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荒山野林 昏迷中的姚黑儿,隐隐约约听见有流水潺潺的声音,听到头顶有清风吹过的气息,听到身边的草丛中有夏虫啾啾的声音。她的头疼的像要裂开了一样,眼皮沉重的像压着一座山,喉咙中一阵强烈的干渴袭来,使得她本能地缓缓吐出一个字:“水——” 耳边又传来一个孩子惊慌失措的哭泣声,焦虑不安的叫喊声:“娘!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娘!娘!你醒醒啊!” “娘!娘!我怕!我怕!” 这一声声的“娘”,这一句句“我怕”,唤醒了姚黑儿身上重重的责任感,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徐徐地睁开了眼睛。就着清月的光辉,一个五岁女孩子的脸,映入眼睑。 这个女孩儿梳着双丫髻,扎着粉色的丝带,丝带上还坠着两颗圆润的珍珠;发髻上簪着两只金累丝的蝴蝶,随着她的抽泣,蝴蝶的触须在轻轻摆动;她身上穿着价值不菲的织金妆花青碧色底面的衣衫上,此时却满是尘土;一张莹润如玉的稚嫩小脸上,此刻亦满是泪痕;两只清澈纯净的眼睛中,满是惊恐。 姚黑儿挣扎了一下,却并没有能站起身,腰下似乎被好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硌着,生疼生疼的。头也好像撞击过什么重物,一阵一阵的眩晕还在向她侵袭。额角有些黏黏的感觉,她下意识地用手擦了一下,像是血。 女孩儿见她睁开了眼,脸上立刻浮出一丝惊喜,用脏兮兮的小手,抹了一把腮边的泪珠,又叫道:“娘!娘!你醒了!” 姚黑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缓缓抬起另一只正在隐隐作痛的胳膊,用手轻轻摸了摸女孩儿头上垂下来的发丝,道:“琼儿,不怕!娘在呢!” 女孩儿看出来,娘正在挣扎着想起来,忙伸出胳膊,垫在姚黑儿脖子下,道:“娘,我扶你起来!” 姚黑儿无奈地笑了笑,一个才五岁的孩子,怎么能撑得起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她忙又对女孩儿道:“琼儿,娘累了,想躺一会儿,你也躺下来,陪着娘,看天上的星星,好不好?” 女孩儿见娘此时满面笑容,心内也不再惊恐了,脆生生地答应了一声,躺在娘的臂弯里。 夜幕,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降临的。姚黑儿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她只记得,自己在摔下山路之前,慌忙将身边随着自己一起滚下来的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避免了女儿也像自己一样被摔伤。 青黑色的苍穹上,星星在愉快地眨着眼,月亮也尽情地倾泻着她的清辉。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身边的草丛中,传出清脆的草虫喓喓之声。 姚黑儿在心里暗自庆幸,幸亏,如今还是夏末,天气不算冷。否则,在这旷野山林之中,单是冻,都能将娘俩儿冻僵了;幸亏,这山林中没有狼虫虎豹,没有歹人恶徒,否则,娘俩儿今天也定是小命难保。 她轻轻握住女儿的小手,感觉到一丝冰冷,还有一丝未曾褪去的颤抖。在这份寂静之中,她清晰地听到女儿的肚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从早上起,一家人就什么都没有吃。 姚黑儿的眼角不由得有些湿润,她将女儿往身边揽了揽,看看天上的明月,笑道:“琼儿乖,你还记不记得,娘给你讲过的嫦娥姑姑的故事?” 女孩儿到底只是一个孩子,躺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里,立刻就忘了方才的惊恐和凶险,也忘了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笑道:“娘,我记得。嫦娥姑姑就住在月亮里,她是最好的仙女,长得最漂亮,心也最善良了,法力也是最高的。她看到我们有难处,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姚黑儿心里暖暖的,只要有女儿在身边,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女儿,就是她的嫦娥。 又是一阵令人焦躁不安的干渴,向她袭来。她勉强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无论如何,不能真的让女儿陪着自己在这荒山野岭之中,看一夜的星星眨眼。 她缓缓抽出揽着女儿的胳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双手撑在地上,一咬牙,狠命地坐起来了。 小女孩见状,也赶紧坐了起来,笑道:“娘,我们还是回去吧。要不,钟姨和妹妹,该等急了。还有三妹妹,一天不见娘,会哭的。” 姚黑儿将女儿发丝上的两根杂草,轻轻摘了下来,笑道:“琼儿大了,懂事了,都知道替姨妈和妹妹想着了。” 小女孩有样学样,也将母亲鬓边的几根杂草,摘了下来,捧在手心里,笑道:“娘,你头发上也有!” 姚黑儿温和地笑了笑,正要说话,小女孩儿已赶紧站了起来,搀着母亲的胳膊,笑道:“娘,我扶你起来。” 女儿幼小的身躯,娇嫩的话语,都给了姚黑儿莫名的力量,她扶着女儿小小的肩膀,站起身。因为身上到处都在疼,她不由得轻轻咧了咧嘴。 正在四处张望的小女孩,没注意到母亲的表情,却嘟起了小嘴,道:“娘,这里没有路。” 姚黑儿没有作声。今晚的月亮非常皎洁。清亮的月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眼前的这个山坡并不高,白天,自己只不过是一时疏忽,只顾着看前面不远处一颗树上的野果,急忙忙地就要奔过去,才不小心摔下来的。 她缓缓活动了一下脚踝,虽然有些疼,但可以判断出来,并没有伤筋动骨,应该不过是些表面伤。姚黑儿心里又庆幸起来。 她想弯腰将女儿抱起来,爬上这个并不算太高的山坡。山坡前面就是一条羊肠小路,顺着这条羊肠小路到了山脚下,就离村子不远了。但是弯腰的时候,腰间又巨疼起来。只得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发髻,笑道:“琼儿,咱们一起爬上这个山坡,就可以到家了。你在前面,给娘领着路,好不好?” 小女孩欢快地应了一声,已率先向山坡跑去。只刚跑了几步,脚步就放慢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正在蹒跚前行的母亲,凄婉地道:“娘,我没有力气了。” 姚黑儿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滑了下来。她知道,这哪里是女儿没有力气了?分别是孩子饿了。但是,她却不肯说。 一个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由四五个丫头、嬷嬷服侍着的女儿,才只不过两三天的时间,就懂事起来了。或许,前几天的那件事,对她的刺激太大了。 小女孩儿抬头看看天,又说:“娘,你看,天上的月亮,像钟姨做的桂花金糕。” 姚黑儿没有说话,也没有擦眼角的泪珠,任其在脸上徜徉。泪珠划过脸颊,流到下巴上,蜿蜒流向脖颈,痒痒的,像有一只小虫子在爬。 第2章 三天前 月光如水,温柔地照射在这条羊肠小道上,也照射在母女俩身上,映射出一高一矮两个蹒跚行进的影子。 三天前,姚黑儿和三个女儿,还有小女儿的奶妈鲁嬷嬷,是被一辆奢华的银顶垂珠朱轮车,拉到山脚下的村子里的。 车厢里,鲁嬷嬷在不停地掉眼泪,五岁的大女儿杜琼,三岁的二女儿杜珮,像两只受了惊吓的小猫,颤抖地蜷缩在姚黑儿身边。只有不解人事的未满周岁的小女儿杜玖,在鲁嬷嬷的臂弯里,香甜地睡着,脸上还挂着一丝笑容,似乎正在做一个美丽的梦。 姚黑儿脊背直挺,坐姿端正,面无表情,就像她往常等着家人来给她请安,向她禀告家事,等着她处理时一样。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的眼泪已经在几天前流光了。 虽然有车帘遮挡,她依然可以感觉到,前面那个骑着高头大马,催促着车辆快走的男人,是何等的志得意满,是何等的傲然睥睨。 村子里的那条小路,年久失修,极不平整,车子不时地颠簸着。车内几个人的身躯,随着颠簸,来回晃动着。尽职尽责的鲁嬷嬷,将襁褓中的三小姐,紧紧抱在怀里,尽量给了她一份安稳,让她睡得更加香甜。 车子不知道颠簸了多久,终于在一座灰瓦白墙的房子面前,停了下来。那个男人粗暴地一把掀起车帘,不耐烦地叫道:“快!快!快!下车!” 姚黑儿顺从地弯着腰,钻出车厢,准备下车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车子下面,并没有往常早就摆好的下车凳,也没有婆子或者媳妇儿们,在旁边等着搀扶。她还从来没有这样下过车子,直接跳下去?会不会摔倒? 不跳? 旁边那个男人,口气更不耐烦了:“磨蹭什么?还当你是谁呢?” 自己是谁?是的,自己已经不再是护国大将军家的小姐,更不是神武大将军家的夫人。 姚黑儿一咬牙,直接从车子上跳了下来。尽管她紧紧抓住了车把手,但还是身子一晃,险些摔倒,脚也被重重地蹲了一下,隐隐疼了起来。她顾不上这些,转身对车内笑道:“琼儿,珮儿,来,娘抱你们下车。” 两个受惊的小猫儿,战战兢兢地钻出车厢,含着泪,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那个魁伟的男人,那个曾经被她们称为“爹”的男人。这男人却一转头,将目光投向村子的尽头。 只有娘的脸上,还是和往常一样的慈爱的笑,还有伸出来的温暖的手。 等两个孩子下了车,鲁嬷嬷才勉强忍住了眼泪,也从车厢钻了出来,先将襁褓中的三小姐,递给了姚黑儿,才像姚黑儿一样,很不优雅地跳下了车。 车后的几个奴仆,七手八脚地将几件箱笼,搬了下来,抬进院子,正要往屋里送,男人催促道:“你们快着些,就丢在院子里好了,天色眼看就晚了,咱们还要赶紧回去,事儿多着呢!” 奴仆们巴不得一声儿,哐当,哐当几下,就将箱子连扔带搬,都丢在了院子中间。随着箱子落地,地上荡起一层淡淡的尘土,在箱子周围盘旋了片刻,毫不犹豫地落在了箱子上。 几个人拍拍手,走出院子,重新上了马,扬鞭就要走。这个男人好像又想起来什么,从马背上抓起一个褡裢,隔着院墙丢了进去,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这几天所经受的伤心、绝望、屈辱,在这一刻达到了高峰。姚黑儿气得脸色发白,她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抓住那个褡裢,想再丢出去。但从小养尊处优的生活,造就了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娇贵,她抓了一下,并没能抓起那个褡裢;又双手提了一下,那褡裢只略略动了一动,再抬起头,隔着院墙,已经看见那几个人,还有那辆已经空了的车,轰隆隆地走远了。 两个受惊的猫儿一样的小女孩,此时仿佛想起了什么,转身哭着跑出了院子,追在车子的后面,扯着嗓子叫喊:“爹!爹!” 那个男人的马,似乎慢了一下,很快就奔驰起来,马蹄踏出一阵烟尘,呛的哭喊着追了过去的两个女孩儿,咳嗽连连。最后哭着倒在了坑洼不平的土路上。 姚黑儿环视四周,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东墙角,用土坯砌着一个灶台,上面有一口黑色的铁锅。 走进房内,也只有西墙根砌着一张大炕,房子正中是一张刷着黑漆的木头桌子,周围是几张泛着青色的竹椅,一个陶制脸盆,一个木制盆架。 半下午时分的阳光,透过窗棂,斜射进房内,映衬的这房内的几件简单家具,更是有些灰突突的。 鲁嬷嬷抹着眼泪,将三小姐递给大小姐,和姚黑儿一起,费了很大的劲儿,连抬带拖,才将被丢在院子里的几件箱笼,挪到了屋子里。取出里面的被褥,在炕上铺好了。 绣着花开富贵图案的杏红色锦缎被褥,幽幽地散发着淡雅而奢华的光芒,与这间简陋的房子,很是不搭。 二小姐珮儿满脸委屈地走了过来,叫道:“娘,我饿了。”她那张方才哭过的小脸上,爬着几道黑色的痕迹。这是眼泪和尘土,共同作用的结果。 姚黑儿翻转手臂,捶了捶险些累折的腰,努力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又将孩子有些散乱的鬓发往耳朵后面抿了抿,柔声道:“好孩子,这个不打紧,咱们有带来的点心,等娘拿给你吃。” 可是,点心在哪个箱子里呢?姚黑儿一时想不起来,主仆两个只能将几个箱子,都翻了个底朝天,才在一个箱子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红色雕漆的点心匣子。点心匣子里是几样精致的糕点,有牡丹花样的面果子,有丹桂卷酥茶饼,有桂花板栗糕,有绿豆枣泥馅果。 这一盒点心,就成了主仆五人,一天的伙食。 吃完了点心,珮儿又撇撇小嘴儿,委屈地道:“娘,我渴了。” 鲁嬷嬷慌忙将三小姐玖儿,放在铺好的炕上,赔笑道:“二小姐,等我给你倒茶。” 可是,茶呢? 姚黑儿和鲁嬷嬷一起放眼搜寻,才发现房子门后的墙角处,有一个水缸。鲁嬷嬷赶忙走过来,掀开缸上的木盖,里面空空如也。 该到哪里去取水?又该用什么去取水?二十五岁的姚黑儿,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 鲁嬷嬷无奈地扎着手道:“夫人,都是我失职,我这就去别人家问问,看哪里有水井。” 话虽这样说,水桶在哪里?即便有了水桶,她们谁会挑水?茶杯又在哪里?茶叶又在哪里?即便没有茶杯,碗盘又在哪里?又如何烧火?姚黑儿没做过这样的事,鲁嬷嬷也没有做过。 鲁嬷嬷其实很年轻,比姚黑儿还小两岁。只是因为她做了三小姐玖儿的奶妈,才被称为嬷嬷。 鲁嬷嬷其实并不姓鲁,她娘家姓钟,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翠菱。 曾经,姚黑儿是护国大将军姚典家的千金小姐,钟翠菱是她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后来,姚黑儿嫁给了神武大将军杜辛,钟翠菱就成了她的陪嫁丫头。 在杜家,钟翠菱被指配给一个名叫鲁昌的小厮,生下了一个名叫鲁泰的儿子。这个鲁泰,比三小姐玖儿大几个月。姚黑儿也因此命翠菱做了玖儿的奶妈。翠菱就成了鲁嬷嬷。 来的路上,鲁嬷嬷在车厢内的泫然流涕,不仅仅是为了姚黑儿母女的被驱逐,也是为了自己与儿子的分离。从此以后,她还能再见到儿子吗? 第3章 护国大将军姚典 姚黑儿其实也并不黑。 十八岁的时候,姚黑儿在寒城的权贵层中,是出了名的美女和才女。 她的秋水明眸,灿若星辰,顾盼生辉;她的莲瓣粉面,羞若朝霞,秀曼都雅;她的纤细腰身,仪形端美,细柳生姿;她的慵鬟高髻,云鬓浓绿,珠环翠绕。 也正是因为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她的母亲文夫人就笑道:“人都说,贱名好养活。这丫头,就叫黑儿吧。” 十八岁的姚黑儿,冰肌玉骨,倾国倾城。虽然父亲姚典是许国的护国大将军,但她的母亲文夫人,出身诗书之家,精通《四书》、《五经》。只因嫁了个武夫,心中不甘,就将满腹的才学,倾囊传授给了女儿。 姚黑儿也是聪明伶俐,兰质蕙心的女子,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一念就会,一点就通。 她每天在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姚府中,过着使奴唤婢、锦衣玉食的生活,享受着母亲的怜爱,父亲的娇宠。读书、绣花、赏景、听曲、品茶,就是她最日常的生活。 十八岁那年,上门求亲的踏破了门槛。毕竟,姚黑儿不仅才貌双全,背后还有着护国大将军这块金字招牌,娶了姚黑儿,就等于赢得了护国大将军的支持,前景还有不好的吗? 许国,虽说是一个刚刚建立二十多年的小国,但因为地处中原最富庶的地带,圣上又治国有方,很快就国富民足,兵强马壮。护国大将军姚典,在疆场中拼出了一份富贵,深得开国皇帝龙元的信任。这样人家的千金小姐,谁娶到家里,都是一份荣耀。 敢到护国大将军家里求亲的,自然也都是身居要职、家缠万贯的权贵之家。然而,姚将军面对纷至沓来的求亲庚帖,任由那些巧舌如簧的官媒婆们磨破嘴皮,却都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推脱女儿还小,等再过一两年再说。 直到神武大将军杜辛,派了媒人来提亲。姚典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杜辛的父亲叫杜仁,是和姚典一起在疆场厮杀,立下了无数功勋的勇将,却因一时不慎,不幸死于乱军之中。许国建立之后,圣上封赏功臣,因想起爱将杜仁,立刻就以杜仁之功,封其子杜辛为神武大将军。 杜辛被封为神武大将军的时候,才只有十来岁。这是许国最年轻的将军。二十岁的时候,年轻的神武大将军杜辛,娶了归德将军武飞家的女儿为妻。谁知这武氏过门数年,并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后来,归德将军因为犯了错,官职被一撸到底,贬往边关做了一名士卒。杜辛便以“无子”为由,休了武氏。 杜辛托媒人来向姚家提亲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比姚黑儿大了整整十岁。 对于这门婚事,文夫人是非常不满意的。她向丈夫抱怨道:“有多少豪门贵族,要与咱们家结亲,你都不答应,偏偏选了这杜家。这杜家虽说也有些体面,但那人却比咱们的女儿大十岁,还是继室,真不知道你是脂油蒙了心,还是吃了浆糊了?怎么给女儿选这样一门亲事?” 姚典沉着脸呵斥道:“我说你妇道人家见识短,你懂什么?公主还有给人做继室的呢。年龄大一些又怕什么?年龄大的,才知道疼人!” 其实,姚典将女儿许配给杜家的真正原因,他没有办法说出口。因为,他发现,自己站错队了。 许国的开国皇帝龙元,有两个儿子,一个是祯王龙咤,一个是禄王龙吟。祯王居长,禄王为弟。两人皆非圣上嫡出,究竟将来谁能做得了太子?谁能继承大统?姚典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年长的祯王。 有一次,姚典陪着祯王在皇家围场狩猎。一头矫健的梅花鹿从林间窜了出来,身上浅棕色的漂亮斑点,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祯王赶忙弯弓搭箭射了过去,只见那梅花鹿应声而倒。姚典等人一边齐声夸赞殿下的好箭法,一边赶忙纵马跑了过去。 姚典行动最快,第一个到了梅花鹿跟前,他双手抓起梅花鹿,举过头顶。众人一起欢呼着,簇拥着姚典,来到祯王面前。祯王洋洋得意冲众人拱拱手,命姚典将鹿放在后面的车上。此刻,姚典才忽然发现,梅花鹿身上有两支箭。正在他有些想不明白的时候,忽然看见禄王带着人,从林间的另一条小路,纵马跑了出来。 禄王早已看见,是姚典将梅花鹿拿走了,但也犯不上为了一只鹿,和哥哥吵闹起来。便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给哥哥请了安,又特意到车上去看了看那只已经毙命的鹿,夸赞了哥哥的好箭法,才带着人又走了。临走的时候,姚典分明看见,禄王用阴森森的眼神,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 姚典心里不由得一颤。禄王的这一眼,就像一颗钉子一样,在姚典的心里,一直钉了好几年。 天不遂人愿。围场射鹿事件之后,又过了几年,圣上忽然下旨,立禄王为太子。禄王当年在围场的那一眼,再一次向毒箭一样,直刺姚典的心脏。姚典在忐忑不安中等了许久,等来了杜辛来向女儿求亲的喜讯。 这杜辛,因为年龄和禄王相差不多,又十来岁就做了将军,圣上亦怜惜他是爱将之后,便命他做了禄王的随身护卫。两人经常一起习武,一起游猎,一起玩乐,最是意气相投。 若是有了杜辛做女婿,不愁他不在太子面子,替自己说好话。姚典认为自己这一招,走的很高明。 既然和杜家订了亲,姚典便尽己之力,给女儿准备了一份最丰盛的嫁妆,从紫檀木的箱柜,到金银珠玉的各种首饰,还有数不清的云锦、蜀锦,看不尽的古董珍玩。圣上前些年赏赐给姚家的田产,姚典也分了一半,给女儿做嫁妆。 姚黑儿嫁进杜家六年,生了三个女儿。杜辛的脸,便拉的比驴脸还长。姚黑儿只得日日曲意逢迎,生恐惹了丈夫生气。又将自己的嫁妆都拿了出来,交给丈夫打理。 就在姚黑儿坐第三个月子的时候,圣上龙御归天。顺理成章的,昔日的禄王,后来的太子,荣登大宝,成了新帝。 新帝登基的第二年,祯王家中被抄出来龙袍、龙冠,还有违禁的兵器戈矛等物。护国大将军姚典,作为祯王曾经的追随者,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有人拿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证据,说正是姚典在背后挑唆祯王,私制龙袍,打造兵器,意欲谋反。祯王,便被新帝圈禁起来。姚家也被全部逮捕入狱。 两个月后,祯王和他的两个儿子,全都不明不白地死了。 随后,姚家的男丁,包括姚黑儿两个十几岁的侄子,全被斩首,女眷被卖为奴婢。 一直都金尊玉贵的姚黑儿,遭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重大打击。但是,这才仅仅只是个开始。 第4章 瓦窑 姚家被处决的第三天,姚黑儿就看到许久不进自己房内的丈夫杜辛,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 沉浸在巨大悲痛中的姚黑儿,诧异地看着嘴角洋溢着得意之状的丈夫,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杜辛拼命地克制了一下脸上的得意,从袖筒中掏出一张纸来,递与姚黑儿,平淡地道:“你是识文断字的,仔细看明白了,将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一下,明儿就搬出去吧。” 姚黑儿一脸茫然地接过这张纸,仔细看时,只见最右边是两个硕大的字——休书。 杜辛也是个不爱读书的,字写的歪歪扭扭,如春蚓秋蛇;内容也简单直白:有妻姚氏,婚后多年无子,不能为杜家承继香火,且品行失德。立此休书休之。日后任其改嫁,永无争执。立书人:杜辛。 这几天因为父兄被斩,母亲和嫂子下落不明,而哭得昏天暗地的姚黑儿,一时还没有明白过来,一脸茫然地问道:“老爷,你这是要休了我?” 杜辛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他端起桌子上丫头们刚刚送上来的茶盏,用盖子轻轻刮了刮水面的茶叶,微微一笑,轻蔑地道:“都说你是个最博学的,难道连这个还看不懂?你父亲犯下那样的滔天大罪,你怎么还在我府中容身?当今圣上——”说着,将茶杯放下,双手抱拳,往空中举了举,又道:“与我最是亲密,也最是信任我的,如今我家里留着逆臣贼子的女儿,岂不是给自己招祸?” 这些日子,姚黑儿一直都在为娘家突如其来的巨大不幸而伤心了。她一直在猜度,父亲是真的和祯王蓄意谋反,还是被人诬陷了,根本还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今听丈夫这么一说,倒也有几分道理,又想起丈夫曾经因为武家被贬,立刻就休了前妻武氏,如今对自己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奇。 她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小女儿在里间哭闹,接着就是鲁嬷嬷哄女儿的声音,忽然心中一阵刺痛,只得将刚要出唇的话,又咽了回去,凄婉地改口道:“老爷,虽如此说,咱们也是六七年的夫妻了,又有三个女儿,我若是被老爷撵出门,这三个孩子,可怎么办呢?还求老爷看在女儿们的份上,容我在家中。老爷将来无论纳多少姬妾,我都绝无二话。” 杜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姚黑儿,冷冷地笑道:“你还好意思提?我不说这话,你倒说了,进门六七年了,生了三个丫头,你简直就是个瓦窑!”又停顿了一下,冷冷地道:“你这三个丫头,老爷我也不稀罕,就由你全部带走好了!” 姚黑儿大吃一惊,忙道:“老爷,这三个孩子,虽是丫头,也是你的女儿,难道你就忍心弃之不顾?” 杜辛已站起来了,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冷冷地道:“话已说明白了,你这就收拾东西,连你那三个瓦片的衣服,都收拾一下。打明天起,我就不想再看到你们母女四人,出现在我眼前!” 姚黑儿明白争执也无用了,只得道:“既是你这样绝情,我也不愿久留。按照本朝的律法,女子被休,嫁妆也该由本人带回。你就将我父亲当年给我的嫁妆,都还交于我,我带了去,也足够我们母女们生活了。” 已经走到门口的杜辛,猛地转过身,眼中射出寒气逼人的冷光,上上下下,又打量了姚黑儿一番,道:“什么嫁妆?就算你有些嫁妆,也是犯官姚典家里该被抄没的家产!我已呈送了圣上处置!我能容你带几件衣服去,已是看着夫妻情分上了,再不要痴心妄想!”说着,已走了出去,还没忘了将房门狠狠地摔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里间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玖儿,被这一声巨响,吓得又哇哇大哭起来。 姚黑儿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她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嘴唇蠕动了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出来。 鲁嬷嬷慌忙抱着玖儿走了出来,见姚黑儿木呆呆地站着,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忙高声叫丫头。叫了半天,并没有一个丫头进来。鲁嬷嬷只得一手抱着玖儿,一手扶着姚黑儿坐了下来,又递了手帕子给姚黑儿,劝道:“夫人先不用着急,等明儿老爷或许就回过味儿来了,人都说虎毒不食子,老爷定然也舍不下三位小姐的。” 等姚黑儿醒过神来的时候,她才看见大女儿琼儿和二女儿珮儿,蜷缩在门后,也和自己一样,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她赶忙将两个女儿揽入怀里,问道:“你们的嬷嬷和丫头们呢?也都不管你们?” 琼儿掉泪道:“娘,我们房里的姐姐和妈妈们都拿了东西,走了。说是爹吩咐的,不许她们再服侍我们了。为什么?我去找爹,门口有人看着,不许我出去。” 珮儿战战兢兢的地道:“娘,是不是我昨天将爹最喜爱的花瓶打破了,爹生了气,就不要我们了?” 姚黑儿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咬咬牙,吩咐鲁嬷嬷道:“你将我们的衣服收拾一下,我们明儿就走。” 鲁嬷嬷期期艾艾地答应了,犹豫半天,又问:“夫人,我们能去哪儿?” 是啊,去哪儿?姚黑儿也不知道。 主仆五人,坐在房间里。姚黑儿搂着两个女儿,鲁嬷嬷搂着三小姐,看着窗外的暮色,慢慢地侵袭过来,直到将这间房子,将主仆五个,全部吞没。 院子门口,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婆子,提着食盒;一个丫头,提着灯笼。 丫头取出灯笼里的蜡烛,点燃了房内的蜡灯;婆子将食盒里的饭菜放在桌子上。 婆子看着木雕泥塑一般的主仆五个,犹豫了一下,道:“夫人,我劝你还是吃些饭菜。已经是这样了,三位小姐,以后就全靠你了。我听说,再有半个多月,老爷要娶云麾将军家的妹妹过门。外面的人,都在忙这件事。我们也知道,这事儿对夫人不公平些,但我们都是奴婢,又能怎么样呢?” 姚黑儿凄然一笑,又有两颗清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道:“我倒没什么,只没想到他这么狠心,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要了。” 婆子对那丫头道:“姐姐,劳你去别的房里,再找几盏灯来。虽说夫人要走了,往常也是对我们再温和不过的。咱们常受夫人恩典,如今也不可太没良心了。” 丫头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这婆子看着丫头走了,才压低声音,悄悄道:“夫人,我听见有人在议论,说云麾将军家的妹妹放了话的,做继室可以,做后母不行。那云麾将军这次立了功,深得圣上宠信,老爷一心要结这门亲,自然要舍了小姐们了。”又叹道:“这位雍家的小姐这一句话,就知道她是个不好惹的,将来我们这些做奴婢的,还不知道怎么遭罪呢!” 雍家,就是云麾将军的家里。云麾将军雍栋,姚黑儿又何尝不知?当年,这雍栋只是父亲手下的一个将领,多亏父亲提拔,才节节高升。也就是这次,雍栋带着人抄了祯王府和姚家,行动干净利索,没跑出去一个相关人员,圣上龙心大悦,才提升这雍栋为云麾将军的。 姚黑儿又是惨然一笑。那丫头已拿着几根蜡烛,走了过来。婆子忙掩了口不再说了。 小丫头将几根蜡烛也点着了,房间内陡然增亮。 第5章 被逐 次日一大早,姚黑儿正在给两个女儿梳头,杜辛就带着人走了来。 姚黑儿指了指地上的几个箱笼,杜辛点点头,命人七手八脚地将这几个箱笼,抬了出去。 姚黑儿以最快的速度,给女儿扎好辫子,便牵着两个女儿的小手准备往外走。 琼儿忽然扬起小脸,细声细语地问道:“娘,我们去哪儿?” 姚黑儿情不自禁地看了一眼杜辛。虽然她真的不想再看这个男人,但还是看了。 杜辛迟疑了一下,摸了摸琼儿的发髻,道:“琼儿,你以后跟着你娘,要听话。等你长大了,爹就来接你。” 五岁的琼儿,没有意识到父亲答为所问,却因为在父亲面前一贯顺从,此时也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满脸期待地望着父亲,道:“爹,我一定听话。你可别不要我了。” 杜辛没有说话,又拍了拍琼儿的小脑瓜儿。 几件箱笼,很快就搬完了,姚黑儿犹豫了一下,去接鲁嬷嬷怀里的三女儿,道:“你留下吧,你还有儿子在家里等着你呢。” 鲁嬷嬷的身体,猛然一震,呆了呆,急急地道:“夫人,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你到哪里,我也到哪里。我死也不离开你!”说着,泪如雨下。 姚黑儿也不仅有些鼻头发酸,可她已经不愿意再在这个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便尽量用了平静地口吻,轻轻地道:“你要想好,若是跟了我去,只怕今生就再也见不到你儿子了!” 鲁嬷嬷的眼泪,更是如同断线珍珠一般掉了下来,却毫不犹豫地满口答应:“不见就不见,让他只当我死了罢了!他好歹还有他爹!夫人,你身边,以后就只有我帮着你了!” 姚黑儿不再说话,又牵起两个女儿的手,迅速往外走去,扯的两个女儿的脚步,有些跌跌撞撞的。当她越过了那个冷血而虚伪的男人,将挺直的脊背留给那个男人之后,才尽情地任由眼泪在脸上肆意横流。 一辆银顶垂珠朱轮车,拉着主仆五人,还有几件箱笼,颠簸了三四个时辰,才来到了这个小山村,停在了这座灰瓦白墙的院子门口。 中途,杜辛和几个奴仆,停下车吃了点带来的肉类和胡饼。姚黑儿主仆几个,却没有一个能吃的下去。两个孩子,依然被巨大的恐惧,吞噬着幼小的心灵,虽然她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知道这不是好事,而且——相当可怕。 看到这所院子的时候,姚黑儿很吃惊。很明显,这院子是新建的。但究竟是什么时候,杜辛派人建了这所院子?姚家被处决,也不过三四天前的事。但是从祯王被查、被抄,涉案人员一一被擒,再到大理寺督办此案,判决定刑,大约是三四个月的时间。 姚黑儿心里不由得冷冷一笑,大约,从祯王被查,甚至更早的时候,杜辛就在谋划今天的事了。也早就为母女几人,安排好了住处了。只可惜,自己总是自负满腔才华,有些轻视杜辛这个武夫,竟一点都没有看出来,他肚子里在打什么算盘。 那几个人,扔下行李,骑着马,赶着车,一溜烟儿走了。那个最后被杜辛隔着墙扔过来的褡裢里,是二百两银子。 姚黑儿和鲁嬷嬷,从箱子里翻出来点心,拿给两个孩子吃。 鲁嬷嬷拿了一块丹桂卷酥茶饼,递给姚黑儿,道:“夫人,你也吃一点。你已是一天没吃东西了。” 姚黑儿接了茶饼,道:“琼儿,珮儿,你们听着。从今天起,你们要改口,称鲁嬷嬷为钟姨,她娘家姓钟,她以后就是你们的亲姨妈。翠菱,你以后也不要再叫我夫人,喊我一声姐姐。从这一刻起,我们就是亲姐妹了。” 当鲁嬷嬷说,“二小姐,等我给你倒茶”时,姚黑儿道:“妹妹,你错了。以后,你也该像我一样,叫她们琼儿、珮儿、玖儿。” 鲁嬷嬷——不,钟姨或是翠菱,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涩,搓了搓手,笑道:“是,夫人。啊,不,姐姐。我知道了。” 钟翠菱出门去找水了。姚黑儿将方才翠菱递给她的丹桂卷酥茶饼,又放下了。 没有水,自然更是不可能有米面的。她看了看点心匣子,里面只剩下六七块掌心大小的糕点了。明天,一家五口人,吃什么?方才下车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这村子,不像有卖吃食的地方。 姚黑儿的胃,开始有些痉挛的疼痛。从家人入狱开始,她就没好好吃过饭;父亲和哥哥、侄子被处斩后,她更是几乎三四天水米没粘牙;昨天晚上,因为知道自己和三个女儿,都将被驱逐了,三个女儿,以后只能靠自己了。她才强迫自己吃了些饭菜,却在饭后不久,又全吐了。 她的身体,前所未有的虚弱,但她自己却感觉不出来。一件接着一件的不幸,让她没有时间却考虑自己的身体。 此刻,对于她来说,最重要的,是给三个女儿弄来吃的和喝的。这件事,比她哀痛父兄被斩,担忧母亲和嫂子、侄女儿被卖,更重要。 过了好半天,到村子里去讨水的钟翠菱,终于回来了,她的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黑棕色的粗瓷大碗,碗沿上还有些深褐色的油腻。 钟翠菱将碗放在桌子上,有些羞愧地道:“夫人,啊,不,姐姐,只有这个了,让二小姐——珮儿凑合着喝一点吧。” 姚黑儿点点头,拿起碗来,自己先尝了一口,只是一碗有些温热的水,还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她将碗送在珮儿嘴边,珮儿只喝了一口,就“哇”地吐了,委屈地道:“娘,水不好喝!” 琼儿也走了过来,趴在碗沿上喝了一口。姚黑儿清晰地看到,琼儿也是皱着眉毛,很艰难才将这口水咽了下去,却转身对珮儿道:“妹妹,怎么不好喝?很甜的。” 珮儿将信将疑地又凑了过来,勉强喝了两口,不再说话了,却依然不满地在母亲身上,扭来扭去。 未满周岁的玖儿,又哭闹起来了。钟翠菱好容易才哄她安生下来。姚黑儿便命翠菱,将剩下的几块点心都吃了。她说:“你若是不吃,怎么给玖儿哺乳?这不是给你吃的,是给玖儿吃的。” 钟翠菱一时语塞,只得含着眼泪,一口一口地吃。终究还是剩下了两块,说留着明儿给两位小姐吃。 天慢慢黑了,房内自然也是没有灯的。天上的月光,斜透过窗棂,将清辉洒在窗前,洒在床上,洒在互相依偎着的五个人身上。 姚黑儿听着三个女儿都睡着了,才悄声对翠菱道:“妹妹,你方才去人家家里讨水,有没有问问人家,这地方哪里有卖米面的?咱们总要买些来,才能过的日子。” 钟翠菱低声道:“姐姐,我问了。那家也只有一个老太太和媳妇儿在家里,另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孙子。男子汉上山砍柴去了。老太太说,往南十里路,有一个集市,但并不是天天有,逢初一十五才开市——”又扳着指头算了算,道:“今天才初五,还要十天呢。” 姚黑儿点点头,不说话了。 墙角下,传来清脆的虫鸣声;窗外,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 这个夜晚,倒是比神武大将军府中,宁静的多。 第6章 觅食 第二天,钟翠菱去还那户人家碗的时候,又借了一个水桶来。姚黑儿命琼儿在家里看着两个妹妹,自己和翠菱拿棍子抬了水桶,到村口的水井边歪歪斜斜,泼泼洒洒的,跑了四五趟,好容易抬了半缸水。 水有了。怎么变成开水?茶还是不要想了,能有开水就不错了。 主仆两个——不,姐妹两个站在院子里的灶台前,看着刚刚倒到锅里的半锅水,正在一筹莫展。 院门轻轻被推开一条缝,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从门缝中伸进头来。 钟翠菱忙笑道:“姐姐,这就是那位老太太的孙子,叫铁柱。”又忙唤那孩子道:“铁柱,进来啊!” 男孩子羞涩地笑了笑,将院门又略略推开一下,从门缝中挤了进来,拘谨地叫了一声“姨姨”。 姚黑儿上下打量了这个男孩子一番,只见他身上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裳,上面打着几块黑色的补丁,脚下是一双草鞋,小脸上还有几道黑灰。虽是有些邋遢,却倒透漏出几分机灵,忙笑道:“乖孩子!你等着,姨姨给你拿点心吃。” 姚黑儿只说了一句话,只见钟翠菱忙给自己使眼色,心内也陡然明白过来,家里只剩下两块点心了。只是话已出唇,不好收回的,只得硬着头皮,走到房内,拿了一块桂花板栗糕,递给男孩子。 男孩子先是羞怯怯地不敢接,后来闻着这点心一股诱人的香甜之气,就有些忍不住了,道了谢,方接了过来,轻轻咬了一口,笑道:“姨姨,这是什么?真好吃!” 姚黑儿轻轻抚了抚男孩子的头,没说话。 因为这一块点心,铁柱便也和姚黑儿熟悉了起来,他看着灶台前手足无措的两个漂亮姨姨,笑道:“姨姨,你们这是要生火吗?我最会的。”又四下看了看,道:“姨姨,你家里怎么连柴草都没有?等我去给你捡一些来!”说着,将点心一口气吃尽了,嗍了嗍指头上的残渣,又跑了出去。 琼儿和珮儿,严守着母亲曾经的教导:“女孩子家,不能随便出来见人。”此时只是躲在房内的土炕上,一边用小手拍打着妹妹,一边透过窗户,好奇地看着这个男孩子。 不一会儿,铁柱又跑了回来,也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了一小捆干柴,又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火镰,引着了干柴,放在灶台洞中,不一时,熊熊的火焰,便烧了起来。 姚黑儿和翠菱对视一下,无奈地笑了笑。铁柱一边弯腰吹着灶膛里的火,一边满是骄傲地道:“姨姨,我在家里,常帮着奶奶和我娘生火,我娘都没有我生火快。” 水开了。 铁柱抬起又增加了两道黑灰的小脸,露出天真的笑,道:“姨姨,你拿水舀子来。” 姚黑儿又和翠菱对视一下。翠菱略有些尴尬地笑道:“我们家没有水舀子。” 铁柱困惑地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又忙道:“等我去我家里拿。”还没等姚黑儿说话,这孩子又一溜烟儿不见了。 铁柱拿回来的,不仅有水舀子,还有两个碗,另外还有四个黑面窝窝。 他将这些东西递给姚黑儿,很诚恳地道:“姨姨,我奶奶听说我吃了你家里的点心,就让我拿了这几个窝窝来。这个虽没有你家里的点心好吃,也很香的。姨姨,你尝尝!”一边说,一边用沾了黑灰的小手,掰了一块窝窝,就往姚黑儿的嘴边送。 姚黑儿忙蹲下身,就着铁柱的手,将这块窝窝吃了,仔细品嚼——很香,真的很香。 姚黑儿的眼角,又有些湿漉漉的了。她摸摸铁柱的头,笑道:“好孩子,真的好吃。你以后就叫我黑姨吧!”又指着翠菱道:“她是钟姨。以后闲了,只管到我们家里来玩。” 铁柱又羞涩地一笑,转身往外跑,到了门口,又回头道:“黑姨,我奶奶说,这水舀子和碗,等你们过几天去集市上买了新的,再还给我们就行了。” 四个黑面窝窝,让这一家五口,又撑了一天。 琼儿很懂事地将剩下的唯一一块点心,让给了珮儿,自己和娘,还有钟姨,一起啃那难以下咽的粗粝窝窝。 一块点心,很明显是不够珮儿吃的。下午,她就饿得哇哇直哭。姚黑儿无奈地将剩下的半个黑面窝窝,泡在开水里,折了两根细树枝当筷子,喂给珮儿吃。珮儿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出来。姚黑儿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忍不住举起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第三天早上,珮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将昨天剩下的用水泡过的窝窝,一口气吃完了。琼儿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姚黑儿打开褡裢,看着里面的银子,笑着对琼儿说:“好孩子,再忍耐两天,等有了市集,娘就带你去市集上,你想吃什么,娘都买给你。”心里想的却是:“幸亏前天力气不够大,没有将这银子扔还给那个人,否则就算到了开市集的日子,我也买不起东西。人啊,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和银子怄气!” 此时,这些白花花的银子,却不能拿来当饭吃。 箱子里,还有很多华丽的衣服,也是不能当饭吃的。姚黑儿想笑,自己真是没操过这些心的,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第一需要,不要华丽的服饰,不是锦缎的被褥,而是食物。自认为也收拾了几箱子东西,却没想起来带最关键的食物。就连那些点心,还是顺手装了来的。 昨天,离开市的日子还有十天;今天,离开市的日子还有九天。怕是等不到开市,一家五口就饿死了。 姚黑儿盘算了半日,只得对翠菱道:“妹妹,原先咱们还小的时候,我父亲带着咱们出去游春,那山上有好些野果子,极是甘甜可口,咱们吃了,晚上到家,连饭都吃不下了。我方才在院子里,看着后面也有座山,也许山上也有野果子什么的,我去摘些来咱们吃。” 翠菱忙放下玖儿,道:“姐姐,去也是该我去。你在家里等着就是了。” 姚黑儿忙用手拦着她,道:“玖儿离不开你,你在家里,我去!而且,我是姐姐,你是妹妹,从这一点来说,也该我去!” 从出生之日起,就轻易不出门,便是出门,也不是轿子,就是车子,又有无数奴仆围绕的豪门小姐姚黑儿,打开衣箱,挑了一条下摆稍短些的裙子,一件袖口最窄的衫子,拉了长女琼儿,走出了院子,走向村子后面的山林。 之所以带了琼儿,是因为姚黑儿希望,在找到野果子的第一时间,就让女儿能吃到嘴里。琼儿的眼睛里,如今闪烁着饿狼一样的光。 母女两个在山路上奔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看到不远处,有一棵不知名的果树,上面结满了红艳艳的果实,散发着宝石一样的光芒。 姚黑儿心内一喜,慌忙就跑了过去,却不料脚下一滑,带着女儿一起摔倒了山坡下。慌乱中的姚黑儿,没忘了在最后一刻,赶忙将女儿搂在怀里。自己的头却不小心磕到了一块硬物,究竟是石头,还是树桩,她也不清楚。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昏迷,直到女儿一声声的“娘”,将她从昏迷中唤醒。 第7章 救星 当这对母女,从荒野山林回到小村子的时候,天边已经亮起了启明星。 说是小村子,其实只有七八户人家。院子也并不挨在一起,而是都离得有些距离,或十来丈,或四五丈,不等。 这仅有的几户人家,都是茅屋采椽,瓮牖绳枢。相比较之下,姚黑儿如今住着的这座灰瓦白墙的院子,在村子里,反而显得有些鹤立鸡群。 也难怪,这是她那位身为神武大将军的丈夫——不,前夫,亲自命人给她建造的,自然“气派”非普通山民之家可比。 想到这里,姚黑儿的嘴角,不由得浮起一阵冷笑。 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正在那座灰瓦白墙的院子门口徘徊。虽然离得有一段距离,姚黑儿也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身影,正是钟翠菱。 钟翠菱也看到了蹒跚而来的母女俩,慌忙迎了过来,抹着眼泪道:“姐姐,你们怎么去到这时候才回来?我只当……我只当……”忙掩了口,不再说下去。忽然又看清楚姚黑儿的衣裙,都刮破了,额头上还接着血痂,头发也散乱着,越发有些慌乱,又道:“姐姐,你们究竟遇上什么了?怎么这个样子?” 姚黑儿脸上浮现出一丝凄凉,拉了钟翠菱的手,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事,一不小心,在山上摔了一跤。咱们进了家里再说。” 钟翠菱便弯腰将琼儿抱了起来,柔声道:“琼儿乖,咱们到家了。” 进了房内,翠菱发现,爬在自己肩头的琼儿,已经睡熟了。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曾褪去的惊恐。 她将琼儿轻轻放在床上,盖上被子,方舀了水来,帮着姚黑儿梳洗了,又找出箱子里的巾帕,细细地将姚黑儿额头的血痂拭擦干净。 不用问,钟翠菱已经知道,这对母女半天一夜的奔波,没有带来任何吃的。 姚黑儿冲着她凄然一笑,笑的钟翠菱心内一阵酸楚,只听她道:“妹妹,你也一夜没睡吧?我真是个没用的,什么也没找到。” 钟翠菱的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又勉强堆起笑容,道:“姐姐,这有什么?等天亮了,我去那老太太家中,看能不能再借几个窝窝,赶明儿咱们在市集上买了米面,再还给他们就是了。” 借?还是讨?离开杜家仅仅三天,我姚黑儿就沦落到这一地步了么? 不,绝不能! 再说,看村子里的房子,还有铁柱的穿戴,就知道人家家里也只是勉强度日,哪里还能有多余的口粮给自己家? 她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道:“睡吧!明儿我们再想办法。” 一声高亢的鸡鸣声,在静谧的小山村中响起。这间院子里的几个人,才酣然入梦,每个人的梦中,都有一桌丰盛的宴席。 正在吃着八宝糯米鸭,喝着人参鸡汤的姚黑儿,是被一阵剥啄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慌忙翻身坐起,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女儿们,轻声问道:“谁啊?” 门外是一个犹犹豫豫的声音:“黑姨?已经是中午了,你们怎么还不起来?” 姚黑儿揉了揉眼,这才发现,灿烂的阳光,已经洒满了整间房,忙穿衣起来,开了门,果然是铁柱的一张小脸,正在那里疑惑地看着自己。 姚黑儿理了理鬓边的乱发,笑道:“铁柱,你怎么来了?”又看看院门,发现院门并没有关。想来是昨晚,不,今天凌晨一时忙乱,就忘了关院门。 铁柱仰着脸道:“黑姨,我刚才从门口过,看见院门半开着,就想进来玩。黑姨,你家里的柴草还有吗?我去给你打一些来!” 钟翠菱也已走了过来,正要说话,忽听铁柱惊叫道:“黑姨,你受伤了吗?” 翠菱也忙看时,才发现今天凌晨帮着姚黑儿洗脸上的血痂时,因为房内没有灯,并没有拭擦干净,姚黑儿的额角,还留着两块醒目的暗红色血渍。 姚黑儿忙拉了铁柱的手,走到院子中间,笑道:“好孩子,哪能总烦你去帮我们打柴?你说哪里能打柴,我和你钟姨去就是了。” 铁柱将脖子一扭,拿出大人的口吻,道:“黑姨,你不知道,我爹总是在后山打柴。后山的树很大,要用斧头才能打下来。那些柴,我爹都是在赶集的时候,用车拉了去卖的。你家里有斧头吗?” 姚黑儿摇摇头。 铁柱又道:“既然没有,村子后头一片枯树林,里头都是没长大的树,也只有一些小柴草。我们家里烧的柴,都是我在后面的枯树林捡的,村里的几个孩子,闲了没事,也都在那里捡柴。可是……”铁柱挠了挠头皮。 姚黑儿笑道:“可是什么?” 铁柱道:“可是那边都是小孩子捡柴,从来没有大人去过的。” 钟翠菱笑道:“难道那里不许大人捡柴吗?” 铁柱又挠了挠头皮,道:“也不是不许——”因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得又说了一遍:“那里捡柴草的,都是小孩子。从来没有大人去过。” 姚黑儿犹豫了一下,咬咬牙,对翠菱道:“你去将琼儿唤起来,让她和铁柱一起去捡柴草!” 钟翠菱大惊失色,也忘了已经改了称呼,道:“夫人!你疯了吗?大小姐昨天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你还让她去捡柴草!” 姚黑儿挺了挺脊背,面无表情地道:“她已经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她就该和村里的孩子一样,学着做活!我一会儿再去后山,找些吃的!你还在家里,看着两个小孩子!就这么定了!” 铁柱来回看着这两个正在争执的姨姨,困惑地问:“黑姨,钟姨,你们说的琼儿,为什么一直没有吃东西?黑姨,你为什么要去后山找吃的?后山上,也不过是些野果子。虽然好吃,却不充饥。” 姚黑儿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铁柱似乎明白了,忙又道:“黑姨,是不是你家里没有吃的了?我去我家给你们拿一些!”不等姚黑儿答应,这孩子又跑了。 姚黑儿和翠菱面面相觑,都有满腹的话,却说不出来。 不一时,铁柱扯着一位脚步蹒跚的老太太走了来。这老太太,约六旬年纪,满面皱纹,头发花白,一双混浊的眼睛,却透漏出温和善良。她和铁柱一样,穿着灰色的粗布衣衫,打着杂色的补丁,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布鞋。她的手里,捧着一个白布小包。 没等姚黑儿和翠菱说话,铁柱便先开了口,道:“黑姨,这是我奶奶。钟姨见过的。” 姚黑儿忙躬身道万福。老太太慌忙拉住她们,笑道:“哎哟哟,你看看这俩闺女,模样又俊,说话又好听,这礼数又周到,我是山野中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还礼好。你们可别见笑。” 姚黑儿和翠菱,忙请老太太房里坐。进了房,才发现三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起来了,琼儿正在哄着两个妹妹,不让她们闹。珮儿也因为看着家里来了客人,竟是自己从来没接触过的,心内满是好奇,也忘了肚子中的饥饿。 等老太太坐了,姚黑儿叫道:“琼儿、珮儿,来给奶奶见礼!” 琼儿和珮儿答应的声音,听起来明显的有气无力,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走了过来,给老太太施了礼。 老太太越发手足无措起来,道:“这俩小闺女,更叫人疼。”忙拉了两个孩子起来,将手中的布包放在桌子上,道:“闺女,我刚听我孙子说,你家里没吃的。拿了几个粗窝窝,你们别嫌弃。将就着吃一点。按说,你们是新搬来的,我早就该来看看的,只因看着你家里富贵,也不敢来走动。前日——”看着翠菱道:“这闺女到我家里去的时候,问哪里有卖米面的,我也不曾想,你们是一点都没带来的,只想着是为日后做打算。刚听铁柱说了,才明白是你们年轻人,没有当过家,提前一点不知道预备。这集市还要八九天的时候,如何能等到了?”说着,忙拿了一个窝窝,掰开来,递与琼儿和珮儿。 琼儿和珮儿也顾不上昔日娘教导自己的,时时都要端庄有礼,立刻就啃了起来。 姚黑儿看着女儿狼吞虎咽的样子,心内发酸,忍不住掉下泪来。 老太太心内也明白了一些,又道:“孩子,我看你们是富贵人家,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忽然跑到我们这山里来,我也不好问的。只是,人活一世,难免遇到沟啊坎啊的,挺一挺,就过去了。” 姚黑儿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勉强笑道:“你老人家看起来和我娘年岁差不多,我以后就叫你老人家婶子了。别的不说,婶子如今拿来的这几个窝窝,可救了我一家人的命了。单是这个,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忙开了箱子,拿了五两一锭的银子,要送与老太太。 老太太慌忙推辞道:“闺女你既然叫我一声婶子,这就是我该做的。我这几个窝窝,哪里值得了这么多钱?只是说实话,我家里也不宽裕,赶明儿你在市集上买了米面,还给我们就是了。” 说着,忙拉了铁柱,就往外走。姚黑儿见她执意不收,只得送了她出来,又连连道谢。因又对铁柱道:“好孩子!你送了奶奶回家去,就来带了你妹妹,往树林里捡柴草去。可使得?” 老太太忙道:“我要他送什么送?这路走了几十年,难道这一会儿走不成了?铁柱,你就和妹妹去吧!” 铁柱早已看着琼儿是个从不曾见过的漂亮妹妹,忙欢欢喜喜就答应了。等着琼儿吃了窝窝,就和琼儿一起去了。 第8章 正月十八 在老太太的引荐下,姚黑儿和翠菱,与村里的人慢慢熟悉起来。 这个村子,名叫单家村,除了姚黑儿一家,村里还有八户山民,都是姓单的。山的低矮处有些梯田,村子东边又有一道小河。 这八户人家,都是靠着种梯田,农闲的时候,就在河里打些鱼,或者在山上打柴,打些野味过日子。 单老太——铁柱的奶奶,在村里人缘极好。众人听单老太说起,新来的这户人家,一时没有吃的,便相继送来了些食物,大都也不过是和单老太家中一样的黑面窝窝。 市集前的八九天时间,姚黑儿一家,就是靠着这八户山民的馈赠过日子。 这八九天的时候,铁柱每天来带着琼儿,同村里的几个孩子,一起往枯树林中捡柴草。琼儿也渐渐褪去了千金小姐的娇贵,一双小手,被木刺扎破了无数次,手上也不断地磨出了小水泡,却从来不掉眼泪。她那柔嫩的肩头,也能扛起重重的一捆柴草了。 铁柱的父亲,名叫葫芦。他是一位黑壮结实,却沉默寡言的山地汉子。钟翠菱时常到他们家走动,偶尔碰上了他,他立刻就红了脸,远远地避开。 铁柱的母亲,娘家姓张,因在家里行二,小名就叫二姐。这张二姐,心地也是极善良的,就是说起话来,没完没了。和姚黑儿熟悉起来之后,也常到姚家来走动,不时地赞叹姚黑儿和钟翠菱的衣裳鞋袜,精致的令人咂舌。 张二姐得知姚黑儿曾经独自往山中去寻野果,便笑道:“姚家妹子,你不知道哪里有好果子,难免要跑冤枉路,明天家里没事,等我和你一起去,如今已是夏末秋初了,虽不如深秋的时候果子多,也有不少都熟了的,包管让你摘一大包回来。” 次日,姚黑儿还留下钟翠菱看管珮儿和玖儿,安排琼儿依然和铁柱去捡柴,自己便和张二姐又上了山。张二姐从家里拿了一个小巧的箩筐。傍晚下山,两人摘了满满的一筐酸枣子、覆盆子、桑葚等,还有一些连张二姐都叫不出名字来的野果。 这让啃了几天窝窝的孩子们,都心花怒放。不一时就吃的满嘴满手都是红色的汁液。 看着孩子们欢快地又吃又笑又闹,姚黑儿的心头,又是幸福,又是辛酸。 此后的几天,姚黑儿便每天都去山上,摘些野果子来,给孩子们开开“荤”。 这天,张二姐和姚黑儿,一边在山上采野果子,一边忍不住问道:“姚家妹子,咱们也熟了,有些话我老想问你,又不好意思的。” 姚黑儿心内明白,这张二姐大概是对自己的来历好奇,这也难怪,自己家里的衣着首饰,都是极华丽的,却偏偏连饭都吃不上,谁能不在心里存个疑问?不如自己主动说了,遂笑道:“嫂子,我们家原先确是大户人家。只因我丈夫死了,我又生了三个丫头,婆家容不下我。就将我发配到这山里来了。只因从未操心过柴米油盐的事,故而一时摸不着边际,凡事都不齐备。让嫂子见笑了。” 张二姐点点头,叹道:“原来妹子你也是个可怜人。你这几个姑娘,长得都多俊呢,也亏得他们家能舍得下。”话虽这样说,心内却依然有些不大明白,那天她们搬来的时候,隐隐听到几个孩子在哭着喊“爹”,又是怎么回事? 又不好明着问的,便又道:“你这婆家,大概也是早就存了这个心思了。打过了年——就是正月十八那天,他们就开始在这里盖房子了。” “正月十八?”姚黑儿不由得反问了一句。 张二姐忙道:“没错,就是正月十八。那天是我们家铁柱的生日,我早起,给他煮了两个鸡蛋。我婆婆一个,铁柱一个。铁柱一心要和村里的几个孩子炫耀,就高高兴兴地拿了在外面吃,不一时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和我说,外面来了一群人,都气势汹汹的,见孩子在旁边看,就吼了孩子几句。我看着孩子有些受了惊吓的样子,赶忙出来看,见这群人穿戴都是极阔气的,正在那里量地。后面又有车子,拉了砖木等东西的。” “正月十八?正月十八?”姚黑儿不断重复着四个字,根本没听见张二姐后面的话。 张二姐有些奇怪,歪着头看着姚黑儿,道:“妹子,你怎么啦?” 姚黑儿一惊,忙掩饰道:“没什么。”又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们这么早就开始谋算这件事了。” 姚黑儿说的轻描淡写,心内却在飞快地盘算着,祯王府被抄,是在三月十六日,姚家被抄,是在三月十七日。正月十八日,杜辛就做好了要撵自己出门的准备了。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姚家,甚至是祯王府,不久之后就要被抄了。 为什么? 祯王府和姚家被抄,究竟是两家被陷害了,还是祯王和父亲真的蓄意谋反?这是自己心内一直都存有的疑问,前段时间过于伤心,没认真想过这件事,此时似乎有了答案。 若是祯王和父亲真的想谋反,杜辛他们在探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为什么不是立刻动手,而是先跑到离京城——这里离京城究竟有多远,姚黑儿不知道——跑到离京城这么远的地方,来给姚黑儿盖房子?做好了发配姚黑儿的准备? 不!他们是早有预谋!预谋陷害祯王和姚家,预谋撵走姚黑儿! 既然祯王和姚家是被陷害的,早就在谋划撵自己出门的杜辛,定然是其中最重要的参与人!或许,这桩案子的处理过程,比杜辛预算的要长。但不管怎样,有一点可以肯定,在他们开始预谋之初,就已经为姚黑儿找好了这个发配之地! 这是新皇与杜辛、雍家,还有其他几家权贵的阴谋,目的是祯王,姚家是陪衬,她姚黑儿,只是一个最小的附属品。 父亲是许国的开国功臣,却被诬陷谋反! 这件事,已经不是自己被撵,嫁妆被侵占,这么简单了!仇恨,杀父之仇,灭家之恨,紧紧地攥住了姚黑儿的心,生疼生疼的。她使劲咬着下嘴唇,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发出痛楚的叫声。 张二姐忽然惊叫道:“姚家妹子,你怎么了?” 姚黑儿猛然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手,紧紧地攥着一枝长满荆棘的树枝,树枝上的木刺,已经刺入了她的手掌和指头,鲜红的血,正顺着枝条,一滴滴滑向地面。 一阵尖锐的疼痛,袭了过来。 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她姚黑儿,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弃妇,如今连一日三餐,都难以维继;她的对立面,站着的是新皇,是神武大将军,是云麾将军,是朝中重臣高官!手握兵权,一呼百应! 姚黑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比听闻娘家被抄,比听闻父兄斩首,比被撵的前夕,更大的绝望。 第9章 赶集 回到家里,钟翠菱看到姚黑儿的手受了伤,立刻惊呼起来。 姚黑儿满不在乎地道:“傻丫头,这算什么?以后的艰难之处,只怕是我们如今想都想不到的!” 钟翠菱困惑地看看姚黑儿,心想也对。虽说眼下难一点,好歹家里还有二百两银子,若是等这二百两银子也用完了,就真的衣食无着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最重要的,是要活下去。 终于熬到了开市集的日子。 提前两天,姚黑儿就和钟翠菱商议,究竟要添置什么。虽然姚黑儿在杜家,也管了几年家,可这几天的山里生活,比在杜家几年知道的都多。管家,不再是高高在上地发号施令,而是事无巨细,都要自己动手。 姚黑儿离开杜家的时候,没忘了收拾几本自己最爱的书,还有笔墨纸砚,她原想着,等女儿们大了,教导她们读书识字的。此时,这些笔墨纸砚,提前派上了用场,就是开一张采买物品的清单。 钟翠菱口述,姚黑儿笔录,自己想起来什么,也要添上去,不知不觉,就开了长长的一串单子:米、面、油、盐、菜蔬,这几样是最关键的;水舀子、水桶、米瓮、面瓮、蒸笼、瓦盆、碗筷、饭勺、茶杯、茶壶、茶,这几样也是必不可少的;很快就要入秋了,还要添上几条被褥…… 姚黑儿想了想,又添上了几套粗布衣裳,一把斧头。 可是,这么多东西,该怎么拿回来呢?姚黑儿又犯了愁。 钟翠菱笑道:“姐姐,铁柱说,他爹每逢市集,也要去卖木柴的,家里也有车,不如就和张二姐商议一下,咱们就劳烦单大哥,帮咱们拉回来,不就行了吗?” 一位从小就被教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了外人,立刻就要躲开的千金小姐,要和一个认识没几天,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的男子,一起去赶集?还一起买了东西回来? 姚黑儿心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道:“这算什么!我要活着!” 她对钟翠菱笑道:“这对于咱们来说,自然是有好处的,只是又要让人家单家帮着咱们,倒有些不好意思的。” 钟翠菱拿起开好的单子,轻轻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渍,道:“这也是没办法了,咱们多次要谢人家,人家都不肯接受。这次赶集,不如就替铁柱买两套衣服,作为答谢吧。我看那孩子的衣服,也着实破旧了。” 姚黑儿点点头。 第二天,张二姐又送了窝窝来,姚黑儿便将自己的意思,和张二姐说了,只是没提给铁柱买衣服的事。 张二姐自然满口答应,笑道:“这算什么?等我回家和他说一声,还怕他不依?” 钟翠菱笑道:“嫂子,依我说,你在家里要是没什么事,不如和我姐姐一起去,难得去逛逛。带上铁柱,还有我们家的两个孩子,老婶子若是高兴,也不妨一起去,人多才热闹。” 姚黑儿感激地看了钟翠菱一眼,她知道,翠菱提出这个建议,也是怕自己和单葫芦两个人一起,未免有些尴尬。 张二姐想了一想,爽快地答应了,道:“这样也好,我也许久没去赶集了。只是铁柱那孩子听了,还不得高兴疯了?常闹着要去,我都不肯答应呢。” 商议已定,琼儿和铁柱也都打了柴回来。琼儿听了这个,倒没什么,只有铁柱欢喜的在地上连翻几个跟头,众人看着都笑了。 琼儿倚在姚黑儿身边,仰着头道:“娘,我们明天去赶集,家里的柴谁捡啊?” 姚黑儿心内一酸,忙笑道:“等咱们赶集回来,娘和你一起去打,咱们两个,总要快的多。” 夏末秋初,天气晴好。一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通往市集的崎岖小路上。路边的草丛中,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野花,几只白色的蝴蝶,在花间徜徉。不时又有一两只翠青色的螳螂,从草丛中跃出。 单家的车子,只是一个木轮平板车,全靠单葫芦拉着走。满满的一车柴,单葫芦倒是拉的毫不费力,远远地走在姚黑儿和张二姐前面。车板又空出来两小块地方,让单老太和珮儿坐了。琼儿和铁柱,就跟在各自的娘亲身边。 姚黑儿连着爬了几天山,也锻炼出来了体力,只是心疼女儿,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想抱了琼儿走,琼儿死活不肯,还笑吟吟地道:“娘,我不累!” 铁柱本就是在山里跑惯了的,此时又格外欢喜,越发有了力气,不时地跑到前边,和爹说上几句话,又跑回来,和娘、琼儿又说上几句话;一会儿从草丛中摘了一枝蒲公英,轻轻吹一口气,白色如细丝的花絮便飘荡开来;一会儿又摘了几颗苍耳,悄悄粘在琼儿的发丝上。 姚黑儿笑道:“这孩子,本来十里的路程,他只怕要走成二十里了。” 张二姐一边呵斥儿子:“铁柱,不许欺负妹妹!”一边又宠溺地笑道:“男孩子么,就是精力过剩。” 是啊,男孩子!姚黑儿的心头一沉。若是自己有个儿子,或许事情也会好一点。想到这里,姚黑儿心头又掠过一丝愧疚,琼儿已经这么懂事了,自己难得还不知足? 单葫芦卖柴草的时间,姚黑儿便和张二姐在市集上乱转。先给几个孩子,买了几样小吃。又买了自己和翠菱,还有几个孩子,都买了两套粗布衣裳。张二姐笑道:“妹子,你家里那么多漂亮衣服,不是绫罗就是绸缎,你买这衣裳做什么?” 姚黑儿道:“嫂子,我那些衣裳,哪里干得了活?既是我们家在咱们这里安定下来了,穿着也说不得要改变一样,才能生存的下去。”一边说,一边已又付了银子,给铁柱买了两套衣服。 张二姐忙阻止道:“妹妹,这个真不用的。” 姚黑儿道:“嫂子,你若是不要,以后我们就不来往好了。我们这些日子,全靠你们帮着,才有了活路,只不过给孩子买两套衣服,可算得什么?” 平日里快人快语的张二姐,此时有些局促不安地搓着手道:“只不过是几个黑窝窝,可值什么呢?你刚才已经给孩子们都买了吃的,比那几个窝窝,都值钱多了,这又买衣服,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姚黑儿正色道:“嫂子,你给我们的,不是窝窝,是救命的人情。是救了我们娘几个的命。” 等单葫芦卖完了柴,几人又在集市上买了米面用具等,全都装在车上,正准备回去,姚黑儿忽然又看到一个农人,在卖一头健硕的黄牛,便也不管不顾,走了上来,讲了价钱,付了银子,便招呼单葫芦:“大哥,快来套到车上,以后咱们再赶集,就省了力气了。农忙的时候,也可以用来犁地。” 好在这农人连辔头等物,一应都是全的。单葫芦便将牛套在车上,回程时,众人便都坐了牛车回去。虽快不了多少,却省了脚力。 回到村子里,姚黑儿执意要将这头牛,也送与单家,因道:“大哥,嫂子,你们看我家里,也就几个女子,又不会驾车,要这牛做什么?以后再到集市上,我还要乘大哥的车,也算我不白坐。” 单葫芦夫妻俩听着在理,只得道:“既然妹子你这样说,这牛就暂时放在我们家,但还是你家里的牛,以后你什么时候用的上了,只管牵了去。” 在张二姐和单老太的帮助下,姚黑儿家里又蒸了满满一锅馒头,给村里的几户人家,都送了些去。 靠着黑面窝窝和野果,撑了十天的姚家,也终于吃上了一顿像样的饭菜。 夜幕降临,张二姐和单老太,带着铁柱回家去了。姚黑儿和翠菱,坐在院子中间,搂着几个孩子,仰望着满天星斗,久久没有说话。 她们都知道,从此以后,她们要真正开始与过往完全不同的生活了。 —————————————————————————————————— 亲爱的小伙伴们,如果您手里还有票,请投上一票。您的支持,将影响到这本书的成绩;您的支持,也是对我最大的鼓励! 非常感谢! 第10章 进京 在姚黑儿买来的物品中,有两套男子衣裳。 从集市上回来的第二天,姚黑儿一大早起了床,吃了饭,就换上了一套男子衣裳。衣裳很宽大,好在她们从杜家带来了针线剪刀等物。 姚黑儿虽曾是贵族小姐,也打小就学着做女红,钟翠菱就更擅长针线活了。姐妹两个一起动手,将这套衣裳略略改小了些。 灰色的粗布褐衣,黑色的粗布长裤,黑色的布鞋,腰间系着深褐色的汗巾子。布鞋有些大,姚黑儿在里面塞了些棉花。 钟翠菱看着姚黑儿的男装打扮,不由得抿嘴笑道:“姐姐,你为何买这两套衣服?穿上怪丑的。” 姚黑儿笑了笑,房内没有镜子,她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想了想,又将发髻也放了下来,又重新挽成男子式样,用一块白色的布,包了头发,权充孝帻。父兄被斩,才刚刚半个月的时间。在杜家的时候,杜辛不许她戴孝,如今倒没有这个顾忌了,只是也不好太醒目的,免得又引起村里人的好奇,越发说不清了。 钟翠菱此时,也明白了姚黑儿的心思,忙也要找了白布戴上。姚黑儿阻止她道:“不必了,也不在这个形式上。若被人看见,咱们又要解释半天,岂不麻烦?我一个人带着,也就是个意思。别人看见,也只当是我喜欢这个颜色罢了。” 钟翠菱只得停了手,叹口气,道:“姐姐,你这究竟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以后要像单大哥一样,上山砍柴,到集市上去卖?故而还买了斧头来?” 砍柴为生吗?若是只为了三个女儿的衣食,姚黑儿倒也未必不肯这么做。只是,她心中还有一件大事,指望砍柴,是不可能做成的。 她没回答翠菱的话,反而在房内转了一圈,问道:“琼儿,珮儿,娘这样打扮,好不好看?” 琼儿眨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昂着头乖巧地道:“娘,好看。娘穿什么都好看!” 珮儿撇撇嘴,不满地道:“娘,不好看!像铁柱哥哥的爹一样!” 姚黑儿冲着女儿们温和地笑了笑,道:“那你们以后就管娘叫爹,好不好?” 琼儿和珮儿茫然地摇了摇头,珮儿道:“娘,爹就是爹,娘就是娘,娘怎么能是爹呢?” 姚黑儿弯下腰,捏了捏珮儿的小脸,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道:“那又怎么样?娘以后就是要开始做你们的爹了!” 钟翠菱忍不住了,抱怨道:“姐姐,你究竟要闹哪一出?把俩孩子都饶晕了。” 姚黑儿收起笑容,正色道:“翠菱,你觉得,这个村子,到寒城有多远?” 钟翠菱歪着头想了想,道:“我也说不上来。咱们来的时候,坐在马车里,路上约莫也走了有三四个时辰,总有一百多里路吧?” 姚黑儿点点头,目光如水,平静地投向院子中,道:“你说,要是走到寒城,需要几天?” 钟翠菱大吃一惊,忙道:“姐姐,难道你要去寒城?这如何使得?且不说我们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你一个女子,又不安全。就算到了寒城,你又准备去哪里?”又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说了出来:“咱们家,已是回不去了。若是再碰上杜家的人,越发有麻烦了。” 姚黑儿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起来,她缓缓地道:“我心中有一个疑问,定要弄清楚了。否则,我爹我哥哥,我两个侄子,在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还有我娘,我嫂子和我侄女儿,都在什么地方?我也总要知道了,就算救不出她们来,死了也做个明白的鬼!” 她沉默了片刻,又道:“昨天我们去集市,十里的路,走了有一个时辰。这样算来,一天只走六个时辰,歇六个时辰,能走六十里路,两三天可以到寒城,一来一回,算上停留的时间,有七八天,也足够了。” 钟翠菱对姚黑儿的性格很了解,听了这话,知道她主意已定,劝也没用,不由得滴下泪来,叹道:“姐姐,可恨我们都是女子,做不起什么大事来。你若是一心要去,我也不拦着你的,只是一路上,千万要小心了。看到旅店,早早投宿才是。人在,什么都在!三位小姐,你就只管交给我,若是少了一根头发,你回来了,只管拿我是问!” 姚黑儿坚毅地点点头,向翠菱深深一躬,道:“若是我果然不能回来了,三个孩子,就全拜托你了!” 钟翠菱慌忙将玖儿抱在左手里,右手拉住姚黑儿,道:“姐姐,这叫我怎么敢当?我知道你这一去,定然千难万难。只有一句话嘱咐你,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要记得,三位小姐,还在家里等着你回来!我待她们再尽心,也不是她们的亲娘!” 姚黑儿的目光,在三个女儿身上,缓缓划过,琼儿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神中又满是惊恐;珮儿不解地看看母亲,又看看钟姨,再看看姐姐,满脸都是迷惑;只有玖儿,还在翠菱的怀里,一无所知地扯着翠菱的衣带,咿咿呀呀,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一咬牙,转过身去,拿起炕上早就收拾好的褡裢。褡裢的一头,是十两银子;另一头,装着四个馒头;另又在腰间,挂上一个装满了水的葫芦。 姚黑儿将褡裢背在肩上,又道:“翠菱,若是这几天村子里的人问我,你就说我到姨妈家走亲戚了,不过七八天就回来的。若是过了半个月回不来,你就托单大哥赶集的时候,还给你们带些米面回来。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说完,又蹲下身子,拉了琼儿的手,道:“琼儿,娘出去几天,你在家里帮着钟姨,好好照顾两个妹妹。和铁柱哥哥去捡柴的时候,小心一些,别再扎破手了。去单奶奶家里玩,要听奶奶和单大娘的话,知道了吗?” 琼儿用力地点着头,眼中噙着泪,道:“娘,你早些回来。” 姚黑儿又嘱咐了珮儿几句,就往外走,琼儿又一把拉住她,道:“娘,你走路小心些,别再摔下山路了。” 已转过身去的姚黑儿,心内一酸,停了一下,低声“哎”了一下,从女儿手里抽出自己的手,紧走了几步,出了院子,又将院门带上,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想了想,又用湿漉漉的手,在墙上抓了两把灰,涂在脸上,沿着那天被送来的路,往前走去。 第11章 观音庙 太阳开始向西移的时候,姚黑儿走到了一个市镇上。她找了一家看着还算干净的小食店,要了一碗素面,问店家什么时辰了。店家说是申正时分了。又问了店家寒城的方向,知道自己没有走错,心内又宽慰了许多。 吃完了面,姚黑儿想了想,如今七月中旬的天气,总要戌时才会天黑,还有两个时辰,不如再走一程。便付了面钱,背了褡裢,又往前走。 不觉之时,天色已慢慢黑了下来。姚黑儿举目望去,只见前面长莎蔽径,蒿艾如麻,烟树苍苍,白杨萧萧,俨然已是没了人烟,心内不由得慌了。只得加紧了脚步,希冀能找到一个投宿之所。 谁知越是慌乱,却越是找不到路径,眼见得明月高升,银河耿耿,姚黑儿只得长叹一声,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头顶有风刮过树梢的声音,脚下有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动静,周围又有夜鸟秋虫的啾唧之韵。 她无奈地脱下鞋,揉了揉生疼的脚板和脚踝。不用看也知道,脚上一定磨了几个水泡。但这还不是最关紧的,难不成,真的又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之中,待上一夜? 此时的姚黑儿,倒已经没有什么别的好怕,但有一点,她怕着凉。若是着了凉,势必会影响明天的路程,也会影响自己回去的时间,还可能会耽误自己要做的事情。 她从褡裢里取出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大口地吞咽着。又举起腰间的水葫芦,扬起脖子,像男人喝酒一样,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葫芦里的水,已经很凉了。姚黑儿丝毫没有察觉到。 她只知道,自己如今的样子,和半个月前,那个佩戴着精美的碧玉珠串禁步,吃饭细嚼慢咽,说话柔声细语的贵族女子,已经判若两人了。她已经没有资格,再像往常那样娇贵了。别说自己,就连五岁的女儿,如今手上的水泡都已褪去,成了薄薄的一层茧子。这层茧子,还将不断增厚。 一个馒头,阻挡了部分饥饿,姚黑儿伸手又拿出来一个,刚要吃,又犹豫了一下,若是明天,还不能找到投宿的地方或者小吃店,怎么办?她将馒头放在鼻翼下,轻轻嗅了嗅浓浓的麦香,又将馒头放回了褡裢。 又歇息了一会儿,姚黑儿站起身,往前继续走。 脚上的水泡,像针扎一样的疼。 忽然,在淡淡的月色之中,在树丛掩映之下,隐隐有一间房子的样子。姚黑儿心内一喜,更是加快了脚步。 及至到了跟前,姚黑儿略略有些失落。原来,这并非是一户人家,而是一座破败的庙宇,庙门虚掩着,里面黑洞洞的。庙宇前面,杂草丛生,门窗上都挂满了蛛网。很显然,这座庙宇,不仅破,而且是被荒弃了很久的。 “总比露宿野外的强。”姚黑儿心内暗道。 一阵夜风吹来,庙门“吱呀呀”一声,缓缓开了,似乎在迎接姚黑儿的到来。 姚黑儿四下张望了一番,见着四周确实并无半点人烟,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清亮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射入庙内,正堂内一尊神像,螺髻庄严,慧目慈祥,金容满月,仙袂翩然,手托宝瓶,瓶内杨柳依稀。却正是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姚黑儿忙将褡裢放在地上,在神像前一个破败的蒲团上跪了,双手合十,口内祝道:“大慈大悲,观音娘娘,弟子姚氏,偶过宝刹,借宿一晚,恳请容纳!” 观音无语。 姚黑儿磕了头,站起身,环顾一下庙堂,除了神像前的一张同样破旧的供桌外,并无他物。她用手指轻轻在供桌上一捻,再举起指头对着窗外的月光一看,指头上已是厚厚的一层灰尘。犹豫了一下,终究觉得睡在供桌上,甚是不恭,便将庙门掩了,钻在供桌之下,将褡裢枕在头下,不一时便酣然入梦。 姚黑儿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她依然还是满头珠翠,遍身绫罗,仪态端庄地坐在雕梁画栋的院子之中,抱着玖儿,满面微笑,看着琼儿和珮儿,在院内戏耍。 琼儿摘了一朵娇嫩的海棠花,给珮儿戴在头上;珮儿拿着手帕,又去扑花上的蝴蝶;母亲文夫人,带了丫头,端了几碗桂花莲子粥来,招呼琼儿和珮儿来喝。 忽然一阵黑色的旋风刮来,将琼儿和珮儿都裹在其中,卷上半空。姚黑儿惊慌失措,慌忙要去拉女儿下来,却将玖儿掉在地上,玖儿哇哇大哭。 姚黑儿正在手足无措,文夫人忽然又惊叫一声,晕倒在地。她慌忙又要来扶母亲,抬头看时,琼儿和珮儿已不见踪迹,空中只留下两个孩子凄厉的哭喊声。 姚黑儿又急又痛,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天空一片祥云飘来,五彩莲花座上,正是观音娘娘,她手托杨柳瓶,叹道:“爱恨情仇,人间最难。孝慈不并,无所适从。姚女黑儿,好自为之!” 姚黑儿一手扶着母亲,对着空中哭道:“观音娘娘,你是最大慈大悲的,求你救我母亲、女儿!” 观音娘娘又道:“人人皆求菩萨,殊不知,菩萨即自身,自身即菩萨!”说着,驾了五彩莲座,已飘然而去。 姚黑儿心内一急,瞬间就醒了,急忙忙抬头要说什么,忽听“咕咚”一声,原来是头磕在了供桌上。 姚黑儿情不自禁地“哎哟”一声,忙又伏下身子,揉了揉被磕碰的额头,心内诧异,却依然清晰地记得梦中之事,观音菩萨的话,也依然在耳边萦绕。 “孝慈不并,无所适从”,“菩萨即自身,自身即菩萨”,后一句话不难理解,这“孝慈不并,无所适从”,究竟又是何意? 供桌外面,已隐隐透出亮光。姚黑儿便又爬了出来,果然见天光已经大亮。开了庙门,金灿灿的阳光便争前恐后地挤了进来,庙堂内顿时光芒闪耀。 姚黑儿回头再看观音神像,比昨晚上借着月光看到的,更加端庄安详。 她从袖筒中掏出手帕,将供桌上的尘土,尽皆抹去,又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拿了褡裢,出了庙门。 阳光下的这片莽野,与昨晚已大不相同。庙宇的左侧,有一颗结满了青红相间果实的枣树,耳边隐隐又听得有泉水叮咚之声。 姚黑儿寻着叮咚之声找过去,果然在庙宇后边不远处,看到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便在这里洗了手脸,又将葫芦中灌满了水。返回庙前,找了一根枯树枝,敲了一些枣子下来,尽情饱餐了一顿。又将多余的枣子,供奉在观音像前一些,另一些装在褡裢里。又在神像前默默祝道:“观音娘娘,弟子姚黑儿,此生若能报了仇怨,定要再来为娘娘重塑金身。”祝毕,方又起身出来,将庙门掩好了。 原来在这杂草丛中,是有一条羊肠小道的,只因昨晚天黑,姚黑儿不曾看见。此时吃饱喝足,便顺着这羊肠小道,不一时就上了大道。及至看到路上里里外外的行人,姚黑儿心内方长舒了一口气。 —————————————————————————————————————感谢小伙伴的投票支持!有动力了! 第12章 太子少傅王亦 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姚黑儿来到了寒城城外。 这是许国的都城,也是姚黑儿生于厮,长于厮的地方。许国的成立,与姚黑儿的降生,在同一年。 也是在同一年,姚黑儿那位戎马半生的父亲姚典,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姚黑儿的降生,更是为这个富贵之家,增添了喜庆。 姚典看着襁褓之中,如银娃娃一般的女儿,哈哈大笑,道:“我这个女儿,定然好福气!老子厮杀半生,好容易安定下来,她就跟着来享福了!” 姚黑儿成长的岁月里,她的父亲、母亲,都不止一次地和她提过这件事。如今,自以为“安定下来”的护国将军姚典,已经魂归太虚,还拉上了他那无辜的儿子、孙子;“好福气”的女儿姚黑儿,满身尘土,满面憔悴,脚上是泡,手中有茧,穿着粗布褐衣,带着白色孝帻。奔波了三天,露宿了两夜,只为了弄清楚一件事——自己那位为许国立下了赫赫战功的父亲,究竟是乱臣贼子,还是被人陷害。 弄清楚之后呢?姚黑儿还没想好。替父平冤昭雪?姚黑儿在心内苦笑,若真是父亲被人陷害,陷害他的,就是当今圣上和自己那位前夫。他们费尽心机做下的局,难道还指望他们承认? 替父报仇雪恨?这更像是一个笑话。一个身无缚鸡之力,又带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女的女流之辈,难不成还能对抗当今圣上,神武大将军?还有他们身后的数十万精兵强将? 不管怎么样,总要先弄清楚了再说。 姚黑儿望着雄伟的寒城城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准备去找父亲生前的好友——中书令王亦。 当年,这位王叔父和父亲,一文一武,皆是先皇最得力的助手,为先皇平定四方,建立许国,立下了不朽的功勋,也皆是先皇最宠信的臣子。身为文人,王叔父比父亲要有长远之见。当年,父亲与祯王关系密切,姚黑儿不止一次地听到王叔父劝父亲,与祯王适当保持距离。可是身为武夫的父亲,根本没将王叔父的话,放在心里。 或许,正是因为王叔父的为人谨慎,在这次肃清祯王的重大变故中,他并没有受到牵连。 王叔父不仅为人谨慎,而且对朝中之事,向来洞若观火,他虽未参与此事,但作为一个局外人,定然看得更是清楚。关于这一点,姚黑儿心里很笃定。 因为王家和姚家,一向亲密,姚黑儿也从未因身为女儿的缘故,回避过王叔父。每次王叔父到姚家来,姚黑儿都在旁边服侍,又因为姚黑儿颇通文墨,王叔父对她极其喜爱,常对父亲道:“姚兄,你这个女儿,若是男儿身,将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又叹道:“可惜啊,我儿子太小了,否则真该求姚兄,咱们结门亲家。” 王亦的夫人罗氏,加上他的两房妾室,一口气给王亦生了六个女儿,直到王亦年近五旬,才得了一个儿子。王家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儿子,比姚黑儿小了十岁,因生在五月初五,名唤王艾,兼有“爱”之意,足见王亦对他的疼爱之深。 姚黑儿心里盘算着,不知不觉已进了城。 王府在哪里?这是姚黑儿又遇到了的一个问题。往常,姚黑儿没少往王家跑,可都是坐着轿子或者车子,车前轿后有无数奴仆跟着,哪里需要她来操心?到了府门口,早就有人等着,众星捧月一般接了进去的。 姚黑儿想了一想,不如先找一家旅店住下。如今自己身份敏感,若是冒冒然找了去,只恐给王叔父带来麻烦,不如等天黑了再去。 拿定了主意,姚黑儿便在城内找了一家虽然简陋,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旅店,纳了房钱,住了进去。 店小二打了热水,来与姚黑儿洗脸。姚黑儿便粗了嗓子问道:“小二,你可知道,中书令王大人的府邸,怎么走?” 店小二将巾帕搭在脸盆架上,满面赔笑道:“这位客官,您要到中书令大人府中去么?您不知道,如今这王大人可今非昔比了,他已经不是中书令了,我听人说,王大人刚升了太子少傅。”又悄悄打量姚黑儿的着装,疑惑地道:“客官,您与这王大人,究竟是什么关系?只因王大人刚升了官,他的府门,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王叔父升了官?姚黑儿心里充满了疑惑。她看了一眼比她还疑惑的店小二,粗门大嗓地呵斥道:“我与他们家什么关系,是你管的事儿吗?你只告诉我,他们家怎么走,不就是了?” 店小二立刻在脸上堆起谦卑的笑,连声道:“客官说的是!客官说的是!这王大人府中,离小店还有点远,我们这附近都是穷人住的。你老人家出门往东,走上三里地左右,有一个大十字路口,到了那里,你老人家再问。” 姚黑儿点点头,从袖筒中掏出五钱碎银子,交于店小二道:“你给我做一碗热面,再配两个小菜。剩下的,你拿去买茶喝。” 店小二满心欢喜,忙鞠了一躬,笑道:“多谢大爷!您老人家䞍好吧!大爷,要不要再来一壶酒?” 姚黑儿听见他对自己的称呼,已经由客官变成了大爷,不由得在心内暗笑,果然是银子好说话,又道:“不必了,我还有事,你赶紧将面和菜拿来就是了!” 店小二爽快地答应一声,忙转身出去,不一时,就送了热面和小菜上来。 姚黑儿连续几天奔波,此时方得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又有热饭菜,心满意足,一口气将饭菜都吃了,看看窗外的天色,暮色已慢慢泛了上来,便整了整衣裳,又重新扎了头巾,走出房门。 店小二忙迎了上来,道:“大爷,你老人家要出去么?眼见得天快黑了。二更就要宵禁了,你老人家尽早回来才好。” 姚黑儿点点头,并不作声,出了店门,按照店小二说的方向走去。约莫走了三里地左右,果然见前面有一个大的十字路口。天色虽已黑了下来,这路口却依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路边又有各种摊位,卖些简单的吃食,亦或是诸如头巾、鞋袜、饰物之类的小物品。路边的店铺中的灯火和摊位上的灯烛,将这个路口照得甚是明亮。 虽然在寒城中生长了二十五年,却因为千金小姐的身份,姚黑儿从来没到过这里。这个路口,很明显是贫困区和富贵区的过渡地带。站在这个路口往南望,房舍果然不同于方才来的方向,越往前看,房舍越是奢华精致,叠阁重楼,在暮色中清晰可见。 姚黑儿问了一个路人,果然王府就在往南的方向,便沿了街道,又往南走。 逡巡数程,又问了两次路人,姚黑儿终于来到了太子少傅王亦的府门口。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个打更的人,从姚黑儿身边经过,口内喊道:“戌时一刻,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喊完了,奇怪地看了姚黑儿一眼,又打着梆子走了。 第13章 秦妈妈 王府,三间兽头大门,青砖黛瓦,雪白粉墙,虎皮石基。黑色的大门上,镶嵌着黄澄澄的硕大铜钉。左右两边,又各有一个角门。此时,大门紧闭,只有两边的角门口,各有几个看门人,正坐着说话。 姚黑儿看了看身上的粗布衣裤,心内有些忐忑。往常,她是王府的宾客,这些奴仆们见了她,连头也不敢抬。今日,她是谁?犹豫了片刻,她只得走了过去,赔笑道:“大哥,请问王老爷……” 看门人依然是头也不抬。但这一次,却与以往不同,以前不抬头,是不敢;此时不抬头,是不屑。 看门人头也不抬,将手一挥,不耐烦地道:“去!去!去!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是你来的?我们老爷看见了,把你的腿还打折了呢!快滚!” 姚黑儿冷笑道:“我听说王老爷是一位正直爱民的好官,怎么会无缘无故打折我的腿?” 看门人这才抬起头,上下打量了姚黑儿一眼,看的姚黑儿心里发虚,只怕他们认出自己来,又有些盼着他们认出自己来。 但很显然,这几个人,根本没有认出她来,其中一个吊儿郎当地拱了拱手,满脸讽刺,尖刻地道:“哎哟哟,这位爷,你拍我们老爷的马屁也没用。我们老爷每天忙的什么似的,要帮着圣上协理政事,还要给太子讲书,哪里是什么人想见就见的?你识相的,快点走开,若是有什么冤屈事,只管去衙门喊冤,我们老爷不管这事!” 给太子讲书?难道,王叔父真的做了太子少傅?姚黑儿挺了挺脊背,朗声道:“我并不是有什么冤枉事,我是王老爷的故人,只不过找王老爷叙叙旧!你们不给我通传,误了大事,只怕折了腿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这几个门人听了这话,不免又将姚黑儿仔细打量了一番,互相递了个眼色,姚黑儿心内明白,忙从袖子中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二两银子,又换了笑容,道:“劳烦几位大哥,给我通传一声,这一点银子,几位拿去喝杯茶!” 这几个人拈着银子,脸上才有了一丝笑意,也换了一个称呼,又道:“这位小哥,不是我们不给你通传,只因我们老爷今天还没回来呢。明天神武大将军娶亲,娶得就是云麾将军的妹妹,因我们老爷是双方的媒人,今天到神武大将军府中吃酒去了,只怕另外还有一些事商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府。明日也不在府里,不如你亦发等神武大将军成了亲,我们老爷闲下来了,你再来,如何?” 杜辛和雍栋的妹妹成亲,王叔父怎么成了媒人? 姚黑儿心内越发着急起来,顾不得多想,又忙道:“既是王——王老爷不在,我要见你们夫人!” 几个门人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一个凑近过来,爬在姚黑儿脸旁闻了闻,道:“你该不会是吃酒吃多了吧?却又没有酒味。我们夫人是谁?是你外面一个不知来历的男子,想见就见的?连我们见了夫人,都要赶紧低了头,不敢说话呢!” 又一个道:“你这话越说越让我们不敢担承了。你此时若是赶紧回去,等明日我们老爷在家了,我们自然替你通传,你若是再说出什么来,我们就连这银子,一并还了你,你也不用再来了,我们也不担这个责任,如何?” 姚黑儿这才醒悟过来,原是自己一时心急,忘了自己此时是男子装扮,只得忙赔笑道:“有劳众位了。既是如此,容我过两日再来。”遂转了身,沿着王府的墙,信步只管胡乱走。 杜辛和雍栋的妹妹成亲,王叔父成了媒人。 杜辛和雍栋的妹妹成亲,王叔父,不,王亦成了媒人。 姚黑儿离了王府的大门,信步胡乱走着,才开始细细琢磨这一句话。 为什么? 说明什么? 隐藏了什么? 究竟有多少事情,是我姚黑儿不知道的? 姚黑儿的心,又开始疼了起来。她木愣愣地只管往前走,忽然听到院内有人道:“嫂子们,后角门都关好了吗?” 有人回答:“秦妈妈放心,都关好了的。” 那人又道:“门外可有闲杂人等?” 又有人回答:“我们刚都看过了,并没有的。” 那人又道:“我有些不放心,倒要再看一看。” 姚黑儿定睛一看,原来不知不觉,沿着王府的外围墙,已经走到了后门处。门内那个问话的人,姚黑儿也是很熟悉的,她是王亦之妻罗夫人的陪房,在王府中颇有体面。姚黑儿往常到王府来,这位秦妈妈对她极其亲热。 正想着,只听“吱扭”一声,后角门已开了,一位年逾五旬,满头珠翠,穿戴甚是华贵的嬷嬷,手里提着灯笼,走了出来,猛然间看见姚黑儿,倒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哎哟”了一声。 姚黑儿忙压低了声音,道:“秦妈妈,是我。” 秦妈妈疑疑惑惑地看着姚黑儿,又将灯笼在姚黑儿脸上照了照,愣了一会儿,才惊叫道:“原来是姚——”忙又掩了口,不敢再往下说。 院内便有人道:“秦妈妈,怎么了?”一边说,一边已又有一个人,探了头出来。 秦妈妈忙回身对那人道:“没什么,一个问路的,你们只管到别处再去看看,我与他指了路,就过来。” 听着院内的脚步声,又往远处去了,秦妈妈才忙拉了姚黑儿的手,低声道:“我的姚姑娘,你怎么在这里?又怎么会这个样子?” 姚黑儿急切切地道:“妈妈,我刚才听说,王叔父是杜辛和雍家的媒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王叔父又是什么时候,升了太子少傅?……” 因还要往下问,秦妈妈忙阻止道:“我的姑娘,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此时不便宜。我明天要往慈云庵为夫人散经,你明天到慈云庵去找我,我也正有些话,要和你说。只是听说——” 长叹了一声,不等姚黑儿再答话,便忙忙走了进去,站在门口,又对姚黑儿点了点头,方掩了门。 姚黑儿听得门栓“哗啦”一声响,心内一沉,望着这扇紧闭的黑漆门,不由得又淌下泪来。呆呆地站了半天,只听得周围以及院内,皆是一片寂静。一阵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刺骨的冰冷,想是要变天了。 姚黑儿只得转了身,寻了旧路,缓缓地往旅店的方向去。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更夫,又在姚黑儿的不远处,敲响了梆子:“亥时二更,关门关窗,防偷防盗!” 远远地,几个巡夜的士卒,打着灯笼走来,姚黑儿心内顿时一惊! 第14章 宵禁 话说姚黑儿在王府的后角门,看着紧闭的黑漆小门,愣了半天,正准备回去,忽然迎面碰上几个巡夜的士卒。 正要躲避,已被他们看到,那领头的便叫喊起来:“什么人?!为何宵禁了,还在路上闲逛?你们几个,快与我拿了!” 姚黑儿只得硬着头皮走了上去,赔笑道:“几位官爷,我因在朋友家里说话,回来晚了一些。这就回去的。请官爷容我一回。” 领头的打量了姚黑儿一眼,厉声道:“既是在朋友家里说话,你的朋友姓甚名谁?家住哪条街,哪条巷?又是做什么营生的?你们晚上,又谈什么话题?身为许国臣民,难道竟不知道宵禁?” 姚黑儿一时答不上来,只是支支吾吾的。 那领头的便道:“既是答不上来,定然不是好人!拿了你,且往大人面前回话!” 旁边一位士卒,便解下来腰间的绳索,就要来拿人。 忽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官爷!且等一等!” 姚黑儿忙转头看,原来又是秦妈妈从院内走了出来,对几位士卒赔笑道:“官爷,且等一等!我是太子少傅王老爷家的嬷嬷。容我说句话,可使得?” 领头的眼看着秦妈妈从王府中走出来的,又见她穿着打扮富贵逼人,料定她所言非虚,忙和颜悦色地道:“这位嬷嬷,你有什么话说?” 秦妈妈道了个万福,方说道:“几位官爷,他是我娘家的侄子,只因他母亲病了,他来与我借银子,给他母亲看病。先时我在夫人跟前忙着,就命他等着,故而就晚了。还请几位爷看着我的薄命上,饶他这一回吧!”一边说,一边已从手上摘下来一个戒指,悄悄递在领头人的手里。 领头人顿时笑逐颜开,忙道:“既是如此,这小兄弟怎么不说一声儿?” 秦妈妈笑道:“官爷,你不知道,这孩子没见过世面,想是官爷太有威仪,将他吓着了。这孩子从小儿就这样,一受了惊,就说不出话来的!” 秦妈妈的话,让领头人十分受用,遂面露得意之色,道:“那你赶紧带他回去吧,别再在街上乱转了,遇上我是好说话的,再往前走,还有一班兄弟,却不是那么好通融的。” 秦妈妈忙道了谢,拉了姚黑儿,一起进了王府中。 掩了门,秦妈妈四处张望,见并无他人,方低声道:“姚姑娘,你如今住在哪里?” 姚黑儿低了头,有些羞愧地道:“秦妈妈,我住在青竹街的一家客栈中。” 秦妈妈叹口气,道:“那里还甚远,你若是回去,只恐路上还要遇上别的巡夜的。方才是我疏忽了,忘了问你住在哪儿,若是早知道你住的远,就不该让你回去。”又想了一想,道:“罢了,你随我回家,在我家里暂歇一宿,等明天起早,再回去也就是了。”说着,拉了姚黑儿,穿宅越院,从另一个角门出去。 姚黑儿见这一带的房子,较府中宅院低矮些,便明白这里是王府中下人们的房子,便悄声问道:“妈妈,你怎么又出来了?” 秦妈妈叹道:“我的姑娘,还不是放心不下你?我方才在府中各处查看了,并无他事,又惦记着不知道你走了没有,就想再出来看看,果然就遇上你被查了。”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已来到一所小小的院落,秦妈妈轻轻敲敲门。院内便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娘,你老人家回来了?”一边说,一边已走来开了门。女子借着手里的灯光,看到秦妈妈身边的姚黑儿,顿时吃了一惊,正要问话,秦妈妈忙道:“顺儿媳妇,顺儿回来了吗?” 女子明白,这是婆婆在堵自己的话,只得先回答道:“娘,顺儿今日和老爷往杜府中去了,还没回来呢。” 秦妈妈点点头,已带着姚黑儿走了进去,掩了院门,方对顺儿媳妇道:“你回房去吧。别的事不用你管。” 顺儿媳妇不敢多言,又疑惑地看了姚黑儿一眼,姚黑儿生恐她认出自己来,忙转了头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 秦妈妈将姚黑儿引进一间堆满杂物旧物的屋子,飞快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不等姚黑儿说话,已飞快地又站起了身,低声道:“姚姑娘,因只能将你安置在这样一间房内,老婆子方才是给你陪个罪,姑娘担待一些。虽说是我家里,左右街坊也都是王府的人,只恐被人察觉。我也不敢多停留,等我去给姑娘拿被褥来。” 说着,将台子上的杂物都堆到地上,又出去抱了两床被褥来,铺在台子上,道:“姑娘,我要对你说的话,还是要等明日咱们到了慈云庵再说。你在这房内只管安心歇着,并不会有人来的。我媳妇儿那里,我还要去找个理由,哄她一哄。” 姚黑儿感激地点点头,忙拜了下来:“妈妈,今日多亏了你,若非妈妈相助,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秦妈妈慌忙拉了姚黑儿起来,道:“姑娘,我不敢当。当年,若不是文夫人救了我这条命,早就没有我了!” 姚黑儿诧异道:“妈妈,我母亲救过你?我从来没听她说过的。” 秦妈妈掉泪道:“我的姑娘,文夫人心地良善,从来都是施恩不望报,她自然不会提起了。但我怎敢忘了?你只管好生歇歇,你如今看上去,着实憔悴呢!”说着,拍了拍姚黑儿的手,转身去了。 躺在这件黑暗的杂物房内,姚黑儿辗转反侧,久久难以成眠。并非是床铺的简陋,比起前两天的露宿荒郊,这样一间能遮风避雨的房子,又有温暖绵软的被褥,已不知好了多少!只是这半个多月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又有那么多的谜团,越发让姚黑儿迷惑不解,心神俱疲,又痛彻心扉。 一向自负聪慧灵透,通古博今,却原来竟是个傻子! 姚黑儿悄悄翻身坐起,只见院内已一片寂静,正房内的灯已经熄了;只有厢房内,还有灯光闪烁,想是顺儿媳妇,还在等待顺儿回家。 这顺儿媳妇,姚黑儿往年也曾见过数次,却并不熟悉,她原本就是王府的丫头,后来被主子指配给秦妈妈的儿子顺儿。秦妈妈究竟会用什么理由,向儿媳妇解释姚黑儿的到来?这个也算聪明伶俐的女子,会不会心中生疑?又会不会像旁人提起? 许久之后,姚黑儿终于难以抵挡侵袭上来的倦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第15章 慈云庵 一阵轻微的剥啄之声,惊醒了并不敢睡熟的姚黑儿,接着,就听见秦妈妈在门外低声道:“起来了吗?” 姚黑儿忙披衣坐起,亦低声道:“妈妈,我起来了。”随着姚黑儿的回答,房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秦妈妈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隐隐是一碗饭食。 姚黑儿举目望望窗外,还是只有一片皎洁的月色。 秦妈妈将托盘放在台子上,道:“姑娘,将就吃一点,虽只是一碗面,倒是热的。” 借着窗外的月光,姚黑儿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碗面。这是半个多月以来,最可口甘美的饭食了。秦妈妈在旁边默默地看着,不用问,她也知道,姚黑儿这些日子,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了。往常,这位端庄典雅的大家闺秀,怎么会如此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 吃完了面,姚黑儿又接过秦妈妈递过来的一杯茶,一饮而尽。 秦妈妈道:“姑娘,此时无人,你随我悄悄出了门,就在慈云庵等着我,我服侍了夫人出门就来,大约巳时到的。” 姚黑儿顺口问道:“罗夫人今天到什么地方去?不是与你一起往慈云庵吗?” 秦妈妈停顿了一下,方轻声道:“罗夫人今日到杜家去的。” 姚黑儿这才想起来,昨日那几个门人说的,今日杜辛与雍家的妹子成亲,王叔父既然是媒人,罗夫人自然也是要去吃酒席的,知道秦妈妈是怕引起自己心头不快,忙对着秦妈妈笑了笑,道:“妈妈,这没什么的。” 秦妈妈并不回答,因又看了看姚黑儿衣服,道:“那慈云庵不许男子出入的,你还该换一身女子服饰。”说着,便又回房去取了一套自己的衣服,勉强笑道:“姑娘,这是老婆子年轻时候的衣服,也并不是好的,只因恐你穿的华丽了,身边又没人跟着,让人疑心。” 姚黑儿感激地点点头,由秦妈妈帮她挽了女子发髻,换了这身女子装饰。秦妈妈又将她的旧衣用包袱包了,一并交于姚黑儿,悄悄送她从后门出去。 慈云庵,坐落在王府东边约两里地左右,历来都是寒城的达官显贵家中女眷烧香许愿之处。姚黑儿往年也来过几次。只因那时的姚黑儿,是神武大将军的夫人,每一次皆是由住持亲自接待。如今,一身普通百姓打扮的姚黑儿,自然没有资格劳动住持大驾,这倒也免了姚黑儿被人认出的风险。 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子,见有人进庵堂中来,忙迎上来问询,听说姚黑儿只不过请一炷香,便有些怏怏不快,指与姚黑儿请香之所,便转身去了,留给姚黑儿一个高傲的背影。 姚黑儿巴不得没人理她,便按照姑子的指点,请了香,在香炉前焚了,默默祝祷了几句,便站起身,在院子中转了转,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只装作歇脚的样子。 好在这慈云庵极大,香火又很旺盛,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也并没有人去注意像一株野草般的姚黑儿。 太阳缓缓升起来了,照在红墙金顶的慈云庵上,一片耀眼的灿烂。不断升起的袅袅香烟,在这片灿烂之中,愈发的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姚黑儿已经默默地在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了一个多时辰。在这个静谧的角落里,嗅着若有若无萦绕在身边的香烟气息,姚黑儿的内心格外宁静。这份难得的宁静,让她将这些日子以来的事,缓缓地理出了一个头绪,正等待着秦妈妈来帮她验证。 忽然身边有几个尼姑跑过,还有一个道:“快!快!太子少傅府中的人来了!” 又一个道:“慌什么?来的又不是夫人,只不过是一个嬷嬷!” 那姑子便道:“你懂什么?这位嬷嬷可是王府中最有体面的,她也是来替夫人散经的。我们可得罪不起!” 姚黑儿心里明白,秦妈妈已经到了。心内也明白富贵人家的排场,虽是一个嬷嬷来,也定然有一群奴仆跟着,自己此时过去,若是被人看见,也是不好,便只管坐了,约摸着秦妈妈完了他们家里的事,再去寻她。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姚黑儿便在身旁的地上,顺手抓了两把土,在脸上擦了擦,缓缓站起身,往前面来。迎面正碰上秦妈妈,身后跟着一个婆子,往后面走。秦妈妈也看到了姚黑儿,便对身边的婆子道:“你在前面看着散经,我到住持房里说句话,就来的。” 那婆子答应一声,转身去了。秦妈妈便对姚黑儿使个眼色,只管往后走,姚黑儿便在后面跟着。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的一个无人之处,秦妈妈捡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姚黑儿方才走了过去。 不等姚黑儿问话,秦妈妈便又急又快地道:“姚姑娘,我们也客套不得。我也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将我知道的事,尽情告诉你。你只管听在心里。” 姚黑儿点点头。 秦妈妈道:“姑娘,你知道,我那个儿子,是一直跟着服侍老爷的。你们姚家被抄之后,我们老爷常请了杜将军和雍将军来家里吃酒,大都是顺儿在旁边服侍的,听他们断断续续提起此事,方明白了个大概。 “自从新皇登基,因为忌恨姚将军当年交好祯王,又恐祯王危机帝位,便与杜将军等,开始谋划清除了祯王与姚家,还有曾支持过祯王的另外几家朝臣。只因我们老爷与姚将军交好,便逼迫着我们老爷,设计谋害祯王和姚将军。 “我们老爷原是不依的。后来我们少爷有一次外出游玩,遇上了雍将军手下的几个士卒,不知怎的,就打起来了。少爷手下的几个人,竟将其中一个士卒打死了。你也知道,我们老爷快五十岁,才得了这一个儿子,向来如珍似宝,老爷的命根子一样。老爷一时慌了神,只得去求雍将军,请他平息了此事,宁愿倾家荡产,安抚那士卒的家人。这雍将军,竟没要老爷的一两银子,就将此事摆平了。故而老爷对雍将军感激不尽。后来雍将军又来找老爷商议……商议谋害祯王和姚家的事,老爷只得答应了。 “只因老爷与姚将军相熟,又是极善文墨的,惯会仿人笔迹,便伪造了一封姚将军写给祯王的书信,信中大意,就是姚将军劝祯王谋朝篡位。这封信,也就理所应当地落在了圣上的手中。圣上便拿着这封明知是假的信,大做文章。杜将军又站了出来,大义灭亲,检举姚将军平日在家中的诸多不法之举,圣上更是作出震怒的样子,登时就派人查抄了祯王府和姚家。 “我们老爷上了贼船,也下不来的,也因此,这三家人越发亲热起来。那一日……那一日……” 秦妈妈有些说不下去了,姚黑儿掉泪道:“妈妈,你想想,我家中已遭了这样的大难,还有什么事是我承受不了的吗?你只管说就是了。” 秦妈妈这才又道:“那一日,老爷请了杜将军和雍将军在家里吃酒,杜将军便提起来,如今对你已十分厌倦,雍将军便说自己有一个妹子,情愿许与杜将军为妻。两人说笑间,便请老爷做媒人,老爷推脱不得,只得依了……” 姚黑儿冷笑道:“妈妈,休了我这件事,原就是杜辛早就谋划好的。在我们家还未被抄的时候,他早就在百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子,给我盖了房子,准备好将我发配到那里去了。即便没有雍栋的妹子,还会有别人。这一件事倒算不得什么,只是可恨王叔父,与我父亲交好半生,竟亲手葬送了我父亲的命!” 秦妈妈吃惊道:“竟有这事?当日姚将军要将你许给杜将军,文夫人还与我们夫人提起来,对这门婚事甚是不满。只是让我不解的是,既然杜将军娶了你,却为何一心要谋害岳家?” 姚黑儿的眸子中,射出了仇恨的冷光,恨恨地道:“杜辛本就是与昏君交好的。我父亲当日将我许了他,也就是为了向昏君低头,希望杜辛能从中调和的。不曾想昏君如此恨我父亲,我又生了三个女儿,早就让杜辛心中不满。一边是圣上痛恨的岳家,和让他巴不得休掉的糟糠,一边是圣上的宠信,像杜辛这样狼子野心的人,会作何选择,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秦妈妈长叹一声,道:“终究还是姚将军,当日选错了东床。姚姑娘,你如今又该作何打算呢?” 姚黑儿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妈妈,你说,我一个弱女子,又带着三个不懂事的女儿,还能怎么样?我倒是恨不得杀了昏君,灭了杜家,可又没有这样的力量。” 秦妈妈慌忙道:“姚姑娘,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可不敢再说了。若是被人听见……”忙悄悄向四周看了看,收了下面的话,喟然长叹。 姚黑儿的眼中,忽然又浮现一丝凄婉,道:“妈妈,你可知道,我母亲和嫂子,都到哪里去了?” 秦妈妈听了这话,眼神忽然闪烁起来,吞吞吐吐,待说不说。 第16章 人市 话说秦妈妈听见姚黑儿问起母亲文夫人和她嫂子柳氏,脸上便蒙上了一层悲痛和羞惭之情,吞吞吐吐,欲说不说。 姚黑儿越发急了,悲声道:“妈妈,你若是知道,只管告诉我。或许还能想个什么法子,将我娘和嫂子救出来。自从我们家被抄,我就被杜辛圈禁在杜家,不许再出门。就连我房内的几个奴仆,也不许她们出去,故而我家里究竟怎么样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求妈妈告诉明白我。” 秦妈妈的眼中,滑下两行清泪,道:“姑娘,不是我不肯说,是我实在没有面目提起文夫人啊!当年,文夫人救了我;如今,我看着文夫人遭难,却一点法子都没有。只恨不得替了文夫人,却又不能够,” 姚黑儿心中也早已料定,母亲和嫂子的处境,必定会格外悲凉,便道:“妈妈,你只管实说就是了。我如今,已不是娇滴滴的贵族小姐了。”说着,伸出自己的手,手上满是被划伤的疤痕,水泡,新长出来的茧子,道:“妈妈,你看,我什么都受得了!” 秦妈妈心疼地轻抚着姚黑儿的手,曾经,这是一双何等娇贵的纤纤素手,涂着金凤花染的大红指甲,戴着金嵌宝石的戒指;如今,却粗糙的像下苦力的男人的手。 她长叹一声,吞吞吐吐地道:“我的姑娘,你知道,按照咱们朝中的规矩,文夫人和你嫂子,只能被卖身为奴。在……在……在城西的人市上,一家子的女眷,都被……都被……都被人挑来挑去。你们家的那些丫头、婆子们,倒都很快被买走了。只是……只是……只是文夫人因原先常与城中的富贵人家来往的,他们怎好买了文夫人去的?十多天之后,才有从边关来的一个富商,并没有这些忌讳,一心要买几个大家子出身的贵妇人,回家去调教儿女、奴仆,也好自抬身价的……” 再看姚黑儿,已是满面泪痕,却又在拼命地克制自己,不让哭出声来。秦妈妈忙从袖子中取出手帕,一边给姚黑儿拭泪,一边道:“姑娘,你也不必太伤心了。那富商买了文夫人和你嫂子去,原是为了教习家里的姑娘,必定不会让她们太受罪,只是身份低一些。好在……好在她们婆媳依然能在一处,多少也有个照应。只是你那个侄女儿,我却没有打听出来,究竟被什么人买了去了。” 姚黑儿接了秦妈妈的手帕,使劲擦了一把眼泪,点点头,道:“妈妈,你可知道,这个富商,是哪里人?” 秦妈妈道:“我也一直在命我儿子悄悄打听着呢,听说是边塞济延城的人,就是姓什么,却没有打听出来。”又停顿一下,道:“只恨我们是奴婢,行动不由自己;你偏又是个女子,出不得远门,否则我一生的积蓄,还有夫人赏赐我的钗环衣履,变卖了也有四五百两银子,就往济延城走一遭,也能将文夫人和少奶奶赎出来,便是日子穷苦些,也总胜过与人为……”忙掩了口,不往下说。 姚黑儿此刻更是心如刀绞,自己是个女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若是男子,也必定在这一次的灾难中,丧了性命;是个女子,难道就出不得门去吗?只是,自己怎好要一个年老的嬷嬷,倾家荡产,帮着自己救母亲的?秦妈妈是不会舍不得的,她的钗环衣履,若是都不见了,王家的罗夫人,岂能不动疑? 她刚要说话,忽见几个王家的婆子远远地走来,忙站起身,低声道:“妈妈,你们家的人来了。我们就此别过。”忙拿了包袱和褡裢,低头匆匆走了。 秦妈妈也只得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水,换做一副笑容,迎着那几个婆子,笑道:“经文可都散完了?” 那几个婆子们道:“已散了大半了,今日这庵堂里的人甚多。大约过了午时,就可以完事了。我们到处找嫂子不见,嫂子却在这里躲清闲。了悟师太请我们去用些素斋呢!”说着,携了秦妈妈的手,几人一起去了。 话说姚黑儿,匆匆忙忙出了慈云庵,站在街上,心内一阵茫然。 该往哪里去?这个城中,已经没有自己的家,没有自己的亲人了。 该去做什么?想知道的事,都已经知道了,却没有力量替父兄雪恨,更没有财力救母嫂出火坑。 回单家村去吗?又有一些不甘心。 她在街上信步乱走。这些街道,极熟悉又极陌生。往常,都是在轿中或者车中,偷偷掀了帘子,带着几分想打破金丝笼的渴盼,热情洋溢地打量这个城市,打量街上的行人,路边的店铺;如今,她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地在轿中偷窥,却也对这个城市,喜欢不起来了。甚至于,她厌恶、痛恨这个城市。 就是在这所城市里,父亲最好的朋友,自己最尊敬的叔父,将自己一家人送上了绝路,用好友一家人的性命,换了一个太子少傅的官位。 就是在这所城市里,自己的枕边人,女儿的父亲,抛妻弃女,另结新欢,还没忘了狠狠地踩岳父一脚。 姚黑儿头晕脑胀,失魂落魄地走着,忽然听见耳边一声断喝:“什么人!敢到这个地方来!” 姚黑儿猛然一惊,抬头一看,眼前竟是姚府,不,曾经的姚府。 黑漆大门上,贴着醒目的白色封条;几件抄家时被摔坏的家具,还堆积在门口,没有被清理掉。姚黑儿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其中一件,正是母亲房内的紫檀木矮榻;还有一件,是父亲书房内的花梨木围屏;另一件,是侄子的书桌…… 她浑身一阵战栗,却又看见一个手拿长戈、凶神恶煞般的士卒,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原来,自己已经不经意地,踏过了门前作为警戒的黑色木杈子。 这士卒又厉声道:“罪官姚典之家,不许任何人涉足,还不与我滚开!”姚黑儿恨得银牙暗咬,却只是慌忙赔了一个笑脸,又退了回去,绕过府门往前去。 这士卒也只当是一个无知的市井女人,无意间错走了路,呵斥了两声,看她走了,也不介意,依然转过身,和另外几个守在府门前的士卒说笑。 又是一阵剧痛,侵袭了姚黑儿的五脏六腑。为什么,自己无意间竟走到了这里?终究还是想来看一眼,家中有多凄惨么?不管有多惨,这里终究曾是自己的家么? 姚黑儿的脚步,不听使唤地绕着姚府的外围墙,缓缓地走着。昔日整洁雪白的围墙,如今疤痕斑斑,皆是用刀剑划过的痕迹。墙头的瓦片,脱落了一地,彰显着一片衰败之气。 只有后园中,一股桂花的清香,没心没肺地飘荡了出来。 第17章 货殖列传 三日之后,姚黑儿又回到了单家村。 满身尘垢,满面憔悴,满心疲惫,满目凄凉。 琼儿和铁柱,还有村里的几个孩子,各自都背了一捆木柴,正从村后的枯树林中走来。 远远地,琼儿就认出来这个走路跌跌撞撞的人,正是自己的母亲,惊喜地将肩头的木柴,往地上一丢,像鸟儿一样欢快地奔了过来,脆生生地喊着:“娘!娘!” 姚黑儿脸上浮现出一丝勉强的笑,蹲下身子,将飞奔而来的女儿,揽在怀里,摘下她头上的一根杂草,心里却略略浮上一丝歉意,应该在寒城给女儿买几样她爱吃的糕点的,这孩子的小脸,越发的瘦了。 铁柱捡起琼儿丢下的木柴,与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围了上来,争着叫“黑姨”。姚黑儿那颗在绝望中浸泡了几天的冰冷的心,骤然一暖。几个热情洋溢的孩子,天真欢快的笑脸,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并非只有用心险恶。 她伸手去接铁柱手里的木柴,铁柱将柴往后撤了撤,略带羞涩地笑道:“黑姨,你看着累极了,这柴我拿着就好。我做惯了的。”一边说,一边已飞快地跑了,一边跑,还一边欢快地喊道:“钟姨,珮儿妹妹,黑姨回来了!”肩上和手里的两捆柴,随着铁柱的奔跑,也欢快地跳着。 随着铁柱的叫喊,钟翠菱抱着玖儿,手里拉着珮儿,迅速出现在姚家的大门口。 姐妹两人重逢,相对无语,各自眼中都闪烁着晶莹的泪。 晚上,几个孩子横七竖八地在床上都睡着了。香甜地熟睡着的珮儿,还依依不舍地用一只手,紧紧攥着母亲的衣襟,生恐她再次走了似的。 姚黑儿裹着被子,斜倚在床头,将自己这次进寒城的经过,从头到尾,给钟翠菱讲了一遍。 钟翠菱一遍听,一遍掉泪,想说些什么,又生恐更勾起姚黑儿的愁肠和哀伤,只得不住地叹气。 姚黑儿道:“倒是秦妈妈,一句话提醒了我,我父亲和哥哥,已是那样了。只是我母亲和嫂子,若是有银子,就可以救出来的。又有地方,只是不知道要多少银子。咱们赶集花了十二两,我往寒城去花了十两,如今还剩下一百七十多两银子……” 钟翠菱忙拉了姚黑儿的手道:“姐姐,难不成你要往济延城去?” 姚黑儿眼中闪出一丝坚定的光,道:“难道去不得?” 钟翠菱低了半日头,缓缓地道:“姐姐,我知道你心里急,可是我听人说,济延城离寒城还有一千多里地,你若是去,要什么时候能到?济延城那么大,又不知道老夫人和少夫人在哪一家安身,该如何去找?那富商家里,也定是深宅大院的,怎能进得去?即便是你找到了,一口咬定要赎老夫人,只恐人家反犯了疑,反不好了。再则,你一个女子,独身上路,若是遇上了山贼响马,又如何是好?还要想个更妥当的法子才使得。” 姚黑儿烦躁地道:“难道就不管了吗?若是不知道也罢了,既是知道了,岂能让我母亲在别人家里受罪?” 钟翠菱见姚黑儿有些急躁,忙道:“姐姐,我怎能不愿意去救老夫人,只是要想个更妥当的法子。否则只恐救不了老夫人,连姐姐你再遇上什么事,可如何是好?三个孩子,都还未经世事,还要靠着姐姐你的教导,才能有出息。” 这一句话,提醒了姚黑儿,她弯下腰,借着房内昏黄的灯光,看着床上的三个孩子,她们还这么小,已经失去了父亲的庇护,难道,让她们再失去母亲吗? 忽然见,姚黑儿想起那晚在观音庙的睡梦中,观音娘娘的话——孝慈不并。若想对母亲尽孝,就不能对女儿尽慈;若是对女儿尽慈,就不能去救千里之外的母亲。女儿和母亲,此时,她只能选择一样。 起风了,刮的窗棂噼啪作响。 千里之外的母亲,是一个未知。未知她身在何处,未知她安泰与否,未知自己千里奔波,是否真的能找到母亲,且救了她脱离困境。 身边的女儿,是三个已知。已知她们如今嗷嗷待哺,已知她们离不开自己的教导,已知她们如今惶恐的如同惊弓之鸟。 她是否该为了千里之外的未知,放弃身边的已知?若是自己去救母亲,势必要将家中的银子,甚至钗环都带了去变卖,三个孩子,又该以何为生?难不成,还要让她们靠着村人施舍的黑面窝窝度日? 姚黑儿潸然泪下。难以做出的取舍,让她的心抽搐般的疼痛。 她猛然站起身,披衣下床,在带来的几个箱笼中,一通乱翻,又催促钟翠菱道:“翠菱,你去拿了灯来,给我照着点。” 翠菱不解何意,茫茫然问道:“姐姐,都这个时间了,你又跑了几天的路,正该好好休息,若是找什么,等明日也是一样。” 姚黑儿的话简短且不容置疑:“快!拿灯来!” 钟翠菱不敢违拗,只得答应了,也披了衣服,拿了灯走来。 床上、桌子上,箱笼的盖子上,登时堆满了衣服、汗巾、书籍、鞋袜。 姚黑儿一边翻着,一边道:“下次若是再收拾箱笼,我们该将哪个箱子里,都装了什么东西,拿张纸写了,这样就不用费力乱翻了。” 钟翠菱无奈地“哦”了一声,两个人都是第一次收拾箱子,自然没有经验。 终于,姚黑儿手里捧着一本书,停止了翻检,又笑道:“就是它了。” 钟翠菱忙凑近了细看,因原先做过姚黑儿的陪读丫头,她也认识几个字,只见这本厚厚的书,却是一套《史记》,心内正不解何意,只听姚黑儿又道:“这《史记》中,司马迁老先生写了一篇《货殖列传》,有多少陷入困境的古人,通过经商改变了命运,他们使得,我们如何使不得?” 钟翠菱虽也读了几天书,却皆是一知半解,这厚厚的《史记》,更是从未读过的,听姚黑儿这样讲,心内方明白了些,道:“姐姐,你也要学着经商不成?” 姚黑儿捧着书,道:“正是!‘夫山西饶材、竹、榖、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楠、梓、姜、桂、金、锡、连、丹砂、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故待农而食之,虞而藏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 钟翠菱茫然地摇摇头,道:“姐姐,我听不懂。” 姚黑儿叹道:“往年让你跟着我读书,你不肯,只不过认识了几个字,就觉得够了。”又对着《史记》念道:“《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见翠菱依然摇头,又换了方式道:“姜太公封在营丘的时候,那里都是盐碱地,百姓又少,姜太公就命女子们纺织,提高技艺,又将鱼盐都卖到别的地方去,这样齐国很快就富裕起来了。” 钟翠菱这才笑道:“这个我听懂了,原来那位封神的姜太公也是做生意的?” 姚黑儿也不由得笑了,又道:“孔子的弟子子贡,用贱买贵卖的方式,在曹、鲁之间做生意,成为孔子的弟子中,最有钱的;秦国破了赵国之后,将卓氏迁徙到蜀地,卓氏夫妻两个,只推着一辆车子,被迁徙到临邛,在铁山熔铁锻造,成了蜀地最富裕的人家,家里的童仆都有上千人,田池射猎,富比国君……” 姚黑儿沉默了。若是真的能富比国君,还能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呢?赎出母亲和嫂子,自然不在话下,说不定,还可以…… 如今许国,也不过是偏安一方的小国;北边,还有胡国和燕国;南边,还有越国和荆国;东边,还有鲁国。各国之间,混战不断,谁能料得了明天会发生什么? 第18章 经商 经商,说容易也很容易。就是趁着物品便宜的时候,买进来,等到物品昂贵的时候卖出去;亦或者,是将甲地盛产的某种物品,卖到稀缺某种物品的乙地。 经商,说难也很难。第一要有准确的目标定位,第二要信息准确,第三要把握好时机,第四不能出现资金短缺。 准确的目标定位,不仅要选择合适的物品,还要有一个大致的用户范围,这些物品,准备卖给什么样的人群?他们的需求有多大?他们能承受什么样的价位? 信息准确,就要求对所涉及的物品,非常了解。哪里盛产这些物品?哪里紧缺这些物品?随着季节和环境的变化,这些物品的价格,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要能及时把控。 把握好时机,要求你能有敏锐的判断力,能在物品价格最低或接近最低的时候买进,在物品价格最高或接近最高的时候卖出。 不能出现资金短缺,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点,走一趟商路不容易,要尽可能地多带一些物品,但又要有充足的资金,来保证在物品卖出去之前,不会影响自己生活,避免不能支付在物品售卖过程中可能产生的费用。 如果你将所有的资金,都进了货,在卖出去之前,一时有急等着用钱之处,只怕将不得不在货物的价格低迷期,就不得不贱卖出去;如果你留的资金过多,这一趟商路走下来,只恐利润不能达到最高。这是一个需要精准把控的平衡。 姚黑儿的祖父姚奉,其实就是商人出身。直到后来姚典跟着开国皇帝龙元,打下了一片江山,有了立足之地,姚奉才不做生意了,跟着儿子,做起了老太爷,享起了清福。姚黑儿小时候,姚奉还常常对孙女讲起自己壮年时做生意的事。 姚黑儿每每听得津津有味。那时,她倒并不是羡慕做生意所带来的利息,而是羡慕祖父在天地间来回奔驰的自由。 她更没有想到,当年祖父告诉她的那些话,能在以后派上用场。 钟翠菱听说姚黑儿要做生意的时候,犹犹豫豫地道:“姐姐,人都说,士农工商,商是末,是最被人看不起的。” 姚黑儿苦笑道:“傻妹妹,我们都到了这步田地了,难道还要讲究面子么?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是的,首先要活着;然后要赚钱,越多越好;然后要去救母亲;然后…… 单家庄亦或者再拓展到附近五十里范围,盛产什么?姚黑儿不知道。这些物品,能卖到什么价格?姚黑儿也不知道。哪里更需要这些物品?姚黑儿依然不知道。 所以,第一件需要做的事,就是调研。找出附近盛产的物品,找出需要这些物品的目标客户。 要调研就要在附近多走动,要走动就不能只指望两条腿,这样太慢了。 所以,姚黑儿在经商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学会,就是驾车。 当壮实却有些木讷的汉子单葫芦,看到一身男子打扮的姚黑儿,找上门来,请自己叫她驾车的时候,再一次羞红了脸,低了半日头,方说出一个“好”字。 好在,姚黑儿的男装打扮,消除了单葫芦的一半尴尬,对驾驭牛车的热情,很快又消除了单葫芦剩下的一半尴尬。 好在,姚黑儿实在聪慧机敏,单葫芦带着她在村子里转了几圈,短短半日的功夫,姚黑儿就已掌握了所有技巧。不过是“驾”、“吁”、“喔”、“唻”几个字,分别掌控牲口的前行、停下、左转、右转。再就是会给牛套上辔头、车辕等物,也就足够了。 单葫芦消除了尴尬和羞涩之后,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诉姚黑儿,除了十里外的市集,六十里外,就是县城东荫,更是繁华无比,满街的绫罗绸缎,珍玩古董,餐饮百戏,让人眼花缭乱。 最后,憨厚的汉子又补了一句:“就是柴钱,也比这边贵了三成呢。” 姚黑儿顿时眼睛一亮,忙道:“大哥,既这么说,你为什么不到东荫去卖柴?” 单葫芦腼腆地笑了笑,道:“这个你不知道,若是一来一回,再加上卖柴的时间,只恐一天赶不回来,若是再住上一晚,就又不划算了。”又有些羞涩地道:“如今有了你家里的牛,我倒是一心想着去走一遭,试试能不能多卖几个钱呢。” 姚黑儿迫不及待地道:“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去走一遭,怎么样?” 单葫芦的脸又羞红了,低头想了一想,方吭吭哧哧地答应了。 姚黑儿明白这个汉子的心理,坦率地笑道:“大哥,你看,我家里又没有男人。又有三个孩子要养活,以后,你就将我当成一个男子,不就行了?” 单葫芦转过头,第一次主动看了姚黑儿一眼,叹道:“妹子,你也不容易。我明白了。” 东荫,在与寒城相反的方向,属于安顺府地界。虽然比寒城的繁华差远了,但比被封闭在山里的单家村,不知道强了多少。大大小小七八条街道,有药铺、绸缎铺、珠宝铺、熟食铺、餐馆、戏园子;街道边的摊位上,又有算命打卦的,卖旧衣服的,耍把戏的,剪纸画的;城边又有一个卖各种农产品、菜蔬之类的市场。单葫芦卖柴,也是在这里。 姚黑儿趁着单葫芦卖柴的时间,在东荫城中乱走乱看,究竟什么才是山民们需要的?究竟什么才是山民们多余的,而东荫城中的百姓缺少的? 盘旋良久,略略有了些主意。 姚黑儿做的第一笔生意,是等单葫芦卖完了柴之后,在东荫城边一个简陋的窑厂,进了一些瓦盆、陶瓮、碗盘等物。这是姚黑儿搬到单家村时,最迫切需要的东西。 窑厂中还有一些略显精致的碗盘,但价格要高得多,山民们一般也不会用。 从东荫回来的第二天,姚黑儿便驾着牛车,在附近的几个村子里,兜售这些货物。这些粗笨厚重的陶器瓷器,确实是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偏又是自给自足的山民们,自己不能制造的,姚黑儿只略加了一成价格,比市集上还要便宜一成,又送到了山民们的门口,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有的山民,因为没有银子,便拿了家里的山货,诸如打的野兔皮、菌类、晒干的野果、草药等来交换,姚黑儿也照单全收。 卖完了陶器瓷器,姚黑儿第二天又驾着牛车,将山民们用来交换的野兔皮毛、菌类等物,拿到城中卖了。 最终盘点,姚黑儿赚了二两银子。 虽然很少,但姚黑儿走出了第一步。 第二次和单葫芦一起进城的时候,姚黑儿又买了一匹壮硕的牡马,一辆车。马比牛的速度要快的多,但马不能犁地,好在,姚黑儿家里并没有地。 从此,在单家村到东荫的道路上,常常奔跑着一匹矫健的白马,拉着一辆无蓬的大车,车上坐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东荫城中的陶器、布匹、粮食、木器等,源源不断地被运到山村,山村中的山珍、野味,被源源不断地运到东荫。单家村附近的几个村子跑过来了,姚黑儿就绕着东荫城的四个方向,往别的村子里去售卖,也常常因此不得不露宿在外。在马车上铺一床被褥,就成了姚黑儿的流动旅馆。 一个月下来,姚黑儿赚了十五两银子。 脸晒黑了,皮肤粗糙了,手裂了口了,嗓子也粗了,姚黑儿真的像个男人了。 可是,离目标还是差的太远,太远…… 第19章 另辟蹊径 天气慢慢冷起来了。北风裹挟着寒流,恣意地肆虐着大地。路边的草枯黄了,树叶亦簌簌而下,觅不到食的鸟雀,在空中凄凉地悲鸣着。 这天,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姚黑儿的马车走在结了冰的雪面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裹在一件新买的羊皮大袄中,依然冻得瑟瑟发抖。 姚家,也笼罩在一片刺骨的寒冷之中。当时从杜家搬出来的时候,还是夏季,杜辛又催逼甚急,冬季的皮毛棉衣,皆不在身边,姚黑儿和钟翠菱,又因为过度伤心,考虑不到这么长久,故而只带了夏季的衣服出来。 添置一家人的过冬衣物,花了不少银子,差不多等于姚黑儿一个月的进益。天气冷了,家里要烧的柴也多起来了,不能再指望着琼儿一个人去捡了,她还太小了,捡得根本不够用。钟翠菱也将玖儿绑在背上,拉了珮儿,一起去捡柴。 三岁的珮儿被树枝刮伤了手,哇哇直哭;背上的玖儿也因为又冷又不舒服,见姐姐哭,也跟着一起大哭。钟翠菱哄了这个,又哄那个,一晌下来,也根本没捡几根柴。 其他几个捡柴的孩子,都已回去了,此时的枯树林中,只剩下钟翠菱和琼儿、珮儿、铁柱,和翠菱背上的玖儿。铁柱之所以没回去,其实只是为了帮着琼儿多捡一些。 琼儿懂事地道:“钟姨,你带着妹妹们回家吧,等我多捡一些再回去。” 铁柱抹了一把被冻出来的鼻涕泡泡,也赶忙道:“钟姨,我帮着琼儿妹妹一起捡,反正我家里,有我爹从山上打下来的柴。” 单葫芦从山上打下来的柴,是要换钱的,这是单家唯一的经济收入。钟翠菱岂能不知?钟翠菱叹口气,替珮儿擦去眼泪,叹道:“我的二小姐,你什么时候才能像你姐姐一样懂事啊?” 远处传来马蹄“哒哒”的声音,珮儿立刻停止了哭泣,用脏乎乎的袖口在眼睛上擦了一把,兴奋地道:“娘,是娘回来了!” 钟翠菱赶忙阻止道:“珮儿,不能用袖子抹眼泪,要用手帕。”却已经来不及了。 铁柱憨厚地笑道:“钟姨,我们都是这样的。” 钟翠菱无奈地笑了笑,掏出手帕,给珮儿擦了擦袖口,已听见姚黑儿在进村的小路上,冲着这边高喊道:“翠菱,琼儿、珮儿、铁柱,回家了!” 珮儿像一支离弦的箭,第一个冲到姚黑儿的车边。姚黑儿一弯腰,将珮儿抱到车上,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荷叶包,打开来,里面是几个温热的包子,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珮儿伸手拿了一个,立刻就往嘴里塞。 姚黑儿笑道:“我的小馋猫儿,看看你的手,你也等娘给你擦擦手再吃!” 珮儿手里的包子,已变成了一轮弯月,钟翠菱才拉着琼儿和铁柱,也走了过来。 姚黑儿接过琼儿和铁柱手里的柴,放好了,正要抱他们上车,琼儿往后退了一步,道:“娘,等我和铁柱哥哥再捡两捆柴,再回去好了。” 姚黑儿心头一酸,脸上却笑道:“今天不捡了,娘买了木炭回来,回家去好好暖和暖和!” 两篓最便宜的木炭,花了姚黑儿一两银子,需要她卖三十口陶瓮,或者十五件野兔皮,或者十匹粗布,才能赚回来。 姚黑儿发现,自己的账算得越来越精细了。但是,前两天回家时,翠菱和三个孩子,在房内瑟瑟发抖的样子,像无形的针一样,刺痛着她的心。一家五口人的手上,全部都冻得裂开了口子,琼儿尤甚。她手上被树枝划伤的口子,因为天气的寒冷,而越来越难愈合。 攒钱很重要,让女儿们生活的稍微好一点,一样重要。姚黑儿将包子分给车内坐好了的几个人,一扬马鞭,马车槛槛,马蹄哒哒,向那栋灰瓦白墙的房子跑去。 今天,姚黑儿带回来的东西,除了两篓木炭,还有一大块猪肉,几颗大白菜,豆腐、大米、白面等。 回到家里,大家一起动手,铁柱和琼儿烧火,姚黑儿和钟翠菱洗菜做饭,珮儿负责看管玖儿。不一时,一锅香喷喷的炖菜,一锅白莹莹的米饭,冒着袅袅的热气,摆放在桌子上。 房间内,已经摆好了一个红彤彤的炭盆,像春日暖阳一样,驱散了房内的阴冷,使得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笑意盈盈。 单老太来唤铁柱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孙子正捧着一碗饭,吃得津津有味,只得笑道:“这孩子,三天两头在你家里吃饭,我们怪过意不去的。” 姚黑儿已忙盛了一碗饭,递在单老太手里,又将单老太按在凳子上,笑道:“婶子,咱们如今跟一家人一样,还说这些做什么?倒是有一件事同你商议,咱们后山上有的是柴,为何就没人烧炭来卖?若是将木柴烧成了炭,岂不是价格能贵上好几倍?” 单老太捧着姚黑儿塞在自己手里的饭碗,笑道:“你们家里做的饭越来越香了。我是来叫铁柱回家的,竟成了我也来吃饭的了。你说这里为何没人烧炭?怎么没有?”又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前些年,我们家老头子还活着的时候,就在山中烧炭,那时候我们铁柱的爹还只有几岁,那时先皇刚坐稳了朝廷,宫中要建宫殿,文武百官之家,要建府邸,要建府衙,街道上还要建店铺商行,一两个月之间,这满山上略好些的木材,便都砍完了,哪里还有木柴来烧炭?” 姚黑儿心里不由得羞愧起来,当年的姚家,也必定是其中要建府邸的官宦之家,自己家中那座宽敞舒适的宅院,或许也正是夺取了普通山民赖以生存的木材而建成的。 单老太没有注意到姚黑儿脸上浮上来的羞愧之色,又道:“那年眼看着天气冷了,铁柱的爷爷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些像样的木柴,熬了几天几夜,烧出来一窖上好的木炭,我心里也高兴起来,只要这一窖炭卖出去,我们家也就有了过冬的衣食了。谁知就在铁柱爷爷将木炭装车的时候,忽然来了几个官差,说我们家该交多少税银,若是拿不出来,就用这车炭抵账。不由分说,拉了这车炭就走了。铁柱爷爷气得一口气没上来,回家就得了一场重病,我又没有银子给他买药,眼睁睁地……”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钟翠菱忙道:“婶子,难道这事儿就这么算了不成,你们怎么不去告?” 单老太叹气道:“我们只不过是山野中的普通百姓,怎么能奈何得了官差?听说那些拉了我们家炭的官差,原是县老爷派了来的,只因都中什么护国大将军家里新添了小姐,要大量的炭取暖,偏那年的木材都被用去修宫殿府邸了,上好的炭是最短缺的,县老爷为了巴结那位什么护国大将军,又不想花银子,就只能勒掯我们百姓了。” 姚黑儿的脸登时紫涨起来,钟翠菱的脸上也浮现出羞愧之色,忙换了话茬道:“婶子,饭都凉了,你老人家快些吃。” 单老太拭了拭眼角的泪,笑道:“可是呢,我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什么。闺女,你也快些吃饭吧,这几个月天天在外面跑,跟个男子也差不多。我那儿子要有你这个心劲儿,就好了!” 偏珮儿在旁边道:“单奶奶,我外祖父原先就是……” 钟翠菱赶忙将一块肉,塞到珮儿嘴里,道:“珮儿,这块肉最嫩了,给你吃。” 姚黑儿端起碗来,将碗里的肉都捡给了单老太,道:“婶子,既是原先你们家里烧过炭,你可还记得怎么烧?” 单老太压根就没想到,珮儿究竟要说什么,听姚黑儿问话,忙道:“怎么不知道?虽说我是个妇道人家,但我们穷苦人,哪里比得了大家子的贵妇们?我常和铁柱爷爷一起烧炭的。往年我那老头子,常说若不是我,他就烧不出这么好的炭呢。只要炭窖建的好,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这一晃二十多年了,山里的木材也又都长大了,若是用来烧炭,是最合适的了。只是没了炭窖,要重建一个,怕要不少银子。” 姚黑儿忙道:“既是如此,明儿我来出钱,婶子你教导着葫芦大哥出力,咱们两家建一个炭场,赚了钱,咱们两家平分,如何?” 单老太立刻欣喜地道:“果真吗?若是如此,比砍柴种地要强多了。只是你既是出钱的,我怎好和你们平分利息的?只要够我们一家嚼裹的,就足够了。我就说呢,自从你们家来了,我们的日子也好过多了。铁柱也能三天两头吃上些好的——”捏了捏铁柱的脸颊,笑道:“你看看,这孩子脸上也有肉了。” 铁柱不满地一扭头,将脸颊从祖母手里挣出来,又冲着祖母扮了个鬼脸,继续埋头吃饭。 第20章 新年 说干就干。 第二天,单葫芦就和姚黑儿,一个赶了牛车,一个赶了马车,到东荫县城买了些土坯来,连带建炭窖需要的其他材料,也一并买了来。 本来,按照单老太和单葫芦的意思,是自己打一些土坯来用,可姚黑儿认为那样太慢,天气已经冷起来了,自己打土坯要好多天才能干,倒耽误了建窖烧炭。有打土坯再晾干的时候,可能都多烧出两窖炭来了,这些炭换来的钱,远比买土坯要花的钱多得多。 单老太听了在理,便由着姚黑儿去操办。 从建炭窖之日开始,姚黑儿便将山民们砍来的木柴,都收购了。山民们不用跑路,就可以换来同样多的柴钱,也自然更是欢喜,闲了无事,便都来给姚家和单家搭手。姚黑儿自然不肯让人家白帮忙,请张二姐帮着钟翠菱,每天都做两大锅菜和米饭、馒头之类拿在炭窖旁,由大家敞开了吃。 在大家的帮助之下,炭窖很快就建好了;在单老太的指点之下,第一窖炭很快就烧出来了。 山民们大都是舍不得烧炭的,姚黑儿只能将炭拉到东荫城去卖。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对炭的需求也格外高。尽管姚黑儿将炭以较低的价格兑给了炭行,也赚了足足十两银子。炭行老板还欢天喜地道:“小哥,你以后有多少炭,都只管拉来!若是有更好的,价格好商量!” 姚黑儿想起往年在家里烧的银炭来,很显然,自己家炭窖里的炭,是不如银炭的。 回到家里,和单老太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单老太笑道:“你说的是,只是我们一贯烧的就是这样的炭,头一窖会差些,以后会越来越好,但却达不到银炭的水平。” 如何才能提高炭的质量?姚黑儿一时没了主意。也只得将此事暂且放下,专注于在这个冬天,尽可能地多烧一些炭出来。 这半年来,姚黑儿几乎时时刻刻都是男子装扮,山民们也渐渐忘了她本是女儿身,最初是开玩笑称她“黑兄弟”、“黑哥”,后来她就真的成了大家的“黑兄弟”、“黑哥”。除了身板太过瘦小,她也和男子几乎没什么差别了。 忙碌起来的日子,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新年临近。卖了最后一窖炭,已是腊月二十九了。 上次卖炭回来的时候,姚黑儿已经将该分给单家的银子,都给了单家。两家也已说好了,这一次卖炭的钱,全部用来买年货,大家过个丰丰盛盛的年。 所以,此时姚黑儿的车上拉的满满的都是年货,六坛子好酒,两个猪腿,两袋白米,白面,四个孩子和单老太的新衣,对联、鞭炮、烟火、点心、茶叶、瓜子、糖果、熟肉、卤鸡……还有两条鲜活的鲤鱼,不断在水盆中扑腾。 要过年了,一切都暂时放下吧,姚黑儿的心内,也是充满了久违的喜悦。 一条已经走熟了的路,也根本不用驾驭马匹,这匹矫健的白马就自己哒哒哒地顺着小路自在而欢快地小跑着。 天气很阴冷,暮云低垂,寒风阵阵,可能要下雪了。有雪的新年,才更有味道。 姚家的院子,也早已打扫的干干净净,归置的整整齐齐。西南角垒着一摞厚厚的柴火,单葫芦细心地用草苫子盖好了;西北角里,又添置了一个菜窖,单家坚持将自家田里过冬的白菜、萝卜、葱、姜之类的菜蔬,都搬了一些来,塞满了姚家的菜窖。 姚家的水缸,这些日子,也全是单葫芦在挑水。每两天一次,单葫芦准时挑着木桶,出现在姚家门口,一声不响地将水缸挑满,又一声不响地转身就走。钟翠菱有时和他说几句感谢的话,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最多就是瓮声瓮气地回一句“没什么”,头也不抬地继续往外走。 倒是因为姚黑儿的男子装扮,单葫芦如今和她越发没了距离,还时不时说笑上几句。 总之,这两家人,如今已好得如同一家了。 张二姐早已提出来,这个年,两家人在一起过,没等大人说话,铁柱已高兴的又蹦又跳,又在地上连着翻了几个跟头,逗得正在蹒跚学步的玖儿,迈着小短腿前前后后地撵着看。 等姚黑儿回到单家村的时候,单老太、钟翠菱和张二姐,正在姚家门口看着几个孩子嬉戏,铁柱正在打陀螺,几个女孩子在旁边兴致勃勃地看。 听见马车的声音,几个人都站起身。姚黑儿笑道:“这大冷的天,你们不在屋子里暖和,跑到外面做什么?” 张二姐一边笑道:“还不是几个孩子要来看看,她们的‘爹’回来了没有。”一边就吩咐铁柱:“快!去家里叫你爹,来搬东西了。” 铁柱看车厢里满满当当的年货,又是兴奋,又是急不可待,根本不想动身,就扯着嗓子冲着单家的方向叫:“爹!爹!出来了!” 张二姐将自己的巴掌,照着儿子的脑瓜,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笑骂道:“小臭肉!懒的你这样!一点子小事都使唤不动你!”正要自己去叫,只见单葫芦已从家里走了出来。 浓郁而温馨的年味,在门上被贴上对联的时候,欣欣然而至。 第二天是整整一天的忙碌,不过这天的忙碌,与往常不同。这一天,主要是做吃的。单家杀了家里养的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炖了一锅香气四溢的鸡汤;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没能活过这个新年,成了餐桌上的一道清蒸菜品;卤鸡、熟肉切盘;另有一锅热腾腾的炖菜,让四个孩子高兴的又蹦又跳,灶台上的锅里,还煮着一锅如银鱼一般跳跃的饺子。 最后的保留节目,是放烟花。这对于山村里的人来说,是很少有机会看到的。铁柱兴奋的一嗓子,将村里的几户人家,全都招呼了过来。琼儿乖巧地托着瓜子、果品碟子,依次分给来看热闹的人。 绚烂的烟花从花筒中喷薄而出,如菊花,如彩球,如繁星,如银河,五彩缤纷,光辉耀眼,映红了每一张兴致盎然的笑脸。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说说笑笑,有的微笑不语,有的欢奔乱跳。 姚黑儿看着这群相处了半年的质朴的山民,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有些沉甸甸的。这些贫穷的山民,帮着她走过了人生最艰难的阶段,给了濒临绝望的她,难得的人间温暖。 这个冬天,炭窖赚了一百二十六两银子,两家各分了六十多两。这笔银子,让单家欢喜不已,这等于他们往常好几年的进项了,但对于姚黑儿来说,却远远不够。 而且,过了年,天气就要热起来了,那时,炭还卖到哪里去? 要想赚更多的钱,就要走出去,不能只靠着这个县城,走出去,走出去…… 姚黑儿在心里念叨着,可是,该走到哪里去?从小到大,姚黑儿都没有走出过寒城,这半年以来,姚黑儿跑的路,比以往的二十五年都多不知道多少。她对外面的世界的了解,不过是通过有限的几本书。 这几个月的奔波,带给姚黑儿的,不仅仅是维持一家生计的钱物,更重要的,是姚黑儿有了与外人打交道的经验。她也经历了一些被欺诈,被蒙骗,也长了不少经验。 姚黑儿觉得,现在让她往哪里去,她也不怕了。她再也不是那个从不出闺阁的娇小姐了。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金绞丝镯子,这是母亲当年给自己的陪嫁。母亲,今日身在何方?又在做些什么?她有没有资格,仰头观瞻绚烂的烟花?她有没有条件,吃上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饺子? 细小的雪霰,在绚烂烟花的陪伴下,悄无声息地从苍穹中落下。 第21章 济延城 姚黑儿决定,往济延城走一趟。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草长莺飞。整个山林,一片欣欣向荣。明媚的春光,并没有让姚黑儿高兴起来,反而心里更加沉重。母亲文夫人的生日,就在四月十八。可是,她人在哪里? 卖完了最后一窖炭,至少会有半年没事做。 田里的庄稼在雨露的滋润下,在阳光的轻抚下,都在尽情地生长。山民们亦已经开始了春忙。姚黑儿和单葫芦将炭窖收拾了一下,封存好了,准备到秋冬时节再用。 即便是老实的单葫芦,也看出来了姚黑儿脸上的寂落,笑道:“黑兄弟,你已忙了这一个冬天,也攒了些银子,就歇上几个月,也不打紧。你身子骨又柔弱,何必那么拼命?若是累出病来,更不好了。”想了一想,又道:“我家里还有几亩地,打下来的粮食,也够咱们吃了。” 姚黑儿明白这是单葫芦的一片好意,其实,这几亩位于贫瘠山坳的土地,打下来的粮食,除了交租子的,剩下不了多少,甚至连单家也不够吃,就更不要说再加上姚家了。所以,单家才不得不将粮食拿到集市上,换了便宜的黑面来勉强支撑。这大半年的时间,两家都攒了些钱,对于单家来说,是宽绰了一些,但对于姚黑儿来说,却远远不够。 姚黑儿笑道:“葫芦哥,刚才咱们上山的时候,嫂子不是往田里去了吗?今日没别的事了,你快去帮嫂子吧。”咬了咬嘴唇,姚黑儿又道:“葫芦哥,我准备往别处走一趟,大约要三两个月的时间,家里还要麻烦你多照顾一下。” 正在洗手的单葫芦愣了一下,道:“黑兄弟,你准备往哪里去?” 姚黑儿道:“咱们这几个月没什么事,我想在县城贩一些布,往边关地区走一走。我在县城听人说,那里是最缺这些的,也能卖出好价钱来。若是能得些利息,自然也更宽绰一些。”看着单葫芦脸上显出担忧之色,姚黑儿又用轻松的口吻,补了一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单葫芦仿佛此时才又想起来,姚黑儿是个女子,情不自禁地道:“你一个女人家,独自跑那么远的路……” 姚黑儿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淡淡地笑道:“葫芦哥,你看我现在,哪里还像个女子?” 单葫芦不由得又打量了姚黑儿一眼,长叹了一声,道:“你倒是比男人更有主意的,我也劝不住你,如果你真的要去,一路千万小心些。”说着,便低头匆匆走了。 姚黑儿坐在炭窖旁的石头上,出了一会儿神,便也慢慢往山下走。 几个正在梯田里浇水的山民,看见姚黑儿从山上下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姚黑儿心不在焉地答应着,随便在路边扯下一枝嫩黄的柳条,在手里揉搓着,扭转着,拧下一段指头长短的树皮,又掏出小刀,在树皮的顶端削去外面的青色表皮,只留下微泛青黄色的白色里皮,噙在嘴里,轻轻一吹,柳树皮便发出清越的声音。 这是姚黑儿最近才和铁柱学会的做柳笛的方法。 清越的柳笛声,并不能消除姚黑儿心内的烦恼,她依然紧紧蹙着眉头。 她往年听父亲讲过,济延城在许国最北边的地段,与胡国接壤。这些年来,两国之间今天和好了,明天又打起来了,后天成了友好邻邦,大后天又互相翻脸不认人,摆开阵仗,拼个你死我活。故而越是接近济延城,地界越是不太平。 有胡国不时过境来劫掠的强人,有许国边界上的逃兵占山为王,还有被逼无奈,不得不铤而走险的普通百姓。那位买了母亲和嫂子去的富商,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忽然到京城中来?他又是做什么生意的?更重要的,是自己如何才能找到他?又该如何保障自己一路的安全? 那个男人给的银子,还剩下一百七十两,这半年多的时候,姚黑儿赚的,再去掉家中的开支,也有百十两,她和翠菱的钗环,总也可以卖上二三百两银子。 应该够了吧?留上五十两给家里的四口人开支,也差不多了。 即便一无所有地回来了,也就到了该卖炭的季节,辛苦上几天,就有进项了。 不知不觉之间,姚黑儿已经走到了村后的枯树林里,她下意识地往树林里看了看,依然有几个孩子正在树林里一边玩闹,一边捡着木柴,但并没有铁柱和琼儿。 这两个孩子,又往哪里去了?琼儿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从她开始跟着铁柱捡柴的第一天起,她就认定了为家里捡木柴,是自己的责任。她不会无故去乱跑的。 可是,她究竟又往哪里去了?姚黑儿心里有些担忧起来,忙加快了脚步,匆匆外家里走。 钟翠菱正坐在门口的石板上,给玖儿喂蒸鸡蛋,珮儿托着腮帮子,蹲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钟翠菱心中不忍,便时不时地舀上一勺,塞到珮儿嘴里。 姚黑儿将手里的柳笛递给珮儿,问道:“翠菱,琼儿和铁柱回来了吗?” 钟翠菱道:“方才还听见铁柱和几个孩子在不远处说话,这会子没留神。” 珮儿接了柳笛,鼓着腮帮子吹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姚黑儿笑了笑,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耐心地交给珮儿吹柳笛的方法。不一会儿,珮儿就欢快地吹着柳笛,在村子里乱嘚瑟。 姚黑儿和钟翠菱,都微笑着目送珮儿跑远了。 姚黑儿幽幽地道:“翠菱,我想往济延城去。” 钟翠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轻轻地将碗里的最后一口蒸鸡蛋喂给玖儿,又用勺子在碗壁上认真地刮着剩下的残渣,直到整只碗都刮的干干净净,才缓缓地道:“姐姐,你一路小心。这几个孩子,我会照顾地好好的。”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琼儿还没有回来。姚黑儿和钟翠菱都有些急了。 姚黑儿正要往单家去寻,只见门口正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踅了进来,不是琼儿和铁柱,又是何人? 铁柱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姚黑儿的脸色,赔笑道:“黑姨,我们回来了!”见姚黑儿不是平时的声气,又飞快地说了一句:“我回家去了!”说着一溜烟儿就跑了。 姚黑儿见女儿平安回来,先时的担忧,已变成了怒气,厉声问道:“琼儿!你往哪里去了?为何这个时候才回来?” 琼儿满肚子委屈地叫了一声:“娘!”见姚黑儿依然板着脸,慌忙道:“娘!今日东叔家的大虎哥哥,说他在后山看到一个洞,里面有妖怪,说只有他最胆大,敢往那个洞里去。还说铁柱哥哥是胆小鬼,只会……只会……只会跟着女孩子后面捡柴火,铁柱哥哥一生气,就要往那个洞里去看,我拉不住,又不放心,只得跟了铁柱哥哥往后山去……” 钟翠菱忙在旁边劝道:“姐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赌气玩耍,也是常有的。何必生气?”又忙对琼儿道:“后山多危险啊,你忘了你娘在那里摔下去了?以后再不可去了!” 琼儿忙乖巧地对姚黑儿笑道:“娘,我以后再不敢了!” 姚黑儿的脸色方缓和了些,道:“娘正要和你说,娘这几天要出去一趟,你是做姐姐的,以后在家里要帮着钟姨带两个妹妹,更不可惹钟姨生气!知道了吗?” 琼儿的脸上,立刻又布满了担忧之色,道:“娘,你要往哪里去?” 姚黑儿拍了拍女儿的小脸,没有说话。 第22章 遇险 第二天,姚黑儿进了一趟东荫,将自己和翠菱的首饰,还有二百两银子,都兑成了碎金子。回到家中,她将这些碎金子小心翼翼地缝在内衣的夹层里,另外在褡裢里装了几十两散碎银子,留着零用。又到单家去拜托了张二姐和单老太,帮着照看家里,便骑了白马,往济延城而去。 朝登紫陌,暮践红尘,行色匆匆,风尘仆仆。 这一日,姚黑儿打听得,再往前五十里路,就是济延城了。只见这路边的境况,果然有些凄凉,荒芜的田地,丛生的杂草,破败的房舍,坍塌的墙垣,间或有几个行人,也是衣衫褴褛,满面菜色。只有偶尔经过的一列士卒,倒是盔甲鲜明,威风凛凛。 姚黑儿有点想象不出来,在这样荒凉的地方,为何还会有到京城经商的富商大户?她抬头看看天色,应是半下午时分,路边又并无客栈,想来五十里路,天黑之前赶到济延城,应该不成问题,便纵马又往前走。 一口气又行了十几里路,姚黑儿眼前忽然出现了两条岔道,左边一条道稍宽,右边一条道稍窄,究竟哪条道才是通向济延城的?此时路上空无一人,她犹豫了一下,只得往左边稍宽的路上,催马前行。 谁知这条道越走越窄,眼前渐渐现出一片茂林,茂林之后,隐隐是一座青峰。路边又有古崚蔚起,怪石乱卧,蓬蒿没人,野鸟横飞。暮色也慢慢侵染上来了,越发衬得这茂林之中荒烟错楚,凄风萧条。 姚黑儿心内暗道不好,大约是走错了路,忙要拨转马头往回走,忽听得茂林之中,一阵锣鼓之声,已有七八条大汉撞了出来,为首一人虬髯铁面,鹘眼荧荧,手中一把钢刀锃明彻亮,身后数人,也皆是各持兵刃,如凶神恶煞一般,贪婪地盯着姚黑儿。 姚黑儿不由得慌乱起来,心想对方皆是徒步,自己胯下有马,大约还是跑得及的,便一鞭子狠狠地抽在马身上,双脚一夹马肚子,催着马快跑。这匹马早已与姚黑儿心有灵犀,此时也明白主人的危险,“咴——”一声长鸣,撒开蹄子就跑。 姚黑儿只听得身后那几个人哈哈一笑,接着便是箭矢刺破空气的声音,姚黑儿心内一寒,胯下的白马已一声悲鸣,倒在了地上。姚黑儿也“噗通”一声,从马背上栽倒在地。等被摔得头昏脑涨的姚黑儿从地上爬起来,那几个人已狞笑着围了上来。 为首的洋洋得意,看着惊慌失措的姚黑儿,冷笑道:“小兄弟,你跑什么?我们也是没办法,不打劫几个银子?我们吃什么?没什么吃的,我们岂不是饿死了?我们若是饿死了,岂不是给阎王爷找麻烦?” 另一人道:“你听听,我们大哥说的多有道理?我们大哥原是最体谅人的,你既然不识抬举,就怪不得我们不客气了!” 姚黑儿慌忙从褡裢里将剩下的二三十两银子,都掏出来道:“几位大哥,我也是穷苦人,只有这些银子了,你们只管拿去,好歹留我一条性命!” 为首的一把抢过褡裢,掂了掂,见里面果然没银子了,便扔在地上,接了姚黑儿手里的银子,道:“这不就结了?早这么识趣,哪里还用得着摔这一下?多疼啊!” 另一个人却盯着姚黑儿身上,道:“大哥,咱们这么多天,好容易等来一个,也只有这点银子,不如将他身上的衣服也夺了吧,兄弟们也好替换着穿!” 为首的匪徒点点头。一个人便走上了,就要剥姚黑儿身上的褐衣,姚黑儿慌忙道:“大哥,这衣服不值钱,我穿的又脏又臭的……” 这匪徒突然愣了一下,冲正要撤退的几个人道:“大哥,这人是个女的!” 为首的已返身走了几步,听了这话,忙又转身回来,上上下下打量姚黑儿,脸上露出邪魅的狰狞,道:“女的?哈哈哈哈——这倒好了,大哥正缺个压寨夫人呢!” 姚黑儿又气又急,张口就在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疼得这人“哎哟”一声。那为首的一把拽下姚黑儿的头巾,姚黑儿的满头秀发披散了下来,这人笑的更开心了,道:“哈哈哈哈!果然是个女人,这就是女人惯用的招儿嘛!给我带回去!” 几个人推着姚黑儿,正要往密林深处走。姚黑儿知道此时反抗,只会让这些人更加残暴,但若是不反抗,进了狼窝就更不好办了,正心急如焚,惶惶不定,忽然听见路上又是一阵迅速而急促的马蹄声。一个原先可能在路上望风的人,骑着马慌慌张张跑进来道:“大哥,不好了,官兵到了!” 姚黑儿心中一动,忙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 为首的匪徒脸色一变,将手中钢刀朝姚黑儿砍来,姚黑儿心内一惊,慌忙就躲,却没躲利索,钢刀正砍在姚黑儿胳膊上,顿时鲜血直流,姚黑儿一声惨叫,不觉已倒在地上。又听那匪徒大喝一声:“风紧——扯呼!”转眼之间,几个人已消失在密林之中。 一阵剧烈的疼痛,向姚黑儿袭来,她强撑着精神,又大叫了一声“救人啊!”便昏倒在地。 姚黑儿昏倒的时间并不长。 很快就有一队官兵打着火把,闻声赶来。一个士卒跳下马,看了看姚黑儿的伤势,给她涂上了金疮药,将伤口简单包扎了一下,又掐了掐她的人中,她就醒了过来。 在火把的映照之下,姚黑儿看见一位白盔白甲的将军,胯下白马,手持长剑,问自己道:“歹人在哪里?” 姚黑儿抬手指了指密林,因又惊又怕,口中却说不出话来。。 这将军便吩咐几个士卒道:“你们往林子中看看去!”几个士卒答应着去了,这将军才奇怪地看了姚黑儿一眼,满头乌发映衬着一张清秀的脸,分明是个女子,身上偏偏又穿着男子的衣裳,道:“这位……这位女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姚黑儿慌忙接起地上的头巾,想重新扎好头发,却因胳膊受伤而不能成功,忍不住掉泪,悲切切地道:“将军,我是到济延城来投亲的,因走错了路,就撞到这里来了。”见将军盯着自己的衣裳,心内明白,低了头道:“因一个女子上路,只恐不便宜,故而穿了男子衣裳。” 这将军点了点头,又看看姚黑儿那匹倒在草丛中的马,道:“这马也没受重伤,不过是一支箭,不碍事。”回头吩咐道:“你们将这匹马,也包扎一下!” 立刻有两个士卒答应一声,走过来,一个将马腿上的箭拔了下来,迅速将金疮药倒在伤口上,一个忙又拿了一条白布,将马腿上的伤口裹紧了,缓缓地牵着这匹马,又站了起来。 进了密林去搜寻匪徒的士卒已回来了,道:“回将军,并没有见歹人的踪迹,想是他们熟悉路径,已跑远了。” 将军摆摆手,道:“罢了,这一趟也不算白来,救了一个百姓。天色已黑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城去。等改日请示了李将军,多派些人手,定要将这些匪徒都剿灭了。”又转身对姚黑儿道:“你既是到济延城去的,就同我们一路吧,你孤身一身,只恐又出什么事情。”又指着两个瘦小一点的士卒道:“你们两个,共骑一匹马,让出来一匹,给这个女子用。” 姚黑儿忙赔笑道:“多谢将军!”又对那两个士卒道了万福,上了马,将受伤的马牵在手里,跟着他们,抄小路往济延城方向去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方远远地看见一座城池,正耸立在茫茫夜色之中。 第23章 寇家 话说众人到了济延城前,这将军便问道:“这位女子,你要投的亲戚住在哪里?” 姚黑儿一时语塞,想了一想,只得道:“将军,我是来投靠我姨母的,因多年不联系了,我也并不知道她家住在哪里,只知道大约在城西。” 这将军瞅了姚黑儿一眼,道:“已经这个时候了,你又不知道你姨母家住在哪里,可怎么去找寻?” 姚黑儿忙赔笑道:“不妨事,将军既是已带了我进城,我找家客栈暂时住下,等明日再去寻找。” 将军皱了皱眉,道:“你的钱财,不是都被匪徒抢了去么?没有钱,怎么住客栈?” 姚黑儿再一次语塞,她不好说出自己的内衣中,还有一些碎金子的话来,只得低了头。 将军以为她是犯了难,便道:“若你不嫌弃,我家中还有几间空房,与你暂时安身,等你找到了你姨母,再搬过去不迟。” 姚黑儿心里踌躇起来,看着将军的年纪,也不过三十上下,自己一个女人,且已被人看出来了,又怎么能到一个男子的家中借宿? 这将军也心内明白,道:“你放心,我并无他意,我家中有妻子女儿,拙荆的年龄和你也差不多,只因你受了伤,恐你一个人住店不便宜的,家中拙荆虽是女流,却因我常在战场中受伤,故而略懂一些治疗外伤的手段。你在我家中,也便于拙荆照拂,且我见你虽是女子,却有些胆识,也可陪着拙荆说说话,省得她常抱怨闺阁寂寞。” 姚黑儿此时听他如此坦率,竟也不好拒绝的,只得拱手道:“多谢将军。”这一拱手,竟忘了胳膊上的伤,不由得咧了一下嘴。 这将军反而笑了:“想是你一路扮惯了男子,这施礼的动作,和男子倒是一模一样。” 说话之间,一行人已来到城门下。城门早已关闭。一个士卒便对城头高声叫道:“游骑将军寇越,奉李将军之命巡视城边,如今返城!快开城门!” 城头上登时亮起灯笼火把,有人验看无误,亦高声回话:“寇将军稍待!”不一时,厚重的城门“嘎吱吱”两边洞开。 寇越带着众人进了城,又交代守城士卒几句话,遣散了部下,对姚黑儿点点头。姚黑儿便跟在寇越马后,迤逦前行。 大约走了三四里路,寇越便在一座府邸面前停住马,门口早有两个穿着青衣的仆人,走上来笑道:“老爷,今日回来的晚了些。”忽又看见寇越身边的姚黑儿,竟是个女子,两人对视一下,眼中都显出一丝疑惑。 寇越点点头,跳下马,将缰绳交在一个仆人手中,道:“正因方才在郊外救了这名女子,故而耽误了时间,只因她受了伤,故而请她到家里来,让夫人帮着诊治一下,你们不必疑惑,去通知厨房,给她做碗饭,等会儿就送到夫人房里。” 姚黑儿抬头看这座府邸,黑漆大门,青石院墙,门口悬挂着两盏硕大的灯笼,灯笼上各有一个“寇”字,门两边又各有一个下马石,便也赶紧下了马,听见寇越向仆人介绍自己,也忙赔上一个谦卑的笑容。 寇越将姚黑儿骑的马和那匹受了伤的马,也都交在仆人手里,道:“牵到马厩里,好好喂一下,另外将那匹受伤的马,单独拴在一处,免得再被别的马踢伤了。” 仆人们忙答应了,寇越便对姚黑儿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姚黑儿也不多话,随了寇越,往宅内走去。 穿过一道垂花门,又越过一条雕花游廊,便来至一所小巧精致的院落,早有下人通知了寇夫人,她带着女儿和丫头,已秉烛接了出来,看到姚黑儿身上的男装,先是停顿了一下。姚黑儿心内明白,忙道了个万福:“夫人万福,小女子姓姚,是来济延城投亲的,在郊外遇到强人,被寇将军所救,因我受了伤,寇将军收留我来府中,打扰夫人小姐,有罪!有罪!” 穿着男装,却行了女子的礼数,不得不说,有几分古怪。寇夫人听姚黑儿的声音,果然是个女子,忙走近来,见姚黑儿果然是个极标致的女子,遂笑道:“不妨事,先时家人已和我说了,只因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楚,怠慢了姑娘。快随我到房中来。” 寇越见两人初见,便极其亲热,也放下心来,对妻子道:“夫人,这女子就交与你了,你将她的伤口好好清洗一下,再包扎了,方才在郊外,只是草草上了点药,只恐效果不大好。今夜我就在书房安歇了,有什么事,你只管打发人来找我。”说着,便转身大踏步走了。 寇夫人房内布置的非常简洁,一张普通的硬木床帐,简单地镌刻着一些福寿图案,上面悬挂着一顶青纱帐子,另有一张宽阔的书案,上面有几本薄薄的书和笔墨,笔墨旁边,有一个土定瓶,里面摆着几枝新鲜花卉,墙上悬挂的,是一柄宝剑和一张硬弓,另有一个箭囊,里面是几支羽翎箭。 寇夫人一边吩咐丫头去打盆热水来,一边指着身边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子笑道:“这是息女,今年九岁了,小名羽娘。” 女孩子听见母亲介绍自己,忙上来给姚黑儿见礼。 姚黑儿慌忙一把拉住,赔笑道:“小姐,我怎么敢当?落难之人,若非你父亲相救,只怕早就没了命了。你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呢!虽说‘大恩不言谢’,我又岂敢受小姐的礼?” 寇夫人帮姚黑儿脱去外衣,卷起内衣的袖子,看了看伤口,道:“虽有些深,倒也没伤到关紧处,我家里常备着上好的金疮药,敷上后休息几天,就可望好了。” 一个小丫头已端了一盆热水过来,寇夫人一边帮着姚黑儿清洗伤口,一边道:“姑娘,你虽穿的质朴,看你的气质,也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姚黑儿早已在路上打好了草稿,便不慌不忙地道:“不瞒夫人,我家中原先确实有些田产,只因父母都病故了,我又是女子,当不得家,理不得事,家中的产业,都被同宗霸占了去,那天我偶尔间听到他们议论,又要将我卖了,我心慌意乱之下,只得从家中跑了出来,想着来投奔这边的姨妈,却又不知道姨妈的准确住址。” 寇夫人点头叹道:“原来你也是个可怜人,不妨事,你只管在我家中住下,等我和夫君说明,让他帮着你慢慢找寻,只要是在这济延城中的,就不怕找不到。” 说话之间,寇夫人已替姚黑儿重新包扎了,厨房也有人送了一碗饭来,另有两样小菜。 姚黑儿跑了一天的路,早已饥肠辘辘,便道一声“有扰”,只管大口吃了起来。 吃了饭,寇夫人便将姚黑儿安排在东边的耳房内,嘱咐她道:“你只管放心歇息,若是有什么要用的——”唤过小丫头道:“她叫灵琐,只管使唤她就是了。” 姚黑儿忙道了谢,掩了房门,吹熄了灯烛,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心内却无法安定下来。和寇夫人说的谎话,一时是糊弄过去了,看来她是深信不疑的,可是,接下来该怎么做?真的让寇家帮着自己寻找?若是寇家知道自己找的是犯官姚典的家眷,又会有什么反应?若是不让寇家帮着寻找,自己又该说一个什么样的谎话,来圆过去? 母亲和嫂子,究竟又在什么地方?自己又该往哪里去找? 小院内一片寂静,皎洁的月光穿过窗棂,斜照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担忧终究败给了疲倦,姚黑儿的眼皮开始沉重起来,不知不觉,已沉沉睡去。 第24章 镇边大将军 虽然姚黑儿在昏昏欲睡的时候,一再提醒自己,明天千万记得要早点起来,这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不能被人笑话。可是等她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皎洁的月光,已经变成了明亮绚烂的阳光。 明亮的刺眼,绚烂的夺目。 姚黑儿心内暗叫不好,根据阳光的灿烂程度,足以断定,时辰不早了。她慌忙翻身坐起,这才发现昨日挂在衣架上的粗糙褐衣,已经不翼而飞。替代褐衣的,是一套精工刺绣的女式裙装。 犹豫了片刻,姚黑儿只得穿上了这套下摆绣着百蝶穿花图案的藕荷色罗质衣衫。 寇夫人正坐在院子的廊下,教女儿刺绣,见姚黑儿穿着女装走了出来,不由得眼前一亮,忙笑道:“妹子,你这样打扮多水灵!”因看姚黑儿并未梳头,知道是她胳膊不方便,便叫道:“灵琐,来帮着这位——” 姚黑儿忙道:“夫人,鄙姓姚。” 寇夫人莞尔一笑,道:“可是呢,我就忘了,昨天你说过的。灵琐,来帮着姚姑娘梳头,将我的妆盒拿来,给姚姑娘挑几件首饰戴上,另让厨房将饭送了来。” 姚黑儿抱歉地笑道:“夫人,只因路上跑的累了,一时贪睡,起晚了,让夫人见笑。” 寇夫人毫不介意地摆摆手,道:“这有什么?我也是知道的。故而吩咐丫头们,不许去打扰你,你的衣服,我命人去洗了,你只管放心。” 那个名叫灵琐的小丫头,已打了一盆热水来,姚黑儿洗了脸。 灵琐又捧了寇夫人的妆盒,给她梳头,因问道:“姑娘,是垂发还是盘发?” 姚黑儿犹豫了一下,只得轻声道:“盘发!” 看着灵琐给姚黑儿盘发,寇夫人方问道:“妹子,你夫家是何人呢?” 姚黑儿心内慌了,这个没准备啊,没想到改梳女子发型,暴露了自己的破绽,忙定了定神,半真半假地道:“夫家已是离了,只因我生了三个女儿,被夫家嫌弃,休回了娘家。”又在暗自盘算,这话和昨日的话,也算能对得上。 寇夫人已满面歉意地道:“都是我多嘴多舌的乱问,引起妹子的伤心事来,妹子别见怪。” 姚黑儿见寇夫人信了,心内稍安,忙道:“夫人说哪里话?夫人和将军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能有所隐瞒?便是夫人不问,我也要说出来的。” 寇夫人笑道:“妹子,以后可别再提什么救命不救命的了,我夫君吃着朝廷的俸禄,就该保地方百姓的安宁,倒是他们的失职,没有将那些匪徒剿灭干净,才让你受了惊吓。” 姚黑儿正要说话,忽见一个婆子走了来,笑道:“夫人,老爷让我问一下,这位姑娘的姨妈家里姓什么,叫什么,多大年纪,家里都有什么人,又是做什么营生的;姑娘又姓什么,叫什么,尽可能说的详细一些,好给姑娘找人的。” “这……”姚黑儿一时犹豫起来,心内暗道:“只得编一篇假话,他们自然是找不到的。等过几天我的伤好了,再自己去寻,也就是了。” 盘算已定,便道:“妈妈,有劳你回将军,我姨妈家里姓杨,大约五十岁上下,有一个儿子。我姓姚,小名儿叫翠菱。” 婆子又道:“姑娘可还记得?你姨妈家里是做什么的?” 姚黑儿迟疑了一下,道:“我先时在家里,听我母亲说,我姨妈家里贩卖杂货的。如今却不知道还是不是依然做这个。” 婆子忙道:“我记下了,这就回老爷去。”说着又施了一礼,便走到外面书房,按照姚黑儿的话,一字不漏,告诉寇越。 寇越点头,道:“你再去告诉这位姑娘,我这就上李将军府中去,那里有全城人的户籍册,等我命人查查看。”婆子答应了一声,忙又进去了。 这寇越便穿戴整齐了,带两个小厮跟着,骑马往李将军府中去。 镇边大将军李遂,原先也是与先皇一起打江山的功臣之一。许国建立之后,边疆并不稳定,先皇思来想去,只有骁勇善战的李遂,才能当起守边之责,便将李遂封为镇边大将军,守卫许国最重要的边关城镇济延。 自从李遂到了边疆,与接壤的胡国,大大小小开了几十仗,打的胡国心服口服,甘愿与许国为邦交之国,互不惊扰,这济延城才算安定下来。饶是如此,也少不了常有胡国边境上不守规矩的民众,过境抢掠。 这些犯了事的民众,每每被李遂抓了,派使节到胡国谴责胡君,胡君也很无奈地道:“请尊使回复李将军,我已多次下令,不许民众抢掠贵国,但哪个国家没有几个不听话的子民?竟是也管不了的。任由李将军处置,也就是了。” 李遂无奈,也只得一边将抓住了的胡民,按律处置,一边派人严守边界,日日巡视,尽量避免这样事件的发生。 镇边大将军李遂的府邸,占地甚是宽阔,前半部分用来处理公事,后半部分是李遂家眷的住所。此时的李遂,因近日无事,正在将军府中练剑,听人传报,说游骑将军寇越到了,忙收了招式,将手中剑归鞘,拿起架子上的巾帕,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笑道:“快请!” 寇越此时穿的是一件月白色的长袍,系着彩色的丝绦,扎着淡蓝色头巾,不像征战疆场的将军,倒像一个儒生。踱步进来,见了李遂,躬身施礼。 李遂狡黠地笑了笑,道:“寇将军,我听说你昨日救了一个女子?长得还挺漂亮?” 寇越不由得红了脸,笑道:“将军怎么也听人乱说?因昨日奉将军之命,在外巡视的时候,刚巧遇上匪徒抢掠,难道我还能坐视不理?与她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 李遂一边请寇越进了书房,一边又笑道:“这个自然!只是你既然救了人,为何又让她住到了你家里?” 寇越脸上的红晕慢慢褪去,接了小厮送上来的茶,笑道:“将军既然什么都知道了,难道不知道她受了伤?这济延城虽大,医馆也是尽有的,只是却没有女大夫。唯有贱内往年常给末将包扎伤口,清洗换药,略懂一些药理,故而只得将她带回家中,交给贱内收拾。如今,她正和贱内说话呢,将军不信,只管去我家里看看?” 李遂摆摆手,笑道:“咱们在一处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还不知道?只是有些好奇,你怎么忽然对一个女子如此热心。” 寇越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缓缓道:“将军,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看这女子气质出众,断乎不是寻常人家女子,却偏偏又衣着狼藉,让我放心不下。她看着不像寻常人家女子,却偏偏说她姨妈家里是贩卖杂货的,越发令人生疑。故而来找将军,定要查出来个原因才妥当。” 李遂抬头望着墙上的弓箭,想了一想,道:“难道你怀疑这女子是邻国的奸细?” 寇越道:“也未必就是如此,只是多加一些小心,总是没错的。她和我说是来济延城寻亲的,又说了她亲眷的姓氏,将军早已命人建了济延城中所有百姓的户籍册,不如就将这户籍册拿来了,我们细细查看,若果是有这样的人家,自然就是真的了;若没有这样的人家,我们还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罢!” 李遂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将手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对旁边服侍的小厮道:“去,请唐大人来!” 唐大人,名叫唐继。李遂早年间四处征战的时候,他就是李遂身边最得力的谋士,这二三十年以来,一直跟在李遂左右。当年先帝命他进京做官,他都不肯,说是舍不下一起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们,故而随着李遂留在了济延城。因他本就是个文职,济延城安定下来之后,李遂便命他掌管城内户籍,以及军饷粮草等事,是李遂最信任、最倚重的人。 小厮出去没多久,唐继便穿着一身淡青色的长袍,手中摇着一把鹅毛扇,四平八稳,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给李遂施了礼,寇越和唐继又互相拜见了,李遂方将寇越的话,一一告诉唐继。 唐继微微一笑,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道:“将军放心,我这就命人去查,只是这济延城,除去兵丁不算外,也有好几万人口,又只有一个姓氏,不免要好好查一番——”略略盘算了一下,又道:“等晚上吧,我给将军回话。” 寇越忙抱拳道:“有劳唐大人!” 唐继又是微微一笑,捻了捻胡须,冲李遂和寇越拱了拱手,便转身缓缓出去。 第25章 查无此人 看着唐继鹅行鸭步的背影,寇越和李遂不由得相视而笑。 寇越忍不住笑道:“唐大人这样的走路方式,到了战场上,只怕跑不掉。” 李遂脸上也露出会意的笑,道:“他们文人,自然和咱们行军打仗的人不一样。好在也不用他上战场,否则咱们估计只剩下挨打的份儿了。” 唐继的声音不满地从窗外飘进来:“背后说人,非君子所为!” 室内的两个人,一起哈哈大笑。寇越又道:“将军,还有一件事。因为将军天天派人巡视,这济延城周围,许久没什么匪徒了,昨日竟又冒出来了,还得找个时机,将这群人剿灭了,省的祸害百姓。” 李遂点头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需要多少兵卒,你只管去调。定要防止昨日那样的事,再一次发生。” 寇越忙站起身,躬身施礼,满口答应了。 李遂道:“你也回去吧,今日不该你的班,在家里好好歇歇,顺便再问问那个女子,看能不能再问出些别的话来。既然你揽下了这件事,就算她真是寻亲的,说的越详细,也越好帮着她找。” 等寇越回到家中,走进内宅的时候,只见一个梳着抛家髻,戴着金挑心和一支挂珠凤钗,身穿藕荷色衣衫,星眸微转,仪度娴雅的女子,迎面走来,盈盈下拜,口内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姚氏,这厢有礼!” 寇越不由得心神一荡,忙又收回心志,郑重还礼,淡淡地道:“无妨!无妨!姚姑娘在舍下,可还习惯?” 姚黑儿站起身,低眉垂目,道:“夫人和小姐,待我甚是亲热有礼,越发让我心中惭愧,又不知该如何报答将军和夫人大恩。” 寇越忙道:“这算不得什么,我已请李将军帮忙,拿了城中的户籍册来,查找你姨妈家的状况,姑娘只管放心,定能早日为你找到亲眷。”说完了这话,寇越便仔细盯着姚黑儿的脸色看。 只见姚黑儿脸色波澜不惊,反而又对自己连声称谢,心内不由得疑惑,难道我真的想错了?这样一个出色的女子,教养又好,能是邻国的奸细吗?抬起头看时,只见寇夫人正站在廊下,含笑看着自己和姚黑儿,心内不由得大窘,忙拱了拱手,往房内走去。 寇夫人随着寇越进的房内,依然只是看着寇越,微笑不语。 寇越察觉出空气中,有一丝淡淡的异样气息,忙没话找话道:“夫人,羽娘呢?” 寇夫人盯着寇越,来回踱了两圈,方缓缓道:“你这个做爹的,难道还不知道?羽娘这个时候,自然是在后园中玩耍呢。” 寇越被盯的浑身不自在起来,讪讪地道:“你今天怎么了,只管盯着我看?” 寇夫人抿嘴一笑,又走到门口,向院子里看了看,又命丫头们都出去了,方回身道:“老爷,你带回来的这个女子,我已替你盘问明白了,她是被夫家休了的,娘家的财物,又都被同宗霸占了去,此时倒是无依无靠的。咱们夫妻多年,只有一个女儿,不如就替你收了房,没准能给你生个儿子呢,怎么样?” 寇越心一惊,手一抖,不觉就将手中的茶洒在了身上,忙道:“你越发胡闹了!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就要替我收房?” 寇夫人听丈夫说的郑重其事,也不顾给丈夫擦身上的茶渍,忙坐了下来,正色道:“她是什么人?” 寇越只得自己起身,取了一条巾帕,一边擦着身上的茶渍,一边道:“你看她可像寻常人家的女子?” 寇夫人道:“这个我已经问明白了,她家里原先也是大户人家,因只有她一个女儿,又是被夫家休了的,故而娘家也容她不下,爹娘又都没了,才被同宗侵占了财产。这也没什么啊!” 寇越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个状况,倒是自己原先不知道的,若这样说,她气质高贵,却流落在外,倒也在情理之中。难不成,自己真的误会了?又见夫人紧紧盯着自己,等着答案,只得道:“我已请将军派人去查她姨妈家的状况了,等查了出来,也就什么都明白了,且等一等再说。” 寇夫人笑道:“若是查出来,自然是最好的,就算给你收房,也有了个替她做主的娘家人。” 寇越心内一动,忙又斥责道:“你说什么话?我有了你和羽娘,也就足够了!再不要胡说乱想!” 院子中传来羽娘娇嫩而欢快的声音:“姚家姨娘,你看这朵花多漂亮,能给我绣在手帕上吗?” 寇越狐疑地看看夫人,寇夫人笑意盈盈,道:“你不知道,这女子好绣活儿,原先我教羽娘绣花,她在旁边略略指点了两下,就大不一样了。羽娘立刻就不要我这个做娘的了,缠着让姚姑娘教她,好容易才撵她往花园去了,这又来了。” 说着,开门出来,叫道:“羽娘,姚姨娘胳膊上有伤,等过几天姨娘的伤好了再给你绣,这会子不许胡闹!” 寇羽嘟着小嘴,怏怏不快地“哦”了一声,又听姚黑儿笑道:“夫人,不妨事,难得小姐看得起我,我的伤在左边,不耽误右手做事。” 听着几个人在院中热烈地讨论绣花的事,寇越的头脑越来越混乱,这个奇异的女子,究竟是何出身?她究竟又为了什么,跑到了边关重地?听她的口音……对了,她究竟是哪里人?自始至终,自己都忘了问了。但好像也并非是胡国人…… 吃了午饭,寇越歇了会儿午觉,又到书房看了会儿兵书,不觉就坐在椅子上,又发起呆来。 一个小厮送了一碗新茶进来,取走旧茶碗的时候,不留神将桌子上的一把折扇,碰到了地上,“啪嗒”一声响,惊得寇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小厮骂道:“夯才!做这么一点事儿,就毛手毛脚的,你还能做什么?” 小厮被骂得一头雾水,慌忙跪了下来。寇越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罢!罢!罢!反正没什么事,不如去找唐大人,看看他们查的怎么样了。 想毕,又对小厮和颜悦色地道:“罢了!你起来吧。以后小心些就是了。” 小厮稀里糊涂地挨了一顿骂,稀里糊涂地被放过了,又稀里糊涂地看着老爷一句话不说,转身出门去了。 来到镇边大将军府中,寇越没有去找李遂,而是直接来找唐继。 唐继的办公厅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散乱堆放着的户籍册,还有二十多个小吏,正在桌案上,起劲地翻着。唐继则在旁边,继续不紧不慢地摇着鹅毛扇。 这间办公厅很宽敞,四周的窗户都大开着,此时是三月下旬的天气,济延城又在北部边关,其实一点都不热。 唐继看到寇越走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拱拱手,道:“啊!寇将军!在下有礼!” 寇越还了礼,笑道:“唐大人,有这么热吗?一年四季鹅毛扇不离手。” 唐继又摇了一下扇子,笑道:“这个寇将军就不懂了,在下乃是诸葛孔明转世,这把鹅毛扇就是证据!鹅毛扇一摇,智谋涌如涛!” 寇越一把夺了唐继手里的鹅毛扇,故意仔细端详了一番,笑道:“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唐大人的扇子,是打发家人在城西市集上买的吧?你那个家人说这鹅毛扇花了十文钱,你还说人家定然贪了三文的好处。” 那些正在认真翻看册籍的小吏,听这两个人斗嘴,都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 唐继不急不恼,趁着寇越不防,一把又抢了鹅毛扇,笑道:“这就是鹅毛扇的好处了,连家人贪了三文钱,我都能知道,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寇将军你再多言,我就不查了,让你干着急!” 寇越被说中了心思,嘴里却不承认:“我哪里着急了?不过是一个女子,还能翻出天来不成?” 唐继用鹅毛扇指着寇越,哈哈大笑:“不急?你这么早就跑过来做什么?你原是最不喜欢我这里的,说都是酸儒,不是将军逼着你来找文件,你再不肯来的。这会儿难道也是将军逼你的?” 寇越知道自己斗嘴是斗不过唐继的,只得认输,因笑道:“唐大人既然知道我心急,我就要请问一下,查的怎么样了?” 唐继端起桌子上的茶,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道:“这姓杨的人家,在咱们济延城倒是不多,如今已查出来二十多户,都不符合你说的情况。因考虑到那个女子可能记得不准确,我已命人往这些人家家里去查问了,等一会儿就有回信的。”又对正在忙碌的小吏们道:“可还有新找到的姓杨的人家?” 一个小吏道:“大人,并没有发现,这姓杨的,都集中在城南一带,原是一个家族里的,就是大人方才命人去盘问的。如今也只剩下二三十本户籍没查了……”又摇了摇头,道:“依我看,大约是不会有的了。” 寇越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他早就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了,这个女子说的是假话,可是她为什么要说假话? 第26章 文嬷嬷 天慢慢地黑了,出去盘查杨家的几个兵丁,也回来了。 不出意料,他们告诉唐继和寇越,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人家,虽有一家姓杨的,只有一个寡母和儿子,但这位老太太,却并没有姐妹,更没有外甥女,且也从未做过贩卖杂物的生意,原先家里的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就是兵丁,如今儿子继承父业,也是守城的兵丁。 查找户籍的小吏们也结束了工作,并未找到别的姓杨的人家。 寇越看看唐继,唐继若有所思地摇着手里的鹅毛扇,眉毛也拧了起来。 李遂听了两人的汇报,沉思了半日,对寇越道:“你觉得这女子有可能是奸细吗?” 寇越犹豫了一下,他很想改口,说姚姑娘不是奸细,可是说出去的话,怎么收得回来? 李遂见他不说话,道:“这样吧,你明日将这个女子带来,我看一看,问她几句话,总能问出些什么来。” 对于李遂的这个要求,寇越没法拒绝,毕竟这件事是自己引出来的,疑虑也是自己提出来了的,他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 当姚黑儿听寇越说,明日镇边大将军要亲自问自己话的时候,心内也是突突直跳。镇边大将军李遂,许国为数不多的大将军之一,战功卓著的大将军之一。往年间,李遂的名讳,自己也不止一次地听到过。依稀记得,七八岁的时候,自己还见过他一次。十几岁的时候,李遂也进过一次京,父亲还请他来家里吃了酒,不过那一次,因为自己已经及笄,并没有去拜见他。 拒绝是不可能的。 只怪自己昨日不小心,随口就将自己的真实姓氏说出来了,早知道会闹到镇边大将军那里,应该随便编个姓氏的。 好在七八岁时的姚黑儿,和如今二十多岁的姚黑儿,相貌已迥然相异。明日只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或是咬定牙关,说自己记错了;或是暗示对方,当年母亲告诉自己错了;或是认为姨妈家可能搬走了。 次日早起,天气阴沉沉的,一阵狂风打着旋儿冲进院子里,撕扯着树枝,摇撼着窗棂,最后卷起了木架上的花盆,然后狠狠地将其摔在地上。花盆落在地上的瞬间,发出令人心颤的巨响。 寇越不漏声色地道:“姚姑娘,你在家乡没见过这么大的风吧?哦,对了,你原籍是哪里的?” 姚黑儿轻盈地微微弯腰施礼,浅笑道:“将军,我家里是安顺府的。倒确是从来没刮过这么大的风呢。” 寇越点点头,温和地道:“已给你备好了轿子,就在后角门,我骑马在后面跟着。你不用怕,李将军虽在疆场征战多年,但其实是最和善不过的。他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了。他也是想早点帮你找到亲人。” 姚黑儿唇边又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低声道:“将军吩咐,我记下了。” 姚黑儿的轿子,刚进了镇边大将军府邸,一阵巨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街道上瞬时成了一道汪洋的河流。天色阴沉的像黑夜一样。 大花厅内,李遂穿着便服,走到窗前,默默看着窗外瓢泼一般的雨柱,命人掌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嬷嬷,手里拿着一根红色的蜡烛走来,点燃了厅堂旁的莲花陶制九枝灯。 窗前的李遂,看见寇越带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沿着画廊走来,便忙要回位坐下,一转身,看到了正拿着蜡烛要走开的嬷嬷,忙道:“文——文嬷嬷,怎么是你?你只管在房里陪着夫人说笑就是了,跑到外面做什么?” 文嬷嬷垂下头,低声道:“老爷,因朝中陈司马的寿辰要到了,你方才吩咐夫人准备一份寿礼的,因夫人不知道那几匹玄色织金蟒缎在哪里,让我来问问老爷。” 李遂叹道:“即便如此,随便打发了小丫头来问一声就是了,又让你跑什么?她还真拿你当——” 文嬷嬷飞快地打断了李遂的话,道:“老爷,因大家都忙着,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如今已经是府中的人来,自然还替夫人做事。” 李遂又看一眼窗外,寇越已越走越近了,忙道:“你告诉夫人,我等会儿命人给她拿过去就是了。有人来了,你赶紧进去吧。” 文嬷嬷低眉顺眼地答应了,忙又从后门往内院去了。 寇越已带着姚黑儿走了进来。 看到姚黑儿的第一眼,李遂就心中一动,这女子,眉眼之间,为何有几分熟悉? 这女子,已盈盈下拜,口内称道:“见过镇边大将军。” 李遂只管沉默,这女子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也不敢起身。 寇越低声提醒道:“将军!将军!” 李遂仿佛这才清醒过来,轻轻“哦”了一声,温和地道:“姑娘,你站起身,将你和寇将军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可使得?” 姚黑儿低声道一个“是”字,从地上起来,便将关于自己身世和进济延城的原由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李遂轻轻点点头,道:“你可是京城人氏?” 姚黑儿慌忙矢口否认:“将军,小女子是安顺府人氏。” 李遂摇摇头,道:“不对,你是京城人氏。我虽在济延城多年,京城也是去过几次的。你的口音,明明是寒城人。你和寇将军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是假的,对吗?” 姚黑儿慌了,没想到自己一张口,就被镇边大将军识破了,难道他竟然认出了自己?姚黑儿拿不稳李遂的心理,只得低了头,一言不发。 旁边的寇越,也感到了一丝异样的气息,又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那里,只是不知所措地看看李遂,又看看姚黑儿,想替姚黑儿辩白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遂端起桌上的茶,掀开盖子,却并不喝,只管盯着杯子出神,半日又道:“你说你姨妈家姓杨,你外祖母家,又是姓什么的?” 姚黑儿顺口编道:“将军,我外祖母家姓钟。” 李遂放下茶杯,站起身,背着手,绕着垂头侍立的姚黑儿,转了两圈,道:“姑娘,我这里有间空房,你在里面略等一等,我和寇将军还有话说。等我们说完了话,你就和寇将军回府。” 姚黑儿没想到这将军忽然又来这一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看看寇越,寇越也是一脸茫然。 不容两个人多想,李遂便叫道:“来人啊!”一个小厮应声而来,李遂道:“不用你,去内宅叫一个小丫头来。” 不一时,一个清秀的小丫头就走了出来,李遂吩咐道:“你将这名女子,领到夫人院子旁边的耳房内,略坐一坐。”小丫头答应了,对姚黑儿点点头,笑道:“姑娘,请随我来。” 姚黑儿又施了一礼,刚要跟着小丫头往内走,李遂又道:“且住!”走过来,低声对那小丫头道:“你让文嬷嬷给这位姑娘送杯茶去。” 小丫头不明就里,忙笑道:“老爷,这算什么事?何必劳烦文嬷嬷,我送去也是一样。” 文嬷嬷?姚黑儿心里一动。 李遂脸色一沉,道:“照我吩咐的话去做!” 小丫头见老爷动怒,不敢反驳,忙答应了,又冲姚黑儿伸了伸舌头,笑道:“姑娘,这边请!” 寇越一脸狐疑地看着姚黑儿随了小丫头进去,又看看脸色凝重的李遂,急切切道:“将军……” 李遂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话,叫着寇越的字,道:“度阡,你在我身边,已经有十来年了吧?” 寇越忙站起身,抱拳道:“正是!末将这些年来,全靠将军栽培。就连末将的武功和排兵布阵的招式,也多得将军指点。将军差不多就是末将的老师!” 李遂笑道:“此时无事,咱们不过叙叙旧,度阡你坐下说。” 寇越挠了挠头皮,重新落座,笑道:“当年末将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又刚好接到父亲的家书,说母亲病重,正在伤心落泪,将军刚好巡营,看到我掉泪,还笑话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后来将军听说了我家里的事,立刻就放了我半个月的假,还给了我五十两银子,让我给母亲看病。将军不仅对我有再造之恩,对我母亲,也有救命之恩。” 李遂笑道:“人都说,忠臣孝子,你担忧母亲的病,是孝子所为,我岂能不帮?既是孝子,就必定是忠臣,提携你,对我自然也是有帮助的。怎么样,如今果然不错,你成了我最得力的干将呢!” 寇越心内隐隐有些明白,道:“将军若是有什么事吩咐末将,末将定然万死不辞。” 李遂看看房内无人,脸色越发露出怪异的神色,低声道:“若是我做了违背圣意的事,你又该如何?” 寇越心内一惊,忙又站了起来,坚定不移地道:“将军一向光明磊落,我相信将军若是违背了圣意,也定是事出无奈。末将自然是誓死捍卫将军的举措!” 李遂满意地捋捋胡子,点点头。 隐隐约约之间,似乎有两声惊叫,从后院传来。但很快就被哗哗的雨声,遮掩住了。 第27章 劫后重逢 文夫人和儿媳妇柳氏,在人市被富商买走,坐在富商的车上,往济延城去的时候,婆媳两个人心中皆是惴惴不安。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命运?是成为打扫圊厕的脏乱婆子,还是成为浆洗衣物的低等下人?不管怎么样,以后大约是免不了被呼来喝去的日子了。 不过,这还不是文夫人最担心的,丈夫和儿子、孙子,都命赴阴曹,自己一大把年纪,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做些粗活累活也算不得什么。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儿媳。破旧的衣衫,凌乱的发髻,并没能遮掩住她的细腻肌肤,娇媚姿容。 虽然,柳氏已经三十岁了,但因为一直养尊处优,故而保养的非常好,看上去,最多也就是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且有一股脱尘超俗的高雅气质。文夫人最担心的,是儿媳妇被人欺辱。虽然柳氏看起来柔弱,却性子刚烈。她若是有个好歹,自己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儿子和孙子? 买她们的富商,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胖胖的圆脸,看起来很和善;长长的几绺胡须,倒显出几分儒雅来。可能是因为天气热,他手里总是摇着一把鹅毛扇。 在寒城的时候,这位富商对文夫人婆媳俩一点都不客气,常常大呼小叫的;出了寒城之后,这富商一改前两天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两人礼遇有加。他让这对婆媳坐在一辆红顶翠帷的车子里,住什么样的店,吃什么样的饭,都要提前来到车边,用颇有些恭敬的口气,和文夫人商议。 有了富商做榜样,他身边的几个跟随,对文夫人婆媳,则更是恭敬。 走到离寒城一百多里地的一个市集,一行人吃饭的时候,刚好看到路边有人在卖一个丫头,这富商便买了这个丫头,命她服侍文夫人婆媳。 文夫人和柳氏相互对视一眼,脸上满满的都是诧异,这是买了自己去做奴仆的,还是买了自己去做主子的?但两个人谁也不敢多问。 带着满腹的疑问,婆媳两个跟着富商,来到了济延城。 车子停在一所非常庞大的府邸的后角门,富商引着这对婆媳,穿宅越院,来到一间华丽的书房。书房前的院子里,陈列着兵器架子,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应有尽有,擦得锃明瓦亮,寒气森森。 文夫人心内猜度,这无论如何,也不像是商人之家,而是与自己家中那栋将军府,颇有几分相似。恍惚之间,她甚至觉得,可能是自己的丈夫根本就没有死,派人来救自己了。 富商请文夫人和柳氏,在书房内坐了,又命人拿了茶来,便转身出去了。 不一时,一位身高八尺,褐色脸膛,穿着盔甲的将军,走了进来,看他的打扮,应该是刚巡查回来。 这将军一见文夫人,竟倒身下拜,口内称道:“嫂夫人,让你受惊了!” 文夫人真的受惊了,她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直到将军施礼完毕,又站起身来,她细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是丈夫昔日的好友李遂。 李遂和姚典,当年同样都是随在先帝身边,打下了许国江山的功臣。战场上的出生入死的友谊,比任何友谊都更珍贵。 前些年,李遂进京面圣的时候,文夫人自然也是见过他的。 文夫人哆嗦着嘴唇,拉过旁边的儿媳,道:“这是你李叔父,快些拜见了!” 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的柳氏,只得慌忙按照婆婆的话,对着李遂道了个万福。 文夫人摇头道:“不够!不够!孩子,给你叔父磕头!他救了咱们娘俩儿的命了!你这个头,也是替为娘磕的。” 柳氏忙要磕头的时候,已被李遂一把拦住,道:“嫂夫人,我不敢当!都是我去晚了!听说还有个孙女,已是不知道往哪里去了。” 提起孙女,文夫人不由得泪眼婆娑,又勉强笑道:“兄弟,你对我们已经是天大的恩了——”一语未毕,已泪如雨下。 李遂也忍不住掉了泪来,叹道:“七八年前,和姚兄在京城一别,不想再也不能相见。姚兄一生,赤胆忠心,为许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竟落得如此下场,实在令人痛心伤情!” 文夫人咬牙骂道:“都是昏君无道!我夫君何尝有谋逆之事?只因他原先交好祯王,被昏君忌恨在心罢了。” 李遂叹道:“不用嫂夫人说明,我又怎能不明白?姚兄的为人,我是最清楚的。嫂夫人如今面临这样的处境,说不得还要在我家中委屈些日子。在这济延城中,我总还可以保护得了你们二人。只是嫂夫人的身份,也不好亮明的,只得请嫂夫人和侄媳妇暂时以……以……” 文夫人心内明白,忙道:“我都明白,以后我们就是府中的下人。还请老爷不要刻意对我们好,免得被人看出来,我们婆媳,倒是也不在乎什么了,只恐连累了将军。这济延城虽说离京城甚远,军中也难免可能会有昏君的耳目。” 李遂忙又深深一躬,道:“多有得罪,嫂夫人见谅!” 便转身唤人进来,命往内宅中请出夫人,又和妻子颜夫人交代明白,嘱咐她以后多照看文夫人婆媳,给她们一些简单的房内事情做,尽量不要让她们出来。 颜夫人也知道事关重大,忙答应了,就让文夫人随在自己身边,闲时陪着自己说说话,抹抹骨牌;安排柳氏帮着做些针线女红。 这婆媳两个,自从进了将军府,过得倒也还算不错。只除了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骤然间失去亲人的痛,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像贪婪的恶魔一样,吞噬着两个人的心。每逢此时,文夫人便觉得像是有万枚钢针扎在心窝里一样。睡梦中,她常常会发出绝望的惊呼,陡然间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 颜夫人很体贴地安排文夫人和儿媳妇住了一间房。文夫人每每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都能看到柳氏,坐在身边垂泪。然后,婆媳两个,披着外衣,坐在窗前,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月光,听着风吹树梢的声音,直到天亮。 虽然她们并没有多少活计,虽然颜夫人常常命人将自己的饭菜拿来给她们吃,但婆媳两个,还是越来越瘦。 直到这一天,天降大雨,白昼变成了黑夜,文夫人给李遂点了灯之后,又回到颜夫人房内,刚说了几句话,就有小丫头走了进来,悄声告诉文夫人:“文妈妈,将军让我带进来一个女子,她如今就在耳房里,将军吩咐,让你给她送杯茶去。” 虽然小丫头的声音很低,但颜夫人还是听到了,笑道:“什么女子?不就是一杯茶吗?不管谁送去也就是了,何必非要文妈妈?” 小丫头委屈地撅撅嘴,道:“可不是呢,夫人,我也是这么说,反被老爷骂了一顿。” 颜夫人向来对下人们宽厚,见小丫头委屈,便笑道:“你这孩子,肯定是不会说话,惹老爷生气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转向文夫人道:“那你就送一杯茶进去,快回来,咱们还要给那个什么大人准备寿礼呢。” 小丫头忙拿了一个青瓷杯子,倒了一杯茶,放在红漆托盘里,递给文夫人,笑道:“夫人还说我不会说话,我在夫人面前这几年,早就学了些眼色了。文妈妈,你说是不是?” 文夫人也不由得一笑,接了托盘,往耳房中去。 第28章 少将军李簧 李遂其实也不能肯定,这个姓姚的女子,究竟是不是姚家人,他认为的那个姚家人。他也是前不久才听到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说神武大将军杜辛,早就另结新欢,迎娶了新妇过门,就是新任云麾将军雍栋的妹妹。 云麾将军的妹妹,自然不可能给人做偏房,那么,杜辛原来的妻子,姚兄的女儿姚黑儿,究竟去哪里了? 这件事,究竟要不要告诉文夫人?犹豫了很久,他认为还是瞒下来的好,这位经历了家庭巨变的嫂夫人,如今瘦骨嶙峋,似乎一阵风都能吹的倒,她再也经受不了另一个打击了。 这位姚姓,自称名叫翠菱、气质高贵的女子,被寇越认为可能是奸细的女子,眉眼之间,和文夫人依稀倒有四五分相似。 话又不能说明,只能让她们见上一面,是不是,也就有了答案了。 得到了寇越斩钉截铁的回答之后,他也放心了,他知道这员爱将,绝非口是心非之辈,也不是面谀奉承之徒。算算时间,如果她们真是母女,也该相认过了。 想到这里,李遂就有些坐不住了,对寇越道:“你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寇越刚要说话,李遂已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转入后堂去了。 “今天这位将军有些反常。”寇越在心中无奈地想道,无聊地踱到了窗前。 外面的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在窗前罩起了一层白茫茫的雨幕,在地面上打起了一个个硕大的水花。几盆开满了粉红色花朵的杜鹃,在狂风中摇曳,在暴雨中挣扎。南墙边的荼蘼架,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只有院子西边的兵器架,巍然屹立,丝毫不动。 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从门口进来,并不走两边的游廊,却偏偏要穿过雨幕,一阵小跑,直奔房内。到了廊下,他脱去身上的蓑衣,又摘了斗笠,抖了抖上面的雨水,自言自语道:“活见鬼!怎么这么大的雨!” 窗边的此时寇越才看清楚了,正是李遂将军的独子李簧,便忙从房内走了出来,拱拱手,笑道:“少将军,这是做什么去了?” 李簧不提防屋里有人,听见声音,忙转过身,笑道:“度阡兄!原来你在这里。”又往房内探了探头,道:“我父亲不在这里?” 寇越忙道:“我来和将军说句话,他方才进里面去了,让我等着。” 李簧“哦”了一声,笑道:“我父亲让我去买几条上好的紫貂皮,这刚出门,就下成这样了,东西也没买成,还淋了一身的雨。” 两人一边携手进了房内,寇越一边问道:“好好的,将军怎么想起来买紫貂皮了?且眼看着往夏天走了。” 李簧冷笑道:“你不知道,如今朝廷中管兵马粮草、军用物资的,是新任的司马陈大人,咱们如今在人家手里捏着,人家不满意,就不给你发粮草、军用物资。济延城几十万大军,没有朝廷调拨这些,只靠着这附近百姓的税赋,是一天也支撑不了的,故而只得百般讨好这陈大人,听说他的生日要到了,父亲只得准备些寿礼去。这一两日准备停当了,说是派我送过去呢。我倒真不想做这桩事,又恐父亲生气,偏又摊上这样的鬼天气!” 寇越无奈地摇摇头,叹道:“我是一直在边关的人,只知道领兵打仗,对朝中的事不了解,这位陈大人究竟是谁?” 李簧又是一声冷笑,不屑地道:“提起这位陈大人,可是了不得,人家虽说文不成,武不就,但却有一个好女儿,是今上的西宫宸妃娘娘,极得宠的,连皇后也奈何她不得,故而人家的父亲,才得了这个好差事。我们这些为边疆安宁,立下汗马功劳的人,倒不如一条裙带有用。这许国——” 寇越忙打断他的话,劝道:“少将军何必动怒?有些话更是万万不能说的。咱们只做好咱们分内的事,也就是了。哪国哪朝,没有几个仗着裙带关系上位的人?也只得隐忍一些罢了。” 李簧正要说话,只见李遂已从后面走了出来。 他方才只是悄悄在耳房旁边,看了看房内抱头痛哭的母女们,便进房内告诉夫人,命小丫头请这对母女往文夫人的房内说话。又和夫人略略交代了两句,便出来了。 寇越和李簧都忙站起身,李遂对李簧道:“貂皮买了吗?” 李簧在父亲面前,丝毫也不敢随意,毕恭毕敬地垂手站立,赔笑道:“爹,你看看这个天气,我刚到市集上,就下起雨来了,只得慌忙回来了。等明日雨住了,儿子再早些去。” 李遂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回你自己房内去吧,不用进去见你母亲了。”儿子出门前,要和父母请示;回到家中后,要和父母汇报一声,这是李家的规矩。故而父亲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李簧一脸茫然,但看看父亲一脸严肃,他也不敢多话,只得又施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李遂走到窗前,看了看院子,空无一人,因为大雨,下人们都躲到耳房去了,他方才退回来,对着寇越,弯下腰去,深深就是一躬。 慌得寇越直跳了起来,又慌忙跪下,道:“将军有什么话,只管吩咐就是了,将军和我的父辈一样,我怎敢受将军的礼,折煞我了!” 李遂伸手将寇越扶起,长叹一声道:“你可知道,那个女子是谁?” 就着烛光,寇越清晰地看到,这位戎马半生,铁骨铮铮的将军,眼中隐隐有闪烁的泪光,心内愈发诧异起来,迟迟疑疑地道:“将军,她究竟是谁?” 李遂背过身,用袖口蘸了蘸眼角滑下来的眼泪,方才又回身对寇越道:“她是原护国将军姚典之女。” 虽然寇越身在边关,虽然寇越从不爱打听朝廷中的那些事,但是一年前,祯王谋逆,连同姚家被抄的事,在许国无人不知。 寇越还清晰地记得,消息传到济延城中,镇边大将军李遂的脸色,阴沉得像霜雪一样,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那位总是摇着鹅毛扇,在李将军身边寸步不离的唐继,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两三个月。 寇越心内什么都明白了,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李遂看了看寇越,又缓缓道:“我与护国将军,本就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我相信他绝对不会谋逆,他的家人,更不该受到牵连。他的夫人和儿媳妇,我早已收在家里,前些日子,又听说他女儿被婆家休了,只是苦于不知道她流落到了哪里,想寻又没处寻,不想被你救了。你是她的恩人,也就是我的恩人一样。” “哦,哦,哦!”寇越慢慢恢复了常态,忙道:“将军只管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再和任何一个人说,哪怕是贱内跟前,我也会紧守秘密的!” 李遂紧紧盯着寇越的脸,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否则也不会告诉你。你既然将人送来了,我就该给你一个答复。以我的意思,就不让她再回去,在我家里和她母亲,还有嫂子,团聚几天,说说话,以后她有什么打算,悉听她的安排。” 不回去了?寇越的心里,有一丝淡淡的失落,忙又正色道:“她既是将军的好友之女,自然是由将军来安排,才是更合适的。只是——只是——” 李遂奇怪地看了寇越一眼,寇越忙道:“只是她胳膊上的伤还没有,将军还要照拂着些。” 李遂似乎松了一口气,道:“这个你放心,我府中也有上好的金疮药,让她母亲和嫂子,亲自帮她换,也就是了。” 寇越想了想,再也没有别的话了,只得向李遂告辞。 李遂笑道:“忙什么?下雨天,留客天,吃了饭再去,左右今日也没什么要紧事。”一时摆上酒菜,李遂又命家人唤了李簧来作陪。 三人听着雨声,饮着琼浆,又聊些军中之事。似乎,内院中的母女重逢,已经离他们很远很远了。 第29章 返程 此时,姚黑儿正坐在文夫人和柳氏的卧房内,三人默默相对,用巾帕互相擦着对方脸上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眼泪。 泪眼朦胧中,姚黑儿悄悄打量这间卧房,一张平实的大炕,上面铺着厚厚的棉花床褥,另有两条杏红色的绫子锦被,一个小巧的木质炕桌;炕头有两个深红色的樟木衣箱;大炕的对面,是一张硬木妆台,放着一些简单的饰物;妆台旁边,一个木制盆架,上面有一个大铜盆。 母亲和嫂子身上的穿戴,也非常简单,皆是普通罗绢衣衫,颜色极其素淡,头上也只戴了两根银簪子。 文夫人见女儿打量房内,忙勉强笑道:“黑儿你不知道,颜夫人对我们极好的,只是我们不便暴露身份,故而房间也布置的简单了些。” 姚黑儿点点头,她又岂能不知?李家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救了母亲和嫂子,这就是天大的恩了。自己难道还要计较别的么?事实上,也只有藏身于奴仆们中间,才是对母亲和嫂子最大的保护。 此时,文夫人也渐渐缓过神来了,她这才想起来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忙急切切地问道:“黑儿,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那杜家,就不管你吗?怎么会允许你一个人乱跑?” 姚黑儿的心,一阵剧痛,她该怎么说?告诉母亲,自己被杜家休了?杜辛就是陷害父亲的凶手之一? 她看看鬓髪皆白、瘦骨嶙峋、神色黯淡、满脸凄惶的母亲,这还是当年那个将自己抱在膝上,教自己“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母亲吗?还是那个终日里欢笑言言,举手投足皆是贵族气派的夫人吗? 她又看看满面憔悴,皮肤松弛,一言不发的嫂子,遂咬咬牙,道:“娘,嫂子,你们和我一起回去吧!” 文夫人惊异道:“往哪里去?难道去杜家?若是被人知道了,会不会连累了贤婿?” “贤婿”?多么讽刺的一个称呼。直到这个时候,母亲还在替那个人头蓄鸣的东西着想,还生怕带累了他。 姚黑儿苦笑道:“不是,我在安顺府另有一间房子,也颇能生活。咱们母女,姑嫂,好歹守在一起。另一个,我也怕你们在这里久了,被人察觉,带累了李叔父。” 文夫人越发想不明白了,道:“黑儿,你怎么会在安顺府有房子?你不是该在杜家吗?”忽然又醒悟了过来,轻呼道:“难不成——” 姚黑儿清楚,这件事是遮掩不住的,早晚都要告诉母亲,只得咬牙道:“是的,娘,我被杜家休了。还有三个女儿,也都和我在一起。不过我如今也算衣食不愁,且生活的自在。你们只管和我去罢!” 李家的人,一直没有来打扰这母女、婆媳三人,只是派了一个小丫头,送了一提篮饭食。 这个小丫头的到来,提醒了姚黑儿,她还没有去叩拜颜夫人。等小丫头将饭菜在炕桌上摆好了,姚黑儿赔笑道:“这位姐姐,劳烦你回一声颜夫人,看她是否有空闲,我想去给夫人磕头。” 小丫头一边合上空食盒,一边笑道:“姑娘,夫人已吃了饭,正闲着呢,你若是去,随我来就行了。” 文夫人和柳氏也忙站起身,要同姚黑儿一起去,姚黑儿忙阻止道:“娘,嫂子,你们只管先吃饭,我去去就来。” 颜夫人正在房内和一个满头珠翠的少妇说话,看见姚黑儿走来,心内也知道必定就是文夫人的女儿来,便吩咐道:“你们都出去吧,我和这姑娘说几句话。不叫你们,不许进来!” 少妇从姚黑儿的身边经过,姚黑儿忙蹲下身子,行了个万福的礼,少妇略微弯了弯腰,算是回礼,便匆匆忙忙走了,走到门口,又细心地将房门掩了。 颜夫人盯着消失在门口的身影,轻轻对姚黑儿道:“这是我儿媳妇,你该叫嫂子的,她心内也略明白一些,只是不好明说的,你别怪她失礼。” 姚黑儿点点头,跪在地上,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颜夫人拉她在身边坐下,抹着眼泪道:“好孩子,我知道不让你磕头,你心里过不去的。其实这也没什么,你父亲和你叔父是战场拼杀出来的过命的交情,我们岂能坐视不理?这些日子以来,你叔父也一直在派人寻找你的那个侄女,你只管和你母亲、嫂子,在我们家里住下,总少不了你们的吃穿。” 姚黑儿勉强笑道:“婶子,大恩不言谢。只是我怕在府中久了,被人察觉,倒拖累了你和叔父。且我如今在外面也能生活,故而来向婶子谢恩,另也想带了我母亲和嫂子走。” 颜夫人沉默片刻,道:“你说的也是,你母亲在我们家里,终究只能是奴仆的身份,我也过意不去的。只是这件事,还要和你叔父商议一下,我却做不得主。” 姚黑儿慌忙站起身,赔笑道:“婶子误会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因我三个女儿还在安顺府的一个山村里,我是必须要回去的,身为女儿,孝敬母亲,是我分内之事,故而想接了母亲一起走。” 颜夫人诧异道:“我听你叔父说,杜家……杜家另娶新妇,难道连他家的女儿也不认了吗?怎么孩子们也和你在一起?” 姚黑儿苦笑一声,将事情说明。颜夫人气得破口大骂:“怎么会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竟然连亲生女儿都弃之不顾,任由孩子自生自灭!”又叹道:“孩子,你一个女子,养三个孩子,已属不易,再加上你母亲和嫂子,只怕就更难了。” 姚黑儿脸上闪烁着坚毅的光芒,她道:“婶子,我母亲可以在家里教导几个孩子,我虽有个原先的丫头跟着我,她识字不多,不能教导孩子读书,且也照顾不过来三个孩子,总是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也分了我许多精神去,有了我母亲,也可以好一些。” 颜夫人叹道:“既是你主意已定,等我和你叔父说。倒是有一件事,我那个儿子,不日就要进京,你们可以同他一路,到了寒城,再分开各走各的,总安全一些。” 姚黑儿方有了一些喜色,忙道:“若是如此,自然更好了。” 商议已定,姚黑儿又给颜夫人磕了头,方回到房内。 晚上,三个人睡在炕上,直说了一夜的话。虽然姚黑儿不想告诉母亲,自己曾经经历了多少艰辛,但吞吞吐吐之间,还是说了不少出来。文夫人越发的泪眼朦胧,拉着女儿的手,只是叹道:“我的儿,苦了你了!苦了你了!” 姚黑儿望着闪烁的灯光,缓缓道:“娘!只有我们人还在,就还有机会!” 文夫人含泪点头。 三日之后,李府中备齐了给司马陈大人的寿礼。紫貂皮、带叶参、金银器皿、绫罗绸缎,整整装了两车。李簧亲自押送,另有一二百名士卒护卫。姚黑儿一家三口,皆换了男子装束,随在队伍之中。 济延城的几位官吏,前来送行。 白盔白甲,骑着白马的寇越,也在其中。姚黑儿有意无意地看向那几个送行的人,寇越也正好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两人同时轻轻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第30章 团聚 因为陈大人的寿辰迫近,一行人不得不昼夜兼程,风尘仆仆,往寒城赶去。 离寒城还有五十里地的时候,姚黑儿便和李簧在一个岔路分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临分手的时候,李簧漫不经心地将一个包袱,放在文夫人和柳氏乘坐的车上,轻描淡写地道:“家父准备的几样东西,先时忘了给你们了。” 姚黑儿初时并不介意,以为不过是几件衣服或者补品,目送李簧带着人走远了,姚黑儿才返回身,看到母亲正对着打开的包袱发呆,忙也伸头来看,发现里面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 先时不给姚黑儿,大约也只是怕姚黑儿不收。 李簧虽然是个武将,可也着实心细。 傍晚时分,三人已经踏上了返回单家村的小路。 依然还是那条坎坷不平的乡间小路,田地间却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金灿灿的麦子已经成熟了,正等待着辛苦了一年的农人来收获;绿油油的菜地里结满了瓜菜,在落日的余晖下,闪着宝石一般的光芒。不时有农夫牵着耕田的老黄牛,慢腾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有一群不知名的鸟儿,在啾啾鸣叫,呼朋引伴,相约返巢。 从二月中旬出发,往济延城寻母,到今日回来,姚黑儿用了两个半月的时间。出发的时候,她压根就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找到母亲和嫂子;回来的时候,她不仅接回了母亲和嫂子,还知道在遥远的边疆,有一位位高权重的李叔父,明白姚家的冤屈。 姚黑儿更相信,绝对不会只有一个李叔父。 只要敢走出去,就会有收获。 这是姚黑儿对这次济延之行的体会。 带去的金银,除了被匪徒抢了去的二三十两,还有去程花费的,其他的一点没动,且又增加了一笔银子。虽然,这笔银子是李叔父一家送给自己的,但若是作为做生意的资金,又有何不可呢?若是能累积起来了财富,加倍的还给李叔父,也不算辜负李叔父对自己的恩典。 想到这里,姚黑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变得这么会算账了?这还是那个清高的、视金钱如阿堵物的贵族小姐吗?清高,不能当饭吃;阿堵物,才是最实用的;但也许,还有比阿堵物更重要的…… 又是一个既欢喜又伤悲的场面。 又惊又喜的钟翠菱忙要跪下,给文夫人和柳氏磕头,已被文夫人一把拉住,又是笑又是泪地道:“孩子,我都听黑儿说了,多亏了你,她们才能度日。你已是黑儿的妹妹了,也就是我的女儿。” 钟翠菱亦含着眼泪笑道:“就算我是老夫人的女儿,也是该磕头的。”到底磕了三个头才起来。 琼儿和珮儿,已经认不出来,面前这位憔悴老迈的老太太,就是自己那位雍容华贵的外祖母,那个衣着简朴、神情凄凉的中年妇人,就是自己的舅母。姊妹俩躲在墙角,羞怯怯地看着大人们又哭又笑,不敢靠近。 只有对往事没有任何记忆的玖儿,扯着翠菱的衣襟,张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来到家中的三个人——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她连母亲都不记得了。 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一个梳着杩子盖的小脑瓜从门缝挤了进来。姚黑儿忙对着那个小脑瓜招手道:“铁柱,快进来!黑姨给你带的有好吃的!” 小脑瓜后面那个灵巧的小身子,立刻就欢快地挤了进来,仰着沾了黑灰的小脸,茫然地看着房内两个陌生人。 姚黑儿笑着对母亲道:“这是邻居家的孩子,名叫铁柱,我们刚搬来的时候,也多亏了他们家帮忙呢。” 文夫人忙蹲下身子,和铁柱说话的功夫,柳氏已忙拿了两盒子在路上买的点心,笑着递给铁柱。 铁柱扭捏着不肯拿,姚黑儿笑道:“这是你柳姨,和我、和你钟姨,都是一样的,只管拿了,回家给你奶奶和你娘吃。” 铁柱闻着盒子内一阵香气扑鼻,馋虫早已被勾了出来,只是不好意思的,听黑姨这样说了,便忙接了,停顿了一下,又挠挠头皮,才补了一句:“谢谢柳姨!” 文夫人欢喜地笑道:“好个憨直的孩子!” 铁柱却早已踅到了琼儿身边,低声道:“琼儿妹妹,我们出去玩吧!他们几个都等着你呢!” 姚黑儿道:“铁柱,好孩子,你先把点心给你奶奶送回去,再告诉你奶奶,我等会儿去给她请安。一会儿来和琼儿妹妹玩,好不好?” 铁柱又挠了挠头皮,道:“黑姨,是不是家里来客人了,琼儿妹妹不能出去玩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道:“说这孩子憨直,却又什么都懂!没什么不能玩的,只是略等一等。” 铁柱欢快地答应了一声,捧着两盒点心,飞一样去了。 暮色已慢慢笼罩了过来,姚黑儿便请母亲看着珮儿和玖儿,将翠菱腾出来去做饭,琼儿帮着烧火,自己打点了从济延回来的路上买的一匹蓝色团花罗绢,两双布鞋,两只风干鸭子,请嫂子帮自己一起拿了,往单家去答谢,并请单老太的安。 不用问就知道,自己不在家的这两三个月,单家没少帮忙,否则翠菱一个人带三个孩子,可能连做饭的时候都没有。 单老太见了这些礼品,好一番推辞,最后也不免收下。 回到家里,姚黑儿、柳氏又和翠菱一起做饭,忙乱了好一阵,终于将饭菜摆上了桌。 终究是骨肉至亲,这一会儿功夫,珮儿和玖儿已经和文夫人非常亲热了,玖儿乖乖地坐在外祖母跟前,让外祖母给她扎辫子,珮儿咯咯地笑着,在旁边不断捣乱,一会儿用草棍儿去戳妹妹的小脸,一会儿又去咯吱妹妹,玖儿要梳漂亮的小辫子,又不敢乱动,只得用脚去乱踢腾。 晚饭很丰盛,一道干烧鸭子,一道人参炖鸡,一碟子糟鱼,一碟子油烹大虾,一盘青菜豆腐,一盘红烧茄子,另还有一大盆大杂烩的炖菜,一坛上好的京国酒。 这些菜蔬补品,有的是在济延城临走时,颜夫人送的,有的是刚在路上时,姚黑儿买的。 姚黑儿举目望去,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三位二三十岁的中青年女子,三个嗷嗷待哺的女童,这是如今的姚家,所有的人口。 曾经的姚家,单是奴仆,就有好几百口。每逢年节,家里的大花厅内,人影憧憧,唱戏的,说书的,表演杂技的,上菜的,伺候茶的,拿巾帕的…… 钟翠菱给每个人都满上了一杯酒,姚黑儿举起杯子,笑道:“今日团聚难得,惟愿我们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说毕,眼中已荡漾着一层泪花。 四个大人,都一饮而尽。 琼儿低声道:“娘,我也要喝了吗?” 姚黑儿用手帕擦去琼儿脸上刚才因烧火而落下的黑灰,笑道:“你不用,抿一抿就好!” 琼儿乖巧地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却依然被呛的咳嗽起来。 众人都笑了起来,笑出了眼中的泪花。 第31章 惊雷 这一年时间,姚家过的很幸福,也很温馨——如果不去想其他事的话。 姚黑儿又换上了自己的男子装扮,在东荫城中租了几间店铺,开了一个饭馆。有了钱,自然是什么都好说的。东荫城虽然不大,但也在交通要道上,南来北往的客商非常多。是个人就要吃饭,客商们手里有钱,更是要吃好的。 厨师和掌柜的,都是她花了重金聘请来的。厨师的手艺非常好,掌柜的算盘打得非常精,饭馆的生意,红红火火地就起来了。 最初,姚黑儿不太放心,常住在店里,三五天才回单家村一次。后来慢慢掌握了规律,知道一天买多少菜蔬,能有多少进项,杂项开支有多少,也就不用天天盯着了,三两天亦或四五天去一次,将自己从山里收来的野味、山珍,送到后厨,再盘一下账,收一下钱,每月也有上百两银子的进项。 琼儿不用再出去捡柴了,每天和珮儿一起,跟着外祖母念书。她完全遗传了外祖母和母亲的聪明敏慧,诗词歌赋,一点就通,过目不忘。 最初,铁柱少了琼儿这个一起捡柴的小伙伴,心里便有些悒悒不乐,好在单家这两年的经济状况也大为好转,也不指望天天让铁柱去捡柴,又经姚黑儿多次劝说,铁柱便也常来和文夫人学习念书识字,虽长进不快,也渐渐认识了几个字。 钟翠菱和柳氏,每日里做饭、浆洗,另外再负责缝制一家人的衣衫、鞋袜。因为全都是手工,故而活计也不算少。 钟翠菱又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在家里垒了一个鸡窝,养了七八只鸡;院子前面又开了一小块菜地,种了些豆角、丝瓜、青菜。 姚黑儿笑说翠菱越来越像个农妇了,又说家里如今也不缺这些吃得了,何必这样操心?翠菱笑道:“不过是顺手的事,自己种的菜,养的鸡,新鲜着呢。”姚黑儿便也由着她了。 秋天的时候,后山上的炭窖又开始烧炭,卖炭的收益,虽然比不上饭馆,但也很稳定。有单葫芦和单老太把关,姚黑儿也不用太操心,不过就是炭烧出来了,她拉到县城,还卖给去年那个炭行。 除了一家人的开支,姚黑儿将攒下来的银子,全都装在一个小匣子里,埋在房子的西北角。钟翠菱每次看到姚黑儿小心翼翼地搬开地上的花盆,掀开一块地砖,取出里面用油布包裹的小匣子,将新赚的银子放进去,就笑姐姐越来越像守财奴了。姚黑儿笑而不答,她的心里另有一个打算。 再有几天,就是四月十八日了。这是文夫人的寿诞之期。去年的这个时候,姚黑儿和母亲、嫂子,正在从济延城回来的路上,又不便让同行的李簧知道,故而只是在饭馆不落痕迹地给母亲叫了一碗长寿面,今年,姚黑儿早就在谋划着,要给母亲好好过个寿诞。 家里的灶台后来又重新砌了,添了个灶眼,加了一个热水的内膛,但终究没有饭馆里的方便,菜式也没有饭馆里的全。姚黑儿交代厨师,四月十八日那天,好好做几个大菜,她要带回去。她计划十七日就住在饭馆里,等上午厨师做好了菜,她直接带回去,全家人好好乐呵一天。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如今东荫城中,有一种又轻软又透亮的薄纱,姚黑儿准备买一些回来,将窗纱都换了,另外做几个帐子防夏日的蚊虫。因为文夫人和柳氏的到来,原来的炕不够用了,姚黑儿另外又买了两张紧致结实的小床,自己和翠菱住,让母亲、嫂子和几个孩子,都睡在炕上。如今天气热,让母亲单独睡床,或许更舒适一些。 十七日这天,天气很阴沉,一团一团的乌云,笼罩在空中。姚黑儿的心情却很轻松,她笑道:“若是下了雨,也没什么不好,明日咱们在家里,赏雨吃酒,才更有趣味呢!” 钟翠菱手里捧着刚从鸡窝里扒出来的鸡蛋,笑道:“姐姐越来越乐观了,什么事都能想到好处来。若是明日在路上遇了雨,我看姐姐还能不能笑出声来。” 姚黑儿不以为然地笑道:“这有什么?我车上常年备着斗笠和蓑衣呢。现在天气又热,下场雨才清爽!” 中午吃了饭,姚黑儿将收来的山珍和野味,装在车上,嘱咐翠菱道:“我走了,你在家里尽心着些,明日中午不用做饭,等我从饭馆带回来。”想了想,又道:“你还是蒸一锅米饭,这个饭馆里的,倒不如咱们家里的好。” 钟翠菱忙不迭地答应了,牵着几个孩子,和文夫人、柳氏,一起送了姚黑儿出门。 姚黑儿轻快地一扬马鞭,这匹已经陪伴了她两年的白马,一声嘶鸣,哒哒哒地往前飞奔而去。 初夏的田野,一片碧绿,微风吹动,像绿色的绸缎一样,缓缓荡漾。 从单家村通往东荫城的路,是姚黑儿再熟悉不过的。她轻轻闭上眼,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慢慢侵袭过来,还有野花的香味,蜜蜂的清唱,田间老牛厚重的“哞哞”声,农人吆喝老牛的“喔喔”声。 若是生来就是一个农夫,也许亦并没有什么不好。 马车刚刚进了东荫城,一阵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姚黑儿忙催着白马快走,终于赶在大雨倾盆而下之前,到了饭馆。 店铺里,从掌柜的到跑堂的伙计,都并不知道,这位年轻英俊的老板,其实是个女儿身。他们只知道,这位老板精明能干,谁在他面前,也不敢弄虚作假。 掌柜的姓钱,老板上次回去的时候,就交代了,今天下午会来,已早命几个伙计在饭馆的后门等着,卸马车上的山货;也早已将账目整理的清清楚楚,等着老板来核对。 姚黑儿在门楼下,看着伙计们将货物都搬到了厨房,便转身进了内堂,雨已经如银河倒泻一样,没头没脑地泼了下来。 钱掌柜捧着算盘和账簿,满面堆笑地走过来,道:“姚先生,我都已整理好了,你核对一下。” 本来,原先钱掌柜要按照规矩,称姚黑儿“老爷”的,姚黑儿嫌这个称呼实在别扭,便笑道:“钱掌柜,你比我还大二三十岁,我哪里当得起,只叫我先生就行了。” 钱掌柜笑道:“这却论不得年龄,我既在老爷手下讨饭吃,就该这样称呼。” 姚黑儿道:“你哪里是在我手下讨饭吃?钱掌柜是在帮我赚钱,我又不是买了你家里去做奴仆,还是称‘先生’好。” 钱掌柜这才改了口。 此时,姚先生见钱掌柜捧了账簿来,也不客气,翻开账簿,细细查看。钱掌柜的账目做得非常清楚,且姚黑儿离开,也不过才三四天的时间,故而没多久,就对完了账。钱掌柜又拿过来一个钱袋,道:“姚先生,这几天赚的银子,都在这里了,另外按照店里的规矩,留下十两碎银子,做临时之需。店里的规矩,是每个月二十日,放伙计们上个月的月钱,这月钱,是就用这笔银子,还是姚先生下次再带来?” 姚黑儿想了想,道:“就用这银子吧。这一下雨,路上难免要不好走,我明日回去,总得等路上好走了,再来。” 因说到这里,姚黑儿便又想起来,对钱掌柜道:“你去告诉厨房,请他们辛苦一下,明日将我要带回去的菜,提前一个时辰准备好了,我要早点回去,只恐路上耽搁了。” 钱掌柜忙答应了,又将那包银子锁在柜台里,亲自往厨房去吩咐。 饭馆的后院里,有一间专门给姚黑儿休息的房子。姚黑儿看此时无事,便走到房内,点亮油灯,拿了一本新买的《后汉书》,细细品读。读到“光武初骑牛,杀新野尉乃得马”时,不由得轻轻一笑,原来那位出身皇族,后来又成了东汉开国皇帝的刘秀,也曾经连马都没有。 忽然,一道刺目的闪电,将黑暗的夜空撕裂了一个口子,又穿破窗棂,刺向这间小小的房舍,姚黑儿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得天空中一声炸雷,“咔嚓嚓”的巨响,震耳欲聋,惊得姚黑儿手中的书,“啪嚓”一声,掉了下来。 第32章 诡异的寂静 次日早起,雨停了,但天空依然阴沉沉的。后院中的一棵粗壮的老榆树,经过昨夜暴风骤雨的摧残,折了一条胳膊粗细的枝条,一个小伙计正在将这根枝条,拖出后院;另一个小伙计,正在清扫地上的被打下来的落叶。 姚黑儿一夜都没有睡好,不断破窗而入的闪电,接连响起的炸雷,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她黑着两个眼眶,踱到厨房,看到厨师带着几个帮手,已经在忙碌了,又加上了一句:“辛苦诸位,还要再加快一些!只因下了雨,路上定然会泥泞些,只恐走的慢,耽误了!” 厨师是个忠厚人,又见老板说的恳切,便越发加快了动作,又催促几个帮手:“石头,你那个肉丝,再切细些,动作再快些!” “二虎,你快去杀鱼!” “赖子,鸡汤的火小一点!” 姚黑儿略站了一会儿,只得走了出来。大堂内,两个干净利索的小伙计,正在揩抹桌子,见姚黑儿出来,都忙弯腰赔笑。 姚黑儿对他们点点头,信步走到街上。这是东荫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也是东荫城唯一一条铺了青石板的道路,一大早就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昨晚那么大的雨,此时在这条街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街面上的店铺,都已在开门营业,有伙计在门口摆上了招牌,也有伙计在清扫店门口的杂物。 对面也是一个规模很大的饭庄,名叫高家酒楼。店主高老板,矮矮的个子,短短的胡须,圆滚滚的肚子,黑黢黢的皮肤,此时正在门口剔牙,见姚黑儿走了出来,忙拱手道:“姚老板!发财!发财!” 人都说,“同行是冤家”,这家比姚黑儿的店,要早开好几年的饭庄,自然不可能喜欢对面去年才冒出来的同行,两家一直都是暗中较劲的关系,只不过不便撕破脸皮,见了面,彼此都还算客气。 姚黑儿也忙拱手还礼道:“高老板发财!”说着,便各自走开了。 姚黑儿在街上胡乱转了转,忽然想起来珮儿曾说,想吃些糕点,便转身往一家糕点铺去。 糕点铺的伙计热情地迎来上来,笑道:“先生,我们店里的糕点,都是师傅们凌晨就起来做的,又新鲜又好吃,您来点什么?” 姚黑儿略微看了看,让伙计包了一匣子金丝枣泥酥,一匣子桂花水晶糕。 小伙计一边手脚麻利地打包装,一边笑道:“先生,我们店里有个新品,叫鸳鸯马蹄糕,是我们师傅在寒城,好不容易学来的,香糯软滑,又带着马蹄的爽脆,极是美味,您要不要来点?” 鸳鸯马蹄糕?姚黑儿心中一动,这是母亲往年最爱吃的,只有寒城一家糕点铺中才有,如今东荫城也有了么?只怕母亲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了,便忙道:“给我装两匣子!” 小伙计满脸是笑,脆生生地应道:“好嘞!鸳鸯马蹄糕,两匣子!”将打好包装的几盒子点心,一起递了过来,笑道:“你老人家收好!一共二钱银子!吃好了您再来!” 姚黑儿付了钱,提着几盒子点心又在街上转了一圈,见也没什么该买的,便踅回饭馆,只见厨房已经所有的菜都备好了,装在几个大食盒,心中满意,又交代钱掌柜和伙计们道:“我这两日不在店里,钱掌柜多费心!你们小心着些,钱掌柜的话,你们都认真听。到了二十日,钱掌柜准时给你们发月钱。” 早有一个机灵的小伙计,将姚黑儿的马车套好,牵到了店门口,姚黑儿将几个食盒和点心,都放到车上,又细心地固定好了,对钱掌柜拱拱手,笑道:“有劳!”便打马往城外走。 一出了城,路面便泥泞起来,好在还算宽阔,走起来也并不太难。 单家村前面的那条小路,道路越发泥泞不堪,马的脚步也慢了下来。因为是阴天,姚黑儿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按照往常的速度,从东荫城到单家村,大约一个多时辰,今天至少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了。姚黑儿心里有些着急,生恐耽误了中午给母亲庆寿,便使劲在马身上抽了一鞭子,白马委屈地嘶鸣了一声,脚步却并没有快多少。 “钟翠菱!你这个乌鸦嘴!”姚黑儿在心里抱怨了一句,虽然明知道这也怨不着翠菱,但抱怨出来,心里痛快多了。看看四周无人,姚黑儿站在马车上,扯着嗓子,又大喊了一声:“钟翠菱!你这个乌鸦嘴!” 一只乌鸦,“哇哇哇”地叫着,从不远处飞了过来,俯冲下来,好奇地看了姚黑儿一样,又展翅往空中飞去。 前面的泥地里,隐隐有一个紫红色的东西,走得近了,姚黑儿才发现,这似乎是陷在泥里的一只绣花鞋。谁家的女子这么不小心,将鞋落在了泥里?姚黑儿顾不得多想,她在马身上狠狠地抽了一鞭。 又在泥路上跑了约有两刻钟,终于远远地看到单家村的影子了,姚黑儿情不自禁地伸长了脖子往前探望。 往常,每逢姚黑儿快要回来的时候,三个孩子都会在村口等着她,远远地看着马车来了,便会撒着欢跑过来,争抢着第一个坐上母亲的马车,争抢着母亲买来的点心吃食等。 此时,单家村越来越近了,姚黑儿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身影。不仅没有自己那三个孩子的身影,也没有别人家孩子的身影。 “或许,是路太泥泞了吧!母亲不让几个孩子出来,才是对的,否则一会儿一人弄一身泥。”姚黑儿在心里暗自揣度。 越走越近了,姚黑儿心里开始诧异起来。虽然单家村的人口不多,可往常总会有几个人在村里走动的,或是去田里忙碌,或是去山上砍柴。村口,也总是有孩子们玩耍或者捡柴的身影。越是下雨,这些孩子们越是兴奋,偷偷背着大人,也要跑出来踩泥水,弄得一身泥,回家被大人打的哇哇直哭,也不耽误他们下一次继续玩泥。 今天,这个村子,一丝诡异的宁静。没有任何人出现,村口的单东家,院门紧闭;再往前是单大头家,院门也是紧闭;第三家是单风家,竟然还是院门紧闭。 虽说昨天下了雨,也不至于一个人也不出来啊? 难道有什么事发生? 第33章 泥水里的那只鞋 一丝不详的感觉,紧紧地攥住了姚黑儿的心。她忽然醒悟过来,这泥泞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许多杂乱的马蹄印,很明显,这并不是自己这匹马的蹄印。因为这些马蹄印,是朝着村外的方向去的。且自己只有这一匹马,不可能踩出这么多蹄印。 村子里,只有自己家里有马,单家有一头牛,别人家再没有了。 这些马蹄印,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有什么人来了村里?自己进村的一路上,并没有看到一个人影,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不容姚黑儿多想,她已来到了自己家门口。姚家的状况,同样让姚黑儿顿时眼前一黑,在家家关门闭户的单家村,只有姚家的院门洞开,门口乱七八糟地丢着些被撕破的衣服,砸烂的箱子,连根拔起的花草、蔬菜,那口原本应该在灶台上的铁锅,此时也躺在门口的泥地里,中间烂了一个刺目的黑洞。 姚黑儿的心疯狂地跳了起来,她的身子,也不由得哆嗦起来,上下牙齿也不听使唤地互相敲击着,她没有勇气像往常一样,高声呼唤家人出来拿东西,她跳下马车,疯了一样地冲了进去。 房内空无一人,空无一人,空…… 头内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直冒,耳中嗡嗡作响,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 空无一人的房内,一片狼藉,床倒了,炕塌了,桌子烂了,椅子散架了,几本书被撕成了碎片,一个砚台碎在地上,溅了一地墨汁,狰狞得像龇牙咧嘴的恶魔。 姚黑儿顺手扶住了门框,才没有倒下去。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在姚黑儿的身后响起。 姚黑儿缓缓转过身,是单葫芦那张憨厚的脸,此时这张脸上,写满了惊恐。 “黑……黑兄弟……”木讷的汉子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黑兄弟,翠菱妹子和三个孩子,都在我家里,我听见马车声,赶紧过来的……” 三个孩子没事,翠菱没事,太好了!母亲和嫂子呢?短暂的侥幸过后,姚黑儿心中又是一惊,她向单葫芦投过来询问的目光。 单葫芦避开了她焦灼的眼神,低着头道:“你也来我家里……就什么都清楚了……” 姚黑儿松开了门框,跌跌撞撞地走出来,单葫芦赶忙伸手扶住她。 单家,三个孩子齐刷刷地躺在单老太的炕上,额头上搭着一块蘸了凉水的巾帕。张二姐不时地将旧巾帕取下来,再换上一块新浸了凉水的巾帕。 由于昨天晚上的惊吓,再加上淋雨,三个孩子都发了热。 单老太将同样受了惊吓,说不出来话的铁柱,紧紧抱在怀里,不时摸摸他的额头,生恐他也发了热。 钟翠菱的衣衫上,溅满了泥水,她哆嗦着身子,坐在炕头的椅子上,目光有些呆滞地看着走进门来的单葫芦和姚黑儿,嗫嚅着轻轻叫了一声:“姐姐。” 姚黑儿一下子扑了过来,抓住翠菱的胳膊,疯狂地问道:“翠菱,究竟怎么了?我娘和嫂子呢?” 钟翠菱眼中又掉下泪来,想说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哆嗦了半天,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犹犹豫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 姚黑儿一把抢了过来,发现这竟然是一张大理寺的公文:查犯官姚典家眷文氏、柳氏,原被卖身为奴,竟私自逃逸,着捉拿归案。刁民姚黑儿,胆大妄为,私藏逃奴。本应同罪,然上天有好生之德,故只将姚黑儿逐出安顺府界,不得在京城五百里范围内居住。即日起十日内,搬离所在居所。若有违背,与文氏、柳氏,一同问罪! 姚黑儿眼前一黑,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苏醒过来之后,姚黑儿疯了一样推开众人,直奔门外,踩着泥泞的道路,一口气奔到单家村外,捡起陷在泥水里的那只紫红色的绣花鞋——果然是嫂子柳氏的。 她绝望地坐在泥水里,将那只鞋抱在怀里,失声痛哭。不难想象,昨夜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母亲和嫂子,是怎样被绑在马队的后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在泥水里被拖行;她悔恨交加,若是她不将母亲和嫂子,从济延城接来,而是还让她们住在李叔父家里,也许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事。 她举起那只鞋,在自己脸上,左右开弓,狠狠地扇着,直到被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拉住。她疯狂地冲着胳膊的主人大叫:“别管我,让我死了吧!” 两天之后,原本病得奄奄一息的姚黑儿,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有的人,是没有资格生病的。比如,现在的姚黑儿。 两天时间,她已变得瘦骨嶙峋,因为消瘦,那双原本就大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眼中的光芒,令人有些心惊,绝望?怒火?狠毒?仇恨?也许,都有吧。 如此复杂的眼神,却偏偏长在了一张平静如水的脸上,更让人捉摸不定。 她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又挪开了墙角的花盆,掀开花盆下的地砖,打开里面用油纸包括的小匣子,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看来,那天晚上的黑暗和大雨,帮了姚黑儿一个忙,那群疯狂的人,虽然将屋里翻了个底朝天,值钱的首饰和衣服,都被抢了去,却并没有人发现花盆下的秘密。 这个小匣子里,还有一百两黄金,二百两白银。 姚黑儿又苦笑了一下,她心里清楚,这些金银,是不可能买通大理寺那些胃口庞大的人,让他们将母亲和嫂子放出来。但是,若能买通几个官吏,让自己和母亲见上一面,总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又是一阵苦笑,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钱,竟全部要用来送给那些让自己活得生不如死的人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还不是因为他们掌握着大权,掌握着百姓的生死!要怨,只能怨自己不是权贵! 只是,这些钱,究竟该送给谁?寒城中,还有可以帮助自己的人吗? 不管怎么样,总要去试一试,试了,就可能有办法,不试,永远都没有办法。 她捧着小匣子,神魂落魄地走到房内。这两天,房内已经被单家人帮着,收拾好了。只有塌了的炕,还歪在那里;这两天,她们只能睡在两张小床上。三个孩子慢慢退了烧,翠菱也好多了,但因为忙着照顾姚黑儿母女四人,翠菱没时间做别的,家里这几天的饭食,都是单家送来的。 村子里的其他人家,因为那天晚上都受了惊吓,这几天不敢来姚家走动。姚黑儿也并不在意,毕竟,山民们都是胆小的人,他们不知道,姚家究竟犯了什么错,会惹来大队的官兵。 钟翠菱一边给琼儿扎着头发,一边默默地看着姚黑儿收拾行囊,看到姚黑儿准备出门,她才轻轻说了一句:“姐姐,你一路小心!” 姚黑儿点点头,牵出那匹白马,轻轻抚了抚马鬃,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此时,姚黑儿万万没想到,她这次寒城之行,会遇上一个根本没想到的人。 第34章 灰衣人 姚黑儿在大理寺的附近转了两天,没有找到一点机会。 出入的官员,皆是前呼后拥,根本不容她上前。直接找狱卒吗?连大理寺的门都进不去,又上哪儿去找狱卒?没有人引见,有银子也花不出去。 虽然京城内还有父亲原先的几个好友,但是有了太子少傅王亦的教训,姚黑儿也根本不敢再去找别人。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姚黑儿心急如焚。 第二天傍晚,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悄悄来了。 姚黑儿在大理寺附近晃悠了一天,眼看着天色转黑,只得要回客栈。 刚走出没多远,就有个青衣打扮的人,走过来拱手笑道:“这位小哥,我家主人见你一表非凡,想请你借一步说话,不知道使得使不得?” 一表非凡?姚黑儿看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衫,心内暗自疑惑,这家的主人,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一表非凡的?转念一想,自己此时也没有别的事,没准结识一个人,就能有一个机会呢;再说,此时自己难道还有什么好怕的么?想毕,便淡淡地道:“你家主人贵姓?此时又在哪里?” 青衣人的脸色很谦卑,恭敬地道:“我家主人此时就在前面的酒楼里,等你到了一看便知。” 酒楼是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想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来。想毕,姚黑儿更放了一层心,道:“既是如此,请你在前头带路。” 不一时,两人就来到一座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极为气派的酒楼跟前,正门口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块乌木牌匾,上书金光灿灿的三个大字——迎客楼。 青衣人规规矩矩地做了个请的姿势,姚黑儿犹豫了一下,抬手整了整衣襟,正步走了进去。 二楼最里面的一个雅座内,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身穿银灰色长袍,头戴玄色长冠,背对着房门,站在窗前,俯瞰楼下的人来人往。 青衣人带上房门,悄悄退了下去。 姚黑儿一看见这个身影,就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她恨不得立刻就冲过去,将这个身影撕成碎片,再狠狠地踏上一脚。但她知道,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 她只能怒冲冲地打开房门,转身就要离去。灰衣人并不转身,声音低沉地道:“黑儿,你难道不想知道你母亲的事?” 姚黑儿的手,僵在了打开的房门上,她犹豫了一下,又将门合上,才咬着牙厉声骂道:“你害了我全家,如今又派人将我母亲和嫂子抓了去,还问我想不想知道?你这个人头畜鸣的东西!我和你没有话说!”说完了要说的话,她又拽开房门,要往外走。 “怎么?你认为是我派人将你母亲抓起来的?”灰衣人并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地道。他缓缓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姚黑儿,道:“你把门关上,若是被人听到了,只怕对你不大好!” 难道不是他做的事?姚黑儿心里疑惑起来。 灰衣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脸上浮现出一丝嘲讽,又道:“若真是我做的,我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吗?你难道还能将我怎么样吗?另外,请你用你那博学多才的脑瓜子想一想,为什么大理寺放过了你?你难道不知道,按照本朝的法令,窝藏逃奴,与逃奴同罪?你觉得是谁在帮你?” 对了,就是这该死的嘲讽的表情,是姚黑儿最厌恶的。她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手却不听使唤地将房门关上了,因为——这个人说的,似乎有一定的道理。 她挺了挺脊背,脸上蒙上了一层冰霜,似乎这样就可以让她穿上不受伤害的盔甲,冷冷地道:“你有什么话,快说吧。” 灰衣人轻轻笑了笑,道:“你终究还是这个脾气。你知不知道,你在大理寺门口转了两天,早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你再转下去,只怕就会被当做图谋不轨的人,给抓起来了!” 姚黑儿脸上也浮现出一丝嘲讽来,她从鼻孔里发出一声轻笑,道:“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吗?家被抄了,父兄死了,娘和嫂子也被抓进去了,一起死了倒也干净!省的某些人再费心思!” 灰衣人在桌子边坐了下来,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道:“你要不要喝杯茶?” 姚黑儿面无表情地道:“不必了,我怕茶里有毒!” 灰衣人将茶一饮而尽,轻蔑地道:“你既然什么都不怕,还怕茶里有毒吗?” 姚黑儿将双臂抱在胸前,冷冷地道:“我不是来和你打嘴仗的,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陪着你磨牙,你要没什么话说,我就走了!” 灰衣人用指头在桌面上弹了两下,脸上浮现出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愧意,又立刻收了去,道:“你母亲是救不了的了,你若是想见她一面,我倒是可以帮忙。” 听了这句话,姚黑儿才细细地审视了灰衣人一番,脸上浮现出不信任的表情,冷笑道:“请问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 灰衣人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脸上显出一丝恼怒来,拿起桌上的茶杯,使劲一捏,茶杯已碎成了渣子,他冷笑道:“你说了这句话,不后悔吗?” 后悔吗?不后悔吗?姚黑儿的内心在挣扎,这个人可以信任吗?不信任他,又该去找谁? 她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灰衣人将手里的茶杯渣子扔在桌子上,站起身,冷笑道:“既然如此,你可以走了。” 走?不走? 姚黑儿心里继续在挣扎,强压了一下心头的怒火,尽量用了缓和的口气,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灰衣人拍了拍手上残存的茶杯渣子,尽力掩盖起脸上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冷冷地道:“因为你是我三个女儿的母亲。” ??? “哈哈哈——”姚黑儿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中透着悲怆和凄凉:“我是你三个女儿的母亲?你三个女儿你都遗弃了,还在乎她们的母亲?” 杜辛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恼怒地盯着狂笑不止的姚黑儿,道:“别笑了!再笑店老板就要过来了!” 姚黑儿收起笑,用袖口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这个理由没有说服力,换一个!” 杜辛走到姚黑儿面前,用两根指头,轻轻掂起姚黑儿肩头的衣服,将她从门口扯开,轻蔑地道:“你要是想见你母亲,明天巳正时分,到紫光街的葛记印子铺门口等我,要是不想见嘛——”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令人厌恶的嘲讽的笑:“悉听尊便!” 说完,开了门就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姚黑儿一眼,冷笑道:“记得换一身好点的衣服,像个阔公子的样子,才说的过去!” 杜辛那沉重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姚黑儿靠着墙,身子无力地滑到了地面上。她用胳膊抱着双膝,又将头埋在双膝上,无助地哭了起来。 第35章 同行是冤家 一夜无眠。 姚黑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杜辛的话,究竟有几分是真的?这件事如果不是他做的,又会是谁做的?单家村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小山村,进出的人根本没几个,究竟是谁发现了母亲和嫂子的身份,这个人又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这样做,究竟对他又会有什么好处? 明天,自己究竟该不该按照杜辛的话,到葛记印子铺去等他?如果不去,自己还有别的选择吗? 母亲和嫂子,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按照许国的法令,逃奴会被鞭打一百,监禁一年,还归旧主人。可是,旧主人明明是李叔父手下的唐继,冒名买的,大理寺又会将人还给谁去?这件事,会不会被调查出来,连累到李叔父和唐继? 越想越头疼,越想越没了主意。 假如这件是真的不是杜辛做的,杜辛会不会知道,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如果他肯去查,总能查出来,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帮自己。 姚黑儿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慢慢相信杜辛的话了。她赶紧提醒自己,这个杜辛,是一个什么样的禽兽!他为了荣华富贵,出卖了岳父一家,他为了迎娶新欢,抛弃了妻子女儿,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对了,问题就在这里,似乎杜辛做事,只看对自己有没有好处。有好处的事,丧尽天良也要做;没有好处的事,他却是懒得做的。举报母亲和嫂子,显然对杜辛并没有什么好处。难不成,这件事真的不是杜辛做的? 那么,他又为什么要帮自己呢?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窗户开始发白了。姚黑儿揉了揉疼痛欲裂的头,翻身坐了起来。 洗漱完毕,她走到楼下,小伙计忙迎了上来笑道:“客官,这么早?要吃点什么吗?” 姚黑儿摆摆手,小伙计很识趣地退了下去。 寒城是一个很繁华的城市,客栈前面的这条街上,从五更开禁之后,在路边摆摊做小生意的人,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全都冒了出来,卖胡饼、菜饼、灌肠、香煎果子的,卖衣服、鞋帽、汗巾、饰物的,菜市、鱼市、打卦、卖药的,应有尽有。直到宵禁,才忽然又一起消失了。 那些店铺,自然也不甘落后,在小摊位出现后没多久,便也陆续开张。 姚黑儿在街上转了转,到一家小食店吃了一碗稀粥,一个胡饼。又想起杜辛说,让自己换一身好点的衣服,可自己为了不引起注意,带来的都是粗布褐衣,便欲找一家绸缎庄,买一件罗缎的长衫。 这条街走到尽头,有好几家大型的绸缎庄,绸缎庄的旁边,有成衣铺。姚黑儿背着手,边走边想着心事,忽然听见前面一阵吵闹声,忙抬头去看,只见一群人围着,却正是那几家绸缎庄的所在之处。 姚黑儿本是无心听人争执的,只因要买衣服,只得挤了进去,准备买了衣服就走,又听两个人吵得正凶,便忍不住也看了两眼。 吵架的双方,一个是穿着褐色寿字团花绸衣的中年男子,身材微胖,面红耳赤;一个是穿着玄色绸衣的老年男子,须发皆白,因为怒火,气得正浑身哆嗦。 只听那老年男子怒气冲冲地道:“胡掌柜,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你竟然到处诋毁我,说我家的绸缎都是次品,你究竟是何居心?若不是几个常来的主顾和我说起,我还通不知道呢!难怪我们家这几个月,生意越来越清淡,原来都是你在背后捣鬼!” 中年男子脸上浮现出一丝羞愧,却立刻又抹除了,捋了捋胡子,强作镇静地道:“金掌柜,你说话要有根据,我看着你这么大年龄的份上,又和先父有交情,什么时候对你不尊敬了?你竟然这样诬陷我!谁说我捣鬼了?你倒是拿出证据来!” 老年男子的胡子也气得抖了起来,怒道:“人家好心告诉我,我难道还出卖了人家?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里不清楚吗?人在做,天在看!我劝你做人厚道一点,大家是同行,公平竞争是本分,若是使下三滥的手段,小心遭报应!” 中年男子的脸越发红了,听了这话,更是怒上心头,捋一捋袖子,就要冲过来:“你这个糟老头子!你胡说什么?你说谁下三滥?下三滥的事,你难道还没有做过的?你家的生意,是怎么起来的,你心里也有数吧?” 旁边看热闹的,看着要打起来了,赶忙上来劝阻:“罢!罢!罢!都是做生意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一人让一步!一人让一步!胡掌柜,你年轻,说不得吃点亏,让金掌柜说两句就说两句了!金掌柜!你是老人家,不要和晚辈计较!” 姚黑儿心里有事,也不想多看,便穿过人群,到成衣铺中,挑了一件翡翠色的罗质长袍,又买了一块樱草色的头巾,正要付银子,忽听街上一阵大乱,有人高声叫:“打!打!今天打死一个算一个!” 成衣铺的小伙计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着姚黑儿说的:“自古‘同行是冤家’,原先多要好的两家人,只因做了同一种生意,就闹成这样,简直成了仇人!你背地里中伤我,我暗中诋毁你的。” 姚黑儿心内忽然一动,忙道:“这两家究竟是怎么了?” 因满大街的人,都看热闹去了,小伙计正在店里寂寞,巴不得有人和他聊聊,便低声道:“还不是争生意?你看今天像是那位金掌柜有理,事实上当年金掌柜也没少使歪招,原先这里有一家唐记绸缎庄,生意红火的不得了,当时金掌柜仗着儿子是衙门里的一个小官吏,三天两头暗中摆治唐家,唐家的生意慢慢就下去了,这金家才起来的。后来这金家的儿子犯了错,被革了职,如今也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一报还一报,再不会错的。” 姚黑儿一边掏出银子,一边笑道:“看你年龄不大,知道的倒不少。” 小伙计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笑道:“这位客官见笑了,我也是听我们老掌柜的说起来,才知道的。他常交代我们,做生意千万小心,别有什么把柄被人抓住。”一边说,一边拿了戥子来,称了银子,又用银剪铰下一小块,要还给姚黑儿,却见这位客官忽然阴沉了脸,连找还的银子也不接,匆匆就走了。 小伙计“哎——”了一声,见姚黑儿毫无回头的意思,便自己偷偷笑道:“是你不接的,不是我不找给你,我且乐得落个白财!” 第36章 探监 姚黑儿在街上头昏脑涨地走着,直到一下子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一辆手推车上,被狠狠地撞到在地上,那人气咻咻地骂道:“怎么走路的?这么大的一辆车子看不见啊?我一边吆喝,你一边还是只管往上撞!” 姚黑儿不回答,也不道歉,从地上爬起来,又继续往前走。那人在背后奇怪地道:“这个人,看着长得倒白净,难不成倒是个哑巴?” 小伙计无意间的话,像醍醐灌顶一样,浇醒了姚黑儿。自从她将母亲和嫂子接了来,这一年的时间,唯一的改变就是在东荫城开了个饭馆,因为姚黑儿精明能干,厨师的手艺又好,不免就冲击到了对面的高家酒楼。 若是说最近结了仇的,也就只有这高家酒楼的老板了;自己家里出了事,收益最大的也就是这高家酒楼了。 她曾经隐隐约约听钱掌柜说过,这高老板有一个表兄,就是在大理寺做什么主簿的。故而高老板在东荫城,几乎无人敢惹。自己一贯以为奉公守法,规规矩矩做生意,按时按数交税银,没有什么不是,也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看来,原因就出在这里了。只是这高老板,究竟是怎么知道自己的母亲和嫂子,是“逃奴”呢?再转念一想,其实也不难,有一个大理寺任职的表兄,要查什么能查不出来?说到底,还是人家手里有权! 姚黑儿凄凉地苦笑一笑,前几天赶着马车往东荫城去,准备带了饭菜回来,给母亲做寿的时候,还觉得若是生而为农夫,也没有什么不好。如今看来,这想法多么荒谬可笑!平民百姓,只不过是权贵人家砧板上的一块肉,人家想怎么砍就怎么砍,想怎么剁就怎么剁! 她的目标,似乎也越来越清晰了。 她在自己的胳膊上,狠命掐了一下,迅速返回客栈,换了新买的衣服,匆匆下楼,看到路边有卖折扇的,顺手又买了一把折扇,往紫金街的葛记印子铺走去。 骑着黑马,穿着官服的杜辛,带着两个小厮,在葛记印子铺门口,正等得不耐烦,远远看见一个穿着翡翠色长袍,带着樱草色头巾,手拿一把折扇,玉树临风的一位公子,骑着一匹白马走来,不由得在心内喝了一声彩:“好俊朗人物!” 等此人走近了,杜辛立刻拉下脸来,冷冷地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姚黑儿因为此时要求杜辛,只得隐藏住心中的厌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抱拳拱手道:“有劳久候!” 杜辛也不答言,纵马往前就走,姚黑儿只得随在他的马后,往大理寺而来。 一切都是杜辛早已疏通好了的,自然一路畅通无阻。狱卒是一个三十多岁,瘦小枯干的汉子,见了杜辛,满面赔笑:“杜将军,我们大人都吩咐好了,请随我来!” 自己徘徊了两天,却连门都进不来的地方,有权贵之人领路,一切都不同了。姚黑儿心里,又泛起一阵酸楚。 杜辛将两匹马交给跟着自己的两个小厮,吩咐道:“你们在这里等着!” 小厮不敢违拗,忙答应了。这两个小厮,姚黑儿并不认识,想必杜辛也是有意挑选了两个新进府中的下人。 “看来,这个杜辛,倒也不能小看了,虽是一介武夫,倒也有些心细之处。”姚黑儿心内暗道,自己因怕被下人们认出来,而特意买的一把折扇,倒显得多余了。 进了牢房,下了一层台阶,走进一条阴暗潮湿的长廊,一股腥臭气味便扑面而来。昏暗的光线,令人目眩;作呕的气味,令人头晕。 姚黑儿使劲压抑着焦躁不安的情绪,尽量做出平静如水的姿态来,默默跟着两个人,往前继续走。 在长廊尽头,一间低矮的石牢门口,狱卒停住了脚步,笑道:“杜将军,就是这里了。”又冲着牢内高声叫道:“文氏!柳氏!妈的,别在里面装死了,出来!有人来看你们了!” 杜辛脸色一沉,厉声道:“你说话略尊重些!” 狱卒一愣,忙又变换出笑脸来,点头哈腰地道:“杜将军说的是!小的莽撞了。” 杜辛摆摆手,冷冷地道:“你到外面去罢!让我们自在说会儿话!” 狱卒又是一愣,忙又赔笑道:“是!是!是!将军若是有什么吩咐,小的就在前面,一呼即到!” 牢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个人从草垫子上爬了过来,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姚黑儿的心,想是被火球炙烤着;她的胸膛,压抑得像要炸开了一样。等这个人爬到了栅栏门口,姚黑儿慌忙跪在地上,往栅栏内伸出手,将她散乱的头发抿上去,才发现这是嫂子柳氏。 柳氏看到姚黑儿,显然也是吃了一惊,虚弱无力地问道:“黑儿,你怎么来了?”又转头看看杜辛,眼中更是充满了疑惑。 姚黑儿抹了一把脸上汹涌而出的眼泪,颤声道:“娘呢?娘呢?” 柳氏惨然一笑,用手抹了抹嘴角的血痕,回头低声叫道:“娘,黑儿来了。” 一声轻微的呻吟声,在黑暗处响起。姚黑儿的手死死地抓着栅栏,恨不得将这胳膊粗细的栅栏,咔嚓一声掰断。 缓缓地,又有一个人从黑暗中爬了过来,及至看清楚了牢外的两个人,文夫人的脸上满是惊恐和担忧,她从栅栏内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姚黑儿,焦虑地道:“黑儿,你怎么来了?快走啊!小心连累到你!” 看到母亲和嫂子的样子,姚黑儿浑身冰冷,手脚不听使唤地哆嗦着,她绝望地哭道:“娘,我不走,让我进去,把你换出来吧!看到你这样,比那刀子剜我的心都疼啊!都是我害了你!要不是我——” 文夫人厉声阻止道:“黑儿!你胡说什么!” 姚黑儿猛然惊醒了过来,自己差点当着杜辛的面,将李叔父说出来,她慌忙掩了口,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杜辛一样,杜辛见她看自己,忙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转身背对着她们。 文夫人又轻轻拍了拍姚黑儿的手,轻轻地笑道:“黑儿,娘活了这么大年龄,该享的福都享了,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你以后,千万好生抚养那三个孩子,琼儿越来越懂事了,娘倒是着实惦记着她,珮儿倒有些顽皮,不过比琼儿更聪颖呢,玖儿也长得好大了,都认了三四十个字了……” 姚黑儿心内一动,她明白,这是母亲要用三个孩子来打动杜辛,希望他能适可而止,不要再与自己为难。 她又悄悄看一眼杜辛,这个男人的背影像木桩一样。 文夫人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的光,她道:“黑儿,见了你,娘也没什么好惦记的了。只是还有一句话嘱咐你,若是有机会,找到你侄女儿,娘就死也瞑目了……记着娘的话,娘去了!”说着,不等姚黑儿反应过来,她已猛然站了起来,对着石牢的墙壁,用尽全身的力气撞了上去。 姚黑儿一声惨叫,一个“娘”字还未出口,已被人紧紧捂住了嘴,另一只强有力的胳膊,使劲卡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疯了一样地想扑上去的企图。 她拼命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呜呜咽咽的声音,双手使劲拍打着那个抱着她的人,双脚也在使劲踢腾着,却被卡的越来越紧,直到动弹不得。 狱卒也闻声赶了过来,慌慌张张地问道:“杜将军,怎么了?” 杜辛冷漠的声音,在姚黑儿耳边响起:“没什么,犯人撞壁自尽了。我这个兄弟是读书人,没见过这个,被吓到了。” 狱卒也吓了一跳,忙用钥匙打开牢门,进去仔细查看的空隙,只听得一声佩刀出鞘的声音,接着就是“噗嗤”一声,柳氏的身体,也开始抽搐起来,不一会儿就不动了。 狱卒也有点吓呆了,忙转过身,结结巴巴地道:“杜……杜将军,你……你老人家亲自看着的,是犯人拔了我的刀……刀,自……自尽的,不与……不与小的相干!” 杜辛感觉到怀里的姚黑儿,已经软绵绵地晕了过去,他冷冷地道:“没错,我看着的,我会替你作证的。你招呼几个人,将这里处理一下,我先走了!” 第37章 假痴不癫 等姚黑儿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睡在一张柔软舒适的床上,身上盖的是粉红色合欢花图案的锦缎薄被子,头顶是薄荷色绣祥云的轻纱帐子。 头疼,心疼,脖子疼,四肢疼……她缓缓想起来了,方才在那间阴暗潮湿的牢房中,发生的一切,撞壁而亡的娘,拔刀自刎的嫂子……她“啊”地一声惊叫,弹身坐了起来。 床对面是一张刷着暗红色大漆的桌子,有一个人,正在桌子前,端着一杯茶,不紧不慢地啜饮。 她掀开被子,连鞋也不穿,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抢过那个人手里的茶杯,对着雪白的墙壁,狠狠地砸了过去,“咣当”一声,茶杯四分五裂,茶水溅的满屋子都是。姚黑儿又抓起茶壶,狠狠地砸;脸盆架,砸;椅子,砸;铜镜,砸…… 姚黑儿发疯的时候,那个人一脸冷漠,翘着二郎腿,视若无睹地坐着。 房内再也没有什么好砸的了,姚黑儿筋疲力尽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门外响起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房门口停住了,一阵谨慎的敲门声后,一个声音在门外问:“大爷,你老人家有什么吩咐吗?” 杜辛扬着声音,对着门口道:“没事,就是砸了些东西,你放心,开出单子来,该多少钱,我赔就是了。” 门外的人沉默了一会儿,又赔笑道:“大爷,小的劝二位,有话好好说——” 杜辛打开房门,从袖子中取出一张银票,扔到伙计身上,道:“滚!” 终于哭够了的姚黑儿,扬起憔悴的脸,绝望地道:“你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杜辛的声音更冷,像是从三九天的冰窖里挖出来的,来不及解冻,就直接扔给了姚黑儿:“你怎么想的,就是怎么样的。” 这个男人,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懂过。以前,没看懂他会心狠手辣地陷害了岳父一家;如今,依然看不懂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杜辛冷冷地道:“我劝你还是按照大理寺的公文,赶紧搬家的好。不要让人等着来问你,你是怎么将你母亲和嫂子救出来的,又是从哪里将你母亲和嫂子救出来的。我知道你现在很伤痛,但还有比伤痛更重要的事——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姚黑儿心内一惊,是的,她需要赶紧走,否则可能连李叔父一家都要被连累;母亲撞壁身亡,不就是为了让自己没有牵挂的走?不就是为了避免被人逼问出李叔父一家? 以李叔父的豪富,买几个奴仆本来是没有什么的,但若是被查出来,他偏偏买了“谋逆”的姚家家眷,就不知道会被人作出什么文章来了。谁知道在新帝的身边,有多少觊觎李叔父镇边大将军之位的人? 这个杜辛,难道真的是在帮自己? 她疑惑地看了一眼杜辛。杜辛冷冷地又道:“你放心,你母亲和嫂子的后事,我会安排好的,虽不能给她们风光大葬,也总可以有一片安身之地。” 杜辛掂起一块落在桌子上的碎瓷片,轻轻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地道:“举报你母亲和嫂子的人,我也帮你查出来了,是大理寺的主簿宫荣,说是他有一个什么表弟姓高,两个人暗中捣的鬼。你究竟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们?” 姚黑儿轻蔑地看着杜辛,嘲讽地道:“怎么得罪的?因为我要养你的那三个女儿,所以在那个姓高的酒楼对面,开了一家饭馆,他嫌我抢了他的生意。” “哦,哦,哦!”杜辛的脸色尴尬起来,口里却轻描淡写地道:“既是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摆治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主簿,还不是小菜一碟?” 姚黑儿冷笑一声,道:“难怪有人宁可抛妻弃女,也要谋得高位,原来权力是这么有用的一件东西!” 杜辛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正要发作,姚黑儿却又带着一丝恳求,低声道:“你若是能替我做了这两件事,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了。”这声音,竟满是凄楚,让人怜惜。 杜辛再看一眼那张梨花带雨的脸,不由得心中一动,站起身走过来,要去握姚黑儿的手,姚黑儿却像弹簧一样从地上跳了起来,冷冷地道:“我已经出来好几天了,可是你说的,我要赶在期限之前,搬到离京城五百里的地方,孩子们也都受了惊吓,如今还病着,我要赶紧回去了。” 杜辛的手抓了一个空,不由得错愕了一下,却见姚黑儿又轻盈盈道了一个万福,柔声道:“那两件事,拜托将军,我们后会有期!” 转眼之间,姚黑儿已从房内消失了,只剩下杜辛一个人呆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 姚黑儿出了客栈,转过拐角处,再也按捺不住肠胃中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对着墙角,搜肠刮肚地呕吐了半天,才直起腰来,用袖口擦了擦嘴角,认了认方向,往自己原先住的客栈去了。 意气用事,其实是一种愚蠢的行为。如果能利用一下这个男人手中的权力,又何乐而不为呢?杜辛是个有仇必报的人,他绝对不会放过那个叫什么宫荣的大理寺主簿和高老板了,姚黑儿心里很笃定。 从母亲和嫂子被抓走后,自己病了两天,到寒城的路上用了一天,在大理寺门口白白转了两天,再加上今天,已经六天了,大理寺给了她十天的期限,如今已经很紧急了。必须要赶紧回去了,否则,只恐大理寺来核查的时候,几个孩子再受到惊吓。虽然杜辛不会放过宫荣,但也不可能在三两天内就抓住他的把柄,毕竟宫荣也算是一个六品官。 走吧,先走吧。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总有一天,我姚黑儿还会回来的。 回到客栈,姚黑儿看看天色已晚,却也没有耽搁,立刻就拿了行李,退了房间。 走出客栈之后,她才想起来,马呢?肯定还在杜辛那里,返回去找他要吗?还是别恶心自己了。不要吗?这匹马虽不是上好的,也要二三十两银子。对于现在的姚黑儿来说,每一个铜板都非常重要,因为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往哪里去,要花多少钱,才能让家里仅有的几个人站住脚,有衣穿,有饭吃,还有房顶遮风避雨。 二三十两银子重要,还是恶心一会子重要? 姚黑儿踌躇了一会儿,认为还是银子重要。 她只得往原先那件客栈去,刚走了两步,便站住了。因为她被一个身影挡住了,这个身影手里,牵着的正是自己那匹马。 她接过马缰绳,强忍着恶心,道了声“谢谢”,认镫上马,扬鞭就要落下,手腕却被杜辛给抓住了。姚黑儿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慌忙挣扎开了。 杜辛也忙不迭地缩了手,又递过来一个褡裢,道:“总是我对不住你,这里有二百两金子,作为你和孩子的路费吧。若是找到了落脚地,能给我送个信儿来,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不想送——自然也随你。” 二百两金子?姚黑儿心中一动。二三十两银子,都比恶心重要,二百两金子,自然更重要了。再说,这是他杜辛的吗?单是自己的嫁妆,只怕一万两金子都不止。她想起自己曾经的感悟,什么时候,都不要和银子过不去!金子也是一样! 她伸手便接了褡裢,对杜辛拱拱手,忽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鲁昌和鲁泰怎么样了?” 沉默了片刻,杜辛缓缓道:“他们都很好,鲁泰已经会跑会走了,机灵着呢,等我将来抬举他就是了……鲁昌已又娶了一房媳妇。” 姚黑儿点点头,她常常看到,钟翠菱引着几个孩子玩耍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发呆。她知道,那时翠菱在想念她的儿子,别的做不到了,替她问一声,总是应该的。 一扬马鞭,白马便撒着欢往前跑去。 杜辛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在帮自己。可是,为什么? 第38章 金绞丝镯子 单家村,姚家。 对于姚家和单家来说,这是一次非常重要的讨论,大家聚在一起的目的,就是为了商议,姚家往哪里走,单家要不要一起走。 铁柱是第一个嚷嚷着要和黑姨和钟姨一起走的,一来是因为小孩子的好奇,更重要的是不愿意失去琼儿这个小伙伴。 张二姐是有些不愿意走的,毕竟,她的娘家也在附近,若是走了,就很难再见到娘家的亲人了。 单葫芦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嘴里咬着一根草径,一言不发。 对于姚家人来说,她们在心里是希望单家和她们一起走的,毕竟只有几个妇孺的路途,必定会非常艰辛。有一个男人在身边,将会是非常有帮助的。 但是,姚黑儿也知道,故土难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更何况,她们究竟要走到哪里去,是狼窝还是虎穴,根本就是没影儿的事。想到这里,她勉强笑道:“婶子,葫芦哥,嫂子,你们还是留下吧,将来我们有机会回来,再来看你们。” 一听这话,铁柱立刻跳了起来,扯着祖母的衣襟,眼中就掉下泪来:“奶奶,不嘛!我们和黑姨一起走!” 单老太终于发话了,道:“依我说,咱们还是和姚家一起走,咱们这两年的好日子,都是姚家给咱们带来的。如今姚家有难,我们不能坐视不管。再说,我相信以姚姑娘的聪慧,也定然能给我们带来好日子。” 沉默寡言的单葫芦,也瓮声瓮气地道:“我听娘的。” 张二姐犹犹豫豫地道:“我也不是不想走,只是我爹娘年龄都大了……” 铁柱立刻从祖母身边,跑到母亲身边,滚到张二姐怀里,撒娇道:“娘,我们去吧!娘——” 张二姐无奈地揉了揉儿子头发,道:“好吧,好吧,依你!” 可是,究竟该往哪里走?大家都没了主意。 姚黑儿看着一筹莫展的两家人,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先不想那么多了。翠菱,你好好做一餐饭,将咱们村里的几户人家都请了来,和大家道个别,人家当初都是帮过我们的,明日我去趟东荫,将饭馆转给别人,多少也有几个钱。” 钟翠菱养的几只鸡,那天被官兵抓走了四五只,还有两只跑了,此时又回来了。翠菱便拜托单葫芦将两只鸡杀了,炖了满满一锅鸡汤,另外又蒸了一锅馒头,熬了一大锅菜,单老太和张二姐去将山民们都请了来。 听说姚家要走,山民们便都匆匆赶来,有拿了家里的干货的,有拿了存下来的皮毛的,来给姚家送行。 他们也隐隐约约,知道了是怎么回事,聚在姚家的小院里,有的感慨,有的伤心,有的不舍,有的叹息。 第二天,姚黑儿到了东荫,将饭馆以二百两银子的低价,转给了钱掌柜。当姚黑儿和钱掌柜在饭馆门口拱手道别的时候,她隐隐能感觉到,有一道阴冷而恶毒的目光,从对面的高家酒楼的窗后,洋洋得意地盯着她。 “你且得意吧!就是不知道,你能得意几天!”姚黑儿在心里暗道。 姚黑儿又拐到卖布匹的东市,买了两匹粗白布,当年,没有给父兄戴孝,如今,怎能再不给母亲戴孝? 钟翠菱和姚黑儿,两人忙了一夜,给全家人都赶制出一身孝服。 姚黑儿看着三个清秀却满目惊恐的女儿,缓缓地道:“从今天起,你们不再姓杜了,你们是姚琼、姚珮和姚玖。” 三个不解人世的孩子,看见母亲的眼中,跳跃着一簇火焰,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她们不明白,但却都乖巧地点了点头。 连续阴了很久的天,终于晴了,一道刺目的阳光,从窗棂中射了进来。 有些热,马上就五月份了。 院子中,有一棵去年翠菱栽下的石榴树,如今枝条疏密,满是碧绿如翡翠般的枝叶。 等不到石榴开花了,也等不到石榴结果了。 钟翠菱低声道:“姐姐,东西都收拾好了,咱们这就走吗?” 姚黑儿轻轻整理着玖儿的头发,低沉地道:“翠菱,我前天见到他了,也问他了,泰儿好着呢。” 钟翠菱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拿着的一个包袱掉在了地上,好一会儿,才听见她颤声道:“这就行,这就行!我也就放心了。” 一辆牛车在姚家门口停了下来,铁柱一脸兴奋地从车上跳了下来,高声喊叫着:“黑姨,钟姨,咱们什么时候走?” 这个时候,只有这个傻孩子还能高兴的起来。 姚黑儿无奈地摇了摇头,脸上却笑道:“这就走,我们也收拾好了。” 一家人出了门,钟翠菱要锁门,姚黑儿淡淡地道:“锁门做什么?难道还怕有人来偷东西吗?” 钟翠菱的手停顿了一下,却还是锁上了门,将钥匙小心地装好了,道:“说得准吗?也许还会回来的。” 走出单家村,有两条路,一条向南,可以通往东荫城;一条向北,向北二十里,又有一个岔路,一条向西,可以通往寒城,一条向东,是姚黑儿从来没走过的。 两家的马车和牛车,便走向这条从未走过的路。又往前走了十数里,面前又是两条岔道,往哪里走? 姚黑儿犹豫了一下,跳下车,摘下手腕上的金绞丝镯子,这是当年母亲给自己的。看看镯子,她叫翠菱:“你拿条手帕子,将我的眼蒙上。” “哎。”钟翠菱疑惑地答应了一声,却还是照着姚黑儿话做了。 被蒙上眼睛的姚黑儿,捧着镯子,心中暗暗祝道:“娘,你老人家在天有灵,指引女儿一条道路。”祝毕,原地转了几圈,将镯子抛了出去。 扯下来手帕子的时候,姚黑儿看到金绞丝镯子,在向北的一条路上,在阳光的映射下,闪闪发光。 两家人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遇到客栈,就在客栈中住下,没有客栈,就在车中休息。好在是夏季,也并不冷;碰上集市,就买上一些食物,存在车上;遇到小溪,就用车上的陶罐,取一些水。遇到岔路,不知道该怎么走,就用金绞丝镯子来决定。 铁柱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后来的路,几乎都是由铁柱来抛镯子选择的。 两家人感到筋疲力尽,心灰意冷的时候,有单老太不急不躁地稳定大家的情绪。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果然是没错的。老人家经历了不知道多少苦难,心境比任何人都平和。 张二姐虽然最初不愿意走,如今既已走出来了,便也展示出她豁达开朗的本性来,路途中的寂寞,全靠她来打发,她那张大嗓门,总是在不断和大家开玩笑,冲淡了姚黑儿不少哀伤。 沉默寡言的单葫芦,其实才是这支老弱妇孺的队伍中,最重要的顶梁柱。他几乎不说什么话,但所有的活儿都是他在做,取水,买吃的,晚上搭帐篷,砍柴烧热水……在一条山路上,他还打中了一只野兔。晚上的篝火烤兔肉,成了两家人的旅途中,最开心的一件事。 他们穿过平原,翻过山脊,踏过溪流,越过城镇。他们究竟走到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但姚黑儿心内清楚,他们大致上一直在向北走。 这一天,他们来到了一片旷野,旷野内芳草萋萋,绿树成荫;旷野尽头是高山巍峨,树木森森,不远处一条白茫茫的练带,应该是一条山溪。周围看不到有村落,也看不到行人。 似乎向哪里都可以走,又似乎向哪里都没有路。 姚黑儿又摘下了手腕上的镯子,很奇怪,铁柱这一次并没有抢着要抛,而是静静地依偎在祖母身边,一言不发。 镯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姚黑儿的脚下。姚黑儿扯掉蒙在眼上的手帕,心里有些诧异,明明抛出去了,为什么会落在脚下? 三次皆是如此。 单老太发话了:“孩子,我看这就是你母亲的意思,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 第39章 战乱 许国,进入了血雨腥风的时代。 当年跟随先帝打江山的开国功臣,有八大将军:护国大将军姚典,忠国大将军王信,镇边大将军李遂,镇南大将军彭布,讨虏大将军张广,擎天大将军秦豹,威烈大将军刘通,还有一位就是子承父功的神武大将军杜辛。 两年前,护国大将军姚典,因为涉嫌与祯王谋逆,而满门抄斩。 两年后,就在姚黑儿带着两家人四处流浪,寻找安身之地的时候,忠国大将军王信,被查出来结交关边的镇南大将军彭布,内外勾结,危及朝廷,忠国大将军王信和镇南大将军彭布,同时被下了狱,半年之后,也被枭首示众,王家和彭家的家眷,被流放的流放,卖为奴仆的卖为奴仆。 接着,是讨虏大将军张广,又被查出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被拿进大狱,不久之后,张家全家被流放到蛮荒地带,张广与其子张培,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路上。 新帝龙吟继位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八大将军就去掉了一半。 当年跟随先帝打江山的功臣们,人人自危。 正在此时,许国南边的荆国和越国,同时对许国发动了战争。许君龙吟只得放下了屠杀功臣的屠刀,先是将擎天大将军秦豹和威烈大将军刘通,召进宫中,好言抚慰一番,声称那四位将军的死,绝对是咎由自取,但与这二位无关。 秦豹和刘通慌忙叩头陈词,盛赞圣上英明圣武,表明自己绝无二心,定当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于是,许君龙吟话题一转,就命秦豹和刘通,带领兵士,往南边迎战荆国和越国。 秦豹和刘通,也巴不得有个出京的机会,免得在京城中,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忙一叠声儿地答应了。 次日,龙吟便命秦豹带精兵二十万,迎战荆国;刘通带精兵二十万,迎战越国;神武大将军杜辛,留在京城,确保京城内的安全。 这两位将军出京之后,龙吟又颁一道圣旨给济延城的镇边大将军李遂,命他好生防备北方边境,千万不敢再让胡国和燕国有什么乱子出来。另外因两边战事吃紧,军用物资多要支持了南边,北边消减三成军用物资,命李遂在边关多开荒屯田,尽量自给自足。 李遂接了圣旨,心中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带领士兵,在济延城附近开荒种地,以保障军队所需。 秦豹和刘通,在南边和荆国、越国,一打就是三年。这三年时间,几个国家各有胜负,谁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本来,荆国和越国,是因为许国没了镇南大将军,想趁机来夺几个城市就收手的,如今见战事不利,早就想退兵了,但秦豹和刘通不同意。 为什么?荆国和越国一退兵,他们俩难免就要回京城,回了京城,许君会不会对他们痛下杀手? 谁能说得准? 所以,荆国和越国一退兵,秦豹和刘通就撵到他们的国境中继续打,荆国和越国也就被迫防备,双方继续交战。要看着要胜利了,秦豹和刘通也并不坚持,反而就收了手回去。荆国和越国又要撵过来打。 双方像拉锯一样,没完没了,无休无止。 受苦的,是三国的百姓。许国的百姓,也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每年都有各种新增的赋税,什么练兵税,粮草税,铠甲税,兵器税,平越税,平荆税……过不下去的百姓,只能选择了逃亡,南边是不能去的,只能往还算平静的北方逃了,逃的越远越好。 京城中的许君龙吟,一边担心着边关的战事,一边也没有耽误他吃喝玩乐。秦二世虽然是个昏君,但是龙吟认为他有一句话说的非常对:“然则夫所贵于有天下者,岂欲苦行劳神,身处逆旅之宿,口食监门之养,手持臣虏之作哉?”当皇帝,是为了操心劳累,住破房子,吃看门人吃的食物,做奴仆们做的事吗? 不!做皇帝,应该“吾愿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我想怎么活,我就怎么活! 若是皇帝活的像普通百姓,还怎么彰显皇室的威严? 所以,尽管边关吃紧,百姓流离失所,但这并不是龙吟该考虑的。边关那里,有秦豹和刘通两位将军盯着;朝中有各位大臣,每年一两银子都不少地将税收到了国库。他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依然在宫廷中过着最奢靡的生活。每年都要选几百名年轻美貌的女子,充掖后宫;各地的精美贡品,一年比一年的征收额更高。 僵局总有被打破的时候。 持续了三年的战争,没有让龙吟感到太大的影响,但荆国和越国的国君,有些受不了了。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先后派人来许国议和。 这是秦豹和刘通都阻止不了的事,因为军营中,还有许君的两位亲信。若是他们敢阻止议和的两国使者,则就是欺君罔上了,这两个亲信在圣上面前吹吹风,他们一样吃不了兜着走。 龙吟虽然不在乎战争给百姓带来的疾苦,但也不想天天有边关的战报来影响自己,更不希望秦豹和刘通两个人,时不时地来和自己要军用物资。能和当然是一件好事,自己玩乐起来,就更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了。 所以,议和很快就达成了。三国的将士,都各自退回各自的边境,三方互不侵扰,互相都开放一个边关城市,进行互市贸易。 和议一旦达成,龙吟立刻就派了自己的两个心腹大将,去边关换了秦豹和刘通回来。虽然万般不情愿,秦豹和刘通也不敢违拗,老老实实地从边关回来了。 龙吟在宫中大摆宴席,命文武百官作陪,为两位将军庆功。宴席之后,又赏赐了两位将军宫缎百匹,宫绸百匹,黄金五百两,白银五千两。 吃饱喝足,领了赏赐,秦豹和刘通高高兴兴地回了家。或许,经此一战,圣上也该知道了老将军们的作用,不敢再轻易举起屠刀了。 刘通身边有个谋士,名叫林庄。他在第二天找到刘通,悄悄建议道:“将军,你也知道,圣上不待见先帝的老臣,总觉得各位有些功高震主,如今将军又在边关立了功,只恐更让圣上心中猜忌。虽眼下不会怎么样,但日子久了,保不准又生出什么事来。依在下之言,将军不免结交一下朝中的新贵,比如如今正得圣宠的宸妃娘娘,父亲如今又是大司马。听说他的寿辰就要到了,将军何不将圣上的赏赐,转送给这位陈司马,作为寿礼?若是将来有了什么事,陈司马也定然会为将军说上话。再说,将军如今已有万贯家私,也不指着这些赏赐过日子。” 刘通沉吟半日,道:“你说的是,只是还该和秦将军说一声,我们当年都是一个战场上厮杀出来,若是撇了他不管,有些不义气。” 林庄摇了摇头,道:“秦将军脾气有些火爆,又向来看不起靠着裙带关系上去的官员,只怕他不肯。” 天气有些闷热,刘通使劲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就算他不愿意,也不得埋怨我,撇了他独自行事。” 林庄听了这话,只得道:“既是如此,将军只得试一试罢了。只是将军千万不要被秦将军说的改变了主意。” 果然,秦豹一听这话,顿时火冒三丈,拍着桌子大骂:“那姓陈的算什么东西?仗着女儿有几分姿色,就爬到我们头上去了!老子当年在疆场厮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在那个旮旯里呆着呢!如今倒要我去讨好他吗?刘兄,不是我说你!你也太没有气概了!就算是死了,老子也不会给姓陈的低头!” 刘通尴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本欲也硬气一回,不给陈司马送寿礼的,又禁不住林庄一再劝谏,只得在陈司马寿辰这天,命林庄写了个贺贴,着人将圣上的赏赐抬到陈家,自己却没好意思去。 陈家收了厚礼,自然要派人来请。刘通只推自己身上刀伤复发,出不得门,便遮掩过了。 接下来的两年,许国还算太平,只有老百姓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苦。 百姓继续流散,税收却不能减少。每个百姓的头上,被摊派的赋税,也就更多了。 第40章 宁教圣上负我 不觉又是一年春光明媚。 秦豹的儿子秦傲,在家中闲着无事,看到窗外院中杨柳青青,茶烟轻飏,新莺百啭,燕尾翻风,不觉就动了春游之意。遂往上房禀明父亲,带了几个家人,骑了马,往郊外而来。 寒城的西郊,有一座九莲山,接连九座气势雄伟的山头,皆像一朵朵盛开的硕大石莲。山下又有一眼深泉,就叫九莲泉,泉内碧波荡漾,微浪如篆。每年春天,便有络绎不绝的游人,到这里赏玩踏青。 秦傲带着家人,出了城门,见游人如织,红男绿女,又见路边千花发蕊,万草生芽,红杏飘香,蔷薇吐艳,心中越发畅快,口中打了个呼哨,抛下家人,纵马往前飞奔。 忽见对面几辆马车驶来,忙要勒马时,已来不及了,秦傲的马和对面马车撞到了一起,撞得对面的马“咴——”一声嘶鸣,前蹄腾空,拉着的车辆就直往后倾,顿时听得车内一声惊叫,依稀是个女人的声音。 秦傲知道错在自己,忙要抱拳道歉之时,只见对面马车后已跑过来几个奴仆,指着秦傲的鼻子,破口大骂:“哪里来的野人?胆敢冲撞了我们夫人的车辆!我看你是不许想活了!” 秦傲本就是打小娇生惯养的少爷脾气,哪里被人这样骂过?且又遗传了父亲的暴脾气,登时就扬起手中的马鞭,对着领头的奴仆“嗖——”地一鞭子抽了过去,骂道:“你没看到大爷我并不是故意的?本要赔不是的,看你这幅嘴脸,就是欠抽的样,等我先教训了你,再给车内的人道歉不迟!” 领头的奴仆被抽了一鞭子,怎肯善罢甘休?立刻招呼其他人:“你们都是死人不成?看着我被人打!都给我上!” 立刻就有七八个仆人将秦傲团团围住。秦傲从小就被父亲指导武艺,哪里将这几个人放在眼里?左旋右抽,噼里啪啦,不一时就将这七八个人打的不敢上前。 那辆马车也已稳当下来了,只听车内一个女子的声音,厉声呵斥道:“你们几个没用的蠢材!别丢人现眼的了!记清楚他的脸,回头让老爷找他算账!” 其中一个奴仆冲着车内高声喊道:“夫人,我想起来了,这人是秦将军的儿子!” 车内传出一阵冷笑:“既知道是谁,就别磨蹭了,赶紧回去!” 一阵车轮滚滚,卷起浓浓烟尘,转眼之间,那辆车和奴仆们,便都消失了。 秦家的几个家人也赶过来了,其中一个有些惊慌地道:“公子,这大概是陈司马夫人的车子,这下咱们只怕惹麻烦了!” 秦傲也吃了一惊,却故作镇定地道:“怕什么?我又不是故意撞他们的,只不过打了几个奴仆,那个姓陈的是司马,我爹也是大将军,谁还怕谁不成?”话虽这样说,秦傲却顿时没有兴致,只得带了几个家人,又返回城中去了。 半月之后,秦豹被拿进天牢。 罪名是在对荆国作战期间,数次贻误战机,得胜在即,却班师回营,有里通荆国的嫌疑。 秦家被抄,秦家的家眷全部被流放到蛮荒之地。 在发配秦家人的时候,秦傲离奇地失踪了。任凭负责督查此事的官员,将秦家人打了个死去活来,也没有追查出来秦傲的下落。 朝廷中发下了海捕文书,到处张贴秦傲的影像,却毫无任何发现。 秦豹被抓,刘通吓出了一身冷汗。在林庄的提醒下,他慌忙备了两份厚礼,一份送到了陈司马府中,一份送到了当时在他的军营中督战的参军曾盖家里。 果不其然,秦豹被抓后没多久,就有人上述弹劾刘通,说他也在军中贻误战机。司马陈大人和参军曾盖,据理力争,说绝无此事。有了陈大人的支持,这件事便也不了了之了。 当秦豹被斩的消息传到济延城,李遂跌坐在书房内铺着虎皮的大交椅中,半天没有说话。 又是秋天了,北部边关的风向来猛烈,这一天更是刮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院中不断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大约是盆架上的花盆,被飓风吹到了地上。 李簧焦躁不安地在房内来回踱步,不时又偷看一下父亲的脸色;唐继手中的鹅毛扇,摇得比往常快了许多。 虽然刚到酉时,天色已完全昏暗了下来,给房内三个人的脸上,更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良久,耐不住性子的李簧,在父亲面前停下来脚步,低沉地道:“爹!依我说,早晚要轮到咱们头上,咱们不如趁着现在手里还有兵权,反了吧!” 李遂身子一颤,板着脸呵斥道:“你胡说什么?!我家受先帝隆恩,岂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 李簧冷冷一笑,道:“爹,先帝是先帝,今上是今上。你老人家看看,如今的许国都成了什么样子了?这些年,爹命儿子年年往京城,去给那个什么陈大人送寿礼,沿途的景象,一年比一年荒凉,逃难的百姓衣衫褴褛,面有菜色,饿死在途中的,更是不可胜数。朝中却日日歌舞升平,穷奢极欲。再由着昏君这样折腾,不仅仅咱们将落得那几位大将军的下场,百姓的日子也只会越来越苦!” 李遂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唐继又使劲摇了几下鹅毛扇,缓缓地道:“少将军不要着急,这几年朝廷中给咱们的军用物资,越来越少了,大部分时候,都是靠着将军带领兵士,开荒种地,甚至和胡国交易一些货物,才能勉强维持。咱们若是举起义兵,这军饷从哪里来?粮草从哪里来?再一个,朝廷中至少有百万人马,咱们这济延城,才二十万人马,能不能是朝廷的对手?” 李簧道:“虽说朝廷有百万人马,但都分散在各边关,咱们只要将最近的五六个城池夺了,立刻就能增加不少兵马,各州县都有备用粮库,粮草也可以得到补充,慢慢往南推进,也总比坐以待毙的好!且如今朝中真正带兵打过仗的将军,大都被昏君杀了,我倒要看看,还有谁能挡得住咱们!爹——” 李遂闭上双目,悲凉地吐出一句话:“宁教圣上负我,我不负圣上!” 一行清泪,沿着老将军满是皱纹的脸颊,滚了下来。 第41章 赴难 正在几个人各持己见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京城中的许君龙吟,又颁下来一道旨意,命镇边大将军李遂,在年底赶到京城,同文武百官,一起向圣上道贺新春。 圣旨到达济延城的时候,已经是冬月了。按照行程来算,李遂必须在接到圣旨之后,立刻就奔赴京城了。 可是,李簧坚决不同意父亲进京。 唐继满面堆笑地将钦差大臣及其跟随人员,都请到驿馆休息去了。 李簧将服侍的小厮们撵了出去,掩上房门,低声道:“爹!这京城无论如何不能去!那昏——今上为何忽然要召你进京?想想谁都明白,八大将军,如今只剩下三个了,杜辛是和今上一起长大的,情感非同一般,刘通我听说已经投靠了陈司马,只有爹你了,这一去,定是凶多吉少。等我去杀了那钦差,咱们反了吧!” 李遂阴沉着脸,低声呵斥道:“你都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怎么做事还这么不沉稳?我又没什么过错,圣上怎会不分青红皂白?你有在这里胡说的时间,还不如赶快去给我准备一些贡品,让我敬献圣上!” 李簧又不甘心地道:“爹——” 李遂将眼珠子一瞪,李簧不敢再说什么,只得憋着气应了一声“是”,就要退出去。 刚走到门口,只听李遂又道:“明日你将寇将军请来。” 李簧不解地道:“爹,你难道要让寇将军和你一起入京?” 李遂沉默了片刻,道:“我听说他的女儿羽娘,今年十六七岁了,生得甚是端庄典雅,你的大儿子李昘,也十八岁了,我想给他们定门亲,你意下如何?” 李簧急躁地道:“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管这个——” 李遂把手一挥,将李簧的话从中斩断,道:“我只问你,愿不愿意?” 李簧只得道:“这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和寇将军这么多年在一起,早就情同兄弟。他的女儿,原先我也是见过的,能结了这门亲,自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且又是爹你的主意,我再没话说的。只是——” 李遂摆摆手,示意儿子可以出去了。李簧只得一跺脚,转身往府库去了。 七日之后,李遂备齐了敬献圣上的贡品,和钦差尹大人一起往京城去了。众人送到十里长亭,洒泪而别。 天空飘起了细小的雪霰,唐继、李簧和寇越,并肩站在长亭下,默默地看着越走越远的队列,任由北风吹打着面颊。 许久,唐继轻轻道:“少将军,我听说将军昨天晚上和你说了一夜的话,都说些什么?” “哦,”李簧仿佛被噎了一下,他看了看唐继,又瞟一眼岿然不动的寇越,淡淡地道:“我爹说,等他回来,就给我儿子和寇将军的女儿办亲事。咱们济延城,好久没有过这样的喜事了。要——”他又停顿了一下,道:“要好好地办一场!大家都欢喜欢喜!” 唐继和寇越对视一眼,没有说话,他们都知道,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其实,李遂临走之前,也分别将他们唤来,秘密交代了一番话。他们都明白,李将军对三个人的临别寄言,大概都有相通之处。 眼下就是新春佳节了,寒城中焕发出一片勃勃生机和欢欣的新意。 即便是最穷苦的人家,也置办了几样年货,将身上的衣服都洗干净了,补上了新的补丁,整整齐齐,一丝不乱;门上也皆贴上了红色的对联。走在街上,人人都有了红彤彤的喜气。 皇宫大内,更是金碧辉煌,张灯结彩,绣幔绵彩,茵褥铺地。 因为路遇大雪,李遂和钦差的车辆在路上耽误了不少时间。年轻的钦差尹大人抱怨连天,两鬓斑白的李遂反倒要不时地劝慰他,又恐耽误了时间,又只得催着车马尽快往前赶。终于在腊月二十八日这天,一行人抵达京城。 李遂在馆驿住下,便先去面圣,在宫门口等了足足两个时辰,才有太监来传话,让李将军等着元旦大朝会,随群臣一起见驾。 李遂忙命人将贡品盛了上去,又梯己送管事太监一份厚礼。管事太监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笑容,道:“李将军一路辛苦!陛下忙于朝政,无暇召见将军,将军耐心些,稍等一两日,也就是了。” 此时,李遂站在馆驿楼上的窗户前,俯瞰着楼下里里外外的行人。往常,这是寒城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今天却并没有什么人。做生意的也都收了摊子,在家里和亲人等着迎候新年了。 家家团聚的日子里,两鬓斑白,为许国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老将军李遂,却只能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这里,等待着前途未卜的命运。 往年,李遂进京,总是会有别的大臣来请他往家中赴宴;今年,却竟然一个都没有。 元旦大朝会的御宴,极尽奢靡。首先是一阵抑扬顿挫的鼓乐之声,接着便有乐人模仿百鸟的啾鸣之韵,在这百鸟朝凤的音律之中,圣驾身着衮冕,缓缓而来。百官纷纷下拜朝贺。圣上双手一抬,便有执事太监尖着嗓子叫道:“免!百官归坐!” 每张桌席上,都堆满了各种美**馔,细果甜点,早韭晚菘,金齑玉脍,又各有玉液一壶,金盏一个。百官又一起向圣上敬酒三巡,便有舞娘上来,在厅堂内翩翩起舞,鼓乐之声便越发的轻柔婉转,令人心荡神驰。 朝会结束,文武百官纷纷返回家里,李遂只得又回到馆驿之中,对着孤灯,默默出神。他知道,该来的终究回来的。作为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他早就感觉到了,在这个看似平静的馆驿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监视着他,或许,是防止他逃跑。 他不由得在心内苦笑:“跑吗?若是想跑,我还会来吗?” 初五这天,李遂终于等来了他早就预想到的一切。或许,许君龙吟,也不愿意让太过残酷的场面,冲毁了自己过年的喜悦。 来带走李遂的,不是太监;李遂见到的人,也并非许君,而是大理寺的差人。 李遂被带到了大理寺的大堂,审问他的,是大理寺卿吴连。 吴连和颜悦色地看着被扒去了官服的李遂,站起身拱了拱手,笑道:“李将军,得罪!得罪!有一件事,要请你来问个明白,还请李将军坦诚一些,只要李将军说了出来,在下立刻就给将军赔礼道歉,好好地送将军回馆驿中去。” 李遂轻轻地笑了笑,好在并没有给他带枷锁,故而他也拱了拱手,道:“吴大人有什么问的?只管问就是。在下知道,吴大人代表的是圣上,我绝对不敢有任何隐瞒的。” 吴连脸上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情,继续客客气气地道:“李将军,只因去年的时候,犯官秦豹被诛,他的家眷被流放,却又有他的儿子秦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想必李将军是知道的?” 李遂顿时一愣,他根本没想到,吴连会问出这么一件事来,秦傲逃跑了,他是知道的,海捕文书也发到了济延城,但是秦傲逃到了哪里,他实实在在是不知情的,只得无奈地摇摇头,道:“吴大人,这件事我怎么能知道呢?我身在千里之外的济延城,沿途皆有州府悬榜捉拿他,他怎么能逃的过去?想必吴大人是误听了什么谣言了。” 吴连掸了掸官服,在官位上坐下,冷笑道:“李将军推得倒是干净!当年李将军能救得了犯官姚典的家眷,如今自然也能救得了秦豹的儿子!或是李将军将他藏在什么地方了,或是李将军知道他的去处,好好地说出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老将军这么大年龄,若是逼着我动刑,我可真是下不去手啊!” 李遂一时语塞,自己曾经救了文夫人和柳氏的事,是怎么被发现的?不承认?对方既然能说的出来,也定然是有了证据的。承认?越发没完了,自己又上哪儿去找一个秦傲出来?想到这里,只得咬牙道:“吴大人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这两件事都是在京城发生的,怎么能赖到千里之外的我的身上?依我说,倒是京城中的各位大人,都有些嫌疑!” 吴连恼羞成怒,将惊堂木一拍,怒喝道:“李遂!你胆大包天,先是窝藏犯官姚典家眷,如今又纵容秦豹之子逃窜!本官奉圣旨查问,本欲放你一条生路,你竟不识抬举!来人!大刑伺候!” 几个如狼如虎的差役,便涌了上来,李遂大喝一声,道:“谁敢上前!”老将军威风凛凛的一嗓子,镇住了那几个宵小之徒,他们不由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李遂指着吴连大骂道:“吴连鼠辈!想我李遂,在疆场厮杀大半生,令胡虏闻风丧胆!如今竟落在你这无耻之辈的手中!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到我头上,石可裂不可卷,士可杀不可辱!我岂能受你这无耻小人的摆布!”又仰天长啸一声,悲壮地道:“先帝!老臣忠心,日月可鉴!如今被逼无奈,无颜在九泉下面见圣君!”说着,一头撞向大堂内的柱子。 满堂人目瞪口呆。 不到一个时辰,老将军李遂,血溅大理寺,命丧公堂的事,便传遍了寒城的大街小巷。 浓浓的新年气息,顷刻之间,便在寒城烟消云散。 大理寺不远处的一个小客栈中,有一个穿着白色衣衫,戴着白色帽子的人,骑了一匹白马,跑到郊外,悄悄放飞了一只白色的信鸽。 第42章 起兵 白色的信鸽如一道闪电划破长空,振翅向北飞去。 正在镇边大将军的书房看书的李簧,忽然一阵惊悸,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抬头看了看,见南边的窗户开了,一阵寒意正侵入房内,便走过去,将窗户又掩好了。 李簧再次拿起书籍,却无论如何都看不进去了,他想起父亲临走前夜,告诉自己的话:“簧儿,我这一去,九死一生。然而我身为先帝重臣,绝不能亲自起兵反叛。钦差大臣到的第二天,我已派心腹人往寒城去了,我到了京城内,若是有什么意外,他会立刻飞鸽传书回来,那时你再起兵,就师出有名了。这些年济延城中积攒的粮草,也够支撑一段时间了。你须速战速决,拿下最近的几个城池,才能保证粮草的充足;另一个,若是起兵,还需防着北边的胡国进犯,只有寇越能抵挡得住,你必须留下寇越,为你把守大后方。唐继是一个军师之才,有他帮着你在军中出谋划策,定能战无不克,攻无不胜。他们两个,我也都交代好了,定会全力协助你起兵。你这些年,往京城去了几趟,也早已熟悉了路线,如何能更高效地排兵布阵,想必也已心中有数。” 八尺男儿李簧,跪在父亲的脚下,哭得肝肠寸断,他知道,这是父亲在用自己的命,为自己洗刷乱臣贼子的罪名。 他口齿不清地哭道:“爹!自古以来,又有哪一个王朝的建立,不是以臣反君?商朝原先是夏朝的臣民,周朝原先是商朝的臣民,大秦又何尝不是周朝的诸侯国?先朝气数已尽,且帝王昏庸,枉杀忠良,鱼肉百姓,才会激起臣民的反抗,才有新王朝的建立,为何您就使不得?何必白白去送死?!” 刚硬了一生的老将军李遂,也老泪纵横,叹道:“我要用我的血,让许国的文武百官,让许国的百姓看看,这君王已经昏聩到了什么程度!先帝一生英明,竟生下这样糊涂昏庸的今上,我们几个老臣的命算不得什么,唯有看着许国百姓,颠沛流离,生灵涂炭,是最不能忍的。你若真的能建立一个新朝廷,定要爱护百姓。为父纵容你反叛朝廷,已无颜在九泉下面见先帝,罪孽啊!罪孽!” 此时,身在京城的父亲,究竟怎么样了?李簧心内越发焦躁不安。他开始有些后悔起来,当时哪怕犯了忤逆之罪,将父亲灌醉,着人看管起来,也不该放他往京城去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窗外响起。李簧心中一惊,忙推开窗棂,果然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鸽子,正在窗台上,用惊恐而疲惫的金黄色眼睛,看着自己。鸽子的左腿上,有一个小小的竹筒。 李簧哆嗦着双手,吃力地解下了这个小小的竹筒。里面一张小小的白色锦帛,上面是触目惊心的十六个蝇头小楷:“老将军已赴难,少将军速起兵,迟则生变!” 李簧的视线模糊起来,一行清泪划过刚毅的面颊,掉在了手中的白色锦帛上。 三日之后,一支白盔白甲白战袍,白旌白旗白旄旒的队伍,浩浩荡荡,杀向济延城最南边的陶城。陶城的兵士毫无防备,战争只进行了三个时辰,陶城的城墙上,就树满了白色的旗帜。 休整了一夜,李簧领兵继续向南杀去。陶城南边的布贰城,用了三天的时间,便到了李簧的手中。 两次大捷,振奋了军心,李簧更是信心百倍,稍作休整,又往南继续推进。 然而,大军在布贰城南边的元颖城,遭到了顽强的抵抗。大军围城两个多月,毫无任何进展。元颖城的都指挥金崇,站在城头洋洋得意地告诉李簧:“姓李的叛贼!老子告诉你,我们城中的粮草,足够应付三年的,你只管围城!我倒要看看,你们后继的粮草和军饷,能不能供应的上!” 金崇一句话,戳中了李簧的痛处。粮草和军饷的不足,是李簧军最大的弊端,济延城靠着士兵们开荒垦田,已有好几年了。济延城虽是边关重镇,面积却并不大,养了二十万大军,早就捉襟见肘。尽管当年李遂想了不少办法,却也剩不下什么来。 新攻下来的两个城池中,属于元颖城的附属城池,也并无多少屯粮,一直都是靠着元颖城的供给,且又增加了几万军队,粮草和军饷的需求,都不可避免地增大了。按照李簧原来的设计,也是要攻下了元颖城,才能保证粮草和军饷充足的。 李簧强压着心头的怒气,冷笑着对城头的金崇喊道:“金指挥,你也不用得意太早的!这几年的时间,昏君杀了多少功臣了?你就算帮着昏君守城,宁死不屈,保不住哪一天,昏君就也将你一刀砍了。我们不仅是身为人臣,还都是一方官员,你没看看,如今许国的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诛灭暴君,还百姓清明世界,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金崇“呸”了一声,道:“乱臣贼子!偏要给自己找那么多借口!我只知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赶紧退兵,再向圣上递上请罪奏折,或许还能落个全尸!否则,定然像你父亲一样,死无葬身之地!” 李簧气得浑身哆哆,弯弓搭箭,“嗖”地一声射向城头。这么远的距离,再加上李簧气得胳膊不听使唤,自然是没有射中的,倒也吓了金崇一跳,双方更是破口对骂起来。 随后,李簧加紧了攻城的节奏,临车、冲车、楼车、云梯等,轮番上阵,收效却微乎其微,己方的士兵倒死伤了不少。 围攻元颖城三个月后,治粟内史来报,军中的粮草,只剩下十天用的了,济延城那里,寇越已经想尽了办法,来筹备粮草,却也只运来了仅够五天用的粮草。还有,军饷已经两个月没发了,寇越将所有的军饷,都用来采购粮草了,若是再不发饷,只恐也要闹出乱子来了。 李簧看看唐继,唐继正在拼命摇着鹅毛扇,眉毛也拧成了一个疙瘩。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有拿下元颖城,才是唯一的办法。可是,在十五天内拿下元颖城,有可能吗?唐继将当年诸葛亮诱战司马懿的招数,全都使出来了,可是金崇就是不接招,摆明了要和李簧耗时间,耗到李簧粮草供应不上。 然而,让一筹莫展的李簧没有想到的是,此时正有一支队伍,押运着满满的粮草和弓箭,正在向元颖城走来。 第43章 世外桃源 九年前的姚黑儿,带着女儿们、翠菱和单老太一家,从单家村出发,翻山越岭,穿城过镇,来到了一处山清水秀的所在。 附近并无一个人烟,两家人在此伐木造屋,开荒垦田,艰难地生存了下来。这块地方,是在胡、燕、许三国的交界之处,因为向来荒无人烟,三国也都懒得来管,就由着这块地方,成了不受任何人管辖之处。 好在姚黑儿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一路走来,沿途不停地采买了不少粮食、菜蔬的种子,各种必要的农具、工具等。 第一年过去了,两家人在这里开垦出了一片繁盛的农田,建起了两栋质朴的木屋。两家人过得虽然辛苦,但也衣食无忧。 第二年开始,不断地有不堪重负的农民,逃到了这片荒无人烟——不,已经有了两户人家的地方。姚黑儿和单葫芦,对新来的居民,非常友善,他们热情地告诉新居民,哪里有水,哪里有最好的木头,哪里可以新开垦为农田。新居民对原先的“土著”——姚家和单家,也非常敬重。当这里渐渐成了一个小型村庄的时候,识文断字、头脑灵活的姚黑儿,就担任了类似里长的角色。 姚黑儿一直都是男子装扮,没有人知道,这位身材瘦小、细皮嫩肉,但干起活来像头老牛一样的姚“里长”,其实是一个女儿身。他们只知道,这位“里长”名叫姚痕,是个精明能干的人,也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一年,“姚家村”里来了一位同样是来逃难的老者。老者姓孔,大约五十三四岁,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孙子。祖孙俩皆是满身尘土,面黄肌瘦,走起路来跌跌撞撞。正在田间锄地的姚黑儿,忙叫住他们,拿了自己的饼给他们吃了。 从此,这祖孙俩便也在姚家村住了下来。 因为看着这户人家老的老,小的小,姚黑儿便将召集村里的年轻人,一起给孔家搭了一间屋子。大家皆是流亡过来的,感同身受,知道其中的不易,又受了姚里长的感染,对这祖孙二人,皆是照顾有加。 祖孙二人安定下来之后,姚黑儿便带着老者往山上去转了转,本意是想告诉他,哪里有上好的木柴,哪里有野果,也可让他们略有些谋食之法,毕竟村里的人,谁家里都不宽裕。谁知这孔老汉跟着姚黑儿的身后,根本不听姚黑儿的讲解,反而不时地抓起一把土,或是捡起一块石头,仔细端详。 姚黑儿心内纳闷,难道这老汉,发现了什么宝贝? 果然,孔老汉随着姚黑儿转了半条山梁,一本正经地告诉姚黑儿,这山里有一种非常重要的矿产——铁矿石。 姚黑儿心内一阵惊喜,她知道,有铁矿石,就意味着可以炼出铁来,有铁,就意味着可以变成庞大的财富。 孔老汉又不紧不慢地道:“姚小哥,我原先是在一家冶铁的矿山作工的。后来两个儿子都被拉到战场上去打战,没有多久都战死了,眼看着就要轮到我这个唯一的小孙子了,万般无奈,只得带着他逃了出来。” 姚黑儿使劲按捺着心中的激动,尽量轻描淡写地道:“老人家,你会冶铁?” 孔老汉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又叹道:“可惜咱们这里没有必须的熔炉之类的,否则冶铁岂不是比种地强多了?” 姚黑儿忙道:“这熔炉什么的,你老人家可会自己造?” 孔老汉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笑道:“怎么不会?我在矿山做了大半辈子,哪一道工序都熟悉。只是需要钱,而且冶铁必须用上好的木炭,否则温度达不到。” 姚黑儿脸上的笑意荡漾开来,道:“老人家,木炭和钱都不是问题。你老人家一并说出来,还需要什么,哪怕跑到寒城去,我也给您备齐了。” 孔老汉这才仔细打量了一番姚黑儿,点点头道:“既然钱和木炭都不是问题,别的也就不是问题了,还有一件,铁器如今是专营的,咱们在这里私自开矿,不知道会不会惹出麻烦来?” 这个嘛,姚黑儿踌躇起来。这两年的时间,并没有任何官府的人员来找麻烦,但也是因为这个村子太小了,又是新开的,离官府又远,不值得他们费劲,也或许是他们根本还没发现这个新建起来的小村子。但若是真的开铁矿,眼看着有了巨大的利润,官府怎么可能还坐视不理? 但是这个地方,究竟归哪里管?姚黑儿根本不知道。 想了半天,姚黑儿决定,还是先做起来。官府之所以要管,不外乎就是为了收些银子,等被他们发现了,再拿银子去上下多打点一下,也就是了。 姚黑儿让单葫芦带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跟孔老汉往最近的城镇——也有百十里路,去买了一些必须的材料,开矿的器皿等,又在山中造了熔炉、风箱等,又烧了几窖好炭,开了一些铁矿石出来,便众人一起动手,在孔老汉的指点下,炼出了第一炉铁。 小小的姚家村沸腾了。谁都知道铁器的价值和重要性。 这一炉铁,姚黑儿卖到了燕国。她不敢到许国的市集上去买,生恐惹出麻烦来。铁,对于燕国和胡国来说,都是非常紧缺的物资,他们大批量的需要这些,制造兵器,打造农具……因此,是不愁销路的。 铁,迅速让这个刚建立两年的小村子,忙碌了起来,也富裕了起来。 果然,也很快就有官府找上门来了。此时,姚黑儿才知道,这附近归元颖府管辖,元颖府的首县,就是元颖城。元颖城中有两位最高长官,太守楚襄负责行政事务,都指挥金崇负责军事。 姚黑儿左右逢源,将太守楚襄和督办此事的官吏的腰包,塞的鼓鼓的。州官便给朝廷中补了一份新发现铁矿,准备开采的奏折,来了几个人,装模作样地巡视了一番,双方便达成了协议——以后山中冶炼出来的铁,官府和姚家村,各占一半的利润,也算是正式成为国家专营了,只不过由姚黑儿负责管理。 州府也隐瞒下来,这个村子的村民,皆是流民的状况。 看似减少了一半的利润,但从此姚黑儿可以大规模、光明正大地开采铁矿、冶铁了,而且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卖到许国的任何地方去,而且还可以采买更多的器材,建造更大的熔炉。这也就意味着,姚黑儿的财富将打着滚儿往上翻。 依然不断地有流民逃到了这里,姚黑儿要扩大生产,州府需要不断增加的收益,双方心照不宣,姚家村的规模便越来越大,慢慢成了一个大型的集镇,只是大家都还习惯性地称这里为姚家村。 短短几年时间,姚黑儿富可敌国,元颖府也成了许国新兴起来的经济重地。 正式拿到了开采权的第二年,姚黑儿便给州府打了一份报告,说要组建一支民兵队伍,保卫矿山的安全。毕竟,北边还有燕国虎视眈眈。 虽说只是民兵,可也事关军事。楚襄便和都指挥金崇商议,两人认为这也在情理之中。金崇便特意派了手下一个武艺高强的将领,来帮着姚黑儿训练队伍。村中青壮年的小伙子,半大的孩子,比如铁柱,还有孔老汉的孙子孔藏,便都开始学习一些武艺。 铁柱读书读的一塌糊涂,学武却学的有模有样。这两年,他和孔藏成了民兵队长。两人一个使枪,一个使刀,闲暇之余,骑着矫健的战马,在村子的空地里,舞得出神入化。 与此同时,姚黑儿又到元颖城,请了一位博学多才的老儒,教家中的女儿和村子愿意读书的孩子们读书。 每逢年节或季末,不用楚襄等人操心,姚黑儿便带着应交的税银和利息,一天都不耽搁地交到了元颖城中,楚襄等州官也乐得坐享其成,也很少到姚家村来。 在战火连绵、百姓倒悬的许国,姚家村俨然成了一个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世外桃源。 然而,楚襄和金崇不知道,那位名叫姚痕,实际上叫姚黑儿的姚家村里长,之所以将他们打发的舒舒服服,是因为她不希望他们到姚家村来;之所以不想让他们到姚家村来,是因为姚黑儿在暗中做一件不能让他们知道的事。 第44章 城破 如今的姚家村,青壮年几乎个个骁勇善战,且都对姚里长忠心耿耿。毕竟,是姚里长给了他们一份安定平静的生活,保护了他们这些流民们的安全。就连那位被金崇派过来帮着姚家村训练民兵的元颖城的将领,也被姚黑儿的黄白之物堵住了嘴,迷花了眼,不止一次地向楚襄和金崇报告,姚家村的里长姚痕,对朝廷忠心可鉴,对两位大人披肝沥胆。 楚襄和金崇,自然也就更放心了。 靠着取之不竭的铁资源,姚家村这支数量已经达到了二千人的民兵队伍,有着非常精良的装备。此外,姚黑儿还偷偷打造了很多别的兵器,贮备了许多粮草。 这一天深夜,已经被围困了三个月的元颖城,城头巡视的士兵已经有些麻木了。他们趴在城墙垛口上,一边心不在焉地俯瞰着对面悄无声息的李簧军营,一边有些诧异地闲聊:“喂!这几天对面怎么不攻城了?” “你这是什么话啊?难道你还盼着他们攻城?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金指挥说了,他们的粮草不济,或许是饿得没力气了吧!” “那这样一来,是不是要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退兵了?” “差不多吧?我看对面这两天的兵营好像减少了,可能已经在慢慢撤军了吧?”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赶快结束了吧!这日子,真够难熬的!” 突然,一支冷箭划破长空,射向这些正在闲聊的士兵。几个人惊叫一声,慌忙躲开。但很显然,这支冷箭并不是要射伤他们的。 冷箭跨过垛口,掉在城墙的地上。 一个士兵骂骂咧咧地道:“谁这么不长眼?没看到有人啊!” 另一个道:“哎,别骂了,这箭上好像有封信。” 为首的一把取下信来,道:“你们谁认识字?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又一个道:“咱们谁也不认识字,不管写什么,这信都是要呈送大人的,赶快给大人送去,总没有错!” 金崇和楚襄,对着这封信犯了难。 姚家村的里长姚痕,在信中告诉他们,因为看到叛军围城已达三个月,他生恐城中粮草不足,便在周围筹备了一千车粮草,另外还将山中最近冶炼出来的铁,全部打成了箭矢,以供应城中备战之需。请两位大人在方便的时候,将他们放进城来,以便将物资都运用进去。 最后,姚痕还诚惶诚恐地请罪:不经朝廷准许,私自打造兵器,却皆是出于忠心为国之意,还请两位大人在破敌之后,向朝廷请求,赦免姚痕的这一罪责。 对于姚痕的忠心,两位大人丝毫都不怀疑。可是,该不该放他们进来呢? 元颖城确实是不缺粮草的,因为在城东有一个非常大的粮仓,不仅供应元颖城,还可以供应附近的几个州县。而且,元颖城这几年因为有了铁矿场,就等于有了银子,除了上交国库的,剩下的也非常可观。楚襄和金崇屯的粮草越发多了。 但是,元颖城缺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就是姚痕运来的箭矢。 为了打退李簧的军队,城中消耗最大的就是箭矢。如今几乎已没有什么库存了。前几次李簧攻城,金崇靠的都是滚木礌石,甚至于连城中居民家中的被褥和衣服,都搜了来点着了,当火球往下扔,才打退了敌军。箭矢不到万不得已,金崇是舍不得用的,但即便如此,城中的箭矢也几乎消耗殆尽了。 这是最让金崇头疼的事。 可是,若是放姚痕进城,会不会被李簧抓住了机会,一鼓作气,攻了进来? 不放姚痕进城?这似乎也不行。姚痕信中说了,他们就在离李簧的军队只有三十里的地方,随时都有可能被李簧的人发现。那支孱弱的民兵队伍,怎么可能是李簧的对手?若是被李簧劫了粮草和箭矢去,李簧就更是有了攻城的资本,反而是元颖城耗不起了。 怎么办?他们舍不得让姚痕回去,也不敢放姚痕进城。 楚襄和金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贸然下决定。 最后,金崇一拍桌子,道:“罢了,这个责任我背着,悄悄派人出去送信,命姚痕他们在明日子时,悄悄从南门进城。” 金崇负责的是军事,若是城池失守,他的罪责首当其冲,这是他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李簧是从北边打过来的,南门围城的士兵要明显少得多。 楚襄摇摇头,道:“金指挥,我看这几天,对面的军队似乎在减少,也许他们撑不了多久了,不如咱们就让姚痕回去吧。” 金崇着急地道:“楚大人爱读经史子集,不怎么看兵书,或许不知道兵书里有一条‘增兵减灶’之计?李簧既已反叛,断无退缩之理,他看似减少军队,实则正是在麻痹我们,若是让姚痕回去,城中没有箭矢,怎么守城?” 前科探花出身的楚襄,一向自负满腹经纶,此时听见金崇说自己不读兵书,脸上登时便露出不悦的神情,冷冷地道:“既是金指挥熟读兵书战策,守城之事,我这个文弱书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武将金崇,本就性子急躁,且又一贯认为读书人酸腐,此时见楚襄拉了脸下来,也不耐烦地道:“楚大人只管在房内红绡帐暖就是了,为国出生入死,自有我们这些粗人!” 两人不欢而散。 金崇便立刻写了一封书信,告诉姚痕明日子时,准备从南门进城,然后派了一个机灵的亲信,趁着夜幕的遮掩,悄悄从城头用绳索放了下来,命他往姚痕的驻扎处去送信。 第二天,金崇登上南城头,看到眼前围城的士兵,似乎又减少了些,越发放下心来,暗道:“不管你是增兵减灶,还是真的要撤兵,只要让我今天晚上接了箭矢进城,我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走下城头,他在城中严密布置,一边安排人准备迎接姚痕,一边命人好生把守,又命人仔细观察李簧兵的动向,若是发现他们有向南移动的迹象,立刻来报! 深夜子时,元颖南城内外一片寂静。恰好又是阴天,四野皆是黑漆漆一片。元颖城外零零散散的李簧军队的营帐中,毫无半点灯火,想是士兵们都睡熟了。 随着三声清脆的布谷鸟鸣叫,元颖城的南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为了让往日里“咯吱吱”巨响着才能打开的城门,能毫无声息地打开,金崇命令管城门的士卒,在开城门的各处机关上,不知道倒了多少香油。 一支黑黢黢的队伍,顺着洞开的城门,急不可待地涌了进来。正在不远处看着的金崇,忽然心中一惊,慌忙高声大喊:“快!快!关城门!关城门!” 哪里还能来得及? 随着金崇的高喊,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从这支黑黢黢的队伍中传来。火把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亮了起来。 枪刺刀砍的声音,箭矢划破夜空的声音,士兵叫喊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 火把映射之下的金崇,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呛啷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横在了脖颈之上。 第45章 劝降 金崇真的绝望了,他万万没想到,苦撑苦熬几个月,想尽了一切办法,千般提防,万般小心,竟还是自己亲手打开了城门,将李簧的军队放了进来。 李簧的军队,究竟是怎么知道今夜之事的?究竟是哪里发生了疏漏? 还重要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自己输了! 他脑子中出现了四个字——以死殉城!他看着倒伏了一大片的士兵,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准备自刎。 正在此时,一支冷箭飞来,不偏不倚,正好射在金崇握着佩剑的手臂上。青釭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金崇也因为手臂受伤,而被生擒活捉。 不远处,李簧正满意地拍拍身边一员小将的肩头,笑道:“铁柱,好箭法!” 这员小将脸上露出羞涩的笑,道:“我黑姨——不,姚里长说了,要捉活的!” 天色破晓,震耳欲聋的喊杀声,渐渐停息了。 已经有士兵开始在城内贴告示安民,告知百姓不必惊慌,该如何生活,还如何生活,李将军的军队,绝不会劫掠百姓。若是百姓愿意帮着军队打扫城中的战场,李将军将按天计酬,不让大家白辛苦。 虽然告示贴满了元颖城的大街小巷,但百姓们大都还是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也有极个别胆大的,果真来帮着士兵清理战场。到了日暮时分,城内便干干净净了,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城中百姓也渐渐地敢出来走动了。 府衙中,李簧端坐在厅堂内,他的面前,跪着战战兢兢的太守楚襄,站着五花大绑,横门冷目的金崇。他拒绝李簧的士卒,帮他处理伤口,那支箭还刺在他的胳膊上,顺着伤口淌下来的血,滴在战袍上,已经凝固成了褐色。 该怎么处置这两个人?李簧心中早就打定了主意。 元颖城久攻不下的时候,唐继就告诉李簧道:“这个金崇,虽说对将军有些不恭敬,但实实在在是一位守城的好将领,若是咱们能将他收入麾下,将军再往前打,后方也可放心些了。以咱们济延城一座孤城,要对抗整个许国,前面一路打,后面防守不好,也是白费功夫。另外咱们的将领,大大小小也只有几十个,将来战线一旦拉开了,是绝对不够用的,不仅这位金崇要收服,再往前打,有合适的将领,也要收服。一来与战有利,二来也可以让那些未被攻破的城池官员们也看看李将军的宅心仁厚,与那位昏聩残暴的君王,是截然不同的。” 看看李簧脸上露出了赞同的神情,唐继又道:“以卑职看,这金崇守城的本事,比寇将军还要高明。不如将来让他守着济延城,防止胡国进犯,将寇越调到将军身边,是一个最得力也最信得过的帮手了。” 李簧连连点头。 一个欲成大事的人,怎么可能因为别人骂过你几句,就记恨在心的呢?更何况,此人还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想到这里,李簧便满面微笑地站起身,绕过桌案,走上前去,口内笑道:“金指挥,让你受委屈了。这帮人不懂事,怎么能这样对待金指挥?”一边说着,一边要给金崇解绳索。 金崇却毫不领情,将脖颈一梗,身子一拧,躲开了李簧的手,大声道:“本将一时不慎,着了你的道儿。今日既然成了你的阶下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不必做出这假惺惺的样子来!” 李簧将手缩回来,正了正脸色,平静地道:“金指挥认为我是假惺惺?那么不假惺惺又该怎么样呢?像昏君一样,枉杀忠良,宠信奸佞,荼毒百姓,致使民不聊生?” “这……”金崇一时语塞,却依然将头高高地扬起,眼睛盯着天棚,从鼻子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李簧又不紧不慢地道:“金指挥虽说身居高位,也该看到如今许国的百姓,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夏桀残暴,商汤起兵;殷纣无道,武王伐纣。他们难道也都是乱臣贼子?为何史书对他们大加赞扬?又称他们是圣王?” 金崇的头依然高昂着,脸色却似乎有些缓和了下来,但依然一言不发。 李簧正要继续劝导,旁边跪着的楚襄赶忙爬了几步,俯过来道:“李将军所言极是,卑职早就对圣上——不,昏君不满,情愿归顺将军!从此以后,任凭将军差遣!” 金崇刚刚缓和了一下的脸,登时又变了颜色,他低下头,眼中冒出火来,死死地盯着楚襄,骂道:“呸!没有骨气的孬种!男子汉大丈夫,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有什么好怕的?你为了活命,竟这样卑躬屈膝,令人作呕!” 李簧无奈地摇了摇头,吩咐身边的士卒道:“来人啊!将楚大人带出去,好生安排,不许委屈了他!” 楚襄一脸讪笑地站起身,点头哈腰地跟着士卒去了。 李簧方又对金崇道:“金指挥若是不愿降我,也没什么。我立刻就可以放了金指挥——还有你的家人。只是金指挥出了城,准备往哪里去呢?许国那么多战功卓著的功臣,都被昏君杀了,金指挥丢了城池,不知那昏君又会如何处置你呢?” 金崇冷笑一声,道:“即便圣上立刻就将我问斩,我也毫无怨言!” 李簧拱了拱手,轻轻地道:“金指挥一片英雄气概,在下佩服!只是不知道金指挥是否想过家中老母,膝下儿女?昏君又会如何处置他们呢?” 金崇脸上的肌肉飞速地抽动了几下,绷紧了脸不说话。 李簧转头示意,立刻就有两个士卒走上来,躬身施礼道:“将军有何吩咐?” 李簧道:“将金指挥松了绑,派车马好生送到家里去。不许人看着,金指挥想去哪里,也都随他。即便是出城,也不许拦着他。火速命人前去,和守城的兵士说一声。”说着,也不看金崇,转身就走了。 不用他投降的,降的倒是挺快;一心巴望着他投降的,却偏偏是个犟脖颈。 李簧在心内默默叹息了一声,也不知道这招欲擒故纵,能不能奏效。 还有这个楚襄,本以为他能在城中守了三个月,也定是个可用之才,没想到竟是这样卑躬屈膝的样子,不堪大用啊!这元颖城,能坚持三个月,功劳全在金崇一人身上。这个人,更是要收服了才好! 第46章 议亲 李簧缓缓走出元颖城府衙大堂,站在门口,又亲看着士卒将松了绑的金崇带了出来,给了他一匹马,依然一言不发,默默地看着金崇打马扬鞭,往家中去了。 忽有一个声音在身旁笑道:“李将军,可是舍不得这位金指挥?” 李簧转头看时,却是一个身材瘦小,容貌俊秀,穿着竹青色长衫,三十四五岁年纪,却并无胡须的“男子”,忙拱手笑道:“姚——姚家妹子,这次能攻陷元颖城,多亏了你了!” 姚黑儿抿嘴一笑,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女子的妩媚,道:“李将军和我说这些话,岂不是有些生分?李将军既已起兵,我知道了,岂有不尽心竭力之理?倒是难得如此之巧,我偏偏和元颖城中的官府,略微熟悉一些。也亏得唐大人妙计安排,才有了今日的成功。李将军放心,我方才已去过金家了,金家老太太和夫人,都会劝说金指挥归顺咱们的。金指挥在战场上虽是刚强,却侍母至孝,又和夫人的感情极好,他能舍得下自己的命,也断乎舍不得老母妻儿。再说,那位昏君,又还有什么好效忠的?” 李簧心中大喜,忙道:“原来你已先我一步,去安排了,如此就更好了。方才我看金指挥些心动,只是被楚襄掺和了一下,他又有些拉不下脸了。” 正在此时,忽有一位白甲胄白战袍、约莫十七八岁的小将,飒爽英姿,威风凛凛,走了过来,见了李簧,躬身施礼,道:“父亲,城中的其他官员都盘查好了,皆是愿意归顺咱们的,请父亲示下,是还想陶城和布贰城一样,让他们依然各司其职,还是有所调整?” 李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道:“还像陶城一样就是了,只是要确保他们,不能再生二心。” 这员小将点点头,正要转身走,李簧道:“昘儿,这是你姚家姨娘,你小时候见过的。快些见礼!” 李昘一愣,忙给姚黑儿施礼,又笑道:“姚姨娘,这些年不见,我不敢认了。姨娘恕罪!” 姚黑儿心中一动,忙一把拉住李昘,笑道:“这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看这样子,就知道虎父无犬子,好!好!” 李昘露出一丝羞涩来,笑道:“姨娘过奖了!姨娘可还有别的吩咐?若是没有,孩儿去忙些事务。” 李簧挥挥手,道:“你只管去吧,我和你姨娘还说些事。”李昘忙答应一声,又施了一礼,转身去了。 姚黑儿看着这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越走越远,缓缓收过来目光,笑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昘儿应该也十八岁了吧?” 李簧忙道:“妹子好记性!可不是十八岁了,甚不成材!让妹子见笑了。” 姚黑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又换了话题道:“李将军,我给你带来的那员小将如何?” 李簧捋了捋胡子,笑道:“可是呢!我还没谢过妹子,这员小将,妹子调教的真真儿是好,武艺好,箭法高,人又机灵。我这里正缺人呢!听妹子的意思,是要将单铁柱放在我这里使唤了?” 姚黑儿郑重其事地点点头,道:“将军,这铁柱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跟我的儿子也差不多,你可千万要好生看待,若是有了差错,我可不依!” 李簧笑道:“这个你放心,我断不敢大意了。等我再调教他几天排兵布阵的法子,不愁将来成为一员大将。还有那位孔藏,我也挺喜欢的,不如也给我留下吧。” 姚黑儿摇摇头,笑道:“不是我不舍得给你,只因他祖父是我那个铁矿场的主力,老人家的两个儿子都战死了,老人家对打仗有些怕了,舍不得孙子。我也答应了老人家,不让孔藏从军,再说,我那里也需要有一个武艺高强的人,万一有人来捣乱,也可抵挡一下。” 李簧自嘲地笑道:“是我贪心了。有一个单铁柱,已是你帮了我大忙了。” 正说着,一时又有别的将领,不断来汇报些别的事情。姚黑儿便忙向李簧告辞,李簧忙道:“妹子,你先歇一歇,等明日我还有事找你商议呢。”姚黑儿一边答应着,一边忙走了。 夜阑人静,忙碌了一天的李簧,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在灯下查阅元颖城的所有兵器、粮草等册籍。这一查之下,李簧心里也踏实了许多,元颖城果然粮草储备丰盛,也难怪金崇会说,困上三年也没问题。 房门“吱扭”一声轻响,唐继摇着鹅毛扇,一步三摇地走了进来。 李簧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在旁边坐下,笑道:“唐叔父,你累了一天,该早点歇歇,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唐继看了一眼摊在桌子上的册籍,笑道:“拿下了元颖城,咱们的粮草有了,可兵器、军饷,总还是有些紧缺的。是不是?” 李簧将册籍推给唐继,笑道:“也只能慢慢来了。可惜元颖城的兵器,尤其是箭矢,都浪费在对付咱们的过程中了。” 唐继粗粗地翻了几下册籍,道:“倒是有人主动提出来,以后要为我们供应兵器和箭矢了。只看将军的意思了。” 李簧大喜,忙道:“有人愿意这样做,自然是天大的好事,我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叔父快说说,究竟是谁。” 唐继慢条斯理地又晃了几下鹅毛扇,道:“制造兵器和箭矢,都要用铁,黑儿姑娘掌管着这方圆几百里最大的冶铁场,不是她还能是谁?” 李簧笑道:“我原是明日就要找姚家妹子,商议这件事的,她竟主动找你提了这件事吗?这更好了。只是听叔父的话音,难道姚家妹子还有别的要求?” 唐继迟疑了一下,道:“她的要求,倒也是件好事。只是可惜迟了一步。” 李簧心中诧异起来,忙道:“究竟是什么?” 唐继脸上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表情,他用鹅毛扇的扇柄,在桌子上轻轻敲了敲,方道:“黑儿姑娘方才找到我,说是想和将军结一门亲家。她家中有三个女儿,长女姚琼,今年十六岁了。看黑儿姑娘的长相,就知道这姑娘错不了……” 李簧急切切地打断了唐继的话,道:“这难道还不是我求之不得的?我的次子李晟,今年也刚好十六岁,我父亲当年又和姚叔父是挚友,两个孩子无论是年龄,还是家世,都是再般配不过的,又都未定亲。又有什么迟不迟的?等我这就找了姚家妹子去,亲自和她说。” 唐继忙将已经站起身来的李簧又按回椅子上,道:“你急什么?也等我把话说完,黑儿姑娘想将她女儿许配给你的长子李昘呢。” “这个……”李簧也为难了:“叔父你知道,昘儿已经和寇将军的女儿订了亲的,还是我父亲做主的。原说……”说到这里,李簧不由得红了眼眶。 唐继道:“我也是这样说,但看黑儿姑娘的脸上顿时就有些变颜变色。据我看,黑儿姑娘想和昘儿结亲,倒像是另有一番打算。” 李簧疑惑地看着唐继,喃喃地重复了一边:“别的打算?别的打算?”忽又想起了什么,忙道:“今日姚家妹子见到了昘儿,或许是看着昘儿还像个样子,故而有些喜欢。别的打算,断乎不该有的。” “哦?”唐继停顿了一下,忙道:“今日黑儿姑娘见到昘儿了?这个我倒不知道。或许果然是这样的。倒是我多心了。方才我不好主动提起晟儿的,既然将军你有意让晟儿和姚家结亲,等我去和黑儿姑娘提一提,她若是答应了,就更好了。咱们军中,有打造兵器的好匠人,再加上姚家的冶铁场,兵器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第47章 花木兰 第二天的天气,依然有些阴沉,但对于李簧来说,却是个好日子。因为这一天有两件好事,接踵而来。 第一件事是金崇一大早就带了儿子,背了荆条,前来请罪,表示愿意归顺李簧。 李簧大喜过望,忙扶起金崇,亲手解下他背上的荆条,帮他穿好战袍,笑道:“金指挥能够弃暗投明,实实是天大的好事!从此以后,咱们兄弟携手同心,定能还百姓一个太平世界。” 金崇又拉了身后的儿子道:“犬子金恒,今年一十六岁,亦略懂一些攻城布阵之法,愿投在将军旗下,为将军肝脑涂地!” 李簧更加欢喜,看看眼前的金恒,脸上虽还有几分稚嫩,却也是一团英气,忙唤了李昘过来,嘱咐道:“为父将金恒交于你了,以后你们兄弟相称,你是哥哥,要照拂着些兄弟。若是他有什么差错,为父拿你是问!” 李昘忙答应了,带了金恒去了。 第二件事是姚黑儿一口答应了亲事,将长女姚琼,许于李簧的次子李晟。只是提出一个要求,此时战事正紧,这又是私事,不宜张扬。故而只请了唐继做媒人,双方交换了庚帖,李簧将老将军李遂留下的一口七星龙渊剑作为定礼,其他事宜,等将来战争结束,再补不迟。 这两件喜事,让李簧紧张了几个月的神经,缓解了不少。他一鼓作气,又将元颖城下属的几个县,全部攻占下来。从此,姚黑儿的冶铁场,也就在李簧的地盘之中了。有了这个冶铁场,对李簧来说,也就不愁后备补充了。 北方的大形势基本已经稳定,李簧便将金崇安排到济延城防守,换了寇越来,帮着自己继续向南挺进。 这天,就在姚黑儿准备向李簧告辞,回去继续经营冶铁场的时候,忽然有士卒来报:“启禀将军!启禀姚先生!门外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小将求见!说是姚先生的儿子。” “哦?”李簧一愣,他知道姚黑儿只有三个女儿,难道,这也是姚黑儿像儿子一样对待的人?他看看姚黑儿,姚黑儿更是一脸茫然:“我儿子?我怎么不知道?” 李簧只得道:“先让他进来!” 士卒答应一声,不一时就带了一个身量未足的少年。这少年穿着一身嫩黄色的战袍,束着紫金冠,手中拿着一柄宝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进得门来,倒身下拜:“末将姚珮,拜见大将军。” 姚黑儿一见,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呵斥道:“珮儿,你胡闹什么?这里是你李伯父的军事重地,惹出乱子来,李伯父拿你问罪,我可管不了!” 姚珮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走到姚黑儿身边,撒娇道:“娘!你能女扮男装,女儿为什么不能?再说,如今正是李伯父用人之际,女儿跟着铁柱哥也学了不少武艺,铁柱哥能从军,女儿为什么不能?古代有个花木兰,不也是女扮男装,替父从军?” 姚黑儿根本不吃这一套,她沉着脸道:“娘是被逼无奈!花木兰也是为父尽孝,替父从军。你放着好好的小姐日子不过,跑到这里来瞎胡闹!等会儿回了家,看娘怎么揍你!” 姚珮看母亲难以通融,只得跑到了李簧的身边。虽说她和李簧是第一次见面,却难得的自来熟,她拉着李簧的胳膊,笑道:“李伯父!是我要从军,又不是我娘要从军,只要我愿意,李伯父再点了头,别人怎么管得了?伯父——” “好吧,好吧,”李簧被她晃得头都晕了,只得道:“伯父这里可不养无能之辈,你要从军,就得让伯父看看,你究竟有什么能耐——” “我早就熟读了各种兵书,什么《孙子兵法》、《六韬三略》、《司马法》、《吴子兵法》,这些铁柱哥可是不会的,他不爱读书,”姚珮见李簧松了口,忙如数家珍地往外说:“还和铁柱哥学了刀枪剑戟,斧钺弓叉,十八般武艺……” 李簧看看这个如同竹筒倒豆子般牙尖嘴利的姑娘,不由得笑了:“你倒是个全才了?既然如此,伯父就要考你一考了。” “嗯嗯嗯,”姚珮将头点的像鸡啄米:“伯父只管考,题目由伯父定。” 李簧狡黠地眨了眨眼,道:“我们现在是在打仗,自然武艺是最关紧的,我这里也有几员小将,你若是能比得过他们,我就准你从军,如何?” 姚珮骨碌碌转了转漆黑的大眼睛,道:“我不和铁柱哥比,我的武艺都是他教的,定然是比不过,再说,比不上铁柱哥,也不见得就不能从军。” “好吧,好吧,”李簧点了点头:“那就选别的小将。” “我不和无名之辈比,胜了也没意思!”姚珮紧接着又提出第二个要求。 李簧故意沉下了脸,道:你这也不比,那也不比,该不会是怕了吧? “谁怕了?只是不要无名之辈!”姚珮的脸有些红了,不由得将声音提高了三分,像是为自己壮胆。 “李将军,你不用理她,”姚黑儿在旁边看不下去了,道:“这丫头就是欠揍,揍一顿就好了。” 李簧微笑着看了看姚黑儿,又转向姚珮,道:“绝非无名之辈,此人是这元颖城指挥使金崇之子,当年我们可是险些被这父子俩打败的。怎么样?”他仔细观察着姚珮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怕了吧?那就和你母亲回去吧,再过两年……” “谁怕了?”姚珮挺了挺脊背,道:“伯父,你快将他唤来,等我打他个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李簧笑了笑,吩咐道:“来人,请金小将军来!” 当英气勃发的金恒,弄明白是让他和姚珮比武的时候,顿时羞红了脸,半天才说出了三个字:“我不比!” 姚珮高兴的一下子跳了起来,道:“伯父,你看他怕了,他知道打不过我,认输了!” “谁说我怕了?”金恒不服气地道,脸红到了脖子根:“我不和女人比武!” 姚珮脸上也泛起一层红晕,强词夺理地道:“谁说我是女人?我是男子!” 金恒轻蔑地瞟了她一样,不说话。 “好了,好了,”李簧赶忙出来打圆场:“金小将,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将她打败了,她也就不再缠着我了。” “伯父——”姚珮不满地叫了一声,却不由地露出女儿的娇憨来,一跺脚,一咬牙,她“哐啷”一声抽出手中的剑,冲着金恒就刺了过来。 金恒不慌不忙,侧身让开姚珮的剑,转过身来时,他的剑也出了鞘,拆了姚珮的两招剑势,跳出圈外,红着脸道:“堂内狭小,只恐误伤了人,你到外面来。”说话间,已跳出大堂,来到院子中。 姚珮细腰一拧,一个箭步也跳了出来,举起手中剑,又狠狠地刺了过来。 众人也都忙跟了出来,只见一黄一蓝,两个身影已经斗在一处。两条剑上下翻飞,寒光一片。姚珮的招式如翩翩起舞,金恒的招式一丝不苟,却毫无破绽。 姚黑儿对女儿们一向宽容,知道珮儿常和铁柱学武艺,倒也从不阻止,只不过也没想到珮儿的剑法,已如此高超。看来这个孩子,倒真是习武的料。 忽然,只听姚珮“哎哟”一声,姚黑儿心中一阵紧张,李簧已赶忙喊道:“金小将,点到即止,万不可伤了姚姑娘。” 金恒刚答应了一个“哎”字,两人已停止了打斗,却是姚珮的剑尖直指金恒的咽喉。 姚珮洋洋得意地收了剑,冲着李簧笑道:“伯父,我赢了!” 金恒红了脸,不满地道:“你耍赖!你哎哟一声,我以为你受了伤,赶忙就收了招式,你却趁机偷袭我!” 姚珮毫无羞愧之情,满不在乎地甩甩头,咯咯咯地笑道:“亏你还是将门之后,难道就没有听说过‘兵不厌诈’?” 李簧无奈地看看姚黑儿,姚黑儿只得道:“珮儿,你若是真要从军,娘也不拦着你了,只是军中铁纪如山,你万不可再耍赖顽皮!” 姚珮见母亲松了口,喜出望外,忙脆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第48章 不速之客 接连数座城池失守。 消息传到寒城,许国的君臣都慌作一团。许君龙吟,慌忙召开御前会议,商议对策。 一群人争来吵去,商议不出来一个结果。龙吟怒道:“你们这些蠢材!平日里吃喝玩乐,倒都是好手,如今叛军杀来,一个个束手无策!” 大司马陈淳忙出班启奏,道:“圣上不必惊慌,微臣保举一人,定能手到擒来,杀得叛军片甲不留!” 龙吟闻言大喜,忙道:“陈爱卿保举何人?” 陈淳朗声道:“当今之计,唯有请威烈大将军刘通出马,统帅三军,剿灭叛贼。老将军原就是战场中厮杀出来的,无论是排兵布阵,还是设卡埋伏,皆是有其独到之处,旁人不能识破。” 龙吟听了这话,皱眉道:“这话极是,只是老将军卧病在床,已是请了两个月的病假了,如今还不见好,怎能出征?” “非也!非也!”陈淳道:“陛下,老将军向来康健,此时也不过是偶感风寒,圣上多派几位御医,往老将军府上,替他好生诊治,料定过不得数日,定可康复如初。” 龙吟点头道:“爱卿所言极是,朕即刻就打发太医去。” 然而,当十数位太医从刘府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消息,却让龙吟大失所望。刘通之病,虽是因偶感风寒而起,却因年龄大了,又失于调养,越发的严重了,根本就起不来床。 龙吟只得又招了众臣下来商议。又吵吵嚷嚷了半天,最终派了云麾将军雍栋,带了三十万人马,号称五十万,往北方去迎战李簧。 战事吃紧,许国的君臣,已经顾不得别的了。 只因这一场忙乱,寒城其他方面的守备也松懈了不少。 于是,就在雍栋的大军出城之后,这天的暮色临近时分,有一个魁伟的身影,戴着一个硕大的斗笠,遮挡住了大半张面孔,胯下骑着一匹青鬃马,悄悄从威烈大将军刘通府中的后角门,走了出来,赶在关城门之前,出了寒城,直奔北方而去。 去迎战李簧,雍栋一百个不情愿,可是圣命难违,他只得尽量拖延时间——天气热了,不能走,恐士卒们中了暑,不能应敌;天气下雨了,不能走,恐大雨将士卒们都淋病了;刮风不能走,据军中的相士说,刮风与军不利……故而,这支大军行进的速度,只比乌龟略快了些。 这条从刘通府中走出来的身影,很快就越过了雍栋的军队。 此时,李簧的军队已经又向南推进了一百多里,正在新夺取的安天府休整。 “初生牛犊不怕虎”,军中新来的这几员小将,虽然年岁不大,打起仗却来个个都生龙活虎。李簧心中欢喜,特意备了一桌酒席,命李昘代表自己,去犒劳这几员小将。李簧此举,也意在培养长子,和将领之间的亲密关系。 他自己则和唐继在书房内,拿着地图,筹划下一步的进军路线。 忽见寇越走来,道:“将军,方才我们在城外巡视的时候,发现一个人,形迹有些可疑,问他什么又不肯说,只说要见将军,将军见是不见?” “哦?”李簧沉吟了一下,道:“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寇越道:“约莫三十多岁年纪,身材甚是魁伟,骑着一匹青鬃马,身上穿着孝衣,又带着一个大斗笠,将大半个脸都遮住了。” 李簧看向唐继,唐继眼中也充满了疑惑,道:“难不成是……” 李簧忙道:“那就快带他进来吧!” 寇越答应一声,不一时便将此人带了进来。 此人缓缓摘下头上的斗笠,李簧不由得惊叫一声:“秦兄弟,果然是你!” 秦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放声大哭,从去年秋天父亲被斩,憋了大半年的委屈,在此刻得到了尽情的宣泄。 李簧忙将他拉了起来,问道:“我听说你大半年不知道往哪里去了,怎么这个时候找到了这里?” 秦傲听了这话,方收起眼泪,道:“正是,我来有一件要紧事,要和你说。这大半年以来,我都是藏身在刘叔父的家中,当初也是刘叔父冒着风险将我救出来的。从你起兵的消息传到京城之日起,刘叔父就预料到了,昏君早晚要派他出征,故而只在家里装病。刘叔父说,等你大军到日,他将作为内应,为你打开寒城大门!” 李簧闻言大喜,忙道:“我一直以为,刘叔父投靠了陈淳,没想到刘叔父也是另有打算。是我错了。有了刘叔父,攻破寒城,自然是易如反掌,咱们替父报仇,指日可待!” 秦傲又道:“想是你已知道了,朝廷派了雍栋为将,来抵挡你,只是这也没什么,我沿途观察了一下雍栋的军队,完全就是不想出征的样子,一点士气都没有。想是这些年的恣意享受,让雍栋滋生出了惰性。这样的军队,一击即溃。刘叔父说,若是雍栋败北,朝廷下一个能派出来的将领,就只有杜辛了。这杜辛极是心狠手辣的,倒是不得不防。” 李簧点点头,道:“刘叔父的教导,再及时不过的,我们也可以提前做做准备。秦兄弟,你既然来了,就委屈你在营中听候使唤,如何?” 秦傲忙叉手施礼,道:“将军,这个自然。许国的那些地方,还都有我的画影图形,如今虽因战事吃紧,无人再顾得上我的事了,但我若是回去,被人发现,只怕也是不妙。在兄长的账下,为兄长尽心竭力,反倒更安全一些。” 唐继摇了摇鹅毛扇,道:“李将军,依我说,只能将秦将军留在这安天府镇守。说句不合适的话,秦家的家眷,如今还被流放在南方,秦将军若是在前线被人认了出来,只恐对秦家人不利。” 李簧看到秦傲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痛楚,忙道:“秦兄弟,你也不必太担忧了,要不等我悄悄派几个人去,往南边接了你的家眷回来?” “不,不,不!”秦傲忙阻止道:“现在两边交战,边防甚是吃紧,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行动又不灵便,在那边又是被监管人员,只恐被人发现了,反而更不好了。倒不如——”秦傲摇了摇牙,狠心道:“倒不如让他们再吃几天苦,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我相信,昏君坚持不了多久了!” 第49章 反间计 雍栋的三十万人马,一击即溃,让李簧非常的没有成就感。 两军对垒,对面看着黑压压的一片士卒,等李簧这边的人刚喊出来一个“杀啊”,对面的反应不是举起兵器迎战,而是丢下兵器就跑。 李簧的军队一口气追出来三十里路,才收兵回来,战场上被许国士兵丢弃的长枪短刀,盾牌弓箭,车辆马匹,辎重旌旗,数不胜数。 溃逃的许军在五十里处又重新扎营。接着两军交战了四五次,依然是许军败北。最后一次溃败之后,雍栋带着几名亲信,一口气跑到了荆国。 消息传到了寒城,龙吟气得破口大骂,立刻便将雍栋的家人,全部下了大狱。事情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杜辛。因为这位雍栋,乃是杜辛的大舅哥。 杜辛只得主动请缨,前去迎战李簧。遍数朝中,也只有杜辛可用了,故而龙吟也没敢责备杜辛,反而安慰了他一番,许诺只要杜辛击溃叛军,不仅让他位列三公,还将赦免他的岳家。 杜辛带着许国京城中最后的三十万大军,和李簧在两界河展开决战。一番厮杀,天昏地暗,尸横遍野,但谁也没占到谁的便宜。 最后,杜辛退守两界河后的河阴府,坚壁不出,和几个月前的金崇一样,摆开了耗死对方的打算。 这是李簧最不愿意面对的局势。 怎么办?只能用“反间计”了。反间计对于金崇没什么效果,但对于杜辛来说,却有着非常致命的作用。 一夜之间,寒城中开始有鼻子有眼地流传一件事,杜辛在战场前,遇到了十年前失散的妻女。杜辛见女儿们聪明敏慧,顿时动了慈父之心,故而不愿再和李簧交战,唯恐对妻女不利。等时机成熟,只恐就要和李簧联合,反过来只扑京城,届时,他们一家人就可以团聚了。 还有人说,当年杜辛的前妻姚黑儿,到大理寺监牢探望被抓回去的母亲和嫂子,就是杜辛帮的忙,后来文氏和柳氏在狱中自尽,也是杜辛托人出面,将二人下葬的。 对这些传言深信不疑的,是杜辛的现任妻子雍媚儿。她和杜辛成婚后,倒是如愿以偿地给杜辛生下了一个儿子。然而,这个杜辛好不容易盼来的儿子长大之后,大家才发现他是个痴儿。 一边是娘家被下了大狱的现任妻子和傻儿子,一边聪明敏慧的三个女儿和富可敌国的前妻,她们的背后还有势如破竹的李簧支持,杜辛会作何选择?从当年杜辛两次休妻,就可以得到答案了。第一任妻子武氏的父亲被革职,杜辛立刻休了武氏;第二任妻子姚黑儿,娘家被抄斩,杜辛立刻就休了姚黑儿;如今,轮到雍媚儿了…… 雍媚儿疯了一样地将上房内陈设的所有古董珍玩,全部砸了。那个傻儿子杜宝在旁边拍着手笑:“好啊!好啊!真热闹!娘啊,娘啊,砸啊!砸啊!” 雍媚儿气狠狠地举起一个青花大罐,就要向杜宝砸去,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转了方向,将青花大罐砸在杜宝身后的墙壁上,飞溅起来的渣子打在杜宝的身上,杜宝哇哇大哭起来。雍媚儿也一下子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雍媚儿的反应,被人准确、生动而形象给描绘给了许君龙吟听。 龙吟跌坐在龙椅上,喘了半天气,才怒道:“以这样的状况看来,这关于杜辛的传闻,十有八九是真的了?否则他的夫人怎么会发了疯?别的也就罢了,快命人去查,文氏和柳氏,是不是杜辛托人出面下葬的,这个总不算太难。当年他去探望文氏,朕倒是知道的,想着也不过是他还算有情有义,谁知背后还有这样的原因!” 既然杜辛已经不可信任了,就必须赶紧找出能替代杜辛的人,把杜辛换回来,把他千刀万剐,连雍栋的账,也要算到他头上,才能略消心头之恨。 这两天的杜辛,确实正在河阴府的城头上犯嘀咕,对面接连不断地有将领来骂战,其中有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女将,名叫姚珮。作为女将,她终究还是略矜持一些,并不骂战,却总是出现在城头对面。 她是谁?她与年轻时的姚黑儿,依稀有六七分相似,年龄和名字,又和自己的二女儿完全一样,只有姓被改成了姚。她是谁,还用想吗? 每当姚珮出现在对面营地前时,杜辛就趴在城头的垛口,不转眼珠地盯着她。这么出色的一个孩子,自己当年为什么就狠心舍弃了呢?这个孩子,究竟知不知道对面正在艰难守城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那年,她只有三岁,她对父亲的记忆,还有多少? 李簧在最初攻了几次城,全部失败之后,这些日子一直都没有攻城,只不过每天派几个人,来城前骂一番,就回去了。 “不知道他在憋什么坏水,”杜辛心里想着:“管他呢,只要他攻不进城,就是我这边胜了,乘着这个时间,多看几眼我女儿,才是真的。只是不知道琼儿和玖儿,都怎么样了。” 观察了几天之后,杜辛发现了一个规律,女儿姚珮,每天在城前转一圈,总是会往离营地不远处的一个山岗上去玩。终究是女孩子,那个山岗上五颜六色的野花,对她充满了诱惑力,她到了那里,就会去摘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戴在脖子上,戴在手腕上。而那个山岗附近,并没有李簧的驻军。跟着姚珮去山岗上的,只有她贴身的几个女兵。 杜辛的心思,不由得活泛起来。 这一天的黎明,趁着最黑暗的时刻,杜辛换了一身农夫的装扮,悄悄出了城,他没带一兵一卒,只告诉守城的副将,自己去侦察一下敌军营地,人越少越安全。 出了城的杜辛,悄悄来到了那个山岗的树林中,看着旭日冲破了黎明前的那一抹暗色,看着几个影影绰绰的人又在城前骂战,又终于看到姚珮骑了马,往这个山岗来了。 杜辛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姚珮越走越近了。 这个孩子的眉眼虽然像母亲,但脸上的那股子英气,分明是像自己;还有那略微上翘的下巴,是杜家最明显的特征,儿子杜宝也有着这样的一个下巴。 半上午时分的阳光,将这个小巧憨玩的身影,镀上了一圈金边。她像一个金娃娃一样,光芒万丈。 今天,她的身边只有一个女伴。 她翻身下马,对身边的女伴道:“杏儿,这些日子好没趣,也没有仗打,天天对着一个死气沉沉的城头,闷都闷死了。李将军又不许我们乱走,这个山岗上的花都被我们摘完了。” 女伴一边漫不经心地左右乱看,一边道:“哎哟,我的姚大将军,当初咱们在姚家村过得多自在,还不是你闹着要来的。来了又嫌闷。这可回不去了,若是乱跑,就是犯了军纪,要军法从事呢。” 不等姚珮搭话,这女伴忽然又笑道:“珮儿姐,你看那边的花多好看,等我去给你摘了来玩。”说着,已纵马跑了。 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杜辛缓缓从树林中站起身,迎着姚珮走过去,轻轻叫了一声:“珮儿!” 第50章 有埋伏 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了姚珮一跳。 等她看清楚了眼前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农夫,顿时又放下心来,喝道:“呔!你是何人?敢直呼本将军的名讳!惹得本将军动了怒,打你个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我是谁?我该告诉她我是谁? 杜辛犯了难。 他转头看看那个去摘花的杏儿,那女孩子已经摘了花,欢欢喜喜地跑回来了。杜辛来不及再斟酌话语,急急忙忙地道:“珮儿,我是你父亲啊!我是杜辛!” 杜辛的嘴唇,有一些轻微的颤抖,他急切地看着姚珮,眼中充满了期待。这个孩子,究竟知不知道杜辛是谁? 杜辛?杜辛!他是杜辛?他是杜辛! 姚珮的脸色唰地一下就变得苍白。她对父亲的记忆,非常模糊。她只依稀记得,那个不耐烦地催着她们下车的身影,那辆奔跑的马车卷起的尘埃。她还记得,从那一天起,她们的人生彻底改变了,她记得母亲额头上的血,她记得自己被饿得哇哇直哭的日子。 父亲,在她们家中,是绝对被禁止提起的一个词。后来,家中的生活好了,她悄悄问过姐姐,姐姐只是说,父亲姓杜讳辛。 后来进了李伯父的帐下,后来朝廷派了杜辛来迎战。这个名字,第一次在军营中被提起的时候,姚珮的心中抖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波澜不惊了。杜辛是敌将,是对手,和雍栋没什么区别——除了更强悍一些。 然而,当杜辛真的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姚珮不由得浑身哆嗦起来,她看了看正在跑过来的女伴,扬声道:“我昨日看到山岗后面有好看的花,你去给我摘过来!”她的声音,又一丝难以遏制的轻微颤抖。 女伴是个比姚珮还小一岁的,没心没肺的女孩子,立刻就欢快地答应了一声,拨转马头,又往山岗后跑去。 这个孩子知道自己! 看了姚珮的反应,杜辛立刻就明白了,顿时心中大慰,忙又急切切地走近一步,道:“珮儿,你姐姐和妹妹呢?她们怎么样了?” 该告诉他这些年,母女们受的苦,还是该谴责他,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是向他行父女之礼,还是给他一个蔑视的眼神,然后走开? 姚珮的内心在挣扎着,她死死盯着面前这张陌生的脸,额头和眼角已经有了皱纹,鬓边也有了白发,眼睛中是急切和渴盼,嘴唇轻微地颤抖着,下巴上的胡须也随着嘴唇的颤抖而轻轻抖动着。 认?不认? 忽然,“咚隆隆”一声巨响,在杜辛身后的小树林发出,这父女二人都吓了一跳。 姚珮立刻翻身上马,只见小树林中已冲出一支军队,为首的将领高喊:“活捉叛将姚珮!将私会敌军的杜辛绑了!” 杜辛忙回头看时,正是自己的副将齐清,心内一急,忙高声喊道:“齐副将!你误会了,这是我女儿,我只是见她一面,并没有别的意思!” 齐清冷笑一声,提着长枪已向姚珮刺来,口内道:“我只知道,她是李簧帐中的叛将!不知道什么女儿不女儿!” 姚珮也已赶忙提起绣绒刀迎战,却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又有十数个士兵冲过来,拿着绳索,就要捆杜辛。 杜辛大吼一声,一跳三四尺高,将一名士卒从马背上拽下来,翻身上了他的战马,拿了他的兵器,护在姚珮面前,吼道:“珮儿你快走!” 姚珮已砍倒了七八个士卒,但还有更多的士卒围了过来。 杜辛一边迎战齐清,一边担心着女儿,不觉就分了神,被身后的一个士卒,一枪刺在了肩头。杜辛一声嘶吼,手中枪落在地上。 姚珮听得声音不对,不由就高喊了一声:“爹,你怎么了?” 齐清的枪已逼在了杜辛的心口,杜辛淡淡地一笑:“珮儿,能听见你叫我一声爹,我就知足了。” 正在此时,忽听得齐清身后的队伍也乱了起来,原来是金恒带了一支士卒杀来。齐清见对方来了救兵,不敢恋战,忙招呼一声,带了杜辛,一阵风似的跑了。 姚珮身上已经染满了血迹,眼中也不由得流下泪来。 金恒以为姚珮受了伤,忙道:“哭有什么用?终究是个女人!赶紧回营包扎一下就是了!” 姚珮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地瞪了金恒一眼,怒道:“谁受伤了?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金恒听说姚珮没有受伤,也放下心来,又道:“早就和你说过,一个女孩子,不要乱跑,天天往这个小山岗跑,被人抓住了机会,又有什么稀罕的?幸好我……幸好我……” 姚珮心中正在挂念,不知道杜辛被抓回去之后,会面临什么结局,听金恒又在数落自己,越发不耐烦了,大声吼道:“要你管!我宁可死了也罢了!”说着一纵马,便往军营跑去。 金恒无奈地摇了摇头,带着受了惊吓的杏儿,跟着姚珮身后,也往军营而去。 姚珮掉着眼泪,一口气跑到军营中时,正碰上了一脸怒气的母亲姚黑儿。原来,姚黑儿正巧押了一批新制造出来的兵器,送到大营中来了。 姚珮忙翻身下马,刚叫了一声“娘”,已被姚黑儿用足了劲,狠狠地一巴掌抽在脸上。 “好啊!你长本事了!知道偷偷地去见那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了!”看着女儿脸上红彤彤的五个指头印,姚黑儿不仅没心疼,反而怒气冲冲地骂道:“既然认了他那个爹,就不要再认我这个娘!” “娘!”姚珮委屈地叫了一声:“娘,我不是去见他的,是他在那边等着我,忽然就出来了,吓了我一跳!娘,爹他……” 姚黑儿瞪起眼睛,吓得姚珮慌忙改了口,又抹了一把眼泪,道:“那个……那个杜……方才为了救我受了伤,我还听见他们的人说他私会敌军。娘,只怕……只怕他此去,凶多吉少……” 姚珮忽然住了口,她发现眼前的母亲,眼中射出两道让人不寒而栗的光,是仇恨?是恼怒?是冷酷?是惨绝?这道能够杀人的目光,迫使的姚珮垂下了头。 良久,姚黑儿冷冷地道:“去换换衣服吧,一个女孩子,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