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文珂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头长颈鹿把脖子伸得很长,正不知疲倦地向远方的旷野眺望着。 不知过了多久,旷野尽头出现了一个少年的身影—— 那少年独自一人,逆光向他奔跑过来。 他努力想要看清少年的脸,但烈日突然直直从头顶照射下来,刺得他闭紧了双眼。 身边的金色麦浪摇曳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像海一样将他淹没。 “文珂,你在吗?” 一道低沉又陌生的声音在文珂耳边响起,他猛地惊醒过来。 …… “做噩梦了吗?”躺在他身边的男人摸了摸他的额头:“小珂,你冒冷汗了。” “卓远。”文珂把脸像以前那样埋进身边男人的胸口,他的Alpha身上的信息素像以往那样包围了他。文珂觉得安心了些,喃喃地说:“真奇怪,我又梦到长颈鹿了……” “又梦到了啊。嗯,那可能你上辈子还真是只长颈鹿吧。”卓远敷衍地笑了笑,下拍了拍文珂的后背:“乖,再睡一会吧,等会我们还得去医院。” “嗯。”文珂先是应了一声,随即却又忍不住抬起头,彷徨地问:“卓远,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好不好?” “小珂,咱们之前都说好了的。”卓远手指搭上文珂后颈敏感的腺体,力道既像是抚慰,又像是施压,平静地道:“听话。” 文珂身体下意识地一抖,他顺从地垂下长长的睫毛:“那我再睡一下,等会就起来给你做早餐。” 很少有Omega能违抗自己的Alpha的意志,即使标记了六年之后才被要求离开,是一件多么违背天性又残忍的事。 清晨,卓远还在熟睡的时候,文珂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 卓远在海外读的大学,只喜欢吃美式早餐,文珂就像往常那样把全麦吐司放在烤箱里设置好时间,然后一边煮黑咖啡一边煎培根。 只有在卓远出差的时候,他才会煮点自己爱吃的粥。 婚后六年,他习惯了凡事以卓远为先。 一切都准备差不多之后,文珂才去洗手间里洗脸收拾。他懒得开灯,寂寥的天光之中,他的脸模模糊糊的,也看不太真切。 卓远以前夸过他的眼睛,说他有一双温顺的小狗眼,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文珂想,温顺两个字,倒像是形容他的个性多些。 文珂吸了口气,用手指将镜子上的薄雾抹去了。 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很憔悴,右眼角下有一点小小的红色泪痣。 他已经28岁了,除了天生白皙细腻的皮肤之外,这张脸好像一直都没什么大优点。 他是分化得非常晚的那种Omega,因为晚发育,所以腺体的评级很差,信息素的味道也非常淡。 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吸引人的Omega,这一点在成长的岁月中其实文珂也渐渐认清了。 更何况在这个年纪还没能成功为卓远生育,因此迎来被抛弃的结局,好像也并不能说是意外。 去H医院的路上,文珂跟卓远问起自己做的app提案的事,卓远一边开车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开发的事我不好一锤定音,拿到公司先给项目部看看吧。而且你也不是专业的,别抱太大希望。” 其实两个星期前卓远也是这么说的。 但文珂没有追问下去,他转过头看着也起了一层雾的车窗,用手指在上面有些寂寞地写了几个无意义的字,指甲划过玻璃发出了很轻的声音。 “到了。” 卓远在医院停车场踩了刹车,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有点灿烂的笑容。 文珂想,他应该是真的很想和自己离婚。 …… 文珂在医院做了好几个检查,这一套流程他很熟悉。 但即使如此,在腺体检测仪的细小探针直直刺入他后颈的腺体时,他还是疼得瑟瑟发抖。 卓远结婚后,卓家特别着急生育的事,每年都要他来做两三次检查,当然每次结果也差不多,他还是那个腺体评级E级的Omega,他受孕的可能太低了。 他从最开始的沮丧,到麻木,慢慢地也习惯了这样的打击。 Omega的评级并不是永远固定的,文珂也听说过很多Omega被标记之后,在Alpha信息素的带动下可以慢慢升等。 卓远为此不是没有努力过,刚结婚时他的每个发情期卓远都在尽职地彻底标记他。 然而几年后他仍然还是个E级,卓远大概也累了。 是他没能改变命运,成为幸运儿中的一员。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卓远没太在意,只是草草地看了一眼就走到走廊外面打电话去了。 这次毕竟和以前不同,这次并不是要检查他的受孕能力,而只不过是法律规定的Alpha与Omega离婚前的例行检查。 文珂又等了一会儿,才和卓远一起被专科医生单独叫进去会诊室。 “标记了六年了?” 医生低头看着打印出来的报告,虽然是这么问了一句,但显然也没真的要听答案,匆匆地把报告往下翻,看着看着忽然皱起了眉毛:“你这两年从家庭诊所拿了这么多抑制剂?” 文珂下意识地扯了一下袖口,盖住了手腕内侧的好几个针孔,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卓远已经略微不安地欠起了身,解释道:“公司特别忙,海外业务得亲自过去盯着,有时候就没及时赶回来。” 医生没回答卓远,而是抬头严肃地看了一眼文珂:“报告我看了,情况不是很好。都被标记六年了,但是这两年抑制剂打多了信息素又弱得不行,你如果这个时候做标记剥离手术,等于是把Alpha六年的信息素通通都抽出来,乍一下会有太强的应激反应。” “所以身体上有两个负面状况,你术前我得跟你说明白了,除了其他普遍的事项,你要特别注意两点。一是手术做完了生/殖/腔会很疼,术后第一个发情期太难熬。第二个是你是E级Omega,这次标记剥离了,不仅下一次标记会很痛苦,而且,如果再发生什么事,你的身体也撑不了再多一次的剥离手术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文珂脸色有些苍白,点了点头:“我明白。” “那你们再好好考虑一下,如果还是决定要做,就去柜台办手续,我明天上午有空。” 医生说着把检查报告递了过来。 卓远还是去柜台办了手续,文珂本来以为他会再和自己商量一下的。 他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低下头跟在卓远的身后。 相识十多年,结婚六年,卓远没对他说过重话,没对他甩过难看的脸色,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始终都很难反抗卓远的任何决定。 下午的时候,卓远说是公司有事就又出门了。 文珂坐在家里的沙发上坐了很久,然后才用电脑在网上又查了一遍标记剥离手术,一个字一个字看其他Omega在网上写手术的过程有多痛不欲生。 被标记过的Omega只会对自己的Alpha发情,因此当一对AO夫妻离婚时,Alpha留在Omega身体里的标记必须被剥离,Omega的人生才能回归自我。 通常来说,被标记得越久,经历剥离手术时越痛苦。 Omega的腺体是十分脆弱精细的器官,为了保护腺体本身的官能,麻醉要非常谨慎地实用,止痛的需求就要往后排了。 这些东西文珂已经看过很多遍了,第一遍看时吓得够呛,现在重新看倒也没什么感觉了。 他对着电脑屏幕发呆了一会儿,又从自己文件里找出他做的app提案。 这个文件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改了多少遍了,像是每一个字、每一个图片素材都栩栩如生地长在脑子里一般。 几个月前,卓远有了开发一款约会app的想法,文珂鼓起勇气和他提出自己想要做一份提案的想法,卓远很勉强地答应让他做来试试,但是也没多应承别的。 但他算是从自己的Alpha手中得到了这次宝贵的机会,几乎是没日没夜地查资料、作图、调研,最终才呕心沥血地做出了一款提案。 但是他还没等到卓远的公司看过自己的提案,就先等来了离婚—— 现在想想,其实卓远大概早就有了想法,连带着让他试试提案的事,也是敷衍应卯的。 离婚的事,卓远是一个月前和文珂提的,理由是觉得没有感情了。 文珂只记得自己懵了。 那时候就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看着卓远,但又好像看不清楚卓远的面目,只能看到卓远一张一合的嘴唇,洁白的牙齿。 他的痛感很钝,无法撕心裂肺地流泪,只像有人用刀背闷闷地敲击着心房。 本该有很多话可以说,很多问题可以问,但是他却最终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其实不该是这样的吧。 他们的婚姻走到这一步,是不是因为他太软弱无用,没有为自己争取过。 或许他应该做点儿什么,哪怕只是无谓的尝试也好,做点什么吧。 第二章 (第二章) 卓远是深夜才回来的,他脸颊两侧泛红,身上浓浓的烟酒和香水味混杂在一起。 文珂把他扶回床上时,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 Omega和Alpha的鼻子都是很灵敏的,对于他们来说,伴侣的信息素是世界上最迷人的味道,其余任何人工的香味都是一种干扰。 文珂还是像往常一样,细心地为卓远摘下领带,再把皱巴巴的西装脱了下来拿到洗衣房挂好,然后给卓远倒了一杯温好的蜂蜜茶。 “小珂,你真好。”卓远笑了笑,他仰头喝了几大口茶,然后又懒洋洋地躺了回去。 卧室的灯光被调得很暗,乳白色的窗帘将夜色暧昧地漏进来一缕—— 卓远身上的信息素味道轻轻飘了过来,是文珂熟悉的水仙花味道。 文珂深吸了口气,他是被标记过的,是被这个味道占有过的Omega,只要闻到这个味道,他的生理就会克制不住地躁动起来。 然而长久以来和卓远的冷淡关系,让他胆怯不已。 无法面对的欲望时常叫他感到可耻,他的发情期其实很长,可是无法生育的他好像失去了要求卓远满足他的资格,长长久久的寂寞,让他渐渐变得害怕发情。 文珂想着想着,眼神忽然有些湿润了—— 可无论如何,卓远都是他的Alpha。 他的命运就像一根浮萍,在茫茫大海中,他只能依靠卓远。 “卓哥……”文珂撩开浴袍下摆,露出细白的长腿,然后怯怯地跨进卓远的被窝里。 “小珂。”卓远显然有些错愕。 “卓哥。”文珂又唤了一遍。 他匆匆低头解身上的浴袍,喉结因为慌张而上下滚动着:“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们好久都没……再试试吧,好不好?” 昏暗的灯光下,他光裸的身体像是被罩上了一层乳白色的薄雾。 跨坐在卓远腰上的姿势,对文珂来说还是太大胆了,因此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 他就这样羞耻不已地红着脸,伸出手抚摸着卓远的胸口,笨拙地想要点燃自己Alpha的欲望。 卓远看着文珂,脸上不由泛起了一丝不知所措的神情。 坐在他身上的清秀男人有着与纤细的身材不相符的饱满臀部,此时有一半都隐没在阴影里,只能隐约看到雪白的腰胯/间一道细细的属于丁字裤的黑色布料。 这是他的Omega的身体。 十年了,太熟悉了,熟悉到这具身体失去了年少时那让他魂牵梦萦的魅力。 文珂凉凉的手指触碰着他的脸颊,卓远闭上眼睛,用鼻子轻轻呼吸着—— 文珂的味道。 太淡了。 好像一夜细雨后,清晨间带着露珠的青草,被风一吹就会飘散。 文珂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时眼角泛起一抹红:“咱们已经六年了,卓哥,你别抛下我,我什么都能改。” 他一边说着,一边扭动着腰肢,想要磨蹭卓远的身体。 他是那么的笨拙,因为紧张而大腿痉挛,明明穿上了最性感的衣着,可是却做不出任何一个撩人的动作。 ——文珂真的很可怜。 卓远闻着他淡到几乎没有的青草信息素味道,同情地想。 其实文珂的信息素从来没有散发过让他失去理智的撩人味道,哪怕是发情时也没有,对于一个Omega来说,真的太可怜了。 现在想想,或许这场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卓远睁开眼,眼神里的同情渐渐溢了出来,他想要抱一下文珂,可是接触到文珂赤裸的皮肤时却又不由自主尴尬地弹开了。 哪怕会让文珂难堪,他也一点也不想和文珂上床,不想给任何与亲密接触相关的信号,于是手就这样停滞在半空中。 那一刻,文珂的身体忽然僵硬了。 卓远叹了口气,拿过被文珂脱在床上的浴袍,把光着身子的文珂裹了起来,然后,冷静地推了开来。 文珂像是木偶一般呆住了,无声地跪坐在卓远身边,只是手里攥紧浴袍,身体微微发颤。 臀部上的丁字裤像是渔网一样死死勒紧他的皮肉,鞭挞着他仅剩的自尊—— 他是一个连自己的Alpha都吸引不了的Omega。 “小珂,”卓远清了下嗓子:“你很好,你别难过,真的是我对不起你。这两年你发情期我也没有好好陪你。但是你知道的,我家那边……唉,没有孩子是不行的,我压力也很大,再加上咱们感情也不是特别亲密,离婚了对你我都好,对不对?” “卓哥,你有别人了吗?”文珂忽然问。 卓远有些尴尬,他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没有。” 文珂脸色苍白,他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该感到更加绝望,但仍忍不住颤声做着最后的努力:“卓哥,可我是E级Omega,你和我结婚前就已经知道了的,你说了你不介意的。” 他本不想说这些,过去的誓言他知道不能作一辈子的数。 时过境迁,再执拗地提起来或许只显得不识趣。 卓远很显然对这样的质问早有预料,很干脆地解释:“那时我们还年轻,我没想到有这么难,而且你虽然腺体评级差,但是我们契合度却有83%,我以为有希望的。” 字字句句,他什么都无法反驳。 “卓哥……” 文珂其实知道自己已经被判了死刑,可是口中的话还是没有忍住: “今天医生说的,你、你也听到了——我的腺体不够好,所以一生只能做一次信息素剥离手术,跟你离婚了,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人生或许有很多的岔路,可是上天给予他试错的机会却很少。 他一辈子只能被标记两次。 而他已经是个28岁的Omega了。 E级的腺体,难以生育的生/殖/腔,这一次标记被拿掉之后,他真的还有机会吗? “小珂,”卓远吸了一口气,他摸了摸文珂的脸,最终还是平静地道:“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他说得很认真,甚至带了一点怜悯。 …… 文珂像是落荒而逃一样躲进了厕所的淋浴间。 他把水温调高,莲蓬头开到最大,然后抱着膝盖蜷缩在角落。 迷蒙的雾气缓缓升腾,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水声一点点地包围了他。 一直到再也看不到外面的事物才终于放下心,他才把头埋在膝盖里大声地痛哭了出来。 文珂一直都很少哭。 因为哭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家。 可是家已经不在了。 他生在北方的小城,与母亲相依为命的记忆漫长又充实。 他分化得太晚,以至于一直以为自己会是个Beta。 他与Alpha和Beta在一个班级读书,成绩一直是最顶尖的。只有体育课会略显不足,他跑步吊车尾、打球也笨拙,可是那都不是什么糟糕的事,那时他以为他的前程会是坦途。 他记得他蹬着自行车穿过林荫大道,路的尽头是脏兮兮的老旧码头; 他记得和一个少年一起去看海,掰着指头数夏天什么时候会来。 噼里啪啦的热水重重打在裸露的肌肤上,像是来自少年时代的一场倾盆大雨。 所有的美好记忆都在高三那年戛然而止。 他和卓远的第一次是高三那年的一个雨夜,他没有主动,可也无法反抗卓远温柔地进逼。 人的命运有时候如同河上的纸船。 一放手,好像就是一辈子的随波逐流。 在剧烈的疼痛中,他没有感到任何甜蜜的心情,只是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原来他是一个Omega。 他会被标记,从此会属于一个人。 而那之后的事,他学会了不再去想。 这么多年过来了,有时候他以为他已经不记得了。 第三章 (第三章) 快天亮时,文珂像往常一样起来做美式早餐,不过今天换了牛奶麦片、煎蛋饼,还做了份熏鸭肉沙拉。 他没什么胃口,等卓远醒过来时,就谎称自己吃过了,一个人去浴室洗澡。 卓远没睡好,从起来一直皱着眉头按太阳穴,和文珂一起下楼去车库时也很烦躁的样子。 “我开车吧。”文珂拍了拍卓远的后背,“你昨晚喝了酒,去后面再睡一会儿。” “也好。”卓远嘟囔了一句,虽然文珂才是等下要做手术的人,可是他也没多推辞就钻进了车后座。 文珂一贯都很体贴卓远,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其实是很善于扮演一种角色的。 无论是做好学生,还是做卓远的Omega,他都算得上称职。 文珂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的大路,忽然忍不住想,其实从小到大,他一直都在下意识地成为别人期待他成为的那个人。 他总是让别人塑造他,以至于到了28岁的年纪,才忽然感到迷茫起来—— 这个叫做文珂的男人,如果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一回,究竟应该是怎样的。 …… 到了H医院,文珂换上了浅绿色条纹的手术服,然后就跟着护士往手术室走去。 临进去前,卓远忽然抱了一下他,低声说:“小珂,辛苦你了。” 文珂没说什么,倒是Beta女护士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们两眼。 文珂趴在手术床上,很快地便感觉到脖子被紧紧地束缚住,后颈脆弱的腺体部位顿时暴露在了强光下—— 他虽然早就了解手术的程序,可还是一瞬间害怕起来,忍不住挣扎着想要扭头。 “别紧张、别紧张……” 女护士拍了拍他的后背,她的目光在文珂手腕上残留的几个针孔上停留了一下,随即温柔地道:“手术本身其实挺快就过去了,文先生,我现在要先给你打麻醉了哦。” 文珂应了一声,后颈被轻轻擦拭了酒精,紧接着就感觉到尖利的针头在颈后的腺体旁飞快地插了进去—— 他并不愿意在女性Beta面前表现得太过脆弱,可是Omega的腺体周遭也是敏感区,麻醉分开四个点打,少量多次,可是每打一次文珂还是忍不住疼得身体抽搐一下。 等麻醉发挥了效用之后,戴着口罩的医生才快步走进了手术室。 文珂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手术刀缓慢切进自己后颈的皮肉,麻醉剂量不是很大,所以痛感虽然不尖锐,可是却仍旧存在。 对后颈腺体的保护根植于Omega的本能,文珂觉得恐惧几乎要把他淹没,他想要出声尖叫,只能靠着咬着枕头来忍住。 皮肉被切开之后,精巧的机械探头噗嗤钻入了他的腺体之中。 其实文珂真的不懂卓远的标记在他体内存在的形态是什么,可是当标记被剥离的时候,他却真切地感觉到了—— 某种鲜活的、烙印在他身体里六年之久的东西,被活生生从他的血肉之中抽走了。 比起疼之外,更可怕的是虚无。 六年的婚姻,什么都不剩了。 人其实真的是一种很可悲的动物吧。 离婚时要用到手术这样的外力来剥离标记,可是其实和卓远的感情早就灰飞烟灭了。 ——感情真的没有标记牢固啊。 这时护士弯下腰,用棉球给他擦拭了一下眼角。 那一瞬间文珂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流了眼泪。 做完剥离手术之后,有好一会儿文珂都在浑浑噩噩之中,只记得他蜷缩在卓远的怀里,依旧还在微微发抖。 医生坐在他们对面,对着卓远叮嘱术后事项:“标记剥离之后的一个月的羸弱期,是Omega最脆弱的时候——这期间他是不能注射抑制剂的。他已经习惯了你的信息素,现在一下子通通被从身体里剥离出去了,哪怕不在发情期,他也会非常虚弱、非常需要Alpha的信息素让他来保持安定。” “但是现在标记既然已经剥离了,他应该也可以亲近别的Alpha了吧?”文珂听到卓远这么问。 “可以。”医生答道:“理论上来讲,当然是信息素等级越高的Alpha越能让他安定舒适。但是每对在处理离婚程序的人都有不同选择,如果他还没有更好的选择,情感上更熟悉你,需要你的陪伴,你也不能置之不理。” “当然。”卓远回答道。 “让他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医生见也没别的事要嘱咐,便站起身道:“几个小时后麻醉药的效力会过去,他腺体会疼起来,你稍稍注意一下。如果真有什么剧烈的不适,就回来医院检查。” …… 信息素羸弱期要比想象中还要痛苦许多。 文珂前所未有地虚弱起来。 每天可以最多吃四片止痛片,吃了之后就会陷入昏睡,睡多了晚上失眠已经成了惯性。 他夜晚都是睁着眼睛苦熬,后颈腺体处每时每刻不在一阵一阵的剧烈抽痛。 而更可怕的是,信息素羸弱期给人带来的折磨是全方位的,他浑身酸痛不止,大腿几乎每天都会抽筋一会儿。 吃不下东西,即使吃了一点也会马上想吐,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了。 只有卓远抱着他的时候,他的痛苦才能稍微缓解。 文珂只能想,这大概是他的身体仍然在用尽全力抗拒着卓远的离开。 可是比起他的不适,卓远显然更在意别的。 除开最开始的几天,卓远又开始早出晚归,即使是晚上陪在文珂身边,也时常要出去接电话,一接就是一两个小时,偶尔能听到他说话时的语气很低很柔,像是在哄着谁。 文珂一直都是个坚强的人。 与其他的Omega相比,他虽然看起来纤细文弱,可是骨子里却称得上强韧。 这些年来,哪怕是多少次发情期没有自己的Alpha,打抑制剂打得人都快要昏过去了,他极少强求过卓远。 没想到最终是信息系羸弱期的痛苦把他击溃了。 在深夜一个人跪坐在洗手间吐到整个人都要虚脱了的时候,文珂到底还是撑不住了。 他趴在地上,哆嗦着给卓远打电话,直到拨到了第四通才被接通:“卓、卓远……” “喂。”卓远接电话时,背景依稀是很吵,他语气像是喝了酒,听到文珂的声音很自然地问了一声:“小珂啊,是有事吗?” 卓远竟然问“有事吗”。 他其实一直都知道卓远看似温柔良善的外表下,实际上却非常冷漠自私。 哪怕是即将离婚了,可是那毕竟标记了他六年的Alpha啊。 因为Omega的生理特征,动了这样伤身体的手术,连Beta女性都会感到一丝怜惜,甚至医生也三番五次地强调过他需要陪伴,可卓远竟然可以毫无责任心到这个程度。 文珂用拳头狠狠地捶着地砖,咬牙咬得后槽牙都开始咯吱作响,他不想求卓远,可是人到了这个地步,终究是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卓远,我难受……”文珂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你回来一会儿行吗?就一会儿。求求你了,我真的、我真的很难受……” …… 那天后半夜发生的事情,文珂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卓远还是赶了回来搂着他过了一夜,在熟悉的信息素的熨帖下,文珂渐渐缓了过来。 清晨文珂醒过来时,隐约听到卓远在打电话点着早餐外卖。 卓远听到了文珂起身的动静,走过来又揽住了文珂的肩膀,不忘温柔地看了一眼文珂,对着电话说:“再加一道老鸭汤,小珂喜欢的。” 文珂只能勉强自己对着卓远笑了一下,随即就扭过头,从床头柜拿了止疼药就着水吃了下去。 两个人相对吃饭时更是如同嚼蜡,卓远一边吃一边说:“小珂,我想了一下,这几天公司特别忙,你身体又这样,我真的怕照顾不好你。我心里一直担心这个事,昨天和一个朋友聊了聊,现在大家的想法都开放了很多,我们又是在等着办离婚手续的阶段,所以……” 文珂没说话,只是抬起头看着卓远。 倒是卓远被他看得有点尴尬,笑着说道:“你吃你的,听我说就好了。” “之前医生不是说了吗,你现在没有标记了,所以其实别的Alpha用信息素安抚你也是可以的。我朋友说,我们市有一家还挺有名的俱乐部,叫LM,不知道你听过没,他们提供的一些服务对我们这种情况也很有帮助……你要是好点了,咱们下午过去看看?” “好。” 文珂脸色苍白,他眼里划过了一丝讶异,但随即又很快归为了平静。 其实他听说过LM俱乐部。 在B市,这几年才开起来的LM俱乐部因为颠覆性的服务名气很大。 传统的观念中,Omega开始拥有发情期之后,最理想的就是尽快被契合度高的Alpha永久标记,除此之外的选择就是用抑制剂来度过发情期。 人人都知道强效抑制剂打多了对Omega身体有伤害,但是社会有着约定俗成的运转规矩,约定俗成久了就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公共道德。 Omega需要保持忠贞。 就连生理上的一切特征,似乎都佐证了这一点。 人类六性,只有Omega会被发情期困扰,只有Omega会无法受控地渴求Alpha的信息素,也只有Omega一旦被永久标记,就只会对自己的Alpha发情。甚至要离婚时,标记剥离手术都会痛苦的像是脱一层皮。 所以要忠贞,要一生都属于一个人,要为唯一的那个Alpha生育,这是通俗意义上来说,一个Omega的人生最优解。 但是LM俱乐部建立之初就推翻了这样的观念—— LM旗下有数十位受雇的优质Alpha顾问为Omega顾客提供服务,从牵手、拥抱、再到亲吻,这些亲昵的行为都可以帮助特殊时期的Omega缓解焦虑和疼痛,只有实在太过严重的情况下,才会使用一定剂量的抑制剂。 在LM俱乐部,Omega第一次颠覆性地成为了被服务的对象,而且是在一个极其敏感的领域,从而引来的争议性当然也是可以预见的。 然而事实证明,在社会上因为各种情况有特殊时期需要的Omega其实是非常多的。 就像现在,文珂也需要。 第四章 (第四章) LM俱乐部的选址可以说很讲究。 坐落在北城高档住宅附近的商业区之中,两个街区外是聚集了B市最多文艺青年的大型设计文创区。 右手边靠着海外地产大集团花重资开发的两栋摩天大楼,一栋商场、一栋写字楼,在八十八层以浮空楼梯相连,被称为B市的双子星建筑。 而街对面则是一整条的酒吧街,吵杂的Pub和安静的清吧默契地分布在街两端互不干扰,夜色降临,衣着光鲜的年轻人和白领们像是斑斓的游鱼一样穿梭其中。 酒精与烟雾在此缭绕,街道上有豪车穿梭,也有刺着花臂的男孩戴着耳机旁若无人地夜跑。 北城区的夜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玻璃鱼缸,盛装着B市最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风景。 LM俱乐部选择开设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人们厌倦了对彼此的评头论足,起码在夜色的掩藏中,这里可以成为自由派短暂的天堂。 卓远把车停在LM俱乐部的停车场,刚和文珂一起走出来就险些撞到了一个穿着橘色紧身露脐装的男性Omega。 “不好意思!”Omega吓了一跳,歉意地冲卓远点了点头,很快便走进了LM俱乐部的大厅。 他的身材并不很纤细,这样的衣着可以说是刺眼,身上信息素的味道有些浓烈,应该是临近发情期的缘故。 卓远不愉快地皱了皱眉毛,低头仔细地整理立刻一上笔挺的西装,确保自己看起来依旧得体之后,才牵起文珂的手说:“走吧,咱们也进去看看。” 文珂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下,他仰起头,只见两座双子大楼之间有一块巨大的VR屏幕,几乎横跨了整个北城区的天际。 上面正闪烁着一串璀璨色彩虹色的英文字母——YOLO。 这四个字母缓慢地闪过之后,屏幕变得黑暗一片,然而紧接着下一秒,彩虹色的字体便如同烟花一般在漆黑的夜空之中炸裂开来! 那一瞬间,文珂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有些快。 他知道YOLO的意思——You Only Live Once。 You only live once. …… 就在这时,卓远已经有点不耐烦地拉着文珂走进了LM俱乐部的大厅。 挑高十来米的LM大厅看起来非常宽敞,主色调是黑白二调,无论是接待柜台还是一旁的沙发都是波浪一般的流线设计,简约中又带着柔和。 大厅一侧是隐秘性很强的卡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只能隐约看到坐在里面两两交谈的人的侧脸。 另一侧是安静的吧台,吧台一半在室内,一半在室外,显然是为了给部分吸烟人士提供方便的。 仅仅是大厅里就有非常多的Alpha和Omega穿梭来去。 吧台边有一个Omega正亲昵地搂着一个Alpha在喝酒,而刚才撞到卓远的那个穿着大胆的Omega此时正站在室外区抽着烟,面对着另一个高大的Alpha兴奋地说着什么。 Alpha们虽然穿着颜色款式各异,但是还是能看出来相同的特点,清一色的笔挺衬衫套着西装马甲,精心打理的头发和鬓角。没有任何奇怪的香水味,想必这些Alpha都对自己的信息素相当自信。 文珂陌生又胆怯地看着这一切,自他结婚之后,他就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场合。 他说不上来这样的场合究竟是该如何形容,他只知道那些Alpha都看起来太过高大英俊,像是高档商店里他永远也不会去触及的昂贵商品。 他作为一个已婚Omega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他下意识地觉得连打量其他光鲜的Alpha都是一种悖德。 紧张的人不止他一个,站在文珂身旁的卓远也显得有些焦躁,在等待时,他不由自主对着一旁的玻璃整理了好几次衬衫领口。 比起Alpha对Omega信息素的绝对压制与吸引,Alpha之间的竞争显然更残酷一些,处于这样一个Alpha环绕的场合,卓远当然无法轻松。 所幸很快,一位笑容甜美的Beta女性已经走了过来,招呼他们到一旁的卡座坐下,温柔地问道:“欢迎来到LM,我姓俞,请问两位是需要什么样的帮助呢?” 面对着Beta的招待,卓远显然舒适了些,简短地把他和文珂的情况介绍了一下。 俞小姐聆听时表现得很耐心,卓远说完之后,先是温柔地看了一眼文珂:“刚刚经历这种手术,文先生真是辛苦了。” 然后才继续说道:“我明白两位的需求。其实现在哪怕是AO的婚姻破裂得也不在少数,LM也为很多处于信息素羸弱期的Omega提供过服务。一般这种情况,我们都会推荐个性非常温和,信息素也没有攻击性的Alpha给文先生,因为剥离手术本质上是一种很严重的创伤,现在最重要的是把Omega缓和身心。” “按你们建议的来吧,只要小珂能恢复过来就行。”卓远问道:“所以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挑人?你们这边Alpha的水准究竟如何?” “呃……”俞小姐脸上没有流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只是很礼貌地停顿了一下,说道:“LM的所有Alpha顾问的信息素都是B级以上的优秀Alpha,这点是肯定的,请您放心。” “另外AO之间的陪伴是很亲密的事情,LM这边不推崇单向的挑选。我们可以安排给两位看几位有过相关经验的Alpha顾问的资料,如果有觉得合适的,我们就会把文先生的资料推送给他们,顾问那边觉得有信心也有意愿的话,我们就会尽快安排文先生和顾问见面。” “顾问?”卓远似乎是觉得这个名词有点可笑。 他挑了挑眉毛,随即摆出平时在生意场上谈判的姿态,说道:“我觉得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们现在很着急,马上就需要Alpha来陪伴小珂。是不是钱的问题?我随你加价,你们这边肯定有加急服务的吧?” 文珂不知道怎么面对俞小姐,只能难堪地低下头。 他一时也说不清究竟是卓远急切地想要把他这个包袱扔出去比较让他难受,还是卓远表现出来的,赤裸裸地对整个LM俱乐部的不屑一顾让他更难受些。 俞小姐显然有些尴尬,她思考了一下,重新解释道:“卓先生,这不是价格的问题。LM的收费一向不低,您来之前想必也是知道的。但是优质的服务一定是建立在对客户的深入了解基础上的,文先生的情况……” 卓远显然没心思听俞小姐的说明,他一向是那种没什么耐心的甲方,大约也是卓家的资本让他习惯了提需求就要被达成的姿态。 此时他已经有些烦躁地抱着胸口,眼神在整个大厅里迫不及待地梭巡起来,然而就在他的目光游移到大厅中央时,他的瞳孔忽然微微收缩了—— “韩……” 卓远站了起来,他的声音骤然紧绷:“韩江阙!” 文珂也忽然坐直了身体。 有一瞬间他以为他听错了卓远口中吐出的名字,可是还没来得及他想明白,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了过来。 他猛地扭过头,呆呆地看向大厅走道里的身影。 站在大厅中央的男人,身材即使在Alpha中也称得上极为高大英挺,银灰色的休闲衬衫勾勒出精干有力的身材。 男人右手随意地拎着薄薄西装外套,袖口挽了起来露出漂亮的手臂线条,此时也转头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直直地和文珂对视了。 文珂一看到那双眼睛,脑中瞬间便只剩下那个人的名字。 韩江阙的眼睛实在太过美丽,瞳孔漆黑,轮廓狭长清晰,眼尾的眼褶像花瓣一般展开。 冷漠疏离的时候像狼,温驯时却又纯真得像野生的鹿,那是一双属于真正的美男子的眼睛。 美到有一点厌世。 韩江阙一步步地走了过来,面容也越发清晰—— 十年了。 文珂手指发颤。 他的长相和文珂记忆中一模一样。 不、不对。 他长高了,更好看了。 当韩江阙站到卓远面前时,文珂清楚地看到他右眼的眉眼间有一道深深的伤疤。 在这张完美的面孔上,这道伤疤是唯一的残缺。 文珂的心脏感觉好像突然抽痛了起来。 那一瞬间,整个LM俱乐部的大厅好像都突然褪色了。 记忆像是一列脱轨的火车,突然带着文珂穿过这十多年的孤独和斑驳,回到了高三那一年连绵不断的夏雨之中—— 他记得那一场大到可怕的雷雨,豆大的雨点砸在教室窗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从走道里摸索着往教室里走,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男生沉重的剧烈喘息,和桌椅被碰撞发出的砰砰声响。 文珂走进去时,教室里的桌椅被推得乱七八糟,在中央倒下的两张课桌之间,韩江阙把卓远死死地摁在地上,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一声不出,只是一拳一拳地砸在卓远的身上。 文珂吓坏了,他冲过去想要把韩江阙扯开,可是那时候的年轻Alpha的力气就已经不是他能够撼动的了。他扯了韩江阙好几次,可是却被韩江阙反手一下子推得跌坐在了地上。 他太害怕了,卓远被打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连叫都叫不出来,只剩下喉咙里泄出来的呻吟声。 那一刻,他以为卓远会活生生被韩江阙打死。他真的太怕了。 他记得他茫然地举起一张椅子,然后冲着韩江阙的后背砸了下去—— 一道闪电破空而过,照亮了黑暗的课室。 韩江阙竟然在那一瞬间回头了,而这个时候,他已经来不及收手。 椅子腿没有砸在韩江阙的背上,而是划过了他的右眼皮。 鲜血从少年苍白的面孔上流了下来,像是眼泪。 被打伤的韩江阙就那样怔怔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 高三那件事之后,文珂再也没见过韩江阙。 这么多年了,他甚至不敢再想起这个名字。 很多很多的愧疚、悔恨、痛苦纠缠在一起,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也无法与自己和解。 如果注定了要错过,那么就干脆错过一生。 遗忘是最好的。 对他,对韩江阙都是这样。 第五章 (第五章) 俞小姐显得有点紧张,她赶紧从卡座里站起身,想要把座位让给韩江阙。 韩江阙没有坐下,他虽然站在卓远面前,可是却好像根本没看到卓远,那双漆黑的眼睛始终都看着文珂。 卓远也死死凝视着韩江阙,从高中时代起,他就讨厌极了韩江阙。 时至如今,这种尖锐的抵触至今未变。 Alpha之间交锋往往无声无息却又十分残酷,因为信息素没办法骗人。 在这个时代,Alpha和Omega的信息素已经被生物研究专家进行了很妥善的分类。 卓远和文珂都是草植系的气味,这类人的信息素温和低调,和其他系的信息素都很容易契合相性,所以文珂才会和卓远有高达83%的契合度。 但是对于Alpha来说,过于平淡的草植系信息素往往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而韩江阙是典型的酒系信息素。 低等一点的酒系信息素往往流于太过烈性,气味会冲得Omega很不舒服。 高等的酒系虽然不会太过外露,但作为十多种派系之中存在感最强的那一种,其霸道仍是不言而喻的。 从韩江阙一走近,他身上那股冷淡却又具有攻击性的信息素味道就已经彻底压制住了卓远身上淡淡的水仙花味道。 没有哪个Alpha会喜欢这种感觉。 但是卓远知道,他不再是当年那个举家躲到小城市的处于人生低谷期的Alpha。 卓家东山再起了,而他也已经完完全全地战胜了韩江阙。 于是他率先对着韩江阙伸手:“这也太巧了,老同学。” 卓公子当然有他的骄傲,比如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此时就显得很瞩目。 韩江阙这才从文珂脸上收回目光,他先是面无表情地和卓远握了一下手,然后迟疑了一下,对着文珂伸出了手掌。 “文珂。”他的声音低沉,深深地看了文珂一眼:“好久不见。” “好、好久不见。” 文珂喃喃地说。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指间触碰到韩江阙温暖的手掌,那一瞬间他心中突地闪过了四个字—— 久别重逢。 原来,他和韩江阙还会有久别重逢的这一天。 这时卓远忽然在一旁开口了:“韩江阙,咱们是真的挺久没见了,不过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说到这儿上下打量了一下韩江阙,眯着眼试探道:“总不会是在这儿工作吧?” 这句话显然有一点不善,但韩江阙却回答得很果断:“是。” 卓远听了答案之后不由笑了一下,那是一个很标准的、卓远式的风度翩翩的笑容:“这么说,你是在这儿做那个什么顾问了?没想到啊,韩江阙,你竟然选了个这么……特别的职业。毕竟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会服务别人的人,还是个Alpha,真够让人意外的,对吧?哦另外,我和小珂今天来,是想找一个LM的顾问陪他度过信息素羸弱期,怎么样,有没有比较好的顾问给老同学推荐一下?价格什么的都不是问题。” “卓哥。” 文珂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唤了一声,他的语气已经很是不愉,可是仍旧刻意没有直呼名称,给卓远留足了余地。 卓远即使是个有些虚伪的人,但也很少把自己的不屑表露得这么浅显。 但他的确是藏不住了。 青春期Alpha的自尊心是很可笑的一件事,哪怕再有钱、成绩再出众,其实都不如在同龄人眼中的吸引力重要。 韩江阙是卓远心中一根永远的刺—— 那样一个一无是处的穷小子,单亲家庭、烂成绩、坏脾气。 可是偏偏所有的Omega都偷偷喜欢他。 卓远痛恨自己的高中时代,不可一世的卓家躲到一个小城市避祸,那时他以为他的一生就此就那样了。 青春期好像始终是灰暗的。 就像那三年在那个北方小城市冬天的天色,灰蒙蒙的蓝。 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温柔优秀的文珂,那时他以为文珂是个Beta,这份喜欢浓烈到他甚至偷偷在心里想,哪怕是叫他和一个Beta结婚,他也是愿意的。 可是他喜欢的文珂始终都粘着韩江阙—— 像条狗一样。 他会在心里骂文珂像一条狗,可是他还是喜欢文珂,咒骂自己心爱的人的感觉难以描述。 后来,他得到了文珂,卓家回来了,他也重新成为了豪门的贵公子。 他什么都赢回来了。 可他还是始终恨高中那三年,在一个少年的自尊心最胜的那三年,他在韩江阙面前始终是自卑的。 他想他心底一直都恨文珂和韩江阙—— 他的自卑,是他们两个联手造成的。 如今他终于可以把韩江阙狠狠地踩在脚底下,他怎么还能藏得住呢。 卓远的语气几乎是亢奋的,他的这一番话里面,每一个停顿、每一个反问都流露着洋洋得意的意味。 他就是要瞧不起韩江阙。 服务Omega的Alpha,在世俗的眼光来看是最可笑卑微的职业,他当然可以瞧不起韩江阙。 然而韩江阙却并没有被激怒,或者可以说,他的世界里好像根本就没有卓远这个人。 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文珂:“你离婚了?” 文珂的整个身体都绷紧了,他如芒在背,喉结上下地滚动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韩江阙那双眼睛。 韩江阙和卓远不一样。 卓远始终都是游移的,说话的时候眼神经常飘走,整个人的精神仿佛会随时四散开来。 可是韩江阙很专注。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一眼都懒得看的人,和他会专注地一直盯着的人。 文珂有时候想,韩江阙究竟知不知道他有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像是一只心无旁骛的小狼崽儿。 十年前,他也是面对着这双漆黑的眼睛,喃喃地、磕巴着说:“韩江阙,我、我和卓远……在一起了。” 韩江阙的书包很懒散地挂在一边的肩膀,冷冷地看着他。 那时韩江阙的眼里,或许是不屑,也或许是厌恶更多些。 “关我屁事。” 文珂记得韩江阙这样对他说。 他的心,一下子从高空落了下来,摔得四分五裂。 想到那些过往,文珂无声无息地将双手的指头绞紧了。 他觉得真的很抱歉,对所有的事,找不到该对谁说对不起,只是觉得很对不起。 也不想让韩江阙看到这样的自己,如果可以的话,真的很希望这一刻的自己能够消失不见。 “文珂,你离婚了吗?”韩江阙又问了一遍。 “是啊,我们离婚了,小珂刚做完标记剥离。”卓远探了探身,又问道:“怎么?这么有名气的LM俱乐部都没人可以推荐吗?韩江阙,你同事里没有合适的吗?” 而一直站在一边的俞小姐这时似乎因为卓远的话而有点惊慌,她想要开口,却忽然被韩江阙微微摆了摆手制止了。 “当然有合适的。” 韩江阙终于把视线收了回来,他顿了顿,不动声色地道:“我就可以。” …… 他这句话一说出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愣住了。 “不、不行。”文珂的脸一下子白了,他根本来不及想别的,马上就拒绝道。 卓远这时候也反应了过来,他没有马上表态,而是看着韩江阙诧异又玩味地笑了一下:“你们俱乐部的接待俞小姐可是说了,小珂这种情况需要信息素温和的Alpha来陪伴,韩江阙,酒系的信息素可从来都称不上温和吧?” “卓远,我不是普通的酒系。” “我是S级的酒系。” 韩江阙抬起头,冷淡地扫了一眼卓远:“任何系的信息素到了S级都不再有缺点,呵护一个羸弱期的Omega绰绰有余——文珂在我这里,会很舒适。” S级这两个字一出现。 卓远忽然再也无法保持刚才的风度和优越感,在那一刻,他仿佛忽然之间又回到了灰头土脸的高中时代—— 他再次触碰到了那个自卑的源头。 S级,他一直知道韩江阙的信息素一定很优质,却从没来想到过会是S级。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阴沉又狠毒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是吗?S级的Alpha出来卖,应该价格很高吧?” 第六章 (第六章) “卓远!你干什么?” 文珂的语气霍地严厉起来,他本来就身体虚弱的情况,这个时候情绪激荡之下,脸色不由苍白得厉害。 卓远张了张嘴,但是也没反驳什么。 他和文珂结婚六年,知道文珂的脾气能有多温柔,更何况自己刚才的话的确失了风度,所以也就理亏地不吱声了。 “韩江阙,谢谢你。” 文珂扶了一下桌角,他手指在抖,心口也在发颤,始终都没敢看韩江阙:“我、我也只是信息素羸弱期,其实根本用不着S级这么好的信息素,谢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韩江阙还没开口,这时卓远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他没有马上应答,而是点了拒接之后低声对着文珂说:“小珂,我公司还有事,要马上赶过去一趟——我现在吩咐家里那边的司机来这里接你,没事吧?” 文珂垂下眼睛,他其实并不喜欢麻烦卓家那边的人。 谈离婚这么久了,卓家那边根本没任何人出面。 文珂知道,其实那边早就想要让他滚蛋了,只是卓远一直坚持才忍到了现在,现在皆大欢喜,卓家的长辈眼里根本没有他,所以连交代一声都觉得没必要。 但他一贯很少干扰卓远工作,另一方面也觉得卓远和韩江阙确实是不要共处比较好。所以只是点点头,平静地说:“我没事,你去忙吧。” “好,那这边就你定吧,谁都可以,你喜欢就好。” 卓远闻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着,然后又强调了一遍:“价钱不是问题。” 他说到这儿又看了一眼韩江阙,脸上重新露出了友善的笑容:“不好意思啊,今天忙。那我先走了,韩江阙——改天我请你吃饭,咱们老同学常联系啊。” 韩江阙也站了起来:“不用客气。” 他比卓远高了小半个头,再加上信息素的压制。 这样突然之间离卓远距离太近,,一时之间让卓远又想起了高中时被摁在地上打得无法还手的回忆,不由下意识从韩江阙身边倒退开了半步。 “以前太冲动,把你打得很惨,所以还是我请吧。” 韩江阙看着卓远惊慌的反应,忽然露出了一个很浅的笑容:“别紧张。” 他眼珠太黑,因此哪怕嘴角上扬,可是眼里没有笑意的时候,仍然是凛冽凶狠的。 卓远吸了口气,这时候他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匆匆地离开了。 不需要再跟韩江阙计较了。 卓远这样想—— 他不止赢了韩江阙一次。 十年前,他从韩江阙身边夺走了文珂;十年后,他又在韩江阙面前抛弃了文珂。 现在把文珂交给韩江阙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他不想要的人,他已经不在乎了。 韩江阙在他面前,早就输得一败涂地。 …… 等到卓远离开之后,文珂也慢慢地站了起来:“今天真是不好意思,卓远应该也不是那个意思,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介意。”韩江阙只是摇了摇头。 “那我也过去停车场等了,改天有空再聚。” “等等,”韩江阙把手伸进西装口袋里,可随即却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匆匆把手放了下来,低声道:“我忘了带名片……” “这样,”站在一旁的俞小姐显然心领神会,她迅速掏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文珂,柔声说:“文先生,我看你身体还是很虚弱的,真的不要想太多,如果需要帮助的话,就打给我吧。我们一定会安排最合适的Alpha去安抚您的。” “谢谢。”文珂接过名片,很勉强地冲俞小姐笑了一下,然后就几乎有点像是落荒而逃似的往停车场快步走去。 他一直是个很有礼貌的人,可是如今面对着韩江阙,他却只有慌张和逃避。 说不清楚自己心中的感觉,他只知道他不想面对韩江阙。 十年了,他用尽了全力才让不去想这个人。 他不想重逢。 他记得曾经因为自己又一次考了全年级第一,他和韩江阙一起偷偷喝了两罐啤酒庆祝。 那一夜,他们趁着酒劲跑到教学楼的天台上,满面通红地一起冲着夜空大吼:“文珂Kingthe world!文珂他妈的天下无敌!” 有些话,只有18岁的人能说。 有些意气风发,只有18岁的人才拥有。 而如今他28岁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黯淡无比的人。 如果没有再相见,是不是在韩江阙心中,他还能奢望着保有一点点当初的美好。 …… 文珂眼睛酸涩地站在停车场一边等待着,忽然听到背后传来声音。 “文珂——” 韩江阙走到他身旁:“我陪你等一会儿。” “啊、好……”文珂浑身都绷紧了,他不敢看韩江阙,于是就呆呆地看着停车场里不断进进出出的车辆。 不知是过了多久,韩江阙忽然问:“疼吗?” 文珂迷茫地转头,韩江阙这才指了指他的后颈,又轻声问了一遍:“手术,疼不疼?” 文珂这才想起来自己后颈的腺体上还包扎着纱布,他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小声说:“还好。” 当初被标记时卓远咬得很重,他疼得差点晕过去,后来那里的皮肤一直留下了伤疤。 现在又做了标记剥离的手术,前两天他去医院换药时曾经偷偷用镜子照了一眼自己的后颈,觉得真的很难看。 韩江阙还是一直看着他的脖颈。 文珂觉得男人的视线几乎有着炙热的实感,感到很不知所措。 可是忽然之间,脑子好像是断了一根弦似的,竟然小声说:“韩江阙,你以前……说过我脖子很长。” 话刚一出口,文珂就恨不得钻进地里。 这样突兀的话,实在是太过丢脸了,过去那些蠢话,现在提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后悔得手指都抖了起来。 “嗯。” 韩江阙却好像并不觉得有什么,而是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说过你像长颈鹿。” 文珂鼻子一下子酸得要命,或许是酸楚太满,竟然忍不住露出一个涩涩的笑容。 他转过头看着韩江阙,故意装出轻松的样子:“韩江阙,你也长高了,更帅了。” 韩江阙是单亲家庭,家里只有一个脾气暴躁的Omega爸爸。 没人照顾他,所以上学比同龄人都早了两年。 文珂记得,高一那年韩江阙还比他矮了半个头,到了高二就和他差不多高了。 而如今,韩江阙已经可以完完全全俯视着他了。 S级的Alpha基因当然是很强大的,各方面都是。 “嗯。” 韩江阙又点了点头。 大概被称赞外貌对他来说太过常见,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没什么变化。 文珂沉默了一会儿,像是给自己解围似的,又喃喃地说:“其实吧,不仅是卓远,我也没想到你会在LM工作。我不是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只是你以前……你以前不是说过吗,你最讨厌Omega了,不想和Omega做朋友,更不会喜欢Omega。” 高中时候的韩江阙虽然是隔壁Omega班公认的校草Alpha,可是他却从来都毫不掩饰对Omega的不喜。 韩江阙厌恶Omega,因为Omega会无法自控地发情,会被Alpha标记而从此服从一个人。 文珂还记得,韩江阙对他斩钉截铁地说过:Omega是又软弱、又可耻、又淫/荡的性别。 而文珂在高二下半年末分化了,猝不及防的,就成为了一个Omega。 不仅是Omega,还是最劣等的E级Omega。 拿到体检报告的那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死掉了。 文珂想到那些,忽然安静了下来。 是啊,韩江阙高中时候是那样想的。 可是现在为什么变了呢。 十年了,或许是有人让他变了。 他大概也会喜欢一个Omega,或许也会标记一个人,或许他才觉得,Omega也有可爱的地方吧。 只是随便闲谈说的话,没想到却忽然将自己给重击了。 文珂一时之间竟然难过得无法呼吸。 所幸这个时候卓家司机终于开着车来了,他逃一样钻进车后座,想要尽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 韩江阙这时忽然迈了一大步走上来,抓紧了车门没有让车开走,“文珂!” “我不讨厌Omega。” 他声音低低的,凝视着文珂的眼神忽然泛起了一丝忧郁:“我只是不懂。那时……我还不懂Omega。” 第七章 (第七章) 文珂逃一样离开了LM,回到家时只觉得浑身都难受,他又吃了一片止痛片,然后给许嘉乐打了个电话。 这些年下来,他从初高中一路要好的朋友,到现在还保持联系的也只剩下许嘉乐了。 许嘉乐前段时间也刚离婚,正在和自己孩子的Omega爸爸争夺抚养权。虽然许嘉乐自己也是焦头烂额,但是听说文珂的难处还是马上表示周末就赶过来B市。 文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一个人懒得开灯,就安静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灰蒙蒙的客厅里,偶尔一缕不知从哪里来的昏黄暮色倾泻进来,于是便能用肉眼看到细小的灰尘颗粒在空气中漂浮着,动得十分缓慢。 墙上的挂钟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然而这个家却像是被凝固在了时间的缝隙里。 茶几、电视、地毯—— 都是死物,都是文珂熟悉的死物。 卓远这两年大半时间都不会在家,有时候文珂也懒得进屋睡,就抱着被子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睡着。 早上起来时,电视还开着,才会显得有那么一丝人的动静。 文珂想得出神,弯腰拉开了茶几底层的小柜子,可是当手指触碰到里面的烟盒时,却忽然打了个激灵,又关上了柜子门。 婚后卓远让他在家休养身体,一养就是六年。 第三年的时候,他偷偷抽了一段时间的烟。 被卓远发现之后告诉了卓母,于是他被卓家长辈挨个沉着脸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顿,说是影响身体健康,也影响生育,太不负责任。 那之后,他就把剩下一半的烟盒放在这里不再打开。 但他还记得第一次抽烟是和韩江阙一起。 韩江阙把牛仔外套套在校服外面,紧张地去小卖铺买了一包黄鹤楼。 他们俩躲在小巷子里,学着大人的模样“啪”地用打火机点燃一根烟,然后一人狠狠地吸了一口,结果两个人都咳得面红耳赤。 文珂一直都是个好学生,可是他跟着韩江阙时,做了很多很多好学生不该做的事。 但是那时候,真的觉得很快乐。 高中的日子仿佛离他很远,可是有时候又近得可怕。 他把那段记忆长长久久地封存起来。 就像是放在柜子里的烟盒,不去触碰时,便以为从不存在。 可是韩江阙又出现了,像是有人突兀地推开了柜子的门,于是回忆烟雾一般,一丝一缕地飘散出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当年的每一个画面,都还清晰如昨。 …… 傍晚时卓远也回来了,他们两个只在客厅简单照了个面,文珂问了句:“吃饭了吗?” 卓远点了点头,很敷衍地也问了句:“你呢?身体怎么样?” “我没事。”文珂还是这么回答。 于是卓远又匆匆钻进了书房里。 文珂看着卓远的背影,忽然感到一种强烈的疲惫。 他扶着额头站起来走到厨房,准备给自己下一碗面吃。 这些年的婚后生活把文珂磨炼得厨艺上佳,冰箱里还保存着之前煲好的高汤,所以即使只是随便下了点青菜、打了颗蛋,可是煮好之后还是香得厉害。 文珂把汤面盛到碗里,又在上面点了几滴香油,正想要端到桌上吃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文珂正想要走过去开门,书房的门却在这时猛地打了开来,卓远从里面大步走了出来,神情紧张地说:“没事没事,我来开吧!你坐下吃饭。” 文珂没应声,但也没再挪步。 卓远站在门口,额头冒了几滴汗珠,可是就在他迟疑间,门铃又急促地响了起来,他也实在无法,只好打开了房门。 外面站着一个Omega。 文珂虽然站的位置看不到,可是门开的那一瞬间他就已经知道了—— 一股奶油味的信息素味道从外面飘了进来。 这样甜腻撩人的味道,一定是出自一个腺体等级很高的、而且正在临近发情期的Omega。 “你、你怎么过来了?我不是说了——”卓远根本不敢回头看文珂的表情。 “卓远哥……” 而站在门口的年轻男孩不顾卓远难看的神色,径自扑进卓远的怀里,小声撒着娇:“我真的不行了,感觉今晚就要发情了……我实在憋不住嘛,不是这两天你就能把家里的事解决了吗?你今晚就标记我吧,好不好?” 卓远下意识抱住了男孩的身体,他脸色铁青,可是显然面对着一个这样软绵绵的、临近发情的Omega也实在不舍得说什么重话。 “让他出去。” 文珂忽然说。 “小珂……” 卓远尴尬地开口。 “我们还没正式离婚呢。”文珂“啪”地把筷子撂在了桌上,一字一顿地说:“卓远,让他出去。” 卓远张了张嘴,他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文珂,一时之间被镇住了。 倒是他怀里的男孩探出头来想要往屋里看,被卓远一把拦住了,男孩有点不满地道:“他怎么还在?你不是说……” “嘘嘘——”卓远赶紧把男孩半抱半拽地弄出了门口,低声说:“你先等我一下,乖。” 他说着,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不满的男孩,先把门又关上了,这才硬着头皮回头面对文珂。 “小珂……” 卓远深吸了口气,才开口道。 “卓远,你骗我。” 文珂的脸色沉静地道。 “小珂,你听我说。”卓远向文珂走了过来,想要伸手抚摸文珂的肩膀。 “你骗了我。” 文珂退后一步避开卓远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问你是不是有别人了,你说没有。” “我……” 卓远颓然地说了一个字,却因为不知道该如何辩驳,而就此停了下来。 “有必要这样吗?” 文珂抬起头,他虽然在用尽全力地克制自己,那一双总是温柔顺从的眼眸里,却还是隐约可以窥见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我们是高中同学,认识十多年,结婚也六年了。现在是你想要离婚,可标记剥离手术却是我来做,但无论有多难受,我也还是答应了——我没勉强过你什么,更没要你为难,可即使这样,你也还是要骗我?” “卓远,你不觉得你这样很卑鄙吗?” 或许是“卑鄙”这两个字刺激到了卓远,他忽然也盯向文珂:“卑鄙?对啊,我是卑鄙,我是骗了你。” “可是文珂,我他妈的确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 卓远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衬衫领口,他暴躁地在屋子里转了两个圈,才狠狠地道:“我实话跟你说,文珂——这两年我不回家,不是因为工作,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回来。我不想看到你,也不想跟你说话,想到你发情时我在家就必须有义务要操/你,我就觉得烦死了。想要离婚的只有我吗?你就不想离婚?嗯?文珂,你就不想离婚吗?” “你是什么意思?” 文珂嘴唇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双眼因为茫然而睁大。 这两年来卓远的冷落,他不是感觉不到,可是卓远即使再冷淡,表面上的安抚却还是温柔的。 然而这是第一次卓远这么直白地告诉他—— 原来和他上床是义务。 只是义务,是卓远最不想履行的义务。 那一瞬间,强烈的羞耻感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了他的身上, 这些年,他尽了一切的努力去经营这段婚姻,他爱吃中餐、喜欢煲汤,可是最拿得出手的菜式却是卓远喜爱的西餐;他对卓远衣服的尺码了如指掌,一家一家的高订店找过去,才找到卓远最喜欢的一家裁缝来订制西装;家里准备好了卓远爱喝的茶、爱听的CD、卓远喜欢玩的PS4游戏,一切都是卓远喜欢的。 婚后卓家给他找了无数个偏方,甚至还把他送去相熟的小诊所按摩腺体,因为听说可以备孕,把他疼得有一次半夜住进了医院才停止。 所有的这些委屈,他从来没有和卓远抱怨过,婚姻对他来说像是苦行僧的一场修行,他只能靠着自己天性里的柔韧和顽强去坚持。 可这六年的人生,他最终到底修来了什么。 “我是什么意思你不明白?” 卓远冷笑一声:“文珂,你的腺体等级低、信息素味道淡,这些我都忍了,我当时和你结婚,是因为喜欢你。但是你给过我什么激烈的感情吗?你除了发情时候知道粘着我了,平时呢?你对我撒过娇吗?你好好爱过我吗?你淡得像白开水一样,让我怎么喜欢你?你他妈的问问自己,如果操/你的人是韩江阙,你是不是就知道怎么勾引人了?” 文珂感觉天旋地转,Alpha发怒时的信息素像是暴风雨一样笼罩住了他。 他刚刚做过标记剥离,本来就是最需要温柔的信息素支撑的时候,这个时候被这样狂暴地威压,几乎要扶住桌子才能勉强让自己站稳:“卓远,你是不是疯了?跟韩江阙有什么关系?出轨的人是你,不是我!” “对,你不用提醒我,我是出轨了。” 卓远说:“正式离婚时,我会多给你一份钱来补偿。” “卓远……” 文珂哑声道:“你觉得是钱的问题吗?” “你要问我的想法吗?我觉得就是钱的问题,一直都是钱的问题。” 卓远冷冷地道:“当年你肯和我在一起,不也是因为你妈妈治病要钱吗?” 文珂愣住了,眼角瞬间通红。 他简直不敢相信,面前这个说出这些话的可憎男人,是当年曾经温柔地牵着他的手给他戴上戒指的Alpha。 他一直都在忍让,哪怕受尽了委屈,也想着好聚好散。 可是此时卓远一把撕下这层假面,露出的丑陋面目还是叫他心惊胆战。 “卓远,那时候……”文珂颤声道:“那时候是你帮了我、还有我妈妈,我一辈子都感激卓家。可是欠条我一张一张也都写了,那笔钱我十八岁时的确还不起,可我从来没想过白拿,后来结婚了我想还,是你怎么都不要了。在你心里,我就那么贱吗?” 卓远看着这个和他结婚六年,此时几乎马上就要忍不住哭出来的Omega,心里还是软了一瞬间:“我没说你贱。”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我们的这笔账掰来掰去也算不清楚了,出轨的事,是我对不起你,就这样吧。小珂,咱们别吵了。那笔钱我没有要的意思,那时候你妈妈在我家帮佣,本来也是想着要帮一把的,我从来就没想要你还过——而且就算你当年是因为钱和我在一起,那其实也无所谓,我不在乎了。” “是,这笔账的确是算不清楚。” 文珂的胸口急促地起伏着,他死死地盯着卓远,轻声说:“那高三预考作弊的事呢?卓远,我没有上成大学啊。我心里有多想上大学……你知道吗?” “文珂,别提这个。” 卓远的表情一下子阴云密布。 “我以前从来都没提过。但是卓家当年那么着急让你和我订婚,为什么?怕我说出去,对不对?怕我说出去是谁找我要小抄——” “我让你闭嘴!” 卓远忽然冲了过来,双手抓住文珂的肩膀,狠狠地把他往后掼了一把! 他太阳穴青筋暴起,狰狞的神情简直像是一头野兽。 文珂反应不及,后颈猛地撞到了凸起的柜门上,他瞬间懵了。 后颈的腺体因为刚刚做了手术还用棉布包扎着,此时伤口未愈就被这样狠狠撞到柜门,太过尖锐的疼痛,让文珂有那么一瞬间还以为自己是死了。 腺体是一个Omega身上外露着的最脆弱的部位,它连接着Omega的生/殖/腔,一旦受到损伤,就会牵动着Omega体内的感官。 文珂的脸惨白一片,他痉挛着蜷缩起身体,用手紧紧捂住剧烈地绞痛起来的腹部。 卓远这时也吓了一跳:“小珂!没事吧?” “放、放开我……”文珂气若游丝地说。 卓远赶紧松开了手,想要伸手拉一把文珂,却被文珂推开了。 文珂扶着一旁的柜子缓慢地站直了身体,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勉强恢复过来。 他脑子里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他现在只想着赶紧离开这里,离开卓远。 文珂推开房门时,刚刚那个年轻漂亮的Omega还站在门外等着,他大约是觉得自己赢了,趾高气扬地扫了一眼文珂,便又扑进了卓远怀里。 卓远还有点忧虑,在后面补了一句:“小珂,你有事打给我。” …… 从电梯里出来时,文珂没走两步路,就蜷缩着坐在了大堂的沙发上。 好疼…… 腺体、生/殖/腔、痉挛的腿都好疼。 疼到整个上衣都被冷汗浸湿了。 他手指发颤地抓着手机,一时不知道该打给谁。 虽然很痛,但其实应该也不至于需要急救,可是许嘉乐还没回来,他在B市竟然一时之间找不到人来求助。 这种时刻,愈发地感觉到了无助。 他很想妈妈。 其实到了这个年纪,已经长大成人,应该要更坚强才是。可是想到高三那年用尽了全力去救助还是去世了的妈妈,他就忽然很想哭。 原来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真的很孤独啊。 就在这个时候,文珂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接了起来。 “文先生,晚上好。” “你好。”竟然是LM俱乐部的那个俞小姐,文珂有些恍惚,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留过电话。 “文先生,我们这边从之前卓先生的预约档案里找到了您的联系电话,这个时间打来没打扰到您吧?今天碰面时感觉您的状态不太好,所以我这边也比较担心,想问问您,您想好了吗?要不要我们这边给您安排一位顾问度过这个时期呢?” “我,唔……”文珂刚一开口,就忽然感觉生/殖/腔又是一种剧痛,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 “文先生?”俞小姐听出了不对劲:“文先生?你还好吗?” 她一直没等到回应,显然是着急了,快速继续道:“文先生,我看了一下您的资料,请问您现在所在的地址是西城区海澜轩B栋23-18号吗?是的话,我们派人去看一下您的状况好吗?” 文珂疼得说不出话来,重重地喘息了几下之后才勉强地“嗯”了一声。 “请您稍等,我们的人马上就到。” 第八章 (第八章)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文珂感觉自己的意识都很恍惚,只记着他一只手攥着手机,另一只手死死地按着腹部,这样窒息的重压下,才能减轻一些里面的疼痛。 恍惚之间,他忍不住胡思乱想分散着注意力,觉得LM俱乐部这么有名果然是有道理的,卓远只是留了档案,俞小姐就肯对他这样上心,服务态度可以说是万中无一的真诚了。 他想着想着,忽然闻到一股极为好闻的味道,醇厚得像是威士忌。 文珂马上就很清楚地意识到,这样迷人的酒系信息素,只可能来自于一个人。 他登时慌了,才刚一抬头,就忽然感觉整个人被抱了起来。 “是我,文珂。” 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是韩江阙。 文珂在那一瞬间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可是紧接着,心却又像是被提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比之前更强烈的慌乱和无助。 “韩江阙,我没有……” 文珂匆忙摇头,他想说他没有要求和俞小姐要求是韩江阙来,可是被韩江阙的信息素这样包围着时—— 那一瞬间,文珂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在这一刻,他才算切身体会到什么叫做S级的信息素。 刚刚被剥离掉标记的他又回归了Omega的天性。 一个羸弱期的Omega根本无法抗拒S级的Alpha信息素,韩江阙是那么好闻,好闻到他浑身上下每个细胞都在本能地想要亲近,想要韩江阙的拥抱。 不记得是怎么就被韩江阙连抱带搂地坐进了韩江阙车子的副驾驶位,文珂感觉自己上身的衬衫被冷汗打得湿透了,韩江阙抱着他时一定也感觉到了,沾着汗液的身体很恶心吧;Omega这样腻歪着靠在韩江阙怀里渴求着信息素的样子也很难看吧。 虽然身体还是疼得无比剧烈,可文珂的脑中却始终盘旋着这样的想法。 想到自己的狼狈,文珂忍不住说:“不用的。” 他闭紧眼睛,咬紧牙忍耐着疼痛,像是背书一样念叨着:“我不用你过来帮忙的,我、我只是……我只是有点疼,真的没事的。” 可韩江阙没有回答。 文珂几乎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力在一点点崩溃,明明靠近这个男人他感觉生理上舒适多了,可是精神上却使他几乎无法承受。 他哽咽着说:“韩江阙,我不要你管我。” “是吗?”韩江阙问道。 文珂闭着眼使劲地点着头—— 是的,是的,我不要你管我。 不要在这个时候看到我,不要连这一点仅剩的自尊都没有。 “可是你抓着我的领口呢。” 韩江阙的声音很低,很平稳。 文珂惊得睁开眼,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此时正无意识地死死拽着韩江阙衬衫领口。 “对不起,我……”文珂猛地吸了一下鼻子,羞耻地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脑子里只剩下“道歉”这个念头。 韩江阙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文珂,你要勒死我了。” 文珂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肯松手。 嘴里说着“不要管我”,可是动作上却怎么都不肯松手。 他看着韩江阙的银灰色丝绸衬衫被他拽得皱皱巴巴,脖颈都被扯得泛红了,感觉自己丢脸得快要哭了。 他知道自己口是心非,可他此时真的太脆弱了。 消耗殆尽的婚姻,生理上的疼痛,没有归处的人生,一切一切重重地砸在他的身上,快把他压死了。 他不想让韩江阙知道这一切,可是身体是骗不了人的,他真的…… 他真的很想就这样一直紧紧抓住韩江阙。 …… 韩江阙握住文珂的手放到自己的后颈上。 “不要紧张。”他慢慢地说:“文珂,你养猫吗?” 文珂摇了摇头。 “抱过猫吗?”韩江阙又问。 这次他没有等待文珂回答,而是用双手轻轻抱住了文珂发抖的身体:“别紧张,也不要想别的,就当你是在吸猫。” 韩江阙的身材即使在成年的Alpha中也算极为高大的,他拥抱着文珂,然后自然地把头靠在文珂的肩膀上,既像是守护者,又像是一头大型猛兽正依偎在文珂身上休憩。 这样是吸猫的感觉吗? 文珂有些迷糊,他抚摸着韩江阙修长的颈项,能感觉到韩江阙的体温,能闻到韩江阙的味道。 他和韩江阙的呼吸频率渐渐重合,一呼一吸、一呼一吸,之前的慌乱在这个时候悄然缓解。感觉自己好像被醇厚深沉的信息素包裹了起来,一直在绞痛的生/殖/腔在这个时候也好像稍微被安抚了。 “好点了吗?”韩江阙问道。 文珂无声地点了点头。 “嗯,”韩江阙抬起头看着文珂,在车内的灯光下,他漆黑狭长的眼睛亮得像是宝石一样:“文珂,还有哪里疼?” “腺、腺体疼……”文珂一时之间被那双眼睛迷住了,乖乖地答道。 “让我看看。” “别、别看了……只是不小心撞到了一下。” 文珂又从方才的舒适中惊醒了一些,可他虽然抗拒着,却还是被摁着微微扭过了头,后颈不得不就这样暴露在了韩江阙的面前。 包扎着腺体的纱布此时已经微微渗透出了血色,韩江阙慎重地眯起眼睛,动作很轻柔地揭开纱布的一角。 文珂的脖子纤细修长,肌肤也洁白细腻。 是E级的腺体,所以只散发着很淡很淡的青草味信息素,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香气时不时便被血腥味覆盖住。 纱布覆盖下的本应是世俗眼中一个Omega最迷人性感的部位,可是在灯光下,暴露出来的却是狰狞的伤口—— 敏感的腺体部位重叠着好几处暗沉的齿痕,应该是多年以前的标记太过粗暴,还被Alpha在兴奋时反复地咬过,所以那些斑驳才会残留至今。 而齿痕之上,又覆盖着手术刀割开皮肤之后留下的痕迹,此时因为受到了外力伤害,缝针的伤口正在往外渗着血珠。 …… “很难看吧……” 文珂的双眼空洞地看着车窗外,他的眼角泛红,喃喃地道。 与此时腺体感觉到的疼痛相比,难过更压倒了一切。 那里变得很丑陋,他在医院里看到时,有一瞬间甚至觉得反胃。 Omega的腺体部位昭示着主人的经历,而他是被使用过的、又被残忍抛弃的Omega,痕迹烙印在那里,永远都无法磨灭。 可是哪怕自己可以坚强地承受这件事,想到被韩江阙看到了,却还是感到很伤心。 “韩江阙,”文珂闭上眼睛,睫毛根被几滴隐忍的泪水打湿了:“我不想你可怜我。” “我没有。”韩江阙沉默了良久,终于沉声说。 他探身过来,亲自帮文珂绑上了安全带,然后说:“我们先去医院看看,然后我带你去休息。” 而文珂一直没有反应,就只是闭着眼睛,安静地承受着。 韩江阙的神态平静,只有握紧方向盘时,十指用力到指甲都泛了白。 这是韩江阙第一次看到文珂分化后的腺体,十年前,他没来得及好好看过。 可他知道Omega的后颈,应该是光滑的、漂亮的,散发着迷人的光泽,薄薄的皮肤下能隐约看到里面饱满娇小的凸起。 那是一个Alpha想象中的,Omega的性感带。 可文珂的不一样。 文珂是伤痕累累的。 第九章 (第九章) 韩江阙开车把文珂带到了附近的医院,值夜班的小护士稍一查看文珂腺体的伤势,就忍不住对韩江阙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这个Alpha是怎么当得?这个时候的Omega有多脆弱你不知道吗?” 文珂脸色苍白,赶紧解释道:“是我自己不小心,撞到了柜子——不是他的错。” 护士简直恨铁不成钢,一边动手准备着清理伤口的物品,一边说:“就是有你这种什么都好好好的Omega,才会把这些Alpha纵容得不像话。我说的是撞到伤口的事吗?我一看你的脸色,就知道这些天你的羸弱期基本都是靠自己吃止疼药熬得,这个Alpha根本没有陪你吧?” 文珂想要解释,但一时之间又感觉在韩江阙面前说太多卓远的事总好像不太好,便暂时顿住了话头。 护士一边说一边让文珂把头转过去,用沾了酒精的医用棉擦拭着渗血的腺体伤口,虽然动作并不粗暴,但还是刺得文珂不由自主轻轻颤抖了一下。 韩江阙见状不由站了起来:“轻点。” 他这一动,顿时又激起了小护士的不满,再次调转了枪口冲他开火:“你现在知道心疼了?都跟人家离婚了,能不能负点责任。你信息素条件这么好,要是这几天好好陪着他,效果比止疼药好多了,他现在也不会这么虚弱。止疼药有副作用的,吃多了胃口差、头也会昏昏沉沉,你不知道?” “我……”韩江阙顿了一下,最后只是低声道:“我不知道。” “这就是问题,为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护士清理完文珂后颈的伤口,又重新给文珂上药,然后继续连珠炮似的数落道:“标记剥离之后,Omega的羸弱期会持续大概一个月,其中前一两个星期是最严重的。大夫给你们开止疼药,是作为Alpha不在的时候的备选,不是让他一天吃上最多剂量然后自己扛——Alpha的信息素才是最关键的,你现在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韩江阙乖乖地说。 文珂忍着疼抬起头,他本来是想替韩江阙分辩的。 可是看着韩江阙少有的吃瘪神情,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竟然忽然有点想笑。 想起高中时候韩江阙被班主任拎出去单独批评时的样子—— 少年雪白的校服衬衫一边掖进裤子里,另一边则拉出来,一副不良少年的样子。 班主任把数学卷子卷起来,对着韩江阙的头猛敲,一边打一边气得吼道:“这么简单的几道题,课上讲过多少遍了,为什么就是不会?不会也不知道试一下,交白卷?交白卷?” 那时候的韩江阙是一头桀骜不驯的小狼崽子,哪怕被丢脸地摁在走廊里一顿狠K,也要勉强保持拽天拽地谁也不服的样子。 十年了,当年永不服软的韩江阙如今也会乖乖地说一句“记住了”。 想到这儿,文珂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可是这样微笑着的时候,同时又感到有点莫名的酸楚。 过往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暖光。 那么美好的岁月,每一次回忆都觉得很舍不得,像是回忆得多了,会悄悄从指缝间流逝一般。 小护士处理完腺体的外伤之后,又给文珂打了一针镇定止痛的药剂,这才手一挥打发他们离开。 临走前,不忘又抓住韩江阙最后严肃地教育了一句:“这两天一定要好好陪在他身边,知道吗?” 文珂觉得挺不好意思的,走到医院门口才小声和韩江阙说:“对不起啊,害你被误会了。” 夜晚的风飒飒地吹过来,他晚上出门太急,只穿了一件衬衫,说到这儿不由微微打了个抖。 韩江阙转过头,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了文珂身上。 然后,他很快地牵了一下文珂的手指,快到文珂几乎以为那瞬间温暖的触感是一种错觉。 “我去把车开过来。”韩江阙说:“我们先找地方过夜。” …… 韩江阙在医院附近找了一家高档酒店,两个人入住之后文珂先是简单地冲了个澡,等他出来时,韩江阙点的外卖也已经送来了,文珂闻到香味,这才忽然意识到他还没吃晚饭。 打了一针之后本来就感觉好了许多,又因为一直待在韩江阙身边,被S级的信息素这样包围着,文珂终于体会到了这几天以来都没有过的安逸。 人一舒服下来,食欲也就随之而来。 他穿着浴袍靠坐在沙发椅上,韩江阙则将一把椅子搬了过来,两个人就这样局促地围着一个小小的圆茶几,很默契地一起拆外卖盒。 热气腾腾的排骨煲汤、煎得酥脆赤金的煎饺、还有几碟清爽的凉拌菜。 都是文珂爱吃的。 文珂“啪”地掰开一次性筷子,然后递给了韩江阙一双。 那一瞬间,像是忽然回到了高中时期。 文珂妈妈做得一手好菜,虽然那时候家里也并不富裕,可为了让他长身体,他的饭盒里总是满满当当地装着各种香喷喷的好料——排骨、鸡腿、炸肉丸,全都是年轻男孩最爱吃的东西。 而韩江阙不一样,他很少能带什么像样的饭菜来学校,有时候可能饭盒里面只有蒸得半生半熟的白饭。 所以文珂跟韩江阙坐在一起吃午饭时,总是悄悄把自己饭盒里的好吃的一个劲儿地往韩江阙饭盒里夹。 年轻的男孩子之间没有什么客套话,韩江阙总是吃得干干净净的,有时候两个人吃饱了,就靠在一起分一瓶冰可乐喝。 那时候好像真的没有什么烦恼,日子过得像飞一样快。 文珂低头吃着煎饺,在这种久违的轻松氛围之中,他忽然感觉好像可以暂时把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忧虑和阴霾先抛之脑后。 “韩江阙,”他开口道:“今天真的谢谢你。” “嗯。”韩江阙简短地应了一声。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话很少,只有聊到感兴趣的话题时,才会忽然兴奋起来。 文珂想着从前,忍不住微微露出了一个浅笑,轻声说:“你变了一点呢。” 韩江阙听到这句话才抬起头来,那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文珂,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你的脾气变得比以前好了。”文珂想着之前在医院的事,笑着说:“温和多了。” 韩江阙似乎在想着怎么回答,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在努力改变自己。” 文珂吃惊于韩江阙这样毫不掩饰的回应。 可是随即却意识到,其实韩江阙一直都是很直白的,只是他太多年没有和韩江阙见面,已经习惯了卓远闪烁其词的说话方式,所以才会觉得格外突兀吧。 “你需要改变什么吗?”文珂有些好奇。 “很多。”韩江阙很专注地看着文珂:“上大学时,我认识了个朋友,他教会了我挺多事。” “什么事?” “……”韩江阙沉默了很久,终于斟酌着说出了答案:“比如,要接受自己。” 文珂楞了一下,他忽然把夹着的煎饺放了下来,小声问:“你的朋友……是一个Omega吗?” 他从中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凡响的味道。 韩江阙口中是个看似简单,可是实际上却极为认真的答案。 能够启迪韩江阙说出这样答案的人,一定对于他、对于他这些年来的人生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人。 “是。”韩江阙点头道。 文珂的手指抖了一下,他果然猜对了。 那一刻他的胸口忽然尖锐地痛了起来—— 其实还想问很多问题,想问韩江阙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是不是已经标记过一个Omega,可是最终却一个都不敢问出口。 他只是一个老同学,一个正在被韩江阙帮助的老同学。 他什么立场都没有。 他和韩江阙的人生是两条不同的轨道,只在懵懂的少年时期短暂地交汇。 虽然那段交汇曾是他人生中最明媚的色彩,可是他却不能要求韩江阙也是这样看待。 十年的错过,在他不曾参与的那些时光里,韩江阙的人生当然会翻开新的篇章,遇见能改变人生的美丽风景。 而那风景,不是他。 “那,看来你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接受Omega了,不再像高中时那样抵触了……这样真的挺好的,你毕竟是Alpha嘛。” 文珂最终只是勉强地笑着附和道。 他说完之后,落寞地垂下眼睛,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有点累了,韩江阙,我准备先睡了。” 韩江阙漆黑的眼睛里有些疑惑,但还是点了点头。 文珂钻进被窝了一会儿之后,韩江阙才洗漱完,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躺到了文珂身旁。 房间里只留了一盏小夜灯,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韩江阙能看到他躺下那一瞬间,文珂长长的睫毛在颤抖着,他知道文珂没有睡着。 文珂在想什么? 男人纤细的脖颈仍然被包扎着,韩江阙侧过身,出神地看着那一块刺眼的白色纱布,陷入了沉思。 Omega的腺体对于Alpha来说是最撩人的部位,那并非出于多少视觉上的美感,而是出于去标记和占有的本能。 Alpha对Omega的欲望是根植在基因之中的,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不需要任何解释。 可对于韩江阙来说,欲望这两个字的启蒙却远远比AO之间的天经地义要更浪漫,更波澜壮阔。 从小到大,他都是个记忆力很差的人,可是他永远都记得高中时那个下着太阳雨的午后。 那是他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一天。 十年前,他十六岁。 那一天,他背着第三册《笑傲江湖》去文珂家找文珂,文珂的妈妈当时在缝补什么东西,见他来了,和他笑着打了个招呼,示意他直接去里屋。 于是他向往常一样快步跑进文珂的房间。 他记得他喊了一声“文珂”,可是没人应答,只有哗啦啦的水声。 于是他一步步走进去,拐过床头,角落的小浴室门敞开着,他站在那道门前,看见了这一辈子都永生难忘的绮丽幻梦—— 文珂正光着身子,背对着他冲澡。 少年闭着眼,仰起头站在花洒下,剔透的水珠沿着他秀气的鼻子,一路顺着他的身体滑下来。 长颈鹿一样的修长脖颈,背脊中间一道迷人的凹线,细窄的腰下是浑圆挺翘的屁股。 夏日透过小气窗洒在少年洁白的身体上,将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照得光芒四射、纤毫毕露。 韩江阙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 他不记得他看了多久,只记得再次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大口大口地喘着跑出了文珂的家。 少年的情/欲初次到来的那一刻,又美妙又危险。 韩江阙发了疯似的,肆意地奔跑在太阳雨之中,那一天,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一只年轻的雄性蜻蜓。 细雨沾湿他的羽翼,他扑腾着,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透明中闪动着璀璨的光芒。 他一路冲到街角的小卖部里,买了一瓶冰镇汽水,然后坐在脏兮兮的台阶上仰头一口气喝光,直到身上奔腾的热流渐渐离去。 然后他用身上仅剩下的钱买了一根菠萝冰棒,又重新跑回了文珂的家里。 刚洗完澡的文珂穿着T恤短裤,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只是拿着冰棒开心地坐在床上吮吸着。 韩江阙低头看着文珂眼角旁红红的泪痣,忽然冲过去用头把还在吃东西的文珂撞倒在床上。 文珂不以为意,乐呵呵地像往常和他打闹一样把他推开,然后坐了起来继续吃。 而他没忍住,又把文珂重重地撞倒在了床上一回。 “韩江阙,你很烦啊。” 文珂当然没有生气,只是像往常一样对他笑着抱怨了一句。 于是韩江阙红着脸用背对着文珂,这整个世界都无人知晓的是—— 那样一个看似平静的午后,却在一个少年心中,成就了一段隐秘又惊天动地的情事。 他像一头莽撞的年轻野兽,只会毫无章法地把文珂撞在床上两回,其他的事,他既不懂,更不太敢去想明白。 这些年来,他才渐渐学会了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欲望和爱恋。 他伸出手指,触碰到的是十年前那个少年的心跳声: 文珂在他心中,既不是Omega,也不是Beta。 文珂是文珂。 细长的颈子,圆圆的屁股,笑起来时是软软的、温柔的,眼角有一点妩媚的泪痣,像一头笨笨的长颈鹿。 文珂在他心中,既不是Omega,也不是Beta。 文珂是文珂。 细长的颈子,圆圆的屁股,笑起来时是软软的、温柔的,眼角有一点妩媚的泪痣,像一头笨笨的长颈鹿。 他早就爱上文珂了,只是那时候自己还不知道。 而他也不是Alpha,他是韩江阙。 他想和文珂做/爱。 不是天经地义,不是AO标记。 爱情是不期而遇,是夏天里的一场太阳雨。 第十章 (第十章) “文珂,”文珂蜷缩在被子里,听到韩江阙的声音从背后低低地传过来:“你睡着了吗?” 他闭着眼睛迟疑着,可却怎么也无法就让韩江阙的问话这样不上不下地搁置在空中,于是还是轻声说:“还没。” 装睡装到一半破功实在是有些丢脸,文珂等了半天,却没等到韩江阙的下文,不由尴尬地主动问:“怎么了吗?” “我在想,你的发情期是不是快到了。” 文珂一下子愣住了。 Omega的发情期通常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因为对于Omega来说那是意志力太过薄弱的时期,一旦被不信任的Alpha知道,就有可能发生难以预料的事。 身为一个Omega,就意味着看似平静的生活中有很多雷区,意味着要懂得很多保护自己的潜规则。 可文珂不是作为一个Omega长大的,许多事,他明白得太迟。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呐呐地说:“你还记得。” 他以为韩江阙根本不可能会记得的。 韩江阙的记性一直出奇的差,文珂高中时就习惯了,有时候他会想,或许韩江阙的内心有一个自己的小宇宙,外面的世界,他根本不愿花心思去在乎。 “嗯。” 韩江阙再次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问道:“文珂,生/殖/腔……是在这里吧。” 他说着,手掌隔着被子,慢慢地放到了文珂的小腹下方。 文珂犹豫了一下,从被子里伸出手,握住韩江阙的手往上移动了几厘米,然后轻声说:“在这里。” 明明隔着厚厚的被子,可是文珂却好像能感觉到韩江阙的手掌炙热的温度。 “这里会疼吗?”韩江阙问到一半,又补充道:“发情的时候。” “……会。” 文珂有点困惑,LM俱乐部的顾问不该连生/殖/腔的位置都摸不准确,可是韩江阙的语气很认真。 他只能顿了顿,继续道:“发情时……Omega会很需要,如果Alpha不在的话,一直得不到标记,里面就会很疼。但是也可以注射抑制剂,能好一些。” 韩江阙听到这里,忽然拉过他的手,将手腕翻了过来—— 在小夜灯昏暗的灯光下,他手腕处血管附近的那几个针孔显得触目惊心。 文珂是E级的腺体,生/殖/腔的脆弱使他的发情期相对来说更为绵长,他比一般的Omega更渴求自己的Alpha。 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需要的彻底抚慰,最近几次的发情期,他注射的剂量大到几乎可以称之为滥用的程度。 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标记剥离手术也不会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文珂难堪地想要把手缩回被子里,可是却被韩江阙牢牢地抓住了。 他们俩这样僵持了片刻,最终还是文珂先放弃了,他知道自己的力气是永远无法和Alpha相比较的。 “卓远不标记你吗?”韩江阙握着他的手腕问。 过于直接的问话让文珂几乎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说:“他工作很忙。” 他并不是想要替卓远开脱什么责任,只是他的天性里似乎就有这样的一种东西——他极少责怪别人。 他像是一块柔顺的面团,被生活不断地揉圆搓扁,无论谁从他身上碾过,大概都不太会被扎伤,他比路上的一块鹅卵石还不如。 “文珂,”韩江阙的声音压得很低沉,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该和卓远结婚。” 文珂感觉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被尖锐地刺痛了。 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住平稳的语气:“韩江阙,我觉得我们没必要谈这个。” “为什么?”韩江阙问道:“以前我们什么都可以说。” “因为现在不是以前了,我们变了。” 文珂猛地转过头看着韩江阙,一字一顿地说:“没有什么该不该,一切都只是选择而已——我们都长大了,也更成熟了。这十年你不懂我的人生,当然也不会理解我的选择。就像、就像我也不知道你这十年都做了什么选择,可是我不会去问你,更不会去评论该不该,因为不合适。这是成年人之间的界限。” 文珂说完自己都有点吓到了。 他从来没对韩江阙说任何重话,刚才的这几句,应该是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姿态。 如果是高中时期的韩江阙,应该会马上生气吧。 文珂记得那时候的韩江阙,身上总有股子叛逆青年的愤怒劲儿,容易被点燃,但也容易被顺毛。 然而韩江阙现在只是静静地看着文珂。 漆黑的眼珠在这样的近距离下,任何的情绪都无法遁形,只是隐约划过了一丝失落。 他没有生气,只是沉默着垂下了眼帘。 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情绪被小心地收敛起来,过了很久,韩江阙才轻声说:“你可以问。” 文珂愣住了:“什么?” “我说,你可以问——这十年,我的人生、我做的选择,只要是你问的话……我都会说的。” 韩江阙说到这儿,又抬起了眼睛看向文珂:“这样就是不成熟了吗?” 文珂说不出话来,他忽然感觉心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整个少年时代,他只要看着这双眼睛就会被深深地迷住,那时他还说不清楚韩江阙究竟有什么魔力。 可是或许是现在他却好像终于懂了。 韩江阙的眼睛有一种少年式的剔透,初生狼崽似的天真。那对瞳孔明明漆黑得像夜色,可是却也美好得像旭日。 当年他不懂这有多么难得,可是如今当他懂了的时候,却感觉自己映衬在这双眼睛里时,竟然是那么的渺小、世俗,那么的不值一提。 他变了,可韩江阙没有变。 这个事实让他难过得几乎要哭出来—— 其实他也不想的。 “韩江阙,我想睡了。”文珂把自己蜷缩在被子里,很小声地说。 “好。”韩江阙放开了文珂的手臂,他隔着被子用胳膊环住了文珂的身体。 醇厚的威士忌味道环绕着文珂,S级的信息素真的能够给予一个Omega所能想象的最舒适安全的感觉。 威士忌…… 韩江阙的信息素味道变得成熟了,以前他闻起来不是这样的,更青涩、更原始。 像是威士忌没被发酵酿制前的味道。 像是……麦子。 记得以前上生理课,老师说一个Omega要分化之后,才能真正闻到、体会到Alpha信息素的美好。 那时候,隔壁班所有Omega都喜欢韩江阙,文珂时常觉得有点夸张。 但是终于有那么一天,他也忽然之间闻到了韩江阙的味道。 文珂闭紧眼睛,似梦似醒间,好像自己又再次回到了高三那一年。 记不清具体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闷热的夏风迎面吹过来,他和韩江阙明明躺在学校操场的跑道上,可是突然之间—— 好像身体中,除了五感又多出了一种新鲜的、截然不同的感知。 空气中有一股浓郁的、青涩的麦香从身边冲进鼻子里。 文珂闭着眼睛,却仿佛能看到自己躺在一片金灿灿的麦田之中,甚至能感觉到麦浪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抽/动着鼻子,寻觅着这股味道的源头,然后就这样撞到了韩江阙的胸口,抬起头时,几乎能听到自己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彻底慌了,只是在那一瞬间,他还不知道究竟为什么。 从那一天起,他的整个身体就忽然开始了始料不及变化。 他的后颈时不时感到紧绷,腹部动不动就抽痛半天。 除去这些,他的人也变得不对劲。 他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黏在韩江阙身边,那股清甜迷人的麦香仿佛随时都在挑动着他的感官。 而本来正常的AB班级也忽然让他感到困扰起来,他能敏感地闻到本来那些Alpha同学身上不同的味道,很驳杂、很冲击,有的甚至会让他感到压迫和难受。 他很快就意识到一件很可怕的事—— 他其实可能不是Beta。 这让他害怕极了。 十七八岁时的世界很奇妙,可以无限大,同时也无限小。 小得好像,随便拿走一个一朵花,一根草,都会使这一片世界崩塌。 在一切还不确定的时候,他唯一告诉的人就是韩江阙,两个那时还没成年的少年偷偷逃了课去医院做检查。 坐在医院的走廊里等待的过程中,文珂忽然鼓起勇气牵住了韩江阙的手。 他做了韩江阙三年的小跟屁虫,跟着韩江阙走街串巷,黏着韩江阙学习百~万\小!说,甚至为韩江阙挨过不良少年的围殴,他什么都为韩江阙做了。 可是许多年少心事,却从来没有说出口过。 少年的暧昧不是暧昧,是因为自己都没读懂自己的心。 但是坐在那个幽深的、长长的,漂浮着消毒剂刺鼻味道的走廊里,他像是站在悬崖边,忽然生出了一股勇气,他明知道韩江阙有多讨厌Omega,可他还是伸出了手。 那是他绝处逢生的告白—— 是Beta也好,是Omega也好。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我想牵住你的手,永远不要放开。 那个瞬间,至今想起来都有种惊心动魄的魄力。 …… 很多年后,偶然之间看了《一代宗师》这部电影。 看到叶先生说:如果人生有四季,我四十岁之前都是春天。 文珂坐在暗处忽然流了一滴眼泪。 如果人生有四季—— 少年时代的盛夏,在那一次牵手时悄然落幕。 从此之后,人生凛冽,年年寒冬。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韩江阙那时的外貌已经有了日后成年的雏形,剑锋似的凌厉眉毛,端正高挺的鼻梁,眼褶花瓣似的展开,又美丽又深邃。 文珂看着韩江阙,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全和满足。 就在这个时候,吱呀一声——诊断室的门打开了。 高大的医生走到文珂面前,他的脸逆着光,根本看不清楚神情,文珂只记得医生把一页检查报告递过来,说:“结果出来了,你还真的是Omega。只是……” 文珂的身体一下子颤抖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脑子瞬间混混沌沌,只听到了医生说的这句话,接下来模糊的什么关于“你分化得太晚了,要注意关注腺体健康”之类的话都全部没听进去。 他甚至,连那页薄薄的报告都不敢接,是韩江阙伸手拿了过来。 韩江阙紧紧地抓着文珂的手腕,一路把他拉到了医院外面,然后两个人一起低头看着报告上面的字。 雪白的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性别:男,Omega。 文珂记得那天是个少有的阴天,乌云重重地压下来,像是要压在他的背脊上。 “怎么可能?”韩江阙攥着报告,少年的脸部线条绷紧,嘴唇下抿,那个神情说不出是愤怒还是严肃:“你怎么会是Omega?你甚至连味道都没有,妈的。” 文珂忍不住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韩江阙。 他不仅是Omega。 还是个E级的Omega。 腺体的等级从高往下SABCDE,他是最差的那一等。 他注定了没有馥郁的信息素,没有完美的生/殖/腔,他的确是一个不合格的Omega。 “所以你也会发情。” 韩江阙死死地盯着报告上写的预估的发情日期,然后忽然伸出手揪住了文珂的衣领:“一发情,你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你也会像我爸一样,满脑子想着要找Alpha标记——只要发情了,谁都可以,只要是Alpha就行,只要是Alpha,谁都能上你。” “我……韩江阙,我不知道。” 文珂喃喃地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我还没有发情过,但我、我也不是,谁都可以……” 我不是谁都可以。我想和你。 他心里这样想着,可是却再也不敢这么说了,连想到刚刚的牵手,都会觉得惶恐。 他从韩江阙的眼睛里,几乎看到了某种赤裸裸的憎恶。 韩江阙讨厌他了,仅仅因为他从Beta变成了Omega。 “你会怀孕。” 韩江阙一字一顿地说:“文珂,你会怀孕的,对不对?” 文珂整个人都是懵的,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他才刚刚得知自己的真实性别,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去体味这种从身体到心理的转变,就已经被浓浓的羞耻感给重击了。 他不懂发情有什么错,怀孕有什么错,可是他面前的少年这样满带着厌恶这样说了,他就也开始讨厌自己了。 “文珂,你为什么不是Beta?” 韩江阙忽然松开了文珂,他的眼里闪过了浓浓的失望之色,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不能是Beta。” “对不起……” 文珂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韩江阙。 他真的很没有骨气,可是面对着喜欢的人的失望眼神,感觉就像是迎来了灭顶之灾一般的恐怖。 他还想着只要认错,韩江阙就会接纳他。 可是韩江阙却只是摇了摇头,攥着报告转身就走。 文珂呆呆地站在原地。 整个世界好像暗了下来,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 可是他知道,在那一瞬间,自己的心里的确是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再也拼不回来。 …… 对于那之后的事,文珂这些年来的记忆都很模糊,因为一切好像都发生得很快。 他请了一天病假没有去学校,一切好像都很风平浪静,可是到了第三天,他背着书包来到班级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每个人都用古怪又微妙的眼神看着他,就像他是第一天出现在这个班级的怪人一样,而韩江阙却请了假。 还是那时做班长的卓远第一个站起来,温柔地对他说:“小珂,我们今天早晨都知道了——其实分化得晚也没关系啊,老师说了,你的腺体不太健康,更不适合在AB的班里,所以今天就帮你办转班的手续,你马上就可以去Omega的班级了。” 对于文珂来说,那瞬间真的是晴天霹雳。 他从来没想过,韩江阙会把他的事告诉别人。 而这下子,他不仅要在高三换到陌生的班级,还要承受每个人异样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E级的Omega。 这对于十七八岁的文珂来说,简直就是世界末日。 那天下课之后,他憋着一股气找到了韩江阙的家,却听韩江阙的Omega爸爸说韩江阙昨天从学校回来就发烧了,现在正在屋里昏睡着。 文珂没有进去探望,他掉头回了家。那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再也不会和韩江阙说任何一句话。 从那天起,他转了班,把韩江阙的手机号和其他联系方式全部都从手机里删掉。 韩江阙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但是那时候韩江阙是那样的心高气傲,他没有来找文珂道过谦,也没有再搭理文珂。 他们好多次从校园里擦肩而过,但是谁也没有开口,两个人都冷着脸转过身去不说话。 一场绝交就这样开始了。 …… 其实现在想想,很多故事都未必一定要这样结束。 那个年纪感觉惊天动地的大事,如果冷静一下、再等一等,或许都是可以消解的。 但是命运没有给文珂时间。 就在文珂拿到报告的一个星期之后,他妈妈检查出了乳腺癌晚期。 文珂再也顾不上韩江阙了,他每天筋疲力尽地往返医院和学校,看着可怕的医药账单却束手无策,他们家的存款真的不足以应付这样的重疾。 文珂妈妈知道消息后,第一反应是不治了,但是文珂坚决不肯,他当下就准备开始联系卖房,可是北方小城的一套老民房根本一时之间找不到人接手。 不到十八岁的少年这时才算第一次品尝到了人生的艰辛和无奈。 那段时间一直是卓远陪伴着他。 文珂妈妈生病前在卓家做帮佣,这回骤然病倒,卓家则大方地帮忙负担医药费、住院费。 文珂一张一张地欠条写给卓远,卓远始终都很温柔,推辞几遍之后才会不得已地收下,但还是会叮嘱他不需要担心钱。 但是怎么可能呢。 他只能不断地感谢着卓远。 在这样不断感恩戴德的过程中,文珂知道当他面对着卓远时,已经失去了平等的权力。 在自己破旧的家里,文珂把第一次交给了卓远。 那段时间他浑浑噩噩,彻底把自己的发情期给忘了,但是卓远那几天一直都粘着他,所以一切像是意外,又像是注定。 虽然是发情了,但是发育过晚的生/殖/腔被强硬地撑开时,还是疼得让文珂几乎以为自己会死在床上。卓远轻柔地吻着他,大度地表示不会马上就永久标记他,然后一声声地在他耳边诉说着对他的爱意,向他承诺他们会结婚,会永远在一起。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迷茫。 不知道是因为先相信了卓远的温柔,才甘愿如此;还是因为先明白了自己的宿命,才愿意去相信。 但是无论如何,文珂做了自己的选择。 唯一让他的心抽搐地疼起来的,是临时标记之后,突然响起来的门铃声。 卓远只披上了件衬衫就走过去开门,过了一会儿又笑眯眯地回来了。 “是谁啊?”文珂虚弱地问他。 “韩江阙。”卓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要见他吗?他看了我两眼就走了,也没说有什么事哦。” 文珂无声无息地躺在床上,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缓了过来,喃喃地说:“应该……没事吧。” “那就好。”卓远走过来吻了他的脸:“我爱你,小珂。” 那一年,文珂的十八岁生日是卓远陪他一起度过的。 他许了两个愿望,第一个是希望妈妈恢复健康,第二个是希望考上心仪的大学—— 两个都没有实现。 人生是遗憾,很多很多的遗憾。 韩江阙说他像长颈鹿。 文珂后来想,可能是因为他习惯了伸长脖子站成等待的姿态—— 在麦田里,望着旷野的方向。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出乎意料的是,文珂这一夜睡得很沉。 早上的晨光透过乳白色的窗帘洒到他的脸上时,他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韩江阙的脑袋正深深地埋在他肩膀上,只露出小半张轮廓优美的侧脸。 文珂怔怔地看着仍熟睡的男人,Alpha好闻的酒味信息素萦绕在鼻尖,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临睡前他分明是背对着韩江阙的,或许是他睡着时自己转过了身,但韩江阙这个姿势也太别扭了。 成年的男性Alpha通常都起码在180以上,而韩江阙在Alpha之中也绝对是极为高大的身材,此时这么硬要把脸塞在文珂肩窝里,就感觉像是一头成年大型猛兽却硬要睡成幼崽的姿态,显得有点可怜。 文珂有点想笑,连日的疲惫和身体折磨让他很久没有这么舒服地入睡了,或许是久违的放松让他的神经松弛下来,脑中的思绪也不由飘散了开来—— 高一时,文珂第一次见到韩江阙。 韩江阙上学太早,比同班同学都小上两岁,个子倒比那时的文珂还矮上小半个头。 瘦小的身材、纤细的脸蛋配上漆黑的大眼睛,像是漫画中走出来的雌雄莫辨的美少年。 开始很多人戏谑着管韩江阙叫小公主,不过后来韩江阙在学校里惊天动地地干了几场架之后,也就没人敢再这么说了。 韩江阙成绩吊车尾,又是个天生叛逆的个性,家长也根本不管他。那时候的班主任头疼得很,把班里成绩和脾气都最好的文珂派了过去和混世小魔王坐同桌,不求成绩突飞猛进,只求消停一点儿。 从此以后,文珂就开始了跟屁虫一样追逐着韩江阙的高中生涯。 他生性柔韧又顽强,刚开始的确是有种老师重托不敢辜负的心态,可是渐渐的、渐渐的,在自己也想不清楚的时候,责任忽然之间就变成了友谊,然后又变成了更暧昧、更幽深的感情。 年轻真好,许多事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 就在这时,手机的微信提示音将文珂拉回了现实,他伸长胳膊勾到了床头柜上的手机,然后看了两眼。 最新进来的那条是许嘉乐的,发的话很言简意赅:还是担心你,不等到周末了,今天下午到B市。 文珂有点感动地回了一条:“谢谢。到了联系。” 再往前翻,发现半夜来的好几条信息都是卓远的。 文珂随便扫了两眼,看到卓远最开始发了两条问他“是不是受伤了”、“有没有事”,可能是没得到回复之后,又发了一条“刚才是我情绪不好伤到你了,对不起,小珂。” 文珂翻着信息,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说来也奇怪,昨晚和卓远对峙时那些情绪好像此时离他很远很远,被欺骗、被劈腿,想来也真是够丧气恶心的经历,可是此时却好像激不起他的愤怒、也激不起他的伤心。 “这两天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办离婚手续。” 文珂只给卓远回了这么一句话。 他实在是疲惫,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太累了。 六年的婚姻走到结尾,剩下的却只是满地鸡毛、蝇营狗苟,真让他觉得人生很没趣。 他现在只想马上结束这一切。 文珂回完消息抬起头时,忽然发现韩江阙已经醒了,正抬起头安静地凝视着他。 “你醒了。”文珂有点尴尬地往后挪了挪,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了:“呃……昨晚,不好意思。”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 韩江阙没说话,站起身去minibar里直接拿了一罐冰汽水仰头喝了起来,他上身没穿衣服,露出漂亮流畅的身体线条。 后背上有一些陈年的伤疤,但是丝毫不影响美感。 因为肌肉紧实,所以皮肤也显得薄薄地绷紧,像光滑的缎子一样。 “呃……不要一起床就喝这么凉的东西。” 文珂讷讷地说:“先刷牙,再喝杯温水,这样对胃比较好。” 你快闭嘴。 他一边开口,一边却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韩江阙回过头问道:“你好些了吗?” “啊?” “腺体。”韩江阙指了指他的脖子:“还疼吗?” “噢。”文珂觉得自己有点笨拙,他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还是有明显的刺痛感,但还是说:“好多了,不疼。” “文珂,”韩江阙走过来坐在床边,认真地看着文珂:“真的是你自己撞到柜子吗?” 他的发问当然是合理的。没有一个Omega会这么不精细地对待自己的后颈腺体,更何况是刚刚做完剥离手术,这并不符合Omega的天性。 “嗯。” “那你受伤了卓远为什么没陪在你身边?”韩江阙尖锐地问道。 “因为……”文珂用指尖摩挲着被子,他想说“卓远在忙”,可是自己也知道一再使用同样的托辞是多么可笑,所以踌躇了很久,最终只是谨慎地选择了用语道:“我们昨晚有了点矛盾。” 韩江阙嘴唇下抿,看起来严肃中压抑着怒意:“文珂,卓远对你动手了吗?” “没有,”文珂紧张地抬起头,他是在不想要让韩江阙知道他和卓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因此也就更加吃力地想着该如何描述:“我们吵了几句,我、我那时情绪有点激动,所以就不小心磕到了。” “文珂,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韩江阙显然是生气了,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浓浓的厌恶,冷冷地道:“为什么你总是在维护卓远?他不值得,更配不上你,你根本就不应该在他身上浪费十年的时间。” “我……” 文珂感觉比起腺体,此时心里的刺痛更让他手指都发抖了,他颤声道:“韩江阙,你为什么总是能把事情想得这么简单。我根本没有维护卓远,我只是想要维护我自己的一点自尊,为什么你连这个都不能留给我?” “现在告诉你又怎么样呢?” 文珂转过头,苍白着脸看着韩江阙:“告诉你卓远出轨了,我们大吵了一架——然后呢?韩江阙,十年前你就很可笑,是你自己讨厌Omega,可是我和卓远在一起了,你却莫名其妙把他往死里打,现在告诉你这些又有什么用,十年的事你又要重新来一遍吗?我再说一遍,我们都长大了,不要再做这么幼稚的事了。” 韩江阙猛地站了起来,他漆黑的眼睛因为愤怒而睁大:“你觉得我是因为你和卓远在一起打他的吗?” 哪怕普通Alpha狂暴时的信息素对于Omega来说压迫力都太强,更何况是S级的酒系Alpha的愤怒。 文珂想要开口,可是却克制不住地颤栗发抖起来。 韩江阙看着文珂的模样,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背转过身子。 文珂知道韩江阙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信息素躁动,因为不想让自己的信息素伤害到他。 “文珂,我不知道是不是卓远这么告诉你的。” 韩江阙背对着文珂,低声说:“但是那不是我打他的理由。你、你第一次发情的时候,我去你家找过你,之前报告上写着的,说你腺体和生/殖/腔还没有发育好,发情时要去医院拿特殊的抑制剂,我怕你忘了,所以去找你。 “……是卓远开的门,可能卓远没告诉过你我去过,但是那时候一开门我就知道了,那么浓的信息素结合的味道,卓远什么都不用说,我也知道他临时标记你了。文珂,我那时就觉得卓远不好,你都没发育好,会很疼的,可他还是要标记你……那时候我都已经知道你们在一起了,我也没有动手打他。” 韩江阙背对着文珂,哪怕他此时已经长成了高大光鲜的成年Alpha,可是垂下头时的神情,还是暴露了他此时深深的无奈和挫败。 “我不会因为你选择了卓远就去打他的。我不是那种人。” 韩江阙闭上了眼睛,喃喃地道:“我打他,是因为他抄袭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文珂一下子呆住了,他猛地抬起头:“你、你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韩江阙转过身,他看着文珂,眼睛竟然有点红了:“高三时,学校正式通报说你在考场写小纸条作弊,大家也就都信了,可我不信。我不管别人说什么,但是你不可能——文珂,你不可能、也用不着作弊。” “那时候预考,AB班和O班穿插着在礼堂排好的座位,卓远就坐在你后面。” 韩江阙咬紧牙,继续道:“我后来去查过,卓远那一个月所有小考的成绩都下滑,只有最后这次预考考得最好。文珂,预考成绩是拿来申请国外大学的,那不一直是卓远的想法吗?——作弊的是卓远。” 韩江阙走到床边坐了下来,凝视着文珂,又问了一遍:“是卓远要抄你的答案,对不对?” 文珂被子底下的手抖得厉害。 那时候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了,作弊风波那几天,他像是一个哑巴,没有给自己辩驳过任何一句话。 他记得他最后一次去班级收拾东西,所有人看着他的目光,都是怪异的、避之不及的。 他如芒在背,逃一样离开了学校。 从此之后,文珂再也没回去过,不仅是没有回过学校,也没有再回过那座北方小城。 换了号码、几乎断了跟所有高中同学的联系,然后很快地与卓远订婚,跟着卓家搬到了B市。 就是这样,他与高中时候的文珂做了彻底的切割。 所以他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韩江阙是相信他的。 韩江阙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都相信他的人。 “我……”文珂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保持着镇定,他没有看韩江阙,只是淡淡地说:“都过去了,我已经不在意了。” 像是对韩江阙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可我在意。”韩江阙说,他从一旁拿起衬衫草草地穿上。 文珂忍不住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韩江阙的脸孔。 他离韩江阙很近,近到能清晰得看到韩江阙眉眼间那道短短的狰狞疤痕。 是他用椅子砸出来的伤口,应该砸得很深吧,能看出来当时应该缝了好几针。 那时候的他们都太小了,应对这个世界,大多数时候靠的都是本能,但本能有时候太无力,本能解决不了问题。 文珂看着看着,想到以前韩江阙梗着脖子对他说“我就只会打架”时的模样,觉得很伤心。 十六岁的韩江阙想要帮他,只能想到打卓远一顿这样的办法。 他不想让卓远被打,更不想让韩江阙惹上麻烦,于是他举起椅子,给这张他魂牵梦萦的面容上打下了一个永远的丑陋烙印。 他一味地想要遗忘,可韩江阙却还记得。 十年了,当年他作弊风波的伤疤不仅留在韩江阙的脸上,也留在韩江阙的心里。 “就算是作弊,也不可能是一个人的事。我打卓远,是因为我要他承认——是他抄了你的卷子,是他逼你答应帮忙作弊的。只要他说了,你就不一定会被开除了。” 韩江阙看着文珂,他眼神里有伤心、也有愤怒,执拗地道:“只要你不被开除,就还有机会,你还可以参加高考,还可以上你想上的大学。文珂,你为什么不肯为自己争取?” “韩江阙……你不要说了。” 文珂说到这儿,几乎感觉自己已经要虚脱了,他捂住脸,想要掩盖住情绪,可是却感觉到掌心马上就一片湿润,他哽咽说:“对不起,对不起,不要说了。我本来就作弊了,不管是为了谁,我都作弊了——我不该上大学,我应该被开除的,求求你,别再提了,对不起……” 他还是在韩江阙面前崩溃了,实际上,十年前作弊被开除,是远胜于如今离婚的巨大打击。 无论他多么想扮演一个成熟的、云淡风轻的大人,他还是无法面对。 韩江阙红着眼睛,忽然伸出手把文珂紧紧地抱在怀里。 文珂想要挣扎,可是成年Alpha的臂膀坚实得像一座城墙,他根本无法逃脱。 “文珂,你总是在对别人说对不起。” 韩江阙把脸埋在文珂的肩膀,哑声说:“可是你最对不起的是自己。” …… 韩江阙是对的,每个字都是对的。 记忆,像噩梦一样一环连着一环,文珂太久没去想了。 那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他保守了这个秘密十年,既是为了卓远,也是为了自己。 那是他最深的梦魇,最疼的伤口。 卓远第一次标记他之后,或许是少年人初尝禁果,几乎无时不刻都在想着那件事,对他的索求浓烈到几乎难以消受。 那段人生是灰色的基调,文珂记得自己时常疲惫地在妈妈的病房里做卷子做到睡着,然后被偷偷摸进来的卓远牵着手带走,他们会回到文珂那个冷清的、破旧的小房子里不断做/爱。 这样的疯狂,连文珂都会为自己的成绩感到担忧,更何况是卓远本来就不算实力最强的尖子生。 预考前,卓远害怕极了,或许是因为排座位的方式让卓远看到了一丝希望,他抱着文珂不断地说他一直想要去国外读书,预考的成绩不影响高考,但是却要用来申请国外的高校,还说如果这次考不好,会被他妈妈打死的。 这样反复地纠缠和求恳,最终让文珂昏了头。 他从小到大都是个诚实的学生,无论他多么在意韩江阙,也不曾为韩江阙做过小抄;而韩江阙哪怕考全年级倒数第一,被每个老师挨个训斥一遍,也没像卓远一样对文珂提过这种要求。 如果不是遇到了卓远,文珂从来都没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因为作弊而被开除。 文珂是个很笨拙的作弊者,而卓远是个很贪婪的抄袭者; 传了一张小抄还不够,卓远从后面踢了几次文珂的椅子角,又要了好几次答案。 传到第四张小抄的时候,文珂终于被当场捉住—— 他捏着还没递出去的小纸团,被脸色铁青的老师地扭送出了考场。 之后的那段记忆,像是一段被拙劣的导演随意剪辑在一起的驳杂镜头。 他记得自己的掌心是汗、背心也都是汗,头顶上是因为灯泡坏掉而不断闪烁着的昏黄灯光。 他像犯人一样,瑟缩着蹲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被自己的班主任惊诧又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他们刚开始都在问他在给谁写小抄,谁也不相信文珂会是那个作弊的人,但是他始终都没开口。 直到如今,也很难理解那时候的自己。 后来老师们放他回家,让他再好好想想。 卓远把他带回了卓家,他整晚都哆嗦着缩在卓远怀里,脑中好像在盘旋着很多想法,却又好像一片空白。 他真的吓坏了。 而卓远反复地吻着他的耳朵,一声声地说着“小珂对不起”,他安慰着文珂,说“只是预考作弊,不是高考,不会有太大影响的,顶多记个大过。” 那晚文珂哭了,卓远也忍不住流了泪,他不断地哀求文珂不要把自己供出来,说:如果这件事被发现了,他就完了,他如果完了,家里会不要他,那样就帮不了小珂了,也帮不了小珂的妈妈了。 文珂整个人都浑浑噩噩,他还没想好究竟要何去何从,可是两天之内,学校的处分就雷厉风行地下来了—— 他被开除了。 在那个时间被开除,已经彻底告别了参加高考的可能性。 没有人再问他是不是有人找他作弊,似乎一夜之间这件事变得不再重要。 之前相信他的老师都不再过问,而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处分。 那之后的日子,他几乎像是死掉了。 在别人积极准备高考的时期,他整夜整夜地躺在床上发呆,看着脏兮兮的窗外从黑夜转为天亮,从晨光到暮色。 不止一次地想到过要去死,最终没有做到,大概是因为懦弱吧。 卓远是他唯一能依靠的人。 卓家大概知道整件事的底细,很快就把文珂和文珂重病的妈妈都转移到了B市,说是让他放松心情。 几个月后,卓远靠着出色的预考成绩被梦寐以求的海外高校提前录取。 整个卓家都一片喜色,举家庆祝的那天晚上,卓远给文珂戴上了订婚戒指,他说:小珂,我会爱你一辈子。 再三个月后,文珂的妈妈癌症再次复发,也去世了。 十八岁那年的一切,就此尘埃落地。 …… 悔恨是什么样感觉呢? 文珂太清楚了。 十年中,一想到作弊被开除的事,痛苦就使他无法入眠,他只能马上封闭那段记忆,靠着幻想—— 幻想拿着刀,一次一次地割开自己的手腕,割得鲜血淋漓,才能渐渐将心境平缓下去。 是惩罚吧,靠着在想象空间里杀死自己的惩罚,来获得活下去的勇气。 这就是悔恨。 没有被开除,他的人生是打开的,是无数个路口摆在面前,是前途无限。 但被开除了,那些令人激动的可能性从此关闭,未来从此在他面前闭合了。 在人生的道路上,一个人始终都要面临很多很多的选择。 有些选择在当下或许会觉得很微小,可是实际上多年之后回顾,却可能发觉当时平平无奇的一天,就是最终改变人生的转折点。 就像那一天,文珂忐忑地踏进考场,阳光暖暖地洒在他脑后,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早晨。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你最对不起的人是自己。” 这句话对于文珂来说,简直如同万箭穿心。 尘封的记忆被短时间内连续不断地翻出来,像是人生的指针突然被疯狂地拨动,向前、再向前,每一圈都是太多的遗憾。 他漠视了当年作弊留下来的伤痕整整十年之久,就是因为不知该如何化解那种痛苦。 文珂抓紧韩江阙的胳膊,摇头道:“韩江阙,别再说了,都过去了——” “对,是卓远找我要的小抄。可是我答应他了,也做了,我被开除是自己活该。但是十年了,一切都结束了,现在再说这些也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不想再回忆起那些事了,行吗?” “文珂,我只是觉得……” 韩江阙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痛心,他顿了顿:“你不该是这样的。” “那你觉得我应该是什么样?” 或许是韩江阙眼中的难过刺伤了他,文珂感觉胸口有种前所未有的愤怒在涌动,他从来不会这样过,他甚至没对卓远发过火,可他此时却控制不住自己。 文珂忽然伸手揪起了韩江阙的领口,他双眼发红,一字一顿地道:“韩江阙,我应该是什么样?” 韩江阙薄薄的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开口,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所有的情绪都像是收敛了起来。 可是文珂明白韩江阙没说出口的答案。 高中时期的他是整所学校成绩最出众的学生,哪怕发挥再失常,也没有跌下过年级前十。 他没想过要出国,尽管他应该可以申到奖学金,更主要是因为不想和韩江阙分开。 所以他曾经精心规划过,报Top3的N大,韩江阙成绩跟不上,但是被他揪着学习了两年多之后,也可以试着报同市的T大,这样到了大学还是可以在同一个城市学习。 因此就连学渣又不服管的韩江阙那时也被他逼着埋头刷题。 那时候的他们从没想过要说清楚为什么一定要同城,只是想着一定要努力,因为这样就可以一直在一起——去大城市、去大千世界。 他曾经是拽着韩江阙前行的那个人。 如果早知道最终会是这样的结局,文珂宁可自己从来没努力过、没优秀过、更不要肖想过那么灿烂的前程。 如果从来没有过梦想,起码梦碎的时候,不会这么难过。 “你觉得很失望吧,这个叫文珂的人现在是这幅德性。没上过大学、没有事业,现在连婚姻也经营不下去了,一事无成也就是这样吧,我知道你不想看到这样子的我……” 文珂整个人抖得厉害:“我也不想看到、我也不想。” 他的怒气,随着声音一起越来越微小,最终归于虚弱的呢喃:“你为什么还要来帮我呢,韩江阙,其实我宁可你不要来,我不想找你的,你不明白吗?那时在LM俱乐部,我就已经说过了,我只是需要一点点安抚,不需要S级这么好的信息素,怎么最后……偏偏是你来了。” 说到最后,自己也失去了底气。 他松开韩江阙的领子,甚至沮丧地用手指抚平了一下那看起来就很高档的料子上的褶皱。 韩江阙低着头看着他说:“因为是我麻烦俞小姐打的电话。” 文珂怔怔地抬起眼。 “文珂,我没有失望——你和卓远离婚,我很高兴。” 不应该这样说话吧。 文珂有些迷茫地想,礼貌上来讲,恭喜别人离婚实在太奇怪了,可是韩江阙这样说的时候,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那天看到你,你脸色很差,感觉卓远对你也没太在意,我很担心。” 韩江阙的视线仍然一直停留在文珂的脸上:“晚上我让俞小姐给你打电话,知道你情况不好,她本来想按你之前的意思找俱乐部别的Alpha过去,是我自己主动提出来要赶过去的。” “为……什么?” “我是S级的Alpha,整个LM俱乐部没有比我更优秀的信息素。我陪伴你,本来就会比其他人更合适。” 韩江阙认真地解释着,但他或许自己也知道这样的答案并没有真正回答文珂的问题,说到这儿沉默了很久,最后终于轻声说:“文珂,我想你。” 文珂的心跳感觉像漏了一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江阙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张,他俯身凑过来,似乎想要吻文珂,可是却青涩得不知该怎么开始,最终只是踌躇着,侧过头在文珂的脸上轻轻亲了一下:“我一直很想你。”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文珂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在高速旋转,甚至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韩江阙亲了他。 可是这怎么可能。 “韩江阙、你……”文珂愣愣地开口,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你退学后,我没有报T大。” 韩江阙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随着说话的声音而微微地起伏着:“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很愤怒,也很孤独,所以把自己搞得乱七八糟的。我爸那边决定把我送出国读书,我是说我的Alpha爸爸,在国外的那几年,我感觉好多了,生活也渐渐回到了正轨。我后来才知道你的下落,你原来是跟着卓家搬到了B市。所以后来大学毕业后,我也就决定回B市发展。文珂,我没想过要打扰你,更没预料到你竟然有一天会离婚,其实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只是抱着很简单的想法——” “我想跟你生活在一个城市。像我们高中约好的那样。” 他说到这里抬起了头,专注地看着文珂:“B市很大,其实如果不刻意去见面的话,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有相遇的机会,但是最起码我知道你也在这里,和我看同样的天气预报,淋一样的雨——这样也好,我还是守住了我们当时的约定。” 文珂使劲地睁大着眼睛,却仍然酸涩得想哭。 他忍不住想,韩江阙,你是什么意思呢。 十年前,狠狠地嫌弃他不是Beta,而是一个会发情、会怀孕的Omega的人,为什么竟然会想着要守住年少时毫无意义的约定。 他真的不明白。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文珂,我陪你吧。” 韩江阙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像是斟酌,又像是因为紧张:“信息素羸弱期也好,还有接下来的发情期,我都想陪着你。” 他想陪着自己。 文珂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韩江阙其实一直都是个很善良的人,从少年时代开始,文珂就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而之后的时光里,哪怕卓远作为他的Alpha和他一起生活了十年,他也从未把善良这两个字和卓远联系在一起。 卓远懂得趋利避害、懂得权衡,所以卓远从来不会挂念和他生活无关的人。 但韩江阙不一样,所以韩江阙会挂念他。 “其实……没必要的。” 过了很久,文珂小心地平衡着自己的情绪,轻声说:“当年的约定,我早就知道做不到了,所以也就没再想过。还有羸弱期的事,许嘉乐已经赶了回来帮我。韩江阙,我真的没事,只要缓一缓,就都可以过去。” “不是,”韩江阙摇了摇头,他有些烦躁地抓紧了文珂的手掌:“我说,接下来的每一个发情期,我都想陪着你——” 文珂张了张口,却没有回答。 他忽然低下了头,洁白的、长长的颈子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更显得妩媚可爱。 后颈上还包扎着纱布,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长颈鹿,可怜巴巴的—— 想要把他撞倒在地上,然后压住他,用嘴巴含住他的伤口。 不知道为什么,哪怕仅仅是这样的古怪畅想,都会使人感到快慰。 “文珂。”韩江阙凝视着文珂的脖颈,他的神情近乎是郑重的:“我喜欢你。” 文珂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他的睫毛长长的,在灯光下一/颤/一/颤,看起来很惹人怜爱。 可是就在韩江阙以为文珂是哭了的时候,他抬起头时,神情竟然出奇的平静:“韩江阙……谢谢你,真的。” “可是我已经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韩江阙顿时愣住了。 文珂想,或许韩江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答案吧。 年少时的暧昧,其实成年长大之后大概彼此也就都心知肚明了。 曾经被他那样的讨好和爱护着,时过境迁,韩江阙后来当然能想明白,他对他的感情早就远超于友谊。 所以韩江阙说出这句喜欢的时候,一定没有想过他会拒绝。 文珂慢慢地松开了韩江阙的手,轻声说:“韩江阙,其实是因为你太久没见到我了,所以你……你冲动了。无论如何,我真的不是十年前那个文珂了,你也不要再挂念着我了,我真的没事,别担心,昨晚那种意外不会再出现了。” 他说着从床上起身,然后换上昨晚的衣服,又很快地整理了一下随身携带的东西。 整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一种极为克制的冷静姿态。 直到这一切都做完了,他挺起身子,看着韩江阙说:“我下午约了许嘉乐见面,就先走了。韩江阙,昨天的事真的谢谢你。” 韩江阙的眼睛始终都深深地看过来,但是自从刚才文珂那样回答之后,他就没再开过口。 哪怕是文珂这样道了别,他也只是沉默着坐在床上。 直到收拾完毕的文珂转身握住房门的门把手,背后才忽然传来韩江阙压抑得又低又痛苦的声音:“文珂——” 文珂的手指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没有让自己回头,而是执拗地拉开了房门,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直到踏入电梯的那一瞬间,文珂才像虚弱了一样瘫软地靠在墙上,。 他仰起头,看着金铜色电梯顶中倒映着的模模糊糊的自己,露出了一个像是哭一样的笑容。 结束了吧……和韩江阙的一切。 这不是一次得体的分别。 经年之后的分别应该是成熟的,对着彼此露出坦荡又无奈的笑容,碰一下杯,对视一眼,什么都不必说,可是也什么都懂了。 但在韩江阙面前,他永远也无法做到成熟得体。 韩江阙是他无疾而终的初恋。 十八岁他试探着伸出手握住韩江阙时,那一刻,好像时间都会为他雀跃着的心情而停止。 他都还没见识过大千世界的真正模样,可是却一厢情愿地相信那就是天崩地裂的爱情。 又无知、又勇敢。 可人的一生,还能有几次那样的瞬间呢。 如今他终于等来了这声迟来了十年的“喜欢”,如果按常理来看,宛如绝境之中的恩赐,他应当是欣喜若狂的。 可是他偏偏做不到。 他只有一点点欣喜,却有太多太多的心酸和苦涩。 十年前的文珂,是处于一生之中的顶点的文珂,是拥有无尽可能的文珂。 他那时年轻、优秀,没有过恋爱经历,只有韩江阙一个人。 而现在他已经二十八了,而立之年却成为了他最惨淡的时期。 他没有希望、没有家庭,除了脖子上被咬得斑驳的痕迹标识着他已经是一个被使用过的Omega之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 当年完美的文珂都没能打动韩江阙,现在这样的文珂却终于能收获一声“我喜欢你”。 为什么? 因为同情吧。 文珂勉强扶住一旁的栏杆站直身体—— 他知道韩江阙有多好。 其实当年关于体检报告的闹剧,长大之后的他反而越来越明白那只是一场误会。韩江阙当然不会故意伤害他,哪怕真的不喜欢他,也一定不会把他的体检报告拿给别人看。 现在想想,这份年少的喜欢之所以如此的宝贵,就是因为哪怕多年蹉跎以后—— 他再回想起那个让他品尝到初恋感觉的少年,仍然可以确凿地相信,那是一个很好的、很好的人。 因为好,所以现在才会同情他、会怜惜他,会冲动地说出“喜欢”这两个字,是不想要他难过吧。 可是他却不能理所当然地去享受韩江阙的好。 十年之中,他的人生是灰暗的、停滞的。 而韩江阙却在前进,S级的Alpha、海归的学历,万中挑一的样貌。 文珂像是这个社会上的其他人一样挨项对比着,无论过程是多么的痛彻心扉,这种清醒都很有必要。 他已经配不上韩江阙了。 客观条件配不上,逐一比对时的恶俗心态也配不上。 错过就是错过了,十年时光,改变的不只是身份、容貌。 其实真正从根本上摧毁一个人的,是信念。 文珂已经不再相信,自己还能拥有纯真而没有半点杂念的爱情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文珂虚弱一般出了一身汗,缓缓地走了出去。 他想他是做了正确的选择——他应该放韩江阙走。 …… 在停车场等叫来的车时,文珂忽然之间看到韩江阙的身影从大厅匆匆往外走,于是慌忙躲到了墙的侧面。 大概韩江阙也没想到文珂还在,因此也没太注意周围环境,他一边走一边在打电话,走过文珂旁边时,文珂隐约听得到他低低的声音在问:“查到了吗?” 那边的人似乎又继续说了什么,韩江阙就只是“嗯”、“嗯”了两声,然后就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文珂从斜侧方怔怔地看着韩江阙—— 其实这样拉开一段距离,远远地看着韩江阙时,才会发现他其实也变了太多。 英挺有力的身体轻松地撑起银灰色的衬衫,漂亮的下巴线条紧紧地绷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冷凝深沉,似乎是在沉思着。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随时都警惕地准备打架的叛逆少年了。 成年的S级Alpha,哪怕只是不经意间站在那里,气场也是令人瞩目得强势。 文珂甚至很难相信,面前这个高大的Alpha,会是刚刚那个清晨时分把脸悄悄埋进他怀里的年轻男人。 韩江阙在他面前,是不一样的。 …… 深夜,卓远和蒋南飞两个人在天门街的球场打篮球。 其实之前是凑了个七八个朋友的局,但是打了两三个小时,人也就都散了,这会儿三更半夜,天门街也冷清了下来,街灯下只剩下他们俩的身影。 蒋南飞喜欢篮球,但是Omega的身体素质一般,在高强度的体力对抗下肯定是没法和Alpha相比的。 但是他们两个人这会儿打球,肯定也不是为了对抗。 卓远之前没有多喜欢打球,他的身体素质在Alpha中不算顶级,高中篮球赛愣是坐了三年板凳。 但是认识了蒋南飞之后,他很宠爱这个年轻的Omega,所以时不时约了几个相熟的朋友陪蒋南飞一块儿练练。 兴许是成年之后卓家也恢复了风光,大伙都知道蒋南飞是他的小情人,怎么球场上也要给几分面子,时候久了,卓远倒渐渐找到了点叱咤风云的感觉,所以篮球场倒成了他和蒋南飞固定约会的地方。 卓远带球跑到后场,很潇洒地来了个三分—— “卓远哥,帅啊!”蒋南飞从后面扑过来搂住他的腰。 Omega激烈运动时身上散发出奶油香味,很勾人。 就在卓远想要回头吻蒋南飞时,忽然一阵引擎呼啸声划破夜空,一辆漆黑的跑车猛地停在了篮球场边。 卓远抬起头看过去,只见车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 卓远的眼睛一下子眯了起来—— 是韩江阙。 他顿时嗅到了有些紧张的信号,但在自己的Omega面前还是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呦?这么巧。” “是巧。” 韩江阙脸上没什么表情,一步步走到了篮筐下,单手抓起那粒篮球,另一只手则松了松衬衫的领口,冷冷地对他说:“卓远——来练练?”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卓远盯着韩江阙,他的眼睛眯了起来,脑中在飞速地盘算着。 整个高中时代他们都同在一个班级,他还记得韩江阙高一就打进了校队,因此他们交手的机会很少。 韩江阙靠一米七多的身高就成了校队的王牌后卫,在组织后卫和得分后卫两个位置来回都打过。 韩江阙那时候在Alpha之中实在是有点矮,真正让他跻身校队的是他的速度。 不只是跑步的速度,更是组织进攻的速度,突破对方防线的速度、投篮校准的速度。 他太快了,快得整体而全面。 卓远至今仍记得他为数不多几次在篮筐下面对着韩江阙的那种畏惧—— 在韩江阙面前打防守太恐怖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传球、什么时候会投篮,还是干脆地身影一晃就突破了拦截冲进篮下。 而卓远回过头,只能绝望地看到韩江阙的球衣在风中飘动,这种挫败感一度让他几乎对篮球这种运动失去了信心。 但是十年过去了,起码卓远知道自己现在因为恋爱的关系还常常在打,而他不觉得韩江阙会和他一样,更何况——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扫过韩江阙笔挺的衬衫和西裤,然后微妙地停留在韩江阙的考究的棕色牛津鞋上。 鞋子对于速度的影响太大了。 如果是正常状态下,即使是看到这些,卓远也绝对不会答应和韩江阙打球,可是现在又有些不同——蒋南飞毕竟在。 没有哪个Alpha会想要在自己的Omega面前露怯,他忽然觉得他可以赌一把,赌韩江阙低估了他。 “韩江阙,怎么今天这么突然要来打球?” 卓远笑了笑:“不会是要用信息素压一下我这个老同学吧?” 他是在用话挤兑住韩江阙,毕竟S级的信息素如果一旦刻意要施压,绝对不是他能轻松抵抗的。 “不会。” 韩江阙说。 “那随便打打,十分吧。”卓远耸了耸肩,按他们高中那儿单挑的规矩,一球一分,三分球算是两分。 韩江阙似乎懒得对他多说什么,单手把篮球“砰”地扔给一旁看着的蒋南飞:“你来开。” 蒋南飞有些慌张地抱紧了正中他胸口的篮球,韩江阙用的力道不大,没有砸疼他。 他随即才反应过来,跑过来站到卓远和韩江阙中间。Omega身上的奶香味似乎更浓烈了一些,他很漂亮,脸微微红起来的时候更显出美貌,大眼睛先是看了下卓远,随即又看向韩江阙:“那、那我开了?” “嗯。”韩江阙点了点头。 “三,二,……” 伴随着蒋南飞的倒数声,卓远伏低身体准备弹跳,神情凝重地盯着韩江阙。 这第一球,他势在必得。 “一!” 蒋南飞倒数到1,把篮球扔了起来。 卓远几乎没等到那个倒数就已经脚跟一用力高高地跳了起来,五指一碰到篮球的那一瞬间,不由得心中一阵窃喜—— 他抢到了! 卓远出师告捷,兴奋地带着篮球一步步快步奔向篮筐,感觉自己颇有点风驰电闪的感觉。 一路来到篮下,可当他腾空一跃想要上篮时,却忽然感到身边一股巨大的压力扑面而来。 卓远在半空中转过身,才惊诧地发现韩江阙虽然起跳比他慢一步,可是S级的Alpha的身体素质实在太恐怖,哪怕加速如此仓促,已经高过卓远小半个头的身高却使他后发先至。 两个人的身体挨在一起,手掌在篮筐上方短兵相接! 卓远睁大眼睛,有那么一瞬间,他的手掌按着篮球,几乎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将这第一分拿下了。 可是紧接着,他眼睁睁地看着韩江阙修长的五指大张,死死地拦在篮筐上方,像是一道不可突破的防线。 “砰”的一声巨响—— 卓远这一球就在篮筐正上方,以毫厘之差被韩江阙狠狠地扇了出去! 篮球粗糙的表层和卓远的手掌剧烈地摩擦,甚至产生了一种火辣辣的痛觉。 卓远摇晃着落地,看着橘红色的篮球落在场外,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你记住,我只让你进攻这一次。” 韩江阙慢跑着捡回篮球,然后又扔给了蒋南飞,冷冷地说:“再开。” 这一次他伏低了身体,一声不吭地凝视着卓远。 那双漆黑的眼睛,好像隐约有一簇火苗在燃烧。 那一刹那,卓远竟然有种胆战心惊的感觉—— 他猛然之间意识到,刚才那一球,是韩江阙让他的。 随着蒋南飞再次把球扔起,卓远刚一起跳,就感觉头顶的篮球已经“呼”的一生被韩江阙腾空拦走。 他太快了。 高中时代那种被压制感又再次侵袭了卓远的身体。 “啪、啪、啪——” 韩江阙一下一下地拍着篮球,他带球跑得速度却很慢,慢到,几乎像是刻意等着卓远在追赶上来。 卓远有些慌张地跑步跟了上去,在自己的防守位张开双手上下挥舞,阻挡着韩江阙上篮。 韩江阙盯着卓远,他没有任何迂回和假动作,只是按部就班地一下一下拍着球。 卓远想要抢球但没有成功,下一秒,韩江阙转过身子护住篮球,卓远见到这个动作,下意识就用胸口贴了上去,想要伸手去前方勾篮球。 而就在这时,韩江阙的身体猛地伏低,他整个人重心向下压,一边拍着篮球,一边猛地向后撞去—— 大背砍! 卓远刚被这么撞了一下,就感觉胸口像是被坦克给碾过一样,翻腾得险些要吐出来。 他踉跄着退了一步,可是只退了这么一步就已经无可挽回了。 他退一步,韩江阙就“砰”得一声再撞过来 接连三次的背砍—— 卓远只感觉自己在和一个体力上完全非人的怪物在对抗。 他胸口这一口气被连着撞了三次,整个人的平衡和重心都再也无法保持,扑通一声无力地摔倒在了地上。 卓远白着脸坐在地上,清楚地看到韩江阙的嘴角有些不屑地向下撇了一下,然后跨过他的身体,在他面前腾空跃起,只听“咣”的一声,篮筐发出了一声哀鸣,韩江阙狠狠地用双手将篮球灌到了篮筐之中! 卓远这时才意识到,韩江阙根本不是要跟他打速度。 他脑中还一直停留在高中的记忆中,那时韩江阙是挪移迅速的后卫,可是今天他这一套篮下强打,这根本就是中锋的打法! 他头皮发麻地仰头看着韩江阙一米九出头的高大身材,这时才想到,以韩江阙现在的身高,本来就足以在篮下强行压制他了。 熟悉的、来自少年时代的忌惮和畏惧心理再次笼罩了卓远,他彻底为刚刚的决定而后悔了。 “再来。” 韩江阙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道。 卓远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他不愿意接战,也一时之间无法脱身,茫然地站起身之后,状态跟刚才相比更是直线下降。 他猜得果然没错,韩江阙根本就不打算远距离投篮,韩江阙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在篮下这逼仄的区域硬生生地和他对抗。 可他又怎么敢和韩江阙对抗呢,他跑步都显得没精打采起来,他甚至不敢在篮下靠近韩江阙了。 韩江阙在他面前,一次一次地得分。 每一分都是灌篮。 没有投篮、没有上篮,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次又一次、重重地灌篮。 到了最后两分时,卓远已经基本放弃了。 他满脸阴戾地站在球场一边,看着韩江阙带着篮球走到三分线外,远距离轻轻跳起,举重若轻地投进了一个三分。 篮筐发出“唰”的一声轻响,像是为这场单方面的碾压而划上了句点。 这就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在一下下地打他的耳光! 蒋南飞站在卓远身后,可是一双眼睛却始终都望着韩江阙,似乎在怔怔地想着什么。 “韩江阙,你还像以前一样冲动好斗啊,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卓远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了:“你是为了文珂来找我茬的吗?你不觉得你挺幼稚的嘛?你这么喜欢文珂,就没想过当年为什么他不要你么——?”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了一些,慢慢地道:“因为你没脑子啊。韩江阙,没脑子的人,再能打架、再会打篮球,也是没用的。” 韩江阙没有被激怒。 刚才那一番球场对抗,他几乎没出什么汗,看上去和来时一样光鲜,他低头重新系上衬衫的袖扣:“卓远,我来是提醒你两件事——第一,你婚内出轨,是离婚的过错方。该给文珂的,一分都不要少。” “哦,要钱是吗?文珂找你来的?” 卓远眯起眼睛,或许是因为提到了钱,他的底气更足了:“我和他离婚也是好聚好散,用不着这样吧,钱该给的我会给,没问题啊。” “好聚好散?卓远,Alpha在婚内出轨是最卑鄙的行径。AO婚姻中,Omega发起的离婚请求是Alpha发起的三分之一,你明知道一个Omega被标记了之后有多依赖他的Alpha,几乎难以做到抗拒天性选择离开——文珂和你在一起,就是做了一辈子的选择,可是你竟然不懂得珍惜。” “可是腻了也没办法啊。”卓远懒懒地说:“而且你不是喜欢他嘛,你看,这不是挺好的……韩江阙,我不要了的人,正好可以给你,你该高兴啊,今天这么大火气又是干什么? 韩江阙猛地抬起头,他眼睛里终于隐约闪过了一丝没有收敛住的厌恶情绪:“文珂不是你的财产,你本来也配不上他。” 卓远笑了,他往前走了两步,但还是和韩江阙保持了一定距离:“韩江阙,我能得到他,是因为我有手段——这世界就是这么回事,有手段的人总是会赢的。文珂也好、别的也好,我总是那个赢家,你明白吗?” “是吗?”韩江阙神情十分平淡,可是却很突然地问道:“卓远,十年前,你看没看过文珂的体检报告?” “看……”卓远刚一开口,马上脸色一变又收住了:“当年很多人都看过啊,我看没看过,时间这么久,还真记不得了。” 韩江阙忽然一把揪住卓远的篮球衫领子,他力气太大,几乎把卓远整个人都凌空提了起来:“你看没看过?” 卓远登时脸色一白,哑声道:“你他妈干什么?十年前的事,早他妈记不清了,你还想跟我动手?” “卓远,我知道你还记得。但是不说没关系,我刚刚提到我来是有两件事,现在说第二件,”韩江阙一双眼睛像狼一样死死地盯着卓远:“办好离婚手续之后,你和文珂的事就结束了。但我和你——我们还远远没有结束,明白吗?” 他话音未落,已经把卓远整个人狠狠地摁在了篮筐的栏杆上,卓远的颈子撞到铁柱子,也幸好他不是Omega,所以只是疼得嘶声呻吟了一声,喘息着怒骂道:“操/你/妈的韩江阙,你一个俱乐部卖身的婊/子敢威胁我?谁给你的胆子?” 韩江阙没有理他,转身离开前,冷冷地看了一眼一旁有点受到惊吓的蒋南飞:“出轨小明星是吧,卓远,你最好保护好他,以后曝出什么丑闻就不好了。” 他说到这儿钻进了黑色跑车里,引擎发出“轰”的一声,就这样疾驰而去。 蒋南飞望着韩江阙开车离开的方向出了神,过了好半天都没开口。 卓远被撞得后颈直疼,他捂着脖子勉强站直了身体,他可能以为蒋南飞是吓坏了,倒没忘了要搂住自己的Omega低声安慰了一句:“没事,一个在LM俱乐部卖的,别害怕。” “那哥,你还是要小心点啊。” 蒋南飞将脸蛋埋在卓远的胸口,他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韩江阙车子消失的方向,很轻柔又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看看他开的车——这可不像是卖身的人会开的吧?” 卓远怒气冲天地骂了一句:“他是S级的Alpha,搞不好傍到了什么有权有势的Omega。” 他说着狠狠踹了一脚地上的篮球,紧接着似乎也知道蒋南飞说的有理,眼里满是忌惮地说:“是要查一下。”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文珂离开得很干脆,甚至有些出乎卓远的意料。 他在公司时收到了文珂的一个信息问他在家吗,他回了句“不在”之后,文珂又回道:“好,那我去收拾下东西。”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文珂是刻意在找他不在家的时间。 等到傍晚下班回去之后,卓远看着空荡荡的灰暗客厅,一时之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这几年,他从来没感觉自己有多眷恋这个家,文珂个性温和,在一起生活之后却觉得过于乏味。 可是当文珂走了,他忽然之间又有点不舍。 家里有很多奢侈的家具和装饰,还有一些其实是他送给文珂的礼物,可是文珂都没有碰,只是额外带走了阳台的几个盆栽——那是他自己添的。 衣帽间里都是卓远自己的高订和名表,文珂耐心地帮他打理这些名贵的、麻烦的衣物,没额外请过什么人。 但是文珂自己的衣服不放在那儿——他有自己的小衣柜,里面是一些舒适的休闲装,偶尔有几件名牌,但都不是特别贵的款式,现在那个小衣柜当然也空了。最上方摆了个小盒子,里面装着他们当年结婚时的婚戒,文珂显然无意带走这个。 结婚六年,有时候卓远觉得看似温柔的文珂也很固执。 他从来在钱上不亏待文珂,可是文珂似乎也并不找他索求什么。 文珂不痴迷名牌,也不过分享乐,结婚第二年卓远想给文珂买辆顶配SLK,后来被文珂认真地拒绝了,换成了很普通低调的一辆白色3系BMW。 文珂家里穷,但并不是一味的、顽固的节俭,更没有在外面给卓远丢过脸;文珂只是保持了一种很坚定的、大约中产阶级的生活水准,更奢侈的生活他好像并不感兴趣,也完全没被卓家的钱财打动,这始终叫卓远摸不着头脑。 卓远疲惫地按了按眉头,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想要开一瓶冰啤酒,里面的景象叫他有些难受。 冰箱空空的,只剩下他平常喝的几种苏打水和酒整齐地摆好,下面一层放了他爱吃的进口芝士和培根肉……全部都是他喜欢的东西。 可是文珂喜欢的东西都不见了,那些熬好的高汤、新鲜的水果,还有一些小小的干果盒子也都没有了。 文珂是真的离开了—— 只有在这个瞬间,卓远才忽然无比真实地体会到了这件事。 他握着冷冰冰的啤酒瓶,有些颓然地坐在沙发上,给文珂发了条消息:“你去哪里住?” “世嘉。”文珂回复得很快。 卓远这才想起来,文珂在外面是有自己的房子的。 前几年他妈妈非得逼文珂去一个朋友介绍的诊所做什么腺体按摩来助孕,把文珂折磨得进了一次急救病房。 那次他很歉疚,想着给文珂买新车做补偿,文珂没要。 后来他坚持要给点什么,文珂就拿了买车的钱,说想自己做点事。 他也没太放在心上,以为文珂顶多也就搞点股票玩玩,后来过了一年多之后,文珂说用赚到的钱在世嘉花园买了套房子在吃租金,之前的本金可以渐渐放回家庭账户了。 他们那时感情已经很淡,他不太关心文珂每天在做什么,但是他确实有点惊讶于文珂收回资金的速度,但是更多的是莫名地不高兴文珂自己去买了套房子。于是当下就甩了脸色说别拿回来,自己留着吧。 世嘉是好楼盘,开发商很负责,整个小区无论是绿化还是日常维护都做得很出色。这两年周围又建了地铁站、商场、电影院,所以价格起得很快,前阵子好像还听文珂说要涨租金,打算换一下租客,房子就空了下来,倒没想到这么快他自己就用上了。 现在想想,文珂有房子,可能还有那么一点赚钱的能力,没有他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那也挺好—— 卓远先是这么想,可是紧接着却又觉得有点烦躁。 文珂并不是一个全然柔弱无用的Omega,不知道为什么,这竟然让他感到很不愉快。 …… 卓远第二天主动约了文珂在日料店见面签离婚协议。 两个人相对坐下之后,卓远就直接把卓家律师整理的整套协议递给了文珂,他随手翻了翻菜单,看似漫不经心地说:“你也知道的——卓家的产业、还有公司的算是婚前财产,这部分我们结婚前签了协议。” “我知道。” 文珂点了点头,他一页一页地翻着文件,非常的仔细谨慎,似乎真的没打算漏掉任何一项条款。 “看这么认真,你看得懂吗?” 卓远看着文珂纤长的脖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烦躁起来,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文珂,我小瞧你了啊——” 文珂有些困惑地抬起头:“什么?” 卓远冷笑一声:“婚前协议里都写好了万一婚姻内出现过错方要怎么补偿,婚内财产我和你对半,我的确出轨了,所以也让律师按照条款拟了,多让了百分之三十给你,怎么样,也不少了吧?你是信不过我?” “没问题。”文珂说。 他很镇定、也很坚持:“但是我也要把文件看完。” “我他妈说的不是文件。”卓远暴躁地把菜单扔在了桌上:“我问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所以才让韩江阙来要钱?” “卓远,”文珂再次抬起头,他露出了一个近乎在隐忍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他随即反应过来之后似乎有点担心,又跟着问了一句:“韩江阙去找你了?什么时候?” 卓远盯着文珂,这张面孔他早就看腻了,只是现在在灯光下,这个人竟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悲惨透顶—— 虽然是28岁的男人了,可是皮肤却仍然非常白皙细腻。 脸蛋细细窄窄的,只有巴掌大,更显得眼角一点红红的泪痣格外明显。 文珂的确瘦了,也憔悴了。 可是却远远没有达到崩溃的地步,甚至此时的神情还显得扎眼的镇静。 这让卓远近乎有种离谱的愤怒,他近乎是抱着恶意问道:“文珂,韩江阙上你了吗?是他让你防着我吗?” 文珂彻底愣住了。 他其实本来不愿意再面对卓远,但是该解决的事情又是逃不掉的。 来之前,他给自己做了非常多的心理建设。 但是到这一刻他还是有些懵,曾经同床共枕的Alpha暴露出如此丑陋的面目,他感觉突兀、却又好像似曾相识—— 似乎在他心底,他也曾隐约窥见过卓远卑劣的一面。 但是认识和感受是不同的。 这就是被标记的Omega最大的为难,哪怕头脑清醒的时候能隐约认识到Alpha的不足,可是对信息素的感应和依赖仍然霸道地主宰着他的感受。 一个人所有的社会关系,最终都会导向自我建构。 喜欢什么样的人,同样也代表着自己、映射着自己。 所以作为Omega,几乎没办法对唯一能使自己发情的人产生极端的恶感,因为那将导致对自我的彻底否定。 可是这还是第一次,文珂赤裸裸地感觉到了他对卓远的厌恶—— 被剥除了标记的他,忽然之间不再觉得卓远的信息素使他沉浸其中,不再觉得依赖卓远。 他看着桌子对面这个男人熟悉的面孔,只觉得惊诧不已:为什么之前他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觉得卓远这么的低俗又恶劣。 如今,他甚至连多看卓远一眼都不愿意。 “卓远,我没有让韩江阙去找你,我的事我自己可以处理。还有——” 文珂眼神冷冷的:“不信你很奇怪吗?在你出轨的时候,就不应该指望我再信任你了。离婚文件很重要,我要仔细检查,请你成熟一点,别催我。” 他竟然出奇的冷静。 这份冷静一时之间让卓远也呆住了,也不好开口再说什么。 文珂随即低下头,缓慢地看完了文件,里面的内容和他估计的一模一样。 其实分割财产这一步对于卓家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不至于动什么手脚。 早在结婚之前,卓家就已经准备好了婚前协议,这当然也是正常的,他们那种家族累积下来的财富和资源,处理这种事情驾轻就熟,不可能让卓家儿子一次失败的婚姻就伤到筋骨。 当年其实不存在一个他签与不签的选择,与卓远踏进婚姻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三百多万,十年光阴。 当然不值得。 可是哪怕再拿三倍、十倍的钱,也还是一样的不值得。 他的青春、他的人生,真的不该是这样。 文珂拿出签字笔,在尾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一瞬间,忽然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可是在心绪激荡的底下,却又一种难言的平静。 尘埃落定了啊。 他离婚了。 在自己被标记着时,曾经以为离婚就是灭顶之灾。那时生理和心理上对多年卓远的依赖几乎让他无法想象被抛弃的痛苦。 但原来,真的没有那么恐怖。 他低头看着素白文件上那干净利落的“文珂”两个字,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呼了出来。 标记剥离的确让他这几天饱尝痛苦,可是文珂也是突然之间意识到—— 原来,剥离手术也真正解放了他。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离开日料店之前,卓远忽然想起了什么,从皮包里又拿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夹递给文珂:“哦对,这个……” 他顿了顿,解释道:“你的app提案我之前拿去公司让项目组评估过,觉得还是不太行,所以就先拿回来了。” 文珂接了过来翻开那熟悉的棕色文件夹,第一页是他自己做的设计,不像一般的报告那么严肃,而是设计成手机app的开屏画面,居中是app的名字——末段爱情。 文件夹侧边的透明档案袋里放着他拷好文件的u盘,他虽然准备好了pdf,但是为了方便卓远翻阅,还是打印出了硬件,只是感觉几乎好像没有动过。 他看了一会儿文件夹,然后抬起头淡淡扫了一眼卓远:“卓远,其实你根本没给项目看过吧。” “你说什么?”卓远楞了一下,马上双手抱在胸前,露出防御性的不快神色。 文珂没有回答卓远的问题,而是站了起来:“午餐就不吃了,我约了人。” 他甚至没有说一声“再见”,只是面色平静地从文件夹里揭下一片黄色的便利贴贴在了卓远面前的菜单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了包厢。 卓远茫然地看着文珂的背影,这会儿才想起来伸出手拿起面前的便利贴,只见上面是文珂清秀漂亮的字迹: 卓远,Pdf第八页和第十八页的内容我不太确定,你拿给项目组前帮我过一遍吧。Ps.你这几天犯胃病,要多喝温和的热饮,记得吃药。 卓远这才忽然之间想起来—— 文珂把文件夹给他时,曾经叮嘱过他几遍一定要先看一遍再给项目组,因为他也是第一次做app的提案,怕出什么错。 怪不得文珂刚打开文件夹扫了一眼,就能看出他根本没转交给项目组,原来贴在第一页的便利贴都没有摘下去。 卓远心里霍地一紧,第一次感觉自己的手段和伎俩在文珂面前有点无所遁形的意思。 文珂这边出了日料店之后还是先给韩江阙发了条信息,刚才卓远说韩江阙去找过麻烦,他多少有点担心,所以赶忙问问韩江阙有没有事。 韩江阙回得很快:我没事。文珂,我想见你。 文珂握着手机看了半天,握得手指都有点麻了,还是没有回复。 他觉得紧张,又十分别扭。 面对着卓远的时候他可以很镇静,可是韩江阙哪怕只发几个字的信息过来,他的内心都会陷入一场莫名其妙的战场中。 韩江阙太直接了,哪怕只是透过一条信息,文珂也几乎能看到那双漆黑专注的眼睛。 在他面前几乎没有成年人为彼此留的暧昧模糊的余地,自然也就让人无从斡旋。 在文珂迟疑着的时候,韩江阙又接连发了两条过来: 你还住在海澜轩吗? 文珂,我有事想跟你说。 手机嗡嗡地震动着,文珂几乎能感觉到对方此时的执拗和焦急,他忍不住想,韩江阙要说什么呢?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有一瞬间感觉有些恍惚。 过了好久,文珂终于还是慢慢地打出了回复:我搬出来了,现在住在世嘉。 …… 文珂倒也不是敷衍卓远,下午他的确约了许嘉乐一起收拾世嘉的房子,这段信息素羸弱期,许嘉乐也会暂时住在他这儿。 世嘉这套房子多年前买的时候价钱就很实惠,现在地段更繁荣之后,房价比之前飙升了百分之三四十。 文珂之前一直把这套房子租给一个Beta女白领,他是难得的好房东,租客有什么事他都尽量赶到,定期粉刷墙壁大清扫也是包办。这样的关系下,女白领长住了近两年,直到嫁人了才决定搬出去。 文珂之前就在抽时间把整套房子重新精装,本来是打算提一提租金重新租出去,没想到竟然是自己先要用上了。 他请了家政公司做彻底的大扫除,等家政人员离开之后,文珂才和许嘉乐一起又把自己的东西整理了一遍。 活不繁重,但是倒也挺辛苦。 除了衣服和一些日用品之外,文珂没带太多东西过来,也幸好之前就在翻修世嘉的房子,家居什么的都是新的,不至于住得局促。 不过各种资料和书籍倒是挺多的,许嘉乐帮文珂分了类规整到书架上,顺便问了句:“你那个约会app弄得怎么样了?” “嗯,就陆陆续续一直在弄,但是现在应该……” 文珂有点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含糊了下去。 他之前在找资料和筹备的时候,没少去烦许嘉乐。 对于手上做的事情,文珂一贯都很认真,但同样也是因为认真,被卓远那样敷衍糊弄,的确也感到格外难受。 许嘉乐并不追问,只是意领神会地说:“没事,人生充满挫败,也不差这一件。” 文珂听了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收拾到了傍晚,许嘉乐整个人瘫在客卧刚换好的床单上,说:“赶紧请我吃饭,文珂,都剥削我一天了——” “行。”文珂点了点头,问道:“外卖还是出去吃?” “外卖吧,懒。” 或许老天也配合着许嘉乐的懒病,就在这时下起了暴雨,于是文珂点了一大堆烧烤和一提冰啤酒,两个人坐在刚收拾好的餐厅里一起吃饭。 许嘉乐给文珂也开了一罐,其实文珂平时基本不饮酒,可是今天却忽然有了喝一点的心情。 “致……致北岛吧。”许嘉乐和他碰了碰易拉罐,想了一会儿敬酒词,然后终于懒懒地说:“因为他写下传世名句: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真的是又奇怪又丧气的敬酒词。 可文珂却莫名地很想笑,于是也说:“致北岛。” 他没有一饮而尽的魄力,就只喝了半罐。 许嘉乐一直都是个怪人。 他相貌英俊,出身优渥,理应是最自信夺目的那种Alpha,可是他却真的很丧、很懒。 文珂记得高中大家写命题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许嘉乐写:我不想赚很多钱,也不想拥有很多权力。我没有梦想,也不喜欢为人生做规划。 在那个志向远大的年纪,许嘉乐是个怪胎,但也出奇的好笑。 直到如今,许嘉乐还有几个常说出口的句子,一个是:希望我爸爸没有花完我爷爷留下来的钱,这样我就不用努力了。 第二个是:不要战斗,让别人赢去吧,这句话甚至是英文版的,原话是Don’t fight, let others win. 文珂总是想,许嘉乐也太好笑了吧。 这么多年,每次想到许嘉乐,他无论有多难过,都会有点想笑。 笑完了之后,又觉得有点沧桑,因为年纪渐长,便觉得许嘉乐好像有他自己的道理。 可是也说不上是命运眷顾,还是许嘉乐个人实在是很聪明,他后来考到了美国读人类学,一路读到博士,专攻AO之间的情感联系。 他在美国和一个本科同班的美丽Omega结婚,一切都顺风顺水,直到几年后,他们因为感情不和离婚,为争夺孩子而打起了官司。 文珂那会儿和他通过几通电话,许嘉乐依旧是丧丧的,因此显得离婚这件事也很稀松平常,好像就是丧丧的人生中一件丧丧的小事。 不过大概离婚对许嘉乐还是有那么一点打击,他暂停了自己在本校做助教的计划,而是选择了回国一段时间。 但是因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时候学会了不太深究彼此的痛处。 就像文珂离婚了,也只是简单地告诉许嘉乐一声,太过仔细的事,他也没有说过。 大落地窗被大暴雨打得噼里啪啦作响,可是屋里却很温暖,充满着烤肉和啤酒交织的香气,让人觉得有一点点的困。 但这困又很舒服,不是真的想睡觉,而是来自于一种慵懒的放松。 许嘉乐点了根烟,细细长长的,他说这是女性香烟,所以比较淡。 文珂问:“你在国外抽女性烟吗?” “是啊。”许嘉乐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文珂忽然也从烟盒里拿了一根出来:“我也试试。” 许嘉乐挑了挑眉毛,手伸过去给文珂打了火。 真的很淡,可是文珂却抽一口呛一口。 “许嘉乐,我有点想把腺体摘除。” 他眯着眼睛,半开玩笑地说。 许嘉乐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问了句:“为什么?” “因为……”文珂有些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吊灯:“不想做Omega了吧。” “为什么?” 许嘉乐又问了一句。 “因为不想被标记,”文珂喃喃地说:“也不想……发情。不想发情,如果再也不用发情就好了。” 他反复重复着末尾这几个字,像是醉了的呓语一般。 “发情不好吗?”许嘉乐问道:“文珂,我是学这个的,理论上来讲,如果一个Alpha的能够享受的顶峰性/高/潮快感是7,那么相对的,一个Omega可以享受的顶峰是10。人类六性,唯一能享受到最极致快感的就是发情期的Omega。你觉得这不好吗?” “你不明白……”烟雾缭绕间,文珂的眼角被呛得微微有些发红:“许嘉乐,你不明白,在卓远面前发情有多么恐怖……” 他整个人蜷缩在椅子里,把红通通的脸埋进曲起的膝盖间,发出的声音近乎是哽咽:“那么需要一个人,依赖一个人,可是他看着我时,眼神……眼神就好像,觉得我很可笑——像看小丑一样看着我,然后问我:‘文珂,你很想要吗?你看起来很可怜啊。你求我吧?’太羞耻了,明明感觉被侮辱了,可是还是要求他,因为生理需求把我掌控了,就像溺水,不努力挣扎,就会死的……” 文珂把烟狠狠地摁熄在烟灰缸里。 这些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那段婚姻给他的最致命的打击,那些最隐秘的痛楚,他像是紧闭的蚌一样把最粗糙的砂石关在自己的肉身里,可是今天,他实在是憋不住了。 “我没什么味道,许嘉乐……” 他眼睛红红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我太差了,我发情时黏着卓远,可卓远根本不会被吸引,他问我:为什么你一点香味都没有?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只能去摸他,可是很难堪,发情的时候,却意识到自己在alpha的眼中半点也不吸引人,半点也不可爱。只有淫荡、只有淫荡,太难堪了……许嘉乐,六年下来,我没有自信了,我宁可打抑制剂,也不想再在发情期面对这一个Alpha审视的眼光,我真的觉得我不想再做Omega,太无力了,在面对这种生理需求时,Omega是永远的弱者。” “我明白。”许嘉乐身子前探,灯光下,他浅褐色的眼睛很温和,也带着一种隐约的伤感:“文珂,我明白的。你知道靳楚和我离婚时,他的理由是什么吗?” “不知道。”文珂摇摇头。 “Omega的欲望都集中在发情期,可是平时几乎很难被挑动,这是生理特征,我也很清楚这一点。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我们契合度有近百分之九十,这是天作之合,床上也一直很和谐。但是有一天,靳楚度过发情期之后,忽然跟我说,他觉得很空虚。” “我有点惊讶,问他为什么。他说,感觉做/爱也只是因为发情而已,除去生理需要,他并不想和我亲热。然后他问我,如果只是契合度高的生/殖/腔需要我,而不是他的心想要我,那是不是代表,我们其实没什么爱情?” 许嘉乐很平静:“文珂,那一瞬间,我觉得很伤心,这好像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觉到伤心的情绪。我一直都知道我自己爱靳楚,因为Alpha没有发情期,我一直想要他,这个判断是明确的。可是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原来Omega会丧失自己对感情的判断,因为发情是刚需,时间久了,他分不清是生理需要、还是情感需要。而我也没有办法。” “所以后来他坚决地和我离婚了。你知道的,靳楚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决定的事,很少会改变。我失去他了,因为一些我自己都没办法掌控的理由。” 许嘉乐说到这里,像是平常那样丧丧地耸了耸肩:“你看,Alpha也有奇怪的难处。每个人都有——” “做人……其实本来就是很可怜的啊。”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文珂愣愣地看着许嘉乐,可是却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安慰。 他是个Omega,有Omega的难处,有Omega的迷茫和痛苦。 但是对于Alpha的心事他却很少想过要去体会—— 初高中时语文课学过鲁迅的那句话,“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那时他太小,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可是现在他终于能懂一点了。 “文珂,我从本科开始学人类学,然后专攻AO双性的研究,这方面我可是不折不扣的专家——但我也照样在感情世界里输的一塌糊涂。” 许嘉乐没有继续讲靳楚的事,而是拍了拍文珂的手背:“所以失败才是正常的,事业失败也好、婚姻失败也好,都太正常了。你从这片窗户望出去,九成九的人都当过失败者,这没什么大不了。” 文珂下意识地往落地窗外看了一眼,瓢泼大雨泼得夜色中的万家灯火也显得缥缈摇曳。 他忽然意识到,那每一点渺小的灯光的背后,都是一个家庭。 或许就在此时,有人离婚,也有人出生。 “但是文珂,腺体的事还是要慎重。” 许嘉乐继续道:“这世界上大概有不到百分之零点三的A和O的分化期非常晚,曾经有学者做过研究,这部分的人的自我和性别认同较其他人经常会显得更为混乱。我后来做过一点推测,你知道,Omega和Alpha的分化期基本上是和青春发育期同步,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段时期——是人类成长过程中自我意识的第二个飞跃期。 “在这段时间内,生理上的极速发育会使青少年的心理状态处于紊乱的阶段,在青春期结束之后渐渐恢复平稳。但分化得过晚就会导致一个问题,当你对内的自我认同已经趋于稳定的时候,忽然之间——性别改变了,从此一切都变了,你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了,这就是自我认同混乱的来源。” 文珂点了点头,他的人生何止是混乱了。 当得知自己是Omega的同时,伴随着的是最在意的人的鄙夷和嫌弃。 从此之后,他就陷入了长久的、长久的低落之中。 他从来没有真正释然过,不是指韩江阙的态度,是指自己是Omega的这件事,那就像是一个经年已久的错误。 许嘉乐推了推他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文珂,你从来都不是Beta,你只是分化得晚。摘掉腺体,不代表你能变成Beta,更不代表从此就没有烦恼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你或许该学着面对自己、接受自己。” 文珂怔怔地看着许嘉乐,感觉心底有什么东西忽然之间被触动了。 他忽然想到上一次见韩江阙时—— 韩江阙也说过类似的话,说这些年下来,他学会了接受自己。 但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Alpha啊,那样的“自己”究竟又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其实想想也很奇怪,十年下来,他们都是近三十岁的男人了,可是在这样的年龄段,却不约而同地、仍然执着地想着同一个问题,这是所有人心里共通的问题吗? 接受自己,究竟是多么了不得的一件事? 想着想着,文珂不由有点出神。 这时,许嘉乐站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拍了拍文珂的肩膀,他的信息素是A级的,淡淡的薄荷味闻起来很清爽。 “现在我要去睡了,而你要负责把这堆东西收拾干净。因为我刚刚给了你一场义务的心理诊疗。哦对了,晚上如果羸弱期身体不舒服,记得找我。” …… 一夜的瓢泼大雨之后,第二天一大早天气骤然放晴。 文珂难得地赖了会儿床,他把窗户开得更大了些,闻着吹进来的晨风中湿润清新的雨汽,就这样大脑放空躺了一会儿。 有时候能发呆也很好,他的人生还有太多东西要去厘清,哪怕是发呆,都好像是一种慢慢厘清的过程。 过了不知道多久,才想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手机看看时间,但没想到竟然有两条韩江阙的未读信息。 文珂,你醒了吗? 我在你家外面等你吧。 两条信息之间大概隔了十分钟,后面那条已经是五十分钟之前发的了。 文珂一激灵,猛地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跑出房间刚想要去开大门,却又紧接着想起什么,转头冲进洗手间,飞速地刷了一遍牙又往脸上胡乱抹了一把水,确定自己看起来还过得去之后才深吸了口气,把房门打了开来。 韩江阙就站在电梯间。 他很板正地穿了一套白色的休闲西装外套,淡兰色的衬衫熨烫得很服帖,手上拿着一个文件夹。 “你、你你等很久了吧?” 文珂开口时不由磕巴了起来:“我起晚了,没看到信息,你怎么……怎么没打个电话?” “我知道。” 韩江阙走了过来,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在睡,所以没打电话。” 他们两个就这么在门口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文珂先开口了:“韩江阙,你去找过卓远吗?” “嗯。” “其实、其实不用的。”文珂有些急促地说:“离婚的事,我自己都能处理好的,真的。” 他说了一句,见韩江阙也没有回应的意思,所以只好就这么继续了下去:“你昨天……说找我有事?” “嗯。”韩江阙又简短地应了一声,可是却就这么没有下文了。 文珂有些疑惑地抬起头:“韩江阙?” 或许是因为韩江阙太高,所以把电梯间窗户透进来的光都挡住了。 斑驳的逆光阴影中,一切的颜色都变得单一,因此他五官的轮廓美感近乎展现到了极致。 优雅而高耸的眉弓,又直又笔挺的鼻子,如果这个世界只有黑白二色,那他的瞳孔就是最极致的黑色。 而韩江阙的神情却是近乎紧张的,薄薄的嘴唇向下抿着,踌躇了很久,终于慢慢地说:“你上次说,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是真的吗?” “我……” 文珂茫然地张开嘴唇。 是真的。 文珂想他应该这样说。 “文珂,你不喜欢我了吗?” 韩江阙轻声问。 文珂还是咬紧牙没有回答。 韩江阙长久地没有得到回复,眼里的光渐渐变得失落,他垂下眼睛,安静了一会儿。 他受伤了。 文珂这样想着,心里忽然猛烈地一痛。 哪怕韩江阙什么都没说,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他就是知道他受伤了。 韩江阙是一个受伤的、孤独的、渴望爱护的小兽。 他一直都知道的。 哪怕是在对诸事都很懵懂的年纪,可是他却总是能凭直觉察觉到韩江阙的脆弱和需要—— 那一瞬间,他仿佛再次被抛入年少的时光。 年轻的韩江阙抱着膝盖坐在自己的家门口,他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儿,抬起头问他:“文珂,我们逃走吧,我不想去上学,也不想回家。” 高中生都不需要戴红领巾了,可是韩江阙三天两头又在学校打架,所以教导主任亲自给他系上,说是应该像管小学生一样管他,所以让他戴一周,让其他同学也看看。 那时候是夏天,韩江阙短袖衬衫下露出来的胳膊上,有一道道紫红色被抽打出来的痕迹。 文珂讷讷地站在韩江阙面前,他的心中很慌张,他是个好学生,好学生总是要想很多的,想——他们要逃去哪里呢。 韩江阙见他不说话,站起身来倔强地说:“那我自己走。” 于是文珂一下子冲上来抓住他的胳膊,他记得自己说:“我们去看海吧,韩江阙。” 摇曳而彷徨的夜色中,两个少年匆忙出逃。 他骑着旧旧的自行车,车轮转一圈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声响,韩江阙坐在后座抱着他的腰,喝着一瓶冰汽水。 在那条长长的林荫大道上,文珂放开了车把,双手张开,让闷热的夏风吹在脸上。 一条鲜艳的红领巾忽地飞了起来,在风中旋转了两圈,然后不知所踪地飘走了。 韩江阙问道:“文珂,离大海还有多远啊?” 他说,快了。 “文珂,夏天还有多久结束啊?” 韩江阙把脸靠在他汗津津的后背上,嘟嘟囔囔地小声问道。 他想,也快了吧。 他们会看到大海的,夏天也会结束的。 …… 文珂的眼睛忽然湿了,对面前这个人的磅礴感情再次席卷了他。 他当然喜欢他,太喜欢他了。 可是事到如今,他竟然还保持着这种浓烈的喜欢,这件事简直让他无法承受。 “韩江阙,为什么……?” 他抽/动了一下鼻子,红着眼睛抬起头:“十年前,不是你一发现我是Omega就讨厌我了吗?不是你连话都不想和我说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回来问这些?你当年,难道就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你给过我回应吗?” 文珂扶住房门—— 他还是对着韩江阙说出来了。 哪怕他对自己说了多少遍,他不怪韩江阙。 但这其实是不可能的。 他太在意了,在意到这个坎儿几乎从来没有过去。 重逢之后,他反复强调了许多遍他们长大了,可是原来是他自己从来也没释然过。 他那么喜欢韩江阙,用尽了全力的喜欢。 他也很年轻啊,可是他还是凭着本能去保护韩江阙,保护了整整三年。 但是为什么,在他最需要支撑的时候,韩江阙却不肯也给他同样的保护。 “对不起……文珂,对不起。” 韩江阙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从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画,递给了文珂。 “我画了这幅画——” 他低着头,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声说:“你发情的那一天,我去找你时带着这幅画——只是没想到卓远在那儿,那时我把这幅画揉成一团本来想扔了,可是后来还是舍不得,所以就留到了今天。” 文珂低着头,手中的画纸有些泛黄、皱巴巴的,显然是被揉成团之后又被耐心地展平,长久地保存了起来。 上面是用彩色蜡笔涂的丑丑的画。 一只丑丑的、几乎有天空那么高的长颈鹿。 一个小男孩环着长颈鹿的脖颈吊在它身上,给它系上了粉色桃心形状的蝴蝶结。 “我也喜欢你。” 韩江阙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他的眼里隐约藏着一抹痛苦:“我不讨厌你,文珂,十年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我也喜欢你。” 韩江阙漆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他的眼里隐约藏着一抹痛苦:“我不讨厌你,文珂,十年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文珂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画:“你……” “所以,那时候你是来找我……” 他甚至忽然猛地一颤,那句话虽然没有说完,可是忽然也明白了过来—— 从来都不善言辞的少年,为他画了一幅丑丑的长颈鹿画像,然后让画面里的小男孩给长颈鹿带上心形蝴蝶结。 这是十六岁的韩江阙的告白。 “我想和你一起度过第一个发情期。” 韩江阙看着文珂,他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有点笨拙地停住了脚步,继续解释道:“拿到报告的第二天,你没来学校——我心里很乱。文珂,我那时真的不希望你是Omega,一直想,你怎么会是Omega,还想,你真的是Omega的话我要怎么办。那一整天我都没听课,反复地从课桌里把你的报告拿出来看再放回去,可是结果都没有变。” “后来我想,没办法吧。无论你是Beta,还是Omega,哪怕你是Alpha,我都不想失去你。” “然、然后呢……” 文珂感觉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紧张地看着韩江阙。 “文珂,我知道在医院时,我伤到你了。” 韩江阙伸出手,可是却最终只是无力地抓住门把手,他垂下头:“可我不知道怎么对你开口,那天,我赶回家给你画一幅画道歉。我那时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放学又被班主任叫出去训话,结果就把课桌下面的报告给忘了,后来我回来上课时,你是E级Omega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太多人在传了,我当时也找不到是谁最先偷看了报告传出去。对不起——是我的错,文珂,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文珂鼻子一下子酸得厉害。 他当然相信,韩江阙不会故意伤害他,不会把报告给别人看。 只是—— “韩江阙,十年前……为什么你不肯和我把这些说清楚。” 文珂声音颤抖地问。 “你把我拉黑了。” 韩江阙声音低沉地道:“我觉得你根本不信任我,我很愤怒,也很伤心。文珂,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些情绪。我一会儿生你的气,一会儿又想你,可是到了你快要发情的时候,我实在憋不住了,所以我把那副画完然后去找你。我以为……我们还能和好,或者比以前更好。我没想到最后,我们会是这样。” 文珂呆呆地看着电梯厅地砖上留下的一抹光斑。 是啊,他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 他知道韩江阙的记性有多差,可是那也只是生活中的一点小苦恼,从来没有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小苦恼导致他的体检报告被其他人看到,导致他误会了韩江阙。 在他人生十八岁的那个路口,他有很多错误的判断,做了很多错误的选择,韩江阙也是。 有些是出于赌气,有些是处于敏感,还有些是出于愤怒。 在那时候的他们看来,那都是很微小的决定,被那些隐秘又幼稚的少年心事和情绪左右。 可是就是这些小小的决定,就是那一次次在北三中的走廊里路过却扭开头冷战,最终让他们背道而驰,酿成了无可挽回的十年。 “文珂……” 韩江阙轻声道:“你原谅我,行吗?” “韩江阙,我不怪你。” 文珂感觉自己的要流下来了,他努力睁大眼睛,就这样把泪意生生憋了回去:“真的。” 文珂想象着当年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攥着这幅画站在他的房门口,想要跟他度过第一次发情期时的心情。 然而他的房门打开了,是卓远站在韩江阙的面前—— 房间里是Omega发情被临时标记过后两人交缠的信息素味道。 韩江阙离开他家那一刻一定是心碎了。 高三那年的时间线好像终于渐渐清晰,韩江阙知道他被卓远标记了,所以后来他和韩江阙说和卓远在一起时,韩江阙只是冷冷地说了声“关我屁事”。 韩江阙是骄傲的人,那一次的挫败之后,再也没有来单独找过他。 于是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对彼此说。 所以他怎么舍得怪他。 十年前的事,是一串很不幸的意外夹杂在一起。 韩江阙没做错什么,他也没做错什么,但是却就这样深深地伤害了彼此。 时过境迁,再去怨恨和责怪都无济于事。 如果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是远高于人力,或许那该当是命运。 是命运将他们分离,从此抛入不同的人生轨道。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不知道韩江阙曾经喜欢过他。 因为他几乎不敢想这十年,韩江阙是怎么过来的。 韩江阙去国外的时候想念他吗,每一次在B市看天气预报的时候想念他吗? 想到这些,竟然比任何事都要让他无法承受,像是有人将一枚铁钉重重地捶进了他的心口,暗红色的血液缓缓地流了出来。 “都过去了……” 文珂抬起头,他的神情近乎是有些木然的:“韩江阙,没有关系了。” 或许是从他心如死灰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些不对,韩江阙忽然伸出手抓住文珂的手腕,呼吸急促地说:“文珂,你已经选择和卓远离婚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我陪你吧,这次的发情期也好,以后的发情期也好,我都陪着你——我不讨厌Omega了,你相信我。” 文珂怔怔地看着韩江阙。 韩江阙的信息素是那么好闻,长相俊美到可以做所有Omega的梦中情人。 他是完美的啊。 文珂此时只想躲起来,像是一只灰老鼠一样钻进地里面是最好的。 他用力抽回了手腕,喃喃地说:“韩江阙,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以前的那个文珂喜欢你,可是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应该向前看,不要再揪着以前不放了,过去的事,谁也没法弥补。” “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韩江阙重复了一遍文珂的意思。 有那么一瞬间,文珂以为他几乎要哭了。 可是下一秒,却看到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兀自那么顽强地盯着他。 “那就不用喜欢我,”韩江阙执拗地说:“我喜欢你,我不在乎你给不给回应。我是LM的顾问,你就当是做我的客户,我们签合同,三个月、半年,时间随便你想要多长。文珂……给我一次机会行吗?过去都可以弥补,我能弥补的,真的。” 他说到最后,似乎是自己也知道孤注一掷,眼神里的绝望越来越浓。 韩江阙长大了,长高了。 可是沮丧的头颅却远远没有少年时理所当然高高扬起的劲头。 他几乎是在求他,卑微到这种地步的请求,甚至只是服务他就可以,只要待在他身边就可以。 文珂觉得自己的心都碎了。 他怎么舍得让当年那个小狼崽似的骄傲少年站在他面前这么低声下气地求他,求一个现在这样的他。 他一直忍到现在,却没想到竟然是在这个节点崩溃了。 在泪水几乎决堤之前,文珂哑声道:“不要这样,韩江阙,你别这样……” 他握着门把手猛地往里拉,一边拉一边拼命地摇头:“求你了,放过我吧,该说的话我们都说完了,我要回去了,我们不要再耽误彼此了。” “砰”的一声。 房门关上了,把韩江阙就这样隔绝在外面,他终于不用再面对这一切了。 文珂像是一只缩回洞里的灰耗子一样,他松了口气,可是这口气慢慢地出去之后,却好像心里缺了个口,变得空荡荡的。 他靠在墙上,就这样沿着墙边儿慢慢地坐在了地上。 阳光照进客厅,把他的影子照成小小的一团,和他的人一样蜷缩在角落。 …… 不知道过了多久,文珂忽然想起来了什么,发疯了似的冲到昨天刚收拾好的书房里,他准确地从最底下的抽屉里抽出一个陈旧的A4文件夹。 那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昨天整理时也没有来得及好好擦拭。 十年来,他几乎没打开过这个文件夹,可是他始终带着它。 从那个北方小城,带到B市,带到和卓远的新家里。 这是他不堪灰暗的人生中,唯一的那么一点放不下。 他从没有刻意去想,却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把它放在哪儿。 文珂的手指颤抖,轻轻地抚摸着文件夹的表面,像是呼吸着从当年带来的一丝沧桑味道。 他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翻开文件夹—— 里面夹着的,是一张画纸。 因为年头太久,洁白的画纸已经渐渐褪成了暗沉破败的黄色。 上面的蜡笔笔画也有些斑驳,可是仍然能清楚地看出来画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雨天。 高大的、丑丑的长颈鹿咬住一朵巨大的乌云,温柔地给地上的小男孩遮住豆大的雨滴。 文珂看着看着,忽然忍不住笑了出来,把两幅画摆在了一起。 他明明笑着,泪珠却不由自主啪嗒啪嗒地滴在了画纸上,他手忙脚乱地用手指擦拭着,一边笑、一边哭,滑稽得不得了。 傻子韩江阙。 从来说不出抱歉的少年,那些害羞的话,只能用丑丑的画告诉他。 于是整个高中时代,韩江阙给他画了两幅画,只有这两幅画而已。 一幅悄悄藏在他从不打开的文件夹里,一幅黯然地留在韩江阙自己手里。 十年了,两幅画终于相遇了。 可是丑丑的长颈鹿和小男孩,却再也不是十年前的模样了。 他不知道他怎么了。 在灰暗而匮乏的人生中,终于窥见了一丝经年已久的爱意是多么难得,应该张开双臂去拥抱吧。 可是他却选择了匆匆逃走。 或许是像太宰治写的那样:“胆小鬼连幸福都会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有时还会被幸福所伤。” ……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许嘉乐开门回来时敏锐地闻到了一股烟味,他最开始还没找到文珂,来回扫视了两遍客厅之后,才在沙发旁的小角落里的看到蜷缩着坐在地板上的文珂。 文珂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拖鞋被踢到了一边,整个人的头都埋在膝盖间。 纤细苍白的脚掌边的玻璃烟灰缸里摁得满满都是烟头,一罐空空的啤酒罐歪歪斜斜倒放在地上,显出了一派颓靡。 许嘉乐一时之间也吓了一跳。 他认识的文珂一直韧性惊人,哪怕是离婚这么大的打击,也依然能保持着冷静克制的姿态去面对,这还是许嘉乐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文珂这么自暴自弃。 “嘿……” 许嘉乐走过去蹲了下来,发现文珂的手里紧紧地攥着两幅画纸,他没来得及仔细看,而是先拍了拍文珂的肩膀,迟疑了一下才说道:“我刚进来之前在电梯间看到韩江阙了,他看到我回来了,没说什么就走了。” 文珂从膝盖间抬起头来,他的头发翘起来了几撮,双眼有些无神:“你进来前他还在?” 他问完,也没有等答案就又摸索着想要点烟。 “妈的文珂,你要把我的烟抽光了——要抽的话自己去买,不要占我这个失业的人的便宜。” 许嘉乐神情夸张地道,见文珂对他的玩笑没什么反应,只能叹了口气,与文珂并排坐在地上:“我该不该说——其实我知道你喜欢过韩江阙,高中时我就知道了。” “我知道你知道。” 文珂的声音很低很小的。 他高中和卓远在一起之后,只有许嘉乐很淡地问过他一句“真的想好了吗”。 许嘉乐从不多嘴,看起来也一副懒得管别人的情感八卦的样子,但是洞察力却实在敏锐到可怕的地步。 “看你们今天的样子,是没谈拢吧。” 许嘉乐很直接地问道:“是你不愿意吗?刚才我看韩江阙在门外的样子失魂落魄的,像十八岁第一次失恋似的。可是你应该也不是根本不喜欢他了吧?” 文珂答不出来,他手指颤抖地点火,“啪嗒”一声没摁住打火机,又点了一次还是失败。 “许嘉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文珂终于开口了,他抓着几乎空的烟盒惨然地笑了一下:“我心里一团乱,太难受了,想到他的名字都很难受……” “一团乱的话,那就把事情一点点理清楚,其实也不难。” 许嘉乐把烟盒和酒瓶都干净利落地拿到一边,整理出一片干净的区域,然后郑重地坐在文珂对面,问道:“我从最基本的、也是最重要的问起,文珂——你还喜欢韩江阙吗?” 文珂愣住了。 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过单刀直入,他甚至沉默了许久,才犹犹豫豫地说:“十年前我的确喜欢韩江阙,你、你也都知道的。” “但我问的是现在。” “现在都过去十年这么久了,我是觉得……我、我和韩江阙都不应该再抓着过去不放。而且……” “文珂,我也没有问应不应该。” 许嘉乐再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文珂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是还是努力地继续道:“而且现在这个时间点,我刚刚和卓远离婚,就和韩江阙在一起,我好像……做不到。他说,如果有压力的话,哪怕不是真正在一起,只是做他的客户一样与他一起度过发情期也可以,可是我、我……” 许嘉乐推了推眼镜:“文珂,你为什么觉得现在这个时间点很特殊?离婚之后不是应该更自由吗?他甚至没有给你任何压力。” “因为……” 文珂发现自己无法不跟着许嘉乐的思维走,他想了一会儿,神情终于渐渐沮丧:“因为,我没有十年前那么优秀了,我很失败、很平庸……他当年喜欢上的文珂,不是现在这样的我。” 他说到这儿,又把脸埋在了膝盖间,过了很久很久,终于近乎自言自语地把心里那句话说了出来:“我配不上他了。” “我被标记过了,许嘉乐,我觉得,我……”文珂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我好像脏了,也好像贬值了。” 他说完这句话,肩膀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操。” 过了一会儿,文珂忽然道。 他又伤心又暴躁,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沙发上,他提高了声量,神情却更无力地又重复了一遍:“操。” 许嘉乐有些吃惊,眼里随之划过了一丝心疼。 从他们俩相识以来,文珂就是个乖乖的三好学生,他从来没听文珂骂过任何人,这个时候忽然迸发出来的脏字,像是一种崩溃,也像是一种绝地的愤怒。 “文珂,你没有贬值,永远也不会。” 许嘉乐认真地说。 文珂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无声地用力点头。 他当然知道,人怎么会贬值啊。 人不是物品,不是货币。 他不应该这样想的。 可却从心底涌起来一阵怒火和痛心—— 为他自己。 他从来都不是无知软弱的Omega,他聪明努力、受过教育,他也曾相信自己可以创造自己人生的财富和价值。 可是现在他说出来的这些话,原来真的不知何时就已经根植于他内心某些藏满污垢的角落。 在卓家口口声声强硬地对于生育的反复苛求中,在外界一次又一次强调和灌输的价值中。 他被驯化了。 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他的价值在于脖子后面的腺体,在于一个健康的、能够生育的,在于把最完整的自己交给一个Alpha。 许嘉乐忽然伸手摁住文珂的肩膀,他一贯懒懒散散,可是这个时候的神情确很严肃:“文珂,你的毛病,在于你总是在用脑子来思索应对每一件事。用脑当然是一件好事,可以让人很清醒。可是人生中有些事的答案——是从心里流淌出来的,只看你肯不肯正视。你的价值是什么,不要让别人来告诉你。你现在会产生这些迷茫,是你没有看到你心里想要的东西,是你自己先漠视了你自己的意愿。但是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一点都不难,只要诚实就够了。” “我刚刚问的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还喜欢韩江阙吗?想和他在一起吗?所以文珂,你的心里真的没有答案吗?” “我……”文珂听到自己紧张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要从胸口里呼之欲出—— 傍晚的余晖洒在新家的地板上,是金色的。 …… 傍晚时分的北城区还未开始喧闹,白领穿梭其中,有的会留下来继续夜生活,有的则匆匆开车返家。 LM俱乐部楼下的B1层是一个整个打通的巨大开间,中央白炽灯下照着高高的方形拳击台。 平时周末会举行一些小型的拳击赛,有时是西洋拳,有时是泰拳。平时白天里也会租出去给一些感兴趣的人来学习拳击,算是B市一个比较小众和高消费的场合。 傍晚这会儿本来场地应该是关闭的,但四道鲜红的围绳之间,却有一个高大的人影在中间对着沙包不知疲倦地捶打着。 “砰砰砰砰”的声音不绝于耳,韩江阙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条火红色的拳击短裤,他肌肉紧绷的后背上汗珠一滴一滴地淌下来,在白炽灯照射下更显得瞩目。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机械的出拳终于停了下来,韩江阙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把拳击手套扔在一边,然后仰面闭着眼躺在拳击场正中央。 这样躺着时,感觉自己就好像是回到了高中的时候,和文珂一起躺在红色的塑胶跑道上,夏天的风轻飘飘地吹拂,时间就这样嗖地一下子过去了。 韩江阙再次睁开眼睛时,正巧看到穿着粉红色休闲衬衫的付小羽刚刚跳上拳击台,然后轻巧地躺到了他的身边,身上馥郁的花香随之也扑向鼻腔。 “听接待说你在楼下一个人打拳——怎么,心情不好?” 付小羽侧过身看着韩江阙,浅褐色的眼睛颇圆,眼中距比较宽,显得猫一样有种迷离的感觉。 他是拥有A级高等信息素的Omega,意味着对于Alpha来说,未被标记的他几乎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韩江阙刚去美国上大学时,他们两个的学校只有一街之隔. 付小羽经常自己跑来看他打篮球,韩江阙那时候总觉得付小羽身上的味道太浓,很是腻歪。 后来付小羽告诉他,他的味道是大岩酮的花香,还给韩江阙找了大岩酮的照片—— 大岩酮的确很付小羽。 叶片肥厚、花冠鲜艳浑圆,花语是:华美、欲望。 “没事。” 韩江阙说:“车钥匙我交给你助理了。” “你很小心啊。” 付小羽笑了一下:“你要让卓远查我的车?” “他查你的车,顶多查到LM,不会再查别的,只会以为你是我老板——卓家很精明,但是卓远未必。” 韩江阙眼神阴沉地说:“卓远一直都觉得我是个傻子。” “你不是吗?” 付小羽眨了眨眼睛:“所以文珂今天怎么和你说的……?” “他,”韩江阙沉默了一会儿,他把头转了开来,声音沙哑地说:“他不要我。” 韩江阙的声音听过来有点低落。 他并不会对付小羽撒谎。 从大学时代到毕业之后,付小羽一直是他最好的搭档和好友。 又过了一会儿,韩江阙坐了起来,他像是回答自己一样继续道:“也没关系,我还可以等。” “韩江阙,” 付小羽也随即坐了起来,他看着韩江阙的眼睛,顿了顿,然后神情轻松地问道:“文珂到底哪里这么好?长相吗?我看过照片,虽然很清秀,但是好像称不上多好看。还是性格特别好,能让你记住十年?” “嗯。” 韩江阙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这个“嗯”在回应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文珂很聪明。” 付小羽点了点头,就在他以为这就是答案的时候—— 韩江阙忽然继续道:“可是文珂有时候也很笨。” 付小羽看着韩江阙的神情,那双狭长漆黑的眼眸虽然好像是看着他,却好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更美好的东西。 “高一时,我很讨厌文珂的,被老师派来跟在我屁股后面的好学生,每天念叨着一些废话,比唐僧还烦,总叫他滚。有一次,我被校外的几个混混堵在小胡同里要钱,我说我没钱——反正打架啊,我也从来不怕的,冲上去干就是了。” “对方人多,我那时候矮,比文珂还矮半个头,后来就有点被打急了,从裤兜里掏出小刀想要拼命了。这时候文珂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一下子把我死死扑倒在泥泞的地上,结果他挡着我被人围着一顿拳打脚踢,打了五分钟,手臂都骨折了——” “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有点烦。我本来都要赢了,结果被他死死抱着摁在那儿,真他妈丢脸,他又不会打架,谁要他保护啊。” 韩江阙虽然语气不客气,可是他垂下眼睛时睫毛却因为微笑而轻轻颤动。 这样的神情,腼腆得好像仍然是一个十多岁的青涩少年。 “后来呢……?” 付小羽问道,这是韩江阙从来没有和他提起的过去。 “后来他去医院包扎,但是没说是因为我打架,只说是被不良少年给打了。学校也就没追究什么,我那时候骂他碍事,然后放狠话说我带了刀子,随便就抹了那些废物的脖子。文珂躺在床上,可怜巴巴地和我说,就是因为看到我的刀子,他才更要冲上来。因为把人捅成重伤,我可能就要被抓起来了——不能上学,也不能和他做朋友了。” “他妈的。所以后来,我画了幅画送给住院的文珂,就当道歉、道谢都好——画的是长颈鹿。故意画得很丑,因为觉得……很像他。” “付小羽,”韩江阙抬起头看过来,他的眼睛似乎还因沉浸在回忆中而泛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只有文珂那么保护过我。” 付小羽看着韩江阙,一时之间没有开口说什么,他想,韩江阙是不会放弃的了。 整段话都没有提到爱这个字眼,可是那大概真的是爱情吧。 荒诞,又有点可笑。 Alpha生来强大而富有攻击性,Omega则生性柔弱,可是韩江阙和文珂的关系骨子里却好像是倒错的。 韩江阙没有再说话。 许多故事哪怕讲完了,也仍有当下的心绪会永远、永远封存在心里。 因为没有人会理解,哪怕自己偷偷回味时,也会觉得病态。 那一年,文珂把他压在泥泞的街道上时,替他挨下那些沉重的拳头时,他的脸上沾上了一滴血—— 文珂的血。 他忽然愣住了,一瞬间好像有亿万的电流从他身上交汇,那是近乎高潮一般的懵懂悸动。 那件事以后,他再也没有拒绝过文珂这个好学生的念叨和跟随。 生来强大的Alpha被保护了,于是才知道原来被保护是那样甜蜜的滋味。 他从此,违背天性一般地爱上了他的保护者。 “韩江阙……我今天生日。” 付小羽忽然站了起来,他个头在Omega里很高挑修长,一身高订的衬衫和西裤裁剪合身,更显露出风采。 他继续道:“你的礼物我收到了,不过这个可不够,老规矩,你怎么也得陪我去Pub跳一会儿吧,你也当散心了,怎么样?” “嗯。” 韩江阙了解付小羽的习惯,他从围绳上拿了毛巾,然后跳下了拳击台:“我去冲个澡,回头Zeus见。” Zeus是LM俱乐部隔壁的Pub,他以前也偶尔会和付小羽过去喝一杯聊几句。 就在韩江阙快要走到电梯的时候,付小羽忽然在他背后轻声说道:“韩江阙,其实人这一生……也并不一定要只爱一个人。” 或许是因为声音太轻,韩江阙扭过头,露出了询问的表情:“你说什么?” “没事。”付小羽随即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回见。” …… 文珂盯着地板上那一块金色的光斑。 “我……”他踌躇着。 那一瞬间这个小小新家的客厅,仿佛也成了千军万马奔腾的战场。 面对自己真正的欲望,竟是这么难的一件事。 许嘉乐就安静地凝视着他,既不催促,也不焦急。 终于—— “我想。” 文珂闭上眼睛,轻声说。 想和韩江阙在一起。 说出那两个字之后,所有的感情好像一下子决堤而出—— 他颤抖着问道:“我、可我现在……现在就要告诉他吗,我是不是、是不是再等等比较好?” “等什么?” 许嘉乐问道。 “我不知道。” 文珂整个脑子都乱了,他整个人像是在往上漂浮,感觉危险又焦急:“就等、等我状况好一点,安顿下来,或者找份工作……我……” “再等十年吗?不过也随便你。” 许嘉乐耸了耸肩,此时的他又恢复了懒散的模样:“28岁不年轻,38岁倒也不老,想什么时候谈恋爱就什么时候谈,反正都还是有失败得一塌糊涂的风险,总之别再对自己撒谎就好。” 他说到这里抽走了文珂手中的画纸,一看就忍不住眯起眼睛,“好丑啊,这个长颈鹿。韩江阙画的吗?” “是。”文珂脸有点红,慌忙抢了回来。 许嘉乐也没抢,他伸了个懒腰之后站了起来,就在离开之前,忽然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觉得再等一等,你肯定不是最伤心的那个。” “为什么?” “有的派系心理咨询第一步就是要人画树。要我说,不只是树能说明问题,所有反复出现的画面元素其实都是人的心理投射。” “你仔细看看,两只长颈鹿都快有天空那么高了,长颈鹿是你啊——” 许嘉乐弯腰用手指点了点画纸:“文珂,韩江阙不只是爱你。” “他崇拜你。” 文珂顿时愣住了。 “还有这两幅画画的时间应该不一样吧,但是他在里面却永远只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模样,这说明他有一部分的内心,始终都没有长大过。” “他有的时候抱着你的脖子,有的时候在你的庇护下躲雨——为什么始终是这样的构图,你觉得是为什么?” “他、他依赖我……” 文珂颤颤地扶着沙发扶手站了起来,他握着手里的画,像是握着一张通向韩江阙内心的地图,喃喃地反复道:“他需要我……韩江阙需要我保护他,需要我爱他。” 他说到这里,猛地抬起头:“许嘉乐,我要去找他。” 文珂的眼里,闪动着泪花。 一腔孤勇,一念之间。 在旁人眼里,这是多么微不足道的一次迟疑,一次决定。 可是在他心里,惊天动地、排山倒海。 爱情是一根悬在半空的绳子。 一端是胆怯,一端是勇气。 只有在这根绳子上摸索着徘徊过,才算真正见识过爱情迷人的模样。 长长久久站在旷野里的长颈鹿终于决定在今晚仓促狂奔—— 只是因为心爱的少年真的需要他。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北城区是B市最前卫、先锋的地域,Zeus当然也与这一地区秉持一样的风格。 挑高的巨大空间,内部设计成废弃工厂的灰色粗冽风格,水泥地上粗野地用油漆粉刷上涂鸦,居中摆放着的绿皮火车头是Zeus的招牌,据说是老板高价从最早一批报废的火车那儿收来,重新改装之后蒸汽机虽然保持了外形,但却是用来打干冰的。 今晚的Zeus是比较特别的泡沫之夜,还请了外来的电音乐队,所以才八点多就已经很热闹了。 乐队没上场前,是Zeus的驻场吉他手在台上吉他独奏,迷幻孤寂的电吉他音如同水银一样倾泻进场内。 付小羽在吧台点了两杯加冰麦卡伦,递给韩江阙前,自己就先碰了一下杯,他有点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敬你,麦卡伦先生。” 韩江阙接过去一饮而尽,认真地道:“付小羽,生日快乐。” 即使在Alpha之中,攻击性极强的酒系信息素也非常少见,所以也最受Omega的欢迎。 等级高的酒系Alpha因为味道很分明,很容易就可以被不同的酒代称。因此私底下,有就有很多类似“今天开了一瓶路易十三”这种略带点两性意味的玩笑话。 韩江阙的信息素很明显是醇厚的威士忌派系,因此付小羽称韩江阙是“麦卡伦先生”也是很贴切的了。 就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突然响起来的震耳欲聋的电音,整个Pub的灯光一下子变成了神秘跳动的绿色光芒。 付小羽眯着眼笑了一下,拿着自己还没喝完的那杯酒进了舞池。 他身材修长,人头攒动间,一身粉红色衬衫的他也依旧很显然,一只手高举着玻璃酒杯,随着节奏闭着眼摇摆了起来。 韩江阙没马上过去,而是坐在吧台边叫了一杯冰水独自慢慢地喝了一会儿。 韩江阙更喜欢人少、激烈的运动,所以他喜欢打拳击、喜欢篮球,不喜欢吵闹的人群。 但是付小羽不一样,他是那种时刻深知自己四射魅力的Omega,因此在人群中反而更如鱼得水。 现在想想,他这些年来虽然变了很多,但最终能够亲近的人都有一些共同点——聪明,强大,主动。 但是文珂又是不同的。 文珂是温柔的,像是夏日里的雨汽和阳光,把他厚实又绵密地罩住。 高一文珂挨打之后,他变了,变得越来越不爱打架,也渐渐不再那么愤怒,他开始学会了像植物一样顽强地生长。 他从来没有和文珂说过,他有多么向往那个曾经被文珂勾勒出来的人生蓝图—— 离开他的原生家庭,和文珂一起考到大都市上大学,然后展开崭新的篇章。 认识文珂前,他的人生没有什么希望,也没有意义可言;认识文珂之后,那些少年时代的孤独和脆弱才从此有了平实的归宿。 可文珂最终还是抛弃了他。 预考之后,北方小城下了好几天连绵的大雨,雨后晴天,天气几乎热到不可思议的境界。 窗外树上的蝉叫个没完,韩江阙红着眼睛搭了梯子用粘杆把它们都粘了下来。 都是新蝉,脱壳脱到最后关头,用尽了全力从蝉衣中钻出来,它们扇动着新生单薄的蝉衣,脆弱得有些可怜。 十六岁的他抓住了一百只蝉,以为那样就抓得住那年的盛夏。 可实际上他抓不住夏天,也抓不住文珂。 韩江阙看着热闹嘈杂的舞池,眼神却渐渐落寞了下来—— 再次被拒绝真的很伤心,也很害怕。 他是一个远远没有外表那么强大的Alpha,哪怕十年过去了,他都不敢回忆刚刚被抛弃、被文珂切断所有联系的那一年,他究竟是怎么挣扎着活过来的。 韩江阙的眼睛漆黑得像黑夜,越忧愁就好像越迷人。 好几个Omega在他身边转悠了一会儿,见他神情冷淡,才纷纷不甘心地离开了。 韩江阙终于抬起头,看着舞池中的付小羽对他挥了挥手。 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韩江阙渐渐也学会了妥协,所以付小羽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来Pub,他也偶尔会陪一会儿,这次是付小羽生日,他当然也不会拒绝。 他掩藏住自己的情绪,把西装外套脱下来留在吧台边的位子上,然后也走进了舞池里。 …… 做出决定之后的文珂感觉自己好像整个人都在高速旋转。 他先是冲进洗手间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匆忙跑出来吹头发。 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没有这样雀跃又紧张的心情。 仔细地打理一遍自己,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熟悉的面孔时,不由又生出了一丝奇怪的想法—— 和俊美逼人的韩江阙相比,他的长相看起来实在就普通多了。 眉毛细长,眼角圆钝,所以看起来格外温吞。只有那一点浅红色泪痣称得上脸上值得一提的亮色。 韩江阙真的会想要亲吻他吗? 文珂回想着之前在酒店那一次,韩江阙凑上来似乎想要吻他的嘴唇,却最终只是在他脸颊轻轻亲了一下。 那时候他心情灰暗苦闷到了极点,于是也不敢多想,可是原来那一瞬间的悸动其实已经印在了心里,这时再想起来,心跳加快的速度几乎让人脸红。 从洗手间出来之后,文珂挑了一会儿衣服,最终决定还是穿得简单平常一点,以免显得太古怪。 他一边对着镜子最后审视自己,一边问许嘉乐:“看起来行吗?你觉得,我去买点东西,请韩江阙来家里吃火锅可以吗?等会儿一边吃一边和他说,会不会显得自然一点?” 许嘉乐靠在门边,正拿着一罐酸奶吃,听到文珂这一连串发问,甚至懒得一一回答,只是眯着眼睛问道:“要我回避吗?” “不、不用……” 文珂不好意思地说,他心里甚至还有那么点小盘算:“要是到时候我……我说错了什么话,你记得要帮我一下啊。” “你别忘了我爱吃牛肉和蟹棒就行了。”许嘉乐终于看不下去了,把收拾了半天的文珂推出了房门:“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别浪费时间。” 文珂于是先去高档超市买东西,他一边转一边给韩江阙打了两通电话,可是对方却一直没接。 就在结账时,文珂看着一直还打通的那个号码,忽然之间慌了。 韩江阙是不是不想和他联系了。 虽然只是过去了一天,可是人的内心那么复杂,他可以一天之内突然想通,韩江阙也可以一天之内突然决定放弃。 这个念头的恐怖让文珂几乎无法呼吸,他紧紧地攥着超市给的环保布袋,忽然觉得超市的灯光刺眼到使人眩晕。 他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带着购物袋就这样一路开车到了LM俱乐部。 这次并没有什么心情观看北城区的夜晚,而是单刀直入赶到了俱乐部的大厅,接待的并不是俞小姐,却好像也认识他。 “请、请问,韩江阙顾问在吗?” 文珂什么也顾不上,一照面就急切地问。 “文先生是吧,”Beta女性露出非常热情的笑容:“韩……韩顾问前几天就和我们打过招呼了,说你来找他一定要马上通知他。他现在就在旁边的Zeus,我带您过去吧?” “他、他打过招呼吗……”文珂恍惚地重复了一遍,也来不及想这意味着什么,而是赶忙又道了声谢:“谢谢,不用麻烦了,我刚才来时已经看到Zeus了,那我自己过去找他吧。” “那您稍等,”Beta女性低头从桌上拿起来了一个赤黄色的卡片递给文珂:“那您带上这个VIP卡,Zeus人多,没这个是进不去的。” 于是他又急匆匆地离开LM,顺着来路找到了Zeus。 Zeus的门面就可以看出来是家Pub,文珂虽然带着VIP卡,可是顺着幽深漆黑的走廊往里走时还是有点踌躇。 自从和卓远结婚后,他就再基本没再来过这种娱乐场合,听着渐渐声音越来越响的音乐声,闻着空气中浓烈的酒精味,这种环境让他非常紧张。 狭长的走廊是刻意设计过的,走完这条走廊才算别有洞天。 文珂对Zeus不了解,刚一转身,就突然之间就被满脸闪烁的绿蓝相间的灯光闪得恍眼,震耳欲聋的鼓点声“轰”的一下包围了他。 等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站在Zeus二层的环形高台上,俯视着舞池中央的人们。 不只是Beta,Alpha们和Omega们也没有什么界限,在节奏激烈的电子乐中几乎是贴在一起摇摆着身躯。他们疯狂,却又无比肆意。绚丽的打光和喷涌而出的干冰之中,几乎每个人都显得无比年轻鲜活。 那是一个和他之前规规矩矩的人生截然不同的世界,光怪陆离,喧嚣又神秘。 这种陌生几乎让文珂惶恐起来。 他像是要溺毙的人一般拼命寻找着韩江阙,梭巡了两遍之后,他在人群的浪潮之中,找到了几乎是在最中央的韩江阙。 高大的Alpha很郑重地在衬衫外套了一件灰色小西装马甲,隔着一段距离看过去,更觉得韩江阙实在英俊得显眼。 就在文珂想要从楼梯走下去的时候,他忽然顿住了脚步。 韩江阙身边还有一个人。 文珂几乎能凭直觉就感觉到那是一个Omega—— 他们面对面贴得很紧,虽然舞池里的确人人摩肩擦踵,可是文珂还是看出了不同。 因为韩江阙会伸出手臂时不时帮这个Omega挡一下靠得过近的人,这样的保护,绝不是一般的关系能够给与的。 文珂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就这么呆呆地看着楼下舞池中的两个人。 那是一个很迷人的Omega,粉红色的衬衫勾勒出修长漂亮的身材,虽然还看不太清楚面目,可是随着节奏摇摆的身体却有种惊人的性感韵律,让人不得不为之瞩目。 就在这时,韩江阙微微侧了一子背对着文珂,而那个Omega则正好正面对着楼上他的位置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文珂几乎敢肯定他们是对视了一眼。 在不断晃动的灯光之间,那个Omega深沉地看着他,就像是认识他很久了一样。 遥遥一眼,文珂就已经隐约看出了那个Omega惊人的美貌,考究光鲜的衣着,还有娴熟的律动——像是舞池中的精灵。 而他恰恰相反,捏着可笑的超市环保布袋,穿着最普通的T恤衫和米色长裤,完全没有半点魅力,多么的格格不入。 他是完全不属于这个神秘世界的尴尬存在。 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在这一刻忽然消散开来。 文珂觉得自己好像踩着虚空,随时就要一脚跌下去,连旁边从他身边路过的每个人此时透过来的眼光,都让他觉得无所适从。 他垂下头,调转身子,顺着来时那条长长的黑暗走廊又原路走了出去。 每走一步,都觉得心里好像有一个地方在悄悄哭泣。 懦弱的他,不起眼的他,刚刚勇敢起来就被现实打击了的他,是真的很失败。 …… Zeus外面的北城区也是繁华亮丽的,时不时有跑车从街道上疾驰而过,形形色色的人们在文珂身边嬉笑着交谈走过,每个人好像都和他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文珂沮丧地垂头站在电线杆下,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一个喝得醉醺醺的Omega也站过来点了根烟,熟练地在他身边吞云吐雾起来,抽到一半,文珂听到那个Omega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抬起头,只见Omega抽着烟,眼眶也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似的。 “那个……能也给我抽一根吗?” 文珂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对着陌生的Omega开口要烟,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出格。 “喏。”Omega又吸了一下鼻子,递了一根过来,然后给文珂点了火:“你抽吧。” 他们俩就这么并排站着,谁也没问彼此有什么心事,只是落寞地一起仰头看着北城区的地标建筑双子星大楼,两座大楼之间的横桥上依旧挂着巨大的、横跨整个天际的屏幕,上面依然是熟悉的那四个金色的英文字母:YOLO。 Omega忽然呆呆地说道:“我不懂英文,每次来这里,我都很想知道这几个字母是什么意思,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可是每次来都是去玩到凌晨才回家,一回家就想不起来这个问题了,真的很烦。” 文珂沉默了一会儿,他大概也知道Omega不是想和他说话,但是过了一会儿,却不由自主地说:“是缩写——” “You Only Live Once的缩写。” 文珂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意思是,你只能活一次。” “这他妈不是废话吗。”Omega说。 “是啊。”文珂点了点头,就在他们说话间,四个字母再次闪过,整个屏幕变得黑暗一片,然后果然,下一秒—— 金色的字体如同烟花一般在他们头顶的夜空中炸裂开来! 那一幕,就像是他第一次来LM俱乐部看到的那样。 也是在那一天,他宿命一般地与韩江阙重逢了。 “我只能活一次。” 文珂看着那炫目的景象,又痴痴地重复了一遍。 Omega歪着头看他,似乎感觉有些奇怪。 “我只能活一次,所以——” 文珂看着B市无垠的星空,眼里恍若有一丝泪光,在灯光下越来越亮:“我不要后悔,我一定不要让自己后悔。” 他说到这里,忽然把烟头在电线杆上摁熄然后丢在了垃圾桶里,然后掉头就重新冲进了Zeus的大门。 又是那条长长的走廊,像是人的心一般幽深。 文珂奔跑着,那些黑暗、那些软弱、那些不确定,被他一步步踏碎在背后。 随着越来越响的鼓点声,文珂觉得自己胸腔里的心跳也如同海啸一般,越来越剧烈,像是一种呼之欲出的咆哮声—— 那是他压抑了十年的怒吼。 他已经二十八岁了。 生命如此宝贵,他绝不要再把下一个十年拱手相让。 他再也不要守在那片旷野尽头,麦田是他的,韩江阙也是他的,他要去追逐,他不怕失败,也不怕丢脸,他什么也不怕。 “波本威士忌,”文珂把环保布袋啪地放到了吧台上,对酒保说:“三个Shots。”这是他还算喝过的酒。 酒保也被这个红着眼睛的Omega的样子吓了一跳,但还是没说什么,反正Pub里每天疯狂的人也不少,马上准备好了放在文珂面前。 文珂看也不看,直接仰头把三杯逐个一口干了。 他的脸瞬间就像是烧着一样红了起来,人也不由自主微微颤抖,酒精的力量让他的脚有些虚浮,可是他却出奇的镇定。 文珂转过身,面对着陌生的舞池,他无比坚定地向韩江阙的方向挤了进去。 在人群之中艰难前行的时候,文珂忽然想: 是的,他活在当下,活在为爱情所向披靡的这一刻。 …… 不知道在人潮中浮沉了多久,文珂几乎是把面前的人一个一个顶开,而最终挤到了韩江阙的身边,他一把紧紧地抓住了背对着他的韩江阙的手臂,喘息着道:“韩、韩江阙……”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好像从来没这么用力过,用力到几乎把高大的韩江阙整个人都扯进他的怀里。 韩江阙惊愕地转身时,他身前那个Omega也看了过来。 文珂这么近距离地看这个Omega时,才发现他长了一对非常迷离的猫眼,此时那双眼睛盯着文珂,里面的神色复杂到几乎难以形容。 甚至在韩江阙开口前,Omega就已经哑声问道:“干什么?” 文珂想要开口,可是或许是因为酒劲太冲,他的牙齿几乎在战战兢兢地打战。 “我问你,你是谁?想干什么?”Omega又咄咄逼人地逼近了文珂一步,眯起眼睛问道。 “我、我……”酒精使文珂的大脑一片空白,他只记得自己一刻也没有松手,也没有退开半步。 那一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脱口而出:“我是他的老板,是他的……客、客户……” 舞池里太吵了,他几乎是把这句话吼了出来。 神志像是飞上了天空,他隐约知道这样说好像不太对劲、也不够礼貌。 可是却刹不住了,什么都刹不住了,他挺起胸口,一字一顿地说:“对,我是他的客户,他是我的。” 那个Omega听到这个答案,眼神瞬间变得幽深,最后带上了一丝似笑非笑的无奈,他转过头看向了韩江阙:“是吗?” 文珂也转过头看向韩江阙。 他其实又强横又虚弱,他死死地、霸道地抓着韩江阙的手臂,却也同时几乎忍不住就要哭出来求韩江阙—— 不要拒绝他,不要拒绝他。 “付小羽,不好意思,我要离开一下。” 韩江阙低着头看着文珂,他虽然是对付小羽说的,但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付小羽,那双深沉的眼睛好像是黏在文珂身上了。 “……我明白。” 付小羽沉默了一下,最终没再多说任何一句话,他握着酒杯,往后退了一步,把空间让给了韩江阙和文珂。 文珂的心扑通扑通跳着,他感觉明白韩江阙的意思,又好像脑子里有点混沌。 他抬起头也看着韩江阙,这才意识到自己都快把韩江阙的胳膊抓红了,慌忙松开了手。 “文珂……”韩江阙低声唤道。 他漆黑的眼睛亮得简直像是夜空中划过流星那么璀璨。 文珂这才忽然意识到韩江阙是笑了,笑得露出了洁白的牙齿和浅浅的酒窝。 重逢以后,他从来没见韩江阙笑得这么灿烂过,甚至一时之间看得整个人都呆住了。 “你是来找我的吗?” 韩江阙似乎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随即有点腼腆、又有点开心地垂下眼睛问道:“文珂,我是你的吗?真的吗?” 文珂想,韩江阙傻乐的样子真可爱啊。 他用力点头,却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嗝——是。” 韩江阙猛地冲过来抱住了文珂—— 不仅仅是如此,他几乎是用手圈着文珂的屁股把文珂高高地抱了起来。 文珂一下子被举得比韩江阙还高。 那一瞬间,他感觉在身体里的酒精和他整个人一起随着音乐声冲上了云霄,舞池中周围的人都不由投来了诧异的目光。 他从来没有这么疯狂过,但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韩江阙专注地看着他,文珂低下头则环住韩江阙的脖子。 他们俩的脸都向彼此慢慢贴了过去,就在快要接吻的时候,却因为不得章法鼻子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文珂被撞得清醒了一点,于是有点害羞地闭上眼睛等待着。 他等了好一会儿,韩江阙火热的脉息才又捱了过来。 文珂随即觉得额头一暖,不是嘴唇,是额头—— 他这才意识到是韩江阙的额头和他贴在了一起,轻轻地、笨拙地摩挲着。 “文珂,我一直都爱你。”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