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为自己验尸 七月十五那天,下着小雨,阿拾刚到顺天府衙,就被周明生叫住。 “阿拾快点!锦衣卫来要人办差,沈头叫你去。” 锦衣卫? 阿拾扬了扬眉,“有没有说什么事?” 周明生左右看看,压低了嗓子。 “听魏千户说,是给女魔头时雍验尸。横竖是一桩露脸的事,往后谁敢不高看你一眼?你可是验过时雍身子的人。” 周明生说个不停,阿拾眯起眼只是笑。 为自己验尸,是一桩新鲜事。 谁会相信,她——就是时雍? 昨晚二更刚咽气,还没适应这个新身体,就要去瞻仰自己的遗容了。 …… 诏狱尽头灯火昏黄,牢舍狭窄,阴气森森,厚实的隔墙足有三尺,将甬道的风关在外面,空气幽凉沉闷。 “阿拾,进去吧。” 魏州是个有几分清俊的男子,也是锦衣卫里少见的和气之人。 “不用怕,北镇抚司不吃人,时雍也已自尽身亡,大胆进去勘验。” “是。”装老实并不是一件难事,少说话便好。 时雍福了福身,走入那间腐败霉臭的牢舍。 一个女人蜷缩在潮湿的杂草堆上,双手攥紧成拳身子弓得像一只死去多时的大虾,地上的水渍散发着臊腥的恶臭,分明已经死去多时。 这是她,又不是她。 从时雍到阿拾,恍如梦境。 “阿拾速验,大都督等着呢。” 为女犯验身,魏州没有进来,但语气已有不耐。 时雍应了一声,静静望着蜷缩的女尸。 灯火淡淡映照在她身上,昏黄的光晕像一层缠绕的薄辉。她长发丝绒般垂落在腐败杂乱的干草上,将一张惨白的脸遮了大半,仿佛是一朵娇艳的花朵凋谢在枝头。 再美的女人,死去了,也是难看。 时雍将掌心覆盖在女尸圆瞪的双眼上,仔细为她理好衣服,慢慢走出牢舍。 勘验文书摆在桌案上,怎么死的写得清清楚楚。时雍了解中间的门道,只要没有特殊交代,那画押确认便是,不需要多言多语。 魏州将文书推近:“阿拾识字吗?” 时雍道:“不识。” 魏州笑着说:“劳烦你,没有问题就在这里画个押。” “是。”时雍低头在文书上押手印。 “好了,拉出去吧。” 魏千户摆了摆手,正叫人来抬尸,背后就传来一声冷喝。 “慢着——” 牢舍忽然安静。 灰暗的灯火斜映着一个人影,走近。 “时雍可是处子?” 头顶的声音凉若秋风。 时雍手脚微冷,下意识抬头。 灯火拉长了男子的影子,大红飞鱼服手按绣春刀,黑色披风冷气阵阵,像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豹子,力量和野性里是一种穿透人心的阴冷。 时雍认识他,锦衣卫指挥使赵胤。 这位爷的父亲有从龙之功,一出生便被先帝赐了赵姓,幼时便随父进出宫闱,甚得先帝喜爱。少年从军,十八岁便因军功授了千户。这些年来,赵胤一路高升,历任镇抚使,指挥佥事,指挥同知,至昨年,其父自请为先帝守陵,赵胤袭职,五军都督掌锦衣卫事,手握重兵,专断诏狱,从此走上权力巅峰。 这是时雍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男人。 好半晌,她没动。 墙壁的油灯突然轻爆。 “铮”一声,锈春刀发出金属独有的嗡叫,寒芒从赵胤指尖透过,落在时雍发边,削落她几根头发。 “哑巴了?” “不是。”时雍吸口凉气,看着脖子上的薄薄刀片,低下头,唇角不经意扬起。 “时雍,不是处子。” 地上的影子再近一步,越过了她的脚背。 时雍清楚地看到男人束腰的鸾带,垂悬的牙牌和脚踩的皁皮靴,那呼出的气息仿佛就落在头顶,有点痒。 “验明了?” “是的。大人。” 锦衣卫要人死的方法太多,捏死一个小小的女差役,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时雍死在这里,得天之幸重活一次,不想再走老路,装怂装傻也要活着出去。 她垂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子,细软得仿佛一掐就断,身子紧绷着一动不动,那小模样儿落入魏州眼里,便是一个紧张无助的小可怜,他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 “大都督。”魏州拱手:“若没有别的交代,我先送阿拾出去。” 赵胤表情意味不明,“你在做我的主?” 魏州脊背一寒,低下头。 “卑职不敢。” “带下去。”冰凉的声音再次响起,像入骨的尖刀。 血腥味弥漫在时雍的鼻端,她看着那具女尸被装在一个破旧的麻布袋里,由两个锦衣郎一头一尾地拎着拖下去,如同一条死狗。 …… 从诏狱出来已是晌午,时雍头有点晕,淋着雨走在大街上,一辆马车从背后撞上来竟浑然未觉。 “找死啊你。” 车夫怒气冲冲地叫骂着,一股大力突然将她卷了过去,蛇形的黑影在空中画出一条优美的弧线,空气噼啪脆响。 时雍回神,发现腰间缠了一根金头黑身的鞭子,人也被拽到了马车旁边。 “时雍怎么死的?” 隔着漆黑的车帘,那人的声音清楚地透出来, 浅淡,漠然,凉飕飕的,好像每一个字都刮在骨头上,冷情冷性。 时雍猜不透他的用意,老实回答:“勘验文书上都有具明,大人可以调阅。” “我在问你。” 时雍低头,“我不知。不敢知。” “不敢?我看你,胆肥呢。” 那人低低哼一声,时雍身子一凉。 赵胤这个人神出鬼没心狠手辣,传闻他曾有“一夜抄三家,杀伤数百,缉拿上万人”的惊人壮举,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就没有不怕他的。 “民女愚笨,请大人明示。” 微顿,耳边传来他轻描淡写的声音。 “今晚三更,无乩馆等我。” 时雍微愣,扭头望过去。 帘子扑声一响,无风却冷。 这句话她当时没想明白,待马车远去,这才惊觉是赵胤在约她见面? 原身阿拾是顺天府的女差役。通常人称,稳婆。 一般人以为,稳婆只管接生,其实不然,衙门里的稳婆也算半个公家人,女身勘验,监候女犯,秋审解勘,必要的时候,还得干仵作的活,为女死者验尸。操的是贱业,很让人瞧不起。 时雍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与锦衣卫指挥使扯上关系? 第2章 当街扒衣救人 时雍漫无目的,一个人走了很久。 今天是中元节,要放焰口。路边好多卖祭祀用品的摊档。胡同口还供奉着超度孤魂野鬼的地藏王菩萨,三幅显目的招魂幡在秋风中带着萧瑟的寒意。 时雍放慢脚步,买了些瓜果糕点和面食做的桃子,走到法师座旁的施孤台前。 台上摆放着各家各户的祭品,空气里满是祭祀的味道。 她放好祭品,双手合十,低头闭眼。 哧! 秋风裹着一声低笑。 时雍后颈皮一麻。 “谁?” 没有人回答。 她左右看了看,施孤台前只有她一人。 “见鬼了。” 她嘟哝一声,又觉得可笑。 自己不就是鬼吗? 街边茶肆传来阵阵吆喝。 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说得口沫横飞,“当今之世,我最唾弃的人,就是时雍。” 他列举了时雍数桩惊天动地的大罪,折扇敲得啪啪作响,“这样寡廉鲜耻的妇人,当何罪哉?” “千刀万剐不为过!活该剥皮抽筋下油锅。” “贱妇作恶多端,下诏狱都便宜她了。” “……” “听说那些兀良汗人,是为了时雍而来?” “唉!太平日子过了快四十年。这天下,又要不得安生喽。” 说到时雍的艳事、恶事、丑事,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哄闹不止。 一个女人能让顺天府百姓谈起来就咬牙切齿也是不容易。 时雍走过来倚在门板上,听得开心。 一群蚂蚁在搬家,从门槛下排队经过,时雍挪了挪位置,刚准备转身,人群里便传来一声巨响。砰!有人倒地,有人失声尖叫。 “不得了啦!这人死过去了。” 茶肆寂静了片刻。 围观的人又兴奋起来,指指点点。 “这小子是个贼。” “他偷我钱。你们快看,钱袋子还攥他手上呢。大家作证,我没有推他,死了不关我的事啊。” 时雍从门板上直起身子,懒洋洋拨开围观人群走上前。 “让开。” 众人诧异地看着她。 时雍不多说,弓下腰一把将那家伙的衣领扯开,从脖子扯到胸口,露出一片瘦骨嶙峋的胸膛。 “啊!”几个路过的小姑娘吓得花容失色,尖叫捂眼。 时雍啪啪两巴掌抠在那小子脸上,见他没有反应,手指掐紧他的人中,继续松他的衣服。 看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竟然当街撕扯男子的腰带,又是拍又是按又是掐的,众人都觉得稀奇新鲜,围过来指指点点。 “这小娘子我认识,宋家胡同口宋仵作的闺女,叫阿拾。” “十八岁还嫁不掉的那个老姑娘?” “嘘!好歹人家也是衙门里的人,别得罪,往后你家有什么事用得着她……” “我呸。你家才有事用着她呢。” 噗一声闷响,那偷儿喷出一口秽物,幽幽醒转。 “哪个龟孙掐我?” 这小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睁开眼就骂人,还挺横。 时雍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慵懒哂笑。 “你祖宗我。” 那偷儿懵懵懂懂地看着面前眉目清秀的小娘子,听着众人议论,猛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一个骨碌爬起来就往人群里钻。 “小贼要溜!抓住他。” 有人吼叫起来,那小子脚底抹油跑得飞快。 时雍眯眯眼,一个箭步冲上去就是一个利索的扫堂腿。 啪嗒!那小子再次摔晕在地上。 街上顿时鸦雀无声。 时雍无辜地瘫手,“……” 对面红袖招的二楼,魏州汗涔涔地陪立在赵胤背后。 这场闹剧大都督从头看到尾,懒洋洋地端着酒杯一言不发,看不出有什么表示,但双眼锋芒难掩,让他浑身不自在。 “走。” 好半晌,赵胤收回目光,一饮而尽。 …… 这一年是光启二十二年,蝗灾旱涝,田地欠收,南边闹瘟疫,北边的兀良汗人又蠢蠢欲动,三不五时的扰边滋事。 大晏朝在平静了三十九个年头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灾难之中。 京师人心惶惶,有钱的囤粮囤物,没钱的卖儿卖女。 茶楼酒肆里谈论最多的,除了女魔头时雍的风流逸事,便是兀良汗王巴图到底会不会举兵南下。 国朝局势紧张,对普通百姓来说,更担忧的是生计。 阿拾的父亲宋长贵是个仵作,同操贱业,家境本不宽裕,到了灾荒年更加难熬。后娘王氏刻薄泼辣,成日里琢磨怎么把阿拾卖个好价钱。 过了年,阿拾就十八了。 有一个做仵作的爹,又成了稳婆的徒弟,成日里市井闺阁男人堆儿里来去,人人都嫌她晦气,眼看着拖成了老姑娘也没人愿意结亲。 “要我说,聋的哑的瞎的瘸的跛的做小妾做续弦都成,只要彩礼厚就把她嫁了,免得在家吃白饭。” 时雍迈进院子,就听到王氏在和宋老太说话。 看了她,王氏拉着个脸就高声训骂。 “大清早出门,天黑才落屋,以为你去干什么好事了,竟是当街扒男子衣裳?” “小贱蹄子你知不知羞?这城里都传遍了,你不想嫁人,你妹妹阿香还要嫁人呢。” “十八岁的老姑娘了还不急着相看郎君,每日里疯疯癫癫地往凶案上跑,拎一条胳膊、夹一颗脑袋还能吃能睡,你怕不是无常投的生?” “我看你比你那傻子娘更要蠢上几分。还等谢家小郎呢?人家被广武侯府看上了,找的官媒上门,你给人家侯府小姐提鞋都不配,做的什么春秋大梦呢?” 王氏和宋老太一人一句,数落不停。 时雍瞧乐了。 看阿拾这个极品后娘,再看看宋家这破落院子,怎么也不像是和锦衣卫赵胤扯上关系的人呀? 赵胤到底约她干什么呢? 时雍懒洋洋看了王氏一眼,一言不发往房里走。 “这小畜生是要气死我哇?” 王氏看到继女这张俏丽的脸蛋儿就想到宋长贵心心念念的前妻,一时火冒三丈,顺手捞过檐下的一根干柴,劈头盖脸朝时雍打过去。 “老娘今儿不教会你什么叫羞耻,就不姓王。打不死你我!” 背后棍棒敲来,时雍不闪不躲,转身将王氏手腕攥住。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最近手不听使唤,它自个儿成精了?” 王氏一愣。 她不明白阿拾说的什么鬼话,但阿拾长得跟个弱鸡仔儿似的,胆子又小,哪来的狗胆这么跟她说话? 王氏脸色变了变,转念又威风起来。 “小畜生,我是给你脸了吗?你翅膀硬了……啊!” 伴随着王氏一声惨叫,她被时雍重重丢了出去。 砰!时雍合上门,将王氏的哭嚎声关在门外,不管不顾地翻找起来。 一张木板床,一张木桌,一条板凳,一口破旧的木箱,窄小潮湿的房间里再无其他。 木箱上满是被蛀空的虫眼,里面几件女孩子的衣服,大多素淡破旧,打了补丁,洗得没了颜色。 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别说胭脂水粉了。 嗯? 这怎么去见赵胤? 时雍什么都可以容忍,不容许自己不美。 她挑出一件稍微整齐的衣裳,去灶房烧了水拎到房里,擦洗着身子,半眯着眼满是叹。 从时雍到阿拾,她这穿越条件明显更差了。 好在阿拾长得不错。 虽然手有厚茧,面容憔悴,但粗衣棉布下的身子像一颗剥了壳的煮鸡蛋,白嫩嫩的。腰窝处,一粒鲜艳欲滴的小红痣竟有几分妖娆气,像她。 也罢。 阿拾就阿拾吧。 十八岁的“老姑娘”阿拾,在二十八岁的时雍看来,真是个鲜嫩嫩的小姑娘呀。 第3章 她是我的女人 一轮圆月挂在天际,中元节的夜晚明亮而闷热。 时雍走入无乩馆后门的巷子,心里憋得慌。 前生她对赵胤好奇过,但从无这么紧张的时刻,难道是阿拾带给她的感觉? 时雍摸了摸怦怦跳动的心脏,翻墙而入。 约到晚上见,自然是见不得人的关系,她很自觉。 可是第一次来无乩馆,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如何是好? 院里树木影影绰绰,不知名的小昆虫把夜色叫得尤其静谧,时雍皱皱眉,毫不犹豫地往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去。 …… 夜如浓墨。 赵青菀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就撞入赵胤漆的眼底。他手边拿了本书,看到她进来浓眉微拢,表情不悦。 “怀宁公主驾到,为何没人通传?” 门外侍卫侍女跪了一地,鸦雀无声。 赵青菀天皇贵胄,骄矜无比,看一眼华袍松缓光彩夺目的男子,抬手娇喝,“都下去。” 侍卫们面无表情,也不动。 怀宁公主的威仪受到挑战,不由生恼,“我的话,没人听见?” 烛火摇曳,麒麟三足铜炉里熏着香,香味淡淡缭绕,室内外死寂一片。 赵胤慵懒地倚在罗汉椅上,华袍迤逦,身量颀长,指尖从书页上漫不经心地划过。 “出去。” “是。”齐刷刷应声。 脚步整齐地远去。 门合上了。 赵青菀看着赵胤清俊的眉目,来时的恼意烟消云散,一丝轻愁在眉间蹙起,撅了嘴,有几分委屈。 “那兀良汗来使欺人太甚。我皇祖父尸骨未寒,他们便要公主和亲。我堂堂大晏公主,怎可去蛮邦和亲?” “殿下深夜前来,就为此事?”赵胤不动声色,眼神微冷。 “这难道不是大事?” “和亲之事陛下自有定夺。” 赵青菀的脸色一下冷了,“你真忍心我远嫁漠北?” 赵胤道:“我让谢放送殿下回宫。” 看他如此冷漠,赵青菀突然羞愤。 想她堂堂一国公主,不顾体面漏夜前来,只为得他一句话,她便有和父皇抗争的勇气,可他根本不把她的痴情当回事。 “无乩,我今年二十了。” 赵胤漆黑的眸子冰冷无波,“巴图大汗三十有二,英雄盖世。” 赵青菀大受打击,神色变得哀怨可怜,“不。他们要的不是我,是时雍。是那个死掉的坏女人。兀良汗来使是得知时雍之死,故意说来羞辱父皇,羞辱我的。” 赵胤轻微地点头,“哦。” 这声哦极是刺耳,赵青菀喉间突然涌出几分腥膻之气。 “这些年,你从未想过我?” “殿下,这话不合时宜。” “赵无乩,你还在装,这些年你不娶妻不纳妾,身边一个伺候的女子都没有,敢说不是在等我?” 赵胤皱起眉头,“殿下多想了。” 这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刺痛了赵青苑的眼睛。 “不肯承认是吧?我让你承认。”赵青菀手指冷不丁伸向领口,将系带一扯,一身富贵窝里滋养出来的骄贵肌肤白得让烛火生羞,闪了几下,竟是暗淡下去。 一身玲珑曲线尽览无余,满室馨香足以让男人失神忘性。 赵青菀死死抱住赵胤,将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无乩,我知你心中有我。我等这些年,风不管雨不顾,受多少嘲笑,就为等你来娶我……” “殿下。”赵胤双手按住她的肩膀,往外一推,逼迫她直起身来。 “你该知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生疏的声音,刺痛了赵青菀的耳朵。 “那又如何?”赵青菀死死攀着他的膝盖,细软的声音失神又疯狂。 “众人皆知你姓赵,可又有几人,知你为何姓赵?你是锦衣卫指使挥,我是当朝公主,你娶我,哪个不怕死的敢嚼舌根?” “你知,我知。陛下知,宝音长公主更知。” “我不管。”赵青菀双眼赤红,大概是气疯了,她气喘着伸手去扯赵胤腰带。 “便是天下皆知又如何?你是赵胤,你怕何人?” 入秋天闷,赵胤穿得不多,外袍本是松垮披在身上,这一拉扯,胸肌上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便落入了她的眼底。 “这是为我留下的伤,是不是?” 赵青菀的眼睛瞬间红透,说着便要摸上去,“无乩,我爱慕你这些年,偷偷摸摸,我再也受不得了,我今日便要破罐破摔,非得与你一起不可。” 赵胤黑眸微深,“怀宁。你再这般,我便不容你了。” 赵青菀心如刀绞,“那你叫人啊。最好把所有人都叫进来,让他们看见,我和你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父皇会因此砍了你我的脑袋。” 她狠劲儿上来,整个人缠在赵胤身上,“无乩,我们生米煮成熟饭好不好……父皇必定会依了我。” “怀宁!” 赵胤扯着她头上青丝,不顾她吃痛的呻吟,直接将她整个人拎了起来,不客气地丢出去。 “请殿下自重。” 赵青菀嗤声一笑。 “自重?当年若非你父亲横加干涉,若非你那个荒唐的身世,我们早就是夫妻了,又何须等到今日?” 赵青菀吼得很大声,美艳的面孔癫狂而扭曲,“你是喜欢我的,你喜欢我。” 赵胤平静地看着她:“出去。” 赵青菀双颊通红,眼角淌出泪来,“我们一同去找父皇好不好?我同他说,我不管你是谁,我只要做你的妻子。” 赵胤沉默,走过去拉门。 赵青菀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从后面搂紧他的腰。 “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我们去找父皇,找长公主……” 她边说边流泪,胡乱地蹭着他的后背,情绪近乎失控。 “无乩,我想忘掉你,我做不到,我不要做什么公主,你可以不是王爷,我为什么不可以不是公主?无乩……我们私奔吧,我们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赵胤狠狠解开她的手,一把将她丢远。 赵青菀蹬蹬往后退了几步,一身细滑的衣料缓缓滑落,大片大片的雪肌暴露在空气中。 砰!恰在这时,窗户发出重重的响声,有什么东西掉落下来。 赵胤皱眉望过去,看到和窗户一起扑倒在地,抬头看他的时雍。 “啊!”赵青苑惊恐地叫了声,飞快地拣起地上的衣服裹在身上,看着地上那个瘦弱苍白的女孩儿,目光恼怒。 “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撞上这种事,时雍也很尴尬。 “这窗它不牢实。” “我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赵青菀眼里的滔天怒火快要燃烧起来了。 “我是……” 时雍摸了摸鼻子,正不知怎么解释,赵胤便朝她大步走来。 轻轻拉起地上的人,他怜爱地拍了拍时雍的衣裳,绷紧的俊脸这一刻极其柔和,呼吸压下来,温柔得时雍差点咬到舌头。 “她是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 赵青莞见鬼般看着他,再看着时雍。 “不可能。你骗我。你在骗我。” 赵胤眼波微动,揽住时雍的肩膀。 “谢放。送怀宁公主回宫。” 第4章 阿拾的第一个秘密 赵青菀的后背刹那僵硬,目光像锋利的刀子直射过来。 时雍别开眼,想离赵胤远些。赵胤低笑一声,手按住她的后腰,拖回来袍袖一拂便遮了她半个身子,另一只手在她脑袋上随意地按了按。 “躲什么?我在。” 赵青苑几乎把牙咬碎。 她毫不避讳地将时雍从头打量。 衣着粗鄙,身无饰物,脚下一双绣鞋旧得看不出花色,鞋底磨出了漆黑的毛边,脚趾头都快把鞋面顶破了。 赵青菀没见过这般寒酸的女子。 她轻笑,“侍妾?还是通房?” 赵胤脸色万年无波,“后宅私事,不劳殿下费心。” “我竟不知,无乩好这一口?” 赵青菀冷笑着逼近。 “有几个近身伺候的小丫头算什么?我堂堂公主之尊,难道没有容人之量?无乩,我不计较你有侍妾。可你为何找这般低贱女子?你是在羞辱我吗?” 赵胤抬手一拂,不耐地望向跪在门口的谢放。 “没听见?送怀宁公主回宫。” 无一句解释,便距人于千里之外。她一国公主之尊连一个粗鄙不堪的小丫头都不如? “好得很。你们好得很。” 赵青莞羞愤欲绝,扬手打翻一个摆放在月牙桌上的三花瓷瓶,拂袖而去。 …… 一扇门开了又合。 时雍想着怀宁公主离开时怨毒的眼神,眉头微蹙,看着赵胤。 “你来早了。”赵胤松手,声音一些暖意都没有,和刚才那个满是怜惜宠爱的情郎判若两人。 约了三更,现在不到二更。 他在怪她打断了他和怀宁公主的好事?大都督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嘛。既如此,又何必装腔作势拒绝公主? “我腿长,走得快。” 她一时随了本性,自称我。 赵胤不动声色,目光掠过她的脸。 “方才事出无奈。” 这几个字算是他简单的解释,说完径直坐到那张辅了软垫的罗汉椅上,开始审问她。 “听到多少?” 时雍嘴角微微下抿:“几句。” “几句是多少?” “差不多有……”她竖起一个指头。 两个,三个,四个,一个巴掌全部打开。 她看一眼这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手,又垂下去。 “都听了,听得糊涂。” 自古皇家奇事多。时雍当年便听过一个没有出处的传言,说赵胤其实是皇家血脉,所以才被赐姓。如若坐实传闻,那赵胤和怀宁公主的关系就微妙了。 卧槽!时雍眼皮猛跳。 “你不会杀我灭口吧?” “会。”赵胤声音低哑,坐下,摆摆手,“去准备。” 准备什么? 准备死? 时雍在诏狱刚死一次,短时间内不想再死。 “大人,我其实有许多用处。您再考虑一下?” 赵胤拧起眉头,狐疑地看着她,掌心放在膝盖上,轻轻搓揉着。 “还不去拿针?” 针? 时雍傻住。 桌案上有一副用红布包着的银针。 熟悉的物什,让时雍脑子里灵光一闪,适时生出一个画面——阿拾蹲在赵胤脚边,为她施针。 时雍惊出一身冷汗。 阿拾啊阿拾,你要害死我。 一个小小的女差役,为什么还会针灸?而且还在给锦衣卫大魔王治病? 时雍哪会什么针灸啊! 赵胤对她似乎没有避讳。他脱了外袍,仅着一件单衣,安静地靠在椅子上,一条腿曲起来,蹙眉按压着膝盖的,手背上青筋都捏了出来,似乎正在承受某种痛苦。 “还在等什么?” 那嘶哑的声音,显然是忍痛到了极点。 时雍在脑子里疯狂地搜寻,可是阿拾留给她的信息太少。除了得知赵胤的膝盖一遇阴雨天就疼痛难忍外,他到底有什么病,一无所知。 “大人,我有个更好的法子。” 施针是不可能施针的,时雍不怕扎死他,而是怕连累死自己。 她蹲身,查看赵胤的膝盖。 大抵是她轻卷的睫毛下那双眼睛太过专注和严肃,赵胤紧绷的身子松活了些,目光从她头顶看下来。 “如何?” 时雍将他的裤腿慢慢往上撩,惊讶地发现,这位不可一世的锦衣卫大魔王膝关节完全变形,肉眼可见的红肿硬胀,可以想见有多么的疼痛。 “怎么搞的?” 她条件反射地问。 很突兀,赵胤却没有觉得奇怪。 更确切地说,他此刻被疼痛折磨着,强忍许久的痛楚撑到极限,已然顾不得她这个人了。 “无须多问,快着些。” 时雍抬头。 他眉头蹙紧,额际布满冷汗。 人在疼痛难忍时,长得再俊也会扭曲狼狈,他却不。 一身宽松的白色中衣掩不住身躯里的野性和力量,露在外面的腿部线条虽有痛肿但极为强健,一看就是练武之人。 时雍眼睑微动,“大人,您躺好。” “嗯?”赵胤不解用意,认真看着他。 黑沉的瞳仁里,倒映着她的影子。 时雍心如捣鼓,在身份暴露的边沿疯狂试探,“我帮你正骨。” “正骨?”赵胤迟疑。 时雍滞了一下,自己动手推他躺下去。 难得赵胤很顺从。 时雍找到了做医者的主宰感,瞄他一眼,觉得那裤腿有些碍事,便大力往上推去,露出一截完整而修长的腿。 若非红肿的膝盖碍眼,那真是……一条好腿。 “放松。”时雍左手中指按住他跟腱内侧,左手沿着中指尖按压在痛硬的部位,从内到外,在跟腱边缘来回按压。 手法她不熟练,有没有治疗效果她也不知道。 但这么做一定能让受者舒服,糊弄一下足够。 在她指头往外拨弄的时候,赵胤在疼痛中绷紧身子,看她的目光更为幽暗。 “何时学的?” 时雍的目光停在他腿部一条二寸长的伤疤上,想到怀宁公主那句“为她受伤”的话,下意识地说。 “为你学的。” 本是想抱一下金大腿,得个平静。毕竟得罪了怀宁公主不是好玩的事,在皇权面前,普通人毫无自保能力。 可是话一出口,发觉不对。 第5章 阿拾的第二个秘密 灯火似乎暧昧了几分。 时雍本能地抬头。他在看她。 四目相接,时雍看出他眸底的审视,又迅速低下头。 “能为大人做事,是阿拾的荣幸,我想快点把你治好。” 赵胤嗯一声,似是接受了这种解释。 沉默片刻,他忽然道:“最近顺天府衙可有异动?” 时雍愣了愣。 早就听说锦衣卫监视朝堂,几乎各部各处都有锦衣卫的探子和眼线,但她没有想到老实木讷的阿拾也是其中之一。 头痛。 除了会针灸,是锦衣卫眼线, 阿拾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情的? 与锦衣卫牵绊这么深,时雍觉得自己在作死的边沿疯狂试探。 “并无异常。” 赵胤冷漠的视线从她头顶扫过,“今日在诏狱,你很反常。” “嗯?”时雍抬头,撞入一双冷漠的眼。 赵胤看着她,下了断语。 “时雍的死有蹊跷。” 时雍手上猛地加速,从内而外向反方向挑动他的筋膜。 “反正当死之人,怎么死都是死。” “这个案子还得深查——” 这样挑筋很会痛,时雍加重了力道,赵胤话被打断,隐忍地抿住嘴,额头冷汗密集,一双眼俯视着她的头顶,若有所思。 “阿胤叔,阿胤叔!” 孩子童稚的喊声传来,屋外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太子爷,您不能进去。” 这是侍卫谢放的声音,但是很显然,他挡不住小太子。 “闪开。本宫要见阿胤叔,谁挡谁死。” 小屁孩的脾气不小。 “大人?”时雍正想询问怎么办,赵胤便俯身捂住她的嘴,朝她偏了偏头,“躲好。” 时雍点点头。 赵胤松手,掌心薄薄的一层茧从她唇上擦过,时雍激灵一下,陡然绷紧。 余光瞄过去,赵胤已然坐直身体,放下裤腿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疼痛的样子只是她的幻觉。 这忍痛的能耐,时雍自叹弗如。 在小太子赵云圳推门的瞬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藏的时雍,一个箭步冲到屋中的大床上,将自己埋入被子。想了想,又飞快伸手将帐子放下,整个人缩在里面。 赵胤:“……” “阿胤叔。”赵云圳生得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脸上带着顽皮的神色,看着洞开的窗户,“你是在屋里练功夫么?” 赵胤手抚膝盖,不答反问:“殿下怎会来这里?” 当今天子赵炔十六岁登基为帝,现年三十有九,但膝下子嗣单薄,三十九岁独得这一子,宠得无法无天,简直就是个宝贝疙瘩。 “中元节到处都是热闹,宫里却冷清得紧。父皇病体未愈,母后也不肯理人,我便无聊。” 赵云圳说着,将一个不知从哪得来的小木马拿出来,“阿胤叔,你陪我玩好不好?” 赵胤揉了揉他的发顶,“送你回宫,明日再玩。” “骗子!” 九岁的小团子赵云圳比他那个皇姊更为缠人,小猴子似的攀在赵胤身上,嘴瓣儿弯得像新月,胡闹着就是不肯下去。 “你说过,我是太子,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孩子。” “你是。”赵胤忍痛搂住他。 “可是你会打我的屁股,还想把我撵走,你都不听我的话。” “……” “阿胤叔,我要治你的罪。” 时雍在帐子里,看不见小屁孩儿如何折腾人,但是那跋扈无赖到最后要哭不哭的凶悍,却是有点好笑。 “你要如何治我罪?”赵胤似在哄他。 赵云圳小嘴一撇,“罚你带我去放河灯,罚你陪我玩一整夜。” “胡闹!”赵胤声音已有不耐,“谢放,太子殿下的长随呢?” “哼,没我允许,他们不敢进来。敢来,我就杀了他们。” 小屁孩儿放着狠话,看赵胤虎着脸,声音又慢慢变弱,拉着他的衣袖扯来扯去。 “阿胤叔,我不想回东宫,不想一个人。今天是中元节,我怕。” “……” 赵胤将小屁孩儿拎起来,重重咳嗽一声。 “那好,我陪你到三更再送你回去。” “不嘛。父皇已经允了我,今夜住在无乩馆,同你做伴。” 帐子里没有动静,赵胤又咳一声,提醒帐子里的人偷偷离去。 “那你待到三更。” “不嘛不嘛。阿胤叔,你是我的亲师傅,又是我的亲叔,我就要你陪。” 一声亲叔,让赵胤皱了眉头。 “哪里学来的话?” 赵云圳睁着一双无辜的眼,“学的什么话?” 看孩子懵然不懂,赵胤不再多说,弯腰把他放到地上。 “你等我拿件衣裳,陪你去放河灯。” “嗷——”小屁孩儿双脚刚刚落地,人便嗖地一下溜远,直接往屋中的床上跑。 “我今晚睡这里。” 赵云圳从小习武,身手矫健,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撩开床帐便一头栽了进去。 然后,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声。 “阿胤叔床上有女人。” 赵胤:…… 时雍都快等得睡着,冷不丁一个暖乎乎肉嘟嘟的小身子钻进来,吓了一跳。 与一个不大点的孩子眼对眼看半晌,她扬了扬唇。 “民女见过殿下。” 赵云圳看看她,又回头看看走过来的赵胤,大眼睛突生诡异。 “阿胤叔,我完了。” 赵胤伸手去拎他的衣领,“下来。” “阿胤叔——”赵云圳哭丧着小脸,“我和这女子有了肌肤之亲,我是不是要娶她啊?” 时雍:…… 赵胤:…… “父皇说,男子不能随便亲近女子,一旦亲近了就要负责。”赵云圳苦着小脸回头,看一眼似笑非笑的时雍,两条好看的眉毛揪了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是哪户人家的小姐?待我回去禀了父皇,便来迎你……” 咚!他话未说完,额头便被赵胤敲了一下。 “走。” 一语双关。 他将赵云圳像拎鸡仔似的拎出去,时雍也慢吞吞从床上下来,倚在门边看着远去的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唇角扬了扬,绕回屋后,沿着来时的路翻出了无乩馆。 暗巷里一条黑影,贼人似的鬼祟,看到时雍出来,迅速隐于黑暗。 时雍微顿。 笑了笑,贴着墙根摸过去。 第6章 时雍也有秘密 黑暗阴影处,时雍后背倚墙,抱着双臂打量眼前这小贼。 一身湿透的粗布褐衣破破烂烂,长手长脚,瘦骨嶙峋,身子佝偻着弓了腰,不知是痛还是饿,与白日里那股子横劲不同,看上去怪可怜。忽略一身脏污,眉目也算清秀。 “小贼,逃出来的?”时雍漫不经心地问。 “才不是。”少年抬起下巴,有种青葱少年的倔强。 “推官大人说我罪不及入刑,笞二十,便放了我。” 时雍努努嘴,朝无乩馆的墙头示意,“知道这是哪儿?” “哪儿?”少年迷茫。 “我问你呢!” “我不知道啊。” 时雍:…… “这脑子,怎么做贼的?” 少年委屈,“我不是贼!我叫小丙。我是来找我叔的。” “你叔谁啊?”时雍抽他一脑袋瓜子。 “不告诉你。”小丙犟着脖子避开,见时雍越靠越近,不停往后退,“你别乱来,我没偷没抢,你打我是犯法的。” 时雍啧一声,“大晏律,一更三点暮鼓响,禁止出行。犯夜者,笞三十。” “你不也——” 小丙话没说完就噤了声。 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而她是个女差役。 她可以在夜禁后行走,他不行。 “好男不和女斗。我不跟你计较。” “嗤!”时雍别眼,“小子,斗得过再放狠话。” 小丙摸摸受过笞刑的屁.股,哼了声,“我不打女人。你若是没事,我走了。” “你爹呢?”时雍扬扬眉头,“不找爹,你来找叔?” “我爹——”少年垂下头,“死了。” 时雍微怔,懒洋洋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上哪儿?”小丙怔住了。 “谋财害命。”时雍走在前头,“不怕就来。” 小丙看了看自己,一身是伤,头发脏乱衣服破旧,哪有钱财可以谋?若被巡夜的人拿住,指不定又要挨一顿打,命也没了。 “我怕你个鬼。”小丙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 水洗巷尽头有家小野店,老板娘曾经是个私窠子,三十岁上下,这岁数营生不好做,她便改了行。店里吃食酒水虽不精致,贵在有特色和风情。 时雍把小丙领到了这里,径直敲门入内。 “娴姐。黄金豆腐丸子,回锅肉,一个蔬菜汤。另外,再给这小哥准备一套干净的衣服。” 老板娘叫芮娴,人称娴娘,看时雍是个面生的姑娘,小丙又是一个毛都没齐的半大小子,样子邋遢得紧,略微怔了怔,便笑着应了,叫了伙计张罗。 小丙看这店面干净整齐,店家又好生热情,便压低了声音。 “我没有钱。” 小子黑黝黝的脸,有几分赧意。 时雍皱眉:“我也没有。” 小丙瞪大眼,咽一口唾沫,“那我们赶紧走,看这地方就不便宜,我们吃不起。” 时雍轻笑,“你一个无赖小蟊贼,还怕吃白食?” “我……”小丙低下头,“第一次偷。” 时雍轻笑。 也不知信了没信。 小丙看她懒洋洋地叩着桌子,平静带笑地看着他,没有怜悯,也看不出鄙视,似乎并不在乎这个,脸臊了臊,更加着急起来。 “我们走吧,没钱付账会被送官的。” “你不是有块玉?”时雍不冷不热地看着他,似笑非笑,“拿出来吃饭足够。” “你怎会知道?”小丙大惊。 “我刚才见你的时候,你捏在手上。” 小丙哦一声,又瘪嘴,“我娘说这块玉是我爹留给我的传家宝,若是没了玉,就没人知道我是谁了。” 时雍问:“你确定你叔,住无乩馆?” 小丙低头,从怀里掏出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 纸上一行字笔走龙蛇,如银钩铁画,写的街址确实没错。 时雍摊开手:“玉给我看看。” “干嘛?”小丙防备地看着她。 “无乩馆不是谁都能去的,我帮你。” 时雍翘起嘴角,笑容未落,娴娘便领着伙计端来了饭食,还附赠了一份糕点。 “小郎君是先去洗洗,还是吃过再洗?” 这世道难找这么有人情味的地方了。小丙满是感激,想想没有钱可能要吃白食,他看了时雍一眼,红着脖子走了,“我去洗洗。” 小丙被伙计领走了。 娴娘没动,在时雍身旁站了片刻,一脸笑开,言词间有几分试探。 “回锅肉和黄金豆腐丸子是小店才有的菜。小娘子第一次来,怎会知道?” 时雍靠着椅子半阖眼皮,神色淡淡,“曾听一位友人说起。” 娴娘的笑容徒然凝滞。 时雍夹起一个炸得金黄的豆腐丸子,吃得心满意足。 “是这味。” 娴娘神色再变,“冒昧问小娘子,你那友人贵姓?” 时雍不看她,自顾自地说:“回锅肉是用蚕豆酱炒的吗?我那友人说,回锅肉必用店里的秘制蚕豆酱烹饪,方得人间美味。” 娴娘双手揪着衣裳,一颗心忽上忽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表情惶惶不安。 “小娘子的友人,是否姓……时?” 第7章 阿拾的第三个秘密 “唔。” 时雍看了娴娘一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笑道:“我友人说,人若相识,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不必拘于姓甚名谁,做甚营生。 娴娘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突然掩面,湿了眼眶。 “是她,是她。想我当日落难,她也这般说法——罢了罢了,过往恶浊不必再污了贵客的耳。” 娴娘扭过身子大声叫伙计。 “把我圆角柜里的青梅酒拿来,我要与这位贵客畅饮。” 时雍慢条斯理地夹起一片切得薄薄的肉细嚼慢咽,穿的是粗布衣裳,气度风华却恁生矜贵。 娴娘一直看着她,等酒水上来,坐在她的对面,昏昏然给自己灌了一杯,拭了拭眼角,便哭起“友人”,期期艾艾的嗓子娇脆哽咽。 “我放了荷花灯,祭了香烛纸钱,不晓得她能否托生到一户好人家,不再受这恶罪。” 托生? 时雍夹菜的筷子微顿,“你知道了?” 娴娘与她对了个眼,红着脸说:“我有个老相好,在诏狱做牢头。自打她进去,我便抹了脸皮不要,求上门去找他,想送些吃食进去……哪知,她一口没吃上,就孤伶伶去了。” 憋了好些日子,娴娘找不到旁人说时雍的事,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时雍的友人,她便哀哀地说了起来。 “那时也劝她,不要乱了规矩,酿出祸事——瞧我,她是我的恩人,我倒说起恩人的不是。“ 看时雍不语,娴娘越发伤心。 “我生生哭了好几回,左右想不明白,那个让她一门心思扎进去连命都不要的男子,到底是何人。她下诏狱,死无葬身之地,那人可曾心疼她半分?” 时雍抿抿嘴,微微一笑,拎起一粒金黄的豆腐丸子,看了半晌,丢入嘴里。 “乌婵可有来过?” 听到她提及乌婵的名字,娴娘漂亮的脸僵硬片刻,更是把她当成时雍的至交好友,眼泪扑籁籁往下落,一张绢子湿透也拭不完泪珠子。 “她出事后,乌班主便闭口谢客了。贵客是找乌班主有事?” “唔。”时雍慢慢一笑,“我没有银钱付给你。还有那位小哥,得劳驾你照顾几日。所需多少银钱,你一并算出来,去找乌婵结算。” “这……”娴娘尴尬,连忙摇头,“羞煞我也。你是恩公友人,我怎能收你的钱?” 时雍笑了笑,“你把今夜之事告诉乌婵。就说时下多有不便,我过些日子再找她还钱。” 娴娘不知她什么用意,一双妩媚的风流眼顾盼不解。 “但有一点。”时雍默然片刻:“这事不可让外人知道。” “我晓得,我晓得,贵客尽管放心,不该说的话,自会烂在我的肚子里,不惹麻烦。” 娴娘说着又抹泪,“不瞒您说,听得那些人辱她,羞她,我便想变成个爷儿,打得他们做狗爬才好。” “不必如此,是她该骂。”时雍说道,缓缓眯起眼。 一碗米饭很快入肚,她放下筷子就起身告辞。 “娴姐,等那小郎回来。你就说,要拿他的东西,就乖乖在这儿等我。” 娴娘不明所以,听话地点头。 她也说不出是为什么,这个小娘子年岁不大,却很是让人信服,一言一行挑不出短处,不由就听了她的吩咐和摆布。这与时雍有几分相似,以至她都没有想过,这会不会真是一个吃白食的人。 时雍前脚刚出门,小丙就发颠般下了楼。 “她呢。她呢?” “走了……”娴娘还来不及说时雍的叮嘱,小丙便要追出去,“说我是贼,你盗我传家宝玉,比贼还贼。” 街上不见人影。 娴娘拉着暴露如雷的小丙,好说歹说劝住了,一面叫伙计拿药膏给他涂屁.股,一面将时雍的话转告他。 小丙气得跺脚,“贼女子。贼女子。” …… 入夜宵禁,时雍小心避开巡查,从铜陵桥经广化寺回家。 王氏刚好起夜去茅房,看到她吓得惊叫一声。 “小畜生,大晚上不睡觉出来吓人?” 看来白天没摔疼,不长记性。 时雍冷冷瞄她一眼,王氏连连退了两步。 “你要干什么?” “睡觉。” 时雍与她错身而过,回屋点燃油灯,将那块从小丙身上摸来的玉拿出来。 果然不是一块普通的玉。 上好的白玉,中间有个篆刻的“令”字,雕功精湛,配图极有气势。 这不是一块玉佩,而是玉令。 时雍看那图案好半晌,头看得隐隐作痛,也认不出刻的什么。 但她死在诏狱那夜,在杀她的人身上,看到了一个相似的玉令。 …… 七月十六。 天没亮,宋长贵便被府衙来人叫走了。 时雍头痛了一夜,迷迷瞪瞪地听了个动静,翻身继续睡。 等睡饱起来已是日上三竿。 “出大事了,知道吗?” “水洗巷张捕快家,被人灭了满门!” “老天爷,一家九口,一个不留。哪个天杀的这么歹毒啊。” 院子里,王氏和宋老太几个妇人挤在院门口,说得惊悚又恐怖。人群越聚越多,都是来找王氏打听情况的。她男人是衙门里的仵作,这种事情比别人知晓更多,说起来头头是道。 时雍端了水放在面盆架上,凉水拍上脸,冷不丁一个激灵,脑子嗡响阵阵,便生出了些不属于她的记忆来—— 她死在诏狱那晚,醒过来就已托生到了阿拾的身上。 当时,阿拾的尸体就飘在水洗巷张捕快家后门的池塘里。 时雍从池塘爬起来时,没有多想,对阿拾的过往,更是一知半解。更不知道,阿拾和张家小姐张芸儿是闺中姐妹。 如今一幕幕关于阿拾和张芸儿的画面入脑,她鸡皮疙瘩都激了起来。 阿拾死了。 张芸儿也死了。 张家九口全死了。 阿拾就死在凶案现场,是死者之一。 而她这个从现场借尸还魂的人,如今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她的死,阿拾的死,有没有什么渊源? 时雍头皮发麻,四肢冰冷,匆匆套好衣服出门。 不料刚走出宋家胡同,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再衡。 “阿拾。” 谢再衡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衣直裰衬着清俊的脸,儒雅温润,风度翩翩,看来是好事将近了,一副春风得意的才子姿态。 “你来,我有事和你说。” 第8章 灭门案 谢再衡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单手负在身后,等时雍走近,他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绣帕。 “还给你的。” 时雍低头看着。 谢再衡低声:“你的心意我明白,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我两家门不当户不对……” 时雍觉得有趣。 她看着绣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记忆模糊。 关于谢再衡,倒是有一些凌乱的画面。 ……阿拾和谢再衡青梅竹马。 ……谢家搬出宋家胡同住进了内城的大宅。 ……谢小郎执了阿拾的手,举手发誓说将来要娶她为妻。 ……阿拾灯下绣鸳鸯帕送给心爱的男人,熬红了眼。 ……谢再衡要娶侯府的小姐了。 时雍眼皮子发抽,“狗东西!” 谢再衡皱了眉,对她突如其来的辱骂很不适应。 “阿拾,是我对不住你。只是,陈家小姐心悦于我,她的父亲是广武侯,当朝重臣,他家有意与我家结亲,我父亲只是一个仓储主事……” “你家的破事,我没兴趣。” 冷眼相视的小娘子,一双漆黑的眼睛微微眯起,满是讽刺。谢再衡打量她,手脚突然拘束,不知道该怎么摆放才好。 他很奇怪。 往常阿拾见了他,大眼睛里总会生出些光彩,小脸儿也会亮色几分,今日为何这般不耐烦? “阿拾。” 看她要走,谢再衡下意识去拽她。 “我看你脸色很差,是不是遇上不顺心的事,你告诉再衡哥……” 话没说完,看到一双冷漠的眼。 他愣了愣,“阿拾?你……?” 眼前的小娘子唇角上扬,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似的,露出一抹古怪又妖媚的笑。 “再衡哥,你拉住我是想做什么?” 谢再衡倒吸一口凉气。 阿拾的声音向来直来直去,木讷得索然无味,这冷不丁娇软嗓子,一双半含春水半染秋的眼睛瞧来,又魅又妖,会摄魂儿似的,大白天的竟让他有些把持不住。 “阿拾。” 谢再衡神魂都飞了。 等他娶了侯府的小姐,回头再想个法子把阿拾弄进门,做个姨娘倒也甚美—— 谢再衡心猿意马,不由得上了手,想摸一摸阿拾的小脸儿。 “我们别置气了好吗?再衡哥是最疼你的,这亲事也非我所愿……” “是吗?”时雍心里烦躁,戾气上头,嘴角微微上提,拉住他一只胳膊用力反剪,再重重一提旋转,再单手拎了他的领口就像玩陀螺似的转个方向。 咔嚓一声! 谢再衡杀猪般惨叫。 “阿拾…拾…” “再衡哥,你还要不要疼我?” “我疼,痛……痛…” “这只手断了,哪只手疼呢?” 谢再衡看她脸上浮出的诡邪笑意,见鬼般瞪大双眼。 “不,别。阿拾,别……啊。” 他虽是一介书生,好歹也是个男子。可是挣扎几下,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痛?”时雍笑容不变,“受着。” “来人啦,救,救命!” 谢再衡痛得冷汗淋漓,呼天抢地。 “闭嘴!”时雍眼里是压不住的邪气,表情却慵懒闲适。丢开谢再衡,她拿过那张鸳鸯绣帕,一根一根擦着手。 “就说是你自个儿摔断的。若要声张出去,我就废了你第三条腿,让你做不成侯府女婿。” 说罢,她哗啦一声撕碎帕子,随手一扔。 “滚吧!” 谢再衡捂着疼痛的胳膊,怔怔盯她片刻,狼狈地滚了。 时雍收敛眼神,拍一拍袖子,理一理衣领,低下头又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 从顺天府衙角门走进去,东北角挨围墙的就是胥吏房。午时不到,房里便暗得像是黄昏。 时雍走进去便发觉有些不对劲。 几个捕快围在一起说话,阿拾的父亲宋长贵蹲在地上收拾证物。风不知道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刮得脸有点凉。 “阿拾。” 一个捕快高声笑着。 “去锦衣卫办差怎么样?” “一样。”时雍继续走,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异常清晰。 “时雍死了吗?”又有人问。 “死了。” “死得惨吗?” “惨。” “是不是真像传闻里的那般美貌?” “死人哪有美的。” 时雍越走越快,脚步终于停下。 她站在宋长贵的面前,地上乱糟糟的。 “这是什么?” “从老张家里带回来的东西。”宋长贵叹了口气,抬眼看自家女儿,眉头皱了起来。 阿拾脸小,这两日可能没有睡好,容色更显憔悴,人也更瘦了些,下巴都尖了。 宋长贵把她叫到一边,叹了口气,“又和你娘吵嘴了?” 那叫吵嘴吗?时雍没吭声。 宋长贵道:“你娘也是操心你的亲事,嘴不饶人。你跟爹说说,对婚事可有什么想法?” 时雍:“没想。” 宋长贵:“……”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对婚姻大事,一点也不上心。 “不想哪成,眼看快十八的大姑娘了,再找不着人家……唉!都怪爹,当初就不该允许你跟刘大娘去学什么乳医……” 顿了顿,宋长贵下定了决心,“我不能再纵着你了。拿了这月的工食,你下月便不要再出去做事,好好在家待着攒点好名声。” 好名声? 时雍看着这个便宜爹。 “我花你很多银子?” “没有。”宋长贵微怔。 “我吃你很多米?” “不多。” “我招你讨厌了?” “傻丫头,你是我闺女,我怎会讨厌你?”宋长贵语重心长道:“阿拾啊,你和刘大娘不同。你还是大姑娘,嫁人才是正经事……” 时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别着急,我要找个王侯将相。” 宋长贵大嘴张着,合不拢。 这丫头说的是什么疯话?臆症了吗? 时雍别开脸,换了话题。 “这麻布袋里的死蛇,哪里来的?” 闹哄哄的胥吏房,突然鸦雀无声。 空气也凝固了。 要不是时雍提到那条蛇,谁也不愿意多看它一眼。 市井案件繁杂,衙役们走街串巷,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案子,各种无辜枉死的人,凡事见怪不怪。 但今儿在张家,还是有人吐了一地。 那条蛇的丑陋和恶心很难用言语描述。 通体泛着诡异的黝黑,癞蛤蟆一样皱皱巴巴的皮,长满了疙瘩,每一个疙瘩上有血红色的瘤状花纹,像是开着的花儿。 娇艳欲滴,如同滴出的血液。 看到蛇的时候,它在那个女人的身体里。 活的。 褥子上的血与蛇身上的花纹,颜色出奇一致,就好像,它本就该长在那里。 “这蛇是在张芸儿床上发现的。” 第9章 丢掉的绣帕又出现了 张芸儿年仅十六,是张捕快的小女儿,许了城西米行的大户刘家的二公子刘清池,下月中旬便要完婚。她被发现时,赤身死在床上,蛇在她身子里。 宋长贵见时雍眉头微拧,若有所思,走过去小声问她。 “前天晚上,你是不是去张家了?你娘说,你回来都五更天了?” “嗯?”时雍想了想,没否认。 尽管她也不知道七月十四晚上发生了什么,但她确实是那天晚上死在诏狱,然后附身到阿拾身上的。 宋长贵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只是一叹。 “万般皆是命。回头买些香蜡纸钱烧了,尽个心意就是。” 时雍嗯一声,“一家九口都是被毒蛇咬死的?” “张芸儿是。”宋长贵皱皱眉头,“其余八人,我也在犯难。” 宋长贵搓了搓自己的脖子,莫名焦灼和烦闷。 他办差多年,这般难控心绪还是第一次。 天没亮,他就去了水洗巷张家。 张家门窗紧闭,满是令人烦躁不安的臭味。 不是血腥,不是尸臭,但比任何一种气味都让他心慌。 除了张芸儿死在自家闺房,其余张家八口人,都在堂屋里,姿势不同,或坐或躺,身体奇异地僵硬着,身上青紫肿涨,面黑光肿,有浓稠的青黄粘液从七窍淌出,表情如出一辙——双眼瞪大,神情惊恐。 张捕头也不例外。 他的尸体坐在一张圆椅上,表情恐惧,绝望。 连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便死去。 宋长贵当时产生了一种荒唐的想法。 这不是被杀,是见鬼。 要不然怎么会现场没有打斗痕迹,死者也没有一点挣扎? 宋长贵想了半天,突然有点乏力焦渴,声音低了许多,“从目前来看,张家九口死状一致,确是死于蛇毒。但除了张芸儿,其余八人身上都没有发现啮齿印,也没有外伤。” 但凡蛇咬,定有伤口。 有伤,毒液才能入得人体,致人死亡。 “这事透着蹊跷。”宋长贵说着唏嘘,“老张一家,死得太惨了。” 张来富是顺天府衙的老捕快了。同僚一场,死得这么不明不白,难免会有兔死狐悲之感。 时雍看着麻布袋里的死蛇,个头比一般的毒蛇大了许多,形态丑陋、妖异,好像天生就带着某种邪性。 “有人见过这种蛇吗?” 她回头。 胥吏房见鬼般安静。 只是摇头,没有声音。 周明生凑过来,把时雍拉离三尺。 “你别看了。看到它我身上就发怵——” 话音未落,门从外面推开了, 带着一阵凉风,沉重的脚步由远及近。 “沈头回来了。” 时雍瞅一眼布袋里僵硬的死蛇,和宋长贵一起站起来。 捕头沈灏走在前面,两个同行的衙役捉了一个青衣小帽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一路哭天抢地地喊冤。 “周大头,把供招房打开。” 沈灏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右眼角上方的伤疤,让他平添了几分凶悍之气,拉着脸从中走过,众人便噤了声。 供招房是府衙里审录证词的地方,周明生跑得风快,合着众人把那家伙推了进去。 “这是谁?” “刘家米行的伙计。有人指证他昨夜二更时分曾在水洗巷张家屋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刘家? 那不是张捕快的亲家吗? “是这瘪三干的?” “审过便知。” 沈灏说着,将一个东西递给宋长贵,“在张芸儿房里发现的帕子,她堂姐说,看绣功不是张芸儿的东西,你给看看。” 那不是一条完整的手帕,撕毁的角落有一对鸳鸯。 鸳鸯沾染了血迹,熟悉得时雍眼皮一跳。 宋长贵问:“只有半张?” “缺的半张现场没有找到。” 沈灏说完,带着人去了供招房。 宋长贵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帕子……” “是我的。不过我来衙门的路上刚弃了。” 事到如今,时雍无法再隐瞒遇到谢再衡的事。她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宋长贵,只是隐瞒了如今的阿拾已经换了个芯儿的事实,更没有提到她把谢再衡的胳膊打折了。 她怕把宋长贵吓死。 宋长贵却为她突然的改变找到了解释, ……原来是受了刺激。 “你是说,你在胡同口遇到谢再衡才拿回的绣帕?” 时雍嗯了声,“是。我撕碎的。” “同一条?” 时雍再辨认片刻,点点头,看宋长贵疑惑地看着自己,索性走到胥吏房的书案旁,拿起笔,在纸上画了起来。 “这是我们家,这是衙门,这是张家。我们家离衙门比到张家至少近两条街。” 宋长贵摸着下巴点点头。 时雍垂着眼皮继续写写画画,长翘的睫毛下,一双眼阴晦难明, “我和谢再衡发生争执后,走路到衙门,顶了天也不到半个时辰……这途中,半张鸳鸯帕飞到了张家,再由沈头带回来,这说明什么?” 第10章 时雍被大都督逮个正着 宋长贵看着时雍,愕然半晌。 不是因为绣帕,而是女儿居然对他说这么多话? 这些年,因为后娘王氏的关系,阿拾跟他疏远了很多,平常多一个字都不愿说啊? 时雍看着路径图,目光微闪,“这说明,有人要陷害我。” 看宋长贵眉头越皱越紧,时雍压低了声音:“爹,张家九口死于何时?” 宋长贵皱皱眉,“据我推断,昨夜一更到三更之间。” 昨天是七月十五。 时雍托魂阿拾是七月十四晚上。 他们应当同日死亡才是…… 时间对不上。 死亡时间不同,尸体的僵硬和腐烂程度也大为不同。宋长贵是个老仵作了,时雍不怀疑他的验尸经验,但想不明白为什么张家分明是十四晚上出的事,死亡时间却推迟了整整一天? “阿拾?” 宋长贵压着嗓子问:“你跟爹说实话,昨天夜里,你当真没有去过张家?” “没有。我——前夜去的。” 宋长贵欲言又止,时雍看他一眼,丢开笔。 “绣帕的事,我去和沈头说……” “不可。”宋长贵在衙门里当差多年,深知这种灭门大案非同小可,一把拉住她。 “事关重大,你不要出声。此事……爹来处理。” 时雍对上他的眼睛,慢慢地缩回了手。 爹?行吧。 不一会,沈灏出来了。 一身差服沾了不少污渍,他擦擦额头。 “娘的这厮嘴紧。” 宋长贵问:“不肯招?” 沈灏重重哼声:“落老子手上有不招的道理?等我填饱肚子,再审。” 他是顺天府出了名的铁捕头,人犯落他手上不死也得脱层皮,哪有不招之理? “那小子只承认替他家少爷捎了一封信给张家小姐,约她三日后同去庙会。可他说的信,我在张家遍寻不见。” …… 沈灏和宋长贵又去了水洗巷。 时雍找书吏要了一根墨条和两张纸,回宋家胡口。 在胡同口与谢再衡争执的地方,她特地去找了一圈,绣帕果然不见了。 宋家院子里有笑声。 十二岁的宋鸿握了个鸡蛋,看到时雍进门脸色一变,做贼一般将手背在身后,吐个舌头跑远。 十五岁的宋香却不同,铁青着脸瞪看时雍,像是见到了杀父仇人一般,冲过来抬手就是一巴掌。 “小贱人你竟然敢打我娘?” 时雍手上拿着墨条和宣纸,不好丢。 于是,她一脚踹了过去。 脸上生生挨了一巴掌,指印清晰,面颊微红,可是宋香足足被她踢得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愣了愣,宋香似乎才反应过来由着她欺负的阿拾竟然敢踢她,抱着疼痛的小腿,失声哭喊。 “小贱货你敢打我?和你那傻子娘一般失心疯了不曾?我是娘的女儿,亲生女儿!你是什么东西?” 时雍剜她一眼,大步回了屋子。 王氏听到女儿哭喊,跑出来撩开宋香的裙子一看,小腿淤青一片,不过片刻已然青肿起来。 “杀千刀的小畜生这是疯了呀,老娘非得把你卖窑子里去才得安生是不是……” 时雍住的是小柴房改的房子,光线很黑。 她反拴住门,将玉令拿出来,摆在唯一的凳子中间,白纸铺在玉令上方,又拿了墨条在纸上不轻不重的涂抹。 玉令是小丙的东西,又与无乩馆有关,不能长久留在身边。 昨晚她头痛,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必须抓紧拓出图案,顾不得理会发疯的王氏和宋香。 简单的涂抹后,神奇的现象出来了。 白纸上呈现出了玉令的图案。 拓得一模一样。 时雍很庆幸小时候玩过“铅笔拓硬币”的游戏,满意地看了看图案,翻转一面,依葫芦画瓢。 …… 再出门已是一刻钟后。 王氏和宋香堵在门口辱骂,时雍笑了笑,走了。 她不是个好人。 但,女魔头没有兴趣去踩死两只小蚂蚁。 除了玉令,她还有一件事待办。 她不会针灸。 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糊弄赵胤一时容易,一世难。 阿拾既然是会针灸的人,她也陆续会想起一些阿拾的记忆。她就去买一副银针,没事琢磨琢磨,万一让她给琢磨出来了呢? 街上行人不绝,商铺林立。 时雍无瑕多看,直奔良医堂。 这家掌柜姓孙,把医堂开在蔽静的深宅陋巷也就算了,平日里有客求医也云淡风轻,不论是慕名而来的是达官贵人,还是山野草民,都一视同仁。 这很合时雍的胃口。 …… 良医堂身处陋巷,门楣朴素,但内堂布置得典雅精致,一个“医香世家”的牌匾挂于正堂,很有几分考究和气派。 赵胤坐在一张瘿木圈椅上,默默品着茶,身姿挺拔笔直,一条腿微微曲起向前,一动不动却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力。 一个头发胡子花白满脸褶子的老者半蹲在他的腿边,察看他的膝盖,一脸惶然。 “大人这腿,瞧着又严重了?” “嗯。”赵胤不愿多说:“孙老看看,可还有治?” 孙正业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叹口气坐在对面的杌子上,捋着胡子摇头。 “若是永禄爷的懿初皇后还活着,许能有些法子,可惜天不假年……” 说到昨年仙逝的太上皇和太上皇后,孙正业七皱八褶的眼睛不免又潮湿起来。 “我老喽,头脑昏聩眼也花,不服老都不行。” 赵胤端茶杯的手,顿了顿,“孙老你都不行,这世上便无人可治了。” 孙正业又低头,看了看他的腿,“前些日子我瞧着是好了些的,想是施针的缘故,何故又…………大人,您看,能否请那位小娘子到良医堂来施针,以便老儿在旁一观?” 施针? 赵胤靠在椅子上。 门外传来一个急促的脚步声,门被敲响。 “爷。” 赵胤将茶杯放在几上,“进来。” 来人是他的贴身长随谢放。 他朝孙正业拱手揖礼,又附到赵胤耳边低声说。 “阿拾在外面,找孙掌柜的买银针。” 第11章 那口茶喝不下去了 良医堂的掌柜叫孙国栋,是孙正业的长孙。 孙家世代为医,孙正业当年更是跟着永禄爷,做到了太医院院判。老头今年八十有九了,还耳聪目明,身体硬朗,是顺天府数得上的长寿之人。 只可惜,儿孙资质平庸,孙老一身医术,没一个人能继承。儿孙辈学艺不精,太医院屡考不上,孙家断了御医路,便开了这间良医堂,细水长流地经营。 此刻,孙国栋看着面前的小娘子很是头痛。 “这二十个大钱,当真不能卖。” “别家最多十五个大钱,二十个钱不亏你。” 时雍把钱袋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放。 “全部家当就这些,你看着办。” “这,这……”这不是耍无赖吗? 孙国栋拉下脸,“我们良医馆的银针和别家不同,你看看这材质,研磨和光面,就不是一般的货色。二十个大钱,您请别家。” “我就要你家的。你家的东西好。” 别家的时雍看不上。 “欠三十个大钱,我写个欠条可好?” 孙国栋脸涨得通红,有些恼怒,只是孙家家训,孙正业要求子孙务必恪守,他不便和一个小娘子纠扯不清。 “我都没有说,这银针造法,是宫里传出来的呢,还想二十个大钱买?要便宜货,出门往左——” 孙国栋拂袖就走,可是进入内堂的门帘还没有撩开,便听到他祖父重重的咳嗽。 “一副银针,你就当宝了?既然小娘子喜欢,你卖她便是。” 孙国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祖父?” 孙正业不理这个憨头憨脑的孙子,走到时雍面前,拂开搀扶的仆从,朝时雍长长一揖。 “家孙无礼,有眼不识泰山。望小娘子宽恕则个。” 时雍看这老者发白如雪,笑起来满脸皱眉,但神清目明,颇有几分道骨仙风的感觉,不像是一般人,不由端正姿态,回了一礼。 “老丈这么说,到显得我无礼了。” 时雍瞥一眼低头不吭声的孙国栋,笑了起来。 “我不知贵号银针如此贵重,见识浅薄的人是我。也罢,囊中羞耻,便不买了罢。告辞。” 孙正业老眼昏花,但脑子清明,这小娘子举止谈吐大方得体,毫无闺阁女儿的扭捏作态,倒有几分潇洒豪迈之气。 他便又是一笑,礼数周全地邀请。 “老儿想请小娘子内室一叙,不知方不方便?” 邀请一个陌生小娘子进内室,自然是不便的,听了祖父这话,孙国栋都傻了。 这小娘子有几分颜色,不过穿着打扮不像富贵人家的女儿,难不成祖父老当益壮,这般年纪竟生了春心? “小娘子若肯,这副银针我便送给你了。”孙正业看她不答,又补充。 时雍一听,收起放在柜台上的钱袋,一把捞在手上,“成交。” 孙国栋大惊失色,这小娘子也太随便了吧? “祖父,这不妥当………“ 孙正业不理这劣孙,对时雍笑出了一脸褶子。 “小娘子,请。” …… 到了内堂门口,时雍眼尖地看到了赵胤的长随谢放,一个激灵。 这是被抓了现行? 谢放面无表情,上前打了帘子,一副“请君入瓮”的姿态。 这形势不容时雍退却。 她微微一笑,侧身在旁:“孙老,您请。” “请。” 时雍执意走在孙正业后面,慢吞吞进去。 淡淡的药香味儿,清雅怡人。赵胤换下了那一袭让人看到就紧张的飞鱼服,也没着官服,一身黑色锦袍,看上去丰神俊朗,风华矜贵,周身却散发着冷冽的气息,情性皆凉。 时雍将他神情看在眼里,连忙施礼。 “民女给大人请安。” 赵胤面色无波,手上茶盏轻放几上。 “买银针做什么?” “练针灸。” 话越少,越不容易出错,且阿拾也不是多话之人,时雍酌情减少了自己的语言分量。 赵胤眼波不动,看不出有没有怀疑她。 “无乩馆有银针。” “大人身子贵重,民女新想到一个行针的法子,便想先在自个儿身上试好了,再告诉您。” 赵胤冷眼微动,“你祖上传下来的行针法子,竟不如你自己琢磨出来的?” 阿拾的针灸是祖传的吗? 宋长贵一个仵作,不像会针灸的人呀? 阿拾哪来的“祖上”? 时雍恭顺地低头。 “回大人话,民女见大人的腿疾久不能愈,一到阴雨天便饱受病痛折磨,内心实在难安,便生了些心思,虽不敢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绝不能辱没了祖宗。” 赵胤低低一哼。 袍角撩开,曲起的腿自然地伸出来。 “不必试了。来吧。” 这么随便的吗? 好歹是一条人腿,不是猪蹄啊。 时雍看到孙正业的仆从递上来的银针,叫苦不迭。 一个谎言果然要用百个谎言来圆。 是扎呢?还是不扎? 要不……随便扎一扎好了? 可是,她连基本的行针手法都不懂,有孙老这个内行在旁,一上针不就露馅了吗? 不行,不行,不行。 诏狱她不想再去。 “大人稍等。”时雍急中生智,情真急切地望向孙正业,“孙老,冒昧相问,可否借个地方盥洗双手?” 大都督身子矜贵,不洗手不能随便上手摸的啊。她想借机溜出去随便摔断个手什么的, 不料,话音刚落,赵胤轻轻击掌。 “谢放,端清水来。” 谢放单膝跪地,“是。” 赵胤面不改色望向时雍,“用不用加个皂角胰子?” 时雍:“……” “不必劳驾了。”她按住小腹,“不瞒大人,盥手是假,民女想行个方便是真。” 赵胤端起茶盏,吹水慢饮,眼皮都不抬一下。 时雍憋住气,好不容易把脸憋红了,略带“羞涩”地低头。 “民女这两日来了癸水,一紧张就更是淋、漓、不、止……容我收拾好自己,再为大人行针可好?” 赵胤手一顿,那口茶似乎是喝不下去了。 …… 第12章 大人,这是何意? 但凡有一种可能,时雍也不愿意搞伤自己的手。 这只手虽然粗糙了些,贵在修长如笋,尖头细细,再白嫩些也是纤纤玉指了。 为了找一个正确的摔跤方式,时雍举着手比划好半天,从侧面横摔,到直体俯摔,分三次完成了掌心、手指和手腕的搓皮伤,可谓煞费苦心…… 看着鲜血涌出, 她啧声,不多看一眼,慢慢爬起来。 正准备回去内堂,旁边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谁?” 没有人说话。 “出来。”时雍加重语气,顾不得手痛,身姿迅捷地扑过去,撩开一层青黑的帘布,将藏在里面的人拖了出来。 “……太子殿下?” 小家伙今日没穿华服,就简单穿了件青布衣衫,戴了个滑稽的小帽儿,脸蛋儿看上去还是稚嫩白净,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富贵人家的孩子。 时雍左右看看,蹲身盯住小家伙的脸,“你怎会在这儿?一个人?” 赵云圳嘴巴一瘪,做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不过转瞬,又横了起来。 “你不许出卖我。不然本宫煮了你。” 这动不动就杀人的德性,是哪里学来的? 时雍唇角微微翘起,“大人不知道你在这里?” “哼!”赵云圳小脸上有几分得意,“他以为不带我,我就没有办法跟来吗?小看本宫,幼稚。” 时雍:“……” “本宫是钻狗洞进来的。” 太子爷掷地有声,说得一脸正色。 时雍看他小脸微扬,一副胸有成竹指点江山的样子,默默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失敬。” “你跪安吧。”小家伙一身骄矜之气,冲她摆摆手,看时雍在笑,又不知想到什么,小脸突然红了红。 “肌肤之亲的事,本宫尚未禀明父皇。嬷嬷说,我待再长大些才能有女人。” “??”时雍耳朵动了动。 小家伙不耐烦了,上手推她。 “愚蠢的女人,说了你也不懂。赶紧走。不要让阿胤叔看到我。不然你死定了。” 时雍哭笑不得,撩开内堂的帘子方才敛了神色,一副疼痛不堪的模样,左手握住右手,微微抬起,那鲜血真是淋漓不止了,很快便染红了一大片袖子。 “大人……” 这娇娇软软一声大人, 不知是委屈,还是疼痛,正常人都不忍斥责吧? “哎呀,这是怎么伤着了?”孙正业连忙叫人:“小顺啊,拿我药箱来。” 叫小顺的仆从一愣。 太老爷的药箱,可是从不为普通人打开的。 “还不快去。”孙正业很着急。 针灸一门,他潜心研究了数十年,算有小成,可是拿赵胤的腿疾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小娘子年纪轻轻便能有此造诣,不仅能缓解腿疾,还能自行琢磨出行针之道,还有她祖上的针灸法…… 孙正业很有兴趣。 时雍为难地看着赵胤。 “大人,手伤了,不便再施针。民女对不住您——” 赵胤看向她的手,“不能动了?” “动是能动。”时雍转了转手腕,痛得“嘶”一声,蹙了眉头轻咬下唇,看男人仍然面无表情,显然不会因为她疼痛就心生怜悯,只能找别的借口。 “不过,针灸之事,极是精细,断断出不得差错……” 时雍转头,看着孙正业,“孙老最是明白,对不对?” 孙正业捋着白胡子,眯起眼点头:“针灸,讲究静和稳。《灵枢·官能》里说,语徐而安静,手巧而心审谛者,可使行针艾。针通经脉,调理血气,若是施针者心浮气躁,手颤如摆,反而有害无益。” 啧! 时雍松口气。 孙老把她编不出来的话都说了。 “大人。”时雍“楚楚可怜”地看着赵胤,“民女有罪,请大人责罚。” 赵胤眼一瞟,冷冷淡淡,“你告诉孙老怎么做,他来施针。” 时雍看着孙正业,“老爷子岁数不小了吧?尚能行针?” 孙正业受到冒犯,脸一绷,胡子直往上翘,“老儿我是孙思邈后人,又得已故太后亲自指点……” “喔。”时雍说:“那大人的腿,你却无能为力?” 孙正业被呛得吹胡子瞪眼,突然一愣。 他看着时雍,冷不丁想到了当年和已故太后相遇的情景,竟觉得这小娘子与她有几分相似之处。 可是哪里相似,又说不上来。 时雍低头,态度恭敬,语气却坚持,“大人,不是民女不肯教,而是祖宗针法,传女……不传男,我虽不才,但祖宗教导,是万万不敢违背的。” 赵胤一言不发。 冷冷盯了她好一会,从圈椅上站起来,慢慢走向时雍。 “手伸出来。” 时雍硬着头皮将手伸到他的面前。 男女授受不亲,伤口满是鲜血,赵胤应该不会仔细察看才是…… 念头刚起,不料赵胤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是伤处,狠狠地提了起来。 “大人。”时雍皱眉,“你弄痛我了。” “几处擦伤,着力均不一致,你是如何做到的?” 赵胤的话浅淡轻缓,听上去没有情绪,可入耳却字字冷厉。 “就是脚滑,没踩稳。” 时雍后悔没有做得更仔细些,头垂得更低了,然后使了几分力,想把手从赵胤掌中抽离出来。 可刚一用力,赵胤就丢开了她的手,害得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你再摔一次,本座看看。” “……”可恶。可恶之极。 这是道德沦丧想看人摔跤?还是赵胤已经怀疑她了? 凉气从时雍脚底升起,直奔四肢百骸。 “大人,这是何意?” 时雍状若受伤的样子,把下唇咬出了深深的凹痕。 “我难道愿意摔倒不成?你看我这伤,我也痛的呀。” 上辈子的时雍妖娆妩媚,有十八般手段对付男人,总能看到一些痴迷纠缠的男人。这辈子换了个壳子,这一招居然就不灵了。 她哀哀地说得可怜,赵胤却丝毫不为所动,“摔!” 时雍暗叹。 早知道拿银针乱扎一通好了,扎死又不用她来埋。 这人真是狼心狗肺,狗咬吕洞宾…… “嗷嗷嗷——”背后突然传来一阵狗吠。 紧接着冲出来一个小身子,二话不说撞上了时雍。 “阿胤叔,狗,狗,有狗……啊。” 赵云圳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狗。 他本想藏起来偷听,那知孙正业家养的狗子嗅到了他的气味,冲上去嗅他。他吓得拔腿就跑,骨碌碌就像个肉团子似的冲了进来,还没扑到赵胤怀里,先把时雍撞了个踉跄,又生生抓扯住她的衣服,方才稳住没有摔倒。 这也就罢了。 他这般用力过度,直接把时雍藏在身上的白玉令牌给抓扯出来。 啪,掉在了地上。 第13章 一锅滚烫的沸水 赵云圳小孩子手快,迅速捡起玉令。 “噫,这是什么?” 时雍脸色微变,伸手去抢。 一只手抢在她的前面,将玉令从赵云圳手上抽走,顺便把小屁孩儿也拎了过去。 “你越发胡闹了。” “阿胤叔。”赵云圳双脚乱踢乱打,“本宫是太子,你不可以这么对我。” 赵胤沉着脸不说话,把他放下来丢到圈椅上,“坐好。” 赵云圳嘴一瞥,小脸儿绷起满是不高兴。 “等我长大了我要褫了你的官,罚你每天陪我玩。” 赵胤不理他,举起手上的白玉令牌,目光飞快掠过时雍。 “你从哪里得来的?” 听这语气,他是知晓玉令来历了? 时雍没说实话,“一个朋友,代为保管。” “朋友?”赵胤再扫一眼她状若老实的脸,喜怒不辨:“是水洗巷闲云阁的朋友吗?” 时雍有些惊讶,猛地抬头,直视他的眼。 他也不避,冷眸如冰,“你最好老实交代。” 昨晚时雍从无乩馆翻出来,遇见小丙再带他去找娴娘,期间并不曾碰到什么人,也未曾觉得有人跟踪。 不曾想,她的行踪竟全在赵胤的掌控之中。 时雍有一种被人扒光的感觉。 锦衣卫—— 这三个字,时雍不得不重新衡量。 诏狱是断断不能再去了。 “不敢欺瞒大人。这玉……是我偷来的。” 她把昨晚的事情半真半假地告诉了赵胤,说得情真意切,“民女家贫,没有亲娘照拂,亲爹不疼祖母不爱,后娘又生了弟妹,从此饱受欺凌,姑娘家常用的胭脂水粉都买不起,便一时生了贪念……” 赵胤面无表情看着她,一言不发。 时雍被他看得不安,摸了下脸,“便一时生了贪念,想偷了玉为小丙找到他叔,得一笔酬金。“ 这大气儿喘得,孙正业都为她感到害怕。 自从赵胤掌锦衣卫事以来,比他爹任指挥使的时候辛辣狠绝许多。也是时局不好,凡有锦衣缇骑出动,无不是一番腥风血雨,真真儿是让人闻风丧胆。 要是他一失手把这小娘子捏死了,他心心念念的祖传神针,哪里得见? 孙正业重重咳嗽一声。 “大都督,当务之急,是找到那孩子要紧啦。” 旁人是从不敢打断赵胤的,更不敢在他面前随便帮人解围。但孙正业不同,资历辈分在那里,谁都得给他几分脸面。 赵胤看他一眼,眼神厉厉地盯住时雍,“你最好没说谎。” 说罢,他拎着赵云圳大步离去。 “阿胤叔啊,痛痛痛。”赵云圳在赵胤的手里又踢又打,奶凶奶凶地吼叫:“你不拿本宫当太子,本宫要治你的罪。” “你再胡闹——”赵胤停下脚步,“阿黄。” “汪汪——” 狗叫声,孩子的叫声,渐渐远去。 时雍看一眼孙正业,“孙老,告辞。” “且慢。”孙正业让小顺打开药箱,态度不可谓不诚,“把伤口处理好再走不迟。” 时雍皱眉:“我没钱。” 孙正业笑出了一脸褶子,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又笑呵呵地问:“老儿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小娘子。“ 时雍坐回杌子上,“您请讲。” “你为大都督针灸之后,腿疾有明显好转,这几日为何又严重起来?” 因为阿拾死了啊。 时雍叹口气,“许是我为大人的腿疾太过忧思,心神不宁,没行好针吧。” “针灸一途,确实忌讳气躁。”孙正业点点头,一面为她疗伤一面老生常谈,“待小娘子痊愈,为大都督施针时,老儿可否在旁一观?” 时雍笑了笑。 孙正业被她看得不自在,轻咳,“老儿绝不偷师学艺。一把年纪了,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儿孙不才,没有一个能成气候的,学了也是无用。老儿只是遗憾呐,老祖宗说,针灸可治百病,只可惜好些神奇的针灸之法都已失传。老儿就是想看看小娘子这祖传神针。” 时雍见他神情严肃,这般岁数了说起来仍是双眼生光,实在不忍心拒绝。 “我答应你。不过有条件。” 孙正业看出这小娘子不是善茬,捋起胡子就是一笑。 “你说。” “您先教我。” 孙正业愣住,心中突感不妙,这是被利用了? …… 水洗巷张捕快家被人灭门的事,在京师城被传得沸沸扬扬。 张家女眷验尸时稳婆刘大娘在旁协助,这婆子嘴碎把事都说了出去。门窗完好紧闭,没有搏斗和他杀痕迹,只有一条诡异的死蛇在赤身的小姐身子里。消息传扬出去,百姓听得毛骨悚然,不免又添了些妖魔鬼怪的香艳说法。 有人说张小姐与蛇精相好,又要转嫁刘家二郎,便惹恼了蛇精大人,误了全家性命。 有人说是张捕快曾经参与调查时雍案,肯定是时雍余党下的手。 也有消息更灵通的人说,是兀良汗人致造的惨案,为的是让大晏京师不安,给朝廷施压。 又说,兀良汗新汗王阿木巴图早就想撕毁老汗王和先帝订立的永不相犯的盟约,多年前便派了探子秘密潜入京师,买通关节,将人员布置在京中各处,锦衣卫最近正疯了似的搜查兀良汗耳目。 一时间,众说纷纭。 京师如同一锅滚烫的沸水,人心惶惶。 时雍听了两耳朵有的没的,去水洗巷转了一圈,和娴娘说了几句话,得知小丙已经被赵胤带走,一时也琢磨不透这两人的关系,只叮嘱道。 “娴姐,若有人来问,你万万不可提及时雍的事。” “我晓得。”娴娘是个通透之人,看那些人带走小丙的阵势,就知道不是好相与之人。 “乌班主那边,我已知会过了。你若还有什么相托,也可告诉我。” “没有了。你保重。”时雍谢过娴娘,离开了水洗巷。 回家时,她从张捕快家门前经过。 来往的官差和围观的人群,还没有散去。 时雍驻足片刻,没多停留便回了家。 王氏和宋香宋鸿都在家里,宋老太和说谋的六姑也在。 几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看到时雍回来,就噤了声,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 时雍只当没有看见,直接回房,将那张拓印了玉令图案的白纸拿出来看了许久,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东西用油纸裹了,分两处放好。 外面突然响起狗叫,院子里喧闹起来。 时雍不明就里,开门走出去,刚好撞到沈灏带人进来。 看见时雍,他二话不说,不留情面地挥手。 “带走。” “沈头儿。”周明生同他一道来的,犹豫着不肯上前。 “谢再衡那小子铁定是胡说八道诬蔑阿拾,阿拾自小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哪来的力量折断他的手?又哪里来的本事杀张家九口?” 第14章 牢狱之灾 又是谢再衡这狗东西? 时雍不闪不躲,一双清冷的眼带了几分笑。 “沈头,上门拿人,总得有个说法吧?” 沈灏手按腰刀,别开眼不看她,“去了衙门,府尹大人自会给你说法。你们都愣着干什么,把人带走。” “沈头……”周明生嘿嘿发笑:“我拿脑袋担保,阿拾绝对干不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她平常看到蛇都躲得老远,哪会玩蛇?再说了,阿拾和那张芸儿是闺中姐妹,阿拾的绣帕在张芸儿的手上,也不奇怪吧?” “周明生你有几颗脑袋?不知此案干系重大?” 沈灏拔刀的速度比说话的速度还快,等周明生那口气落下,锋利的刀子已然架在了脖子上,吓得他“呀”的一声惊叫。 “我跟你走。”时雍拨开沈灏架在周明生脖子上的刀,似笑非笑地一笑,“自己人动什么刀子?周大头,你给我老实点。” 周明生:…… 这个阿拾难不成中邪了? 都要拿她下狱了,还满不在乎。 时雍散漫地笑了笑,径直走在前面。 院子里静默无声。 宋家胡同住着的大部分是宋氏本家,隔壁就是阿拾的祖母和大伯小叔一大家子人。因为宋长贵是个仵作,那一大家子人嫌他们晦气,这才单独隔了个小院子,把他们赶到这头,又在中间砌了一堵矮墙,分开居住。 矮墙不隔声,更不挡事。 这边沈捕头到家拿人,那边就闹腾起来了。 时雍走出去,门口已然围了一群人。 大伯小叔三姑四姨堂兄堂嫂全出来了,一个个脸色复杂地看着她,又想看笑话,又怕受她连累。 宋老太仗着年纪大,捞起扫帚上去就要打人。 “这小畜生真是没个管束,看我今儿不打死她。” 沈灏皱了皱眉头,伸胳膊挡在时雍面前。 “官差办案,都闪开。” 看他目露凶光,宋老太立刻变出一张满是皱纹的笑脸来,“差爷,不晓得我们家这个孽畜是犯了什么事呀?” 不待沈灏开口,时雍就板着脸接了话。 “诛九族的大案,杀了上百个呢。您老回去该吃吃,该喝喝。没多少日子了,别耽误。” 沈灏:…… 扫帚落地。 宋老太拔高声音骂人。 “杀千万的小畜生,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让你那傻娘进我宋家的门,生出你这么个孽畜,我干甚让你出生啊,早掐死你多好。” …… 宋家胡同围满了人。 时雍跟着沈灏从中走过,无视议论。 王氏在院门口哭得呼天抢地,宋氏族人像是翻了天,大多都在骂阿拾,还有她早就不知去向的傻子娘。 在王氏进门之前,宋长贵有个傻妻,就是阿拾的娘。 仵作是个不体面的贱业,那时宋长贵二十好几了还讨不着媳妇儿,有一次办差捡了个傻子回来,宋家就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傻媳妇儿脑子虽然不大好,但生得极其貌美,那身段脸面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要精致娇俏,宋长贵很是喜欢,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从不让她做粗活,生了阿拾后更是如此,当仙女般捧着。 后来有一天,宋长贵办差回来,傻媳妇不见了。 宋家人谁也说不出傻娘去了哪里,宋长贵疯了似的到处寻找,三个月不到人就瘦成了一根竹竿。 他没了媳妇,阿拾没了娘,半年后由宋老太做主续弦了寡妇王氏,又陆续生了一儿一女。 宋长贵最是心疼阿拾,奈何公务繁忙,也不能成日在家守着,天长日久,阿拾在家里也就成了一个碍眼的存在,渐渐与宋长贵也疏远了,变得内向木讷,常常被人欺负。 那时候的谢家也住在宋家胡同,而谢再衡是唯一一个会护着阿拾的人。 …… 府尹要明日过堂,当夜,时雍被收押在顺天府衙门的大牢里。 宋长贵是个古板又正直的人,凡事讲规矩。衙门里不让他见女儿,他便没有来见,只托人给阿拾带话,让她好好待着,大人自会有主持公道,便没了音讯。 长夜漫漫,狱中阴冷又潮湿。 时雍倚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按脑袋。 好不容易熬到亥初,月上中天。 牢门传来声响:“阿拾。阿拾。” 周明生小声叫着她,高高举起手上的竹篮。 他在府衙做了两年捕快,又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路子野,混得开,牢里熟人也多,给了十个大钱给司狱司的看守,就把酒菜拎了进来。 “我娘做的,让我拿来给你。” 时雍在脑子里搜索着周明生的娘。 那是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很是同情阿拾。 “多谢大娘。” “我娘说你是她看着长大的,不信你会杀人。” 周明生将竹篮上的白棉布掀开,把里面的东西端出来—— 清粥小菜,几片切得薄薄的肉放在上面。 周明生咽了口唾沫,递给时雍。 “你爹去找府尹大人了,定会给你个说法。你先填饱肚子再说。喏,还有米酒。我娘说了,喝几口好入睡,不会胡思乱想。哼,待你这般好,我怀疑你是不是我娘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隔着一道牢门,时雍看着周明生一边忙活一边嘴碎地念叨。 “不是红袖招的酒,我不爱喝。” “我呸。你还嫌弃上了?小爷我想喝都没得喝呢,你还红袖招?你知道红袖招的酒长什么样吗?” 知道。 以前常喝。 时雍望着天顶。 周明生缓了缓语气,“快来吃。你看,我娘还给你做了肉呢。” 现下世道不好,周明生家里半个月不见荤腥了,他老娘平素极是节俭,却特地打了二两肉做菜,他想想有些气不过,眉不是眉眼不是眼地瞪着时雍,先给自个儿倒了一碗酒下肚,喝完脸都红了。 “阿拾你是不是傻?” 时雍挑挑眉,懒洋洋看他发疯。 周明生挠了挠头,一阵叹气,“你喜欢姓谢那小子什么?文绉绉的酸样儿,一拳头下去屁都打不出一个。要说长相,他有我长得俊吗?咱衙门里的捕快,哪一个拉出去不比他更像个爷儿?” 时雍看着他竖起如大刀般的眉头,一本正经摇头。 “没你俊。” “可不?”周明生满意了,盘腿坐着地上,将倒满的米酒递给她一碗,“你说说你,实在嫁不掉,我,我反正我也没有娶妻,勉为其难收了你又不是不成。你何必做贱自己去招惹他呢?” “……” 时雍按住脑袋,皱眉看着他。 “周大头,你家有镜子么?” 周明生一愣,“有又怎的,没有怎的?” 时雍翻翻眼皮,“多照几回,你就说不出这醉话了。” 周明生大腿一拍,眉横了起来,“你敢嫌我?” 时雍吃两口菜,慵懒地躺在干草上,朝他摆了摆手,“不送。” “你,你……”周明生原本有些生气,可是借由灯火仔细看去,发现时雍眉头锁死,脸色苍白,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你这是哪里不舒服?” 入了夜,头就闷痛难忍,时雍后悔白天没让孙正业给把个脉。 她慢慢地摆手,弯起眼角瞥他。 “我不想浪费你的酒菜,带回去跟大娘吃吧。” “我们家有的是,别废话。快吃!” 周明生看她一动不动,又猜疑地问:“阿拾,我怎么感觉你不是太怕?” “进过诏狱的人,还怕什么?” 这话不假。 可时雍说的是自己,周明生理解的是阿拾。 周明生点点头,“这就对了。没杀人怕什么……” “这里不会有老鼠吧?”时雍冷不丁打断他,突然坐起来,看了看阴暗的角落,抱起双臂凉飕飕地说。 “周大头,你帮我做件事。” 周明生被她阴恻恻的样子吓了一跳,“怎么?” 时雍朝他勾手指头,周明生慢慢凑近。 “什么呀?” 时雍挨着牢门跟他耳语。 周明生一听,吓得差点没骂娘。 “小倔驴,我们何仇何怨,你要让我去送死?” …… 第15章 一箭射死大都督的鸟 光启二十二年七月十六的夜晚,没有半点星光。 亥正时分,早已宵禁,承天门外灯火肃静,雨点纷纷扬扬铺天而落,将夜色衬得惨淡幽暗。 城门在吱呀声里一点一点拉开,一辆镶金嵌宝的黑漆马车缓慢驶出,窗牖隐在灯火里,看不出里面的人影,门前两排侍卫绷直了脊背,低头垂目,大气都不敢出。 “大都督。”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到了马车跟前,翻身跃下,单膝跪地。 “无乩馆捉了个细作。” “知道了。”赵胤手抚着疼痛的膝盖,揉捏着皱起眉头,“去把阿拾叫到无乩馆。” …… 无乩馆的廊下,几盏孤灯昏黄孤冷,将这所暗巷里的宅子衬得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坟墓。 院子里,传来一个人痛苦的呻吟。 赵胤冷着脸,加快脚步。 大厅外的柱子上绑着个高大的男人,穿了顺天府衙役的衣服,嘴里塞着布巾出不了声,脑袋来回摆动着,一张脸肿得不见样貌。 “怎么回事?” “爷,您看。”谢放匆匆上前,将一支羽箭呈上,顺便递上一张明显被扎穿的信纸。 “朱九发现那人偷偷往无乩馆内射箭,还把您养在园子里的鹦鹉射,射死了一只。” 冤枉啊! 那不是射箭,那是传递消息。 周明生看到赵胤黑漆漆的眼睛,脸都吓绿了,觉得阿拾坑他。 刚才他几个锦衣卫好一顿抽,已是去了半条命,现在这个传闻中心狠手辣的指挥使大人回来了,只怕这条小命今夜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呜呜。” 周明生嘴巴说不了话,两只眼瞪得像铜铃。 赵胤看他一眼,将信纸展开。 上面一个字都没有,画了一个烤架上面串着十只像鸭又像鸟的东西。 “这是什么?”谢放凑过去看了看,“烤熟的鸭子要飞了?” “不,我看就是冲爷的鸟来的,画的一箭穿心。” “爷那是鹦鹉。”谢放瞪了朱九一眼。 朱九摸了摸脖子,小声嘀咕,“反正这小子射死了爷的鸟,没得好活了。” 不不不不是故意的。周明生内心疯狂咆哮,嘴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得呜呜着将脑袋往柱子上撞得咚咚作响。 赵胤合上信纸:“松绑。” 谢放意外地看着他,“爷,这个人深夜射箭,定是不怀好意……” 赵胤面无表情,让人在院子里放了一张舒适的椅子,坐下来手抚膝盖,冷冷看着周明生。 “顺天府衙的?” 周明生被重重丢在地上,痛得直抽搐,但好歹嘴获得了自由。 他点头如捣葱。 “回大人话。是,是的。” “谁派你来的?” 周明生张开嘴要说“阿拾”,看到赵胤冰冷的眼睛,又改了主意。 这人肯定会把他和阿拾一起宰了。 他想不通阿拾为什么要把这狗屁不通的“画”送到无乩馆,又是怨又是怕,连头带脖子一起缩了回去,目光惶恐,但态度坚定。 “我不是细作,也没人派我来。我,我就是仰慕大都督多时,想来认个门,改日好备足礼品来拜见。” “仰慕?”谢放和杨斐对视一眼。 仰慕就是把大都督的鹦鹉射死了? 这小子不是蠢就是坏。 依大都督的脾气,不用说,死定了。 他们看着赵胤,一副跃跃欲试要整死周明生的样子。不料赵胤将那信纸往掌心一合,摆摆手,阖上眸子。 “既然不肯说,滚吧。” 这是何意? 不肯说就滚, 说了,就能不滚吗? 周明生还没听懂,就被两名锦衣卫像丢沙袋似的丢出了无乩馆。 大牢里的时雍还没有入睡,看到他脸肿得像个刚下刀的猪头,很是诧异。 “你这是遭贼了?” “我这是被打得,被他们打的。” 周明生摸着肿痛的脸,眼巴巴地看着她,嘴被布巾塞得红肿起来,像含了两根腊肠,一句话含糊不清,凄凄惨惨。 “我是来给你告别的。我得罪了锦衣卫就快要死无葬身之地了。可怜我上有老母,下有……下啥也没有。呜!” 时雍:“??你没把我的画送到无乩馆?” “送了。”周明生说着抹了抹眼睛,“就是我那箭术太出神入化,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一箭就射中了大都督的鸟? 时雍古怪地看着他。 周明生哭丧着脸,“不过我没出卖你。你别怕。” 时雍挑眉,“你没说我让你传信?” 周明生坚定地摇头,“我宁死不招,才会被打成这样。” 时雍:“……” 周明生委屈地摸了摸红肿的脸,“事到如今,我已是想明白了。我死不要紧,就是我娘,你看在她为你做肉的份上,在我死后,多照顾她。” 时雍扫他一眼,“你死不了。” 要死的人,出不了无乩馆。 想来大都督的鸟伤得不重。 可是周明生不明白。 他还没有从箭神光环里挣脱出来,一直碎碎念。 “阿拾,我家门口的桂花树下,有我藏的五两银子,若我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记得把它挖出来,交给我娘。就说儿子不孝,不能再承欢膝下……” 嗡嗡嗡。 这人吵个不停。 时雍从来没有见过比周明生更啰嗦的男人。 还会哭。 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真让她长见识。 时雍都听乐了。 “你为何不自己挖出来给大娘?” 周明生摇头:“那我还没被锦衣卫暗杀,就被我娘打死了。” 暗杀? 就他锦衣卫还用暗杀呢? 时雍双头抱头倒下去,躺在干草上,“你死不了。你若真有个不测,桂花树下的银子也甭惦记,我会帮你讨个媳妇儿,请别人帮你生个娃,一年给你烧三炷香。” “我都要死了,你还在幸灾乐祸?” 周明生想到在无乩馆的遭遇,瑟瑟发抖。 “他们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 “换点新鲜词儿。” “他们不是男人,不是男人,不是男人。” “回去睡吧。”时雍坐起来。 “嗯?”周明生看她无动于衷,怒了,“你这人怎的没心没肺?” 时雍瞥他一眼,“……” 第16章 她原该吃些苦头 亥时四刻,赵胤房里还掌着灯。 门外一群腰佩绣春刀的值夜守卫在巡逻,呼啸的风雨撞击着窗椽,将守卫们整齐的步伐衬得极是整齐。 突地,一体匆促的脚步声踩乱了节奏。 “报——!” 谢放急匆匆打帘子进来,单膝叩地。 “爷,阿拾被押入了顺天府大牢。” 谢放把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赵胤眉头微动,手上的书慢慢合上,丢在桌几上,纹丝不动地坐了片刻,将那张画着鸭子的字条放在烛火上烧掉。 “歇了。” “爷。可是您的腿,得让阿拾来针灸啊。这几日连绵阴雨,您这般熬下去……” “死不了。”赵胤大步走入里间。 明明痛得厉害还能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 谢放看着他的背影,一咬牙,“爷,我现在就去顺天府衙提人……” “不必。她原该吃些苦头。” 赵胤抬手制止,走得更快,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漆漆的帘子里。 一股风猛地灌过来,烛火摇曳。 门合上了。 朱九看看谢放,“爷这是怎么了?” 谢放皱皱眉,“兴许是阿拾所做之事,不合爷的心意了吧?” 夜阑风静,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无乩馆内愈发寂静。 …… 翌日,七月十七。 时雍是被牢头丁四叫醒的。 当时她正在做梦,是个弥漫着诡异气氛的怪梦。梦里的人,有些她认识,有些不认识。但是他们每个人的面孔都呈现出一种死亡般的黑白灰色,梦中的场景转换了几次,潜意识告诉她,那是在张捕快的家里。 张捕快和夫人热情地邀请她进去,张芸儿一脸紧张地拉了她去闺房…… 后来他们,都变成了尸体。 睁开眼看到丁四,时雍还没回过神,看他也像个尸体。 “丁四哥,有事?” “府尹大人有令,提你去供招房问话。” 来都来了,审问是免不了的。 时雍打个哈欠,那漫不经心的样子把丁四都看笑了。 “我在衙门里做看守十年了,你是头一个睡得这么好的。” “荣幸荣幸。”时雍朝她拱了拱手,大步走在前面。 都进这里来了,荣幸个什么玩意儿?况且谁不知道谢再衡是广武侯的未来女婿,这阿拾招惹上他,即使没有张捕快的案子,怕也是不好过了。 丁四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说不准真像那些人所说,阿拾体了她娘,脑子有些傻? 时雍去到供招房,看到了好几个熟面孔。捕头沈灏、府尹徐晋原、推官谭焘、师爷万福都在。 人员齐整,看来是个大案。 看到她,大人们脸色都不大好看。不过,想必是她爹豁出老脸去求了府尹大人,到也没有太过为难。 几个人轮番问了她几个问题,主要围绕那张绣帕,以及她打折谢再衡胳膊的事情。 “我打谢再衡,是因为他调戏我。” 时雍说得漫不经心。 “绣帕是我的没错,我也不知道怎么会飞到张家去。我是七月十六晌午从谢再衡手上拿回的绣帕,争执时撕了,弃了。而张捕快全家死于七月十五晚上,时辰就对不上。请大人明察。” 看她推得一干二净,徐府尹沉下了脸。 “然则,谢再衡交代,他不曾见过绣帕。” 不曾见过? 他没有见过,那她就有嫌疑了。 因为那张绣帕是在张芸儿的房里发现的。 据沈灏说,张芸儿把它牢牢攥在手里。 谢再衡这狗男人是真狗。 为了栽脏她,居然矢口否认。 “当时只有我与他二人,他不承认,大可让他来与我对质。” 徐府尹望了一眼师爷。 不是说宋仵作家的大姑娘性子木讷,不善言词吗? 师爷凑过去耳语两句,徐府尹面色微微一变。 “阿拾,本府问你。七月十五那晚一更到三更之间,你在何处,做了何事?” 问到点子上了。 时雍能仗势的时候绝不嘴软。 “七月十五晚上,我去了无乩馆。” 无乩馆? 徐府尹的脸又拉下几分。 “阿拾,念在你父亲宋长贵在顺天府署当差多年,你也跟了这么些日子,本府给你留了几面颜面,你怎生不识好歹,满口谎言?” 没有人相信赵胤会叫她去。 一个天,一个地,怎会有交集? 徐晋原那点本就不多的耐心没有了。 “你还不从实招来?非要本府上刑具吗?” 得,搬尊大佛砸了自己的脚。 时雍脑子痛得很,发觉装老实人真是太累了,远不如做女魔头来得痛快。 “不敢欺骗大人。那夜,大都督差人叫我去无乩馆问话,是为时雍验尸的事。大人若是不信,只管找了大都督来,一问便知。” “……” “……” “……” 供招房里好半晌没有声音。 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时雍。 让他们把赵胤叫过来询问? 赵胤是随便什么人想叫就叫的吗? 不过,她的理由倒也说得过去。 沉思片刻,徐晋原叫了书吏过来。 “带上本府的拜帖,去锦衣卫找指挥使大人。” 书吏点头称是,徐晋原眉头却又皱紧,“不妥不妥。备轿,本府亲自去问。” 见他要走,时雍叫住他。 “府尹大人,我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徐晋原回头。 “我想看一看张家人遗体。” 时雍又道:“我这些年跟着父亲和刘大娘也学了不少,和张芸儿又是闺中姐妹,兴许我能发现什么线索也未可知?” 徐府尹沉默片刻。 张家灭门案影响极坏,传出许多鬼神之说。刑部专程派了人来督促,说是宫里也得了信儿,叫他赶紧查明真凶,以安民心。 然而现在线索全无,与其焦头烂额,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准了。不过,须得沈灏同行。” 时雍松了口气,“谢过大人。” …… 徐晋原是辰初时去的锦衣卫,结果只见到了千户魏州,得了个大都督外出未归的回话。 “魏千户,本府有一事,冒昧相问。” 徐府尹虽觉得阿拾的说法荒唐,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那日去诏狱为时雍验尸的阿拾,十五那夜,是否被大都督叫去了无乩馆?” 阿拾? 魏州一愣,“不瞒大人,我不知情。待我问过大都督,派人给大人回话可好?” “那劳驾魏千户了。” 徐晋原拱了拱手,心中已有定论。 即使是赵胤要找阿拾问什么,也不会叫去无乩馆。那是他的私宅,连朝中大臣都不曾得脸被请进去坐一坐, 一个小小女差役凭什么? 那丫头就是在说谎,害他难堪。 徐晋原气冲冲地走出锦衣卫,甩了甩袖子正要上轿,被人叫住。 “府尹大人,请留步。” 一个约摸十六七岁的女子站在街边,华服雪肌,一双宫靴粉嫩鲜艳。她的身后,是一辆静静停放的四轮马车。 徐晋原眼皮一跳。 “小娘子叫我何事?” 那女子微微一笑,“我家公主想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 第17章 公主病 在京师这地界,一块牌匾落下都能砸出个皇亲国戚。 徐晋原做了三年顺天府尹,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是一看这眼前这紫金横架,健马宽轴,车夫也肩阔腰直,威风八面,他便知道这个公主是谁了。 今上的大公主怀宁。 徐晋原满脸是笑地迎了上去,端端正正行了个臣下礼。 “微臣顺天府尹徐晋原叩见公主殿下。” “起来吧。”暗青色的车帷轻轻一动,徐府尹鞠着身子不敢抬头直视公主容颜。 帘角掀起,隐隐一截锦袖,赵青菀满意地看着这个岁数大把的文官对自己恭敬有加的样子,轻哼一声,精致的脸高傲冰冷,“此处不便说话,大人上车吧。” 有生之年能上公主坐驾,徐晋原战战兢兢。 马车徐徐而动,车内宽敞华丽,有淡淡幽香,中间放着一张黄花梨的小几,摆了吃食和茶水。 赵青菀自顾自饮着,眼儿斜斜地看着徐晋原,讥诮几乎溢出睫毛。 很显然,她对这个正三品的顺天府尹不屑一顾。 “徐大人手上有桩灭门案,听说凶手抓到了?” 徐晋原被马车里的香味熏得胡子发痒,很想撸一下,生生忍住。 “多谢殿下挂怀。这案子还没破。” “人不都抓了吗?徐大人还在等什么?” 眼风扫过来全是笑,可徐晋原愣是觉得骨子里发悚。 “回殿下的话。那姑娘只是带回衙门来盘问。仵作已然验明,张捕快一家九口死于蛇毒,阿拾一介女流之辈,和张捕快家又无怨无仇,凶犯不会是她……” “徐大人这是瞧不上女流之辈呢?”赵青菀哼笑一声,眼皮慢悠悠地翻动着,“这么说来,本宫这个女流之辈在徐大人面前也是上不得台面,说话也不管用咯?” 徐晋原表情微变,心在这一刻揪紧。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恕臣愚钝,殿下的意思是说?” “本宫什么也没说。”赵青菀娇冷冷地拖曳着声音,瞄他一眼,眼角的笑意味深长。 “这桩灭门案呀传得沸沸扬扬,父皇病中惊闻,心忧百姓、寝食难安。本宫是个重孝之人,恐父皇多生焦躁,影响龙体康健,这才来询问一下徐大人,何时能破案呀?” 一席话,搬出了当今天子。 徐晋原冷汗直流。 “回殿下话,此案案情复杂,凶手亦是狡猾诡诈,未曾留下半分线索……而阿拾那姑娘是衙门宋仵作家的女儿,性子木讷,胆子又极小,不会有这般手段……” “徐大人呀!”赵青菀慢吞吞打断他,薄薄的指甲从杯盏上划过,冰冷的视线却一动不动地盯住他,“人抓到了,案子就破了。百姓的嘴堵住了,大人的差也交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 慢而带笑的话,说得阴狠无比。 徐晋原不由自主轻颤一下,壮着胆子道。 “臣实在不解,以公主殿下千金之尊,何苦与这等卑微贱役计较?” 赵青菀哼笑撩眼,目光带着尖厉的寒意,“徐大人是说本宫在仗势欺人?” 徐晋原愣了愣,慌不迭地拱手做揖,“微臣断然不敢有此等逾矩的想法。只是此案干系重大,刑部上官这两日也有派人来询,微臣虽是府尹,也不敢一人独断……” “这还不简单?” 赵青菀拿着茶针,在茶盏上慢腾腾地划拉着,一声又一声,摩擦得尖锐刺耳,听的人汗毛倒竖,她表情却越发自在。 “徐大人说她是凶手,她就是凶手。只要她招了,文书上画了押,办成铁案,便是三司会审,又如何?徐大人说她杀了人,她就不无辜。” “殿下……” 这是让他屈打成招的意思吗? 徐府尹抬袖擦了擦额头。 “微臣斗胆一问,殿下对阿拾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他甚至怀疑,怀宁公主说的不是顺天府衙那个一棍子敲不出个响声的贱役阿拾。 阿拾怎会有资格得罪公主? “误会?”赵青菀拔高声线,笑得咬牙切齿,“徐大人是指本宫无事生非,跑到你跟前来误会一个贱婢?还是说本宫眼瞎,识人不清?” “臣、不敢。” 徐晋原堂堂三品大员,哪怕紧张得双肩紧绷,该说的话,还是一句都没少。 “还望殿下明鉴,府署里三班六房,无数双眼睛盯着臣,若是查无实证就草草了案,怕是不能取信于人。那么多人、那么多嘴,少不得会传出些风言风语……” “你怕?本宫教你个法子呀?” 赵青菀轻笑一声,那表情看上去竟是一种毫无心机的单纯,好像只是捏死一只不起眼的蚂蚁那么简单,“哪个人传出风声,你就割掉哪个人的舌头,让他再也说不出话,不就好了吗?” 徐晋原第一个说不出话来。 侍立在赵青菀身边的小宫女,低垂头,也是难掩恐惧, 马车里突然寂静。 赵青菀脸蛋儿扬起,甜美地笑着,紧盯徐晋原呆滞的老脸。 “哎呀,本宫向来不喜为难旁人。徐大人若是当真破不了这案子也无妨,本宫自有办法找一个破得了的人来替徐大人分忧。你说这样可好?徐大人?” 徐晋原脸色煞白,僵在那处。 尽管怀宁公主笑得极为轻巧,可他明白,她铁了心要整死阿拾。 马车驶出街巷,停了片刻。 徐晋原被留在原地,那紧闭的车帷又启开了,传来赵青菀轻软的笑声。 “本宫等你的好消息哦,徐大人。” 徐晋原从喉头应了一声,又或是什么都没有应。 …… 第18章 谁挡,谁死 顺天府大牢。 牢头丁四穿了件半旧的圆领皂隶青衣,拎着饭菜,晃晃悠悠地打了牢门。 “吃饭啦。” 时雍抬起头:“沈头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带我去验尸?” 验尸?丁四心里直想笑。怕是用不了多久,就得让人来殓她的尸了吧? “得过了晌午吧?”丁四笑盈盈地说:“吃吧,特地给你加了菜,凉了就不好了。” 时雍嗯一声,接过来,没有什么表情。 丁四托着下巴看着低头吃饭的小娘子,心猿意马。 刚上头传了话来,府尹大人找到了张家灭门案的新线索,午后便要刑审阿拾。听那口气,是要把这桩案子硬办下来。阿拾这小娘皮,怕是活着走不出大牢了。 这些个当官的人,一会一个主意,他丁四管不着,但大牢这一亩三分地,是他牢头的地盘,一个活生生的小娘子死了怪可惜,临死前供他快活快活,算她积德,下辈子投胎遇个好人家,别再做贱役。 丁四喜好流连烟花之地,手头有些见不得人的脏药,为免阿拾不从闹事,他把药下在了饭菜里,将下面的人都支了出去,准备神不知鬼不知地办了这事。 等阿拾醒转,命都快没了,谁还在意这个? 丁四双眼生光,摸了摸嘴巴,在牢门外走来走去,窥视阿拾反应,有点性急。 很好,幸亏周明生给了十个大钱托他帮着照顾,这小娘皮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吃得津津有味。 丁四越看越心急,咽了一口唾沫。 小娘子低着头,发顶乌黑,一截雪白的脖子从粗布衣里露出来,纤纤细细,仿佛一折就能断,拿筷子的手瘦瘦小小,指甲粉.嫩,修剪整齐,吃饭的姿态缓慢雅致,若非她太过安静,又押在大牢,丁四会觉得这姿态是在故意勾.引他。 “丁四哥。”时雍抬头,“吃好了。” 丁四看她碗里都吃干净了,笑眯了一双眼。 “好吃吗?” “还好。劳驾了。” 时雍说完,靠在墙上阖上了眼,不知在想什么。 丁四把碗筷拿出去放了,坐立不安地等待,而牢房里,那女子整个人挟裹在杂乱的枯草间,没有半点动静。 睡过去了?不是说吃了便淫.性大发吗? “阿拾?” “阿拾!” 丁四试着喊了两声,拿钥匙打开门,猥猥琐琐地走进去。 靠在墙上的女子没有半丝反应。 “小阿拾……” 丁四扭曲狰狞的脸带着淫.邪的笑,手朝向那张他肖想许久的小脸儿摸了过去。 “啊!”丁四先叫了起来。 时雍紧闭的双眼突然睁开,血红的颜色,直勾勾看着丁四。 “算计我?” 平静冷漠的声音,把丁四吓得心脏乱跳。 “你怎么会没事?” “那饭菜你不都吃了吗?” 他一声盖过一声,被时雍冷冽的眸子盯得恐慌无比。 这是一双什么眼啊,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眼睛, 赤红、狠厉,分明在笑着看他,却像有一条毒蛇爬上了后腰,顺着脊背慢慢钻了进去,冰冷冷地啃噬他的皮肉—— 而这,来自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他以为可以随意欺辱的小娘子。 “狗东西,你是反了不成?” 丁四心虚慌乱,嘴上不忘逞强,步子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连声音都变了调,“这是府狱大牢,老子分分钟捏死你信不信?” 时雍逼近,一把掐住丁四的脖子。 “谁要害我?说!” “不,不是我,我不知道。” 时雍虎口越捏越紧。 “阿拾,你不要乱来。”丁四喉头腥甜,一种濒临死亡的痛苦让他圆瞪了双眼,一句话说得结巴。 “我说我说,是府尹大人要逼你认罪,一会就要动用大刑了。这桩案子你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姑奶奶,你饶了我吧……就算,就算你杀了我,你也走不出府狱,何不积积德,饶我一命?” 时雍平静地看着他,“下的什么药?” 药? 丁四一愣,回过神来。 既然知道被下了药,那肯定是药物有反应了? 丁四低头,看她另一只手在微微颤抖,死死掐着大.腿,手背上青筋都涨露了出来,不由大喜。 “阿拾。”丁西阴恻恻地笑,“难受吗?是不是受不了?好妹妹,这药可烈性了,哪怕你是个贞节烈妇也熬不住的,不泄这个火,不死在大人的刑具下,也会暴体而亡。” 时雍眼底颜色更深。 那一片红血丝似要燃烧起来。 见她如此,分明是药性发作了,丁四又生了几分胆色,哆哆嗦嗦去搂她的腰。 “你看看你,老姑娘了,还没有男人肯要,真是可怜。活一辈子还没尝过男人是什么滋味儿吧?求我啊,求哥哥我成全你,让你死前得个完整?哈哈哈哈。” 哗啦! 铮! 金属划空而过—— 笑声戛然而止! 丁四低头一看,一柄腰刀透入他的腹中。 鲜血汩汩流了出来,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明显感觉到肠道受伤后的疯狂蠕动,还有那血液溅在手背上的温度。 眼前女子的脸,平静、冰凉。 而他甚至没能看清她是如何拔下他的腰刀。 “你……”丁四瞳孔睁大,拼命抓扯时雍,想要夺刀。 时雍面无表情,刀往前再送入半分。 丁四惊恐,“快来人啊……救,救命!” 外面吃酒的几个守卒听到呼救声,一口气冲进来好几个。 可是,一看眼前的情形,吓得停下脚步,像被人点了穴道似的,一个字都喊不出。 丁四满身是血抖如筛糠,时雍披头散发双目阴凉,捏刀的手微微颤抖。 咚! 丁四重重倒在地上。 牢门开着,没有上锁。 时雍一把掐住门柱,手指头抠向喉咙,哇啦吐了一地。 牢狱里安静得可怕, 几个守卒好半晌才从恐惧中回过神来。 “阿拾,你是疯魔了不成?竟敢在府狱里行凶杀人?” 时雍眯起眼,抬袖子抹了抹嘴巴,冷笑着提起腰刀,慢吞吞走向他们。 “谁挡,谁死。” …… 第19章 不疯魔不成活 徐晋原刚从夫人手上接过一碗黑乎乎的中药准备喝下去,外面就传来一阵呜声呐喊。 这是他在府衙里的内宅,平素胥吏小厮们是断断不敢乱闯乱叫的。 他正头痛呢,听到那喊声就皱了眉头。 “谁在外头?给本府掌嘴二十再来回话。” 一个仆从赶紧应是,走出去就骂。 “大人内宅,吼什么吼?掌嘴二十再来回话。” “府尹大人,不好了。”那守卒连哭带喊,扑通一声跪趴在地,“府狱里出大事了。” 一听府狱出事,徐晋原这药喝不下去了,夫人的纤纤玉手要来相扶也生烦了,一把推开她就大步出门。 “怎么回事?” 守卒跪趴在地上,满头满脸都是血,见到他号啕一声。 “大人!阿拾她疯了,拿了牢头丁四的腰刀,见人就砍,狂性大发,一连伤了我们十数人,眼看就要冲出府狱了。” “什么?”徐晋原大惊,“你们都是纸糊的吗?不会拦住她?” “拦了,拦不住。她,她,就是个疯子,我们都挡不住啊。” “饭桶!一介女流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 徐晋原来不及多想,提了提没有穿好的鞋,边走边系衣服。 “沈灏呢?让沈灏即刻前去拿下凶犯。” 说来徐晋原心底是有几分窃喜的。 之前得了怀宁公主的命令,要替她办了阿拾,多少还有点心虚。这下好了,她自己作死,那便不怪他不留情面了。 内宅在府衙最北面,要去府狱得经后堂,二堂和仪门,徐晋原走得匆忙,还不等过仪门,一个衙役就疯子一般冲了进来。 “报——大人!大人!” 徐晋原正在火头上,一脚踹过去。 “本府还没落气呢,一个个嚎什么丧?” 他本以为是阿拾又砍杀了人。不想,那人被他没轻没重地踹了一脚,好半晌才喘过气禀报。 “大,大人。锦衣卫来要人了。” 提到锦衣卫,哪怕同属公门中人,心脏也得抖三抖。 锦衣卫是皇帝亲军,直属近卫,可自行缉捕、侦讯、行刑、处决,不必经法司审理,但凡与锦衣卫沾边的案子多是酷烈残忍,可谓恶名在外。 徐晋原立马整衣相迎,衙役们也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不过转瞬,魏州便风一般卷了进来。 “府尹大人辛苦,下官今日奉大都督之命,来提人犯宋阿拾问话。” 徐晋原脸上褪去了血色。 “阿拾?” “大人,行个方便?” 手持锦衣卫令牌,魏州满脸是笑。 他是北镇抚司里最好打交道的人,可是此刻,徐晋原却觉得这张笑脸比催命的阎王更加可怕了。 绝不能让锦衣卫把人提走。 怀宁公主那里无法交代也就罢了。 府狱出这么大的事,又在这个节骨眼上…… 他项上乌纱,还要不要了? 徐晋原沉吟着笑道:“千户大人,京师案件一向由我顺天府衙经办的。哈哈,本府不知,锦衣卫为何对这种小案也感兴趣了?” “小案?你何时见过我北镇抚司办小案?” “难道这案子还有别的隐情不成?” 魏州笑盈盈地看着徐晋原,看上去好说话,但语气却不容置疑,也不向他解释半句。 “府尹大人,大都督没什么耐心,我得赶紧带了人去复命。不要让下官为难可好?” 徐晋原一颗心凉了半截。 不说北直隶这一亩三分地,便是当今天下的王侯将相,谁敢惹锦衣卫?谁又敢惹锦衣卫那位冷心无情的指挥使大人?那是一等一的贵人,也是一等一的狠人啦。 徐晋原骑虎难下。 “千户大人说得有理。那劳驾先去吏舍办个签押文书?” 他强自镇定,扭头对师爷说:“你去找府丞,招呼好千户大人,我先去办点私事。” 徐晋原拱手朝魏州告了歉,举步出仪门,又回望着吩咐随从。 “去告诉府丞,务必把魏州给我拦住了。府狱里的事,半句不可声张。” 事以至此,他只能先稳住魏州,去府狱把事情摆平再说。 …… 离府狱大门不足五丈,时雍停下了脚步。 初秋潮湿的凉风夹着水气扑面而来,她眯起双眼。 沈灏按刀站在门口,背后跟着十来个严阵以待的衙役。 “沈头。”时雍一手提着滴血的腰刀,一只手按着胸口,咬牙冷笑:“这般下作手段,不该是你。” “你这是怎么了?”沈灏看她面色潮红,神色有异,露出几分关切。 时雍似笑非笑地一笑:“无、耻。” 沈灏的表情僵硬在脸上,眉上的刀疤牵动一下,目光从时雍被鲜血和汗水混染的脸上别开。 “拿下,送到刑具房。” 刑具房是处置那些不听话的囚犯所用。 密封的空间里,辛臭气味弥漫,时雍吃下的饭菜虽然吐干净了,但药性仍有残留,这一番混乱厮杀下来,再被几个五大三粗的捕快塞到恐怖黑暗的房间,几乎没了反抗之力。 她盯着沈灏,呼吸困难。 “沈头,阿拾极为信任你。” 沈灏一言不发。 铐子、脚镣、沉重的枷琐,那铁器碰撞的锒锒声刺耳万分。 时雍嘴巴微张着,露出了笑。 “想让我认罪,再杀我灭口?伪造成畏罪自杀?” “只是盘问。”沈灏始终不看她的眼睛。 盘问? 若非得了上头授意,丁四再大的狗胆,也不敢做那腌臜事。 ……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匆匆传来。 时雍转过头,看到穿着官服的徐晋原手负身后,神色慌乱地走了进来。 “招了没有?” 时雍还给他一张冷笑的脸。 徐晋原一怔。 他走到被按压在地的时雍面前,弯下腰,低着声音。 “招了吧,少吃苦头。” “你在求我?”时雍道。 徐晋原看着她嘲弄的冷笑,本想哄她几句,唾沫却仿佛粘在了舌头上。 罢了。他已经没有选择。 “看来不动大刑,你是不会招了。来人啦!上拶(zǎn)子——” 时雍半眯眼。 一滴汗从睫毛落下来。 拶子是用对待女犯常用的刑具,又叫手夹板。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收紧,十指能被生生夹断。十指连心,那非人的疼痛一般人都无法承受。 徐晋原调任顺天府尹三年,用到拶指的次数屈指可数。 刑具房里的人俱是一怔。 沈灏更是变了脸色。 “大人,慎用酷刑——” 他话没说完,徐晋原便冷声打断。 “沈捕头,恶徒是你亲手擒来,你又心生同情了不成?张捕快是你同僚,再有刚被砍杀的十数人,平素你也常唤一声兄弟。阿拾不无辜!今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她也逃不得这罪责!” 沈灏喉头微紧,“大人,阿拾是咱们衙门里的人,此中定有误会……” 徐晋原冷哼,不愿再浪费时间, “我看她就是顽固不化,狡诈奸恶。不动刑,怎么肯招?来人啦,给本府用刑。” “是。”高声应和着,两名衙役拿了拶子便套上时雍的手指。 尾指粗的麻绳往两边一拉,那拶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上去分别瘆人。 沈灏不忍再看,闭上眼将头转向旁边。 然而…… 没有他以为的呐喊呼叫, 阿拾安静得未发一声。 沈灏血液都冻住了。 这小女子刚硬如此,骨头竟不输男子。 徐晋原也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小小女子这般能耐。 他坐不住了,抬脚踩上时雍的手背。 “本府再问你一次,招是不招?招了,能得个好死。不招,那休怪本府无情了!” 时雍冷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住他。 “府尹大人可知,我这双手,是赵胤的命?” “满口胡言乱语,我看你真是疯魔了。” 锦衣卫就在外面等着,徐晋原不敢耽搁,用力一咬牙,吼得面目狰狞。 “给本府用力拶!” 砰! 刑具房大门被人踢开。 “锦衣亲军都指挥使赵大人到!” 魏州冲在最前面,凉风过处,一抹鬼魅般的修长身影在几个锦衣缇骑的簇拥下,举步走了进来。 赵胤? 这一刻,徐晋原感觉到了透骨的惊悚。 这才是真正的活阎王啊! 出任府尹三年,他和锦衣卫打了无数次交道,而赵胤来顺天府衙还是第一次。 且,贵足踏入狱中,能为什么? 徐晋原冷汗涔涔地侧过脸,看到时雍赤红的眼底有讥弄的笑。 第20章 扑嗵就跪了 刑具房里鸦雀无声。 阴森的冷意随着赵胤的目光,在毛孔里渗透。 这里的每个人都听过锦衣卫指挥使的辛辣手段,赵胤的名字从他十六岁开始,就与杀戮狠毒捆绑在了一起。赵胤十七岁那年随其父和永禄爷北上,单枪匹刀闯入赫拉部营地,取敌首首级挂于马头的逸事,徐晋原还在大同做官时便已听过。 他是个文官,忍不住发悚,头都不敢抬起。 “不知大都督驾到,有失远迎。还望大都督恕罪。” “徐大人好大的排场。” 赵胤冷冷说罢,又望向魏州。 “你是越发不会办差了,要个人还得本座亲自过来。” 魏州吓得眼皮一跳。 大都督没有发怒,可是刚看到阿拾被上了拶刑的时候,他眼睛里的阴冷都快溢出来了。魏州可不想受徐晋原的连累,慌不迭地低头请罪。 “卑职奉命提人时,被徐大人支去吏舍办签押文书。也怪卑职见识浅薄,竟不知顺天府衙里有这么多规矩,也不懂徐大人为什么对我锦衣卫要办的案子,这么上心?“ 徐晋原一听这话,脸都白了。 魏州此人看似无害,却泼得好大一盆脏水,这不是暗指他不把大都督放在眼里,私自插手锦衣卫的案子吗? 锦衣卫办的案子,除了皇帝交代的,便是涉官案件。 恰恰够砍他脑袋。 他一颗脑袋不够砍,随便罗织个罪名,只怕一家老小都保不住。 “大都督恕罪。”徐晋原双袖一甩,扑嗵就跪了,“宋阿拾是水洗巷张家灭门惨案的人犯,刚在府狱里又夺了牢头腰刀,砍杀十数人,状若疯癫,下官实不敢将此等凶犯轻易交到魏千户的手上……大都督,下官断无私心啦!” 赵胤一言不发,慢慢走向时雍。 仿佛过了一千年,又或是一万年,他那双近乎无尘的黑色皁靴,终于站到时雍的面前。 “为何不报本座名讳?” “报了。”时雍缓慢抬起受伤的双手,眼皮似有千斤之重,“夹得更厉害。” 赵胤转头看向徐晋原,脸上无波。 “徐大人真不怕死?” 咯噔一声! 徐晋原心慌了,脑子也乱了。 “大都督明察。此女砍杀我守卒十数人,下官身为府尹,眼皮子底下被杀这么多人,若不给出交代,连累官声不说,往后还有何面目见人?又如何安抚府中守卒和死者亲眷?下官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啊!” 赵胤低头,看着时雍的头顶,“是吗?” “不是。”时雍低着头,说得有气无力:“牢头丁四受府尹大人指使,在民女饭菜中下药,欲要污我清白。民女若是不夺刀自卫,怕是再也见不到大人了。” 说起“再也见不到大人”的时候,她眼巴巴地望着赵胤,像个小可怜。 徐晋原双眼睁大,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刚提刀砍人的时候,凶神恶煞不是她? 如今做出小意姿态,在赵胤面前装成温驯无辜的弱质女流,是想整死他呀? “疯妇一派胡言。”徐晋原气得手抖,指了指那一柄带血的腰刀,望着时雍说:“便是丁四作恶,你砍他也就罢了。你不分青红皂白,无故砍杀那么多人,何其恶毒?” 时雍眼皮微垂,“民女不知,药效发作起来,就好像不是自己了,拿起刀便砍,砍完什么都不记得。” 好一张利嘴! 杀了人,不记得了? 徐晋原怒声大斥,“你还敢信口雌黄?大都督,这疯妇砍杀十数人乃众人所见,抵不得赖。若非她顽固阴狠,不肯认罪,我也不会动用大刑。” “本座没问这个。” 赵胤语气极为冷淡,谢晋原却汗毛倒竖,脚都软了。 “大都督,下官执掌顺天府政务多年,便是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犯职官大忌,指使牢头做出这等腌臜之事!是宋阿拾为了脱罪故意构陷我的呀。” 赵胤神色不见改变,只望向魏州,摆了摆头。 魏州会意,领了个锦衣郎出去,很快便拖了丁四进来,砰一声摔在地上。 “大都督,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泼醒。”赵胤声线冰冷,神色莫测。 刑具房里有现成的冷水,魏州二话不说,在桶里舀上一瓢径直泼到丁四的脸上。 “啊!啊,别杀我,别杀我!”丁四睁开眼,还处于被时雍拿刀捅腹的恐惧之中,虚弱地呻吟着喊叫,浑不知这是哪里。 魏州狠狠踢了他一脚。 “大胆!大都督面前,发什么臆症?” 大都督? 丁四也不认识赵胤。 但锦衣卫的官服他是知道的。 “大都督饶命,饶了小的。小的给你磕……噗!” 一口血从他大张的嘴里吐出来,又从满是血污的领口灌进去。丁四的样子狰狞又恐怖。 “丁四。”徐晋原提醒他,“你且仔细道来,是谁抢你腰刀,砍伤了你,意图逃狱?你别怕,大都督在这里,定会为你做主。” 逃狱? 丁四意会出来。 这府尹是要把罪责全落到阿拾头上呀。 看一眼时雍的脸,丁四还是条件反射的感觉到恐惧,但求生欲望占了上风。 “是她。大都督,是这个疯女人,夺我腰刀,想要砍死我……” “你是该死。”赵胤冷冷道:“身为牢头,被人夺刀,还有何面目活着?” 第21章 腌臜玩意儿 丁四身子都凉了。 大都督大人这话是何意? 魏州轻咳一下,“丁四。是何人指使你给女犯宋阿拾下药,欲行奸.污之事?你且原原本本的道来。” 丁四混了十年顺天府狱,也是个老油条子,这话琢磨一下可算是听出味儿来了。 锦衣卫要办徐晋原,在罗织他的罪状呢。 丁四脑子转得很快,大声求饶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小的迫于府尹大人淫威,不得不给宋阿拾下药,也是被逼的啊……小的家有老小,全靠小的薪俸做嚼头。府尹大人的命令,小的无可奈何啊,请大都督为小的做主……” 徐晋原气得脸都绿了。 赵胤淡淡扭头,“徐大人,你有何话说?” “诬蔑!这是诬蔑啊。” 徐晋原感觉到了赵胤要办他的意图。 官员指使下.药.奸.污女犯,这不是项上乌纱保不保得住的问题,而是项上人头还留不留得下了。 他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赵胤。 也不明白赵胤为什么要帮阿拾。 但他知道,赵胤若要办他,有没有丁四指摘,他认不认罪都不是最紧要的,不仅他救不了自己,便是怀宁公主来了,恐怕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怀宁公主哪会出来袒护他? 一旦他招出怀宁,怕是家人也要受连累。 这桩祸事,他得自己背了。 “大都督明察啊!”徐晋原整个姿态都变了,刚还是下级官员对上级官员的礼数,现在已是四肢着地,整个人趴俯到赵胤的面前,声声泣状。 “下官只是为了张家灭门案一事,拿了阿拾下狱盘问,又因她砍杀我守卒十数人,这才一气之下动了大刑,从无那等淫.污之心,更不会做出这等猪狗不如的事。” 赵胤没有表情,嗓音平静而冷漠。 “一介女子,在你府狱砍杀十数人。徐大人,你当本座是三岁小儿?” 这不是不信, 是不肯信,就是要办他。 徐晋原畏惧锦衣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他双股颤颤,恨不得叫赵胤祖宗。 “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被宋阿拾砍杀的守卒就在府狱里头,大都督可派人去查。” 赵胤面无表情,“魏州。” “是。”魏州领命出去了。 很快,他又回到了刑具房。 “大都督。” 他古怪地看了时雍一眼,在赵胤耳边低语了几句,轻咳一声,当众宣布。 “经查实,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 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 不是说拿刀就砍吗?就算乱刀乱杀,混乱中也会杀死人的呀? 无一死亡,她是如何做到的? 徐晋原看着时雍,不敢相信。 “来人啦!”赵胤半阖眼睛,加重了语气。 “把徐大人带回北镇抚司,仔细盘问。” 北镇抚司? 徐晋原身子一软,满脸震惊地看着赵胤。 “我乃朝廷命官,大都督未得旨具奏,怎可凭一贱役之言,就拿我下狱问罪?” 赵胤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对上徐晋原恐惧又焦灼的眼。 “拿下。” 锦衣卫高声应诺,上前便要拿下徐晋原。 “谁敢动我!”徐晋原脸白如纸,眼看脱罪无望,嘶哑着声音做最后的反抗,“本府是朝廷命官,奉旨督办顺天府政务,赵胤你这奸人,我要面呈陛下,治你的罪——” “啪!”一耳光扇在徐晋原脸上。 “狗胆包天,敢辱骂大都督?” 徐晋原彻底疯了。 为官多年,他何曾受过这般侮辱? “赵胤,你独断专行,刚愎自用,随意缉拿朝廷命官,挟私怨行报复……本府必要到御前参你……松开,松开我,我要去见皇上!赵胤,你会遭报应的。” 死到临头,骨头倒是硬起来了? 魏州看他头发半白,挣扎叫嚣得脸红脖子粗,都忍不住心疼了。 他上前一脚,生生踢在徐晋原的小腿上,微微一笑,温声劝说。 “徐大人,大都督听不得吵闹。老实点,少受罪。” 徐晋原瞪着魏州,整个人都垮掉了,目光呆滞而愤怒,翻来覆去都那几句话。 “不得好死,你们会不得好死的,赵胤!我要去参你,参你……” 赵胤似是坐得累了,慢慢扶了膝盖站起来,一双刀锋般的眼掠过时雍垂在地上的脑袋。 这脑袋黑油油的,毛色光亮,像一只蜷缩的软体小动物,乖顺又老实。 哼!赵胤想到刚才魏州的禀报,踢踢她,“一并带走。” 时雍没有动弹,安静得好像死过去一样。 赵胤皱眉,蹲身扼住她的肩膀,将她整张脸抬了起来。 一张芙蓉小脸像被火烧透了,双目赤红,挟着一束秋水盈盈的波光,直勾勾地看着他,下唇紧咬,嘴角渗出了鲜血,分明在承受滔天的痛苦,她却一言不发。 “大都督,丁四如何发落?”魏州在背后请示。 赵胤将时雍拎起来,丢到屋中唯一的椅子上,拎起一桶冷水,面无表情的从她头顶泼下去。 卟!时雍浑身湿透,激灵灵打个战。 待睁开眼,冷得想问候他大爷。 赵胤冷着脸走向丁四,“解药。” “没。”丁四瞪着惊恐的双眼,摇头,再摇头,“没,我没有解药。” “什么药?”赵胤又问。 “是是,是小的从那倚红楼妈妈手里买来的,说是她们用来对付不听话的姑娘的。” 赵胤勾起唇角,忽然对着他一笑,丁四还没有明白过来,一阵剧痛便从手臂传来。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血肉飞了出去,而赵胤手上精巧细薄的绣春刀如切豆腐一般,生生插入了他的左肩 满地鲜血,他惨叫着,舌头都捋不直。 “大都督,饶命,小的真的没有解药啊,倚红楼的妈妈说,只,只要行了那欢好之事,药便解,解了,大都督饶了小的。小的是证人,小的要活着指证徐大人,小的愿为大都督效犬马之劳……” 赵胤松手。 丁四重重软在地上,喉头呜咽,一声都哭不出来。 “留活口。”赵胤转了身,拿绢子擦着手指,“腌臜玩意儿,阉了。” 丁四目瞪口呆地看着手提绣春刀的锦衣卫走向自己,拿一块破布便堵了嘴,身下一凉,裤子被生生扒了去。 他惊恐无助地摆着头, 锦衣卫手起刀落,干净利索地发落了他。 没有哭叫,没有惨痛呼喊, 刑具房里安静得一点点细微的声音,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丁四奄奄一息地被人拖出去,地上只留下一滩污秽,和一行弯弯曲曲的血印。 第22章 绵绵阴雨海棠花 无乩馆。 绵绵阴雨将海棠花从墙角伸出的枝条浇得湿漉漉艳丽多娇,透过花格窗下的树影,站着两个端端正正的美人。不知是铜炉的熏香还是她们身上的香甜,将时雍的脑子熏得又晕眩了几分。 这是哪里? 她半眯起眼打量。 眼前是一个冷清的小院,右边有一口池塘,荷叶连天,一片碧绿,枯萎的莲篷探出高高的枝杆点缀其间,在秋风中瑟瑟摆动。 赵胤带她来这里,是要干什么? “爷。”一个美人走过来,打量一眼被谢放和杨斐两人“拎”回来的时雍,“东西备好了,交给我们吧。” 谢放和杨斐交换个眼神,就要把时雍递到她的手上。 “等等。”时雍转头,一张满是酡红的脸面向赵胤,“大人有解药?” “没有。”赵胤视线落在她干焦的嘴皮上,眸色若有似无的黯了黯。 这一眼看得时雍心颤颤地一跳。 虽说她抠吐了大部分药物,但那药的药性极烈,到如今,后背布满汗意,小腹抽痛,生了些麻涨酸软的感觉,嘴巴更是焦渴难耐,烧得她嗓子哑痛,一股热浪如波涛般汹涌而来,再熬下去,怕是不成。 “大人是要亲自帮我解毒?”时雍又问。 “……” “……” 小院里古怪地安静着。 她中的是什么毒,去了顺天府大牢的人都知道。 赵胤把她带回无乩馆,而不是送去锦衣卫,这本就是谢放和杨斐等人缠在心里的问题。 这个药没有解药,他们打死都不敢去想大都督会亲自解毒,阿拾却大胆地问了出来? 谢放为她捏了把冷汗,生怕她还没毒发身亡,就被大都督捏死。 然而,赵胤脸上却平静得反常。 “拎出来吧。” 什么东西拎出来?时雍脑子里天人交战,怀里像揣了一只蠢蠢欲动的小兽,但她没忘自己人犯的身份。 “大人要如何处置我?” 赵胤面无表情,“等你活下来再问不迟。” 时雍莞尔,眼睛半眯不眯,“你不会让我死的吧?” 今日赵胤会亲自去府衙大牢里捞人,出乎时雍的意料之外。而这也更是证实了阿拾对赵胤的重要性。 时雍笑容虚弱无力,但底气十足,一副吃准了赵胤舍不得她死的样子。 赵胤看她一眼,一张脸冷得看不出情绪。 时雍眼皮半垂,只见两名侍卫抬着一个大木桶放到廊下,还没有靠近,一股浓郁的凉气便扑面而来。 “这是什么?” “把她丢下去。”赵胤淡淡地说着,一袭织金黑锦袍服在凉风里微微摆动,将他衬得更为冷漠无情,连带这句话都像冰疙瘩似的,将时雍晕眩的脑袋砸得清醒了几分。 “你要把我丢到冰桶里?”时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赵胤漫不经心地坐在廊下的椅子上,“地窖藏冰不多,省着点用。” “我不!”时雍怕冷, 刚那一桶从头浇下来的凉水差点去了她半条命,仇还没报呢,这王八蛋又要把她丢到冰桶里浸泡? 上辈子死在他的诏狱,好不容易重活一次,她不想死在他的冰桶里。 “我宁愿……暴体而亡,也不想冻死。” 赵胤显然没有什么耐心,“丢下去。” “是。”谢放弱弱地看了时雍一眼,就要过来拉她。 “别动我!”时雍冷喝一声,脚下突然一滑,错过了谢放的手臂。 谢放一愣。 他没有想到她被下了药,又在顺天府大牢里夹坏了手指,身上有伤,现在居然还能这么利索的躲开他,顿一顿,便慢了半拍。 “我不用你救。”时雍回头看一眼赵胤,深吸一口气,突然冲过去翻越石栏,朝池塘一跃而下。 扑嗵一声。 “爷!” 四下里惊叫一片。 几个侍从和婢女吓得不轻。 “她跳下去了?” “这池塘的水可不浅,浮泥也深,要死人的。” “快,赶紧捞人。” 一群人冲到栏杆边上,只见落水的女子像一尾鱼,钻入了遮天蔽日的荷下,不见了踪影,水面上只冒出几个脏乎乎的气泡。 谢放脱下外套就要下水,却被赵胤制止。 “不必管她。” 谢放僵在那里,“爷,阿拾受了伤,会溺死的。” “她自己选的。”赵胤又道。 今儿仍然是个阴雨天。 雨水从青瓦笔直的沟缝里滑下来,嘀嘀嗒嗒,珠帘一般。 众人沉默地望着池塘。 锦衣卫这些人都是见过风浪的人,可这般绝决的女子,少见。 等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谁也不知时雍在荷塘里泡了多久的冷水,突然听得水响,一颗湿漉漉的脑袋从水面钻了出来,狗子似的左右甩动。 她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头皮和肩膀,将脖子衬得越发修长纤细,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湿透的中衣裹着玲珑的身段若隐若现,没有外衫,身披浮泥,但一双眼儿慵懒深沉,泛了几丝秋水,与这阴雨天气极是相合,如芙蓉出.水,潋滟多情。 “我冷。”她直勾勾盯着赵胤。 婧衣看她一眼,内心隐隐生出一丝害怕。 这女子衣着粗鄙,分明不打眼,可当她用这样的眼神看人时,竟如此妩媚。 婧衣不敢去看赵胤是什么表情,低头走近,“爷,我去给姑娘拿衣服。” 赵胤一言不发地走近池塘,就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冷着声音吩咐谢放。 “去拿清心露。” 清心露? 时雍眨了眨眼,游到栏杆下,攀着一块石头便要往栏杆上爬,奈何身子泡久了着实虚弱,还没有爬上来,脚下一滑,就往后倒去。 “呀!”一群人惊叫。 时雍闭上了眼,做好了摔下去的准备。 然而,料想中的倒栽入水没有出现。 她手臂被人狠狠拽住,腰上一紧,一股大力托住她几乎腾空而起。 待她从昏眩中睁眼,连人带一身淤泥和残荷腐臭,齐齐落入了赵胤的怀里。 全场鸦雀无声。 时雍闻到他身上那种极其男性攻击力的气息,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额头上的水渍淌下,落入赵胤的颈窝—— “……多谢大人。”她说得有点虚。 赵胤没有说话,沉着的冷脸似乎极为不悦,分明是对她有几分嫌弃,但他也没有丧心病狂地丢下她,而是将她拎起来走向廊下的椅子。 为了保持平衡,时雍自然地圈住他的脖子。 这男人高大精实,身子硬得像一块石头似的,握在腰上的手大得仿佛一用力就能折断她,因此时雍并不觉得这样的拥抱很舒服,也没有生出半点暧昧心思。 但随侍的婧衣和妩衣两个丫头却惊呆了! 爷这是动了心思? 在爷的身边原本有四个丫鬟,都是夫人精挑细选了养起来的。除此,整个无乩馆再没有旁的女子,更别说哪个女子能蒙得恩宠,随侍在侧了。爷平常对她们尚好,但保持着男女之妨,并不肯亲近,哪怕明知道她们都是夫人挑选出来侍候他的女人,而婉衣更是因为爬爷的床,被丢去了乡下庄子里种地。 这个叫阿拾的女子,凭什么? 一个被时雍理解为“拎”的嫌弃举动,在婧衣和妩衣心里,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婧衣年岁最长,在赵胤跟前最得脸,见状低头上前。 “爷,您衣裳脏了,先回房沐浴更衣吧,姑娘这里我来伺候。” “她不用伺候。”赵胤解下弄脏的披风,冷着脸丢在时雍身上,“她的命比猫还长。” 这是夸她还是损她? 时雍半垂着眼皮瞄他。 身子不好受,没有力气,其实她很愿意小姐姐伺候。 但赵胤这人显然没有同情心,任由她湿漉漉坐在那里,直到谢放拿了一个青花瓷瓶过来。 赵胤拔开塞子,递给她,“喝光。” 狠毒!有药不早点拿出来? 时雍二话不说,仰头骨碌碌灌了一大口,“是酒?” 喉头又干又涩,她重重咳嗽起来,双眼瞪着赵胤,再顾不得“老老实实”的人设了。 “大都督这么喜欢折磨人?” “不识好歹。”赵胤轻轻拂了拂衣袖,转了身,“洗干净,送到本座房里。” 洗干净,送他房里? 人,还是披风? 时雍酒下肚,一股暖流从喉头入腹,顷刻遍布浑身,臊热感直冲脑门。 这么烈性的酒,居然叫“清心”? 第23章 清心露 怀宁殿。 赵青菀听了小太监的耳语,将刚刚簪上的一支镶玉金步摇重重摔在了地上。 “废物!徐晋原这老东西真是个废物。” 她脸上怒气大炽,殿内的太监宫女“扑嗵扑嗵”下饺子似的全跪了。 “殿下息怒。” 四周鸦雀无声。 赵青菀死死攥着手绢,一张清丽的脸因那一抹阴云显得狰狞又狠毒。 “那贱婢果然被赵胤带回了无乩馆?” 小太监不敢抬头,“是的殿下,传信的人还说,锦衣卫在倚红楼里大肆搜查……拿了好几个狎.妓的官吏,还有楼里的妈妈,交不出解药,吓得直接从二楼跳下,当场毙命。这事闹得鸡飞狗跳,怕是顺天府都要传遍了。” “什么?”赵青菀大吃一惊。 赵胤竟然为了一个小小的女差役,做到如此地步? 掀了京师最大的青楼,逼死了妈妈,砸了店,还拿了人…… 赵青菀想不通,徐晋原这废物为什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下药的事也敢做。 这对赵无乩来说,是犯大忌。 徐晋原栽他手上便没有活路了,就怕那废物管不住嘴巴,把她供出来,事情就更麻烦。 更可气的是,徐晋原坏她的事不说,现在把一个下了药的贱婢送到赵无乩的府上…… 赵青菀暗自咬牙,满是嫉恨。 “银盏,为本宫梳妆。本宫要面见父皇。”赵青菀抚了抚鬓角,神色不安地坐在铜镜前,梳了头发簪了花,又换上一件崭新的缎面宫装,让侍女捧去厨房盛了点熬好的汤,捧个小托盘便往乾清宫尽孝去了。 还没到地方,赵云圳的身影就鬼鬼祟祟地从甬道里闪了出来。 “云圳。”赵青菀笑盈盈地走过去,“你又要上哪里去?” 赵云圳嘴里含了个蜜枣儿,斜斜地看着她,冲她勾勾手指头,一双星眸狡黠如狐。 他要说什么? 赵青菀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却听到嗤的一声。 “你管不着,哼。” 说完,赵云圳更领着个小太监大摇大摆地走了。 赵青菀气得绞紧了手帕,看着赵云圳小小的身影,有气又不敢发。 “太子殿下这个时辰怎么没去读书?” “陛下病着,娘娘又总是娇惯,最近太子爷是纵得不像话了。奴婢听说,总往宫外跑。” “是吗?”赵青菀心头一动,眼里闪过一抹光。 …… 清心露为何叫“清心”露,时雍是次日晌午才知道的。也是一觉醒来,她才知道,需要洗干净送赵胤房里的是披风不是人。 这一觉,睡得太久。 时雍做了一个谈不上清心的梦,漫长又煎熬。在那个拔不开的层层梦境里,她的身体着火一样燃烧,像一只无力又慵懒的猫儿。与她一同燃烧的,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男人。 时雍有些羞耻,明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药,但又无力挣脱,只能凭着本能紧紧攀附着他,把他当成唯一的解药。一切都出自本能,荒唐又无解,如同真实一般,她甚至能忆起他嘴唇的凉薄,还有他没有半分温柔的粗鲁。 他冷,她却热得像锅里的油,被熬了一遍又一遍,熬得浑身都酥软发汗,方才从混沌中找回一点现实的声音。 “这贼女子怎么还不醒?” “会不会是死了?” “我摸一下还有没有气?” “放肆!本宫的女人,你也敢摸?” 时雍脑子一阵阵抽痛,宿醉般的无力感,让她好半晌才听出这两个声音是谁。 “太子殿下……”时雍半睁开眼,看着盘腿坐在她床边的赵云圳,视线慢慢移动,发现了抱剑而立怒视着她的小丙。 是这两个冤家啊? 原来南柯一梦。 时雍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声音微哑。 “你俩一直在这儿?” “哼!”赵云圳不高兴地斜着眼,“你哪来这么大的脸,认为本宫会一直守着你?” 小屁孩儿,她有这么说吗? 时雍忍不住逗他。 “殿下可曾听过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故事?难道,你真的关心我?” “闭嘴!”赵云圳脸一黑,一把就掐住了时雍的脖子。 小屁孩儿看着不大点儿,力气却不小,时雍咳嗽两声,赶紧拖住他的腰,顺势将他小身子一并拉过来搂在怀里,死死扣住,又笑着在他粉嘟嘟的小脸上掐了一把。 “殿下饶命,民女再也不敢了。” “你!”赵云圳看着她搂抱的动作,身子僵硬着,人都傻了。 “你竟然冒犯本宫?” 在时雍心里,他只是一个小孩儿。可是赵云圳当朝太子,从小见到的人,无一不对他恭敬有加,哪个敢这么失礼,对他又搂又抱又捏,还表现得这么亲昵? “你松手,死丫头,本宫要治你的罪。” “哦。”时雍一时手痒没忍住,看他小脸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赶紧敛住表情,装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太子殿下饶命,民女有罪。“ 赵云圳哼声,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看你可怜,本宫这次便饶你不死。” “那你先起来可好?这样趴着有损殿下的威风。” 赵云圳小脸又红了,“死丫头,你——” “谢殿下不杀之恩。”时雍截住他的话,将他小身子挪开,这才慢条斯理地坐起来,望向怒气未消的小丙。 “小子,你对恩人就这态度?” “恩人?你偷我的玉,我是来找你算账的。”小丙洗了脸换了衣服,看上去比时雍那日估算的样子要小两三岁,只是骨架高大,看上去比同龄孩子大些罢了。 如今看来,也不过十三四岁。 哄他,不难。 “大都督是你叔叔?” “关你什么事?”小丙吼完,又瘜了瘪嘴,“他不是我叔叔,他是我叔叔的儿子。” “哦。”时雍故作认真地点点头,又眨了眨眼,“你那块玉,是哪里来的,有什么古怪吗?” 小丙神色警惕地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时雍笑道:“你看,若不是为了帮你把玉交到无乩馆,找到你的亲人,我又怎会受这么多折磨……你看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上过药,缠上了纱布。 时雍对这个没有什么印象,也不知道是谁做的,看小丙瞪大眼睛,显然是不信,她又道:“我请你吃饭,给你安排住处,找漂亮姐姐来照顾你,还替你找到了亲人,你不仅不谢我,还一口一句贼女子,忘恩负义!” 小丙被她说得哑了口。 “那我也不能告诉你。这是秘密。” 秘密呀! 看来要从这小子嘴里挖出玉令的秘密,怕是不容易。 时雍虚脱般倒在床上,直挺挺的,一动不动。 小丙变了脸色,冲过来掐住她的人中,“你怎么了?” 赵云圳也趴过来看,“是不是要死了?快去叫阿胤叔,要是她被我们玩死了,阿胤叔会责怪的。” 什么叫玩死了? 小屁孩子! 时雍懒洋洋地躺着,听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如同惊谎的兔子一般又喊又叫,扬起了唇角。 赵云圳一喊,整个小院都热闹了起来。 两个丫头匆匆赶来,婧衣走在前面,与床上的时雍大眼瞪小眼,愣了愣,又看了看太子殿下。 “姑娘,你没事?” “有事。”时雍扯了扯身上的衣服,眉头拧起,“我想洗个澡。一身汗。” 婧衣看向妩衣:“去准备。” 赵云圳这时回过味来,恼羞成怒地瞪着她。 “死丫头,你装死骗我?” 时雍朝他莞尔,眼窝里都是笑。赵云圳一张粉嘟嘟的脸绷得像个小大人,咬牙切齿又忍不住脸红。 “等你好了,本宫就赐死你。” 一言不合就要杀人,也不知哪里学的。时雍忍不住又逗他:“太子殿下,民女要更衣沐浴了。” “你,你跟本宫等着。” 赵云圳逃也似的跑了,顺便拽走了一头雾水的小丙。 …… 第24章 审问(二) 热水散发着袅袅雾气。 这间屋子背阴,外面又下着雨,比伺候沐浴那两个小丫头的脸还要阴冷。 时雍懒洋洋地躺在木桶里,在经历了冰.火两重天后,胃里暖烘烘的,身子也暖烘烘的,竟觉得十分舒服。 “姑娘,还要再加水吗?”婧衣问。 时雍想想,“加。” “婧衣姐。”妩衣比婧衣年纪小,人也单纯,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都加四回热水了,再泡下去皮都要泡皱。咱们干嘛要这么伺候她?” 婧衣看她一眼,“听姑娘的。” “……” 妩衣没再说话,时雍听着,散慢地闭着眼,懒得动弹。 变成阿拾这几天的日子实在是太苦,有美人在侧,热水沐浴熏蒸还能排毒,她何乐而不为? 入得锦衣卫,如进生死门。 落到锦衣卫大都督手上,无须多想。 咚咚! 听到敲门声,妩衣出去了。 很快,又一个漂亮的姑娘跟着她进来,手上的紫檀木托盘里有几个药瓶和纱布。 “爷听说她醒了,要传她过去问话,姐姐们快着些。” 婧衣问:“爷叫你拿来的药?” “嗯。爷说,她的手有伤,要仔细些,这药还是昨日孙老爷子留下的呢。” “是吗?” 婧衣怔了片刻,笑道:“婳衣,你把衣架上的衣服拿来,我看姑娘和我骨架子差不多,应当是能穿。” 来人很快取了衣服来,粗声粗气地埋怨,“婧衣姐,这是你今年刚做的新衣服吧,自己还没舍得穿,却给了她?” 婧衣接过,朝她笑了笑,温和地问时雍。 “姑娘,你是自己来,还是我——” 时雍不客气地站起来,将受伤的双手高高举起,摆明了让她们侍候的意思。 妩衣:…… 婳衣:…… 是个什么身份还不知道呢?竟摆起了谱来? …… 无乩馆最里最大的院子,就是赵胤的居所。 阴雨绵绵的天气,白日里书房也掌着灯,很是肃静。门口几个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侍卫,站得整整齐齐。 谢放匆匆打帘子进去,赵胤一人坐在书案边,正提笔写着什么,面前一摞摞公文摆放有序,几乎堆放了半张桌子。 谢放涮袖,单膝跪地。 “爷,宫里来传信,兀良汗来使今日再次要求面见陛下,求娶怀宁公主,陛下没了主意,急招爷入宫商议——” 一滴墨从笔尖滴到白纸上,蕴染了一团。 “知道了。”赵胤挺直着身子将那行字写完,公文合上,将笔放在笔架上,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却没有要动的迹象。 书房聚冷。 谢放脊背寒了寒, “去回陛下,就说我稍后过去。”赵胤抚袖,拿起另一份公文,慢声道:“告诉丁一叔,兀良汗来使一百二十八人,每日里的行踪务必具实上报,不可有疏漏。” “是。爷。” 谢放跟随赵胤有些年了,了解他的性情,哪怕是陛下召见,他不急,谢放也不能替他急。 “还有一事。”赵胤抬头,那突然变沉的眼,让谢放身子禁不住绷紧。 “小丙的事。”赵胤的目光落在一份刚传来的公文上,手指轻轻一抚,眉头分明拧得更紧,“给丙一回两个字。安好。” 谢放想了想,“就两个字?” 赵胤目光注意着手上,回答得漫不经心,“一个字都不能多。” “是。”谢放缄默片刻,就听到门外婧衣娇脆的声音。 “爷,阿拾带到。” “让她进来。”赵胤把公文合上,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慢慢饮着,并不抬头看时雍。 时雍看了看书房的布局,慢吞吞在赵胤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大人,你找我做什么?” 赵胤手一僵,皱眉看着她。 谢放更是见鬼一般盯着这个不知礼数的女子。 爷没有赐坐,她怎么敢坐? 而且,还坐得这般理所当然,姿态如常? 时雍看看谢放,再看赵胤,又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哦了一声,解释说:“我穿了婧衣姐姐的衣服,宽松了些,是不是有点古怪?” 不是衣服古怪,是人古怪。 谢放快给这姑奶奶跪了。 这几日她是疯了不成?总能出点错,挑战爷的威仪—— 他心里为阿拾敲鼓,可赵胤轻轻放下茶盏,却不见动怒。 “好些了吗?” 时雍不客气地打了个喷嚏。 “幸亏有大人的清心露救命,好了许多。” 赵胤垂着眼皮,心安理得地受了她这个恭维,漫不经心地说:“一千两银子。” “什么?”时雍又打个喷嚏,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清心露,一千两。” 抢劫啊? 阿拾在衙门里当差,一年下来年俸不足三两银子,就那么一瓶破酒,他开口就一千两?怪不得人人都说赵胤心狠手辣,这分明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大都督缺钱?”时雍问。 “不缺。”赵胤淡然道:“本座不愿让人占便宜。” “那我还给你针灸推拿正骨呢?我跟你算银子没有?” 赵胤看着她,“算了。算得清清楚楚。一文不少你的。” 算了?钱呢,阿拾放哪了? 时雍完全想不起来,为免穿帮,只得“老老实实”地哦了声。 “大人,最近我手头不宽裕,拿不出银子来。” “无妨。”赵胤不看她,说得淡然,“欠着。” 这么好说话? 时雍刚想道谢,一张欠条便摆在了面前。 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要是这债还不上,她便甘愿以身抵债随侍赵胤左右,为他施针治疗—— “大人,上面写的什么?”阿拾是“不识字”的,时雍装得脑袋发痛。 赵胤端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水,“本座还能卖了你不成?画押吧。” “……” 画押就画押,画了也不认。 时雍差不多已经想明白了,从她入狱到被锦衣卫带走这么久的时间,始终不见宋长贵出现,家里还有恶毒后娘奇葩继妹,这身份其实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与其跟锦衣卫纠缠不清,不如先想办法离开京师这个是非之地。 她一走,这债,赵胤找谁去要? 时雍眯起眼拿着字条,倒过来看了好半天,见赵胤面无表情,半点都不心虚,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懵懂不知地在纸上画了押。 “我相信大人不会骗我。” 赵胤别开脸,看向怔愣的谢放,“给她一杯热茶。” 谢放再次傻掉。 这还是大都督吗?一个小女子随便在他面前入座,不当他的威仪是回事,他没把人丢出去就不错了,还赏一杯热茶? 谢放古怪地看着时雍,将茶放到她面前。 没想到,她推开了。 “这个多少钱?” 谢放僵住,赵胤却淡定,“这个不用钱。爷赏的。” “……”时雍不客气地伸手去拿,但是手上有伤,摸了一下又烫又痛,缩回来,看着赵胤问:“说正事吧。” “这茶不喝,可惜。”赵胤道。 嗯?有什么特别?时雍手不便,索性低头拿鼻子去拱了下。 很香,但分辨不出是什么香味儿。 她又深深嗅一口,更觉得茶香四溢,沁入心脾。 “谢谢。”她抬头看着谢放。 谢放:…… 明明只有一个主子,平空又多出来一个。 他看赵胤不吭声,默默地帮时雍揭开了茶盖。 时雍满意地笑了笑,低头拿嘴去吸。 “好茶。”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很是满足地叹气:“大人,现在可以说了。” 赵胤不动声色地看她半晌。 “说吧,你是谁?” 时雍身子微僵,打量赵胤。 他目光平静,看不出是试探还是知道了什么。 “大人,我是阿拾呀?”时雍一脸糊涂的样子,语迟而木然,“您忘记我了?” “是你忘了。”赵胤漆黑的眼一片冰冷,难辩情绪,“忘了会针灸,也忘了本座并不曾付过钱。” 所以,那一千两和欠条,也是赵胤讹诈她的?他早就怀疑她了! …… 第25章 中邪了? 这厮真是个邪物! 时雍看着赵胤神色莫测的脸,心知这话要是回答不好,便要酿出大祸了。 “是吗?原来你这么抠门啊?” 时雍脸不红心不跳,完全没有被拆穿谎言的尴尬,装起傻来一脸无辜,坦然自若。 “既然大人都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我这脑子是出问题了。” 她指指自己的脑袋,半眯起眼,阴恻恻地像在讲鬼故事。 “那天我从张芸儿家里出来,就如同鬼上身了一般,也不知怎的,眼前一黑就跌下了池塘,再爬起来后,整个人就不对劲了。” 赵胤看着她不说话。 烛火闪烁,他双眼幽冷,如深渊下的潭水,一眼望不穿。 时雍说得越发灵异,“就像是死了一回,发生了什么我都不记得,还总忘记一些事情,脑子像被什么妖魔鬼怪主宰了一样,就像昨天在府狱里……若不是你们告诉我,我一个人砍伤了那么多人,我是完全不敢相信的。我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大的力气?” 何止力气? 每个人都伤痕累累,却不中要害,只痛不死,这不仅需要力气,还得相当的技巧,心眼子也得够坏够狠。 赵胤目光冰冷:“轻伤十八人,重伤一人,无一死亡。你是如何做到的?” “老天爷!我这么可怕?” 时雍睁大眼水汪汪的眼,直勾勾盯住赵胤。 “大人,你说我是不是中邪了?” “……” 她到反问起来? 谢放怎么看阿拾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 可是,赵胤好像没有觉得不妥,手指在膝盖上捏了两下,眉头皱起。 “你来。” 时雍看着他,“我?” 她手指包扎着纱布,昨天才被上过拶刑,还有那一瓶千两银子的高价清心露,醉到她现在还没缓过气来, 这得多丧心病狂的人,才能叫她去捏脚? “嗯?不愿意?”赵胤看过来。 时雍对上了他的眼神。 赵胤像平常一样,冷着脸没有多余的表情,可这人骨子里的冷漠,配上一张清俊好看的脸,让人很难抗拒。 半晌,时雍笑着走过去蹲下,轻轻掀开他的外袍,隔着一层薄软的布料,熟稔地按压着他膝盖的痛点,揉、捏、点、拨,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 “能为大都督做事,是民女的福分。” 赵胤想是被按得满意了,半阖着眼懒洋洋躺着,一张脸慢慢平静下来。 “那日故意摔坏,就为了不给本座针灸?” 这王八蛋还记着恨呢?原来是乘机报复。 时雍在心里问候了一遍他祖宗,又不得不接着往下编。 “不是不想,是不敢。我从那天起,脑子莫名就糊涂起来,我怕把大人的腿扎坏了,不得不出此下策,偷偷去良医堂买银针,想要私下练习,找回记忆……” 赵胤低声,“你以为本座会信?” “大人英明。换我,我也不信。” 时雍语气不紧不慢,“若非亲身经历,我也不信这种鬼怪之事。” 赵胤嗯一声,“你是不是想说,杀害张捕快一家九口的事,你也忘记了?” 时雍抬眼看他,手停下,“原来大人和徐府尹一样,也喜欢无证断案?” 赵胤低头喝一口茶,“谢放,拿给她看。” “是!”谢放应着,将一份探子的文牒放到时雍的面前。 “我……不识字。”时雍装得很辛苦,眼皮不停地跳。 赵胤看她的目光深了深,“念给她听。” 谢放应了一声,将文牒拿起,道:“七月十四未时许,阿拾前往安济堂购买了药材,酉时左右前往张捕快家。据其后母王氏交代,亥时方回,浑身湿透,形迹古怪。” 他念到此处,瞥一眼时雍,“七月十四晚上,你去张家干什么了?” 时雍在脑子里搜索着残缺的记忆—— “张芸儿发疖疮,不敢问医,我帮她买药。” “是这些药吗?”谢放从文书里抽出一张药方,“野蒺藜、蛇爪果、鱼腥草,金银花、乌韭根、赤上豆……这些药材配上鸡蛋清,面粉、活鲫鱼,正可用于诱蛇。你怕诱蛇之计不成,还配了一瓶红升丹。阿拾,你老实交代,为何要杀害张捕快一家?” “药方是张芸儿给我的,大人明查。” 赵胤目光冰冷,“张芸儿死无对证。你让本座去问死人?” 时雍懒得再给他按了,丢开手站起来,她一脸不悦地望着他。 “张捕快一家死于七月十五晚上,那时我在无乩馆。什么毒是十四摄入,十五才死,还能让张家九口,整整一天不声不响,不求医不叫人,齐齐坐在屋里等死的?” 赵胤反问:“谁说张家九口是七月十五死的?” 时雍不慌不忙看着他,“不是吗?” “你应该最清楚。” 赵胤声音冷淡,强大的威摄力在时雍身体虚弱的时候占尽了便宜。 她勉强控制着情绪,“我不清楚。” 赵胤冷冷盯住他,声音没有半分迟疑:“七月十五的死亡时间出自你父亲宋长贵的推断,难保他不是为了摘清你的嫌疑,故意误导。” 时雍微微一笑,“大人说这话,可有证据?” 赵胤扫一眼她无辜的小脸,突然拂袖起身,举步走在前面。 “谢放,带上她。” 要带她去哪儿? 时雍扭头,只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 她属实有些疲累,出了无乩馆,看到赵胤上了马车,便条件反射地往上钻。 还没上踏板,就被杨斐拽了回来。 “你还想坐车?” 时雍:…… 不坐就不坐,这么凶干什么? 时雍跟谢放一起坐在车榬上,一路出了内城,最后发现马车竟然停在了官府的殓房。 “张家九口的尸体,就存放在此。”谢放告诉她。 时雍明白了。 这是带她来认罪呢? 也罢。 从重案一号的女刑警穿到“女魔头”时雍身上,她前世今生真是没少和尸体打交道,现在又多了个女差役兼女嫌犯的身份,绕一圈又绕了回来,总算能用到专业知识,有了用武之地。 第26章 死前怀有身孕 不过申时许,阴雨便把天空染成黑幕。 殓房是个独立的院落,幽静,背阴,四周几无行人和建筑。门口两篷茂密的芭蕉和竹林,蚊虫鼠蚁蜘蛛网,周遭阴气森森。 时雍扇开一只扑上来嗡嗡叫唤的秋蚊子,跟在赵胤背后走入破败的大门,一路都忍不住观察他的腿。 膝关节疼成那样,走得还这么稳,要不是她亲眼看过,都不敢相信这位大人有腿疾。这么克制忍耐,早晚得残废了。 “爷。仔细脚下。”谢放和杨斐一左一右,时时刻刻顾着赵胤。 院子里积了一滩一滩的水洼,偏生大都督风华矜贵,这般走着怎么看都不合适,他俩一个撑伞一个帮他拎衣摆,小意得很。 时雍看了一眼,低头将婧衣这一身过长的裙摆提起来,在腰上简单拴了个死结,冒着雨大步走到最前面。 裙子里面有裤子,她并不觉得失礼。 可是谢放和杨斐却吓得差点忘了走路。 哪有女子这般不注意闺仪的? 往常阿拾也不是这般粗陋的人啊? 赵胤眼瞳深了深,没有言语,而时雍早已利索地迈过空荡荡的院子,进入了里间。 他微微皱眉,将撑伞的谢放和拎衣的杨斐拂开,举步就走。 谢放:…… 杨斐:…… 两个贴身侍卫,你看我,我看你,愣怔半晌紧跟上去。 ~ 里间是收尸的殓房。 一排排棺木整齐摆放,木质和花样各有不同,新旧不一,空间安静又阴凉。 最左的棺木边,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弓着身子正在棺中察看着什么,手上戴了一副皮质手套,粗布系腰垂到了地上,皂衣和平顶巾上也沾满了灰尘。 最右的棺木边,趴着一条大黑狗,大半身子缩在棺底,一动不动,若不走近都瞧不出来。 时雍往左边走去:“爹。” 宋长贵听到喊声,回头一看。 可不是自家闺女么?穿着打扮不见邋遢,除了手指缠着纱布,人很精神,不像动过大刑的样子。 宋长贵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阿拾。你怎么出来了——” 话刚落下,他看到了紧跟着进来的赵胤等人,忙不迭地拍了拍身上的皂衣,朝赵胤行了个大礼。 “草民宋长贵拜见大人。” 他不认识赵胤是谁,单凭那身锦衣卫的军校服饰来辨认出是个大官。 时雍看一眼,“爹,这位是锦衣卫指挥使,赵胤赵大人。” 赵胤? 他亲自来查这个案子了? 宋长贵变了变脸色,跪伏得更加端正。 “草民未曾见过贵人清颜,望大人恕罪。” 赵胤慢慢走近,“宋仵作在此两天一夜了,可有发现?” 两天一夜?时雍看着宋长贵,又看了看赵胤。 宋长贵为了给阿拾申冤,来殓房反复勘验尸体倒是不奇怪,但赵胤竟然对每个人的行踪都了如指掌?这个人比传闻中更为阴沉难测。 “回大人的话,暂时没有别的发现。张捕快一家九口都死于蛇毒,但草民见识浅陋,从未见过这种毒蛇,很是费解。” 宋长贵从怀里掏出一条纸,上面画着那条死在张芸儿床上的毒蛇,旁边还有单独描好的蛇身花纹。 时雍多看了宋长贵一眼。 现下的仵作还得有绘画功底吗? “大人见多识广,可否帮草民掌个眼?” 宋长贵一直想搞清楚毒蛇的来源,可是能问的人都问遍了,没有半点有用的线索,他便把希望寄托在了赵胤的身上。 见他说着便要靠近,谢放站前一步,挡在赵胤面前,“给我就行。” 宋长贵断案心切,一时忘了礼数,吓白了脸,赶紧认错低头呈上图纸。 赵胤脸上没什么反应,接过来看了片刻,又递给谢放和杨斐。 几个人来回传递,没有一个人吭声。 “爷,属下不曾见过。” 谢放看着那蛇,脊背莫名发寒,“这东西长得怪恶心的。” 杨斐说:“一条蛇咬死九个人,莫不是什么上古邪兽?” 谢放哼声:“上古邪兽?我看你是话本看多了。” “那你说是什么蛇?” 两个人斗了几句嘴,突然发现殓房安静下来。 一转头,看到时雍正在挨个查看张捕快一家九口的尸身。 尸体已然开始腐烂,宋长贵从包里掏出一个陶罐,递给时雍。 “姜片。” 时雍摇头:“不用。” 殓房里充斥着大量的腐臭气体,闻之作呕,熏得人难受。 时雍不要,谢放和杨斐没有客气,上前找宋长贵拿了陶罐,将姜片含在嘴里。 再吸一口气,感觉舒服了许多。 “爷……”谢放把陶罐递给赵胤。 “不用。”赵胤也拒绝了。 他沉着脸走向时雍,看她套上宋长贵的皮手套,在尸体上翻来看去。 谢放和杨斐再一次对视。 这两个人都不怕尸臭的吗? 殓房死一般寂静, 风雨却比来时更大了,两幅破败的灰白色窗纱被灌入的狂风高高扬起,带出窗外尖利的啸声,灵异一般恐怖。 时雍突然转头,“不对。” 微弱的火光映着她漆黑的眸子,一张苍白的脸满是那肃然正色。 “死者尸斑均已扩至全身,进入浸润腐烂期,尸僵也已然缓解。我认为,死亡时间应在三十个时辰以上。” 三十个时辰以上? 那死亡时间就不是七月十五,而在更早的七月十四。 可是,只有张家人死在十五晚上,她才能自证清白,洗脱嫌疑呀?因为那天晚上她在无乩馆,离开无乩馆后的去处,小丙也可以证明。 她这是傻了么? 赵胤沉下脸,看向低头不语的宋长贵。 “宋仵作,阿拾说得可对?” 宋长贵抬袖子擦了擦额头,一席话说得吭哧吭哧。 “回大人话,凡勘验死亡时辰,盖因死者生前饮食喜怒、致死原因、节气和天气等不同而受影响。草民以为,或许,或许,会有些出入。” “本座是信你的判断,还是信阿拾呢?” 宋长贵手握成拳,头垂得更低了。 “大人,阿拾初入仵作行,经验不足……” “宋仵作。”赵胤冷冷打断他,“为人父母者,为子女计,不足为奇。可是你身为衙门仵作,为帮女儿洗脱嫌疑,竟然谎报死亡时间,该当何罪?” “草民,草民……”宋长贵脸都白了,扑嗵跪了下来,“大人明察,草民绝无此心……” “大人!” 时雍原本以为宋长贵对阿拾不闻不问,这才一次都没去探狱,心里对他有意见。没想到他在殓房里待了两天,一直在寻找真相,甚至为了阿拾谎报死亡时间。 她虽不像阿拾一样对宋长贵有感情,但见赵胤咄咄逼人,仍是不悦。 “我父亲是个老仵作,自有他的操守。若我们有意骗你,我又何必告诉你真相?” “因为你赖不掉。”杨斐见不得他对赵胤不恭不敬的样子,拉着脸说:“若不是爷之前就警告你,宋仵作为了你弄虚作假,你又怎会如此老实?” 时雍扫他一眼,转头朝赵胤莞尔。 “大人,我还有一事禀告。” 赵胤目光冷森森的,语气却淡漠,“说。” 时雍转身指向其中一口棺材。 “这个张芸儿,死前怀有身孕。” 第27章 她在笑 殓房里突然安静。 谢放和杨斐看着她不转眼。 这个张芸儿只有十六岁,她和米行刘二公子的婚期在八月初,还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转眼就身怀有孕了? 赵胤冷哼一声,转头看向宋长贵。 “宋仵作,验尸文牒上你为何没有具明,死者张芸儿身怀有孕?” 宋长贵嘴巴抿了抿,脸色苍白地道:“回禀大人,此等私密事宜由稳婆刘大娘主理,张芸儿有孕之事,草民并未听刘大娘提及。” 赵胤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宋长贵冷汗淋漓,忍不住腿软。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请大人明察。” 赵胤阴凉的目光慢慢转向时雍,“你可知张芸儿腹中胎儿,是谁的?” 时雍看他一脸冷漠,故作讶然,“难不成是你的?” “阿拾!”谢放倒抽凉气,“你休得胡言乱语。” “那也总不能是我的吧?”时雍瞄赵胤一眼,若有似无地笑了笑,“我验个尸,还能验出孩子亲爹是谁?我这么有本事,还会由着你们搓圆捏扁么?” “哼!你本事可大了。找个失忆的借口,连爷都敢顶撞!”杨斐道。 谢放也道,“你和张芸儿是闺中姐妹,张芸儿有了身孕,能不告诉你是谁的?” “张芸儿未婚先有孕,能随便往外说吗?”时雍说到这里,看赵胤一直冷冷地,又扬了扬唇角。 “大人还是怀疑是我杀害了张芸儿?我得多丧心病狂,才能一出手就杀人全家?” 杨斐似乎看她很不顺眼,轻斥道:“单凭你在顺天府狱里一人提刀砍杀十数人的狠毒,杀九口算什么?” 啪啪! 时雍拍了两下巴掌。 “说得好。你来,我问你。” 时雍说着,低头翻了翻张捕快的眼皮,又从宋长贵的随身袋里,拿出一个竹夹子,将张捕快的嘴巴撬开, “张捕快眼瞳散大,口唇紫绀,从死状上来看,确如我爹所说,是中了蛇毒。然而,他身上虽有许多陈旧性伤痕,但和除了张芸儿以外的其他七个人一样,遍体无一新伤,更没有毒蛇啮咬的痕迹。请问杨侍卫,这诱蛇杀人一事,我到底是如何做到的?精准投放,还一次杀九个?” 杨斐被问得尴尬,不自在地说。 “你杀人,当然有你杀人的办法,我要是知晓,又怎会在这里和你消磨时间,我早已将你拿入大牢了。” “不懂就闭嘴!” 杨斐还想说点什么,时雍突然看过来。 她眼睛生得狭长水润,眼瞳漆黑,睫毛长翘而浓密。以前常常低头不说话,给人一种老实可怜好欺负的感觉。偶尔含个笑,又显得妩媚多情。可一旦沉下脸,那双眼却满是煞气,冷冰冰吓人。 杨斐把话咽了回去。 时雍懒得理会他,再次低头翻尸身。 赵胤眉头微拧,“依你之言,张家九口,除张芸儿外,都不是死于蛇毒?” “我没这么说。”时雍头也不抬,将尸身上的白布拉下来,盖出张捕快那张惊恐万状的脸,转头看着赵胤,“不过,若是大人愿意让我剖开尸体,一探究竟,我或者能找到答案?” 一听这话,赵胤还没有反应,宋长贵先紧张起来。 他生怕自家女儿吃亏,递了个眼色。 “阿拾休得胡言,你一介女子,何时会剖尸勘验了?” 时雍一脸无辜地看着他,“爹,不是你教我的吗?” “我?”宋长贵被她说愣了,“我何时教过你这个?” “那日你喝了酒,说咱们是宋慈的后代,自有一套绝活,这剖尸查探便是其中之一。你还说过,若是中了蛇毒而亡,脑内会有渗出性出血,水肿积淤,五脏六腑亦会有点状出血……” 宋长贵听得一头雾水,“我说的?” “爹。”时雍走近拉了拉他的袖子,做小女儿姿态,“大都督不是外人,你无须藏技。” 大都督不是外人? 大都督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杨斐瞥她一眼,小声说。 “爷,宋阿拾巧言令舌,是为推托罪责。若非起了歹意,她为什么要在安济堂买诱蛇之物,又买剧毒药物红升丹去张家?” 时雍哼笑一声,“红升丹外用可治疖疮,你们所言的那几味诱蛇药物,也可以做清热袪火之用。甚至……可以用来落胎。至于鲫鱼,张芸儿若是想要落胎,炖汤不是刚好滋补?怎么到你嘴里,就成杀人的药物了呢?” 众人都看着她。 包括宋长贵,一脸讶然。 这是阿拾吗? 他有点不敢相认自己的女儿了。 “宋仵作。”杨斐怒气冲冲,看着宋长贵,“你的验尸文牒上,也没有具明张芸儿有疖疮。这一点,我没有记错吧?” 宋长贵垂着眼皮,“恐是蛇毒太过凶猛,以毒攻毒,无意治好了疖疮,也未可知?” “哼!什么都由着你们父女俩说?有没有疖疮,看一看便清楚。” 杨斐说着,找到张芸儿的尸身,一把掀开白布。 “哇!”他惊叫一声,猛地拔出刀来,挡在赵胤面前。 “保护大都督!” 冷不丁的喊声,让殓房里突生寒意。 谢放鸡皮疙瘩都被他叫出来了,“何事慌张?” 杨斐脸色苍白的看着张芸儿的棺木。 “她睁着眼睛,看着我笑。” 第28章 黑煞! “尸变了?” 谢放脊背一寒,拔刀护在赵胤面前。 可是,手臂却被重重拨开。 “出息!”赵胤冷斥。 他手拂衣袍,走到时雍面前,掠过她似笑非笑的脸,拧紧眉头。 “本座从不信鬼神之说。” 时雍见他寒着脸走向张芸儿,果然没有一点惧意,唇角掀了掀,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背后,故作惊悚地“哇”一声尖叫。 杨斐吓得脸都变了,“怎么了怎么了?” 赵胤却冷冷回过头,与时雍脸对脸,一双黑眸冷静得可怕。 “好玩?” “不好玩。” 时雍没吓着他,笑着摸摸鼻子,从他肩侧走过去,看向棺中女尸。 女尸已经开始腐烂了,有没有疖疮用肉眼是看不出来了,但她脸上的笑容仍很清晰,乍一看还有几分安详满足。 确实笑得瘆人。 这是一种特殊的尸体痉挛现象。 时雍听过,没见过,也不好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解释。 她把问题抛给了宋长贵。 “不是说,张家九口都死得很惨吗?张芸儿为什么会笑?爹,该不会是她有什么冤屈?这才尸变的吧?” 宋长贵一言难尽地看她一眼,探手将张芸儿的眼皮合上。 “人在死后,尸身会有弛缓和尸僵现象。但若是死者头脑有损,身体便不再受脑所控,从而产生尸动。张芸儿是张家九口里,唯一有毒蛇啮齿咬痕的人,恐是毒液入脑,死后尸动。” 时雍看着宋长贵,露出几分真诚的赞许。 这个仵作,确实不简单的。 杨斐伸脖子斜眼一看,见张芸儿合了眼,又凑过来。 “照你这么说,那张家其余八口,就不是死于蛇毒了?” “不。”宋长贵看了时雍一眼,说得无比坚定,“草民就可以肯定,九人均死于蛇毒。” 谢放道:“蛇咬死,必会有齿伤。这八个人身上别说齿伤,连伤都没有,这又做何解释?” 宋长贵道:“草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谁说一定要有啮齿伤呢?”时雍笑了笑,扫向赵胤若有所思的脸,“如果锦衣卫要让一群人身中蛇毒,难不成还每人发一条毒蛇吗?” “……” “……” 大家都看着她。 杨斐突然瞪大眼睛,“我懂了。” 众人又望向他。 杨斐说得有点得意,“去年京师有一个迷丨奸案,歹徒便是从窗户吹入毒烟,将闺阁小姐迷晕后再作案的。此案也是如此,只不过,毒烟换成了蛇毒。而这,就是张家九口为什么没有呼救,没有动弹的原因——迷昏了呗。” “放屁!”时雍没给他留面子,“知道蛇为什么一定要咬到人,才会中毒吗?” “你说为什么?”杨斐瞪她。 时雍道:“毒素须得进入血液,方能发作致死。吸入,不会中毒。” “哦!”杨斐指着她,“你这么了解,那一定是你干的。” 这家伙一定有什么裙带关系吧?要不然赵胤怎会留他在身边? “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时雍冷冷嗤他一声,脸转向赵胤。 “大人,能让蛇毒入体伤人的,不一定是毒蛇,也可能是凶手。凶手利用别的凶器刺伤人,再注入蛇毒,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只不过,人死之后,皮肤变色,微小的伤口很难辨别,不过……” 她转头,望着宋长贵,“我爹肯定有办法让伤口现行的。对不对?” 宋长贵摇头,“我已清洗过尸身,用葱泥厚敷,醋纸覆盖……未见伤口,这八个人的身上,也没有一处明显的红肿和硬胀。” 这就奇了怪了。 那八个人到底怎么死的? 时雍愣怔片刻,对赵胤道: “大人,既然如此,只有一个办法了——剖尸。剖尸可以查探死因。” 剖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虽张家九口都死了,但张氏还有族人。 “死无全尸”是大忌讳,族人不肯,会引来是非。 不料,赵胤毫不犹豫地点头,“准了。” “那我静待大人安排。” 看唱反调的杨斐气黑了脸,时雍又道:“我建议大人回去先传刘大娘,问她为何不报张芸儿有孕之事?还有,一定要查清张芸儿肚子里那个孩子的爹是谁,这也是破案的关键。” 杨斐拉着个脸,不悦地哼声。 “你在指挥大都督做事吗?阿拾,你是不是快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我什么身份?”时雍转头看着这蠢货。 “你是嫌犯,说不定你就是凶手……” 杨斐就图个嘴快,哪料话没落下,时雍突然取下皮手套,直接朝他脸上掷过来。 “我要是凶手,你早死八百遍了。” 这手套刚刚摸过尸体。 杨斐一阵恶心,呸一声,抬刀就挡。 “阿拾你找死是不是?” 他就想吓吓阿拾,可是,绣春刀柄刚刚抬起,耳边叮铃一声,一条黑影突然从棺底跃了出来,疾风般扑上去咬他喉管。 上来就是致命攻击! 杨斐始料不及,吓得拔刀就砍。 “哪来的畜生!” 黑影敏捷地躲过,一口咬在杨斐的胳膊上,嘴里凶狠的咆哮着,又在他刀锋落下时,一个纵身跃到棺材盖上,朝他发出愤怒的嘶叫。 “黑煞?” 杨斐捂住受伤的左臂,掉魂一般惊叫。 这脸色,比看到张芸儿的微笑更为惊恐。 “是黑煞!时雍的狗——” 谢放也变了脸色,迅速拔刀站到赵胤的面前。大概是听到了时雍两个字,那条大黑狗竖起背毛,做出一副防备警惕的动作,喉间发出呜嗷的凶吠。 “这畜生原来躲这儿,宰了它!” 四周冷风拂面,冷气森森。 杨斐握住绣春刀,慢慢逼近大黑狗,那动作姿态,谨慎得如同对付一个武艺高强的凶徒。 时雍手攥成拳:“天下的黑狗都长这个样子,大惊小怪。” 谢放道:“是它没错。脖子上那个狗铃铛,我记得。上面有它的名字,黑煞。” 时雍冷笑,“就算是时雍的狗又如何?一条可怜的流浪狗而已,主人都死了,何必赶尽杀绝,多积点阴德不好吗?” 杨斐怒视着她,“你知道这狗有多凶悍吗?它若可怜,死在他嘴里的人,不可怜吗?谢放,你左,我右。” 第29章 来来来来了了了了 杨斐说完,一个纵步冲上去,一刀劈在了棺材上。 黑煞相当敏捷,快得像鬼影似的,几个纵跳间又换了一口棺材站立。 可是,它没有离开,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们,仿佛一只潜伏在黑暗里的凶兽,随时都要攻击- 收尸房里阴风阵阵。 大黑不懂花俏的武功,没有漂亮的技巧,只会原始的搏斗。 以命搏命,激起浓重的杀气! 时雍冷冷看向赵胤。 他一动不动,目光深深浅浅,不下命令,也不阻止。 静寂中,大黑咆哮如雷。 “杨斐你去关门!”谢放沉声道:“我来干它。” 时雍舌尖轻轻舔过牙齿,突然骂了一句,就朝大黑冲了上去。 “你还不快走,人家要关门打狗了。” “阿拾。”谢放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别去,这畜生极是凶狠——” “松手!”时雍厉色! “嗷呜!”黑狗喉头低低呜咽,突然盯着她退后两步,一个调头从洞开的窗户跃了出去。 杨斐正在关门,见状冲过去一看,黑影已蹿入了芭蕉林,不见踪影。 “跑了?”杨斐气得磨牙,“可惜没能宰了它。” 谢放看着他受伤的胳膊,“赶紧包扎一下吧。止血。” “狗畜生,就盯着我咬。”杨斐越想越气不过。 时雍扬扬眉,“谁让你嘴欠。” “你——” “闭嘴!”赵胤终于出声。 他呵止了杨斐,朝时雍漫不经心地瞄了一眼,负手走在前面。 刚才他一直没有做声,但时雍很清楚,她维护大黑的心思太过明显。哪怕他不说,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赵胤的怀疑,尤其看过来的那一眼,光芒锐利,暗含杀气。 只不过,再怎么怀疑,也不敢想时雍就在他眼前吧? ~ 离开殓房的时候,雨停了。 时雍落在赵胤身后,边走边想着刚才的事情,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铃铛声。 她停下脚步,慢慢回头。 大黑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 刚才在殓房里瞧不清它的样子,现在一看,它削瘦而狼狈,见皮不见肉,一身漆黑的狗毛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粘成了坨状,除了一双凌厉的眼瞳,看上去就像饿了许久的流浪狗一般。 “黑煞又来了!”杨斐吼道。 “怕什么?都快饿死了,还能咬死你?”时雍讽刺。 “这狗真不简单。都瘦成这样了,还能几次三番躲过杨斐的砍杀。”谢放说。 “有些人连狗都不如呗。”时雍嘲道。 “你说谁呢?”杨斐气得炸毛。 “够了!”赵胤突然冷斥,回望一眼站在雨地里的黑狗,“杨斐,回去自领二十军棍。” “爷!我这刚被狗咬了……” “三十。” 杨斐:……? 大家都是替爷办差的人。 他被恶狗咬了,为什么受罚的还是他? …… 一行人越走越远。 时雍回头看了一眼,大黑也在看她。不知它还认不认得她,盯着她退后两步,腥红的舌头伸出来,舔了舔嘴巴,又将身子缩回了殓房门口的芭蕉林下。 它太瘦了,皮包着骨头,一点肉都没了。 时雍明明记得,大黑是非常健壮的,一顿可以吃下几斤牛肉,胃口极好。那日她被带入诏狱,大黑冲到门口,还曾咬伤过人,再后来被驱赶出去,时雍就再没有见过它。 没有想到,它会在殓房。 大黑是在找她……的遗体吗? 时雍别开眼,漫不经心地问:“时雍葬在哪里?” 杨斐哼声,“葬什么葬啊,女魔头都配不上一副棺材板,丢乱葬岗去了——” 说完,看大黑又冲他龀牙,他扬了扬刀,“再凶,把你也宰了,一起丢乱葬岗去。” 时雍扫他一眼,走向马车。 大黑尾巴动了动,往前走几步,远远地吊在后面。 时雍停下,大黑就停下,坐在远处看她。 见状,杨斐嗤一声,低声对谢放说:“没想到时雍的狗也是个狗奴才,见到凶狠的女人就怂。” 谢放瞪他:“你少说两句吧,没见爷的脸色不好?” “不好吗?”杨斐挠了挠脑袋,望向赵胤冷漠的背影,啧了一声,放低声音。 “爷今儿是好生奇怪。被阿拾那小丫头糊弄得说什么都信。我跟你说谢放,阿拾这丫头,不简单。你看见哪家小丫头,见到死人眉头都不皱一下的?” “她干的就是这行,她爹也干这行。” “连时雍的狗都不咬她,这又怎么说?” 谢放摇摇头,给他个“自行领悟”的眼神,叹气走在前面。 杨斐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又看一眼时雍,哼了声,“早晚我要揪出她的小辫子来。” …… 时雍是和宋长贵一起回家的。 路上,宋长贵几次想张口问点什么,都因时雍板着脸心不在焉而作罢。 算了吧!宋长贵想。 女儿不想说的,他就不问。 等她放下心结,对他没了芥蒂,自然会告诉他。 父女俩进了胡同,遇到的熟人看到时雍都露出吃惊的表情。 “宋仵作,阿拾这就回来了?” “托您的福,回来了回来了。”宋长贵是个老好人,见人就拱手作揖,不停地解释。 “锦衣卫的老爷查清了,这案子跟我们家阿拾无关,只是带过去问了个话。” “那就好,那就好。福大命大。” 宋长贵一路敷衍着到家,时雍一句话都没有说。 推开院门,一只鞋从里面飞了出来,正好砸中了宋长贵的脑袋。 鞋是阿拾的。 宋长贵一看,当即黑了脸。 “你们在干什么?” 王氏和宋香正在院子里清理杂物,在她的料想里,阿拾这次是回不来了,所以,王氏把阿拾的东西都清理了出来,好的留着给宋香,破的直接丢掉。 这只鞋是宋鸿和宋香闹着玩的时候,丢出来的。 看到时雍似笑非笑的脸,王氏大惊失色,“你怎么回来了?” 时雍瞥一眼宋长贵,懒懒地说:“爹,后娘好像不想我回来呢?” 王氏脸色一变。 这小畜生居然学会挑拨离间了? “阿拾,你说的是什么话?” 王氏嗔怒地看她一眼,马上反应过来,笑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他爹,我和阿香正在帮阿拾整理东西呢。把她那屋的被子、衣服都抱出来晒洗了。这鞋子……破了就不要了,看着晦气。” 宋长贵是个老实人,不愿意家宅不和,看妻子留了面子和台阶,顺着就下了。 “阿拾,还不快谢谢你娘。” 王氏一副便秘不畅的样子。 阿香抬着下巴,摆明了笑话阿拾拿她没办法。 “好呀。”时雍眯起眼笑,“我那屋潮湿,褥子帐子全快发霉了。麻烦你们都拆洗一下吧?哦,门口还有两双鞋,淋了雨发霉了,都一并洗洗。” 宋香睁大眼要骂人,被王氏拉住,警告一眼,不敢再吭声。 时雍头也不回地进了房间,懒得多看一眼。 这对母女在她心里,就和地上的蚂蚁差不多,踩死都嫌浪费时间。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30章 只会对他笑 房间被王氏和宋香彻底翻过了,就连阿拾藏在枕头里的几十个铜板都没有放过,全被那娘俩洗了个干净。 放衣服的箱子被撬开了,里面空荡荡的,一件衣服也没有了。 时雍笑了笑,合上门,将床底下的一块青砖撬开,刨开上面的浮土,将藏在油纸里的那张描了玉令图案的白纸抽出来,塞在怀里。 有些事情,她得早做打算。 虽说赵胤信了她的话,甚至准许她以无罪之身回家,但时雍觉得这事不简单。 她是赵胤安插在顺天府衙门里的探子,但赵胤对她并不完全放心。 那家伙心里肯定憋着坏水呢! 刚把青砖恢复好原状,宋长贵就来敲门。 看到房间里的狼狈,他愣了愣,露出一脸歉意。 “阿拾,你娘就是小家子气,你别跟她计较。” 说着,他回望一眼,从怀里掏出几个大钱塞到时雍手上。 “你拿去买件衣裳。偷偷的,别让你娘看见。你短了什么,缺了什么,爹都给你补上。” 时雍看着他老实巴交的一张脸,突然明白阿拾这么聪慧伶俐一个人,为什么会经年累月在这个家里受气了。 为了她爹。忍的。 “不用。”时雍把钱塞还给宋长贵,“我出去一趟。” 好不容易缓和的父女关系,瞬间回到冰点,宋长贵满脸失望地看着她。 “还没吃饭呢,你去哪里?” 时雍头也不回,“良医堂。孙老收了我做徒弟。我要去跟他学医。” 良医堂? 在衙门里当差,宋长贵对京师城里的人和事多少有些了解,那良医堂虽然店面不大,又不喜张扬,但平常里常在达官贵人们去求医……而不得。 那医堂里的老神仙听说都快九十高龄了,还精神矍铄,走路稳稳当当。 是他要收阿拾做徒弟? 他不信,王氏就更不信了。 她躲在门外偷听半晌,见时雍背影出了门,走进来一把将宋长贵身上的钱收走了。 “你这大姑娘,是越发的难管了,那日打我,打阿香,现在又满口胡言乱语。就她,大字不识一个,屁本事没有,学什么医啊?怕是又要给你找事去……” “你少说两句。”宋长贵对自家女人向来温和。 不论是阿拾她娘,还是王氏,他很少说重话。 可是,今天看到王氏嫌弃阿拾的样子,他说不出的窝火。 “阿拾长大了,你多少给她留点儿脸面,往后你再大句小句不分轻重,别怪我翻脸。” 宋长贵气咻咻地出去了。 王氏愣怔片刻,嗷一嗓子就冲出去, “你说的什么混话,她傻子娘走得早,不是我把她拉扯大的?哦,长大了,不需要我了,就眉不是眉眼不是眼,挑我错处是吧?我这是为了谁,还不为了她能找个好人家?我要是恶毒后娘,早不知道把她丢哪儿淹死了,还轮得到她来打我……” 王氏那张嘴,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宋长贵抱着脑袋,坐在门槛上,望着乌沉沉的天空。 不知为什么,就想到了那个傻媳妇儿—— 傻娘从不骂他,又俊,又俏,又会笑。 …… 时雍在良医堂换了手上的伤药,陪孙老说了会儿话,就去车行雇了一辆车,悄无声息地潜回了殓房。 可惜,她把殓房里外院落甚至田间地头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大黑。 天已经黑透了。 大黑会去哪里呢? “大黑!” 时雍嗓子嘶哑,不敢喊得太大声, 回答她的也只有风声。 …… 时雍一个人漫无目的。 走到雍人园对面的廊桥时,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又来了这里。 雍人是指掌宰杀烹饪的人。 当初为这座大宅取名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意气风发? 身为一个穿越女,她那时真以为站在时代食物链的顶端,拥有无数可以碾压时人的金手指,大有可为,大可作为,翻云覆雨叱咤风云不在话下。就算不要江山,拥有爱情不是穿越定律吗? 然而, 起高楼,宴宾客,楼塌了——也不过短短数年。 一阵风吹来香烛纸钱的味道,还有小女孩儿娇滴滴的声音。 “娘亲,为什么我和哥哥不能再去对面园子里玩了?” “那里有鬼。” “可是我以前常去,从来没有见过鬼啊,那里的哥哥姐姐对我可好了,会给好多糖果子吃,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糖果子。” “嘘!”妇人张望着,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张冥纸,“往后不许再说这个事了,知道吗?” “为什么?月儿不懂。” “因为那些哥哥姐姐,都变成了鬼。” “娘亲,你是在给鬼烧纸钱吗?” 风起得更大了。 冥纸飞到半空像黑色的蝴蝶。 时雍站在廊桥的昏暗角落,看着那母女烧完了纸,慢慢走远,远眺雍人园。 雍人园没有一丝火光,黑漆漆沉在星河下,安静如同鬼楼。 昔日歌舞欢笑,人声鼎沸的盛况,飘飘荡荡在耳边,恍若隔世。 黑暗埋葬了一切。 时雍在桥下站了许久,寻了小路过去。 大门上贴的官府封条已经斑驳变色,油漆脱落腐败,门环也已生锈,到处都是灰尘,显然许久没有人来过了。门前一片荒芜的杂草将昔日的繁华抹去,唯有几枝从墙角伸出的桂花还在黑夜里竞相吐蕊,散发着幽幽的暗香。 “大黑。” 时雍压着嗓子。 原没有抱希望,不料,角落里嗖地蹿出来一条黑影。 坐在一个褪色的破灯笼边上,它望着时雍。 “大黑,过来。” 时雍蹲下来朝它招招手,又把包里带来的吃食放在地上,“快来吃,看你都饿成什么样了。” 大黑一动不动,眼瞳在黑暗里极是锐利。 时雍也不动,蹲身与它对视。 片刻,大黑看她一眼,突然调头,身影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大黑?” 时雍有点失望。 大黑终究认不得她了。 在它眼里,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 时雍在风里站了许久,将吃食放在门边,正准备乘着夜色离开,大黑又从墙角阴影里疾快地飞奔出来。 这次,大黑嘴上叼了个东西,放到时雍的面前,朝她摇尾巴,双眼亮得惊人。 时雍一怔,低头把那包东西拿起来,打开一看。 惊呆了! 一锭银子、两颗珠子、三件首饰! 还有半张鸳鸯绣帕—— 正是时雍那日撕毁后丢弃,后来出现在张芸儿房里,被沈灏带回衙门,成为她犯罪证据的绣帕…… 其中半张,目前应该在锦衣卫做案件证物…… 那么,这一定是当时找不到的另外半张。 第31章 只杀不戒(一) 时雍惊喜不已:“大黑!这东西你哪里来的?” 大黑当然回答不出。 时雍招手,“你记得我,是不是?” 大黑摇摇尾巴,但不走近,分明还有戒备。 “大黑。来。” 时雍又朝它招手。 大黑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得时雍以为它再也不会过来了,却见它又摇起了尾巴,一步一步试探着走过来,低头舔她的手心。 温热的舌头洗刷着掌心的纹路,时雍内心充盈着快活。 她摸了摸大黑的脑袋,大黑温顺地蹭她胳膊,脖子上的铛铃在黑夜里清脆悦耳。 “大黑。”时雍把它脖子勾过来。 “你别动。我帮你把铃铛取下来。” 脖子上挂着这个特制的铃铛,大黑就是时雍的狗,是令人闻风色变的黑煞,走到哪里都人人喊打。取了铃铛,它就是一条普通的大黑狗了。 “乖,取了铃铛,往后就没有人再打你了。” 时雍把手伸向大黑的脖子,大黑突然嗷呜一声,挣脱开去,退得离她足有三尺远才停下。 “不愿意?” 时雍冷森森地看着它。 “不取铃铛,你怎么活下去?” 大黑尾巴垂着,一动不动与它对峙。 “时雍死了,回不来了,死在诏狱,死在一个有玉令的人手中。” 时雍看着大黑,缓慢地说:“你得活下去。” 大黑默默站起来,但没有走向时雍,而是往后退去,几乎要与这座荒宅浓重逼仄的阴影浑为一体。 凉风习习,大黑安静地坐在那一片杂草丛中。 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 枯败的园子,死去的主人,还有守家的狗。 时雍低头,将那半张绣帕拿出来。 “大黑,帮我一个忙。” …… 亥初,无乩馆。 大门被响开时,门房看到一身布衣,戴顶草帽的魁梧男子时,差点没有认出来。 “老,老爷,您回来了?” 甲一面色微冷,看他一眼便往里走。 门房掩好门,不敢做声。 在无乩馆,无须通传就能直闯赵胤住处的人,只有他爹了。 甲一进入内院,刚抬手要敲门,门便从里面开了,他面前是谢放尴尬的脸。 “老爷,大都督请您进去。” 甲一愣怔。 儿子翅膀长硬了,竟敢监视他老子了? 甲一黑着脸走进去,赵胤为他拉椅子,神色平静,好像并不意外。 一张花梨木的雕花桌几隔着父子两人,同样冰冷的脸,同样没有表情,同样幽冷复杂的目光,如同两张棺材板在互相凝视。谢放拎着茶水在门口徘徊了好几次,探脑袋看了看,终究没有进来。 “你喜欢那个叫阿拾的姑娘?”甲一问。 “我以为你会问徐晋原。”赵胤语气没有半点波澜。 “那就是不喜欢了?” 甲一看着他,期待答案,但赵胤面色淡然地斜他一眼,一言不发。 叹气!甲一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怀宁这状都告到帝陵,告到宝音长公主面前了。我不得不回来一趟。” 宝音长公主是当今皇帝赵炔的长姐。 赵炔年幼时,曾长期跟随长姐宝音一起生活,姐弟俩感情甚笃。他十六岁登极,在位二十年后,其父永禄帝才过世。按说,他从此大权在手,朝中再无人掣肘,可偏偏他十分在意这个长姐,大事小事都愿意听从。 朝臣甚至为此担心过, 怕宝音长公主干政。 可是,自光启二十一年,长公主便于帝陵前结庐,为爹娘守孝,再没有踏足京师。甲一便是这时卸任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领着护陵军去的帝陵。一则为永禄帝守陵,二则护佑长公主安危。 “无乩,你不是任性妄为的人,为一个女子公报私仇,羁押朝廷命官,大开杀戒……总得有些缘由吧?” “没有。我只杀,不戒。”赵胤眼中无波。 “……”甲一对他的性子不说了若指掌,七八分是知晓的。若这事不涉及怀宁,不涉及当今皇上,不是因为守陵的宝音长公主都来相问了,他根本不会管,更不会漏夜前来。 “无乩啊。”甲一叹声:“你知道锦衣卫办事,多少人盯着?多少人盼着你出点事?尤其这个节骨上,出不得半点差池——” 赵胤眼皮微抬,“原来你并不老实。” 甲一:“??” “锦衣卫有你多少探子?”赵胤脸色不变:“看来给你通风报信的人,不少。” “少打马虎眼,我俩到底谁问谁?”甲一哼声,虎着脸,“兀良汗来使的意图你很清楚,说是赐婚,不如说逼婚。长公主的意思……” 甲一顿了顿,声音压低。 “想必你已经知道。长公主内心不愿与兀良汗为敌,陛下敬重长公主,为了她的想法,连怀宁都愿意牺牲。因此,若非万不得己,你不要轻易挑动这根弦——无乩,谁把这弦拉断,惹下的就是滔天大祸。” 赵胤看他:“是长公主让你来传话的?” “没有。”甲一垂下眼皮,“长公主分得了轻重,什么也没有说。兀良汗来使前两日倒是送了拜帖来,想来看望长公主,再去后山拜祭——那座衣冠冢。长公主拒了,但这两日,我看她心绪不宁,夜灯总是亮到天明。” 话说到此处,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赵胤看着他父亲,应了一声,谢放就低着头匆匆进来了。 “爷。”谢放低声说:“杨斐来消息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甲一是前任指挥使,耳聪目明,把他的话听得很清楚。 阿拾带着那条狗去了水洗巷。 甲一很意外。 儿子难道真的在意那个女子? 连她带狗这样的小事,都要人禀报? “知道了。”赵胤朝谢放摆摆手,站起来看着甲一,“父亲,我有事要办。” 这是在撵他!? 就为去见那个女子? 甲一皱着眉头,不放心地看着这个初掌锦衣卫大权的儿子。 “无乩,陛下要怀宁公主远嫁,心存愧疚,事事都愿依着她。王公大臣们也希望公主和亲,平息事端,过太平日子。这当前,你何至于为一个女子得罪怀宁,引朝堂非议?朝堂之事,需处处谨慎。一不小心引发战事,你将引来多少祸水和骂名,你可知道?” 赵胤拿起身旁的绣春刀,微微攥紧,“你当真以为,公主和亲,兀良汗就不闹事了吗?” 甲一提口气,“你不同意怀宁和亲?难道是你对她……” “父亲。如果永䘵爷在世,不会用一个女子来换取短暂的安宁。” 赵胤说罢,睨他一眼,继续道:“从时雍之死,到兀良汗求娶怀宁,你可知是为什么?你以为我接手灭门案,缉拿徐晋原,是为一个女人?” 甲一缄口不言。 “你去看看小丙吧。”赵胤看他一眼,大步走到门口,顿了顿,又回头,神色冷漠地说。 “我不主战。但这仗,早晚要打。时雍之死只是一个借口。巴图不要时雍,也不要怀宁,他要的是大晏江山。这一点,长公主殿下心里最好有数。 长公主珍视和兀良汗的情分。可惜,兀良汗已不是当日的兀良汗,现在的兀良汗王,也不是和大晏签订永不相犯盟约的阿木古郎,而是阿木古郎的儿子——阿木巴图。 巴图想染指大晏山河,已非一日。筹划这么多年,他岂会因公主和亲而放弃?笑话!” “无乩!”甲一脸色微变。 赵胤已然关上门,走远。 甲一不好猜测,上一辈那些事,这个儿子到底知道多少。 自从前年,他把锦衣卫和暗卫“十天干”交到他手上,已非他能掌控。 现在朝堂上主战主和分成两派,唇枪舌剑。而长公主对兀良汗是有情分,只是这份情义到底重到什么程度,能不能阻止一触即发的战争,谁也不知道。 …… 第32章 嘴贱和腿贱(二) 亥正,水洗巷。 时雍从张捕快家门口经过,绕了一圈。 大黑走在后面,时雍在前面。她绕,狗也跟着她绕。 半刻钟后,时雍从张捕快家后门的池塘边经过,又绕了一圈。 大黑走在前面,时雍在后面。 跟踪的杨斐快被她绕晕了。有大黑在,他又不敢跟得太近,只能远远观望着。几个来回下来,也没看懂她在干什么。 赵胤马车一到,杨斐吭哧吭哧好半晌,最后得出个结论。 “她好像……得了梦行症?” “梦行症?”谢放看了看赵胤的脸上,沉喝,“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杨斐脑袋里全是时雍和黑煞漫无目的走来走去的样子,全是黑圈。 “如果不是梦行症。那她,就是一个傻子啊?那狗……好像也傻了。对,傻了。” 赵胤瞥他一眼,掀帘子要下来。谢放赶紧上前相扶,被他抬手拒绝。 谢放看着他的腿,“爷,我去把阿拾叫过来,您坐这里问话便是。” “不用。” 时雍就立在池塘边,身材纤细,点点波光倒映在她的脸上,月光潋滟中衬出了几分英气,光华耀眼。 “在看什么?” 冷不丁入耳的声音磁沉悦耳。 时雍眉间蹙了蹙,对赵胤身上的杀气很敏感,但表情极是平静。 “在找记忆。” “找记忆?”赵胤挑眉。 “嗯。我就是掉这水里,失忆的。”时雍指指池中那一处,又转头朝他一笑,将一双眼睛弯成月芽儿,声音缠在舌头,有几分妩媚的味道:“为了你……的腿。” 赵胤眉目不变,不吃这一套。 “你认识时雍?” “认识啊。”时雍坦然地看着他,“她全身上下我都认识。你想认识哪一处?” 赵胤沉下脸,瞟她一眼,“黑煞为什么跟着你?” “黑煞?”时雍微微眯起眼睛,左右看了看,哪里还有大黑的影子。 这狗子,碰上比他更狗的人就溜了? 时雍眼波流转,笑道:“大人是说时雍那条狗吗?它没有跟着我,我看它八成是在找吃的。刚好我在找记忆,便结了伴,免得被歹人跟踪。” 歹人?谢放眼皮猛跳。 “阿拾。” 赵胤叫她的名字,那声音像一股丝线系在心头,轻轻一拉便带出些奇怪的情绪。 时雍意味不明地笑,“大人,怎么了?” 她今夜很古怪! 眼神像黏了蜜糖,落赵胤身上,腻歪歪的。 “我不管你在玩什么把戏。”赵胤冷眼幽深,仿佛要将她的灵魂看穿,“你记住,会针灸是我不杀你的理由,但不是你保命的王牌。” 时雍眨眨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赵胤冷了冷脸,那只扶在绣春刀上的手,缓缓轻摩,像一只魔鬼的手扼住了心脏,语气却极是平静。 “超出我的容忍范围,我会杀你。” “哦。”时雍很认真地点头,像是浑不在意,笑眯眯地看着他说:“大人,你明天来顺天府,我给你一个惊喜。” 赵胤:…… 看他脸色难看,被冰封住了似的,时雍笑了笑,就着受伤包扎的粽子手,在他肩膀上拂了拂,掸掉灰尘一般,声音软而轻。 “我听见了。你要杀我。好了,我知道了,天色已晚,大人身子不好,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也回去了。告辞。” 时雍施施礼,转身就走。 不远处的谢放吓傻了。 阿拾这姑娘往常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啊,现在不仅敢顶撞爷,还敢勾引爷了? 池塘风大。 赵胤原地站了许久。 谢放不敢上去,也不敢问,等他身子动了,这才跟上去,小心地低着头,“爷,回吧。” 赵胤还没开口,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啊!” 谢放一愣,立马拔刀:“何事?” 是杨斐的声音:“我,我踩到狗屎了。” 谢放的刀收了回去。 可刀刚入鞘,那家伙又啊了一声。 比刚才那一下更为尖细响亮,隐隐还能听到一声屁丨股着地的闷响。 “又怎么了?” “……”杨斐许久才回答,“这狗还刨了坑,我崴到脚,坐狗屎上了。谢放,扶,扶我一下?” 谢放:…… 一身狗屎的人,怎么扶? 他头都大了。 赵胤面无表情地拂下衣摆。 “二十军棍。” “爷,上次打的还没好。可不可以先欠着?”杨斐死的心都有了,本来想戴罪立功,谁知被一泡狗屎给害了。 “好好想想,为什么挨打。” 一个人连狗都玩不过,确实该打。 谢放也觉得这位仁兄挨得不冤。上次是嘴贱,这次是因为腿贱。阿拾和黑煞都走了,他还能踩上去。 “时雍这魔女,人都死了,留条狗都能害死人。” 谢放看杨斐骂咧,摇了摇头,也低声喃喃:“是啊!黑煞到张捕快家来干什么呢?又为什么跟着阿拾?” “我知道了。” 杨斐兴奋大叫,顾了屁l股就顾不到脸。 “爷,是不是阿拾在耍我们?” “爷,阿拾一定是凶手对不对?” 赵胤看他一眼,上了马车。 “三十。” “???” …… 时雍回家时,又是五更天。 棉被换了干净的,有皂角的味道,衣服又放回箱子里了。 想到王氏气炸的脸,时雍笑笑,累得倒头就睡。 天亮后,宋长贵出了门,王氏就在外面大骂她懒死狗投胎,将门摔得砰砰响。 时雍犯困懒得理她,蒙头大睡,等睡饱了开门一看,院子里东西摔得一片狼藉,宋香坐泥土上哇哇地哭,王氏正拿了扫帚打人。 天降红雨? 王氏虽然最疼爱儿子宋鸿,对女儿这种赔钱货少有关爱,但她自己的亲闺女宋香也是很少下手痛揍的。这是怎么了? 时雍抱着双臂倚门上看热闹。 听半晌,明白了。 王氏藏在床底下的银子被偷了。 知道她银子藏处的,只有宋香和宋鸿。王氏每天起床都会摸一会儿,暖乎乎的喜人,谁知一会儿功夫,就不翼而飞了。 把两个小的叫过来一问,宋香说是宋鸿,宋鸿说是宋香,姐弟俩闹了一阵,王氏气不打一出来,抺着眼泪揍女儿。 “小蹄子你给老娘说清楚!把钱藏哪儿了?” “娘,我真的没有拿啊。” 宋香抱头鼠窜,被王氏撵得满院跑,看到时雍在那儿笑,指着她吼,“娘,是阿拾,一定是阿拾拿的。” 这话王氏不信。 阿拾睡死了压根没起,赖不着她。 银子是大事,一家人的口粮,这灾荒年口粮断了,一家老小没个活头。 找回银子比赖阿拾打阿拾都重要。 她抹一把眼泪,揍宋香更狠了。 “小蹄子,撒谎精,都怪老娘太纵着你。哪里养来的臭德性,还没有嫁人呢,就和家里离了心,学着人家攒私房钱,还偷起你老娘来了……” 院子里乌烟瘴气。 时雍懒得看了,洗了把脸,出了院门。 王氏看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又哭哭啼啼地骂了几句。 雨过天没晴,都晌午了,天仍是阴沉沉的。 时雍出了院门就看到缩在墙角的一条狗尾巴。 “出来!” 大黑调个头,吐着长舌头摇尾巴。 “钱呢?”时雍走到它面前。 大黑漆黑的眼瞳泛着晶亮的光泽,尾巴一扫,从墙缝里钻过去。 时雍从房子绕过去,见它两只爪子在一棵香樟树下拼命地刨。 “……” 这狗不仅会偷钱, 还有藏钱的习惯。 等它把钱袋刨出来,时雍数了数。 几块小碎银子,顶多十两,还有三十来个大钱和一些铜板。 “厉害了你!” 这大概是王氏的全部家当, 怪不得痛成那样,对宋香也下得手。 时雍摸了摸大黑的狗头。 “一会儿给你买肉吃。” 昨晚大黑从雍人园里拿给她的银子和首饰,时雍早上藏在了床下的青砖下面,这么想想,手头的东西合起是笔大钱了。 有钱好办事。 不管是要跑路,还是别的,都好。 时雍为了奖励大黑,特地去肉铺搞了点猪肉。 大黑吃生肉,时雍找个没人的地方丢给它,叼起来就跑没影了。 时雍怀疑,大黑给她钱,就是为了换点吃的。 它或许,并不认识她。 …… 第33章 私了(一) 顺天府大牢里的事,在衙门里不是秘密。 时雍从大门进去,每个人见到她都仿佛见了鬼,避之不及。 她却笑眯眯地见人就招呼。 一直走到胥吏房,她就没见到一个正常脸色的人,只有周明生欢天喜地,“阿拾,你怎么来了?” 周明生那日在无乩馆挨了一顿揍,脸上淤青没散,看上去有些滑稽。 时雍忍不住笑了两声,“我自然要来,差还得当嘛。” 砍伤那么多人,还来当差? 一群人见鬼般看她。 出事那天周明生没在衙门,大牢里的事全是听说的。他看看同僚们的表情,赶紧把时雍拉到外面的院子里。 “他们说的事,都是真的?” “真的。”时雍道。 周明生退后一点,怪异地看着她。 “不可能。你这种胆小鬼,敢拿刀砍人?” “……”时雍懒得理他,“沈头呢?” “还沈头呢?被锦衣卫带走问话去了。你说平常你也没得罪他呀,这么害你,真是活该他倒霉……”周明生啧一声,不满地说:“还有那个刘大娘,看着是个实诚人,哪成想她会隐瞒不报,差点害了宋仵作?” 看来锦衣卫办事效率很快嘛。 时雍点头,漫不经心地问:“这两日衙门里怎么样?” “乱呗。”周明生找张椅子坐下,大老爷似的跷个二郎腿,老神在在地说:“山中无老虎,猴子充霸王。现在当家的是府丞马兴旺马大人。你说,这人要走好运,真是挡都挡不住。徐府尹回不来了,府丞大人这位置就得往上挪了,四品变三品,啧……” 周明生这人废话是真多。 时雍瞥他一眼,“你早晚死在这张破嘴上。” “嘿。”周明生笑着又直起腰,问得神神秘秘,“给我讲讲呗,你和那锦衣卫赵大人是什么关系?” 时雍侧目一笑:“赵大人,哪个赵大人?” “还能有哪个赵大人?锦衣卫大都督呗。”周明生一脸谄媚地笑着凑近她,“我可听人讲了,他那日为了你,拳打府尹,怒阉丁四……” 哪是为她啊! 时雍懒得反驳,反问周明生。 “咱衙门里的案卷都保管在哪里?” “你干嘛?”周明生奇怪地看她。 “我就是想查一查以前有没有类似的案子。” “???” “蛇。”时雍说得神秘,“你就不想知道那是什么蛇吗?” “不想。我再也不想听到它。”周明生一身鸡皮疙瘩,作势一抖,斜眉吊眼地望着时雍,“这桩案子锦衣卫接手了,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少操点心。” “怎会没关系?”时雍道:“一日不破案,我一日有嫌疑。” “锦衣卫不都放你回来了吗?” “你不懂。” 时雍话音刚落,外面便响起一阵咚咚的鼓声。 衙役郭大力闯进来,“阿拾,谢家人来击鼓鸣冤,告你呢。” 正要找他呢,这就送上门来了? 时雍:“太好了!” 周明生和郭大力看着她神采奕奕的脸,一脸懵。 被人找茬是多值得开心的事,难道说她又要去砍人? …… 顺天府府尹徐晋原还在锦衣卫大牢,主理案件的人是推官谭焘。 衙门判案有三堂。大堂公开审理断大案,百姓可旁观,三班六房照例站班。二堂相对大堂小一点,审的案子相对较小,限制人观看。而三堂设在内衙里,一般是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理刑官不必衣冠整齐正襟危,只是调解纷争。 谢再衡这个案子,谭焘设在内衙。 这位推官大人刚到任不久,进士出身,咬文嚼字有些酸腐,但在大事上不含糊。 一看是那位扳倒了府尹,砍翻了十数名狱卒,被锦衣卫指挥使带走,又全须全尾从锦衣卫出来的人,心里就准备要偏向和“关爱”一些了。 谢家人请了状师,递了状纸,说谢再衡胳膊折了怕是要落下残疾,请求官府将宋阿拾下狱治罪。 “宋阿拾。”叫这个名字,谭焘眼皮直跳,“谢再衡告你当街行凶,可有此事?” “有。”时雍道:“回大人,我正准备私了。” 谭焘看她说得轻松,一副浑不在自意的样子,又追问:“如何私了?” 时雍笑了笑,当着堂上所有人的面,望向默不作声的谢再衡,“我想和谢家公子,单独商量。” 宋仵作家的大姑娘喜欢仓储主事谢家的公子,这事从谢再衡出事那日便传扬了出去,许多人都知道。 孤男寡女去单独商量?谢家人第一个反对,谢母更是痛恨又怨毒地看着时雍,恨不得撕下她一块肉,为儿子抱不平。 “你这恶毒贱妇,有什么资格和我儿单独说话?” 时雍道:“我怕当众说出来,你会觉得我——更加恶毒。” “你又要编什么鬼话哄我儿子,宋阿拾,你还要不要脸了,从小一个胡同长大的,你几斤几两有什么心思,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别痴心妄想了,这辈子你都别想踏入我谢家的门……” 时雍不理这泼妇,只看着谢再衡。 “好。我们单独谈。” 谢再衡走在前面,一只手用纱布吊着,青衣直裰,身形修长,很有几分读书人的文气,时雍悄无声息地走在他后头,一起走到院子一角。 谢再衡停下来,慢慢回头看时雍,面容干净清爽,脸上却满是不耐烦。 “说吧。怎么私了?” “到衙门来告我,是你的意思,还是你家人的意思?” 时雍看他长了一张好脸,替阿拾问了一句。 谢再衡神情冷淡,沉默了片刻,“我不想和你再有瓜葛。” “那你还纠缠不清?”时雍冷笑,“是做侯府女婿不顺心意,还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想害我入狱,堵我的嘴啊?” 谢再衡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时雍走近一步,看到她冷气森森的脸,谢再衡胳膊就痛,条件反射往后退。 “怕什么?我又不吃你。”时雍勾勾嘴角,走得离他足够近了,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说:“你以为张芸儿死了,就当真没人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了吗?” 第34章 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二) 谢再衡俊朗的脸瞬间灰白,“你休得胡言乱语,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与我何干?” 时雍一言不发,潋滟的双眸半眯起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谢再衡惊觉失态,哑了口。 时雍道:“张芸儿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你不奇怪她为什么怀有身孕,而是急着撇清自己?” “我没有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谢再衡脸上的紧张显而易见。 时雍轻笑,漆黑的眼瞳里闪过嘲弄,眉梢却尽展风情。 “是你。”她笃定地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半张绣帕,“告诉我,我撕掉的鸳鸯绣帕,是怎么跑到张芸儿房里去的?” “我不知道。”谢再衡连连后退,脸已变了颜色。 时雍默不作声地逼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猛地将他推到凉亭的柱子上,一只手压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他下巴高高抬起,直到他脖子上的筋脉,鼓胀的喉结,甚至乱了章法的心跳都清晰可辩,这才笑出了声。 “谢再衡,你没有第二次机会。你再迟疑半分,不仅公堂上的人会知道你和张芸儿的关系,广武侯府也会马上得到消息,到时候,你这个乘龙快婿还做不做得成,就不得而知了。” “阿拾,你饶了我,看在我们多年情分上。” “行啊,看你表现!”时雍淡淡地笑。 谢再衡在她手肘的压制下,重重喘息着,上气不接下气,“我对不起你,但那日我离开就没回头,属实不知绣帕为何会在张家……到衙门告你,也非我本意,是我娘……“ “你和张芸儿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的?” “没有勾搭!” “还说没有!我都看到了。” 时雍声音一冷,谢再衡腿就软了。 被拧断胳膊的阴影还在,他退无可退,索性把眼一闭,“张芸儿说有了身孕,逼我,逼我娶她……我不同意,她便要死要活,说一尸两命死给我看,让我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果然。 时雍目光泛起寒光。 一个是阿拾的闺中密友,一个是阿拾从小心仪的男人。 “狗男女。” “阿拾,我是一时糊涂。第一次是她说你约我相见,我才去的……她年纪虽小,却有些手段,我长久不得这个,经不住她勾引便犯了大错,但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我那时是喜欢你的,是你不肯……” “闭嘴!” 时雍懒得听他这些龌龊事,返身往堂上走。 “阿拾!”谢再衡喊她,“你是……怎么知道的?“ 时雍脚步顿了顿,回头冷冰冰看他一眼,眼尾滑过一抹阴凉的笑。 若说是猜的,谢再衡肯定不会信。 昨夜她拿到半张绣帕,让大黑来嗅,结果大黑就把她带到了水洗巷张家。 由此她推断,那半张绣帕是大黑从张家叼回来的,另外半张被沈灏带回了衙门。可是,这除了证明有人把她丢掉的绣帕又带到凶案现场外,说明不了什么。 只是,回到张家,回到阿拾死去的地方,时雍莫名多了些心思,一部分记忆逐渐与阿拾重叠…… 以前的阿拾老实,从来没有怀疑过张芸儿和谢再衡,可时雍是个旁观者,一旦这些画面入脑,便敏感地察觉出了不对劲儿。 哪知谢再衡不经吓,一问就招。 …… 谭焘没有审过这么轻便的案子,讼师也是一脸莫名,两个人去院子里谈了半会,回来谢再衡就要撤案。不仅不告阿拾,头都不敢抬头看人。 谢家人一看,认定是阿拾又给谢再衡灌了迷魂汤,不依不饶地闹了起来。 “肃静!”谭焘拍响惊堂木,“再咆哮公堂,本官要打板子了。” 谢父是仓储主事,谢家也算官阶人家,见推官这么不给脸,谢母恼羞成怒,口口声声叫喊着顺天府衙不为民做主,是和阿拾有勾结,当场就撒起泼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内衙大门开了。 “大人,大都督来了!” 来传话的人是周明生,挨了揍的身子有疼痛记忆,看到赵胤就浑身难受,额头发汗。 谭焘扶了扶官帽,赶紧从书案下来,迎到门口。 “下官谭焘叩见指挥使大人。” 赵胤沉默片刻,朝他抬抬手,举步进入内衙。 众人齐齐定住,像被点了穴一般。 他从中而过,带着一种仿佛天生的杀气,停在时雍面前。 “这就是你给本座的惊喜?” 冷气逼人!时雍低头看着他束腰的鸾带,拼命擦着眼睛,软绵绵地说:“大都督……你可算来了。” 这咬字不清的“大都督”三个字,叫得那叫一个柔情委婉,让原本就在猜测他俩关系的人,不免更多了些香艳的设想。 谭焘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向着谢家人。要不然,他就是另一个徐晋原了。 堂上鸦雀无声。 赵胤望着时雍快垂到胸口的脑袋,眉头皱了起来。 “惊喜何在?” 冷冰冰的视线从头顶传来,时雍“借势”欺人的戏,演到这里足够了。再演下去,依这位爷的脾气,恐怕得砸。 她立马抬起头,用一双揉得通红的眼望着他。 “张芸儿肚子里孩子的爹,我找到了。” 谢再衡脸色一变。 不是说好饶过他吗? 时雍转头,指着他,“是谢再衡。” “我没有。”谢再衡没有想到她会出尔反尔,赵胤一来就把他卖了,吓得腿软。 “大人,宋阿拾在胡说八道的,她喜欢我,一心想嫁给我,我不肯同意,她就诬蔑我——张芸儿死,死无对证,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好一个死无对证。 “谢放,带回去!”赵胤拂了拂衣袖,调头就走。 这个“惊喜”来得突然,谢放怔了片刻才去拿人。 “大人啦,我儿子是冤枉的……你们不能带走他呀。” 谢母这会儿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何必和宋阿拾纠缠不清,早把儿子带走多好? 谢家人又哭又闹, 堂上乱成了一锅粥。 谢放不耐烦地皱起眉头,“谢夫人,只是带令郎回去问话,即便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是令郎的……只要他与张家血案无关,很快就回来了。” 谢母抱住谢再衡不放,高声哭喊。 “人都死了!是不是他的哪个说得清?谁知你们会不会屈打成招,草菅人命?我儿就要成亲了,我儿是广武侯的女婿,我儿不能去诏狱啊!” “敬酒不吃吃罚酒,拖走!” 谢放挥挥手,两个锦衣郎一左一右押了谢再衡就走。 “儿啦!我的儿啦!” 谢母当场晕死过去。 乌烟瘴气的内衙终于安静。 死去的张芸儿身怀有孕,孩子爹是谢再衡。 用不了多久,整个京师都会知道这个消息,侯府也会知道…… 谢再衡走到门口,脚步停了停,回头深深看了时雍一眼,牙齿紧咬。 时雍半个眼神都不给他,提着裙子从满是怨恨的谢家人身边绕开,看着赵胤的背影追过去。 “大都督,等等我。” 这一声喊得动情,瞄着谢家人恨透了她又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连她自己都开始佩服自己了。 不过,在堂上装腔作势,无非是仗着赵胤需要她疗伤,不会轻易杀她罢了。正如赵胤所说,在他容忍的范围内,不会掉了小命。 但这个限度,时雍并不十分确定。因此,追到门口,见赵胤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她还是有点心虚。 “大人,我还有要事禀报。”站在马车下,时雍看着安静的车帷。 漆黑的马车静静而立,好一会儿没有动静。时雍腿都站麻了,正想找个台阶下,赵胤冰冷的声音落下。 “上来说。” 第35章 拍大黑一样拍她 杨斐不情不愿地撩开车帘,望着时雍上去,无声地哼了下。 时雍睨他,瘪嘴。 马车里的摆设与时雍料想的差别不大。清爽,干净,不华丽,但贵气天成,连摆茶水的小几都是金丝楠木,上面雕刻的鹦鹉栩栩如生,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大人,我利用了你。” 时雍开门见山,明知绕不过去,索性就不绕了。 “谢再衡负了你。你报复他?”赵胤冷声。 从阿拾的角度说好像确有其事,而这也是时雍最好的借口。 她总不能说是为了弄清玉令真相、为了翻转在这个案子里被陷害的命运从而想接近他,或者看到他那张禁欲脸就有占有欲,想要拿下他才这么做吧? 时雍想了想,没反驳,“话虽如此,但张芸儿肚子里的孩子确实是谢再衡的。绣帕也不是我带到张家去的,是谢再衡要陷害我。” “证据?” “他承认了。这家伙胆小,你一审便招。” 时雍坐得很近,两人中间就隔一个小几。她苍白的小脸没什么血色,白得仿佛透明,看不到毛孔,但眼睛亮晶晶的,尤其笑起来的时候,那份笃定和从容,极是耀眼。 赵胤瞥她一眼,往后靠了靠,两条长腿从袍角撇出来,冷冷问。 “昨日为何不说?非等他来告你?” 这是怀疑她故意包庇谢再衡,对他还心存爱意么? 行!虽然时雍并不知道谢家人会来衙门告她,但让赵胤这么以为没什么不好。 有情有义的弱女子总比无情无义的女魔头,更容易让他卸下防备吧? “大人,是我有眼无珠所托非人。”时雍头微微垂着,笨拙地用受伤的手顺了顺头发,将饱满美好的额头正对着他,“只是,这顺天府衙我怕是待不下去了。他们都怕我,防我,我也没办法再为大人刺探情报……” 她适时抬起眼皮,眼瞳水汪汪的。 “阿拾已无处可去,大人能不能让我,让我跟在身边?” 赵胤定定看着她,唇角突然勾起。 “打得好一手算盘。” “大人,我不吃白饭,我还是有用的。”时雍认真地说:“我从小跟在爹身边,又跟稳婆刘大娘学了好几年,算是半个仵作行人,半个稳婆。对大人会有助益。” “我不需要仵作,更不生孩子。” “……”时雍突然有种社畜狗面对上司的无奈。 她视线斜下,看向赵胤的膝盖。 “那大人总需要我为您针灸吧?” “你是不是忘了?”赵胤冷冷地说:“你已经不会针灸。” “我总会想起来的嘛。你看,我昨日还想不起谢再衡和张芸儿的丑事,今日不就想起了?” 时雍说得真切,看他不为所动,忽然又觉得可笑。 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居然需要下软来让男人就犯。 还是时雍时,多少男人来跪舔? 这赵胤—— 时雍想到她上辈子和赵胤仅有的几次照面,冷漠地来,冷漠地走。赵胤似乎从来没有给过她多余的一个眼神。 这男人是那方面无能? 还是情和欲,都压在这张冰冷的容颜下? 时雍内心隐隐燃起了一团火。 “顺天府衙,你必须得待下去。” 赵胤冷冷的话,打断了时雍的思绪,她眼皮一跳,看过去。 他面无表情,“少耍奸猾,老实呆着。查一查顺天府衙的案卷,有无毒蛇咬死的案件记载。这蛇,来得古怪。” 一般这种案子,都会由府衙录入。 陈年档案里说不准就会有相关的记载。 只是时雍没有想到,他居然和她想到了一处。 真是有缘呢! 时雍眨了下眼,“大人,你接手张家灭门案,当真是因为我?” 赵胤眼神冷冷扫过来,时雍马上换了一副正经表情,“还是此案另有隐情?远不是一个捕快被灭门那么简单?” 赵胤似乎没有听到她前面那一句软绵绵的话,骄慢地拿起茶盏慢饮。 “收起你这套小把戏。少问多做。” 但凡有点自知之明,也知道这态度不可能是为她了。 时雍当然很清楚这一点—— 只是,大都督这张脸,让她很有撕碎的欲丨望。 她很想知道,他如果动情、失态、有强烈冲动时,会是什么样子? 马车里光线幽暗,时雍看着他清冷的脸想得出来,赵胤眉头皱了皱,放下茶盏又看她一眼。 “时雍的狗,有没有再来找你?” 时雍摇摇头,刚才的臆想让她的笑容有点开裂,“大人,您为何对时雍一案,如此在意?” 赵胤道:“不该打听的事,不要问。” 时雍笑着抿了抿嘴,口气轻松而随意,“时雍已经死了,还是众望所归的自尽。一个人人憎恨的祸害罢了,自杀不是给兀良汗人最好的交代吗?大人为何还往自个儿身上揽事?我不懂。” 赵胤双眼微微眯起,“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好奇。时雍死在诏狱。在别人眼里,那就是死在大人手上。而我看大人的表现,似乎又不是这么回事?” 时雍顿了顿,绽放笑意。 “大人,时雍是你杀的吗?” 二人目光相对,刚入秋的天气似寒冬腊月,突然降温。 赵胤上身慢慢前倾,一袭飞鱼服红艳华贵,将他出色的五官衬得俊而不妖,孤冷贵气。而那双盯着她的眼,如狼饮血,杀气逼人。 “知道上一个质问我的人,怎么死的吗?” 时雍头皮一阵发麻,眼儿却微微弯起。 “大人舍不得杀我。” 赵胤看着她脸上诡异的笑,嘴角扬起,冷眸里杀气更浓,一只手速度极快地扼住她纤细的脖子。 嚓,时雍听到了脖子的脆响。 她没有挣扎,笑着抬高下巴,将白皙的脖子完全塞入他的虎口,一动不动,双眼柔和妩媚,又纯净得像是无辜稚童,完全信任地看着他。 时间很慢,仿佛经过了一个冬天。 赵胤有力的手慢慢松开,收回来时又在她头顶轻轻拍了拍,像时雍拍大黑,语气缓慢。 “滚下去。” 时雍:…… 马车帘子落下的那一刻,时雍又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 “今日酉时,谢放会来接你。” …… 时雍在衙门吃了个晌午饭,去找书吏要了案卷来看。 本以为这事会有些难办,想差周明生去的。毕竟她只是个女差役,书吏以前看着她鼻孔朝天,没什么好脸色,哪料,书吏看到她进门,如同见到活祖宗一样,满脸堆着笑。 要看什么拿什么,不给半点脸色。 朝廷有人果然好办事。 时雍在心底默默为大都督点了三炷香感谢,又让周明生帮她抱卷宗。 打开尘封的卷宗时,她手突然一个哆嗦,“完了。” 周明生说:“怎么了?有毒?” “毒你个头。” 时雍瞪他一眼,脑门隐隐犯闷。 怎么就无意识地钻了赵胤的陷阱呢? 他要调阅顺天府衙的档案,无非一句话的事,要查什么案卷,有的是人帮他找。他却偏偏让她查,她又好死不死地忘记了一件事——阿拾不识字。 暴露了? 周明生被时雍那眼神刺得脊背阵阵发寒。 “阿拾?” 以前的阿拾哪是这样的啊? 周明星开始相信那天大牢里砍伤狱卒的人是阿拾了。 “叫什么叫?”时雍缓了缓,冷眸斜斜望着周明生,“查啊!” “你呢?”周明生气得差点跳起来。 “我不识字。”时雍说得理所当然。 “对哦。”周明生说完,想想更气了,“你不识字还来查案卷,这不是整我吗?” 时雍唇角扬起,缓缓撇嘴,“一个字,你查是不查?” 周明生咬牙,“查。” 第36章 不禁胆寒 偌大个顺天府,想找出一桩两桩毒蛇咬伤的案子并不难,可是从案卷里的记载来看,有银环有白眉有草上飞,就是没有张捕快灭门案的那种蛇。 时雍帮着周明生翻案卷,假借识字的名义翻看着。 周明生脑子简单,倒是没有一点怀疑,但是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阿拾,你说张捕快一家,不会真是得罪了蛇精吧?” 案发那天,周明生是第一批接触到此案的捕快,好奇其实不比时雍少。 “门窗紧闭,没有打斗痕迹,没有他杀痕迹,甚至没有闹出动静。除了那条蛇,没有半点线索——” 周明生说到这里,哦一声,神色怪异地看着时雍。 “差点忘了,还有你。阿拾,我若不是认识你,也会怀疑你的。我们查访了邻里众人,那两日唯有你一人,去过张家,而张家人又死得这么蹊跷——” “是。”时雍答得淡然,“我也怀疑自己。” 周明生说的是阿拾,她说的也是阿拾, 可是,听她这么说,周明生就笑了。 “你这性子,经了这事,倒是好起来了。” 时雍笑笑,不多话。 不一会儿,刘大娘回衙门了,径直来找时雍。 这老婆子是阿拾的师父,做了大半辈子稳婆,早活成了人精。时雍看她面色,在锦衣卫没吃大亏,站得也稳稳当当的,只是眉目里有些疲累。 “阿拾,大娘待你好不好?” “嗯?”时雍一笑:“有话直说。” 刘大娘裙布荆钗,面涂脂粉,右脸上有颗黑痣,在阿拾留给时雍的记忆里,是有些凶悍的女人。可今日怎么看怎么亲热。 “阿拾啊,这次是大娘糊涂了,不该瞒了你和你爹这事。可我最初也是起的好心啦。老张和我相识多年,我也不想他家好好的姑娘,人都没了,还平白污了名声……” 时雍眼里闪过笑,“不是糊涂,是得了银子,怕引火烧身吧?” 刘大娘被她一呛,厚实的嘴皮蠕动几下,想要发火,又生生忍住,只是尴尬地笑。 按大晏律法,落胎是犯法的,处罚也很重。稳婆行走市井闺阁,常会遇上各家各户的这些糟污事,拿人银子,替人消灾,关上门办事情,一般也不会来查究。 若是张芸儿不死,悄悄落胎,这事也无人知晓。 可张芸儿死了,刘大娘就怕了。她亲自去为张芸儿验了尸,没敢声张拿方子的事,也没把这事报给仵作宋长贵,想偷偷瞒下来,结果闹到锦衣卫,什么都招干净了。 “大娘也不瞒你,做咱们这行,不靠这个,哪够一家老小吃喝呀。” 时雍还是笑,“张芸儿那个落胎的方子是你给的?” 刘大娘脸色一变。 阿拾以前是个锯嘴葫芦,叫她往东都不会往西,今儿竟拿捏住她不放? 看来传言做不得假,她确实和锦衣卫那位大人有点关系。 刘大娘将喉头的愤怒生生咽了下去。 “这些事,锦衣卫的大人们都问清楚了。你就别再问我了,丢人!” “不丢人。”时雍笑着,“大娘能全须全尾的从锦衣卫出来,证明这事就过去了。” “我能出来,得亏了我的大侄子呀。”刘大娘叹气。 时雍道:“你侄子是谁?” 刘大娘道:“魏州魏千总。他是我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子,这些年但凡有事用得着稳婆,总叫我去,一来二去就熟了些,那日你去诏狱办的差事,原也是我的,只因我不在,沈头才唤了你……” 噢?那就怪不得。 刘大娘摇了摇头,“只是往后,怕也用不着我了。” 时雍嗯一声,“为何?” 能去锦衣卫办差,刘大娘常常引以为傲,走出来底气也足。想到这个,她脸色便有些难看, “你不是大都督的人吗?往后啊,哪里还轮得到我。” 大都督的人? 时雍不意外,却故作意外。 “大娘别听外面的人胡说八道,我和大都督……才没有呢。” 刘大娘瞪大眼睛,看她娇羞的脸,呆了。 她说的“大都督的人”,原本指的也只是帮大都督办差的人,不是“大都督的女人”,可阿拾这么急急地否认,反倒让她看出点异样来。 刘大娘不敢想,不敢信,也抱有侥幸心理。 可不到酉时,锦衣卫果然来人接阿拾去办差,没有叫她。 时雍从仪门出去的时候,刚好撞上沈灏。 去锦衣卫短短两日,沈灏瘦了一圈,本是个高大威猛的汉子,脸一垮下来,就似脱了形,连眼角的刀疤都深了几分。 两人在仪门下脸对脸。 时雍似笑非笑,沈灏眉头皱了皱。 “没事了吧?” “沈头指的是什么?”时雍勾唇,“倚红楼妈妈的追魂散吗?我记得沈头和丁四的关系不错?” “……” 沈灏抿抿嘴,声音沙哑:“那事我不知情。” 时雍凉凉哼声,从他身侧走过去。 沈灏调头看着她的背影,叹口气,按着腰刀往里走。 …… 第37章 时雍的惊人结论 谢放把时雍接到了上次的殓房。 除了赵胤,还有杨斐和另外几个侍卫在场,还有魏州带人守在外面,阵仗很大。 这一次,锦衣卫为时雍准备了全套的刀具,比宋长贵手上那些家伙漂亮得多。 刀子明亮刺眼,刀身薄透,有种削铁如泥的感觉。 时雍戴上新手套,拿起一把刀,在指尖轻轻一抹,“不错。” 看她凝视刀子半天不动,杨斐嘴又欠了,“你赶紧的,别装神弄鬼!” “铮!”一道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时雍手腕一翻,刀子从半空划过,将杨斐左臂半副甲胄削去,吓得他脊背绷紧,差点没尿。 “你干什么?” “刀好快。”时雍一笑,明明漆黑单纯的眼,看他时却满带杀气。 “你来帮我。” 杨斐:…… 他有点不敢。 可是刚挨了军棍,哪怕谢放悄悄放了水,屁丨股还痛着呢,大人都没有反对,他就得听这个女魔头的…… 下意识把阿拾划成“女魔头”的阵营,杨斐自己也吓一跳。 “我怎么帮?” 时雍朝他伸手:“夹子。” 杨斐一只手掩着口鼻,一只手递东西,都快被熏死了,却见阿拾半分动容都没有,视线专注在尸体上,浑然忘我。 杨斐斜眼一扫,发现大都督也是如此——视线专注在阿拾的脸上。 “刀。”时雍道。 “哦。” “专心点。” “……”杨斐瘪嘴巴。 时雍速度很快,一把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气,切割角度匪夷所思,剥开的尸体说不出来的工整,手法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仵作都要熟练…… 可她明明只是一个女差役啊! 看来宋长贵是个有本事的人,把女儿教得这样厉害。 时间仿若静止。 在这场静寂的解剖中,时雍没有表情,脸色平静得近乎虔诚,眼窝深处的冷静有着对尸身的敬畏和尊重,可是那漫出眼眶的火焰,又仿佛附着了某种灵魂…… 杨斐不禁胆寒, 若是她用剥尸的手段杀人,又是怎样? “大人,是中毒。”时雍突然抬头,嗓子有点哑。 杨斐从思绪中被拉回,吓一跳。 时雍把刀递过来,他乖乖地接过,动作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恭敬。 “死亡时间在七月十四一更到三更之间。”时雍重复了之前的判断,说完犹豫一下,欲言又止地看着赵胤,“可是,他们并非死于蛇毒。包括张芸儿。” 顿了顿,她抿抿嘴唇。 “张芸儿是先中毒,再被蛇咬的。致命死因是毒,不是蛇。” 这个结论令人猝不及防。 殓房里冷风阵阵,莫名悚惧。 只有赵胤面无表情,“什么毒?” 时雍深深看一眼冷气逼人的指挥使大人,平静地说:“民女学识有限,看不出是什么毒。” “是吗?”赵胤淡淡看她。 “不敢欺瞒大人。”时雍低头。 “你父亲之前信誓旦旦地保证,张家九口都死于蛇毒。”赵胤看着她,冷哼一声,“野蒺藜、蛇爪果、鱼腥草,金银花、乌韭根、赤上豆……这些药材,如何能让宋仵作误以为是蛇毒?” “我父亲是个老仵作,经验自是比常人丰富。可人有失足,马有失蹄,难免会有看走眼的时候。” 在面对赵胤时,时雍总会给他几分面子,低头的姿态看上去极为乖顺。 “而且,民女以为,除了药方上具明的药材,应当还有别的毒源。” “我怎么信你?”赵胤问。 “大人不必信我,只信证据就行。” 时雍眉梢沉了沉,又说:“我怀疑张家人不是他杀。” 不是他杀?杨斐瞪大眼睛,看赵胤不说话,吸了吸鼻子里的棉花团,含糊地说:“一家九口难道还能全体自杀不成?” 时雍笑了笑,眉眼冷淡,一身傲气藏而不显。 “我若说是张芸儿自己熬堕胎药,害了一家九口,你们怕是不敢相信吧?” 这番论调属实有些荒唐,让人难以置信。 “药方上没有的药?”赵胤想了想,拂袖转身,对门口等候的魏州道:“彻查宁济堂。” 时雍站在原地,慢吞吞取手套, 背后冷风拂动,飞鱼服发出丝丝地响。 “别让我发现你撒谎!” 时雍转头,一脸的忠厚老实,“民女不敢,句句真话。” 赵胤看她片刻,冷着脸走了殓房。 …… 第38章 知道太多会掉脑袋 当夜,锦衣卫彻查宁济堂,掌柜、伙计一共带走了十来个人。 张捕快灭门一案,动静似乎越来越大了。 顺天府衙里发生的事情也像长了翅膀,传得很快。 府尹徐晋原被锦衣卫揪出几宗大罪。贪墨贿赂,鱼肉百姓,欺君罔上,这随便拎出来一项都是能掉脑袋的大罪,还有谢再衡和张芸儿的丑事,也被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不仅米行刘家知道了,广武侯府也得了信。 反倒是阿拾,传言不多。 就连复检剖尸这件事,传到别人耳朵里的也是宋长贵的名字。 宋长贵家的日子,一向过得紧紧巴巴,王氏藏的银子丢了后,更是如此。但王氏亏得了别人的女儿,亏不了自己的儿子。 早上时雍起床就看到王氏往宋鸿碗里埋鸡蛋。 年景不好,宋家已好几日不见荤腥,时雍看了一眼那圆滚滚的鸡蛋,放慢了脚步。 “看什么看?你去衙门吃差饭,不比这个好?弟弟吃个蛋,看你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王氏的嘴常常不干净,骂起人来声如洪钟,半个胡同都能听见。尤其银子不翼而飞之后,几乎从早骂到晚,连带宋香都不受她待见了,鸡蛋再也吃不着,大气也不敢出。 时雍却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今早在家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王氏心里再不高兴,也不敢当着宋长贵慢待阿拾。宋长贵今儿还没有出门,王氏瞪了时雍一眼,便假模假样地让她去摆饭。 这些年王氏的做派,宋长贵不是不知情,是没有办法。清官难断家务事,王氏好歹把阿拾拉扯大了,好模好样的长着,骂几句也没少块肉,为了家宅和睦,他便睁只眼,闭只眼。 一家子坐下来,宋长贵看着三个孩子和脸色青白的妻子,嘴里说不出的苦。 “春娘,这年景,苦了你们娘几个。”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钱袋,从桌子上挪到王氏面前。 “这个月的工食,我的,连同阿拾的,都在这里面,小心放好,别再丢了。” 他没有责怪王氏丢了银子,也没有因为怀疑宋香偷拿多问一句。 他其实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只是本事就这么大。 王氏撇了撇嘴,接过那银钱掂了掂:“就这点儿?不是说从衙门借领一些回来买米吗?” “衙门也没有闲钱,现下管得紧,借领不了。” “衙门会没钱?你当我是那等好糊弄的人?” 宋长贵看了王氏一眼:“这只是个开头。往后日子怕更是难过。” 说着,他叹了口气,“我听人说,兀良汗来使进京,竟要陛下把怀宁公主下嫁他们的新汗王做侧妃……” “侧妃?” 宋家人自然不认识怀宁公主,可大晏公主即使要嫁人,也得是正牌娘子,怎么可以做侧妃?王氏和宋香都呆住了。 “他爹,你说这兀良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竟提出这种荒唐请求?” 宋长贵摇头,看一眼低头吃饭的时雍。 “我看是欺我大晏闹灾荒,陛下又因太上皇崩逝伤怀,久病不愈,这才找的借口,指不定就盼着陛下不应呢……” “那陛下应了?” “谁知道呢?” 王氏不懂国朝大事,但住在京师,对街巷闲话到是知道不少。 “都怪时雍这个贱妇,死了也不肯消停。这是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时雍的身份对京师百姓来说,至今是个谜。 有人说她是从西南蛮荒来的妖女,会媚蛊之术,迷了侯爷迷将军,迷了世子迷王爷,惹得几位爷大打出手,为了求娶撕得腥风血雨。 也有人说,时雍其实是一个男子,东厂厂督喜好男风,便让他得了意,到处兴风作浪没个管束,这才闹出那么多天怒人怨的事来,活活气病了当今天子。 而现在,兀良汗来使进京,开口就说时雍是他们大汗的红颜知己,想要求娶回去做王妃。 时雍死了,王妃是做不成了,使臣竟改口求娶怀宁公主做侧妃。 “这不是打皇上的脸,打大晏的脸吗?” “他爹,都说是要打仗了,你说这仗打得起来吗?” 多年来战争阴影从来没有离开过,流言蜚语更是不少。 可这一次,宋长贵是真的有了危机感,心里没着没落的恐慌。 “怕他们作甚。咱们还有大都督呢。”宋香哼了一声,满脸不在乎。 身在京师,天子脚下。哪怕是宋香这样的闺阁女子,也多少知道一些国朝大事。 “大都督得永禄爷亲授真传,必能庇佑我大晏子民。” 宋香说起赵胤,满脸都是水润的粉红。前些年,赵胤跟随永禄爷自南边打了胜仗回来,从顺天府长街经过,引万人空巷,宋香也曾去围观,虽隔得太远没看清赵胤清颜,但一颗少女心早已乱了分寸。 “爹,你帮我打听打听,要是大都督身边要人伺候,我甘愿把自己发卖了,给他做奴婢去。” 宋长贵脸一黑,拉得老长,王氏却笑了起来,对宋香偷银子的怨怼少了些。 “他爹,香儿有这样的志气,你便打听着些。在衙门里当了这么多年差,多少有个能说上话的人吧?噫,对了,你不是刚跟锦衣卫做事去了吗?” “你给我闭嘴。” 宋长贵是个温和的男人,很少发脾气。 王氏一愣,当即就委屈得红了眼。 “我又怎地了?香儿今年都十五了,你做爹的不替她打算,我当娘还不能吗?难道香儿也要像阿拾那样在家做老闺女不成?” 说到阿拾的婚事,宋长贵脸色就难看。 他觉得是自己做仵作操贱业连累了妻儿,愧对阿拾的亲娘,愧对阿拾,也愧对王氏和小女儿。 “老老实实找个好人家才是正经,没有做贵人的本事,少想歪路子。” “没出息。”王氏看他软了声音,又泼辣起来,“本朝又无规定,王侯将相不能娶民间女子。我香儿生得这么好,怎么就不能做都督夫人了?” 宋长贵看一眼两个女儿。 若说长得好,还是阿拾随了她娘,长了个好模子。 “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宋长贵视线落在那钱袋上,叹口气换话题。 “你明日天亮,赶紧地买些米面回来放着……若是还有体己钱,也一并拿出来用了,以后我再补给你。” “哪还有什么体己钱,也不知被哪个油老鼠偷去了。” 王氏摸着钱袋子,瞪了宋香一眼,又唉声叹气。 “这点钱,能买多少米?都不够一家子嚼几天……” 宋长贵道:“能买多少是多少吧,若真打起来,口粮得先紧着军营,到时候即便能买,怕也不是这个价。” 宋香瘪嘴:“爹,你就别操心了。咱大晏有大都督在,谁人敢来找死?” 宋长贵动了动嘴皮子,想说点什么教训女儿,还没出声,时雍就站了起来。 “我吃饱了。” 她转头走了。 宋长贵发现她小脸苍白,似是有些不妥,跟着站起来。 “阿拾,你是不是身子不爽利?要不要去找郎中……” “不用,只是有点累。” 时雍进了北面的柴房便将门紧闭,坐在床上。 思索片刻,她正准备把玉令图案拿出来,宋长贵来敲门了。 “阿拾。” 时雍抬抬眼皮,缩回手:“进来。” 门开了,宋长贵看着坐在那里的女儿,眉眼清冷,眼神淡然,一瞬间忽然恍惚,仿佛这个不是阿拾。 “听说你剖尸了?” “嗯。” “你说张家九口都不是死于蛇毒?” “嗯。” 宋长贵沉默片刻,“你为何要撒谎?” 时雍抬头看他。 这个仵作对他自己的判断看来相当自信。 “事实就是这样呀。”时雍低笑一声,那懒懒的声线落入宋长贵的耳朵里,更觉得与往常的阿拾完全不同。 阿拾说话,从来没有这样的清伶婉转。 “爹,知道得太多秘密,是会掉脑袋的。” 第39章 平平无奇老百姓 宋长贵看她许久,“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时雍垂下眼皮,抿了抿嘴,“这蛇不寻常。张家人中毒的方式,也不寻常。” “什么?”宋长贵一怔。 “我怀疑凶手是死者中的一个。” 宋长贵悚然而立,仿佛是听了什么天方夜谭。 时雍看着他,平静地说:“张捕快夫妇,张芸儿的龙凤胎弟妹,张芸儿的哥嫂和两个小侄子,这些人里面,最有可能动手的人是张捕快。” 宋长贵好久没动,张大的嘴都忘了合上。 “阿拾,你在说什么啊?” 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张捕快把自己一家九口全杀了? 宋长贵宁愿相信是女儿傻了! 时雍示意他走近,压低声音说:“你的判断是对的,我剖验后发现,张家人全是中的蛇毒。行凶者以细针蘸毒扎于头部,有头发掩盖,不易发觉。” “原来如此?” 宋长贵倒吸一口气,“细针上的毒液就能致人死亡,那蛇的毒性当是极强?” 时雍点点头,“我还有一个发现。那八个未见啮齿伤的人虽说都是头部入针,但七个人的入针位置在百会穴,而张捕快却在囱会穴,你说是为什么?” 宋长贵拧紧眉头,“百会乃头部要穴,是各经脉气会聚之处,百脉之会,贯达全身,施以毒针死得最快,痛苦最小——” “正是。” 时雍赞许地看着宋长贵。 “这表明凶徒并不想让张家人死前多吃苦头。除了自家人,谁会如此?” 宋长贵摇摇头,道:“若是张捕快行凶,为何他不扎自己百会,也死得舒服些?而是扎了囱会,平白受那么多苦处?” 时雍脸色微凉,“或许这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 宋长贵眼睛陡然一亮。 “你是说,张捕快有难言之隐,或受人胁迫,不得不杀死全家,但又不甘心枉死,用这种离奇的死法来警示我们?要我们为他申冤?” 时雍没有做声,一双黑黝黝的眼望着地面。那里有一群蚂蚁在搬家,拼尽全力只求苟活。 蝼蚁尚且贪生, 人得逼到什么程度才会如此? 宋长贵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又叹了口气。 “我朝自永禄以来,吏治清明,京师地界不敢说路无穷寇,但有冤能申,在债能偿,张捕快何至于此?” “爹。”时雍抬头,目光冰冷,“你想想张芸儿的惨状。活蛇入体,钻心嗤肺,非常人能忍受。她的死,或许就是他们给张捕快下得最后通牒,杀鸡儆猴——” 宋长贵脸色一变。 “死不足惧,只恐遭人凌辱。” 不怕死,怕折磨。 没有哪个男人能眼睁睁看妻儿遭受活蛇入体这等折辱吧? 与其惨死,何不给个好死? 宋长贵眼睛一闭,手握成拳嚓嚓作响。 “何人如此狠毒,逼人诛杀全家!?” 时雍眼皮垂下,不看他愤怒的面孔,“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锦衣卫在查,他们做出什么结论,就是什么结论。我们小老百姓,过寻常日子就好。” 宋长贵不知该说什么, 眼前这个女儿,他看不透。 这是阿拾,突然又变得不像阿拾了。 “阿拾,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爹?” “没有。”时雍笑得很甜。 宋长贵绷着脸:“欺瞒锦衣卫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你别说出去。”时雍轻轻一笑,“为了我的小命。” “……” 宋长贵默默转头,叹口气往外走。 时雍叫住他,从怀里掏出十几个大钱和一些零碎银子。 “拿去买米。” 阿拾的工食是由宋长贵一并领了交由王氏开支打理的,但平常办差遇到讲究的人家,喜得贵子或殓葬了亲人,会有赏钱,宋长贵便教她攒起来。他怕这闺女嫁不出去,往后他不在了,好歹也有个银钱傍身。 如今时雍拿钱出来,宋长贵没怀疑钱的来处,只是看看袋子里的钱,满是心疼。 “阿拾。” 宋长贵想要说点什么,时雍已经转头上床,放下了帐子。 “睡个回笼觉。” …… 时雍晌午时分才起,宋长贵已经不在家了,王氏恨她恨得牙根痒痒,可除了骂几句,又无能为力。 那些话翻来覆去没点新意,时雍听多了,不仅不生气,反倒觉得这妇人愚蠢而不自知,很能调剂生活。 “你上哪儿去?”王氏看她要走,果然黑了脸,“你爹让我去买米,我一个人怎么拿得动?” 时雍纳闷地看她,“宋香不是人吗?” 王氏被她呛住,嗓子眼儿痒得慌,但宋长贵走前给她银子,说了这是阿拾攒了好些年的,她拿人手短,舌头就没那么利索了。 宋香不同,她这两日在家里很没脸,闻言跳着脚就冲过去揍人。 “小蹄子你说谁不是人呢?” 时雍看得直乐,等她扑上来,身子侧过去,稍稍带一带她的衣袖,宋香一个趔趄,就撞到了王氏身上。 “啊!”宋香惊叫。 “这天杀的!” 王氏正是气头上,鼻子撞到了,痛眼冒金星,抓住鞋拔子就揍人。 “我做的什么孽哦,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这娘俩在院子里追打得气喘吁吁,等回过头一看,时雍早没了影子。 …… 对宋阿拾还能厚着脸皮回衙门当差,好些人都很惊异。大家紧张、尴尬、又害怕,能绕开就绕开她。 只有周明生很是开心,看到时雍就拽他过去。 “大喜事。” “什么?”时雍侧眼看他:“找到蛇了?” 周明生拉下脸,“不要再提这恶心东西。” “……” “昨夜锦衣卫夜查宁济堂,你猜查到什么了?”周明生是个憋不住话的人,时雍不理他,马上就把得知的消息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 “毒药。”周明生半眯着眼,说得诡异又神秘,“一种我大晏没有,兴许来自外邦的毒药。” 锦衣卫查到了? 宁济堂真有毒药? 啧!时雍咂舌。 周明生喋喋不休,“阿拾你真是福大命大,那日你去宁济堂为张芸儿抓的药里,就有这味毒药。据说此药毒性极强,沾上一点就必死无疑。你猜张家九口怎么死的?” 都这么说了,还猜什么? 时雍笑笑,配合他,“怎么死的?” 周明生夸张地瞪大眼睛,“张芸儿煎落胎药,毒性留在柴锅里,把全家给毒死了。想不到吧?” 时雍摸着下巴,突然一乐。 这个赵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北镇抚司真按她说的把案子破了? “吓住了吧?再给你说一桩高兴事。”周明生耸了耸鼻子,观察她的表情,说得贱兮兮的。 “谢再衡要倒大霉了。” 时雍一挑眉毛,“此话怎讲?” 周明生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压着声音,却难掩兴奋。 “听说张芸儿死前还在纠缠谢再衡,谢再衡这小子为免丑事被广武侯府知晓,影响他和陈小姐的亲事,就买通了宁济堂的伙计,换了药材,原是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张芸儿。只要张芸儿一死,即使查出她有了身子,也只当是落胎不慎害了性命,谁又知晓那是谁的种?” 一个大男人这么嘴碎。 时雍瞥他一眼,心里存疑,没吭声。 “妙龄女子痴恋负心情郎,一人作孽赔上全家性命。” 周明生说得摇头晃脑,最后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只可惜张捕快,行事光明磊落,一辈子坦荡做人,锄奸扶弱,竟没得个好死…………诶阿拾,阿拾你去哪里?我还没有说完呢?” 周明生一头雾水,时雍已去得老远。 第40章 再打几个(一) 城门边的茶肆向来是流言汇集之地。 天青阴雨,茶肆外的布告牌边围满了人,都挤在一起看官府贴的布告。 不识字的在问,识字的在念。 原来张家九口灭门案,是一桩人伦惨剧。 告示上说,张芸儿与人有私,珠胎暗结,私自寻了落胎方子,又怕去抓药时遭人闲话,便骗宋阿拾说得了疖疮,让宋阿拾去宁济堂为她抓药。 哪料,宁济堂的伙计受人指使,将掌柜私藏的毒药子乌粉混入药材,导致大祸。 这子乌粉来自外邦,非大晏产物,有剧毒,毒发后的症状与毒蛇咬伤类似。宁济堂掌柜私贩毒物,已被押入大狱问罪,一干涉事人犯也已缉拿归案,待审后裁决。 子乌粉是什么东西,许多人都是第一次听说。 若不是布告上盖着大大的官印,怕都没人敢信世上会有这么烈性的毒药,用了煎过药的锅都能毒死一家人。 “张捕快是个好人啦,养女如此,作孽了。” “这个不肖女毒死全家,当下地狱。” “听说和张小姐有私的男人是谢家公子?谢再衡?” “顺天府都传遍了,还有人不知情?” “……” 一部分人在骂张芸儿,一部分人在唾弃谢再衡,还有一部分人在幸灾乐祸—— 广武侯府的嫡小姐陈香苋是个独女,很得侯爷喜爱,当初陈香苋要下嫁谢再衡惹来不少人眼红,如今这桩婚事成不成还两说,广武侯府没有动静,好事者也在观望。 时雍站在喧闹的人群后方,突然发觉后脑勺有一抹细微但恐怖的视线,如芒在背。 她条件反射地转头,人群拥挤,不见异样。 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孩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姐,有人叫我给你的。” 说完,小孩跑开了。 时雍的袖子处,有一张字条。 “雍人园外廊桥下,要事相商。” 字体工整,没有具名。 …… 张家一夜灭门,宋阿拾这个死而复生的“幸存者”,是个变数,对方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 这是绣帕陷害她不成,准备亲自现身? …… 廊桥下有条河,叫白澈河,不过时雍从不那么叫它。 自从她在河对岸修建了雍人园,从此便叫那条河叫雍河。 那时的她有多张狂,如今的她就有多小心。 她倒不担心那人知道宋阿拾就是时雍,这才约在这里见面。只是时雍一死,雍人园成了鬼屋,雍河和廊桥两岸都荒芜下来,方便行事罢了。 廊桥下,有一隐蔽处,时雍走近看见一个青襟大袖头戴方巾书生模样的男子在桥下徘徊,略略诧异。 难道她猜错了? 看到时雍,那男子愣了愣,似是对时雍的长相有些意外,但脸色变得快,速度也快。 “阿拾你可算来了!想坏我了。” 他热情地唤着,乘时雍不备,张开双臂就抱上来。 “砰!”时雍行动快如疾风,不等那只咸猪手碰到,便一脚踹在那男子的小腹上,然后一只手揪住他头上的方巾,又一拳砸在他脸上。 “啊!”男子吃痛怪叫,再抬头,眼睛已然淤青红肿。 “快!就在那边——” 廊桥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听上去人数不少。 “下贱小蹄子勾了我相公在此相会……” 只见一群人在一个粗蛮妇人的带领下,拿着棍棒冲了过来。但是他们显然没有想到桥下会是这等情形,全都愣在那里。 那粗蛮妇人怔愣片刻,惊叫起来,“宋阿拾,你个贱妇,你找不着男人嫁不出去偷汉子偷到我家来了?呸!大家给我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下流狐媚子……” “砰!”时雍把那男子转个身,对着屁丨股就是一脚,把人踹到河里,又提起他的领子拎上来,摔到那妇人面前,露作惊讶地看着她。 “大嫂子,这个好色轻狂之徒,竟是你相公?你来得好,我正要抓他去见官呢。” 一群拿着棍棒的汉子看着这个彪悍的小姑娘,愣住没吭声。 粗蛮妇人一看男人吃了亏,脸都青了。 “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托人传信约我相公在此私会,大家看,我这有字条……” 她拿了一张字条,四处让人看。 时雍冷笑一声,“谁不知我宋阿拾不识字?大嫂子,演这出戏几个银子,大家一起赚啊,要怎么演你说?” 那妇人根本就不听,“你不识字,不会托人写吗?大家别听这贱妇耍嘴皮子,给我打。” “打?”时雍冷淡地看着她,又瞥一眼呛了水还在呕吐的书生,勾勾手指,摆开架势,“来!” “啪!”那群人还没有扑过来,空中突然响起一声短促的“嘁”声,接着一股劲风袭来,一个少年从天而降,飞身挡在时雍面前,几个拳脚的工夫,就把那几个乌合之众打得退了下去。 桥上,传来拍巴掌的声音。 “打得好看,打得好看。小丙,再打几个!快,再打几个。” 时雍抬眼,就看到趴在桥上的太子爷赵云圳,手上拿了一个大渔网,一晃一晃的好不自在。 赵云圳的背后是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 而她的面前,小丙冷着脸,右手执剑指着那群拿着棍棒的壮汉,一言不发。 时雍笑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最初与小丙的相见,都是他又饿又伤的时候,时雍竟不知小丙功夫如此了得。这不算花哨的拳脚功夫,一看就知不少于十年以上的苦练。 时雍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向小丙的腰间, 他没有佩戴那块玉令,但整个人已与那日大街上的狼狈不同,锦衣华服,面色红润,显然是个俊气的少年郎。 只是在无乩馆被传染了,本就瘦削的一张脸,冷下来像个打手,可怕得很。 “滚。”小丙终于开口,握剑的胳膊纹丝不动。 “你谁啊?你为何要帮这下贱胚子,她偷汉子,勾我相公,还想杀人灭口……” 粗蛮妇人刚开口,桥上的赵云圳就不耐烦地训话了。 “本……本少爷的女人岂会勾你那等破落户?小丙,给我好好打,把他们狗眼洗干净咯。” 小丙肩背纹丝不动,抬头看他,“太……” “太什么太!给少爷打。” 第41章 人狠话不多(二) “是!” 小丙受命保护赵云圳,自然唯他马首是瞻。 一阵凌乱的棍棒拳脚看得人眼花缭乱,只见小丙步履轻快地游走人群,没有拔剑却拳拳到肉,剑柄挥舞惊若游龙,打得几个浑身蛮力的汉子哭爹喊娘,东倒西歪。 剩下的人,看着,退后,不敢再近身。 时雍抱臂看着,目光又深几许。 “少爷!”小丙再次抬头。 他显然是不想再打了。 然而,赵云圳看得正热闹呢。 “打。打到他们求饶为止——” “少爷饶命,小少爷饶命啊!” 一群人乌拉拉跪下来,都不用人叫,就开始磕头。 他们惧怕的不止是一个小丙,而是赵云圳和他背后的侍卫。 这小孩子满眼生光,一副混不吝的纨绔样子,偏生年幼俊美,一看就贵气不凡,随从身手又这等利索,不知是哪个王公大臣家的公子,哪个敢惹? 可是,他们一求饶,赵云圳就不高兴了。 “谁准你们求饶了?小丙,给少爷打,打到他们不敢求饶为止——” 小丙:…… “少爷。”时雍突然一笑,看向小脸粉嘟嘟的小屁孩儿,突然揪住那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拖着他湿漉漉的身子就往桥上走。男子先是一脸茫然,然后看到众人都不动,惊叫着呐喊起来。 “你要做什么?松手,松手。” “没天理了!你们这是要杀人啊!” 那妇人也冲了过来,被赵云圳的侍卫挡住。 时雍一言不发,将那男子拖到桥上,当着赵云圳的面,“呼”地一声把他拉到桥边上,一只手拎着他领子。 “说!谁让你来陷害我的?” 书生脸色一白,听到背后白澈河的水流声,一颗心狂跳不止。 “我,我没有。不是你约我在此相见的吗?” 时雍勾唇,将他往后一堆,作势要松手。 桥面离水面大约三丈,不算特别高,但白澈河水深,每到夏季都有人下河洗澡被淹死。 书生吓得脸都青了,“救,救命啦!光天化日,你们竟,竟敢草菅人命——啊!” 他的身体直直往下坠落。 谁也没有想到,时雍竟然真的松了手。 “救命!” 哭的,叫的,乱成一团。 一张渔网从头上落下,一把将书生网住,往上一提,粗绳卡在桥墩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 众人看呆了眼。 赵云圳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再看时雍,小脸更是兴奋莫名。 书生死里逃生,尿丨液失控地从渔网洒下,落在河水嘀嘀嗒嗒,再看桥上小娘子的脸,逆着光莹白莹白的,明明在笑,却仿若鬼魅。 “我,我说。是谢夫人,我娘子是谢家的厨娘,我们也是没有法子呀,都是讨生活,你大人大量,高抬贵手……” 原来如此。 谢家想毁她名节,搞臭她的名声,让她生不如死或者直接去死? 时雍冷笑,不耐烦听一个大男人求饶,将绳子递给赵云圳的侍卫。 “劳驾了。” 侍卫接过绳子正要将书生拉起,赵云圳小眉头一皱,嫌弃地踢他一脚。 “少爷让你拉了吗?你拉什么拉,谁让你拉的?” 侍卫被太子爷踢了屁股,手一哆嗦,绳子就松了。 “扑嗵!”书生像块石头似的重重掉入河里,嘶声惨叫。 那妇人瞪大眼睛,哭叫着跑向河边,跪求他们救人。 时雍皱了皱眉头,看赵云圳不为所动,生怕教坏了小孩子,撸起袖管正要下水,桥那头便传来一道冷飕飕的低呵。 “胡闹!” 时雍侧目。 第一次看赵胤骑马,也第一次看到有人把飞鱼服穿得这么俊朗无匹这么野性有攻击力还这么性感,偏生还配得上“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这般雅致的字句。 赵胤与她打了个照面,眼又撇开。 “救人。” “是。”谢放翻身下马,挥手叫身后的侍从,“快,救人!” 他一喊,那群壮汉也都动了起来,纷纷奔向河边一个个下饺子似的跳河捞人。 白澈河水深,但水流缓慢。 时雍看着众人忙碌,视线漫不经心地落在赵胤身上。 小丙那样的玉令,他会不会也有一块? 赵胤回头,目光掠过她的脸,打马走近,只是看着赵云圳。 “下次再这般胡闹,我便禀了陛下,不让你再出宫。” “阿胤叔!”赵云圳耍得了狠,也拉得下脸,在赵胤面前秒变乖顺小孩,小模样比谁都要委屈,吸吸小鼻子,嘟起粉扑扑的小嘴巴,拿眼瞄时雍,“是他们欺负我的女人。” 赵胤皱眉,“不得胡言乱语!” “本就如此。”赵云圳昂着小脸,说得正气凛然,“太傅教导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大丈夫当惩奸除恶,仁爱知礼。我既辱了她的清白,自当对她负责,护她周全。难道我要坐视旁人污辱我妇而不言语,这才是君子之道吗?” 赵胤沉眉,“你没有辱她清白,她没有清白。” 时雍:…… “阿胤叔!”赵云圳急了。 赵胤面无表情,“不学礼,无以立。你不小了,回去多学点规矩。” 赵云圳撇撇小嘴,挺直小身板,瞅着他。 “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阿胤叔,你过分!” “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云圳,你该收敛收敛了。马上给我回去!” “我不……” “谢放。” “每次都谢放谢放——” “杨斐!” “谁敢动少爷,少爷就要他狗头。” 侍卫们一个不敢动。 赵云圳的脾气都是领教过的,今上唯一的儿子,大晏天下未来的主子,谁敢真去撸他逆鳞?他今儿说宰了你可能宰不了,但他哪天想明白了,也许就诛你九族呢? 赵胤冷哼,“云圳,你是不是不听话?” “我……听话。”赵云圳撇嘴,“但我说得对,为什么要听话?” “上马。”赵胤突然低喝。 赵云圳揪揪小眉头,奇怪地看着他,时雍也在旁边看热闹,不以为然。 哪料赵胤突然策马,在马身经过时雍身边的时候,身子往下一滑,一只长臂伸过来,捞起她横放在马上,径直纵马离去。 “送少爷回去。违令者,革职查办!” 侍卫们齐刷刷跪一地,“是。” 太子爷要命,好歹还能苟活几年,等他长大。 这大都督要命,那可是立等可取啊! 第42章 心思百千 赵云圳不情不愿地被带走了,时雍回头看着那皮孩子,莞尔一笑。 “可爱。” 当今天下,敢说顽劣太子可爱,看云圳这么杀人放火随心所欲的行为是可爱的人,赵胤第一次见到。 赵胤胳膊微抬,将马上的时雍调整一下坐姿,见她回头,对视一眼,松开胳膊,扯缰绳放缓马步。 “你叫我来,就为看村妇争风吃醋?” 马蹄懒洋洋地嗒嗒作响,他的声音冷漠阴沉。 时雍道:“让你来保护我。” 赵胤微微蹙眉,时雍瞄他一眼,又笑:“那人转移鸳鸯绣帕设计陷害我不成,肯定贼心不死。我以为有人要杀我。” “亏心事做多了。” “我何时亏心了?” 赵胤眼波微动,“本座面前,无须装傻。” 时雍哑然。 她知道赵胤指的是她剖验张家尸体后认定张家九口都死于药物中毒,而非蛇毒的事情。当然,时雍也没想过能瞒他多久。 以赵胤的为人,被骗,只能是他心甘情愿被骗。 时雍试探着轻笑:“大都督明知有异,不还是按张芸儿煎药误杀全家结案了吗?你又比我好到哪去?不一样是贪生怕死,不愿惹事?” “本座和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放长线钓大鱼,可有听过?” “明哲保身快乐一生可有听过?” 赵胤低头,落在头顶的呼吸明显沉了些许。那只执缰绳的胳膊穿过时雍的腰间,隔着两层衣服仍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时雍眼皮乱跳,脊背绷直,不肯承认不自在,懒洋洋地弯着唇角,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赵胤坐得比她还要端正,维持着他挺拔执缰的姿势,一动不动,与她的后背留出一个拳头的距离。 “小小年纪,心肠如此歹毒。” 他的声音从秋风中传来,吹在耳朵根,有点冷。 不过,十八岁的“老姑娘”被人说小小年纪? 时雍嘴角勾出一个愉悦的弧度,“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赵胤道:“谢再衡负你,你便让他身败名裂,入狱问罪。张芸儿骗你,你便让她名节尽毁,背上洗涮不清的身后骂名。张捕快无辜枉死,你却不愿为他申冤,说出真相。” 时雍佯做紧张地呀一声:“大人,民女冤枉!” 赵胤拉下脸。 时雍转过头看他,眼皮垂下。 “越接近真相,越危险。我一个小小女差役,只想活着。” 赵胤冷淡地问:“你没有良心吗?” “良心?”想不到能从大都督嘴里听到这两个字。时雍忍俊不禁,“民女命小,有多大本事干多大的事。” 赵胤看着身前这颗漆黑的脑袋。 “心思百千,天天装傻。” “没装,是真傻。” “……” 马蹄踏着乱草丛走的道路,离开官道,走上通往雍人园的路。自时雍出事,这条路少有行人,荒草已高得没了马蹄,小路尽头是结满蜘蛛网的“雍人园”大门,门匾歪歪斜斜地悬挂着,官府的封条早已被风雨败了颜色。 时雍眉尖一拧,“大人为何来此?” 赵胤不答,从马鞍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丢了出去。 几块熟肉从油纸包里滚出来。 杂草丛中,冒出一颗黑色的脑袋,一双狗眼锐利有神,在薄雾弥漫的草丛里形单影只,瘦削单薄。 是大黑。 时雍突然觉得嘴唇发干,“你知道它在这儿?” 赵胤手臂收拢,一言不发。 大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片刻后赵胤调转马头,从破败荒凉的小路,很快走上官道, “大人原来也是爱狗之士?” 时雍没话找话,赵胤却是冷哼, “宋阿拾,你想做缩头乌龟,真以为躲得过去?” 时雍看他一眼,沉默。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时雍这辈子只想懒散度日,能不出头就不出头。 可是,张家灭门案这么草率了结,那些人真的能放过她这个“幸存者”吗? 时雍想了想,“说来倒有些失望,我以为是他们来找我,这才叫了大人想要揪出人来……不成想是谢夫人。” 赵胤没有声音,不知在想什么。 时雍回望,视线和他撞上。 赵胤眼瞳漆黑,“七月十四那晚,你是怎么从张家活着出来的?” 没活着出来。死了。 宋阿拾死了。 只是没人会相信她“死而复生而已”。 时雍轻笑一声:“大概命不该绝?我就是个有福分的人。你看今日也是如此,若非小丙和太子殿下救我一命,等大都督尊驾来时,我这个柔弱女子,大概已经是一个勾引有妇之夫,偷汉淫贱,被人乱棍打死的下场了。” 柔弱女子? 赵胤看了一眼这柔弱女子,突然勒住缰绳,“驭——” 马儿嘶叫着停下,赵胤的脸在冷风中无波无澜。 “下去。” 时雍看了看这空无一人的荒凉所在,唇角上扬,“大人做什么?” 赵胤拎着她的腰,就往下丢,时雍挣扎,那柔若无骨的小腰便在男子坚硬的铁臂间辗转。 “……” “……” 四野无声,两人也无声。 静静的搏斗几个回合,时雍“啪”一声跌落马下,一屁l股坐在地上。 “……” 深吸一口气,时雍咬着下唇,用自认为最美的角度仰头看他,“大都督,你这般粗……” “驾!”赵胤抖动缰绳,大黑马高高撩高蹄子,嘚嘚离去,飞扬起一路尘埃。 “粗鲁合适吗?” 时雍一个人把话说完,索性盘起腿,双手抱着膝盖坐在路中间,懒洋洋地看着远去的一人一骑,扬起眉梢。 有趣。 …… 时雍走到这里,顺路去良医堂找孙正业看手指。 拆了纱布,看见已近愈合的伤口又崩了个七七八八,孙正业少不得唠叨几句。 时雍知他心急看自己针灸,但笑不语。 在良医堂蹭了个午饭,时雍去肉铺买了一块肉,找个无人的街巷停下来放在路边。 大黑果然从角落里冒出来,叼了肉就走。 时雍不知赵胤是出于何种目的喂狗,但她知道大黑一定不会吃他的投喂。 等到大黑夹起狗尾巴走远,时雍这才慢悠悠走回宋家胡同。 不成想,家里出大事了。 谢夫人高亢的声音,尖利地从院子里传出来,老远都能听见。 “这没廉耻的一家子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害我谢家,害我儿子。” “当年,这破落户三餐都糊不了嘴,来借我米,我哪一次让他们空着手回了?如不是我起个好心,哪来的命害我们一家?” “宋阿拾欢喜我儿,眼看我儿要娶侯府小姐,便心生嫉恨,买通官吏陷害我儿与张芸儿有私情,污他清名,现下又谄媚锦衣卫的贵人,指我买通宁济堂伙计害了张捕快全家性命。冤啦!冤死了呀。” “老天爷,你怎不来个雷把这烂舌头的一家子收走啊。” “宋长贵,你个挨千刀的王八,当谁不知道你找的那个傻娘是带了货来的呀?你当仙女似的供着,连人家的裤头都碰不着,你个老混蛋老色胚,活该帮人白养姑娘十八年!” “十里八邻都听好了,宋阿拾不是宋长贵的亲闺女,还不知是打哪来的下流杂种呢,哈哈哈哈哈!” 王氏本也是个嘴臭的,听了这些话面红耳赤,啐一口,跳起来就骂人,可谢夫人钗斜衣松,手上拿了刀子,涨红了脸皮,显然不是来讲理的,而是拼命,王氏也不敢上前,只能叉着腰和她对呛。 “谢家干出这等没脸没皮的缺德事,怪得着谁?这就是现世报!” 王氏是个护短的,她怎么骂阿拾骂宋长贵是她骂,听人家骂阿拾骂宋长贵,她不乐意。 “老娘乐意帮人家养闺女,老娘养的闺女个个水灵,干丨你囚根子事,贼婆还不赶快去置办一口好棺材,等着给你儿子收尸!” 两个市井妇人拼着嘴劲,听得耳朵发痒,人群嗤笑不止。 时雍挤进去。 只见谢夫人站在宋家大门,刀架在脖子上,边哭边骂。 “我儿清清白白一个读书人,哪里晓得这些作践人的烂事——” 谢夫人转头看到时雍。 她涨红的脸皮突然怒起,眼冒凶光。 “宋阿拾,你逼死我,我儿也不会喜欢你。” “你污我害我,我活不成了,那就死在你们家,做了鬼来纳你们的性命!” 谢夫人还在哀嚎。 外面忽然传来魏州的声音。 “让让,让让!锦衣卫办差,奉命捉拿人犯谢氏。” 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这京师无人不知,诏狱的残酷更是让人骨头发寒。 谢夫人脸色一变,拿刀的手抖抖擞擞好几下,突然闭上眼, “儿啊!” 一声呜呼,她仰头朝天,泪水滚滚落下。 “娘冤啦,我的儿!娘是被宋家人逼死的呀——” 卟! 冰冷的刀划过脖子,鲜血喷溅而出。 叮!刀落地。 砰!谢夫人的身子也轰然倒下。 热闹变血光,人群突然安静,笑声、议论戛然而止。 都以为谢夫人是来找宋家闹事,谁会料到,她竟然真的在宋家大门口抹了脖子? 死在家门口,这得多晦气啊! …… 第43章 是故人 摊上这么晦气的事,围观人群如鸟兽般散开。 魏州带着两个锦衣郎走上前,只见谢夫人脖子上的鲜血喷溅不停,他皱眉拿个布巾子捂紧,却是无法止血。 “活不成了。” 谢夫人嘴皮嗫嚅着还没有落气,瞪大空洞的双眼,在人群里寻找着时雍,最终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我们谢家……是冤枉的。”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鲜血浸湿了地面,人终归是不行了,很快咽了气。 魏州招手叫两个锦衣郎上来拖人,又看一眼时雍。 “要劳烦你了。” 一般女子看着这画面都得吓晕过去,时雍却十分冷静。 “不麻烦,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 魏州正准备笑一笑,就听到时雍补充。 “帮着善后,有银子拿吗?” 魏州无语看着她,迟疑半晌,“……有。” 话没说完,谢家大郎带着两个小女儿来了,见到浑身鲜血淋淋的谢夫人,几个人嚎啕大哭,一边叫娘一边叫祖母一边辱骂宋家,乌烟瘴气。 魏州略略皱眉,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丢给时雍,虎着脸出门牵马大吼。 “都散了都散了,死人有什么看的?” 谢氏被锦衣卫装入殓尸袋拖走,谢家人也被带走问话,宋家院子的街坊们纷纷围上来问长问短,王氏哀声叹气和他们聊着天,见阿拾一言不发地拿了个铲子,将地上浸血的泥土铲起来,全都堆到一个篾筐里,撇了撇嘴,招呼大家都散了,回来就骂。 “你看看你惹的什么好事,人都死到家门口来了……” 时雍头也不抬,手脚麻利地铲泥。 地上那一滩血迹很快铲干净了。 时雍拎着篾筐出去,到门口又回头看王氏。 “晚上吃什么?” 王氏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发怔片刻,气得破口大骂。 “你还能吃得下饭?挨千刀的,家门口刚死了人,谢氏又把你骂成这样了,你就不闹心吗?” 说她是野种,说她不是宋长贵的女儿,说她阿娘是烂货,谢夫人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街坊四邻能听的不能听的也都听了,就算不哭鼻子,好歹也得伤心一下吧?还有谢氏,好端端一个人死在家里,当真就不犯堵吗? 她倒好,无知无觉。 这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黄豆芽别每天都炒,嘴吃得没味了。烧开水焯一下凉拌,加点葱蒜,搞两勺酱油,多点滋味。” 王氏:…… “灶台上挂的猪肉切一块,再搁下去油都熏没了,干透了还吃个什么劲?就那么一点点,不要切太厚,免得我一片都吃不着。白菜加个萝卜煮起,放一勺猪油,白水菜也能下个饭。” 王氏:…… “你腌的大头菜差不多可以吃了吧?捞起来再煮两个咸鸭蛋就差不多了。灾荒年,吃简单些。” 王氏好半晌没回过神来。这小蹄子是失心疯了吗?居然拿她当丫头婆子使唤,在家里点上菜了? 时雍说完转身就出去了,王氏看看她,再看看低头坐在门槛上出神的宋长贵,突然气不打一处来。 “你是被刀子锯了嘴吗?人家骂你媳妇儿骂你闺女,你一声不吭,现在倒是装起死相来了?” 宋长贵抬头,目光茫然片刻,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屋。 “诶他爹!”王氏怔了怔,吓住,“难道谢氏那贼婆骂的是真的?” …… 王氏心里的滋味很是说不出。 有几分涩,又有几分喜。 谢氏骂人难听,可她说宋长贵连傻娘的裤头都没碰着,若当真如此,她的丈夫便只有她一个妇人,阿拾也不是她男人的亲闺女,这自然是喜事。可不是她男人的姑娘,她男人也甘愿帮人家养着闺女,比待自家姑娘还亲,这不是还念着那个傻娘是什么? 王氏一张脸青白不均,还是去厨房拿了根杆子把挂在梁上的猪肉取了下来。这块肉天天挂在那里,被烟熏成了黑色,望梅止渴这些天,也该让孩子们吃掉了。王氏叹口气,去坛子里摸了两个咸鸭蛋,刚准备洗手,想想,又多摸了一个。 然后,大声吆喝着让宋香来烧火做饭。 宋香听了一耳朵阿拾的闲话,正想去隔壁找小姐妹说上几嘴,被她娘一叫,气咻咻地走进来。 “成日都是我烧火我烧火,我都快成烧火丫头了。你为什么不叫阿拾来烧火做饭?你就嘴上吼得凶,做事偏生是没有叫她的。” “她做事老娘瞧不上。” 王氏说完,眼睛一横,瞪着自家闺女。 “你若有阿拾的本事,能给我赚银子回来,老娘当仙女一样把你供着。” 宋香嘟着嘴,“谁爱做她那等下贱的活,银子不干净……” 王氏一锅铲敲在她脑袋上,“闭上你的嘴,偷老娘银子还没找你算账,你倒嫌弃起银子脏来。” …… 时雍回来就听到那母女两个拌嘴,顿足片刻,她回屋拿了个东西调头就走。王氏听到动静出门只看到一个背影,火气又上来了。 “野蹄子你又上哪里去来?” “我有事,不在家吃。” “杀千刀的贱东西,要吃这个那个,转头尥蹶子就走……” “给你省粮食。” 王氏拿着锅铲冲上来作势要打,时雍一个转头,指着她的脚。 “谢夫人就死在那里。” “啊!”王氏惊叫一声,跳着脚跑回屋,“宋长贵——” 时雍笑着摇头。 她大白天地去闲云阁,娴娘有些意外。 “贵客,你今日怎有空来了?” 时雍朝娴娘使个眼神,到了内堂,这才坐下。 “娴姐,我要见乌禅。在这。” 娴娘愣了愣,明白过来。 她开的是饭馆酒楼,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食客都有,说起来不安全,但仔细想,其实这里最安全。 “好嘞,贵客。”娴娘会意,叫了伙计过来,“你把这位贵客带到楼上雅间,我去采办点干货,很快回来。” 伙计纳闷。 老板娘从良后便不喜抛头露面,采办什么货物都叫伙计们去,这急匆匆怎地就要出门? “小二哥,有劳了。”时雍弯唇轻笑一声,伙计便回过神来,照老板娘说的往楼上带路,“贵客,这边请。” 娴娘亲自去请,时雍相信乌婵很快就会过来。 小二端来茶水果点,殷勤地招待,时雍随便点了几个小菜,又要了一壶果酒,懒洋洋地吃喝着,等了约摸小半个时辰,楼道上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娴娘推开门,堆满了笑。 “就是这位贵客。” 她的背后,站着一脸不悦的乌婵。 “你找我?” “瘦了!”时雍瞥她一眼就忍不住乐,笑着转脸对娴娘说:“娴姐,我和她单独说几句。行个方便。” 娴娘愣了愣,堆着笑点头出去,“省得省得,你且放心,我让朱魁在门外守着,苍蝇都飞不进来。” 门合上。 乌婵挑高眉头,眼下有明显的乌青和眼袋,但看时雍的神情很是不屑,身形虽是清减了几分,但那股子傲娇泼辣劲儿却一点不少。 “你谁啊?少在姑奶奶面前装神弄鬼。” 时雍眼波微动,轻笑,“我以为上次娴娘来找你,你就应当知道了。” 乌婵抿住嘴看她片刻,不冷不热地嘁了一声,“遇上几个吃白食的不是稀奇事,那点银钱我还不看在眼里,帮你付了又如何?” “乌大妞。”时雍突然打断她,目光冰冷,“你从没想过,我也许是故人吗?” 乌婵面部表情急聚变化。 “不可能。” “你左胸有红色月牙痣,小腹有黑色胎记。没错吧?” 乌婵退后一步,突然拔剑上前,刀尖直指时雍的咽喉。 “说!你到底是谁?” 看着她赤红的眼,时雍一根手指轻轻拨开剑尖。 “大黑!” 轻盈的声音刚出口,大黑的脑袋便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吐着舌头坐在时雍的身边,双眼黑亮有神,水汪汪的像两颗黑珍珠烁烁生光,狗脸却凛然防备,一动不动地盯着乌婵,仿佛随时准备攻击。 第44章 联姻(一) 砰!长剑落地,乌婵嘴唇微微发抖,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不认得这只狗?”时雍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手拿热茶,轻泯看她。 “你到底是谁?” 乌婵个子很高,体态微胖,但皮肤白皙,双眼乌黑漆亮,眉眼间锋芒毕露,从小到大在戏班里习惯了,说话方式与别个不同,带了点腔调儿,字字清晰又锐利。 时雍笑了笑,她从怀里掏出一支玉钗。 这是从大黑丢给她的包裹里拿的,也是时雍的信物。 当着乌婵的面,时雍把玉钗一折两断,从中抽出一张字条,递给乌婵。 “我是时雍的结义姐妹,也是她的殓尸人。”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这种更容易让乌婵接受的解释。 “时雍死前把大黑和她的身后事宜,都托付给了我。” 乌婵半信半疑,与时雍对视良久,盯着她不放,“你既然得了她的嘱咐,为何现在才来?” 时雍沉默。 本想平淡度日,不再给旧友惹麻烦,谁知时势不饶人?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时雍有个不详预感,往后怕会永无宁日。 “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长话短说。”时雍提起茶壶斟了一盏,递到她手里,语速清晰而缓慢。 “我找你,是想请你帮我办三件事。” 乌婵接过茶,不喝,只是看着她,双眼通红。 时雍说:“第一,查查这种蛇。” 她把宋长贵绘制的毒蛇图纸放在桌上,神情严肃。 “第二,打听打听这样的玉令。” 她又将拓印的玉令图案放在上面。 “第三,帮我查一下宋家胡同宋仵作的傻妻,去了哪里?记住,三件事都要秘密进行,宁可打听不到,也不可让人知晓。” 看她说话的神态,乌婵双眼亮了些许,“你查这些做什么?” “这个你不必知晓。”时雍皱眉,“这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乌婵哼笑:“既然你和大雍有结义之情,她又把大黑和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你,我们就是自己人,你不必与我这般见外。” 说罢,看时雍沉默,乌婵慢慢坐到她的对面,一双眼睛微微眯起。 “大雍不会自杀的。这事没人管,我偏不信邪,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你如何想?” 她双眼动也不动地盯着时雍。 火辣辣的,像有什么黏液粘在脸上。时雍眼前一片空茫,仿佛被那一日雍人园的鲜血迷了眼,好半晌没有说话,明明热茶入腹时已暖和的身子,渐渐凉下。 天气阴冷,光线明灭。 两人沉默片刻,乌婵眼睛微抬,忽然问:“你可知晓?楚王要娶妃了。定国大将军陈家的嫡长女,陈红玉。” 时雍好半晌没动,“是吗?” 定国大将军是武职,陈宗昶还有个世袭爵位——定国公。 陈宗昶与当今皇上赵炔同岁,打小就是太子伴读,在赵炔十六岁登基为帝前,两人形影不离,一同习文练武,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赵炔登基后,陈宗昶封定国大将军,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虽说后来不知为何与皇帝有了龃龉,自请去戍边,多年不回京师,但定国公府一门荣耀,二十多年来可谓长盛不衰。 陈红玉美貌聪慧,文武双全,素有贤名,哪个男儿不想娶她? “权贵联姻罢了。楚王娶定国公家的嫡女,很合适。”时雍淡淡说。 乌婵看她神态轻松,眉头不由拧起。 “大雍死前,不曾提到楚王吗?” 时雍垂下眼皮:“不曾。” 乌婵仿佛松了口气,“那她是放下了。” “嗯?”时雍别开眼,看向窗外,“下雨了。” 乌婵愣了愣,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我该走了。” 捡起地上的长剑,她看时雍一动没动,又瞥一眼她脚边那只凶神恶煞的狗。 “今夜你来乌家班后院。我等你。” …… 同一时间,雍人园。 杨斐下马在草丛中寻找着,很快将赵胤丢的那几块肉找了出来,拎高给赵胤看。 “大都督!找到了,在这里。” 赵胤脸色微垮,谢放下意识绷紧脊背。 “狗是靠什么来判定食物的?” 听到爷的询问,谢放认真想了片刻,摸不着头脑。 “鼻子?我小时候在老家养了一条狗,可傻,谁给吃的都啃。饿不饿都啃,喂不饱的狗就说它了,后来被药死了。” 赵胤瞥他一眼,“那黑煞为何不吃本座的投喂,偏吃阿拾的?是何道理?” 谢放皱起眉,正寻思怎么回答,杨斐拿着肉过来了。 “爷,属下知道。” 赵胤抬抬下颌,示意他说。 杨斐笑盈盈地道:“我看阿拾喂的是生肉,大抵黑煞这狗东西,是不吃熟肉的?要不,咱们下次换生的试试?” 赵胤马匹往前走两步,杨斐便下意识地退后,挨过军棍的屁丨股凉飕飕发冷。 “说得好。”赵胤看着他,“这肉,爷赏你了。” 杨斐低头看看那肉:“……” …… 跨院的园子里,养着两只金刚鹦鹉。 赵胤刚到,鹦鹉便叫了起来。 “参见大都督!参见大都督——” 赵胤看它们一眼,径直穿过跨院进入甲一的房间。 这两日,甲一安置在这里,并没有外出访友,可今日赵胤正准备去请安,就见他穿戴整齐,似是出门的样子。 赵胤在房门口站着,“你要回皇陵?” 这是盼着他走呢?甲一哼声。扫他一眼,视线挪在他沾了泥的鞋。 “水洗巷的灭门案,结了?” 赵胤停顿片刻,慢慢走进来,站到甲一的面前。 “结了。” 他身形挺拔,身量极长,这般甲胄披风,头戴无翅幞头,气宇轩昂,看上去竟是比他还要高出半寸。甲一拧起的眉头松开,不安地叹口气。 “为何如此草率?” 赵胤漠然道:“兀良汗使者还在京师。事情必须尽快平息下去,以免造成百姓恐慌。大战在即,不可多生事端。” 大战在即? 甲一沉默片刻,手指微攥,“这一仗,你当真认为非打不可?” 赵胤冷哼,“兀良汗狼子野心,窥视我中原已非一日。这四十年来,他们歼并了漠北草原上数个游牧部落,逼得北狄哈萨尔一退再退,未踏足中原,无非是因为阿木古郎有严令,以及忌惮永禄帝威名罢了。” 他顿了顿,眼睛不眨地盯住甲一。 “父亲以为,阿木巴图会错过眼下这个良机?” 甲一哑然,看着他双眼里的锐利之色,良久,重重一叹。 “你大了。为父说不过你。京中诸事,务必三思而后行。这趟回来,我还有一个事情要办。” 赵胤道:“何事?” 甲一不答,沉默片刻忽然问:“孙正业怎么样?” 赵胤道:“孙老还好。” 甲一点点头,踌躇着说:“近日长公主旧疾复发,身子不大爽利,我这次回来准备接孙老去皇陵为殿下问诊。” 长公主守陵至今,寸步不出,便是有病,也不肯回京。 甲一说起来,也是无奈,“殿下这性子是谁也没有办法的。我等下过去接了孙老就走。兀良汗的事,愿能早日解决。有他们在大晏一日,长公主便一日不得安宁。” 赵胤沉默不语,把甲一送到门口。 “父亲慢走。” 甲一戴上斗笠,准备上马,又停下脚步,走到儿子跟前,在他肩膀上重重拍了拍。 “切勿轻举妄动。” …… …… 第45章 主子和旧部(二) 夜深人静。 乌家班后院,几株桂花树上米粒大的金桂吐着幽然的芬香,花辫儿夹裹着夜色传来几声咿咿呀呀的轻唱。 “他每有人爱为娼妓。有人爱作次妻。干家的落取些虚名利。买虚的看取些羊羔利。嫁人的见放着傍州例。他正是南头做了北头开。东行不见西行例。” 乌婵的娘原是京师最有名的优伶,曾因一出《救风尘》名动京师,后来被某个官家少爷看中,少爷买下她娘,许以婚配盟誓,在外面置了房屋养着,乌婵她娘真心爱慕少爷,没名没份便为他生下女儿。可是,她娘至死都没能了却心愿,莫说嫁与少爷做夫人,连少爷的名讳都是假的。斯人一去,黄鹤不见。 乌婵的娘死后,她便带着乌家班辗转唱戏,直到遇到时雍,去雍人园唱第一次戏—— “进来吧。”乌婵看到时雍,收了剑放在门边,推开门。 时雍以前来过乌家班,熟门熟路。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话。 乌婵把她带到一个存放戏服道具的杂物间,径直走到最里面,拔开一层堆放的戏服,对着墙面轻拍几下。 “谁?” 里面的人问。 “故人来了。”乌婵沉声。 时雍眼皮一跳,很快便看到那墙壁从中分开,一条通往地下室的石阶露了出来。 “啪!”乌婵点燃油灯,拎在手上,朝时雍偏了偏头,“请进。” 时雍看着那条通往地下的路,沉默许久才迈开步子。 一个修长的人影站在石阶的中间,身穿玄衣,一头白发,看到时雍,他俊美的脸似乎凝固了,一动不动。 时雍也看着他,慢慢走近,眼睛幽幽冷冷。 “燕穆?你没死?” 她停下。 男子见她叫出自己的名字,心里的疑惑稍稍落下,一双利剑般的眸子转为柔和,微笑着看她。 “我没死。云度、南倾也还活着。就是……云度的眼睛瞎了,南倾腿伤了。而我,一夜白了头。” 时雍呼吸一窒。 乌婵看他眼神炽热,内心有些激动,“人多嘴杂,咱们下去再说吧。” 燕穆错开身子,靠着潮湿的墙壁长身而立,一张俊朗的面容因为长久不见光,在灯火下苍白清瘦。 “云度,南倾。还不快过来见过主子的义妹。” 两个俊美的少年郎,从地下室昏暗的灯火中出来。 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扶着轮椅。坐在轮椅上的是南倾,他在那日的厮杀中被砍断了一条腿筋,错过了治疗,那条脚便废了。扶轮椅的是云度,也是那日伤了眼,从此不见光明。 两个都是翩翩少年郎,个顶个的姿色过人。站在一处赏心悦目,宁那伤残与缺陷似乎都成了让人心疼的美。 “当真是主子的义妹?”云度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纱布,一袭白衣翩然惹人,温柔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燕穆看着时雍,眼睛里有审视和不解,但嘴唇上扬,只是轻笑。 “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说来,可能你们不信——”时雍把诏狱里为自己殓尸的事情半真半假地说了,又把一些只有时雍和他们才会知晓的往事说了出来。 几个人均是怔怔地看着她,虽然觉得时雍在诏狱结拜姐妹,并叮嘱后事有些离奇,仍然是信了。 “你既是主子的义妹,那往后,也就是我们的主子了。” “不必。”时雍抬手阻止他们的拜见,冷眼扫了扫这个见不到光的地下室,不解地问: “你们怎会在此?”原本以为已经离世的人居然好好活着,她有些想不明白。 燕穆淡淡道:“那日雍人园血战,我和云度,南倾一起被锦衣卫捉拿入狱,逃过一劫,没有葬身大火。等我们出来,雍人园……尸横遍地,已是一片废墟。” 说到此,他微微哽咽,“说来,是锦衣卫救了我等一命。” 时雍呼吸微促:“你们是怎么从锦衣卫逃出来的?” 燕穆道:“说来好笑,那日夜审后,几个看守的锦衣卫吃醉了酒,牢门忘了上锁——后来我左思右想,都觉得此事有诈,怕是他们布的局,所以一直不敢来找你,直到听闻主子的死讯。” 燕穆眼里闪过一道暗芒。 “若非主子死在诏狱,我都要以为是赵胤故意放我等离去了。” 事情变化太快,时雍有点头痛。 她虽然是死在诏狱,目前尚不能确定是不是赵胤动手。 “你们今后有什么打算?” “雍人园死去的兄弟我都想办法安葬了。就是至今没有找到主子的尸身。我想先找到她,让她入土为安。再往后……在乌家班里混着,再伺机为主子报仇。” 时雍心里一动,“你要怎么报仇?” 燕穆说:“主子身前留下的商号银楼,明里的都被官府抄了,暗里的都还好好经营着。咱们雍人园虽不敢说富可敌国,让他们做几场噩梦倒也足够。如今兀良汗和南晏大战在即,我等……” “慢着。”时雍看他一眼,“不可冲动。此事,当从长计议。” 燕穆眼角弯了起来,“既然主子把身后事托付给了你,我们自然唯你马首是瞻。” 时雍掐了掐手心,头有点晕。 “容我想想。” “下月初八便是楚王大婚。这是主子头一个容不得的事情。” 燕穆说到这里,手心紧紧一攥,“我等会在乌家班等你消息。” 时雍没看他的脸,胡乱点了点头。 出去的时候,是乌婵陪着她,燕穆没有送出来。 这里离宋家胡同有点远,乌婵执意为时雍叫马车,时雍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说什么都不肯,乌婵突然急了眼。 “时雍。你当真要和我生分了吗?” 时雍心下微惊,看着她。 乌婵脸上一片平静,慢慢走近。 “是你,对不对?是你回来了?” 时雍不说话。 乌婵突然张开双臂,狠狠抱紧她,又哭又笑:“傻子。这世上,知道我左胸有月牙痣,小腹有胎记的人,除了我娘,只有你。” “乌大妞……” 时雍欲言又止,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这前尘往事太长,经历又太过离奇,说与谁能信呢? “嘘!不用解释。”乌婵抿嘴轻笑:“你只须记得,无论你变成了什么样子,我和大黑一样,总能认得出你就是了。” …… 第46章 夜色深浓 巡夜的士兵高举火把走过皇城大街,更夫举着梆子行走在诏狱后街的小巷。 “梆!” 路上没有行人,静悄悄的,偶有几声销金窝里传出的嬉笑,或是哪个醉鬼赌鬼打骂妇人的怪叫,穿透了夜色。 赵胤刚下马,一辆马车就驶了过来。 “阿胤!” 乌骓马配鎏金鞍,香车没到,那风姿香意便如同早春的花树,踏风而来。 赵胤安静看着那人,待他撩开车帘,拱手施礼,“楚王殿下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楚王赵焕华袍鸾带,一撩衣摆从马车跳下,轻笑一声,疲累般打个呵欠。 “本王刚从醉红楼吃了酒出来,顺便来要个人。” 骏马喷了个响鼻, 赵胤皱眉,“何人?” 他客气里暗藏疏离冷漠,赵焕似乎并不介意,看一眼诏狱门口值守的锦衣卫,打个哈哈笑开。 “外面风大,进去再说,进去再说。” 赵焕熟稔地走近,伸臂搭在赵胤的肩膀上,有点市井浪子勾肩搭背的模样。赵胤皱眉看他一眼,赵焕又缩回手,啧了声,将双手负在身后,大摇大摆地走在前面。 …… 时雍藏在对面的一个黑暗角落,身子紧匐在地,将两人的互动看得清清楚楚,但直到那两个颀长的身影隐于大门,她也没有表情。 一丝夜风拂来,她手指深深抓入泥地。 诏狱大门的两个锦衣卫一动也不动。 他们不动,时雍也不动。 好一会,其中一个锦衣卫搓搓手,走向另一个,低头聊着什么。 时雍眯了眯眼,在黑暗的保护下,潜到诏狱的围墙下,抬头望了望高大坚固的墙壁,她将系在腰间的三爪锚钩取下,轻轻一甩。 叮!锚钩钩住了墙,等两名锦衣卫走过来查看情况,时雍已利索地攀爬上去,收好三爪锚钩,潜入了院子。 “你听到响了吗?” “没有。” “嘶,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时雍屏紧呼吸,听着外面那两人的对话,许久没动。 夜色下的诏狱,几盏孤灯将树影照得如同鬼影,阴森森的。 时雍曾死在这里,对这里的感受极是不同,莫名觉得脊背发寒。 但她终究还是来了—— 原以为燕穆和云度南倾他们都已经死在雍人园那一场大劫之中。既然她已重生,再次变成了另一个人,那就让往事归零,谁知他们不仅活着,还在想办法为她报仇。 时雍无法坐视不管。 那么,有些事她就必须弄清楚。 …… 诏狱大牢的甬道,冷风迎面。 赵焕不适地打个喷嚏,看着赵胤发笑。 “徐晋原招了吗?” 赵胤转头:“殿下向来不问政事,为何要他?” “受人所托,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赵焕笑着又来搂他肩膀,“阿胤,卖我个人情。回头请你醉红楼吃酒——” 赵胤慢条斯理地将他的手拉开,冷声道:“殿下有工夫管这些闲事,不如多进宫陪陪陛下。” 赵焕挑了挑眉,似笑非笑,“皇兄吉人自有天相,想来用不了几日便可大好了。” 赵胤说:“陛下龙体抱恙已有数月。” “是呀!”赵焕突然拉下脸,“那大都督是不是应当考虑……把太医院那帮没用的老东西拉来挨个杀头?” 赵胤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玩笑玩笑。”赵焕立马又恢复了笑容:“你又不是不知,本王在皇兄眼里素来就是担不得大事的人,还是少去烦他了,免得他看到我病得更重,要是气出个好歹,那本王罪过就大了。” 说着,他笑盈盈地拍拍赵胤肩膀。 “有都督大人这样的肱股之臣照料皇兄,本王就不必操心了。哈哈哈。” 赵焕笑着走在前面,见赵胤仍然不说话,又停下脚步,与他并排而行。 “听说皇兄打算把怀宁那丫头许配给兀良汗的蛮子做侧妃?” 赵胤淡淡看他一眼,“殿下消息灵通。” 听他语意不详,赵焕似笑非笑地问,“你真就舍得?阿胤,好歹你们——” “殿下。”赵胤打断他,加重了语气,“公主和亲是国事,殿下若有疑问,可进宫找陛下,微臣不方便多嘴。” 赵焕一惊,看着他冰冷的脸,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行,那你说说,徐晋原那老家伙,你准备如何处置?” “若他能招出幕后主使,便饶他全家。” 饶他全家,不饶他么? 楚王低笑一声。 “阿胤,你也太不近人情了。多大点事?我听说你那个丫头也没有被人糟蹋,更没酿成大祸。徐晋原为官多年,素有清名,要是折在诏狱里,到时候,那些言官怕是又要去皇兄面前叨叨你了——” 赵胤面不改色,“我是大晏的臣子,不是言官家的。陛下许我独断诏狱之权,我自当尽心。” …… 关押徐晋原的牢舍近了。 听到脚步声,徐晋原骂声更大。 “你娘咧赵胤,无耻之辈,你私设公堂,戮辱朝廷命官,我要面圣,我要去金銮殿上参你,我要肏你祖宗……” 他这些天在诏狱里吃了些苦头,嘴也没有闲着,把赵胤祖宗十八代骂了个狗血淋头。 赵焕在外面听着,咳了声:“你便由着他骂?” 赵胤不答,推门进去,将怔愣的魏州拔开,从旁边的刑具架上拿起一根木棍,在手里击打两下试了试,又放回去,俯身拎起一根浑身带刺的铁棍,一言不发地走到徐晋原面前。 “你,你要做什么?” 刚才魏州夜审,徐晋原知他性子温软好说话,骂得嘴都干裂了,如今看到赵胤杀神一般冷冰冰走过来,那满是尖刺的铁棍更是让他肝胆俱寒。 赵胤脸色淡薄,漆黑的眼瞳满是阴冷的杀气,将他精致的眉目勾勒得如同从地狱而来的死神。 徐晋原脸色刷白,倒吸一口凉气,“赵胤,你敢!” 话未落下,铁棍在空中甩了个暗黑的弧度,重重地落在身上。 “啊!”徐晋原避无可避,痛得嘶吼尖叫,嘴一张,吐出一口鲜血,褴褛的衣衫再也遮不住身上那一条条血淋淋的伤口。 “士可杀不可辱。赵胤,你有种就杀了老夫!杀了我啊!” 徐晋原骨头挺硬,嘴角滴血,还是没有管住嘴,咬牙怒视赵胤骂个不停。 鲜血嘀嘀嗒嗒往下淌。 血腥味冲鼻而起。 赵胤嘴角微抿,收回铁棍摊手上看了看,突然转头递给赵焕,“殿下试试?” 赵焕好似被吓住,连忙摆手。 “阿胤你开什么玩笑?我不行我不行,杀只鸡我都害怕。” 赵胤眉梢轻扬,淡淡开口:“你不是受人之托?这都不敢,如何杀人灭口?” “我?误会啊!”赵焕脸色变了变,又笑了起来。 而刑架上的徐晋原听了这话双眼猛瞪,看看赵胤,又看看赵焕,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呸出一口鲜血。 “老夫,老夫从未吐过一字……” 赵胤脸色微霁,将铁棍交到魏州手上,慵懒地整理一下身上的衣服,冷声说:“本座先走一步。你听楚王殿下吩咐便是。” 魏州看他一眼,低头,“卑职领命。” 赵胤淡淡道:“老匹夫既不肯招,留着也是无用。” 见他说完就走,赵焕坐不住了,抬手叫他:“阿胤,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只是来找你要人的。你这是——” 赵胤回头,慢条斯理地笑。 “人交给你了。” …… 时雍避开夜灯和守卫,就着黑暗的掩护摸入了诏狱的正房。这是锦衣卫将校上官们的办公之处,此时正安静地坐落在夜色中。 时雍贴着墙根慢慢走近,将耳朵贴上门缝。 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四周看看,慢慢推开门,闪身入内,又转身把门关严。 屋内一片黑暗。 她的心如同擂鼓,跳得很快。 这是诏狱,是即将揭开的谜团。 安静的空气里有一丝淡淡的香味,透出一种诡异的氛围,不同寻常。 时雍从怀里掏出火折子,轻轻吹亮,蹑手蹑脚地走到案桌,就着那微弱的光线,翻动文书、抽屉,没有放过一处。 不对。 时雍深深吸了口气。 这清冽的香味怎地那般熟悉? 时雍举高火折子,将光照的范围扩大。 空无一人。 幽冷的房间,阴森而静寂。 火光闪烁,时雍身子突然僵硬,低头看着脚下的影子。 一个人静静站在她的背后。 “你好大胆子,诏狱也敢闯。” ------题外话------ 又是有点长的一章…… 我准备从今天起开始存稿。 大家对我有没有信心?? 第47章 喂药(一) 时雍转头,看到赵胤在火光下冰冷如鬼魅般的俊脸,火折子差点掉了。 “大人——” 话卡在喉间。 脖子上的绣春刀,让她不得不闭嘴。 赵胤手臂一展,拿过她的火折子将焟烛点亮。时雍一动不动,视线没有离开那闪着寒光的刀身,直到背后的男子山一般压下来,将她圈在书案和他的胸膛之间。 “你来这里,意欲何为?” 做坏事当场被逮到,哪怕是时雍也无法镇定。 “大人,我是来……” 来半晌也找不着好的借口,她转个身子,定定看着赵胤,下唇一咬,做出一幅小女儿的娇态来。 “来找你。小女子心悦大人,又难以启齿,就想偷偷送上信物,以解相思。” 说着,她眼盯绣春刀,手伸到腰间,解下早已戴旧的荷包,摊在手心,“大人你看……” 赵胤不动声色,拎起那荷包看一眼,啪一声丢了老远,悠长的声音在静谧中听着阴凉又嘲弄。 “下次说谎,看着本座的眼睛。” 时雍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丧气地放弃了眼一闭,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大人不信小女子一片真情,那就悉听尊便吧。” 赵胤嘴角勾出一个弧度,几乎就要失笑:“你当真以为本座不会杀你?” 绣春刀离脖子更近了几分, 似乎就要入肉。 时雍睁开眼,看着他,“杀吧。大人不解我一片真心,活着也是无趣,不如死了算了。” 说得这么顺口又深情,她也没料到, 果然刀架脖子上容易突破底线…… 只是,赵胤脸上不见半分动容,定定看她片刻,从腰间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丹药,递给她。 “吃下去。” 乌黑的小丸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 “这是什么?” “表明你对本座的真心。” “……” 真心是假的,药却是真的呀。 时雍哪敢随便吃乱七八糟的药? 她皱着眉,“大人,我最怕吃药了。” 赵胤居高临下,双眼如一潭冷冽秋水,深邃得看不穿。突然,他掌心一握,铮一声,收刀入鞘。 就在时雍以为他要放弃这荒唐的想法时,一只手猛地勒住她的后背,将她压在书案上,又狠狠掐住她的下颌,将那粒药丸强行喂入她的嘴里。 呼吸吃紧, 咕一声! 时雍被迫咽下, 一股暖流从咽喉直冲胃部,她惊得身子一片冰冷。 “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问心丹。” “做什么用?” “忠诚药,真话药,听话药。” 不就是控制人的毒药吗? 卑鄙无耻下流。 时雍瞪着他,脖子上的血管都胀露了出来,赵胤却慵懒地眯起眼,一只带着薄茧的手指,一点一点刮过她的下巴和脖子,仿佛随时都可能掐死她的样子,呼吸清浅说话刺激,挠得她又惊又怕,又酸又麻。 “还不肯说实话吗?” 时雍心里咒骂,伸手抠向喉咙。 “别浪费力气。”赵胤缓缓坐到书案后的椅子上,轻拂袍角,眼神淡淡地看她,那华贵阴冷的身影,带着浓重的杀气,声音更是无情。 “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时雍干呕不止。 “本座耐心不多。从灭门案幸存者到夜入乌家班,再潜到诏狱。宋阿拾,你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赵胤低声说着,平淡得很,可是那气息掠过耳际,时雍却像大冬天被人泼了一瓢冷水,从头凉到脚。 赵胤到底有多少探子? 这京师城里,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吗? 不过,他的话到是让时雍开启了新思路。 她想到了娴娘,把娴娘对她的感情照搬了过来, “还是瞒不过大人。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时雍。” 赵胤眯着眼打量她,不说话。 时雍看不出他的情绪,身子往后靠,后背抵着书案。 “时雍对我有恩,我不想她死得不明不白。那晚我为时雍验尸,发现她脖子上除了上吊的勒痕,还有掐印。我判断,她是先被人掐脖子晕死过去,再挂上去伪装自杀的……” “那日问你,为何不说实话?” “不敢。”时雍半真半假地说:“诏狱是大人您的地盘。若非大人授意,谁敢杀他?” “你怀疑我。”赵胤说。 “嗯。” 时雍看他面色冷漠,又莞尔一笑,“不过,现在不怀疑了。” “是吗?”赵胤手指把弄着案桌上的一份公文,拿起来看看,又冷笑着丢回去,拆穿她的谎言。 “不怀疑,为何夜探诏狱?” 他语气里暗藏的杀气足够让人害怕,时雍却笑了。 “来这里,也不一定是怀疑大都督您啊?锦衣卫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要让一个女犯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去,谁都有嫌疑……” 赵胤瞥着她,忽然冷笑一声。 “宋阿拾,本座竟是不知,你有这等本事,在锦衣卫的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 时雍轻咳,“大人过誉,也没那么大本事,不然,又怎会被大人抓个正着?说来还是大人最为厉害呢。” 这马屁拍得言不由衷。 时雍见他神色缓和,心知保住了小命,赵胤暂时没有杀她的打算,语气又轻松了不少。 “大人,我都说清楚了,解药呢?” 赵胤懒洋洋地看她,“没有解药。你只要听话,便不会有事。” “……” 这是什么神奇的上古神药? 第48章 赵胤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二) 时雍觉得赵胤可能是在讹诈她,又不敢轻易涉险。 “我对大人本就一心一意,只是大人不信。” 赵胤轻嗤,“你想为时雍翻案?” 时雍察言观色地道:“只是心底存疑,不想她无辜枉死。” 赵胤挑了下眉:“她何时无辜了?” 时雍淡淡道:“她虽是做错了一些事情,但未必出于本心,况且她救过我,我看她不是那种心存恶念的女魔头。” 顿了顿,时雍忽然问:“大人,莫非与她有仇?” “没有。” “那是有情?” 赵胤冷眼看她,“没有。” 时雍问:“那大人为何如此在意她的事情?” 赵胤双眼漆黑漠然,一丝波动都没有。 “有人敢在本座的地盘上耍手段,自然要查清。” “哦~”时雍点点头。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只是赵胤的为人,并不习惯解释吧?为什么要解释?心虚吗?上辈子她的倾慕者太多,难不成赵胤是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时雍笑了起来。 不可能。 谁都会倾慕她,赵胤不会。 “大都督!” 深寂的夜色里传来魏州的喊声,听上去有些慌张。 “大都督您在里面吗?” 大门被咚咚拍响。 房里的火光骗不了人。 若是魏州看到他俩深夜在此,会怎么想? 时雍饶有兴趣地盯着赵胤。 赵胤朝时雍使个眼色,示意她去屏风后面藏起来。 时雍眨眼,假装看不懂。 魏州半晌没听到声音,推门进来。 冷风拂过的瞬间,赵胤拖过时雍一把塞到书案下方,按住她的脑袋,拍了拍,镇定如常地问魏州。 “何事慌张?” 书案下空间狭小,时雍蹭在他的腿边,动弹不得,脸颊贴着他的袍服,隐隐有清冽浅淡的花香滑过鼻端,那上好的丝缎面料将她一张脸蹭得火辣辣的,不知是难受,还是心猿意马。 赵胤此人是好是坏暂且不论,那长相实在是太过英俊。有大丈夫气概又不缺俊美和精致,尤其这般紧贴在他腿下,那一身练武之人才有的强健肌肉仿佛一块隔着袍服的铁器,很是让人窒息。 时雍心乱,想也不想,就下嘴。 她想看赵胤失态,变脸,或者暴跳如雷是什么样子, 甚至恶毒地希望他在魏州面前丢脸。 结果, 还没咬到他的腿,一只有力的手就盖过来,像长了眼睛似的,捏住她的脸。 “徐晋原招了?” 赵胤语气淡定从容,冷冷扫着魏州,一点没有心虚的感觉。 “还是楚王殿下又耍威风了?” 魏州低垂着眼,拱手道:“徐晋原是招了。可卑职要说的不是这个。” 顿了顿,魏州抬头,尴尬地看着赵胤,“是,是楚王殿下在大门口被狗咬了。” 赵胤嗯声,“竟有此事?” 魏州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在笑,还是同情,表情很是怪异扭曲,“那时雍的狗真是成了精的。不知何时躲在大门外,楚王刚翻身上马,那畜生便嗖地蹿上去,张口就咬,咬了就跑。” 赵胤问:“伤得重吗?” 魏州皱眉说:“不知。卑职看到是出了血的,可殿下说要回府找医官,不让卑职查看伤势。这眼看殿下就要大婚了,冷不丁被咬伤了腿……” 赵胤打断:“狗呢?” “跑了。一群侍卫在巷子里包抄着追半天,还是让它溜了。” 魏州对那条狗是真心欣赏和叹服。人生在世,谁不想有一条这般忠诚的狗呢? “不知黑煞,为何专挑了楚王去咬?” 对于魏州的疑问,赵胤没有回答,只是问:“徐晋原怎么说?” 魏州轻笑:“如大都督所料,那老匹夫说是怀宁公主指使,拿了他全家老小的性命要挟,他不敢不从。当着楚王殿下的面招供的,怀宁公主也抵赖不了,总不能说是楚王殿下逼供吧?” 说到这里,魏州对赵胤更是钦佩不已。 楚王殿下找上门来想要息事宁人,不成想却刚好被大都督利用,成了证人。 魏州有点小兴奋,还想再说点什么,絮叨着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赵胤皱了皱眉,按住那颗蠢蠢欲动的脑袋,不耐地摆了摆手。 “退下吧。” 魏州一愣,“是。” 他拱手退下。 时雍脑袋上的大掌离开,她终于得以探出头来呼吸一口新鲜气。 “明日,你去楚王府送药。” 冰冷的声音刷过脸颊,时雍火热的面孔,瞬间冷却。 “大人这是何意?” 赵胤一脸漠然,漆黑的眼底波澜不显,“楚王在诏狱门口被狗咬伤,本座得尽点心意。” “为何是我去送药?” “问心丹。”赵胤看着她紧绷的面孔,俊美的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你忠诚。” 忠诚你大爷的裹脚布。 时雍心里诅咒着,顿时觉得吃入胃里的丹药在翻江倒海,热浪滔天,她捂着胃,一脸漆黑地看着他。 “捉弄人很有趣吗?大都督既有这量产的问心丹,还会缺忠诚的人?” 赵胤道:“不是想知道时雍怎么死的?” 时雍脊背突然僵硬,“大人怀疑是楚王?” 赵胤嘴角抿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本座怀疑任何人。” …… 第49章 送药 雍人园被血洗的前一晚,时雍和赵焕曾经见过一面。那时,时雍还不知道她会被官府抄家入狱,更不知道刑令已然下达,赵焕是第一个知晓的人,更不知道她以为的休戚相关其实是一厢情愿。 是赵焕约她相见的,那天晚上他的眼睛里满是阴郁,也满是爱意。后来时雍想过很多次也想不明白,那到底是不舍,还是愧疚? “这么晚找我来,可是有话要说?” “没有。就是想看看你,想得心里慌。” “我是不是很好看?” “是。看一辈子也看不腻。” “那你早些把我娶回家藏起来,便可以每天得见了。” “好。你等我。” “看上去不是迫不及待的样子呢?” 赵焕笑着逗她:“要不你今晚就睡在这里?别回去了。” “我呸!没名没份,你想得可真美。” 那一刻赵焕眼中有股炽烈的火焰,仿佛就要燃烧起来,很是动情,然而只有那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执了她的手说:“只盼我们长长久久的来日,白头偕老,子孙满堂。雍儿,只要一想到我老去时,还有你在身边,我便什么都不怕了。” 时雍笑着说:“放心吧,我不会离开你。哪怕我死,也会拉着你一起下地狱的。” 下地狱的日子没有等太久。 时雍被投入诏狱的时候,刚开始还盼着赵焕会来看她。他是当今皇帝的亲弟弟,即使不能保她出狱,看她是做得到的。 可是她等来的是赵焕即将迎娶定国公嫡女陈红玉的消息。 冰冷的大牢,他一次没来,直到时雍死。 …… 时雍昨夜吃了“问心丹”,整晚睡不安宁,做了半宿的噩梦,脑子本就有些困钝晕眩,再一次来到久违的楚王府,竟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切感。 这一次,她不再是被楚王眷恋宠爱的时雍,而是大都督派来送药的宋阿拾。 楚王被时雍的狗咬伤了,天刚破晓,楚王府门口已是门庭若市,马车停得满满当当,都是来送医送药送礼送问候的。 时雍刚下马车,就看到了被王府长史迎入门的陈红玉。 这是个相貌姣好的女子,时雍前世见过她两次。 陈家是皇亲国戚,陈红玉的祖母是太祖爷亲封的菁华公主,陈红玉继承了菁华公主的温婉贤静,桃腮泛红,檀口粉嫩,若非熟悉的人,绝对看不出这女子有一身好武艺。 “殿下的伤,可有好些?”陈红玉问长史庞淞。 庞淞是赵焕跟前最得宠的人,人称“神算子”。他一身宽大锦袍,腰缠玉带,胖是胖了点,但自恃有才,为人素来高傲。时雍以前觉得这人深不可测,有几分风骨,可是到了陈红玉面前,他鞠着腰赔着笑,竟是难得一见的奴相。 “劳姑娘记挂,殿下伤势并无大碍,就是惦念着下月的婚仪,怕落了伤受影响……” 陈红玉的小脸在晨曦初起的阳光里有几分小女儿的羞涩,微微转头就看到了被小厮领过来的时雍。 不认识,但她还是好教养地点了点头。 小厮见状,赶紧上前,“长史大人,这位是无乩馆派来送药的宋姑娘。” 无乩馆三个字一出,庞淞脸上的表情好看了些。 “快请进吧。” “是。” 时雍也朝陈红玉回以一笑,在小厮带领下进了王府。 …… 楚王府后院。 阳光将院中成排的银杏树照得金灿灿耀眼,入了秋,叶子都黄了,风一吹直往下掉。 赵焕坐在窗前看着满地的金黄,一动不动。 医官蹲在他的腿边,正在为他上药。 这位王爷是永禄爷的幺子,素来荒唐邪肆,随性而为,但胜在挺拔修长,容色俊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若非行事放浪形骸,不拘礼数,当真是好一表人才。 “那畜生是她教唆来的吧?狗就是狗,若非有人教唆,怎会守着本王,盯着本王来咬?就像看到仇人似的,眼珠子都绿了……” 医官闻言吓了一跳,抬头看王爷盯着银杏树直了眼,轻咳一声,说得很是委婉。 “殿下勿要思虑太甚。时雍……她已经死了。那狗恐是看到殿下气势不凡,被吓住了,一个慌神就胡乱下口……” 赵焕摇头,“万一她没死呢?她说过,她不是常人,她有那么多本事……” 医官不知道能说什么。 殿下这是发臆症了吧? 昨夜从诏狱回来,就坐在这里,不眠不休,不吃不喝,说些奇奇怪怪的话。 “笃笃!”门被敲响,庞淞得令进来,走到赵焕的身侧,小声道:“殿下,各家各府都派了人送了礼来问候。东厂娄公公和锦衣卫大都督也派了人来。还有,定国公府陈大姑娘亲自来探病了,殿下要不要见一见?” 赵焕皱着眉头,显然是不悦。 但很快,他便摆了摆手。 “都叫到偏殿,本王马上过去。” …… 时雍在偏殿外面与陈红玉打了个照面。 陈红玉走路娉婷,自有一股轻婉之气。 时雍停下脚步,让陈红玉走在前头。 过一会,她才慢慢举步进去。 偏殿里,都在向楚王问安献礼,陈红玉被庞淞安排坐在赵焕的下首,两人虽未完婚,却已然是王府主母的待遇。 时雍安静地走上去,将从赵胤那里拿来的伤药呈上。 “昨夜之事,大都督很是愧疚不安,令奴婢务必将药送到殿下面前,亲自向殿下致歉请罪。” 真那般愧疚,就亲自来了,而不是派一个婢女。 赵焕嘴角淡淡勾了勾,抬抬下巴让下人收下东西,客套地笑道:“大都督有心了。来人,看赏。” 做跑腿的下人,最盼望的事情,就是能得到主家赏赐。 可是,哪怕时雍想装,也很难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谢殿下。” 她平淡的反应,让赵焕有些意外。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好像想到了什么,拧眉说:“你叫什么名字?” 时雍淡淡道:“奴婢姓宋。” 赵焕恍然大悟般,口无遮拦地大笑起来,“你就是那个大闹顺天府,得宠于赵无乩的神奇女子了。哈哈,万万想不到,阿胤竟是好这一口。” 相比于陈红玉这种风姿卓雅的女子,时雍如今这身子过于单薄,虽是十八的年岁了,因为瘦弱却像是没有长开,小脸苍白,身子纤细,不仅是赵焕,在场的众人似乎也是没有料到,她竟是那个扳倒顺天府尹徐晋原的女子—— 至于她和赵胤的传闻,除了赵焕敢调侃,其他人是不敢的,甚至也不太信。毕竟赵胤是个不近女色的怪物,哪会突然就转了性子。 四面八方全是探究的视线,时雍半垂头,淡淡道:“是大都督抬爱了。” 赵焕点点头,“不错。长得虽说清淡了一些,却也进退有度,难怪。来人,赏本王的九花冰露一坛,带回去和阿胤共饮。” 时雍福身:“谢殿下。” 赵焕摆摆手,时雍站到边上去等着领赏,而赵焕不理旁人,只是转头温和地和陈红玉说起了话。 他声音很小,不知说了什么,陈红玉就害羞地低下了头,脸上飞起一片红霞,引来他爽朗的大笑。 “入秋风凉,你得仔细着身子,我昨年秋狩时猎来的红狐皮,特地让宫里的绣娘给你做了一件皮袄,很是好看。一会你一并带走,早晚起风时也可御个寒。” 昨年,红狐? 时雍心头像被人剜了一刀。 为了猎那头红狐,她摔入猎洞,擦破了脸,腰痛了半月才好。 那时赵焕心肝宝贝的唤着,说要为她做一件皮袄。 如今皮袄是做成了,却暖了另外一个女子。 …… ------题外话------ 别嫌少。我的爱很多! muma~ 第50章 怪力乱神 秋色清凉。 楚王府靠近库房的院落,银杏叶落了满地。 门楣上挂着一块黑漆的匾额,上头的字已然被涂抹,但两侧的楹联还在。 “一鸣垂衣裳,再鸣致时雍。” 两个小丫头在院外扫落叶,时雍跟着管库房的吴典宝走过来,就听到她们在说笑议论。 “殿下布置这院子时,是何等宠爱?还以为等她进了王府,咱们能讨个吉利,升一等丫头,谁知还是做杂役的命。” “再得宠爱,还不是说杀就杀了。殿下但凡对她有三分真心,还救不得一个女子么?我早看出来了,她就不是个有福分的人,谁沾上谁倒霉。” “你可听说了?殿下大婚后就要去东昌府就藩了。也不知会带哪些人去?” “我看王妃是个面慈心善的主子,等王妃进了门,我们去求求她,机灵点……” 说话声戛然而止。 丫头看到吴典宝,吓得脸都白了。 吴典宝啐一口,“又在作死!成日里嚼殿下的舌根子,连未过门的王妃都算计上了,我看是要把你们发卖了才肯消停。” 两个丫头脚一软,跪了,拼命求饶。 有外人在,典宝也不想纠缠,骂一声“滚”,便转头和颜悦色地对时雍说。 “姑娘稍等片刻,我取了酒就来。” 时雍微笑:“典宝请自便。” 吴典宝去了库房,两个丫头拿了扫帚也避开了。时雍一个人站在院门外,望着被涂抹过的匾额。 不久以前,上面有两个赤金的大字——时雍。 他说:“时雍至,天下太平。” 这是为她准备的院子, 如今早已荒凉下来,堆了杂物,做了库房。 真的会是他动的手吗? 时雍勾起一侧嘴角,后退两步,正准备转身,就与捧了红狐皮袄出来的丫头撞上。 一个丫头是楚王府的大丫头,叫春俏,时雍见过。一个是陈红玉的丫头,瞧着眼生,但那嚣张的气焰隔着空气也能感受得来。 “哪来的野丫头在这里挡道?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是你可以随便乱闯的吗?” 春俏也斜着眼睛看时雍,“你哪家的?” 一般大户人家的丫头,穿的衣裳面料和裁剪也都比普通人好一些,楚王府和国公府这样的人家就更不必提了,一个个体体面面。而时雍不同,她是仵作的女儿,本就是操贱业的人家,虽是帮赵胤做事,但她不算赵胤府上的丫头,穿着自家的半旧衣裳,一看穿着就比人家矮上一截。 时雍没有回答。 她看一眼那件红狐皮袄,突然伸出手,“是挺好看。” 那时她还曾想过,穿上这衣裳是何等美貌呢? “放肆!”陈红玉的小丫头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副受了侮辱的表情,在她看来,时雍这样的女子不要说碰,连看一下这件红狐皮袄都是对她们家小姐的亵渎。 “小蹄子你是疯魔了不曾?你配摸吗?” 时雍一笑,又捏了捏,“真暖和。” “你疯了!” 丫头连连后退几步,避开时雍。 “哪家不要脸的小蹄子不知天高地厚?殿下送给王妃的衣裳是你这等粗鄙丫头能碰的吗?” 春俏气骂一句,扬手要扇人耳光。 时雍沉眉,一把抓住春俏的手。 春俏没想到她手劲这么大,疼得直叫唤。 “你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吗?胆敢在王府撒野。松手,你松手。痛!” 时雍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是暗自用力。春俏痛得眼泪都下来,看她如此狂妄,恨得牙根痒痒又挣脱不了,便叫喊起来。 “来人啦,救命!” 陈红玉就是这时进来的。 丫头看到自家主子,哇一声就哭了。 “小姐救我,她,她欺负人。” 陈红玉脸色沉了沉,随即走近过来。 “这位姑娘,你先放手。” 时雍冷冷看着她,不动声色。 陈红玉眼神暗了暗,脸色有点不悦,但这是在楚王府里,她仍是耐着性子没有发火,“我知你是大都督的人,我给大都督几分面子,你也给我几分薄面。放人!” 时雍道:“我若是不放呢?” 陈红玉变了脸,沉不住气了,“我是看大都督的面子才和你好好说话,姑娘最好学聪明一点。” 说罢,她见时雍眼神锐利,表情淡然,似乎对她不以为然,恍悟般扬了扬眉梢,笑容有几分诡异。 “你不会当真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是赵胤的女人吧?你要仗势欺人,也需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面前是什么人。” 时雍翘起嘴角,“我是赵胤的女人你很生气?” 她竟敢直呼赵胤名字? 陈红玉稍感意外。 眼前不自觉浮起赵胤那张冷冰冰的脸,再看面前单薄得风都能刮走的小女子,陈红玉自己先笑起来。 “给你几分颜色,你还当真开起了染房。” 她说着突然一顿,似笑非笑道:“有个关于赵胤的秘密,你想知道吗?” 时雍从陈红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名堂,抬了抬眉,面无表情地松开了春俏的手。春俏痛得窒息抽气,陈红玉看她一眼,摆手让她们几个走远一些,又朝时雍走近两步。 “赵胤出生那日,天降异象,有荧惑守心,还有星孛袭月。道常大和尚批他八字,说他是灾星临世,受七世诅咒,若不化解,必会引来天下大乱,而他本人也会暴毙而亡……你猜大和尚的化解之法是什么?” 道常大和尚? 这是一个声名远播的得道高僧。 他最大的功绩不是算命算国运,而是曾经辅佐先帝爷靖难,登基为帝。 时雍冷眉冷眼看她。 陈红玉噗嗤一声,“道常大和尚说,受诅咒的灾星,终其一生不可与女子同房,否则必遭横祸,害人害己——” 呵! 时雍差点笑出声。 星孛即彗星,荧惑是火星。 古人对这两种天相很是惧怕,她却只想笑。 因为她根本不信道常这样的得道高僧,会胡诌出这种不靠谱的化解之法…… “这是你从哪个话本里看来的?” 见时雍眉带讥诮,陈红玉笑了笑。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有数。赵胤可曾碰你?不曾吧。他不仅不会碰你,也不会碰任何一个女子。” 时雍反问:“楚王殿下碰你了么?” 陈红玉脸色一变。 随即,眉头又舒展开来。 “你以为我会像那等卑贱女子一般,不得名分就与男子厮混不成?” 这是说以前的时雍吗? “难说了。毕竟大都督的秘闻,陈小姐竟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时雍拖着嗓子,故作嘲笑,激将她。 “你……” 陈红玉到底年岁不大,世家小姐的尊贵受到挑衅,当即气结。 “你道我为何是殿下的命定姻缘?道常大和尚在殿下出生那日便掐算过,我便是解他灾噩的那个人。我当然能知晓!” 时雍挑眉:“又和殿下有什么关系?” 陈红玉抿了抿唇,盯她片刻,忽而冷笑。 “不是自称赵胤的女人吗?不是来仗势欺人吗?难道你不知道他和殿下是同一天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