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住在陆府的日子并不幸福,务观的母亲总是喜欢板着脸,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指责我。 比如今天上午闲庭漫步,务观对我讲了个笑话。他跟朋友聊起边疆战事,说金人骚扰边界百姓,朝堂大臣都为此事一筹莫展。他有个朋友说道,敌人不乖,那就从他们的身上碾压过去。务观问他这样做是不是太粗暴,不符合我们宋人的品德与修养。他的朋友又说,那就先表示歉意,再从他们身上碾压过去。 我笑得露出满嘴牙花子,问务观,这位有趣的朋友姓甚名谁? 回头却发现赵妈妈正满脸阴云,贴在柳树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早该想到陆母擅长鸡蛋里挑骨头,每次都派人窥视我,揪住一丁点儿把柄,她可以数落我好几日。 被叫到德致堂里,我站得笔直,陆母坐得笔直,听她讲那些有的没的。她反复强调女子应当笑不露齿,我的眼珠子一直盯在厅堂中央挂着的那幅花鸟图上,陆母生气的姿态简直像画中的老斑鸠。 我讨厌繁文缛节,更讨厌老斑鸠罚我抄书。三百遍《女则》抄得我头晕眼花,随手扔掉毛笔,换上便服,拉着北辰就从后门溜出了陆府。 北辰是个比我的年纪还要小的小弟弟,武功却是一流的。上次元宵节我用两句好词,从务观那里把他赢到了手,现在是我的小跟班。这孩子没记事的时候就被人贩子拐走了,无名无姓,也不记得自己的父母是谁。我给他新取了个名字叫北辰,希望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不再充满失落,也可以看到满天星辰。 街市上什么都有,各式各样的精致点心百吃不厌,酒楼里三文钱能喝到一碗色浓味醇的正宗女儿红。 我掏出一枚铜币,递给北辰,叫他去买一张关于时政的漫画图,“不要秦桧,我要看岳飞的。” 眨眼间北辰又回到酒楼。 我看到传闻中的名将岳飞,纸上画的是他冤死在狱中的情景,想替岳飞昭雪的人也惨遭不幸,这件事在两年前就轰动了整个朝野。 喝下七八碗女儿红,不减心中苦闷,带着些许醉意走出酒楼。正不知怎样度过又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时光,见路人围聚在酒楼附近卖烧饼的小摊边,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拽着北辰挤到人堆里凑热闹,原来卖烧饼的老头交不出一百两黄金作保护费,一个姓赵的恶霸强迫他的孙女去聆音阁卖艺补偿。 老头的小孙女躲在木棚下哭泣,面黄肌瘦,约莫十二岁,四周百姓冷眼旁观,没有人伸出援手。 一百两黄金是什么概念?就我目前身处的越州城来说,它足够在繁华的城中心买下一套私人府邸。 我忍不住尖叫道:“一百两金子!光天化日之下,抢劫啊你!” 围观者纷纷扭头看向我,砸摊子的恶霸也露出凶残的目光。 我心中一震,对方是个满脸横肉、长相难看的大汉,给他画幅肖像画回家挂在门前,一定能辟邪,因为恶霸本人长得很像钟馗。凭我那三脚猫功夫绝对打不过姓赵的,于是我回头跟北辰挤眉弄眼,意思是你先上,我给你加油。 北辰也望着我的眼,摇摇头,意思是我不干,你看着办。 他喜欢沉默寡言,也喜欢用他的眼神劝我不要招惹是非。 其实并不是我爱多管闲事,假如没和务观去他们家的私塾念书,我会无聊到发霉,不是刺绣,就是在去刺绣的路上被赵妈妈截走,然后传唤到德致堂,接受陆母的训斥和惩罚。难得遇到个恶霸,除暴安民这等有趣的事情,我当然义不容辞了。 反正在老斑鸠眼中,无论我做什么都是错,不如先让自己痛快一回,再回去抄书。我甩了甩衣袖,大摇大摆走上前,说他姓赵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一番慷慨的陈词意在调动观众的情绪,果然不出所料,他们不再是一开始事不关己的冷漠,对恶霸的行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姓赵的瞪着圆滚滚的眼睛,上下打量我,粗嗓子吼了一句:“哪儿来的小白脸,敢管我的事?” 我笑着回答他:“你儿子管我叫爷爷,你说我是谁,该不该管你的事?” 姓赵的恶霸抓耳挠腮,仔细琢磨我的话好半天:“我儿子管你叫爷爷……找死啊!” 他好不容易才绕过弯子,明白我话中有话,立刻翻脸,抡起铁锤般的拳头朝我脸上挥来。 可惜我不会武功,不能亲自教训他。幸好危机时刻北辰总能闪现到我面前,快得如同一道闪电,轻易便擒住了对方的手腕,纵使恶霸有一身蛮力,也没法子抽出拳头。 两人打斗数回合,恶霸鼻青眼肿,吃了大亏,只好对北辰跪地求饶,发誓不再乱收保护费。不过在他们打架的过程中,姓赵的也把烧饼摊砸了个稀巴烂。 群众拍手叫好,疯狂地为挺身而出的两位英雄喝彩,甚至还有姑娘朝我这位“少年郎”暗送秋波,我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碎银子,扔给那个小丫头,趁没人识破我的身份,拉着北辰撒腿就跑。如果传到陆母耳中,她极有可能会说,女子不应当穿男装,不应当私自出府,不应当抛头露面去酒楼喝酒,更不应当与小厮在街头打架闹事,成何体统呢? 我漫无目的游荡过好几条街,只觉得四肢乏力,浑身没劲。打道回府的路上,我瞧见一个与众不同的男子从对面缓步走过来。 他好像非常喜欢白色,身上穿白衣服,手中拿白折扇,腰间系白玉佩,披月光而来,不食人间烟火似的。 我痴痴看着他。他也注意到了我,用柔情似水的眼神看着我。 四目相对片刻,我连忙避开他的目光,心上竟然炸开了一朵绚丽的花。 我停住脚步,北辰也停住脚步,他不知道我在看什么,没话跟我讲,他总是习惯默默跟在我身后。 我无事时经常捏着他的小脸蛋端详。要说外貌出众的男人,北辰是偏向柔美乖巧的类型,务观和他的两个哥哥则属于气宇轩昂、玉树临风的那种,还有常来陆府拜访陆大人的达官显贵,有文质彬彬的,有八面玲珑的,有风流倜傥的,老的少的城里的城外的,我偷偷见过不少。但是却从没见过这位白衣公子,他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干净得毫无尘埃,这一眼绝对叫人终生难忘。 我不禁在内心惊叹:什么样的神仙爹娘,才会生出这样好看的容颜? 假如我不认识务观,这位白衣飘飘的男子一定是世间最好看的人。 可当我再抬起头时,他却不见了。 第二章 我在人群中四处寻找,寻了千八百回也不见人影,顿时觉得好失望。打架打不过瘾,看美人也是匆匆一瞥,只好回去等务观来找我聊诗词。务观不仅擅长写风花雪月,那些金戈铁马的恢宏场面也描绘得栩栩如生,就像真的走到战场上看他沙场点兵。记得我跟私塾里的曾先生学了好些日子,务观陪我秉烛夜游练习平仄对仗,结果又被老斑鸠大训一顿,理由居然是不应在晚上男女共处一室。 神天菩萨冤死我了。别说单独相处,就是拉拉小手、同床共枕也是有过的。难道老斑鸠觉得表兄妹之间也应当分出个距离?何况当年我们才八九岁的年纪。这些年我和务观有些生疏,王姑娘替他擦汗的时候,老斑鸠露出一脸慈祥,从不见她挑过王姑娘的错儿。 望着满城飞絮,好似漫天白雪纷飞,我想起苏轼的那首《少年游》: 去年相送,馀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 陆府不是我的家,我从唐府搬到陆府是继母的安排。 道路两边充斥着吆喝声,长街上的小摊五花八门,街东的郑婆婆梅花包子、张家鹅鸭,街西的王家奶房、李小五糖人,特别是李小五的糖人,好吃又好看,他会捏各种形状,有白马、鲤鱼、飞龙…… 我叫北辰去买糖人,只要吃一块糖人,就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 北辰去后好久都没回来。 他向来行动如风,不管吩咐他做什么事情,从没让我等这么长时间。 我十分焦急,到旁边的茶水铺子找了个空位,小二打来一壶淡茶,我喝下一大杯,只感觉肚子胀,毫不醒酒。我又倒满一杯,端到胸前看茶水中的影子,苦笑着摇摇头。陆母总是有那么多规矩,继母也有那么多规矩,只有爹爹不会在我面前讲,男子应当如何如何,女子又应当如何如何。他只会说,做人要有担当,快乐就行。 “为什么她们跟姓赵的一样讨厌,总是霸凌我们这些无辜的老百姓?” 我边抱怨着边喝完茶,勉强站起身,却在转身时,又看到了那个温润如玉的白衣公子。 他站在离我不到十步的地方,慢慢走到我这边。 这样的对视让我心慌意乱。 我并不认识他,他却好像对我很熟悉,盯着我瞧了半天。 对上他的目光,这让我不知所措,只好装作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喂,你干嘛一直盯着我看,我们认识吗?” 他的脸上仿佛永远挂着那一丝淡淡的笑容,就像四月的阳光。我想他不会像我笑起来那么奔放,恨不得满地打滚,也不会像北辰的表情,整日都那么冷淡。 他的声音特别好听,和他的笑容一样温暖。他指指我的衣服,对我说:“人不认识,倒是认得这身衣裳。” 我有点惊讶,也有点慌神。 这件青色长衣没有华丽的刺绣装饰,用的却是极好的布料。 莫非他看穿了我的身份? “我有一个好朋友,最喜欢平江的水云衫,”他笑着说,“这位朋友常说,在他家中,有人爱偷穿他的衣服,尤其是一件青色的水云衫。” 我惊慌失措,立刻否认道:“喂,这不是偷,这是借!小二,快结账!” “一壶茶,两文钱。” 我伸手往怀中一掏,空空如也,最后一文钱刚给北辰去买糖人了。 “我请你喝茶,你请我听故事,咱们公平交易。不妨讲讲这件衣服?”他坐到我的对面,将一锭银子摆在桌上,柔和的眼神中并没有半点恶意。 我以最近的距离看他的脸,俊朗的容颜,加上一抹温雅的微笑,这样的笑容谁见了都会心花怒放。 小二揣着沉甸甸的银子,立马加上一壶好茶和几碟零食,还笑嘻嘻地给新来的客人添了一只白瓷茶杯。 我忽然来了兴致,给我们各自倒满茶,一口饮尽。那白衣公子也端着茶杯喝了一口,似乎没听故事就不打算走人。 “你认得平江的水云衫,看来身份不简单,”我说,“衣服有什么好讲的,给你讲讲我教训姓赵的那件事,就发生在刚才酒楼边上。” “你对姓赵的似乎颇有敌意。”他摇着手中的白扇问我。 “那当然,别以为与皇家宗室同姓就可以横行霸道!”我顾不得温良贤淑的形象,借着酒劲,把埋在心中许久的话,以及对恶霸的气愤、对老斑鸠的不满一吐为快。 真是难得,竟然有个仙人模样的公子愿意坐下来听我讲故事。 我讲完故事,又问他:“你说说,姓赵的是不是很可恶?光天化日之下竟敢逼良为娼,强迫小丫头去聆音阁卖艺!禽兽不如!” 他低眉轻笑,把玩手中的折扇不发一言。我后悔说了太多话,俗话说言多必失,喝酒,打架,大家都不喜欢这些。我怀疑他也对我产生了偏见,认为我是个不懂规矩、整日胡闹的人。 “你不喜欢我的故事?”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坐下,抛着花生米,看它们在手掌里上下飞舞。 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我。 “我喜欢。”白衣公子合上折扇,笑着说道:“姑娘讲得生动有趣,内容也丰富多彩。惩奸除恶的品性更是难能可贵。” 我听到他这话又喜又惊,心中澎湃不已。喜的是仿佛遇见了久违的知己,惊的是他看出我女扮男装:“你难道真的认识我?” “声音,容貌,身段,最重要的是味道,我实在想象不出会有男人使用胭脂雪这类胭脂。”白衣公子说道,“你这身衣裳名叫锦绣河山,出自平江红楼绣坊。这家绣坊的水云衫每年会出十二种样式,他们家还有一个规定是,每一种样式只会绣一套衣服,十年内都不会再复刻或仿造同款样式。巧合在于我的好朋友刚好也有一件与你一模一样的水云衫,正是在他十六岁生日时,我托人送他的生辰贺礼。”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你若不是小偷,必定是住在务观家中的表妹蕙仙吧?” 我只好点点头,彻底被他识破。 他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安,又接着笑道:“放心,我不会告密。” 我眨着眼,对他说:“可算遇见一个好人了。你不像赵妈妈,她总喜欢向老斑鸠揭发我,跟姓赵的恶霸没什么区别,都是凶神恶煞的坏心肠。” 他好奇问道:“姓赵的真有那么可恶?” “当然喽。如果再让我遇见姓赵的,非扒了他的衣服,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教训一顿!”我光顾着聊自己的事,还不知道他是谁,务观的朋友我大概都见过,但是在私塾里却没见过他,一次也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他歪着脑袋,用折扇轻敲额头,似乎有难言之隐,最后才慢吞吞说道:“其实我也姓赵。” 第三章 在我的印象中,“赵”除了是当朝皇帝的姓,剩下的全是童年阴影。赵妈妈也姓赵,小时候我经常看到她贴在屏风后,或是挂在柳树边,像个挥之不去的恶灵。 同样是姓赵,简直有天壤之别。我见了赵妈妈就头疼,见了这位白衣公子,顿时觉得心情舒畅,跟他相处的时光转瞬即逝,天色不知不觉暗淡下来。 我与他告别的时候,才发现北辰立在茶铺外面等我,手中拿着一个雪花形状的糖人,他与赵公子打了个照面。我恍然大悟,“你们早就认识了啊。” 北辰微微点头,即便见到熟悉的朋友,他也不会露出太多的情绪变化。 赵公子对北辰笑道:“刚听闻你们教训恶霸的事迹,三年功夫没白学,往后既能自保,也可以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了。” 北辰没有搭话,他跟谁都没话说。但是只要细细观察他那双眼睛,可以从澄澈的眼神中读出很多含义与心情。 赵公子也明白这一点,原来北辰所有的武功都是他传授的。北辰不仅会飞鸿踏雪的轻功,刀剑枪棍都耍得漂亮。能做北辰的师傅,可见赵公子更是高人一筹。 我不禁也想拜他为师。 他对北辰似乎还有话要说,眼看天色不早,只叹了口气,告辞离去。 我一时找不到挽留他的理由,更无法开口问他将要去哪里,家住在哪里,我们能否再见面,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月光似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人群中,我才恋恋不舍地跟北辰回陆府。 我问北辰:“下次你学武功的时候也带上我。赵公子这人真有趣,长得也好看,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北辰很为难的样子。 他的眼神好像在说,那个地方他去不了,我也去不了。反正问他等于白问,既然是务观的朋友,务观总不会隐瞒我。 黄昏时分,我与北辰从后门溜进了府内,即便管家没留门,凭北辰的轻功,我俩也能顺利飞进去。我蹑手蹑脚绕过走廊,回到自己的屋子,平时这里没人光顾,除了唐府跟过来的迎香,还有陆府上两个小丫头打扫庭院。 只有逢年过节陆母才会传饭,我不必每日都跟他们同桌吃饭。北辰悄无声息地飞到屋顶上,不见了踪影,他并不和我一桌吃饭,因身份的关系也从不进我的屋子。 迎香摆好碗筷和几样小菜,我像个没事人似的踏进屋里,顾不得洗手,坐在桌前直接拿起猪蹄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跟迎香说道:“早上叫你煮的梅花汤饼呢,也端出来,搭配这个最好吃……” 迎香垂手站在旁边直哆嗦,时不时还往屏风后偷瞄一眼。这时屏风后突然走出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一口烤猪蹄噎在心里难受得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赵妈妈。 她端着架子从屏风后走出来,阴阳怪气地对我说:“唐姑娘,老奴奉大娘子的指令,来检查姑娘的女则抄录。” 上次十遍女则,务观帮我抄了一半;再上次五十遍,北辰迎香都来帮忙了;而这次陆母变态到要我写三百遍,我气得吐掉满口猪蹄。 更让我生气的是,每次赵妈妈都没经过我的允许,私自闯进我的房间,一声不吭很吓人。她上下打量我的眼神,跟今天遇到的恶霸同样让人不舒服。她见我穿着务观的衣服,冰冷的脸色更难看了。 赵妈妈立刻命令迎香替我更衣梳洗。我心里大喊苦啊,她又替陆母抓住了我的一个把柄。 务观从平江买来的衣服都很好看,而陆母给我定做的必定是红配绿,背后必定绣着夸张华丽的菊花,梅花,桃花……我十分猜不透陆母的审美。 赵妈妈轻蔑地笑着,她知道我拿不出三百遍女则,又要去打小报告了。 “明日大娘子去云门寺拜佛还愿,还请姑娘今夜早些休息。”她说道。 “我也要去吗?” “这是大娘子的意思,请哥儿姐儿们同行。”接着我又听赵妈妈“教导”了一番,无非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念叨完了我昏昏欲睡,食欲全无。迎香打水替我洗脸时,详细说明了烧香拜佛的安排,但是我实在太困了,一句也没听进去。 夜间梦到我在抄录女则,可陆母仍然觉得不满意,罚我将世间的书都抄录三百遍,我被囚禁在小黑屋内,伴着烛火和笔墨纸砚,终生不得踏出大门。这场梦太惊悚了,我吓出一身冷汗,一睁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屋内阳光明媚,我安心地松了一口气。 迎香端着水说务观在门外等候我多时,手里还拿着一摞纸。 我连忙奔下床,披了件外衣就请他进来坐。因为我知道府中上上下下只有务观是真心为我着想,他如若不是得了好词分享与我,便是已经知道我又接受了陆母的罚抄任务。 果然,务观拿在手里的是工工整整的三百遍女则,全部模仿我的笔迹,我感动不已,竟不知他昨夜花了多长时间来抄录这些。 “你可以交差了。”他说。 我不知道怎样感谢务观,只好对迎香说:“昨天集市上我带回来的糖人呢?快拿出来。” “你又去街市了?”他显得十分惊讶,语气中充满关心,生怕被他的母亲知道后,又担心我会遭到惩罚,“下次我陪你一起。” 我高兴极了:“今天不是要去云门寺么?烧完香,你带我到街东去走一趟。” “你想要什么,我叫人买了送过来。”他低着头,好像另有心事,“秀芸也会去。” 我满不在意,“赵妈妈昨晚上告诉我了,还有你的两个哥哥,府里的哥姐儿都去。” “云门寺有个测字的大师,听闻找他测算的人都说特别灵验,”他突然望着我,眼中有些焦虑,“蕙仙,你当真不知道母亲带我们去云门寺的用意么?” 我从六岁来到陆府,这十年间,陆母的心思我只知道一条,时时刻刻都在想花招处罚我。我摇摇头,“寺庙里除了烧香拜佛,还能干什么?测字算命有什么稀奇。” 务观思虑半晌才道:“母亲打算亲自操办秀芸的婚事。” 我搞不清他想说什么,王姑娘是老斑鸠的干女儿,去年她来陆府的时候,刚好在府中办了十八岁生辰礼,和务观同龄,今年出嫁合情合理,“有不妥的地方么?” 务观扔下一摞纸,好像有些生气,又好像有些惆怅,什么话都没说清楚就独自走开了。 迎香收好纸张,她也变得吞吞吐吐,“姑娘怎么不明白呢?大娘子既要给王姑娘说婆家,同时又要给三哥儿挑选新娘子。姑娘可知大娘子的意思是要亲上加亲么?” 第四章 我大吃一惊:“你从何得知?” 迎香挑了支鎏金蝴蝶银钗,戴在我发髻上,接着说道:“姑娘就是借奴婢十个胆,奴婢也不敢偷听大娘子的话。前几日奴婢打完水从后庭经过,偶然撞见大娘子与王姑娘谈及婚事,王姑娘心仪之人似乎是……似乎是三哥儿……谁不知三哥儿与姑娘您才是青梅竹马,从小一处吃饭,一处读书,一处玩耍,就连陆老爷也有意替姑娘做主,将来定是要许给三哥儿做新娘子的。没想到自从来了个王姑娘,陆老爷便不再提您的婚事了……” 我打断她的话:“王苑本来就是姨娘的干女儿,按辈分来说比我亲近得多,替她张罗婚事有什么奇怪。大清早议论这些也不害臊,莫不是你这丫头也想嫁人了罢?” 迎香扑通一声跪下,急忙说道:“姑娘哪里的话!奴婢为着姑娘考虑,您也不该拿奴婢取笑!” 我拉她起来:“跟你闹着玩呢。务观想娶谁便娶谁,再说王苑生得标致,性情又温顺乖巧,深得姨娘宠爱,她若做我的表嫂,我倒是真心诚意想去给她道喜。” 迎香急着说道:“那姑娘可曾为您自己的将来做过打算?” 我笑道:“咱们天生丽质,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对不对?” 其实我哪有心思考虑这些东西,只要不用闷在府里看陆母的脸色,哪怕出门喝一口女儿红,我就心满意足了。 梳洗打扮完毕,我还在琢磨王苑出嫁这件事,陆母那边却传话过来,要我待在府内好好思过,不许出门,也不必去云门寺了。 必定是赵妈妈在陆母面前添油加醋,说了不少关于我的坏话,务观昨夜抄的女则只派上小用处。陆母要我绣完十个香囊,并且派赵妈妈监督我,绣完还需重新学习一遍各种礼仪,尤其是服饰与用餐的规矩。我既高兴,又十分郁闷,高兴的是不用对陆母笑脸相迎,郁闷的是单独留在府中,跟赵妈妈大眼瞪小眼。 绣到第三个香囊的时候,我的心思像庭院内被柳絮搅乱的潭水。迎香往日说的话此刻回荡在我的耳畔。我不记得她是什么时候跟在我身边,也许是在年幼时就被爹爹买回府中,伴我左右。她虽然不识得几个字,要说人情世故这个丫头也不比我有多少经验,刚来陆府我经常因为小事犯错,务观救得了一时,却不能每次都替我解围,四下无人时我只能把心中的秘密悄悄说给迎香听,陆府中除了务观,唯一能依赖的只有迎香。她每日做些端茶递水这等无聊的小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将我的饮食起居照顾得很好。有一日我教她读诗,迎香最喜欢李商隐的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说女子若最终都是嫁作他人妇的宿命,必然要嫁给与自己情投意合、心有灵犀的那个人。 我拾起书桌上的一纸旧墨,再读李商隐的那句诗,只读到“心有灵犀”时,脑中忽然冒出一道白衣身影,他的每个动作和每个表情都历历在目,想起他的微笑,我竟然也情不自禁扬起嘴角,这种念头真是莫名其妙。 迎香跑来告诉我一件稀奇事,陆母从云门寺拜佛回来后,半字不提亲上加亲的话,好像要给王苑重新选户好人家。 我悄悄问迎香:“姨娘一心想让王苑嫁到陆府来,这下岂不是落空了?” 具体的情况迎香也不知道。测字的大师说王苑命中大富大贵,能与皇亲国戚结一段好姻缘,那么陆母也会被封个“夫人”、“淑人”的名号,成为皇室的亲家。 我对此事不感兴趣,扔掉针线要去问务观另外一件事,顺便给王苑道喜,想问问到底是哪位皇子皇孙运气这么好,能娶到陆母的掌上明珠。 迎香拉住我的胳膊,手指着旁边打盹的赵妈妈,小声说道:“姑娘别去,香包还没绣完呢……” 想起赵妈妈的厉害,我乖乖坐回原位又拿起针线与香包,免得再被她扣上一个做事半途而废的罪名。我望着窗外发呆,不知何时能再见那位赵公子。务观的爷爷曾是尚书右丞,府上有越州城里最大的藏书楼,名门子弟花尽心思要来陆家私塾念书,挤破脑门都想得一次机会,偏偏从没见过赵公子一回。 吃过晚饭,陆母叫我去德致堂,那是个我去过无数次但是每次都会胆战心惊的地方。陆母对我说的无非是“女子应当”和“女子不应当”诸如此类的话。我瞅着迎香暗中使了个眼色,迎香会意到我的心思,立刻跑去搬救兵。 北辰像我的影子似的,护送我走了一段路,不过他总是喜欢隐匿在黑暗中。 只要迎香顺利通知务观,陆母也不会罚我太重。务观是陆母的第三个儿子,陆家搬来此处定居的途中,陆母在船只上生下了他。务观还有两个哥哥,陆潇与陆淞,据说并不是陆母的亲生骨肉,而是病故的小娘子所生,所以府中只有务观深得陆母宠溺。生下他之后陆母一直没再怀孕,结拜姐妹的丈夫战死沙场,陆母就认了王氏的遗腹子做干女儿,去年王氏离世,王苑无依无靠,被接到了陆府上。 很奇怪的是,到了德致堂里,陆母并没有批评我的意思,以往的规矩只是稍提几句,然后谈到她今日去云门寺的见闻,又问起我的生辰八字,我如实说明。 陆母的嘴角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但是很快又消失了。 德致堂中的那副画我看了无数次,还曾经临摹过画上的老斑鸠,在老斑鸠的脸上添了个大王八。那副画出自曾先生之手,曾先生的画好看,诗也写的别具风格。他写过吃杨梅,养菖蒲,也写过品荔枝,赏榴花,通俗易懂且妙趣横生。甚至上次务观他们玩投壶,曾先生也即兴作了一首小诗……我正回忆那天投壶的情景,突然听到陆母最后的说辞,越听越觉得糊涂。 她劝我在家中规规矩矩,少出门,少闹事,少惹麻烦,“你这小孩子脾气得改,以后做了我陆家的媳妇,没半点稳重的样子,怎么能管理好府上的大小事务?” 我稀里糊涂听她讲完后,从德致堂里出来时满脸通红,迎香还当我被打了耳光,慌慌张张要找冰袋子,“奴婢没用,晚去了一步,三哥儿去前厅会客了。大娘子再怎么责罚姑娘,也不该对姑娘动手啊,您犯了天大的错误也是她的外甥女,大娘子怎会下如此重手……” 我只顾走到自己屋子里,才问迎香:“你说我要是嫁人了,和现在会有什么区别么?” 迎香一脸困惑。我托腮望着天上的月亮,反复思量陆母的话,深深感觉不安。迎香没嫁过人,她肯定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第五章 我做梦也猜不透陆母在想些什么。这次训话跟以往都不一样,这次陆母不仅没有斥责我的行为举止,还意在强调平时应多与王苑接触,少惹是生非。她指明过几天立夏,王苑要在她的庭子里开茶花会,我可以过去协理后勤。 我十分不愿意去,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合群,陆母举办的赏花、游园或是其他的宴会,我常常推三阻四,与不喜欢的人相处起来真心困难,明明话不投机,却要掩藏心中的不愉快,再装出笑脸迎人。 我正思考如何回绝,迎香却劝我道:“既是大娘子的意思,姑娘又没有正当的理由拒绝,不去似乎不太好吧?让奴婢替姑娘准备一些礼物,这次不止府里几个姑娘,还有其他亲戚姊妹要来赴约。” 她的意思我都懂,趁此机会多多结交朋友。我只好割爱,挑出最喜欢的桂花酒和古玩意,托迎香打包装好。迎香看到我的礼物,皱着眉,脸色古怪,最后她替我选了两盒胭脂雪香膏,两把美人蒲扇,两串水晶香珠,在立夏那天半推半劝将我哄出了门。 我跟不熟悉的姑娘们坐在一起喝茶,心中总有一些尴尬。而且还要假惺惺的互称姐妹,不知暗中会给对方取什么样稀奇古怪的绰号。不过我不讨厌王苑这个人,她第一次来到陆府是寒冬腊月的天气,她穿着单薄的衣服,好些天都肿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我对她的感觉大多是同情。虽然我们同是寄人篱下,我再不济还有个爹爹,她却是父母双亡,也没兄弟姐妹,实实在在没有依靠了。 务观与她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陆母很久以前就挺喜欢王苑,想把她变成真正的陆家人。她越是一心撮合王苑和务观,反倒弄巧成拙,务观每次都借着理由逃到我这里,于是陆母又多了一个埋怨我的理由。务观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第一个想要送到我这屋来,平日也很少见他喊秀芸的名字,更不会拉着秀芸去街上玩。 我那时还未开窍,不知何为儿女情长,直到陆母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又提及务观的生辰八字。我不信测字,可我知道长辈们在谋划儿女婚事时,都有测字的规矩,看看双方的八字是否相合,属相是否相冲等等,再依照八字选出最佳的黄道吉日,下聘定亲,这婚事算成功了一半。 我突然明白了陆母亲上加亲的意思。陆潇大哥和陆淞二哥都已经下过聘礼或者写过婚书,他们的婚事早就木已成舟。眼下王苑的八字似乎与务观不那么匹配,陆府上下还有谁能嫁给务观表哥? 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大概就像陆母那样,会和丈夫生娃娃,会主持家里大小事务,要学会看账本,学会帮丈夫处理好各样内务,那就再也不得空了,那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从来没见陆母出门逛过街,继母也不会去马场骑马,好像在与男子成婚之后,她们就失去了自己的时间,失去了自己的活动与爱好,也完完全全失去了自己。 迎香虽能安安静静听我讲话,我心里的秘密她都知道,可是她也只是听着,既出不了主意,也理解不了我的真实心情。我不能把心里这些话说给务观听,现在连见了面也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在陆母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提及确切的时间,我和务观这事还没一个准信。 王苑的茶花会热闹非凡,有很多人来参加。我老远就见一个抹胸绣着金凤图案的姑娘,在人群中很是耀眼,许多人围着她,跟她攀附,还送她礼物。后来才听其余人说到她的名字,原来是秦姑娘,父辈在朝中做了大官。 王苑一眼看到了我,从人群里朝我笑着走过来,她的眼神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好似这个人从来没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加入她们的茶花会,简直是一件比刺绣抄书还无聊百倍的事情。她们从不吟诗作对,只管姐姐妹妹的互相夸赞,这个说姐姐的簪子好看,那个又说妹妹的胭脂不俗。 在一个陌生的聚会上,我总是束手无策,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插话,甚至连双手双脚都无处安放,那种感觉太难受了。 总之,这次茶花会上我一直在假笑,后来借自己身体不舒服为由,匆忙离开了她们。 若说起跟朋友聚会,我并不是那么讨厌聚会这件事,务观被邀请去沈家小园作客时,我经常央求他带着我一起,务观也非常乐意。 沈家兄妹喜欢与务观比试书法、下棋、分茶还有弹琴,我什么事都不干,就坐在园中小亭子里,一边观战,一边吃辣子肉。 沈家腌制的辣脚子别具风味,与大街上刘一哥辣椒酱味道不同,刘一哥的辣椒酱用鱼头鱼尾做出鱼汤,再切好姜末配汤汁。沈家的辣酱用的是芥菜,辣味特浓,直窜鼻息,炒一盘辣子肉绝对风味独特。 沈轩和他的妹妹沈琳合作了一曲高山流水,却输给了务观与我合作的凤求凰。沈轩是大哥,可是长着一副美人脸皮。沈琳虽取了个美玉般的名字,性格却像男孩,不爱戴钗环翡翠,特别爱穿男装,这点我俩倒是志趣相投。 沈琳与我厮混久了,喜欢趴在我肩上,从我的碟子中捡肉吃。她说:“论书法、棋艺和曲调,我和哥哥都不如你家的三哥哥,若要论茶艺,我们都不及你。四姐姐不妨露一手瞧瞧?” 分茶又叫茶百戏,在茶汤上做出各种图案,因此又被称为水丹青。我一时想不到作什么好,只见池塘上落花纷飞,两只小燕穿梭其间,便即兴作了一幅《落花双燕图》,沈琳拍手称妙,懒洋洋地瘫坐在石凳上,吃着酒说:“无论比什么,都输给你们了,先免战休息一会儿。不过,待会儿我们比作画,你们不见得能赢过那个人。” 原来还有一位客人要来。 我们一边等待那个人的到来,一边吃着香气四溢的辣子肉,加上几壶爽口的梅子酒,又酸又甜又辣,吃饱喝足再打个盹,方不负大好春光。 我抱着酒壶在池边四处寻找阴凉草地,北辰帮着搬出许多果盘。 沈琳问我:“怎不见秀芸姐姐,你们总是一处来一处去的?” 我白了她一眼:“谁跟她一处来一处去。姨娘要给她找婆家,估计过不了多久,她就出嫁给别人做新娘子了。” 我又问她:“如果我们以后都嫁人了,还能像现在这样,有事无事都聚在一起吃酒作乐么?” 沈琳思虑半晌,含含糊糊也说不出将来的情况。 第六章 我枕着胳膊,躺在池边一棵梨树的树荫底下。务观似乎觉得四仰八叉的姿态不太好看,一味地催促我去屋里睡:“快些起来罢,地上到底寒凉。” 我打了个哈欠,用绣帕蒙在脸上,推搡着他说:“你去别处坐会,莫来烦我。” 没过多久,沈家小园来了两位新客人,先到园中的是陆潇。陆大哥刚接了官职,从五品刺史,只挂着虚名,没有实际差事。他见我睡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有点惊讶,不过他见惯了我这样,只是略笑着对我说:“四妹妹可别着凉。” 我揭开蒙在脸上的帕子,左胳膊有些发麻,换了另一只手搁在头下,对他说:“不妨事。小琳子方才夸大哥的画好,将这里所有人都比下去了,何时对颜料感兴趣?” 我记得他样样都好,单是以颜料作画还差些火候。 陆潇摸着头说:“不知四妹妹说什么话,这一行我确实不通。” 我还没来得及接话,就已经不能动弹了,因为跟在大哥后头过来的还有一人——陆潇身后出现的那道白衣身影是赵公子。 我并不知道赵公子与沈家兄妹也是好朋友,所以不曾料到所谓擅长丹青的客人就是他。北辰毕恭毕敬站在凉亭外迎接贵客,务观和沈家兄妹的态度也格外客气,各自放下手中杯盏,起身相迎。我抱着酒壶,捏着没啃完的枇杷,嘴边汁水还没擦干净,滴得满衣都是。我一骨碌爬起身,头发丝上沾满草屑。 大家见到赵公子的表情很奇怪,他们好像既是朋友的关系,又有地位与身份的差距,因为没有人像刚才那么随性嬉笑玩闹,除了我松松垮垮,其余人皆在瞬间变得极端紧张,都朝赵公子鞠了一躬。 赵公子则微微抬手,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我吐掉嘴里的枇杷核,突然间见到这白衣身影,竟然说不出的喜悦,真是梦想成真了。我一定要问问他的名字。 赵公子仍然像那天穿着一身白衣,拿着白扇,佩戴着白玉佩。他见到我开口第一句便是:“好久不见,这样的打扮较之水云衫,也挺漂亮。” 那日虽是男装,但起码穿着得体,干净整洁,不应该像今日这般懒散。我摘掉头上杂物,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拱手作谢道:“就说这位小哥眼光不差,不仅善于发现美,也懂得欣赏美。” “姑娘谬赞。” 他朝我笑了笑。北辰头一次露出吃惊的表情,睁着一对桃花眼圆溜溜地看着我,我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只知道你姓赵。” 赵公子忽然大笑:“抱歉,那日忘记做自我介绍了,一时很欣赏姑娘的独特,不像宫中的人。” 经过务观介绍我才得知,眼前这位白衣公子是他经常提及的那个有趣的好朋友,名叫赵士程,表字子惜。 他的身份可不一般,在这越州城里,我见过最大的官是务观的爷爷,可是赵士程的地位比务观的爷爷还要高得多。他身上流着皇室血脉,是仁宗十公主的侄孙。十公主何许人也,咱们当朝皇帝曾祖父的姑姑便是这位十公主。他的父亲赵仲湜则是太宗的玄孙,他老年得第五子,正是眼前这位和务观同岁的年轻人赵士程。 我细细想了一番,立刻倒吸一口凉气,赵士程虽然年纪不大,说起来辈分却大得吓人,算得上是当朝皇帝的爷爷辈,他的父亲赵仲湜可以称皇帝的曾祖父了。 不过因为年龄较小,虽袭有官职,也只是正四品承宣使,与大哥陆潇差不多,也是有名无实的散官罢了,怪不得他一进园子,原先热闹洒脱的气氛一下子消失不见,每一个人对他都怀有一种敬畏感,即便他是他们的好朋友。也怪不得我从没在陆家私塾见过他,皇家宗室子弟自然会在皇宫里读书,陆府私塾规模再大,也比不上皇家学院。 他们寒暄一阵,方坐下吃酒。后又比赛作画,我站在旁边静静观摩,从来都没有这么安静。案几上只能供一人施展的空间,他们先把机会让给务观,务观提笔画了一幅山水图,我踮着脚看了一眼,山是山,水是水,松树是松树,飞鸟是飞鸟,每一样事物都极其传神。我不会点评画作,只跟沈琳一样拍手叫好:“如果没有比这再好的作品,务观又当夺魁了。” 我赞不绝口时,赵士程却心有成竹,好像充满信心的样子,笑着拿起一支最粗的毛笔,不取颜料,也不思考画作的构图,湿润笔尖,蘸两下墨汁,提着衣袖,朝宣纸上随手一挥,从纸的左边画到右边,纸张中央便留下了一道墨痕。 我看着看着不知他想画画还是写字,也不见他画其他东西,只往纸上洒一片水,不多不少,墨就朝着上下两个方向晕染开去。 他搁下笔,左顾右盼,最后从我发髻上轻轻摘下了一片青翠的竹叶,用最尖的部位蘸取墨汁,在宣纸右下方空白部分简单勾勒几笔,描绘出一个渔夫撑船而过的剪影。 我根本不会欣赏,若只见过务观的画,那么我会认为务观的画是最好的,因为他跟曾先生学习过,得到先生多次赞赏。可是今天瞧见赵士程的画,倒觉得有点新奇,没想到还能用竹叶作画。他不考虑作品的构图,也不把石头树木花鸟画得齐全,就是那么简单一笔,再加上水晕染开去,上边就是天空,下边就是江河了。 我知道一定是心中有江河的人,才能画出这幅水墨江山图,我也知道一定是心中有江河的人,才能看得懂他笔下的大好河山。 不知怎的我想起迎香喜欢的那些诗句,还有她对我说过的那些词语,什么情投意合,什么心有灵犀,这些词语和诗句,对我来说只是普通的词语和普通的诗句,从来没有特殊的含义。今日再见这道白衣身影时,那些词与诗好像都赋予了特别的意义。情投意合是他,心有灵犀是他,此情可待成追忆也是他,所有美好的诗句都与他相关。 我从他手中取过竹叶:“小叶子也能作画,有什么技巧?” 他笑道:“作画不在工具。” 我说:“我知道,在于我没长着你那双灵巧的手。眼睛看见了,学会了,手还没学会。” 午后暖风吹皱了一池春水,几番闲谈,沈轩与务观两人对弈,陆潇和赵士程在池边垂钓,我和沈琳坐在岩石上看他们钓鱼,满天白色的落花吹拂在衣袖上,我竟不知不觉又躺在树荫下睡着了。 待我睡眼惺忪醒过来时,赵士程坐在我面前,他借走我的帕子,包裹了一包落下的梨花递给我。 我枕着梨花,既舒服,还闻到了一股清香。 据说赵士程将随父亲常住在越州城里,虽出身于密州,长在皇宫内院,论祖籍同我们一样,也是越州人士。我不禁大喜,感觉与他见面的次数会有很多。 对于赵士程的喜欢,也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陆府的马车在月光中来到沈家小园,接我们三人回府。我从记忆中的只言片语,幻想出一个白衣身影,缓缓走在满城月色中,不染凡尘。 第七章 迎香帮我选的礼物很受王苑喜欢,尤其是那两盒胭脂雪香膏。她为了表示感谢,特地带来一盒宫花首饰送给我。 那些珠翠产自临安七宝社,花样新奇,价值不菲。 可我并不喜欢宫花,对珠宝首饰也不感兴趣。王苑随身带来的除了首饰,还有一包燕窝。那日茶花会上我假意称自己胃不舒服,早早回屋歇息,王苑还信以为真了,因此托人买了上好的燕窝,据说燕窝炖粥具有滋养肠胃的功效。 难怪府中不光陆母喜爱她,甚至连打扫庭院、挑柴烧火的仆人们,都对王苑赞不绝口,不仅夸她美貌多才,也夸她心地善良,简直是菩萨心肠,对仆人们都十分体贴,将来谁娶了她为妻,那个男子必定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这温顺贤良四字,我始终学不像,不及王苑十分之一。 她说话的样子总是让我想起赵公子,眼神温和,语气也温和。但是她毕竟不是赵公子,话语也不是我爱听的内容。她像我的长姐一般,每每掏出肺腑之言,劝诫我多做一些针线活,少惹陆母生气。 这句话我并不赞同。即便我不去招惹老斑鸠,她也会莫名其妙地生气,比如迎香抱着我的诗词,返回屋里,支支吾吾说:“姑娘……三哥儿恐怕不能给姑娘评改诗词了……” 我问到底怎么回事,原来陆母正好待在务观屋里,见迎香送去诗词,便以“不务正业”为由,不许我再做这些“俗词”。 着手写诗已有好几年了,虽然写得不好,比不上务观,但心里总想弄出一本诗集,再邀请三五好友成立一处诗社,我觉得那样的生活才算有滋有味。不该像个木头人整日刺绣,我又不是绣娘。 天气逐渐炎热,在府中写诗消遣时光的计划被老斑鸠打破,我心中郁闷,又想出府去逛逛。 于是王苑前脚刚走,我就支开迎香,然后拉着北辰,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后门绕去了酒楼。 这回我要了一坛子女儿红,还没倒酒,只见一群商人模样的大汉围在圆台边,他们不怀好意地嘿嘿笑着,嘴里流出恶心的哈喇子,还伸手去扯圆台上舞姬的裙摆,让人看着很不舒服。 我跟北辰说道:“这些金人就是欠揍,假如我是你该多好。” 北辰的眼中露出疑惑,他在问我怎么知道那些商人是金人。 我不喜欢过问朝堂政事,但爱与务观研究各地美食风俗。有一次聊到金人的衣着打扮,务观告诉我,他们冬天都穿着动物皮毛制作的衣服,富人穿貂皮和狐裘,穷人就穿牛羊马犬等皮毛做的衣裳,到了夏天金人也穿缎子、锦罗,但跟我们宋人又有不同。 我指着他们说:“在我们的街市上,可以凭借衣服辨认商贩的行业,做买卖的都戴有不同颜色的头巾。可你看他们的裹头巾,十字缝里镶嵌着珍珠,身份必定不是普通百姓,再有,为首那个圆头黑脸的男人,耳朵戴着金环,脚上穿着高筒靴,背后袋子里装的大概是一柄短刀,他肯定是金人。” 北辰立刻站到我身侧,眼中闪现出警惕性。 那些打扮成商人模样的金人,围着台子上的舞姬,邀请她陪他们喝酒,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图谋不轨,想趁机戏弄那个舞姬。 其中一个大胡子男人还对舞姬拉拉扯扯,说他付了一大笔钱,舞姬就得陪他去房间里过一夜。 店家给几个金人点头哈腰,忙上前拉开他们,道歉说:“几位大爷不好意思,咱们酒楼的舞姬只卖艺,不陪客人睡觉,几位爷要是不尽兴,隔壁醉春楼里的姑娘……” 那大胡子一甩手,将酒坛“哐当”一下砸碎在地,一把推倒店家就说:“滚开!老东西!什么卖艺不卖身,少在这里装清白。今日不陪老子几个快活快活,信不信老子让你跟这酒坛子一个下场?” 其余金人个个得意忘形,说些粗鄙之语,一边调戏台子上的那位舞姬,一边给她倒了三大碗酒,意图灌醉她再实施他们肮脏的想法。 店家劝说不管用,无可奈何地看着舞姬被扯下一条腰带。 我“啪”地搁下手中酒杯,不等北辰拉我就走到他们面前,也不正眼瞧他们,端起三碗酒咕噜咕噜全都喝下,然后说:“我认得一个郎中,他医术高明,专治耳背,听不懂人话的都能治好。脑瓜子不好使的也尽管找他,我保证你们三个月内,就能痊愈得如同正常人。” 圆头黑脸大哥不知所措,他身边的小弟附耳说:“大哥,听这小子的话……好像不是什么好话。” 我笑着说:“我可没指名道姓,谁有病谁去医治。” 那小弟又道:“这小子骂咱们,说咱们有病!” 为首的大哥瞪着眼,抽出布袋子里的短刀,吓得四周客人乱逃。 我对这些打架斗殴的人极度没有好感。他们分三种,其一是像那个收保护费的恶霸,或者是卖肉卖鱼的小贩,缺斤少两,欺诈百姓;其二是住在无忧洞的歹徒,别看住所的名字好听,其实就是住在桥洞和下水道的歹人,他们杀人放火,拐卖儿童和妇女,无恶不作,官府找不到也抓不住他们,北辰应该是被那群人拐走的,务观一直没找到他的家人。比他们更可恶的就是第三种人,这群像强盗般的侵略者。 为了替那名舞姬解围,一场恶斗在所难免。北辰只用一只手就捏住了对方的短刀。被他空手接白刃的头目好半天才回过神,其余众人纷纷扑过来,一个接着一个像下饺子似的,通通跳到北辰身边,最后都被北辰打得落花流水,躺在地上叫唤。 我正拍手叫好,北辰突然惊慌失措,我并不知道在我身后冒出一个贼眉鼠眼的小个头,提着短刀直奔我而来。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空中飞过一个白衣身影,他手中握着一把白色的折扇,随手转了几圈,就用那把扇子把那小子击退了。 我细细一望,是赵公子! 我以为天底下武功最好的是北辰,以一当十都不成问题,但是见他出招,我总担心他会不小心弄伤自己的拳头。务观不会武功,陆潇和陆淞也不会武功,大概是因为朝堂上重文轻武的观念很深刻,很少有人尊敬武将。我本来也不喜欢舞刀弄枪,今日见赵公子耍了这一回折扇,忍不住想求他教我武功了。 我见过别人打架,漫画图上也有很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那时候我只觉得岳将军手中的枪和弓箭才是最帅气的兵器,竟不知连一把普通的折扇也可玩得如此潇洒。 可见,扇子在我手中,只是一个没有声响的蠢物,白白浪费。 那些金人还不至于蠢笨如猪,先被北辰教训了一顿,又见白衣公子凌空而降,心知他是个高手,不敢多留,屁滚尿流地退出了酒楼。 店家和舞姬很感谢我们,免费送了我们一桌酒水和小菜。 令我惊讶的是,赵士程不仅坐下来给我倒了一杯酒,当我提及跟他学武功一事时,他笑着答应了我的请求,约好三日后马场见面。 第八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翻箱倒柜找了件最漂亮的衣服,刚在铜镜前转着圈穿戴整齐,又想起今日是去骑马,不是赏花,也不是喝酒,忙叫迎香替我选了另一套衣服。 迎香端着清水,问我:“姑娘要选什么样的衣服,今日是要在府里会见重要的客人么?” 她正好端水来给我洗漱,撞见我的打扮,也许从没见我穿得如此花枝招展,十分意外地看了我一会儿。我略紧张了一下,几乎从不告诉她关于我出府闲逛的事情。她不会说谎,胆子也小,避免让她知道实情后白白替我担忧一整日。 我心知这回瞒不过她,老老实实说出今日行程:“我们是去马场,赵公子教我骑马、射箭,所以衣服既要好看,又要轻便。” 迎香说:“姑娘说的是哪位赵公子,这件事跟三哥儿说过了没?还有大娘子那里,若是赵妈妈来找姑娘,奴婢怎么回她们的话?” 她的担忧不无道理,我想迎香并不是故意使我扫兴,于是回她:“难得一次出门的机会,你就别啰啰嗦嗦了。赵公子是我的朋友,也是务观的好朋友。若赵妈妈问起人,你千万别说我出门去了马场,就说……就说我跟务观去找曾先生讨教书法,务观那么聪明,一定会帮我圆场。” 迎香一脸紧张,拦到我面前急切地问:“听姑娘这话,连三哥儿也不知道此事么?那个赵公子可不可靠,马场会不会有危险?” 我催促着她赶快去找一件合适的衣服:“没事儿。你怕什么,再说还有北辰保护我呢。” 她看了我一眼,委屈巴巴地说:“那姑娘可要早去早回,别太晚了!” 待我换上一身松紧适宜的便服,天已大亮,北辰在后门等我,他的眼中略有惊奇,也有疑虑,似乎在问我,为什么我们要从小门偷摸着出去,为什么不直接从大门正大光明地走出去。 我早就跟他解释过,爹爹和继母送我来陆家学堂的时候,陆母便对此行为颇有异议,她不希望女子读书,也不希望女子才华出众,更别说骑马射箭这些我觉得有趣的事情了。在她眼中,骑马是男人干的事,而且是最低下的武将才会去骑马射箭。务观就很少去马场。 所以,这些趣事,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做,不能叫她老人家知晓。 北辰知道马场的具体位置,我们不便打扰陆府上的车夫,只靠两条腿走到郊外。本来北辰打算施展轻功,带我飞过去,可是万一在大街上被卖早点的小贩见着,一定会吓他们一跳。 我们来到目的地时,赵士程已经骑着一匹白马,在场上溜了一大圈。我望着那道白衣飘飘的身影,遐想无限,尤其是文人墨客经常用文字描绘的少年侠客,很符合此情此景。譬如李白大诗人写的那一句“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说的大概就是像赵士程这般潇洒恣意的风流人物。 我呆呆盯着他,久久不能移开目光,如果我是男人,一定要穿着青衣,骑上白马,再背一把长剑,浪迹天涯,或于红尘中行侠仗义,或于山林间求仙问道,最憧憬的画面莫过于此。 不知看了多久,心中突然冒出一个有趣的疑问,我便开始揣测赵公子家的衣柜里,是不是只有白衣服,要不然怎会连续几次见面,他都是白衣胜雪,从没换过别的颜色。 赵士程拉着缰绳折返回来,笑道:“唐姑娘真准时。” 他带我去马厩挑马,给我也选了匹小白马,同时检测一下北辰的马术。北辰一跃而上,跳上那匹名叫追风的青骢马。他竟不用马鞭,与那匹青白色的马似乎有心灵感应,一拉缰绳,那马就知道北辰意欲何为,甩开蹄子直奔远方,在我眼中留下一道轻快的身影。 我却蹬了半天也上不了马背,北辰转了一小圈回来时,我还在原地打转,只好红着脸,转移话题问赵士程道:“北辰第一次骑马的时候,是不是比我厉害多了?” 北辰诚恳地在马背上点头。 赵士程微微笑着,伸手对我说:“没关系。唐姑娘如果不介意,不妨先感受一回?” 我当然不介意,从来没人带我骑过马:“你是务观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叫我蕙仙吧。” 他笑着拉我上了马背。我不记得我们在马场上究竟转了几圈,也不记得骑马的感受究竟如何,更无心欣赏郊外风光,只是感受到自己心脏狂跳不已,然后随口问了问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这家马场归属于谁,他为什么离开皇宫,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很有耐心地一一为我解答,皇帝对赵老爷子看似厚爱,赏赐住宅与马场,然而当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却日趋严重,这种情况无法得到改变,他空有抱负,却不能在皇宫内院实现。 赵老爷子还未搬到越州城里来,正在旧屋子等着良辰吉日入住新府邸,赵公子不喜欢被拘于宫中,于是一个人偷偷溜出皇宫,提前来越州城“考察考察”。 我笑道:“你可有个把柄在我手里了,原来你也是关不住,喜欢悄悄溜到大街上闲逛的人。” 他也笑道:“彼此彼此。” 绕到马场附近一处喝茶的小棚子,赵士程预先准备好了凉茶与点心,我这才发觉自己的肚子咕噜噜乱叫。为了赶来见他,连早饭也没吃,居然丝毫不觉得饥饿。 下马后我的心中一直都没平复过,脸上发烫,只好埋头吃点心。我不是如此娇弱的人,也不在乎男女授受不亲这些别人制造出来的虚假规矩,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使我如此紧张,使我如此心神不宁?我见赵公子也不拘小节,反倒手把手教我如何御马,稍稍释怀。 我又问他:“你会一直待在越州么?是否可以做我的师傅,只要天气好,就过来教我骑马?” 他望着我说:“先回答第二个问题罢。你若愿意,大可每日到这马场里转一圈,这里的马任蕙仙挑选,我吩咐赵伯一声即可。至于会不会一直待在越州……兵荒马乱的岁月,每个人的生命,每一处值得欣赏的景物,都显得微不足道了。有朝一日,得一知心人,与她策白马,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又岂会将自己拘泥于这一方小小的城池中?” 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早已把他当做半个知己,拍手道:“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啊!我时常畅想游历荒漠戈壁、云山雾海之情景,虽然身限于小城中不能出游,说出来过过嘴瘾也不错。” 第九章 我和他在口头上畅游了五湖四海。他聊完松涛林海,我就描绘沙漠荒原,彼此越发觉得相遇太晚。 随后数天,赵士程每日都约我在马场见面,他教会了我骑马和射箭。我的剑术虽不像北辰那么精湛,花拳绣腿拿不上台面,不过也可以单独舞一套连贯且漂亮的招式。我记得最深刻的三招,分别是花飞满楼、燕子回旋以及醉引太平,因为这三招的名字很好听。 我跟他肩并肩漫步在月色下,长街上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我说:“你教会我这么多东西,从此以后,我只管叫你师傅吧?” 赵士程的微笑中,还藏着一丝我看不透的韵味。 难道是我太见外了?从小到大,我与务观表哥最是亲近,因而人前人后我都直呼他的表字“务观”,陆潇、陆淞与我并没有那么亲密无间,他们称我为“四妹妹”,我除了唤他们“大哥”、“二哥”,四下无人时则直接以名相称。 我搞不懂该怎么称呼赵公子,当心中叫他“子惜”时,脱口而出又变成了赵公子。以“师傅”相称,既比赵公子亲切,又很容易说出口。 赵士程在身旁问道:“蕙仙真想拜我为师么?以后我们只能是师徒关系?” 我深思了一会儿,怕他误以为我接近他只是为了学习武功,忙解释道:“当然不是,我们还是朋友,嗯……很好的朋友。” 他与我有着几乎相同的观念,都期待收复江河、盛世太平,再寻一位知心人,看遍天下美景。 志同道合,应该算是好朋友。 赵士程又问:“所以我们只能是朋友,永远是好朋友?” 我不会察言观色,要不然就不会遭受陆母的责罚这么些年了。我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要我给朋友加上一个期限么?那么,我倒希望期限是永远永远,这辈子都不会失去他这样的好朋友。 可他歪着头喃喃自语的样子,似乎在期待我说些其余的东西。 满街华灯初上,红通通的灯笼照亮了我们的脸庞。我问:“除了做我的师傅、朋友,我们之间还能有什么关系……” 他的眼里折射出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深情,望着我说:“赵士程闲散宗室,清白出身,年十九,无高官,无功绩,仅有痴心专情,以及此生相伴、不离不弃一诺。大抵算得上一个好人家,不知配不配得上你,能否迎娶蕙仙为妻?” 长街上人来人往,闹哄哄一片。 我听不见了,也看不见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没瞎,也没聋,可是周身人潮似乎全都与我无关了。 最后我点点头。 天啊,满心满眼都是这一道月光。他的声音,他的笑容,从此将会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上。 我完全沦陷了。 我相信他与我有相同的感受,因为我们已经忽视了北辰,不知不觉走到陆府门前,才发现北辰早就在门口等着我俩了。 赵士程与我再三道别,决定即日选好日子,亲自来陆府定下婚约。 第二日,又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满院子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我无心再去马场,将与朝思暮想的人结为夫妻,反倒有点胆怯。 昨日他还是我的朋友,可晚上却跟我约定日子,要来陆府下聘迎娶我为妻了。我踱步至后庭,看见曾先生正在画池中的白莲,便将心中疑问与焦虑说给他听。 曾先生说,当我质疑那是爱情还是友情时,它就已经是爱情了。 我和迎香坐在屋里刺绣,偶尔读些诗词。我从来没觉得它们有那么美妙,譬如“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又或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读到那些诗我更坐不住了,不知道赵公子究竟何时才来陆府。 就在我连续发呆五天后,迎香忽然跑过来,在门外急急忙忙大叫道:“姑娘!来人了!来人了!” 我满心欢喜,扔掉只绣了几针的荷包,问她:“是赵公子?” 迎香告诉我,来到陆府的不是赵公子,而是我的继母。 一番周折,我换好衣裳去前厅拜见了继母,得知爹爹的身体大不如前,于是继母赶来陆府接我回唐府看望爹爹。我虽然十分失望,但心系爹爹的身体,便把赵公子与我的事暂时搁置一边,当日收拾好行李,与继母返回老家。 临行前,我在陆府门口等了又等,可是始终不见人影。这一别回家去后,我担心他来陆府见不到我,误会我失约,心中的话又不便对陆母讲明,焦急万分时,正好见北辰站在门后悄悄与我送别。 这两日都看不着他,总觉得他怪怪的。我招呼他过来,他把他最心爱的匕首送给了我。他的神色似乎太过沉重,好像舍不得我离去。继母不同意带一个“男仆”身份的孩子回唐家,我只好答应北辰,一定用最快的时间再回陆府,还会给他带好吃的枇杷,我家里的枇杷树是爹爹小时候跟我娘一起种下的。 “唐婉,”继母在马车上叫着我的名字,她的脸色显然很难看了,“早些启程,不要耽误了。” 我在路口望了又望,仍是空荡荡的,没有那道白衣身影,只好交待府上的一个管家,帮我留心赵公子的来信。这位管家爱喝酒,与我的交情还不错,待他答应后,我方坐上了马车。北辰在远处忍不住颤抖,几欲追随我而来。我觉得北辰的样子很奇怪,务观在厅堂里与我分别的时候,倒没有北辰那么不舍那么紧张。务观笑着与我道别,好像格外高兴,还送了我一件礼物。 我在马车上打开木盒才发现,里面装的是两支金钗。 我从不喜欢金钗,但是务观送的是一对,拼凑起来刚好是一对鸳鸯的图案,看着十分新奇。 除了想念爹爹,在唐府我没有其他归属感。就像小时候过年时,继母把所有窗户都贴上了窗花,单单是我这间屋子忘了贴。这次我回到家中,发现我住的房间是继母匆匆忙忙收拾出来的,还有一股子霉味。好久我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无论是友情还是亲情,都需要用心经营。若是一不小心搁置,那就会渐行渐远,像我与继母这般互相看不顺眼了。 没过几日,陆府的管家果真亲自跑来送信,赵仲湜赵老爷家的公子,终于派人去陆府下聘提亲了。 我喜不自禁,忙让他转告,我已经不在陆府,回到了自己的家。 “赵公子下聘提亲的是王家姑娘,好像不曾提及到您。” 传信的管家言之凿凿,这句话入我耳中,有如五雷轰顶。 “您听错了吧,怎么会是王家姑娘?我跟他讲过我的名字,他知道我搬去陆府念书的原因,也知道我是务观的表妹。他不会记错的。” “小人怎么能骗姑娘您呢。赵公子定下婚约的,确实是住在府上的王家姑娘,王苑。” 我百思不得其解,想是哪里搞错了,“凑巧也姓赵么?” 管家说:“王姑娘许的是赵老爷的幼子赵士程。” 一时间,我张口无言,瘫坐在椅子上不知身处何地。 “一定是搞错了!”我回过神,拉住管家道,“劳烦您再去打听打听,一定是搞错了。与他约定的人是我,怎会是……怎会是王姑娘?” 管家说:“姑娘,您别为难小人了。这件事陆府上下人尽皆知,赵家小哥儿赵士程,下聘定的就是咱府上的王姑娘。只不过,送聘礼过来的是赵老爷与赵家大哥、二哥儿,倒没见赵家小哥儿露过脸。” 第十章 “你的意思是说,赵公子没有亲自去陆府向王苑提亲吗?” 我又惊又疑,这其间到底有什么误会,怎么将王苑掺和进来了? 管家喃喃道:“这件事还真稀奇,小人真没见到那位赵小哥儿,来府上的只有赵老爷、两位兄长以及说亲的孙媒婆,所以约在画舫的相亲会面也就不了了之了。” 这件事确有不妥。下聘定亲当日,男方需由长辈、同辈、媒人一齐陪同出面,双方长辈互相问名,交换帖子,如果女方收下男方的聘礼,则代表接受了这门亲事。听管家这话,要与王苑定亲的主人翁不在场,婚事岂不是中途作废了? 管家又道:“赵、王两家联姻的原因,多半与赵老爷子在朝堂上的事情紧密相关。赵家的聘礼虽然送过来了,赵老爷也亲自与主母交换过草帖,合过生辰八字,问卜测字皆无遗漏。可是赵小哥儿不露面,两人的婚事还是块悬石,没着落呢。” 我暗自思忖片刻,说道:“这样的大事必然引起一波喧哗。” 又叫迎香取来一包银子,交给管家道,“还请小哥费心,帮忙打听一下。赵公子不会无缘无故与我毁约,不知其中是否藏有难言之隐,请你帮我走一趟赵府,见到他本人,当面问个明白。” 管家收了银子,匆忙离去。这一来一去,又过了两日两夜。第三日午后,我再见到管家,他不负所托,果然去城里打探到了赵家的新宅,只是不能进入府中,也没能见到赵士程。他道:“正如姑娘所言。小人没见到赵小哥儿,倒是在赵府外听门口那些仆人说了几句传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忙问:“什么传言?” 管家道:“据说赵公子不愿娶王家姑娘为妻,赵老爷子便将他打发去了北方。” “去北方做什么?” “那些小厮只说,赵老爷这回可真生气了,若是不娶妻,就将赵小哥儿扔到北疆战场上去。虽说现任象州防御使正是赵老爷家的四哥儿赵士衔,因平定贼寇晋升两品,前不久刚调往北疆,与赵小哥儿有个照应也好。但是战场可不是开玩笑的,一不小心脑袋就掉了。赵老爷真狠心哪……” 管家最后告诉我,左右不过这两三日,赵士程便要备马往北方去了。我心急如焚,二话不说随即推门,却撞见继母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走到我门前,拦住我的去路,在她身后站着一个陌生的老裁缝与两位老妈妈。 继母冷淡淡地说道:“急呼呼的要去哪里?不管手中的事多么重要,今日暂先缓一缓。还有你爹爹吩咐过,接下来的半个月内,你在家中好好收收心,别在去街上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胡闹。” 我不喜欢听继母讲话,她一开口我就来气,为什么要抬高自己的身份而贬低别人呢?我从没觉得北辰是不三不四的人,也没觉得喝一口酒就是鬼混、胡闹。 我既不抢劫,也不偷窃,为什么她与老斑鸠一样,总是拿各种各样奇葩的规矩来约束我的行为。可是碍着她是长辈,我是晚辈,又任劳任怨照顾了爹爹十多年,我心中即使积压着再多怨言,也没办法在她面前一吐为快。有许多次想与继母大吵一架,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继母招了招手,指派新来的那个裁缝给我量身定做衣裳。裁缝和老妈妈只记下所有尺寸,却不问我喜欢什么花色、什么绣工,也不问我衣服需要做成什么风格,只顾通身测量一番,然后将所有尺寸送去给继母过目。 我的心思全在赵士程身上,一心想着如何出府见他一面,以为继母只是来给我定制冬衣,所以并没有在意她们的举动。 但继母铁了心要将自己变成门神似的,不管我什么时候出门,早晨,中午,下午,傍晚,她都站在我的门前,用爹爹的话压我一头。 家里大小事务全都交给继母处理,我的生活安排自然也是她说了算,万万没想到只是出个门,在这里却比在陆府还要困难百倍。如果有北辰在我身边,我们大可翻墙跳出去,而我和迎香只能借助梯子。 爬到一半,底下乌压压地围过来一堆人,继母从火光中怒气冲冲地走出来,她并不训斥我,只叫人把迎香绑住,痛打了一顿。 这是她口中所谓的“家法”,两个下人拿粗棍子,把人压在地上,重重地打三十棍以上。 继母在旁边冷冷说道:“好好的姑娘都让你教坏了!” 我气得直跺脚:“不准打!凭什么打她!明明是我要出门,你不让,所以我才翻墙出去!” 继母依然冷冰冰地说:“你见过哪家姑娘,整日在街上乱逛?以前是小孩子,没有人管你,可现在你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说:“难道我出门去见我的朋友也不行么?” 继母淡淡说:“这是你爹爹亲口吩咐过的,他没回家前,你哪里都不许去。” 我真不明白,从我回家的那天起,大家都很奇怪。既然从早到晚都不允许出门,我自然有其他办法,等继母睡熟后,我趁着半夜天有星光,翻墙出去了。虽然摔了个四脚朝天,磕破了膝盖和手腕,早知道就让赵士程教我轻功了。 我凭着记忆摸索去了马场。 天迹泛起鱼肚白,马场上的赵士程一身银白铠甲,手中握着一把银白长枪。 他见到我的刹那,几乎奔向我来,却没有任何唐突的行为,只激动道:“蕙仙,我知道我们早就心意相通,我一定会等到你的!” 我也激动不已,忘记所有的劳累与伤痛。便有想要与他紧紧相拥在一起的念头,也只能压抑着。 我摸着那件铠甲,于心不忍。 银白色的铠甲穿在他身上尽显风姿,但想到他即将奔赴边界,那是战火连天、生死未卜的地方,我实在无法想象他即将遭遇的危险。 摆在他眼前的两条路,无论从任何角度考虑,似乎都不该选择我这一条。只要与他的父亲妥协,娶王苑为妻,将来凭着赵、王两家的关系,封官加爵平步青云都不在话下。可是与我在一起,他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的爹爹早已辞去郑州通判、不过是告老还乡的平民百姓罢了,我也不及王苑才貌双全…… 我问他道:“都是因为我,累你一身戎装,值得么?” 赵士程轻轻笑着,温和说道:“我会证明给父亲看,也会证明给你看,不会让蕙仙等太久。” 第十一章 我说道:“只要你平安归来,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 其实我最期望自己也能身披战甲,与他共同上线迎敌。 这个愿望多么可笑,别说女子上战场杀敌,就连出门约见朋友也难如登天,我搞不懂这些对女子的限制究竟从何而来。古书上记载北魏有花木兰替父从军,那是极少有的例子,才被当做经典录入书册。 赵士程见我眼中充满不舍,便郑重地告诉我,区区一个阿勒根不足挂齿,最多三个月,当金桂满园时,他必在花期凯旋赴约。 我身上刚好戴着桂花香包,是我在陆府绣得最好的一只,因心中时时刻刻念着这道白月光似的知心人,所以用了纯白的绢布。 我解下香包,交到他手中,说道:“我一定会等你的。” 他相信我,正如我相信他。一声“珍重”后,他和护送他的人马扬长而去,我不知道立在原地目送了多久,只记得一想到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他,这一别仿佛就要永远错过他似的,我立刻从马场朝他远去的方向疯狂跑了过去。 我奔跑着,追逐着,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泪流满面,可是我仍然不敢停留一下,只怕脚步一停,我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我飞快地跑着,可是即便我拼尽全力跑着,他的身影还是离我越来越远。我好想回头也骑上一匹马,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对于他的离开,我无可奈何。 我在路口徘徊了很久,眼前不见任何人影,心里也空落落的。 郊外羊肠小道上,只剩下我孤单单的一个人影。我以为我能静静地等他回来,可是我后悔了,就在他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我非常地后悔。我的视线逐渐模糊,我呆滞了许久,最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不知道哭了多长时间,我哭累了,也无济于事。于是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返回家中去,本来不到两个时辰的路,竟然从白天走到夜晚,家里的仆人以为我莫名失踪了,已经在外头寻了我一整日。 我不想走进那扇门,我觉得我的身体虽然还在这越州城里,心却早已飞到了遥远的北方。 丫鬟和小厮都在寻找我,继母见到我的一刹那,她并没有显出有多高兴,反而极度生气,脸色冷得如同冰窟窿里挖出来的一块冰。 她严厉喊道:“唐婉!” 而后发生的所有事都在我预料当中——无非是责罚与训斥,那些话听得耳朵长茧子。不过,这一次不是抄书,也不是面壁思过,继母的手段比老斑鸠狠太多了,她将我关在屋子内,不得踏出唐府半步。 当院子里的爬山虎由低到高,然后变成绿油油的一大片,我这才从分别的失落中清醒过来。眼看已是盛夏季节,院子里每落一场小雨,墙上的爬山虎就会长高一寸。 我每日坐在屋里托腮发呆,透过一扇打开的小木窗户,只能看到这一角的风景。爬山虎何时长高,何时换色,何时落叶,共有多少片叶子,我全都知晓。大概只有像我这么无聊的人,才会去数爬山虎的叶子。 那日与赵士程告别后回到家中,又过了三天,爹爹也从静心院回来了。为了我的事,迎香不免又遭受一顿责骂,幸好爹爹顾及我的面子,没有叫人拿棍子打她。 可是继母却在旁边煽风点火,一会儿说我的举止像个男孩,不合规矩。一会儿又说我半夜出去与男人私会,白白毁了清誉,而且有辱门风,并且再也不允许我出门。 让我头疼的是,爹爹居然默许了继母的判决。所以我才被关在屋内,不得出门,也不得见客。我并不认错,也不屑与继母多费口舌,但是我很想把当日发生的事实对爹爹一人讲清楚。我与赵士程早有约定在身,并不是夜里私会男人。他的父亲逼迫他另娶别人为妻,如果他不答应娶王苑,赵老爷子就遣送他去北方边界,平叛一个叫“阿勒根”的金人。 赵老爷子原本以为他不会去。因为谁都不喜欢打仗,谁都不喜欢战争,可是赵士程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去北方了。 “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且与女儿情投意合。我想最迟不过三个月,三个月后,他就会回来履行我们的约定。”我对爹爹说道,“爹爹,你从来都是最疼我的人,就相信我们这一次吧,我会等他的。” 爹爹叹着气,没有说话。 等到继母和仆人都离开后,他单独留在屋内,让迎香也退下去。 他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是平静地对我说:“爹知道这孩子,以前在朝堂上与赵副率有过交往。” 爹爹听我把婚约和盘托出后,又耐心地听我讲完赵老爷逼迫他娶王苑一事,深思半晌,才说:“既然他与你有约在先,定是早就禀明了父母,赵副率必然也知道他中意之人是你,可是依然否定了你们的婚事,还亲自去陆府下聘提亲,你可知道其中缘故么?” 我摇摇头。 爹爹又说:“我的蕙仙与他赵家小子也算门当户对,嫁给他不算委屈。但是两家结亲并非儿戏,其中牵扯到许多厉害关系,朝堂之上主战派与主和派斗争激烈,赵副率当下急需拉紧援手,王将军虽去世多年,可是王家势力并没有因为王将军的离世而削弱啊。” 一瞬间我竟然有些不服气,不禁说道:“我知道,我都懂,说白了就是与赵老爷的仕途有关,可是赵士程与我已有约定,怎么能牺牲我们的幸福,给他拉拢人脉?” 爹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爹常说做人要有担当,快乐就行。可人生在世大多数时候,我们背负起责任,便快乐不起来了。这一次那小子固然可以不顾他父亲的安排,不顾家族利益,甚至为了你奔赴战场,下一次呢?不要忘记一段婚姻终究是两个家族的事情。” 我很为难:“爹爹的意思是叫蕙仙背信弃义么?” 他似乎还想对我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默默地叹了口气。我不知道爹爹究竟想说什么,他从来不逼迫我应当做什么,也不会告诫我不应该做什么,只像个朋友与我交心。 他拿起我放在桌角的木盒,打开来取出里面的一对金钗,好像曾经见过那对金钗似的,问道:“蕙仙是希望永远与他在一起,还是希望心仪之人可以平安快乐?如果你们都有更好的选择,何不尝试用另一种方式带给对方更多幸福。” 我更不明白了,我当然希望他能平安快乐,可若不能与他永远在一起,又谈何快乐? 第十二章 “什么才是最好的方式?”我喃喃自语,不明白爹爹的意思。 他看着金钗的脸色很平静,然后把金钗小心翼翼放回原位,合上木盒盖子,对我说道:“感情这种事和婚姻到底不同,有一见钟情的,也有日久生情的,婚姻却还需要考虑到两个家族的方方面面。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谁也说不清楚,有时不得不妥协、将就,求不得,放不下,才是人生疾苦。如果你们两个注定在一起,往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将你们分开,可假如你们两个注定情深缘浅,听爹爹一句话,长痛不如短痛,趁早放手,还能保留一份最美好的回忆。” 我问道:“爹爹有时候说,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命中注定的,有时候又会说人定胜天,那么到底该怎么判断我和他之间的缘分呢?” 他望了望门外,枇杷树枝繁叶茂,苍翠欲滴,说道:“这是最难得的智慧,当你有一天能区分什么该坚持,什么该放手,那么就真正看懂人生,超脱于俗世之上了。” 我想了片刻,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爹爹看那棵枇杷树的眼神中,流露出太多的沧桑感,或是回忆起了我的亲娘,也回忆起了他年少时对妻子许下的承诺。我无法得知他们间的点点滴滴,但是府中到处都留有他们曾经的回忆,比如那棵枇杷树。他与娘的情分纵比天高、比水深,两人结为夫妻不过五年,终是阴阳相隔,所谓情深缘浅,大概如此。 在我娘去世后的第二年,他接受了家中的安排,另娶继母为妻,而后我就被继母送去了陆府学堂念书。那时候我还小,一直没过问此事,只知道这种情况在大家口中称之为“续弦”。不知爹爹现在是否还记得最初的坚持,是否又在被逼无奈之下放弃了本不愿放弃的东西。 他离开我的屋子前,回头看了我一眼,问道:“下月初家宴,你姨娘家的人都会来。假如你和那位赵公子没有缘分,又有另一个人,论品性、才华、家世,都不逊于赵士程,蕙仙是不是考虑一下?” 我身子一僵,没想到爹爹提到这样的解决办法,默默祈祷他说的那人千万别是务观。早在陆府,老斑鸠放弃让王苑做她的儿媳,便开始打上我的主意,难道说爹爹看中的那位,恰巧也是务观么? 后来几日,爹爹没再同我谈婚姻一事,我被解了禁足,不过仍然不允许出门乱逛。无聊时,我写两首小诗,或者去书房找爹爹,他给我讲了许多朝堂上的大事。我从爹爹的口中才知道,赵老爷赵副率与王家联姻的背后,虽然有为赵家谋利的私心,可说到底对我们宋国的利益至关重要,他们联合打压的主和派领头人,正是我讨厌的秦桧。 民间百姓都传秦桧丞相诬陷忠臣,残害岳飞,在皇帝面前主张对金国俯首称臣,就像高丽对我们宋国一样,每年纳贡。官场上的政治风云我不懂,也不想打听这些尔虞我诈的内斗,但每每提及岳将军之死,我仍然觉得秦丞相太坏了。 爹爹为岳飞感到惋惜,而对秦桧则不置可否,又与我讨论起北上伐金的可行性,他不在朝堂之上,对朝堂之事却了如指掌。我不喜欢军事作战,没聊几句就退出去了。 我将能做的事反反复复做了无数次,边琢磨着诗句,边思念着北方的未归人。正没有头绪,迎香一路小跑过来,拿着一张信封递给我,上书“蕙仙亲启”。 我看她极其高兴,还当是赵士程从北方寄来的书信。自从那一别后,他再无音信了。当我打开信封后,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赵士程的来信,而是务观问我安好,下面还附着几句小诗。 他说已经把我做的诗编成了诗集,想为我的诗集写四首小序,然后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编排成册,特地寻问我的意见。 其中夏、秋、冬的诗都有了,只是时令为春的那首诗,有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务观暂时还没想到下一句,因此叫我提出建议。于是我给他回信,信中直接说他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倒把曾先生平时的教训忘在脑后了,矫揉造作的诗句没什么意思,只有身历其境亲自感悟,写出来的诗句即便对仗不工整,却是最真实的。此刻入夏,自然不得好句,等到明年真正春日到来,在小楼听一番春雨,自然能得佳句。 这一来一回,我和务观通信了五六次,将心思转移到诗集上,万般惆怅和思念倒也略减了三分。 这日,我正梳妆,送信来的不是迎香,而是陆潇。继母见是亲戚来访,也不好阻拦,允许我和陆潇大哥叙叙旧。 我喜出望外,忙催促着大哥带我出门透透气:“大哥真是我的及时雨,我在家要闷死了!” 陆潇却道:“我来此地办一件要事,不得空。三弟再三托我送信过来,我自然不能推脱,才到府上把信交予你。” “务观没亲自过来吗?” “这是他的信……嗯……我想你们明日就会再见面的。” “好。” 我和陆潇大哥闲聊几句,他匆匆忙忙离开了。我想起明日就是初一,爹爹说的家宴大概要在月初举行。可家中既无大事,也不是重要的节日,突然举办家宴,单独宴请姨娘一家,有些奇怪。 第二日中午时分,陆母才坐着马车来到我家。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衣着华丽的老妈妈,她浓妆艳抹,鼻子旁有颗很大的黑痣,见了面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好像在欣赏一件物品,嘴里还念念有词:“模样是真标致,气质也算端庄,怪不得都称唐老爷的千金与众不同。” 我挺不喜欢这位老妈妈看我的眼神,心里只道:本姑娘与众不同的地方,还没全让你见识过呢。 依次见过姨父、姨娘,还有务观与二哥都来家中了,不过我没见着王苑和其他姊妹。他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我跟务观挤挤眉,他却安静地坐在老斑鸠身边,低着头浅浅笑着,完全不搭理我。我只好也安静地坐在爹爹身边,看着案几上的荷叶酥发愣。 大家坐在大厅上,陆母先开口跟继母说:“蕙仙这孩子,性格虽活泼了些,脾气到底不坏,相貌也无可挑剔,与务观都是匹配的。他们的八字我都测算过,难得如此契合,可称为天作之合了。” 继母笑着说道:“早就听说陆家的三哥儿与蕙仙是青梅竹马,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关系自然非同寻常,比常人更亲密些,我和老爷都很满意这段姻缘,从小培养出来的感情是可遇不可求啊。” 我的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想说话却又开不了口。 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再瞅着务观,他不看我,只顾温和笑着。我又看了看那个长着黑痣的老妈妈,心中越发疑惑,这个老妈妈的身份难道就是传言中的媒人?可是,他们到底在替谁商量婚事?我是不是在做梦呢? 继母不明白我的心思,仍然笑着说:“女孩子家害羞了。” 第十三章 陆母命二哥拿出盒子里的东西,陆淞从桌下取出一个红漆长盒,里面装着一张不大的纸,约莫二三寸宽,一手掌长,颜色绯红。我看他把纸交给了老妈妈,继母同一时间也给出一个木盒和一张纸。 我隐约瞥见上方书写着工工整整的几行小字,心有不安。老妈妈接过两张纸,先细看了其中一张,逐一念道:“陆游,表字务观,乙巳年十月十七日生。” 再看第二张,“唐婉,表字蕙仙,戊申年九月初八生辰,有木有水,水从木木则生,巳申六合,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好姻缘哪!” 她又往下读了读,上面写着各自祖辈三代,从我的父母亲姓名、官职、籍贯到祖父、曾祖父那一辈,再读了读务观的家世和籍贯,两张红纸上写得清清楚楚。 陆母接过话说道:“原先两家倒不是正儿八经的亲戚,只因太爷爷那辈都在朝为官,感情要好,因同出一姓,所以拜了把子,连了宗。我们家原籍虽是江陵,我和唐大哥倒比亲表兄妹还更亲近些。” 老妈妈笑道:“那也算亲上加亲了。” 陆母也笑道:“正是此意。” 两张纸在老妈妈手中交换后,各自传递给陆母与继母,再互相细细看过后,继母又递给爹爹瞧了一遍,还不断夸赞务观才貌双全。 我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每个人都笑盈盈地说着话,主题内容全都离不开务观与我。他们也不谈论其余事项,只拿着那两张红纸,最多不过是爹爹说起祖辈连宗的往事,我越发慌张,深知大事不妙,这场家宴原来不是宴请姨娘一家子,倒是专门为我和务观准备的。 我在陆府居住的那段时间,虽从没亲眼见过男女婚嫁之事,但是陆潇和陆淞两位哥哥下聘定亲的情况,务观都与我细说过。双方长辈约定时间见面,互相交换的那张红纸叫做草帖子,又被称为八字帖或是庚帖,上面写着双方儿女的生辰八字。若是男女八字匹配,父母点头同意,那么就再选日子交换定帖,也就是所谓的下聘礼之日。 比如陆潇大哥原本定的是那位秦姑娘,后来因为八字相冲,老人家和媒人都说属兔的人不能与属鸡的人结合,否则婚姻不合,易生祸端,所以才重新给大哥选了另一位名宦家的千金。 我真搞不懂,为什么大哥和二哥都能接受陆母的安排,更搞不懂为什么婚姻不是以爱情为主,而是按照属相和八字去挑选与自己相伴一生的人,这样岂不是太荒诞? 家宴上,那位老妈妈一直赞不绝口:“今天我可是见着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合适的八字呢,果然是一段平安婚,两家若能结合,往后的日子定是幸福美满的。” 话到此处,就算我再如何不明事理,也了解到他们的意思了。 满堂在座的人都眉开眼笑,单独我有百般无奈,一时不知如何张口解释。我压抑着激烈的情绪,每时每刻都想打断他们的谈话,刚瞅准一个时机,要跟他们说明我已与别人有约定时,陆淞二哥笑着戳戳务观,提醒他道:“平日属你能说会道,口才最佳,十个大学士也说不过你一张嘴,今天怎么不闻半点声响呢?你看蕙仙表妹已经急不可耐了,女孩子家害羞,唐唐男儿郎不主动点,叫姑娘家干着急么?” 陆母在旁笑道:“正是正是,在这方面男孩子主动点,别让女孩家干等着。务观就先表个态,岂有让女孩先开口的道理?” “母亲、二哥教训的是,”务观笑着朝我望了一眼,端着酒杯自罚一杯,又低着头说道,“自古知己难遇,所幸能得上天眷顾,有蕙仙相伴,此生无憾了。其实我早与蕙仙表明心意,母亲传与我的那对鸳鸯金钗已赠与了蕙仙……” 陆母的脸上露出一丝惊疑,又笑道:“这样更好了,还怕你们心意不合。既有金钗为证,你们两人的事情倒省的我操心了。” 我听得如同晴天霹雳。 那对金钗怎么会是…… 当日,务观送我那对金钗,我只当是临别礼物,竟然未曾发觉他的心意,更未明白金钗的含义。 如果我那日知道金钗是他祖传下来的宝贝,说什么也不会接受。 见一桌人嬉笑着用过茶饭,我却一口也咽不下去。我觉得务观好像有点误会我们之间的感情了。我按着汤勺,把碗里的米饼压成了粉末,只好抬眼求助于爹爹。 爹爹略有为难,说道:“八字契合固然重要,儿女家的心思也要说清楚才好,况且两人脾气合不合得来,还未可知。有的时候两人能做朋友、能做兄妹,未见得可做夫妻,还是给他们俩一点时间,各自坦诚,说个明白,也省心省力,免得彼此之间互相猜忌。” 我忙点头:“爹爹说的是!” 他又对陆母说道:“今日天气尚好,让他们俩个年轻人单独去聊聊也罢,我们也好久不见了,正好园中摘了些时令瓜果,我们到后庭中坐坐去。” 陆母等人纷纷同意。吃过饭后,趁大家都到后庭去了,我连忙叫迎香去将金钗拿过来。四下没有旁人,只剩下务观与我饭后漫步。 这时候我独自面对着他,这个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表哥,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总是陪伴着我,我思索半晌竟然不知如何讲出实话,才不会伤害到他。 我和务观在园中不知走了多久,一时间我们都沉默着,不像儿时那样,能与他拉着手说任何话。过了一会儿,务观问我有关诗集的事,我很感谢他的帮忙,与他的关系倒像隔了一层,内心真实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甚至期盼他心里是不愿娶我的,只是被迫。于是问他:“假如务观不喜欢一个人,却被逼娶她为妻,务观会如何决策?” 他说:“情感之事无法勉强,若是不合适,委婉告之。” 凉亭里熏着香,四周繁花似锦,务观站在亭中,比我高出半个头。他今日是一身浅蓝衣裳,束发配玉,面若桃花,就是如此一个意气风发的男子,与我畅谈诗句,与我朝夕相处了十年。 我早已把务观当做我的亲兄弟那般,只好再问了一句:“若是两人关系亲近,但只有亲兄妹般的感情,要如何婉言拒绝那人,且不伤那人的心?” 听得我这一句话,他面色一怔,似乎有点儿恍惚。 我想我真可恶,一定是把他的心彻底伤透了。因为他接下来的笑容有点凄凉,低垂眉眼,不再似方才喜悦的神色。他这么聪明,怎么会听不出我的言外之意? 他的脸上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的表情,问我道:“不知蕙仙有何难言之隐?你向来是直言不讳的,不管你最终有何决定,但愿记得我对蕙仙之心一如既往,天地可鉴。” 第十四章 要怎样表明他与我之间的情感是不对等的?他送我金钗,当做定情信物,但我一直把他当兄长对待,从无其他想法。 我与务观向来都是心直口快之人,心里有什么想法,嘴上便怎样说,不会遮遮掩掩,更不会拐弯抹角。这时候我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了。回想起爹爹的那番话,又觉得未来之事遥遥无期,如此反反复复感叹几回,只觉得心闷难受。 务观见我捂着心口咳嗽了两声,他皱眉问道:“蕙仙怎么了?若有不想说的话,不说就是了。待你想说时,我再听。” 他一贯如此体贴。我犹豫再三,勉强开口如实相告:“原本我不知这金钗代表什么意思,只当是务观送我的小礼物,因此那日我才大大方方收了这对鸳鸯钗,错使务观误会了我的本意。其实我早与别人有过约定,要在这里等他三个月,这对金钗我万万不能收的……” 他听闻我这一语,面色有些失落。我刚要提及与赵士程的花期之约,身后传来几人言语,爹爹、继母、陆母等人踱步来至此处。 继母平时对我冷脸相待,此刻却面带笑意,与我说话的语气也充满喜悦。她道:“我们正商量着适宜的日子,让两家早早互换定帖,下聘定亲,看着你俩完婚,这才算真正了结一桩心事啊。” 陆母也道:“是啊,十月里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云门寺的大师算得最准,你们二人意下如何?” 爹爹只听她俩对话,不表一言。 我心中一怔,几乎跳脚,顾不得眼前长辈亲戚与那些礼仪,忙道:“爹爹是最懂我的,我和赵……” 继母没等我说明缘由,急着打断我的话,脸上仍带着笑意:“赵什么?自古婚姻都是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才合乎规矩,你莫要再闹出别的花样来。别的事也就罢了,你要出府找朋友玩都行,像昨儿个沈家姑娘托人来请你去她们家中住几日,我都应允了。但是你和务观这件事非同小可,你爹爹和我可不能再依你的。” 陆母点头道:“便是此意,再急也得让媒人认认真真挑选个良辰佳日,方可下聘迎亲,你还怕务观跑了不成?” 她们笑着拿我打趣,我又生气又着急,咳了几声,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们一个两个都误会我了,我与别人早约定好了的。”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继母能笑着说出那番话来,她与爹爹早就知道我跟赵士程约定好了花期,只等金秋时节,在金桂飘香的日子里,他会亲自来迎娶我。他们又怎么能笑着将我许给第二个人家呢? 继母总说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要将这八个字当做枷锁一般,困住天下所有人么? 陆母听我话中有话,不由得脸色僵硬一下,回头问爹爹道:“我听不明白蕙仙这话是何意思?难道她已经许给别人家了?” 继母挤出笑容,连声道:“不曾不曾,蕙仙怎么可能许过人家了呢?不过是他们小孩子过家家。小孩子说的话都不作数,只顾一时好玩,随口立下个誓言,就当是个山盟海誓了,忘了规矩,更不担任何责任。不当真的,不当真的。” 陆母道:“蕙仙的性子还是没变。虽有些小孩行为,心性却是善良的,到底不是个坏人。” 她又转脸看着我,就像她以往在德致堂教训我的那副神情:“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儿家,听顺父母之言才是要紧的事,可别读了什么闲书,听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做出不合规矩的事来,那真是枉费平时你爹爹、二娘白疼你一场了。” 我最怕听老斑鸠讲话,她总是拿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我头上。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在说我不是清清白白,做了些出格的事么?难道我与赵士程两情相悦,偏要被他们莫名其妙地阻挠么? 待我急着辩解,继母丢给我一个眼神,我只好缄默不语。 这次陆母来府上互换草帖,下午又闲聊了几句,不在府中用晚饭,当日黄昏前就赶路回去了。 务观将我的心思猜出七八分,临走前倒是无话跟我说,只是随后几日都如从前一样,寄过来一些问我安的书信和诗词,言语中不乏关心之语,也有意试探出我是否心有所属,他则表明不会强人所难,但愿意公平竞争。 我独自守在房中,细数能与我说上话的也只有爹爹和务观了。继母名义上虽是我的家人,可是但凡我做错一件事,她从来不骂我,也不打我,只会责罚迎香。 我宁愿自己受罚,却见不得无辜的人替我受罚,那堪比用利刃直接戳在我心上一样疼痛。 我极力保持心平气和的态度与继母讲道理,要论门当户对,赵士程不比陆家差,要论情投意合,我与他才是互相喜欢的两个人。 可继母总说我异想天开,又说赵家公子永远都不会来提亲了。 我不信,气到发疯,只一个人伏在床边使劲地哭。哭累了,看到桌上的一摞诗集,字字句句都是务观与我写的书信,想来与赵士程分别多日,竟然没有收到他的一封来信,不免又垂泪许久。 爹爹终是不忍我独在屋中发闷,安排了一辆马车和几个小厮,选了几样女孩家喜欢的东西,替我装成礼盒,借着沈姑娘的邀请,送我去沈家小园住了些时日,让我散散心。 沈琳特地书信一封,邀请我去她家做客。 我去沈家小园的那天,是在一个初秋的中午。沈琳见到我,老远就冲上来与我拥抱,她活泼地像一只小鸟,脸上的表情永远真挚,高兴就大笑,难过就皱眉。 见到我来了,她自然是高兴的。刚见完沈轩和她的父母亲,来到她那屋,她急急忙忙让小丫头端出零食和果盘,还顺带拎来一壶清酒和一盘刚从锅里盛出来的东坡肉,都拿出来与我分享了。 她笑着说:“好久不见蕙仙了,这些日子怎么都不来看我。” 又见我身后只有迎香跟着,不见北辰,更不见务观,一时疑惑。 我把近日遭遇大致说明。 她又惊又喜,本想祝贺我们,大概是听出我的语气有不悦,方加问一句:“蕙仙有其他心事?” 清酒好喝,东坡肉也好吃。这回是沈轩亲自下厨做的。 屋里只留我们两姐妹,我边吃着酒,便细细说给她听了。 第十五章 自从回到家中,我还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沈轩是个斯斯文文的美男子,我以为他只是读书人,不擅柴米油盐,他做出的菜肴居然比酒楼里的还要美味。 这道东坡肉是苏轼的发明,他不仅是我喜欢的诗人,而且和我一样喜欢美食,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还写了许许多多关于美食的小诗。有一次苏轼在临安治水,百姓感激他,送了许多猪肉,苏轼把肉切成块儿,加上调料焖熟了,分给众多百姓。所以这道菜又叫做“东坡焖肉”或是“滚肉”,一块块肉如同红玛瑙,在盘中码得整整齐齐,吃到嘴里肥而不腻,又软又香。 沈轩另加了几样小菜,替我接风洗尘,再配一口醇香的清酒,这个初秋季节里,再没有比这更令人享受的事情了。 闲聊中,沈轩也与我们坐到一块。我并不拿他当外人,把心中的事也跟他说了一番,让他帮我出谋划策。说到务观与我定亲一事,我越发觉得奇怪,好像陆母她们早就预谋好的,自然没有从陆府嫁到陆府的道理,于是提前以爹爹为借口,将我遣送家去,务观必然知道详情,因此才会赠我金钗。 想那日北辰眼中饱含不舍,再有继母带来的裁缝,极有可能是为我裁定嫁衣,种种细节都预示着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唯独我被蒙在鼓里。 沈轩和沈琳原本要祝贺我,但听闻我与赵士程有约在先,他们的神色也忧愁起来。 沈轩问我道:“蕙仙怕是不知他的父亲是谁吧?” 我确实素未谋面,当日沈园小聚,只听闻赵士程的父亲是太宗玄孙赵仲湜,所以摇头。 他继续说道:“我们家也有三四间古董铺子,结交的人多了,听到的事也就多了。这位赵老爷认准的事情,绝不会轻易妥协。” “就是,我也听爹讲过,十头牛都拉不回呢。”沈琳眼珠子咕噜一转,瞅着外面无人,凑近我耳边小声说:“据说当年是他们家披黄衣做龙椅的,可是赵老爷认定当今圣上是真龙天子,别人都央求他登位之日,他却削发为僧,甚至要以死明志。” 又见沈琳叹口气说:“他既钟情于你,宁愿为你放弃与王家的婚事,我是钦佩他的。但若赵老爷不松口,取消赵王之间的联姻,又得不到陆府上和你家中的支持,将来你二人之事恐怕难办了。即便有我们这些狐朋狗友的支持,那有何用?总不至于你跟他两人私奔去罢?再者,陆府这边你打算怎么办?岂不是也伤了你家三哥哥的心?” 一连几问,直问得我呆了半晌,沈琳又道:“算了算了,咱们不想这些事情,世上本没有烦恼,一切都是庸人自扰罢了,我们且行且乐,不要拿还没发生的事情吓自己,等你的赵子惜回来那日,自然有解决的办法。” 我点头称是,叫迎香把我的礼盒送给了沈琳,爹爹准备了一些玉棋子和七巧板等小玩意,给我们无聊时解闷。 沈琳饭后与我下了几回棋,接连败给我,顿时没了兴趣,丢开棋子拉着我去听她新得的曲子。 她不知用何种乐器演奏,先试了琵琶,然后是笛、埙,最后才选了洞箫。我听她吹了一阵,曲调平和且有节奏,不禁为她打着节拍。 这个调皮鬼还会吹洞箫,真是出乎意料,因为洞箫可不比笛子好吹。笛子即便没有谱曲,拿起来胡乱吹也能吹出响声,那洞箫却讲究技巧,我第一次竟然没吹响。后来再学习各阶音色与指法,经常因手指按不住孔而吹不出声音,或者气息不够,其中有杂音。 沈琳的曲子原先委婉温和,后面起起伏伏,有高亢之处,也有低沉之处,最后缠缠绵绵,让我想起了萧瑟的落叶,极为悲悯。 也许谱曲者无意,听者却有心了,我一时思绪万千,抬头朝窗外望去,猛然看见庭中一棵巨大的桂花树,金色小花落了一地。 沈家小园中种植了许多桂花,念及当日花期之约,心中不免有些失落。虽能长此以往地坚守下去,想来赵士程也不会负我,但是父母之命确实难以抗拒。叹息几回,闷闷不乐,闻着淡淡的桂花香,更是叫人伤神,于是坐在树下一块岩石上,靠着那根树干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婉转的洞箫声散去,只见沈琳跑来说道:“四姐姐原来坐在这儿,我找了半日也不见你人影。” 我不好意思道:“因看见这棵桂花树长得繁茂,才踱步至此,你的曲子倒是没有细听了。” 她笑道:“别管我的曲子了,先向四姐姐道喜才为重要。” 我好奇问道:“为什么要向我道喜,喜从何来?” 沈琳道:“四姐姐终日想见之人,现在已在门外,八抬大轿就等着娶你去赵府做新娘子呢,你说这是不是天底下最该道喜的事?” 我略怔住,又问她:“你别同我开玩笑,什么八抬大轿,什么赵府的新娘子,这话怎么说呢?” 沈琳道:“四姐姐就别装傻了,快收拾收拾,待会儿就要上轿子啦。难道你不知道,赵家小哥儿击退了外敌,把那个叫阿勒根的金人打得落花流水,当今圣上龙颜大悦,嘉奖封爵,拜为怀化大将军。皇上不仅赐了官职宅子,还特许赵家小哥儿亲自挑选一位美人,做将军夫人,因此他向皇上说明你们的约定,由皇上亲自赐婚。这下不管是你爹爹或是二娘,就连赵老爷也无法阻止你们了。” 我不知她说得是真是假,心中喜悦无法言喻,急着要出门去见他,侧耳一天却不闻任何动静。 正要询问,沈琳一转身溜出拱门,我要追她时,忽而刮来一阵秋风,漫天桂花随风而落,便见拱门中走出一道久违的身影,赵士程立在花雨之中,一袭白衣,朝我微微笑着道:“好久不见。” 纵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如今见了面,怎的一字一句都说不出来?我只觉得鼻子一酸,如鲠在喉,接着喜极而泣,默默流泪道:“我说我会等你的,你果然不曾失约。” 赵士程道:“我与你许下约定,心中早就将你视为唯一,即便有千难万阻,我赵士程也不会舍你而去,只是委屈蕙仙等这么久,蕙仙不会因为我来迟而责怪我吧?” “我的心意正如你的心意,只要见到你好端端地站在面前,就已经足够了。”我又问道:“小琳子的话都是真的么?皇上真的下旨了么?这个世间是不是再也没人能阻止我们,我们今日便能结为夫妻,永远在一起了?” 赵士程笑道:“我说的话,怎会骗你。你且闭上眼睛,我与你盖上盖头,所有礼节也一切从简。” 只见他手里真有一块大红绸缎,上面绣着精美好看的花卉。 我闭上眼睛,这一刻等得太久,好像没那么真切。 等了一阵,又等了一阵,却听不见赵士程的声音,也没有其他声响,耳边只闻簌簌的花落之声。 恍然一睁开眼睛,哪里还有什么赵士程,不过是一场梦。 原来是我靠在桂花树下睡了一觉,花随着风积了薄薄的一层。 沈琳仍吹练着那首新曲,曲调渐渐低沉,如泣如诉,不忍再听。 第十六章 沈琳过来搀扶,慢慢将我身上的落花掸去,又吩咐小丫鬟倒了碗醒酒汤。 我醉醺醺地起身,回想方才那一场梦境,怅然道:“真没想到,你吹的洞箫竟然这么好听。更没想到,那些美好的画面只不过是我喝醉了,大梦一场。” 沈琳道:“吹得再好听,也比不上四姐姐的琴艺。只可惜你与务观郎才女貌,却是他一厢情愿。依我看这世间最难得的是遇到互相喜欢,又能在一起的人了。” 我叹了口气,回她道:“我只把他当做哥哥和好朋友,就像你与沈轩大哥一样,都是我极为珍重的人,若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我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面对务观了。先别说我,听你这曲调,缠绵悱恻,不忍细品,初秋季节里怕不是思春了吧?难道你爹爹就没有给你找个好人家,还是说,你心中早有如意郎君了?” 沈琳摇摇头道:“从没有的事。” 我说:“你我是什么关系,我的事情你都知晓了,你就没什么心事要说给我听么?你可别骗人。” 沈琳说:“真没有!” 她强调了这一声,语气反倒使我感到好奇起来。还没追问她,几个丫鬟走过来端着茶,我喝了一碗汤,又有沈轩的仆人来传话,劝我们少吃些冷酒,多注意保暖着身子,再过几日就是中秋,到时候大家空出时间,约去街上夜市逛逛。 原来后日正是中秋佳节,沈轩在瓦舍里包了戏台子,定了最有名的牡丹棚,邀请大伙儿去夜市看戏赏花灯。沈琳不知听了何词,脸色喜不自禁。我只道她同我一样,最是贪玩,也没放在心上。 我与沈琳复又进屋,再细细研究了一会儿曲调,又看了两眼她抄在纸上的原词,是一首晏几道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沈琳本想用琵琶弹奏曲子,其中几个尾音转合不当,于是放弃了琵琶。我哼了几遍,确是用洞箫声更能描述其中的缠绵。 “但是洞箫又过于悲哀,且词曲是要边演奏边唱出来的。”我微微摇头,觉得不妥,又说道:“都说奏者无意,听者有心,不过有些乐器天生就带了一股子悲悯,比如胡琴,不管拉什么曲子,都有一股悲哀、肃杀之意,不如用别的乐器取代,选些琴啊筝啊来试试。” 沈琳反复思量了一会儿,见我身旁架子上摆着秦筝,不由得指给我道:“四姐姐分析的有道理,何不用秦筝演示给我听听?” 我再三推辞:“别看我说得头头是道,其实根本不擅乐器,比如之前与务观合奏,你们都没听出我经常弹错几个音,节奏也不对,倒是务观尽力配合我罢了。” 于是她亲自上阵,坐下来又弹一曲。我认真听沈琳演奏完毕,不似洞箫哀怨,却也不甚畅快,与她平日嬉笑怒骂的秉性不太相符,觉得她一定藏有心事。 不出三日,中秋那天晚上的夜市果然热闹非凡,沈轩不仅邀请了我,还有陆潇、陆淞、王苑以及其余亲朋好友外加亲戚家的哥儿姐儿,众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 当然也少不了务观。我见了他一时无话,倒是见到北辰后,方才打开话匣子,跟他们唠叨一会儿。 这日从白天开始,每家店铺都卖着上好的酒酿,长街上到处是彩楼,也就是用彩色的绸帛扎着的棚架子,锦旗飘飘,五彩缤纷。等到晚上我们出门时,好酒都卖光了,街市上的小摊小贩又端出大鳌蟹,还有各式各样的水果,如梨子、大枣、柑橘等等。我们挤在人堆里,无处不喜庆,无处不沸腾。 我和沈琳手拉着手,她吃了三只大蟹,早就吃饱了,我还留着一半肚子,去西街上寻找蜜饯做的点心,那点心和李小五的糖人一样,价格便宜,形状精巧,味道甜蜜。 四下里各色货物琳琅满目,沈琳买了两个玉兔面具,我们戴在脸上,刚挪了两步,她的目光又被旁边的皮影小人儿吸引住了。沈轩立刻挑了四个最好看的神话人物,分给我和沈琳。我不得空出手来接,嘴里、手里、肚子里都塞满了好吃的,所以那些好玩的东西只好让北辰替我拿着。 众人在戏台子里听了一出杂剧,台上唱的是西楚霸王月夜别虞姬这一幕,我和几个丫头纷纷为扮演楚霸王的那位拍手鼓掌,因为他不仅唱得好,身姿也十分雄伟,英姿勃发真像个霸王,就差给他一匹乌骓马了。 沈琳在我边上出奇的安静,只盯着那个虞姬看了许久。 我深觉奇怪,还没来得及看完这出戏,大家就一齐离了座位,因为赏花灯是接下来最重要的节目,每个人都不想错过,所以看到一半就出了牡丹棚。 我们来到河边,早已有许多人围在那里,桥上也被人群占满,岸边的百姓们在放一种叫做“一点红”的羊皮小水灯。 远远望去,河边星星点点闪亮起来,不一会儿,花灯错落点缀在河面上,成千上万,数不胜数,只闻四周笙箫不断,恍如白昼。 再抬头仰望天河,又见皓月当空,万里无云,仿佛自己置身云外,不知天上人间了。 以前的中秋皆在陆府度过,却从没体验过这样的热闹。 成千上万盏红色的河灯漂浮在水面上,承载了每个人最真诚的心愿。我看得出神,忽而建议沈琳去许愿放花灯,众人同意。 我想,这里的热闹若是能分享给北方的人,普天之下人们和睦相处,不要纷争与战乱,一直都是这样的盛况该多好呢。 许愿之后,大家又逛了许久,闲聊至深夜才一一告辞。 务观与我们走到沈家小园门前,送我进了大门,他才在北辰的互送下离开。 我和沈琳吃得太撑,油炸的蟹和冰冷的果子胡乱吃到肚里,闹了一会肚子。沈琳索性带着枕头,来我房里,同我趴在一起。月光照得屋子里明晃晃的,我们说了好久的悄悄话。 原来她在牡丹棚里露出那么痴情的眼神,并不是幻想着摇身一变做一回虞姬。 说起唱花旦的那个角儿,沈琳的语气与平常大不相似。 听了此话,我先是一惊,而后心领神会。她原先不与我说明,大概是怕我有异样的目光。 我说她太多心,我自然不在意这些东西,于是真诚地对她说道:“你何时见我在意这些?两人的门户、地位,即便是年龄、家族,又有什么关系呢?” 沈琳激动道:“我原以为你不会支持我的!” 我道:“他是伶人又何妨,我们谁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重要的不是身份地位,而是你们之间的那份情意。那份情意是不是真心实意,是不是值得你付出所有,你的答案若是肯定的,又何必在意其他人的目光?” 第十七章 沈琳的秘密与那位扮演虞姬的伶人有很大关系。他原本姓花,是牡丹棚有名的角儿,专唱旦角,众人因见他的模样比女子还惹人怜爱,遂取怜香惜玉之意,赐了他一个外号,称之为“花玉怜”。 自在牡丹棚听花玉怜唱了一段,沈琳便万般痴迷,后来一发不可收,迷恋变成了爱慕,爱慕变成了思念,整日茶饭不想,为着他一人寝食难安。 若花玉怜多留意她一眼,沈琳心底便高兴个三五日。倘若一时不曾接待她,或是忽视了沈琳的位置,则终日郁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愁绪乱如麻团。 我捏着她的胳膊笑道:“你真是着魔了,不过是看他长得漂亮些。” 沈琳反问道:“自古都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世上再漂亮的人多了去,我偏不喜欢,也不在意,单单就爱他这一个,你说得出其中原因么?” 我摇头不知。我若能说出其中道理来,早就写一部恋爱宝鉴,叫天下痴情儿女都来参透参透,也不会身处情网中不得挣脱了。 又说起那位花玉怜,不想那伶人在乌压压的人群中,偏偏也看中了台下的沈琳。沈琳外貌虽不算出众,然而心洁眼澈,行为爽快,一颦一笑皆落落大方,不似别人小家碧玉。 且沈琳的性格最是豁达,见到高兴的事就哈哈大笑,见到不开心的便流出眼泪来。不像其余大家闺秀,行有规矩,坐有规矩,说话有规矩,吃饭有规矩,连喜怒哀乐都好像戴着面具似的,通通都有规矩。 所以不光是我喜欢同沈琳玩,那些底下的丫头仆人也都愿意跟她玩闹。花伶人见了这位俏皮的小机灵鬼,中意她也是理所当然。沈琳不是拘谨之人,况且她的父母终日以行商为要事,也不过分管教子女,沈琳想去瓦舍听戏,就随着她的性子了。这一来二回,两人私下混熟,既相遇又相知,互赠诗词信笺,更加亲密。 那首临江仙的曲调,就是他们二人茶余饭后合作之曲。只是两人情意虽浓,也有不得已之处。我掏出肺腑之言,终是劝人容易,轮到自己时,同样有许多无可奈何,感叹真情实意到底抵不过世俗眼光。 不知聊了多久,直到深巷内的犬吠声渐渐消失,窗前花下的小虫啼叫也逐渐停歇,又闻到三四声鸡鸣,我们方才睡去。 在沈家小园住了大半月,每日和沈琳弹琴下棋,吃喝玩乐,或跟着沈轩一同出门去街上闲逛,直到九月初将近我的生辰,连续几日都下着好大的雨,爹爹才派人接我回家中去。雨夜里宴请了自家的三五好友,近亲邻居们热闹一番,我只顾闷在自己房里喝酒,听大雨滂沱之声,一时无聊。 次日,大雨初歇,天还是阴沉沉的。我正卸妆准备午觉,几个小丫头在门外打扫落叶,闲言碎语了几句,说那赵家老爷子人已枯槁,左右不过这两日时光了。 我大为震惊,唤她们过来身边细问,是哪个赵家老爷。 其中一个稚嫩的小丫头欲言又止,脸上还有一点犹豫的表情,对我说道:“奴婢见老爷和二娘子商量着陆家和姑娘的定帖,二娘子只说什么信不能给姑娘瞧见,没提陆府的下聘之日,倒是又说起赵家老爷子生了场大病,估计熬不过这两日了,他们说的就是赵仲湜赵家老爷。” 我甚是不解:“赵老爷好端端的,没请医师看过么?二娘提到的是什么信,怎么不能叫我瞧见?” 那小丫头道:“这封信好像是前几日就要交给姑娘您的,专门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送至府上,因姑娘不在家中,后来二娘子做主,先替姑娘收下了。那小厮还再三嘱托二娘子,务必交于姑娘您手中。” 我心中起疑,继母一贯与我作对似的,每次总是将我的要事推三阻四,故意忘记。若是别的朋友给我的信那也就罢了。如果是赵士程给我的信呢? 不等三思,妆卸了一半,我便花着脸、披头散发地跑去找继母问个明白。门前扫花的和回廊上端盘子的丫头急着给我让路,从没见我如此慌张,还差点撞个满怀。 继母正在屋里端坐着,和爹爹商量事情,见我突然闯进屋子,立刻皱着眉冷笑道:“都要嫁人的姑娘了,怎么还是疯疯癫癫的,成日里胡闹,一点规矩都没有。” “一点规矩都没有”好像是继母的口头禅,我不知道听她讲过多少次。我急着问:“那日有人送信给我,二娘为什么扣着我的信?您总说我没有规矩,难道私自扣下别人的信,这也合乎礼仪规矩么?” 我一时情急就口无遮拦了。继母板着脸,被我气到颤抖,又借此数落我好半天。我不敢再往下说,因为爹爹在旁边咳嗽了一声,他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于是我只好捋了捋发丝,整理一下衣服,先跟他们问了午安,再说信的事:“原是我不在府内,二娘替我保管着,如今我回来了,那封信对我来说很重要,请二娘转交给我罢。” “不过就是一封信,值得你这么火急火燎的!冲撞了我倒无所谓,只是别惹你父亲生气,也别养成个坏习惯,以后嫁到别人家再这么没规矩,吃亏的是你自己,丢脸的是我们一大家子。” 继母脸上仍然没有一丝表情,又说道:“也不怕你恼,我如实对你说了,那信因沾了雨水,我好心打开来晾了晾,才发现有了等于没有,所以我才没交给你。现在还搁在后面的架子上呢。” 我一时疑惑:“二娘这话是在说什么,怎么有了等于没有呢?” 继母吩咐下人把她屋子里那封信取过来。等信交到我手上时,还没细看,继母便叹着气道:“我知道你在等谁的信,这封信也确实是他写给你的,还托了他最倚赖的身边人送到你手中。可这真是造化弄人,偏不凑巧,你不在家,前日又下着大雨,信纸被打湿了,我拿出来晾在架子上,才发现字迹全都糊了,岂不是有也等于没有么?” 此刻我终于收到了赵士程的来信。一张薄薄的信纸,托在手心里却沉甸甸的,有如千金之重。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纸,的确如继母所说,纸上字字句句,全都被雨水打湿,模糊不清了。 爹爹离开座椅,走到我身旁说道:“不把信交给你,不是扣着你的信。二娘要你的信做什么?只是给了你,也未免叫你太伤心。” 继母的脸色也缓和许多,不再那么冷冰冰的,倒像爹爹那股语重心长的口气,说道:“其实还有一件要紧事你不知道呢,刚刚跟你爹商量,我原意是叫他瞒着你,但见你对赵家小子如此痴情,我们也不忍心让你伤心。” 她望了望爹爹一眼,挤出一丝同情的笑意对我说:“你爹虽不在朝堂之上,族中到底还有几个和他要好的同僚,与那赵家老爷也有些交情。听闻那赵士程昨日便回到了越州,只是赵家老爷毅然决然要与王家联姻,牵扯到朝中许许多多利益关系,不知这赵士程如何顶撞了他父亲,只把赵老爷气的半死。你们之间感情再深,难道你要他丧父时,还抱着欢喜来给你下聘么?” 我心中越发慌张,竟不知其中发生了这么多变故。 第十八章 我好久好久不见赵士程,平日见到与他名字相关的字眼,哪怕是一个“赵”或是一个“惜”字,我都激动到不能自已。 如今听了这些消息,我恨不能腋下生出双翼,立刻飞到他面前去,告诉他我有多么思念他。 爹爹拍了拍我的肩膀,将昨夜与族中一个同姓观察使的谈话,以及他去看望赵老爷的见闻,全都详细转述与我听了。 那位姓唐的观察使与赵老爷交情颇深,去探望赵老爷时,在赵府中也见到了赵士程,据说他本是一个月前就该返回,因在北疆受了重伤,调养一月有余,这才耽误了行程,昨日刚到府中。赵老爷年事已高,本就体弱多病的年纪,一来为国家之事操劳过度,二来赵小哥儿回城后,对其父亲态度僵硬,言语过激。他执意悔婚,不肯娶王家姑娘,这件事刺痛了赵老爷的心窝。 又说其大哥二哥将他扣押在家中,无论怎样规劝,好说歹说都不中用,即使恐吓他要驱逐出府,与他断绝所有关系,从族谱中消名,赵小哥儿便说,除名也罢,就是不愿另娶王氏为妻。硬是把府中长辈同辈都气得发昏,赵老爷雷霆大怒,一口闷气缓不过来,旧病新病通通袭来,真是病来如山倒,医师诊断后也无力回天。其余家中族人自然也是无比震怒,不许他与外界往来,目前还关押在府中,无人探视。 “因此,想那赵小子不得出府与你见面,才书信一封,托人交到你手中。”爹爹叹着气道,“蕙仙,你二娘没把信交给你,实际上是爹的意思。那日下着雨,本来就打湿了。虽看不清信中内容,你和他心意相通,也该能猜出他的意思。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他现在立刻脱身来娶你为妻,你就忍心随他而去,使他背叛家族,被迫成为不忠不孝、族人唾骂之辈么?” 爹爹的语气仍然温和,却像一道无形的且坚不可摧的绳索,将我紧紧捆绑住了,又像用一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使我无法回答任何问题,只能选择接受摆在眼前的事实。 我从没想让他受伤,更不愿他为了我一个人被家族驱逐。我只问道:“他受了伤?他还好么?” 爹爹摇头道:“一听此事,早就托人前去看望赵副率了,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赵副率是该寿终正寝的年纪,但火引子终究是因你们两人而起,爹还有何脸面去探望赵副率,只托人悄悄打探到,赵小子的伤没什么大碍,只是他家中人不许他再与外界有所往来,正被押在祠堂内思过呢,半月内出不来的。” 我听着越发着急,又听爹爹说他平安无事,心中担忧逐渐转化为愧疚,更无法接受这些变故。他因我去了北疆,又因我受了重伤,现在还是因我,违背他父亲的意愿,与家族中起了这么大冲突…… “难道,真是我错了么?” 爹爹只淡淡安微我:“在感情里没有谁对谁错,只是有时候命里注定如此。你能通过努力,尽一切可能得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却只有感情,只有那个人,即便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我心如刀绞,不禁落泪。收到信的那一刻,我是万分喜悦的。可听爹爹说了这些消息,赵士程虽如约而至,可他的父亲偏又生命垂危,即便没有这一变故,他的族人仍决定牺牲他的婚姻,我们真心相爱又如何?我哭着问:“难道没有两全的办法么?我只是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再说我们没有害过任何人,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我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两个人在一起有那么困难吗? 最终爹爹只道:“凡是都不能执迷,若迷了本心,这段回忆就不那么美好了。女儿啊,你只要记得他,记得你们曾经有过这样真挚的感情,已经足够了。陆家的婚事我们一拖再拖,不能再推辞了。” 继母也道:“陆家虽不是皇亲国戚,到底是书香门第,务观是与你一处长大的,感情这东西,处着处着也就顺势来了。” 我自顾自伤心,默不作声。 爹爹又接着说:“你二娘这句话是真的。假设今日你一时如愿,往后的日子还长着,谁也不能保证你们还会有这么深厚的感情。再者务观这孩子不差,你想想,他平时如何待你的?他的真心就比不上那个人么?既然不能选你爱的那一个,千万要珍惜眼前人啊。” 我急着道:“我不嫁!” 继母微微一皱眉,说道:“哪有这样的话,你不嫁人,难不成是在家里同我们过一辈子么?” 这里好歹是我自己的家,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嫁人呢?我低声对爹爹说道:“若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长相厮守,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女儿就剃了发,找间庙做姑子。” 一语刚落,爹爹和继母都瞪着眼看我。爹爹更是气得直拍桌子:“荒唐!荒唐!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继母也气道:“竟说这些奇怪的话!哪有这样的女儿呀,你爹爹准你读书认字,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怎么会冒出这种想法?” 我内心委屈极了,我并不是真想削发为尼。 继母和爹爹对我又说了无数好话,甚至也同赵家那群人一样,拿些威吓之言,劝我打消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还没来得及去见赵士程最后一面,继母已经抢先跟爹爹商议,也不许我出门半步,在家中好好思过,只等重阳节过后,就约定姨父姨娘来换定帖,选定日子下聘。 无论我如何央求,继母等人充耳不闻,只当是我在胡搅蛮缠,并且吩咐出了迎香伺候,其余丫头妈妈都不准来我屋子内。爹爹偶尔来见我,也只是劝我宽心,又叫我将目光放长远些,既然不能改变现实,就想想未来能得到的好处,诸如此类,全是我不爱听的话。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我要那些好处做什么。我只望着那张看不清一言一词的信纸,呆呆发愣。 反复思量着纸上的内容,他会跟我说些什么呢?再把爹爹的那些话在脑中回过千遍万遍,除了叹息流泪,觉得自己没有其余情绪了。 第十九章 到府中传换定帖的仍是那个浓妆艳抹、鼻边长有黑痣的老妈妈。 爹爹早把细帖写好,用吉祥彩盘盛放着,摆在堂中,只等陆府的定帖拿来交换。我站在屏风后,听老妈妈详说了帖子上的内容,从两家的三代官职、名讳,到新郎新娘的出生年月日,何人主婚,下聘彩礼,陪嫁金银,以及土地、屋业等方方面面,详尽告之。 爹爹与继母没有异议,老妈妈则笑脸盈盈,对他们说道:“真是巧得很哪,接下来七日都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陆大娘子也请山上的大师测算过,这几日诸事顺利,他们家便决议七日内定聘完婚,不知唐老爷意下如何,有什么需要交待的没有。这日子虽有些仓促,不过也省的夜长梦多。” 继母道:“这是天公作美,合该他们两人能成一段大好姻缘。不知陆家那边商议得如何了,我们没什么交待,也好早做准备。” 老妈妈笑道:“那边说了,今日就送定礼,明日正好下聘,再隔五日是最佳的日子,两人完婚再合适不过了!” 继母又道:“一切就按照他们那边定下的来办吧。”她低头思虑了一会儿,又笑着道,“日子虽急了点,但您老人家说的也是个理儿,就趁这良辰吉日早早地把婚事办了,免得夜长梦多,再拖着恐又生出其余事端。” 我刚想从屏风后冲出去,迎香连忙拉住我的衣角,朝我使劲摇头摆手,劝我不要闯到大堂中。我心有许多不甘,却也只好眼睁睁看他们互换了定帖。 爹爹似乎有点迟疑:“七日内就完婚……会不会太赶了点,再选选看,有无其他吉日。” 我知道只有爹爹顾着我的感受,尽他所能帮我一再拖延,但是他也只是拖着下聘迎亲的日子,始终没有拒绝这段姻缘,心里大概也认同我与务观才是天作之合。 继母再三给他使眼色,爹爹果然改口道:“也罢,七日便七日,只望两人将来和和睦睦的,一切顺利如意,我们也就放心了。” 我气得奔回屋里,一脚踏入门中就晕倒在床上,望着帐顶止不住泪流,时而昏昏沉沉入了梦境,时而又被梦中鬼怪异物惊醒。再醒过来时,只觉得精神恍惚,连一滴泪也流不出了,心里苦着,脸上却同他们一样嘻嘻笑着。 当日,陆府派了十几个体面的小厮,到家中送来十盒定礼。父亲和继母郑重着装打扮后,一同去前厅接下定礼。下人们个个忙得不亦乐乎,脚后跟不粘地,在大厅中来来回回忙活着。爹爹叫人在厅中备好一对香烛,两壶美酒,六盘点心果子,亲自与继母开盒受礼昭告三界,满屋子充斥着浓浓的喜悦。 继母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对爹爹说道:“蕙仙终于嫁了个好人家,以后我们也不用操心了。” 我竟看不出那是真心为我祝福的笑意,还是继母只想早早地支走我,好独自霸占着这个家,从此再也没有人烦她,再也没有我这样的眼中钉肉中刺,就像小时候她极力主张送我去别人家的私塾,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罢。 我知道继母不喜欢我,可是我从来都没猜透她真正的心思。有时候她表现得如同我的亲娘,处处看似为我着想,倒是我,总做出叫他们气恼的事情,还跟他们赌气。 面对着她的笑容,我竟然开始反思起来,难道真是我不合规矩,惹他们烦恼了么? 都说将心比心,也许继母没有那么讨厌我,我不该用最大的坏心眼揣测她的用意。也许她真是在努力为我谋求幸福,只是两代人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不似同辈之间无话不谈。 爹爹的脸上也充满笑意,我丝毫打不起精神,只看着那十盒定礼发呆。定礼上盖着彩色的绢布,爹爹揭开来我才看清楚,里面装有珠翠、金器、茶饼,还有销金的绸缎和四个金瓶酒。 门外牵着两只羔羊,不便放置在厅堂之中。于是我拉着迎香出门去看羔羊,因为我并不喜欢瞧那些金银珠宝,对它们不感兴趣。 我心里想到,他们虽然操办着我的婚事,最该高兴的仿佛是我自己,可热闹都是他们的。接下来的七日怕是比今天还要热闹,但我恍恍惚惚,如同做梦,走出门外,又走进屋内,不知如何自处,也不知该把那颗心放在哪里。 我说:“我们在这堂中也没趣,不如把小羊牵到后院玩玩。” 又指着门外的两只小白羊,那白色像雪一般,不仅刺眼,也刺着我的心。我只苦笑着说:“要是换成小琳子,她必定是要剪掉这些羊毛,再涮洗干净,叫沈轩大哥架起木架,拿去架子上做烤全羊吃!她整日说我琴棋书画都把她比下去,在这方面,我可没她那么嘴馋。” 我叹口气,又道:“我们都是可怜的人,如今我是这个光景,不知将来轮到她嫁人时,又是怎样哭闹呢。但她到底有个哥哥疼着,或者帮着求求情,与花小爷喜结良缘也未可知。而我……” 说到此处,心中越发伤感,但只觉得眼睛干涩,不出眼泪,只傻笑着凝视那两只小羊。 迎香紧张兮兮跟在身边:“姑娘怎么了?这般不痛快,叫奴婢看着又着急,又替您伤心。” 我道:“你成天跟着我,也知道我的主意最多,不过你别担心,别以为我现在要装傻卖疯,就算我真的疯了傻了,你看这满堂下人丫鬟,就是爹爹二娘见了,也不会来管我。所以我只是略微发发呆。” 这婚事终是逃不过的。 迎香被我搞糊涂了,她牢牢看住我,站在我旁边一步也不离,好似以为我要自寻短见:“姑娘宽心些,陆府的定礼聘礼接连送来,板上钉钉的事再也不能变更了。这段姻缘在别人眼里,怕是求也求不来的,姑娘多想想三哥儿的好,千万别丢下奴婢一个人……” 我痴痴呆呆地又望了几眼,也不去理迎香,独自回到房中怔怔坐着,还未到大寒,忽而觉得浑身一阵凉意,接着心里也冷了起来。 第二日陆府送来聘礼,又比定礼更丰富,除了果物和花茶,还有金钏、金镯和凤穿牡丹金帔坠。 接着又有人进屋送来团圆饼和两盘银铤,到此处下财礼方告一段落。爹爹和继母忙着回礼,这样反复折腾,他们也不觉得累,我觉得他们把东西送过来又送过去,忙活了几日,竟然像在看一场闹剧。 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另有丫鬟引着那个老妈妈去吃茶,再到继母房中叙事,继母命人赏她一个花红小木箱子,里面摆着杯盘和绸缎等物品,还另外赠了几锭银子。 老妈妈满脸堆笑,朝继母点头哈腰,又是道谢,又是道喜。 第二十章 如果每个人的婚姻都能由自己选,我宁可等上一个月,一年,甚至是一辈子,也要嫁给我中意的那个人。但是婚姻和爱情不同,爱情的基础是两厢情愿,婚姻却如爹爹所说的那样,是两个家族的事情。 舞刀弄枪,骑马射箭,月夜之下与他畅谈人生,约定以后游遍大江南北,看尽天下万水千山,这样的日子终是幻想,从此只会出现在我的回忆和梦境之中。 我知道大局已定,即便强求也无法扭转,独自在回廊中伤感片刻,渐渐认定了眼前的命运。抬头时,又望见老妈妈忽然凑近继母,意欲在她耳旁说些悄悄话,继母便屏退左右,屋内只留下她们二人,靠在一起窃窃私语。 我十分好奇,朝继母的窗户边走近几步,刚巧有棵石榴树,挡住了我的身影。我侧耳一听,她们不像商讨钱财的事务,更像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老妈妈的声音里有些颤抖,似乎极力压低了嗓音,非常紧张地说道:“事情已经大功告成,二娘子也不要太慌张,等明日姑娘嫁出去了,就是生米煮成熟饭,这件事也定下了你,任凭谁也改变不了。即便日后被发现,也怪不到二娘子头上来。” 继母应了一声,说道:“话虽如此,我这心中仍有不安。” 老妈妈劝道:“二娘子别多想,说到底您不是个坏人,这心思也不是坏心思,都是盼着他们好,不过略施小计,让他们都放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安安定定成婚生子,这才是要紧事,不至于困在胡同里,一直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 继母道:“说的也是,这件事就算摊牌了,我也没半点错。” 老妈妈发出恭维的笑声:“就是,就是,二娘子说得对极了,这一切还不都是为着姑娘好嘛。” 她又问一句:“不过……这件事如果被老爷问起来该怎么办?” 继母随便说了句:“老爷也是默许的,他正为此事犯愁,我暗中替他解决,也不用让他再烦心。” 老妈妈道:“是,是。” 我越听越糊涂,她们好像在说一个天大的秘密,是不是私下里瞒着别人做了些什么事?可是话说到嘴边,又像打哑谜似的,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也没说到点子上。待要再靠近细听,她们又不说话了,继母只道:“既然媒箱已经给你了,我也不多留你,只希望这件事你知我知,不要叫第三人知晓,出了这门,便烂在肚子里,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老妈妈连连点头答应。我听见她提了箱子,就要离开那屋,吓得忙从旁边小道拐了个弯过去,绕了一大圈才回到自己屋中。 我思索了一会儿,到底是什么事情只有她们二人知晓,且要烂在肚子里,不叫别人知道呢?假如是件好事儿,又何妨害怕别人知道? 这两人真奇怪。我左思右想,放不下心,她们的话就像在我心中打了个死结。我立刻加快脚步赶至门前,还好那个老妈妈没走多快。 我伸手拦住她去路:“还请留步。你老实告诉我,方才你与二娘在屋后秘密私语,都商议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 她明显一怔,笑嘻嘻道:“姑娘这话说得莫名其妙,方才我的确见过二娘子,领了赏,道了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呢?” “我明明听见了!别以为我好糊弄,你分明就是跟二娘说了什么不让我知道的话,还答应不许第三人知晓。你现在不说,我自然有办法让你开口。” 她道:“真不知姑娘在说些什么。”见我拿住她衣袖不放人,要唤爹爹来评理,又笑了笑,说道,“倒是二娘吩咐过,明日姑娘就要出嫁了,再怎么说她也有点不舍,于是把她的两只金手镯当做嫁妆也写在定帖里,还千万嘱托不要刻意告诉姑娘您。我想天底下大多是父母心最可怜,这一嫁啊,以后恐怕只有靠姑娘您自己,再也没有人能帮衬着您了!” 我心里琢磨道:“原来是这件事,只是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我半信半疑,见她露出似喜非喜的笑容,让人心里很不舒服。 也许这一行向来都是戴着讨人喜欢的面具做事,因而我对她的那一丝微笑也不挂心。 只是叹道:“往日是我看错了人,如今我听从他们的安排,也望能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了。” 那封信虽字迹模糊,我想赵士程的心意大概也和我一样,不过是劝我以家族利益为重。信上的内容被雨水打湿了也好,免得叫我亲眼看到,更让我接受不了。 午夜梦回的时候,梦里红叶飘落,有人白衣如雪,在漫天落叶中朝我慢慢靠近,越来越近。我动弹不得,只身陷于泥沼,四处渐渐响起各种嘈杂的声音,家族中一个个脸孔浮现在空中,好像吓人的鬼魂。那道白衣身影向我伸出手,想要把我拉出去,我正愁不得脱身,仿佛遇见了救命的稻草,极力伸出手,终于抓住时,梦却也醒了。 我做着与赵士程私奔的梦,一觉惊醒,甚觉荒诞。 第七日是最好的黄道吉日,天色不亮时,有人早早地送来凤冠霞帔等新服,也有人提前去陆府铺房挂账,放置房奁珠宝首饰,送亲的和迎亲的也都早有了人选,只等吉时到来。 我摸着那绚丽的新服,看门外张灯结彩,全是红通通一片喜庆。 穿青衣,戴凤冠。 画上最精致的妆容,准备妥当后,听闻外头有人滑倒,我还以为是猫儿打架,只见是过来送亲的小堂妹,她梳着两个发髻,脸上圆滚滚,甚是可爱,因眉间自幼就长有一颗不大的朱砂痣,我们都喊她小名儿“胭脂”。 我问她:“摔疼了么?到迎香姐姐那里,让她抓果子给你吃。” 她摇着头说“不疼不疼”,又把我仔细瞧了一遍,笑道:“大姐姐今日可好看了,我就说嘛,这样的美人儿只有我们家有,别处可瞧不见,再配这一身更像仙女下凡了,以后只管你叫仙女姐姐吧。” 我只是淡淡一笑:“你还小,别看这衣服漂亮,看着喜庆。”又忍住不再往下说太多大道理,抱把她拉到身边,捏了捏她的小肉脸,笑道:“胭脂这身淡粉色的襦裙也好看,像桃花一样漂亮。” 她说道:“我可不喜欢粉色,是爹爹硬要我穿来的,还说不要白纱,不要白绢,更不要戴白花。我最喜欢白色,就像雪一样。前天在渡口边还瞧见一个白衣服的大哥哥呢,白衣白鞋,可好看了。” 我有点恍惚。她想了想,嘟着嘴又说道:“我也不认识他,反正就看见满天都是枫叶,地上也铺了厚厚一层,红得像火一样。那个人穿着一身白衣,在渡口边的枫叶林站了好久,像在等什么人,也不雇船,也不渡河,真是奇怪。” 第二十一章 我心里正疑到,真是个奇怪的人,想那秋风萧瑟,红叶尽落,大冷天站在渡口风波上等人,也是怪心酸的。 听胭脂小娃说那人一袭白衣如雪,又想起另一个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人也爱穿一身白衣,好似单单喜欢白色。他就像夜空中的白月光,看似无处不在,温和如水,伸出手却抓不着,也留不住,只能伴着梦,伴着回忆。 迎香看着我满脸惆怅,她的眼睛里露出担忧的神色,我只好强颜欢笑,努力挤出一丝高兴,打趣她比我还紧张,到底是我嫁人还是她嫁人呢。又叹了口气,推搡着她:“快别担心我了,去给胭脂拿些果子点心吃,小孩子一大早就赶来这里,这会儿一定饿肚子了。到了此时此刻,木已成舟,我还能后悔不成?” 他既已平安回到越州,书信一封叫亲信送来给我,又不亲自前来与我见面,想着想着便觉得他应该比我更是绝望,到底父命难为,加上他父亲生了重病,时日无多,换做是我也会娶王氏为妻,讨父亲欢心,尽最后一份孝道。 我与他虽然相处时光不多,但他的每一个笑容都历历在目,也全刻在了我的心上。有这一点回忆和这一份真挚的感情,在我最好的年华中遇见了,得到了,上苍待我不薄了。毕竟世间那么多人穷尽一辈子,也没遇见一位知己,我应当感到满足了。 这些日子我也埋怨过,悲伤过,责怪他为何不早点回来。我知道我们都有不得已的苦衷,抱怨、期待和愁绪,最终都只能化作一句祝福,只要他平安,我就安心了。 想到这里,忽然听见门外头闹闹哄哄,敲锣打鼓之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必定是迎亲的花轿和乐队已从陆家一路敲敲打打,按照规定的时刻来至我家门前了。 胭脂听到热烈的声响,一下子挣脱开我,跑出去玩了一会儿,才回来跟我描述道,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已经来到大门外了,前头有许多人捧着花瓶、花烛、妆盒、香球、裙箱等物品,后头还有人拿着百结同心清凉伞,抬着富贵平安木交椅,足足占了门前一条大道。府中特备喜酒款待一番,给每位来接亲的、送亲的各自发了利事钱。 这时,门外进来了一个妈妈,正是李家帮人说亲的老媒人,身后跟进来的还有两个披红的小丫头,每人手中托着一道红纸喜盘。 因为拿了利事钱,她们个个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站在我面前,老妈妈先开口道:“唐姑娘,这是平江府红楼绣坊专门做的喜帕,吉时就快到了,还请姑娘准备准备,让送亲的喜娘带着你出门吧,迎亲的人马已在门外候着了。” 我朝盘中看了一眼,果然是出自红楼绣坊的作品,盘中摆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红盖头,针脚花纹都别具一格,精致无双。另外那个盘子中放着两把桃花美人竹丝扇,原本是要拿扇子挡住脸的,但因他们差人特地去平江定做了喜帕,美人扇也就用不到了。 我接下喜帕,心绪不宁。老妈妈拽着迎香和胭脂,叫她们通通去外面站会儿。迎香本来不肯,老妈妈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她红着脸拉过胭脂出去了。又进来一个老婆子,附耳交待我几句,再有爹爹和继母来与我珍重道别后,才替我将大红绣花喜帕盖上。 老妈妈扶着我出了屋子,只听大厅里有阴阳先生喊了一句“吉时已到,奏乐催妆”,我瞧不见堂里的亲友,只闻丝竹管弦吹吹打打,满座宾客笑语连连。又听见专门有人高声念着催妆诗,唱道:“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听到那句“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一时间神情迷离,思绪万千。只叹息道,良辰美景又如何,万般皆是命罢了。 只见有个人影缓缓靠来,我从红纱布中隐约可见他身形,高挑秀雅,玉树临风,穿一身喜艳红衣,到我跟前欲言又止。 只听他的语气中不乏喜悦,又带着一丝羞涩道:“犹记儿时一句戏语,说将来要娶蕙仙为妻,不想十年后倒是美梦成真了。若这是一场梦,我大可不必醒过来了。” 我苦笑着,只是没话与他说。 四句诗念毕,老妈妈推开手,由迎香上前接替,过来搀扶着我,出了门,登了轿,奏乐声连绵不断,更是热烈。待要起轿,三五个亲戚家的同辈围在门前,拦住新郎官不放行,不知是谁,只听他们说:“我这妹妹是难得一见的才女,又生的花容月貌,今日你娶到这样的新娘子,必定是称心如意了,却不知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舍不得这位妹妹呀。” 此时我方听出他们的意思。这算哪门子亲戚呢,不过是几个远房同姓的族人,不是真正的堂兄弟。 新郎官对那些人笑道:“好!好!”说着便分发了一些东西。那些人个个乐得又说些吉利话,才松了手,没再拦着马和轿子,应该是得了许多好处和利事钱。 接着迎亲队伍一路吹打奏乐,从长街上驶过,我悄悄掀开盖头一角,偷看轿子外的情形,满街热闹,围观者纷纷挤来贺喜。 路上不见熟人,只有远处飘落几片红枫,道不尽的沧桑感。 我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当下第一感受是觉得这些繁琐的礼节未免太多,等队伍到达陆府门前,轿子停下来时却又不让我们进门,众亲戚好友又拦住新郎官,要了一回利事钱,还要他做些好诗好词,得到大伙儿的满意,才许他接我进门。 旁边的阴阳先生道了一句“撒谷豆、镇恶煞,吉祥如意,百无禁忌”,然后就在门前撒起豆子和果子来。我只能从底下一道缝里偷偷地看着,许多小娃娃嘻嘻笑着,争先恐后跑去抢那些豆子和果子。 闹了半宿,我已经坐不住了,在学府写字时也没坐这么久。 终于等到迎香扶我下轿,那老妈妈又在旁边说了许多规矩,又是跨马鞍,又是从秤上走了一遍,还说不许我的脚落在地面上,只叫我从青色锦褥上走过去。 我刚走进门里,又被带去新房中坐下,大家围聚过来,像看猴儿似的看着我。手脚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 好不容易等亲戚们在门外用了三盏茶后,众人方告退离开。我的盖头还没被揭开,只能听到许多人在说祝贺词,以及孩子的嬉笑声。又有人来门帘前,唧唧闹闹一阵,将门口那些彩色碎条儿都抢了去。 第二十二章 几个妈妈用五彩斑斓的缎子绾成同心结,一端挂在笏板上,交给新郎官拿着,一端塞到我的手中。等送亲的客人都离开以后,其中一个妈妈便叫新郎牵着我,两人面对面出了新房,并肩立在堂前。这时有小丫鬟捧来一道红盘,上面摆着个小金秤,示意新郎拿起秤,用秤杆子挑开我头上的那块红布盖头。 我终于露出脸,但谨记着老妈妈的教导,不敢大声喘气,只作一副娇羞之态。其实我早就饿得两眼发黑,恨不得端起桌上的酒先干为敬,实在不行给我喝两口茶也是极好的,接着再大快朵颐,把那鸡鸭鱼肉吃干抹净。 然而礼节还未完成。我们先是去祠堂拜见了陆家祖宗的牌位,我真是搞不懂这些一套套规矩,老祖宗们在天之灵自然能看清下界的一点一滴,何必如此繁琐。等拜祭完祖宗的牌位,再来大堂之上参拜了陆父陆母,以后也就是我的公公婆婆了。又折回屋内,跟务观坐在床上,还不许我乱做,要面朝着左边坐下去,务观则是与我相对,面朝着右边坐下来,叫一群妇人来撒钱和果子,再将我们的少量发丝结在一起,意为“永结同心”。 这些都做完了,她们再用红绿色的彩绳绑两个酒杯,斟满美酒,递到我们面前,一人一杯,就是所谓的“交杯酒”了。 累了半天,我终于吃到一口酒,已经说不出是饿了还是渴了。 本以为可以倒头大睡,没想到我还没躺下,那些妇人又开始说起各种规矩。依照她们的话,务观先从我头顶发髻上取了一朵红花,我再亲自替他解开领口的一颗扣子。 天哪,真不晓得是哪些人发明了这些无聊的规则,好生无趣。 我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只是脸上不能表现出来,与务观仍然牵着那条彩缎子,同去外面接受陆家所有亲友的祝贺,再拜过陆父陆母,等待众位宾客都入席后,才重新回到屋子里坐下,方是完成了所有的礼节。 我累得腰酸背痛,差点就问务观能不能帮我捶捶背、捏捏肩。 现在我与他已经是夫妻了。 为什么我觉得更加尴尬,不像以前那么亲密,难道关系到达极致之后,反而变得疏远了么? 他笑得很腼腆,对我说:“蕙仙,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握着一根树枝的两端,就这样,我把你从你的房间里牵到我的房间里来,跟今天的情景一模一样。” 满屋子的喜烛光辉灿烂,暖红的光芒照射在我们的脸庞上,我不知是烛光的原因,还是喝了酒的缘故,只觉得他的脸红扑扑的,想必我自己也是这样。儿时的趣事我大概记得一二,因为总有老斑鸠掺杂在其中,那种恐惧和讨厌的情愫是深刻的。没想到他记得这么细致。 我说:“小时候的玩闹,我记不大清楚了。” 其实我是记得的,那时跟着他去私塾里念书,曾先生教我读了好多好玩的诗词,务观也觉得有趣,于是我们模仿诗句里描绘的画面,扮演了一场又一场属于我们自己的故事。比如那句“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务观还真的弄来了竹条和青梅,逗我笑了一下午。 我只是觉得好玩,单纯的好玩,并没有动过其他心思,他怎么会误以为那就是我的真心呢?那时候我与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还骑在他的身上把他当做小马驹,他是不是也记得清清楚楚…… “十年一觉,”他轻轻笑着,似乎很怀念那些时光,“我还记得那年端午比赛写诗,二哥故意让着我们所有人,从没见过谁争抢倒数第一的。可是你的韵脚用得实在不好,我们便偷了蜡烛,就是秉烛夜游的那一天,你记得么?” 他说着说着兴奋起来,恍若故事就发生在昨日:“可是那天晚上天气太冷,我们躲到东厢房一间小屋子里,你手冷,揣在我怀里。” 那日的事情我也记得,怎么可能忘记呢?要是知道老斑鸠推门进来,把我们逮个正着,还强加了一些罪名给我,我说什么也不会单独跟他夜里读诗,更不会与务观独处一室了。 “没想到你记得这么多啊。” “那时候我就决定,如果能在你身边一辈子该多好。我不会让你的手变冷,你要是觉得冷,我就帮捂着,爱你,疼你。” 他忽而转过身,眼神中含情脉脉,又说道:“对了对了,你喜欢吃果子,有一次不知怎的爬到树上摘枣子,爬上去后却又下不来,就抱着树枝在树上放声大哭。” 听他这么描述,我发现自己真是胡闹,哪有窜上树摘果子的! 我不好意思笑道:“小时候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看到树上长满了青枣,又没东西够得着,只管爬到树上去,可是下来就害怕了。” 他微微笑着,在床铺上居然摸到了一颗红枣,也不知那些妇人到底在床铺上撒了多少东西。 “当时我跟你说,不管你站得有多高,也不管你遇到什么危险,只要你呼唤我一声,不能叫我的名字时,放声大哭也行,我都会赶过来,一直在你身后护着你。你往下跳时,我会紧紧接住你,不会让你摔跤,更不会让你受一点伤害。” 我突然很想问他,我何德何能让他待我这么好呢? 他只淡淡道:“说来可笑,原本母亲竟然因为一个测字先生的话乱点鸳鸯谱,而后又因另一人得知我与秀芸的八字极为不合,最终放弃了她的坚持。我便禀告母亲,我是真心喜欢你,不为别的,也不在意任何卦象测算。以前我说的话还是算数的,我要一直护着你,不让蕙仙受到任何伤害。” 他拉住我的手,这番话说得郑重其事,尤其是在说喜欢我、要永远护着我时,脸上万分真诚。 我看着那条彩色的牵巾,一头在他手中,一头在我手中,好像命运的红线,牢牢地把我们绑住。正如他所言,从过去到现在,无论我遇到什么困难,务观总会第一时间想办法帮我解决,无论我有多么不开心,他都会想法子逗我开心。 既然我和务观注定在一起,为何还要叫我遇见赵士程?既然老天爷让我遇见了他,默许了我们两厢情愿、互定终身,最后牵着这条彩缎子的为什么不是我和他? 第二十三章 待到深夜里,众人都退去各自安息,新房里只留我和务观两人,我们手里还搭着那根五彩牵巾。 我们说了好多话,大多数是务观提及到小时候的故事,有趣的或是难忘的,我只随便应付他两句。 门外坐着三四个守夜的小丫鬟,她们也不干别的事,等了我们好久,原来是等着伺候我们沐浴。 我看天色不早,连忙吩咐她们都撤退去睡觉,刚站起来就摇摇晃晃的,头脑发昏。我觉得好奇怪,刚才没在酒席上喝酒,只是那一小杯交杯酒,怎就喝得酩酊大醉了,连衣带上的结都解不开,走路也走不安稳。 小丫鬟们听到传唤,坚持要来伺候我们沐浴。我每次沐浴更衣,总是不喜欢很多人伺候着,就算是我最亲信的迎香,也只服侍我脱掉外衣,里面的那一层我不许任何人碰。包括我喝过的杯子、用过的碗筷,不愿第二个人再碰到它们,即便是亲爹亲娘不小心动用了,我也会将它们扔掉。倒不是嫌弃别人,大概只是一个比较私密的怪癖。 这个怪癖务观也有,他从不叫人伺候他更衣,用过的笔墨纸砚都叫北辰收拾好了,放在他书房的柜子里,别人要想用他的笔写一个字,那是万万不能够的。我之前觊觎了他那支小狼毫很久很久,他专门给我去南方采购了一支一模一样的,却不曾把他用过的毛笔赠给我。 但是小丫鬟们又不愿离开,只备好了一桶温水,拿着换洗的干净内衣杵在旁边,等着我和务观去洗澡。我觉得又气又好玩:“就算你们要来伺候着,只有一桶温水,到底是让我先洗,还是让务观洗着我等着呢?你们还是让务观去洗吧,我可不想有人伺候着。” 其中一个婢女道:“小娘子这是说什么话,您与三哥儿今夜成了夫妻,哪有先后之分,更没有叫您坐在一边等着的道理了,您和三哥儿当然是……”她跟身边另一丫鬟互相望了望,话说到此处,两人非常具有默契,都娇羞着脸笑了一下,没有再往下说明白。 我果然还是不会察言观色,抓住这一点问了她们几句,她们越是含糊其辞不告诉我原因,我就越是想追问到底。务观看不过去,也笑了笑,在我耳边低声说道:“当然是我们两个人一起洗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务观的脸比刚才还要红扑扑的,一直红到脖子。 “什么!”我叫了出来。 小丫鬟们惊慌失措,我赶紧捂上嘴巴,朝门外望了几眼,生怕被别人听到,尤其是赵妈妈和老斑鸠。吵到她们老人家,估计又要拿住我一个错,明日在众人面前大肆批评我的不是。第一次做别人家的媳妇,我可不想再给她们留下不好的印象。 “哪有两个人一起洗澡呀?又不是小时候……”我的脸上也开始发烫起来,摸了摸耳根和脖子,应该也全红透了,难道夫妻之间无论做什么事都要在一处么? 务观只笑着催促我们赶快休息,明日还要早起给亲戚们请安呢,又低声道:“这叫鸳鸯浴,蕙仙怎么连这个也不明白……” 我确实不明白,又不是大冬天吃辣子汤,因汤底子分成红汤白汤,沈轩大哥又给辣子汤取了个名字,叫做“鸳鸯汤”。 正要推开他,务观已经抓住我的右手。我还没试着挣脱,他手上的劲可真大,一把就拖着我进了浴堂,只闻花香、皂香,四处白雾茫茫,幸亏看不清各自的脸。 就连睡觉的时候,我的手也被他的手紧紧握着,好像一辈子都不打算松开了。 一夜之间,我做了无数个梦,每次醒来只看到红烛垂泪,窗外有淡淡月光,还听到冷风呼呼和落叶簌簌的声音。梦中好像总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立在枫叶中,我却离他很遥远,也看不清他的脸,等我想要伸手触碰时,摸到的却是务观的脸,他就睡在我的身边。 我模模糊糊又睡了过去,五更十分就被两个小丫鬟唤醒,她们端来洒着花瓣的水盆供我们洗漱,旁边衣架子上挂着喜服,梳妆台前摆好金钗鲜花,收拾得整整齐齐。 以往都是迎香给我梳妆,现在迎香就站在那里端着木盘,我习惯性地喊她过来,她只微微笑着,也不来与我画眉。我才意识到从今日起,画眉的自然是我的夫婿。 我有点不好意思,务观已经拿起黛青色的笔,低头琢磨着是画个柳叶眉好呢,还是画个远山眉。 “你什么时候学会画眉了……”我刚问了一半,又低头不语。以前我跟他说话都是直来直往,不会考虑有没有说错话,现在却变得极其委婉,每次想说一句话前,总要在心里揣测个三五遍,反复思量这句话能不能说,合不合规矩,会不会伤害人,对方想不想听到这句话。又或者在脑中揣度,我到底该说些什么样的话,才能讨对方欢喜。 我觉得自己在慢慢的改变,不知道是变得更讨人喜欢,还是变得完全不像自己了。 我思忖了一会儿,才客客气气地跟他说:“一切都遵循你的意思罢,务观觉得怎样画好看,就怎样画。” 他握着笔也想了一会儿,用笔将眉粉均匀晕染开来,不至于过于死板,看上去精神也好了许多。 我看着镜子中的两个人,这就是别人所说的一对璧人么? 但是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在喃喃自问道:“这真的是我么?” 我只觉得这样的动作过分亲密了,想起那些新妇总喜欢斗眉,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如果有男人愿意亲自为一个女子画眉,那么他一定是深爱着她的。 “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务观轻轻挽着我的手,一切装扮完毕,我们走进大堂。 早有人在大堂中央的桌子上摆好镜台,务观拉着我来到堂中,对着镜台拜完,再请上陆父陆母并其余亲近的舅舅姑姑。即便我一时忘记新妇参拜的规矩,务观也会在旁边提醒着我,我只照他的话去做,恭恭敬敬地参拜完所有长辈们。 一家子其乐融融,他们赠予我跟务观许多见面礼,陆母还不忘训言几句,我竟虚心聆听着那些以前觉得刺耳的话,丝毫没觉得老斑鸠罗里吧嗦。真是奇怪,我何时变得如此乖顺了? 倒真像个规规矩矩的小媳妇,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安静的时刻。 第二十四章 我常常想起王苑的好处,她能帮助陆母管理好家中的大小事务,替陆母排忧解难,化解烦恼,而我却是经常制造烦恼的那一位。 不管是逢年过节,还是亲友来府中做客,各种礼节规矩王苑都了然于心。像做针线活和看账本这两件事,我觉得比学习作诗难多了,再比如自己能力不足且要吩咐众人一起去处理一件事的时候,她总是安排得井井有条,别人也愿意听她的话,我却看不透每个人的特长,也没法调度陆府中所有仆人和丫鬟。甚至有时还搞不清楚小厮们的名字,记得名字的却认不清脸。 我能叫上名字的恐怕只有迎香和北辰,其余丫鬟在我眼中通通梳着一模一样的发型,穿着一模一样的裙衣,连高矮胖瘦都无太大差别。我来陆府中早就超过十年有余,王苑不过才来一年,她在众人面前可比我受欢迎多了。论诗词作画,我们没比试过,可论起谁的人缘好些,谁的管理能力强些,我真要抱头大哭一场,远远不及她一半好。 那次去云门寺测字卜卦,我没在场,不知云门寺的大师为何否定了她与务观的婚事。假如那时云门寺的大师测算出他们两人才应结琴瑟之好,说不定也就没有我嫁给务观的这出戏了。 更让我感到疑惑的是,迎香似乎说过王苑心仪之人就是务观,假如这件事千真万确,那日在宴席上她没表露出任何的异常,近日虽不在府中走动,也没哭没闹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只在她的屋中安安静静地做些本分事。她不气恼,也不怪老斑鸠,更没恨死我,真叫人看不出一点儿情绪变化。 我垂着手在院子中乱逛,刚想去瞧瞧王苑,走到半路又折返过来。 “后院的菊花是不是开了?” 我问迎香道:“看天色似乎将要下一场大雨,那些菊花有的刚冒出花骨朵,不要被大雨浇了才是。” “姑娘多与三哥儿说说话去,别一个人闷在屋子里……”迎香回我说,“那边的花自然有其他人照料着,想必不妨事。再说那些菊花本来就是生在寒冬腊月的天气里,越是恶劣的天气,它们才开得好看呢。” “那可不一样!” 我固执地要亲自去收拾菊花,迎香不甚理解,她也不好拦我。我边拉着她往后院走去,边解释道:“你不懂那些菊花的可贵,若是换做别人送过来的,本身就是几十盆小花,也不值几个钱。” “难道是三哥儿送的么?”迎香偷偷笑着问我。 “他才不会想到送我花呢。”我摇摇头,“别看务观什么都好,总是最体贴人的那一个,可是论起某些事,这些男子都一个样,尤其是在送花这种细节上面。” 大概有一年立秋,沈琳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爱上了菊花,叫沈轩用驴车从集市上挑买了整整十车的菊花。多到什么程度呢?多到她家的仆人照料不全,多到连她家那么大的院子都摆放不下,只好搬运了一车菊花来府上送给我,还配齐了最精致的花盆。她还特地运来了特殊的土壤,叫我好生照看。我本身也喜爱这些花花草草,不用她提醒,自己就一抔土一枝花苗,亲手栽下去满车的菊花。 除了沈琳送的那些花,从小到大还没有第二个人送过花给我呢。我虽不爱戴花插花,却极其喜爱饲养那些花花草草。不知怎的,又回想起某月某日,有人用我的绣帕包了一包梨花,给我枕着,那股问道已经淡去,记忆中的画面也渐渐淡去,只有留在心底的感情,想起来时还隐隐作痛。 正当我和迎香从院子中往檐下搬运花盆,空中忽然哗啦啦地下起大雨。我毫无防备,也没打伞,一下子湿了头发跟衣服。索性脚下跑快了两步,回头撞见了务观。 “快帮我一个忙!”我喊道,“这么大的雨浇下来,那些花骨朵就被摧残了。” 这时后院没有别人,务观说了句“你回屋,别着凉”,就飞快地跑进雨中,北辰也随他一起在雨中抢救那些还没绽放的菊花。 原来务观正打算去书房里,完成曾先生布置下的题目,帮我收拾好了的菊花,耽误了一阵子。 我只道了声谢,又想不起其他话跟他说。待要催促他快去书房,务观拉着我的手,转而说道:“不碍事的,顶多是三篇文章,晚些时候再作也不迟。倒是方才的情景让我想起了几句好诗,就是不作诗,画成美人菊花图也挺有趣。我们快快换了衣服,到房中详说详说。” 走过回廊时,曾先生正巧从雨中归来,他沥干伞面的水,回头看见我和务观,我们拜见了曾先生,又见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年长者。 原来那位是曾先生的兄长,名叫曾弼,也是个会作诗的先生,以前与陆老爷同朝为官,只是因为朝堂上两党相争,曾先生自己被罢了官,他的兄长也同样被迫辞了官。 我正想与曾先生商量集结诗社的事情,之前只提到曾先生字号“茶山居士”,建了个诗社名“花间社”,还没默许我的加入呢。务观稍稍用力拉了拉我的手,朝我摇头示意不要打扰到曾先生与兄长的要事。那二人果然没有停留多久,只与我们寒暄了两句话,脚步匆匆地往陆老爷的书房赶了过去。 我经常看见他们在陆老爷的书房面谈,有时只有曾先生一个人过去,有时三五成群,聚集了一帮人,简直像在召开秘密会议,从白天谈到黑夜,从黑夜谈到深夜,大概就是朝堂中的拉帮结派的那些事情。我对朝堂政事不感兴趣,尤其是他们总喜欢讨论与打仗相关的东西,他们这一派似乎极力主张朝廷尽快出兵,北上伐金。我也举双手双脚赞同,一定要把挑事的金人狠狠揍一顿,叫他们知道优雅只是我们宋人表现出的品德,而非胆小怕事软弱好欺。 可是我之前又常听爹爹剖析过其中利弊,他说一味的出兵攻打金国,有可能让其他敌人乘虚而入,譬如大辽,再者朝廷的实力似乎也不能把北方失地一举拿下,贸然进攻只会损兵折将。 这大概也是秦丞相他们那一派,极力主张偃旗息鼓的重要原因。 第二十五章 务观笑眯眯的,拉我去了长街上一家茶馆里,除了北辰不叫任何人跟着,知有我们两个进了门里。 我去过酒楼,但是这么高档的茶馆还是第一次来。 踏过大门槛,一条长长的走廊直通幽暗深处,地板上铺着软绵绵的绒垫,因午后下了大雨,外面道路泥泞,我不忍心穿着脏兮兮的鞋子踏上去,这时酒馆里专门有人过来帮忙收拾伞具,还有两个漂亮的小丫头伺候我们换鞋袜。 我感叹服务真是周到。 走廊两边都是小小的暖阁,门口帘子上点着一色暖黄的灯笼,门帘旁边还贴着小木牌,上面刻着每间小阁子的名字。底下一层大多是散铺,便随便取名为天字一号、天字二号,或是地字一号、地字二号这样的名字。 我以为务观喜欢晚上喝茶,觉得这里氛围雅致安静,我虽不会品茶,倒是很喜欢这里的环境。 他知是笑着不告诉我来这儿究竟有什么目的,一路拉着我拐弯上了二楼,并不在楼底下停留。 原来这家茶馆共有两层,上下各有五十间暖阁,规模挺大。楼下散铺专为平常百姓设定,还有吹笙箫唱小曲儿的艺人。而楼上的那些暖阁可不是平常人能进去的,务观似乎提前定下了位置,楼梯口的小哥儿一见到务观,便殷勤地领我们来到了二楼一间不大的暖阁,门帘旁边的木牌上刻着“花前月下”四个小字,名字十分有意境。 小哥儿掀开门帘,做了个请进的姿势,就退下去了。我刚走进暖阁里,只见四周全是盛开的红色山茶花,花香馥郁,芬芳扑鼻。 我被这一眼惊艳了。 务观二话不说,只笑着拉我到开满茶花的阁子里坐下,撂下门口的帘子,不通风,却也不闷人,坐在屋子中央丝毫不觉得严寒。 阁子里早已经在四角落里点上了亮堂堂的烛火,案几上也摆着红烛,还有各色好吃好喝的东西。 “别看南山茶馆虽是个喝茶的地方,这儿他们售卖的除了各色各样的茶水,还有梅子汤、姜汤、和各种水果汁。”务观说道。 “也有西瓜汁么?”我正瞧见茶几上的玻璃盏中,盛着西瓜红的汁水,端起来闻了闻,还真是西瓜汁。 务观说道:“他们将西瓜冰在冰窖里,本是夏天吃的水果,能放置三四个月,到秋冬季节再拿出来卖,大家图个新鲜而已。” 桌上除了茶水果汁,还用小白瓷盘装着八块小巧的豆沙饼,饼子上面刻着的花纹真好看。 我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要不是务观站在旁边,我早就吃起来了。 务观仿佛看穿了我的急不可耐,连忙握着我的手入了座,笑问道:“这个地方好不好?” 我道:“你何时发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到今天才肯告诉我。” 他笑道:“也是前几日凑巧朋友请我来时我才发现的。我早该知道你喜欢花,不过街市上找不到菊花,所以只好买了这些山茶。” 我想起午后让他搬菊花的事,原来是那件事的缘故,他便猜中了我喜爱鲜花,“其实我也很喜欢山茶花,只要是这些漂亮的花,我都很喜欢。” 这一点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没想到这是他今日见我搬弄那几十盆菊花时,留了心,所以就找到这么个地方,买了几十盆绽放的茶花,装扮好后再请我来这里喝茶。 “蕙仙,”他忽而问道,“你知道山茶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是什么?”我摇摇头,虽然我喜欢拾掇花儿,对这些花儿代表着哪些寓意,却不甚了解。 务观看着我的眼睛,说道:“山茶花的花语是谦逊,不同颜色不同季节的茶花,又代表着不一样的意思。这些红色山茶花的花语是……最体贴的爱。” 我内心一怔,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我又不是木头人,当然能听懂他话中的意思,也能明白他内心的那份情意。山茶花的花语实在太贴切务观,从前他便对我无微不至,百般体贴,现在我们既是夫妻关系,他的心意当然是一如既往了……但奇怪的是,从前的我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会主动找他帮忙,对于他的热情与帮助也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反倒是此时此刻,我对他只有满脑子的相敬如宾,似乎并不能走进彼此的心中去。 我微微笑了一下,见案几上还搁着笔墨纸砚,便想了个主意,岔开话题道:“上午没机会跟曾先生说清楚,其实我也想加入你们的花间社,只是暂时还想不出给自己取个什么字号才好。你最擅长的,不妨帮我出个主意?” 务观道:“有你的加入,我们的诗社就精彩多了。不知蕙仙喜欢什么风格的字号呢?” 我问道:“我只知道先生自称茶山居士,倒不知你和大哥、二哥他们取了什么样子的?” 务观道:“大哥别号南华君,二哥也自取了三个字,叫作逍遥客,那日我一时半会想不到更好的,于是就自称陆放翁了。” “南华君,逍遥客……果然符合他们二人的风格,一个沉稳得如同南华山,一个真是天地间最恣意的逍遥客,”我细细品了一番,拍手笑道,“不过说到底,什么君什么客的,再如先生的茶山居士,古往今来叫居士的未免也太多了些,倒不如你陆放翁三个字,论潇洒不比二哥差,且又简单不俗,别具一格。” 务观道:“只是那时脱口而出的一个名字,待我想要改正,先生却又不让了。” 我说道:“你看那些青莲居士、樊川居士,真是数不胜数,我偏爱少陵野老,或是柳河东那样的,务观也帮我取一个吧。” 他递给我一杯旧年雪水泡制的梅花茶,自己拿了笔道:“这也不难,对着这样的美景,蕙仙不如先做一首茶花诗,待你的诗做好,我的名字也帮你取好了。” 我只说道:“作诗不会,倒是想起了一首现成的。是苏轼写的那首咏茶花,山茶相对阿谁栽,细雨无人我独来,说似与君君不会,灿红如火雪中开。” 务观似乎来了兴致,偏不就此放过我,笑道:“蕙仙可别拿这首糊弄我,你要加入花间社,还没通过我们的考验呢?” 我问道:“是你在唬我,我怎么不记得入社还有这一出?你想与我比诗,我自然是比不过你的。” 第二十六章 我低头沉思,铺开一卷纸,却不知如何落笔。满屋子充满了花香,目光所至皆是红艳艳的山茶,我却不由自主想起那些极不愿去参加的聚会,面对务观我只好挤着笑容,尽最大可能表现出礼貌的态度。 务观提笔蘸墨,走到吊窗旁,掀起了帘子,遥望着满街夜色。晚间没有下雨,夜色中仍然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万家灯火便显得三分朦胧,三分不真切。 一阵冷风吹进阁子内,我拉了拉衣领,仍是不得一句好诗。 不消片刻,务观已经有了第一句。我咬着笔根,还是毫无头绪,侧身过去看他在宣纸上写下的内容,纸上空白一片。他执笔起身,三步走到东面那片粉墙前,脸上自有一股风流自信的笑容,就像梦中梦见过的那个少年。 他的声音温和,念道:“东园三日雨兼风。” 说这话时,他的笔已落在了墙面上,只见他挥笔如蛟龙出海,笔迹飘逸,第一句诗念出口,也在粉墙从上至下一气呵成了。 这间花前月下的暖阁坐北朝南,南门小窗户正好可以看到长街上的风景。东西两面是粉墙,也就是酒馆专为客人们设置的空白墙,文人墨客边喝茶边作诗,我想只有极度自信的人才敢在粉墙上留下自己的笔迹吧。 换做是我,我只能写出“唐二公子到此一游”八个字。 我们在学堂里跟曾先生学习写字的时候,临摹了很多书法大师的作品。务观最爱张旭的草书,从他的字里行间,不难看出有那股气势磅礴的气势。我则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要是能写出一页工工整整字,不似小儿糊成一团,便丢了笔交差去了。在曾先生的指导下,虽日益进步,但也说不出哪里写得好,且不具备自己的风格。 看见了务观的字迹,我不禁拍手叫好道:“有风有雨,内容上恰好写时,笔间行云流水,字迹堪称典范。看来无论是比作诗还是比书法,我都已经输给你了。” 这声赞叹还没说完,他马上想到了第二句。兴许是被我夸赞了一句,又兴许是他诗兴大发,正写到兴头上,他狂然一笑,继续挥笔写道:“东园三日雨兼风,桃李飘零扫地空。” 忽而又迅速收锋,回头问我道:“我们合作一首?” 我连连摆手。 估摸着他下面的文字也有了,我顿时想要反悔。如果真的加入他们的诗社,务观排行第一,我也不得第二。 “要不然……”我正犹豫是否把北辰也叫上来,这样我便不至于是垫底的那一个。 他没察觉出我的窘迫,还只当是我的谦辞,笑着说道:“蕙仙不是说有情有景,才能做出好句子么?” 想起那日书信中,我对他大肆批评,实在愧不敢当,不觉满脸羞愧。我虽然也跟他们去私塾念书,其实不过是混日子罢了,将这十年间的时光统一回顾一遍,竟然发现自己没有正正经经地读完过一整本书,大多数是随手翻阅而已。偶尔看到前人做了一首不错的诗词,便也模仿着他人的口气,模仿着他人的心境,自己写了一句,更像是无病呻吟。 他的笑意中多了几分暧昧,又问我道:“难道此情此景之中,你我二人彼此相对,蕙仙想不出一句值得记下的话语么?” 我只好道:“容我再想想……” “方才你说,你我都拿茶花做一首诗,”务观笑道,“可是这儿没有第三人给我们鉴赏评定,所以依我看,就以一盏茶的功夫,不管诗句好坏,做不出的那一个就要乖乖接受处罚。” 我一听处罚二字,吓得浑身一个激灵。心里虽明白他是在与我玩笑,但老斑鸠留下的阴影总是驱散不开。不禁问道:“我是输定了,你有什么惩罚?” 他缓步走至我身边,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昨日我替你宽衣解带,若是你输了……今日换你。” 一听这话,我又浑身抖了三抖,嘴里刚喝的那口梅花茶一下子喷到宣纸上。眼前这个衣冠楚楚的人,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务观么? 这句话,是在调情? 他的眼神满是笑意,语气却像个顽皮的孩子,较真地说道:“本来我只想请蕙仙来此处,花前月下,喝茶赏花,是你自己方才说的,我们各写一首,这是比赛。” 这不是我的本意,这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怕喝茶的气氛突然尴尬,所以才随口一说。但是我好像自己挖了个大坑,然后拉着他一起跳了下去。 于是我只好含糊其辞推脱道:“反正比什么我都比不过你,要是你能在我喝完这杯茶之前,就把墙上的那首诗写完整,才算赢了我。” 我想,喝一口茶的时间只在我仰头一个动作,他却淡淡一笑,蘸了墨,潇洒地走到粉墙前面,补上另外两句道:“惟有小茶偏耐久,绿丛又放数枝红。” 我看着满屋子的红色茶花,本来并不觉得这些花有多可贵。论名字,不及扶苏,论颜色,不及牡丹,论花朵形状,也不算精致独特,论品质与花语,那就更不及菊花、莲花那些被古往今来众人歌颂的花种了。 我将务观这四句诗从头到尾连起来读了一遍,再细细品味一番,倒觉得普普通通的茶花,在他的笔下真是不俗了。 看过了花,再看看那人,今晚的务观好像与平常不同,穿的是一身苍青色长衫,尤其在他挥洒笔墨那一刻,举手投足间无尽风流,将优雅与潇洒完美结合,并不像往日我见到的表哥。从前我只觉得他是个可以依赖的兄长,现在却发现他与这些山茶花一样,仔细去看,也别有风味。 今日为我准备了这一场花宴,不叫人感动是不可能的。 见他如此真心诚意,我便试着放下心中那一点莫名其妙的芥蒂,学着倾听他的语言和心声。先是以茶花诗为话题,我们不知坐谈了多久,当他说到“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时,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我从没有见过的陆放翁。 他的身上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说以前的我太过沉迷于自己的世界,从而忽视了眼前人。哪怕只感受到他内心中那一点家国情怀,也足够让人为之震撼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天喝下午茶的时候,赵妈妈按照陆母的吩咐,把我领去了德致堂。我恭恭敬敬拜见过陆母,站在她面前,心里正奇怪这次又是什么理由找我训话,陆母的脸色依然保持往日那样冷淡,甚至没有正眼瞧我一下,没让我入座,也没叫人端茶,赵妈妈只给她端了一杯。 陆母淡淡喝着茶,什么话都不说,我最讨厌这种沉默。她不开口的时间里,让我感到德致堂冷得如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她先问我昨晚上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同什么人在一起,又问我何时回到府中,何时入睡。 虽然她的语气平平淡淡,不带半点责备,不带任何情绪,可是那股无形的气势就像泰山压顶,直压得我喘不过气,在她面前,好像说错一个字,就能被她的话语训斥得体无完肤。 难怪别人总说语言是把双刃剑,依我而言,老斑鸠的话不是一把双刃剑,而是成千上万把锋利的匕首,像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身上,无处可避,被击中只能死无葬身之地了。 于是我将昨夜之事如实告知。 因为我在她的面前从来不会说谎,也不敢骗人。再者,我觉得我所做的那些事情并没有什么过错,也不该受到惩罚,况且昨夜我与务观在茶馆喝茶,比起溜出府喝酒,实在太本分了。就算她要责骂我,也应是我与务观两个人的份儿。 可是陆母的脸色突然显得很生气,好像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她一开口便直击我的要害。无非是女则里面的言语,告诫我一个新妇应该是什么样子。以前她总喜欢说“女子应当”和“女子不应当”,现在不过换了个说话,变成了“新妇应当”和“新妇不应当”。 最受不了别人劈头盖脸将我一顿痛骂,不给任何解释的机会。我越听越气氛,直到我两腿发酸,不耐烦地捶了捶大腿,这个动作居然被老斑鸠发现了,她很不高兴地说了一句“这是我要给你讲的第一点”。 老天爷!讲这么久才第一点! 我暗中反驳着,以前不能跟男子走得太近,所谓男女授受不亲,可是现在我和务观是名正言顺的夫妻,难道夫妻二人喝茶也要被她说三道四么? 我严重怀疑老斑鸠能看透我所有的心思,她慢慢放下茶杯,依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不屑一顾道:“说到底,你现在的身份是我们陆家的儿媳,应当注意你自己的身份,更要意识到你肩上的责任。不能由着务观的性子,也不能任由你胡作非为,娶你进门是希望你既能守家,又能辅助你的丈夫,劝他多用心,将来好考取个功名。不是让你拉着他去街上喝茶聊天,不是让你耽误他的学业,你到底懂不懂……” 原来喝茶那件事是我的错?明明是务观请我去的,我真是变成了冤大头。 “其实不是我……” “不是你,那是谁?”老斑鸠拉下脸,打断我道,“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务观为了你连功课也推迟了,作为一个新妇,要懂得为人妻子的规矩。难道,这是因为没有娘从小教你,才这样任意妄为么?你二娘和我们平时也没少教你。” 我又郁闷又气愤,心中就像有一座火山爆发,火气直接冲到了头顶。如果她不是我的长辈,如果她真是画上老斑鸠,我早就揪住她的头发,把她身上的毛全部拔光了。 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以往骂我的话,我都能忍,现在居然不骂我,反而牵扯到早死的亲娘。她的意思不就是说我有娘生没娘养吗? 早知我不适合当她儿媳,干嘛不让务观娶别的女子来孝顺她! 这可比哑巴吃黄连还倒霉。 老斑鸠见我欲言又止,摆了摆手,仿佛不想再看见我:“今日就退下吧,我也乏了。回去后好自为之,想想我们平时对你说的话,夫妻喝茶在房间里喝就是了,偏要去那种地方,哪有像你这样抛头露面的新妇。你仔细反省反省罢。” 我在心里骂道:“反省你二大爷。” 这个想法还没冒出头,我又赶紧作了个揖往后撤退,生怕被她看出内心话,又要罚我抄个三百遍女则。 老斑鸠好像突然变卦,想起什么事来,淡淡补充了一句:“你这两日都别出府去了,过些日子回家省亲,让务观备些礼物。” “是。” 我又急又恨又恼又惊,除了喜欢,老斑鸠激发了我心中所有不好的负面情绪,这个老婆婆可真有本事!好吧,我承认再晚走一步,一定会气到五脏六腑炸裂,当场吐血而亡。本来以为她对我会有改观,没想到不管我的身份如何变化,她始终没变,她的人生乐趣应该就是想尽办法找我的麻烦。 我一边扳着手指算日子,一边撤出了德致堂。除了嫁到陆府后的第九日,按照民间规矩新人要回娘家去省亲,我想我很难再得到出门的机会,岂不是会在陆府内闷死! 到了后天下午,幸好有沈琳来府中找我玩。我早就迫不及待地想跟她见面,有太多话要一吐为快。 “你都不知道那些事情,”我对沈琳抱怨道,“你简直没办法想象出老斑鸠到底有多么讨厌!” “这不能怪你,也不能怪陆游,更不能怪他的母亲,你这叫做一段孽缘,前辈子欠了他们的,因而这辈子来偿还了。”沈琳听后为我深深感叹,“我们既无法改变自己的生老病死,连喜欢什么样的人、要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也无法由我们自己决定,自古以来,都是如此。” 我闷闷不乐:“难道自古如此,所以我们便也要如此么?跟大家不一样,就是错的么?” “嗯……也许吧。”沈琳岔开话题,约我出去买茶具。我苦笑着拒绝了,老斑鸠已经明确规定我不能离开陆府,倘若再溜出去,她一定会生气……她会生气?一想到老斑鸠冰冷的脸上能多出其他表情,一想到我也能把她气到炸裂,不知怎的,心中郁闷一扫而光,竟然有一瞬间暗爽。 我连忙拉着沈琳到小屋子内秘密谈话,约她去那家南山茶馆。 “我告诉你一个好地方,比酒楼还要好玩。酒楼里虽然有歌姬,可是我们不看歌舞表演,那家的豆沙饼子可好吃了!” 我凑近沈琳又小声道:“我想那里白天没什么人,就我们两个去包一间暖阁,或者你有什么想见的不能见的人,也悄悄约到那里见面!只是我陷在这儿,需得想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不可。” 沈琳眼珠子一转,立马附耳与我低语一句,我听了直说“好”。她还有一丝担忧:“这方法不知道可不可行,万一被发现了,别说是我害你的。” 我笑道:“小琳子,我们这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怎么会说是你害我的呢,而且我们装扮得天衣无缝,不会被发现的。” 第二十八章 好不容易等到沈琳回家去,我嘱托迎香坐在屋子里,哪儿也不能去,并叫她把她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上。我悄悄跟她说道:“迎香,再帮我照你的样子梳两个发髻。” 迎香搞不明白我要玩什么游戏,但她也不会细问,我如此吩咐,她就如此做了。梳理打扮完毕,我从门外墙角边抓了一把干冷的煤炭,将脸上涂抹得乌漆嘛黑,就像刚从灶房烧完木柴出来,染了一鼻子灰。 如果没有沈琳来看望我,我会像被圈养在陆府中的猪羊牛,一直困在房内无聊死了。所以我偷偷换上迎香的衣服,打扮成她的样子,找个出门采购胭脂茶具等借口,希望能浑水摸鱼跟沈琳出去。 刚到大门口,正巧碰见两个守门的小厮,沈琳略加快了脚步,我心里也紧张起来。 我想完蛋了,千万不要发现我假冒迎香才好。不过门口站着的都是普通小厮,不是老斑鸠手底下的佣人,他们也不归赵妈妈管辖,即便被认出身份,也不会第一时间通报给老斑鸠。拿点实在的好处打点他们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那个……”沈琳的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两个仆人似乎盯着我瞧了半日。他们别的本事没有,认人的本领倒是能做到过目不忘。 “唐姑娘的胭脂用完了,差她的贴身小丫鬟迎香随我出门去采购一些,你们有什么意见?” 沈琳的一席话直唬得两个仆人弯身低头,匆匆忙忙请了个安,有个大胆的竟然还从余光中偷偷瞥我一眼,随后就放我们出门了。 我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捂着嘴紧跟在沈琳身后,一溜烟跑到很远的地方才开怀大笑:“哈哈哈,你的方法果然有效!” 我居然蒙混过关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骗过了他们的眼睛,而且大大方方从正门走出来了! “我的主意向来不会差。”沈琳也得意笑道。 那些小厮平日里对主子就是点头哈腰的,根本不敢正眼瞧主子一下,因而我也只看见他们低头的身影,看不清他们的长相。 我踏出陆府的那一刻,简直比空中飞翔的鸟儿还要自由。我踩在长街的青石板路上,从这边走到那边,从西街逛到东街,每一块砖头,每一家店铺,我都觉得非常亲切,仿佛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哪怕这鬼天气冷得吓人,外头简直冷到连说一句话都会结成了冰珠子。 回头想一想,大街上也没什么新鲜事,我倒不是爱往大街上乱逛,人就是有这个怪脾气,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觉得新鲜,越是难以得到的,越是努力想去得到。万一老斑鸠天天劝我到大街上来跑三圈,不跑不允许回陆府,我猜我才懒得动弹呢,说不定只喜欢躺在家里,每日每夜都躺在舒服的床榻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我迫不及待带沈琳来到了南山茶馆门前,谁知道在茶馆门前又撞见了一个熟人,陆淞一眼认出了沈琳,又扭头看了看我,仿佛从没见过我这么难看的小丫头,仔细辨认一番,竟然噗嗤笑了。 他果然没见过像我这样脏兮兮的丫鬟。我被他识破后就没有伪装的必要,解释还没说出口,陆淞摇了摇头,只对我们说,不要玩得太晚,便和几个朋友先走了进去。 我意外极了,也开心极了,跟沈琳来到茶馆内,挑了间二楼的暖阁,问小二道:“上次那间花前月下,现在还空着么?” “有有有!” 沈琳与我志同道合,果真爱上了这里。我刚要上二楼去,她跑到柜台找茶水和点心去了。 我先上楼寻到那间暖阁,茶花已经不在,但是务观的笔迹还留在墙上。忽而听隔壁暖阁里头传出一声严厉的呵斥:“你放肆!” 我被吓了一跳,还没过去看个究竟,又听到一声摔茶杯的声音,那杯子啪的一下,好像被摔得支离破碎,摔茶杯的人大概火冒三丈了。只听方才那个很粗犷的声音又开始破口大骂,说的内容就像平时陆母训斥我一样,比如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又比如你这是无理取闹、不知好歹,再比如你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成何体统! 我不得不怀疑,隔壁生气的那位男人是不是曾受教于老斑鸠,只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的语音语调简直振聋发聩,将他们暖阁子里的某个人训得一无是处,我在隔壁想不听到都挺困难。 又有拍桌子的声音,怒骂的声音,还有扇耳光的声音。旁边似乎还站着第三者,温言温语,只帮着劝解,说一些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这类话。 真是好熟悉的话呀! 我都不知道我在德致堂里听过多少回了。原来训斥别人用的话都是一样的,原来世上不止我一个人如此被训过。我不禁同情起隔壁那个素未谋面的人,内心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 过了半晌,没有动静。我走近了两步,贴在那片墙面上,在一片沉默之后却听见了那个声音。 他说,他不愿娶一个不相识的姑娘,也不愿辜负了与他相知相识甚至互许终身的人,哪怕她已经另嫁他人,他会永远尊重她的选择。 “我喜欢她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任何人都无关。我对她的承诺也是我自己的事情,即便……”他的声音哽咽着,我猜不出他是不是在哭泣,最终却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无比坚定道:“既许下约定,我便会遵守承诺,等她一辈子!” 那个最熟悉的声音,那个最遥远的声音,此时此刻就在这儿。 只是在我们之间隔了一道墙,我怎么也看不到说话人的身影了。 难道我是幻听么? 他的声音,只会时时刻刻萦绕在我的梦境里,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我的心被他的声音搅乱了,一股痛楚突如其来,将我整个人裹挟住,然后丢进了漆黑的万丈深渊。 我听着熟悉的声音,慢慢地沉溺在回忆的漩涡中,越陷越深。 谁会来救救我呢…… 那道红枫中的白衣身影不知何时闯进了我的眼前,我好想看到他的真面目,希望救我的人就是他。 谁来救救我……他会来么…… “四姐姐,你怎么了?” 我忽然回神,沈琳抱着三碟豆沙饼子站在我面前,我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如梦初醒。站在我面前的是沈琳,哪里会有其他人呢? “你听,隔壁是谁在说话?” 沈琳侧耳一听,没有人说话。 “你仔细听,他就在这儿!” 沈琳放下盘子,再仔细一听,还是没有人说话。 第二十九章 “我明明听见,他就在那里!我知道他就在那里!他回来了!” 我的耳朵没有出现幻听,也没有记错那个我曾经最熟悉的声音。 沈琳一把拉住我的袖子,眼中有说不出的神色,复杂到甚至让我怀疑她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是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小琳子。 “你做什么?快让我出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我苦苦哀求着,如果再晚一步,可能再也见不到那道身影了。 就像当初马场分别一样。 “你在做什么!”沈琳反问道,似乎很想给我一巴掌。她从来没有这么大声跟我说过话,每个字都那么铿锵有力,字字敲打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在做什么……我想追寻什么?追寻一个永远不可能的人,还是追寻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我的身份允许我夺门而出吗? 隔壁平静了许久,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那人就进入了隔壁的暖阁,像是小二在打扫残余的渣子,另外有人付了他一些银子,小二答谢后连打扫的声音也听不见了。仿佛连空气都凝固起来,我听不见任何声音,静得可怕。 沈琳已经低下了头,她做错事的时候都会低着头,沉默不语,自顾自地摆弄她的两根食指。她的脸上带有一丝愧疚,那种表情好像要跟我道歉,好像她做了一件特别对不起我的事情,但是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然后她长长叹了口气,很真诚地望着我说道:“蕙仙,刚才对不起,我不应该大声吼你。” 她平复了心绪,我也平复了心绪。她又道:“我们为什么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你知道原因吗?” 她从来不叫我蕙仙,一直都喊我“四姐姐”。因为她觉得我不仅是朋友,也像她的亲姐姐一样照顾她,跟她说心里话。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因为我们的关系跟别人不一样,我们从来不会劝对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不管这件事是对的还是错的,哪怕它会让我们犯下滔天大罪,我们都坚决地站在对方的立场上,与她并肩作战。”我说。 她点点头:“没错,我们的立场永远一样。但是……” 沈琳像已经做好决定,然后等着我的审判似的,缓缓开口道:“但是有时候即便我们这样坚定,坚持我们自以为是的东西,也并不能获得快乐,不是么?”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但是刚才那双闪烁迷离的眼睛突然变得很认真:“真的对不起,我刚才骗了你,我不仅听见了,我还看见了。现在我拉着你不让你冲出去,只不过是想拖延点时间。其实我从楼梯上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从隔壁的屋子里走出去了。” “你看到谁了?谁在隔壁?”她说她看到了隔壁的人,我就知道我没有听错。 “我看到了你最想见的那个人,看到了……跟你有缘无分的那个人,”沈琳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认认真真说道,“我看见了赵士程赵公子。” 真的是他……真的是赵士程,他刚才就在隔壁啊……那么他所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了?在他心里的承诺一直没有消失,他要坚守那个约定,等我一辈子。 似乎一辈子的苦闷全都消散了,仅仅因为听到了这一句话,足够我欢喜好久好久。可是,既然他还坚守着那个约定,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知道他的心意一直没变过,但是他知道我的心意么?那个时候只要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是愿意与他一起离开这里的。 “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四姐姐,你想清楚了!”在我想要冲过去的时候,被沈琳这句话当场喝住,突然间不知如何自处了。即便那是我曾经日思夜想的人,此时此刻我已经成为务观的妻子,见到了又该说什么,又该以什么样的身份与他见面? 我真的想清楚了么? 我并没有想清楚。 “我们总是追寻失去的、得不到的,那些回忆已经无法挽回了,时间不能倒流,为什么不珍惜我们现在拥有的……” 沈琳的一番话还没讲完,我也没来得及跑出茶馆,陆淞已经笑着走到了我们的暖阁中来。他的茶喝到一半,手里还端着一个碧水瓷杯,一听此话,便接着道:“说得好,年纪不大,就已经看透了人生的本质。当以茶代酒,敬沈姑娘一大杯。” 原先陆淞是跟一群老学究在此处闲谈,因他向来无拘无束,喝到一半想到我们也在茶馆里,于是来到我们的暖阁里讨杯茶喝。 我只好掩面往暖阁里退了两步,趁他还没发现,擦去了眼角的泪痕。 这个动作没逃过他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陆淞笑着说:“蕙仙期待的人应该不是我,所以大失所望忍不住流泪了?” 我只背对着他:“风太大,眼睛里进了沙子。” 陆淞道:“那真可惜,换做三弟在此处,一定不会让风沙困扰蕙仙,我们可做不到他那么贴心。” 我只好尴尬地挤出一丝笑容。 聊起方才那段对话,沈琳不善于说谎,我也编不出缘故,只好指着墙上那首茶花诗,胡乱道:“因想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一句,小琳子才发出了如此感慨,劝君怜取眼前人。” 陆淞微笑着点点头,似乎没有察觉我们的异常,只小坐了一会儿,又离开了花前月下。 本不应该来街上闲逛,更不应该来南山茶馆,似乎一件好事情都没遇到,只添了满腹愁绪。 黄昏时分,我与沈琳告别后,又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沈琳本来坚持要送我回家,可是我拒绝了,有时候独自待一阵,比陪伴更容易消化那些情绪。 这条让我时时刻刻牵挂着的长街,好像在一日之间就大变了样。 我走了很长很长时间,从东边走到西边,夜市的热闹不减分毫,我却是第一次觉得这条街上真的好冷淡。 当我无意间走到街头茶铺的时候,那里似乎缺少了什么。 我选了个位子,坐下去的时候,茶铺小二依然热情地跑来招呼客人。 茶馆喝的是茶,茶铺子里喝的也是茶。务观会花尽心思摆满一屋子茶花,带我去最奢华的南山茶馆,喝最好的茶。但是他会不会陪我坐在这个毫不起眼的角落,喝两文钱就能买到一大壶的茶水,听我眉飞色舞地讲那些粗鄙的故事呢? 我点了一壶茶,很期盼我的口袋里空空如也,然后回过身就能看见那个掏出一锭银子的白衣公子。 但是这件事没有发生。 沈琳说,赵士程就在她的面前被两个武士押走了。 第三十章 自从我嫁到陆府,与务观成为夫妻后,北辰又回到了务观的身边,很少跟我往来。回想以前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都会跟我到哪里。 现在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着地面上孤单单的一个人影,尤其是行走在万家灯火之中,最容易顾影自怜。 走了很长的路,远远看见陆府门口那两座熟悉而冰冷的石狮子,突然想起沈琳说的那句话。 赵士程是被几个人押走的。 他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到委屈,他的父亲会不会因为此事为难他……太多问题得不到答案。正替他感到担心,幽暗处的微光中窜出了一个矮小的影子,我吓了一跳。 直到他慢慢靠近,我才发现那是一个面熟的人,马场的赵伯。 他从墙角拐了出来,原先我没有发现他藏在那边。 他见到我的表情极其复杂,走路的姿势也挺奇怪,犹豫了半天,才搓着手朝我走来。那副样子好像是我欠了他许多钱,他在半路拦下我追债,可是脸上的表情并不是仇恨,只有说不出的无奈。 赵伯见我也望着他,小声喊了我一句:“唐姑娘。”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走了几步又停在那里,原地犹豫一会,带着淡淡的惨笑转过身去,迟疑片刻,再转过身走到我面前,朝我请安。 他说道:“唐姑娘,本不该来麻烦您,只是这件事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请您出面。” 我疑惑道:“不知赵伯遇到了什么困难,如果我能帮得上忙,您尽管招呼一声。” 他的样子很为难,一直低着头不敢看我,犹犹豫豫道:“唐姑娘,不是我遇到了什么困难,而是我家的小公子遇到了大麻烦。可姑娘已经是陆府的人,平时见不到您,所以我只好在这里等您……” 赵伯的样子很痛苦。我忧心忡忡,忙问:“赵伯这话什么意思?你家小公子遇到了什么麻烦?” 他再三斟酌,才道:“我知道不方便来府上请您,如果您与小公子不便见面,哪怕写封信,或者捎句话也好,让公子宽心,断了这个念头,也好过让他一个人苦挨着,不是么?” 说着说着,他越发愁眉苦脸,叹息不止:“小公子左等右等,也不见姑娘回信,便一直伤着,病着……” 我大为震惊:“您越说越糊涂了,我什么也不知道……” 我只从爹爹的口中得知,赵士程养伤一个月,已经安然无恙回到了越州:“好端端的,怎么会又是伤着又是病着?” 赵伯只叹道:“唐姑娘,你真的太无情了!” 我更不理解。 他连连摇头叹气:“姑娘这句话叫人寒心哪,一句什么也不知道,倒把另一个痴心人推的一干二净了。古话说得不错,这世上从不缺少痴心的人,更不缺少无情的人。我是看着小公子长大的,他很喜欢骑马,我年轻的时候也教过他骑马,射箭。我从来没见到他那么开心过,是因为有你的出现,他才更喜欢我看守的那个马场。你既然早就想嫁给别人,为什么又给他一个空虚的期待呢?”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赵士程怎样了?您这番话什么意思?我何时给过空虚的期待,我一直在等他呀!” 赵伯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忽而抬头问我:“唐姑娘没看见那封信?” 我摇摇头:“什么信?” “那封信是我让我的儿子玉书送去唐府的,里面是小公子亲笔书信,他说姑娘看过以后,必定一目了然,明白他的心意。既然姑娘不喜欢他,就该当面说清楚,为什么叫小公子等了姑娘七日七夜?” 赵伯长长叹了口气:“他在渡口白等了七日,等来的却是你嫁给陆三哥儿的消息……唉……你不是不知道陆三哥儿是谁,你们怎么能合起火来欺骗他!” 我的头有些发昏,尽力回想赵伯口中所说的那封信:“当日的那封信……送到唐府的信……” 我根本没有见过送信的人,信是继母交到我手上的,给我的时候已经被雨水打湿,上面字迹模糊,看不清任何内容。 我隐约觉得此事蹊跷,只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赵伯。 赵伯继续道:“那日小公子让我务必亲手交给姑娘,但是因下大雨的缘故,我的腿上老毛病犯了,走不了路,便交托给玉书,他做事细心,也最让人放心。” 我只觉得头疼得厉害:“可是,信被雨水打湿了,我没看清信上的内容,所以我便猜测,那信中的内容也许是……” 赵伯猛然摇了摇头:“绝不可能!那封信怎么可能打湿?玉书就算豁出性命,也不可能让信受到丝毫损失!” 我呆呆地看着赵伯,信上的字迹确实是模糊的:“我并不知道信是怎么打湿的……二娘交给我的时候,上面已经看不清了。” “没有亲自交到你手中?”赵伯显得很诧异,“这封信经过第二人手才传递给唐姑娘么?小公子千叮咛万嘱咐,万万不要让别人看去。玉书必然也说按照要求,保存完好交给您,怎么可能打湿?” 我心中慌乱,不禁觉得双腿发软。 那封信是二娘交给我的。 信被弄湿了,但是谁也没见过那封信到底是被雨水淋湿,还是有人从中作梗,故意使上面的字迹模糊,让我看不出内容。 “赵伯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赵士程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他为什么现在又会病着,伤着,他的伤不是早就好了么?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跟我说,而要写信给我?” “他为你病着,也为你伤着,不仅伤在身体,更是伤在心上。”赵伯心疼道,“我虽然不知道信中到底写了什么,却知道他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决定。这是一个危险的决定,也是一个无法回头的决定——他决定背叛他的父亲,甚至背叛整个家族,只为了你。之所以没有当面带你走,我想是怕他的情绪束缚着你的决策。他可以抛弃家族,却不能以此也要求你抛弃家族,写信给你,留有考虑的空间,无论姑娘选择他,还是选择你的家人,他都欣然接受。可是你既没有回绝他,更是让他空等了七日,然后你就成为了……陆府的新娘子。” 我心中一阵阵绞痛,突然觉得这个夜很寒冷,自己想像一片在寒风中飘零的枯叶。 赵士程的那封信难道不是劝我珍惜家人,而是与我私奔? 第三十一章 赵伯道:“都是因为我的错,要不是腿上的老毛病犯了,也不至于弄成这样……这其中一定发什么了误会……才使得小公子与唐姑娘您……恳求您去见见小公子,救他一命啊!” 我问道:“他到底怎样了,我现在能做些什么,难道立刻跟你去赵府中么?我已经是陆游的妻子,没有赵老爷的邀请,没有合适的理由……我怎么能去。况且,我想他们是不会欢迎我的。” 见我为难,赵伯几乎朝我跪下来,无限懊悔道:“唐姑娘,小公子就被押在马场后山的小木屋里!求您去看他一眼吧!他真的病得很严重!” 我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大冰窟窿里,再也出不来,浑身从外面凉到了心里。我更不敢相信,那封信会被二娘动过手脚。小时候她一直看不惯我,一直将我视作眼中钉,我竟然以为是我想多了,竟然以为二娘是真心为我着想。 我试图放下对她的成见,努力改掉自身的毛病,只想跟她和和气气做一回家人。现在赵伯的话就像一把刀,捅破了我们之间那一层虚伪的墙纸。原来在她的微笑背后,是数不清也看不见的冷箭,随时准备刺向我。 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赵伯备好了马车,就停在墙角边上。我完全没有心思考虑其他事,二话不说坐上了马车。赵伯驱使着车往马场的方向赶去,他在帘子外沉沉对我说:“唐姑娘,其实我也知道这样做不是最好的选择,只希望你能劝解小公子几句,叫他放宽心。” 我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情面对赵士程。这一路上已经想了无数遍措辞,等到马车停下的那颗,我想我只能作为曾经一起骑马练剑的朋友,见面不过是寒暄几句。 赵伯继续说道:“赵府的家规很严格,小公子忤逆了老爷,又决意跟王家悔婚,老爷的面子挂不住,就为你受了几十鞭子,现在虽然请大夫看过,但是情况十分严重,小公子的脾气跟老爷一样,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回头,唉……” 这一句话就好像几十条鞭子抽打在我的心上,感受到的不仅仅是心痛,还有深深的疑惑,对二娘的无法置信。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那么对我,我只是想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万万没有想到是她篡改了赵士程给我的那封信。更遗憾自己没有坚持到底,过去发生的故事都可以用一句有缘无份来说明,轻飘飘的四个字,如同一座山压在心头,让人喘不过气。 后山上的小木屋外,有四个身强体壮的武士守在门口。赵伯跟他们低语了几句,才放行让我进去,因为他们不认识我,只当是个远方的亲戚前来探望他们的小公子。 赵士程的外伤已无大碍。因为他的倔强,又被罚跪在赵家祠堂三日,加上天气寒冷,感染了风寒。今日从府中逃出门外,却被他的兄长捉到了这里,几番折腾后,与王苑的婚事暂时取消了,但是他与赵老爷差点断绝了父子关系。 我只能听赵伯跟我讲这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只能看着他卧在病榻上,自己却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了。赵老爷不允许任何人前来照顾他,只派了四个武士看住,不让他离开。他的脸上没有血色,依然穿着那一身如月光般的白衣。 我握起那双冰冷的手,没想到与他牵手是在这个凄凉的晚上,更没想到是以这种尴尬的身份。此情此景,想要靠近一步却不可能,想要离开却不忍留他一人独自苦恼。 我想他真是个傻子,我自己也真是个傻子。 我默默留着泪,坐在床榻边看着他。赵士程一直闭着双眼,青丝散着,当我握着他的手时,他好像睡得很特别安稳,我便静静坐在他身边,更不忍心打扰他。 我想起他给我的承诺,以及渡口边苦苦等了我七日的他。我与他的情分可能到此为止,就这样被别人硬生生拆散了。 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决定,人生固然快乐就好,但背负起责任时,就不那么快乐了。在这个无迹的月夜中,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话,也明白了很多道理。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像以前那样怒气冲冲地跑去责问继母,也没有叫醒赵士程,诉说我有多么无奈,我有多少心里话想跟他说。 我只让赵伯拿来纸和笔,写了一句话留给他。 愿君安好,此生勿念。 我想这已经足够了。 即便我有多么喜欢他,可是我的身份已经彻底改变了。 赵伯将我送到了原来的路口,回到陆府时,我看到屋子里点着亮堂堂的烛火,内心浮现更多无力感。 我在后山小木屋里守着那个人的时候,没有发觉还有一个人点着蜡烛,在这里守着我。 务观见到我,亲自拿了他的披风给我穿上,还帮我捂着手。 他好像察觉到我的眼睛是哭过的,只是并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他说:“下午我问过沈琳,她说你有心事,想独自在街上走走。是谁惹你不高兴了?我帮你出气。” 我揉了揉眼睛,看到他为我准备好的吃食和水盆,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感动。 我将实情跟他说明,却无法开口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只说:“我在街上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又去见了一位朋友,他病得很重,感染了风寒,就快要死了。” 务观低头沉默了一阵,神情很严肃:“有那么严重么?” 我摇摇头:“我想应该没事了,这不是大夫能治好的病。” 赵士程的病恐怕只有他自己能治得好。想要放弃一段感情,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良药。 倒不是说时间久了就能遗忘,而是时间久了,无可奈何,无能为力,最后只好如此算了。 我问务观:“你会责怪我到处乱跑,这么晚才回来么?” 务观笑了笑,道:“你告诉沈琳想单独呆一会,我便不去打扰你。” 我又问道:“如果我去看望的这位朋友恰好你也认识,并且,我和他还是……很好的朋友……” 务观思考了一下,握着我的手笑道:“蕙仙想问我什么?既然你已经成了我的妻子,再无其他不满,再无其他可求。” 我一直认为我是最大的受害者,赵士程也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是,最不该受到伤害的应是务观。 第三十二章 我推开他的手,还没把披风还给他,务观已经合上门,从背后搂着我的腰,替我摘下了头上的钗花。 我浑身一颤,咳嗽道:“最近天气寒冷,我估计是染了风寒,你离我远一些,免得被传染了。” 务观看了我片刻,照惯例给我卸妆,说道:“大寒将至,天气确实比之前更冷了,你要注意保暖,要不要请大夫给蕙仙瞧瞧?我听闻子惜也染了风寒,正打算明日上午去看望他。” 我心中一颤,故意起身走远了一步,与务观拉开一段距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务观只顾看着手中的钗花,叹道:“这其中还有一段缘故,不知因为何事,子惜跟他的父亲闹得很不愉快。” 我心里说不出滋味。务观瞧我一眼,又继续说:“我和他总归是多年好友,如今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蕙仙虽没见过他几面,明日若有时间,也与我一路去探望一下吧。” 我心里慌张道:“我还是不去的好……我与他非亲非故,又不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只是萍水相逢。” 这辈子只要他能平安,我想我对他也无其他期待了。 务观对我这么好,以前不是他的妻子,尚且如此呵护着,如今既然我占了这个身份,怎么能三心二意,在背地里还瞒着他,与其他男人私自见面?一想到这里,我只觉得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赵士程对我的诺言再多诚恳,再多舍不得,我实在不应该怀念着过去的时光,而辜负了眼前人。 我再次说道:“我与他只是见了几面的普通朋友,看望一次也是应该,但毕竟出门多有不便,还是不去罢。” 务观本来打算第二日就去看望他的好友,只是陆老爷传唤得紧急,这次秘密谈话连我也被叫了过去。 我和务观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到书房,陆老爷对我们也无二话,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今日找你们二人来是想宣布一个决定,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此事关系重大,我已经替你们做好了选择。从即日起,你们哪里也不许去,蕙仙陪着务观,只在家用心读书,准备明天春季的礼部复选。今年秋天在越州的考试已经免试了,只等待明年的礼部考试,我退出朝堂后,这份责任就交给你了。” 务观道:“父亲风华正茂,主战派与主和派的战争正处于关键时刻,朝堂少不得父亲。” 陆老爷道:“不必多言,我已经深思多日,我们与秦老贼斗了这么多年,是时候退出朝堂,把战场与责任交给你们年轻一辈了。” 务观拱手道:“只怕儿子做不好,辜负了父亲的一番心意。” 陆老爷的脸上有些不悦,淡淡道:“没做过怎么知道做不好?难道一辈子待在家里就能做好了?人总是要走出舒适圈,不断经过磨炼,不断学习,才会有所长进。” 他转而又望着我道:“蕙仙聪慧多才,在这方面倒是可以相助于你。往后还要蕙仙多管束着他,别让他懒散惯了,也该将小孩心思收回来,放在学业仕途之上了。” 我听陆老爷对务观说了半晌的话,最后只好应了一声“是”,心里却大喊三声惨,惨,惨。 本来由老斑鸠看管着我们已经够惨的了,现在连陆老爷也发了话,他的意思不就是叫我们别出门乱逛,直到明年春季礼部复试完了,才允许我们去干与读书无关的事情么? 那我一定会被闷死的。 退出书房的时候,我扶着务观的胳膊,差点当场倒在他的身边,满腹牢骚恨不得仰天长啸:“天哪,这简直就相当于禁足,要考试的又不是我!凭什么不许我出门呢!苍天饶过我吧!” 务观虽然也很无奈,无奈的是不能陪我一起去南山茶馆喝茶。不过他并不像我这样抱怨,他的心中似乎很期待那场春季复赛尽快到来。 我知道他是个是有抱负的大好男人,以前年纪尚幼,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大展宏图了。只是我并没有务观那么期待着快些长大,因为我对政事战争从来不感兴趣。 陆老爷虽然禁止我们出门玩闹,但务观仍然坚持最后一次出门,还吩咐北辰挑了些上好的药材与药酒。我只见北辰用褐色包装纸把药品和补品一一包好,也不晓得务观送了哪些名贵的东西给赵士程。 不知道是不是这些补品和药物的作用,还是赵伯将我深夜看望他的消息告诉了他,没过几日,当我省亲从唐府回到陆府时,从北辰的口中得知,赵家的小公子赵子惜终于苏醒了,现在虽然仍然住在马场后山的小木屋里,他已经能够独自可以下床活动,身上的伤也已经愈合,伤寒完全好了。 我心中宽慰了许多。不知他看到我搁在扇子下的那八个字会作何感想,就像我对他最后的祝福一样,得知他在世界的某一个地方,好好地活着,这就是我最大的心愿。 我在陆府的日子也变得比以往更无聊。当冬日里落了第一场雪的时候,我才从中发觉出一点有趣的意思,与迎香捧着瓦罐,收集寒梅上的雪,然后密封好,埋到梅花树下面,等到明年春天可以用来泡茶。 手被冻得实在不行了,就进屋子里暖和一下。我提起笔不知写什么诗句,便在空白的宣纸上画画玩。 但是我没有画梅花,也没有画眼前的雪景。我要给务观画一副肖像画,却怎么也无从下笔,因为脑袋里冒出的是另一个人的身影。他是那样的白净,就像落下的白雪一样,看着很美,可是让人心底里十分寒冷,而且无法触碰,因为一旦触碰,他就像寒梅上的雪,变成透明的水珠,融化消失了。 我想起另外一件事,因为赵老爷去世的缘故,王苑的婚事就此作废,而且这两年里可能不会有人给她说婚约之事,我也听赵妈妈讲了不少关于王苑的闲言碎语。 她也是一个人在陆府上消磨光阴。于是,我让迎香把她喊过来,我们一起去折梅花。 王苑见了我,脸上的表情跟以前毫无区别,仍然微微笑着,心平气和,似乎对被退婚一事并没有那么在意,反倒真心诚意地祝我新婚美满。 我问她:“你难道一点也不伤心,一点也不气愤么?” 换做是我,被别人退了婚,未婚夫的父亲还因为此事丧了命,估计这张脸面从此再也无法见人了。 第三十三章 王苑的表情微微僵硬了一下,我连忙朝她吐吐舌头,似乎又说错了话,并且道歉:“真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提及这些事情让你不开心,只是不明白,秀芸对老斑鸠……不,对于大娘子的安排,你通通都能接受么?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摸摸头,不知如何措辞,继续说道:“我的意思就是,就是想跟你学习一下。我总是不喜欢被别人安排,好像是个无理取闹不听话的坏孩子……” 她的脸上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对我说道:“蕙仙不必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我并没有生你的气。” 我真替她感到不公平:“之前听迎香说了一件事,不知是不是真的,往日我把你当做我的敌人,可是细细回想起来,我们两人倒是同病相怜的人。我不喜欢务观,却被安排嫁给他,而你喜欢他,却……如果你的意中人真是务观,为什么不叫你的义母替你做主,为什么要听从一个算命先生胡说八道?” 我低着头,心中愤愤不平。情投意合的两个人在一起多好,为什么只是因为八字不合,就毁掉了她一辈子的幸福? “假如你与赵家公子脾气不合,难道也要你嫁给他不成,你一点也没反抗过么?” 王苑低着头不说话。 我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忍不住拉着她的手道:“算我多嘴,只是我在这里也没其他人可以说说心里话,想多交个朋友而已。你可别当我是奚落你,也别当我是在挑拨离间。” 以前我很看不惯王苑,并不是真心诚意想与她做朋友,也许王苑心中对我的态度也是如此。但是人生没有一辈子的敌人,更何况她只是我的假想敌而已。比起继母做的那些事,王苑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情。 王苑也握着我的手,她的微笑有点让人心酸。她淡淡笑道:“父母之命难违,假若不这么做,我们又能如何呢?所以,我不去想,不想则无所求,无所求自然心安。” 我略听懂了她的意思,喃喃自语道:“夜深人静的时候也不会想么?我们是人,不是花草树木,人都是有心的,也是有感情的,不像那些长在大雪中的梅花树,即便被大风刮被大雪埋,也察觉不到寒冷和痛苦。” 她拉着我道:“蕙仙请我来不是折梅花的么?快别多想了,再想就魔怔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的本意并不是折梅花,只是心里十分好奇,为什么王苑那么喜欢务观,却心甘情愿听从陆母的安排,之前要娶她进门做陆家儿媳妇,后来又因陌生人的一句话,取消了这门婚事。难道她在任何事情上从没反对过么? 这样的人固然受到了老斑鸠的喜爱,可是这跟提现傀儡有什么区别呢。 王苑没有与我讨论这件事的意愿,我也知道如今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已经嫁给务观的事实,更不好再提其他伤心事,于是拉着她去梅花树下,戴着瓦罐和剪刀,一边收集雪水,一边挑选了几根长相很好看的梅枝,剪下来插在卧室的花瓶里,那么房间里就会有很清香的梅花味。 生活虽然无趣,至少要把空气变得好闻些,给自己创造一些乐趣。 三个瓦坛里装满白雪后,迎香用油纸与蜡封好坛口,我在梅花树下挖了三个大坑,王苑把坛子埋了进去。她没留多久,与我说了几句闲话后,带着两枝白梅花与我道了别,又回去做她的针线活了。 我长叹一口气。 她的身边没有小丫鬟跟着,我看着她独自一个人走在回廊中的身影,穿着很朴素的衣服,不由得也替她悲悯起来。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我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面,也是在一个风雪天气,她在这个世上无依无靠,这道瘦小的身影一直没改变过。 我转身无处可去,手中的梅花香气扑鼻。我觉得非常好看,想着这么好看的梅花也得拿给务观瞧瞧。于是选了一枝最好看的红梅,其余的让迎香送回我的房间内,独自去了书屋的方向。 务观在书屋读了一上午的书,为了明年的考试,他连饭都顾不上吃,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我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打扰他,找他说话似乎会使他分心,但是我怕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读书,时间长了肯定会把自己读傻了。 我坐在门口,刚好有一个不高不低的门槛。我把红梅花搁置在脚边,对着手心哈着暖气,静静地在门外坐着。我从前都没这么安静过,现在坐在门口看雪景,务观在里面的读书声使得院子里更加安静,所谓的岁月静好大概如此。 我不懂他们男人的考试究竟要考哪些东西,有一次务观只说明了他们要背的内容相当相当多。 比如去考进士的男人,要会写诗,写赋,写论,要会解读《论语》、《春秋》、《礼记》。除此之外,他们还要会默写一些古书的经典片段,也就是说他们的脑袋里大概要装下五六十万字,因为根本不知道出考卷的先生到底会抽查哪一本书的内容。 平时我总抱怨为什么自己不是个男人,只有在这件事上,我才庆幸自己不需要背诵那么多内容,女孩家读书写字只图个乐趣,并不是为了考取功名。 不知务观在三年一大考中是如何表现的,竟然免去了秋诗,直接参加明年的春季复赛,这让我觉得他特别厉害,光是秋试就要被关在考场里三四天,不得见外人,那种被囚禁的感觉简直不敢想象。 我从窗户中刚好能看见务观,他穿着平江府的长衫,青色如苍山,面色如月,皮肤白皙,眉目不动,自有风情流露。他读书的声音格外温和,仿佛能融化白雪的春风 我也从没发现,务观是那么干净,干净的容颜最令人心情舒畅,虽不能亵玩,看着养养眼睛也不错,尤其是他专注于读书时的神情,最是迷人。 他与赵士程一样,是非常耐看的类型。面对着他的容颜,我不禁发呆了,喜欢一个人到底有没有理由,到底需不需要理由,是喜欢他的皮囊,还是喜欢他的性格? 爱情这件事最是折磨人,我想也许天下一百个人当中只有十个人能真正遇到爱情,十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能真正得到爱情。 第三十四章 据说务观的名与字都是陆母自己取的。当年她和陆老爷迁居到越州城,半路上在船中生下了小儿子,特别宠爱,便想到以自己最崇拜的偶像来给小儿子命名。 每个人都曾拥有过青春年少的时光,老斑鸠也不例外。有一次我与陆府管家喝酒的时候,他喝得醉醺醺,我听他唠了两句老斑鸠的往事。 老管家是陆母的娘家人,从小看着她长大,那个时候老斑鸠最崇拜的人是婉约派的大词人秦观。 秦观是苏轼的弟子,表字少游。 因此务观的名取自秦观的字,而务观的字则是取自于秦观的名。 我一直不知道老斑鸠原来也喜欢读诗,这让我非常惊讶。像我崇拜苏轼那样,老斑鸠非常崇拜秦少游。老管家说,原先在陆母的闺房中,摆满了秦少游的作品,她还亲手抄录秦少游的每一句诗词,可谓是迷恋到了极致。只不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从陆母嫁给陆老爷之后,似乎再也没看见她读诗,房中的诗词也换成了账本,口中再也没提及过秦少游。 她经常挂在口边的便是家训,女则,规矩,等等。 也许老斑鸠年少时也是个痴情的人,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嫁了人就好像换了张脸、变了颗心似的,好生无趣。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我不禁想起秦观的那首《鹊桥仙》。他的诗词中,我只记得这首。 我倚着背后的木板门,想到这首诗不免感慨万千。大雪纷飞的季节里,人的精神状态大概也变得懒散,困乏则容易胡思乱想。我望着院中雪景,不禁自问,那日如果我再耐心等待一会儿,赵士程会不会亲自来府中带我离开呢? 回去省亲的那天,我拿着模糊不堪的信问继母,为什么欺骗我,为什么故意把我的信弄湿。继母起初装作不知道,后来爹爹松了口,继母便不再遮掩,倒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全都讲明白了。 继母只觉得高攀不上赵家,更何况赵府老爷为了小公子的婚事急得只剩半条命,她便怂恿李媒人半路截下了赵士程给我的书信。 这件事,爹爹是默许的。 本来听从他们的意愿,与务观完成婚约,只是为了所谓的孝道。 可是,连爹爹也欺骗了我。 我以为不管遇到再大的风浪,至少还有爹爹与我站在一边。而连我最亲近的人也背叛了我,我从来都没像这么伤心过。 我在家中大吵大闹了一场。吵到最后,结论仍然是我的错。 从唐府回到陆府的时候,我恢复了平静的心态,脸上也没多余的表情。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无能为力,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再多言语只是白费口舌。 我心中唯一的不忍,是我辜负了赵士程的等待与承诺。 务观听见我的自言自语,推开门问道:“原来蕙仙坐在这儿,你在读什么诗?我只听到了朝朝暮暮,是秦观的词么?” 我连忙从地上站了起来:“没什么……刚才念的确实是秦少游的鹊桥仙。” 务观对我说:“长长久久也好,朝朝暮暮也好,我会一直陪在蕙仙身边,断不会叫你受相思之苦。” 我十分悲伤地看着务观,他说得很真诚,对我的态度从来如此。 他也瞧着我:“蕙仙怎么了?你的神色有些不对。” 我淡淡笑道:“可能是站在屋子外久了,被寒风吹得脸疼。刚和秀芸摘了几枝漂亮的梅花,这朵送给你看看,放在屋子里既能装饰屋子,也能闻到花香。” 务观接过去,把梅花插在了书房的花瓶内:“昨夜寒梅,一枝雪里多风措。幽香无数,不与群花语。寒梅是高洁之士的象征,古人咏梅之句数不胜数。” 我点点头,本打算替他把取下来的枯枝拿去扔掉,不知袖子怎么碰到了书桌上的笔架,笔架倒下砸到了砚台,里面的墨汁飞溅了一桌。务观在桌上正好铺了一张雪白的宣纸,还没写一个字,纸上已经被毛手毛脚的我弄脏了几大块。我大惊失色,一着急忙去掀起宣纸,上面的墨汁顺势流淌下去,弄得更糟糕。 我倒吸一口凉气,估计务观的心比我还凉了半截。我很少写字,也不知道这些宣纸的金贵,但我可以肯定它们都是务观的心头宝贝,平时收拾笔墨纸砚都是他亲自来做,连洗毛笔的小事都从不交给别人,生怕下人手粗,弄坏了他的宝贝。 关于宣纸的品种我略有耳闻,南唐的李后主还曾经自己监督过造纸的工人们,称他喜爱的那些宣纸为“细薄光润,坚洁如玉”。 我竟然一进书屋就弄脏了务观的一张纸,还把整个笔架弄倒了,浪费了墨,也浪费了纸。 务观站在旁边,水云衫上好像被溅到了几点墨痕。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等着务观大骂我一顿。 此时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小声跟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这时候务观并没有生气,盯着桌上的那张宣纸看了一会,忽而笑了起来,说道:“蕙仙真是神来一笔,你来瞧瞧这像什么?” “神来一笔?”我好奇地走到书桌另一边,看着纸上的污痕,东边一团,西边一团,墨晕染开了。 这像什么呀?不就是几处脏兮兮的墨团么? “临近秀芸的生日,正愁我们下个月送她什么好呢,想来你可送她一些胭脂水粉和珠宝首饰,我却没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本来打算问问你的建议,现在你这无心的一笔洒落,我倒有个不错的主意,不如我们合作一副贺寿泼墨图送她。秀芸对珠宝胭脂也并不感兴趣,我知道她特别喜欢看字画。” “送给秀芸的泼墨画?” 我忍不住再看了看那张纸,还是没看明白。 直到务观指着墨团一一讲解后,我直夸务观心思巧妙,居然能用那两团乌黑的墨迹作出图画。 他拿了一支极细的笔,“你且帮我磨墨,待我画给你看。” 右下角的水痕添上两笔,就成了一条小溪,上方不断重复画出松树的影子,左边大块空白的地方可以留着画瀑布,不一会儿,务观的泼墨山水画便大功告成了。 陆府中接下来有两件大事情,除了王苑的生日,还有一件是二哥陆淞要迎娶新嫂子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