡?这茶当真这么长时间还能在嘴里留着香气?” 李善长小心翼翼接过御赐茶盏,用心品鉴,并且淋漓尽致地发表了自己的切身感受。他毫不吝啬对茶汤的赞美,极尽毕生所学推崇罢造团茶,改用芽茶的举措。 显而易见,这绝不会为他惹来杀身之祸。 轩辕寺是应天府内离皇城最近的一座寺院,它的创建只有一百多年,比起历史悠久的千年古刹只算得上后生晚辈。 然而,宫里的王公贵族,侯爵将相,乃至天子无不来此顶礼拜谒神灵,不是因为它离皇城近,而是因为这里的佛祖十分灵验。 尤其是这四十多年来,屡有士子高中,官者高升,病人痊愈,商人发财之类振奋人心的事例,以至于连市井小民,三教九流都趋之若鹜,跑到寺院里来虔诚跪求佛祖许给他们想要的东西。 一个秋日碧空如洗的上午,朱元璋和李善长以及两个大内侍卫化作商人打扮来到轩辕寺。在寺门口,朱元璋忍不住表明自己的虔诚之心。 “善长,寺乃寸土之意,寺院乃寸土之地,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在此必敬顺仰止,方可得妙法真如。” 其实,李善长和侍卫哪里敢造次。且不说他们对神灵有畏惧之心,就算这里不是寺院,在朱元璋面前,他们也是像对待佛祖一样敬仰顺从。 不过,因为朱元璋当皇帝之前曾经有一段在寺院出家的经历,所以每每来到寺院,他就觉得像是带着客人回家一样,总要向客人介绍一番家里的规矩和情况。 虽然那时他穷困潦倒,为了裹腹,躲进寺院,而如今身为天子,为求神明指点而来,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不过,他对神明的虔诚敬重之心却始终如一。 “是,老爷。我等必怀着崇敬之心,不敢有半点妄念。”李善长双手合十。 两名侍卫本来四处张望,处于紧张的戒备状态,此时也默默地垂下了头。 与皇城一样,轩辕寺的格局同为坐北朝南,在南北中轴线上依次坐落着各大主殿,配殿分布东西两侧,像雄鹰的翅膀。 踏入山门殿,朱元璋口中念念有词“保佑大明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的祈福祝祷语,见佛便拜。 两个威猛无比,怒目圆睁,裸露半身,手执金刚杵的金刚力士首先接受了天子的敬拜。 他们没有对天子格外开恩,瞪得比铜铃还大的双眼发出不可违逆的警告——他们兢兢业业守护的佛法神圣不可侵犯,否则后果自负。 朱元璋一行四人虔诚地接受了这种警告,并且将之与自身融合在一起,使没有进过寺院的人最先能感受到他们与他们之间的不同就在于此。 由山门殿往北,在进入天王殿之前是一处宽敞的院子。四周的松柏苍翠有劲,它们和金刚力士一样虎虎生威,陵厉雄健,绝不允许任何人冒犯。 这些松柏比皇城中的松柏更加茂密高大,尽管两地相距不过五里,被同样的阳光和雨露滋养。或许是因为他们肩负的使命更加崇高,亦或许是因为他们获得的恩泽更加博大。 院子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铜制香炉,纷纷扬扬的灰烬早就按捺不住它们雀跃的欣喜,从香炉里欢蹦乱跳出来并且围着香客翩翩起舞,在他们的头上、脸上、衣服上留下恩赐的印记。 朱元璋亲自在香炉旁的小桌上取出三支香,在香炉中点燃。李善长和侍卫依样画葫芦。在接下来的膜拜中,在香雾的笼罩下,他们会更加虔诚。 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都是单檐歇山顶式的建筑。这种建筑样式在等级上并不是特别高,次于重檐庑殿顶、重檐歇山顶和单檐庑殿顶。 皇城中的主要建筑采用重檐庑殿顶,次要建筑采用重檐歇山顶,等级上高出轩辕寺许多。 琉璃瓦也存在着同样的情况。这里的屋檐用的是绿色琉璃瓦,瓦顶则用青灰瓦,而皇宫内的大殿皆用黄色琉璃瓦。 朱元璋打算重修轩辕寺,将那些在他心目中不够分量的元素全部去除,以此表明他对佛法的诚意至内而外,全心全意,容不得半粒沙子。 天王殿和大雄宝殿分别屹立着弥勒佛和释迦牟尼佛。由于弥勒佛是释迦牟尼佛的传人,朱元璋将有限的时间更多地分给了大雄宝殿。 不过,两大殿中的四大金刚、护法神韦陀天尊、迦叶、阿难、十二罗汉和海岛观音,他也没敢遗忘。 拜完了主殿,朱元璋马不停蹄赶往东西两侧的配殿:伽蓝殿、祖师殿、观音殿和药师殿,一字不漏地重复着相同的拜词。 拜会完所有的神灵后,朱元璋开始了今日到轩辕寺的最主要目的——求签。 他们站在法堂门口等待住持宝通法师讲经完毕。每次朱元璋来到轩辕寺求签,都会由住持亲自接待完成所有求签过程,并且聆听签文的蕴意。 在朱元璋眼里,只有住持一人可以做他与神之间的中间人,代他向神灵阐明他的虔诚之心,接收神灵给予他的种种劝诫和警示。 宝通法师没有为朱元璋提早一分结束讲经,朱元璋也不敢行此愚妄之举。一刻钟之后,宝通走出法堂。 “施主可有烦忧?”宝通淡然一笑。 他是一位年约七旬,体魄强健的老人。他的五官立体突出,像雕刻一样。不过这并不影响他平易近人的气质。无论你有多烦恼,多绝望,只要和他说上几句话便觉佛光临照,内心祥和。 在这里,宝通没有把朱元璋当皇帝看,朱元璋也没有把宝通当臣民看。多少年来,他们已经形成了默契,在佛的面前他们没有贵贱之分。 “法师,正是。”朱元璋毕恭毕敬。 “施主,请随我来。”宝通将四人引入大雄宝殿内。 朱元璋跪在蒲团上,宝通从案上取下装着签的竹筒递给朱元璋。 就在朱元璋接过竹筒的那一刻,也不知是为何,他的手颤抖了一下,竹筒摔在释迦牟尼佛面前,里面的签洒落在佛祖的脚下。 朱元璋惊慌失措,李善长和两个侍卫强压着内心惶恐,最终没有形成鸡飞狗跳的局面。 他们上前捡起签,重新放入竹筒中,递给朱元璋。 朱元璋捧着竹筒,双手微微颤抖,他在手握剑刃或者倒提敌人脑袋时的镇静无迹可寻。 他闭上双眼,轻轻晃动竹筒,试图获得神的力量。然而神迹并未显现,他不但无法平静下来,反而更加躁郁,脑中浮现接连不断的疑问。 为什么他连一个签筒都握不牢?上天对他这个天子是不是不满意?难道叶伯巨反对封藩是对的,老天爷要惩罚他不能礼贤纳谏,虚己以听? 老天爷曾经对他发出过警告,降孛星于世,他却无视警告,言而无信,逼死大臣,他是不是触怒了天威? 封藩!一切皆因封藩而起,他该立即停止封藩,悔过自省吗? 可是,封藩是大明基业千秋万代的重要途径,他不能取缔封藩,叶伯巨阻挡不了,满朝文武大臣阻挡不了,老天爷也阻挡不了!既然他心坚志决,为何还要来到轩辕寺? 此刻他才真正面对了自己的内心:他来寻求的不是答案,而是慰藉。既然老天爷给不了他慰藉,他只能坚忍孤夜噩梦之扰,活受摧心剖干之苦。他的决定谁都改变不了。 朱元璋慢慢睁开眼睛,神色沉重但坚定。 他轻轻把竹筒放在地上,对着佛祖拜了三拜,口中念叨:“谢佛祖指点,保佑大明江山千秋万代!”然后站起身来对宝通说,“劳烦住持,我等这就告辞了。” “施主且慢!”宝通微微一笑,“施主知道为何今日求签不得?” “不知。” “佛祖意为施主自行决断。” “自行决断?”朱元璋重燃希望,他没有被佛祖抛弃?他不必逆天而行? “常人易得佛祖指点一二,因为他们使命尚小。施主要比常人经受更多的考验,承担常人所不能承担的后果,这是佛祖对施主的寄望。” 朱元璋心下得到些许宽慰,同时为刚才对佛祖的不敬自惭形秽,赶忙道:“谢法师告知。” “施主,请随老衲到钟楼。”宝通望着心乱如麻的朱元璋,源源不断的建立起帝王和佛祖之间不为人知的微妙联系。 第9章 蒲牢生乱 钟楼在大雄宝殿的东侧,由一堵间墙隔开。说是钟楼,其实它的构造特别简单。四面通风,没有墙体,只有一个屋顶遮阳蔽雨。 一口铜制大钟悬挂于钟架的木梁上,钟体上小下大,高五尺,直径两尺,可以想象它发出来的声音一定铿锵有力,洪亮致远。 钟顶的钟钮是好鸣的蒲牢,龙头呲牙于两侧,龙身交错盘结,中空成钮。 “施主,通常香客来此撞钟三下,祈福、禄、寿。福喜临门,高官厚禄,延年益寿。其实钟声也可清静心地,去染成净,觉悟人生,获福无边。施主何不撞钟一试?” 朱元璋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木杵撞向铜钟。 “当!”铜钟发出的洪亮绵长之声,不绝于耳,穿过山林,穿透高墙,传到了应天府的各个角落。 朱元璋心中的五味杂陈也随着钟声渐渐飘向远方,消散在无垠的苍穹之下。 法师说的一点也不错,这钟声有种魔力,驱走了他心中的杂音。就这么一下,他就体会到了心地的清净祥和。接下来的两下,他准备为大明和百姓祈福。 他再次举起木杵撞向大钟,忽然头顶上传来“吱吱嘎嘎”的响声。悬挂大钟的木梁往一边倾斜,大钟也随之倾斜。 “不好!悬梁要断了!”李善长疾呼,侍卫上前一步护住朱元璋。 朱元璋撒手放开木杵,往后退了几步,退到檐顶之外,即使整个屋顶塌下来也压不着他。慌乱未去,沮丧接踵而来,这又是一次考验吗? “阿弥陀佛!施主莫怪神物。”宝通泰然自若,云淡风轻,就好像刚才的事故只是一片落叶飘到眼前而已,“蒲牢顽皮,好生乱,惊扰施主,罪过,罪过!” 蒲牢?朱元璋瞅了一眼钟顶上的钟钮。木梁正是在此处被折断,蒲牢呲牙咧嘴,似乎在和他做着鬼脸。 “法师多虑,此梁还需修缮,日后再来撞钟。” “施主海量,本寺定会尽快将此梁修好。” 离开了轩辕寺,朱元璋一路无语。 李善长和两个侍卫紧跟在后面,也不敢说一句话。 李善长原本为了避免掉脑袋,建议朱元璋来到轩辕寺听取佛祖的暗示。 他以为自己甩掉了一个大麻烦,不料,这期间生出诸多事端,想着朱元璋或许对轩辕寺之行咬牙切齿,他战战兢兢,忐忑不安,好几次差点被路上的石块绊倒。 两个侍卫更加惶恐不安,在木梁倾斜之时,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护住皇上的愿望没能实现,那本可以让他们加官进爵或者作为一名忠臣名扬千古,然而此刻他们或许将面临杀身之祸。 在一家面馆的门前,朱元璋突然停住脚步,回头瞪着李善长,眼中的目光谁都无法看穿。 李善长满怀心事低头前行,不知朱元璋停下脚步,几乎正面撞上。幸亏两个侍卫眼疾手快,一人一边,扯着他的胳膊往后拉。 “皇上恕,恕罪!”李善长语无伦次,脸色煞白。 “嘘!小声点,”朱元璋并未把刚才的冲撞放在心上,“朕问你,蒲牢可是龙之子?” 李善长机械地转动眼珠,仿佛他的博学装在数不胜数又井然有序的抽屉中,他正在提取答案。 “是,皇上。”他十分笃定,对自己的学问信心十足。 “第几子?”朱元璋惴惴不安,生怕听到他最始料不及的答案。 “第四子。”李善长不敢怠慢,口齿尤为清晰。 朱元璋如释重负,随即又眉头紧蹙,面色铁青,不再言语。 李善长注视着朱元璋的背影,发现他越来越猜不透朱元璋的心思,接而想到自己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却差点撞到皇上身上,他的心和他的身体又陷入深深自责之中,最后他还想到如果他可以躲进一台八抬大轿喘口气,那就死而无憾了。 当天夜里,朱元璋颁下圣旨:“二皇子就藩西安,三皇子就藩太原,四皇子暂不就藩。” 朱元璋刚离开轩辕寺,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摇摇晃晃闯了进来。他像回到家中一样自在,他认识这里的每一个僧人,并且和他们交情匪浅。 门头是第一个受害者,少年贴心地给了他一个用猪油煎的蔬菜饼。 在门头的惊叫声,他踢翻了司水刚刚备好的一桶水,经过团头冲干净的净桶时,又往里面扔了两坨泥巴。 这一切只是开始。 殿主照管的油灯香烛从未逃脱过他的迫害,水头、茶头、火头、磨头全都和他打过了不同寻常的照面,就连位高权重的都监也没能逃过他的“魔掌”,一只刚刚孵出的小鸡被搁置在都监床下。 然而,这些经年累月被他捉弄的僧人并未对他恨之入骨,因为在他离开寺院之前,他一定会做好安抚工作,直到他们展开笑颜。 他也答应过他们,等他到了十八岁,他就不会再以此取乐。 少年跑到法堂门口,探头往里瞧了瞧,空无一人。他露出得意的神情,自言自语:“我就知道法师已经啰嗦完了,每次我都来得正是时候。” “石头,你在看什么呢?宝通法师的讲经已经结束了。”一个僧人站在他的背后阴阳怪气。 石头转过身来,见是团头,赶忙堆叠笑脸:“你,你怎么在这?你的净桶刷干净了吗?” “刷干净了呀,就是不知哪来的小狗又往里面拉了两坨屎。来,我让他怎么拉的就怎么吃回去!”团头从背后伸出两只手就往石头脸上抹。 “走开!”石头眯起眼睛,皱起鼻子,就好像那狗屎的臭味熏得他立即就要呕吐出来,“好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明天一大早我就来帮你刷净桶!” “好,你说的,不打诳语!” “不打诳语!”石头睁开眼睛,发现团头手上什么也没有,比他的手还干净,“你打诳语,出家人怎能打诳语?” “对你这怎能算是诳语,只是玩笑而已。” “哼,明早我可不来帮你刷桶!” “那我和法师报告……” “好好好,刷桶只是小事一桩!” “哈哈哈!你来听经吗?来迟了。” “我若是听了经,以后怎能再与你玩笑?我就是等宝通法师讲经完了才来,嘿嘿!” “法师在钟楼,刚才我看见他带着四个客人过去了。” “他带着客人?那一定是贵客吧,我去看看!” 钟楼旁不见法师的身影,几个和尚正在滚动一根直径约摸一尺,长四五丈的木头。 “嘿,你们这是干嘛呢?”他拍了拍一个和尚的肩膀问道。 “铜钟的吊梁断了,我们正要换一根。” “这么粗的梁也会断?是遭雷劈了吧!可是最近没有雷雨啊!”石头看了看屋顶下被折断的吊梁,又看了看无精打采地趴在一旁的铜钟。它们失去了往日气吞河山的魄力,各自黯然神伤。 “唉,可惜了!这吊梁陪了铜钟这么长时间都有感情了吧?”石头的脸上露出惆怅,不完全是矫揉造作。 “石头,我们轩辕寺哪得罪你了,你这样诅咒我们寺院?”一个敲钟的僧人停了下来,抬起汗淋淋的脑袋,斜睨着石头。 “钟头,轩辕寺就像我的家一样,你不知道吗?我怎么会诅咒自己的家呢?” “那你说什么我们遭雷劈!”钟头嘴里几乎喷出一团火。 “你说这么粗的梁,它能自己断吗?要么就是遭雷劈了,要么就是有人故意弄断的。”石头理直气壮。 “物件用久了总是会坏的嘛,只要没伤到人就好。刚才有一位施主在瞧钟,幸好钟没有当场落下来,把他们给砸了。” “我说我帮你们,你们怎么不识好呀?” “是啊,遭雷劈这种好,我们还真识不来!”钟头弯下腰继续推木头,不打算再理会石头。 “想蹲大狱?”石头一脚踏在木头上。 “别捣蛋,把脚拿开!识不了你的好就得蹲大狱?”钟头挥起一个拳头,但绵软无力,毫无进攻的意图。 “那是!你听我给你分析分析。你说这物件用久了会坏,可是这木梁总不可能是一天两天就能断的吧?在今天之前,它一定已经产生了裂缝,而且裂缝一天比一天大,今天它才会被折断。可是你们这些人一个个就知道偷懒,平时也不检修,这要出了人命,你们和尚都做不成了,全得进大狱了!” “冤枉啊!”钟头大惊失色,“石头,我们平时都会检查。每日我都撞钟前不但会查看木梁、铜钟,我连这房檐都得查看呢!铜钟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有时会震碎青瓦,我一旦发现了就会立即替换上新的瓦片,哪里敢偷半点懒?” 他急得面红耳赤,脸上的汗水从水滴状变成了水柱状。 “你昨天检查了吗?”石头试图发现蛛丝马迹。 “检查了,木梁没有裂纹,我向佛祖保证。”钟头双手合十。 “那么一根没有裂纹的木梁,曾经吊挂大钟五年之久的木梁,几个时辰之后,好好的就断了?” “说的也是啊,”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钟头忽然觉得石头的话相当有道理,“你看这么粗的梁,说断就断匪夷所思啊!” “住嘴!你胡说什么!”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干活去!” 第10章 钟梁疑窦 石头对寺院住持宝通都从来没有产生过恐惧,他敬重宝通,宝通对他的严厉和慈爱和他的父亲有几分相像。 可是每每看到监院这个在寺中职位居于宝通和都监之下的人,他却总是情不自禁不寒而栗。 监院不用说什么,他的冷峻无处不在,眼睛里射出的寒光,根根分明的眉毛,高得有点过分的鼻子,永远不会笑的嘴唇,无不令人望而生畏,仿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是一个罪人。 监院大约五十岁左右,他的身材修长瘦削,是寺里最高的人,尽管他的背总是不肯挺得笔直。 石头和他说过的话总共不超过十句,通常情况下,他远远的见到监院就会溜开,迫不得已之下,他会硬着头皮主动问候。 此时,如果石头假装没看见监院溜走,是不合乎礼仪的。不管监院会不会把这种没有教养的行为放在心里,他都不愿意这么做。 他转过身来,笑得很难看:“监院莫怪,石头得罪了,打扰了师父们干活。” “别在这里待着,到别处去。”监院的嘴巴好像一动没动,不过这句话已经像鞭子一样抽在石头的面前。 “是!”石头一溜烟,没了人影。 石头并没有走远,他躲在转角处。只要他看不见监院,监院看不见他,他狂跳的心和不安扭动的身体就都能恢复原状。 木梁为什么会断?这个疑问还在纠缠着他。他后悔刚才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和钟头打嘴仗,他应该亲眼去看一看那根断梁的。 “你们四个人先去把那根断梁取下来,送到香积厨。”监院的声音传到了石头的耳朵里。香积厨?不好,这断梁马上就要被劈成柴火了,我得到香积厨去等着。 石头匆匆忙忙穿过大雄宝殿,向东侧的香积厨奔去。经过伽蓝殿时候,一个人走出殿门,差点和他撞上。 “石头,你急急忙忙的去哪呢?”宝通笑眯眯地问道,“来找老衲听经文呐?” “听经?不不不,”石头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世界上他最害怕两种文字,经文和诗文,“我,我就是想法师了,来看看法师。” 石头见到宝通,总要讨好他两句。他喜欢这种向宝通撒娇的感觉,宝通会回馈给他无限的疼爱和关怀。 “想老衲了,难怪老衲昨夜梦到石头了。” “真的?法师都梦到我什么了?调皮捣蛋吧?” “没有,石头乖着呢,在寺院里劈柴、打水,带着香客们礼佛念经。” “什么?我变成一个小和尚啦?这种乖巧我可不要!再说我爹娘也不同意!” “哈哈哈,话不要说的太早,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求着老衲剃度。” “不可能,不可能,我绝不会做和尚!” 四个和尚抬着折断的木梁从他们面前经过,石头立马着急起来,“我走了,我还有事呢!下回再来陪法师聊天。” 他才抬起脚,又一转念,法师或许知道些什么,何不问问他呢?石头转回头,眼珠子咕噜咕噜转了几圈道:“法师,那木梁是怎么断的?” “木梁?你小子操的心可真多。这根梁太老了,有一百多年了。自从这口大钟挂上去以来就是这根梁撑着,老木朽已!” “法师就不会老。”石头见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再刨根问底,决定亲自去查看。 “就你会说话,老衲也老了。” “法师哪能老了,法师神法无边,能活千年。” “你这臭小子又拐了弯骂人。” “不敢!” 断梁凄凉地躺在香积厨旁的一排青苔上无人顾及。 把它抬来的四个和尚已经离去,香积厨的僧人忙前忙后,不但没有迎接它的到来,甚至连看都没有多看它一眼。 这正合了石头的意。 他走到断梁跟前,俯下身仔细查看断裂处,裂口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切面,上半部是平整的切口,下半部参差不齐,带有许多木刺。 他不是什么侦探,没有敏感的嗅觉,不过他觉得这个裂口很不对劲。 他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想起各种各样他曾经看到过的木头。和尚劈柴时结节丛生的木头,父亲书房里雕刻精美的太师椅,街上老爷爷拄着的纤细拐杖,还有他贪玩徒手折断的筷子。 对了,就是那筷子,折断处全是毛刺,他的手还被扎了一下。木头都是一样的,木梁被折断的地方也应该都是毛刺,为什么有一部分光滑平整,像是被利刃切开一样? 石头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太过兴奋而产生的紧张。 他做出一个大胆的推测:有人用利刃切断半截木梁,在钟的重压下,另外半截也断了! 他的心揪了起来,这轩辕寺里竟有这么坏的人?他是谁?宝通法师知道吗?石头猛然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后,好像那双邪恶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脊梁骨。 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人。这里的僻静和一墙之隔的香积厨内的喧闹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这个人为什么要破坏木梁?是为了砸死撞钟的人,毁坏轩辕寺的声誉?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个人对轩辕寺来说就太危险了,要不要去告诉宝通法师呢? 可是法师说木梁断裂是因为老木朽已,他为什么不来看一看这裂口就做出这么武断的判断?难道他想维护那个破坏木梁的人?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监院冰冷的双眼,僵硬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会不会是他?这轩辕寺里就数他最奇怪,好像心里藏了很多秘密,好像谁都是他的敌人。 当他和钟头谈论木梁断裂的事时,监院呵斥了钟头,还让他立即离开,他好像怕别人发现什么。 石头倒吸了一口凉气,如果真的是监院,难怪宝通要维护他。监院是寺里德高望重的人,也是夙兴夜寐打理寺院事务的人。他为轩辕寺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不应该毁在这件事上,遭人唾骂,成为千古罪人。 可是监院为什么要这么做?绕来绕去,石头把自己绕进了一个坚韧的丝线织成的厚茧中,焦头烂额,精疲力尽。 他站起身来,跺了跺脚,气呼呼地说道:“算了,管那么多干嘛呢?这寺里这么多和尚,这么多双眼睛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这件事,我瞎操什么心?看穷奇去!” 穷奇是宝通法师豢养的一只神物,虎头牛身,背上长有两只翅膀,身体覆盖着雪白的羽毛,翅膀却长出黑色的羽毛。 他的形状可大可小,可有可无,完全凭他的心情做出诸多变化。通常他喜欢把自己蜷缩成一个拳头大小,圆滚滚的,看不见头和脚,也看不见翅膀。 穷奇只听宝通法师一个人的号令,与其他任何人都不亲近,包括石头。 宝通法师警告过石头,穷奇喜欢吃人,尤其是人的鼻子。不要对穷奇动手动脚,否则他很有可能张开比石头的身体还大一倍的大嘴吃了他。 石头追问,穷奇为何有如此凶残的天性?他又是怎么跑到轩辕寺里来的?宝通起初不愿告诉他。经过三年五载软磨硬泡,石头终于一点点地知道了所有有关穷奇的故事。 穷奇是玉皇大帝之子,骄纵成性,仗着自己父亲的地位,在天上人间为非作歹。 他惩善扬恶,讨厌善行,总是站在邪恶的一方。他只要碰到顺孝之子,忠贞之士,仁义之人,一定会把他们吃掉。 玉帝得知后,派太上老君处决穷奇。穷奇时而化大,时而化小,时而化无。大可至山川河流,小可至一颗尘埃。穷奇化为无形时则无力,既无打杀之力也无还击之力。 太上老君追穷奇至天边。穷奇精疲力竭,化为无形,藏入一只海螺壳内。尽管穷奇化为无形,太上老君仍可闻其味,于是将海螺首尾一封,便犹如天罗地网,进得去,出不来。 斗转星移,石烂松枯,海螺和穷奇始终在大海中孤独地漂流着。 终于有一天他飘到了东方的一个海滩上,静静躺着细沙之下,聆听过往旅人的脚步。 十年前,宝通法师捡到了这枚海螺。他敲碎海螺壳,放出了穷奇。 千万年的光阴和孤独没有令穷奇悔悟自新,他的性情依旧凶恶无比。惩善扬恶是他生命的真谛,在他得到自由的那一刻,他张开血盆大口对准给了他自由的恩人。 那一瞬间,宝通的眼睛放出了驯化的异光,阵阵光波仿佛司马相如正在弹奏《凤求凰》,而穷奇是沉醉其中的窈窕淑女卓文君。 他全身颤抖,骨疏筋软,内心产生了一种他从未拥有过的感受。 不是因为遇到了宝通,他永远不会知道他也拥有爱的能力。这种爱是可以屈尊附就的情感,是脉脉相通的依恋。 他尊宝通法师为主人,放弃自己凶恶的本性,跟随宝通,听他号令。 宝通法师博古通今,智周万物。他知道穷奇的来世今生,得此神物,欣喜若狂,教化穷奇积善成德,帮助穷奇断恶修善。 如今的穷奇虽然依旧孤傲不群,不过绝不会再吃好人。相反,他还为天下百姓做了一件好事。 每年十二月腊八的前一天,宝通就会带着穷奇到皇宫里参加逐疫仪式。穷奇会驱逐掉所有疫鬼,吃掉害人的蛊虫,保护四海太平,人寿年丰。 第11章 一时丧志 黑暗里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 朱棣独自一人走在应天府的大街小巷,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想不起来。 这样的黑暗他并不陌生,这样的深渊离他其实很近。 每一次他都会蜷缩在里面,一切的停滞和彻底的虚空会为他抚平伤口。 之后,他又将重新投入战斗,甚至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堕入黑暗。 一个浓妆艳抹,挂念着生意的老鸨从他身边飞驰而过,撞到了他的肩膀。 她回眸一笑表示歉意,艳俗的脂粉从她干裂的皱纹里雪片般飞散。 朱棣怫然不悦,是她把他带出了黑暗。 他发现自己在人声鼎沸的状元街,二哥幸灾乐祸的笑和三哥绵里藏针的话像淹没了一切声音,像毒蛇一样纠缠着他。 “四弟,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别想太多。” “四弟,别高估了自己,父皇认为你还不够格独挡一面。” 朱棣和他的两个哥哥满心欢喜地从凤阳赶到应天府来受藩。二哥和三哥得其所愿,一个就藩西安,一个就藩太原,唯独他未受藩。 父皇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他一面。他气鼓鼓地跑到母后那里诉苦,马皇后只说他年龄尚小,不急着就藩,等两年再说。 没有人在乎他这个皇子,大家都把所有的关注放在太子的身上,甚至连二皇子和三皇子都能偶尔得到父皇的眷顾,可是他呢?就好像他和哥哥们不是一母所生似的。 如果他好吃懒做,玩世不恭,那倒也罢了,可他偏偏雄心勃勃,想要有一番作为。他每日勤练骑射,苦读兵书,在所有老师给他们出的考试和父皇对他们的考核中,他都是第一。 他不知道父皇为何总是对他的光彩视而不见。以前年纪小,什么都没他的份,他倒也能坦然接受,可是他现在已经十八岁了,他什么都能做,可就是没有机会。 他很重视就藩,他早就为此做足了准备。 他研究了北平的人文地理,学习了管理一方土地的行政举措,吸取了古往今来藩王的经验教训。 尤其这两年,父皇让他们兄弟三人到凤阳锻炼,深入到百姓当中,体会他们的辛劳和不易。 凤阳埋葬着他们的祖父母,也是他们的父亲儿时受尽饥寒困苦的地方。朱棣不敢松懈,不敢浪费一点时间,牢记父皇的戒训,全心全意扑在成为一个百姓拥戴的君王上。 两年过去了,他拥有了宝贵的实践经验,他有了更大的报负。他热血沸腾,斗志昂扬。他要离开京城,离开父皇和母后,在另一片天地中,创造辉煌,让父母刮目相看。 可是,这一切在今天画上了休止符。 他所有的激情被一个巨浪打翻,化作摇摇欲坠的泡沫,将他淹没在黑暗的深渊里。 一个又一个人与他擦肩而过,从来没有被扔在这么多人当中,朱棣觉得有些眩晕。 他产生了一些从来不敢有的想法,他想自暴自弃,一蹶不振。或许父皇会因此而给予他期盼已久的怜惜和重视,或许父皇会意识到对他太过苛刻。 这种想法让他的心里舒服了许多。 一双双眼睛从他面前划过,没有人认得出他,他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走着走着,朱棣发现好像身后有一个人在跟踪自己。 这并不是头一回了。自从他十岁被封为燕王以来,他的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起初,他年龄小,并没有想太多。等他到了十五六岁时,尤其是在凤阳,他发现有人在盯梢他。 有时夜里醒来,他听见院子中有动静,甚至看到窗前有黑影。他没有声张,他是个沉着冷静,悲喜不显于色的人。 他暗自观察,推测出了跟踪他的人很可能是亲军都尉府的人。首先,他们除了跟踪,什么也没做,没有惊扰他,也没有想要杀掉他。再则,他看见过月光下他们的武器映出的倒影,那是绣春刀。 亲军都尉府专门为父皇搜集情报,校尉身着飞鱼服,腰配绣春刀。他们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 他们为什么要跟踪自己?起初朱棣不想面对答案,后来他接受了现实——父皇不信任他。 他不关心二哥和三哥是不是也被校尉跟踪,无论如何,他觉得他和父皇之间隔着一堵厚厚的墙。 他没有把这件事同任何人说,包括马皇后。 一个不被信任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申诉?况且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奇耻大辱,他也说不出口。 叶伯巨虽然被父皇处置,可是他的奏疏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父皇对封藩的看法,对儿子的信任。 他也曾尝试从父皇的角度去考虑这件事,他理解父皇的担忧,但如果他是皇帝,他绝不会像父皇那样决绝。 在一家名叫十醴香的酒馆门口,一个醉汉把朱棣挤进了酒馆内。他今天就是来随波逐流,肆意妄为的,所以他没有介意,欣然接受并且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他的位置可以看清整个酒馆的情况,如果好戏连连,他在这里坐上两三个时辰也未尝不可。他叫了一壶酒和一斤牛肉,学着其他客人狂放的模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其实这里的酒菜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糟。女儿红香气浓郁,入口甘美醇和,回味无穷,可比琼浆玉露。 一大口进去,酒香从他的舌尖传至舌根,瞬间满口香气呼之欲出,让他飘飘欲仙。他迫不及待喝了两大口,猜想他的烦恼肯定不敌这酒的魔力,全部都会缴械投降。 果真,父皇、北平、燕王、就藩通通从他的眼前消失,一张秀气的男孩脸蛋和一张胖乎乎的女孩脸蛋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也不记得在哪里碰见他们,不过他知道,如果他们现在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一定要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他们。 “这位公子,楼上雅座有一位公子邀您上去同饮。”一个穿着绫罗绸缎,大腹便便的老头闯入了他们的三人世界。 这个老头看起来非官即商,很是有些派头,不像寻常百姓。不过他在朱棣面前倒是客客气气,谦卑有礼。难道他知道我的身份?这个念头驱走了所有酒意。 “我在此处饮酒更是自在,就不上楼了。” “好的,公子,那您慢饮,在下就不打扰了。”老头也不多劝,随即转身上楼。 望着老头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的拐角,朱棣才收回目光。他发现自己正襟危坐,双手搭在双膝上,刚才的放荡形骸荡然无存。 朱棣哑然失笑,心中暗道:“朱棣啊,朱棣,不是说好了要任意妄为,无所顾忌吗?管他是哪个知道我身份的人,还或是宫里的人,你怎么又小心谨慎起来了?你不是要颓废给父皇看吗?有熟人在不是更好吗,父王会更快知道。” 虽然心里这么想,可朱棣仍然挺直腰杆,没有再像刚开始那样半趴在桌子上,沉醉于酒香之中。 不一会儿,楼上又下来一人,美服华冠,轻裘宝带,甚是富贵。看他的样貌,就觉得他和刚才那老头是在同一桌吃酒的人。 他的年龄约摸五十开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由于保养得当,满脸油光可鉴,他全身散发出来的活力对于他的同龄人来说绝对是望尘莫及。 朱棣认得他,此人正是左丞相韩国公李善长的弟弟李诚意。 他怎么也在这,还有那个臃肿的老头,这酒馆竟是达官贵人的聚集地吗? 朱棣环顾店内,他刚才竟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装潢摆设富贵华丽,绝对不是一般的小酒馆可比。 梁柱和桌椅用的是香楠木,这仅次于皇宫中所用的金丝楠木,精雕细刻,散发出阵阵香气。难怪刚才他这般陶醉于酒香之中,或许这香楠也在推波助澜吧。 墙边每隔三尺就放着一对高几,高几上的瓷器使用了清一色的白瓷。有剔花梅瓶,狮首瓶,八卦香炉,弥勒佛像等等,典雅高贵,若郢中白雪,纯一不杂。 靠近窗边的长案上摆放着文房四宝,供客人于酒兴之时吟诗作赋,大显身手。 朱棣拿起桌面上的酒壶凑近一看,这是德化产的白瓷贴螭壶,壶身晶莹剔透,琥珀色的陈年女儿红透过瓷壶散发出诱人的色泽。 “贤弟独自在此饮酒,难免寂寞,愚兄冒昧请贤弟上楼共饮。”李诚意已经来到他的身边,笑容可掬,彬彬有礼。 朱棣放下白瓷贴螭壶,脸上微露愠色。李诚意竟敢称他“贤弟”,自称“愚兄”,他们什么时候成了兄弟?他可是堂堂当今四皇子,难道他也想做“皇子”不成? 李诚意猜出了朱棣的心思,赶紧轻声说道:“殿下,莫要动怒。皇宫里的人在十醴香喝酒通常不称封号、官名,多半称兄道弟。” 朱棣初次来到十醴香,自然不知道这奇怪的规矩,但见李诚意诚惶诚恐,知他所言不虚。 再说,他也没必要骗他,占了这样的便宜,对他来说并非明智之举。 第12章 父子嫌隙 朱棣的目光停留在李诚意的脸上,他与他的哥哥确实有几分相像,只是气质大有不同。 李善长儒雅,一看便是饱读诗书之人,而李诚意则油滑,必定常年混迹于声色犬马之所,善于察言观色,溜须拍马。 朱棣早上听人说起父皇和李善长去了一趟轩辕寺,回来就颁下二皇子和三皇子的就藩诏书。 李善长很可能知道父皇为何做出不让他就藩的决定,他是不是会像向他的弟弟透露一二呢? 朱棣豁然一笑,平易近人得像是已经把李诚意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原来如此,这酒馆当真与众不同!兄长盛情,小弟……” 朱棣正准备答应李诚意上楼同饮,一个模糊的身影从窗边一晃而过。 他的举动很轻,可是长案上薄如蝉翼的宣纸还是通过镂空的窗格中感受到了他的存在,并且把此传递给朱棣。 跟踪我的那个人,我怎么把他给忘了?让他看见我在这里喝酒无伤大雅,可是如果他报告给父皇,我和李诚意共处一室,那么麻烦就大了。 父皇最讨厌拉帮结派,尤其是皇子。我是父皇最不信任的皇子,此事定然雪上加霜,恐怕我们父子之间会变得草木皆兵,不可收拾。 朱棣的笑意稍纵即逝。 而此时李诚意满脸堆笑,正在等着朱棣答应他的请求,他看出了朱棣回馈给他的好感。 “小弟更喜好坐在大厅中,与大家融为一片。”朱棣转过头端起酒杯,出乎意料地把李诚意撇在一边。 始料未及之下,李诚意脸上的赘肉迅速抽动了一下。 然而,这点微小的变化在他堆起的笑容中并不明显,他做出的反应快于他的任何思想:“这十醴香的景色确实独好。贤弟,那我就不叨扰了。” 李诚意慢慢转身,一手搭在精雕细刻的阶梯扶手上,回到二楼南边最靠里的一间包厢中。 包厢里坐着六个不苟言笑的人,其中五人普通中原江湖人士打扮。 坐在最中间的人遍身绫罗,雍容华贵,手持檀香扇,头戴牛头金盔面具。面具上的牛头与众不同,有四只铜铃大眼,耳鬓如剑戟,威猛无比,是传说中的蚩尤。 其实他们并非中原人士,他们是来自南方苗族的九黎帮成员。 九黎帮很少在中原露面,他们行事极为隐蔽,帮中成员梳着汉人的发式,身着汉服,与汉人一般无异。此次他们在这里出现,不用说朝廷,就算是江湖上也没有一点风声。 李诚意的眼睛落在那张面具上的时候,情不自禁慌张起来,就好像第一次看见它一样,就好像真的看见一张怒目圆睁,狰狞恐怖的脸。 他咽了一下口水,千篇一律的笑容带着微微的颤抖自觉登场:“主上,燕王不肯上来,恐怕他有所顾忌。” “年纪不大,倒还挺有心眼。”主上的声音平和淡然,完全没有怒气,李诚意这才放心。 九黎帮从来没有人见过主上的真面目,他总是戴着牛头金盔面具,偶尔也会易容,二十多岁的翩翩公子是他最钟爱的样子。 他的兵器就是他手中的檀香扇。这把檀香扇与市面上流行的檀香扇大相径庭。扇面由白檀香制成,香气扑鼻,经久不衰。扇骨铁制,铮亮光滑,风吹雨淋,从不生锈。 扇面上画了一幅星空图。皎洁的明月当空悬挂,二十七星官璀璨闪耀。这把檀香扇和蚩尤头盔一样是他独一无二的标识。 “燕王没让我失望,哈哈哈!为人谨慎,内敛持重,行事有分寸,强过他的哥哥们百倍。” “二皇子和三皇子自从被封王之后,气焰嚣张,跋扈自恣,亲军都尉府的人都盯着,皇上也不是不知道,为何还让他俩就藩,却不让四皇子就藩呢?” “锋芒太露的人从来都不是最危险的人。”主上用檀香上轻轻剔掉几只爬上桌沿不知死活的蚂蚁。 “主上是说,皇上只担心燕王,唯恐他就藩对太子不利?” “嗯,要搅混明王朝的水从燕王下手就对了!” “燕王与太子感情甚好,他岂有二心?” “本无二心可以生出二心来。哈哈哈!”主上右手举起茶盏一饮而尽,左手始终抚摸着铜棍上的蚩尤头像。 蚩尤头和铜棍的棍身使用的是相同的材质铸造而成,但是由于经常被抚摸显得特别铮亮。 “哦?主上有何良策让他父子生出二心?” “诚意,你刚才不是做到了吗?一刻钟不到,酒馆里的事就会传到朱元璋的耳朵里。” “哦!”李诚意恍然大悟,“原来主上让我下去邀请燕王上楼是为了……呵呵,我还以为主上意欲拉拢燕王,不曾想是做给皇上看的。主上高明!” 李诚意眉飞色舞,为自己破解了主上出的一招大感得意。他望向两侧五位帮众,想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一点钦佩的目光。 可是,他们面无表情,不但不因此对他刮目相看,倒是嘲讽从他们无神的眼睛中流露了出来。 “阊阖,你去把其中一个盯梢燕王的校尉杀掉。”主上冷笑一声。 “是,主上。”一个身材修长,面目英俊的年轻男子应道。 阊阖是九黎帮八大风巫之一,轻功排名第一。 八大风巫分别为明庶、清明、景、凉、阊阖、不周、广莫、融。除了清明,其他都是男子。 他们孑然一身,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独来独往。他们都受过主上莫大的恩惠,大到甘心情愿地用命来偿还。他们从来没有齐聚一堂,总是分散于四处,谁也不知道谁的踪迹。 当主上需要他们执行任务的时候,他们就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目的地,干脆利落地完成任务,再继续蛰伏起来,等待下一次利刃出鞘。 众人听到上”字的时候,阊阖就已经出了酒馆。窗棱旁的小鸟受到了惊吓,扑楞着翅膀不知该往哪里飞才是安全的地方。 “主上高明!”李诚意诚意十足地伸出大拇指,他已经心胸宽广地原谅了帮众给予他的智慧不是敬佩而是轻视, “杀掉盯梢燕王的校尉,必然使皇上怀疑这是燕王所为。校尉掌握了燕王的重要情报,所以燕王要杀人灭口!” “哼!这盘棋才刚刚开始下!” 阊阖提着剑上了酒馆的屋顶。这栋两层高的屋顶比街面上其他楼房都要高出一些,对于监视来说是个有利的位置。 一会儿的功夫,朱棣就从酒馆的大门走了出来。 今日他本想放纵一番,把长久以来心中的憋屈全部发泄出来。尤其在这个失意的日子,即使他做了过分的事,也该得到父皇的些许谅解吧。 可是本性使一个人的行为方式总偏离他的常规不会太远。 两三碗女儿红下肚,加上李诚意的撩拨,他正要达到他人生放纵的顶峰,校尉的身影瞬间浇灭了他肆意燃烧的欲火。 他开始反省自己的轻率鲁莽,评估这些行为将带来的严重后果,当机立断结账离开了酒馆。 他故意在酒馆门口停了一会儿,希望校尉们看见他悔恨的愁容。当然他不知道无孔不入的校尉躲在哪里,他也不会四处张望寻找他。 他敲着自己的脑袋,表明他痛苦不堪,后悔不迭。在引起路人的注意之前,他匆匆离去,迈着大步向前,一下也没有回头。 朱棣身后几丈开外,一个着青色素朴衣服的男子像任何一个路人一样风尘仆仆,行色匆匆。他只是偶尔习惯性地向两侧随意一瞥,似乎什么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此人身形矫健,腰间配着一把刀。在他甩手抬腿的时候,他的外衣努力遮住的这把刀要么露头,要么露尾,总是不肯乖乖地保持点神秘。 从他的脚步可以看得出来,他是个武功了得的家伙。他也没有刻意隐藏这一点,只是普通人不识货罢了。 “哼”阊阖冷笑一声,飞身下了房檐,脚尖一点,一阵风似的就到了青衣人的身后左侧。 他拔出长剑,身子右倾,对准青衣人的后背,由下至上挥出,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尽管阊阖快得象风,轻如鸿毛,但是青衣人还是察觉到了身后的威胁。 他的身子向前微倾,分毫未差地避开了锋利的剑刃。阊阖将剑锋一转,顺势向下直劈,两剑连贯,毫无停顿。 青衣人遭此突袭,躲过一剑已是万幸,哪想阊阖连挥两剑,第二剑没有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他的右臂被刺中。 “哎呀!”青衣人惊叫一声,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惊慌。鲜血还没有从他的衣襟里渗出来,疼痛还没有传递到他的大脑神经,阊阖已经知道他这一剑向完成任务迈进了多少。 青衣人在地上打了个滚,很显然此时低处更利于他保全自己的性命。阊阖的第三剑没能连续使出,他向前跃了一小步。 路人惊叫连连,四处逃散,钻入人满为患的店铺里,躲在门后胆战心惊地偷窥。几乎无人目睹惊心动魄的瞬间,只有一两个人侥幸看到了阊阖的剑。 第13章 中秋赏月 朱棣听见人群骚乱的声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青衣人已经抽出了自己的刀,右手紧紧握着,尽管这是一只半残的手,对于惯用右手的人来说,这是明智的选择。 他的刀有些像唐刀,又有些像少林梅花刀,比单刀长,但又比长剑短。刃极薄,锋利无比,只有极纯的钢才能打造出这样的利刃。 “绣春刀!”朱棣心中暗呼。他没有使用过绣春刀,不过他知道绣春刀的威力,削铁如泥,通常兵器碰到它都会变成残枝断臂。 他断定这个人是跟踪他的校尉,奇怪他为何半路遇袭,又是谁胆敢袭击锦衣卫的校尉。 朱棣看向阊阖,他正满不在乎地把自己的长剑迎向绣春刀。“哐当”一声,火光四射,长剑完美无瑕的薄刃遗憾地出现了一个缺口,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阊阖如山压卵般钳制校尉。 校尉的右臂开始渗出血来,额头直冒冷汗,他拼尽全力用刀抵着剑,苍白的面庞懊丧不已,因为他从未将绣春刀用得如此笨拙。 在失去信念的情况下,抵抗力随之锐减,校尉知道自己只剩下一个机会——逃走。然而他永远不会料到正是这个念头把他迅速逼向死亡。 没有人跑得过阊阖。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在奔跑的同时行云流水般用剑。 校尉全心全意向前奔跑,伤残的右臂奋力挥动,轻盈的脚步胜似奔马,如此完美的配合只是持续了片刻,利剑从他的后背破肠而入,从肚脐眼冒出尖头。校尉踉跄两步,倒在血泊之中。 朱棣愕然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他连是否要对校尉出手相助都还没来得及思考,一切都已经结束。 等他回过神来,街上唯一一处没有行人的空地上,满地血色,一具扭曲的尸体显现出曾经痛苦挣扎的痕迹。 沿街的两排店铺里有人探出脑袋,窃窃私语。他们心痒难耐,想要知道事情原委的迫切绝不比朱棣少半分。 朱棣没有上前查看,他不知道还有多少双眼睛在背后盯视,宫里的,宫外的,那些藏形匿影,那些神出鬼没的。 他们到底想干些什么? 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皓月当空之时,神农宫众弟子三五成群围坐在平时习武的场地上赏月。 神农宫乃中原西部第一大宫,宫中弟子加杂役人员约五千二百余人。它历史悠久,在两千多年前由神农氏的后人创办,宗旨是为了将神农药理发扬光大。 神农宫的宫主之位并不只传给神农氏的后人,而是由上一任宫主选择弟子中能力最强的人担任继任宫主。这样神农药理就被一代又一代优秀的接班人完好地传承了下来。 与王朝的寿命相比,神农宫堪称长生不老,它在风雨飘摇中见证一代又一代王朝的兴衰,它在深山蔽野中蹈机握杼,日甚一日。如今它根深叶茂,成为中原首屈可指的大帮派。 它将药理分文别类,每一类都精耕细作,在治病、制毒和解毒方面登峰造极,在武术方面亦是出类拔萃,举足轻重。 神农宫如今的掌门人叫农青云,年近五十,虽已过盛年,但龙精虎猛,精神焕发,眼角和前额的皱纹不但未能掩盖他眉目间的俊朗,反而增添几分深谋远虑,高瞻远瞩的气质。 他不爱笑,神农宫的人都不爱笑。不知是因为宫规森严,人人都不苟言笑,所以他也不笑,还是因为他不笑,所以其他人也不敢笑。 总之,平日里神农宫如死一般沉寂,众弟子除了学习和练功,没有任何娱乐休闲活动。 但是到了传统佳节,如新年、上元和中秋,宫中会呈现出大相径庭的欢愉氛围,令外人惊诧,仿佛看见一个人三天没有吃东西,一口气要吞下一头壮牛。 月明星稀,秋高气爽。万众瞩目的主角光芒万丈,光彩溢目,动人心弦,宛如天地间万事万物都为她而生,拜服在她的脚下,接受她万丈光芒的恩赐。 有一个弟子忽然高声吟诵: 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 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狡兔空从弦外落,妖蟆休向眼前生; 灵槎拟约同携手,更待银河彻底清。① 余众有的同声吟诵,有的有韵律地拍着大腿,似乎想给这神奇的诗词配乐。 农铁舒再添一助兴之物,她拍拍手掌,示意仆人们为众弟子斟上今年新制的神农茶。 农铁舒是宫主农青云的义女,幼年被农青云收留,当男孩养大。她知道自己是被捡来的,但是离开父母的经过和父母的长相都已在记忆中模糊,只剩下几声遥远的啼哭偶尔在睡梦中让她惊醒。 她和农青云的关系很好,甚至比一般的父女关系更好,因为她心中多了一份感激。 她长相秀美,身材窈窕,可却偏偏喜欢打扮成男人的模样,没有流光溢彩的头钗,没有艳丽缤纷的裙衫,不过细看之下,她的娇媚姿态还是有迹可循。 “呵呵,铁舒,急什么?师兄弟们才刚刚用完晚膳,都还饱着!”农青云和颜悦色,神情怡然自得。 这样的他看起来又具有另一种魅力,可以亲近的魅力。他今夜心情大好,不仅是因为佳节同乐,还因为近来他在宫主之位上做出的努力,保住了神农宫的名声。 师父农平风把神农宫宫主之位传给农青云的时候,神农宫还处在鼎盛时期。可是由于神农宫的镇宫之宝神农鞭不慎遗失,西部江湖的众多小帮派就联合起来,妄图推翻神农宫的统治地位。 农青云为保住神农宫千百年来的基业,废寝忘食,日精图治。他一方面更加严厉地督促宫内弟子研药练武,另一方面派人潜伏在各个帮派中,打探消息,防患于未然。 前几个月,神农宫研制的最新毒药试验成功。它的毒性比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农宫第一毒“神农顶”更毒数十倍,成为新的“神农顶”。 这个消息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蠢蠢欲动的帮派势力立即偃旗息鼓。 “爹,饮茶是慢慢饮的,不能一口喝完,这和饱不饱有什么关系啊?”农铁舒看见神经紧绷的父亲卸下重压,心里十分高兴,俏皮地还起嘴来。 “哈哈哈,好,好好,小丫头越来越会说话了,爹说不过你。” “今年新制的神农茶,成色可好?"农铁舒问管茶的弟子。 “禀少主,今年日光充沛,雨水丰足,新茶成色当属近十年来最佳。” “各帮派送来贺中秋的茶叶呢?” “请少主验茶!”管茶的弟子挥了挥手,十来个手端各式各样精美木制捧盒的弟子立即在西面站成一排。 农铁舒走上前仔细察看。每个捧盒里都铺着一块淡绿色的绢帛,极好地衬托出了茶叶深绿色的光泽。 它们的香气好像隐藏在光泽之后,若有若无。对于爱茶的人来说,这种欲擒故纵的手法实在高明。 农铁舒用两只手指捏起第一个八角形捧盒里一小撮茶叶,放在鼻子边嗅了嗅:“嗯,龙泉茶,好茶。清香中带有一丝甘甜,入口清淡,回味无穷,饮此茶就像读了一首好诗,郁气全消,令人愉悦。” 接着,她又走到第二个桃形捧盒前:“骞林茶。《群芳谱》云:太和山出骞林茶,初泡极苦涩,至三四泡,清香特异,人以为茶宝。此茶可健胃消食,祛瘀强筋,真乃茶中之宝。” 第三个荷叶形捧盒似乎尤为得到她的喜爱,她细细观察盒子一番后才开口:“云雾茶。此茶产于江夏九峰寺狮子崖。该崖常年云雾缭绕,故得此名。茶叶鲜嫩,世间罕见。” 第四和第五个捧盒皆成钟形,她各瞟了一眼,胸有成竹道:“兴国茶品丰富繁多且个中绝妙令人惊叹。此为桃花尖山出产之桃花绝品。而此茶则是大坡山的坡山凤髓。两者香气甚异,却不扰心脾,反倒让人胸怀开阔,心灵通达。众多名医将兴国茶入药,医治忧思烦怨,纠结不解,效果甚好。” “爹,看!你最喜爱的利川雾洞坡的雾洞茶,经久耐泡,清香绵长,就像爹一样,越老越有魅力!” 农铁舒指着第六个牡丹形捧盒眉飞色舞。今日她有些放肆了,这些话平时决计不会从她的口中吐出。 她因为自己的身世,一直以来都想表达对父亲的亲近和喜欢。可是,除了起居就寝前的问候,她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方式。 今天被她逮着了机会,她觉察出父亲从未有过的容光焕发和轻松自在,她决定让他们父女的亲密关系更进一步。 “你这臭丫头,就知道折损你爹爹,我现在又老又丑,哪有什么魅力?”农青云用手捋着下巴的一撮胡子,乐呵呵地道。 其实农青云年轻时相貌俊美,体态挺拔,在神农宫算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只是他向来重视的是功名,却从不因为自己的相貌而沾沾自喜。 “爹,你这是说哪里话?爹年轻力盛,武功高强,医术如在世扁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下至十五六岁的姑娘,上至八十岁的老太有谁见了爹会不喜欢?” “你这丫头越大越胡闹,爹是管不了了,给你找个婆家,让婆家来管你!” 农铁舒一听此话急了,忙说:“别别,爹,我错了,我可不想找婆家,我要一辈子待在你身边伺候你。” “别说傻话,臭丫头。前一段你高伯伯来我们宫里提到了一个……” “爹,你看这是什么?”农铁舒指着最后一个盘里的茶叶,岔开了话题。 “少主,这是荆州海会寺进奉的茶叶。” “荆州海会寺今年也进奉了茶叶?”农青云听到“海会寺”三个字大吃一惊,脸上掠过一丝疑虑。 注:①引《千家诗》 第14章 神农宝珠 海会寺位于荆州西郊象山西麓的山腰中,离神农宫并不算远。可是两家历来没有来往,农青云与现任方丈知因禅师也素未谋面。 海会寺兴建于后晋时期。南平王高季兴为了兑现诺言,取信于僧而建。它的历史比神农宫短了一千年,但是它的名气却一点也不比神农宫小。 寺庙建成后,它一直都是中原香火最旺盛的寺庙之一。每遇天灾,信徒更是三叩九拜前去寺庙祈福。 然而,历经了佛教兴盛的唐代、宋代和元代,海会寺在二三十年前开始出现衰败的迹象,并且急转直下,到了如今几乎无人问津的程度。 没有人知道海会寺为什么会翻天覆地。 有人猜测是因为上一代方丈得罪了朝廷,也有人猜测是因为现任方丈古怪孤僻,不喜热闹。总之,前去海会寺祈福的教徒越来越少,而农青云也从来没想过去认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方丈。 “海会寺风光的时候没把神农宫这个西南第一大门派放在眼里,如今衰败了,却送来茶叶,是何用意?”一个好事的弟子说道。 农铁舒没有理会他,要在平时,这个弟子肯定会被她训斥。 “爹,海会寺送来的茶叶要收吗?” “收着吧。”农青云沉思片刻说道。 “那我们可要回礼?” “先等一等。”他伸手抓了两把茶叶放到鼻子边闻了闻,香气不足,反倒带上一股青草味道,比起前面的那些茶叶差之千里,连神农宫中最末等的粗茶都不如。 农铁舒从茶叶的品相和农青云的脸色看出海会茶不是什么佳品,她挥挥手示意弟子将茶叶端下去,并嘱咐海会茶暂且不用。 不一会儿,刚泡出的茶就隆重登场。 每桌都端上了几种不同的茶。一时间各种茶香炫奇争胜,或宛如荷花初绽,淡香环绕,或宛如深秋丹桂,十里飘香。它们你追我赶,红飞翠舞,胜似雨后的清新,醉人于回眸之间。 众弟子迫不及待地想要通通品尝,却不知该先端起哪一杯。干脆利落的已经好几口下肚,称赞之声络绎不绝。 “爹,来,尝一尝!”农铁舒和农青云已经就座,农铁舒没顾得上自己喝,先给父亲斟了一杯。农青云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半天没有下咽。 “爹,怎么样呀?”农铁舒有些着急,她期盼着得到父亲的赞许。所有作为贺礼的茶都经过她的筛选,才会来到中秋之夜助兴。 她已经品了三四种茶,父亲却连一口都没有喝下。要是像父亲这样喝,什么时候能把这些她都想介绍给父亲的茶喝完。 农青云笑笑,终于将口里的茶咽下了肚:“急什么?刚才是你说的,吃饱了饭要慢慢品。” “好好好,那茶如何?” “像你一样。” “像我一样?那是怎么样?” “美的不可方物,妙的不可言说。”农铁舒毫不犹豫哼了一声。她从小到大都是男孩打扮,从来没有人夸过她美,她也不知道自己美。 “你是因为刚才我说你年轻,这才夸我的吧。” “哈哈哈,我……” 农青云话音未落,其他人正为茶香神魂颠倒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力量出现在他们的上空,夺走了他们的所爱。 香气连带着热茶散发出来的蒸汽全部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空中漩涡。那个漩涡高挂在夜空,与皓月争辉。四周静逸清寥,云雾缭绕,美不可言。 就在大家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巨大的宝珠从烟雾中缓缓上升,像初升的太阳越过地平线。 宝珠的万丈光芒轻抚花草树木,人鱼鸟兽,幽暗的夜晚变得如同白昼一般。中秋的明月已经遁形隐迹,消失在遥远的天际。 宝珠的温柔并没有持续多久,它很快就开始像旋风一样旋转,越转越快,与烟雾完全融为一体,没有人再看得清它。 忽然,光亮消失,大地的黑夜又重新降临,比刚才更加黑暗。远方天际的明月朦朦胧胧,静静地悬挂在天边。众人面面相觑,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农铁舒猛然站起身来。一颗璀璨的宝珠出现在他们的桌子上。 农青云一把将它握在手里,生怕有人将它夺去似的。 “这,这好像是刚才天上的那颗宝珠!”一个弟子惊恐万状,马上就要跪下叩拜宝珠。 另一个弟子急忙拉住他:“别傻了,那颗宝珠那么大,这颗宝珠这么小,是谁变的戏法吧?”说完他又站起身来,向四座高喊:“谁在变戏法?谁变了一颗宝珠出来?” “住嘴!”农青云厉喝一声。这个弟子还没来得及害怕,就在地上抱头打滚起来。 忽然南面几个年轻的弟子也相继倒下。接着西面、东面和北面的弟子都纷纷骚动起来。哀嚎声,桌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人捂着胸口喘不上气来,有的人连哭带滚,还有的人不省人事。 “铁舒,你怎么样?”农青云把宝珠塞进怀中之后,伸手替农铁舒把脉。农铁舒面如土色,用手撑着桌子,连续呕吐了几下。 “你中毒了,我怀疑弟子们全都中毒了!来,把百草丹服下!”农青云把一颗药丸推入农铁舒的口中,又递给她一杯水,“你休息一下,我去给弟子们服百草丹!” 农青云到药房取了几瓶百草丹,出来的时候农铁舒已经恢复了精神:“爹,我来帮你。” 农青云点点头,两人给所有中毒弟子一一服下百草丹。 一炷香的功夫,所有弟子们体内的毒性都已经清除,农青云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疲累不堪,可是脸上却带着笑容。 “爹,还好百草丹能解这个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怎么中的毒?”农铁舒问道,她也松了一口气,但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笑的。 莫名其妙中了毒,胆战心惊折腾了好半天,现在就算是她的仇人死于非命,她也未必笑得出来。 “以后我们神农宫会越变越好的。”农青云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爹,你在笑什么?”农铁舒忍不住问道。 农青云笑而不答,转向帮众,从怀中掏出神农珠,高高举起,大声说道:“众弟子听着,这颗宝珠叫神农宝珠,是我们神农宫的宝物。刚才弟子亵渎宝珠,因此受到惩罚。感谢上苍庇佑,月圆之夜,宝珠失而复得!它可以帮助我们神农宫战胜任何敌人,成为天下第一的帮派!众弟子随我叩拜神农宝珠!” 农青云把神农宝珠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双膝跪地,俯身叩拜:“神农宫第一百零一任宫主农青云带领众宫中弟子祈求神农宝珠庇佑神农宫强大兴盛!” “神农宝珠庇佑神农宫强大兴盛!”弟子们虔诚跪拜,在这颗差点要了他们的命的宝珠面前,不敢有半点不敬。 农青云一夜未眠。 翌日清晨,他叫来大弟子鲍田奴、二弟子李子冈和三弟子雍门广。 师父脸上的郑重其事和语调的低沉表明了他们很有可能会被赋予重任。 鲍田奴面不改色,他是一个沉着稳重的人,不管听到什么事,他的情绪都不会起太大的波澜。 李子冈兴高采烈,他童心未泯,从不争权夺利,也没什么责任心,但可以为了自己喜欢做的事拼尽全力。 雍门广诡秘一笑,他野心勃勃而且外露,神农宫上下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觊觎宫主之位。 “你们到应天府去一趟。” “应天府?”李子冈喜出望外,他从来没有出过湖北地界,更别说京城。那里的繁华街巷,车水马龙,八珍玉食,美酒佳酿,甚至是红粉青楼都吸引着他。 农青云瞪了他一眼,李子冈低下头,不让内心的狂喜碍着农青云的眼。 “你们到皇宫去找恕妃,我这里有一封信,你带给她。”农青云拿起书案上一封笔墨未干的信,吹了几下,把它折好,放入封套,交给鲍天奴。 鲍田奴默默地接过信封,没有发问。雍门广按耐不住,问道:“师父,我们去京城是为了什么事?如果只是送一封信的话,师父就不会让我们三个人都去了吧?” “就是只送一封信,我也不打算瞒你们,你们此次进京为的是神农宝珠。” “神农宝珠!”李子冈和雍门广同时惊呼,就连最稳重的鲍田奴都瞪大了眼睛。 惊恐、忧虑、敬意通通登场。 三人都不想和神农宝珠搭上关系,至少是现在。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心的一句话,或者一个动作就亵渎了神物,昨夜的教训刻骨铭心。 “别慌,只要你们心中敬重宝珠,自然无恙。” “我们,我们要带宝珠上路?”雍门广问道。 “不用,神农宝珠不能离开神农宫。” “记住,你们去皇宫的事和宝珠的事千万不要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宝珠定会降罪于你们。” “是,师父,弟子不敢!” “去吧,现在立即出发!” 第15章 携信进京 书房里只剩下农青云一个人。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黄花梨木匣子,四四方方,天盖地式。 盖子上雕刻着各式各样的花草,都是神农宫常见的植物,有牡丹、芍药、金钱草、五味子等等。 锁扣是精致铮亮的铜片,打造成威风凛凛的麒麟。盒子底部还有四粒光可鉴人的玉石垫脚。 农青云拉开锁扣,掀开盖子。瞬间,戢鳞潜翼的神农宝珠光芒四射,它蠢蠢欲动,似乎这个匣子已经无法再容下它了。 农青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到现在他还不敢相信,这种好运怎么就降临到他的头上了? 神农宝珠已经消失了四千多年,每朝每代哪一个君王不希望得到上天的垂帘,拥有神农宝珠?可是它一直不曾现于人间。 农青云听师父农平风说起过有关神农宝珠的传说,起初他以为神农宝珠只是个神话,不想它现在就真真切切地摆在了自己的面前。 师父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他努力的回忆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上古时期,我们神农宫的祖先神农氏在姜水河畔率领姜姓部落开荒拓土,种植农作物。他亲尝百草,用草药给族人治病,他还发明了火,大家都叫他炎帝。 当时在姬水河畔出现了另一个部落联盟有熊氏,他们的首领黄帝与炎帝为了各自部落联盟的利益多次发生战争。 由于黄帝发明了车,黄帝部落在战争中具有了很大的优势,他们常常把炎帝部落逼入绝境。 可是,每次眼见炎帝部落就要无力抵抗的时候,黄帝部落军队的上空就会出现一颗巨大的宝珠。 宝珠光芒万丈,遥不可及。它的光就像千千万万把利剑刺入士兵的眼睛里,士兵们鬼哭狼嚎,痛不欲生,黄帝只好命令军队撤退。 黄帝是个有勇有谋,极具智慧的首领。他知道要想打败炎帝就必须除掉宝珠,于是他命风后秘密地偷走了宝珠,然后就又一次向炎帝宣战。 在阪泉之野,黄帝率领“熊、罴、狼、豹、貙、虎”六部军队,六军各执一面大旗加上黄帝自己亲自执一面大旗,摆出星斗七旗战法。 星斗七旗战法千变万化,威力无穷,炎帝无计可使,欲取出神农宝珠制敌,却发现神农宝珠不见踪影。 黄帝杀入炎帝阵营,活捉了炎帝,但他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他对炎帝的才能仰慕已久,便与他共建了炎黄部落联盟。 可是那神农宝珠在阪泉之战后就消失了,再无传闻与踪影。 师父千叮咛万嘱咐:“神农宝珠是神农宫的祖先神农氏之物,也就是神农宫的宝物。作为神农氏的后人,神农宫弟子有义务去寻找宝珠的下落,但切记不可大肆声张。如果以后你们找到宝珠一定要妥善保存,不得再遗失。另外,坊间流传得宝珠者得天下。你们切不可狼子野心,贪得无厌,神农宝珠只作为祖先遗物,代代相传,不得杀生,否则自作孽必遭天谴!” 得宝珠者得天下,农青云脑子里全是这一句话。 二十多年来,他苦苦支撑着神农宫在江湖上的声誉和地位。然而他费劲千辛万苦,别说整个江湖,就连这西部江湖都难以掌控。 因为神农鞭的遗失以及他的师兄农青山和师弟农青海的离开,并且音讯全无,江湖上一些帮派对他议论纷纷。他们谩骂他宫主之位来路不正,是害死了师兄弟才得到这个位置。 虽说如今神农顶毒性的提升强大了神农宫,震慑了一些挑衅者,可是再过一段时间,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始终要故态复萌。 现在老天眷顾,他得到了这颗神农宝珠。没有人在敢侮辱他,没有人再敢挑战他的权威。 看到神农宝珠在中秋夜空闪耀的那一刻,他的心狂跳不止,但当时他还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神农宝珠,尽管宝珠的出现方式和师父告诉他的那个传说里描述的一模一样。 直到宝珠惩罚了亵渎它的人,农青云知道自己的幸运确实降临了。 他迫不及待要告诉世人,为什么失落了四千多年的宝珠会出现在他的任期内,因为他是老天爷选的接任者。 他按捺不住要给那些和他作对的帮派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永远臣服于他的脚下,臣服于神农宫的脚下。 得宝珠者得天下!他还没有想得那么远。天下是天子的,是皇帝的,他只希望他守护的神农宫兴旺昌盛,永固武林第一大帮派的地位。 京城丞相府。三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正在院内手舞足蹈,玩得乐不可支。 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姑娘,眼睛上蒙着一块五彩丝稠手帕。她微微弯着腰,两只白皙如玉的手在空中乱抓,两腿叉得老开以平衡重心,防止摔跤。 她的肢体不太灵活,像一只站立起来的螃蟹,惹得另外两位姑娘一直咯咯咯地笑。 “你们也太小瞧我了,笑得这么大声,难道我还抓到你们吗?”高个子姑娘啐道。 她不自觉地把手放在手帕上,很想扯掉这个令她洋相百出的东西。但是这样一来,就相当于认输了,她忍住了,用力地把手甩开。 “我们若是不笑出声,小姐就抓不到我们,我们若是笑出声,小姐又说我们小瞧你,这可叫我们如何是好呀!”另一个姑娘娇嗔道,她的笑声就没有断过,而且带着挑逗的意味。 “姐姐,那么我笑出声来,你不笑出声来,看她能抓到谁?”高个子姑娘背后的姑娘说道。 “绿柳,就你嘴贫,待我抓到你,你别哭鼻子才好。”说罢,高个子姑娘突然转身,伸出双手向前一扑。她满以为这突然袭击可以抓到绿柳,没想到“扑通”一声,撞到了大柱子上。 “啊哟!”高个子姑娘顺势往地上一赖,双手乱舞,双脚乱踢,仿若三四岁的顽童在地上撒泼耍赖。 两个姑娘的笑声戛然而止,惊得脸色大变,立马上前。一个查看高个子姑娘头上的伤势,另一个轻抚她的后背,轻声细语道:“小姐,都是我们错了,我们认罚还不成吗?” 高个子姑娘听罢此话,立马摘了蒙在眼睛上的丝帕,如获至宝般地大叫:“红叶,这可是你说的,你们认罚,那这局就结束了,你们输了,我赢了。” 红叶和绿柳愕然相视。红叶轻轻推了一下高个子姑娘的背:“小姐,我们就在你旁边,你好歹抓住我们,再说你赢了呀!” 高个子姑娘往前一倒,支支吾吾:“那有什么区别,都是我赢了嘛!” 绿柳又轻轻推了一下高个子姑娘的额头,道:“小姐,以后我们不陪你玩了!” 高个子姑娘又往后一倒,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接着,红叶又推了一下她的背,然后绿柳又推了一下她的额头,就这样高个子姑娘像个拨浪鼓似的,被她们俩推来推去。 “别推啦,我的头晕得紧!”高个子姑娘大叫,歪歪倒倒地想要站起身来,又被红叶和绿柳按下。 “那到底是谁输了呀?”红叶问道。 “扯平了,还不行吗?”高个子姑娘想了一会儿,心有不甘,很艰难地做出了让步。 “好吧,那我们就让你一回好了,免得日后说我们两个欺负一个。”绿柳似笑非笑地说。 “谁要你们俩让?你们以为两个真的就能欺负一个了?我看经常是一个欺负两个。你们想想啊,我爹就经常欺负我和大哥,我嫂子就经常欺负大哥和农管家,农管家又经常欺负你们俩。你们说两个欺负一个理所当然,还是一个欺负两个理所当然呀!” 两个姑娘听她说话绕来绕去,只觉得自己身处在云雾之中,半晌也没想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高个子姑娘见达到了目的,心中暗自好笑。其实她说的话根本就没什么逻辑,就算有一点逻辑也是胡搅蛮缠的逻辑,只有面前的这两个小丫头能被她唬住。 她拍拍屁股上的灰,站了起来:“走吧,还想什么呀,吃饭去啦!” 两个姑娘颠着小步跟在她后面,还不忘刚才的事,边走边说:“小姐说的对,两个还真的欺负不了一个呢!” “当然了,要不能管家怎么老是欺负我们,他一个还欺负我们十几个呢!”高个子姑娘听得哈哈大笑,头也不回走进了大厅。 大厅的东首坐着一对年长的夫妇,旁边坐着一对中年夫妇。两对夫妇正在相互寒暄,桌上的饭菜几乎没有动,酒倒是喝了好几樽。 高个子姑娘冲进大厅看都没看那对中年夫妇一眼,只是对年长夫妇叫了一声:“爹!娘!”,就一屁股坐在离门最近的位置上,捧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他口中的爹就是当今的左丞相李善长,旁边的中年夫妇是他的弟弟李诚意夫妻。 李诚意在朝中任太仆丞一职,这个职位也是李善长帮他谋得,因此他常常来相府,与李善长走得很近。 李善长缄口不语,脸上微有愠色。李夫人见势不妙,忙打圆场道:“石头,你慢点吃,先问候叔叔婶婶。” 第16章 李家少郎 “叔叔好,婶婶好!”石头含糊不清地说道,口中塞满了饭粒,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只顾夹着眼前的一碗红烧肘子。 他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叔叔,总觉得叔叔看起来不是好人,对自己的爹谄媚的样子更让他瞧不起。 李诚意倒是愿意和他亲近,可是石头总是拒他于千里之外。 不理会叔叔算是石头对叔叔最友善的时候,有时他会含沙射影地讽刺叔叔,若叔叔还是一副装傻充愣,笑里藏刀的模样,他干脆单刀直入地数落他。 “放下筷子!”李善长突然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樽里的酒识时务地蹦跳出来展示主人的淫威,距离它方圆一尺的筷子和碗碟也不甘示弱地扭动着身躯。 李诚意夫妇面面相觑。李夫人心急火燎,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安抚丈夫的情绪。 石头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不过他并不担心。母亲永远是他最好的盾牌,父亲的利剑伤不着他。 他不慌不忙放下筷子,等着母亲来解围。 “哎呦,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别让诚意和弟妹看笑话喽!”李夫人不出意外的鼎力相助。 “看他打扮成什么样,我们家还怕别人看笑话?”李善长扭过头不忍直视石头的模样。 石头心里一慌:哎呀!糟糕!刚才只顾着和红叶、绿柳开玩笑,忘了把女装换掉。没有客人倒也罢了,最多被爹训斥几句,现在倒好,恐怕不掀了这桌子,他无法向外人证明他对我的严厉管教。 “石头,赶,赶紧去把衣服给换了!”李夫人发现只要石头这副模样出现在李善长眼前,无论她想出多么绝顶聪明的方法,都没有办法平息夫君的怒火。 “哦!”石头放下碗筷,走出厅门。绿柳已经在门口等着他,手里捧着一件玉色窄袖直裰。她气喘吁吁,面红耳赤,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小姐,哦不,公子,刚才我,我没拉住你,你就进厅里去了。你怎么能穿成这样去见老爷呢?”绿柳边说边给石头换上衣服。 直裰宽大直身,系带简单,很容易换装,这也是石头喜欢穿直裰最重要的原因。 他从来不会在服饰以及其他装扮上浪费一点时间,虽然他也没有务什么正业,但是那些游戏玩闹在他眼里比讲究吃穿重要的多。 “公子你自己系上,我来帮你梳头发!”绿柳心急如焚,可做事还是有条不紊。 她拆掉假发片、金簪和凤钗,往自己兜里一放,又拿出一根发绳,三下五除二在石头头顶盘上一个发髻,用发绳固定好。 再回到大厅的时候,石头已经焕然一新,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俊朗的小伙子。 李夫人心中宽慰了许多,李善长的怒火正要平息,却看见石头蛮不在乎的样子,又灼灼燃烧起来。 “这么大了,就知道玩,成天和婢女混在一起,你这是要败坏我家门楣吗?” “爹,你别生气嘛,我天天都在向上官师傅学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只是偶尔玩耍一下。李白杜甫不也经常喝酒取乐吗?他们在喝酒的时候还能做出更绝妙的诗呢!” 前半句石头说得义正言辞,后半句他也知道是在和父亲叫板,声音越来越低。 “你这小子,非但不学好,还目无尊长!明日送你上韬光寺剃度出家为僧。我李家教不了你,看看佛祖能否教你!” 李夫人见战火再次蔓延,决意使出必杀技来扭转局面。 她泪眼婆娑,抽抽搭搭:“相爷,你若要把儿子送到韬光寺,那也把我送到尼姑庵去算了。家里没了我们娘俩,你就可以落个清闲了!” 李善长和李夫人平时相敬如宾,可在教育石头的问题上却常常发生争执。李夫人像护雏鸟一般不允许任何人,出于任何动机伤害石头,即使是作为父亲的李善长管教儿子。 李善长无可奈何,抓起桌上的半樽酒,一饮而尽。李诚意急忙给哥哥又斟满了酒,堆满笑脸劝慰:“大哥,石头还是孩子呢,好玩耍很正常,别生气了。再过两年,他就什么都懂了。” “是啊,大哥,”李诚意夫人附和道,“石头聪明机灵,以后肯定有出息呢!” “相爷听到没有?你天天对石头这么凶,你是想把他吓成胆小鬼吗?以后他出去畏首畏尾,能成大器吗?”李夫人见有人撑腰,抓住机会劝说李善长。 “成大器?他连一首诗都背不完整,你还指望他成大器?” “诗?他怎么可能一首都不会背?皇后娘娘给他的那本诗集都被他翻烂了!”李夫人有所不知,诗集是被石头拍苍蝇拍烂的。 石头两手交错,相互捏了一下,掂量着自己心中对母亲信任的感激和拥有瞒天过海本领的得意,哪个更占上风。 “哼,你让他背一首来听听!”李善长嗤之以鼻,有一种石头能背出一首诗来,他就能当皇帝的架势。 “石头,给你娘长长脸,背一首诗给你爹听,挑难的!”李夫人自信满满,稳操胜券。 李善长夹了一片爆炒的牛肚塞进嘴里,等着看好戏。石头若是背不出来,夫人自然无话可说。 “背,背……”石头仰着头,半眯着眼睛,冥思苦想那本残破不全,快要散架的诗集里到底都写了哪些字。 “石头,背背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吧。这首诗广为传诵,意境却很深,是首好诗。”李诚意在一旁提醒。 “好,就背这首诗,开始!”李善长道。 石头狠狠地瞪了李诚意一眼,暗中咒骂他阴险狡诈,不敢当面斥责,只会落井下石。 “哦,这首诗的名字挺长,应该很难吧,石头,快背!”李夫人急不可耐,她已经等着李善长后悔莫及了。 石头也不是从来不看诗集,闲来无事的时候他会把里面的诗词当成小曲一样唱出来取乐。石头左思右想,他对这首诗有印象。 “衣上征尘……”石头清了清喉咙,不停的眨着眼睛,“呃,呃……”他的脑中只出现几个空白方框。 他瞟了一眼母亲,看见她眼里的期盼被后悔和焦急取而代之,后悔她自己不会背这首诗帮不了儿子,焦急陷入无计可施之境。 李诚意偷偷指了指面前的酒樽,石头恍然大悟。 虽然诗集上的字并没有清晰地、完全地呈现在他的脑海里,不过,他觉得这首诗肯定是这样的:“衣上征尘战酒神,远游处处皆有朋,此身怎是读书人?细雨知我心如焚。” 诵毕,为了应诗中的景,石头看看身旁,想要豪饮一樽酒。无奈酒樽全在父亲和李诚意面前,他只好仰头做出一个饮酒的姿势,以抒胸臆。 李夫人扬眉吐气,拍手称快,忙不迭给儿子夹了一个大鸡腿。李善长咬紧牙根,握紧拳头,阴沉着脸。 李夫人笑道:“相爷,怎么样?儿子还行吧,你就别再生气了!” “还行?这就是你教的好儿子,叫仲谦来!”李善长的脸阴沉得可以挤出水来,两道浓眉凶狠的像剑拔弩张的斗犬。 卢仲谦是李家的书童,主要负责陪公子读书写字。他与石头不同,他非常爱好读书。李善长让石头读的书,石头不愿读,卢仲谦却本本倒背如流。 李夫人觉得情形有些不对,可她却不好开口阻止。 卢仲谦很快就来到了大厅,李善长对他说:“仲谦,你把《剑门道中遇微雨》背给夫人和少爷听听。” “是,老爷!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这,这好像没有石头背的那个好听。”李夫人知道石头背的是自己瞎编的,心中慌乱,只好胡乱找了些理由表明石头的文采尚可。 “扯淡,你要再这么帮儿子说话,儿子你就要被你毁了!” “哎哟,老爷哪有这么严重?不就是一首诗吗?不会背诗就不能活了吗?徐,徐将军不是也不会背诗吗?人家在皇上眼里的分量可不比你低……” “徐将军五岁骑马,七岁射箭,十二岁上阵杀敌。你儿子十六岁了,不敢骑马,不会射箭,更别说杀敌了!你是不是永远都把他当成三岁小儿!” 李善长从来没有对李夫人发这么大的火,李夫人见势不妙,赶紧说道:“石头,别吃了,读书去!” “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你不要一味宠爱石头……”李善长的话在石头身后像蚊子一样“嗡嗡”地跟随着他出了门。 石头溜之大吉,沮丧地回到书房。父亲的斥责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他恼怒的是叔叔李诚意在场。 当时他已经尽力把狼狈和窘迫藏匿起来,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不过他知道李诚意一定心里笑开了花。他还假仁假义地给他暗示,害他走上歧路。 这个讨厌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从他们家里消失?他如此殷勤,到底想从爹这里得到什么? 第17章 相扑大赛 “公子,你没事吧?”卢仲谦走了进来,“老爷好像发火了,出了什么事?” “没事,他就喜欢发火,为了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儿。对了,你怎么那么喜欢背诗?不觉得很枯燥吗?” “不会啊,每一首诗写的都是一个故事,很有趣。” “故事?可那是别人的故事,又不是你自己的故事,有什么意思?哎!今天我就编了一个自己的故事,结果和陆放翁的故事一比就像是臭咸鱼一样。” “少爷,咸鱼也有翻身的一天啊!再说了你不是自称‘诗否’吗?总会否极泰来的。” “嗯,就你会说话,难怪那么讨老爷喜欢。” “老爷怎么会喜欢我这个下人,他喜欢的是你呀!他骂你都是为了你好,你真该多读点书了!” “什么?你也想教训我,是吧?”石头挥舞手臂, “没没没,我走了!”卢仲谦跑得比风还快。 石头用力拍了两下给他惹祸的诗集,怒不可遏:“哼!恕妃就不会送我这种又硬又难啃的东西!还是恕妃对我好!去玩去!” 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领下师命,不敢怠慢,日夜兼程,第三天的上午就来到了京城。在城门附近的车坊归还了马匹后,他们立即进了城。 过了城门已然是另外一番景象。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吆喝声,笑声,喧闹声交织在一起,比神农宫八百弟子一起习武还要热闹。 李子冈不知不觉落在了最后面,而且还与师兄弟隔开了八九丈。 “二师弟呢?”鲍田奴转头问紧跟着他的雍门广。 “不知道,在后面吧!”雍门广嘴里回答着大师兄的问话,眼睛却不离他从来没见过的,各种各样的稀罕玩意。 “站住,别看了!师父交代的事还没有办好,你们竟然就想开始寻欢作乐了!” “没有啊,我只是看……”不待雍门广解释,鲍田奴怒吼一声:“去把李子冈叫过来!”雍门广转过身,翻了个白眼,极不情愿地往回跑去。 李子冈一进城就沦陷在五花八门的新奇世界里。 从随州到应天的路上,尽管他在从小到大曾经听说的所有故事基础上,冥思苦想三天三夜有关京城的模样,他还是为亲眼所见到的一切目瞪口呆,惊喜交加。 他的眼睛艰难地从一个物体移到另一个物体,他的脚步在地上拖出两条明显的痕迹,和一道道车辙齐驱并进。 一个巨大的瓦舍使他终于不能再前进一步,眼睛不能再离开一寸。 瓦舍唯一的出口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推搡着,叫嚷着,都激动得像是要冲进去救火。 与它紧挨着的商铺里空无一人,连店小二和掌柜都不在。估计他们也被瓦舍里曝出的阵阵轰鸣无法抗拒地卷入其中。 瓦舍门口飘着一面气势磅礴的鲜红色大旗,上面写着四个鎏金大字“女子相扑”。 大旗旁边是一张花里胡哨的招子,与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差不多大小。上面画着两个气势汹汹,膀阔腰圆的女子,她们弯着腰,叉开腿,像两头斗牛一样恶狠狠地盯着对方。 一个女子的旁边写着“朱水月”三个字,另一个女子的旁边写着“苗秀媚”三个字。估计他们的父母希望他们的女儿柔情似水,妩媚动人,成为一个贤妻良母。不想事与愿违,她们成为了竞技场里的母虎雌狮。 李子冈还从来没有看过瓦舍里的表演。尽管瓦舍在宋元、明初兴盛一时,但一般只有大地方才有这种娱乐形式。 神农宫地处偏远,李子冈又从来没有出过随州,只是从偶而幸运地外出替师傅办事的师兄弟口中得知。他的师兄弟们看到的是瓦舍里演出的戏剧,与女子相扑的有趣程度相比不值一提。 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也没理由放过,因为他完全忘记了还有两个师兄弟在等着他,还有未完成的任务在等着他。 李子冈把手中的折扇收好,别在腰间,这是他刚刚为了融入京城,附庸风雅买来的。 他走到人群的外层,深吸了一口气。以他的功夫,要穿过这些最多只是有点蛮力的平头百姓并不是一件难事。 李子冈虽然没心没肺,个性顽劣,但他却是个武痴。在神农宫中,他的功夫算是顶层。除了师傅农青云功力在他之上,没有一个师兄弟是他的对手。 农铁舒从来不与师兄弟较量,所以李子冈与她未分过胜负。不过他自觉他的功夫肯定胜过农铁舒。 面前是一个纤瘦的女子,他再推上一把,恐怕她就会散架,他寻求了另外一个突破口。 一个男子张牙舞爪,嚷嚷着他早就来排队了,为什么买不到票。李子冈运气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头,他在空中狂舞的双手像筛糠一样垂落,身体倒向一侧,留出一个巨大的空隙。 李子冈跨了过去,他又用同样的手法让那些他看不顺眼的人都给他让出了一条路。最后他跨进了瓦舍的大门。 在瓦舍里面李子冈才看清,原来它是由木头搭建起来的。它的四周,以及顶上全被封闭起来,只开了一个门,就是刚才他进来的那个门。 瓦舍内被分为三个部分,正中心被雕花围栏围着,两个女子相扑正在里面角斗。围栏外面是八圈坐席,成百上千的观众举着小旗正在为各自投注的对象摇旗呐喊。 瓦舍有一处角落被严严实实地围了起来,留下一个没有门的出口,只挂了一张画着神像的帛巾遮挡住了围栏里的景象。 快速扫了一眼瓦舍里的景象,李子冈的眼睛就移到了两个女相扑身上,再也没有离开。 这两个女相扑比神农宫最强壮的男弟子还要粗壮高大,她们的胳膊和常人的腿一般粗细,她们的腿像豪门大院前的石柱,深深地扎入地里,任何人都无法撼动。 她们剧烈起伏的胸脯像浪涛汹涌的海洋,而不是高耸连绵的山峰,因为她们的腹部毫不示弱地扩张地盘,胸脯和腹部连成一片,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尽头。 她们微微撅起的屁股当之无愧具有排山倒海之力,常人绝对不敢在它们边上晃悠,以免像黄豆似的遭到石磨的碾压。 她们穿着短袖布衫和短衬裤,腰间扎了一根四指宽的腰带将她们的身体一分为二。 李子冈惊愕的下颌久久没有合上。他为自己见识之浅陋和家乡之贫瘠感叹万分。 女人竟然可以长成这样?京城里竟有这等尤物? 我的家乡实在太穷苦了,绝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养出这么大的屁股,这么大的胸,这么宽的腰,这么粗的四肢! “咚!”一生惊雷,平地而起。 朱水月右腿使绊苗秀媚,苗秀媚轻巧躲过,朱水月重心不稳,双脚离地跃起,这才避免摔在地上。不过她这一跳,整个瓦舍似乎都晃动起来,木头梁柱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苗秀媚冷笑一声,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地欣赏着朱水月出的丑。 朱水月满脸通红,她咬住嘴唇,像猛虎一样扑向苗秀媚,一手搭住了她的肩膀,另一手向前探,抓住了苗秀媚身后的宽腰带,想要把她提起来。 苗秀媚立即一手抵住朱水月的胳肢窝,另一手也去抓朱水月的宽腰带。双方相互牵制着,一动不动,展开一个“人”之形。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仍然没有人发起进攻。朱水月多次想要尝试打破局面,可是苗秀媚稳如泰山,她只要再用一些力,自己就会先失去平衡。 观众们开始叫嚣,嘘声不断。 朱水月明显沉不住气了,不知是因为上一场输了比赛,这场一定要拿回来,还是她本性急躁,她放开搭在苗秀媚肩膀上的那只手,铁锤一般的胸脯重重向前一顶,打破了相持不下的格局。 苗秀媚的身体只是微微一晃,立即抓住机会向前扑去。朱水月侧身躲闪,左手仍然死死抓住苗秀媚的腰带。可是苗秀媚却被迫松开了朱水月的腰带。 苗秀媚心里一慌,探身去抓腰带。朱水月纵身一跃,苗秀媚的后背尽收眼底。 朱水月抵住苗秀媚的后颈,向前一推,连带着左手抓住腰带向前一送,苗秀媚在这股拔山扛鼎之力下,毫无招架能力,整个人飞了出去,面朝下,摔在地上。 “好!好!”李子冈拍手高喊。坐着和站着的观众齐心协力发出了潮水般的喝彩声。这声音冲到棚顶和墙壁又被顶了回来,在他们的耳边嗡嗡作响。 “你怎么不鼓掌呀?” 李子冈听到身旁座椅上一个人像被毒虫蛰了一口似的惊叫起来。 这个人就是石头。 被李善长训斥之后,石头闷闷不乐,跑到大街上来找乐子。万人空巷的女子相扑像世界上最甜的蜜一样吸引了他。 尽管坐席的票早已销售一空,他还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付出了两倍于票价的银子,终于让一个好不容易想阔绰一把的守财奴让出了他的座位。 “她们俩除了有肉,什么都没有了!一点都不精彩,害我浪费了二两银子,还不如回家看我家那两只母猪打架!”一个满脸横肉的人皱着眉头,苦恼至极,站起身子想要离开,可是又一屁股坐下,想着花掉的二两银子,不看完表演,心有不甘。 “什么,你……”石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歪着脑袋,像看怪物似的看着满脸横肉的人。 第18章 大闹瓦舍 “她,她搭着她的肩膀的时候,她可以用手肘把她顶回去啊!还有……她怎么不踢她呀?”满脸横肉的人手舞足蹈,据理力争。 “哈哈哈!哈哈哈!你笑死我了,你是不是第一次看相扑?” “嗯,早知道是这样的,我就不花那冤枉钱了,我卖三天肉也挣不了二两银子!” “不冤枉,这钱花的值。我告诉你吧,你不懂这相扑比赛的规矩。你要是知道了规矩,你就知道他们有多厉害了。” “规矩?打架还有规矩?” “这不是打架,这是正正经经的娱乐文化!”石头郑重其事,义正言辞, “秦汉时期就有这种表演了,那时叫角抵,汉武帝特别喜欢角抵。你有没发现她们经常两个头抵在一起,像牛角、羊角抵在一起似的。她们不可以用脚踢,也不能伤害对方的头,不能用拳头、手肘、膝盖,只能摔、拉、推、按、使绊。你多看几场就明白了。还有,除了脚底板,其他地方碰到地上都算输。” “什么,这么多规矩?难怪看起来一点都不精彩!” “胡说什么?你喜欢看比武,到其他瓦舍去看!”石头鄙夷地收回目光,坐正,等待下一场比赛,不再理会那个有理说不清的屠夫。 石头没有说服屠夫,倒是说服了李子冈。 李子冈频频点头。在听石头讲解规则之前,他也对相扑一窍不通。他拍手称快,因为他很擅长于从别人的身上看到她们的优点。 两个女相扑生猛的表演,力量之大,动作之快,都令他刮目相看。 他想过一个问题:自己在受到束缚的情况下是否也能像她们这样格斗。在他这个武术行家的眼里,这样的限制不但没有使她们的表演逊色,反而更加精彩。 两个女相扑在围栏边各占一方,休息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其间有人从那块画着神像的帛巾里进进出出,端茶送水,为她们擦汗。 “呛!”一声锣响,比赛又开始了。 李子冈好奇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收回,齐聚在两个女相扑的身上。知道了规则,这一回他要吸取更多相扑的技巧,说不定可以用于提高自己的功夫。他屏息凝神,不想错过一个动作。 “走!”他的肩膀忽然被人用力地推了一下。他侧头一看,他的大师兄鲍田奴双目圆睁,两道浓黑的眉毛高高翘起,宛若倒挂的斧子,怒气逼人。 “大师兄,等一等,我再看看!”李子冈不管三七二十一,转过脑袋,把后脑勺留给了师兄,就好像那两个女相扑的比赛可以在一呼一吸之间完成,就好像他的大师兄可以耐着性子等他看完表演。 “李子冈,你要是再不走,别怪我对你不客气!”鲍田奴一点没有因为出门在外而对李子冈稍加宽松。 雍门广此时也挤到了他们的身边,他的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两个相扑颤动的赘肉,嘴里有口无心地说道:“二师兄,这没什么好看的……” “她们有绝技,你等着吧!”李子冈急促的说,连头都没有回。 “绝技?我看是雕虫小技!”鲍田奴低吼一声。 “雕虫小技?”石头噌地从座椅上站起来,“你上去挑战一下!别以为你宽宽的大嘴说起话来像蛟龙喷气一般,长到太阳穴上的眼睛可以眼观六路,你就瞧不起相扑选手。我敢打赌,你肯定赢不了她们,即使你是男的,她们是女的!” 本来鲍田奴连续几声吼叫就已经惊动了附近的观众,现在石头这么一说,起哄的声音不绝于耳。 鲍田奴怒不可遏,他本来以神农宫正宗的功夫为傲,视这些民间艺人的技艺如敝屐。现在被石头说得一文不值,甚至连女人都打不过,这口气他如何咽得下。 鲍田奴双脚一蹬,飞身上场。 二话不说,鲍田奴就朝朱水月踢了三个连环腿。 朱水月惊慌失措,左躲又闪,只避开了第一下,另外两下重重的踢在了她的臀部和后背。她口吐鲜血,趴倒在地。 苗秀媚见状,抛开了之前的恩仇,义无反顾挺身而出。她伸腿欲绊倒鲍田奴,鲍田奴腾空而起,又向苗秀媚扫出一脚。 呆若木鸡的裁判现在才苏醒过来,他猛击手中的铜锣,高喊:“暂停,暂停!” 鲍田奴稳稳落地,气定神闲地站在围栏中央。刚才的那几脚发泄了他心中的怒气,场上轻视他的人也见识到了他的厉害,他为神农宫长了脸,尽管没有人知道他来自神农宫。 裁判蹙着眉眼,犹豫不定。他为刚才的大胆妄为感到后怕,如果鲍田奴刚才踢他一脚,恐怕他连铜锣都拿不了了。 但是全场鸦雀无声,期冀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的身上。如果他不做点什么,那么他就得挖个洞,钻进地里。 他把所有的亲人都想了一遍,最终他决定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伟大的相扑事业。他举止自若,走到鲍田奴的身旁,说道:“你,是什么人?” “哼!”鲍田奴不知道要不要自报家门。刚才赢得酣畅淋漓,他自然想亮出神农宫的名头。可是,这一次来京是为了完成师傅交给他的任务,绝不能惹是生非。 “你违反了规则!”裁判一字一顿发出警告。 “哪里来的流氓打法?”石头义愤填膺,站在座位上高声喊叫。他一直都很喜欢相扑表演和比赛,今日他第一次见识到竟然有人敢如此侮辱相扑,气得如坐针毡,干脆跳到了椅子上。 李子冈对这个刚才讲解了相扑规则的小伙子挺有好感,他怕大师兄对这个小伙子不利,赶紧一把把他拉了下来,说道:“嘘!别叫,当心你被他揍扁!” “我不怕!”话音未落,台上又是一声巨响。只见朱水月坐在地上,双腿紧紧箍住鲍田奴的小腿,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令他动弹不得。 苗秀媚则环抱住鲍田奴的上半身。两人像绳索一样把鲍田奴捆得结结实实。 “好!”石头欣喜若狂,他没想到局面反转得这么快。反应过来的观众也陆陆续续的拍手叫好。 李子冈转头对雍门广说:“师弟怎么办?”虽然他是师兄,雍门广是师弟。可是他像孩童一样不会处理问题,凡事都要问师兄弟。 “呃……”雍门广看看李子冈,又看看台上的鲍田奴。鲍田奴扭动了几下,想要摆脱束缚。可是两个女相扑的锁技已经空前绝后,鲍田奴像是笼中困兽,此时除了发出凄厉的嚎叫,他已没有任何出口。 “救大师兄!”雍门广斩钉截铁,同门情谊战胜了一切。他从观众的头顶上越过,落在了鲍田奴的身边。李子冈也片刻不待来到了围栏中央。 裁判看见两个人从天而降,断定他们武功不凡,重建的信心土崩瓦解。他像木偶一样站在原地,周遭人声鼎沸也全然不知。 “师弟,快来救我!”鲍田奴艰难地扭动着身体,他的声音就像是从脚趾头传到了喉咙一样,弯弯曲曲,迂回百折。 雍门广挥出一掌,重重打在朱水月的背上。尽管她水牛一般的宽背有着极其良好的防御作用,但她还是向前倾斜,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当李子冈也打算依样画葫芦朝苗秀媚挥掌的时候,一个人从那个封闭的神秘角落冲了出来,口中大声喊叫:“住手!”他二十出头,相貌英俊,高大健壮,身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 “水月,秀媚,放开他!”他眨眼之间就来到几个人的面前。 朱水月和苗秀媚眼睛充血,鼻孔撑得比平常大一圈,嘴角血迹斑斑。她们俩心有感应,同时摇了摇头。 “放开,我来和他比,免得别人说我们相扑耍赖!”男子的面庞充满正气。 石头此时也步履艰难地穿过众人,来到了台上。他义无反顾地站在相扑一边,唯恐有人受伤,不顾自己只有花拳绣腿毅然决然冲上台来。 “你也是相扑?”石头惊诧的打量着他。他常常来这家瓦舍看表演或擂台,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男子,而且他的身形也不像是一个相扑。 “李识庐,你真要和他比?”裁判找到了救星惊喜万分,跌跌撞撞跑到李识庐身边。 “嗯!”李识庐从容不迫,坚定地点了点头。 “你们俩放开他!”裁判命令朱水月和苗秀媚。 她们甩下沉重的手臂,带着更加沉重的心,缓缓挪开脚步。不过她们没走几步,驻足旁边,以便随时出手。 鲍田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然后又活动了一下筋骨。他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竟会有这样束手待毙的时刻,并且还是被两个如此奇特的女子弄得焦头烂额。 “阁下,你想怎么打?按相扑规则还是无规则?”李识庐彬彬有礼。 “你们那什么屁规则,我不懂!当然是无规则,能赢就是胜者!”相形之下,鲍田奴粗鲁不堪,引来台下观众一片嘘声。 第19章 蚩尤重现 李识庐单腿横扫鲍田奴下盘,鲍田奴一跃而起,空中踢出一腿,直击李识庐的脖子。 李识庐没有躲避,硬生生地接住了鲍田奴这一腿,并且死死抱住鲍田奴的腿。在场的人都发出了惊叫声,生怕他的脖子被踢断。 其实大家不知道相扑非常善于抱和接。本来鲍田奴这一脚因为是在空中踢出,没有受力点,自然力道大为减弱。 李识庐接这一脚时,又轻轻往外推了一下,卸掉了一部分的力道,所以李识庐不但没有受伤,反而钳制住了鲍田奴。 李识庐开始原地转圈,鲍田奴像风筝一样一直打转。雍门广知道李识庐放手时,鲍田奴会被甩出几丈远,摔得脑浆崩裂。 “二师兄,你去接住大师兄,我去对付那家伙!”雍门广靠近李识庐,李子冈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要在什么位置才能接得住大师兄,只好绕着圈子跑。 雍门广挥出一掌袭击李识庐的后背,李识庐向前一扑,双手松开。 鲍田奴飞了出去,李子冈奋力一扑,抱住了鲍田奴的双腿。 “轰!”的一声,两个人落在地上。地好像被砸出了一个坑似的,尘土飞扬。 被偷袭的李识庐捂着胸口,嘴角渗血。 “呛!呛!呛!”裁判歇斯底里地敲锣。他不知道为什么遵守规则有这么难,相扑的规则没人遵守,单打独斗的规则也没人遵守。 今天是他人生中所遇到的最悲惨的一天。没有人尊重他的身份,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再也不想害怕,再也不想懦弱了。 作为一个裁判,他本来就是赛场上的主宰。可他现在成了什么?待宰的羔羊?他害怕选手把他给杀了!这是多么荒谬的逻辑啊! 他不能容忍黑白被颠倒,他大阔步走到他们中间,他要做出正义的判决,就算当场毙命,也无所畏惧。 “你们三对一?”他的声音从未这样寒气逼人,“你们是我见过最孬的孬种!这里不欢迎孬种,出去!” 雍门广和李子冈垂下了头,瞬间感受无地自容,尽管他们是在情急之下才出手援助,但这确实犯了武林比武的大忌。 被旋转了几十圈的鲍田奴此时血液倒灌脑部,它们翻江倒海,因为无法逃脱血管的禁锢愈加疯狂,像大锤一样敲打管壁,像尖椎一样戳刺管壁,像野兽一样撕咬管壁。 鲍田奴抱着头踉踉跄跄地走向裁判。 裁判没有后退,反而重重地敲击了一下锣鼓以示愤怒。 鲍田奴低头弯腰像棒槌一样撞向裁判。李子冈惊慌失措,伸手拦抱。不过鲍田奴的速度之快,用力之猛,李子冈知道自己出手太迟,已经无法阻止。 就在裁判闭上眼睛,等待他一生中最英勇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一只大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抓住了鲍田奴几近炸裂的脑袋。 这只手和普通人的手无异,只不过它更加宽大,更加有力。鲍田奴的脑袋像是一根嵌进榫眼里的木头,纹丝不动,牢牢卡住。 这只手的手臂之上是宽阔魁梧的肩膀,光彩夺目的金缕衣完美地呈现出了它的线条。金缕衣之上同样金光闪闪。四只铜铃大眼发出骇人的光芒,两只锐角各朝一方,耳鬓威如剑戟。 这是神,是鬼,还是人?全场噤若寒蝉,连喘气都极为克制,好像任何一点动静都会招来毁灭。 “蚩尤!相扑的祖先!你为什么带着它的面具?”石头惊叫。他对相扑非常了解,不仅是它的规则打法,还包括它的历史。 带着蚩尤面具的人没有理会石头,他转向李子冈和雍门广问道:“你们三个人是哪门哪派的?”他的声音清脆悦耳,与他凶神恶煞的面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神农宫!我师父是农青云。你放了我大师兄!”李子冈脱口而出。在他心目中,神农宫是江湖第一大帮派,师父农青云是武林至尊,人人闻风丧胆。 雍门广皱了皱眉头,阻止二师兄已经为时已晚。 “哼!想不到千年历史的神农宫,现在教出来的竟是这样的弟子!”他的口气哀婉悲凉,为神农宫深感痛心。他轻轻一推,放开鲍田奴的头,鲍田奴身不由己倒在地上。 “你们想挑战相扑是吧?来,我就是相扑的鼻祖,蚩尤!几个人上都可以,随便!”他轻松得就像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鲍田奴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在受尽屈辱之后,护为自己以及神农宫声誉的决心熊熊燃烧。 李子冈和雍门广同时叫道:“大师兄!” “上!”鲍田奴大喝一声。雍门广推出合欢指,他的五根指头瞬间变成了尖晃晃的刺刀,并且飞速旋转,融为一体,刺向对手。 合欢指由神农宫第三十二派掌门人创立,至今已经一千多年。 神农宫本派武功很多都是由花草树木演变而来。他们常年与植物打交道,谙熟其特性。因此将他们的特性与武功相结合,形成了独步武林的植物派功夫。 李子冈挥出一掌神农拈花。这是神农宫最上层的武功之一,共有十层。它对内功修为的要求极高,神农宫大多数弟子都无法习练此式。 就算是雍门广和鲍田奴也只练到了第五层,而李子冈却练到了第八层,和师父农青云只有一层之差。 神农宫唯一一个练到第十层的人是神农拈花的发明者,神农宫第一代掌门人姜无戒。 鲍田奴一跃而起,双手合十,拜天式劈了过去。他出的招叫独活。从这一招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将自己的性命舍去,只求置对手于死地。 鲍田奴的舍命独活幸运地被带蚩尤面具的人看中,他决定先接他的招。 他把头微微一侧,迎着鲍田奴的双掌,身体腾空而起。 鲍田奴不费吹灰之力击中了对手的脑袋。地面上的两个师弟都为他捏了一把汗。很明显这个脑袋是对手自己送上去的,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青烟从面具的五孔徐徐渗出,诚惶诚恐的观众发出了凄厉的呼喊,有一部分人早已晕死过去。 鲍田奴合十的双掌也开始冒烟,伴随“滋滋”的清脆响声和浓烈的烧焦味道,被蚩尤面具牢牢吸住,再也无法分离。 “不好!”雍门广和李子冈腾空而起,共同使出长虹贯日朝戴面具的人踢去。 戴面具的人被迫放开鲍田奴。他翻了个筋斗,双脚站在雍门广和李子冈踢来的腿上。雍门广和李子冈感觉自己的腿像被千斤巨石砸到一般。 “哎哟!”雍门广跌落在地,李子冈忍着剧痛,勉强站定。 鲍田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的七经八脉全部受损,生命危在旦夕。 “服输吗?”带着蚩尤面具的人落在了他们三人中央。 “你是谁?把面具给摘了!”李子冈咬牙切齿,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知道对方可能一掌就能结束了他的性命,但他要知道是谁把他打死的。 “哼,你也配见我的真面目?连你师父农青云都不配!” “我师父的武功比我们三个人加起来还高,你肯定打不过他!” “哈哈哈!叫你师父来找我吧!” “你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定是鸡鸣狗盗之辈!”李子冈话音未落,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你……用暗……器,无……耻……之……徒!” 他慢慢倒下,横卧在鲍田奴的身边,膻中穴上钉着一朵不易让人觉察的梅花。 “还有你,哈哈哈!”戴面具的人转向雍门广。 雍门广连滚带爬,退出一丈以外。他没有大师兄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固执,也没有二师兄那种视死如归的豪情壮志。他以懂得辨识时务为傲。 当他正要开口求饶时,一个人忽然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戴面具的人:“住手!不准滥杀无辜!” 此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石头。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危险,也从未想过这样的危险会导致的后果。他一心想着不能袖手旁观,这与君子之道大相径庭。 雍门广错愕地看着石头,他没想到还有人会为了他,为了陌生的神农宫弟子送死。然而,石头的出现并未减少他的恐惧,也没能增加他的勇气,他仍然打算按原计划行事。 “放手!”戴面具的人像是在教训一个孩子。 “我不放手,除非你答应让他们三个活着离开这里!”石头义正言辞。 “你不放手的话,就会受伤!”戴面具的人出乎意料地温文尔雅。 在场所有的人都产生了疑问——难道他只针对来瓦舍闹事的人,对其他的的人都很友善? “无所谓,你打死我吧!”石头的无所畏惧出于天性以及从未见过死神。 “我只打坏人!” “他们不是坏人,只是不了解相扑!” “你怎么这么拗?”说话之间,戴面具的人已经从石头的双臂中挣脱了出来。 “啊!”石头觉得双臂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感觉到像针尖一样的刺痛,像被蚊子咬一样的骚痒。 第20章 热心引路 “不碍事,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戴面具的人说道,声音中带着笑意。 “放了他们了吗?”石头一定要从戴面具的人口中得到答案。 “他们是你的朋友?”戴面具的人犹豫片刻,语气中已经完全妥协。 “不是,是!”为了拯救三条人命,石头放宽了朋友的标准。 “哼!带他们走吧,记住,叫他们以后不许出现在所有相扑的瓦舍!” “好好好,谢谢,谢谢蚩尤!” 雍门广从来没有这么倒霉过,也从来没有幸运过。死神莫名其妙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又索然无味的移开了。 他这只待宰的羔羊逃过一死后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怀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是不是梦境。 “喂,快过来,把你的师兄弟扶到外面去!”石头喊道。雍门广如梦初醒,跌跌撞撞跑上前来,手忙脚乱的扶起鲍田奴。 “还有一个怎么办?我,我一个人扶不动呀!”石头有些难为情,但情急之下也只好实话实说。 “我来帮你。”李识庐走了过来。 “太好了,你一个人就能搞定他了!”石头站起身来,在观众茫然的目光下,在瓦舍躁动的空气中,领着他们走了出去。 他们寻了一处僻静的角落。雍门广查看了两个师兄的伤势。 “怎么样?不会死吧?”秉性善良的石头看着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鲍田奴和李子冈忧心忡忡。 “情况不好,如果师父在这里的话,还可以救他们俩。唉!我功力不足,没能力施救。”一阵眩晕袭来,雍门广把头埋在臂弯中,历经一场恶斗,直到此时猛然松懈下来,他才发觉眼花脚轻。 “你师父在哪?”石头没有把眼睛从鲍田奴和李子冈脸上移开。 “神农宫。”雍门广发出闷闷的声音。 “兄弟,你让他歇歇,他脸色不好。”李识庐在一旁插话。 “哦!”石头看向雍门广,“你们神农宫的人怎么……”他及时收住雪上加霜的话,“你歇好了告诉我神农宫是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不远。”石头从不与江湖打交道,对神农宫一无所知。 “骑行三天三夜。”雍门广已经抬起了头,身体的疲惫正在和刚刚升起的的帮派荣誉感抗争。 “三天三夜?不休息吗?” “不休息。” “人能做得到吗?” “能,我们就是从神农宫骑了三天三夜的马才到的京城,今早刚到。” “那,那你再骑三天三夜的马回去,把你师父叫过来?还是把他们带回去,如果用马车的话就不止三天三夜了吧?”石头伸出手指在地上胡乱比划,对于进一步阐明他的意思只是徒劳。 “嗯,肯定要再长些时间了。” “啧,这可如何是好?” “喂,你说说该怎么办?”石头转向李识庐,打算集思广益,“你叫什么名字?” “李识庐。” “李识庐,你说说看吧!” “据我所知,这样重伤的人最好不要在路上颠簸,还是让这位兄台把他的师父叫来吧。” “说的有道理。那么你回去找你……” “不行!”雍门广像是突然被闪电击中似的,“师父让我们来京城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现在不能回去。” “什么事?”石头有些生气,他不明白还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 “这……”雍门广欲言又止。 “那我走了。” “公子,我……” “识庐,我们走!”石头拉起李识庐的袖子。 “进宫!师父让我们进宫!”雍门广觉得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不能失去石头和李识庐两个帮手,否则别说进宫,就连师兄都要横尸街头。 “进宫?你说的是皇宫吗?”石头没想到这三个闯了大祸的外乡人初来京城,竟然要去一睹咫尺天颜。 “是皇宫。” “找皇上告状吗?” “不是。” “那你们去那里做什么?” “这……”雍门广又露出为难的神色。 “我救了你们的命,你就这样不信任我?”石头赌气道,“好,那你自己去皇宫吧!当心别被皇上宰了!” “小兄弟,我真有难言之隐,师父让我们千万保密……我……” “大侠,你别为难他了,谁都不敢违抗师命的。”李识庐道。 “叫我石头,我还没有当大侠的资格。” “石头。” “你不明白,皇宫不是瓦舍,谁都能进去。你进得去吗?”石头问雍门广。 “我,我不知道,师父交代的是大师兄,他应该知道吧?” “你大师兄都这样了,你还指望他?你自己看吧,如果你及早进入皇宫,说不定还能请那里的御医给你两个师兄治疗一下。” “石头你能帮他们进皇宫,对吗?” “当然,这应天府还没有我进不去的地方!” “大侠,你……”经过充分的评估,雍门广决定放下身段屈尊称呼面前这个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声大侠,断定这将会是一个非常划算的买卖,“你能帮我能进皇宫?” “叫我石头,你叫什么名字?” “雍门广。” “好,雍门广,确实,皇宫对我来说,就像我家一样,爱怎么溜达就怎么溜达。不过你要告诉我,你到底是去干什么?你要找谁?”石头将双手插在腰上,他觉得这个姿势与他说出的话不可分割。 雍门广看了看地上的两个师兄,现在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做主。他曾经好几次期盼过得到这种机会。 他从来都觉得自己比两个师兄聪明,而且顾全大局,富有远见。他常常不满师兄做出的决定,可是他的辈分最小,必须遵从两个师兄的意愿。师父也总是把重要的事交给大师兄,从不给他展示才华的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他如果在这件事情上处理得当,将会得到师父的奖励和重视,这是目前在神农宫他最想得到的东西。 他反复斟酌师父的话,推敲出神农宝珠在师父眼里远远比大师兄和二师兄的性命重要,从而确定找到恕妃并且把信交给她才是当务之急。 想到这里,雍门广俯身从鲍田奴身上搜出那封维系着他远大前程的信,把它递给石头:“我们要找的就是信上的这个人。” 石头接过信一看大吃一惊:“恕妃!你们要找的是恕妃?” “嗯。” “恕妃怎么会认识神农宫的人?” “她是师父的师妹,不过她很早就离开神农宫了。” “难怪!难怪她功夫那么好,原来是神农宫的人!走,我带你去找她!呵呵,你命好,碰上了我!” “谢谢大侠!”雍门广眉开眼笑,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石头。” “谢谢石头。” 石头把鲍田奴和李子冈安排在附近的客栈,并且请李识庐先照料一时。他和雍门广进宫找恕妃。 一路上他问了许多有关神农和神农宫的事情。比如:神农宫与神农有什么关系?神农宫以前是神农住的地方吗?神农尝百草的故事具体是什么样的?神农宫弟子练的是什么功夫?进神农宫当弟子要不要经过考核?等等。 有的问题雍门广对答如流,有的问题他回答不上来,但他绞尽脑汁给出了几种可能性。 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和无限的耐心。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面前这个人是他完成任务的最关键的人,千万得罪不得,千万怠慢不得。 在一番精疲力尽的问答之后,他们总算来到了皇城门口。 雍门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相信自己已经经历过了最严峻的挑战,接下来只会是一碟小菜,继续保持小心谨慎的优势就可以出色的完成任务。 石头拿出马皇后特意交给他们母子的一块令牌,拥有这块令牌就可以随时出入皇宫。 令牌一直由石头保管,李夫人鲜少到皇宫,而石头常常来找恕妃和他结交的一些他认为义薄云天的侍卫。 轮值侍卫看见石头的令牌,立即开门毕恭毕敬的让他和雍门广进入,连一句多的盘问都没有。 雍门广暗暗对眼前这个毛头小伙肃然起敬,想着他不是皇亲国戚,就是一品大员家的公子,如果搭上这么一个权贵,以后势必飞黄腾达,说不定连神农宫的宫主之位都不值得放在眼里。 五岁的朱允炆坐在瑶月宫的门槛边上哇哇大哭。他是太子朱标的长子,皇帝朱元璋的嫡长孙。 后宫里他最喜欢的女人就是恕妃。不是因为女子那点三从四德,温柔贤淑,而是因为恕妃与其他女人不同。 宫里的女子大多裹着三寸金莲,恕妃一双大脚不说,还会飞檐走壁,横刀揭斧。 朱允炆总想来恕妃这里偷学点武艺,可是朱标却要断他的念想。朱标认为父皇的时代是武功时代,而现在天下安定,进入文治时代。他要求朱允炆必须先学好文,其他再论。 朱允炆只好趁父王母妃不在身边,再打发走宫女,才偷偷溜到瑶月宫。 恕妃不在,宫女们也劝他不住。他白白的小胖手一会儿揉着眼睛,一会儿拍着铁石心肠的地面。地面上的灰一堆堆的被他运送到眼皮和脸颊上,掺和着泪水变成了黑泥。 第21章 初见允炆 他的面前散落着一堆白花花的爆米花,几只趁火打劫的麻雀慌慌张张的一口接着一口叼起爆米花,囫囵往肚子里送。 它们的小爪子忽前忽后,跟随着眼睛寻找着爆米花扎堆的地方。它们既怕抢的少了,又怕朱允炆赶走它们,还怕更多的同类发现了这个天大的便宜事。 朱允炆也不是一直在哭,他时常抹掉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定睛瞧一瞧麻雀们的动静,看它们吃得欢了,又伤心的落下眼泪。石头迈进瑶月宫的门槛差点踢到门边的朱允炆。 “小子,你干嘛呢?坐在这里挡着道了!”石头不客气的说,他讨厌哭哭啼啼的小孩,尽管他的童年也是不同寻常的哭闹过来的。 “哥哥,我想不通!”朱允炆站起身来,挡在石头和雍门广的面前,眼神里有点求救的意思。 “想不通?你个屁大点的孩子学大人呀?你是哪儿的?赶紧回去吧!瑶月宫不是你这么大的孩子呆的地方!”石头着急着找恕妃,探着头往屋子里望,边大声喊道,“恕娘娘!恕娘娘!” “恕娘娘不在,要不她能让我想通了。”朱允炆说道。 “你认识恕妃娘娘?”石头问道。朱允炆点了点头。 “奇怪呀,你认识恕妃娘娘,我也认识恕娘娘,可我怎么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对吧?”石头挠了挠脑袋。 “不奇怪,比如说你家有一只小狗,它认识你,它也认识一只外面的野狗,可你却不认识那只野狗。” “什么?”石头举起右臂就要揍朱允炆:“你说恕娘娘是小狗?”石头怒目圆睁,诋毁恕妃比伤害了他还更严重。 “这是打比方!哥哥目光如炬,健壮如牛,大智若愚,前程似锦,和这些一样,都是打比方!” “你懂得还不少,眼光也不错嘛!”石头听得心花怒放,蹲下身来,打算回馈一点朱允炆的夸赞,“你说说看,你有什么事想不通,哥哥帮你。” “你看,”朱允炆指着在爆米花上夺食的麻雀,“他们在吃我的爆米花!” “那你把它们赶走呀!”石头拎起朱允炆的衣领,把他放到一旁,准备大显身手。 “不可!爹说,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朱允炆挺着小腰板,高高昂着头,像是准备决斗的雄鸡。 “你……”石头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哭什么?有什么想不通的?” “可是这些爆米花是我送给恕妃娘娘的。”朱允炆看着阳光底下,爆米花的表层糖渍晶莹剔透,可是它们却被麻雀的脏爪子踩着,丑陋不堪的喙叼着。他瞬间又像瘪了的球,英雄气概全部逃之夭夭。 石头哈哈大笑:“你爹有没有教你‘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哼,我知道这句话,你在骂我!我不是朽木,也不是粪土之墙!你有没有替我着想过?我昨日告诉恕妃娘娘今日送给她一个我亲手做的东西,可是现在却送不成了,这叫言而无信!我不能赶走麻雀,说不定它们已经饿了很长时间,吃了这点爆米花才能继续飞到它们想要去的地方。这叫与人为善!”朱允炆振振有词。 石头的嘴张得老大,可以塞下地上所有的爆米花。在他俊朗脸庞静止的瞬间,他的脑子却在飞快运转。 他可以丢脸,但他不能在一个五岁大的孩子面前丢脸。此时他有那么一点点后悔,生平第一次了解到读书确实会有那么一点好处。 “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石头咧开嘴巴,眉飞色舞。 他想起父亲对母亲说的话:“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你不要一味宠爱他!” 曾经令他生厌的蚊子般叫唤变成了动人的琴弦,敲开了他闭塞的心门,赢回了他骄傲的自尊。 “什么意思?”朱允炆眼巴巴的瞧着石头,求知的渴望在湿润的眼眶流转。 “你不要一味宠爱麻雀……”石头不知道如何继续往下说,他只听到了这两句。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飘进门槛,解救了骑虎难下的石头。 “炆儿,你母妃找你!”恕妃笑容可掬,手上拿着一块精巧的刺绣纹样,“恕妃娘娘可没有骗你哦,瞧,这就是你母妃给我的。嘿嘿,她手巧,让我依样画葫芦照着绣。” “恕妃娘娘,我,我……”朱允炆一边指着地上的爆米花,一边往门槛外跑,“我改日再给娘娘送爆米花!” 宫女见恕妃回来都迎了出来。 “把地上打扫干净!”恕妃边说边看着雍门广,“石头,你的朋友?” “恕娘娘,他是来找你的,还有那爆米花千万别扫掉。那小子特意留给麻雀吃的。” “留给麻雀吃?他还真是菩萨心肠。喂,你们别扫了,等麻雀不吃了,飞走了再扫吧!” “在下神农宫雍门广,给娘娘请安!恭祝娘娘万福金安!”雍门广跪在地上叩拜,久久不敢抬起头来。 恕妃脸上的笑容渐渐凝滞,手中的刺绣沉重的抖动了一下,一种危险将至的忧虑爬上她的眉宇,可是很快就被战胜一切的坚韧驱散。 “进来吧!”恕妃平静如水,转身走入屋中,眼眸里闪烁着神秘莫测的光彩。 雍门广抬起头,缓缓起身,与石头一同跟在恕妃身后进入屋中。 “师父让弟子将这封信交给恕妃娘娘。”恕妃坐下后,他毕恭毕敬递上农青云的亲笔信。 恕妃放下手中的刺绣纹样,在接过农青云的亲笔信之前,数以万计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 农青云的信并不长。他在简短的问候之后简要叙述了本月十五中秋夜神农宝珠降临神农宫一事,询问恕妃是否要将此事上奏皇上。 恕妃安详的神情没有任何改变,虽然她知道神农宝珠是何物,拥有神农宝珠对神农宫来说意味着什么。 “石头,你出去一下好吗?我和神农宫的弟子要处理一些宫中的要务。”她用和以往任何时候都一样的语调和石头说话。 “恕娘娘,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石头想留下来看个热闹,毕竟这个来自神秘的神农宫客人是由他引领而来的。 “石头,别闹!各帮各派都有他们的规矩,神农宫的事务是不允许被外人知道的!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你带了神农宫弟子来到我这里,还有我是神农宫的人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我立马就会被皇上处死!”恕妃神情突然变得严肃,不容得石头再开一句玩笑。 石头嘟着嘴悻悻离开,心痒更加难耐,琢磨着帮派中不能外传的事务一定妙趣横生,打算从雍门广口中套话,毕竟他对他来说是个大侠。 “你师父有没有说过要怎么处置神农宝珠?”雍门广不敢相信恕妃竟然让自己和她单独待在屋内,连和恕妃交情匪浅的石头都成了外人。他信心倍增,开动马力向着更高的目标奋发图强。 “师父没有说过如何处置神农宝珠,”他要将他所知道的一切一字不漏的奉献给恕妃,“中秋夜我们在练武场品茶赏月,忽然宝珠腾云而起,所有弟子都看傻了,以为是仙人下凡。明月在宝珠出现后黯然失色,后来宝珠又突然间消失了,出现在了师父那一桌的桌子上。师父很高兴,他把宝珠拿走,进了书房。直到第二天才把大师兄,二师兄和我一起叫到书房。他说此事有关神农宝珠,让我们立即进京找娘娘,还交给我们一封信。大师兄问师父要不要带上神农宝珠,师父说神农宝珠只能留在神农宫。” 雍门广没有提到两个师兄半死不活,急需医治,他认为这与神农宝珠和他背负的使命无关。 “神农宝珠只能留在神农宫,嗯。”恕妃重复着雍门广的话。她知道农青云小心谨慎,谁都提防,谁都不相信,包括她,“好,我写一封回信,你带给你们师父吧!” 恕妃走到书案前,行云流水般写下同样简短的一封信,速度快得仿佛她已经过长久的酝酿,只等这一刻书写出来。 雍门广小心翼翼把恕妃交给他的信塞进怀中,兴冲冲地背负着即将到来的荣誉出了门。 石头正在和宫女们玩踢毽子的游戏,他永远都不会闲着,让自己觉得无聊。看到雍门广,他再也无心踢毽子,一脚将毽子踢出老远,转身跑向雍门广。 “好了吗?你和恕娘娘的悄悄话说完了?”他毫不掩饰浓浓的妒意。 雍门广一心扑在自己肩负的重任上禁止往门外走去,竟然忘了石头还在等着他。 “哦,是啊,哦,不,不,哪有什么悄悄话,我只是做好师父交给我的事。”他回过头来,停在门槛旁。 “雍门广,你这是要走了吗?” “嗯。大侠,后会有期。” “你两个师兄呢?和恕妃说了吗?她能救他们吗?” “啊!我……忘了。” “什么?雍门广,你打算让他们死在客栈里?”石头怒气冲冲指着雍门广的鼻梁,发现他被江湖中人标榜的表里如一和言而有信所蒙骗,少年壮志在昨日黄花的枯萎中平添伤痕。 第22章 闯荡江湖 雍门广心急如焚,恨自己顾此失彼:“不是,我,我真的忘了!”他并非担心两个师兄的伤势,而是唯恐失去石头是个尊贵的朋友。 “原来你是个寡情薄义,自私自利的人呐!”石头不理会雍门广,径直走入屋内。 “恕娘娘!” 恕妃陷入沉思,没有听到石头的声音,直到石头走到近前,才缓过神来。 “恕娘娘,那家伙的两个师兄还在客栈里,快死了!”石头现在连雍门广的名字都不愿意提,“你看看你要不要救你的弟子。” “两个师兄?出了什么事?” “去砸场子,被别人揍的。” “有人敢动神农宫的人?武功高,胆子还大!”恕妃拧起眉头,担忧神农宫弟子在京城之地闯下祸端,会与自己有所牵连。 “蚩尤!”石头瞪眼呲牙,露出印象中那副可怖的神情。 “石头,你是在和我说故事吧?是不是刚才把你支出去……” “恕娘娘,反正我是和你说了,你的两个同门正在来福客栈等着你去救……” “叫冯太医过去,拿我的令牌去!告诉他那两个人是你的朋友!”恕妃快步走到墙边,在一个不起眼的茶色矮柜中取出一个绣凤黄色绸布包裹,里面崭新的铜制令牌正在等待露出锋芒。 石头和冯太医赶到了客栈。雍门广只能跟在后面,石头已经把他踢出了朋友的名单,不允许他与他并肩同行。 雍门广十分沮丧,他不能原谅自己因为少不更事犯下的错误,他打定主意要竭力修补这段受到伤害的友谊。 李识庐悉心照料鲍田奴和李子冈,一步也没有离开,还时不时地给他们擦掉突如其来流出的血渍。 冯太医替他们把了脉,询问了受伤经过。片刻之后,他就开出药方,详细说明熬药和服药的具体事项,并且千交代万交代三日之内不可移动伤者。 冯太医离开之后,李识庐也回到了瓦舍,只剩下石头和雍门广两个人。 “好了,我也该走了,你好自为之吧,照顾好你的师兄!” “石头,我知道你在怪我,是我不对。我生怕不能完成师父交给的任务,其他的事都大意了。” “这和我没关系,我走了!”石头其实已经心软,他善良的天性不允许自己对人苛刻,但是他得给雍门广一点教训。 “别,你是我在京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雍门广低着头,声音有些哽咽,既出于有心,也出于有意。 “别,别这样,你一个男人哭什么呀?”石头慌了手脚。 “我没哭,就是……伤心。”雍门广揉搓眼睛,为争取同情又增添几分悲惨。 “哎呀,我不管你是伤心得哭了,还是伤心得没哭,你……不要伤心了!”石头用力跺脚,他从未面对尴尬的境况。 “好,我没事的!”雍门广抬起头来看着石头,眼睛因为揉搓而充血,眼角挂着不易察觉的泪痕,“你原谅我了?” “你两个师兄能原谅你,我就原谅你。” “好,这三天我一定晚上不睡觉,就守在他们身旁照顾他们,直到他们醒过来为止。”雍门广搬过一把椅子坐在床边,坚定的意志能将石块穿透。 “嗯,这还差不多。”石头心满意足地离开,暗自为拯救了一个人的道德而欣喜。 回到家中,他毫无例外的又被父亲责骂一顿,还被罚抄唐诗五十首。这一回李夫人也不帮石头。 石头背不出陆游的《剑门道中遇微雨》给李夫人的打击很大,她终于体会到了夫君的谆谆劝诱不无道理,决定不再插手夫君管教儿子,以免发生“子不教,母之过”的悲剧。 爹娘都站在了同一阵线上,石头自然没有好日子过。好玩的丫鬟也被打发到厨房去干活,李夫人派来两个又木又笨的丫鬟。 石头没想到陆游的一首诗就能让他的生活翻天覆地,在感慨诗歌力量之大的同时,那些整齐排列的方阵和态度一致的韵脚依然没有俘获他的心。 挨过了两天枯燥的读书人生活,第三天一大早,石头被全身躁动的细胞唤醒。他今天无论如何不能待在家里,必须偷偷溜出去。 外面的一切都吸引着他,街上的叫卖,酒馆里的喧嚣,巷子里的追逐,甚至那些他并不喜欢的人。 他支开了蠢笨的丫鬟,打发了无处不在的管家,翻墙而出,逃脱了牢笼。 正当他准备展开拳脚,尽情享乐的时候,神农宫的弟子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两个人怎么样了?应该醒了吧?不会有性命之忧吧?会不会残废了呢?那雍门广这回应该说话算话,没丢下他师兄一走了之吧?他要敢再这样不仁不义,我找人打断他的腿! 带着从出生到现在都从未有过的如此之多的未解之谜,石头来到客栈。 鲍田奴和李子冈已经清醒,百般聊赖的躺在床上,睁着疲乏的双眼,出神的望着墙上积攒污垢的凹槽。 雍门广忙前忙后,一会儿端药,一会儿喂药,一会儿帮他们翻身,一会儿帮他们擦汗,精细入微,关怀备至。 石头对雍门广的表现极其满意,他宽厚的秉性令他选择看见人性的善,毕竟雍门广并非穷凶极恶之徒。 他对自己说:“看来不能把人一棍子打死,有的人犯了一次错,但并不表明这个人就是坏人。” “石头,你来了!”雍门广看到石头欣喜若狂,“师兄,我给你们介绍,这就是救了你们命的石头!” 鲍田奴把目光移到石头身上,两只距离遥远的眼睛因为微微肿胀,仿佛田间的癞蛤蟆。 “三师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救了我们?”他清楚的记得在瓦舍遭受石头的挑衅才导致他冲上戏台,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在他眼里,他们是彼此的眼中钉,石头不可能对他出手相救。 “大师兄、二师兄,你们俩都晕过去的时候,是石头拦住了那个带蚩尤面具的人,要不然你们俩都死在他的手下了!他也救了我一命!” 雍门广真诚的解释详细又清晰,他深怕石头看不见他为他做的点点滴滴。 鲍田奴转过头去,没有说话。李子冈倒是对石头印象不错,正是他让自己了解了相扑,给自己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 “原来你叫石头,感谢救命之恩,日后定当回报!” “不必,不必!你们不该坏人家的规矩,不过这也用不着赔上性命,我自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呵呵!”石头感觉自己当上英雄,他仿佛听见周遭不绝于耳的欢呼声。 “石头,你是我们神农宫的救命恩人,你要是到我们神农宫,我们的师父肯定会将你当做上宾,对你刮目相看。”雍门广诚挚的眼神不容许任何人怀疑。 “到你们神农宫?”石头眼睛瞪得老大,心思蠢蠢欲动。 这几天在家中饱受折磨,他觉得自己就像刚出笼的囚鸟,从来没有这么想去看一看世界之大。离京城越远越好,离父母越远越好,他们自以为是的关心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去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神农宫有意思吗?”石头眉飞色舞。 “有意思!我们那里有很多花,很多树,还有很多鸟,这京城里根本见不着。”雍门广心潮澎湃,如果石头答应到神农宫,这就意味着他们俩有更多的时间去建立深厚的友谊。 “还有呢?” “还有,还有我们那里的人,心地善良,单纯朴实。” “还有呢?” “我们那里安静,不像这里这么繁华。”李子冈插了一句。他以为待在安静地方的人就想到繁华的地方去,待在繁华地方的人一定也想到安静的地方去。 “我不喜欢安静!”石头毫不犹豫否认了神农宫的这个优点。 雍门广伸出一只手阻止李子冈再次开口,自己赶紧补充:“我们那里有很多溪流,可以去叉鱼!” “叉鱼!好玩!” “还有追野猪,抓老鼠,钻地道!” “好玩!好玩!”石头这才发现自己见识浅薄。原来妙趣横生的游戏,比如和家里的丫鬟们捉迷藏、躲猫猫,和哪个王公贵胄的子弟到布置好的围场去打猎,从街头晃荡到街尾,全都在雍门广的描述下黯然失色。 “我和你们一起去!”他用力拍下桌子,惊飞窗台上悠闲的麻雀,仿佛惊天动地的交易就此诞生。 石头临行前没忘了给家里人捎去一封言简意赅的信,告诉他们他去闯荡江湖,着重说明他将有江湖朋友照料,不用他们操心。 鲍田奴和李子冈的体力尚未恢复,不便劳筋苦骨,而且师父交代的任务也已顺利完成,因此没有人提出要像来时那样日夜兼程,马不停蹄。 九月末的秋风卷起巨浪,吹落黄叶,催促秋蝉在阔叶梧桐上埋藏最后一批虫卵,直到来年孵化破壳,迎来新的生命。 从东到西,秋意越浓,暮色霞光与金黄大地连成一片,像是一幅技艺精湛的渐进色彩画卷。 第23章 赛脚盛会 石头和神农宫的弟子逍遥自在,晃晃悠悠,在七八日后才进入随州地界,以此速度,再过一两日就可以到达神农宫。 “随州有什么有名的美食,你们应该知道吧?”初开眼界的好奇与喜悦令石头日日心花怒放,累积了屈指可数的经验之后,他发现可以从每一个地方的食物中体会当地的人和生活。 “知道,这随州就有我们神农宫的分堂。每年,我怎么说也要来个一两次吧。”雍门广热情的介绍,凭着乖巧讨好的本领,他自认为已经和石头建立下深厚的友谊,“在这前面就有一个酒楼,叫百聚楼。他们可以做出上百个地方的菜肴,才敢取了这个名字。” “上百个地方?厉害!他们有几个厨子?” “三个厨子。” “才三个厨子?那皇宫有百来个御厨,估计也只能做出一两百个地方的菜吧!” “御厨?噢,那我们这是小地方,可不敢和皇宫的御厨比啊!”雍门广适当的运用卑微的神情。 “那可不一定,民间出高手!走,看看去!” 酒楼内高朋满座,连通道上也人满为患。欢笑声和说话声爬满墙壁,窜上房梁,最后不得已涌到门外,飞往更广阔的天际。 “怎么回事?这些人站着怎么吃饭呀?”石头站在酒楼门口,垫起脚尖往里张望,尽管他的个子高挑,但依旧被黑压压的人群阻挡了视线。 “我进去看看!”雍门广自告奋勇,片刻间像老鼠一样钻进了合拢的速度比闪电还快的缝隙之中。 鲍田奴和李子冈站在离大门不远的地方,无奈的观望着不属于他们的狂欢,叹息衰微的身体甚至连普通人都无法对抗。 不一会儿,雍门广又灵活的钻了出来,带着蓬乱的头发、飞舞的眉毛、欢笑的眼睛和尖利的嗓音:“石头,我们来对了,这酒楼正在举办赛脚会!” “赛脚会?”石头从来没有听说过赛脚会,他不知道脚有什么可比赛的。 “呵呵,女人的三寸金莲!”雍门广边解释,边盯着地面,试图在满眼的大脚中找出一双小脚。 “三寸金莲?”石头曾经在宫中的宫女和街上的女子中偶然瞥见三寸金莲,但是他从未想过多看两眼,出于害羞,更因为他品味不出三寸金莲的魅力。 他身边的女人全都是天足,没有人裹脚。李夫人不裹脚,她也不允许家里有裹脚的女子。李夫人常常以马皇后马首是瞻,李善长也无话可说。 虽然石头对三寸金莲没有特殊的癖好,不过这比赛倒是别有一番风味,石头喜上眉梢:“走,我们进去看看!” 在雍门广杀出的一条血路下,石头顺利挤入大厅,抢得一席之地。大厅的中央摆了五张太师椅,上面坐着五个人,背对人群。从他们的衣着和后脑勺可以看出,他们年龄一把,财大气粗,应该是当地的显贵。 “这五人是评判。”雍门广介绍道。楼上突然传来一声锣声。石头抬头往上看,二楼走廊,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矮胖的老头喜笑颜开的注视着大厅中的人群。 “他是这家酒楼的老板。”雍门广不敢忘记本职工作。 “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今年百聚楼非常荣幸得到随州赛脚会的举办权,敝人将竭尽全力为随州选出最迷人的三寸金莲去参加大同赛脚会,让天下的人看一看我们随州金莲的风采!现在随州赛脚会正式开始!有请各位佳丽出场!” 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屏息凝神,好像生怕打搅了下凡的仙子。十来个婀娜多姿的女子盖着头巾,扭动腰肢,鱼贯而出,站成一排。 她们穿着五彩广袖交领罗衫,脸被头巾盖的严严实实,即使是从下往上瞧,也什么都瞧不到。 她们的脚是全身上下最光彩夺目的地方,赤红软鞋嵌着珠宝,绣着金线,垂着缨络,裹着月牙一样的三四寸小脚。 金莲百态丛生,有的羞羞答答,忸怩不安;有的千娇百媚,搔首弄姿;还有的因为比别人稍微大了一些,自知落败已成定局,垂头丧气,悔恨不已。 一声锣响,百聚楼老板道:“第一轮,站比。展示时间,一刻钟!” 佳丽们各自使出浑身解数,挑脚、踢脚、侧脚、晃脚,洋洋大观,包罗万象。 大厅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每个人的眼睛瞪的比牛眼还大,如痴如醉,不可自拔。 评判席中有一人忽然站了起来。他闭上眼睛,深深吸入浑浊的空气,好像他的鼻子可以排除万难寻觅至爱。 “郑老爷,坐下!”他身旁的一个评判小声嘀咕。 郑老爷如痴如醉,对周遭置若罔闻,始终如鹤立鸡群,直到录事又敲了一声锣,郑重提示:“时间到,请评判投票!” 郑老爷气喘吁吁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经历激烈酣战后遍体鳞伤的将军。人群这时也沸腾起来,对着二楼的金莲指指点点,称赞不绝,还有的因为各自支持的人不同而大骂出口。 评判们各自提笔写下他们最中意的金莲号码,仆人一一收过,放入瓦罐中。又一声锣响,录事道:“第二轮,坐比!展示时间,一刻钟!” 七八个仆人一涌而出,他们一人一手拿着一张高脚凳,放在佳丽的身后。 佳丽争先恐后入座,迫不及待的踮起脚尖或者将脚悬于凳子的横栏处展示着她们的万种风情。 她们的脚时而在空中灵动飞舞,时而如蜻蜓点水划过地面。她们的衣裙发出沙沙的声音,就像是最契合的乐曲伴奏。 这波撩动激得郑老爷情难自控,他一脚踏在了太师椅上,踮起脚尖,仰着头,高举双手,仿佛在那一霎那,他就可以碰到那梦寐以求的金莲。 以他为榜样,观众中的许多人也不再自持。他们高声呐喊,手舞足蹈,呼喊着他们所支持佳丽的号码。 石头哈哈大笑,对身旁的雍门广说:“随州的人我算是见识了,比京城里的人疯狂多了。那又短又小又尖的脚有什么好看,为什么这些男人有此癖好,对它如此心醉神迷?” “嘿嘿,我也不知道,我不喜欢三寸金莲,只是看看比赛有趣的很。”雍门广投其所好,以物以类聚为标准,石头不喜欢的,他也坚决不能喜欢,至少在石头心目中必须这样。 “我听说这些小脚从三四岁就得开始裹紧,疼痛难忍,历经十数年才能成型。” “残忍!”雍门广发表恰如其分的评价。 “我希望女子以后都不要裹脚,不要再受这种苦。你们神农宫的女弟子也裹小脚吗?” “神农宫没有女弟子,只有师父的女儿一人是女子。” 随着一声锣响,比赛结束。郑老爷重回座椅,衣冠不整,面红耳赤。这一回他周边的人没有提醒他半句,估计知道说了也没有用。 仆人收走了评判投的票之后,老板又登场了。他的语调一场比一场激昂澎湃:“第三轮,躺比!展示时间,一刻钟!” 仆人推出十几张带着倾斜靠背的躺椅,佳丽们轻移莲步,上了躺椅。 她们斜卧在躺椅上,婀娜的身躯舞动着轻盈的小脚,就像皮带带动齿轮一样自如,同时还要兼顾不停地转换躺卧的方向,左侧,半左侧,右侧,半右侧以及面朝前方。 佳丽的头巾始终紧紧的护住主人的脸,绝不会因为主人大幅度的扭动肢体而暴露主人的秘密。 郑老爷这一回没有站上椅子,他一个箭步冲到人群中,使出扛鼎之力,拨开人群,就好像身后有一头恶犬在追他。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已经冲上二楼的走廊,扑到二号金莲面前,使劲地嗅了几下,并且猝不及防脱下金莲,揣入怀中。 二号女子面蒙罩巾,并不知有人已到跟前,直到被脱了软鞋,露出素袜才失声惊叫:“啊,救命啊!” 众人哗然。有的人心潮澎湃,两只手指尖相对放在胸前,嘴巴张的老大,就好像他们是郑老爷一样,沉浸在至上的愉悦中。也有的人现出鄙夷之色,他们喜欢欣赏金莲,但他们自认绝不可能做出这等下流龌龊之事。 郑老爷从容自若下了楼。人群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他又回到了评判区。 石头这才看清,这姓郑的老爷长了一双斗鸡眼,一个蒜头鼻,两片厚厚的嘴唇怎么也合不上,像是冤死的河蚌,口水随时会从其间流出,经过一个硕大的赘疣,在茂密的胡丛中扎根,并且感恩图报地滋养着它。 “啊!”又一声惨叫传出。人们不知所措,瞻前顾后,茫然的搜寻着罪犯。 “谁敢打老子?”郑老爷一跃上了太师椅,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他的赘疣不知被什么东西击中,鲜血直往下淌,幸好他浓密的胡子截住了它们的去路。 这时边上涌出四五个人,七手八脚的给他递绢布,凶神恶煞的往人群中扫视,就像饿狼寻觅猎物一样。 “郑老爷,郑老爷,您没事吧?”酒楼老板走了过来。他的眉眼努力地忧伤起来,可是赛脚会的欢愉仍然没有从他的嘴角消失。 第24章 来历不明 “你们这酒楼里,有人打我们老爷,赶紧把他给我找出来!我要了他的命!”郑老爷的一个下人往地上抽了一鞭子,怒气凶凶像是下凡的护法金刚。 “嘿嘿,郑老爷,您别生气,这个人我们是肯定要替您找出来的。只是眼下这赛脚会还没有结束……您也知道知府大人非常重视赛脚会,他希望我们随州金莲在大同赛脚会中声名鹊起,夺得魁首,名震四海,流芳百世……” 酒楼老板使劲浑身解数,全力组织平生从未使用过的精妙语言试图说服郑老爷。 “得,得,别说了!”郑老爷不耐烦的打断酒楼老板,“人,你们去抓,比赛继续!” “欸,欸,谢郑老板!” 酒楼老板上了二楼,宣布躺比结束。评判们投了票。最后三轮投票都集中在酒楼老板的手中。发挥他一个生意人优秀的算术能力,他很快就得出了统计结果。 “今天三轮的角逐都很激烈。随州的女子人才辈出,她们的金莲小巧玲珑,精致美观,令人赏心悦目。评判们按照瘦、小、尖、弯、香、软、正其他标准给佳丽们投了票。现在我宣布,最后的魁首将代表我们随州金莲参加大同赛脚会的佳丽是……” 酒楼老板卖了一个关子:“二号佳丽!”全场掌声如雷,欢呼如潮,淹没了二号佳丽又悲又喜的喊声:“我的鞋!” 佳丽们虽然在比赛的时候百般妩媚,风情万种,可她们并不是不知廉耻的淫妇。她们可以仪态万千的展示穿着软鞋的金莲,却不能忍受穿着素袜示人。脱掉软鞋就像脱掉衣服一样,是一种侮辱。 人群中有人帮二号佳丽报了仇,石头试下张望,很想找到这位侠士。可是饿狼都找不到的猎物,他又怎么会找得到呢? 比赛结束,人群散去。酒楼老板在大厅的中央,也就是刚才评判们坐的位置,摆了一张大桌,请评判们入席。 石头和雍门广把在门外干等的鲍田奴和李子冈拉进酒楼,在靠边的位置找了一张不大的桌子坐下。 在一道又一道来自全国各地,不同菜系的菜肴上齐之后,酒楼老板终于想到了一个可以自救的理由,上前向郑老爷解释有关那个凶手的问题。 郑老板已喝至半酣,他从怀中掏出那个如珍宝的软鞋,不停的抚摸把玩,全然忘却受伤的赘疣和找酒楼老板要人。 酒楼老板心中窃喜,悄无声息的退下,生怕再次惊扰郑老爷。 一个身材瘦小的乞丐捧着一个破瓷碗走入酒楼。 “师……”李子冈猛地站起身来,被鲍田奴一把拉下。酒楼老板如离弦之箭冲到门边,想把这个格格不入的景象挡在门外。可是已为时过往,乞丐已踏过门槛。 “你这小乞丐,天天到我们酒楼来混吃混喝,快滚!”酒楼老板步步逼近。小乞丐边闪边躲,有意无意地往中间那张大桌靠近。 石头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护住小乞丐:“不要这么凶,他吃的算在我账上!” “好的,爷!”酒楼老板瞬间变脸,他看见石头的打扮非富即贵,不敢为难。 小乞丐像只受了惊吓的小鸟,躲到了石头的身后。 石头转身安抚:“没事了,饿了吧?我请你吃饭。”他随即把她领到自己的桌上,神农宫三个弟子面面相觑,使劲绷着躁动脸,憋着几近破壳而出的笑声。 “怎么了?你们是嫌他脏吗?” “不不不,不嫌,我们还怕他嫌这菜不好呢!”李子冈说完即便摩挲脸庞,像是要抚平还未长出的皱纹。 石头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问小乞丐:“你平时以乞讨为生吗?别人给你什么,你就吃什么?” “是啊,乞丐当然以乞讨为生了!”小乞丐刚才惊恐的样子已经完全消失。他大大方方地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两个手肘撑在桌边,像是这张桌子的主人。 他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又伸手抓了一个大鸡腿,一口酒一口鸡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石头也早已饥肠辘辘,看见小乞丐吃的有滋有味,赶紧坐下品尝美食。 “哎,你为什么当乞丐,是不是你爹娘不要你了?”石头边吃边问,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乞丐,对他们充满了好奇和疑问。 “我没有爹和娘,他们怎么能不要我呢?”小乞丐满不在乎的神情掩饰了转瞬即逝的一丝落寞。 “人怎么可能没有爹和娘呢?” “当然可能了,因为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难道我要叫那石头做爹和娘吗?” “你胡说!” “我没胡说。天下的事有很多是你这毛头小子不知道的!” “我可不是毛头小子,你知道神农宫吗?我很快就要成为那里的客人了,那里的宫主会待我为上宾!瞧,他们三个就是神农宫的弟子!” “神农宫我当然知道了!”小乞丐突然来了兴趣,放下鸡腿,把油腻腻的手指伸到嘴里舔了舔,“神农宫宫主农青云的武功当今天下第一。他有个女儿,美貌如仙,求见一面的人络绎不绝。听说谁只要看到了她的容颜,就不想再离开神农宫。” 鲍田奴几乎把头埋进碗里,李子冈不停清嗓子,雍门广捂着腮帮,像是牙疼。 “你们三个人怎么了?你们的师妹是不是像他说的那样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是,啊!”李子冈点点头,他的喉咙里忽然涌上许多障碍物,剧烈咳嗽起来。 “当然是了!”雍门广把捂着腮帮的手移到眼睛上,好像牙齿的疼痛在整张脸上蔓延开来。 “嗯!”鲍田奴出乎意料地应了一声,但是他的头始终没有抬起来。 “好,好!来呀,来呀!”郑老爷突然间大声叫嚷起来,他高涨的情绪感染了整家酒楼,“来人,把中间的菜挪开!” 店小二赶忙撤下了放在中间的几大盘菜和汤,又将腾出来的位置擦拭干净。郑老爷恋恋不舍地把那一对软鞋放在桌子中间,眼神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软鞋。 “徐老爷,你来放那玉盏,免得等一下扔不中,还怪我放的位置不好。” “郑老爷,你多虑了!游戏嘛,大家开心就好,哪会怪来怪去的?我来放的话,你要是扔不中,也不会怪我的嘛!” 徐老爷肥头大耳,头发不剩几根,绿豆大的眼睛里射出的光却一点也不含糊,把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 他得意于自己八面圆通的灵性,任何时候都要给自己留好后路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金科玉律。 他把面前的玉盏斟满了酒,却不急着放入软鞋中,耐心等着郑老爷的承诺。 “不会怪你,不会怪你,都说了游戏嘛!”离开了宝贵的软鞋,郑老爷手不知该怎么办。他不停地晃动它们,一会儿抓起筷子放下,一会儿又拍拍自己的大腿,心急火燎的催促徐老爷:“快,快,开始吧!” “好!”徐老爷终于站起身来,伸长胳膊,把玉盏小心谨慎,千般呵护的放入了桌子中央的软鞋中央。 郑老爷伸长脖子,望着软鞋中的玉盏,抬起右臂做出一个投掷的姿势,就好像他可以丈量自己的手臂到玉盏之间的距离,从而精确的将投掷物送入玉盏之中,获得饮用来自金莲的美酒的无上尊荣。 测试完之后,他信心十足的抓起盘子里的一粒花生米:“一局投三把,投进次数多者胜。胜者饮玉盏一盏,败者饮大碗一碗!” “好!”徐老爷十分爽快,他要一雪前耻。 郑老爷用拇指和食指捏着花生米,晃动了几下,试试准头。他觉得自己所站的位置不是最佳位置,便把肥大的身躯往右侧挪动了一点。 确定可以完美命中后,他翘起兰花指,平衡投掷所产生的力道。陷落在他的两个手指之中的花生米在菜肴之上呼啸而过,并以完美的曲线到达了万众瞩目的玉盏中。 欢呼声四起。郑老爷熟练而又灵活的跳上椅子,陶醉的高举双臂,为花生米、玉盏以及大饱眼福的观众感谢自己。 徐老爷毫不吝啬的给出了自己最热烈的欢呼,可是他的嘴角却浮现出了一丝神秘的笑。这个笑容绝不是在为郑老爷加油,而是想麻痹对手,让郑老爷尝一尝从高处跌下来的滋味。 “徐老爷,你来!”郑老爷趾高气昂,就好像胜败已分。 徐老爷不慌不忙,娴熟的用双指夹住一粒花生米。他没有那么多的花拳绣腿,他不需要这些东西。 在所有人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他已经扔出了手中的花生米。花生米稳稳当当的落在了玉盏边缘上,并没有进入玉盏中的美酒里。 这时所有人的目光才集中到了花生米上。郑老爷倒吸了一大口凉气,似乎想把这粒花生米吸出来。大家都在屏息等待花生米下一步的抉择。 小乞丐看的兴起,站起身来走到了这一桌人的旁边。 花生米开始往外倾斜。徐老爷拽紧拳头,恨不能把花生米打入玉盏。 郑老爷惊慌的嘴已经渐渐咧开,等待着喊出第一声激动人心的欢呼。 第25章 金莲戏酒 花生米渐渐翘起了它的一端,终于从盏壁滑落。 “我赢了!我赢了!”郑老爷喊道。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愿为郑老爷粉身碎骨。 第二次投掷依然是郑老爷先投。郑老爷故伎重施,百媚妖娆。可是这一粒花生米不愿臣服于他,对金莲敬而远之,远远的落在了四五寸之外。 郑老爷瞠目结舌,就好像他没办法把一粒花生米放进自己的嘴里一样令他惊讶。同桌的人发出替他可惜的惊叹声。 徐老爷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只是他撑的老大的鼻孔泄出阵阵愤恨。徐老爷呼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像泰山一样稳重。 上一把的失误让他非常气恼,他很清楚这不是他的水平。为报一败之辱,他在家中没日没夜苦练了两个月,就连随州最优秀的射手都会惊叹他的精准。 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把那只软鞋中的玉盏想象成他最爱的小妾,把手中的花生米想象成他自己。在这里,只有他才有资格搂抱他的小妾,也只有他的花生米才有资格落入玉盏。 “噗!”花生米落入了玉盏之中,它忘乎所以地旋转,心甘情愿地下沉。 “好!”大家鼓起掌来,忘记了刚刚的惋惜。郑老爷没有忘,他咬牙切齿,他想把刚刚那粒花生米从玉盏中剔出去,扔进嘴里,将它碎尸万段。 “好什么,就扔进去一把算什么?看谁笑到最后!”郑老爷捡起一粒花生米,对着嘴吹了吹,把自己所有的才华和幸运都吹到花生米上。 他默念了片刻,炯炯的双眼不允许任何东西破坏他的设想。花生米脱手而出。然而一切都与他的设想背道而驰。 花生米越过金莲和玉盏,落在郑老爷对面那个人的一碗酒里。那个人像做错事似的,端起碗一饮而尽,将证据毁灭的干干净净。 郑老爷瘫坐在椅子里,不解于他的人生为何一开始辉煌耀眼,后来就渐渐失去了光彩。 徐老爷胜券在握,他唯一的一次失误已经产生了,也已经结束了。 他面带笑容,对待手中的花生米温柔优雅,不像郑老爷那样逼迫它命中目标。他要让花生米心甘情愿的与美酒交融。 徐老爷如愿以偿赢了第三把。虽然二比一赢了对手有点差强人意,不过毕竟是赢了,毕竟是他得到了拿着金莲喝酒的机会。 徐老爷先替郑老爷倒了一大碗酒,他要将最好的时刻留在最后。 郑老爷端起碗放在眼前。平时闻起来醇厚的酒香消散无踪,他丧气的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一滴酒溅了出来,溅到了他的脸上。没有人注意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他们全副心思都在起哄欢呼。 石头和神农宫的三个弟子却发现了一粒东西落入那碗酒里。 石头惊诧的正要问雍门广是怎么回事。雍门广示意他别说话。 小乞丐若无其事的在他们旁边踱步,好像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和他们一起高兴,一起惋惜。 郑老爷没有让那碗代表耻辱的酒在嘴里多停留一瞬,下肚之后,他把空碗重重倒扣在桌子上,睁开眼睛,气势汹汹的等待卷土重来。 徐老爷眉欢眼笑的捧起桌子中央的软鞋,慢慢的举到近前。离得越近,他的手颤抖得越厉害,他的笑容也逐渐转变成一种歇斯底里前的诡笑。 当他的鼻子碰到软鞋时,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的眼睛情不自禁合上了。他的嘴唇焦火难耐,迫不及待的贴了上去,慢慢探索,终于找到了玉盏。 他品了一口酒,世间一切最美的味道在他的口中像奔腾的潮水一样钻进他的齿缝,撞击着他的上颚和下颚,追逐着他游龙般的舌头。 周围的人巴巴的仰着头,不停的咽着口水。 “快点!那一小盏酒喝了这样长时间!”郑老爷妒火中烧,不耐烦的催促徐老爷。 徐老爷置若罔闻,开始第二次冲入云霄。正当他在云霄之巅忘乎所以的时候,一滴酒溅到了他的鼻子上。没有人为此诧异。 同样没有人注意到一粒格格不入的东西落进了他的玉盏之中,除了石头和神农宫的三个弟子。 徐老爷毫不犹豫伸长舌头,去舔到那滴酒。皇天不负有心人,一滴酒都没有从他的嘴里逃掉。 他恋恋不舍的把第三口酒,也就是最后一口送入嘴里。这一口酒里还有两粒被浸润得饱满鼓胀的花生米。 徐老爷细细的咀嚼,将花生碎末和一些不明物,但他相信也是珍宝的东西,与佳酿在口中混合,最后咽进了肚里。 小乞丐走回原先的座位,尽管郑老爷声嘶力竭地吆喝着重新开始一局。 “你不看了?游戏还没结束呢!”石头的目光随着小乞丐的身影移动,白净的脖子依旧朝着最热闹的方向伸的老长。 “结束了!”小乞丐拍拍双手,像是成交了一批大买卖。 “没结束,你没听见他们又要开始一局吗?” “开始不了。”小乞丐的一边嘴角微微上翘,不怀好意的笑声从鼻子里窜出。 “你怎么知道?”石头缩回脖子,似乎精彩的局面已经从两个姥爷身上转移到了小乞丐的身上。 “看着吧!” “你笑什么……” “扑通”一声巨响,青石地面扬起尘灰,古韵气质的梁柱微微颤动,酒客惶恐不安,慌乱寻觅震动的来源。 郑老爷倒在地上,手捂肚子满地打滚,杯盏碟碗美酒佳肴散落一地,其中一壶酒泼在他的头上,他湿漉漉的脑袋像看起来形似遭遇棒打的落水狗。 石头捂嘴大笑,感觉解了心头之气。他厌恶欢郑老爷,厌恶他对三寸金莲令人作呕的迷恋,厌恶他占着自己评判的身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下金莲羞辱佳丽,还厌恶他用它来行酒。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小乞丐压低声音。 “难道……”石头想起了刚才小乞丐一直在他们身边晃悠,想起了有人在他们的酒中投进了什么东西,他开始打量小乞丐。 他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弱不禁风,又瘦又小,披头散发,污秽不堪的小乞丐竟有如此高的功夫。 郑老爷的仆人不知该如何是好,虽然人多但力量一点也不大。四五个人围着郑老爷,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越来越多的污秽粘在自己的身上,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 “哎哟!”徐老爷大叫一声。他同样也捂着肚子,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像雨后春笋一样从他的额头上不停的冒出来。 同桌的人都吓得惊慌失措。看样子是酒菜被下了毒,他们担心自己马上也会像两个老爷那样痛不欲生。 酒楼老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他吓得两腿发抖,不自觉的跪在郑老爷面前,语无伦次:“这,这是怎么了?郑老爷,我们的菜,你,你还好吧?我们的菜和酒可没有问题啊!我们开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你是不是病了?” 他抬起头来仰视众人,就像一个被欺负的可怜虫:“我的菜和酒真的没有问题,这不关我的事!” 郑老爷的仆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几个人对着酒楼老板一顿拳打脚踢。 酒楼老板最后松了口,不再否认他们的酒和菜出了问题,而是愿意免掉酒菜钱并且承担所有的医治费用。 一只飞镖射在那只东倒西歪,已经无人顾及的三寸软鞋上。 桌上少有的一个头脑还清醒的人哆哆嗦嗦的抓起飞镖,上面的纸条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字:“莲痴祸自招,毒药酒中抛,要想解其毒,东边土地庙。” “你们看,果真是酒里有毒!”他高举着字条,就像是抓着免死金牌。 “读出来!”同伴极力要求。他读完那二十个字后,人人自省。 对于自己是不是莲痴这个问题,胸有成竹认为自己不是的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八九不离十认为自己是的人瘫坐在地上,摇摆不定的人抓耳挠腮,绞尽脑汁挖出不是的证据。 郑老爷神奇的站了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酒楼,奔东边土地庙而去。徐老爷独自一人紧跟其后,显得势单力薄。 石头、小乞丐和神农宫的三个弟子早已出了酒楼。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被小乞丐打发走了,他和石头去往东边土地庙。 “你是不是神农宫的人?”石头问小乞丐,他不由自己把小乞丐非凡的本领和神农宫联系在一起。 “我打小就在那边混。” “那三个人怎么那么听你的,你让他们走,他们就走?”石头不甘心。 “利益是一个人做一件事或者不做一件事最关键的因素。他们刚才不是说了吗?要回神农宫向师父交差。如果他们跟着我们去土地庙的话,那不是浪费时间吗?在那里他们什么也得不到。” “你真有一套。” “在江湖上混久了都知道。” “我真羡慕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石头看着瘦弱的小乞丐,萌生出拜他为师的想法。 第26章 戏谑莲痴 “兄弟,你有才呀,写得出那么好的诗!”小乞丐摇头晃脑,琢磨着诗文中的韵味。 “是好诗,对吧?我也觉得。可我爹常常骂我不读书,我家书童说我是‘诗否’。”石头眼中放光,对江湖人士的品位大加赞同,更加肯定自己离家出走的决定,觉得是鱼儿回归了大海。 “你爹不近人情,你家书童反了天,敢这样说主人!” “我的诗和唐诗宋词是有些不一样,也难怪他们。可是别人一看就懂,而且琅琅上口。” “嗯,我看一遍就会了!莲痴祸自招,毒药酒中下,要想解其毒,东边土地庙。哈哈哈!” “哈哈哈!对了,你怎么给他们下的毒?” “这个。”小乞丐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他们的注意力全都在那三寸金莲上,谁会看见我下毒?” “你哪来这么多毒药?” “在江湖上混,能不备点防身吗?” “你的武功一定不错吧,我也想学武功。” “以后我教你。” 来到了土地庙后,郑老爷气急败坏的命手下的人前前后后找了一圈,都不见有人影。他们开始大声地骂爹骂娘,愚蠢至极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应该求饶而不是逞凶。 躲在土地公泥像后面的小乞丐和石头决定不能轻饶了他们。 “往我的手上吐唾沫!”小乞丐把一只沾满泥灰的手举到石头的面前,轻声说道。 “干什么?什么意思?”石头骇然,他虽然没有洁癖,但也从未做过如此污秽不堪的举动。 “吐!” “不吐!”石头紧闭双唇,仿佛生怕小乞丐出其不意撬开他的嘴。 “呸呸呸!”小乞丐连吐几口唾沫,又使劲搓了搓,手上的泥灰凝聚成了一团。 “搓不干净,帮一下忙!”小乞丐又把手举到石头的面前。 “你……”石头恶心得想呕吐,然而物极必反,他突然生出一股横心,咬牙切齿威胁道,“那我撒泡尿在你的手上,搓得更干净!” “好主意,来吧!”小乞丐欣然应允。 “什么?你……”石头焦头烂额,本想吓唬小乞丐,没想到小乞丐竟然顺水推舟,弄得他下不来台。 想起自己跳入江湖的初衷——收获狂放不羁的生活,他狠下心破釜沉舟,趁自己反悔之前迅速扯下了裤子。 “哎呀!”小乞丐忽然惊呼,急促地背过身去,“太臭了,你撒在地上吧!” “你怎么了?乞丐也会怕臭?”在这一轮较量中,石头略占上风,他得意洋洋,故作姿态,“我不撒了,撒在地上岂不浪费了,搓不下你手上的泥!” “哎呀,快撒,我有用!” “不……”石头话音未落,忽觉髋部一麻,尿不听使唤的撒了出来。 “怎么回事?”石头惊慌失措,喊叫起来,幸好郑老爷一行人到了庙的外面。 “嘘!别出声!”小乞丐恨不得捂住石头的嘴,但他现在不敢转身,只是用手肘推了一下石头的髋部。 石头瞬间觉得自己又收回了身体上所有部位的控制权,他赶紧拉上裤子,像是死里逃生一般。 郑老爷的下人在庙外叫嚷了一盏茶的功夫,依然不见有人过来。他们气急败坏,几乎想要一把火烧了土地庙。 忽然,一只飞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向郑老爷,在所有人发现它之前,它已经连同郑老爷的宽袖一起钉在了几乎蛀空的木头柱子上。 郑老爷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形影不离几十年的手臂。 他的仆人眼疾手快,上前取下飞镖,飞镖上面串着两个褐色丸子。 郑老爷不容分说抢过飞镖,把小丸子塞入嘴中,吞进肚里。 徐老爷铤而走险,不顾一切,从虎口中夺下第二颗丸子,囫囵下肚。 郑老爷的仆人愕然不已:“老爷,你为什么把它吃了?” “笨蛋,这肯定是解药啊!”郑老爷神采飞扬,容光焕发。 “哦!老爷真是绝顶聪明啊!”下人恍然大悟。 话音未落,“嗖”的一声,又一只飞镖如法炮制将郑老爷的宽袖钉在木柱上。 郑老爷惊慌失措,狠心从下巴上揪下两根胡子才使自己镇静下来。 他坚决阻止下人再出手,亲自从宽袖上拔下飞镖。这次的飞镖上除了戳着两颗丸子,还带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两个字:“解药”。 下人远远的看见了字条上的字,结结巴巴禀报:“老,老,老爷,解,解,解药!” 徐老爷把手伸进喉咙里,狂呕起来。 郑老爷盯着丸子许久,仿佛他与丸子进行了一场真诚的交流。之后他一仰头,把这颗丸子吞进了肚里。 徐老爷什么也没有呕吐出来,地上只有一滩口水。吃一堑,长一智,他把新的丸子放在手里,见机行事。 郑老爷的下人不解的问道:“老爷,这颗是解药,那你刚才吃的那颗是?” “哈哈哈!”小乞丐和石头从土地公后面走了出来。小乞丐笑得前仰后合。 郑老爷的下人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怒吼:“你笑什么?” “你家老爷吃了两颗毒药,一颗解药,毒还是没解呀!” 听到这里,徐老爷赶紧把手上的丸子吞了进去。 “你为什么要给我下毒?”郑老爷怒不可遏,伸出手就去推小乞丐。 小乞丐轻巧侧身闪避,郑老爷扑了个空,差点摔在地上。 小乞丐嬉皮笑脸说道:“那首诗看明白没?” “我就是喜欢三寸金莲,怎么了?我又没做什么恶事!” “你还没做恶事啊?你扒了人家姑娘的鞋,这和脱了她的衣服有什么区别?你这叫当众调戏侮辱良家女子!” “我……”郑老爷满腹委屈,作为一个资深的莲痴和有钱的富人,他从来没想过爱鞋有什么错。 “求求你了,大爷,把解药给我吧!”徐老爷扑了过来,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碰女人的鞋了!管他三寸金莲,还是四寸银莲,我通通不碰了,连看都不会看一眼,想都不会想起一下,否则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郑老爷这可傻眼了。曾经与他一起长途跋涉只为看一眼大同金莲的战友,曾经与他一起吃尽苦头只为求一双软鞋的莲友,放弃了作为莲痴的无上快乐,舍弃了与他有喜有悲的美好记忆。 他“扑通”跪倒在地,他要报复徐老爷,不要以为他还留恋他们的过去,不要以为他不会丢弃已经破碎的东西。 “大爷,求求你把解药给我吧,我不想死,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 小乞丐心满意足,鼻子里哼了一声:“解药只有一颗,已经被你们吃了。” 郑老爷和徐老爷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大爷救命,小的甘愿做牛做马!” “哈哈哈!你们服的毒药叫‘王八蛋龟儿子’。它是专门用来惩治王八蛋和龟儿子的。你们说你们中这个毒可冤枉呀?” “不冤枉,不冤枉!”郑老爷拼命摇晃脑袋,直到力竭。 “大爷,你说了算。”徐老爷拼命点头,直到眩晕。 “此毒不是一颗药丸就能解的。你们做下诸多恶事,岂能顷刻间就可清除毒素。” “求大爷指示,我们该怎么做?”两人又一次齐心协力异口同声。 “首先,多多行善。” “这个是当然,我们一定会多做善事。”。 “其次,以后你们说话的时候必须把‘我’这个字改成’王八蛋龟儿子’。只有这六个字的吐气方式能够把你们体内的毒素逐渐排出。” “我,不对,王八蛋龟儿子知道了!”徐老爷以从未有过的敏锐迅速调整自己的言行。 “王八蛋龟儿子会照做的。”郑老爷也不甘示弱。 “最后,你们每日卯时饮晨尿一碗。如果这三点都做到了,此毒三年之内可自行解除。” “好,好!”两人的头像捣蒜一般,脸上的横肉颤抖不止。 “你们若再欺辱女子,让我神农宫弟子得知,可不能像这次一般幸运,定叫你们受世间最毒的毒药折磨。每日午时、子时浑身奇痒,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浑身上下伤口溃破,无药可愈。每月初一、十五血液从百汇至涌泉逆行,颅内似有成千上万的蝼蚁在啃食,脚底似被无数尖锐的寒冰刺入,让你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此毒永生不可解!” “大爷,大爷,饶命饶命!我,王八蛋龟儿子绝不敢再犯!”徐老爷眼眶湿润,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被自己重新做人的决心所感动。 郑老爷也试图向小乞丐表达决心,可是力不从心,肥胖的身体一度倒下,最终由两个下人搀扶,勉强支起上半身,上气不接下气的晃动着沉重的脑袋。 神农宫的毒药使他魂飞魄散,小乞丐的手段令他心悦诚服。 他钦佩徐老爷的先见之明,真心实意原谅了他对自己的背弃,同时也庆幸自己刚才因为和徐老爷赌气而求饶。 “滚!”小乞丐大吼一声。徐老爷拔腿仓皇而逃。郑老爷的下人一哄而上,手忙脚乱去抬郑老爷。 或许是郑老爷的肢体比平时僵硬,或许是下人的手脚比平时无力,郑老爷三番五次被摔在地上,像是待宰的肥猪。 “哈哈哈!”石头和小乞丐笑得前仰后合,毫不在意一群悲惨的人身处绝望之中。 第27章 入神农宫 黄昏的暮色无尽蔓延,飞鸟从复归静寂的土地庙上空掠过,嘹亮的啼鸣余音袅袅。 石头意犹未尽,想着刚才的闹剧,忍不住问小乞丐:“王八蛋龟儿子?真有这毒药?” “我发明的,土地公身上泥巴和我的口水,还有你的尿。” “啊?哈哈哈!” 石头和小乞丐启程前往神农宫。一路上古怪精灵的小乞丐花样百出,和无趣的神农宫三个弟子比起来,路上的时光变得妙趣横生。石头竟然也不那么指望尽快到达神农宫,一睹西北第一大帮派的风采。 两天之后的夜里,两人来到了神农宫。守宫门的弟子对着小乞丐双手抱拳,恭恭敬敬说道:“少主……” 小乞丐急忙阻止:“小乞丐不能进吗?别拦着,赶紧让我和我的朋友进去!” “别这么粗鲁,他不让你进去也情有可原。你想想这江湖上的大帮派哪里能让一个小乞丐随便出入?”石头把小乞丐拉到自己的身后。 他相信凭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定然能让小乞丐沾他的光,到这种上等的地方见识见识。守宫门的弟子往一旁退了两步。 “小兄弟,别怕!”面前这个神农宫的弟子比自己还小,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石头心有不忍,“小乞丐不是要故意叫嚷,他仰慕神农宫的威名,想一睹风采,小兄弟可否行个方便呀?” 守宫门的弟子先是呆若木鸡,然后突然抬起双手在面前使劲摇晃了几下,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石头咧起嘴,挤出他平生认为是最灿烂的笑容,试图软化面前这个小弟子的心:“我明白你的师父让你守在这里,肯定叫你把闲杂人等阻拦在外,这是你的职责,你做的很好。不过他是我的朋友,我是你们神农宫的……贵宾。贵宾应该也可以带上一两个朋友进神农宫吧,是不是?而且我这个朋友心地善良,他专门惩治逮人恶霸,我相信你们神农宫一定会很高兴交到这样正气的江湖义士……” “少废话,走!”小乞丐扯着石头的衣袖,霸气的闯过宫门。 “等,等,等……小师父还没答应呢,我们不……”石头扭着脖子回头看着小师傅,想从他的脸上看到许可。 “他在点头,看到了吧?他让我们进啦!”小乞丐又好气又好笑。小师父立即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来,石头这才放心转回了头,继续往前走。 “小兄弟,我警告你,虽然我们俩相处了这么长时间,彼此熟识,可是这宫里的人都是陌生人,我们不可嬉皮笑脸,蛮横无理!你要讲规矩,我让你做什么你才能做,否则你别再跟着我了,出宫去吧!”石头一本正经,不苟言笑。 “好好好,我听你的!”小乞丐似笑非笑。 “你是不是在想我是个书呆子,假正经?” “没有啊!” “那你笑什么?” “我笑给他们看!我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贵宾。他们的贵宾的朋友笑容满面,你一定会很有面子的。” “哼,油嘴滑舌!” “少主!”一个神农宫的弟子迎面走来。 “你在叫谁?”石头满腹狐疑。 “呃,没,我是想问公子有没有看见……少主?” “你们少主是谁?” “哦,那没事了,原来公子不认识少主啊!” “我怎么会……”石头话没说完,又被另一个人打断了:“石头你来啦!师父正等着你们呢!”雍门广走了过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估计是这次办事得力,得到了师父的嘉奖。 “我还带了一个朋友,你们神农宫欢迎吗?” “欢迎啊,我们神农宫最欢迎这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朋友。等一下师父见了他一定很高兴。” “那就好了。对了,”石头凑到雍门广耳边说道,你们宫里的弟子还真奇怪。他们见了我都要问我,你们的少主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少主在哪,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他一面。” “没事,你是贵宾嘛,他们可能以为少主会和贵宾在一起。” “原来如此。” 农青云正在药房里准备着明日一年一度的神农尝毒大考核。 此次有三十名弟子得到考核资格。这三十名弟子是根据平时药理考核、武功考核加上纪律的总得分选出的。 农青云把明日的试题,也就是三粒药丸放入盒中。这三粒药丸经过他的反复炮制,和去年的药丸相比毒性更大,成分更复杂。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 在他的督促下,神农宫弟子的水平一年比一年高。神农尝毒大考核正是作为一年中最大的一次激励,敦促没能获得考核资格的弟子更加努力,鞭策参与考核的弟子更进一步。 “师父,石头来了!”雍门广站在药房外说道,没有农青云的允许,他不敢轻易进药房。 “好,我马上就来。”对于这位和恕妃关系亲密,来自京城的公子哥,他倒想认识一下。 神农宫目前没有和官场打交道,但未必就永远不会和官场打交道。认识一些官道上的人也不是什么坏事,作为一个大帮派的领导者必须要有远见。 “农宫主,久仰!久仰!”石头学着和他爹打交道的那些人所说的官话。 “石头,来,坐!”农青云以出乎石头预料的热情招呼他坐下,还叫人给他专门沏了茶, “这是神农茶,只有我们神农宫这里有,你可能没有喝过吧?它的味道很独特,入口时不觉香,可是下咽时却发现香气四溢,得赶紧再品一口,因此品神农茶很多人都停不下来。呵呵!” “哦,那在下真是有口福了。”石头端起一盏茶,有模有样地闻了闻茶香。其实他根本不懂茶,也不喜欢茶。他觉得品茶就像吟诗一样老气横秋,酸腐不堪。 “嗯,果真如农宫主所说,好茶!” “呵呵,石头,你可以把这茶带到京城里,皇宫里,说不定神农茶也可以名扬四海呢!” “好主意,在下也正有此打算。如此好茶不给那些自封‘茶圣’”的人品一品真是埋没了。” “恕妃也酷爱此茶,可惜这些年来,她都没有这口福了。” “对呀,那在下就更要好好地做一做神农茶的推广工作了,让恕妃可以光明正大的喝上神农茶!” “呵呵,石头对恕妃还真是上心。” “嘿嘿,她就像在下的娘一样,她的事就是在下的事。” “哦?石头和恕妃是如何相识的?” “在下小时候就认识恕妃啦!马皇后娘娘对在下的娘和在下说,恕妃人好,有事可以找她帮忙。嘿嘿,自此之后在下就天天烦着她!” “哦,皇后娘娘和恕妃……” “情同姐妹!” “那我就放心了。石头的爹是?” “嘿嘿,爹不让到处说,怕在下给他惹事。” “哦,不提也罢。我听弟子说这一次进京,石头帮了大忙。老夫有恩必报,如果以后石头遇到了困难,神农宫能帮到的一定会帮。” “谢农宫主!”石头得意的撇了一眼小乞丐,“在下有一事请农宫主许可。这位兄弟和在下情同手足,他对神农宫心驰神往,此次他和在下一同前来,农宫主可否留他几日?” 农青云看了一眼小乞丐。这眼神绝不像在看陌生人,几分责备,几分笑意交替出现在他的眼里。 石头觉得奇怪,问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两人异口同声。 “老夫看着小乞丐,心生怜悯。就在这里住着吧,爱住多久住多久!”农青云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晃动了几下,好像原本打算做出的举动遭到半途而废。 “谢农宫主!”小乞丐道,眉宇之间竟现出一丝娇媚之态。 “石头,你们俩到处逛逛,神农宫大的很,让鲍田奴给你们做做向导,还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说。对了,明天是一年一度的神农尝毒大考核,说不定你会觉得有趣!” “多谢农宫主盛情款待!” 秋风习习的清晨,曙光初现,神农宫的弟子忙碌起来。扫地的、搬桌子的、搬凳子的、拿文房四宝的、拉条幅的,像忙碌的蜜蜂进进出出,争分夺秒,但却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全都不见人影。没人搭理的石头和小乞丐无聊的在一旁晃悠。 “农宫主还说让鲍田奴陪我,他怎么连师父的话也不听了?”石头对神农宫的弟子总有失望之处,幸好他偶遇了小乞丐。 “今天不是要考核吗?他肯定得准备呀!”小乞丐难得为他人着想。 “对了,你说这神农尝毒是什么意思?” “肯定是要吃毒药啊!”小乞丐说的天经地义,吃毒药就好像吃饭一样简单。 “吃毒药?你开什么玩笑?谁会明知是毒药,还要吃进去啊!” “嘿嘿,神农不就是这样吗?神农尝百毒,听说过没?” “神农尝百草,不是尝百毒!”石头得意洋洋地纠正小乞丐,这是他少有的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 此刻,他体会到了读书的好处:“神农可是我们的祖先,没有他就没有我们。不是他尝了百草,我们现在也没办法用中药来治病。你得多读点书,就会知道他的故事了。” 石头义正言辞,似乎要把父亲对他的教导一丝不漏地传给小乞丐。 第28章 神农尝毒 “就你书读得多!那百草里有多少种毒药,他不是照样吃进去吗?毒药怎么就不能吃了?”小乞丐不甘心被石头教育,反唇相驳。 “他要是知道有毒,他就不会吃!他吃了之后,发现有毒,便告诉世人这种草不能吃。所以说没有人会明知有毒,还要吃!”石头辩解道。 “吃吃吃,你真是个痴人!你看着吧,他们明知有毒会不会吃!”小乞丐有些不耐烦。 “走着瞧!” 辰时一到,神农宫所有人都各就各位,在练武场排列的整整齐齐。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终于出现了,他们站在队列的最前端。 农青云坐在一张摆满了小匣子的桌子前。他的后面高高的悬挂着一条朱红横幅,上面写着“神农尝毒大考核”七个金色大字。 “一年一度神农尝毒大考核现在开始!请三十位获得考试资格的弟子出列!”一位被农青云挑选为此次考核司仪的年轻弟子面对着神农宫众弟子慷慨激昂,似乎他是最后的获胜者。 三十位弟子顺从的走出了队列,司仪得意洋洋,嗓音高亢:“第一轮考核你们的解毒能力。规则如下:一、解药不得用百草丹中的任何一味药。二、听到‘开始尝毒’的指令应立马服下毒药,听到‘开始解毒’的指令才可服用解药。三、服下解药一盏茶的功夫后,由宫主测量脉搏,脉搏紊乱者淘汰!” “百草丹?”石头转头询问小乞丐。 “百草丹是神农宫的秘制丹药,只有每一代宫主才知道它的配方。传说……”小乞丐自鸣得意,故意卖个关子,享受着石头哀求他继续往下说的无聊乐趣。 “传说?赶紧说,马上要开始了!”石头落入陷阱。 “你求我?”小乞丐得寸进尺。 “我求你。”石头毫不理会这种无价值的尊严。 “呵呵!传说六千多年前,神农氏炎帝尝百草配得此方。如今此秘方中的大多数草药在民间已经无处觅得,唯有神农宫留有草药根种,年年耕种,代代相传。神农宫的后山中有一片密林……” 小乞丐故意在抛下一个诱饵之后戛然而止,等待石头百般求解。 “然后呢?”石头不解小乞丐的诡秘心思,这与他一吐为快的习性截然相反。 “没然后了,都说了是密林,你以为你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吗?哼!” “那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了。” “赶紧告诉我呀!”石头瞥见小乞丐与刚才出现过的如出一辙的眼神,随即知道自己该说的话,“求你了,求你了,赶紧告诉我!” 小乞丐心满意足,慢慢的张开了薄唇。 “只有宫主农青云和她的女儿农铁舒以及他的三个弟子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可以进入密林。其他辈分较低的弟子不允许踏入密林半步,而这些在江湖中已经失传的草药也由他们五人轮流培植和耕种。农青云走南闯北几十年,在江湖上遇到过无比凶险的毒药,百草丹均可解除毒性。服药者体魄强劲,则三五个时辰便可生龙活虎。即使服药者身体虚弱,一两日也可恢复如常。” “你是怎么知道的?连神农宫的密林都一清二楚?”石头歪着脑袋,小乞丐的诸多疑点又增一个。 “没有什么事是乞丐不知道的。”小乞丐双手抱在胸前,抖动小腿,傲气的神情仿佛是由他主宰了一切。 “考核现在开始,请到宫主那里领取下丸!”司仪面向受试者。 “下丸是什么?”石头又问小乞丐。 “有下就有中,有上,这下丸肯定就是毒性最小的丸子。” 石头没有反驳,他觉得挺有道理,就是不知为何小启在猜得到,他却猜不到。 每个弟子都领到了一粒蚕豆大小的黑色丸子。 “开始尝毒!”司仪意气风发,就好像所有性命都掌握在他的手里。 三十位弟子把蚕豆大小的黑色丸子举到眼前,毫不犹豫的把它们送进了嘴里。 “看见没有?他们是不是把毒药吃下去了?”小乞丐趾高气扬的斜眼看着石头。 “他,他们……”石头的五官像盘结的绳子一样扭曲起来。他感觉到那些毒药进到了他的肚子里,并且在里面翻江倒海,戳烂他的肠胃,把他的血液变黑。他下意识的抬起自己的手臂,捋起袖子。一条纤细雪白的胳膊出现在他的面前,和原先一模一样,没有肿胀,没有变色。他如释重负,自言自语:“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你是不是不服输?”小乞丐咄咄逼人。 “服,服,长见识了,还有这样的考核,真吓人!” “哼,少见多怪!” 半刻钟后,弟子们开始出现各种毒发起始症状。功力尚浅的开始流鼻血,蹲坐在地上,直不起腰来。功力深的只是脸色发青,依然像雕塑一样岿然不动。 “开始解毒!”三十个弟子稀稀疏疏的从怀中掏出自己准备的药丸。 那些已经被毒药打趴下的弟子看也没看一眼手中的药丸,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那些尚未被毒药惊扰的弟子镇定自若,慢条斯理的把药丸放在手里把玩一番之后,才风度翩翩的将他们送入口中。 “哇,厉害!他们不怕毒性发作吗?”石头觉得不可思议。 “哼,假模假样!”小乞丐嗤之以鼻。直到所有弟子都吞下了自制的解毒药丸,鲍田奴和李子冈才吞下手中的药丸。 “你说他们俩谁会是最后的获胜者?”石头问小乞丐。 “我说他俩都不是?” “为何?他们可是农宫主大弟子和二弟子!” “通常老大愚笨,老二狡猾,老三最幸运!” “你这是什么歪理?” “江湖经验。” “那你是说雍门广是最后的胜者?” “很有可能。” “不可能!他刚才都流鼻血了,鲍田奴和李子冈只是脸色微变。” “那只能说明他的功力比他的师兄弱,并不代表他的解毒能力比他的师兄弱。” “如果他真的能赢,那只能靠运气了。” “他运气可不赖,在京城不就只有他一个人没受伤吗?”石头无话可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小乞丐处处都能把他打败,就好像这神农宫是他的地盘一样。 一盏茶过后,司仪道:“测脉搏!” 三十个弟子鱼贯而列,走到农青云的桌前,把手放在桌上。 农青云神情严肃,把手搭在他们的脉搏上,弹指之间便换一人。很快,三十个人便都已测完脉搏,开始等待残酷的淘汰或者荣幸的晋升。 农青云摊开案上的宣纸,大笔一挥,十个名字出现在了上面。 司仪取过被淘汰人的名单,故作惋惜,声音低沉地宣读了名单上的名字。 “看明白了吗?”小乞丐问石头。 “哦,明白了一点。” “被淘汰的这个十个人是脉搏最弱的十个人,他们所制的药丸解毒能力差。” “脉搏最弱?农宫主摸一下就知道谁的脉搏强,谁的脉搏弱了?我看御医都要搭在手腕上很长时间呢!” “哼,御医怎么能和农宫主比?”石头知道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江湖人自然看不起皇宫里的人。他怎么能拿一宫之主和笼中之雀比呢? 司仪宣读完毕,眉毛一挑,激情和神采重新回到了他那张刚刚经历了沧桑的年轻面庞上: “开始尝毒!请到宫主那里领取中丸!” 剩下的二十个弟子走到农青云的面前,取出一粒花生大小的青色药丸。 “这中丸当真比下丸更毒吗?”石头心中暗道,他没有问小乞丐,不想又被他讥笑, “这青色看着比那黑色顺眼多了,而且也没有那么大粒,怎么反而毒性更强呢?”这粒看着顺眼得多的药丸可没有石头想象的那么温顺。 弟子们刚刚服下,就有三个人呼吸急促,躺在地上打起滚来。其中有两人赶紧从怀中掏出自制的解药吞服。而另一个人则顽强抗争,无论毒药把他侵蚀得怎样体无完肤,他也不肯服下解药。 不一会儿他就昏死过去,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那两个服下解药的人也并没有好转多少,他们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呻吟和翻滚的次数,以此展现他们的解毒能力。 “把他们抬到后院,给他们服下百草丹!”农青云脸色阴沉,把一个小匣子移到案台的左上角,匣子里放着三粒百草丹。 他挥了挥手,示意弟子们赶紧把这三个丢人现眼的家伙挪走。其余的十七个弟子看得胆战心惊,人人自危。 这一次的毒药比去年的毒性增强了许多,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它巨大的冲击力和破坏性。他们体内的一股股真气正与毒药殊死搏斗,不知何时会败下阵来。 恐慌在他们之中蔓延。 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却泰然自若。他们三个是农青云亲自招收,亲自教授武功的弟子。和其他的神农宫的弟子比较起来,他们在任何方面都领先了许多。这次大考核的最终获胜者无疑是他们三人中的一人。 “开始解毒!”司仪的指令就像是救命符一样。 这一次除了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没有人再把玩药丸,甚至他们都顾不上自己的风度,狼吞虎咽,就好像他们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而一颗花生米大的药丸却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 一盏茶后,司仪道:“测脉搏!” 十二个人信心十足走向农青云的桌子。五个人躺在地上心如刀割地望着师兄弟们从他们的面前走过,桀骜不驯的双腿始终不肯把他们的主人支撑起来。 农青云以电闪雷鸣的速度再一次摸过了每个人的脉搏。大笔一挥之后,又有五个弟子结束了他们满目疮痍的考核。七名弟子有惊无险地进入了解毒考核的最后一次挑战。 第29章 披沙捡金 “开始尝毒!请到宫主那里领取上——丸!”司仪故意把‘上’字拖长了音,显示出它的无上尊贵。 亲眼目睹一个个弟子在中丸面前倒下,石头迫不及待想要见识这粒传奇的上丸。神农宫五千多个弟子,只有七个弟子有资格尝这粒上丸。它会是什么样的?又有几个弟子能对抗它的毒性? 七粒绿豆大小的白色药丸摆在农青云的案上。它们像七颗纯洁的珍珠,又像七个魔鬼的眼珠。 “哇,这么小的一粒药丸,看起来纯洁无瑕,却是剧毒无比!”石头不禁感慨,嘲讽随之而来。 “切!外表好看的东西都不会是什么好东西,‘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总通听过吧?”小乞丐从怀里掏出一个被他衣服蹭脏了的馒头。 “你身上怎么会有馒头?” “早上没吃饱就藏了一个起来嘛!来,看了这么久也饿了吧,吃一口吧!” “不要!” “怎么?嫌馒头脏是吧?”小乞丐心中不悦,但还是习惯性的拿着馒头往身上蹭,然后把更脏的馒头塞在石头手里,“替你擦过了,现在满意了吧!” “没有,不饿!”石头把抓馒头的手放在背后,实在不能目睹上面污渍斑斑。 “哼,我就知道你没有眼力见,只盯着那些好看的东西。” “我……懒得和你说!”石头闭上口,唯恐错过上丸尝毒的过程。下丸尝毒和中丸尝毒已令他目瞪口呆,他断定上丸尝毒会是他一辈子所能见识到的最精彩绝伦的事。 “嘘,看!”石头两眼死死盯着那七粒表里不一的药丸,不再理会小乞丐。 在七粒药丸面前,七个弟子眼神坚定,视死如归。 那些怯懦的害群之马,狂妄的跳梁小丑,无能的酒囊饭袋都已经从他们的队伍里清除出去了。有资格站着上丸面前的他们是神农宫的凤毛麟角,人中骐骥。 他们像享受美味一样吞下了上丸。 沙漏里的沙下滑得比任何时候都慢,药丸里的毒素入侵得比任何时候都快。已经有四名在上两轮考核中从始至终表现得云淡风轻的弟子开始不停的抽搐,嘴边渗出白沫。 不过,他们以非人类的意志力始终站立着,即使他们的背驼的比山丘还拱,他们蜷缩的样子比麻袋还皱。 石头热泪盈眶,他无法想象这种比石头还坚硬的意志从何而来。 从他们那有血有肉的躯体吗?还是从那看不见,摸不着的,能为他们做出决定的东西? 石头一向随心所欲,从未在自己的身体里发现这种东西。他从未逼迫自己做一件痛苦万分,却被称为“正经的”或“有意义的”事。 他不吃他不喜欢吃的东西,即使是他娘亲手为他而做。他从不读书,尽管他知道有人十年寒窗苦读。他恨他爹逼他学这学那,只因为他不喜欢别人安排他的人生。 他这十几年来是不是一直都活得没有意义?为什么在另一个地方有人要拼了命去和某种东西抗争? “喂,你哭啦!”小乞丐侧过身体,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眼里的惊讶充满了嘲讽。 “没有,沙子进眼睛了!”石头不肯承认,他拼命揉搓眼睛,希望它们马上红得吓人,以至于小乞丐不敢再盯着它们。 半刻钟之后,那四个人终于倒下了,他们倒下是因为他们失去了知觉,他们的双腿无法被他们所支配。 这一回农青云惋惜的摇了摇头,令人将他们抬走,并用百草丹施救。他知道他们将会代替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他们是神农宫的未来。 “开始解毒!”鲍田奴唇色发青,李子冈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雍门广半弯着腰,捂着脑袋,正与眩晕对抗。很明显,雍门广实力最弱。他们三人同时服下解药。 一盏茶后,司仪宣布时间到,第一轮考核结束。 三人表面上基本恢复了常态,鲍田奴和李子冈比雍门广看起来轻松一些。不过这一次不用测脉搏,他们三人都通过了第一轮考核。 众弟子响起赞许的掌声,对三个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 休息了一炷香的功夫。正三五成群,热火朝天的聊着第一轮考核的弟子们迅速排好阵列,等待着更精彩的第二轮考核。 司仪没有丝毫疲乏,情绪饱满地宣布:“神农尝毒第二轮考核现在开始!这一轮考核的是制毒能力!规则如下:一、每人配两颗百草丹,也可用自己所制解药。二、投毒后,被投毒者可以立刻服用解药。三、毒药毒性的清除时间以最先稳定脉搏的人为准。四、毒药的毒性被清除时间最长者获胜。三位师兄,请拿出你们的毒药!” 三人各从怀中拿出一个小匣子,这个匣子是他们专门为此轮考核准备的。 三人所制毒的药都非常小,和上丸差不多,颜色飘逸,分别是薄荷绿、柠檬黄和桃花粉。看见它们如此惹人怜爱的外表的人绝对想不到里面包藏着险恶的祸心。 “三位师兄,如果需要百草丹,请到宫主那里领取。”司仪道。 三人同时走到农青云的桌案前,每人领取了两粒百草丹。 到目前为止,对于神农宫的弟子来说,没有人能够炮制得出比百草丹更好的解药。只有农青云为新研制的神农顶刚刚制成了解药“过眼云烟”,它的解毒能力比百草丹强上数十倍。 “三位师兄,你们当中由谁先来投毒?”鲍田奴和李子冈同时看向雍门广,所有的弟子也看向了雍门广。 这是一种约定俗成,总是由最弱的弟子开始投毒。从弱到强,整个过程有一种递进式的发展才会越来越好看。 雍门广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他并不认为他是三个人当中最弱的那一个。 虽然第一轮考核的表现,他略逊于两个师兄,可他终究是通过了考核。 而在制毒方面,他有相当的把握,绝不会输给两个师兄。 愤怒只是一闪而过,雍门广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谦卑的笑容:“历年来都是大师兄所制的毒药最强,大师兄先开始吧,嘿嘿,我的拿不出手。” 鲍田奴咧嘴冷笑,硕大的门牙在日光下闪闪发亮。他皱着眉,那股轻视和傲慢全部写在额头上之:“三师弟,再怎么拿不出手,你始终也是要拿出来的,难道你想退出考核?” 李子冈不言不语,他对这种唇枪舌战,冷嘲热讽没什么兴趣,他只关心自己的功夫和药理,并且功夫永远排在第一位。 “不,不,不,大师兄,我的先投,怕扫了大家的兴。只有大师兄所制出来的毒药才能让大家看得过瘾。” “好,你爱什么时候投变什么时候投!”鲍田奴把小匣子往前一推,李子冈和雍门广上前各取了一粒薄荷绿的药丸,吞下肚去。 瞬间,他们的脸色就变得煞白,然后转青,接着转黑。李子冈运气对抗,可是他的真气就像蚂蚁碰到了滔天巨浪,被冲得七零八落。他双腿一软倒在地上。 雍门广更是不济。他早就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翻滚,不停的发出呻吟。这已经是他们吃下的第四颗毒药,体力的衰弱导致他们在毒性面前节节败退。 人群中不停的发出“哇”的声音,就连农青云都笑着点了点头。 鲍田奴板着脸,神情严肃,甚至还表现出了一丝怜悯。可是他背在身后交叉的双手里,两根大拇指兴奋的相互拨动,庆贺着主人的成功。 李子冈和雍门广赶紧取出百草丹,塞进嘴里。可是他们的痛苦并没有减少半分,直到一刻钟后,他们的脸上才出现了一丝血色。 要尽快恢复平稳的气息,躺着比站着有利,因此又过了一刻钟,他们才从地上爬起来。 农青云测过他们俩的脉搏后,将鲍田奴的毒药毒性清除时间定为两刻钟。 “二师兄,你先来吧!”雍门广坚持自己最后投毒。 李子冈没有推脱。两粒柠檬黄的药丸,分别进了鲍田奴和雍门广的嘴里。 鲍田奴和李子冈一样服的是第四颗毒药。虽然他的功力没有李子冈强,可是李子冈的毒药也没有鲍田奴的毒。因此,鲍田奴和李子冈的反应差不多。 在倒地的时候,鲍田奴服下了百草丹。 雍门广则几近濒死边缘。这是他服的第五颗毒药。他的功力是三人中最弱的。李子冈的毒药才刚刚进入他的嘴中,他就晕厥过去。 司仪赶紧掰开他紧紧拽着的右手,取出百草丹,塞进他的嘴里。 所有人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鲍田奴在一刻半钟的时候站了起来。雍门广直到三刻钟才站了起来。农青云将李子冈的毒药毒性清除时间定为一刻半钟。 最后轮到雍门广。鲍田奴和李子冈怜悯地看着他。如果农青云不在场。鲍田奴肯定会说:“三师弟,还有必要比吗?” 雍门广脸色发白,嘴唇干裂,年轻的脸庞现出苍老的迹象。 第30章 瞒天过海 雍门广额头、眼角和嘴角的皱纹不知何时粉墨登场。无力下垂的双臂,直不起的腰杆和偶尔就会莫名其妙抽搐一下的双腿无不表明了他不可能成为这一次考核的获胜者。 他取出桃花粉药丸放在掌心上。那药丸的光泽照亮了他原本无神的双眼,他立即焕发出青春的光彩,步履轻盈走到鲍田奴和李子冈面前。 他们俩无所畏惧的伸出手,雍门广像撒播种子一样将他的希望撒在了他们的手心里。 鲍田奴终于忍耐不住,对着雍门广的信心付之一笑,囫囵吞没他的希望。 李子冈心不在焉的把药丸扔进嘴里,已然洞悉自己不会是获胜者,只希望早点结束考核。 半盏茶的功夫后,鲍田奴和李子冈依旧和他们吞下桃花粉药丸之前一样,不头晕、不出汗、不心悸、不腹疼,站得像松树一样直。 神农宫众弟子开始交头接耳。 雍门广脸色土灰,汗如雨下,倒是像他服了毒药。 农青云皱起了眉头,司仪赶紧跑过来,小声问道:“宫主。结束考核吗?”农青云点了点头。 司仪领命回到原位后,清了两下喉咙,以足可绕梁三日的嗓音宣布:“此次考核……” “扑通”两声,鲍田奴和李子冈同时倒地。 所有弟子惊呼。石头目瞪口呆,小乞丐始终是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农青云放下准备题写获胜者名字的毛笔,出人意料的离开了座位,来到两个弟子身旁。 他知道这种情况极其罕见而且危险,两个弟子一定是中了剧毒,否则不会毫无征兆,忽然失去知觉。 农青云把百草丹塞进他们俩的嘴里,又摸了他们的脉搏。不好!他们的脉相比寻常中毒脉相凶险百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脉相,只听师父农平风在世时曾经提到过,这是一种蛊毒产生的脉相。 哪里来的蛊毒?神农宫从来不与九黎族接触,难道雍门广偷偷接触了邪术?他日日待在神农宫,哪里有机会接触他们,莫非是这次进京……?那个石头有没有问题? 无数个念头闪过农青云的脑子。 “师父,他们还是没有醒。”司仪怯怯地在旁边提醒。 农青云又搭了鲍田奴和李子冈的脉搏,没有丝毫起色。再耽搁些许时间,他的这两个弟子即使活过来了也会变成废人。 “去!到药房去,把神农顶旁边那个格子里的药丸拿过来!”农青云让司仪去拿过眼云烟。 其实农青云研制出的新一代的神农顶正是部分参考了蛊毒的产生机制,而过眼云烟正是蛊毒的克星。 炼制神农顶时,农青云把九百九十九条毒虫放在九百九十九种毒草中锻炼,让毒虫充分吸进了毒草的毒液精华,再从毒虫中提取毒液。 经过这种过程,提取的毒液含有毒虫和毒草两类毒液。而且他发现动物和植物的毒液交融会发生难以想象的效果,其毒性远远大于动物与动物,植物与植物的毒液相交融所产生的毒性。 虽然他没有像蛊毒那样直接使用毒虫,但是这些毒液侵入人体的时候,就像是千万只毒虫在爬咬,有过之而无不及。 过眼云烟可以克制类似蛊毒的毒性,但是蛊毒千变万化,农青云不敢肯定过眼云烟可以解鲍田奴和李子冈的毒。 雍门广看着两个强劲的对手像死人一样躺在地上,师父焦头烂额,不知是喜还是悲。 按理说,今日考核的获胜者非他莫属。可是师父脸上完全没有显露出半点对他的赞许,他为此忧心忡忡。 “你有没有解药?”农青云猛然扭头质问雍门广。 “师,师父,没……”雍门广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惊得语无伦次。 “你两个师兄未必保得住性命,有解药赶紧拿出来!”农青云的声音冰冷的像一把利剑刺进雍门广的身体里,他不再抱有幻想。 “没有,真的没有!我只按师父的要求配制了毒药。”从他这里什么也没得到,农青云厌恶地转过了头。 司仪取来过眼云烟,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用岔了气的声音说道:“师父,给你!”他不顾自己声音形象的举动感动了神农宫的弟子,他们纷纷为他叫好。 农青云把过眼云烟塞进两个弟子的嘴里,又拍了一下,保证它们能够滑入食道。 鲍田奴和李子冈的头顶渐渐的出现了一些雾气,后来雾气越来越浓,笼罩了整个头部。 毒液正在过眼云烟的逼迫下,慢慢地通过头部逃出他们俩的体外。 两刻钟后,过眼云烟终于不负众望赶走了所有毒液。鲍田奴和李子冈苏醒过来。众弟子齐赞师父无所不能。 农青云长长舒了一口气。不仅是因为两个徒弟安然无恙,更重要的是他研制的过眼云烟在这次出其不意的检验中完美过关。 雍门广始终低垂着头,品尝着与荣誉失之交臂的沮丧和等待暴风雨来临的恐慌。 神农尝毒大考核草草结束。 这一次的考核没有获胜者。有的弟子认为理所当然,雍门广一定使用了什么妖术,才会使得百草丹无法解他所配出的毒药。 而有的弟子却为雍门广鸣不平。他们认为只要制出的毒药毒性最强,就应该获得第一,百草丹也并非无毒不解。 鲍田奴和李子冈一直在回忆自己是如何倒下的,仿佛做了一场不可追忆的恶梦。 石头不得不佩服小乞丐的远见:“没想到雍门广真的是最厉害的,你怎么猜的这么准?” “哼,小菜一碟,我的本事大着呢!”小乞丐习惯性地翘起一边嘴角,上面写着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晚,农青云把雍门广叫到药房里。 “在我问你之前,我希望你自己先坦白。”农青云的语调出乎雍门广的意料,平淡无奇,与他平时的口吻如出一辙,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 雍门广以为有转机,急忙开口解释:“师父,我为这次考核做了很长时间的准备。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师兄弟们闲暇之余聊天的时候,我也在看书、配药。每周一次下山的机会,我也放弃了。这次参加考核所配制的毒药我反复调了一百多次。好几次我在试药之后都晕厥过去,幸好我事先让师弟在旁边看着,及时给我服下百草丹,才保住一条小命,不过也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恢复元气。直到昨夜,我配制的毒药才达到我理想的样子。今日我的毒药确实技压群芳,我……” 雍门广停顿片刻,确认农青云的神色没有变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师父为何不让我得到考核的第一名。” “还有呢,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雍门广开始心慌。 不对呀,师父好像非要他说出什么似的,他该说什么呢? 他已经向师父表明了他一年来的努力,这颗毒药是他辛劳的成果,用命换来的至宝。他效仿神农氏,亲尝毒药。他甚至表达了他不愧是神农宫的骄傲。 “两个师兄受不住我的药,这在我意料之中,因为我尝过它,知道他的威力。” “你认为你的药百草丹也解不了?” “解不了,不不,解得了,我……试药之后就是用百草丹解毒的。” “那么今日你的药为何百草丹解不了?” “我……不知道。昨夜我又加了一味药,可能……毒性大大增强了吧!” “什么药?”农青云步步紧逼,雍门广手心出汗,眼睛不知该往哪里看。他恨不能用一团抹布堵住农青云的嘴。 “藤黄。”他终于给出了答案。 “藤黄只是一般的毒药,如何能让百草丹束手无策?”农青云的语调依然不快不慢,就好像他只是在和雍门广闲聊。 “我……”雍门广快把自己的衣角扯破了, “我用了银环蛇的蛇毒。还……还用砒霜喂养了一年。” “银环蛇?砒霜?” “是,师父!我知道神农宫禁止用动物的毒液,所以,所以不敢……和师父坦白。” “哼,就算你用了银环蛇和砒霜,你认为你配制的药可以超出我的掌控吗?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坦白。告诉我,你到底用了哪些药?” 这些年来农青云一直在研究动物的毒液在毒药配制中所起的作用,最终他才配出了新一代的神农顶。 他并不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尽管历来神农宫规定不允许用动物毒液制毒,可是神农宫的声誉每况愈下,农青云认为任何规定都应该在能够发展神农宫前途的基础上才有意义。 如果雍门广另辟蹊径制出了一流的毒药,农青云绝不会责备他。 可是,他很清楚,喂了砒霜的银欢蛇毒液根本达不到令百草丹无能为力的效果。 雍门广捂着脑袋,掐着太阳穴,冥思苦想:“有,有银环蛇、砒霜、钩吻、水银、天仙子、乌头、月籽藤……还有……” 他反复调制了一百多遍的毒药好像在和他开玩笑,对他若即若离,向他打开自己的心扉的瞬间便即关上。 第31章 往事重现 农青云耐心地倾听雍门广在百般折磨中细数毒药的具体用料,没有一声催促。 “铃兰、秋水仙、藤黄、乌头,啊,乌头已经说过了……就,就这些了。” 农青云闭上眼睛,痛苦地咽下口水:“你走吧,离开神农宫。以后你就不是神农宫的弟子了,我也不再是你的师父。” “师父!”雍门广吓得魂飞魄散,当即跪下,“师父,我不离开神农宫,你永远都是我的师父!” “走吧!”农青云依旧闭着双眼,挥了挥手,宽阔额头上的皱纹毫无怜悯地多出两道。 “不!”雍门广爬到农青云的脚边,“不,师父,你不要赶我走!我什么都听你的,我不敢了!” 几滴泪水落在农青云的手上,农青云缓缓睁开眼睛:“坦白。” “我,我说,是海会茶。”雍门广把头伏在地上,痛苦追忆几个时辰前欣喜若狂的瞬间。 “海会茶?海会寺的海会茶?”农青云大吃一惊,眼前浮现带着粗糙碎屑和粗大茶梗的海会茶茶叶,心中掠过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 “是的,师父。”雍门广抬起头来,眼睛湿润,额上黏着尘土。 “到底怎么回事?细细说来!”农青云瞪大眼睛,锐利的目光像刀一样架在徒弟的脖子上。 “昨夜我正准备就寝的时候,有一个黑影从我的窗前闪过。我听到有什么东西被他扔进我的屋里来,我就起来查看。结果发现是一小包茶叶,上面写着‘海会茶,顶级毒性’……” 雍门广偷瞄了师父一眼,看见他明辨是非的眼神已经没有了对他的怀疑,懊悔自己竟然愚蠢的以为可以在师父面前瞒天过海。 他提起精神来详尽描述,以将功赎罪:“我正不满意自己所配的毒药。我想反正明日的考核,我也拿不了第一,干脆死马当活马医,就加入这海会茶试试看。我把海会茶碾成粉末,加入我所配的药丸当中,糅合再烘烤。制成之后,我连夜跑到后山,抓了一条野狗试药。野狗瞬间毙命,死状惨不忍睹。加入海会茶后,我配的毒药的毒性比我之前试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百倍。我以为今日肯定可以夺得第一,没想到……” “能猜到那个黑影是谁吗?”农青云眯起眼睛,仿佛试图穿越时空捕捉黑影。 “猜不到,什么也没看到,乌漆麻黑的,一晃而过,不过……” “不过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好像他的个子不大。”。 农青云沉思片刻一无所获,又以充满期望的目光看着雍门广,雍门广拍打脑袋,冥思苦想,却再也不能吐出半点有关那个神秘身影的描绘。 “那海会茶呢,在哪?”农青云及时转向关键的物证。 “全做成药丸了,只有五片。” “走,去库房。”他起身时出乎意料的踢翻了一盏香炉,袖口带过他最喜爱的毛笔,裙摆沾上他刚刚研磨好的精细粉末。 库房位于神农宫西侧,里面放着所有供神农宫弟子备用的东西,有衣料、成衣、餐具、薪炭、文房四宝,还有各门派送来的贺礼。 中秋后,各门派送来的茶叶就放在了库房里。农青云很少出入库房,经过锲而不舍一排一排反复寻找后才找到放茶叶的柜子。 他清楚记得毫不起眼的海会茶,品相不好,也没有香味,因为与其他茶叶天壤悬隔,他轻而易举的发现它静静躺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和当初看到的一样丑陋。 农青云抓出一点茶叶,放在掌心,可以看透一切的眼睛露出迷茫:“你配进药里的是这海会茶吗?” “没错,就是它!”雍门广像指认凶手一样正气凛然。 “你闻闻,仔细闻闻!”农青云命令。 雍门广把鼻子凑上去,闻了几下就急切地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又记起师父有关谨慎的谆谆教诲,重新低下头,全神贯注感受扑面而来的气味,一再确认不再怀疑才抬起头来说道:“是它,味道一模一样。” 农青云盯着手上的茶叶,眼睛再也不能离开,想着中秋那日它们在他眼里还是平凡无奇,未曾察觉其中暗藏杀机,今日却差点要了徒弟的性命,连他都几乎束手无策。 神农宫与海会寺素无交往,海会寺为什么要送来这种剧毒的茶叶呢?到底是谁把它放到雍门广的屋里?他有什么目的?是为了让我注意到他吗? “师父!”雍门广轻声唤道,试图再次做出解释,彻底打消师父所有疑虑。 “哦,”农青云回过神来,“你先出去吧,我再待一会儿。对了,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包括你的师兄。” “是,师父!”雍门广步履轻盈离开库房,庆幸师父已经全然忘记对他的责罚。 农青云把海会茶放到鼻子前闻了闻,一种突如其来的战栗从手上传到脊背,茶叶差点洒落一地。 在海会茶灰暗的色泽里透出一丝难以觉察的气味,像神农宫流传千年的百草丹,但并非完全一样。 它拥有百草丹数百种配方中的几种或者十几种用以以毒攻毒的剧毒成分,应用相同的炮制方法。 更让农青云惊惧的是,它还有百草丹没有的味道——一丝腥味,他推测这来自于令人发指的蛊虫。 海会茶怎么会有百草丹的味道? 百草丹是神农宫独有的密丹,除了宫主,没有人知道百草丹的配方和炮制方法。难道这海会茶和我神农宫的人有关? 这个念头令农青云再次战栗,他的思绪艰难的穿过他精心设置的层层屏障,回到尘封已久的岁月。 二十年前,神农宫的宫主是他的师父农平风。农平风座下有三大弟子,大弟子农青山,二弟子农青云,三弟子农青海。他们都是农平风收养的孤儿。 农青山武功最好,最受师父重用,被所有人认为是神农宫未来的接班人。 农青海资质过人,聪颖绝伦,沉溺于药理研究并且取得了非凡的造诣,甚至连农平风都自愧不如。 农青云在三个师兄弟中资质最差,不过他的心思七窍玲珑,既讨得师父的喜欢,也在神农宫众弟子中有很好的人缘。 农平风在世的时候把百草丹的配方传给了农青山。后来神农宫发生了诸多变故。 农青山远走他乡,杳无音讯。农青海忽然失踪,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农平风只好把宫主之位传给农青云,他也一并得到了百草丹的配方。 “大师兄!”农青云预感到手中的海会茶与农青山有关,未知的恐惧瞬间被无名的愤怒取代,他拽紧拳头,手掌中的茶叶几乎粉身碎骨。 “啊!”他的手掌由青转黑,似乎暗沉的茶叶无孔不入渗进其中,并且蔓延到整条手臂。 他飞速点了自己的穴道,以防毒液顺着血脉猖狂扩散,然后抓起柜子里的所有海会茶,其实也就只有一小包,匆匆离开库房,回到药房。 他服下过眼云烟,运功疗毒。半刻钟后,毒素就已经完全从他的体内被清除出去。他重新开始检视海会茶,翻来覆去,反复确认,直到做出一个即将改变他后半生的决定。 雍门广回到屋里,疲惫不堪倒在床上。当他想起自己被无情剥夺神农尝毒考核获胜者的头衔,片刻之前的庆幸荡然无存。 由来已久的重负又一次压在他的身上,就连喘息也会断裂肋骨。 师父为什么对大师兄和二师兄那么好?在他们中毒倒地的那一刻,师父手足无措,他从来没有那样惊慌。 可是自己呢,不管怎么努力,师父始终看不见他的优点。师父认定他没有本领制出最优等的毒药,用逐出师门这个残忍的手段逼迫他吐出实情。 即使在他坦白之后也没有对他说一句原谅的话,没有给他一个宽慰的眼神。 亏他一心一意的对待师父,对待神农宫,就连结交朋友都要从有利于神农宫的前途上去考虑。他想成为下一任神农宫宫主,他摧心剖肝地为神农宫着想,可是这一切注定只是幻梦。 雍门广拼命摇头,仇恨的种子又一次萌芽,催发他重新开始,改变任人摆布的命运。 农青云决定前往海会寺一探究竟。不管是挖出陈年的历史还是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难,他都必须主动出击。他把农铁舒叫到了书房里。 “铁舒,爹打算去一趟海会寺。” “海会寺?我们神农宫与海会寺从未来往,爹为何要前往呀?” “他们送来的海会茶有剧毒。” “海会茶有剧毒?这……怎么会?”农铁舒脸色一变,如临大敌,“他们是什么意思?想与我们神农宫为敌吗?” “尚未可知,所以我要亲自去拜访。” “爹……” “神农宫就交给你了。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你要处理好宫内宫外的事务,不要出了什么乱子。我们才刚刚有了些起色,不能让宵小之辈趁虚而入。” “爹,我……” “怎么?你当不起这个重任?” “不是,爹,我想和你一起去。”农铁舒脸上满是关切之色,“我担心你会有危险。” “你爹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都是在吃饭的时候把危险当做饭粒咽下肚去;睡觉的时候把危险当做被子盖在身上;骑在马上的时候,一鞭一鞭的把危险击得粉碎。” 农青云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爹最不怕的就是危险。” 第32章 一探究竟 “我知道爹本事通天,可是……海会寺的事太过蹊跷。多一个人就多一份照应,总是好的。”农铁舒十分坚持。 “铁舒,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么拗,爹的话都不听了?”农青云故意沉下脸,尽管农铁舒的关心令他心里甜如蜜糖,可是现在不是谈父女亲情的时候,他不能放纵农铁舒,也不能放纵自己。 农铁舒不知是看透了农青云,还是对父亲安危的担忧超过了以往任何一次。她毫无节制地耍起赖来:“爹,我不管,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去!神农宫就暂且交给三个师兄吧。他们也处理过宫中事务,三人齐心协力不会比我一个人差的!” “不行!”农青云转过脸去不再看农铁舒。 “哼,我下山了!去游览大好河山,不再回来了!”农铁舒扭头就走。 “站住!你个臭丫头是不是吃错药了?” “是吃错药了!爹对我的好就是我的药!如果爹不对我这么好,我现在就不会拦着爹一个人去冒险!” “你……”农青云无话可说,眼睛渐渐湿润。 农铁舒两三岁的时候被人遗弃在神农宫外。农青云听见婴儿啼哭,不忍任她自生自灭,便将她抱回宫中。 神农宫没有女子,他也不知该如何带孩子,便从邻村觅得一个妇人照顾农铁舒。 这个妇人是个无声无息的哑巴,做事细心勤快,农青云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女人,因为他不想让农铁舒年龄尚小时便知道自己的身世。 农铁舒成年以后,农青云循序渐进向她透露悲凉的身世。出人意料的是,农铁舒没有提出任何疑问,坦然接受这个现实。 她一向懂事乖巧,从来不让农青云担心,反而常常照顾农青云的饮食起居。 不知不觉中,农青云便把农铁舒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外出之际,心心挂念,生病之时,寸步不离。 农铁舒也回报以善解人意的体贴,作为副手辛勤主持神农宫的事务,挡在农青云面前解决数不胜数的纷扰。在外人看来,他们俩的关系更胜过亲生父女。 “铁舒,爹拿你没办法!”农青云破涕为笑。 “呵呵,爹多少年没有哭了?”农铁舒递上绢帕。 “爹哪有哭?就是你这臭丫头把爹的鼻子弄酸了。” “鼻子酸了?那铁舒给爹的鼻子抹点蜜。”农铁舒挽住农青云的胳膊。 “别闹了,去把你三个师兄叫进来!” “是,爹!”农铁舒直起身。 “等等!铁舒,你这副乞丐装扮,什么时候换掉?” “哎哟,爹,不换了!反正该认识我的人都认识我,穿什么衣服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在戏弄石头?” “没有,他可不像你想的那么傻。” “适可而止,别闯出祸来。他可不是一般人,而且和恕妃也有渊源。” “知道,放心吧,爹!”农铁舒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脸上浮现神秘莫测的笑容。 “你跑哪去了?我到处找你!”石头站在长廊尽头,伸手指着迎面而来笑意盈盈的小乞丐,紧皱的眉头显然在责怪他撇下他独自偷欢。虽然小乞丐是沾了他的光才能进到神农宫里,可是小乞丐八面玲珑,懂的东西比他多,脑子也比他聪明,反而他得跟着小乞丐,才不会无所适从。 “找我做什么?”小乞丐的笑意更加浓烈。 “怕你走丢呀!”石头嘴硬,在那不怀好意的笑容之下,他不可能坦露心扉。 “嘿嘿,那大可不必了。我小乞丐四海为家,哪里都丢不了。” “这几天你打算怎么玩?” “我没空玩,我有正事要办。” “什么事?”石头斜眼看着小乞丐,觉得小乞丐哪哪都好,就是太轻狂。 “和农宫主出门一趟。” “什么?你在做梦吧!农宫主出门会带着你一个小乞丐?”石头大吃一惊,感觉到受了冷落。 “小乞丐怎么了?神农宫有多少丐帮的朋友你知道吗?他们有多少事要靠我们打听你知道吗?” “噢,这样呀,原来你们丐帮还这么有用啊!”石头对江湖上的事一无所知,轻而易举就相信了农铁舒的话,“那我也和你们一起去!” “你?不行!据农宫主说这次有危险。” “危险?”石头合不拢嘴,双眼瞪大,陷入对神往已久的江湖的幻想——他邂逅武林高手,偶得武林秘籍,终成一代奇侠,漂泊江湖,历经磨难,除暴安良,被百姓爱戴和景仰。 “我一定要去!”他紧紧抓住小乞丐的双臂,传递出坚定的信念,“知道我为什么离开家,为什么来到神农宫吗?这就是我走上江湖之路的第一步,现在江湖的大风大浪就摆在我的面前,我迎面而上还来不及,岂会退避三舍?这是深入江湖的机会,我必须紧紧抓住!” 小乞丐转动眼珠,打量石头,仿佛初次见面,并未显露出被石头一番激情澎湃的话打动的神情。石头猛然醒悟,既然有求于人,他的言辞就必须惠及小乞丐。 “多一个人就多一双手,多一个脑子嘛!我肯定能帮上忙!” “石头,你真不怕?”不出所料,小乞丐动了心。 “不怕!”石头眉飞色舞。 “好,我替你向农宫主请求。放开我!”小乞丐扭动身体,甩开手臂,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太好了,谢谢!”石头丝毫没有察觉任何异样。 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农青云、农铁舒和石头三人动身前往海会寺,它位于荆门,距神农宫所处的随州地界五百里之隔,深藏于象山西麓的山腰之中,绿荫蔽日,云雾缭绕。 在山脚下往上看,海会寺隐形遁迹,沿途并未有过往香客旅人,除了高大的苍松劲柳和穿破云雾俯冲而下的秃鹰,它似乎没有任何一点生命的迹象。 农青云皱了皱眉头,他不希望此次抛下宫中事务,车马劳顿来到此处会一无所获。这三天,海会茶和农青山的阴影一直盘旋在他的眼前,越接近海会寺,那些阴影就越炙热,像火球一样烤的他坐立不安。 “宫主,我们上山去看看。这里的树枝繁叶茂,把什么都遮住了。”农铁舒安慰农青云。 “是啊,不知山中有何物,只因叶茂挡我目!”石头诗兴大起。 “‘诗否’又一名句将传诵百世!”农铁舒笑道,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诗否?”农青云知道农铁舒的用心,也加入了他们的玩笑。 “呵呵,他喜好把前人的诗句改得面目全非。” “石头,你改的是哪一句啊?” “他哪里会知道?他要是能吟诵原作就不用拿他那蹩脚的诗句丢人现眼了。”农铁舒嘴下毫不留情。 “欸,石头只是贪玩罢了,我猜你改的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农青云也喜欢诗文,只可惜他没能花太多的时间在上面。 “对对对,宫主慧眼!”石头说完,又转向质问小乞丐:“你不是说我的诗不错吗?现在怎么又说是蹩脚的东西?” “那在你我之间它是不错,在农宫主面前,它是个东西吗?”小乞丐一脚踏在枯黄的落叶上,并且把它碾碎,轻贱之意显而易见。 “它不是个东西?你才不是个东西!”石头踢飞一颗被青苔裹住的石子,用以回敬小乞丐的鄙视。 “你骂人!”小乞丐一脚踩在石头踢石子的那只脚上,也像碾碎枯叶一般毫不留情的左右晃动脚跟。 “啊,我没有!”石头推开小乞丐,跌坐在地上,抱起自己的脚,它已经麻木的似乎不属于自己了。 小乞丐又要扑上来,农青云像拉开两只斗架的鹅一样,把两人分开。 “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上山吧!” 山腰上,海会寺终于琵琶半遮面,渐渐展现了真容,简单素朴,没有金碧辉煌,没有雕梁画栋,青石条砌成的墙映照了历史的沧桑,屋顶上的残瓦诉说了寺庙的悲欢。 寺庙入口并未见寺僧守门,大门敞开,三人便径直跨入寺内。一个寺僧正在院中扫地,对三个人的出现全然不觉。 农铁舒走上前去,谦逊恭敬的询问:“请问师父,你们的方丈知因禅师可在?” “施主找方丈有何事?”寺僧上上下下打量着农铁舒,就好像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过外人一样。 “烦请禀报方丈,神农宫宫主农青云求见。”农铁舒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施主,请稍等片刻,小僧到方丈的禅房看看。”寺僧将扫帚放在墙角,转身朝后院走去。 “这寺里不会只有两个人吧?”石头在院子里左顾右盼,探头探脑。他所去过的寺庙都是规模盛大,香客云集,香火缭绕。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座千年古刹竟是这样的破落,他更想不通的是这么荒废的寺庙怎么能吸引来有一千多弟子的神农宫宫主的大驾。 当农青云也露出一丝疑虑的时候,寺僧回来禀报:“施主,方丈正在坐禅,不便打搅。” 第33章 求见遭拒 “这……”农铁舒看了看农青云。 “多谢师父,我们等在此等候便可。”农青云不卑不亢,大帮派的风范显露无遗。 “施主请自便。”寺僧不再说话,又开始扫地。 一个时辰后,已是晌午时分。三人早上走了十余里山路,现在又等了许久,腹中早已饥肠辘辘。 “方丈是不是不理我们?”石头早已把这不大的寺院前前后后都跑了个遍,除了紧闭着门的方丈室,“要不我去敲敲方丈室的门?” “不要胡闹,我们是客!听宫主吩咐!”农铁舒难得一本正经。 “可是我饿了,实在饿!”石头拍着自己的肚子,肚子瘪得就像一只漏水的水袋。 “这里有一些干粮,你拿去吃吧。”农铁舒解开一个包袱,拿出一张饼。 “不行,我吃不了这个,我渴的要命,咽不下去!”石头滑稽的皱起眼睛,艰难的吞咽着口水,像是沙漠里苟延残喘的老龟。 农铁舒“扑哧”笑了,说道:“你怎么这么多事!” “我去他们的厨房看看有没有吃的。” “石头,你别偷吃别人的东西!” “我就看看!” 那个僧人正在香积厨里吃饭。他蹲在地上,窸窸窣窣地喝着一碗清可见底的粥。 “师父,可有吃的?我肚子饿。”石头刚说出口就知道自己在白费功夫。 眼前的景象一目了然,小半锅没有几粒米的粥和两个又干又糙的馍馍就是这香积厨里的所有家当。僧人放下碗筷,要去给石头盛粥。 石头于心不忍,赶紧拉住他,摆摆手:“不用了,师父,你们也没多少吃的了。” 僧人见状,又蹲了下来,继续喝他的粥。石头垂头丧气的走出香积厨,想一想不甘心,又折了回去。那个僧人仍然在喝那碗粥。 石头觉得奇怪,那粥看起来没多少,他怎么老喝不完?不过此时他也顾不上这个,问道:“师父,方丈何时能见我们?” “施主,小僧不知。” “这都一个多时辰了,方丈坐禅到底要坐多久?” “施主,小僧不知。” “你们方丈知不知道神农宫宫主是谁呀?他可是个大人物。神农宫里有一千多个弟子,神农宫有你这寺庙一百个那么大,它可是江湖第一大帮派!” “施主,小僧不知。” “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没有出过这海会寺?”石头不由自己提高音量,他的声音在静寂的海会寺中游荡。 “施主,小僧……” “你别再和我说‘不知’啊,我不是在和一个白痴说话吧?你现在去把你们的方丈叫出来!”石头饥火烧肠,心浮气躁,顾不上农青云交代过他不可造次。 寺僧赶紧将最后一口粥倒进嘴里,又把锅盖盖上,把馍馍放到一处隐蔽的角落,好像担心它们会遭受到石头的摧残。 “施主,小僧不敢打扰方丈。” “那我去敲他的门!”石头怒气冲冲。 “方丈只给一个人开过门。” “谁?” “释施主。” 门口的土堆上,一只游手好闲的蜗牛迅速蜷缩进线条清晰的外壳,用厚实的膜厣封住入口,以免遭受突如其来的毒手。 “哪个释施主?”石头瞪大了眼睛,他看到了一线曙光。 “西侧。”寺僧伸出如枯柴一般的手向西面一指。 “西侧哪里?” “只有一条路。” “好,你若是帮了忙,以后我请你吃饭!” “谢施主盛意,小僧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都是素的,不会给你吃肉!”石头边说,边跑向前院。 “走,去西侧找一个姓释的,那方丈只肯见他!”石头兴冲冲地朝小乞丐和农青云挥挥手,一脚已经跨出了寺院的门槛。 “你怎么知道?方丈说的?”小乞丐快步追上石头。 “方丈的门关得比牢门还紧,我连他屋里的灰都没见着,是我逼那个僧人说的。” “你……”农铁舒正要数落石头,农青云板着脸不苟言笑,说道:“走!” 从寺僧告知方丈不方便见客的那一刻起,农青云就心神不宁,忐忑不安,不祥的浓云笼罩着他。 海会寺的方丈就是他的大师兄农青山的预感越来越浓烈。二十多年前的痛苦回忆一幕幕在他眼前萦绕。 如果真是大师兄,他该和他说些什么?农青山离开神农宫后,神农鞭也一起失踪了,神农鞭会不会在他这里? 神农鞭是神农宫至高无上的宝物,由历代宫主保存。也就是说谁拿到神农鞭,谁就能成为神农宫的宫主。它由神农氏一脉相传下来,至今为止有四千多年的历史。 在公元前三千多年,炎帝神农氏为了给老百姓治病,登上了天庭。 他选了一大捧瑶草,在走出花园时,碰到了天帝。天帝说这点瑶草治不了多少人的病,便给了他一根神鞭。 这根神鞭是由天帝座下的神鸟句芒的羽毛编织而成,又被浸在鸟的眼泪当中上百年,最终才成为一根无花不识,无草不知的神鞭。 炎帝神农氏用这根神鞭发现了各种各样的治病草药以及毒药,而这根鞭也因此具有了更加神奇的特性。它不但可以提炼出无味无色,杀人于无形的毒药,也可以解天下任何奇毒。 神农鞭在神农宫代代相传,直到农平风这一任失去了踪迹。农青云是唯一一任没有见过神农鞭的神农宫宫主。 农青山失踪了二十年,神农鞭也失踪了二十年。不只是他,他的师父农平风也怀疑是农青山偷走了神农鞭。 这二十年来,农青云一直在搜寻神农鞭的下落,却一无所获。 神农鞭就像一个可怕的梦魇威胁着他的宫主之位。只要他听到任何有关神农鞭的消息,甚至是他自己臆想的与神农鞭有关的消息,他都会放下所有的事,亲自去调查一番。 因此,对农青云来说,就算这次海会寺之行如羊入虎口,他也必须冒险一试。 三人往海会寺的西侧走了不出一里地,便到达了一处幽静雅致的住所。 这里和海会寺相比简直是两个天地。院子里和周围开满了各种花,桃花、杏花、牡丹、芍药,五彩缤纷,春意盎然。 这里的屋子没有门,从外边就可以看见里边的任何一物。院子和屋里都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铜镜,有小有大,有宽有窄,有圆有方,有状似花鸟鱼虫,有比人高,比门宽的。 它们有的挂着,有的嵌在墙壁里,有的摆在桌子上。它们俨然成为了这个住所的主人,无时不在,无处不在。 “这人有怪癖吧?”顾及此人是唯一可以撬开方丈室的门的人,石头只敢轻声嘟囔。 “嘘!别说话!”农铁舒竖起食指放在唇边,转而扯开嗓子喊道:“释前辈!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蜜蜂忙着采蜜,蝴蝶忙着授粉,枝头上各种各样的鸟雀争鸣斗艳,它们都无暇迎接三个客人。 “释前辈不在,我们在这里等一等。”农铁舒走到一块落满泥尘的大石块前,用袖子拂去尘土,“农宫主,你坐这。” “又等?”石头抱怨,深感江湖之旅受到重挫,“这里的人是不是都不喜欢见人?还是怕见人?我们又不是鬼!” “闭嘴!别坏了神农宫的大事!”农铁舒压低声音,她咬牙切齿,目露凶光,比吼叫时更加骇人。 “农宫主都没说话,你着什么急?”石头翻了一个白眼。 农铁舒抡起胳膊道:“你再不老实,我对你不客气!” “哼!”石头气急败坏跑出院子,对小乞丐的好感骤然消逝。 从前往海会寺那一刻起,小乞丐完全变了样,对他严厉苛刻,以神农宫的正事为借口,压得他喘不过气,就好像他是神农宫的人一样,比鲍田奴、李子冈和雍门广还更在乎神农宫的存亡。 而农青云一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无趣至极。石头后悔不已自己死乞白咧地跟来。如果待在神农宫,雍门广还能带他大开眼界! “你干什么?你踩到了我的晚饭!”一个严厉却不瘆人的声音从石头身后传来。石头赶紧往后跳了一步。他低头一看,一棵枉死的菜苗惨不忍睹地躺在他的鞋印里。 “对不……”石头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声音的主人,主人再次对声音发号施令:“天呐,你踩到了我家小沙的晚饭!” 石头又低头一看,他踩到了一盘小麦粒。他手足无措,心急火燎,感觉像是赤脚踩在炭火上。这一回他仔仔细细的看清了脚边上的空位,精准地朝那个空位跃了过去。 “嘭!”他的后背撞上了一个人。 “对不起!对不起!”石头不敢转身,也不敢抬头。 “你小子哪来的?要把我这里弄得鸡飞狗跳,是吗?”那个声音暴跳如雷。 石头转过身来。一个身材高挑瘦削,容貌有些病态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面前,他唇白齿白,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可是目光如炬,和他毫无生气的脸色极不相称。 第34章 神奇重瞳 “释前辈?”石头弯腰行礼,他断定这是他们要找的人。 “前辈?我有那么老吗?”男子沉下脸。 “不是,释大侠……” “哼,蜗角虚名!我也没做什么行侠仗义的事。” 石头心想:“这男子怎么如此难缠?尊称他前辈,也不愿意,尊称他大侠,也不愿意。如果叫大叔,他肯定又说他没那么老,总不能叫他小弟吧,我看还是叫大哥。” “释大哥!” “嗯,这个还听得过去。” “小弟和神农宫的宫主,还有小……一个朋友来拜访释大哥,他们正在你的院子里等你。” “拜访我?哈哈哈!”姓释的放声大笑,可是没笑几声就被呛住了,不停地咳嗽起来, “我,我有什么好拜访的?多少年没有人来过这里了,今日倒好,一来便来了三个,还有什么神农宫的宫主!” 农青云和农铁舒听见院子外面说话的声音,走了出来。农青云双手抱拳,上前说道:“释大侠……” “嘘,别叫我大侠!” 农青云愣了一下:“释……贤弟,在下神农宫宫主农青云。听闻贤弟与海会寺知因禅师交情深厚,在下想劳烦贤弟引荐……” “喂,我和那老家伙也没什么交情深厚啊,你要去找他就自己找吧!” “知因禅师不知何故,对在下避而不见。” “他脾气古怪,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知道他为何不见你们。” “劳烦……”农青云还没说完,姓释的便自顾自走进了院中。他走到院子的一角,那里放着两个装着小麦粒的陶碗。 “小沙、小竹,过来,吃饭!”他招呼道。两只鸡立刻从不知什么地方冒了出来。 “咯咯咯!”他们摇摇摆摆的走到陶碗跟前。就在他们的尖喙快要伸进碗里的时候,姓释的突然抢过两个碗。 “不行,先别吃了!”两只鸡抬着头,错愕地望着主人。 “两碗的小麦粒数量不同,如果少的给了你,你会说我偏心吧!”他指着其中一只鸡说道,然后又指向另一只鸡, “你吃的比小沙多,你安心吗?”石头和农铁舒面面相觑。他们心想,这姓释的是不是疯子?小鸡怎么可能计较哪一碗的小麦粒数量更多?可是他们远远想象不到姓释的只是刚刚开始疯而已。 “我数一数,等我数完了你们再吃!”姓释的说得一本正经,让人以为他是要做一件义不容辞,事关重大的事。农青云神情严肃,农铁舒吐出了舌头,石头按捺不住好奇,走上前去: “释大哥,你当真要数这碗中的麦粒?” “那当然,我天天都数。只是今天数的时候,听到外面有野狗叫,我怕他们伤了小沙、小竹,跑出去赶走野狗。结果……哎呀,我记得好像有一只碗多放了一颗麦粒。不知是哪一碗?” “就多一颗?”石头差点惊叫起来。 “就多一颗。”姓释的冷静沉着。 “那……没关系吧,一颗也看不出来呀!” “什么没关系,不公平!” “释大哥,你这要数到什么时候?” “数完为止。” “那要好几个时辰。” “嗯。”姓释的不再理会石头。低头仔细的数了起来。 石头走到农铁舒身边压低嗓子说道:“我们走吧,这个人比知因老头还疯!” 农铁舒看了看农青云。农青云摇了摇头。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如果知因真的是农青山,没有姓释的引荐,他决计不会见农青云。 “要等吗?”石头感觉到刚才的那两碗麦粒钻到了自己的脑子里了,并且生根发芽,横冲直撞,不挤裂他的脑袋誓不罢休。 从海会寺到现在这一两个时辰,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一两个时辰,不但要忍受着饥饿和无聊的煎熬,还处处遭人白眼。 他这个当今丞相的宝贝公子何时受过这等气?不说在家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外头他也是被前呼后拥,众星捧月。虽然他早知江湖险恶,可是他宁愿被坏人打死、毒死,也不愿在这被窝囊气气死。 石头怒不可遏,不再顾及神农宫宫主的反对,径直走到姓释的身旁。 “喂!我们千里迢迢从随州赶来,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客人。就算你不款待我们,也不能把我们撂在一边,在这里数鸡食吧!” 农铁舒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拉住石头:“别说了!我们等等!”石头一甩手,继续说道:“你是弱智吗?数这种东西?” 姓释的抬起头来,轻蔑的看了石头一眼:“弱智?我数得出来,你数不出来,谁是弱智?” 被姓释的嘲讽激怒,石头下意识地朝两个陶碗看了一眼。他怒气冲冲,想要一眼看穿这些麦粒,看穿它们戏弄人类的居心。 忽然,他发现两个陶碗慢慢靠拢,最后重叠在了一起。碗中有一处地方出现了一个闪光点。 石头定睛一看,有一颗麦粒在光晕之中摇曳,像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珍宝。他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向那颗闪光的麦粒伸去,用两根小手指牢牢的捏起了它。 两个陶碗又分开了,回到了它们原来的位置上。 “这是多出来的一粒。”石头把麦粒放到姓释的面前。 “你,你怎么知道?”姓释的目瞪口呆望着石头。 他并未将石头的话当做弥天大谎,在那一瞬间,他清清楚楚看见石头的两只眼睛里出现了四个瞳孔。 他知道这是传奇般的重瞳,比普通人多出两个瞳孔,可以看到对普通人隐藏的东西。 “我看见的。”石头把眼睛从陶碗上茫然地移开,感觉自己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如此专注的凝视一件物事。 “你看到了什么?”姓释的继续追问。 “我看到多出了一颗麦粒。”石头脱口而出,茫然不解的神情依旧停留在脸上。 “胡说!你再看看多几粒?”农铁舒飞速地从一个陶碗里拿出了三颗麦粒。 石头定睛一看,刚才梦幻般的那一幕再次重现。他欣喜若狂,确定这不是幻觉。 上天给了他什么法术?他还能看透多少东西?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答案。 “这里多了三粒。”他指着其中一个陶碗自信十足,甚至有些傲慢。 “你,你,你,真能看出来?”农铁舒目瞪口呆,她倒退了两步,就好像前面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她扑来。农青云也走了过来,问道:“怎么了?石头能看出什么?” “爹,太神奇了!石头竟然能看出这两个碗里麦粒数量的区别。”农铁舒的语气不仅有惊叹,还有佩服,这是她遇见石头以来第一次对石头刮目相看。 “哦,石头竟有这种特异本事?”农青云全身心都在想着见知因的事。他偷偷瞄了一眼姓释的。 姓释的一直望着石头,刚才的傲慢无礼全无踪影。相反,还表现出一丝让人意想不到的溺爱。 “太好了!我们直接去找知因禅师,石头的这种特异本事肯定能让他对我们另眼相看。” “等等,我带你们去!”姓释的急匆匆地说,转而又百般温柔的对石头说:“石头,你饿了吗?要不先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过去吧,那寺庙里什么都没有。” “嗯!”石头点了点头,得意洋洋的享受着姓释的对自己的款待。农铁舒心中充满疑虑,她总觉得姓释的不怀好意。不过肚子重要,先吃了再说吧。 姓释的忙前忙后,给他们三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饭菜。这期间他完全忘记了小沙和小竹,也忘记了他从不允许的不公平待遇正发生在它们身上。 他对石头甚是殷勤,给他盛饭,给他夹菜。石头三番五次推阻,却敌不过他的热情。吃完饭,农青云一再催促,姓释的终于打算动身前往海会寺。 他们才走出院子,一只雪白的信鸽朝着他们四人俯冲直下,那种威武的气魄绝不亚于雄鹰。石头赶紧抱头躲避。农铁舒和农青云淡定自若,只是往两旁跨出了一小步。 姓释的面带微笑,一边说:“石头别怕!”另一边把手掌摊开。 信鸽在姓释的手掌一尺上空骤然停住,张开嘴巴,一卷小纸条落在了姓释的手上。 随即,它优雅的在四人上空盘旋了一周,大方的与那些害怕它的,不害怕它的,友好的,不友好的人告别。 姓释的摊开纸条,依旧保持着他一两个时辰都没有消失的笑容。看完纸条,他把纸条塞进怀中,他的情绪没有任何改变。 农青云和农铁舒对纸条上的内容没有兴趣。石头不敢开口询问,他怕姓释的误把他的好奇当做关心,激发起他暴风雨似的热情。 前往海会寺的路上,姓释的一直是离石头最近的人。 一人走的道,他一定跟在石头身后。两人走的道,他一定和石头齐肩并进,就好像半路上会突然窜出一个人来对石头不利,他要随时随刻挺身而出保护石头。 第35章 撕心追忆 “我一直没问,你叫什么名字?”释沙竹几乎把脸贴上去,献媚的姿态像是面对一个求爱不得的女子。 “石头。”石头伸手挡开释沙竹,他只和他的母亲如此亲近过。 “石头?这名字好记。我叫释沙竹。” “哦……咦?小沙和小竹是从你的名字来的!”石头恍然大悟。 “呵呵呵!如果你愿意住在我那里,我也可以叫它们石头。”释沙竹提出了一个做出自我牺牲的建议。 “谢谢释大哥,还是不要了!”石头果断拒绝了释沙竹的美意。 “等农宫主的事办完了再说吧!”释沙竹不甘心,给自己留下余地。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海会寺。走入院子,释沙竹对农青云说:“农宫主,为了劝服知因禅师见你们,我想先解决几个疑问。” “释贤弟,请说。” “你见知因有何事?” “中秋节之前,知因禅师差人送了一些茶叶到神农宫……” “茶叶?知因怎会做这种事?他从来没有向外人送过礼,也从来没有把茶叶当做礼物。” “这……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你继续。” “这茶叶有毒……” “你怀疑知因……?”释沙竹打断了农青云的话,“他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这么多年来,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使用毒药。” “释贤弟,莫激动,我也不相信知因禅师会下毒。只是这件事甚是诡异,所以我从神农宫赶到此地,就是为了一查究竟。” 释沙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好吧,我去和知因说说。如若知因答应相见,还请农宫主莫要单刀直入,损了知因的尊严。他久不与外人接触,孤僻清高,忍受不了折辱。” “释贤弟,请放心,我自有分寸。” 因为肩上的重托,释沙竹踏着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的步子,来到了方丈室前。 “知因,是我,可以进来吗?”里面一片静默,好久才传来一个苍老而沉闷的声音:“你是来劝我的吧?” “不是,我只是想看看你。我对那些人没什么好感。”释沙竹干笑一声掩饰尴尬。 又过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开了。知因站在门后。 他的年纪看起来比农青云苍老许多,满脸皱纹像是手工艺人雕刻的清晰纹路,花白的头发干燥散乱,削瘦的脸庞无精打采,颧骨深深的凹陷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人的脸上,它与任何一个部位都格格不入。 “进来吧。”知因转身回到床上盘腿而坐。释沙竹进门后,顺手把门关上了。他想向知因表明,他与他是站在一边的,他不想让外面的那一群人听到他们的对话。 “知因,怎么了?两天没见,你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 “没事。”知因把腿盘在床上,语气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外面那一群人,我去帮你打发了。” “他们不会走的。”知因闭上眼睛。 “他们是什么人?” 知因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即将说出的词语很不熟练:“神农宫的。” “神农宫?海会寺历来与神农宫没有往来,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知因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又过了很长时间,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眼神黯淡,叹了一口气:“唉!” “知因,这么多年来,我是你唯一的朋友,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有难处的时候总是彼此扶持。你告诉我,外面的人是不是你的敌人?如果是的话,让我来帮你。”释沙竹道。 知因摇了摇头,很艰难的吐出每一个字:“这件事你帮不了我。”又是一阵沉默。 释沙竹凝视着知音,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道:“知因,二十年前我与你相遇时,我就看出来你满腹心事,好像背负着很沉重的仇恨。这二十年来,我一直都没有开口问你,只等你主动与我诉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帮上忙,但我相信两个人的力量总比一个人大。今日你必须告诉我实情,我不会再这样看着你独自受苦!如果你不说,我现在就去和外面的那些人拼命!” 释沙竹的眼睛越瞪越圆,鼻孔越张越大,唾沫星子四溅,仿佛他的每个毛孔里都充满着发泄怒气的冲动。 这种冲动把他推向门边,就在他拉开门栓的那一刻,知因浑厚的声音像一股洪流冲向木门,堵住了门栓:“站住!” 释沙竹浑身一抖,用手抵着门,一时竟不敢回头。从他进屋开始,知因一直颓丧无力,像一只病猫似的。此刻不知他雄狮般的力量从何而来。这力量是对他插手他的事的恼怒吗? “沙竹,坐下。”知因很快就收敛起了他异动的情绪。 释沙竹慢慢转过身,一个不一样的知因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知因原先盘着的腿垂在床沿,紧锁的眉头已经舒展,尽管忧郁的倦容仍然挂在他的脸上,可是那种拒绝一切,封闭内心的神情已经荡然无存。释沙竹知道他打动了这个二十年的老友。 “谢谢你!”他干涩的眼睛微微湿润,“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嗯。”释沙竹答应了一声,不敢多说其他话,只是慢慢的靠近桌边坐了下来。他生怕任何一个多余的举动和一句多余的话都会悄然关上知因好不容易敞开的心扉。 “外面那个和我年岁差不多的男子叫农青云,他是神农宫的现任宫主,也是我曾经的师弟。” 释沙竹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尽管他已经知道了其中一半的话,猜到了另一半的话。 知因停顿片刻,努力稳定自己的呼吸。打开尘封二十多年的记忆并且细述出来所需要的勇气绝不亚于上阵杀敌。 “神农宫与我有血海深仇,他们害死了我的妻子。二十多年前,我的师父派我和两个师弟到全国各地探寻草药。我来到了偏远的西南地区。在那里我发现了许多中原看不到的奇花异草,同时还认识了一位美丽的九黎族女子,她叫黎玉露。” 知因的眼畔柔情流转,仿佛回到了风华正茂之年,沐浴在海誓山盟之中。 “我们两人相互爱慕,玉露说要永生永世跟我在一起,于是她和我一起回到了神农宫。万万想不到,师父却不同意我和玉露在一起。他把玉露赶了出去,并且不让我再见她。师父说,几百年前神农宫被九黎族的蛊毒祸害过,祖师立下祖训,不准九黎族的人踏入神农宫半步。如果神农宫收留玉露就是背叛祖师,将会万劫不复。” 花好月圆转瞬即逝,迎来的是寒蝉凄切。 “可是当时我与玉露爱的那么深,她还怀了我的孩子,我们又岂会分开?为了玉露,我决定离开神农宫,退出江湖,隐居归野。正当我们准备离开的时候,黎玉露突然身中剧毒。” 知因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面庞痛苦地扭曲,仿佛吞下记忆中毛骨悚然的毒药。 释沙竹立即起身,给知因端来一杯水,默默递到他的手里。知因抿了一口,微闭双眼,将五味杂陈咽下,终于平静下来。 “我用尽毕生所学,为她运功逼毒,四处寻找草药,配制解药。可是我所有的努力也只能延缓玉露的性命一段时间,却无法清除玉露身体里的毒性。眼见玉露日益衰弱,我只能向师父求救。师父拒绝救玉露,他说这就是命数。我冒险偷走了神农鞭,带着玉露来到象山。神农鞭是神农宫的镇宫之宝,它由历代宫主保管,能够化解一切毒物。虽然我们得到了神农鞭,但是却不知该如何使用神农鞭制出解药。若错误地使用神农鞭,有可能制出的药将催化玉露体内本身的毒性。此时玉露已怀有身孕,我们决定等她分娩完后再试药。生下女儿后,玉露性命垂危,我不得已给她服下了神农鞭制出的药。很不幸,老天爷并没有眷顾我们这对可怜的伴侣。” 知因目不转睛盯着木墙上纵横交织的裂纹,仿佛他的心也被撕裂成这般模样。 “玉露死后,我便带着女儿上山,来到了几乎与世隔绝的海会寺。那时我一直想回去报仇,可我自知功夫不够高,于是便四处拜师。每日不吃饭,不睡觉,除了练武,什么事也不想。两年来我的武功大进,可是因为疏于照顾,我的女儿被坏人拐骗,下落不明。自那以后,我便觉生不如死,想了却此生。当时的海会寺方丈救了我,我剃度出家,伴着这青灯古佛,心如死灰。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往事在我的脑海里渐渐模糊,到了后来那些经历好像从我的生命里消失了。我一度以为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僧人,一直住在寺院,一直是一个人,从未踏入过江湖半步。” “沙竹,你去告诉外面那些人,我了却了红尘,出家为僧,神农宫的人和事都不再与我有半点瓜葛。” 知因口气急促,好像从陆地落入水中,被水流推着,不受控制地一直向远方飘去。他惶恐不安,极力想抓住什么,可是却身不由己。 “知因,歇歇吧。”释沙竹眼中满是同情,仿佛感同身受,旧日灰暗的记忆在蠢蠢欲动。 知因又抿了一口水,焦干的嘴唇依旧未被滋润。 第36章 同门重逢 “我原本以为自己在佛门修身养性二十年,不会再为凡尘俗事动容。在农青云出现的那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再修行二十年恐怕也达不到‘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的境界。” 过往深深刻在知因的五脏六腑里,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中。 他分不清那种刻骨铭心是恨,还是悔,只觉得痛心入骨,锥心泣血。 他曾经将它们隐藏起来,欺骗自己它们不复存在,其实这只是徒劳。 “知因,这辈子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释沙竹问道。 “女儿!”知因毫不迟疑地回答。 “知因,二十多年来,你从没有向我透露过半点往事,但是你却请求过我帮你找你的女儿。可见你的女儿比什么都重要,比曾经的仇恨,比神农宫的敌人重要的多。这许多年来,我们势单力薄,一无所获。如今农青云来了,他是天下第一帮派神农宫的宫主,交友广阔,耳目众多,对于寻人来说自然是非常有利……” 知因的眼神渐渐茫然起来。 释沙竹说的不错,不过他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没有想过要在人前带上一个假面具,为了某一个目的两面三刀。 这些年来他一味怯懦逃避,醉生梦死麻痹自己。他重重的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他恨自己,他早该忍辱负重,委曲求全,为了他的女儿可以回到他的身边。 “他会帮我找女儿?”知因快步走到释沙竹身旁坐下,眼神惶恐不安,又充满希冀,像是溺水的人获得了一线渺茫的生机。 农青云的到来和重提往事的痛苦已经在他心中模糊,此刻他只是担心美好的憧憬又会成为镜中花水中月。 “我听你刚才提到神农鞭?你说它是神农宫镇宫之宝。神农宫的宫主丢失了神农鞭,必然心焦似火。你可以用神农鞭作为筹码,与他周旋。” 释沙竹用灵活的手指轮番敲击桌面,盘算着最深谋远虑的交易。 “神农鞭不在我手里。”知因摇摇头。 “不在你手里?”释沙竹目不转睛望着知因,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破绽,然而很快他就将目光移开,喃喃自语道,“这就有点不好办了……” “玉露死了之后,我把它丢进了深山里。它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不但没救了玉露的性命还害死了她。” “丢进了深山,哪座山?”释沙竹原本惬意敲击桌面的五指握成一团。 “就是这座山,象山。” “哦!应该还在……”释沙竹站起身在屋中踱步。 “这么多年了,恐怕早被野兽叼走了,或者埋在不知道多深的地方。” “这样吧,你与他周旋,骗骗那农青云,等他帮你找到了你的女儿再说。” 知因点了点头。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 一夜之间,二十年前的一切又回到了他的生活里。他不仅仅要寻找他的女儿,他还要利用神农鞭解开他一直以来不敢触碰,却又如鲠在喉的谜团:当年黎玉露为什么会突然中毒? 等到释沙竹从方丈室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隐藏了它的最后一线余晖。黑夜像一张巨大的幕布盖在大地上,月亮微弱的光亮只能苟延残喘。 海会寺比白日更加的凄寂,猫头鹰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 农青云迎了上去,似枯苗望雨一般等待释沙竹开口给他带来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农宫主,知因禅师答应见你了。”释沙竹满面春风。 “多谢释贤弟,日后定当重谢!”农青云欣喜若狂,贪婪地透过门缝张望,仿佛巨大的宝藏已垂手可得。 “进去吧!”释沙竹侧身让出一条更宽广的路。 农铁舒走了过来:“我和农宫主一起进去吧!” 释沙竹伸臂挡住:“不行,知因只见农宫主一人。” “你在外面等着!”农青云笑容可掬,“禅师可能是故人,我们有很多话要叙叙。” 农青云小心翼翼推开门。 知因坐在桌子旁,目不斜视,眼中暗淡的光彩映照出他所有黯然的愁绪。 农青云的笑容渐渐僵固,有一瞬间他想夺门而出,但最终他又露出泛黄的牙齿,转身关上门,义无反顾走近知因。 “大师兄,好久不见……这二十年来,我们一直在找你,没想到你竟藏在了这偏远的海会寺。”他垂下眼帘,在大师兄面前战战兢兢一如从前。 知因一言不发,任凭令人窘迫的气氛在屋中蔓延。 农青云没有打破沉默,在大师兄开口之前他不敢再说第二句话。 遥远的过去静静在方丈室中流淌,黑暗的记忆啃噬着两颗重逢的心。 师父、三师弟,还有那时的神农宫簇拥呈现,掺杂着悲与喜,哭与笑,恨与爱。 二十年的风霜在两人的眉宇之间、鬓角和身形上都留下了浓重的痕迹,不过这些痕迹相对于他们彼此铭刻在心中的印记而言实在微不足道。 “师弟,你来海会寺找我有什么事?”知因终于开了口,平静的像是一口枯井。 “我……大师兄,没想到你还肯见我。”农青云的眼睛几乎涌出泪水。 “缘起即灭,缘生已空。过去的都过去了。” “大师兄,你在海会寺二十年修行佛法,境界超然,不是我们凡夫俗子可以比的。” “师弟,你我不用讨论佛法了,有事就直说吧。” “嗯,大师兄。这二十年来,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诲,不敢有一日懈怠,竭尽全力执掌神农宫,神农宫还算是一直保持着在江湖上的地位。可是……我们长期遭受到其他帮派的威胁和挑衅,我恐怕……我不敢和师父比,只求神农宫不要在我手上一日不如一日。” 农青云不知不觉流露出乞求的眼神,为接下来的话做好充足的铺垫。 知因心中嘲笑他的无耻,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在农青云说出他的目的之前,知因决定冷眼旁观。 农青云咽了一下口水,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用琢磨就可以从那些被知因不经意吐出的字眼和他漠然的眼神中断定他恨他,无比强烈,毫无还转的余地。 不过,忍受这一切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从他立下志向的那一天起,所有困难都成了他不能抛开的密友。 农青云又重新找回了自信和笃定:“那些畜牲敢轻视我们神农宫完全是因为我们失去了镇宫之宝神农鞭!” 当“神农鞭”三个字被脱口而出时,农青云察觉知因一直平静的神色有了一点不易让人觉察的变化。 他继续把刀插得更深,“大师兄,二十年前你离开了神农宫,神农鞭也失踪了,是不是你带走了神农鞭?” “我没有带走神农鞭。”知因故意垂下眼帘,回避农青云的目光。 善于察言观色的农青云心花怒放,狂喜和害怕把握不住的恐慌交织在他的心中碰撞。 他已有八成把握,神农鞭在农青山的身上。他要怎样进一步努力才能确保得到神农鞭?他打算再一次以情动人。 “大师兄,”农青云的眼眶红了,“我们神农宫没有了神农鞭就像人没有了灵魂,是一个空壳。宫外对我们的威胁不说,宫内弟子也不能齐心团结,稍微有能力的人都想争得宫主之位。不,我看他们现在就想取代我!我不当这个宫主无所谓,我只是怕神农宫大乱,敌人趁虚而入,神农宫上千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唉!师弟,我已是身外人了,我无能为力。” “大师兄,你可曾得知过神农鞭的消息?” “从未有过。”知因的回答还是那么简练。 农青云保持着僵硬的笑容,心中揣摩单刀直入的策略已经失败,必须另辟蹊径。 “不说那些了!大师兄中秋给神农宫送去一份茶叶,想必是想念师弟和神农宫了吧?” “茶叶?”知因不知道农青云又在耍什么诡计。农青云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那份他特地从神农宫带出来的海会茶:“大师兄送去的茶叶,我们都没舍得喝。” 知因皱着眉头,说道:“你这是新茶,不是我这山上产的。这山已经有两三年不产茶叶了。” 农青云大吃一惊,道:“这不是海会茶?” “不是。” “这……送茶来的人说是海会寺送来的海会茶。有人在背后搞鬼!大师兄,这茶有剧毒!” “剧毒?” “嗯,百草丹都解不了这毒。还好我研制出了比百草丹具有更强解毒能力的解药,否则神农宫要死好几个弟子!大师兄,神农宫现在处在危难之中,大师兄一定要帮师弟的忙!” “怎么帮?” “求大师兄回到神农宫,和师弟一起主持神农宫。” “不,你是神农宫的宫主,我没有资格,也不想当此重任。” “大师兄对神农宫,对我还存怨恨吗?” “佛说,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来怨恨?” “大师兄!”农青云突然在农青山面前下跪,“对于过去神农宫对大师兄造成的伤害,师弟给大师兄磕头谢罪!”他“咚咚咚”掏尽肺腑磕下三个响头,抬眼之时看见农青山有些许动容,趁热打铁道:“求大师兄帮助神农宫渡过难关!” 农青山不再言语,毫无表情的面庞之下心潮澎湃。 第37章 知因出山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农青云起身开了门。释沙竹走了进来。 “你们谈的怎么样了?没事吧?我们在外面都很担心!” “多亏贤弟引荐,原来知因禅师就是我的大师兄!”农青云眉飞色舞,喜不自胜。 “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要说的话一时也说不完,我的意思呢,是让大师兄到神农宫住上一段日子。这么些年来神农宫也有了很大的改变,我希望大师兄回去看一看,大家都很想念他。贤弟,你说呢?” 农青云拉上了释沙竹作为自己的同盟军。 “好啊!知因,你成天待在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地方多无趣,到神农宫去看看吧!” 知因没有说话。 农青云八面玲珑地打着圆场:“大师兄恐怕要考虑两天,没事,我就在海会寺等着。” “嗯,农宫主,你也别怪知因,他孤单惯了,恐怕还适应不了人多的地方,呵呵!起初他还有女儿陪着……” “女儿?”农青云一头雾水。 “对呀!”释沙竹猛拍大腿,眼睛发出饿狼捕食的光芒,“知因,你可以让农宫主帮你找一找女儿!以神农宫在江湖上的地位,找一个人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知因的嘴角抽动了两下,一直从容的目光变得急迫起来。虽说他在和释沙竹一搭一唱,不过他的这种反应绝不是完全在假装。 农青云敏锐的嗅觉捕捉到了至关重要的气味。 他先把对农青山女儿的疑问放在了一边,他的真心实意可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感动:“神农宫要找一个人绝对能找到!大师兄,更何况这是你的女儿,那也就是我的女儿。我要让神农宫所有的人都出去找,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放下,这件事一定要摆在最前面!” “知因,听到没?农宫主这么热心,你就到神农宫住一段时间吧,说不定你这二十年来盼望的事会变成现实呢!” “大师兄,你的女儿怎么丢的?她有什么特征吗?在哪丢的?我现在就可以放消息出去,让弟子们留意。”农青云切入正题,他要充分利用对自己有利的形势。 释沙竹道:“十八年前,知因两岁的女儿在这座山脚下丢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就这么凭空消失了。知因在山脚下挨家挨户的问过,当天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女儿。她长得很漂亮,后肩上有一块梅花胎记。后来,他也一直在找,这么多年毫无音讯。我也帮着找,我托了全国各地的朋友去打探,可是都没有消息。” “大师兄,你别急,这事包在我身上。”说完,农青云把门打开,急切地喊道,“铁舒,进来!” 月光倾泻在静谧的海会寺上,斑斓的光点在不甘寂寞的断壁残瓦上跳跃。 农铁舒快步跑进屋内,将石头孤身留在门外。 石头冲着农铁舒的背影喊道:“农宫主说什么?血书?你写了血书?”没有人回答他,刚关上的那道门无奈的挡在他们中间。 农青山望着出现的这张脸怅然若失,过去的记忆片段杂乱地在眼前闪过,他试图理出头绪,却如同炊沙成饭,白费功夫。 “大师兄,”农青云道,“这是小女农铁舒。铁舒,拜见师伯!” 农铁舒以前所未有的恭敬俯身行礼:“拜见师伯!” “师弟的女儿都长这么大了,真有福气。”在农铁舒的面前,农青山说话的语气始料未及的柔和起来。 “铁舒,师伯的女儿两岁的时候走失了,至今下落未明。你赶紧派人去打听师伯女儿的下落,务必尽快找到!”农青云热忱的面庞传递出不容置疑的重要和刻不容缓的急迫。 “爹,这下我的小乞丐身份有用了吧。爹,您放心。师伯,您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除了宫里的人,还有我那帮小乞丐朋友呢,江湖上还没有我们小乞丐打听不到的事。” 农青山感激地不住点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亲切和信任在面前这个女孩的脸上投射出来,甚至让他联想起自己的女儿。 “师伯,您的女儿有什么特征吗?或是走失的时候有什么线索?” “她走失的时候两岁多,现在快有二十岁了,十七年了……” 农青山的眼神迷离恍惚,嘴上却挂着笑容。 “她的模样像她娘,很漂亮,瓜子脸,眼睛又圆又大,樱桃嘴,笑起来像百灵鸟在唱歌。还有……她的后肩有一个红色的梅花形胎记。” “你先去找找看,有什么结果赶紧通知我和师伯。”农青云道。 “好,师伯,我现在就去传命令,您放心,您的女儿会找到的。”农铁舒的微笑就像冬日里的阳光,温暖了农青山冰冷的心,他的眉眼浮现出了久违的真挚笑容。 “有劳小侄女了。” 农铁舒转身离去,农青山的眼睛一步不离她的背影,直到门又重新关上了,他眼睛中的暖意才像门后的光线一样暗淡下来。 “大师兄和我一起回神农宫吧,这样大师兄可以随时知道寻找的情况,也更有利于寻找侄女。”农青云再次央求。 释沙竹催促道:“知因,下山吧,这是一个大好机会。你不能一直在这里等你的女儿回来,这样是等不来的。” 知因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的茫茫夜色。他的思想也进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他想像窗棱上的飞蛾一样寻找到一丝光亮,但那片黑暗是无边的,而他逐渐衰弱,甚至都没有能力再向前一步。 他不明白为什么命运转盘上的幸运指针永远不会在他身边停留片刻。他不需要出人头地,他不争神农宫的宫主之位,他只要他的爱人和女儿,但她们还是一个一个地从他的身边被带走。 他很想念女儿,那种想念变成了和吃饭睡觉一样的本能,变成了他身体里的一部分,和鼻子耳朵一样,他或许不再时刻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但它们和他一起呼吸,一起哀愁。 从女儿失踪的那年开始,他就特别留意来海会寺上香的香客。 从两岁多观察到二十岁,整整十八年,如此多的面孔他都仔细地端详过,以至于他女儿的模样居然在他心目中渐渐模糊,他只好把一切归结于放下。 造化从未停止过戏弄他,现在他的自我麻痹和欺骗都被血淋淋的剖开,他觉得痛,但是看到了一点光亮。 他要不顾一切走向那光亮,因为那光亮是他的全世界。 知因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现实做出了牺牲和妥协:“只要能找到我的女儿,去哪里都可以。” 农青山和农青云连夜下了山。农青云怕农青山改变主意,农青山怕那点光亮消失。 农铁舒表面上是去替农青山查她女儿的下落,实际上她并没有离开海会寺。农青云吩咐她留下来暗中搜查海会寺,寻找神农鞭。 被饥饿和疲倦折磨得昏昏沉沉的石头不知该往何处去。他低垂着脑袋,斜靠在一根被白蚁蛀空了的柱子上,彻底醒悟不是哪里都好玩,不是去哪里都比待在家里好。 他开始想念无微不至呵护他的娘,想念陪他玩陪他挨骂的丫鬟,甚至是从来不会露出笑容的爹。 一只大手在他迷惘之际拉住了他的胳膊,他以为他正在想念的人出现了。 “石头,到我那里去。”释沙竹笑眯眯的看着石头,引人的诱饵呼之欲出。 石头像被扔进冰窖,猝然惊醒:“不了,我,我不去!” “你必须去!我有一项手艺要传给你!”释沙竹坚决得不容石头否定。 “为什么要传给我?世界上那么多人,你可以传给别人!”石头拼命想甩开释沙竹的手,可他的手像无所不能的巨大铁钳,丝毫没有给石头挣脱的机会。 “因为你有天赋,老天赐给了你别人没有的东西。” “什么东西?” “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了?和别人不是一样吗?只有两只,没有三只,没办法像二郎神那样神通广大。”石头闭上眼睛,不许释沙竹占到便宜。 “你可不止三只。” “什么?”石头睁开眼睛,“我有几只眼睛?除了头上的两只,其他的在哪?” 他担心释沙竹失了神智,对自己胡搅蛮缠,想着他会不会把自己剁成肉酱,做成肉包。他断定自己已无生机,因为释沙竹的武功神秘莫测。 “你有四只眼睛。”释沙竹一本正经的神情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个疯子。 “我……”和疯子已经毫无道理可讲,石头开始寻觅出其不意的逃脱机会。 他“哎呀”叫了一声。释沙竹松了手,他撒腿就跑。才跑出两步,那只大手又得意洋洋地钳住了他的衣领。 “救命啊!救命啊!”石头的喊声在海会寺上空盘旋,不过徒劳无用。 那个住在里面唯一的小和尚不知是熟睡,还是害怕,没有一点动静。 慌乱之中,一阵香味从石头的后脑勺传来。 “烤鸡?”石头直咽口水,暂时忘却恐惧,转过身去,掠过释沙竹不怀好意的脸,向黑夜望去。 第38章 触手生春 什么也没有。 不对!这香味离他很近,不可能在那么远的地方。 他慢慢地把目光收回来,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离释沙竹越近,那香味就越浓。他的目光在经过释沙竹身旁时,那香味达到了顶点。 石头无奈的看向那张最令他生厌的脸,那张脸始终在笑,好像在笑他口水流了一地,还是白忙活一场。 “你是在找这只烧鸡吗?”释沙竹将右手举到石头的面前。 石头来不及吃惊,伸手就抓起烧鸡,扯了一只鸡腿,胡乱往嘴里塞。由于吃的太快,他没有得到满足,他又扯下另一只鸡腿啃了起来。 这一回,色香味他全部感受到了,心满意足地边吃边问:“这只烧鸡从哪里来的?寺院也开荤了?” “呵呵,你还想吃什么?”释沙竹的笑容里好像藏着巨大的陷阱。 “佳肴当然是配美酒了。” “你等着!看这里,除了烧鸡,还会有美酒。”释沙竹笑眯眯地指着展开的右手。他在空中抓了几下,然后握成拳头,放到石头的面前:“你说现在美酒在我拳头里吗?” “怎么可能?拳头那么小,哪装得下一壶酒?”红石盯着释沙竹的拳头,它比他的拳头还小一圈,他的鼻腔里喷出拐了好几个弯的轻蔑气息。 “哈哈哈,我的拳头什么都装得下,不信你看。”释沙竹伸出左手盖在右拳上,然后把左手像移开遮羞布一样慢慢从右拳上挪开。当他再次展开右拳时,一壶酒托在了他的掌心上。 “你……这酒是哪里来的?”石头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幸好他的嘴里塞满了鸡肉。 “哈哈哈!你还想吃什么?” “猪大肠!”这是石头的最爱。 释沙竹摊开一只手放在石头的面前,说道:“注意!”他的手像摩挲一面镜子一样在空中自如的滑动。石头的脑袋不由自主跟随那只枯瘦干瘪的手摇来晃去。 猝不及防,释沙竹伸手一抓,当他松开神秘的拳头时,一小包卤猪大肠稳稳的端坐在他的手心,散发出令人垂涎欲滴的香气。 这气味,今天他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不过此刻他的食欲被不可名状的诧异压抑,心中所有疑虑迫不及待的得到解答。 “你……你是怎么把它们变出来的?” “我不是告诉过你,我有一项手艺吗?”释沙竹把卤大肠放到石头手中。 “变东西的手艺?”石头眼中呈现五花八门的街头艺人,他们的绝活令人惊叹,唯独缺乏解密的冲动。 “嗯,现在还不想学吗?”释沙竹流露出胜券在握的得意。 “学!想学!现在就想学!”石头囫囵吞下鸡肉,开始品尝新一轮美味。 “哈哈哈!你我相识是你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后继有人啦!”释沙竹搂住石头的肩膀,几近热泪盈眶,像是失散孩子的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寻得儿子。 夜里,象山不再平静,秋日的寒风在林间呼啸,黑暗像流水一样汩汩而动。 释沙竹坐在门槛上仰望星空,澎湃的心潮与周遭一样不肯停歇。 他的思绪马不停蹄穿梭在过去二十年之间,这些记忆从未曾有一刻被他忘却,从未有一个角落被他遗忘。 他来自高丽,父母早亡,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相依为命。 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他的姐姐告诉他和弟弟,她结识了中原的一个男人,并且爱得无法自拔,虽然这个男人已有家室,但她要不惜一切远嫁中原。 他无法劝阻姐姐的固执,在生离死别般的痛苦中送走了姐姐。 在后来的日子里,姐弟常常通信,他知晓姐姐生活如意,心中总算放下不安。 又是一个阴雨连绵的春日,他收到姐姐跳崖身亡的讯息,那是在姐姐生下第三个孩子之后两年。 他断定这一切都是拜他姐夫所赐,凭借一腔愤恨和盲目的勇气只身来到中原,打算替姐姐报仇。 经过几番打探,他终于得知姐夫势力雄大,他非但杀不了他,连接近他都极其困难。 在他心灰意冷的时候,九黎帮的主上偶然出现。他答应替他报仇,作为交换,他必须听命于他,并且至少要等待二十年。 他别无选择,只能答应。 他知道二十年的光阴不算长,他的对手实在太强大,如果他无依无靠,一辈子也打败不了对手。 九黎帮的主上让他潜于海会寺附近,与知因成为好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打听神农鞭的下落。 他不知道主上为什么要得到神农鞭,也不知道神农宫的恩怨情仇。他与主上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信鸽传递,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彻底服从。 这二十年来,释沙竹一直没有发现任何神农鞭的线索,不过他的潜伏并非没有意义。 不久前,主上给他布置了一个新的任务:协助农青云。 自从见到农青云的那一刻起,释沙竹就知道农青云是个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人。既然农青云要他引荐知因,他反倒故意刁难。 什么人会对来之不易的东西产生怀疑? 释沙竹打算周旋于农青云和农青山中间,甚至充当他们的知心密友,从而出其不意地得到大家梦寐以求的神农鞭。 在释沙竹带着农青云、农铁舒和石头动身前往海会寺前,信鸽给他带来了四个字:“知因女儿”。 他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农青山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地吐露了神农鞭的秘密,农青云把师兄迎回神农宫,一场腥风血雨已经掀开序幕。 除此之外,他还找到了独一无二的传人。 石头对于新奇有趣的事物自始至终抱着乐此不疲的态度。 他欣喜若狂地等待迎接在他心目中已传成为传奇的技艺一层一层揭去神秘的面纱,并且毫无克制的想象下至三岁小儿,上至八十老头看见他神出鬼没的手法时惊诧的神情和热烈的欢呼。 “师父,”石头没有经过释沙竹的同意就改变了对他的称呼,“昨晚上那盘猪大肠,还有那只烤鸡,那壶酒,你是怎么变出来的?它们被你藏在哪里了?” “黑夜中。你不是都看到了吗?我就这么伸手朝黑暗的地方一抓,它们就出来了。”释沙竹漫不经心。 “它们若是在黑夜中,你不抓,它们也会掉在地上呀!” “那可不会,我召唤了,它们才会出现。” “有咒语吧?”石头在京城也看过一两次变戏法。 他当时以为变戏法的人一定把东西藏在了他们宽大的袖子里,或者袍子里。他不相信那一套可以无中生有的谎话。 不过此时,他已经上了释沙竹的当。 “有,当时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咒语。” “每一句话?”石头绞尽脑汁回想。他记得释沙竹让他看他的右手,然后他想要的东西就莫名其妙的出现了。 “你没说什么,你就只是让我看!” “那就是咒语!” “这……那我来试一下,我让你看,我想变的东西就能变出来了吗?” “你当然不能,这要经过很长时间的练习,有的人甚至一辈子都变不出来。不过你放心,既然你当了我的徒弟,你一定不会空手而归。” “真的可以凭空变出东西来吗?有些贪财的人想要金子,就能变出金山吗?有些色鬼想要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就能变出西施和貂蝉吗?” “嗯,既然你动了这么多脑筋,我们今天就开始第一课吧。以假乱真。” “以假乱真?” “对!变戏法就是通过表演,让观众觉得发生在他们面前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而事实则相反。” “你是说这是骗人的?” “这怎么是骗人呢?只是以假乱真,你也可以理解为是你产生了幻觉!”释沙竹微有愠色,即使他对石头再好,当他听到对变戏法的无端侮辱时,还是忍不住动怒。 “不是,师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石头有些着急。忽然他又想起了他的烧鸡、猪大肠和美酒,惶恐不安道,“师父,昨晚我吃了那些东西了吗?” “你吃没吃,你不知道啊?” “你不是说会产生幻觉吗?我不知道我吃了没有!” “呵呵,我说的幻觉是你以为它们是凭空变出来的,实际上它们本来就在那里,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它们本来就在那里?”石头越听越糊涂,“寺院里怎么会有那些东西?” “我从这里带过去的。” “那,那你怎么知道要带猪大肠和烧鸡,还有一壶酒。我如果要你变其他东西呢?”石头一针见血,他绝不允许受到半点糊弄。 “嗯,你问到变戏法的精髓了。你在我这里吃了一个时辰的饭,在聊天中,我对你喜欢吃什么做了大概的了解。当时我们没有吃猪大肠和烧鸡,也没有喝酒,这是我故意为之的。” 释沙竹邪恶的眼神里透出得意之色,仿佛猎人看见上钩的猎物。 “临去海会寺之前,我故意让你看到厨房里的猪大肠和烧鸡,还有一壶酒,这三样东西在你的脑子里形成了很强烈的记忆。当你饿的时候,被问到想要吃什么的,你通常就会说出这三样东西。” 第39章 原形毕露 在释沙竹一番流畅的解释后,石头目瞪口呆,心悦诚服:“师父,你太了不起了,你教我,我一定好好学!” 在两个月的时间内,石头学会了毫无破绽地转移别人的注意力,轻而易举地掌控他们的心理,不露痕迹地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变幻。 比如:将一枚铜钱变出十枚铜钱,十枚铜钱又变回一枚铜钱。他还能神通广大地将画里的死物变成鲜灵活现的活物。 比如:画里的牡丹一层层舒展开花瓣,沾着露水,招来蜜蜂;画里的鲤鱼穿出画卷,在案几上活蹦乱跳。 至于令人痛彻心扉的咒语,比如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在石头手里都会被一一破除。 他还会一些惊险刺激,老少不宜的戏法,比如:吞云喷火、吞刀、穿心,把自己变成恶虎豺狼。他觉得最有用的遁术,释沙竹也毫无保留的传授给了他。 石头从来没有如此兢兢业业的对待过一件事情。他把每一种戏法和心得都详细地记录在本子上,每一天都写下比他过去十六个春秋所写的字还要多得多的字。 凭借词汇量的扩充,他新奇的发现曾经令他不屑一顾的书本隐藏着前所未有的乐趣。 这两个月他不可避免地培养了一个怪癖,面对无处不在的铜镜——它们曾被他称作“怪癖专属物”,现在已然成为他最亲密的伙伴。 他无法不在它们面前挑剔自己的一举一动,醒来的样子,睡前的样子,伸懒腰的样子,吃饭的样子,大笑的样子,灵活飞舞的手指的样子……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每一处地方有了最清晰的了解,并且对它们与生俱来的模样心满意足。 在象山山腰的两个月,不只是石头收获了硕果累累,释沙竹也在山谷中侥幸寻得那根被农青山遗弃了二十年的神农鞭,并把它交给主上。 释沙竹见石头已经基本学会了他的手艺,而他待在一个没有农青山和农青云的地方已无任何意义,便决定下山前往神农宫。 石头寸步不离跟着释沙竹,固执的认为自己只学到了冰山一角,而释沙竹是一个永远也挖不完的宝藏。 农青云把农青山带回神农宫后,好酒好菜招待,还常常与农青山相叙往日师兄弟的旧情。 他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他知道要撬开农青山的嘴,套出神农鞭的下落,并不是一两个月的事。 农青山对农青云的热忱相待并不领情,依然保持一贯的冷漠与不易接近。 他知道农青云虽然嘴上不再提神农鞭,可是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那些进进出出给他送点心饭菜的人,那些每日两次,绝不间断地给他整理房间的人,他们的眼神时而专注深沉,时而飘忽不定,他们的心里所背负的远远比手上的活计沉重。 农青山过惯了寺院寂寥冷清的生活,他比农青云更有定力。 他看似每日只是待在房中研读经书,其实趁天黑所有人入睡之后,穿梭在神农宫的每个角落,甚至冒死进入后山禁地,直到清晨的一丝曙光照在他的身上,他才无奈离开。 夜晚是农青山最清醒的时候。 夜色越浓,他心中的仇恨就越多。黑暗好像是一个张开血盆大口的魔鬼,无情地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 农铁舒是唯一一个在农青山心里产生了一点光亮的人。 她在海会寺潜伏了半个月后,便回到了神农宫。她自然一无所获,因为神农鞭根本不在寺院内。奉父亲的命,她对师伯照顾得无微不至。 农青山对这个侄女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似乎由来已久,有时在恍惚之间,他竟然把她当做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女儿。 一个深秋的黄昏,在日头隐没之前,农青云把农青山带到了神农宫的后山禁地。 这个禁地是专门炼制绝顶毒药与解药的场所,只有历代掌门才可以进入,非法闯入者将被诅咒受百毒侵袭,百虫噬咬,下百层地狱,不得超生。 禁地内云雾缭绕,似仙境一般,奇花异草,世间罕见,它们仿佛带着非凡的使命在此地生根发芽。 蛇虫飞鸟小心翼翼的挑选它们的食物,一不小心就会变成腐肉,融入土里,滋养它们曾经贪恋的生命。 其实这里的一切规则都没有逃脱自然界的法则,只不过它们表现得极端凶残和不可思议。 农青山对禁地并不陌生,不过他是头一回目睹白天的景象。 警觉的神经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担心遗漏任何蛛丝马迹。 今天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可以在白天进入禁地的机会。 他必须睁大眼睛,或许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藏在他不经意的一瞥中。他必须竖起耳朵,或许那使黎玉露中毒的野花野草正在低声抱怨它们被迫成为杀人凶手。 农青云把农青山带到了一片其貌不扬的褐色小花面前。 “大师兄,看这些不起眼的小花,没有见过吧?这二十年来,我们神农宫多了许多秘密武器。”农青云笑了,肆无忌惮的邪恶从他的笑容里逃窜出来。 在这片一直以来都只属于他的天地里,他竟然忘了要在人前有所隐藏。 或许他根本没忘,而是有意为之,如果他的师兄还是以前的师兄,就不会对这样的农青云感到意外。 “师弟,师父临终前嘱托我要把先辈留下来的炼药术发扬光大,让神农宫在江湖上立于不败之地。你看这些奇花异草。我日日夜夜守候在它们身边,了解它们的习性,培育与它们之间的感情,最终炼制出了新一代的神农顶。如今我们神农宫已成为江湖上的第一大帮派。” “恭喜师弟。”农青山心不在焉地敷衍。 “大师兄,神农宫宫主之位本来是你做的,如果不是你在二十年前突然失踪,现在领导神农宫的人是你。” “师弟,”农青山打断了农青云的虚情假意,“以前的事就别提了。” 面对农青山不出意料的嘲讽,农青云习惯性地苦笑一声。 “但师父嘱托我的另一件事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 农青云顿了顿。 “神农鞭乃历代掌门传承的宝物,到了师父手里却丢失了。师父老人家说他有愧于先辈,要我无论如何找到神农鞭。这神农鞭乃神农炎帝传下来的至宝,没有了它,神农宫就失去了根基。虽然神农宫现在是江湖上第一大帮派,但虎视眈眈之流也不可小觑。只有找回了神农鞭,神农宫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甚至可以和明朝军队对抗,推翻明朝统治!” “师弟对我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我已告知,我并不知道神农鞭的下落。” “大师兄,神农鞭正是在二十年前师兄失踪的时候丢失的。” “你的意思是我偷走的吗?”农青山突兀的颧骨在落日的余晖中铮铮发亮。 凭借寻回神农鞭不可动摇的决心,农青云排除万难,咬牙继续往下说:“大师兄或许也会有迫不得已的时候,当时大师兄的夫人身中剧毒……” “农宫主勿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农宫主好追逐功名利禄,对神农鞭和宫主之位势在必得。而我却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当年我连宫主之位都可以不要,又怎会稀罕什么神农鞭!” 农青云的脸上红白交错,面对师兄变本加厉的讥讽尴尬不已,在片刻的局促之后,他稳定了心绪:“大师兄,我寻找神农鞭是为了神农宫。如果神农鞭可以重回神农宫,就算是要了我的命,我也在所不辞!” 农青山呆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回话,他的目光停留在农青云身后不远处的一片片黑漆漆的树叶上。 那些树叶其貌不扬,在一大片争奇斗艳的花丛中默默无闻,与世无争。 农青山的心揪成了一团。 这是他前两个月才刚刚认识的一种剧毒植物——黑乌海,它的植株全高不到三尺,主根很短,然而这短短的一小块根茎就可以致十几个人毙命。 “如今江湖上众多门派脱颖而出,挑衅神农宫的权威。如若我宫复得此鞭,定然能叫不服我宫之帮派俯首称臣。若师兄得知神农鞭下落,请务必如实相告。” 农青云看见农青山面无表情,凝神沉思,以为自己的话或多或少影响了农青山,猜想虽然农青山对神农宫有恨,可他毕竟曾经是神农宫的弟子,又怎么会完全不在乎神农宫的荣辱兴衰? “我累了,回去吧!”农青山独自朝神农宫宫殿的方向走去。 费尽心力仍未得偿所愿的农青云看着农青山的背影怅然若失。 他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神农鞭到底在不在农青山手上?他答应回神农宫,完全只是因为寻找他的女儿吗? 他漠然的神情背后有一种被压抑的强烈情感,是愤怒?是怨恨?还是其他什么? 农青云回到书房后,闭门不出,决定重新排兵布阵,采用一个更加周全的策略对付农青山。他相信自己绝对有这个能力。 第40章 真相渐露 二十年前,他面临的情形比现在糟得多。 那时,大师兄农青山是大家所公认的下一任宫主继承人。三个师兄弟中,师父最不喜欢,最不信任的就是他。可是他最终得到了神农宫的宫主之位。 现在他已然是一个德高望重,人人尊敬的神农宫宫主,又怎么可能对付不了一个曾经的手下败将,如今无权无势的人呢? 他反复思虑农青云捕捉到农青山的唯一软肋——他的女儿。 可是寻找一个失踪了十七八年的人并非易事,倘若十年八年都找不到,他就必须一直等待?不,他从来不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 一夜苦思冥想之后,他的心中酝酿出一个完美的计划。 农青山同样闭门不出,急迫等待着夜晚的来临。他将证实一个困扰了他二十年的疑问——黎玉露是怎么中毒的? 这个疑问在漫长的岁月中从一根利刺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融进了他的血液,他的肉体。他不知道这根刺在哪,但只要每每想起黎玉露,想起农青云、师父和神农宫,他就觉得万刺穿心。 农青山怀疑过神农宫所有的人,包括他的师父农平风。 毕竟神农宫与九黎族历来对立,农平风将黎玉露拒之门外,为了阻止自己最疼爱的,欲传与宫主之位的大徒弟泥足深陷,农平风并非没有可能给黎玉露下毒。 三师弟农青海一向忠厚老实,他一边劝农青山听师父的话,放弃和黎玉露来往;一边在师父面前,求师父原谅大师兄一时步入歧途。农青山排除了农青海给黎玉露下毒的可能性。 二师弟农青云城府极深,野心勃勃,对于农青山带黎玉露回神农宫从未表现出任何想法,无人能看得透他的心。 然而,农青山是农青云接任神农宫宫主最大的障碍,因此农青云毒害黎玉露,以便赶走农青山存在很大的可能性。 黎玉露所中之毒看起来简单,其实不然。 她中的是和神农宫一种名为“天女散花”的毒极为相似的毒。“天女散花”名字虽美,但它的毒性在神农宫的毒药排行榜中居第三位,是一种看似柔和,却能折磨得中毒者生不如死的毒药。 它慢慢侵蚀中毒者的五脏六腑,每到午时和子时,它就会在中毒者体内全身游走,时而奇痒无比,时而锥心刺骨。中毒者往往因为瘙痒难忍挠破皮肤,因为疼痛入骨自残身体。 黎玉露所中之毒除了具有“天女散花”的特性,还出现了唇舌起泡,肌肉剧烈收缩,丧失意识的特点。 农青山从没见过这种毒,无从下手,便苦苦哀求师父帮忙解毒,遭到毫不留情的拒绝。 他无奈根据自己的经验炼制解药,几经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黎玉露身上的毒性有增无减,他不敢再轻易给黎玉露试药。 黎玉露去世后,农青山从未间断寻找探听各种毒药,尤其是中原之外的异邦邻国,希望找到与黎玉露所中之毒症状相同的毒药。 今年中秋,一位鞑靼来到海会寺游历,因酷爱中原文化成痴,三日三夜不眠不休与农青山探讨中原佛教、武术和中草药。 农青山出家前对武术与中草药非常内行,出家之后又研修了佛教,因此与这位鞑靼相谈甚欢。 期间鞑靼提到了一种植物,名叫“黑乌海”,剧毒无比。 它的毒性主要在根茎中,其它部分亦有。中毒者只要片刻即出现口唇发泡、全身痉挛、意识模糊、呕吐、皮肤发红、面色发青,一炷香即毙命。 黑乌海在晚秋和早春期间毒性最大,在漠北草原,牲畜往往因误食黑乌海而死亡。 听到这种植物,农青山心中大惊。 服食黑乌海的中毒症状与黎玉露所中之毒如此相似,它们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吗? 他回想起二十多年前,师父派他们三个弟子到各地探寻草药。他到了西南地区,而二师兄农青云正是去了漠北地区。 是否农青云从漠北带回了黑乌海?但是神农宫所有的人都不知道黑乌海的存在,难道农青云偷偷地把它种植在其他地方? 为什么黎玉露中毒之后并没有当即死亡,而是拖了将近一年直到把女儿生下才去世?黎玉露到底是不是中了黑乌海之毒? 所有这一切疑问令他坐如针扎,夜不能寐,原本隐痛的伤口就像被千万只蝼蚁啃噬。农青山再也不能等待,决心回海会寺查明真相。 正当他准备动身的时候,农青云始料未及来到海会寺。在与农青云一番较量后,农青山名正言顺被农青云当做贵宾请到神农宫,神不知鬼不觉打入敌营,找寻黎玉露中毒线索的心思隐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夜幕降临,农青山一如既往黑衣着身,黑布蒙面,踏着黑色布鞋前往后山禁地。 他熟门熟路来到几个时辰前农青云带他来的地方,一片褐色小花面前。 站在白天的位置,他望向那令他触目惊心的地方。他的心往下沉,黑乌海不见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向那个方向走去。尽管心神不宁,如芒在背,他还是小心翼翼越过了娇艳欲滴的花朵,战战兢兢避开了张牙舞爪的荆棘,没有留下一点曾经来过的痕迹。 在一小片漆黑如墨的空地上,他站住了脚步。白天呈现的为数不多的几株黑乌海神秘地隐没在夜色之中。 他蹲下身子,伸出双手,一张叶片热情的迎接了他的手。黑乌海,原来你们还在!农青山欣喜若狂,摘下一片,放到眼前。 月亮躲到云层后面,它微露的光晕勉强施舍给大地一点光亮。借着若隐若现的微光,农青山看清了眼前这片黝黑的叶子。 它是那么黑,简直就是黑夜的一部分。难怪每次他夜里经过这里,总是看不到它的存在。农青山又摘了一片放入怀中。 欣喜骤然退去,撕心裂肺的痛从天而降,冲破黑暗,将他紧紧裹在其中。他低吼一声,挥掌试图摧毁所有黑乌海,让它们血债血偿。 可它们是孽债的源头吗?它们只不过是恶人的利器。 农青山肝肠寸断将内力从掌心逼回丹田,眼中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一种强大的心声在衰微的月色中回荡。 农青山失魂落魄地从后山禁地返回宫中,尽管他努力保持清醒和镇定,不由自主的慌乱依旧堂而皇之游窜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肆无忌惮奔走在他的每一个毛孔里,他不得不时不时停下脚步聚气凝神。 在爬满牵牛花的长廊上,当他贪婪地呼吸着冰凉如水的空气时,猛然发现他粗重的呼吸声中夹杂着轻语呢喃。 他大惊失色,刚刚平缓的心又剧烈跳动起来,曾经的努力全部付之东流。 他屏息侧耳。那个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你看好了!我手上有一颗石头,我只要跺一下脚,这石子就会长出四只脚,跑到转角那里去。” 农青山分辨出这是石头的声音,尽管他们没有打过交道,不过石头从未低调的风格不得不引起他的注意,况且,释沙竹还将他收为弟子。 农青山稍稍松了一口气,在他眼里,石头心无城府,天真单纯,不会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还有一个人是谁?农青山不敢现身,靠近转角处探出头去。石头正独自朝他走来,并无旁人。 “石头,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觉?在和谁说话?” “哇!”石头后退一步,拍着胸脯,“知因禅师,你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儿?你看到我的石头了吗?” “石头,我看到你了!” “哎呀,不是让你看我,是让你看看有没有一颗小石头在你的身旁。” 石头哭笑不得。他的名字虽然好写,这曾经让他两岁的时候在同龄伙伴中扬眉吐气,但是它普通到随处可见,普通到每个人嘴里都挂着他的名字,普通到每个人都以为石头不可能是他的大名,这令他烦恼不已。 “哦!小石头啊!”农青山低头一瞥,脚边一颗小石头泛着白光安静的躺在那里,“我看到了!”他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捡那颗小石头。 “别动!”石头大喊一声,就好像农青山脚边的不是呆板沉闷的石头,而是虎视眈眈的毒蛇,“你别急,我要让它自己乖乖的回到我的手上。” “啊?不可能吧,怎么有这么神奇的事?”农青山配合的天衣无缝。释沙竹在他面前表演过无数次变戏法,他知道该怎么激发表演者的热情。 “哈哈!”石头得意洋洋的昂着头,“我看都不看那石头一眼,他就会回到我的手上。来!”石头大喝一声,石头像竹笋一样从石头的掌心中冒出,农青山的脚旁空无一物。 “好!”农青山拍掌喝彩,“你的水平很高了,赶紧回去睡觉!” “知因禅师,我的水平真的很高了?” “当然了,释沙竹也不过如此。” “哎哟,我可不敢和师父比。禅师,我再给你变一个。我能把你身上的东西变到我的手里,你信不信?” 石头只顾自己兴致勃勃,伸出一只手做好准备,丝毫不理会农青山无意当一个观众。 第41章 枉费心机 农青山惊慌失措,唯恐怀里的两片黑乌海叶子抛头露面,从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我信,我信!这我都见了上百回了,没什么好稀奇的,你赶紧回去吧!” “太好了,那我就一定要变给你看了!你看看我和我师父差距大不大。”石头自说自话,手在空中缓缓移动。 “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听话,你师父没教过你不要逼别人看你变戏法吗?”农青山伸手护住胸口,转身离开。 “哈哈,你看你怀里是不是多了一片叶子!” “你……”农青山铁青着脸,立即把手伸进怀中,里面的两层衣袋中贴身的一层放着两片黑乌海叶子,他侥幸的希望石头不要把叶子变到最里层衣袋里。 他的手僵住了,忧虑变成现实,里层衣袋里出现了三片叶子,仅凭触摸,无法辨别哪两片是黑乌海的叶子。 “哈哈哈,我说的没错吧?”看到知因不安的脸庞,石头心满意足,变本加厉要求知因配合,“禅师,你把手伸出来,我把那片叶子再变出来!” 农青山慢慢把手从衣袋里伸出来,思考着万一那片黑乌海叶子现出原形的应对之策。 石头肆无忌惮拍了拍农青山的胸脯,笑道:“乖,出来吧,别躲在别人的怀里!” 当他再次摊开手掌的时候,一片乌黑的叶子出现在他的手心里。农青山面如土灰,石头沮丧懊恼。 “怎么搞的?这……这叶子怎么变了色?”农青山趁石头不备,赶紧从怀中掏出另外两片,将其中一片翠绿的槐树叶扔在身后。 “呵呵,火候不够!果真师父就是师父,徒弟就是徒弟!姜还是老的辣,这叶子蛮好看的……” 农青山一把抢过石头手中的黑乌海叶子,临走前,指了指槐树叶被他遗弃的地方,“看,你的叶子在那!” 石头像木偶一般走过去,捡起叶子,盯着它发呆,在那些模糊不清的纹路中迷失。 第二天,农青山谎称与友人相约,必须回海会寺一趟,其实他准备回海会寺试药。 农青云大惊失色,为了神农鞭,想方设法挽留农青山。 可是,农青山态度坚决,不容分说,农青云只好以退为进,要求农青山再留两天,说是各分坛的弟子都会在这一两天内回到神农宫,向他禀报寻找农青山女儿的消息。 农青山答应了,不管这是农青云在骗他,还是他在骗自己。 他比以前更加足不出户,夜里不眠不休,只是盯着黑暗发呆。 他从未感觉如此疲惫,就像在沙漠中看见海市蜃楼,不停追逐,最终却发现一切只是梦幻。 明明知道美好的东西都已逝去,明明知道现实是邪恶和绝望,他为何还要费尽心机去追寻?他到底在追寻什么? 他的眼前出现女儿娇俏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像他的妻子一样美丽,弯月般的眉毛,明亮的眼眸,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嘴唇。 女儿笑着伸出纤细雪白的双手,从黑暗中向他走来,轻抚他布满老茧的手,柔声细语呼唤:“爹!” 农青山怔了怔,胸膛中积蓄已久的思念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熊熊火焰照亮了整间屋子。 “女儿,女儿真的是你吗?你现在过的好吗?有没有人照顾你?”他捧着女儿的脸仔细端详,目光柔和得像是朦胧的月色,内心幸福得无所适从。 “爹,我想待在你身边,我们不要再分开了,好吗?” “女儿,爹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没有你,爹就像行尸走肉一般。” “爹,”女儿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秀美的长发。 当他准备哼起一首农忙歌谣的时候,他发现女儿的温度渐渐消失,女儿的脸庞渐渐模糊,他张皇失措向前猛扑,却坠入刺骨冰冷的无底深渊。 他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全然不顾青肿的胳膊和渗血的下巴,也丝毫没有留意满身的尘土。 他环顾四周,尽管天色仍未破晓,屋中的景象已经清晰可辨——空无一人,美妙的瞬间只是幻梦!他只觉浑身无力,“扑通”一声瘫软在地上。 等到叽喳叽喳的麻雀来窗棱上报到的时候,他空白的意识才开始蠢动。 他想起刚才的美梦,清晰得如同记忆中每一个有关女儿的片段,女儿身上的余香似乎还在屋中飘散。 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这香气,但是它们顽皮地从他的指缝中溜走。 就是他心神恍惚的时候,门边露出半张少女的脸,眉目清秀,温婉可人,和他梦里的女儿一样,弯弯的眉,大大的眼,小小的鼻,薄薄的唇。 “女儿!”他嘟囔着走向门边,打开门。那张脸慢慢地从门框后面完全显露出来,她是农青云的女儿农铁舒。农青山怔在门边一动不动,仿佛在做着艰难的抉择。 “师伯,”农铁舒笑得像花朵一样甜美,“该吃早饭了哦。我看你还睡着,没敢吵你呢!” “呃……”农青山猝然惊醒,“是你呀,铁舒。” “师伯,你昨晚没睡好吗?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有点憔悴。是不是在担心女儿的事呢?” 农青山点了点头,鼻子酸楚,像是得到了女儿的安慰。 “没关系的,只要我们神农宫出马,没有找不到的人。你在这里多玩些日子,我相信很快会有消息的。” “那就劳烦大侄女了。”农青山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惶恐的目光显得突兀。 “师伯,我亲自做了几个小菜,你来尝尝哦!” “我梳洗一下,马上就来,你们先吃吧。” “好的,师伯,你快些来呀!” 这一两日,农铁舒频繁出入农青山的房间,尽管农青山心知肚明这是农青云害怕他离开神农宫使出的小伎俩,但他喜欢农铁舒,甚至想过如果农铁舒不是农青云的女儿,他可以认她作为干女儿,或许这多多少少能弥补些许遗憾。 在象山深谷里茕茕孑立二十多年的神农鞭躺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匣子里,策马奔驰几个昼夜,来到繁华喧闹的京城。 同时,十醴香二楼南边的最靠里的包厢迎来了它的主人。至今为止,它还没有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今天它的主人满面春风,或许它有机会一睹真容。 常胜镖局的镖头亲自把小匣子送到了包厢内。 “阊阖,打开它,见一见新朋友吧!”主上语调明快,即使隔着面具也可以感受到他发光的眼睛和上扬的嘴角。 阊阖诡异的一笑,四指一挑,锁扣碎成两半,匣子开诚相见。 “你呀,总是这样,为什么非要把东西弄坏?”主上用轻松的语调责备阊阖,看不出他为此生气,反倒让人感觉他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喜悦。 “我有分寸,里面的宝贝分毫未损。”阊阖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阊阖,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你这习惯有多不好!” 阊阖取出神农鞭,递给主上。 主上接过神农鞭,眼睛像是钉子一样固定在神农鞭上。此时就算是酒楼着了火,他也不会将眼睛移开一步。 这是一根毫不起眼的灰黑色皮质鞭子,显露出久经风霜的痕迹,但它十足的韧性依旧没有遗失。 在阊阖眼里,它只是一根普通的软鞭,毫无特殊之处,然后主上却盯着它足足一盏茶的时间。 阊阖坐在一旁,一杯接着一杯喝茶,嘴巴越喝越淡。他咂了咂嘴,渴望烈酒的醇香。 在几乎静止的时光中,他偶尔向主上投去几眼,不过询问的眼神从未得到回复,主上把他阻隔在另外一个世界。 过了半个时辰,主上终于抬起了头,手上的神农鞭无声的滑落,就像一位失宠的妃子一样被遗忘。 “怎么了?”阊阖放下茶杯,在煎熬的半个时辰中反复显现的不想预兆已经应验。 主上的手史无前例地微微颤抖,阊阖想象得出面具后面的那张脸庞是怎样的扭曲。 “这是假的。”主上停止颤抖,恢复镇定。这半个时辰他不仅经历了从喜悦的巅峰跌落到失望的谷底,经历了怒火的烧灼,也经历了复归平静的过程。 “假的?怎么会?主上找了它二十年,它怎么……”阊阖用剑挑起地上的物事,像是在检视最卑鄙无耻的敌人。 “哼,找了二十年就一定是真的了吗?有的人会用一辈子来撒谎。”主上没有再朝假的神农鞭看上一眼。 阊阖低头不语。其实他对神农鞭知之不多,既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寻得的,也不知道是谁寻得它的。 九黎帮八大风巫以及其他帮众都是直接听令于主上,独立行事,相互之间并不联系。而且,主上从未告诉他们下达命令的理由,他们只需服从命令,不能多问一句话。 “他们以为神农鞭的样子只有他们神农宫的宫主知道,哼!我们的祖先四千年前就知道了!这神农鞭是由神鸟句芒的羽毛编织而成,又被浸在鸟的眼泪中数百年之久才成为可以识花辨草的一根神鞭。” “天帝把这根鞭子给了神农,神农用它鞭打百草,辨别它们的属性,治病救人。结果这根神鞭越发地具有神力,它可以提炼出世界上最毒的毒药,而且还能解天下所有奇毒。” 主上停了片刻,尽管已经平静心绪,仍然不无惋惜地说道:“农青山被骗了,我也被骗了,它……不能解毒,只有剧毒。” 第42章 以假乱真 “剧毒?”阊阖像发现宝贝似的捡起那条鞭子,露出不合时宜的欣喜,“主上,这能赏给我吗?” “拿去吧。”主上厌恶地挥挥手。 “怎么用?”阊阖神采飞扬的问道,丝毫没有注意到主上的嫌恶之色。 “不知道。”主上的声音像寒冰。 “我试一下!”阊阖话音未落,已经出了门,到楼下厨房逮住一只注定倒霉的公鸡,打了一盆水。 他把鞭子扔进水里,按住活蹦乱跳的公鸡,给它灌下浸过鞭子的水。还没等他松手,公鸡就七窍出血,脖子一歪咽了气。 阊阖大喜过望,捧着鞭子爱不释手。 “你走吧,今天没有任务了。”主上从未有过地丧气,平时一向挺得笔直的脊背松懈下来,弯曲成弓弩一般。 “我……”阊阖赶紧把软鞭藏在身后,以免引起主上不快。此时他才发现自己忘我的兴奋伤害了主仆之情。 主上低着头,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阊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宽慰也好,认错也好,说什么都没有离开来得合适。 弹指间,屋里只剩下主上一人。房门轻轻的晃动了一下,最终严严实实地关上。 主上缓缓脱下头上的面具,深深吸了一口清新得多的空气。 这是一张已经不再年轻的脸庞,那些百折千回的皱纹和十醴香外犬牙交错的街道一样错综复杂,削瘦衰老的轮廓像海岸上久经海水侵蚀的峭壁,弯月般饱满的眼袋无法承受自身重量委屈地向下耷拉,黯淡无光的眸子里记忆着岁月的摧残。 唯一让老人引以为傲的是瀑布般花白的头发,它们虽然改变了颜色,但却越来越浓密。在老人摇头甩发的瞬间,他总能感觉到当年的朝气和得意。 主上站起身来,一手撑在桌子边沿,绕着桌子在房间走动。 一个人的时候,他更容易心乱如麻。脱下面具的时候,他更愿意宣泄自己的情感。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桌子立即四分五裂。 “玉露!”他低吼一声,因为哽咽,剧烈咳嗽起来。他无力的坐下,拍打着疼痛难耐的胸脯,等待平息后说出不能再压抑的悲痛。 “玉露,女儿,我对不起你!我以为农青山会成为神农宫的宫主,我以为神农鞭一定在他手上,我以为……”他再次哽咽。 这一次他没有等待,而是毫不犹豫抓起一片紫砂茶壶碎片,在胳膊上划下两道血痕,终于他又能再次开口:“我害你送了命!老天惩罚我了,我什么也得不到!” 谁也无法把这样一张追悔莫及,悲痛欲绝的脸与那个心狠手辣亲手把自己女儿送入虎穴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时间静静流淌,它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回到过去,其实就算真的回到了过去,那些后悔的人也未必会改变他们当初的行径。 悲痛渐渐退去,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往常一样浮上主上的脸庞。 “农青山!”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你就剩最后一个用处了!” 农青云一整天都魂不守舍,坐立不安。一向对待宫中事务兢兢业业的他今日在堆满呈报的书案前发呆了几个时辰,傍晚的时候,他开始穿梭在牵牛花走廊上。 他要怎么留住农青山?他要怎么从农青山的口中撬出神农鞭的下落? 农青山来到神农宫已两月有余,他就像一个坚硬的核桃,一个无缝的蛋,没有泄露一点口风,没有露出一个破绽。 他该怎么办?软的他已经尝试过了,他总不能来硬的。酷刑对农青山毫无作用,威胁又找不到威胁的依据。 农青山孑然一身,不求名,不求利,他可以用什么来威胁他呢? 他一旦和农青山撕破了脸,便再无可能从他的口中套出神农鞭的下落。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条路——农青山的女儿,但这条路也充满艰难险阻。 这两个月以来,神农宫在外的弟子和农铁舒相熟的丐帮弟子倾力打探,但始终杳无音讯。 要寻找二十年前的一个人谈何容易?首先,她的容貌早已大变。再则,这许多年来,她或许颠沛流离,即使寻到一点蛛丝马迹,恐怕也已时过境迁。 还有可能她早已不在人世。 农青山已经等了二十年,他不在乎继续等待,农青云可不一样。 他经受不起那些背地里嘲讽他不是名正言顺的神农宫宫主的闲言碎语,他忍耐不了那些没有对他和神农宫恭而有礼的狂妄之辈。 他必须拿到神农鞭。 穿过西面的客房的走廊时,农青云眼前一亮,在释沙竹的房门上敲了几下。 “进来!”释沙竹道。农青云推门而入。 “哎哟,是农宫主呀,真没想到你怎么会屈尊来这客房之地?” 释沙竹嘴上客气,却并没有起身迎接农青云。他一向都是一副古怪的样子,农青云没有心思和他计较。 “释贤弟,这么晚还来打搅,有些过意不去。”农青云勉强给严肃的面庞增添一点笑意。 “哪里的话?这神农宫所有的地都是你的,何来打搅不打搅?农宫主有何事?”释沙竹玩弄着随身携带的一面铜镜,心不在焉的和农青云说话。 “有关我师兄……”农青云皱着眉头,感觉到释沙竹似乎已经知道他有求于他。 “知因?他怎么了?又不见你了?” “不是,不过……他有事要回海会寺。”农青云打探的眼神从释沙竹脸上看到事情的进展如他所预料,进一步说明双方心知肚明的来意。 “要回就回呗,他是那里的方丈,又不是你们神农宫的宫主,你总不能让他像你一样守着这神农宫吧?” “不是……贤弟有所不知。二十多年前,神农宫有一条由历代宫主接管的神农鞭被我师兄偷了去,可他却不肯交还给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贤弟与我师兄乃莫逆之交,可否劝他一劝?” 释沙竹眨了眨眼睛,肩膀抽动了一下,好像接过了别人扔来的烫山芋,差点被灼伤。 他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地面,最后眼神终于落在了农青云显露出些许窘迫的脸上。 “宫主帮知因找到他的女儿了吗?” “没有,如果找到了,这不就好办了吗?” “那他凭什么把神农鞭交给你?这很公平啊!” “贤弟说的不错,可是师兄的女儿失踪有二十年了,恐怕一时半会儿寻不到踪迹。” “那宫主就慢慢找吧,等你找到了,知因自然会把你想要的,他又有的东西交给你。据我所知,这世上除了他的女儿,他可以什么都不要。” “贤弟,我自然会倾尽全力去找师兄的女儿,可是这神农鞭对神农宫来说非同小可。神农鞭一日不在宫中,神农宫就濒于危险的境地。我执掌神农宫这些年来受尽他人的诽谤和威胁,请贤弟帮我劝师兄一劝!” 农青云言辞恳切,双手抱拳表明一个堂堂宫主的请求。 释沙竹满不在乎的笑容渐渐消失,他并非被农青云的真挚所打动,而是在小心翼翼的收紧一张渔网。 “农宫主既然开诚布公,我也实言相告。我真心希望知因找到他的女儿。这么多年来,我是唯一一个看到他为女儿肝肠寸断的人。虽然我自己没有女儿,但是我也有亲人,我了解失去亲人的痛苦……” 释沙竹的眼里泛起了泪光。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剪刀剪断了一截灯芯,似乎这样就可以把他的忧丝一起剪去。 烛光又重新明亮起来的时候,释沙竹的愁容一扫而光,恢复了孤傲不羁的样子:“我有一计。” “哦,是何计策?”农青云不动声色,只露出浅浅的笑容。 “委屈知因了,不过我相信这样对他更好……”释沙竹驼着背,似乎被无奈抉择的重负压弯了腰。 “贤弟,你说来听听,我绝不会让师兄吃亏!”农青云信誓旦旦,心中极力克制的狂喜没有逃脱释沙竹不同寻常的敏锐目光。 “听说大哥的女儿是养女,并不是亲生之女。” “是的,她两岁时被遗弃在神农宫门外,我觉得她甚是可怜,便收养了她。” “知因对你的女儿好像很有好感,每次他看你女儿时的那种眼神,特别慈爱,特别专注,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释沙竹的目光中透出柔情,被人间不掺杂邪念的纯真情感感动。 “或许是师兄思女心切,而且铁舒一直在帮他找女儿,师兄心生感激吧。” “绝不只是感激。” “贤弟认为……?”农青云怦然心动,他敏锐的洞察已经探知一切,尽管他以前从未动农铁舒的念头,然而此刻有人把这个想法呈在他的面前,他感觉着自己即将在诱惑面前缴械投降。 “我认为可以让你的女儿去冒充知因失踪的女儿。”释沙竹心平气定,决绝的背后隐藏着一丝惆怅。 农青云故作大惊失色,作为一个道德高尚,威望素著的一宫之主,他不能在利用亲人去坑蒙拐骗这件事情上表现的急迫和欣喜。他低头深思,沉默不语。 第43章 蒙在鼓里 “知因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女儿’,你也会得到神农鞭。虽然他没有找到他的亲生女儿,可是他不必再痛苦了。” 释沙竹继续对农青云说道,不过他的语气不像在极力促成或者劝诱,而是为找到一个折中的办法而欣慰,看到朋友的幸福而高兴。 “这,”农青云皱着眉头,左右为难,“多谢贤弟为我思虑,只是……” “大哥,一举两得,这何尝不是一件善事?” “就算我真这么做了,师兄也未必会告诉我神农鞭的下落。” “即使他不告诉你神农鞭的下落,难道他还不会告诉他的女儿吗?” “师兄会相信铁舒是她失踪的女儿?” 释沙竹诡秘一笑:“当然不是现在的铁舒,我会用易容术把她稍微变个模样。” “易容术?贤弟当真精通易容术?” “精通谈不上,但是绝对能让知因看不出破绽。” “多谢贤弟!我再考虑考虑吧!”农青云婉转应答,不苟言笑,内心中翻滚的激情在昏暗的烛光中跳跃,满溢出狭小的屋子。 “嗯,我想铁舒也会理解的。神农鞭关乎的不是个人的荣誉安危而是整个神农宫的兴衰盛亡,她也有义务作出牺牲。而且,知因会对铁舒很好很好,可能比你还好。到时,说不定……哈哈!” 释沙竹的笑声与农青云的心声同声相应,然而有一个人却听得心惊肉跳,全身发麻。 惨淡的月光下,石头站在窗外瑟瑟发抖,在听到了释沙竹和农青云的对话后,两个伟岸的形象在他心目中瞬间变成狰狞的魔鬼。 半个时辰前,他在房里独自练习吞云喷火的戏法。练习两遍之后,他一直难以克服的一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 吞云完美无缺,喷火却给他带来无尽烦恼,唇边的毛发总是惨遭祸害,幸好他没有胡子,但那些细小的汗毛因为火星的光顾散发出阵阵焦味,他觉得整个下巴就像被烤熟的烧鸡。 他当机立断寻求师傅的帮助,在牵牛花长廊的转角,农青云挺拔的身影敲响了师父的房门。 好奇心使然,他趴在窗边,知道了一切屋里发生的事。 他们要合起伙来骗知因?哦,那个可怜的老和尚!谁会希望自己的亲人被冒名顶替? 如果他自己有一天发爹娘不是亲生爹娘,他一定会五雷轰顶,生不如死。那种被欺骗的感觉应该是这世界上最让人不能忍受的感觉,农青云和师父怎么会想出这么恶毒的主意? 难道他们两个都是心肠歹毒的人,我以前被他们骗了?石头啊石头,你怎么能以貌取人呢?就算你再不喜欢读书,也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吧? 农青云肯定是这样一个恶贼,为了得到什么神农鞭,他居然让自己的女儿去冒充别人的女儿。 还有释沙竹,这个主意是他想出来的,我跟了他两个月,竟不知他如此蛇蝎心肠。 妈的,我居然叫了他两个月师父,我以后再也不变戏法了,这种肮脏的人教出的肮脏的东西会脏了我的手! 石头边走边往身上使劲蹭着双手。 他的身体里一边是冰,一边是火。冰刺骨,火灼心,仿佛置身于十八层地狱,夜叉和恶鬼将他放在砧板上剃他的骨,剐他的肉。 他这个单纯善良,毫无心计的男孩弹指之间看到了人性的卑劣恶毒,尔虞我诈。 我该怎么办?知因!我得赶快通知他离开神农宫,不要上了那个狗屁宫主农青云的当。 石头问了知因的住处,急奔而去。屋里亮着灯,石头急促地敲门:“知因禅师在吗?”门开了,知因坐在桌边,疑惑的望着他。 “禅师,我有很重要的事来通知你!”石头气喘吁吁,“有人,有人要冒充你的女儿……”他的话说到一半,肩头挨了一掌。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石头转头看见小乞丐,转惊为喜,好像找到了救兵。 “太好了,你也在这里!我发现了一个……” “少在这里一惊一乍的,你又犯病了是不是?也不看看这是哪,禅师受得了你这样吗?要玩我们出去玩!”小乞丐拉着石头,把他推出门外。 “我,我……”石头心急如焚,被父亲责罚时也从未如此惊慌。 小乞丐向他眨了眨眼睛,示意他听自己的话。 “外面说!”小乞丐声音低的像蚊子叫,然后又转过头来,对着知因笑得像花朵一样灿烂。 “没事,师伯。我和他说过,你要找女儿,可能他看到哪个女子以为是你的女儿。师伯,别信他,他就是个疯疯癫癫的眼盲。只要是长发的女子,他觉得她们长得都一样。” “我没那么瞎吧!”石头把脑袋伸进门框里。 “疯子都说自己没有疯!走吧,很晚了,别影响师伯休息!”小乞丐把门带上。 “你干什么?放开我!”石头被小乞丐压着胳膊,抵着肩膀,像犯人一般被押着往前走。 “别吵,到我房间里再说!” “你先放开我!” “你保证不吵、不闹、不跑吗?” “好!”石头翻了个白眼,极不情愿地回答。小乞丐松开了石头的胳膊。 “你个子比我小,力气怎么比我大的多?”石头瞥了一眼小乞丐。 “哼,你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我可得要靠自己的本事才有口饭吃!” “小乞丐,你到知因屋里做什么?” “还不是他女儿的事,我们丐帮找了这么久,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探听到。我去安慰安慰他,怕他失去耐心。” “哼这事以后不用你操心了!”石头快步走向自己的屋子。 “什么?你什么意思?”小乞丐紧追其后,不容分说把石头推入房中,关上了门。 “你不要老是推我!”石头恼怒的瞪着小乞丐,在他怪异的举止中寻找蛛丝马迹。 “快说,刚才你什么意思?什么叫这事以后不用我操心了?”小乞丐步步紧逼。 “知因的女儿已经找到了!” “胡说!我怎么从来没听说呢?” “哼!我可是刚从农青云那里听说的。” “农青云?他告诉你的?” “怎么可能?他这老狐狸做的亏心事哪敢告诉别人呀!是我自己偷听到的。” “一五一十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小乞丐面色严峻,他又补充了至关重要的一句:“一个字都不许漏!” 石头顺从地一字一句开始讲述刚才发生的事情,或许是迫于小乞丐淫威,或许本来他就急不可耐地想把心中的秘密倾倒给一个朋友。 “你没有骗我?”小乞丐茫然地望着窗上的缝隙里透入的一道黑暗。 “骗你不得好死!你说他们俩是不是十恶不赦,竟然想出这种歹毒的主意。” 小乞丐沉默不语,无神的眼睛似乎被那道黑暗吞没。 “你刚才去知因房里就是要告诉他这件事,对吗?”半晌,小乞丐转向石头,眼中又恢复了光彩。 “嗯。我才不怕他们!”石头挺起胸膛,昂起头,可以为正义赴死的架势不言而喻。 “你呀你,”小乞丐伸出一根手指戳着石头的鼻子,“你差点坏了事,还好我赶到阻止了你闯祸!” “什么?你……我……我怎么闯祸了?你是不是被农青云收买了?”石头气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小乞丐嫌弃的瞟了石头一眼:“你知道知因有多想念他的女儿吗?” “这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知因现在多大年纪了吗?” “六七十?”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还有多少个年头可以活?你能保证他的女儿在他生命最后的几年,十几年中会出现?你知道连我们丐帮都找不到的人意味着什么?你知道……” “意味着什么?”石头忍不住打断小乞丐的话。 “意味着这个人就不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你是说她死了?” “差不多吧。” “这……一个人好好的,只是失踪了,怎么会死了呢?”石头的心不断下沉,他从来没有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在他被精心呵护的世界中从未有死亡的阴影。 小乞丐无奈的摇摇头:“你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吧?生死不是很正常吗?她有可能是病死的,有可能是饿死的,也有可能是被别人害死的。” “可是,可是知因禅师等了她这么多年,她还没有找到他爹……” “好了,别说傻话了,否则我会给你两个巴掌!”小乞丐不能体会石头的心境,在他看来生死离别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我刚才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吧,你希望知因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吗?” 石头拼命摇头。 “农宫主和你师父想出了这么好的一个办法,其实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你为什么要从中破坏?” “我……”石头几乎被小乞丐说服,忽然他脑中闪过师父邪恶的笑声和农青云无耻的贪婪。 “你说的不对!农宫主欺骗知因并不是为了他好,只是为了得到神农鞭!还有师父,哼,不知道他什么居心!” 第44章 遇人不淑 “你怎么就说不通呢?”小乞丐噌地站起来,“你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不一会儿,小乞丐就出现了,左手端着一壶香气四散的好酒,右手捧着一只金黄诱人的烧鸡,兴冲冲的神色与之前迥然不同。 “石头,你看我带来了什么?”他把酒壶的壶嘴凑到石头的鼻子前。 浓烈的酒香钻入石头的鼻孔,就像两只顽皮的小虫子在他鼻子里挠痒。他平时并不好酒,但此刻却被撩起了兴致。 他适应了大鱼大肉的肠胃招架不住神农宫寡淡的饮食,几日来搜肠刮肚饿的痛苦在美酒和烧鸡的香味面前尽情得以补偿,他和小乞丐推杯换盏,囫囵吞鸡,一时间竟把知因的事情完全抛诸脑后。 酒足饭饱后,小乞丐对石头说:“今晚睡个好觉吧,你先休息,我去办点事,明天再给你送好吃的。” “你要去办什么事?别走了,我们继续喝!”石头拽住小乞丐的胳膊,半睁半闭的眼中看到的是模糊的身影。 “你喝不动了!”小乞丐甩开石头的手。 “谁说的,我……”屋子开始天旋地转,桌椅在空中飞舞,小乞丐倒立在石头面前,石头身子一歪,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小乞丐用手推了推石头,笑道:“让你多管闲事,好好睡吧!可别怪我,我这是在救你,要不你这小命可就没了!” 他拿出一根早已备好的麻绳把石头的双脚和双手捆得结结实实,熄灭烛火,走出房门,潜入黑暗之中。 农青云坐在太师椅里,双手交叉放在后脑勺上浮想联翩。 他断定释沙竹肯定没有料到他的这个主意对他来说有多么称心如意。 他灵敏快速的把拍手称快变为犹豫不决,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猜透他的心思? 劳累了这些日子,总算看到一点光亮,他打算幻想片刻得到神农鞭后的似锦前程犒劳一下自己。 不会再有人敢在我背后嚼舌根,说我名不正言不顺…… 才开了个头,农铁舒就匆忙跑了进来,打断了农青云对自己的犒赏:“爹,那小子好像知道了点什么,不过您不用担心,我已经处理好了,他不会坏事。” “出什么事了?那小子是谁?”农青云从幻梦中惊醒,品尝甜美的惬意神情从他脸上猝然消逝。 “石头!他说有人要冒充师伯的女儿!”农铁舒在农青云脸上寻找她想要的东西——愧疚。 “他怎么知道的?”农青云已有察觉,走到门边,打开门四下张望,确定黑暗中无所隐藏,才重新关上门。 “我也不知道。爹,您是不是有什么计划?” “嗯,我和释沙竹商量了,他给你易容,我们打算让你去冒充你师伯的女儿。”农青云理所当然毫无隐瞒地道出原委,他知道怎么安慰自己的女儿。 “什么?”农铁舒后退一步,在无数次心理建设后,依旧在农青云面前失态。 “铁舒,你别急,我慢慢和你解释。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处理石头的?”农青云握住农铁舒的肩膀,像以往任何一次农铁舒遭遇困苦时一样温和宽容。 “我给他灌了酒,下了迷药,捆了手脚,现在他人事不省躺在屋里。” “等他醒了以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那,再说吧。他现在逃也逃不了,能折腾出什么幺蛾子?” “此事事关重大,你假扮你师伯的女儿不能出一点纰漏……”农青云用一只手托着下巴低头沉思,当他再次看向农铁舒的时候,锐利的眼神里充满杀机,“杀掉他!” “爹,不要!”农铁舒惊慌失措,“他是我的朋友!” “这世界上除了释沙竹,还有我们父女,绝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 “爹……求你!他,他爹是很大的官,以后我们用得着!对了,他和恕妃也很熟啊!” 听到此话,农青云缓缓坐下,拿起面前的茶盏慢慢品尝起来,直到茶调整了他的情绪,完成了他的思考。他不再提石头的事情。 “你师伯现在知道我们想要神农鞭,所以有了防范之心。如果他不相信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仍然不把神农鞭交给我们,我要你待在他身边,慢慢套出神农鞭的下落。” 农铁舒没有说话,难以名状的失望挂在脸上。 “铁舒,我知道这委屈你了。”农青云试图安慰她,“不过你要相信爹一直都很疼爱你,把你当做亲生女儿,绝不会让你冒半点危险。我们神农宫不能没有神农鞭,你是下一代宫主,爹先替你处理好一切障碍,这也是为了你的……” “知道了,爹。”农铁舒打断农青云的话,尽管她不止一遍听到过它们,但此刻还是让她心神荡漾,“师伯对我很好,我想我会有办法的。” “嗯,你人机灵,这件事交给你办,我放心。要俘获一个人的心,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做到的,我们需要耐心等待。就像茶一样,你如果不品,大口大口地喝,那就如同白水一样淡而无味,而且你也无法从中获得一些奇妙的变化。” “嗯,一切听爹的吩咐。” 不知过了多少个时辰,石头被剧烈的晃动摇醒,头昏脑胀,手脚麻木。 他试图舒展四肢,却感觉手脚被蟒蛇一般粗壮的东西一圈圈缠绕,丝毫不能动弹。他努力睁开双眼,只看到一片漆黑。 这是哪里?十八层地狱吗?我做了什么恶事? 在惊恐的片刻空白之后,石头眼前浮现知因的女儿,农青云伪善的嘴脸,释沙竹奸诈的笑声,小乞丐的再三阻挠,还有一壶美酒和一只烧鸡。 他恍然大悟,在无所顾忌解馋享乐的时候,他上了小乞丐的当,忘了去告诉知因天底下最险恶的阴谋。难怪他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他活该! 他开始挣扎,试图逃脱困境,找到知因,不管来不来得及,他只想做到问心无愧。 当他想要开口呼救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他的舌头被一团令他窒息的东西顶住,嘴巴无法闭合。 “妈呀!我完蛋了!”石头毫不吝啬地闭上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双眼。 他不想再面对身高两丈,眼露凶光,青面獠牙的恶鬼,他们会把他像小鸡一样拎起来,把他的肠子掏出来,把他的心挖出来,再把他的肉啃干净。 “砰!”的一声,他的背撞到了硬硬的东西,几乎把他的脊梁折断。 “呜呜呜!”他发出了闷闷的哭声。随着身体开始像雪球一样滚动,他晕头转向,很快就失去了意识。 当意识开始蠢动的时候,石头觉得自己好像躺在暖烘烘的沙滩上,微风轻拂着他被太阳晒得发热的脸庞,绚烂夺目的花朵簇拥着他,他俨然成为了这个宇宙的中心。 一滴露珠从花瓣上悄悄滑落,滴在了他的手掌上。另一颗露珠毫不示弱,落在了他的脚掌上。 他很想睁开眼睛看一看这些对他如此友善的伙伴,可是飘飘欲仙的美妙感觉和沁入心脾的醉人花香令他的眼皮懒洋洋的不听使唤。 “哈哈哈哈哈哈!”一阵怪笑打破了宁静,惊醒了石头的美梦。 石头愕然睁开双眼,强烈的阳光刺入眼睛,他一边用手遮挡双眼,一边挣扎着坐起身来,腰板挺得笔直,惊恐环顾四周,准备随时应战。 “哈哈哈哈哈哈!”怪笑声越来越大,在他的脑袋后面。他“嗖”地扭转脖子,两只巨大的眼睛迎面扑来。 石头寻着怪笑声将目光往下移动,那涌泉般的怪笑声正是从两只巨眼下的一个无底深渊传出,伴随着四散飞溅的水珠。 石头完全清醒过来。 他转过头,站起身拔腿就跑。才迈出一只腿,他就失去了平衡。 他觉得脚下凹凸不平,像是走在怪石嶙峋的山路上,他低头一看,原来他在一堆纵横交错的柴堆上,周围点满了蜡烛。 这是干嘛?要烧死我吗?火刑?原来我还在地狱!那些花香,那些露珠都是我的错觉?石头吓出一身冷汗,不敢再胡思乱想,纵身一跃,跳出了柴堆。 “小兄弟,我们来玩游戏吧。”那两只巨眼和无底深渊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过这次他发现它们没有那么可怕,也没有那么巨大。 石头往后退了两步,目瞪口呆看着面前的怪人,他不巨大也不可怕,年近半百,头发花白,眼睛呆滞,嘴巴歪斜,胡渣上沾满了唾沫。他也在看着他。 “玩什么游戏?”石头战战兢兢地问。 “烤乳猪啊?”老头僵硬的面庞突然生动起来,夸张的狂喜伴随着手舞足蹈。 “哪里有乳猪?” “乳猪就是你呀!你躺在这火堆上,我把它点着了,我们就可以玩烤乳猪的游戏了!”老头一本正经的解释。 “什么,我当乳猪?”石头哭笑不得,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和一个年长的老者谈他五岁以前玩的游戏。 “为什么你不当乳猪?”石头跃跃欲试,他最喜欢和擅长的就是在游戏中捉弄人。在这方面他从未逢敌手,只是从来没有和面前这样的人玩过,这更让他玩性大起。 第45章 山谷奇遇 老头撇撇嘴,眼珠子咕噜转动半天,反复琢磨后点头道:“好吧,那我先当乳猪,你来烤我。然后你当乳猪,我来烤你,好吗?” 石头心想:这老头当真傻。你当乳猪,我就烤熟你了,他还有机会烤我吗?他咧嘴含笑,慷慨大方答应下来:“好啊,等一下你来烤我,现在你先躺上去。”他用手指指柴堆。 老头对自己做出的牺牲得意洋洋,边爬柴堆边回头望向石头。每一次回望,他都要把下巴昂起,鼻子发皱,再哼出一点气来,直到爬上柴堆顶端,小心跨过蜡烛,乖乖躺下。 石头拿起一根蜡烛,放在老头的脸庞旁边,试探道:“我要开始点了啊!” 老头紧闭双眼双唇,大气也不敢喘,尽管他不知道如果石头真的点燃了柴堆会有什么后果,但他知道此时必须表现出紧张,这个游戏才有意思。 当石头憋着笑,想着怎么继续吓唬老头时,一个百灵鸟般婉转柔和的声音随着微风一起送了过来:“海大叔,你在哪里呀?” 这个声音像是来自海上的精灵,又像是来自花丛的仙子。在经历了这许多莫名其妙的苦难后,石头有一种想扑上去拥抱这个声音的冲动。 石头正待转头,这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啊!你……”石头的右手挨了一拳,蜡烛掉在土里,烛火瞬间熄。 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惊慌失措,充满敌意盯着石头。她十八九岁,一双楚楚动人的眼睛因为恼怒而瞪得又圆又大,眉间一颗小小的美人痣随着她频频蹙眉上下跳动,倍显娇媚动人。 她紧咬牙关,原本粉嫩的嘴唇变得煞白。她的穿着简朴大方,婀娜多姿的身材一点都不因为粗布做成的裙子显得逊色。 “你为什么要害我大叔?” “我……”石头一时语塞,满脸涨得通红,羞愧得像是被脱了裤子。 他从未如此懊悔自己顽劣的举动,张嘴想要解释,却被姑娘恶狠狠的眼神吓退。 姑娘扬起眉毛,像只发怒的母狮,直到爬到柴堆上,把老头扶了起来。 “大叔,你怎么又到处乱跑啊?急死小敏了!”她的目光柔和起来。 “小敏,我正在玩游戏呢!”老头乐呵呵的傻笑。 “玩什么游戏?” “烤乳猪啊!”老头高兴地拍掌:“现在我当乳猪,他来烤我,等下他当乳猪,我去烤他!小敏,你也一起玩吧!”老头扯了扯小敏的衣袖,期盼的看着她。 小敏又转头瞪了石头一眼,当她再面对老头时,眼神总能迅速转换到最温柔的样子:“海大叔,他是坏人,你不能和他玩,他要害你。” 石头心急如焚,“坏人”对他来说是十恶不赦的人,像农青云和释沙竹那样阴险狡诈的人。他拼命摇晃双手,喊道:“我不是坏人!我是逗他玩的!” 小敏把老头扶下柴堆,拍去他身上的泥土,对着一旁束手待毙的石头说道:“逗他玩呐,你怎么不先当乳猪呢?” “我……” “看不出来你白白净净的,心眼这么黑,连老人家都要欺负!海大叔,我们走!” “我不走!”海大叔不高兴地嘟着嘴,念叨着要玩游戏。 “海大叔,那小子是坏人,他在欺负你呢!” 石头快步冲到他们面前,伸开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不许走,我说了我不是坏人!” “你从哪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小敏质问道,冰冷的口气足以熄灭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炉。 石头这才发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是如何来到这个地方。 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不堪的经历,想起那个晚上农青云和释沙竹令人毛骨悚然的害人勾当,想起他试图警告知因,被小乞丐阻拦,想起小乞丐让他喝了很多酒,再后来…… 他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巴,在黑暗中不停旋转,总有东西不断地撞击他的头,他的背,他的胸,他的胳膊,他的大腿,还有尖锐的东西划破了他的脸,他的手…… 石头低下头,撸起千疮百孔的袖子,一块块淤青和一道道血痕证实了他的记忆。他又卷起裤脚,伤痕累累,肿胀流血的双腿看起来比胳膊经历了更惨的遭遇。 “你到底从哪来的?”小敏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唯独对他的伤痕视而不见。 “我……”石头百口莫辩,面对咄咄逼人的小敏,一阵心酸袭上心头。 “我身上的衣服破成这样,这里、这里、那里都在流血,鞋子也没穿,还有我的脸,我的脸一定肿的像猪头!你说我从哪里来?坏人有我这么惨的吗?” “哈哈哈,烤乳猪!烤乳猪!”海大叔无情的拍着双手绕着石头又蹦又跳。 “你一定是偷了别人的东西,一路被别人追打,躲到这里来的!”小敏丝毫没有表露出怜悯,她觉得他在装可怜。 “小偷?我家有的是钱,谁会去偷东西!”石头酝酿已久的心酸变成无法控制的愤怒,他歇斯底里喊叫起来。 “偷东西,偷东西!”海大叔继续落井下石。 “不管你是谁,我没兴趣知道。你要敢再打海大叔的主意,当心我揍你!” 小敏握紧拳头,晃动了一下胳膊。她的胳膊又白又细,不知她如何有底气用这看起来不中用的家伙向石头示威。 说完威胁的话,她便搀着海大叔的胳膊,转身离开。 石头恼怒的看着他们的背影。他憧憬的江湖令他失望透顶。 他想回到京城,回到家里。 那里没有人会骗取他的信任,又置他于死地;那里没有人会捆住他的手脚,堵住他的嘴巴,把他扔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那里没有人会叫他坏人;在那里他不会衣衫褴褛,遍体鳞伤。 石头转过身来,面向河水。水面波光粼粼,水流不知疲倦的向前狂奔。它们要流向哪里?我又该去哪儿?他茫然的向河边走去。 “哎哟!” “小心点,海大叔,你没事吧?” 那两个还没走远的人又开始大呼小叫。石头没有回头,他现在宁愿对着两条鱼,也不想对着两个人。 他继续往前走,河水近在眼前。想象着马上就能感受到水流对他的呵护时,欢喜油然而生。 “喂!”一只手猝不及防搭在石头的肩膀上,他像被恶鬼从美梦中生拉硬拽出来一样,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我冤枉你了。”一个大麻袋和几条绳子被扔在了他的面前,小敏心急火燎的看着他:“看这些东西!海大叔说,你刚才被绑着手脚,装在这麻袋里!” 石头没有答话,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可能有人要害你,他们把你装进麻袋,从山上滚下来,”小敏指着大山的方向,“难怪你全身都是伤。” “装乳猪,装乳猪!”海大叔指指麻袋,又指指石头。 石头再一次回想翻天覆地的眩晕和锥心刺骨的疼痛,与小敏所说的每一个字完美契合,他终于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几个时辰前发生在他身上的惨痛经历。 “山那边是不是神农宫?”他黯然伤神,绝大部分因为小乞丐的背叛。 “是的。” “是他们!神农宫的人害了我!”石头咬牙切齿,“我要找他们算账!”他狠狠踹了两脚麻袋和绳子,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 “翻山过去!”石头没有回头。 “哈哈哈,这山滚下来容易,爬上去可难了。那么陡,看见了吗?我们这里的猎户也只是在山脚下打猎而已。” 石头陡然停步,抬头望了望大山。山峰直插云霄,山顶笼罩在云雾之中。 放眼望去,看不见一条小径,也永远到不了顶端。那里是参天大树和怪石峭壁的王国。 如果把一个人扔在那里,就像把他扔到大海中一样,不但会迷失方向,而且永远上不了岸。石头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 “怎么样,上不去吧?你要是没地方去,就跟我们回去吧!”小敏出其不意的邀请让石头心怀疑惑。 她是不是也想打我的主意?她想干什么? 石头低头看了一下自己,除了一身破衣烂衫,什么也没有。他想起了传说中的人肉包子。 “看你也饿了吧,今天我做了包子,你有口福了!”小敏又说道,因为冤枉了石头,便露出一丝笑容补偿。 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令石头脊背阵阵发凉,他积累的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告诉他自己即将落入陷阱。 他又望了望那座大山,发觉自己可以一口气从山脚跑到不可征服的山顶。他拔腿就跑。 “喂,你怎么了?”小敏冲着他的背影喊道。 “师兄!师兄!”海大叔叫道。 “神经病!”小敏将目光从天边的最后一道余晖中收回,“走,海大叔,我们回去吧!” 石头没有跑远,他赤裸的双脚一次又一次以撕心裂肺的剧痛惩罚了他对它们的糟践。 “哎哟!哎哟!”他一边呻吟一边环顾四周,当他发现昏暗的暮色中一块勉强可以把他隐藏起来的巨石就在不远处时,他急不可耐扑了过去。 第46章 借宿山谷 石头缩起身子,脊背紧贴着石块,感觉自己获得了片刻的安全。呼呼的喘气才稍有平缓,他就急着开始打探敌情。 他先竖起耳朵倾听,周围除了流水声、风声,偶尔几声飞鸟孤寂的鸣叫,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他又试探性伸出头去,看见河滩上的景象与他所听到的并无二致。 最后,他冒险把半个身子移到巨石的保护范围之外,他的视野扩大了,目光所及之处未藏危机。 他完全抛弃了巨石的庇护,慢慢绕着它走动,绕了两圈之后,断定那两个准备对他下手的人已经离开。 天地变得无限宽阔,宽阔得令他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存在,以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受。他望了望东方、南方、西方和北方,想要确定自己前行的方向,心中却升起无尽的彷徨。 东方是一座大山,南方是一条河流,西北方看似一座村庄,简陋的茅草顶和残破的青瓦星罗棋布。 石头本来一意孤行向东方狂奔,意图征服大山。此时山峰几近隐没在黑暗之中,像魔鬼的巨口,骇人的厉风在参天大树之间游荡,仿佛它的怒吼。石头毅然决然放弃这条不归路。 南面河流看似平易近人,却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河面上没有渡船,他也不会游泳。最后他别无选择地拖着沉重的脚步,朝西北村庄走去。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残辉,袅袅炊烟在村庄上空盘旋。石头感觉饥火难耐,在一所茅屋前不由自主停下脚步,茅屋四周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花草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腹中的学问几乎都来自花草,他与上百种花草打过交道,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发芽,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还知道它们喜欢阳光还是树荫,喜欢雨天还是晴天。 丞相府里花红柳绿,除了中原常见的品种,还有不少来自西域和高丽的奇花异草。 他的孤独一挥而去,感觉自己回到了家中。 “有人吗?”他在屋外喊了起来,带着莫名的期许。 “你……怎么在这里?”一脚迈出门槛的小敏惊呼,一手指着石头像是看见窃贼。 石头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两步。海大叔冲出屋来,拉住石头的手臂,把吃了半个的包子塞进石头的嘴里:“吃包子!吃包子!” “不,不要,”石头想要吐出来,可是他的嘴无情地背叛了他,吞下淌着肉汁的包子。 油光刷亮他干涩的嘴唇,他不由自己伸出舌头舔掉它们,意犹未尽地等着再来一口。 海大叔乐呵呵地又一次把包子放到他的嘴边,他半推半就接过来吞下整个包子,断定味道和以前吃过的并无差别。 他看看小敏,又看看海大叔。一个如花似玉,一个憨厚老实。他怎么会把他们和坏人联系在一起?甚至把如此美味的包子想象成是人肉所做? 他苦笑两声,歉意浮上脸庞。 “刚才叫你来吃,你又不吃,现在自己偷偷地摸过来,你是什么意思?”小敏虽然口中责怪,但语气却十分柔和,自从得知石头是个受害者,她的心中早已生出怜悯。 “我……脚疼,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我可不可以在你们这里……等我把伤养好了,我马上就走,你放心!我也急着要去找害我的人报仇,不会赖在这里的。” 小敏“扑哧”一笑:“进来吧,里面还有包子,自己去拿吧!” 小敏细心地拿来一块布和一个木盆放在狼吞虎咽的石头身边:“门外有口井,你吃饱了以后去洗洗。” 石头看了小敏一眼,感激涕零又羞愧不已,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拿起身旁的布和木盆,疾步走出屋子。在门口,他转过身用小的不能再小的声音飞速说了声“谢谢”。 冰凉的井水抚慰了他慌乱的心绪,静谧的月色让他心旷神怡。 再回到小屋的时候,他已经脱胎换骨,从一个蓬头垢面的丑八怪变成了神采英拔的翩翩少年。 小敏目瞪口呆,并因此羞红了脸,她转身走到屋外,说是要照料花草。 石头没有留心小敏的异样举动,他一直在观察这个小屋。 屋子有三间。最外面一间,左边是屈指可数的简易炊具,右边摆放几张粗糙的木凳。 墙角一根铮亮的铜棒吸引了石头的注意,它的出现与简陋的屋子格格不入,像是一双似水明眸长在一个歪嘴塌鼻的丑女脸上。 石头走到铜棒跟前,他没有伸出手去抓它,只是静静欣赏。 铜棒约长五尺,一个小孩拳头粗细,中间一个衔接处似乎暗藏玄机,或许可以旋转开来,或许像九节鞭一样攻击敌人时一分为二。 “你喜欢这根铜棒?”小敏又回到了屋中。 “这是谁用的武器?他武功一定很厉害吧?” “海大叔。” “海……大叔会武功?”石头觉得难以置信,望向坐在木凳上摆弄手指的海大叔。 “以前会,现在他生病了。”小敏黯然神伤。 “病了?什么病?找大夫了吗?” “他自己就是大夫。”小敏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好,给海大叔倒了一杯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了也没用,你休息两天,养好伤,赶紧走吧。最近这谷里是非多,你要想活命就趁早离开。”小敏也在木凳上坐下,蹙着眉头,用一只手托着下巴。 石头的侠义之心开始翻滚,朋友落难时出手相助一向是他的做人准则,更何况小敏还收留了他。 他走到小敏身旁,义正言辞道:“小敏,海大叔和你也算是救了我一命。我石头岂会贪生怕死,独自逃命?你们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小敏摇摇头,依旧盯着凹凸不平的地面。 “你别以为我什么都不会!我在神农宫待了几天,学了好几招呢,而且我的脑子还不错!”石头舒展双臂,舞动了几个不伦不类的招式。 “别把你再扯进来了,这不是闹着玩的。” “你相信我,我认识很多人,就算我解决不了,我也会找人帮你的!” “唉,要是能找到个神医就好了。” “神医?御医如何?算神医吗?”石头大喜,想起来过李府,对他的父亲点头哈腰的王御医。 “御医,你能找来御医?别吹牛了!” “当然可以。” “呵呵,你能找来御医,我就能摘下天上的星星。” “我……” “算了,看你这么热心,告诉你吧!但是你要答应我,等你伤好了一定要离开!” “好好好,什么都听你的!”石头随口敷衍,一心想着得知真相后锄强扶弱,把自己的仇人彻底遗忘。 小敏看了看海大叔,叹了一口气,语调变得沉重起来。 “我们这个谷叫诚实谷,谷里有五六十户人家,差不多二百多号人。这里民风淳朴,邻里和睦,可以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海大叔是这里的大夫,医术高明,助人为乐,常常免费替乡亲们看病,人人都敬重他。你看这院子前前后后种的花花草草都是治病的良药。它们全是海大叔精心打理的,也只有他知道这些花草的名字和用途。上个月……” 小敏的情绪开始起伏,泪水毫无征兆地盈满眼眶。 “上个月怎么了?”石头心急火燎。 “有五个人找海大叔看病,结果……结果海大叔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那五个人怎么海大叔了?骂他了?打他了?”石头双手叉腰,义愤填膺。 “以前海大叔给人看病总是开两三帖药就能把他们的病治好。但这回他们的病不但没有治好,反而更重了。他们的家里人上门来闹,海大叔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海大叔不眠不休地尝试新药,希望治好那五个病人。他本就是个药痴,常常因为一两个小问题没解决,可以整天都不吃饭,不睡觉。” “当时他三天三夜都没有吃东西,没有睡觉了。他将药方调整了几十次,最后出了新的药方。结果那五个人服了新的药后,居然有两个病人死了。海大叔听到这个噩耗,再也顶不住了,昏睡了一个礼拜,醒来后就是现在这样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连我也不认识,更不会看病了,像个小孩一样。” “这事还真奇怪。”石头说道。 “是很奇怪,这些人的病也就是一般的病症,受了风寒,以往海大夫开的药一两帖就可以治好了,这回怎么也治不好,还出了人命。” “会不会是他们得了什么怪病,但表面上看起来却像普通的头疼脑热?”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按理说如果不是简单的风寒和发热,海大叔应该能诊得出来。海大叔的医术可是非常高明的。这十多年来我们谷里五六十户人家全都在海大叔这里看病。” “看病?我不会看病,不要找我看病!”海大叔突然站起来缩到墙角,眼睛直勾勾盯着门外,全身不停发抖,生怕看到上门求医的病人。 第47章 离奇疯癫 “海大叔,没有人来……”石头才靠近海大叔,他就面壁蹲下,蜷缩成一团,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小敏也走过来,伸出手熟练地抚摸着海大叔的头和背,柔声道:“大叔,别担心,没人来看病。他是石头,他是来和你一起玩的。” 海大叔牙关打颤,口齿不清,嘟嘟囔囔地说:“不看病……不看病……” “好,好,不看病。”小敏低声安抚,直到海大叔平静下来。 当晚,小敏和海大叔在两间里屋内睡下,石头在外间一张小敏给他铺好的草席上躺着。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站起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月光像瀑布一般洒在前院。那些奇花异草或许也无法入眠,沐浴着银灰色的光亮,有的相互交头接耳,有的低首想着心事。 两只侧裸蜣螂披星戴月,同心协力奋力推动一个牛粪球,金属般的腹部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从未曾多愁善感的石头鼻子一酸,为他们的精诚协作几乎落下泪来。 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他无限感慨心驰神往的江湖不止有激动人心的英雄侠义,更多的是险恶无常。 释沙竹和农青云是否真的像他原来以为的那样是个十足的败类呢? 小乞丐说的也有点道理。知因禅师已是个垂暮老人,他还有多少时间能活在这世界上?他能找到女儿的希望又有多少?就让他这样带着遗憾死去,难道对他来说是最好的吗? 谎言对农青云来说是为了得到神农鞭,那么对释沙竹来说又是为了什么呢? 知因是他二十多年的好友,他怎么会害知因? 他当然希望知因好,他希望知因在晚年的最后时光得到一点欢乐。哪怕这欢乐背后掩藏着欺骗,只要知因不知道真相,欢乐就是欢乐。 石头原谅了师父释沙竹,不过对于农青云,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完全肯定农青云是个自私狠毒的人,为了得到神农鞭不择手段,甚至可以杀掉知因。 他为了扫除障碍,已经对石头下了杀手。最令石头痛心的是,小乞丐竟是农青云的同谋。他怎么敢相信这一两个月和他情同手足的小乞丐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他在地上踹了两脚,飞起的沙石惊动了隐蔽在暗处的夜行性鸟类,几下急促扑打翅膀的声音表明它们在飞速撤离这个危险地带。很快一切又复归平静。 石头蹲下身子,惭愧的轻轻拍去一朵紫色小花上的沙泥。 “小花,你叫什么名字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小花的紫色更加浓厚,似乎用石头茫然费解的语言做出自我介绍。 “哦,”石头给予了积极的回应,“你能治什么病呢?头疼还是肚子疼?” 小花出乎意料的摆动了一下,似乎在得意洋洋地炫耀。 “呵呵,看把你得意的!海大叔对你很好吧?他每天都照顾你们?现在他病了……” 石头黯然神伤,虽然以前从来没有和疯癫的人接触过,但他知道那种什么人都不认识,什么事也记不得的感觉一定很不好。 石头在紫色小花前发了一阵呆后,被凉风催促着回到屋中。 他刚躺下,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赶紧闭上眼睛装睡,侧耳倾听身旁的动静。 那个人好像踮起了脚,步履轻盈,从外间拿了什么东西后小心翼翼开了门,又从外边把门掩上,最后才没了声响。 石头赶紧爬起身来,推开门。门外空无一人,紫色小花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他回到屋里,点亮烛火,转了一圈,很快就发现那根放在墙角全屋最耀眼的铜棒失去了踪影。 他大惊失色,以为屋里进了窃贼,刚想张口呼叫,就意识到窃贼不应该从里屋出来。他捂住嘴巴,轻手轻脚走向里间。 两间里屋并排,一间在左,一间在右。他先看了左屋,海大叔在熟睡中,发出沉闷的呼噜声。他又看了右屋,空无一人。 他的手心开始出汗。 刚才出去的是小敏?这么晚了,她拿着海大叔的铜棒出去做什么?她是不是背着海大叔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要不要赶紧告诉海大叔? 这些荒唐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后,沉寂的黑夜用肃穆逼迫他恢复理智。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嘲笑自己被农青云的险恶迫害得无端妄想揣测。 小敏和农青云显然是两类人,她善良热心,毫无怨言地照顾海大叔,又怎么会加害于他呢? 海大叔已然成为一个不能自理的疯子,谁又会对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多费心思呢? 他回到自己的草席上,静静地躺下,努力摒弃那些不合情理的猜测,不知不觉中进入曲折离奇的梦乡。 在一个斜坡的顶端上,两只通力合作的侧裸蜣螂俯瞰它们走过的艰难道路露出欣喜的笑容。 在笑容消逝之前,其中一只侧裸蜣螂忽然跳到牛粪球之上,用长满锯齿的强劲前足紧紧抱住身下之物,试图将之据为己有。 另一只侧裸蜣螂面对同伴的背叛惊慌失措,顶起触角,保卫辛勤劳动的果实。 然而,上天赋予了它完美无瑕的劳作技巧,却剥夺了它深谋远虑的禀赋和攻城略地的本领。 一番恶战之后,它带着残缺不全的肢体,形单影只漠然望着寂寥的星空,闪亮的铠甲黯然失色。 翌日,等石头醒来的时候,小屋已经送走了温柔的月光,迎来了绚烂的太阳。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拖曳还未完全清醒的身体踉踉跄跄冲到里屋右间。 小敏正弓着身子打扫屋子,看到她模糊的背影,石头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小敏!”他的情绪徒然激动起来,还未打开的喉咙有些嘶哑。 小敏转过身来,惊慌的看着石头:“你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哦,没事,没事……”石头赶紧转过身,为掩饰尴尬伸了个懒腰,“我……就是来和你打个招呼,昨晚睡得真好,谢谢你!” “谢我做什么?呵呵,谢谢那床席子吧,是海大叔编的,用这谷里最柔软的草。” “哦!我看看海大叔去!” 海大叔还在酣睡,石头在他的屋里看到了满墙的书。 平时他最讨厌书,看到书就会溜之大吉。家里的书房是他唯一不愿去的地方,书童读书是他最快乐的事,因为他觉得有人在帮他做一件天底下最累的事。 可是在这离家千万里的地方,他忽然发觉,书并没有原本那样面目可憎,或许是没有人逼他读书了,或许是变戏法培养了他对待事情专注的性格。 墙上的书被一层层简陋的书架隔开,有的泛黄,有的夹着羽毛标记重要内容,有的没有完全插入以便随时取用,每一本似乎都已被读过数遍。 “《神农本草经》?”石头看到最显眼的地方摆着一本很难让人注意不到的半尺厚的书,他凑到近处,“这不是神农宫的书吗?怎么在海大叔这里?” 石头见过这本书,在“神农尝毒大考核”中,神农宫的弟子每人都手持一本《神农本草经》。自以为与他有机会深交的雍门广曾经详细的和他介绍过神农宫的情况,自然也提到了这本书。 《神农本草经》可以算是神农宫弟子的基本理论用书,从他们入宫第一天起就开始学《神农本草经》,学到任何高级的阶段都不会放下它,就连宫主农青云也要时不时翻阅。 它不仅有最基础的理论,是打下医药基本功必不可少的书籍,还层层递进,引领着学习者向越来越深层次的理论进发,提高医学和药学的水平,甚至值得一个学习者贯穿一生来学习它。 它可以为最先进的理论提供基本佐证,对它的反复研究往往也能得出新的研究成果。 “哦,是吗?这我也不知道。你对医书很了解吗?”小敏听到了石头的自言自语,走了进来。 “不了解,嘿嘿,我就是听说。” “海大叔以前除了看病,就在这里看书。现在这些书没人看了,不过我每天都会给它们掸掸灰,免得以后海大叔清醒过来,看见他的宝贝书这么脏会责怪我的。” 小敏拿起边上的鸡毛掸子,轻轻拂过《黄帝内经》、《吴普本草》、《饮膳正要》、《伤寒杂病论》、《千金方》…… 海大叔醒来后,默默无语走到前院,蹲在地上摆弄花草。记忆已然逝去,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出于习惯。 这些花草没有辜负他的无心照顾,长得欣欣向荣,期望着有一天又可以被用以治病救人,发挥不可估量的价值。 花草得到滋养后,海大叔走进屋内,拿起铜棒,坐在木凳上。 “海,海大叔要干什么?”石头忧心忡忡,担心一个失去理智的人拿起一根棒子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伤害。 “没事,别怕,他只是擦一擦。每天他都是这样,一起床就会去照料花草,然后擦拭这根铜棒。虽然他不记得那些花草和这根铜棒是做什么用的,可是这是他以前每天都做的事,他现在还保留着这种习惯。” 小敏给海大叔递上一块布,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海大叔苍老枯皱的双手。 第48章 意外失手 “哦,原来是这样,看来海大叔生命里最重要的就是治病和练武这两件事了。对了,他的武功有多高?” 石头歪着脑袋望着痴傻的海大叔,想象不出他与武林高手之间的半点联系。 “深不可测。”小敏神秘地笑笑,没有多加解释。 石头被吊起了胃口,紧追不放问道:“他能不能用那根铜棒打死猛虎?” 门外魁梧奇伟的槐树借着清晨的微风将两片绿叶送到门前。石头灵光一现:“他能不能飞上那棵八丈高的槐树,摘到最顶端的一片树叶?” “你以为海大叔是猴行者,那根铜棒是金镮杖吗?”小敏哈哈大笑,“我没见过他上天入地,他也没碰到过猛虎。” “那总有惩奸除恶吧!”石头盯着海大叔,在他那木然的眼睛中发现了正义之光。 “呵呵,也没有。这谷里太平得很,哪里有什么奸和恶。” “哎呀,白白浪费了一身好武功!” “这怎么叫浪费呢?武功能强身健体呀,还有,听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吗?” “嗯,姐姐说的是。” “你怎么知道我是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小敏有意无意询问,不想让石头发觉她想知道他的名字。 “石头。” “姓什么?” “李。”石头坦诚相告。 “李石头,李石头……你爹是不是石头心肠,怎么给你取这样一个名字?” “嗯,应该是吧。他对我可凶了,每次跟我说话都像用石头砸到我的面前,砸得我头疼欲裂。” 石头恣心所欲拿父亲取乐,这令他大快心意。 “小敏,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人呢?你的父母呢?” 小敏垂下眼帘,试图回避这个话题,在片刻思忖之后,最终还是开口了。 “我叫青敏,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病死了。我一个人孤苦伶仃生活了一段时间,每天到邻家去吃一口饭,才活了下来。” “后来有一个伯伯路过我们村,他问我想不想吃饱饭,想不想到外面去看一看。他把我带到了京城,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他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 青敏望着色彩绚烂的花海,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泛起泪花。 “现在那个伯伯他……”石头一时嘴快,说出之后又发现自己不该雪上加霜。他猜测既然现在青敏住在海大叔这里,那个伯伯应该死了。 青敏用袖角抹了抹眼泪:“他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他说我长大了,应该学着独立生活。” “哦。”石头无法洞悉青敏隐晦的含义——那个伯伯到底死了还是没死,但他不敢再追根问底。 “青敏,你怎么认识海大叔的?” “我四处闯荡,后来发现了这个世外桃源,舍不得离开,便留在了这里。海大叔是这里的名医,我想拜他为师,以后也能治病救人。他没有答应收我为徒,我就每日都来帮他打下手。” “他对我很好,把我当女儿看待,可就是不教我怎么治病。后来,我也放弃了。唉,如果他教了我,现在我也知道该给他用什么药,说不定他会好过一点。” “海大叔不教你治病应该有他的原因吧,或许你成了郎中,现在疯癫的人是你了。”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海大叔是在救我!”青敏想起什么,眼睛忽然放光,“石头,你说的认识御医,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 “如果你能帮海大叔度过此难关,我小敏愿为你做牛做马,在所不辞。”青敏急切望着石头,伸出的手悬在空中,最终没有落到石头身上。 “别别别,小敏姑娘……”石头听到青敏的话,满脸胀得通红。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岂能要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做牛做马。如果你真做了牛,做了马,那我只能变成草让你吃,变成犁让你拉。嘻嘻嘻!” 青敏脸上飞来红晕,因为自己不恰如其分的言辞,也因为石头玩笑参半的解释。她低下头去,不敢再与石头四目相对。 “石头脸红红,小敏害羞羞!”海大叔放下铜棒走到青敏身旁,用手中的布遮住青敏的脸,继续嚷嚷:“石头脸红红,小敏害羞羞!” “海大叔在吗?”门外一个不大的声音闯入屋中欢乐的气氛。 青敏走到门槛前,脸上的羞涩和笑意瞬间消失。她愣在原地,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直到对方开了口。 “青敏,我……”他局促不安地晃动手里的网兜。 “耿大叔,你怎么来了?”青敏犹疑的眼神在耿大叔脸上徘徊。 “拿去,给海大叔补一补!”耿大叔迅速将网兜塞给青敏,慌张得像是撂下窃取之物,“我昨儿个刚刚从山里挖来的。”他转身就走,不停的四下张望。 “耿大叔……”青敏迈开步子,追上前去。 耿大叔挥挥手示意她不要追过来,很快就在纵横交错的田埂上失去了踪影。 青敏提着网兜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着头慢悠悠的走进院子。 “那个人是谁?他拿给你什么东西?”站在门槛边的石头目不转睛看着青敏手里的网兜。 “他的儿子是海大叔的一个病人。”青敏语调沉重。 “病人?他儿子现在好了吗?为什么他慌慌张张的?” “他儿子……死了。” “什么?他儿子就是你说的那两个死掉的人中的一个吗?” 青敏点点头。 石头觉得情况不妙,网兜里那根又粗又大沾着污泥的东西立时变得张牙舞爪,面目可憎。 他赶紧把它从青敏手上抢过,跑到屋外,语无伦次:“你你别过来,我我把它扔掉!” “别……这可以给海大叔吃,说不定对他的病有好处!” “对海大叔的病有好处?这是什么东西?” “人参。” “人参?”石头从没见过刚出土的人参,他只知道它切片后的模样,“会不会有毒?不,不,海大叔不能吃这个。他的儿子被海大叔治死了,他怎么还会送来这么好的东西,居心叵测!还有,还有,你看他刚才的样子,鬼鬼祟祟,肯定做了亏心事!” 青敏皱着眉,摇了摇头。 “怎么了,小敏?我知道人参很贵重,可是他送来的人参可千万不能吃啊!我有,我有办法弄到上好的人参,别把这个给海大叔吃好吗?” “不,耿大叔不是坏人,我了解他,他很善良。” “善良?”石头把青敏拉进屋里,“来,你和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海大叔躲在墙角,面朝墙壁,热汗和冷汗混杂浸湿脊背。 青敏拿起一块绢布快步走到海大叔身旁,细心替他擦去汗珠,柔声安慰:“海大叔,别害怕,耿大叔是来向你赔罪的。他不怪你了,他送来了人参,你要早点好起来哦。” 海大叔像个受惊的动物,听到“耿大叔”三个字的时候瑟瑟发抖,脑袋顶着墙壁,试图钻进墙里躲藏起来。 石头转身冲到院子中摘来五颜六色的花朵,用金丝草扎成一束,放在海大叔面前。 桂馥兰香飘入海大叔的鼻子中,出于习惯,他循着香气而去。在锦簇花团面前,他的恐惧悄悄遁去,脸上浮现宽慰和欣喜。 青敏一边扶海大叔坐在板凳上,一边朝石头点点头:“谢谢你,石头。” “别说这么客气的话,你快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吧。” “石头,你还是别知道这些糟心的事了。” “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你刚才不还说,如果我帮你们渡过难关,你给我做牛做马吗?我必须一五一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石头以气冲斗牛之势不容青敏分辨,一夜之间他好像成长为一个十足的男子汉。 “好吧。”青敏也在板凳上坐下,双手十指交叉紧紧相扣,似水明眸在晨曦中隐去光芒,预示出痛苦的结局。 “耿大叔是做药材生意的,他们家有两房夫人,生了两个儿子。大房生了一个,二房生了一个。死了的孩子叫秋儿,是二房的儿子。” “上个月秋儿受了点凉,拉肚子,于是耿大叔就抱着秋儿来找海大叔看病。海大叔给他开了一剂小儿祛寒的方子,用药的剂量比大人都要少一半。结果秋儿的病越来越重,海大叔又调整了方子,秋儿服了后,居然死了。” 在沉默中,石头抓耳挠腮,疑问像潮水一般涌出:“不对呀,耿大叔自己也是做药材的,对药材应该也略知一二吧,如果方子有问题,他怎么会给孩子服用呢?” “我也觉得不对头,可这事就是发生了。秋儿的死就是压倒海大叔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对治病和用药太过于执着,忍受不了自己的失责。乡亲们倒不怪海大叔,这更让他难受和内疚,所以就变得疯疯癫癫的。” “不,青敏,这里面肯定有蹊跷,我们必须把这件事情深挖下去,说不定有人暗中使坏。” 凭借农青云给予的惨痛教训,石头深谙人性丑陋的一面。 “青敏,你知道吗?不是所有人都光明正大,襟怀坦荡,总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择手段。” 第49章 重翻旧案 “嗯,可是要怎么深挖?”青敏若有所思。 “等一下你带我去耿大叔家里看看,还有其他那四个没被海大叔治好的病人,我也去探一探。” “你?不……”青敏刚要否定石头的提议,就遭到石头的严辞责怪。 “不要说‘不’,刚才不是说了要共进退吗?” “呃……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是个毛头小子,没想到你是个心急吃热豆腐的家伙。” “烫了嘴是我自己的事,走,快带我去,别耽误正事!”石头火急火燎。 “等一下,石头,还有一件事没说清楚。” “什么事?” “御医什么时候来?”从青敏严肃的模样可以看出,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才是至关重要的事。 “御医?这个我想想……”石头眼前出现父亲、恕妃和宝通三个他认识的最有权有势的人。无论是谁,如果他不去当面解释清楚,恐怕他们都不会派御医来到这荒野之地,最终他认为把海大叔带到京城去医治最为切实可行。 “我把海大叔带到京城找御医去,一个治不好两个,两个治不好三个,所有太医院的御医都可以为海大叔治病。” “那什么时候去?” “调查完那几个病人吧,说不定我们会得知海大叔发病的原因,这样对治疗更有帮助。” 石头终于说服了青敏,他们开始了困难重重的暗访。 在离秋儿家几丈开外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像爆竹一样热闹的争吵不绝于耳,声调有高有低,此起彼伏,夹杂着突如其来的尖利笑声。 “出什么事了?”石头转过头愕然望着青敏,急促的步子缓慢下来,以免踏入危机重重的雷区。 “应该是耿大叔的两个老婆在吵架吧。她们就喜欢斗嘴,全谷的人都知道。但这不打紧,若有人要欺负她们家人,这两个老婆总能团结起来,一致对外。所以这十多年,她们相安无事地生活在一起。” “呵呵!”石头干笑一声,想起和睦的家人,心中松了一口气,“女人就是多事。” 青敏瞥了石头一眼:“也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的。” 走进院子,两个面红耳赤的女人一度扭做一团,势均力敌。 四十岁上下的年长妇人发觉战略失误,并未从近身肉搏中展现优势,当机立断推开二十岁的年轻女人,就近抓起水槽边的腐烂菜叶往对手身上扔去,以占得一星半点便宜。 年轻妇人灵活轻巧弯下腰肢,菜叶径直掠过她的头顶,朝着石头扑面而来,并且在他的脸上粉身碎骨。 “哎呦!”石头失声惊叫,伸手抹去惨白的脸庞上稀烂的菜汁,最让他气恼的不是从天而降的菜叶,而是年轻女人可以躲过袭击,而他却被精准击中。 青敏“扑哧”笑出声来,石头知道她的意思:女人可不是好惹的。 两个妇人看到家里来了外人,立刻放下家仇内恨,展现出一派宜家宜室的景象。石头感慨她们的变脸速度之快堪比释沙竹几十年功底的精湛戏法技艺。 年轻妇人快步走到石头身边,带着真假难辨的歉意,拿着绢帕小心翼翼抹掉石头脸上的污物。 “不好意思啊,你们怎么来了也不出声呀?” “耿二婶,你们这是干什么呢?”青敏堆起笑的眼睛在两个妇人身上转动,“耿大婶,你可不能欺负二婶哟!” 年长的妇人疾步走到青敏身旁,挽起她的手臂,为了挽回给她留下的不良影响,完全抛弃了一致对外的家规。 “小敏,你来的正好,你来评评理!在这妖精嫁进耿家之前,老爷的衣服一向是我来洗的。自从她嫁进耿家之后,天天和我吵着要洗老爷的衣服。老爷实在拗不过他,只好让我洗十天,让她洗十天。” “昨天是我洗的最后一天,今天是她洗的第一天。她倒好,脏衣服不拿去洗,偏偏把我昨天洗过的衣服又去洗了一遍,说我洗得不干净,还说如果让老爷穿了这脏衣服出去,丢了我们耿家的脸面。” 她忍受不了半点冤枉的脾性埋没了所有诸如宽容之类的的美德。 “本来就是嘛!”耿二婶伸手把青敏拽到洗衣池旁,拎起一件湿漉漉的衣服,嫌弃地指着衣角上的一块油渍,“小敏,你看看。这就是她洗的衣服!这油渍就像刚滴上去似的。” “这块油渍你上次就没洗干净,还赖到我身上。”耿大婶气得满脸通红,一定要抡起手臂才能咽得下嘴里的一口气。 “你们看,老爷不在家,她动不动就打我!”这正好给了耿二婶告状的机会。 青敏赶紧抓住耿大婶的手臂,慢慢将它放下。 “二位大婶,不要生气,不要生气。这油渍很容易清除,我教教你们吧。你们把面粉和水调在一块儿,和成浆,涂在油渍上,放几个时辰以后再用刷子一刷,这油渍就没了,衣服就干净啦!” “小敏,你真能干,谁家能有福气娶到你做媳妇儿?”耿二婶极力讨好,以便争取支持者。 “这福气的事可说不定哦。小敏姑娘是十九吧,我家冬儿十六。俗话说的好,女大三,抱金砖。那小敏是有可能进我们家的哦。秋儿可就真没福气了。”耿大婶冷笑一声,嘲笑耿二婶毫不知情给自己挖了深坑。 耿二婶张大嘴巴吸了一口气,蓄势待发,好像即将吐出的那口气能将耿大婶像落叶一样扫到五里开外。 耿大婶稳如磐石,嘴角一挑,继续噼里啪啦放鞭炮。 “秋儿,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这么小的娃就得了什么怪病。这孩子难过得天天哭,天天闹。怪不得海大叔,娃儿命不好。现在他走了,倒好,不遭罪。” “你敢咒……”耿二婶正要正面迎击,却突然住了口,眼睛咕噜转了两圈,找到了更锐利的进攻武器。 “冬儿哪配得上小敏呀?那一对从他妈身上遗传过来的蛤蟆眼,还有像馍馍一样凸出来的嘴巴,哎哟,说他像蛤蟆吧,他又有点像猴子,这是二不像吗?” “呸!”耿大婶毫不介意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那张生动逼真的猴嘴上,朝耿二婶吐出了一口浓痰。 眼见两人就要扭打起来,小敏灵活躲避过来势汹汹的浓痰,挡在她们两人中间劝架。 “耿二婶,耿大婶,别……冬儿长得挺好,秋儿有自己的命数……二婶还年轻,再多生几个也不是难事。” “小敏,你说的对,”耿大婶接过话茬,“我们家原本就两个娃,现在没了一个,只剩我们冬儿一个。我这年龄大了,也没法给老爷生了。我劝二房再生一个,你猜她怎么说?” “她说生秋儿那阵难产,流了好多血,差点死掉,决不会再生孩子。你说哪有这样的媳妇儿。别人家的媳妇儿尽想着为家里开枝散叶,她倒好,连生孩子都不愿意。再说了,头胎难产,第二胎也不一定会难产。” “要生你自己生。”耿二婶不怀好意的笑容涟漪般散开,“怎么?连月事都没了吧?哈哈哈!” “小敏,我肚子疼!”石头急中生智弯腰捂着肚子,在又一轮激战之前及时退出。 “好好,耿大婶、耿二婶,我们这就走了,你们俩别吵了!”青敏边往外走,边扭着脖子嘱咐两个对战斗习以为常的妇人。 耿大婶羞愤难当,抓起身旁的鞋刷,弹无虚发,打中耿二婶的前额。耿二婶眼冒金星,身子摇摇晃晃,败下阵来。 “女人真可怕!”离开耿家后,石头心有余悸,只觉浑身燥热,他揪着前襟不停扇动,换来一点微不足道的凉风。 “哈哈哈,”小敏笑得前俯后仰,“瞧你那样,等你有了几房老婆,就知道怎么对付她们了。” “我才不会找几个老婆呢,一个就够了。” “真的吗,只要养得起,男人可都有几房老婆呀!” “心怎么可能分成几瓣?” “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 “哼!”石头大步流星地朝前走去。 小敏紧追了两步,大喊:“等等我呀,不对呀,我们还没了解耿大叔家的情况呢,怎么这就走了?” “放心吧,了然于胸!” 海大叔在院子里出人意料地舞动着铜棒,尽管他的动作滑稽可笑,但那铜棒在他手里嗖嗖作响,将窃取养分的杂草连根拔起。 在碎石路尽头的石头目瞪口呆,以为海大叔病情有所好转,欣喜若狂大声呼喊:“海……” 青敏猝不及防从背后捂住石头的嘴巴,扯住他的胳膊,不让他再往小屋走一步。 “干什么?”石头试图挣脱青敏的拉拽,发觉她的力道比三头牛还大。 “看一看!”青敏目不转睛盯着海大叔,无暇照顾石头的惊骇。 “我们过去和海大叔一起玩……” “嘘!”青敏不再说话。 海大叔忽然把铜棒往地上一扔,像是一个淘气的孩子玩腻了一件玩具。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托着腮帮发呆。很快,在百般聊赖中他又重新捡起自己的玩具,吹掉粘在上面的土灰。 他的脸上露出诡秘的笑容,把嘴凑到铜棒的一头,吹了几下。 然而,这根伪装的笛子没有发出令他满意的音符,他懊恼沮丧,屈起一条腿,将铜棒放在膝上,试图将它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