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陵城中,望乡台上,阴阳隔,死生错(1) 卷首语 感谢女友的支持和帮助; 感谢学姐玉的阅读和建议。 “魂居幽冥,离生身,庄蝶两忘。生死苦,但留一念,囚在牢笼。望乡台旁雾茫茫,忘川河底鲛泪凉。永彷徨,不知何所欲,何所往……” 范其英走在冥界金陵城的街上,被这阵歌声吸引住了。这歌声属于一个女子,时而高亢清亮,像一碗刚端上来的热汤;时而低哑难听,像一片在秋风中打着转的残破枯叶。这声音对周围的魂灵都仿佛有着魔力一般,将他们慢慢吸引了过来,包括范其英。他也像一只普通游魂那样,缓缓飘荡到了人群的外围,同所有鬼魂一起,呆呆地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女子。她的衣裳颜色忽明忽暗,她的五官精致考究,但她的脸一直在一个奇异的微笑中凝固着,或者,她是戴了一张薄薄的精致考究的面具。那歌女的歌声弥漫到了冥界的天空中,两者极其和谐地融合到了一起。范其英仍然是呆呆地,抬起了自己的头,望向冥界那永远大雾笼罩,充满着死气,变幻着令人压抑的怪诞颜色的天空,在歌声中,突然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是谁。 “……肤柔软,眼波荡,身矫捷,血满腔。然昨消逝如斯,何处再觅?奈何桥上孟婆汤,城隍庙中无常忙。叹轮回,聚难离最常,情意殇!” 下阙唱完,歌女对所有人微微矮身行了个礼,便从高台上飞走了,也不知飞去了哪里。歌声散去,围着的人群,不管是仍有神智的魂灵,还是失去了部分神智的迷惘的游魂,也都飘散而去了,只剩下范其英一个人,仍是呆呆地抬着头,嘴巴还微微张着,看着头顶上随着歌曲的曲调和节拍摇摆着的天空中的云雾。 “其英!在这儿发啥愣呢,走啊,去办差去了。”有人拽了一下范其英的胳膊,让他回过了神,但也只回了一半。拉他胳膊的这人,是他的老搭档谢回字居欢,他是一名白无常。而范其英,他名华字其英,则是金陵城城隍庙中的一位黑无常了。 范其英的思绪有一半还停留在幽冥的天空和那凄凉的歌声中,其中一半的一半还停留在那歌词中描述的情绪中。无常经历了灵魂濯洗,消除了前世的记忆,也就是说,他们也忘记了任何肉体的感觉,忘记了作为人类时的欲望。但他们确确实实曾在阳世生活过。有些无常安于现状,像谢居欢;但有些无常却常常思考,人类究竟是什么?肉体究竟是什么?爱恨情仇、悲欢离合是什么?他们又为什么或执著或迷惘或放纵或堕落? 冥界和死魂,并不像阳界传说中那么可怕,那只是阳界的延续罢了,这像是一场狂欢,也像是永久的囚禁,但……范其英总感觉自己就快要捕捉到了一丝什么东西,却总也捕捉不到。就像水底的一条鱼,水慢慢变得清澈,它就在自己眼中,鳞片眼睛和尾巴都真切而活泼,但他手中却没有一张合适的网,把它从水中捞出。阳界和冥界,就像是水中和陆地,完全是两重天地。 “……你快点走,在那儿想啥呢……”谢居欢一阵连拖带拽,把范其英拖回了金陵城的城隍庙。 金陵城城隍庙是一尊很小的庙,甚至不算庙,仅仅是一间两三丈见方的简陋屋子。地上铺的,是简陋的石砖,屋子中间,摆了一张简陋的木头书桌,书桌后面,是一个农妇打扮的女子。她便是现任金陵城城隍,傅善祥。 傅城隍见二人来了,脸上现出了笑容,将桌上的一支短羽箭递给了他们,说道: “阳寿兮将尽,三魂兮将归。阴天子既知,玄机镜出令。范谢二将请接令。” 两人一出左手,一出右手,接下了那支羽箭。 两人接下羽箭之后,傅城隍仍是脸上带笑,看上去平易近人。 “其英和居欢啊,你们俩勾完此人的生魂,明日便放一天假吧。”她对两人说道。 “好嘞。” 谢居欢咧开嘴冲自己的上司笑了一笑,而范其英则抱拳致谢。两人转身并肩离开,傅城隍抬起头,目送着两人离开了城隍庙。 如同往常一样,他们踏上了不知走了多少遍的黄泉路。无常办差,必是黑白一起,且来回只能走自己城池专属的唯一一条黄泉道,穿梭于阴阳两界之间。路上,两人遇到了正往回走的同僚——范义字公忧,谢梁字承乾。每个城隍庙都有几十到一百余名黑白无常,姓氏随作冥界第一对黑白无常的范谢之姓,名字由城隍所起。那谢承乾手中执着一条白练,白练后锁着一团死魂,相貌变幻之间,前世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妪。那范公忧走在老妪身后,离得最远,反而先招手向着谢居欢和范其英二人打招呼,看来是个极热情的人。 “其英,居欢!你们俩要出差啊!去何方啊?”范公忧向两人嚷嚷着。 “该是杭州吧!我是从来不去读寻魂箭的,其英说是杭州。你们俩勾完了?”谢居欢笑着回道。 两句话间,四人已经碰头了。范公忧接着谢居欢的话茬说道:“完了。看这老太太,儿孙满堂,寿终正寝,还能入冥界,蛮罕见的。” 谢居欢点了点头,而范其英则看着老妪的脸有些心不在焉。他在想象老太太死去时的场景:儿孙满堂,必定是很热闹吧;寿终正寝,他们应该高兴,但他们也不该高兴,应该是都在啼哭着……他有些弄不懂人类,他觉得老太太既然是寿终正寝,大家是该笑,然而人毕竟是去了,有人也可能哭。他又想:若是有人哭,有人笑,那场面该当如何?是个更热闹的场面吧? “……你看承乾的这破白练,该换换了吧,居欢你那白练我觉得就不错,自己炼的还是买的?”“我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有那么勤快,买的呗。”“哪里买的?”“望乡台。”“啊哟,这望乡台的鬼市是越做越大了,无常法器都能买到……” 范其英恍神的工夫,谢居欢和范公忧这两张快嘴已经来回聊了不少闲天。最后,谢承乾实在是受不了,拉住范公忧的胳膊,说道:“你行了吧,别聊了,咱们是勾完了,你别耽误了人家的时辰。” 范公忧只得笑笑,拱拳抱歉。四人告了别,便各朝一边,继续赶路去了。 黄泉路,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范其英一边胡思乱想一通,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谢居欢聊着天,一会儿之后,阳世也就到了。 金陵城黄泉路在阳世的一端就在南京郊外,二人从世界壁障的虫洞中一出来,便感受到了阳世间的阳光——这时正是晌午。谢居欢看了看手里的羽箭,羽箭箭镞上的光芒越来越盛,箭尾上的羽毛也在急速颤抖着,仿佛在催促着两个人。谢居欢把羽箭往天上一抛,羽箭自己寻着方向飞走了,并在半空中留下一道只有无常才能看到的紫色流光,经久不散。那紫色的光带看上去美丽而神秘,但二人知道,这是来自幽冥的索命之光,能引领他们找到那将死之人,并勾走那该去往另一个世界的生魂。 谢居欢沿着这条光带飞去,而范其英则喜欢一步步点着地面奔过去,因为他好像有点喜欢双脚踩着阳世地面的感觉。二人一在空中,一在地面,很快便到了地方。那是在杭州城外高速公路上的一起车祸,车上的一个男人在血泊中挣扎和喘息着,看上去只有四十多岁,那紫色羽箭正静静地悬停在他的身子上方,证明此人便是二人今天勾魂的正主。 “来,开始吧,我散阳魄,你勾阴魂。”范其英对谢居欢说道。 “嗯。”话音刚落,范其英便伸手催动自己黑无常的阴力,打入了男子的躯壳。 男子,乃是阴魂阳魄。他本来就因为车祸受了极重的伤,阳魄已消散了不少,同性相斥异性相吸,范其英阴力扫荡,男子剩余的虚弱阳魄都附着在了他的阴力之上,被带出了体外。 阳魄既散,阴魂不安,范其英又将阴力一震,男子的胎光、爽灵、幽精三魂便要离体,谢居欢与范其英搭档多年,默契无间,不紧不慢地伸手一招,三魂全部奔着他掌底的一点白无常阳力而去,整整齐齐地从男子的头部窜了出来。谢居欢手掌一翻,从袖口飞出了自己专门用来锁魂的无常法宝白练,那是一条细细的银白色金属锁链,飞出后绕了三魂三圈,三魂重新聚合成为一个,且被那白练牢牢地缚了起来。 此时,那男人生魂变作了死魂,才得以看见范谢二人。他回头看了一眼,竟然看到自己的尸体浑身是血,躺在车里,不禁脸色大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又见二人的衣裳一黑一白,便冲二人连连作揖道: “你们就是黑白无常吧?我这是死了?求求二位,能不能放我回去,我还年轻,我……”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他仍然逃不过造物者的规律。在谢居欢那细细的白练牵引下,他不由自主地跟着二人飘了起来,须臾之间,这阳寿四十一岁的男子的死魂,便在谢居欢的牵引带领下,远远地飞离了车祸现场,直奔谢范二人从冥界而来的黄泉道口。 上了黄泉路,谢居欢回头冲那男子笑了笑,说:“我们也是公事公办,抓紧办完抓紧交差,你们阳世之人,这应该能理解吧?而且,你刚刚也看见你受了多重的伤,你真的活不了了。” “你咋知道?你们怕是不晓得现代医学有多发达吧!”男子瞪圆了双眼,死了还底气十足。 “嗨,你这人真是,犟什么呢……”谢居欢无奈地摇了摇头。范其英从后面飘了过来,隔着这中年男子一米多远,与他并排着,怕自己的阴力冲撞了他,然后慢悠悠地说道: “我们无常呢,有义务给你们这些刚离开阳世的魂灵讲解一下。我现在就来告诉你,不是因为我们勾走了你的魂,你才死的,是因为你先死了,我们奉阴天子命,来接引你的灵魂入冥界。不是每个人死后都能入冥界的,阳世中大部分人的三魂浑浊虚弱,死后化作能量,直接飘散在天地间了,跟肉体消亡没什么两样,只有命中有因果机缘的人,或是横死、战死、自杀、虐杀等等,怨气太重,三魂不愿散去的人,才会被无常接引入冥界。你这应该属于横死。” “……冥界中的城隍庙相当于政府组织,”范其英接着说道,“现在的冥界,只有八个城池有城隍庙,分别是燕京、长安、开封、金陵、浔阳、楚庭、琅琊、幽都,你死在杭州,是我们金陵城城隍庙的管辖范围,所以由我们金陵城城隍庙的无常负责,接引你到金陵城中。当然,之后你若是想去冥界的其他城市,也是可以的。你会在冥界开始你新的生活,直至你的三魂能量耗尽,阴寿也便耗尽了,那时你才算是真正死了。或者你也可以选择去忘川河畔的孟氏家族,饮孟婆汤,消除记忆,重塑灵魂,过奈何桥,投胎转世。但转世也是有条件的,具体事宜,你可以到了金陵城之后,去咨询死去多年的老鬼。” 那男子听罢,点头对二人说道:“原来是这样。那谢谢二位官差照顾,有什么方法能让我给我家人托个梦,我想让他们多给我烧点纸钱。” 谢居欢哈哈大笑,说道:“且不说没有这种方法,就算有,你在冥界也收不到钱的。” “收不到烧的纸钱么?” 谢居欢摇了摇头,继续笑着说:“只要是祭奠,你就能受到从阳世传过来的微弱能量滋补,钱是收不到的。” “原来如此……” 说着话的工夫,黄泉道已走完,冥界已至。三人穿过金陵城的街巷,来到了城隍庙内,傅城隍不在,只有一个脑袋有些大的判官坐在她的位置上,正等着他们。 “傅城隍又赶去镇压凶灵了,她让我来等着你们俩,接收这个新魂。”那判官对两人说道。 “怎么又去了?需要我俩帮忙吗?”范其英问。 “呃,在南郊森林那片,既然范华将军有空,还烦请您过去看一眼。” “哎?我说崔大头,就拿我其英兄弟当将军,拿我当空气是吧?”谢居欢有些不忿地嚷嚷道。 范其英拍了拍他的手臂说:“你别去了,还是赶紧把此人入了鬼籍,才是正事,咱们俩不能都跑去南郊啊。”虽然范其英有些喜欢胡思乱想,但他一直少言寡语,做事也诚恳认真,因此大家都极信任他。谢居欢也知范其英确有过人之处,所以刚刚只是嘴上抬杠,范其英一开口,他便应了下来,放他离去了。 范其英取了城隍庙内官差公用的神行符,须臾间便到了南郊。 放眼望去,南郊的森林一片狼藉,成片成片的鬼树被砍倒,空气中还留存着淡淡的冥界能量,不知是这些树木消殆时弥散在空气中的,还是凶灵与牛头马面打斗之时逸散而出的。傅善祥默默地站在那里,面对着这深紫色的薄雾般的能量,表情很平静,也或许是疲惫了。 “其英来了。”她看见了范其英,于是喊了喊他。 范其英感觉战斗已经结束了,皱了皱眉头,四下看了看,说:“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已经结束了,不用你帮忙了。辛苦你了,勾完生魂还赶来。”傅城隍微带歉意地冲他笑笑说。 这时,一个浑身肌肉虬结,高大魁梧的牛头将军从树林中走了出来,那是金陵城的守将牛坚牛松根。他擦了擦头上的汗,喘着粗气冲傅城隍说道:“镇压住了,让手底下兄弟在林子里打扫一下。”他转过头看向范其英说:“其英来了?这次不用你帮忙了,麻烦你了。” “将军客气。”范其英拱手说道。“牛头马面兄弟们都还好吗?”他问。 “没事,受了点小伤。”牛松根摆了摆手,意思是问题不大,无需挂怀。 “大家都辛苦了,我一定去孟氏家族给大家要些好药。”傅城隍看着他说道。 “牛头马面,职责所在。” 待所有牛头马面把战场打扫完毕,众人便一起往回走。路上范其英问道刚刚的凶灵之事,原来又是近代各种战争中(如明末清军与侵华日军的屠杀等等)产生的凶灵。在冥界中,金陵城人口最多,各类鬼魂纷杂,又由于战争的缘故,需要镇压的凶灵也最多。所谓凶灵,或者称之为怨魂、凶魂、恶鬼等等,都是死法极其惨烈,因为痛苦或执念太深,以致失去理性、存有负面能量的狂躁灵体。另外,凶魂中也有一些天生灵魂强大,不甘受困于冥界的枭雄人物。凶魂还会吞食普通鬼魂来壮大自己,但也会因为灵魂驳杂而慢慢失去了所有灵智,在冥界为害,无异于阳界的野兽。 城隍手下的牛头马面,就是专门负责抓捕和镇压凶灵的,相当于冥界的警察或军队。黑白无常只是接引两界的办事员,与牛头马面各司其职。因为金陵城牛头马面的压力太大,而范其英是罕见的天生灵魂强大之人,学法术也快,所以傅城隍便教了他一些战斗和镇压的法门,常拜托他来帮牛头马面一起镇压凶灵。一来二去,范其英与这群牛头马面也都互相熟悉了。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这么凶?”范其英向傅城隍问道。 “唉。”傅城隍叹了口气说:“那时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凶灵也多,金陵城没有毁于彼时,我已经很庆幸了。你应该记得那时候吧?所有的无常疯狂往回领人,把你们累得够呛。” “咱们差不多缓过来了吧?你们这样也太累了,还是多招几个牛头马面。”范其英说。 “难啊。咱们金陵城隍庙,都已经成那样了,战斗消耗也大,一有了富余,我还得去孟家给大家买药。我想,还是咬咬牙熬过去这段吧,我看这些凶魂,也没有过去那么可怕了。” 牛头马面们都点了点头,一边走着,一边大声说着“我们没事”“我们能熬过去”“不怕他几个鸟凶灵”。 (开篇词牌为满江红,水平不高望谅。 本文是以中国传统神话、道教典籍、民间传说等为灵感创作,但小说中的世界观、背景设定与神话传说中并不完全相同,请读者们勿对号入座。 傅善祥是真实历史人物,后面其他城池的城隍也都是真实历史人物。) 第二章 金陵城中,望乡台上,阴阳隔,死生错(2) 回到城隍庙后,范其英看见,谢居欢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着自己。 “其英,忙完了?”谢居欢抬头问道。 “你还等我呢?那个新魂妥当了没有?” “妥当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说。“你们那边没事吧?” “我去了人家都忙完了,我啥也没干。” “哦。”谢居欢笑了笑,走过来勾住范其英的脖子说:“走,喝酒去。”他冲傅城隍和牛松根打了个招呼,便把范其英给勾走了,傅城隍和牛松根看着两人,也笑着点了点头。 谢居欢懒洋洋的趴在范其英的肩膀上,问道:“明日休一天,你要干吗?” 范其英低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想,让你帮我个忙。” “哟。”谢居欢有些惊讶和惊喜。“咱们范华大将军要找我谢居欢帮忙,稀奇稀奇啊。” “……” “说吧,帮什么忙?” “我想,去一趟望乡台。” “去呗。然后呢?” “你常去,了解那边的鬼市,我又没怎么去过。” 谢居欢嘴里拉出一个长长的“哦”,接着说道:“你是想让我带你去买东西啊。” “居欢,你知不知道最近。”范其英有些紧张,他看了看四周,歪了歪头低声对谢居欢说:“我听说了,望乡台在卖分魂替身。” 谢居欢脚步一下子停了下来,他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范其英。 “你厉害啊你!还想要分魂替身,你知不知道那不是一般人能玩儿的!”谢居欢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语气中仍然是掩不住的急切。 “我听说,只要帮人家去办一件事,便可拿到一道纯洁无瑕的分魂——” “你知道要你办什么事吗!都是些极其凶险之事,你以为一道分魂那么好拿啊!” “我是无常,整个冥界,没几个地方去不得,他们又不可能让我去哪里跟城隍作对。而且我这几年,攒了不少能量和钱……” 谢居欢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看着他:“你还谋划了好几年了!” 范其英叹了口气,把他拉进了酒馆,在一张桌子前坐下,说:“你能想象吗,我们之前也是由人类的灵魂转化而来的,我们本是那些死魂的同类。可我们,却忘记了拥有肉体是什么感觉,我们不知何为饥饱,也不知何为冷暖,更不能理解人类的那些执念和冲动……你难道不想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吗?他们为何能唱出那么缠绵悱恻的歌?他们为什么会有那么强烈的爱和恨?” 范其英目光灼灼地看着谢居欢,谢居欢打了个哆嗦,拿起了酒壶,为两人各自斟了一盅酒。冥界的酒液,用的是忘川河的河水,加入了一点点来自阳世祭祀与供奉的灵魂能量,以及冥界自产植物的能量精华,经过深谙灵魂特质的大师用复杂的手法混合而成。不同的酒家,有着不同的配方和混合手法。 酒液是深绿色的,如同液体与气体混合的浓雾,悬浮在杯子的中心,散发着奇异的香味。 “我们已经是无常了,就不要瞎折腾了。你管那么多作甚?我跟你说,我才不想体验他们的肉体和情感哩,我觉得做个无常鬼挺好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任期满了,就自己找个地儿随风飘散,了然于世间,管他什么前世今生。”说完,谢居欢笑眯眯地抬起自己面前的酒盅,猛地咂了口酒。 范其英听后略带讥讽地说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这也是听死魂给你讲的吧?你可知冥界的酒,是不醉人的,要想体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感觉,还得去阳世。据说他们的酒中含有一种叫乙醇的物质……” “得得得。”谢居欢不耐烦地说:“你是中了阳世的邪了吧?阳世的水更好,酒更香,阳世的活人啊,都是些活菩萨,是不?” “你就不想去阳世尝尝活人喝的酒?” “不想。你是不是傻?咱们也做无常几十年了,又不是没见过。阳世的那些马尿饮下去,肉身不稳,魂魄不安,耗费精气,还丑态百出,有什么好的?咱们冥界的酒,撷天地精华以滋养灵魂,其中又有千百种滋味,人人所尝不同,多好啊,我才不要喝那阳世的浊物呢。” “没想到,你谢居欢这粗人,还懂得什么灵魂滋养。” “……” 两人正喝着,看见门口有一男人的灵魂,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站在门口张望着——原来是今日两人刚刚勾来的那中年男子。他在街上看见了谢居欢和范其英,想要找两人搭话,但又有些惧怕两人鬼差的身份,因此不敢贸然上前。 范其英看见他之后,冲他招了招手,示意让他进来。那男人有些激动,他看了一眼把自己的灵魂幻化成一只巨大的长角山羊的店家,便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快速地走进了小酒馆。 范其英把手一招,凌空飞来一只酒盅。他给此人斟了一盅,说道:“有何事,一起坐下喝一杯说吧。” 那男子的手有些哆嗦,在他心里,范其英和谢居欢可是大人物,法力高强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而他则是一只初来乍到的小小死魂。他十分小心地嘬了一口酒盅里的酒,感觉到了灵魂的舒爽,高兴地都有些结巴了。 “这,这,这,这是?”他瞪着眼看向两人问道。 谢居欢哈哈大笑,说道:“其英,我就说咱们冥界的酒好吧?”他转过头对那刚死的男子说:“我来告诉你,这是冥界的酒,我问你,是我们冥界的酒好喝,还是你们阳世的酒好喝?” “那,那当然是这个好喝啦!”那男人赶忙笑着应和着。 范其英觉得此人有些意思,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想找我们二人?有何事?” “啊,二位官爷好,我在阳世的名字叫张世涛,我倒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在这金陵城里听其他的鬼说,人死三天之后,可以去望乡台,看看自己在阳世的亲人?这,这是真的吗?” 范其英点了点头说:“是,但望乡台随时可去,而想要看阳世之事,需得耗费点你自己的能量。大部分鬼魂都喜欢在祭祀节日前后去,一边看着家人祭祀,一边收到那阳世传来的能量滋补。但是也有鬼魂嫌节日之时望乡台鬼魂太多太拥挤,所以选择平常日子前去。” 张世涛面露喜色,作揖说道:“那真是谢谢二位官爷了,小人实在是心中牵挂自己的亲人,我这就前去望乡台。” 范其英叫住了他说:“哎,望乡台路远,你一个普通鬼魂,不知要走几日才到。明日我们两人要去一趟望乡台,我们俩把你捎带过去就好了。” “那真是太感谢了!小人——” “停停停。”范其英摆摆手说。“你是不是古装剧看多了啊?现在中国都解放了,用不着搞这一套,你就正常说话就好。明日捎带一下你,我们俩也并不麻烦。” “哎,两位真的是好官啊,是我命太好了。”张世涛唏嘘道。 “是吗?”谢居欢揶揄道:“你不是有的是钱吗?年纪轻轻,车祸死了,还叫命好?” “唉。”张世涛叹了口气,想起自己英年早逝,手也不哆嗦了,举起酒盅一饮而尽后说:“我现在后悔啊,早知道自己死那么早,我有那么多钱有个屁用啊,不如平日多吃点好的,喝点好酒——” “不对。”谢居欢夺过他的酒杯,瞥了他一眼说:“你应该说,早知我会死,就不该违反交通规则。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出的车祸,但是我看八九不离十,你说,你是不是违反交通规则了?”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假如让我再活一次,我一定遵纪守法,遵守交通规则。”张世涛像电动玩具一般点着头说道。 “哎,这才对了。”谢居欢把他的酒盅斟满,重新摆在了他的面前。 张世涛接过酒杯,继续说道:“不瞒二位说,我这突然就死了,家里面上有老下有小,也不知道是如何乱作一团,实在是心急,所以说二位明天要捎上我,我是真的感激不尽了。” 范其英点了点头,说道:“明日卯时转辰时之时,你就在此地等我。” “哎哎哎,我答应你了么?你就跟人家约时间?”谢居欢急道。 范其英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神情中带着执拗,以及一点点央求。 “你说你怎么想的?还劝不动你了,你个小小黑无常,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你是觉得自己能帮得上牛头马面的忙,就飘了?觉得自己能耐大得很?” 范其英低着头慢慢抿着酒盅里的酒,低声但坚定地说:“你到底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了。” 谢居欢又气又无奈:“行行行,去,我去……” 幽冥界没有夜晚和白天,也没有太阳和月亮。或者说,白天就像夜晚,不知那里散发出来的光,如几倍亮度的月光一般,诡异地照亮着片片空间;夜晚也像白天,就像坏天气即将到来的黄昏,天空有着阴沉而瑰丽的颜色,常常是紫色,偶尔是黄色或红色。如果你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那么只能居住在幽冥界的八个城池,等着城池内专司打更报时的官员敲响冥界那独有的晨钟暮鼓,每当两个时辰交替之时,钟声或鼓声便能悠扬地传遍全城。 鬼魂是不需要睡觉的,但范其英知道活人有睡眠的习惯,于是习惯了休假时,在子时到寅时间坐在自己的房子里闭目修炼上一两个时辰,就当做是一种休息。而且他确实从每日的修炼中受益良多,这么多年,他一直维持着强大的天赋魂力,这也使他成为了无常中的佼佼者。若是冥界有先进工作者评比,范其英的屋子里早就挂满奖状和锦旗了。 低沉的鼓声传来,报时官使用法器,将自己的声音玄妙地散播到整个金陵城。“金陵城,子时……子时……”那声音层层叠叠,绵绵不绝,虽然并不响亮,但入耳却清晰无比,就好像有人在你的灵魂里耳语一般。范其英听到了这熟悉无比的声音,开始了像往常一样的修炼。可他的心中却慢慢地难以抑制地泛起了波澜:子时一过,便是丑时;丑时一过,便是寅时;寅时一过,便是卯时……还有四个时辰,他就要与谢居欢和那个新来的小鬼一起,去望乡台了。然后,找到那传闻中的黑市,拿到适合自己的分魂和分身。再然后……阳界,阳界,既近又远的阳界,每日的穿梭,让他觉得阳界和冥界之间,就像只隔着一层鱼缸玻璃。他能做一只跳出鱼缸的鱼吗? ……那小鬼张世涛仍在阳世的家人,怎样了?我是属阴的黑无常,若是有机会去往阳世找到属于自己的一具身体,那该是男子身吧?明日,那能给予分魂的人所需的交换条件,会是什么呢…… “金陵城,丑时……丑时……”“金陵城,寅时……寅时……” 混乱的思绪能把时间变慢,仿佛凝固了一般。但时间永远会往前走,不管你期盼或害怕的那一刻,总会要到来。 “金陵城,卯时……卯时……卯时……” 那鼓声也慢慢转变成了钟声。 范其英睁开了自己的眼睛,恢复了自己的鬼视(鬼魂的视觉,利用魂眼而不是肉眼得到的能量视界。下文鬼听、鬼感等类同)。 一路上,三人仍是一路聊天一路快速地飞行着。 “……我有一个儿子,没绝了后,可国家要放开二胎政策了,我本还想与老婆商量商量,俩人能不能再生一个,结果我突然就过来了,您们说这……我啊,小时候是农村的,家里穷,但我敢拼敢干,又赶上好时候了,在我们村,我算是那资产最多的生意人之一了……您们做无常多少年了?哟,从清朝就开始干了,那您们还真是……” 以上是小鬼张世涛嘴里聊的话题,实则,无常对于子嗣、钱财和时间,都没有什么概念,所以谢居欢和范其英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 范其英倒是反常地跟谢居欢瞎扯起来。 “……居欢,你是阳魂,生前该是个女子吧?” “那不一定,无常是经过灵魂改造的!” “若是在阳世,我们俩是不是有点像一对夫妻啊……” “滚蛋!无常只分阴阳,不分男女!范其英,你有毛病吧?信不信我去告诉傅城隍,你胡说八道啊!” “哎,刚死的,你说我们俩像不像阳世的一对夫妇?”范其英向张世涛问道。 张世涛看向俩人:范其英虽是眉眼清秀,身材苗条,但满嘴满脸的髭髯,且肤色黑得像焦炭一般;谢居欢则皮肤白的发亮,没有胡须,长了一副乐天派的圆脸,身段微微有些粗胖,像哪个男喜剧演员。他打了个寒颤,挤着笑说: “您两位这应该是默契无间的搭档,出生入死的战友,不像夫妇——但是战友和搭档的感情可比夫妇要好多了,真的!” “无常没有人类那么多感情。”谢居欢板着脸生硬地给怼了回去。而范其英则瞬间转开了脸,不知又去思索什么了。 “那,那也是关系铁,对吧……”张世涛有些尴尬地打着圆场。 三人就这么聊了一路,像油水般难以交融。在这种奇异的氛围中,三人一起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望乡台。 第三章 金陵城中,望乡台上,阴阳隔,死生错(3) 望乡台就在冥界的都城幽都的近郊,乃是一座不高不低的山峰,永远隐在云雾中,让人看不清它的形状如何。峰顶仿佛被一刀平砍,成了一块大大的天然平台,在平台的一侧,凌空立着一块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巨大镜面石壁。这石壁说是石壁,只是从远处看像石头做成的,走近再看,实则无法判断出它是固体还是液体或气体,应是个由云雾孕育幻化而出的幻物。所有与阳世之人因缘未断的鬼魂,都可以来到此地,通过这面石壁,看到自己的亲人和朋友在阳世生活的情形。 “……望乡台旁雾茫茫,忘川河底鲛泪凉……”那金陵城歌女的歌声仿佛又在范其英的耳旁响了起来,他过去从未专门来过此地,只在冥界城隍庙交流活动时在幽都城旁远远看过一眼。如今,三人飞掠过那茫茫大雾,范其英看着周围,耳中全是那歌声,近期纷乱的思绪变得空空如也,整个人如同痴傻了一般。 “……其英,我们放下他让他自己登上去吧,黑市在半山腰呢。”谢居欢说道。 “我们不急,送他上去吧。”范其英听到谢居欢的话答道。那小鬼张世涛又想称谢,范其英转头对他说:“我们也应算是朋友了,一起看看你阳世的家人吧,看完之后,你就在此地等候,不管接下来你想去哪,我们俩都可再捎你一程。” 谢居欢笑着看着张世涛说:“你这小鬼,好运气啊。” 那望乡台的巨大幻壁,如今就在三人面前了。 谢居欢和范其英早已是死了几百年的人,望乡台幻壁,对于二人来说就是一块闪烁着光怪陆离色彩的平滑石壁,而那张世涛则可以从幻壁中看到阳世中自己亲人的情景。两人分出了自己的一缕魂力,搭在了那张世涛的魂体之上,催动无常的法力,便分享到了他的鬼视视界。 原来是这张世涛的葬礼。冥界的时间流速比阳界快三倍,那张世涛的妻子办事麻利,三天的工夫,买墓地,做墓碑,火化遗体,发丧……都由她一个人办妥了。如今,张世涛的骨灰盒已经下葬,众人一起站在了他的墓前,敬献花圈、上香摆供,送他最后一程。 站在最前的,是一个头发卷卷的中年妇女,身穿丧服,该是张世涛的妻子。多日的悲痛和操劳,让她的脸上带着憔悴而苍白。她牵着的男孩该是张世涛的儿子了,大约七八岁年纪,看上去有些怯怯的,紧紧贴着那女人的大腿站在她身后,眼睛直勾勾望着的方向,是张世涛在墓碑上的遗照。 葬礼有序进行着,范谢二人什么也看不懂,只能从那缕魂丝上感受到了张世涛的情绪波动——无常没有亲人,虽然未曾体会过这种感觉,但仍感受到了他灵魂深处的低落。 此时,有两位老夫妇来到了葬礼,是那张世涛的父母了。老妇人走在前面,双眼通红,老头子则低着头搀扶着她。走到墓碑前几步的距离,那老妇人甩开了老伴的手,一下子扑到了墓碑的遗照上面,哭嚎了起来。 “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你让我们老两口怎么活啊!你还这么年轻,才四十一岁啊!你怎么就忍心让我们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啊……” 那老头拉不住自己的老妻,只能蹲在她旁边,独自抹着眼泪。老妇人哭嚎了一阵,张世涛的妻子有些看不过去,便微微蹲了蹲身子,拉起老妇人的胳膊说:“妈,您节哀。”可老太太却一扭身子,把她的手甩了开去。 “妈,您起来,您这么大年纪,地上凉,不行我给你个垫子……”张世涛的妻子继续说着。 老太太转过头来,对着她瞪起双眼,啐了一口说道:“呸!你给我滚!我儿子死了,你高兴了!别给我来这一套!假惺惺的……我儿子一走,这世上就没人管我们老两口了,我们活着有什么意思,不如随他去了啊!你这女人肯定会嫌我们累赘,直接把我们甩开……呜呜……我的可怜的儿啊……”骂了一会儿,她又去抱着儿子的遗照墓碑,继续哭着。 张世涛妻子是了解自己这个婆婆的。但她想起这几日的操劳,又听了这些话,胸中生了许多怨言和鄙夷,终是没有忍住地撇了撇嘴,轻声说道:“您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吗。” 老太太的耳朵出奇得灵。她听到这话,哭声仿佛被剪断了,她问道:“你说啥?说啥?”她见儿媳闭口不言,便又大声哭了起来,边哭便说道:“你们快看看我这不孝的媳妇啊,我儿子尸骨未寒,他就不想认我们公婆了啊……你,你还有脸提他二弟和三妹。有你这种做嫂子的吗?他大哥刚死,你就催他二弟还钱,你个xx养的,你怎么这么狠毒啊!” 张世涛妻子被骂得忍受不了,于是也大声回应起来,越说越激动,她必须加大自己的音量,才能盖过婆婆那凄厉的苦嚎声。 “……妈,我也不想的。”她说。“我老公,您儿子怎么死的,您知道吗?他公司现在在关键阶段,他亲自跑去南京那边看厂子,谈合同,心里面一急才在高速路上出了车祸!现在合同估计是拿不下来了,公司要周转,我也是心急,怕他的公司就这么倒了!而且我也没说要还钱,我就是提了那么一句,大家都是一家人,我以为二弟会帮帮忙——” “你别给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婆婆突然改了面容,瞪圆双眼,嘬起嘴唇,怒声喝道:“我看你就是在偷偷转移财产,把我儿子的钱全给藏了起来!我儿子赚了那么多钱,怎么可能突然公司就要倒了!你这个xx养的,我看你就是想瞒天过海,偷天换日,把这个家都给败光,把我儿子的钱都偷到别的地方去了!说不好,就是拿我儿子的钱去养——” “妈!”她赶快用更高音量的喊叫掐断了婆婆的荒唐言语。“世涛尸骨未寒,您在这儿说这些,合适吗!”她脖子上青筋暴跳,又气又急。她想有个人帮帮她,别让婆婆再说些令人难堪的话了,她把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张世涛的二弟和三妹,可两人的反应都如同木头雕塑一般。 “……你还知道世涛尸骨未寒啊!xx的,今天我就豁下我这张老脸了!我倒要看看你把我儿子的钱藏哪里去了,不要欺负我们农村人不懂法律,我今天把律师也请来了!” 这时大家才发现,跟着老夫妇来的,还有一个戴眼镜、穿黑西装的中年男人,稳稳当当地在不远处的人群中站立着,脸上冷冷的表情和无常鬼极其相像。 “张律师,你过来给说说!”在老太的呼声下,那人不疾不徐地走到张世涛的妻子面前,说道:“张世涛的妻子,你好,我是张世涛母亲请来的律师。目前来说呢,像你们这种情况,妻子、儿子、父母,都有权继承死者的财产。至于如何分配,你们可以自行商定。我国法律规定,分配遗产份额,应当首先照顾缺乏劳动能力和无生活来源的继承人,还应考虑各继承人的生产、生活状况等……” “你听到了吗!还是国家照顾我们这些老人啊!”张律师说完之后,老太太的下巴翘了起来,准准地对着儿媳的脸。“现在我把律师都给请来了,你给我说实话,你到底把我儿子的钱藏到哪里去了!” 张世涛的妻子看着自己的婆婆,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的说道:“妈,你真的要做到这份上吗?” “少来这一套!说!” “我跟我老公有一套房,我跟我儿子现在住着,不可能把我们赶出去吧?我们俩还各有一辆车,他的那辆车祸撞坏了,我那辆我还要用。家里的钱全都投在生意上了,只有应急的几十万,办葬礼,买墓地,全都花出去了,现在只剩几万块。另外,张律师,请您了解一项情况,我老公生前曾赠予他父母一套房子,价值70万元左右,后期装修也花了他二三十万。而且我老公每个月都会给自己父母6000元的生活费,逢年过节送礼都在万元以上。现在我老公死了,我愿意按原来数目的一半赡养两位老人,毕竟我还要一个人带个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法院在分割遗产时,不会太偏向于我公公婆婆吧?” 律师听了完之后,看着张世涛妻子低沉的眉毛,眨了眨眼睛说:“呃,这个,像这种情况,呃……” 老太太的脸色变得尴尬而难看起来,她未等律师说完,便突然猛地一下扑到了自己的儿媳妇身上,揪住她丧服的衣领骂道:“你个xx养的!……你就是把我儿子的钱全藏起来了!你这个狠心的毒妇!你……” 张世涛妻子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说道:“妈!我知道,你不就是想把钱多留点给他二弟和三妹吗?你把手松开,我可以答应,他们俩欠我们家的钱,可以少还一半!我说话算话,这总行了吧!你快放开……” 老太太听见这话,愣了一愣,手上的劲儿也松了一半。这时,远处一直如同雕像的二弟和三妹动了起来,他们走到两人跟前,也不怎么用力地,把手搭在自己父母和嫂子的胳膊上,让人迷惑他俩到底是要参与这场拉扯还是想要分开两人。二弟嘴里说着:“哎嫂子你说这,我得解释下:我大哥生前说的不是借,我大哥那时候最不缺的就是钱,他当时可是直接给我的,没说让我还……”老太太听了这话,立马接过话茬说:“就是!他们亲兄弟的感情,那几个破钱,还要他二弟还?你这毒妇,就只会挑拨他们兄弟的感情……”三妹在一旁,也插不上嘴,只是同二哥一起按住自己母亲和大嫂的手臂,瞪着大眼点着头。 “……我看,让我大孙子以后跟着我,我就不信你这个毒妇还不舍得拿出钱来……”说着,老太太便一把抓住了孙子的手臂,老太太巨大的手劲和众人的吵闹声让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而儿子的哭声也激发了张世涛妻子巨大的母性。她一只手抱住儿子,用尽所有力气将他抱得紧紧的,另一只手疯狂地向周围挥舞着,也不管打到了谁,嘴里喊着:“别动我儿子!别动我儿子!”一时间,哭闹声,吵闹声,打架和劝架的声音,响作一团…… 闹过之后,所有人终是散去了。张世涛看着众人上了车,车上了路,突然一阵恍惚袭来,让他的身子晃了一晃,然后,他便异常安静地坐到了地上。他收到了那来自阳世间亲友们传过来的灵魂能量,但他反而感到虚弱和疲惫。 他抬起头,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墓碑。阳光正好,洒向那一大片公墓,整齐的格局和绿得发亮的树冠看得范谢二人心情舒畅。微风吹过,那树冠中闪了几点反映的金光,该是几片角度正好的光滑的树叶,把阳光给反射了出来,就像几枚忽明忽暗的小灯泡一般。张世涛的内心纷乱无比,但他知道,自己已是隔世之人,这些纷争,早已与自己全无相关了。他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望向二人,问道:“等我的家人去世了,也会来这里吧?我能等到他们的吧?” 范其英摇了摇头说:“跟你说过了,大多数人死后的灵魂,都是直接消散的,除非是有机缘之人。但机缘难求,你肯定不希望他们像你一样意外身亡,横死来到冥界吧?” 张世涛点了点头。此时,阳世那片公墓的石阶上传来了脚步声,山坡下面,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在路旁的灌木后若隐若现,不一会儿便顺着石阶路走了上来。那是一名年轻女子,她戴着墨镜,手拿一束鲜花,慢慢走到了被散乱花圈围起的张世涛的墓碑前,然后缓缓蹲下,将鲜花放在了地上,并且伸出了一只手,手指轻轻触着张世涛在墓碑上的照片。 张世涛没有料到眼前这一幕,嘴唇无声地动着,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范谢二人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好奇地看着这迟来的女子。她肤如霜雪,唇如晚霞,那墨镜掩住了她的眉眼,使他们没法看全她的表情,或许她根本没有表情。就在她蹲在墓碑之前的这一小会儿,张世涛感受到了一缕微弱的暖暖的能量从阳世慢慢传递过来,就好像他还活着时站在冬天的太阳下面一样。这感觉,一直持续到女人起身离去才消失。 第四章 金陵城中,望乡台上,阴阳隔,死生错(4) “其英,你真想好了?” “嗯。” “你看看那个张世涛,你看他受的那个打击,这望乡台还不如不来呢。你说阳世有什么好的啊?你就非得……”谢居欢一边走着,一边絮絮叨叨地对范其英说着。 “你别多说了。反正阳世的人和事你也看不懂。” “我是看不懂。但是那张世涛的家人吵成那样,够难看的。你看那张世涛现在——颓废、迷惘、失望……你说你好好的无常当着,你是怎么想的——” “你不觉得这日子一天天的都是无意义的重复吗?我们无常,就是一群工具鬼,没有目的的奴隶,天天只会把死魂从阳界搬来冥界,我们到底为了什么?嗯?”范其英的语气既急且厉。 “你又胡说?活在阳世就有意义?整天吃吃睡睡,为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奔波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早晚消散得一干二净。幸运的,能来到冥界,也早晚要消散,且在消散前还要感慨着:我在阳世白活了啊……这就有意义?你是觉得这样活比无常活得好,活得自在?” 范其英转身站到谢居欢的面前,语气更加激动起来:“你意思是活人活得比鬼还卑贱?你怎么知道?你这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不是活人,你没有体验过,你活着时的记忆都没了,你没资格说这种话。” 谢居欢见他太为激动,于是把手搭在老伙计的小臂上,柔声说道: “其英啊,我不是说哪个好。这活人和死魂,完全在两个世界,不管哪个好,都无法再共处共通了。就像我们无常,我们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们在冥界,活人在阳界,各司其职各安天命就行了,强行逆转阴阳,偷天换日,一定会出岔子的。你就听我一句吧……” 范其英听着谢居欢的话,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拍了拍谢居欢的手背,看了着不远处马上走到的热闹的鬼市,背过身去蹲到了路边,说道:“好,我考虑一下。”他看着路边的杂草,以及从草叶上散发出并慢慢飘逸到空间中的微弱能量,好似尘埃一般的能量,在冥界无风的空间中跳着舞,打着滚,慢慢飞到半空中,消失不见了。它们会像阳世植物叶片从气孔中逸散的水蒸气一样,慢慢充斥到附近的空间中,也可能成为天空中云雾的一部分,即使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冥界的时间流速比阳世快,但能量的流转却比阳世的物质循环慢得多。一快一慢,使得冥界的死魂常常产生一种奇异的错乱感。 无常是不会有什么错乱感的,他们已经适应了冥界。范其英此时却感到自己仿佛产生了一种错乱感,他感到自己心中焦躁不安,对冥界的时间和能量难以忍受。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与那张世涛一样,是一个刚刚来到冥界的魂灵。他突然站起身子说道:“我决定了。你如果不愿意陪我,我就自己一个人去。” 说完,他便催动魂力,一闪身便飞入了那鬼市之中。谢居欢叹了口气,也紧随其后飞了过去,喊道:“我跟你去,我告诉你在哪……” 两人从鬼市中呼啸而过,卷起的能量风吹得许多弱小的鬼魂东倒西歪。一个又瘦又小的小鬼用力聚拢着自己的灵魂,骂骂咧咧地对身旁的鬼魂说道:“就知道恃强凌弱,欺压我们这些小鬼百姓。啊呸,我猜就是什么小小无常牛头马面,还以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呢,横冲直撞的……” 谢居欢飞到范其英的前面,把他拉住了说:“你慢点儿,别人都有意见了。马上到了,你跟着我。” 范其英了点了点头,放满了速度,鬼市中的情形,也清清楚楚地映入了他的眼中。那鬼市是开在通往山顶的大路旁开辟出来的小路上的,其中有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鬼魂,也有着各种各样的买卖,卖酒的,卖药的,卖法器的,卖冥界自产的材料的,甚至还有买卖灵魂能量的……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这热闹的鬼市,并不是范其英的目的地。谢居欢领着他穿过了这条路之后,又穿过了一条模糊的荒径,差不多快绕到另一面山坡上时,山间的云雾突然变得极其浓厚,而荒径也走到了尽头。在荒径尽头一旁的山坡上,有一个半椭圆形的洞穴,洞中一阵阵地发出深紫色的光芒,连靠近洞门的洞壁都好像要被这光染成深紫色一般。 谢居欢停下来,对范其英说:“我们到了。” 范其英往里面看了一眼,黑洞洞的什么都没看见。那紫色的光,像是洞中有一个修为高深的大魂所发出的。 “其英,这里,只能你自己进去,我只能陪你到这。至于里面什么样,我也不清楚。而且,这鬼地方中的鬼地方,也不是有求必应的,你可能进去之后什么也拿不到。我在外面等你,不管你出了什么事儿,我都在外面等你。”谢居欢说。 范其英点了点头,微微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万一出事,我也没什么遗嘱。只是这几年我攒的钱,你看着处理;勾魂之职,你便换个新搭档继续吧。”说完,不容谢居欢答话,转身走入了那洞中。 洞穴很深,范其英冒黑走了十几步之后,来到了一个关隘,洞壁上左右两边有两个貌似灯盏一般的东西,左边的灯盏上放着一块蓝幽幽的固体形态的灵魂能量,右边的灯盏上放着一个没有外观形态的小鬼,比灯焰大不了多少,没有双腿,悬在半空,一副西方国家动画片中的鬼魂模样。它伸出一只胳膊拦住了范其英,手掌看上去肉乎乎的,手指也模糊不可辨认。范其英站定之后,那迷你鬼魂便催动魂力,从他面前的那一坨能量中抽取了一丝,用奇妙的手法在半空中将这丝能量凝结成了一张薄薄的蓝色面具,且这面具自动悬浮且附着到了范其英的脸上。 范其英感到自己的鬼视、鬼听和鬼感减弱了一些,但并无大碍,于是继续向前走去。又是十几步之后,他看到穴道到了尽头,而在尽头的那边,是一个空间极大的穴室,穴室中还有着绰约的人影。 范其英走进其中,发现已经有二十几名不弱的鬼魂站在里面了,每人脸上都戴着一个薄薄的蓝色面具遮盖着面容,且每人面具上的黑色图案都不相同。那黑色的图案也并不是静止不变的,每个刹那都在不停变幻着。范其英有点好奇自己的面具上是什么图案,但很奇怪的,这面具并不在自己的能量感应范围之内,只有他的鬼视能看到自己的脸在幽幽地发着蓝光。 所有鬼魂,包括范其英,都在一种紧张而凝重的气氛中站立着,没人敢说话。他们也不知站立了多久,也不知期间是否来了新的鬼魂,但终于,一个声音在穴室的半空响起了: “面具改为紫色的,留下。其他人,可请离去。” 范其英感觉时间仿佛都停滞了,他扭头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片蓝色,没有人转为紫色。他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脸——他用自己的鬼视也看到了,他自己脸上的蓝光,已经变为了紫色的光芒,如梦幻般的紫色光芒。 穴室中所有的蓝色面具都慢慢退了出去,这时范其英才发现,还有两个刚刚不知站在什么角落的鬼魂,与他一样,面具也转为了紫色。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并且点了点头。接下来,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命令他们走进他们面前从大穴室的壁上开凿出的**室中。 三人每人面前都有一个属于各人的**室。范其英走了进去,那穴室极小极矮,大小大概只能放得下一张稍大的八仙桌,高度也得让范其英微微弯腰低头,不然就得运力压缩自己的灵魂能量体积了。进入穴室后的右手边,站立着一尊雕琢简陋似土似石的人像,面部只有眉毛和鼻子,没有耳朵、眼睛和嘴,脖子下的身躯,更是简陋,使人看不出他是否有着手臂和腿脚,或者是手脚藏在了宽大的袍子下。这人像,也可能是像是一尊人像般的鬼魂,因为范其英见过类似的鬼魂。但现在,他也搞不清楚这是个什么东西。 “你是何人?为何而来?”这石像中响起了这样的话语,语气听起来很是祥和淡泊。 “在下金陵城黑无常,范华,字其英。想求一道能入阳世的分魂。”范其英向着石像的方向拱手说道。 那石像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刚刚的筛选,乃是魂力检验。你的魂力充沛,掌控力也不俗,能够达到掌控分魂而不伤本魂的境界,因此可以拿到分魂。但若入阳世,需为你的分魂寻一具肉身居所,此事要看缘法,你且稍待片刻。” 范其英点了点头,但那石像的声音很快又响了起来:“你乃黑无常,属阴,我已为你寻到一具男身,位于琅琊地界。此人名为魏恕,因意外受伤,伤了肉身的大脑,三魂之中,爽灵魂已居无定所,飘散而去,胎光魂与幽精魂也变得虚弱无比,成为了如今阳世人口中的植物人。我可给你爽灵魂分魂一道,胎光魂与幽精魂各自半道,与肉身的原魂重新组合。你只需将本魂分出一缕魂丝,将你的无常本魂与阳世分魂相互连接即可。” “请问,我需要付出何等代价?我怕我办不到你的要求。”范其英问道。 那石像慢慢说道:“分魂与肉身若无恙,阳世一月之后再来此地,我会告诉你,你需要为我做些什么。放心,不会让你去办那绝无可能办到之事,不过,肯定是极为艰难之事,希望你能有不怕烟消云散的勇气。” 范其英的声音坚定而明朗:“我已有付出一切的觉悟,还请传我分魂。” 那石像闻言,从胸口慢慢逸散出三团能量来,一大二小,各自闪烁着不同的光芒,那光芒就像来自阳世的生命,与冥界的魂能格格不入。接着,石像念起了口诀,传授范其英那能隔阴阳二界的特殊魂丝功法,让范其英成功将魂丝插入了那三团能量之中。范其英催动魂力,三团能量在自己的意念操控下,融为一团,变成了一个小范其英。他感受到这新魂中的爽灵魂和幽精魂纯洁无比,没有任何记忆和情感留存,如同一张白纸,行动全由范其英控制。也就是说,有了这玄妙的魂丝,这分魂就像范其英身体的一部分。 石像的眉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虫洞,并且说道:“这虫洞直通忘川河,你过去之后,要躲开孟氏家族,从奈河桥下离开冥界,直通阳世。”同时,一点蓝色的光芒从石像中飞出,落到小范其英的手上,样子与无常勾魂时的寻魂箭极其相似,只是小了许多,光芒也不是紫色,而是蓝色。 “此箭可帮你寻到魏恕的肉身,速去,速去……” 小范其英紧握那小小的蓝色羽箭,身形一扭,化为一缕能量进入了那小小的的虫洞口,在小范其英进入之后,那虫洞便关闭了。范其英的本魂呆立穴室之中,通过那奇特魂丝能够感受到在空间隧洞中的分魂,于是再次对石像躬身抱拳言谢,只是那石像仿佛突然变为了死物,再也不说话了。 本魂见此,便退出了穴室,退出了洞穴,看见等在洞口的谢居欢,与他说了句“成了”,两人便一起离开了望乡台,飞返了金陵城。那一道分魂,则在那道狭窄奇特的时空隧洞中,翻滚着,飞舞着。 小范其英很快来到了时空隧洞的尽头,他的整个魂体一脱离另一端的出口,便感觉到了通体的寒冷。他已经在忘川河中了。忘川河水乃是至阴的冥界能量凝结而成,一般的魂体难以在其中正常游动,潜泳则更是艰难。只有冥界的原住民——孟氏家族的族人,才能在忘川河中深潜,在浅层河床寻找各种天材地宝,包括那孟婆汤的主料,同时具有补充能量和濯洗记忆功能的“鲛泪”。 他挣扎着,奋力向水面游去,还好这个虫洞的落点离岸边极近,他在上半身探出水面之后,又奋力划了几下水,便够到了忘川河的河岸。他用力扒着身前的岩石,狼狈地爬上了岸,并且偷偷转头看了看。远处,有几个孟氏家族的族人从水面上飞跃而出,有男有女,身形健美,身上特殊的衣料使他们未沾一滴忘川河的河水。上了河岸之后,他们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放到一处,又纵身一跃,跳入了水中。 巨大的石桥奈何桥就在眼前了,他能清楚地看见桥身的石头与石头间的接缝,以及那接缝中长出的青苔。他上的方向是对的,这边岸边的奈何桥的一端,刚好插在一个通往阳世的空间壁障虫洞中。范其英弯着腰,蹑手蹑脚地向着奈何桥走去,然后从桥下露出的那道极小的缝隙中,化为一缕能量钻了过去。临走时,他还用鬼视回望了一眼那些孟氏家族的族人:他们并没有发现偷渡的小范其英。 范其英大脑一片空白,因为这白纸一般的新生灵魂根本不知道何为紧张。奈何桥这边的虫洞隧道与黄泉路不同,黄泉路是凄苦、无聊而漫长的平坦大道,奈何桥的另一边,则是没有前后上下之分的,跳脱的空间。范其英极其容易地跳了几跳,便发现自己已经来到阳界了。 阳界的这一天是阴天,沉闷的七月午后。范其英看着蓝色羽箭在手中滴溜溜地转了几转后朝向了一个方向,便向着这个方向飞了过去。他好奇地观望着这阳世的一切,仿佛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一般。他穿梭过树林,飞越过小河,掠过农田,来到城市,悬浮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的上空,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一边看着这一切,一边顺着羽箭指引的方向飞着。最终,他在一家医院的病房里,找到了魏恕。 蓝色的羽箭闪烁了一下,便消散了。病房里,那名叫魏恕的年轻人,躺在床上,身上插着这样那样的管子,脸上还戴着一个透明的罩子。范其英慢慢地飘了过去,好奇地看了看他的脸。魏恕是一个长相干净的男孩,若不是变成了植物人,微微一笑可称得上阳光帅气。这是后话了,范其英这空白灵魂是无法评判一个人的长相的,他仅仅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高兴,便直接进入了魏恕的身体。 他找到了魏恕那残缺的胎光和幽精,慢慢与之融合了。随后,这新生的三魂,也慢慢与这具身体融合了。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灵魂的外壳,如同大河汇入大江,大江奔入大海;如同两块拼图完美的接合;如同……当然这也是后话了,这对他来说完全是崭新崭新的体验,他已无法从那充满死灵的冥界的无常的人生中,借鉴任何经验,用于这活人的阳世的身体的全新人生了。 第五章 大难不死,后福将至,相对君已非(1) 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开始之前,让我们先来讲讲魏恕这个年轻人吧。 魏恕生在一个极好的家庭中。他的父亲是红二代,年轻时与他母亲在同一政府部门工作,后来两人弃官从商,成为了实业家。魏恕的父母对魏恕的教育观只有四个字:顺其而然。他们从未利用自己的资本和权力给儿子什么便宜,也没有刻意培养他。这使他一直活得极普通,22岁之前,与一般家庭的孩子并没有多大区别。普通的学习成绩,普通的学校,普通的生活,普通的性格……但在这“普通”之上,由于他知道自己家境殷实、父母可靠,因此活得比普通的年轻人多一份踏实——他无需对未来有任何压力。这可能是他唯一不普通,且普通人所羡慕的一点了。 但到了22岁的这个夏天,一切都变了。 在大学毕业后的这个夏天,魏恕自己的普通而又不普通的生命被永久地中止了。或者说,魏恕以另外一种形式,开始了新的人生。 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也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念。人们会争论,受精卵算不算生命,蔬菜瓜果算不算生命,病毒与细菌算不算生命——它们算不算是,具有灵魂的生命?在一场车祸中,魏恕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过去,胎光魂的精华,爽灵魂的全部,紧紧固定在胎光和爽灵上的幽精的触角,都依存于大脑。而伴随着这场车祸,它们全部碎裂消散了,靠剩余的胎光魂和七魄维持着肉身机器的运转,幽精则缩回了生殖器中永久地沉睡了。 没过多久,一个全新的强大灵魂进入了这具身体,带着一缕长长的魂丝,那魂丝的另一端,就连在冥界的黑无常范其英身上。这灵魂与魏恕的残魂融合了,形成了一个新的灵魂,就像是嵌合体,双胞胎中强大的那个吞噬了另一个,有的人认为这是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则下的扼杀,也有人认为这是玄妙的结合、另一种新生。这个魏恕实质上已经变成了范其英,是他的一具分身,但对于阳世中的其他人来说,魏恕还活得好好的,相比于植物人,这是令人惊喜和感动的结果。 魏恕出院的第二天,魏家有客人到访。 一对夫妇带着自己的女儿来到了魏家,看上去两家应是关系极好的世交。他们知道了魏恕出院的消息,便过来探望他。 “……医生说啊,小恕的记忆基本上都没了,只是对一些特别熟的熟人可能会有一些记忆。我也想着,什么时候让你们家慧缨来我们家里,跟小恕说说话。两个孩子一起长大的,多聊聊,说不定小恕能想起些什么……”魏妈妈微笑着说着。 但其实随着旧的爽灵魂的消散,魏恕所有的记忆也随之而去,永远也恢复不了了。 “那是肯定的。”那叫元慧缨的女孩的妈妈紧接着说。“我在网上看了好多这种恢复的例子,说这个陪伴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家慧缨在家闲着也是闲着,我叫她来多陪陪小恕,聊聊天什么的,肯定有利于小恕的恢复!我们家慧缨啊,这孩子太内向,她心里面担心小恕,又不好意思。我就说她了,这事急从权,小恕的恢复,可是关系到他一辈子后半生呢,咱们这忙啊,是必须帮!” 元妈妈笑得露出了门牙,魏妈妈听了她的话也笑着点了点头。在元妈妈说到“她心里面担心小恕”时,魏恕不动声色地偷偷看了元慧缨,看到她在那一瞬间翻了个极快又轻的白眼。 魏恕极乖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睛却在好奇地看着所有人。魏妈妈的热情好客,魏爸爸的儒雅风度,元妈妈的眉飞色舞,元爸爸的拘谨腼腆,都落在了他的眼中。元家的女儿,元慧缨,一副乖乖女的面相和打扮,化了淡妆,唇上是有些不太适合她的唇彩,几乎与他一样地一动不动地坐着,只不过不敢像魏恕一样占失忆的便宜到处乱看。 “……那就让我们家慧缨待在你们家吧,让她好好陪陪他,我们俩还有点事,就不在这吃饭了。慧缨,你在小恕家多待几天,要听魏爸爸魏妈妈的话哟!” 元妈妈站起来要走,魏妈妈见状拉住她说:“别啊,一起留下吃饭吧,我得好好感谢感谢你们。”魏爸爸也附和道:“对啊,留下吃饭。” 元妈妈则一副着急地样子,拉起自己老公说:“不不不,你看现在这时间,你们准备那么多人的饭,怪麻烦的。而且我们俩确实有急事……” 魏爸爸转目看向元爸爸,一脸诚恳地对他说:“元大哥咱们俩好久没见了,咱们今天留下,喝上一杯。真的,咱俩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一方面是庆祝小恕出院,另一方面咱们哥俩聊一聊,喝点儿,怎么样?” “呃,是,这个……”元爸爸笑着点着头,有些架不住魏爸爸的诚恳,就在犹豫之时,感觉到元妈妈偷偷在他后腰上拧了一下,赶忙说道:“不了不了不了,实在是工作上的饭局,推不掉,她妈妈也有个重要的快递今天要发走,我们下次再来,还有机会……” “……对对对,我们得赶紧走了,你们不用送了!”元妈妈笑着,快速地迈出了魏家的大门,拽着自己的老公下楼了。魏恕占着失忆的便宜仍是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旁的元慧缨,她的头深深地低着,与他一样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魏爸魏妈关上了大门,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两个大孩子:一个扑闪着大眼睛,一个低着头不说话。两人的眉头不约而同地皱了起来。 魏爸给魏妈使了个眼色,说道:“我先去厨房择菜,小恕,你过来帮我,爸爸教教你怎么择菜。” 魏恕没说什么,只是机械地站了起来,一步步地跟着魏爸爸去了厨房。 一到厨房,魏爸就把他拉了进来,关上厨房门看着他的眼睛说:“小恕啊,你看今天这阵仗,你……你能看懂吗?” 魏恕眨了眨眼,摇了摇头。 魏爸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小恕,不管你能不能听懂,你都记着我接下来对你说的话。慧缨的爸妈呢,是看咱们家家境好,想把慧缨嫁给你。也因为你爷爷在你小时候跟慧缨的爷爷喝醉了酒,两人给你俩定了娃娃亲。我跟你妈呢,从来是不干涉你的事,就这么让你跟慧缨从小玩到大,至于能不能成呢,就看你们自己了。虽然慧缨的父母不像话,但是慧缨确实是个好姑娘。我必须得把这些给你说清楚了,你不要因为爸爸这么说而伤心啊。现在你这样子,她嫁给你,对她来说是悲剧。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慧缨父母的态度,做出什么错事,伤害到慧缨。” 魏爸看着儿子懵懂的眼睛,有些心急地问道:“你听没白了没!” 魏恕也看着爸爸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魏爸看着儿子这幅幼儿园小朋友的样子,摇了摇头,还是有些不放心,但也别无他法,只能转过身去,对着水池无奈地说:“唉,行了行了,爸爸教你择菜啊。你看好了,这……” 午饭桌上,魏爸魏妈心知元慧缨的羞耻与尴尬,于是努力学着儿子失忆的样子,魏爸东拉西扯着,魏妈则频频往元慧缨碗里夹菜。午饭吃完后,魏爸魏妈当着元慧缨的面,对魏恕连说了好几遍“乖乖听慧缨的话,不要欺负她”,才一起上班去了。 两人走后,元慧缨舒了口气,走到魏恕面前,皱着眉毛认真地看了看他,然后说: “喂,魏恕,你真失忆了?” 魏恕点了点头。 “不会吧?你,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你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她看着魏恕的眼睛,皱着眉毛说道。 魏恕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儿,她早已趁着午饭前后洗手漱口的时候,把淡妆全部洗掉了,看来平日里不爱化妆。那蹩脚的唇彩也完全消失,显露出她原本的唇色,虽不好看,但却比刚刚顺眼许多。她肤色有些黯淡,长相也较为平淡,并不漂亮,但细看之下,五官还算小巧精致,有着些许可爱。 魏恕嘴唇微微动了动,露出一个像是微笑的表情,点着头说:“嗯。” 元慧缨急忙说道:“过去咱俩装似是而非,可是你建议的。前段时间你毕业的时候,说差不多了,要摊牌把娃娃亲推掉,结果你成了现在这样,我怎么跟我爸妈解释?难不成你真要和我结婚啊?” “呃,我们过去为什么要装?”魏恕眨着眼睛看着她问道。 元慧缨叹了口气说:“唉。你说这样最好了。我这边呢,我妈不会天天念叨我;你那边呢,你不太敢告诉爸妈有了喜欢的人,正好打个掩护。其实咱们俩不是很熟,上次在一起玩还是初中的时候,高中大学都不在一个学校,假期见那几面也是我妈硬拉着。前段时间你跟我说,要跟喜欢的女生表白,等到暑假就可以跟我妈摊牌了,结果你……我问你:你表白了吗?” 魏恕摇了摇头说:“我不记得了。” “唉。”元慧缨又是低头长叹。 “我有个问题:娃娃亲,意思是说,我们小时候就定下了婚约吗?意思是,你将来会是我的,妻子?”魏恕歪着头看着元慧缨说道。 元慧缨惊恐地抬起了头,瞪圆双眼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魏恕,说道:“你,你真的撞坏脑袋了?” 魏恕晃了晃脑袋,说:“没有。你放心,我没有非要跟你结婚,等过几天你爸妈来接你的时候,我会向他们说明的。” “真的?”元慧缨有些不太相信。 “真的。” “那你怎么说?” “我就说:元慧缨一直没有喜欢过我,她要解除我们的婚约。” “……哈?”元慧缨感觉自己摊上了一个极其狗血又奇葩的事情,就像那些狗血偶像剧剧情一般,而且她能猜到,如果魏恕真的这样说,她妈就算不会打死她,也会在余生唠叨死她。 但即使这样,她也必须推掉这荒唐的婚约。元慧缨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而元妈妈则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也不知这两者是一因一果,还是互相促进。实际上,元慧缨并不是乖巧听话,她是天生喜欢和平和文明,讨厌喧闹和争斗。关于她和魏恕的娃娃亲,她一直在回避和敷衍,但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恐惧身处现代社会中却要接受传统婚配的命运。魏恕若不能主动推掉这门婚约,她便不会再像过去那么忍下去了,她已经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 “魏恕啊,你不能这样说啊……”元慧缨有些生无可恋地嘟囔着。“算了算了,看在你都这样的份上,不管了,死就死吧,反正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结婚。” 魏恕又做出刚刚像微笑的表情,他感觉自己控制这具肉身越来越熟练了。“那怎么说,你教我,你教我应该怎么说。”他说道。 “算了,别那么麻烦了,万一我妈不信咋办……”元慧缨摆摆手说。 “跟过去一样,你帮我,我帮你。” “嗯?” “你刚刚不是说我有喜欢的女人吗?你帮我找出来她到底是哪一个。看手机上的聊天记录找吧……” “……” 元慧缨看着魏恕懵懂的眼睛,想到他的受伤和失忆,只能无奈地说道:“好吧。” 晚饭前,魏爸魏妈回家了。饭桌上,魏恕忽然想起一事,向他爸爸问道: “爸,我能喝点酒吗?” “怎么突然要喝酒?”魏爸有些诧异地问。 “我……忘了酒是怎么味道了,也忘了喝醉是什么感觉了。” 元慧缨用诧异的目光偷偷看了看他,心想:这人脑子是不是真撞坏了…… “……好吧。不过不能喝醉啊,你就先尝一尝。”魏爸不放心地说道。 “嗯。”魏恕接过了魏爸特意找出的一只小酒盅,只咂了一小口,脸上便露出了难看的表情。 “这什么味道?”魏恕皱着脸,他把酒盅还给了魏爸说:“我不喝了。” “……” 晚饭吃完之后,魏爸魏妈拿出了相册给两人看,希望能让魏恕想起些什么。魏恕和元慧缨从小到大一起玩的许多情景,当时都拍了照片并洗了出来。 照片中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很可爱,魏恕看得津津有味。有两人五六岁时,各自抱着一块西瓜满脸红色汁水的照片;有七八岁时,一起去游乐园玩的照片,在寒假一起放烟花的照片;有十二三岁时,两家人一起去旅行,在景点拍的照片……孩子总是最天真可爱的。魏恕能看出,两人还是小小的孩子时,在照片里笑得更开心,长大以后,则渐渐拘谨起来。而两人上高中以后,就再也没有合过影了。 “妈,能不能拍照?我想拍照。”魏恕抬起头对妈妈说。 “现在吗?”魏妈说道。 “嗯。” 魏恕和爸妈一起,坐在沙发上拍了照片,元慧缨拿着手机说“魏恕笑一个”,于是他便露出了那越来越熟练的微笑。之后,魏妈也给元慧缨和魏恕拍了一张。 睡前,元慧缨正坐在床上玩手机,客房门被推开了,她抬头一看,魏恕远远地站在门框里,给她扔过来一部手机,并说: “说好了的,你帮我看看谁是我喜欢的女人。” 说完便把门一关,走了。元慧缨拾起床上的手机,心中叹道:看来是真失忆了,不然怎么会给别人随便看聊天记录呢…… 第六章 大难不死,后福将至,相对君已非(2) 在魏家的第一晚,元慧缨做噩梦了。 “……打扮得漂亮一点,才能卖个好价钱。”梦里元慧缨的母亲伸出了自己的手,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油彩往元慧缨脸上抹着,接着往她脖子上挂了串金色的项链,那项链细细的,却似有千斤重,勒得她脖子上剌出了一道血痕,火辣辣得疼。她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自己的父亲,父亲的左脸做出了羞愧和无奈的表情,右脸则做出了窃喜和期待的表情。头顶和身上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外面金光闪闪里面破棉烂絮的裙子也令她感觉浑身毛孔紧闭,关节生锈。 此时,远处慢慢走来一名年轻男子,体态轻盈,衣着轻薄而合身,没有一点金属却银光闪闪。随着他慢慢走近,元慧缨父母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起来。 “公子,来看下我们家女儿。我们家女儿……” 他越来越近了。元慧缨看见他那高挑健美的身躯上,顶着的是魏恕的脸。他走近后,没有搭理元爸元妈在旁边荒诞而夸张的殷勤样状,径直来到她面前,弯下腰,用手指挑起了她的下巴。她看见了他眼睛里的戏谑与嘲讽,由此她能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滑稽和丑陋。 “你家女儿,我要了。”他直起腰对元慧缨的父母微笑着说。 “公子不要急,不要急嘛,您可以验验货。我们家女儿啊,那叫一个好啊,好……”两人一个推元慧缨,一个推那“魏恕”,把两人推进了一间小土房子里,像爱斯基摩人冰屋一样的房子,只不过是由土块建成的。 元慧缨低着头不敢抬起,脸蛋如同着了火一样。进屋之后,她在裙子下一摸,摸出一把极锋利的刀,性状怪异,像一座古桥。她抬起头刚要掏出那把刀,却看见了“魏恕”那张脸,平静而温和。 那张脸的嘴唇微微开合着:“放心,我不会对你怎样的。”说完,他还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蹲在门口,俯身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门外元爸元妈的动静——这土屋实在是太矮了。他找到了一个缝隙,向外看着,还用力地抖了抖衣角,作出了“簌簌”的声音…… “叮铃”一声,元慧缨手中的刀落到了背后的地上。 “他们走了。”“魏恕”说着,回到元慧缨的身前,一脸真诚地看着她说道:“走吧,我是来救你的。” 救我的……救我的……她看着他那年轻而干净的脸,清澈的眸子,还有伸过来的手,那仿佛发着光的冰雕玉砌般的手。她在那一瞬间忘却了脖子上的疼痛,脑袋一阵眩晕…… 眩晕过后,元慧缨睁开眼睛,从噩梦中醒来了。 她看着天花板,思索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魏家。她如今确是被推进那小土屋中去了,而魏恕却是一个令她无奈的失忆病人,不是梦中从苦海中拯救她的“白马王子”。 她坐了起来,晃了晃脑袋,不再去想那荒诞的梦境,下床准备洗漱。 早饭桌上,魏爸魏妈告诉两人,由于魏恕住院,两人的工作已经推了许多,而两人现在各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出差,接下里的三天里,只能留两人在家里了。 魏恕没什么反应,还是眼睛一眨一眨的,面无表情,不知该评价呆傻还是呆萌。 元慧缨则低着头喝着碗里的汤,努力抑制着脸红。这就是她父母所期望的吧,她心中想着。作为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她是第一次与其他男孩一起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且只有他和自己…… “呃,慧缨啊,你放心好了,我一定让小恕老老实实的,我会好好叮嘱他的。”魏恕的妈妈对元慧缨说着,元慧缨低着头小声“嗯”了一声。 魏爸小声对魏妈说:“要不咱们在附近给慧缨定个酒店房间算了,晚上可以过去……”。 魏妈摇了摇头,稍作思索便对元慧缨说:“慧缨,阿姨这么说你别生气,现在是怎么回事,你应该很清楚。阿姨是蛮喜欢你的,而我也不像你妈那样强迫你。但是——” 她顿了下,看着元慧缨微笑着说:“要是你去住外面,你妈妈肯定会发现,等你回家,她肯定会把你唠叨死吧?” 元慧缨无奈地点了点头。 “所以啊,还是留下来吧,小恕现在这模样,你在旁边我们也放心。我们会感谢你的。你千万放心住,”魏妈把脸转向了魏恕,突然十分严厉地说道:“小恕,我告诉你,你要是敢在家里欺负慧缨,做不该做的事,我就拿菜刀把你那玩意剁了!” “噗”元慧缨没忍住,在汤碗里吐了几个泡泡。没想到,平时看上去贤惠端庄的魏妈妈,竟然能当着她的面说出如此狂野的话来。 魏爸也有点尴尬,拍了拍妻子的肩膀说:“哎哎,注意,慧缨还在这,说什么呢。” “没事儿。这些事虽然背后叮嘱小恕更合适,但放在明面上说,人家慧缨能更放心。”魏妈说道。 魏恕听了也吓了一跳,他一开始不知道母亲说的“那玩意”是什么玩意,想了半天才想到是啥,赶紧连连点头。 千叮万嘱之后,魏爸魏妈终于拉着行李箱离去了。 元慧缨在心理上已经接受了这荒诞的三天短暂同居,他看了看魏恕,想来此人只是刚刚能够自理的程度,魏爸魏妈的担心或许是多余了,她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全问题。 “魏恕,我昨晚把你微信聊天记录看了一遍,简单整理了一下,来我给你讲下。”元慧缨说道。 “哦,好。” “……哎我说,你怎么不给微信好友设置分组呢,你这里面一团乱,我昨天晚上你给你看了整整一个半小时的聊天记录……” “……什么是好友分组?” “……算我白说。我把明显是你大学同学的人,都放在大学同学这一个分组里面了。”她一边指着手机屏幕一边说道。“这个王松祁,该是你高中同学,你好基友,我好像听你讲过,不过我也不太清楚,我建议你还是微信上跟人家聊一下,问问人家。” “什么叫好基友?” “……就是,特别要好的朋友,类似于,好兄弟,狐朋狗友,用于男人之间,懂吗?” “嗯,懂了。” “……然后,我猜你喜欢的人应该是这一个,叶霞雁。你看看你卑微的样子,像备胎一样,但是我也不能完全确定。而且,现在这里有两个干扰项,一个是你的学姐,叫刘子钰,看聊天记录你俩感情不错,还经常一起出去玩,在她这呢,你应该是男闺蜜;另一个叫郎菲菲,应该是你的学妹,她什么事儿都跟你聊,尤其是感情方面的,还在分手以后找你开导,这时候两个人最容易产生感情了,所以我也不确定你会不会移情别恋到她这儿。” 元慧缨歪头看着魏恕,想听听他的看法,是不是能对接下来的判断有所帮助。魏恕微微皱了皱眉毛,抬头看着她说: “我有问题,什么叫‘备胎’?什么叫‘男闺蜜’?分手是指什么情况?还有,学姐学妹是什么关系?她们两个是我的亲戚吗?” 元慧缨看着魏恕,整个人像雕塑一样凝固住不动了,大脑里卷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暴。她现在越来越觉得,不能把面前的魏恕当做一个正常的22岁男子看待,而该看作一个神奇的生物,一个她目前暂时甩不脱的大麻烦。 她在思考了两秒钟之后,向懒惰投降了。 “给你解释太麻烦了。这样吧,我教你百度,你有什么问题就问百度,好不好?你看啊,你把你这部手机的这个,浏览器打开,然后把这个百度网站打开,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输入进去,比如,‘备胎’,然后……你懂了没有?” 元慧缨再次转头看向魏恕,他一脸若有所知的样子,轻声念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元慧缨有点讶异地笑了,说:“哎呀,会背诗词了,不错啊。” “这些符号,我不认识。”魏恕指着键盘对元慧缨说。 “你……你到底丢掉的是什么记忆啊?诗词记得,英文字母忘记了?”元慧缨无奈说道。“那这样,我给你打开手写输入,然后,我给你找个什么东西,你自己往上写字吧。” 一阵忙活,元慧缨把魏恕教会之后,便看见他开始在百度里搜索各种东西了。从英文字母到汉语拼音,从手机到家电,从流行词汇到生活常识,看得元慧缨内心一阵颤抖:这家伙的失忆也太夸张了吧……但看他阅读的速度极快,便以为他看了一遍就回忆了起来,其实,他是真的在学习,或者说,是范其英在学习。 一会儿过后,元慧缨发现魏恕完全旁若无人,一动不动,视她为无物,便乐得图个清净,悄悄从他身边走开,溜回自己的房间里玩儿去了。 魏爸魏妈识人甚准,元慧缨虽然嫌魏恕这个神奇生物麻烦,但到了午饭时间,仍是准时起身来到厨房,做了些简单的饭菜,叫上魏恕一起吃午饭。 从元慧缨的视角来看,魏恕已经完全无视她了。不仅午饭,到了晚饭时,也是草草把饭吃完,便继续沉浸在了网络世界里面。元慧缨看见魏恕已经开始用笔记本电脑了,看样子回忆起了26个英文字母和汉语拼音,而且打字的速度也快得飞起…… 但元慧缨不知道,魏恕利用范其英的无常魂力,用那根细细的魂丝,小心地操控着灵魂与大脑。对于魏恕来说,整个阳界奇妙而纷杂,而对于远隔阴阳的本体范其英来说,利用网络快速了解这个世界,学习知识,是一件极其震撼的事情,即使再耗费魂力也值得。 他已经有了人类的情感,开始渐渐理解了那歌女所唱的那阙满江红。对于他来说,范其英的生活没有魏恕的生活的千分之一好。无常的人生,就像是一潭死水,而无常就像一台只知运转的机器。阳世,万花筒一般,人找到活着的乐趣是一件极简单的事。与此同时,他也慢慢理解了那张世涛对葬礼上闹剧的感受,意识到了人类社会的两面性,比如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美好与丑陋。 魏恕进过父亲的书房,那墙壁上有一幅苍劲的中国画,画上画的是山巅数株风雪中的苍松。他如今已经明白中国文人喜爱松树的原因——那种对抗严寒、逆势而生的精神,在冥界是完完全全没有的。那严寒与风雪,是阳世随处存在的逆流,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难题和困境,是虎视眈眈的痛苦,但又是一种锤炼与荣耀。这些,在冥界也都是没有的,冥界的天空中,只有每个灵魂生物逸散出的灵魂能量微粒,卷起的迷雾和云霞。 想了一会儿,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机。我该尝试着联系别人了,他又想到。短短半天时间,他已经掌握了这个精巧的小机器的用法。 斟酌再三,他首先给王松祁发了一条信息: 松祁,你好,我是魏恕。我于七月初遭遇车祸,头部遭受重创,醒来后记忆已丢失大半,忘记了你是谁,实感抱歉。看聊天记录得知你是我的好友,所以前来咨询往事,重续友谊,谢谢! 不到10分钟,王松祁回复了消息: ??????? 兄弟你什么意思?喝醉了?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 魏恕仔细想了想后,回复道: 真的,我没有骗你,你要看我病历吗?医院诊断书? 王松祁回复: 。。。。。。。。 等着 不到一分钟,魏恕的电话便响了起来,他接起了自己在阳世的第一通电话,把手机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认真听着。 “喂?是魏恕吗?”听筒那头传过来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 “嗯。”魏恕答道。 “你真车祸然后失忆了?” “嗯。” “那别说了,我直接去你家找你,明天。想吃点啥?我给你带。” “啊,谢谢,我,我忘记自己喜欢吃什么了,你知道吗?” “我天……那我就给你带点垃圾食品吧,让你回忆回忆童年。行了,明晚见吧,我还有事,先挂了。” 嘟……嘟……电话已经挂断了。这王松祁还真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人,魏恕忍不住笑了。 他又给元慧缨为他找好的三个女生发去了信息: 你好,我前段时间出意外受伤了,现在失忆了,能聊一聊吗? 很快的,刘子钰和郎菲菲一前一后回复了信息。 刘子钰:不会吧?伤到哪里了?现在在医院吗?(瞪眼表情) 郎菲菲:(可怜表情×3)啊!现在没事了吧?你失忆是不是忘记我是谁了? 魏恕对刘子钰回复道:我已经出院了,撞伤了脑袋,失忆了,所以,我把你也忘了,对不起 魏恕对郎菲菲回复道:嗯,我只能看过去聊天记录来辨别你跟我的关系,对不起 刘子钰:没事没事,我慢慢帮你回忆,其他没有问题吗?没有受其他伤吗? 郎菲菲:学长不用对不起,毕竟你遇到了这么难过的事(拥抱×3) 魏恕对两人表达了谢意之后,同时对两人问道:我过去有一个喜欢的女生,你知道是谁吗?我有没有提过? 刘子钰:没印象了。应该提过吧?你好像说过,是你高中同学? 郎菲菲:提过提过,你多年一直暗恋的一个女生,听起来蛮女神范的 魏恕同时回复道:哦,谢谢。但冒昧问你一下:我喜欢的女生可不可能是你?如果我喜欢的是别人,会不会移情别恋喜欢上你?这么问实在是非常抱歉,但我真的忘记所有的事情了,我很苦恼,我必须找出自己过去喜欢的女生…… 刘子钰回复:不会吧……咱们俩可是兄弟情啊,我觉得可能性不大,除非你是变态(捂嘴笑) 郎菲菲回复:学长你失忆了还这么痴情!你看你现在固执的样子就知道了,你肯定一直喜欢着你那个单恋的女神啦!这个我很确定,你就不要苦恼了(OK手势) 晚上,魏恕才收到叶霞雁的回复: 真的假的?你没在玩我吧? 魏恕看着手机屏幕,吸了吸鼻子,仿佛嗅到了什么味道,那是严寒与风雪的味道。 他来到元慧缨的房间,敲了敲门,推门看着元慧缨问道: “我问你,人们通常选择困难的还是简单的?” 元慧缨愣了一下子,不知如何回答,然后有些没有底气地说:“简单吧?” “现在有三个女生,有两个非常好说话,看上去也好追一些,另一个很难追。你说,过去的魏恕,会喜欢哪一个?” “最喜欢的话,我觉得……难追的那个。但是你一准追不到,所以,你也可能……” “知道了。” 魏恕语气生硬,把门一关走了,他刚走出去几步,又返了回来,把门推开一道缝说道: “明天,拜托你给我讲讲怎么追女生,还有,恋爱到底怎么谈。谢谢。” 魏恕再次闭门离去。元慧缨气急,但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在嘴里无声地嘟囔了几个词语,大概都是些难以喊出口的脏话。 第七章 大难不死,后福将至,相对君已非(3) 元慧缨这晚没做什么噩梦,睡得很香,可能是已经适应了魏家客房的床。她七点半起床,发现魏恕已经乖乖坐在了餐桌等她,还敲着他的笔记本电脑。她于是从冰箱拿了些牛奶面包,煎了两个蛋,就是两人的早餐了。 “……你说得很对,我过去真的像是备胎……”魏恕嘴里面含着一口面包,对元慧缨说道。 “……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我应该继续追这个叶霞雁吗?”魏恕继续问道。 “嗯?能不能给我些建议啊?”魏恕看着她说。“怎么不说话?” 元慧缨一言不发,只是皱眉看着魏恕,过了一小会才说道:“你应该恢复了一部分记忆了吧?上网也上得挺爽的吧?” “嗯。嗯嗯。”魏恕喝了口牛奶说。 “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不能问你吗?”魏恕有些惊讶地瞪着他无辜的大眼看着她说。 “魏恕,前两天我以为你不能自理,所以我是把你当做一个小朋友来对待的。现在,既然你的记忆已经恢复了,上网都上的那么六,我们该恢复成年人的社交方式了吧。”元慧缨说道。“恢复到,过去的元慧缨和魏恕的关系,好吗。” 魏恕的目光中慢慢有了些惊恐,他快速地摇了摇头说道:“不不不,不要,我记忆还没恢复,我还是一个,小朋友。” 元慧缨叹了口气,无奈地说:“真的不要问我好不好,我没谈过恋爱。你去问你的学姐学妹多好啊?” 魏恕为难地说:“我不认识她俩啊,很尴尬的。我意思是,我把人家都忘了,好意思去麻烦人家吗……” “你好意思麻烦我……” “我事后会感谢你的。我,我必将以重礼谢之。”魏恕的语气有些紧张和严肃,但眼睛一眨一眨,就像孩子一样,还冲她抱了个拳。元慧缨本就心软,看到他这个样子,只得勉强答应,但心里却开始嘀咕一个问题:魏恕到底有没有恢复记忆?恢复了多少?…… 早饭后,魏恕给元慧缨看了昨天晚上与叶霞雁的聊天记录。 魏恕:你好,我前段时间出意外受伤了,现在失忆了,能聊一聊吗? 叶霞雁:真的假的?你在逗我吧? 魏恕:真的。要看我病历吗?医院诊断书? 叶霞雁:。。。。。。我的天,偶像剧剧情啊 魏恕:额。。。。。。 叶霞雁:没事吧?受伤严重不? 魏恕:身体没事,撞坏了脑袋,失忆了,而且很多知识和技能也忘记了。。。。。。 叶霞雁:唉,可怜的孩子。。。。。。你现在在医院还是在家? 魏恕:在家。我把跟你过去的事全忘了,对不起啊。。。你。。。你会怪我吗? 叶霞雁:嗐,怎么会呢,咱俩过去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你又没欠我钱,就不要担心啦~ 魏恕:。。。。。。你最近忙不忙?暑假在学校还是在家? 聊天记录到此为止,这个叶霞雁没有再继续回复魏恕的消息。 元慧缨有点尴尬地说:“额,你有点惨啊……” 魏恕做了个深呼吸,摇了摇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感觉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很难受。” “是你过去对她的那种感觉,恢复了吗?”元慧缨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道。” 两人坐在沙发上,良久无话。 “我觉得,你还是赶紧告诉她吧,不管结果如何,总得让人家知道你喜欢人家,这样你才有机会。”元慧缨说道。 “我也是这样觉得。”魏恕紧接着说。 “嗯。” “那我要准备一下吧?是不是应该穿漂亮的衣服,然后给她送一份厚礼,这样她会更容易接受我吧?我觉得,是要准备一下,这样更稳妥一些……” 看来他是真的想跟那叶霞雁在一起,元慧缨看着他那认真的样子想到。但她想起了魏爸魏妈,想起两人一直以来待她极好,再看着魏恕那小孩子般的样子,她虽有点不忍,但还是说道: “你可以准备一下的,礼物也可以准备,但是我建议还是不要买太贵重的礼物。礼轻,情意重。” “为什么?” “……如果她发现礼物很贵,她很可能会因为你有钱跟你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喜欢你。” 魏恕简单思考了一下,看着她说道:“那又怎么了?我喜欢她就行了,她只要愿意跟我在一起,那她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钱,又有什么关系呢?” 元慧缨惊讶地张大了嘴道:“你?你这是什么鬼想法?” 魏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想:不巧被你说中了,我这确实是“鬼”想法。他接着说道:“我明白你意思了。恋爱恋爱,两个人要互相喜欢,我爱她,她爱我,这样才算是恋爱;那些因为其他因素在一起的男女,那都不叫恋爱,更像是……交易,对吧?” 元慧缨捂了下脸,然后抬起头瞥着他说:“现在,你的钱都是你爸妈给的,你爸妈对我好,我就得替他俩着想,这叫道义。懂不懂?” “哦!”魏恕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你是在帮我爸妈守护他们的钱财,怕我把钱花在一个喜欢钱财的女人身上。”他点了点头,冲元慧缨抱拳说:“确乃道义之举,受教了”。元慧缨气得无语,起身回到自己房间去了。 可魏恕依旧会在午饭时继续“骚扰”元慧缨,她自己也已料到了。 “……元慧缨,她回我信息了,她说她现在在家呢。然后,我跟她约好了,明天下午三点,在……银座商场的……奶茶店见面。喏,你看。”魏恕看着在厨房里张罗午饭的元慧缨说道,还把手机塞给她看。 元慧缨无奈地说:“我知道了,不用给我看了。你快去把菜端到餐桌吧。” “哦,好。” “你说,我明天下午要怎么跟她说?我明天要穿什么衣服?我该送她点什么呢……” 元慧缨坐下之后开始吃饭,她吃了口菜后才对魏恕说:“别问我,百度。” 魏恕说:“哦。”然后自顾自地嘟囔:“这可是我第一次表白呢……” 下午,魏恕又又又缠上了元慧缨。 “……你看我这样表白好不好?”魏恕坐在她对面,正了正身姿,脸上做出一副似深情又似忧郁的表情。元慧缨看着这表情,有些想笑。 “霞雁,我必须跟你实话实话。与你的回忆,我都不小心弄丢了,但我确定,我是真的喜欢了你四年多。我不知道我过去为什么没有跟你表白,但我觉得今天必须得告诉你了。” 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元慧缨的眼睛。元慧缨见他不说话,便问道:“没了?” 魏恕说:“怎么了?这样说不好吗?那……那这样,后面我再说:抱歉,我把与你的回忆都弄丢了,你愿意帮我找回来吗?” “你确定你没有忘记什么?” “什么?” “你不加一句:愿意跟我在一起吗?或者,做我女朋友,之类的话?” “哦。我试试啊。”他重新整理了自己的表情,继续看着元慧缨说:“从今往后,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说完之后,他低下头晃了晃脑袋说:“我感觉哪里不太对……” 他思索少许,抬起头看着别处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喜不喜欢她,我压根把她全忘了,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也就是说,我根本都不认识她,谈何喜欢呢?” 他又转头看着元慧缨说道:“我现在,就好像是一个新的灵魂,旧的魏恕就像另一个灵魂。我总感觉自己好像亏欠他什么,既然知道他过去喜欢叶霞雁,我就得替他去追她。我觉得,这也属于你所说的‘道义’。但按照我这几天学到的,我又觉得,如果我不喜欢她,我就不该跟她在一起。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说得有道理,但这得你自己做决定……” “我也不知道了。”魏恕说道。“算了,先这样吧,先表白再说。跟人家表白,得穿的好点吧?你帮我看看我明天穿什么好不好……” “你不要问我。你看我的衣服就知道了,我自己就很土……”元慧缨再次无奈。 这天晚上,王松祁如约到访。为了防止尴尬,元慧缨便出门遛弯去了。 王松祁跟魏恕一般身高,但比他壮实得多,脸上肉嘟嘟的,看上去憨厚且可爱。他果真给魏恕买了一堆垃圾食品,两个超大的塑料袋里,是各种各样的饮料、果冻、薯片、饼干等。因为魏恕连喜欢吃什么都忘记了,于是他把常见的零食和饮料每种都买了一样…… “怎么弄的?”王松祁放下东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 “车祸,我也不记得了,我全忘了。”魏恕说。 王松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身体没事吧?坐,跟你聊会。” “没事。”魏恕说道。 两人在沙发上坐下,王松祁问道:“你是什么都忘了吗?” “是。”魏恕说。“我连我大学学的什么都忘了,甚至一些生活常识什么的……” “有点意思啊?”王松祁可爱地笑着看着他说。“高中的事情都忘啦?咱俩……” 王松祁讲了许多高中时候的事情,对现在的魏恕来说,那是他从没有过的少年时代。根据王松祁的描述,魏恕一直是一个很胆小、很怂的孩子,在学校的存在感也低,但运气却出奇的好,常常能莫名其妙地避祸趋福。他们俩从高二时成了好友,经常一起吃饭,一起玩电脑游戏,一起聊女孩……魏恕知道他过去为什么一直没有表白了,那时的他真的是太怂了。他接着“女孩”这个话题向王松祁问道: “你记不记得有个叫叶霞雁的姑娘?我是不是喜欢她?” “喔喔喔。叶霞雁,你心心念念的女神,不错啊,把哥哥我都忘了,还记得你女神,痴情啊痴情。”王松祁阴阳怪气地笑着说。 “唉,我把她也忘了,看聊天记录,猜的。这不还要问你吗。”魏恕叹道。 “好吧,那你觉得现在还喜欢她吗?你不会还要追她吧?” “不知道。她高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我真的那么喜欢她吗?” “女神啊,虽说是女神,但我觉得其实也就那样,各方面一般,有些名不符实……他男朋友是换了一个又一个,你可能连备胎都算不上……那时候,你隔三差五跑到人家班里给人家送东西,还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就送点什么糖啊,零食啊,送作业题给她抄什么的……我真是服了你了。” “嗯……” 两人又聊了些高中生活,王松祁虽然看上去有些不正经,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和目光下隐藏的,却是对他真切的关心。范其英分魂初来乍到,但他不知为何,竟感受到了这种友情。他想起了谢居欢,谢居欢与此人,有些相像吧?…… 聊得差不多之后,王松祁为了不打扰魏恕休息,便告辞离开了。魏恕赶忙抓起手机,给元慧缨发了个消息,告诉她可以回来了。 他走到父亲的房间,看了看那副松雪图,心中想到:如果这松只有一株,或许也难以挨过漫长冬季的严寒和风雪吧…… 第八章 大难不死,后福将至,相对君已非(4) 魏爸魏妈出差的第三天。 “……元慧缨,我问你个问题好吗?”魏恕又来了。 “问吧。”元慧缨已经麻木了,她说:“想问你直接问算了,这几天你不一直都是问题宝宝吗。” “嗯……我在网上看到什么兴趣爱好,说,如果两人有相同爱好,男生更容易追到女生……你知不知道我过去的爱好是什么?” “不知道。” “我忘了叶霞雁的爱好是什么了……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我为啥要告诉你。” 魏恕有点愣了,他略加思索后说:“我失忆了嘛,我现在没有爱好,可不可以暂时借给我你的爱好,就当做是我的爱好?” 元慧缨一脸愁容,心想:你到底是要跟谁谈恋爱?乖乖,别折腾我啊! 两人这两天间发生过无数次问答对话,魏恕都是一副小狗脸的模样,眨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元慧缨的脸,嘴里面说出各种不着边际的话,仿似幼儿园小朋友。元慧缨则翻白眼翻到头晕,不是捂脸就是皱眉,尽全力躲开他,但被堵到,却也只能耐心解答了。 “你就不能去问问你爸妈啊?”元慧缨无奈地说。 魏恕转了转眼珠,第一次发挥出了他这具新灵魂的智慧。“你爸妈知道你的爱好?”他问道。 “额。”元慧缨语塞。“不知道。” 魏恕笑着望着她,让她内心一阵不爽。看来这家伙的智商已经上线了,说不定记忆也恢复了,他就是看自己好欺负,装傻逗我玩呢,她想。她看着魏恕的笑容,想起这两天来他对她的折磨,心中一亮,想到一个让他吃瘪的好法子,说道:“好,你不是要把我的爱好当你的爱好吗?跟我过来。” 元慧缨一路走到魏爸爸的书房,魏恕紧随其后。进去之后,她转头看着魏恕说:“我不能乱动你爸爸的书,所以叫你过来看着。” 她的目光在魏爸爸的书柜上扫了好几遍,并思考着,最终从中抽出一本《北史》。元慧缨的手掌感受着这本书的重量,点了点头。 “给你,看吧,感受一下我的爱好。”元慧缨把书“砸”到他的手里,笑着说。 “你的爱好是,看书?”魏恕问。 元慧缨又白了他一眼,走出书房说:“是历史。” 回到客厅,魏恕径直走到沙发,坐下后便翻开书开始读了,十几秒翻一页,简直是一目十行,看得元慧缨目瞪口呆。 她对魏恕说道:“喂,你看得这么快?” “快吗?” “……” 魏恕头也不抬地淡然说道:“本纪,不用太细看吧?这些皇帝我也不认识。” “……你看得懂?” “嗯。” 元慧缨咬了咬嘴唇,没觉得达到让魏恕吃瘪的目的。但好在他安静了下来,不再问这问那。元慧缨稍微松了口气,便回到自己的客房去了。 下午,元慧缨和魏恕一起出门。夏日生猛的阳光照在魏恕的身上,让他的汗珠很快就沁了出来,这对他来说也是全新的体验。他眯着眼睛抬头看着路旁法桐树的树叶,手中捧着刚刚买好的鲜花,花香味直往他鼻子里窜。这猛烈的阳光和花香使他感觉有些头晕目眩,甚至在一瞬间都忘了自己要去干啥。 “魏恕,你自己去吧,好吗,我去商场转转。”元慧缨说道。 “好吧。” 两人走到商场门口,魏恕突然停下脚步,抹了抹额头上的汗说:“等等。要不你跟我一起吧?我有点害怕。” “哈?” “一起吧,行吗?” “……” 元慧缨再次无语加无奈。于是两人一起进了那家奶茶店,隔了一个桌子坐下了。 三点零几分,叶霞雁到了。 元慧缨远远望了一眼:那叶霞雁身材高挑,面容姣好,虽不是上等的美人,但表情从容,让人看了舒服。微笑时,嘴角一挑,苹果肌攒起,带起婴儿般的纯真来,恰是很讨男孩子的喜欢。就连女生也难对她产生厌恶之感,只有那眉眼处精心上好的妆,才能让女生们感觉到一些锋利的气息。 叶霞雁挎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皮包,脚步有些懒散,她冲魏恕笑了笑,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呵~”她打了个呵欠,说道:“我刚起床。”然后瞥见了放在一旁的鲜花,眉毛动了动说:“喔,今天这是要干啥?” 魏恕笑了笑说:“叶霞雁?这花是送给你的。” 叶霞雁惊讶不已,说道:“啊?怎么回事?你这……” “我今天叫你出来,是来跟你表白的。我确实因为车祸失忆把你忘了,但我也因为车祸失忆有了告诉你我喜欢你的胆量。我已经喜欢你四年多了,从高中开始。”魏恕看着她说。 叶霞雁把头侧开,躲开魏恕的目光,有些尴尬地微微笑着说:“真的吗?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么知道自己还喜欢我?” “但我记得我过去喜欢的人是你,而且我也向自己的好朋友求证过。我难道不该忠于自己的过去吗?” “啊。”叶霞雁叹了口气,做出抱歉的表情看着他说道:“你真的确定吗?我一直都不知道你……” 魏恕把花放到她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说道:“现在你知道了。” “对不起魏恕,我,我现在有男朋友……” 花挡住了她的脸,魏恕只能看到她的眼睛。魏恕并未听从元慧缨的话,他已想好了,只表白,不求爱。但他仍然被拒绝了。 “这花我不拿走了。你现在受伤刚好,我该给你送点礼物的,收你的花反而不好意思了。这花你拿回家,让你妈妈插起来吧。”她见魏恕没有反应,便主动把花放回了魏恕旁边的座位上。她看到魏恕仿若有些无辜的眼神和表情,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啦,我们还是朋友啊。” 元慧缨看到这一幕,再次狠狠翻了个白眼,比这几天她翻的任何白眼都用力。 “魏恕,失忆是什么感觉啊?你能给我讲讲吗?你现在都记得什么,忘掉了什么啊……” 叶霞雁点了杯奶茶,然后与魏恕聊起天来。她既能嬉笑,又能幽怨,作为一个青年男子,魏恕感受到了她的魅力,也能理解过去的魏恕为什么对她迷恋至深。甚至于现在的他的肉体,面对着叶霞雁的笑容和香气,仿佛也有些沉醉了。但是,作为既是无常范其英、又是新魏恕的灵魂,他对叶霞雁的一切都有些无所适从。他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有了些许的分离感,但绝对是假象,因为他早已将两者完美融合了。也许这就是世人所说的矛盾和纠结? 迷迷蒙蒙地,他也不知叶霞雁说了些什么,为何要笑,为何要怨,直到最后叶霞雁说“我还有事,先走了”,这才让他的脑袋清醒了几分。他站起来说“再见”,叶霞雁冲他攒起苹果肌笑了笑,摆了摆手,说了“拜拜”,然后离去了。 看着她走远,魏恕跌坐回自己的座位里。结束了,他心想,我全新人生的第一次表白,就这么结束了。 元慧缨从一旁的桌子挪了过来,坐到了刚刚叶霞雁坐的位置。她看见魏恕呆滞的表情,便问道道:“魏恕,你没事吧?” 魏恕没有反应,整个人像泥塑木雕一样,呆坐着。 “……你很难过吧?别太难过了,人不一定非要忠于过去,她不值得你去……” 魏恕仍是没有反应,但他并不是在难过,而是在思考叶霞雁,或者说,是在思考女人。同时,他还在思考着过去的魏恕对叶霞雁的感情……他头一次觉得人类有些复杂,就好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丝线,又好像冥界那颜色变幻不定的云雾,令他感到迷惘。 他沉默了许久,并没有思考出什么来。他抬起头,看到了脸上有些担心的元慧缨,对她木然说道: “我想喝奶茶。” “呃。”元慧缨楞了一下,说:“等着,我去给你买。” “要什么味道的啊?”元慧缨回头冲魏恕喊道。 “跟你一样!”魏恕也喊道。 奶茶好了,魏恕抱着杯子,衔住了吸管,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咕噔咕噔”的,元慧缨清清楚楚地听见了他下咽的声音。 魏恕连喝了几大口,一杯奶茶瞬间没了大半,才抬起头来说:“好喝。比酒好喝多了。” “你没事儿吧?”元慧缨问道。 魏恕摇了摇头说:“不知道。感觉很迷惘,很无力,但是,又有些轻松,就好像解脱了一样。” 元慧缨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在对面看着他。 “你说,我为什么会喜欢叶霞雁啊?”魏恕略带忧郁地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脑子坏掉了吧。”元慧缨轻笑道。 “喔。那我这次碰坏了脑袋,反而负负得正,让我脑袋变好了呗?” “有可能。”元慧缨点点头说:“你看你读文言文,读那么快,一目十行的。” 魏恕慢慢嘬着剩余的一点奶茶,嘬完后还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杯底。他抬起头,看着元慧缨认真地说道:“我的事情完了,我要感谢你,说吧,你想要什么。” “不用了。而且到时候你还要帮我把娃娃亲推掉。” “嗯,你说得对,但是我还是得感谢你。这两天你帮了我特别多,教我用手机,教我用百度,教我怎么谈恋爱,还帮我培养起自己的爱好,我必须得感谢你。” “不用了……”元慧缨被他说得既尴尬又无语。 “不行。”魏恕一脸认真。“必须得谢,我知道,你这这两天很烦我,我天天跟你问东问西,确实很讨人厌。你对我那么耐心,我必须得感谢你。” “你知道你很烦啊?”元慧缨有些无奈地笑出了声说。 “我,我刚刚才知道的。所以说——” “好了好了。那你今晚请我吃饭吧。” “好。” “魏恕,你……你真没事吗?”元慧缨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 魏恕看着元慧缨那充满关切的脸,心想:那该是真诚的关心吧?不知怎的,他竟突然鬼使神差地涌起了一股强烈的表演欲望——这可是无常永远都不会且不能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微微蹙起眉毛,假装痛苦地轻声说道:“我不知道。我明明一点也记不得她,但我这里,”他攥起拳头放在左胸上,那里面是他刚刚获得不久的,鲜活地跳跃着的心脏。“就好像是被挖空了一样。” 元慧缨看着他,脸上的关心更浓了。她的手动了动,想去拍拍他,但不知该拍什么地方,像那摸摸头说“我们还是好朋友”的行为,她可做不来。想了一会儿,她带着试探的语气说道: “要不……我陪你去看电影吧?” 电影?魏恕的眉毛微微一挑。他听到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那是他这两天从网上得知的新名词,但他还从未亲身去电影院看过一场电影。 “好吧。”他继续故作忧伤地说。“看什么?” “去电影院看看再说。” “好吧。这花,送给你吧。” “我不要。人家不是说了吗:‘拿回家,让你妈妈插起来。’” “唉……” “好好,我不说了。” 来到电影院后,元慧缨问魏恕想看什么,魏恕说听她的。元慧缨想着他刚失恋,想选个轻松点的喜剧,于是就选了捉妖记。观影期间,元慧缨偷偷观察着魏恕,每到好笑的桥段,他都很开心地咧开嘴笑了,好像没有什么失恋的痕迹。她感觉魏恕常常做出一些自相矛盾的行为,越发琢磨不透。但见他从电影中得到的快乐好像是单纯而真实的,整个人也不再像刚刚那么忧伤,内心多少有些欣慰。 “电影还好看吗?”结束后元慧缨问道。 “好看。”魏恕点了点头,有些兴奋地说道:“很有意思。” “真的吗?我觉得一般般啊,胡编乱造,怪力乱神。” 魏恕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样的,艺术来源于生活,所谓妖怪,也具有人性,也是人类社会的反映。而且,这样的电影就是让人看了开心的,不必上升到太高的高度去讨论,那样就过于……” 他看到元慧缨笑眯眯地看着他,于是停下来问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 “对,很对。看来你已经走出失恋的痛苦喽?” “呃……我请你去吃饭吧,谢谢你选了这么好的电影。” 这顿晚饭,两人笑着聊着,吃得很愉快。但如果元妈妈不打来视频电话就更好了,元慧缨是这么觉得的。 在看到手机屏幕的一刹那,元慧缨的脸瞬间黯淡了下来。她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魏恕,说道: “我妈。我接下电话,你先吃着。” 她点下了接听键,举起了手机,手机上传来了元妈的声音: “小缨啊,在哪呢?” “我在外面吃饭呢。” “你怎么不在魏恕家吃?怎么跑出来了!” 元妈的声音突然疾厉起来,元慧缨看了眼魏恕,压下心底的烦躁,戴上耳机说道: “我出来跟同学吃个饭还不行吗?” “元慧缨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听我的话。你跟谁一起吃的饭?”元妈疾声厉色地问道。 “同学。” “谁!我认识吗!男的女的!” “妈,你不要管那么多好不好,我很快吃完了就回了。” “你个傻闺女,我怎么跟你说的!这是跟小恕培养感情的最好机会了!你妈拉下老脸来,把你送到人家家里去,还不都是为了你!你说你在想些什么?那么好的一门亲事,小恕人也好,他爸妈又那么喜欢你,你说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呢?我跟你说,你爸妈可不是贪人家的钱,还不都是为了你将来的幸福啊!我跟你说,等你结了婚,你爸妈保证,一分钱不会跟你要!你说你这个熊闺女啊……” 元慧缨被她说得心烦意乱,忍不下去,便吼了句:“我跟魏恕在外面吃饭!”然后便把手机放到了对面的魏恕面前。魏恕正吃着,抬头看见了元慧缨手机屏幕里由惊讶变为狂喜的元妈妈,便停下来抬起左手摇了摇,刚喊了声“阿姨”,手机便又被元慧缨撤走了。 “好了,我们吃饭了,没啥事儿挂了先。”说完后,元慧缨迅速按下了挂断键。 “呼。”她低着头舒了口气,说:“对不起,让你见笑了。” “没事。”魏恕说道:“你不用道歉,是我该道歉,是我们家让你困扰了。” 气氛一时间变得奇怪起来。方才元慧缨以为魏恕失了恋,想要安慰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而如今,轮到魏恕想去安慰下元慧缨,才发现自己也没有任何相关的经验可以借鉴,更是不知所措。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元慧缨才主动开口破开了这略微沉重的气氛,她强作微笑地对魏恕说道: “快继续吃吧。好吃吗?” “应该算是好吃吧?我对美食也没什么记忆了。”魏恕想了一会儿,又说:“不如你做的好吃。” “啊?”元慧缨笑了出来,她完全没有想到魏恕会这么说。“真的假的啊?不会是骗我吧?” “不是。”魏恕想了想,然后抬头跟元慧缨开了句玩笑说: “要不娃娃亲当真吧?我觉得挺好的,你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第九章 大难不死,后福将至,相对君已非(5) 魏恕开过那句玩笑之后,元慧缨的心理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尤其是,她知道,魏恕是真的失忆了,他是真的觉得她做的饭好吃,也是真的在认真读那本大部头的史书。那晚回家之后,他就继续捧起那本《北史》看,看到很晚,导致早上起不来床,元慧缨都看在了眼里。 虽然第二天早上,魏爸魏妈出差回来了,但他们放下行李,跟元慧缨一起吃了个早饭,便在魏恕起床前又上班去了。接下里的几天里,魏爸魏妈仍然是工作繁忙,早出晚归,经常不在家。而魏恕和元慧缨整日相对,不可避免地产生着各种交集。 比如,元慧缨去厨房做饭,魏恕便跑过来帮忙。刚开始,魏恕笨手笨脚,什么都不懂,但在元慧缨的指导下,很快就变得利索起来,甚至两人之间还产生了一丝默契感。厨房里,元慧缨忙着忙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不禁微微脸红起来——在这小小的空间内,两人竟如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了。 再比如,元慧缨忍不住去问魏恕的《北史》读了多少了。魏恕读得很快,列传已经读了一半,但他也承认自己跳过了很多很无聊的内容。元慧缨忍不住告诉他,其实她是故意的,拿一本史书塞给他,他肯定读得头疼便放弃了,这样他也许会老实一点,不会问那么多问题,也不会再提什么兴趣爱好。但她没想到,魏恕竟然真的用功苦读起来,而且阅读速度和学习能力比她都强,令她惊讶和惭愧。 元慧缨确实是喜欢历史的,他与魏恕聊起有关历史的话题后,便又给他推荐了几部纪录片。 魏恕当然会说“我们一起看吧!”。在几天之内,他表现出的孩童般的纯真和面对元慧缨的乖巧,反而编织了一个捕捉元慧缨的网,即便他是无意的。她毫无理由拒绝魏恕。于是,两人搬了个电脑,放在茶几上,在沙发上并排坐好,元慧缨还拿来了水果。两人的手臂在不经意间相触,元慧缨才发现她把自己置于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她的脸颊上滚过一阵火热,偷偷地往旁边挪了两寸,离魏恕远了一点。 她看了看魏恕,他正睁着大眼盯着电脑屏幕,看得无比认真,完全没有发现身旁的元慧缨做了什么。魏恕偶尔转头看向她,仅是微微一笑。 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魏恕忍不住问元慧缨,你爸妈什么时候来接你走啊。他知道,不管元妈妈脸皮有多厚,她还是要来把元慧缨接走的。这是早晚要到来的一天,而那时,就是他必须向元爸元妈摊牌,结束(或是开始?)元慧缨痛苦的时候。 “我该怎么跟你爸妈说?我就说,我记忆恢复了,我其实一直喜欢别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元慧缨。虽然她很好,她是个好女孩,但我只拿她当妹妹……可以吗?” 元慧缨听他这么说,心中很受安慰,但她忍不住想起之后的****,仍是满心焦虑。她为了掩饰内心的担忧,苦笑着揶揄着:“你这台词也太偶像剧了吧?接下来是啥剧情,你要继续去追那个叶霞雁?” “也未尝不可。只要能让你妈相信。”魏恕说道。 她摇了摇头说:“对不起,你不用这样。虽然我很想教给你最稳妥的说法,但不管怎么说,我妈的怒火都不会消散。你不知道,从我小的时候,她对我的控制欲就很强,而且你这几天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太心软,不喜欢跟别人争执,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我就忍了、让了。可能是我自食恶果,她对我的控制变本加厉。看看这几天她打了多少个电话吧。信不信,就算没了一个魏恕,以后也会有吴恕、王恕、刘恕、陈恕……” 她叹了口气,把脸埋在了手掌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结婚是人生大事,我不会让她操纵我的婚姻的。” 魏恕看着她,心中产生了微弱的异样情绪。他能感受到自己有拥抱她的冲动,但那有别于两性间的欲望,也并不像与王松祁那般的友情。 “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说了。”魏恕说。 “嗯?” “阿姨,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让元慧缨嫁给我。你不就是看我们家有钱吗?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看看你女儿,你这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你们把未出嫁的女儿强行塞到我家十几天,你还要不要点脸?这要是传出去,她以后还嫁不嫁人了?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你女儿我根本不会娶!你们这种人家为我们家所不齿,结亲家更是永不可能的事情!还请领着你们家女儿,赶快走吧!” 元慧缨抬头怔怔地看着魏恕,他笔直地站着,脸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刚毅和果敢,眼睛里含着虽已收敛但仍掩不住炽热的怒火,目视前方,仿佛面前就是元慧缨的妈妈一般。 魏恕这一番话,彻底压碎了元慧缨内心苦苦承载压力的那块玻璃,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她俯下了身子,抱住自己的小腿,把眼窝戳在两个膝盖上,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魏恕不知道她怎么了,便在一旁看着她,足足半分钟后才想到:她好像哭了。他瞬间有些慌了手脚,赶忙问道:“你怎么了?元慧缨?你怎么了?你哭了吗?” 但元慧缨始终不出声音,魏恕只得蹲下来,歪着头去看她的眼角——果真是哭了。 “元慧缨,慧缨妹妹,对不起啊,我心里面不是那么想的,我这不是想让你妈妈醒悟过来,故意那么说,让她别再逼你嫁什么魏恕、吴恕、王恕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我爸妈都跟我说了,我现在失忆了,变成了个傻子,是我配不上你。你这么好,要是你愿意嫁,我可愿意娶你了,真的,你别哭……” 魏恕自顾自地说了一会,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手,轻轻抚了抚元慧缨的头发。 元慧缨在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哭了几分钟之后,终于抬起了身子。 “谢谢你,魏恕。”她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泪水说,然后站起来,径直回到自己房间去了,留下魏恕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元慧缨在魏家待的第十天,元爸元妈终于要来接走她了。 既然是带走,元妈妈这次也不着急了,乐呵呵地上了饭桌,仿若看珍宝一般地看着魏恕。 魏恕站起来说:“我有话要说。”魏爸爸瞥了他一眼,仿佛猜到了他想做什么,冷峻地说道: “坐下!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父亲的语气强硬而不容置疑,魏恕只得“哦”了一声后乖乖坐下。但他在自己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我是一定要说的,等吃完了饭我就说,谁也没法拦我…… 元慧缨看见了这一幕,心脏如同打鼓一般突突狂跳。从魏恕说完那番话,她哭过之后,她便明白了许多事。夜里,她想起这几天来与魏恕的相处,忍不住浑身战栗起来。但她终是做了一个决定。如果魏恕真的要出来说的话,她便…… 大家吃得差不多,魏恕瞅准了冷场的机会,缓缓站了起来说道:“我有事情要说。” “等等。”元慧缨拦住了他。也许这是不完整的决定,但她觉得这应该是她的人生——既跌跌撞撞又义无反顾,既充满了未知又充满了宿命。 “我来说吧。”她冲餐桌上的大家羞赧而甜美地一笑说。 “我跟魏恕过几天想一起出去旅行,你们愿意吗?” 魏爸魏妈愣在了那里,魏恕疑惑地看着她。魏妈则狂喜道:“哎呦,好啊!怎么不愿意?好好好,出去玩玩,放松放松心情,肯定对小恕的病情有很大帮助!……小缨,你得继续努力啊,我看小恕再过个十天半月就快好咧……” 元慧缨此刻把头深深地低了下去,不敢看大家。魏妈不解地看着魏恕问道: “小恕,你真跟慧缨商量着,要一起出去玩儿?去旅游?” 魏恕被他妈妈这一问,竟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转头看了一眼元慧缨,元慧缨脸红红的,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故作平静地对自己的妈妈说:“嗯,对。” 元慧缨离开之后,魏恕的疑问,只能到微信上去问她了。 魏恕:元慧缨,你怎么想的? 元慧缨:不想让你一个人当坏人。这样太不讲道义了。 魏恕:那后面怎么办?早晚还得摊牌的,而且你还说出去旅行,咱俩真的要一起去旅行吗? 元慧缨:那不然怎么办?我只是想拦你,难道我要说:我跟魏恕互相喜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太羞耻尴尬了吧?我只能这么说了。。。 魏恕:你妈可乐得像马上就要抱上外孙似的 元慧缨:哈哈 魏恕:后面怎么办你怎么想的?旅行怎么办? 元慧缨:还能怎么办,你忘了咱们俩已经同居了十天吗,接着装模作样呗,旅行就旅行啊,怕你啊 魏恕:。。。好,那我还得谢谢你领我出去玩了 元慧缨:那当然,不过说真的,我想去逛博物馆。你不是也要培养兴趣爱好吗,不想一起去吗 魏恕:好啊好啊!博物馆,我还没去过呢!呃,我是说,我失忆了,我都忘记博物馆里面是什么样子了 不知不觉间,两人几句话便忘记了刚刚的忧虑,开心地聊起什么博物馆、庙宇、宫殿之类了。这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快乐,充满了巨大的魔力,使元慧缨忘记了母亲为她构建的陷阱,也使魏恕忘记了想要解救她的欲望。即使遗忘是短暂的,但两人感觉能用当下的快乐,去抗衡未来的霜雪。 接下来的几日里,那小小手机里绿色软件中属于某人的对话框,成为了一汪永远不会干涸的甘甜的清泉。元慧缨就像沙漠中的旅者,贪恋着这来之不易的泉水,小口小口地汲取着其中的清冽;魏恕则像一只头一次从幽暗的地底爬出来的老鼠,对着这映出皎洁月光的水面,跳起了笨拙而虔诚的舞蹈。 元慧缨看着手机屏幕,心中想着魏恕本来就怂,失忆之后还变得有些呆,微笑着摇了摇头。她定了定心神,然后给他发消息道: 你上次说的把婚约当真,我同意了 魏恕回道:真的吗?你不是开玩笑的吧? 元慧缨:你那时是在开玩笑吗?你开玩笑的话,我也开玩笑;你认真的话,我也认真 魏恕呆住了,他细细思索:那时,我确实是开玩笑的,但,她若是如此说,我却不想再开这种玩笑了……不,那时我所说可能也是认真的,那只是装作开玩笑,我不应与元慧缨开这样的玩笑!魏恕此刻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发现了内心最深处的想法,还是在自欺欺人了。但他感觉到心脏中“咯噔”一下,好像被什么东西装满了。他细细品味着这感觉,从肉体和灵魂上传来的,都是无常永远不可能体验到的东西。 魏恕的身体和打字的双手都颤抖了起来,如同元慧缨前几日夜里的战栗。他打字过去: 我不是开玩笑的!我是认真的! 第十章 大难不死,后福将至,相对君已非(6) 大约一周之后,魏恕和元慧缨如约去旅行了。 火车上,魏恕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元慧缨笑着对他说:“出去玩这么开心的?” “这可是我第一次出去旅行呢!”魏恕说道。 元慧缨掩住嘴吃吃地笑了,然后说道:“失忆真好,做什么都是第一次,这么快乐。” 魏恕侧过头看了着坐在身旁的元慧缨,在她耳边小声说道:“不管失不失忆,我都是第一次恋爱。你呢?” 元慧缨的耳根有些红了,轻轻把他往一旁推了推,用更小的声音说道:“是是是。我跟你一样。” 魏恕看着车窗外,建筑,农田,树木,向着火车前进的相反方向快速地在眼前闪过,让他想起了在阳世勾魂时的另一个自己。这火车的速度,比自己和谢居欢的速度,慢不了太多,这是他从网络之外,第一次体验到现代科技与工业的力量。真好啊,阳世的每个人,只要想,都可以坐上这如风般的火车,或去向远方,或似箭归家。 “两位请出示身份证。” “身份证。”元慧缨小声提醒着魏恕,魏恕一边“哦”着一边手忙脚乱地翻着自己的包…… 宾馆前台的小姐姐笑着看着两人,继续问道:“两位需要定什么房型呢?” “等等。”元慧缨想起一件事,拉着魏恕走远了些,问道:“咱们住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都听你的。”魏恕说道。他见元慧缨面红耳赤、犹豫不决的样子,便说道:“两间吧,还是跟在我家一样。” 元慧缨红着脸,点了点头。两人订好房间,放下东西,便直奔博物馆去了。 “……其实我喜欢文物胜于历史。”博物馆里,元慧缨一边观看着展品,一边对魏恕说着,过去她从未向任何人倾吐过她的这些心声。“我一直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妈管我太严了。我觉得她绝对不会让我去学历史专业的,更别说是文物专业。但我一直没尝试过告诉她,也没抗争过,所以,我跟你一样怂。” 她转头看了看魏恕,笑了笑,接着说道:“不对,我还不如你呢,你向叶霞雁表白过,我却什么都不敢告诉我妈,只敢告诉你。” 魏恕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眸子,认真地听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对古代的珍宝、器物之类有一种特殊的感觉,而且对古代手工业史也很感兴趣。初中的时候,我幻想过自己有一天去从事文物工作。但是,我接触到文物的机会少之又少,只能去读些史书了……” “魏恕,谢谢你陪我聊我喜欢的东西,委屈你了。”她对魏恕说道。 “不啊。”魏恕摇摇头说。“我也很喜欢,真的。” “你是为了我才喜欢的吧?” 魏恕仍是摇摇头说:“虽然我可能不像你那么喜欢,但我确定,我很高兴陪你来逛博物馆,如果有机会,我还愿意陪你来。而且经你这么一说,我也对文物很感兴趣了,以后我陪你一起学习研究吧。” 元慧缨感觉心脏软塌塌的了,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激动。她一边偷偷掩饰着,一边说道:“好吧。我们看了那么多展品,你有什么感想没有?我觉得,文物保护和研究真的很重要,它们代表了我们文化的过去,是历史的承载者,并且书写着史书之外的故事……你觉得呢?” “是很重要,但所谓文物,放在古代,可能也是生活中常见的器物吧。”魏恕说道。“我的意思不是不要保护,我是觉得,创新也很重要,我们也该留给后人一些属于这个年代的“文物”。你说过的,人不一定要忠于过去。我觉得你说得很对,只有源源不断的新生,才能让一切变得有意义,如果太执着于过去,文明就会老会死。” 元慧缨皱了皱眉头,看着他说:“小伙子很有想法啊?” 魏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额,我我错了,我说的不太准确,只是有感而发,我们国家现在,应该是既保护过去,又开拓未来。现在正是好时候。” 此时,他突然想起了在网上看的东西——男朋友该是帮女朋友拎包的,而他今天好像忘记了。他赶忙抢着把元慧缨的包拿了过来,接着说道:“你非说什么表白,害我想起来。我的意思是啊,叶霞雁是我不该执著的过去,你是我的新生。” 元慧缨又把包抢了回来,说道:“第一次约会你就学会甜言蜜语了?从哪儿学的啊?别给我献殷勤哦,咱们俩也不要像其他情侣那样,以后我的包我自己拿,不重。”然后欢笑着,跑开了。 魏恕望着她,点了点头,加快脚步追她去了。 两人早早便吃完了晚饭,回到了宾馆。元慧缨的房间先到了,魏恕刚要向她道别,她却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你回房间干吗?”她问道。 “不干嘛啊,没什么事情,不然微信继续跟你聊天?” “……我人就在这了啊。反正时间还早,你来我房里吧。”元慧缨小声说着,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两人乍一进屋,便感觉到了尴尬。魏恕虽然缺少很多常识,但却知男女授受不亲之礼,虽然现在是现代社会,但关系伊始,自觉不该肆意逾越规矩。元慧缨看他缩手缩脚站在那,赶忙叫他到床尾坐下,魏恕便小心翼翼地坐在了床尾一角,一副考场里学生的样子。 元慧缨看他坐在那里,觉得可爱极了,却想起一事,便有些担心地坐到他旁边说: “魏恕,我必须跟你说明白一件事。” “嗯?” “我想跟你在一起,是真的对你动心了,不是因为怕我妈责骂我。”元慧缨认真地看着他说道。 “我知道。”魏恕点点头。 “过去,我真的从未对你有过任何感觉,连朋友的亲密感都没有,只是因为两家的世交关系,跟你认识罢了。但自从你失忆之后,”元慧缨深呼吸了一下,那熟悉的颤抖又来了。“我住进你家里,我发现,你好像变了一个人,就像你说的,一个新的灵魂。我喜欢上这个新的魏恕了。” 魏恕的内心也在震动着,远隔冥界的范其英本魂也在震动着。她说得那么明白,她所爱的,是新的灵魂,是新的魏恕。那便等于在说,她爱的,是范其英。 元慧缨接着说道:“我必须告诉你这个,我不能让你以为,我是因为我妈的原因。虽然这样做我妈就不会太管束我了,但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而且我还会对你有负罪感……”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你不要管你妈了,就像你过去跟我说的,人不必太忠于过去。而我觉得,服从也并不算做什么孝道。”魏恕安慰她说。 元慧缨有些想哭,也有些想笑,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笑着说:“那你呢?你真的喜欢我吗?” 魏恕认真想了想,说道:“刚开始,你只算是,我唯一认识的女孩,因为我失忆了。后来,我发现你是个好女孩,我对你产生了一点依赖感。再后来,我好像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了……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出去吃饭,你那天的哭泣,饭桌上突然说要和我出来旅行,还有后来回想起来之前的点点滴滴……我发现我的灵魂产生了变化,就是因为你。” 两人四目相对,深深注视,慢慢靠近,手找到了对方的,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接下来,元慧缨留魏恕一起看了会电视。魏恕与元慧缨牵手之后,也慢慢放松了神经,不再那么紧绷。两人一起看着电视,聊着天,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已是深夜,但俩人都依依不舍,一个不舍送,一个不舍辞。魏恕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他仿佛忘记了什么礼法,只紧紧握着元慧缨的手,小声央求着能不能留在这。元慧缨满脸通红,推辞了两次后,低着头小声答应了。 这夜,魏恕与元慧缨只是牵手而眠,两人虽未做任何更加亲密之事,但心中已默念彼此,再无隔阂,仿似什么都做过了一般。魏恕灵魂强于常人,精神饱满,深夜时分醒来,难以再睡去,他微微抬起了上半身,用手臂支起了头,侧卧着看向元慧缨的脸——月光洒在了她的脸上,映出她小巧的五官,像是象牙雕的神像上的。 此时此刻,范其英也在冥界自己的房间内,抬头望着冥界的天空。范其英向自己的分身魏恕分享着自己作为无常的视觉,而魏恕也向本体范其英分享着作为人类的视觉,此刻,元慧缨的脸与冥界的天空仿佛交叠在了一起。范其英感到,冥界的天空仿佛比过去清亮了许多,就好像多了一轮月亮。 第十一章 利傍倚刀犹前行,出师未捷恨难填(1) 冥界,金陵城。 范其英再一次踏上了黄泉路,但他已经无视了这熟悉无比的冥界风景,嘴角是淡淡的笑,眼神中带着满足与幸福,与十几天前完全不同了。 谢居欢在一旁皱着眉头说: “你看你脸上这表情,能不能收敛点?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已经有了阳世替身似的。” “你羡慕啊?你也可以去望乡台弄一具啊。”范其英笑着说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羡慕的。”谢居欢说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啧啧啧,跟过去的范其英完全不同啊。不过真别说,你现在虽然看上去很欠揍,但比过去可爱多了。” “是吗?”范其英摸了摸自己的胡子说。 “阳世真的有那么好吗?”谢居欢问道。他也略微有了些好奇。 “嗯。好是好,但我还需要继续学习和体会……” “这么复杂的吗?” “也不复杂。对了,阳世的酒,确实不好喝,其他各种饮料,倒是美味的很。” “跟咱们的冥酒比呢?” “那确实比不上冥酒,但……” 两人一边说着,阳界便又到了。谢居欢还是按照他往日的喜好,把那寻魂箭往天空一抛,让它自己飞去,两人仍是顺着那羽箭留下的紫色轨迹,紧随其后。 飞了一段路,两人来到了南京市内,发现那紫色的轨迹慢慢逸散出了暗黑色的烟雾,停留在轨迹旁,久久不能散去。两人脸色一变,范其英转头对谢居欢说道:“居欢,这是个凶魂,你先回去找两个牛头马面来吧。” 谢居欢点了点了头,说:“等我。”便以他最快的速度飞向黄泉路入口,去金陵城隍庙寻帮手去了。 范其英则继续跟随这散发黑烟的轨迹而去。寻魂箭发出了黑色烟雾,是探查到死者残魂怨念太深,已离体变为凶魂,烟雾越重颜色越深,死魂越凶。按照《无常工作条例》,此种情况,必须要有一个无常返回城隍庙,向城隍汇报情况之后,城隍点兵,令牛头马面前去,一起将凶魂捉拿,带回冥界。 他终于到了,原来是一幢高楼之下,横陈一具死法惨烈的女尸——她是坠楼而亡的。那寻魂箭并未消失,仍悬停在尸体上方,仿佛静静等待着范其英。范其英拿回寻魂箭,他不喜欢像谢居欢那样让羽箭自己飞去,只是托在手中,顺着箭头指着的方向,快速飞了过去。 远远地,他望见了一个身着红色连衣裙的女孩,呆呆地站在长江边上。是她了,范其英确定。 “姑娘?”范其英慢慢走近,在五六步之外停了下来,站定喊道。 那女子有些后知后觉,几秒后才缓缓转过了头,目光中有些呆滞和茫然,应是有些不适应灵体的状态和自己的变化。但当她看到古人装束、一身黑衣的范其英后,她的脸色立马变得愤怒、邪恶、暴躁、压抑,因为死魂赋予的鬼感告诉了她:这人是自己的敌人。她用凄厉的鬼魂声音向范其英喊道: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范其英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并想着必须利用这凶魂的反应迟钝,尽量拖延一些时间。“重要的是,你是谁?你是否还记得你是谁?” “我是谁?”那女鬼的声音如同长枪刺来,令范其英的听觉有些难受。她发出了诡异的笑声,并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我是那李倩的一道分魂。”她的身体扭动了几下,好像极舒爽又极痛苦。“我是她灵魂深处,最黑暗邪恶的那道魂,我明明可以帮她活得很好!可她!却把我关在了阴暗角落!” 她挥舞着自己的手臂,叫喊着:“她太蠢了!蠢到为了一个男人跳楼自杀?”她随即又低下头,低声自言自语:“不过仿佛也有其他的原因……那是,那是……还有……那个……”她又突然抬起了头,恢复凶恶的面貌说:“这些都无所谓了,我已经把那个懦弱的善良的她给吞吃了。啊,哈哈!我刚刚把她吞吃掉了,这个蠢女人的肉身一死,我便被放了出来,她根本无力阻挡我,我就那么把她给吞了……” 范其英心中想到:糟了,这是个分魂者,也就是阳世所说的人格分裂。看样子,这女子一直压抑着的那个灵魂(人格),在死后吞噬了本魂,进化成了如今的样子。但看上去,那善良的本魂还未完全被消化掉,导致这凶魂看上去有一些呆滞和犹豫。 “……我现在感觉很好,很爽……我过去都不知道死亡对我来说是如此好事!虽然……”那女鬼继续说着:“……虽然她死了,但我也是她,我虽然恨她,但她也是我自己,我要为她去报仇。啊,哈哈!她想不到,她想不到,她那么爱的男人,会被我缠上……” 说着说着,她觉得眼前的范其英令人碍眼而烦躁,她突然反应过来,厉声问道: “不对!你到底是谁?你要做什么?” 范其英预感到一丝危险,迅速地移动了身子。那女鬼话音未落,竟忽然飞扑过来,双手成爪,指尖聚集了高密度的怨念能量,冲范其英猛地一抓,但抓了个空。范其英见那女凶魂已然发狂,便抽出黑无常勾魂所用的黑色锁链,口中默念了一句阴阳反转咒,将这锁链中饱含的黑无常阴力,换成了白无常的阳力。虽然这只能在阳世维持一刻钟,但范其英需要的,是拉开与凶魂的距离,保证自己的安全。他把锁链挥出,击打在那女魂的魂体上,互斥的魂力猛烈激荡,使得这凶魂一时间难以靠近他的身体。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是黑无常吧?要来抓我入地狱的吧?哈哈,你能抓到我吗?你的伙伴白无常呢?”那女子一边狂笑着说着,一边攻击着范其英。“劝你快快离去,不然我将你也吞掉……” 范其英尽力与之斡旋,一刻钟过去了,锁链上的白无常的阳力很快崩散,恢复到了过去充满阴力的黑色样状。一瞬间,他与这鬼魂的距离迅速拉近…… “其英!我们来了!” 那是谢居欢的声音。黑白无常搭档之间有着玄妙的灵魂感应,谢居欢就是靠着这灵魂感应,很快找到了范其英的位置,与两个牛头赶至。范其英一边飞退,一边向谢居欢那边瞥了一眼,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便喊道: “牛松根将军也来了!” “其英莫慌,牛松根来也。”那牛松根声音浑厚,语气沉着,使人放心。他与另一名牛头一起扯出牛头马面所用的粗大坚实的缚魂索,进入了战场。那女鬼见范其英的帮手来到,顿感不妙,想要逃走,但范其英的黑无常锁链一卷,便使他身形延缓,并顿感一股吸力。 “其英,施‘小镇压咒’,她跑不了了。”牛松根喊道。 范其英闻言,凝神默念小镇压咒,魂力渐渐发出,那女鬼仿佛掉入了一张网中,行动能力与思考能力都大大下降。那牛松根与另一名牛头趁机上前,运转牛头马面的特殊魂力,注入到手中的缚魂索中,三绕五绕,便熟练地把那女鬼捆了起来。两牛头紧扯绳头,大喝一声:“封!”将绳头在女鬼身上一拍,那绳头便自动附着在了女鬼的身上。 至此,那女鬼凶魂终于安静了下来,只有两只眼睛还散发着凶光。她被暂时性封印了,只要身上的缚魂索未解,她便只能是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鬼,毫无危害。 “松根将军怎么亲自前来了?”范其英问道。 牛松根笑道:“我怎么不能前来?我不也是牛头马面吗……” 范其英把自己的勾魂索绑到女鬼的身上,牵她慢慢飞了起来。四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黄泉路而去。 城隍庙中,傅城隍笑着迎接了几人,接着对那女鬼凶魂做了安排。 “……阳寿既尽,一世已终,你须得忘记过去,安于冥界,净化自身。如今,你怨念未除,凶戾有加,着自寻一地,由牛头马面施加九重‘大镇压咒’结阵封印,除非怨气散去,又或阴寿已尽,不得解封。” 范其英皱了皱眉头。这凶魂封印之法,是城隍庙对待凶魂极普遍的常规做法,但凶魂一般很难自我净化,像她这样的小凶魂,只能在封印中把怨念施加在自己身上,最后痛苦不堪地死去。一路上,她看着缚魂索中的女生,看上去比魏恕大不了几岁,面目憔悴。在缚魂索的压迫之下,她那并未完全泯灭的善良的本魂显露了出来,凶戾时有时无,于是范其英忍不住问了问她的过去。她告诉范其英,自己还在学校读研究生,结果遭遇了男友的背叛。并且,她在生活、交际、学习、工作上都不顺意,原生家庭也不幸福,这些导致了她的极度悲观与崩溃,最终使她选择了跳楼自杀。 “傅城隍,此女子境遇悲惨,英年早逝,我们是不是应该给她个机会,帮她进行灵魂濯洗,去除凶性后,让她去投胎更好一点?”范其英问道。 傅善祥城隍深深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 “濯洗?拿什么濯洗?你去孟家拿药啊?” 范其英刚想说他可以去,傅城隍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就算去拿来我也不允许。你看看牛松根,你看看其他的牛头马面,哪一个身上不是伤痕累累。资源该用在哪里,你不清楚吗?” 范其英被她问得说不出话来,而牛松根见气氛有些尴尬,想上前说些什么,可傅城隍毫不相让,同样压下了牛松根的话,疾声说道: “好了。看看咱们家的样子,此事以后不要再提。牛松根,你们这就押着凶魂去吧。” 牛松根两牛头应了一声,便押着那凶魂离去了。 傅善祥城隍走到范其英的面前,看着他说道: “你看看你现在。” 范其英看着她,没有说话。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范其英,你变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变了,我什么都知道。城隍上任后的灵魂改造,可不像无常,我还是有点人性的。” 她一步逼近了范其英的面前,范其英感受到了她目光中的锐利。 “把你本职工作做好,我不管你。但你千万别迷失了自我。记住,你还是个无常,你只是个无常。” 范其英缓缓点了点头,几秒之后,傅善祥解除了自己的气场,脸上重新挂上了和蔼的笑容。她拍了拍范其英的肩膀说: “好了,别紧张。有了人性是好事,恭喜你。下班去吧。” 谢居欢看着这场面,有些惶恐地赶快拉着范其英退出了城隍庙那间小屋。 后来,范其英去那个女孩被封印的地方看过了。在一片荒草地中,那九重咒语结成的整整齐齐的阵法,把那女鬼封得严严实实。 他真想上前把这九重封印全部解掉,然后帮她去孟氏家族求药,再带她去奈何桥投胎转世。但他继续想下去,觉得傅善祥说的也是对的。“你还是个无常,你只是个无常。”他一人之力根本解不掉这九重封印,而牛头马面有自己的工作,这只是无谓的能量损耗,凭什么来帮他呢?他也有无常的本职工作要做,如何能独身前去孟氏家族求药?最后,濯魂之药极为珍贵,同等的资源,花在其他药品上来补贴牛头马面,岂不是更合理呢…… 他看着那九重封印,思绪翻滚着。最后,他想起来,阳世的一个月已经过去了,按照期限,范其英该回望乡台的神秘之地了。 他与谢居欢酌了两杯冥酒,向他说了对不起。范其英有了感情之后,便把与自己最亲密的搭档谢居欢看做了自己在冥界唯一的朋友。如果这次去遇到什么意外,不能活着回来,谢居欢就要换一个工作搭档了。 谢居欢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老搭档,也略有所感。 喝过酒之后,范其英便去了望乡台。 第十二章 利傍倚刀犹前行,出师未捷恨难填(2) 第二次去望乡台,范其英已是记熟了路,因而独身前往。他很快又找到了那条集市般的街道,这次他是慢慢走过的,且多看了几眼,尤其是那些卖药的小贩。他看到一个象头人身的鬼魂,举着一杆破幡,幡上像是写着“药”字。他忍不住上前问: “你好,我想问一下,濯洗灵魂的药,有么?” 那大象头颅迟钝地抬了抬,眼皮也如头颅一般迟钝地抬了抬。他看到了范其英,鼻子中轻轻响了一下,然后说道:“孟婆汤啊?我这里若是有孟婆汤,还要那孟氏家族何用?” 但他接着摆了个商人的笑脸说:“客人要此类药物,有何用处?我这里还有,唔,清洗前世痛苦记忆的药,还有,记起前世快乐记忆的药,但都极为昂贵……” 范其英心想:这些药,对那女孩没什么用处。至于我,我更是不想恢复自己的前世记忆,那应是明朝时的旧事了,如前尘云烟般。 他摇了摇头,走开了。 范其英循着记忆,又来到了那散发紫色光芒的山洞门前。此时应是子时左右,人应该都散去了,他往里走了几步,走到了那个关隘处,见到那个给人戴面具的小鬼趴在自己所在的灯盏上,睡着了,呼噜声也清晰可闻。范其英有些惊奇:这小鬼真有些奇特之处,与普通鬼魂不同,竟可以睡觉和打呼噜。 他轻轻喊了几声:“喂?喂!”那小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示意让他进去,翻了个身便又睡了。 范其英进入了当初的那个大的山壁空间内,其中空无一人。他很快便看见了一个**室,且只有一个,仿佛就是为了等他的。他走了进去,又看到了那尊人像,与上次来时一般无二。 “范华,字其英,金陵城黑无常,你又来了。”那石像说道。 范华微微一抱拳,说道:“阳世中,分魂和替身皆完好,运转无碍,已有一月之期。” “好,好,好。你已有人性,懂得欺诈,但仍选择冒险返回此地,可见你是忠勇信义之人。我会给你一项艰巨的任务,希望你能不辜负我的期望。” “承诺在前,谨遵君命。” 那石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你对浔阳城城隍庙,可有所了解?” 范其英摇了摇头说:“不了解。” “浔阳城城隍江万里,你知道此人吗?” “知道。宋末的丞相,是个历史名人、民族英雄,投水而死,被阴天子选为了浔阳城的城隍,也是在位时间最长的城隍。” “在位时间最长的城隍……”石像重复了一遍他的话,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感慨。“其英你一语中的啊。江万里太诡异了,他为什么能在城隍位置上坐那么久?他为何没有任何能量衰弱和耗尽的迹象?浔阳城城隍庙也是诡异,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换过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了……整个浔阳城更是诡异,虽说鬼魂大都混混沌沌,但从阳世的共和国建立以来,冥界就没有浔阳城的任何新闻和消息,这也……” 范其英感到了阵阵冰冷和惊惧。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的更换,应是只有城隍庙的公务人员、城隍本人以及阴天子知晓的。他开始疑惑这神秘石像的背景。他感觉到自己已经卷入了真正的冥界大事件中,他在恐惧着,那背后推动这一切、视他如棋子的那只巨手。 “……我要再给你一道分魂,让你入浔阳城,探查浔阳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仍是以我传你的魂丝之法操纵分魂,不会令人发现。你的无常本魂每隔几日便赶来此处,将所见所闻报告于我。此事你必须谨慎对待,因为那隔世魂丝极其消耗能量,以你目前的修为,最多只能操控这两具分魂,且时时刻刻如走钢丝一般。若是在浔阳城遇到危险,必须快速撤出魂丝,否则分魂受伤,则会殃及本魂,汝命危矣。若是你摸清了浔阳城的真相,且能抽身而出,那这两具分魂都可送予你……” 范其英能想象到前路的艰难和危险,以及自己的渺小。此刻,他想起了阳世,想起了阳世的电影、火车、博物馆,还有元慧缨那月光下熟睡的脸。他觉得,自己在阳世获得了多少明媚和温柔,就得在冥界偿还多少阴暗和磨砺。可是他不能拒绝,他没有办法。他感觉到了这石像背后的势力到底有多恐怖,害怕着魏恕的分魂会被收走。 接下来,他只能且必须尽自己最大努力了。 浔阳城的黄泉路出口,就在现今的江西省九江市。冥界并不是阳界的翻版,是因为当初建造的几条接引死魂用的黄泉路,出口都在人群密集的城市,便以阳世的地名命名了冥界的城市。浔阳城的城门,仍是阳世古代时城门楼的样子,一圈高高的黑暗城墙,围住了整个城市。如今的金陵城,早已没有了城墙,一方面是近代惨死的人太多,城市扩建;二是金陵城隍庙资金确实短缺,傅善祥城隍一直秉承了凡事从简的原则。因此,乍一看到这鬼气森森的城墙,范其英还有些不太适应。 范其英的这具新的分魂,如冥界的普通鬼魂一般无二,还残存着少许生前的回忆。他名叫鹿南霜,生前应是生活在重庆或四川那边的人,现在还有一点点那儿的口音。但玄妙的是,这具灵魂只有能量和记忆,失去了具有思维能力的“主格”,就如同一台电脑失去了主人。这是范其英能完全掌控这具分身的前提。 冥界中,鬼魂的交通极其稀疏且缓慢,范其英的这具分魂鹿南霜,到达浔阳城城门口时,只有他一人进城。城门口有一个负责出入记录的判官,坐在桌子后把鹿南霜招呼过来,问道: “来来,过来。我且问你:鬼籍属地?” 鹿南霜走过来答道:“幽都。” “姓名?鬼龄?” “鹿南霜,十八个冥界年六个冥界月。” “来浔阳城干什么?”那判官语气和蔼,但问询十分认真。 “我……我忘了。”鹿南霜看上去有些迷惘地答道。 判官摸了摸胡子,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一边低头记录,一边点头自语道:“衰老期,部分记忆和思维能力丧失……” “来,测一下能量值。”他拿出一个圆盘和一面镜子,两者都是金属所制,结构复杂,有些阳世电影中赛博朋克的感觉,但装饰花纹很有古意。他把圆盘放到了鹿南霜的手中,然后拿镜子照了一下鹿南霜的全身。鹿南霜看到,那圆盘中低低地升起了一缕轻薄紫色光雾,镜子中则能照出他全身的能量分布情况,紫色的灵魂能量在自己的体内流动着。 “能量值低,无异常能量。”那判官又一边说着,一边拿笔记着。 “好了。”他抬起头,眯着眼冲鹿南霜笑道。“进去吧。浔阳城欢迎您。” 浔阳城的面积,比金陵城要小一些,而其中的鬼魂数量远远少于金陵,因此城虽小,荒凉之地却不少。鹿南霜走过长长的荒凉街道,两旁连建筑也没有,只有一些荒草——这情景没什么稀奇的,冥界的城市中多得是这样的街道。但,远处繁华地带的高楼,却吸引了他的眼睛。 得益于阳世的生活经历,他大体能看出这些高楼分别建于不同的年代,承载着不同的艺术表达。其中,有飞檐反宇的中国古代高楼,有色彩斑斓的现代大厦,有机械风和哥特风结合的场馆,有东西相融、古今结合的缝合怪似的高大雕塑……看来浔阳城的城市建设很不错,鹿南霜想。 他仍是扮作有些呆滞和迷惘的鬼魂,漫无目的地走在浔阳城的大街上,细细观察着浔阳城中来来往往的鬼魂。这些鬼看上去与其他地方的鬼魂并无二致,但又完全不同。他一边看,一边思索着,暂时得出了一个结论:浔阳城的鬼魂,比其他地方的鬼魂,多了一份自得和踏实。 鬼魂不需要通过吃喝来维持生存,因此冥界的生产生活与阳世完全不同。鬼魂的能量消耗,如同熵增一般不可逆,但可以利用冥界自生的植物、矿产等等补充能量,一定程度上延缓烟消云散的那天到来。冥界的生产,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能量的开采、加工、提纯等等;二是文娱产业,毕竟鬼魂不用睡觉,有大把的时间难以消磨。冥界其他的基础建设与制造业,主要都是为这两项服务的。 浔阳城的文娱业和制造业,都已经发达到令鹿南霜难以置信的程度。 从高高的亭台上,传来了迷幻的歌声。往那高台上望去,绰约能看见女鬼的窈窕舞姿,以及那瑰丽炫目的舞台一角。街边的茶馆中,不知疲倦的说书人不断变换自己的脸,以及声音,一人分饰了话本中的所有角色。广场上则如同阳世漫展,变幻成各种人物、幻化出稀奇古怪服饰的鬼魂们争奇斗艳,只是可惜,冥界没有照相机,也没有摄影师。 但奇怪的是,他走了这么多地方,没有发现凶魂的封印之地,更没发现任何被封印的凶魂。 鹿南霜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浔阳城已经富到如此地步?把凶魂都净化掉了?可孟氏家族每年采集的资源也是一定的,会愿意与他们交易吗? 他想了一会儿,没有思考出什么,便放弃了。他又想到:既然浔阳城如此发达,我不如去找份工作,先安定下来吧。 于是,他一边问着路,一边找到了浔阳城的招聘中介。 “……我初到此地,想求一份工作。”鹿南霜对中介处负责招待的鬼魂说着自己的情况。“我已时日无多,能量也并不充裕,不嫌薪酬低,只要我能干就行。” 那鬼魂是一个秃头眼镜大叔的样子,一边低头翻着手中的招聘信息,一边从眼镜上方一眼一眼地打量着鹿南霜。很快地,他抬起头来说道: “有了。你到林记去吧,那是浔阳城有名的纸笔作坊,整个浔阳城的冥墨,都由他家供应。他家的冥墨作坊,一直缺人,但是薪酬低,正好你没有这方面的要求。你看如何?” “可以。” 那中介大叔抽出了一张淡黄色的信笺,拿起毛笔,边写边问道:“你身上有带钱没?”鹿南霜摇摇头说没有。他很快地写完了介绍信,然后拿起一方印章,蘸了蘸蓝色的印泥,在信笺左下方印下。之后,他双手结印,把带有自己灵魂气息的一道独特的法阵图案,打在了那信笺之上。 “印证,阵证,魂证,三证齐全。你可执此介绍信到林记,中介费用,是两朵冥菊,从你之后的薪酬中抽取。”他端端正正地把信笺递了过去。 所谓冥菊,乃是冥界的一种植物,摘下它的花,花瓣自动闭合,成为圆圆的一枚。冥菊可直接作为鬼魂的能量补充,且每朵的能量相差无几,因此被当做最小单位的基础货币。 鹿南霜接过信笺,看到那信笺上书: 兹有幽都鬼民姓鹿名南霜冥龄二十八岁由浔阳城中介处章无水介绍去往林记之冥墨工场以添工伍此信为证另中介费用未付若此人可用请取薪资中两朵冥菊以为中介之费用 章无水 “谢过章老板了。”鹿南霜看过之后,抱拳致谢,然后离开了中介处,往那林记作坊去了。 第十三章 利傍倚刀犹前行,出师未捷恨难填(3) 林记,就在离繁华区不远的胡同里。门店虽小,但所售文房用具齐全,且后面有好几套院子,连成了一片,以供各种文具的生产制造。鹿南霜进了林记,出示了章无水的介绍信,便来了个看上去稍年轻但可靠的工头,把他领到了后面的一处院子。 “……鹿大哥,您阳寿冥龄皆长于我,我便喊您一声大哥了。我叫林时生,是冥墨作坊的监工(注:冥界鬼魂并非繁衍而来,有时会被雇主改为一家之姓)。我们家的冥墨制法,不需什么技术,但繁琐耗时,因此薪酬低,每十工时只有一朵冥菊。您乐意干么?” “可以。我不嫌薪酬低。”鹿南霜说道。 “那好,签过保密协议之后,我就可以传授给你制造工艺。” 鹿南霜在保密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打下带有自己灵魂气息的法阵,便跟着那年轻的工头,进了工作间。 原来,林记的冥墨,是利用冥界中一种叫做“观旋”的矿石做成。先由力法阵将观旋矿石磨成粉末,然后再利用显微法阵,挑出粉末中墨色不够精纯的的微粒,留下墨色精纯的。接着,再依次将粉末投入不同浓度的忘川河水中,用冥火法阵加热。使用忘川河水浓度的顺序,以及每种浓度对应的加热时间,必须严格把控,需要有人一边看着冥火法阵,一边看着冥界的钟摆计时器,一点差错都不可出。最后,再拿一种叫“中岁”的冥树所分泌的独特的树脂,倒在粉末上,那矿石粉末便会自动溶解于其中,然后在须臾间变为固体墨块。 那工作间内已有两名鬼魂,一个是神情麻木的女人,一个是裸着上半身的大汉。他们见那林时生领着鹿南霜进来,只是瞥了他几眼,便又忙手中的活去了。林时生给鹿南霜做了一遍演示,小半天便过去了,那一男一女两个工人早已下工,新的工人又来了。 “……鹿大哥,林记以六个时辰为一工时,上工下工,时间自由。会有监工来记录您的工作时间,累计满十工时,您便可拿到自己一朵冥菊的薪酬……” 鹿南霜一边听着,一边点着头。 林时生走后,鹿南霜便留了下来,直接上工了——毕竟他初到此地,也无处可去。他性子很好,一口气干了十个时辰,听着浔阳城的报时钟鼓响了十下,才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作为无常的范其英,可谓是高薪,但他没有什么花钱的习惯,对财富没有什么概念,因此今日才知这普通鬼魂薪酬的来之不易。 他略微一算,辛苦工作六十个时辰,只换得一朵冥菊,也太苦了。 他有些不解这工作的意义,但细细想来,又能理解这些鬼魂了。在这无需睡眠的冥界,时间太漫长,让人疯狂。不吃不喝也可以活着,使疯狂更疯狂。谁也不知道鬼生有什么意义。冥界,是狂想者的天堂,现实主义者的地狱。人类选择用尽自己灵魂最后的时间去狂欢,他们建起了梦想中的高楼,写下在阳世写不尽的故事,创造肉体无法展现的歌曲和舞蹈……即便在这一切之后仍是无尽的空虚,但他们选择忽略,然后又投入到那狂欢中。即便是那些实际主义者,也被冥界这台机器推着走了,成为了其中一枚小小的零件。最低级的鬼魂,愿意花尽自己大量的时间,换取一点点可怜的冥菊,然后再将之换来对他们来说奢侈而短暂的狂欢。 鹿南霜从不选择那些奢侈而短暂的狂欢——毕竟他同时接收着魏恕作为人的感情,以及范其英作为无常的理性。他是所有工人中,最勤奋的那一个,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到十个时辰都在上工,剩下的二到四个时辰,一半时间也只是与监工聊聊天,剩下一半时间在浔阳城内散散步而已。 这把林记的老板给惊动了,毕竟林记很多年都没有出过如此热爱工作的鬼魂了。十天之后,林老板亲自来到了冥墨作坊,给鹿南霜颁发了一个“劳动标兵”的锦旗,而且大手一挥,直接奖励了五朵冥菊。 鹿南霜看着这锦旗有些哭笑不得。这样的工作强度,根本比不上阳世战争年间金陵城无常的工作强度,而金陵城的公务人员,早已任劳任怨,认为勤奋工作是义务。到了这浔阳城,仅仅努力工作了十天,竟获得了高于普通工资许多的奖励。 此事的后果之一便是,林老板的五朵冥菊奖励,确实刺激了其他工人,工作间的人数突然变多了起来。不只是冥墨作坊,所有作坊的工人都抢着加班,等待着下一份奖励的到来。但日子一久,大家又觉索然无味,懒得争抢那仅仅一份的奖励了。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另外,凭着这面锦旗,冥墨作坊的监工遇到其他作坊的监工时,腰杆也变得硬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就仿佛在提醒对方:嘿!劳动标兵,可是我们工作间的!功劳也有我这监工一份!鹿南霜在林记,也仿佛提升到了与监工同等的地位,他与监工们打个招呼,监工们的脸上都挂着笑。但鹿南霜唯独觉得那年轻的林时生最为亲切。刚入林记时,林时生便是笑着喊他“大哥”,现如今,他还是那样笑着喊他“大哥”。 工作间歇的闲暇中,和下了班后的小酌时,鹿南霜都很喜欢与林时生攀谈。 “……林老弟,我来这浔阳城也有些时日了,最近突然发觉,这浔阳城内,怎么没有凶魂作乱啊?就连那封印之地,我也没见过。”鹿南霜面带疑惑地问道。 林时生看了他几眼,又转头往四周看了看,见此时工作间内没有旁人,便小声说道: “鹿大哥,谈及类似之事,要小心啊。” 鹿南霜闻言,便微微往前探了探身子,准备细细听那林时生讲解。 “这凶魂到底怎么了,谁也说不清楚,但是,肯定与那城隍庙有关。你想想,凶魂专门吞吃我们这些普通鬼魂,可谓是凶煞至极,就连城隍庙,自古也只能镇压。诶,结果浔阳城最近这几十年,凶魂慢慢被城隍庙搞没了,你说,这城隍庙,岂不是比凶魂还要凶?因此,慎言,慎言啊。” 鹿南霜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这城隍庙可是我们的父母官啊,他们该是只针对凶魂,不会对我们下手吧?” 林时生点点头,说道:“鹿大哥说得对。这几年,浔阳城繁荣无比,鬼魂享受太平,这都是城隍庙的功劳。大部分的鬼魂,都在赞美浔阳城隍庙的能干,但心里肯定隐隐有些害怕强权。这浔阳城隍庙中,绝对有能人啊。咱们这些小小鬼魂,享受太平便是了,至于有心人的怀疑和诽谤,咱们也就小心地作个谈资,若是真有什么事儿,咱们也没什么办法。” 鹿南霜闻言,心下对这浔阳城城隍庙,更加好奇了。出于心虚和谨慎,他刚来浔阳城时,不敢去城隍庙前转悠。当下,他想到,该是时候去城隍庙看看了吧。 于是,鹿南霜下一次在浔阳城中散步时,佯装迷了路,七拐八拐之后,来到了浔阳城城隍庙所在的那条街上。 浔阳城的城隍庙,乃是一座约四五层高的中国古典楼阁,碧瓦朱甍,远远便能看到。楼阁前后都有院子。前门半开半掩,门内一侧有一个判官,坐着一张桌子后面,恰似城门楼的记录吏,应该也是统计进出人员的。 鹿南霜壮着胆子,走上前去向那判官问道: “大……大人,我问一下,这报案喊冤,是找这里吧?” 那判官拧了拧眉毛,抬头看了一眼,指了指一侧说:“报案走那边侧门,这是城隍庙工作人员通道。” 他“哦”了一声,退了出去。刚刚匆匆一眼,他根本没能看到院内和楼阁中的什么要紧情景。倒不是因为时间仓促,而是因为前院空无一人,只有长长的回廊;那楼阁也朱门紧闭,雕窗虽然有镂空的缝隙,但仅能看见其中的模糊人影。 鹿南霜往左走去,确实有一侧门,门内是一极小的小屋。原来,浔阳城鬼民若想报案,可在此屋内领取诉讼表一张,填写完毕后上交,判官便可告诉你是否受理,何时开堂。鹿南霜再次装着记忆丧失的样子,一边迷惘地说着“我想告谁来着”,一边慢慢地走出了那接收诉讼的屋子。 望乡台。神秘洞**。 “……浔阳城目前,舞榭歌台,雕梁画栋,一片繁华景象,即使是最弱小的鬼魂,只要愿意,也能用劳动换取报酬。”范其英对那石像说道。“浔阳城城隍庙我去探过一次,只见到两个小判官,他们的楼门紧闭,政令严密,我暂时没法进入其中。” “嗯。你辛苦了,一定保证自身安全。” “另外,有个情况。”范其英接着说。“我在浔阳城没见到过凶魂,连封印之地也没见到。” 那石像剧烈地震动了一下,然后身形竟然变得高大了,面目处隐隐发出蓝色和紫色的光。“一个也没有见到?”他语气疾厉地向范其英问道。 “没有。”范其英语气肯定。“我问过浔阳城的其他人,他们很肯定这与城隍庙有关。有的人觉得这是好事,吞吃普通鬼魂的凶魂都消失了;也有人有些担忧和害怕,猜测浔阳城隍庙有什么神秘的、深不可测的力量。” 那石像沉默了一会,但那蓝光和紫光仍然频繁地闪烁着。“江万里,江万里……”他多次低声重复了几遍浔阳城城隍的名字,像是自言自语。 “好吧!我知道了。”石像突然说道。“你做的不错,一定注意安全。” 范其英抱拳示意,退出洞穴离开了。 浔阳城。 话说那日,鹿南霜探过浔阳城隍庙之后,仍是返回林记做工,并且继续尝试着从林记各人的口中套话。没料想,就在第二天,他的机会便来了。 林记专管货物配送的管事,不知去了哪里,找不见人——这在冥界是常事,毕竟冥界没有手机用来联系。然而浔阳城城隍庙来了一个判官,订购了不少文具,并且请当天配送。林老板见状,便请林时生代为走一趟,把货物送到浔阳城去。 鹿南霜悄悄告诉林时生,说自己对城隍庙有些好奇,毕竟这辈子都没进去过一次,能不能带他一起去,见见世面。林时生一想,这好像没什么大碍,反正需要两三个搬运货物的劳力,谁去不都一样是去呢,便答应了。 这次,鹿南霜跟着林时生,顺顺利利地穿过了那前院的回廊,进入了浔阳城城隍庙的楼阁之中。 货物就停在楼阁一进门处的前厅里,来订货的判官先是招呼同僚过来帮忙清点,然后让另外一个判官去通知各处负责人,领取所需的文具。鹿南霜四下观看,这楼阁内虽不阴暗,但其中梯台纵横交错,巧妙的遮挡住了视线,使人无法看见上层的模样。前厅不大,但并没有狭窄之感,墙上错落有致地挂着些书画,所书所画的内容也颇具韵味,仅凭几眼赏玩不尽。 他又观察了各个判官,神魂能量充盈,金陵城的判官与之相比,显得孱弱了一点。他还粗算了文具数量,楼阁内的面积,以及浔阳城的公务状况,推断出浔阳城判官的数量该是不少,应与金陵城的判官数量大致相当。此时,那判官已清点完毕,鹿南霜只得随林时生离去,心中遗憾,此行虽进入了城隍庙的楼阁内,但却未见到一个无常或牛头马面。 但鹿南霜刚走出那楼,迎面走来一人,浑身暗橘红色的衣裳,肩宽腰细,剑眉星目,表情沉稳,腰间悬了一柄细长的战刀,刀鞘也是暗橘红色。鹿南霜乍一看到此人,楞了一下,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结果被那人半疑半愠地还瞪了一眼,惊得鹿南霜赶紧低下了自己的头,挪开视线,快步走开了。 虽然刚刚此人的脸上顶着一副人类的面孔,但鹿南霜确定,他是一名牛头马面。 牛头马面的人类面貌被换成了牛马,实则是因为接收了阴天子赐予的,能以暴力镇压凶魂的神力。此神力凶猛异常,使牛头马面能量外溢,被动地改变了自己原有的面貌,至于变牛变马,则是根据各人性格了。 鹿南霜在刚刚那橘红色衣裳的人身上,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熟悉的牛头神力!但,这名牛头马面竟然达到了自有能量压过神力能量的境界,使自己的脸变回了人脸! 这从未见过的人形牛头马面,一直停留在鹿南霜的思绪中,一动不动地瞪着他。他一边惊惧着这牛头马面的强大,一边呆呆地走着,连林时生等人在一旁说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 第十四章 利傍倚刀犹前行,出师未捷恨难填(4) 阳世,魏恕和元慧缨的感情进展很不错,甚至,有些太快了。这让两人都产生了强烈的不真实感。魏恕,他只是范其英的一个分身,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窥视者,或一个网络账号,而这分身却参与到了另一个世界中,拥有了一个活生生的女孩的爱。他时刻提醒自己是无常,不是人,这桥段应该更像恐怖电影,如今,却一点点演变成了爱情电影。 元慧缨也在恍惚着。母亲多年的策略令她无法喘息,如今她却选择了过去从未考虑过的魏恕。她是矛盾的:她痛恨母亲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总觉得与魏恕恋爱,就仿佛是软弱的投降;同时,她还在纵情享受着魏恕带给她的自由,只要与魏恕在一起,她母亲便不会多说什么,而魏恕永远没有什么个人要求与请求,并给了她无限的温柔和包容。 “……魏恕,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元慧缨把头埋入魏恕的胸前说道。为什么对她这么好?魏恕看着她的头顶,觉得她是一件有生命的珍宝,且是不属于自己世界的珍宝。 可真的不属于么?什么算作属于,什么算作不属于?他只要低下头,就可以采撷她的唇;只要动动手,便可以抚到她身上的任何一片肌肤……两人除了最后一步,几乎什么都做过了。最后一步,魏恕不敢碰触。还是那个原因,他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他自卑,他害怕。 魏恕的烦恼,是无法向元慧缨开口的。而元慧缨的烦恼,却能向魏恕慢慢倾述。新学期开始了,魏恕去送元慧缨,两人因此有机会在元慧缨学校旁旅馆缠绵。她可以躺在他的怀里,慢慢向他诉说着。 “……你知道我妈有多疯狂吧?她听见我们的爷爷酒醉后说了娃娃亲的事,便记在了心底,等二老酒醒之后,还跑去问你爷爷算不算数。从那时起,我便在她的逼迫下,一到假期就被拉到你家玩儿。她还给我洗脑,说些类似于女人三从四德的东西教育我,可她自己在家却总对我爸大吼大叫,颐指气使。她还怕我魅力不够,从我很小的时候便教我服饰妆容,行为举止,但我厌烦她那一套,所以故意假装学不会,让自己看上去笨笨的,气得她再也没教过我。现在,她还天天骂我不化妆不打扮。不过,她以为自己会化妆打扮,其实她最土了……” 元慧缨“吃吃”地笑了两声,但语气马上转回刚刚那淡淡的哀愁中。魏恕抱她抱得紧了些,喃喃地说了句:“你妈怎么能这样……” “其实她也是爱我的,只不过她的三观太自私了,烂透了。她是千方百计为我好的,她盼望自己的女儿能有幸福甚至富贵的下半生,在整个过程中,她不自觉地疯狂控制我,令我无法喘息。我总感觉,她就像把蛋生在其他鸟巢的杜鹃,霸道而自私。当她发现自己的女儿是一只爱好和平的鸟儿时,她便把戾气发泄在了我身上。在我看来,鸟儿眼里应该是天空,而她眼里只是我,这让我也失去了自己的天空。” 魏恕听着他的叙述,内心震动了。她过去像是在一个牢笼中,就像范其英一样。只不过,她的牢笼是母亲给予的,范其英则是无常身份给予的,前一个像需要勇气和力量冲破的渔网,后一个像不停走着却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他紧紧抱住元慧缨,说:“我会给你天空的,我永远不阻拦你飞翔。” 元慧缨被他抱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知道啦,你要憋死我啦。” 魏恕放开了她,看着她的眼睛,和眼睛里的光。 “其实,我小时候很讨厌你的。”元慧缨看着他说。“但后来,尤其是高中的时候,我想通了,你是无罪的,我不能把家庭中的压力发泄到你身上。”她笑了笑,神情中带着释怀和温柔。“幸亏我没继续恨你,不然现在……” “嗯……”魏恕也笑了。元慧缨在他心中的份量变得越来越重,那不能简单用珍宝来形容,但比什么珍宝都珍贵。 魏恕陪元慧缨在她学校呆了几天,陪她一起上课,吃饭。元慧缨领着魏恕好好体验了一把大学生活,因为魏恕“失忆”后,把大学的事情全忘光了。魏恕很喜欢大学,这里元慧缨能享受到家里没有的自由,每日与同龄人一起学习,生活,无忧无虑。而元慧缨也“放纵”了一把,她领着魏恕去路边摊,吃烧烤,喝冷饮,那都是她妈妈平日里坚决不让她做的事。总之,两人这几天过得开心极了。 由于两人天天在一起,因此元慧缨的舍友也基本都认识了魏恕,上课的时候,在食堂吃饭的时候,遇上也笑着打声招呼。魏恕能看出来,元慧缨的社交并不广泛,也没有太多朋友。她的同学舍友与元慧缨根本不是一类人。元慧缨,一个从不刻意打扮自己的女生,穿衣舒适便可,护肤品一只手数的过来,彩妆是她妈妈硬买给她的,她却从来不用。在这个年纪的女子中,尤其是文科专业的女子中,外表黯淡如尘土,平日里不言不语,谁也不知她的灵魂在思虑什么,如斯,便使得其他普通女子难以与她说一些心里话。譬如同学情侣间的分分合合,明星的八卦绯闻,以及衣服妆容发型的潮流,谁也知,与元慧缨谈起,她只会是淡然一笑,不加评论。再加上她那独特的爱好,这使得她与许多人的关系很淡。 这让魏恕觉得她更加珍贵而独特了。 但有一点小插曲。一天中午,上完课之后,两人面前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带着眼镜,气质有些拘谨胆怯,神色紧张。他看了魏恕一眼,对元慧缨说道: “元慧缨,我问你点事儿。” “问吧。” “额。”他看了看一旁的魏恕,脸上显出犯难的样子。 魏恕陪元慧缨上了两天课,早就注意到了这男生。他经常朝元魏两人的方向看来,目光复杂,但魏恕能看出来,这男孩并不是坏人,也没有恶意。他看了看身旁的元慧缨,心中有些犹豫,但还是说: “我把东西收拾一下,在外面等你。” 他有些不敢抬头,潦草地将桌面上的书和文具装进书包里,佯装淡定地离开了教室。教室外面,他隔着窗玻璃往里偷偷看了一眼,此时,他心中也有一层玻璃,那是阴阳两隔的分别——作为一个无常鬼,他仍是不知自己的这段感情该何去何从,他是否配得上元慧缨的爱。 元慧缨只是略微有些诧异,便说了个“好吧”,目送魏恕出了教室。 魏恕出去之后,那男生问道:“他是你男朋友吗?” “是。” “我怎么没见过他?你怎么……突然,就有了男朋友了?” “他不是咱们学校的,是我青梅竹马。我们暑假的时候在一起的。”元慧缨微笑着说,眼神中露出些许幸福和羞涩。 “好吧……”那男生看着她的脸,知道这应是真的,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仍很是失落。 “怎么了?”元慧缨问。 “其实,我,”男生深深喘了口气,灰白的脸色中现出了些许血色。他带着窘迫、紧张和悔意,小声说道: “我一直喜欢你,但是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一直觉得你很独特,与其他女生不一样,我还以为你不会在大学恋爱,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对你说的,我太晚了……我太晚……” 元慧缨觉得尴尬极了,她看了一眼门外,魏恕毫无动静,便在心中骂了几句“呆瓜”。 眼看着这男生陷入了痛苦和悔恨中,元慧缨急忙说道:“你说完了吗?说完我们就走吧,我男朋友还在外面等着呢。” 那男生有些诧异地瞪着眼睛看着她,那眼神带着些许怨恨,仿佛在谴责她怎么如此无情…… 元慧缨朝教室外走去,从后面挽住了魏恕的手臂。魏恕回过头来,看见元慧缨乖巧地依偎在他身边,她身后则是那名男生,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他略微有些诧异地问道: “聊完了?” “嗯。”元慧缨笑意盈盈地看着他说。 那男生低着头,走上前来,委屈又愤恨地看着魏恕说:“希望你以后好好对待元慧缨,给她幸福。”声音中甚至有些哽咽。 “额……?”魏恕有点懵。那男生只说了一句话,便忍受不了两人站在一起的样子,快步离开了。 “刚刚……你们聊什么了?”魏恕看着那男生离去的背影,问道。 “你关心啊?”元慧缨歪头看着他说。 “呃……我……” “那个男生说他喜欢我。” 魏恕心中沉了一沉。“……然后呢?” “我就说,我有你了啊。” 元慧缨在说“有你”二字的时候,将他的手臂紧紧箍住,仿佛怕了跑了一般。魏恕转头看着她,元慧缨抱着他的手臂,脸蛋一下下地蹭着他的肩膀,这让他心中的那块玻璃仿佛开始消融。她已经“有我”了,我能不能“有她”呢……我们能否不顾两个世界的差距,真正地在一起呢…… “你是不是吃醋了?” “呃……不是……是……可能有一点……我们去吃饭吧。” “放心啦,我是你铁打的女朋友,跑不了的。” “嗯……” 晚上在旅馆,元慧缨半担心半调侃地又问起魏恕吃醋的事情。魏恕当然不会为这种事介怀,但他发觉到,元慧缨确实已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关系中,而自己却因自己的真实身份而自卑和犹豫。他掩饰着心中的羞惭,说道: “……你那么好,肯定有别的男生喜欢你的……而我们没有结婚,你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我答应过你给你天空……” 元慧缨心中感动,猛地亲了魏恕的脸颊一下,这使得魏恕更羞惭了。 此时,魏恕的手机震动响起,来了一条消息。魏恕打开手机一看,竟是叶霞雁。 叶霞雁:在吗?我心情不好 魏恕有些犯难地看了看元慧缨,元慧缨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笑嘻嘻地对魏恕说道: “我们没有结婚,你还有选择的自由和权利,我也给你天空。” 魏恕听到她的这句话,再也掩饰不住心中那膨胀无比的羞惭,脸一下红了起来。他向元慧缨哀求道: “别啊,慧缨,我错了,我不要天空,你别……” 元慧缨教育和戏谑了他一番,便去洗澡了。留下魏恕一个人,只得硬着头皮与叶霞雁聊着。 魏恕:我有女朋友了,我在她学校这边陪她呢。 叶霞雁: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魏恕:大概后天吧? 叶霞雁:回来请我喝酒吧 魏恕:…… 叶霞雁:哎呀,你放心,当你是朋友好不啦。要是你女朋友不放心,你就别告诉她了 魏恕心中思绪涌上,他不知道叶霞雁到底想干什么,但此刻对他来说却不重要了。他回头看了看浴室的方向,回复了信息。 魏恕:不行。 叶霞雁:哎哟,这么重色轻友,不讲道义的嘛 魏恕努了努嘴,没有再回复。 过了一会儿,元慧缨洗完澡出来了,魏恕把手机给她,她一瞧之后,脸色大变,激动地把手机往床上一摔,然后嘴里迸出一个魏恕从未在元慧缨那听到的国骂字眼,吓了魏恕一大跳。 “她怎么可以这样!真是……” 魏恕还是第一次看她发怒的样子,觉得有些可爱,伸手拍了拍她的腰胯说: “别生气了。你看。” 说着,当着她的面就把叶霞雁给拉黑了。 元慧缨见他如此决绝,有些高兴,旋即想起刚刚的聊天内容,又是余怒难消,狠狠地揉了揉魏恕的脑袋,说道:“你过去都喜欢什么人啊……” 第十五章 利傍倚刀犹前行,出师未捷恨难填(5) 玄机镜,这代替阴天子向城隍庙传送神力和寻魂箭的椭圆镜子,有一人高,镜面是玄妙的黑色液体,并在其中斑驳地发出蓝色与紫色的的光。若是范其英能见到这镜子,便会觉得它与望乡台附近神秘洞穴中,那小鬼给他们戴上的面具有些相像。但这玄机镜,按照城隍庙规定,须得藏于城隍庙隐秘之处,只能由城隍一人看见。 在浔阳城城隍庙深处,玄机镜前,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甚至有点胖的的鬼魂,而他的身旁不远处,坐着一个穿暗杏色长衫的老者。这老者,便是江万里了。 藏镜之处略微昏暗,使得那微胖的鬼魂就像一大团黑影。他本不该出现在此地,因为此地是只许城隍江万里进入的,而他不仅就这么站在玄机镜前,还带着玩味与挑衅的笑容,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指,轻轻碰触了玄机镜的镜面,好似放浪的公子调戏一名处女一般。 那镜面,从他手指戳过的地方荡漾起了一圈波纹,许久才平息下来。 “玄机镜……玄机镜……你说,这玄机镜,何能有如此玄机?”他转头对江万里说。 “不知道。”江万里说。“我想,这应是阴天子的分身或者法器。” “你说,我们把这镜子砸了,会怎么样?”他猛地晃了晃脑袋,脸上的笑容狰狞起来,好似要夺去别人的童贞一般。 “别。”江万里语气淡然,他知道对方只是在说笑。“谁也不知道毁了这玩意会怎么样,如果玄机镜连着什么能量虫洞,那可是我们未知的,且难以掌控的领域。”他说道。 “诶!我们就在他这镜子前面说了这么多年的秘密,他会不会听到?” 江万里轻轻挥舞了下小臂,无奈地说:“就算他听不到,也肯定知道这里的异状了。他早晚有行动的。” “什么行动?”那鬼魂转过身看着他说:“你觉得,他会采取什么行动?” “不知道。阴天子,确确实实是冥界的统治者,但又确确实实看不见摸不着。我们查了那么多冥界史料,连他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会有什么动作?” “说不定,他是有爪牙的。”那鬼魂眼神有些迷离,然后转头露出了几颗自己的獠牙,冲江万里笑道:“说不定,这浔阳城中,就有间谍。” “不错。但浔阳城已是铁板一块,小鱼小虾,翻不起风浪。” “呀!江老头,你觉得你是稳坐钓鱼台呀!是不是?你觉得现在我们很稳,对不对?我们待在这浔阳城中,就没人能奈何得了我们?” “浔阳城,”江万里瞥了他一眼说:“我尽在掌控。” 那微胖鬼魂的眼神中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但只是一闪便消失了。他突然变得狂躁了起来,来到江万里面前,怒目而视说道:“尽在掌控?老头,你是狂妄啊?还是谦虚啊?嗯?你不清楚吗?你不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况吗?靠我们的功法,你,我,”他指了指自己和江万里,“不要说浔阳城,就是冥界八个城池全加起来,有谁能奈何得了我们?我们现在担心的,就只剩下阴天子了,我们要做的准备,是为了阴天子,是为了这整个冥界!而不只是一个小小的浔阳城!” 江万里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想想,江万里,阳界都已经成立共和国了,再也没有什么皇帝了,我们冥界也该变一变了……你难道想一直当阴天子的奴隶吗?嗯?你是愿意做牧羊犬?还是甘于当搬运灵魂的劳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吞吃凶魂可以,普通鬼民,你不能动。”江万里的脸冷了下来。 “哈!”那凶魂无奈地笑了。“你这老学究,宝贝那些不知为何而活、该往何处的小鬼们……好,那我们更应该出去了,我们应该去其他城池,帮他们清一清他们的凶魂存货,顺便让他们知道知道,现在这冥界,并不是他阴天子一家独大了。” 他的目光变得狠厉而坚定,并用这种目光看着江万里说:“这你要再不答应,我们分道扬镳。浔阳城,我是待不下去了。” “好吧。”江万里终是妥协了。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语气中带着点劳累和无奈。“只是,我们还需做足万全的准备,我们需要与燎原好好讨论商议,制定计划……” “我现在就去。”微胖鬼魂深深看了他一眼,带着自满说道。 说完,他便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他直接去了那牛头马面的首领,牛燎原的办公室。这牛燎原,名烈字燎原,便是鹿南霜那日所见的牛头马面,也是浔阳城中唯一能顶着人脸的牛头。浔阳城的凶魂早已消失殆尽,牛头马面已成摆设,但牛燎原仍恪守着牛头马面尽忠职守的传统,每日坐在自己的办公室中,刀不离身。 那鬼魂一入牛燎原的办公室,便看见他一身橘红色的劲装,双目如炬,稳坐其中。那把橘红色刀鞘的刀被解了下来,就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且在他伸手便能拿到的地方。 那鬼魂轻轻走到牛燎原面前,冲他微微一笑,弯下腰伸出手臂,一手作掌一手作拳,仿佛击鼓一般,一下一下地,用拳头砸着另一手的掌心,并说道: “咚。咚。咚。战鼓敲响了。” 牛燎原微微蹙了蹙眉,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江万里同意了。”那鬼魂抬起身,张开双臂说。“我们可以去征战四方了。” “做好准备吧。”他继续说。“现在,牛头马面,你能控制多少?” “全部。”牛燎原答道。 “好。江老头这城隍,也该当到头了。”他拍了拍牛燎原的肩膀,说道:“别忘了,是我给了你一半功法,又分给你这么多能量,让你强大如斯。等我们出去,你就知道,这些能量,能让你达到另一个境界,让你做到过去做不到的事情,让你不再是过去那弱小的牛头马面……等我们出去,就让整个冥界,见识到我们的力量……” 牛燎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那鬼魂踌躇满志地说完之后,满意地离开了。 三日之后,浔阳城城隍庙突然毫无征兆地炸裂开来,伴随着一声巨响,空中传来的能量波动,扫过了整个浔阳城。 浔阳城几乎所有的鬼魂都惊恐地涌到了大街上,包括林记的工人和监工,还有鹿南霜。他们往城隍庙的方向看去,过去那气派的城隍庙建筑已然倒塌,周围的空气中弥漫着灵魂能量微粒,就像是阳界建筑倒塌时扬起的灰尘一般。一个前所未见的巨大凶魂在那废墟上,慢慢展现了自己的本相。那凶魂身体有城隍庙楼阁的一般大,浑身漆黑,五官面目清晰,虽具有獠牙,但看上去并不像一般的凶魂那般恐怖。真正令人恐怖的,是他那蓬勃无匹的能量,以及巨大的压迫力。 浔阳城城隍庙的牛头马面,貌似是全体出动了。鹿南霜看到几十个魁梧身形发着红光,飞舞在空中,每一个都拉着一根树干粗细的缚魂索,把那凶魂紧紧缚住。这些牛头马面的身形与那凶魂比,像是飞鸟与巨人,但他们与普通的牛头马面比,却是大了一倍,体能蕴涵的能量也是气势磅礴。 “江万里,你算计老子!还有牛燎原,老子被你们俩骗了!” 那凶魂愤怒地狂吼道,并奋力扭动着身形。鹿南霜四下寻找,只看见了在空中的牛头马面,并没有江万里的身影。 “牛燎原!你在哪?你敢不敢出来见我!亏我给了你那么多能量,老子要把你撕碎吞掉!” 鹿南霜看见了浔阳城城隍庙地上发出的微弱蓝光,那该是一座耗费多时的庞大法阵,不知相当于多少重“大镇压咒”的力量。可即便是这么大的一座法阵,加上七八十名强大牛头马面,竟然也无法轻易封印这巨大凶魂,可见此魂之凶悍。 而且,鹿南霜发现了,这凶魂与其他凶魂不同。他看见了那凶魂的眼睛,那里面有着人性和理智。若不是魂体上下散发的凶戾,以及他自己口中所说的“撕碎吞掉”,鹿南霜都难以断定这怪物是一只凶魂。 突然,那凶魂身形缩了几分,凝实了自己的能量,猛力一挣,甩脱了所有牛头马面的缚魂索,拔地而起,欲要逃去。此时,鹿南霜看见一个穿着暗杏色长衫的老者,奔雷一般飞到了那凶魂的头顶上,便是那浔阳城城隍江万里了。江万里悬空击出一掌,掌心喷发出银白色的能量,死死地压住了那凶魂。 那凶魂反而变得更加凶悍,伴随着一声怒吼,他的背上幻化出两只灵魂能量构成的黑色翅膀,往地面一拍,那银白色的能量柱便往上顶了一下,江万里慢慢也压不住了。 黑色翅膀拍了几拍,那凶魂终于推开了江万里,飞离那束缚着他的法阵。他逃出生天,感觉浑身一阵虚弱。此战他几乎消耗了自己储存的一半能量,而且魂体被缚魂索、镇压法阵和江万里的一击弄得伤痕累累,没有一二十年的工夫是好不了的。他咬牙切齿,目眦欲裂,伤势根本无法阻止他的疯狂。他的脸上显出了狂傲的神色,如同疯子一般大笑,笑声笼罩了整个浔阳城。 “哈哈哈哈哈哈!江万里!你这老狗!机关算尽,还是困不住我!你们等着吧!还有牛燎原!老子一定会回来,灭掉浔阳城城隍庙,吞尽浔阳城鬼魂!” 他翅膀一拍,呼啸着飞过,途中伸出手掌,浔阳城街上的不少鬼魂被他的魔功吸取,成为了他的能量补充。所有鬼魂都惊恐无比,怕成为这凶魂之餐,纷纷逃离城隍庙附近的地界。那凶魂不敢久留,东晃西晃,躲避着牛头马面的追捕,顺路补充了些能量之后,也飞过了浔阳城城墙,逃走了。 鹿南霜看着空中飞过的巨型凶魂,心想:事态竟如此严重,远远比我想的要危险和复杂……此刻,不只是与神秘洞穴交易的缘故,还有他自己心中的正义感和责任感,让他忍不住向着城隍庙的方向走了几步,他很想去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微胖的无名凶魂,是20多年前,浔阳城城隍庙偶然间捉到的,或者,也许是他自己找上门的。因为这魂灵保持着原本的理智和人性,江万里也无法将其定义为凶魂。他的灵魂能量还未能像如今那么磅礴,但已经异常强大了。他邀请江万里一起研究自己摸索了一半的灵魂功法,江万里在犹豫之后,答应了他。在接下来的20多年间,两人带领着城隍庙中的牛头马面、无常和判官一起,慢慢将浔阳城中的凶魂全部消灭,凶魂的能量被瓜分,而两人一起研究的灵魂功法也成熟了。 但江万里一直忌惮着这无名凶魂,与此同时,这无名凶魂也看江万里不顺眼。他打心眼里瞧不起有些谨慎过头的江万里,反而很喜欢牛燎原。浔阳城城隍庙的牛头首领牛燎原,是一个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人。他从来不用什么缚魂索,一直拿一把战刀,与那些凶魂对着砍。这一点很对那微胖无名凶魂的脾气了。他在观察之后,选择了培养牛燎原这枚棋子,帮他吸取了巨大的能量,希望寻找时机助他除去江万里,并通过他来掌控浔阳城城隍庙。 而江万里,则在浔阳城城隍庙中暗中描画镇压法阵十年了,一点一点地,为了不让无名凶魂发现。牛燎原是一直知道的,他手下的牛头马面,一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停描画这庞大的法阵。 就在冲突发动的前一天,城隍庙的院子里,江万里坐在小凳子上,拿着一把小铲子,照料着院内的那些冥花冥草。牛燎原从院里走过,江万里看见了他,便将他招呼了过去,仰着头问他: “……你看看咱们院里这些花草,是不是生了病啊……” 牛燎原双手拄着刀,瞟了一眼那些花花草草,便将目光移开了。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江万里明白他的意思:明知我不懂,还来问我? 江万里又唠唠叨叨地说了些冥土的学问,然后接着说:“……明日,先帮我看住浔阳城,别让人出去。城隍庙这边有我。” 他顿了顿,又说:“紧急时,可杀。宁可错杀。” 他在说这些话时,表情和语气没有改变,仿佛还在说那些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第二天,就在那凶魂企图联合牛头马面发动政变、反而发现自己身陷庞大法阵时,就在城隍庙的战斗打响时,就在城中乱作一团时,牛燎原如同一道橘红色闪电,奔走在浔阳城内,监视着整座城池的异动。 几座城门,已经被他早早关闭,虽然有的城门年久失修,被一些小鬼钻空子逃出,但马上都死在了牛燎原的那把战刀之下。他出刀极快,不见战刀划过的轨迹,但见刀下之鬼被劈成两半。切口处的灵魂能量快速逸散,难以在一时半刻复原,切成两半的鬼魂,须臾间便能量散尽而死。 就在那巨大凶魂逃走之时,牛燎原想要追上去,但他那敏锐的鬼视发现了一个奇特的小鬼。其他的鬼魂,全都害怕地逃离城隍庙的地带,只有他,竟向着城隍庙的方向走去。牛燎原看了看那凶魂的双翼法术,有些犹豫到底该管哪边。他又看了看那小鬼,想起来这小鬼他似乎见过,应是林记的一个小工,在给城隍庙送货时,与他打过一个照面。他想起那小鬼的眼神,在望向他时有些惊恐,那不是一般的惊恐,那是…… “……可杀……宁可错杀……”江万里的话一直在他耳边响着。牛燎原动了—— ——鹿南霜刚走出几步,不知怎的,感觉不妙。 他还未来得及停下脚步,便感到自己的身体断成了两截。透彻灵魂的巨大痛楚袭来,通过那玄妙的魂丝,范其英的本体和分身魏恕都感受到了。 魂丝末端被毁掉了。他没有来得及撤回魂丝。 范其英感到一阵虚弱,仿佛自己被人砍掉了手臂,血液还在断口处不断喷涌着。 鹿南霜的魂体消散了,范其英的魂丝末端显露出来,就像一团轻雾般的光影,呈现着范其英的身形和模样。那影子转过头,看见了一身橘红色,握着刀的牛燎原,而牛燎原也诧异地看着他,有些惊异,因为这范其英的影子,就像是灵魂内的另一个灵魂。 “你,为什么要斩我啊……” 范其英的影子带着痛苦和怨恨说道。说完,摇摆了几下,便消散了。 第十六章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缘已尽,情难舍(1) 就在鹿南霜那具分身消散之时,远在金陵城的范其英,脸色瞬间黯淡了几分。他转过头,对身旁的谢居欢苦笑着说: “居欢,对不起了。我想,很快,我就不能与你搭档了。” “怎么了?” 范其英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将望乡台神秘之处的任务,以及浔阳城的变故讲给了他。 “那怎么办?你受伤很严重吗?” “严重。魂丝被毁,我损失了不少能量,而我还需要能量运转魏恕分魂。那控制分身的魂丝与我们往常所用的交流魂丝不同,由于跨过阴阳两界,还带着本体的意志和思想,所以需要大量能量运转。原本,我与两具分魂维持着平衡,但鹿南霜分魂和魂丝被毁坏,平衡就被打破了。” 谢居欢想了想,说道: “你把魏恕那边的魂丝撤回来,应该能及时止损吧?” 范其英沉默了。魏恕的魂丝撤回,的确是唯一的方法。虽然撤回之后,他的阴寿仍会损失少许,但不会有大碍,倘若仍然在魏恕那边进行能量运转,那他的本体很快就会吃不消。 “还是等等吧……我,我不能……” “其英!性命攸关,你!”谢居欢急了。 范其英摆了摆手,说道: “此事以后再说。浔阳城发生的,才是关系到整个冥界的大事,我必须先去望乡台的神秘洞穴,告知他们。他们背后一定有大人物,他们不会不管的……” 望乡台的神秘石洞中,范其英向那石像汇报了浔阳城发生的一切。那石像听着,期间愤怒了几次,惊讶了几次,沉思了几次,还无奈了几次。 “没想到,浔阳城竟然……在这几年间,我也往浔阳城送过好几个鬼魂,但都是一去不复返。只有你给我带回了消息。还是如此糟糕的消息。” “那凶魂……该怎么办?” 那石像叹了口气,说道: “如果江万里愿意与其他城隍庙联手,还是可以将此凶魂降服封印的,可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浔阳城很有可能会独立于其他城池。他如今有了那吞噬一切灵魂能量的功法,只要阳界不断往阴界输送灵魂,那么他的阴寿,理论上可以达到永恒。那凶魂也是一样。过去,阴天子和孟氏家族在冥界达成平衡,如今,冥界可能要增添两股新的力量了。阴界的局势,要变复杂了啊……” 范其英心中一凉。但他想到了自己的事,又无暇为这等大事操心和唏嘘了。 “如今这状况,阳世的分身,该怎么处理?”他有些紧张地问道。 “虽然鹿南霜那具分魂被毁,但你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我会兑现自己的诺言,将魏恕的分魂永久赠予你。但是,鹿南霜那边的魂丝被毁,你现在灵魂受损严重,还是撤回魏恕那边的魂丝吧。”石像说。 “您,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我怎么恢复自己的伤势?我,我不想,我不能撤回阳世的魂丝……” “没有办法。魂丝之伤,无药可治。” “您,您那么神通广大,还有您背后的大人物,也帮不到我吗?” 那石像用沉默回答了范其英的请求。 “对不起,我失态了,我不该提这样的请求……”范其英的情绪慢慢缓和,他定了定神,重新问道: “那么,我撤回阳世魂丝之后,魏恕会是谁?还会是我吗?他会变成另外一个人吗?” “魂丝撤回之后,分魂便失去了主格。所谓主格,指的是一个人的思想和意志,但并不是全部的思想和意志,因为人有许多思想是学习得来的。一个人最无可复制的,独立于天地间的,便是这灵魂的主格,是灵魂最深处的特质。这么跟你说吧,产生主格的方法,只有阳界母体的胚胎孕育,所谓投胎转世,以及我的魂丝之法,只是在利用灵魂中原本就有的旧主格罢了。” “失去了主格,会是什么样子?” “那样子很难形容。他应该还会拥有你过去的部分思想、逻辑和喜好,但他很难做出真正的深思,想法也很难改变。他不是你,灵魂也不是完整的,他更像是一台机器。对,他的存在,就像阳世中如今在发展的人工智能,只不过比人类如今最先进的人工智能复杂得多……” 那石像察觉到了范其英的失落,话锋一转,安慰他说: “……即便这样,对你来说也算是较好的结果吧?我猜,你已经与魏恕的家人、朋友、恋人产生了感情,对于他们来说,魏恕能活着,总比灵魂消散,成为植物人要好吧?” 这番话使范其英陷入了更大的凄悲中,但却使他慢慢看清了前路。 “我若现在撤回魂丝,能否勤加修炼,有朝一日再重回魏恕体内?”他问道。 “我觉得可行性不大。你此番需要很长时间恢复,而你已渐渐过了灵体壮年期,所以不可能恢复到过去。若是再分出我那可隔阴阳的魂丝,回到阳界的魏恕分魂中,你根本吃不消,这无异于自杀。” 范其英低着头沉思良久,慢慢地冲那石像拱了拱手,离开了。 望乡台、幽都和忘川河都离得很近,范其英在从望乡台所在的山峰上下来之后,一阵思虑一阵恍惚,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忘川河畔。 放眼望去,忘川河的河水似透非透,呈现出古老的黑色。那水面的波纹,是抽象的,使人心中充满不快,那感觉难以用语言描述。他想起了不久前,魏恕的那具小小的分魂就从这河中游了出来,爬上岸,从那奈何桥下偷渡到了阳世。他今天来到的地方与那天相比,离奈何桥远得多,那桥在他眼中仿佛变小了。那些忙着打捞天材地宝的孟氏族人,在他眼中,也变得如同微小的尘埃一般,只是这尘埃有着胳膊腿儿,浑身上下闪着水光。 他也不知自己在此地站了多久,直到谢居欢找到了他。他俩还是无常搭档,所以感应还在。 “其英,你没事吧?”谢居欢站到他身旁说。 范其英扭头看了一眼,是谢居欢,便略展了笑颜,说道:“啊,你来了。” “回吧。还有活儿呢。”谢居欢说道。 范其英不说话,仍是笑着看着面前的忘川河,片刻后才说道:“你读过《诗经》吗?应该读过吧?” “嗯。不过我可不擅什么诗文。”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范其英悠悠地诵完了这篇诗,然后说道:“我现在挺能体会那樵夫的感觉。樵夫和游女,隔着汉水,隔着阶层;我跟元慧缨,隔着阴阳两界……我就快死了,我现在真的想看着她嫁给别的男人,那样我也许会放心些……” “别说了。你快把魂丝撤回来吧。” “不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我承认我贪恋阳世,贪恋一个女孩的爱,但我更想多为她做些什么。此番,是我范其英对不起你们所有人,但我会咬牙撑住的,我想,冥界十天,阳界三十天,我该是能撑过去吧?就在这段时间之内,我把能做的都做一下……” 谢居欢听着范其英的话,先是惋惜与悲痛,然而听到他说要自己咬牙撑过阳界三十天,便在胸中涌起了一股愤懑。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也看着范其英说道: “你有病啊,范其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这魂丝多留一天,你就多一天的煎熬,明知是毒药,还一个劲往自己嘴里灌。阳世有个成语,叫饮鸩止渴。就为了个什么三十天?你别用这个表情看着我,不就是什么他妈的人类感情吗?你有了人类感情了不起?嗯?你能不能好好想想,到底应该怎么做!……还跟我扯什么诗经,这能一样吗?人家得不到那游女,人家还活着呐,人家还写诗唱歌哩!你呢?……我求你,你能不能回归正常,能不能就好好当一个无常?我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怎么想的,不通,不通,你这样行不通,我也想不通!” 范其英看着谢居欢,无奈地笑了笑说:“呵,你看你这样子,倒像你才是有人类情感的那个。你就这么想让我活着吗?” “是!我是你的搭档!我不想换!其英,求你了,咱们搭档得好好的,我真不想在职业生涯后期还要换搭档,那会与年轻无常有代沟的……咱们进退一起,我等你魂体衰老之后,陪你一起退休……” 范其英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居欢,没法跟你一起工作,一起退休,真的很对不起。你知道我的,当初我执意要去望乡台,早就做好了承担这样后果的心理准备。而且,自从体验过活人的生活,再让我过无常的日子,就算能再多活百年千年,我也不愿。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怕什么魂飞魄散,别忘了我其实是已经死过好多年的人了……” “你——” “好了居欢,不多说了。我知道有活儿,咱们快走吧。” 范其英此刻回过了神,自觉信念慢慢变得坚定,便微笑着去拉谢居欢的胳膊。谢居欢此刻反而有些失神了。 魏恕融入阳世,融入得很好。他在范其英受伤之前,便把阳世的许多知识给拾起了。靠着元慧缨的陪伴,以及元爸元妈的耐心教导,他的交际能力也大大提高。他还没想好该在阳世做一份什么工作,但按着循序渐进的想法,便在邻居那里接了份家教的工作,周末去给人家的孩子上课。 魏爸魏妈从来没有想过让儿子继承两人的事业,但若是魏恕因车祸的原因,难以胜任繁重工作,他们也可以为他在自己的公司里寻一个不大的闲职,好让他下辈子能过自食其力的小康生活。这是魏爸魏妈私下里偷偷讨论过的。但,魏恕却不愿意沾父母的便宜,因为他记着元慧缨的痛苦和希望。他记着元慧缨说过,她爱的是魏恕的灵魂——范其英,而不是魏恕。她也记得元慧缨对她母亲价值观的排斥,以及对嫁到魏家的矛盾。所以,他也打定了主意,未来要在经济上脱离魏家。 而且,魏恕很希望能用自己赚来的钱,给元慧缨买一份礼物——这也是他去当家教的原因之一, 就在范其英从望乡台离开之后,范其英便知道,魏恕也知道:他是范其英的魏恕的人生,就快要结束了。他感到阵阵恍惚,脑袋好像在一个看不见的圆形轨道上转着圈,腿脚发虚,心跳杂乱又清晰。晚饭时,他面对父母,努力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仍是像过去那样闲谈着。 “……小恕,你去给人家当家教,干得怎么样了?”魏妈问道。 “……还不错,那个孩子挺聪明的。” “不错,我看你明年就可以找正式工作了。”魏爸有些欣慰地看着他说。 “嗯。”魏恕低头用力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味同嚼蜡。明年…… 他想了许多之后,餐桌上的气氛突然沉默下来,于是他赶忙重新开口,说起有关元慧缨的事。 “爸,妈,慧缨放寒假,我去她学校找她玩儿两天,然后陪她一起回来,好吗?”他看着爸妈说道。 “行。可以。”魏妈点了点头。 “额,妈,我跟慧缨,是认真的,你们放心吧。” 魏妈笑了,说:“嗯,好。那我们就彻底放心了……” “嗯……” 夜晚,魏恕躺在床上,突然又想起了父亲书房里的那幅画。那几株风雪中的青松。 此时,他真真切切地品尝到了阳世中真正风雪的味道。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站在悬崖边,身边是彻骨的严寒,和狂暴的风雪。他感到孤独和恐惧,并艳羡画中松的挺拔和苍劲,因为他发现,不管是作为无常,还是人类,他都无力抗争这命运的暴风雪。 他缓缓地流出泪来,泪水滑过他的眼角和耳朵,淌到枕头上。即便作为无常,看过了无数生离死别,沙场血海,而今快要到了自己的死别,他并不能抑制住自己的眼泪。他此刻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力,于是环起手臂抱紧自己,慢慢睡去了。在梦中,他忘记了冥界,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人类。 第十七章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缘已尽,情难舍(2) 鹿南霜在浔阳城呆了大约一个多月,阳世中已过四个多月,此时,已经是翌年一月了。 魏恕再次到了元慧缨的学校所在的城市。他走出火车站时,天色灰暗,半空中飘着些细小的雪粒。在出站口,他看见了元慧缨,她戴着米色的围巾,红色的手套,远远地冲他摆着手。 “冷吗?”魏恕来到她面前,问道。 元慧缨脸冻得微红,笑着冲他摇摇头。她看上去气色不错,好像还胖了一点。 “走吧。”他拉起她的手,两人并排着走出了车站。 见面之后,两人与往常一样,两个捏作一个,除了上厕所都形影不离。元慧缨跟魏恕在一起,开心极了,而魏恕则心事重重,但一见她笑靥,便也向她笑着,掩饰着自己。 晚上,两人独处之时,魏恕从包里取出了一块玉佩,放到了元慧缨的手中。 “啊……你给我准备了礼物!”元慧缨有些惊喜地说道。她低头看那玉佩,乃是一个扁扁的葫芦形状,曲线笨拙,其上浮雕着系在葫芦腰上的一个小铃铛和一面小鼓。 “这?你从哪里买的?”元慧缨觉得这葫芦奇怪,有些好奇地看着他问道。 “额,我从淘宝上买的边角料,自己雕的。工具和玉石的钱,都是我当家教挣的钱。玉也不是什么好玉,主要是,我第一次雕这个,怕雕不好……” 元慧缨呆在了那里。 “……你是不是嫌弃了?它,是不是很丑?下次,下次我……” “没有。”元慧缨抱住了魏恕,在他耳边说道:“我很喜欢。” 她放开魏恕,仔仔细细摩挲着手中的这块玉石,一边摩挲一边说: “没想到你……谢谢……这有什么说法吗?我只知道葫芦是福气的象征,你这上面的这个,是什么意思?这是钟和鼓吗?” “是。在古代的城市,用钟鼓报时,早晨敲钟,晚上击鼓。我想用这个钟鼓来代表时间,因为你喜欢历史;而且,它还代表,我们俩在一起的每个朝朝暮暮。” 元慧缨听得眼睛温热起来,魏恕看见她的眼眶泛起些红色,眸子亮闪闪的,快要哭了出来,有些讶异她的反应竟如此强烈,轻轻抚了抚元慧缨的头发。元慧缨便将身子轻轻软倒在魏恕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 “慧缨?你……” “嗯。”元慧缨的嗓子和鼻子里发出了两声细微的声音,然后手勾上了魏恕的脖颈。 接着她吻了魏恕的嘴唇,魏恕的唇微微有些凉意,且在刚刚触到时,好像微微抽动了一下,也许是紧张。但马上,他便开始热烈地回吻她,比以往的吻都热烈,好像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气势。 在慢慢加重的呼吸声中,魏恕主动撤出了阵地,两人的嘴唇慢慢分离了。魏恕调整了呼吸之后,有些忐忑地说: “慧缨,我想……我们不要回家,我们出去玩儿吧?” “嗯?” “你,你是不是讨厌回家见你妈吗?而且最近我也很想你……不是,额,我是想你,但是我觉得,人生很短,我们应该趁有时间的时候,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不是有一种说法嘛,什么,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元慧缨略带疑惑地笑着看着魏恕,说道: “你怎么了?你意思就是,想再跟我一起去旅行呗?怎么扯到人生了?” “额……对。”魏恕在经历了一番踌躇之后,说道:“我上次跟你去旅行,特别开心,尤其是去逛博物馆,我还想去玩。你,你最想去哪个博物馆啊?等你放假,我们直接去好不好。” 元慧缨“噗嗤”一声笑了,说道:“你这不是来接我回家的,你是来拐跑我的。” “对。就是要把你拐跑。你跟不跟我走吧。” 元慧缨想了一会儿,把自己的手放到魏恕的手掌中,既俏皮又温柔地说:“跟你走。” 虽然元慧缨不喜自己父母,但两人不回家,一起去旅行,还是要向家里通报一声的。何况还得向家里要钱,充作路费和食宿费。魏恕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找了许多由头,好说歹说,终于借来了钱和时间。元慧缨给自己妈妈打了电话,刚一说出自己又要与魏恕去旅行,元妈便高兴不已,主动打了钱。当然,视频电话看一看魏恕的活人,是免不了的。 元慧缨选了国家博物馆,于是两人一起去了北京。 “……我还记得你过去说的,你觉得文明的创新比传承更重要。但你过来看看这些东西。”元慧缨兴奋地从一个展台看到另一个,并小声与魏恕讨论着。“他们仿佛有着魔力,你能感觉到吗?就好像来源于我们血液里一样。不管是残破古老,还是历久弥新,它们都在吸引着我的灵魂。” 魏恕抱着手臂笑着看着她,心想,只要她能开心,自己便做对了。 “你觉得呢?”元慧缨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魏恕晃晃脑袋笑道。“因为你站在旁边,我的灵魂被你吸走了。” 元慧缨对魏恕做了个恶心和嫌弃的夸张表情,然后笑了。 “既然你这么喜欢,我们要不要再多去一些地方,像故宫……” “算了吧,时间太紧张了。我也不是很喜欢故宫,我们逛逛国博就够了。” 魏恕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在她耳边说道: “你说,我们能不能偷偷藏在一个地方,等他们闭馆之后出来,这样,整个博物馆就都是我们的了,我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床和凳子也可以去坐一坐……” “啊?不不不。”元慧缨的眼神,就像一个年轻母亲看着自己淘气的儿子,又想笑又无奈。“我们肯定会被发现的,而且文物不能乱碰。诶,我记得你挺怂的来着,怎么胆儿变肥了?” “好吧。” 其实,本体范其英请了个小假,就在燕京城等着。他本来准备让本体带着一瓶准备好的怨念能量,足以让国博的所有电子设备失灵。 两人逛到闭馆才从馆中出来。魏恕还在为刚刚的事情介怀,带着些歉意向元慧缨说道: “其实,刚刚我是真的想陪你……我看你那么开心。我总觉得,跟你在一起之后,好像没为你做过些什么……” 元慧缨把手放在魏恕的肩膀上,眼睛中倒映着路旁的灯光,就这么看着他,说:“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了,我很感激你,真的。” “不……你看,我过去受伤失忆,你陪我帮我那么多,直到现在,你还在教我一些为人处世的细节。我是觉得,你为我做的太多了,我只是在享受你的善意,还有爱意,我却没法给你什么,甚至你还在苦恼我们两家的关系……” “嘿,你别把我说得像你的大恩人一样啊。”元慧缨笑着说。她从衣领里翻出那块葫芦玉佩,举到魏恕面前说:“你看,你给我送的礼物,我很喜欢。而我还没给你送过什么呢。” “这没有什么……” “好了啦。”元慧缨伸出另一只手臂轻轻拥抱了他,说道:“爱情不是交易,也不是报恩。如果按照你的说法,那我也得亲手做个玉佩,回赠给你。” “你不用,这活儿又脏又累的,女生——” “诶!歧视女性是不是?你越这么说,我越要做一个,等着吧你。”元慧缨把玉佩又收了回去,让它贴着自己胸前的肌肤。她伸出食指,指着魏恕的鼻子,做出了威胁的神色,说道:“到时候不许嫌我做的不好看。” “那肯定不会……” 晚上,虽然两人未敢越过雷池,但热恋期的温存旖旎,在睡前是必不可少的。感受到元慧缨温热而柔软的呼吸,又听着她的呢喃低语,魏恕带着忐忑和渴求看着她,喉头颤动着说道: “……慧缨,放假能不能来我家住几天?” 元慧缨有些诧异,她看着魏恕那几近央求的眼神,有点犯难说道: “嗯?这……不太好吧?咱们俩毕竟……” “那是过去,现在我们正式在一起了,你来吧。” 魏恕此刻正紧紧抱着元慧缨,他的眼睛就像一个能吞噬她的小黑洞。元慧缨轻轻推了推他,带着羞涩和戏谑说:“你现在这样子,就好像等我去了你家,你就要把我吃了一样。” 魏恕一怔,有点不好意思地松了松手臂,说:“不会的。不过,你来我屋子里睡吧。” 元慧缨听了他的话,鼻子出气轻笑了一声,说:“你这不是此地无银吗……” “没有。哎呀,你相信我。不然,叫你爸妈来,两家商议下结婚的事,我们婚事定下,这样就——” 魏恕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他发觉自己仿佛跌入了一个美好的幻境中,这阳世的一切,全都麻痹着他,就像刚刚那几分钟,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忘记了自己过客的身份,按着这气氛与感情,不自觉地说出了“婚事”。然而,他在话出口之后,范其英的身份感像一根提线,将他从这幻境中瞬间提了出来。他又成了那个过客。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他是一个没法做出承诺的人,他是不能再影响元慧缨的人,她未来的人生、婚姻更不容他参与…… “行。” 元慧缨已然答应了,就在魏恕暗中消沉之时。 魏恕在昏暗中认真看着元慧缨的脸——他多么希望这是自己未来妻子的脸啊!他的心已变成了一滩烂泥,不知此时自己是感动还是凄悲。他不知所措,想要收回自己的话,但心底疯狂地希望着与元慧缨这样继续下去。最终,他默默地麻醉自己“我会告诉她的,但不是现在”,然后拥过了元慧缨,吻着她的额角说道: “对不起啊。我真的想与你一起生活,不管怎样……” “我也想。” 元慧缨带着幸福感,自然而然地谈到了婚姻。她畅想着两人未来的生活,魏恕一边听着,心脏则顺逆时针来回拧着,甚至开始后悔在浔阳城为什么要往城隍庙跑。如果他再谨慎一点,自私一点,那么就不会被那人形的牛头马面所斩,那么他可以一直呆在阳世,陪元慧缨老死。 “……我还没有正式求婚呢,你这是直接答应嫁给我了吗?” “不要求婚,我不喜欢。”两人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元慧缨依偎在他身旁说:“不管谁求婚,都像是一方主动一方被动,我们来一个协议结婚,就好像两个国家正儿八经的外交协议一样,到时候,签上字,盖上我们俩的印章,像文物一样,一起保管起来。” “都协议什么?谁洗碗?谁做饭?” “这都是小事儿,怎么能写进协议里面呢!我们应该写意识形态上的东西,比如,我们的爱情高于简单的物质,高于普适的道德;我们的爱情必须尊重彼此的人格和自由;我们的家庭必须热爱国家,热爱人类,热爱世界……” 魏恕听着她说一堆,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你写什么党章呢……”元慧缨自己说得开心,没有管他说了什么,继续嘟囔着。魏恕听着她那婚姻和家庭的“党章”,对她又爱又敬,心想:如果,我们真的能结婚,成立家庭,那…… 第十八章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缘已尽,情难舍(3) 农历新年就要到了。魏恕和元慧缨都向家长们打了招呼,两边一合计,便提出了一个一起过除夕的计划,顺便一起商议下魏恕和元慧缨的婚事。 这样一来,魏恕对阳世过的第一个年,有些期待了起来。他忙着与父母一起打扫卫生,采购年货,为家里写对联和福字,被阳世整个的气氛所感染着。但与此同时,他知道这是自己过的最后一个年,在失落中也倍加珍惜。每到夜晚,他都抱着手机,与元慧缨打字聊天,他恨不能就这样一直聊着,但为了元慧缨的睡眠,只得早早说了“晚安”。 躺在床上,他舍不得让一天过去,舍不得睡下,苦苦思索自己应该如何过最后的日子,为父母和元慧缨做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郁郁辗转睡去,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 除夕这天下午,元慧缨一家到了。打头的是元妈,一身大红色的毛呢大衣,大笑着,大声打着招呼,进了魏家的门。元慧缨则是被母亲拉着手拉进去的,虽是表情有些无奈与羞耻,但望向魏恕的目光中,多了六个月前所没有的柔情。她罕见地打扮起了自己,上半身是带绒的暖杏色披肩,披肩下是浅蓝色连衣裙,裙下是白色长袜,脚踩一双浅灰色的皮鞋,整个人变得明亮起来。元爸跟在两人身后,是最后一个进门的,穿着深驼色西装,手中提着许多礼物,额头上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魏恕看元慧缨看得呆了,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在他的注视下,元慧缨的脸微微红了。魏爸看了魏恕两眼,在他身旁大声说道: “魏恕!还不帮你元叔把东西拿过来!” “哦!”魏恕这才想起来自己连招呼都没打,向元爸元妈喊道:“阿姨好!叔叔好!”便去帮元爸提东西了。元慧缨看了他的憨样,使劲低头憋着笑。 元妈见魏恕见了元慧缨的痴呆样子,很是得意,把外衣一脱,便眉飞色舞地与魏爸魏妈谈笑起来。两边家长都坐下了,魏恕则去放礼物,倒茶水,端水果,元慧缨则跟着他,帮他打下手。 “从未见你打扮得如此漂亮呢……”魏恕在她耳边笑着说。 “过年嘛。”元慧缨说道。 不知是元妈衬托得好,还是元慧缨已进入了儿媳的角色,魏恕觉得她此时的语气分外温柔。他急急地冲元慧缨唇上吻了几番,双唇分开之后,元慧缨又惊又羞地低呼:“坏!你现在怎么这么大胆……” 魏恕嘿嘿一笑,拍了拍她的腰,两人便端着水果和水杯,一起回到了客厅。 元爸元妈来得并不特别早,几十分钟闲聊之后,魏爸魏妈就得准备包饺子、做菜了。魏恕极爱饺子。他知道阳世的人类有千百项伟大的发明,但在他心里都比不过饺子。空气中散布着韭菜肉馅的香味,大家围坐着谈笑,气氛变得无比融洽。 魏妈妈负责包饺子,元慧缨和元妈则坐在她身旁帮她。魏妈一边娴熟地擀着手中的面皮,一边微笑着听着大家的话;元慧缨展现出了魏恕从未见过的一面——她正小心翼翼地将饺子的两角捏合,然后将成型的饺子放在了箅子上;魏妈话最多,如同说单口相声一般,手上包饺子的动作倒是其次了。 魏爸爸负责做那几道硬菜,此时正坐在一旁择洗年夜饭要吃的鱼。元爸和魏恕倒是两个闲人,魏爸不让帮厨,元妈也笑着说包饺子人手够了,于是两人只能空着手坐在一旁,一边嘬着茶水,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晚饭开始了,魏爸带头举杯,说了几句简单的祝词。魏恕也跟着喝了几杯酒,此时他倒是有些懂阳世的酒了,就像是一片既朦胧又厚重的浮光掠影,慢慢晕染到心上和脸上。他只是看着家人们的笑脸,还有元慧缨的笑脸,心中充满不安和渴望。 “……小缨和小恕的婚事,咱们什么时候定?我看,用不着等小缨毕业,我认识的一个姐姐啊,人家女儿,上着大学就把孩子生了。我还想早点抱外孙呢……” 元妈一边笑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番话,元慧缨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抬起来。 “只要两个孩子觉得可以,我们是支持的。就是我们小恕病刚好,委屈小缨了……”魏妈道。 “哎呦!有什么委屈的,以后就是一家人……” 在元妈的笑声中,气氛突然从温和变得火热了起来,就连不苟言笑的元爸也开了口,加入到大家的讨论中,主要还是两个孩子订婚的事宜。元慧缨已是羞得无法抬头说话,魏恕则带着一半冰冷愧疚一半火热幸福的心,应和着大人们:“我都听慧缨的……”惹来元妈的一阵大笑,筷子都被她不小心打落了餐桌下。 “……小恕跟我们慧缨订婚后,这个工作,准备怎么干啊?你爸妈是不是已经给你安排好啦?”元爸微醺着,问着魏恕。 魏恕感觉到元爸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但更多的是一种得意的光彩,而远处的元妈的眼睛里则泛着一种精光。魏恕看了看仍羞赧着缩成一团的元慧缨,微微皱了皱眉说: “不。我不打算到我爸妈公司干。” 元爸元妈满是不相信的神色,而魏爸魏妈的脸上则出现了一丝讶异。 “哎呦,年轻人能力强啊,有理想,想闯荡闯荡。诶,咱们这能力,不能便宜了别人家,还是来帮自己家人好啊!再说了,你爸妈这么厉害,有的是挑战给你……” “我不会在我爸妈公司工作的。我跟慧缨商量好了,将来经济上不靠我爸妈,我们一起赚钱养家。” 魏恕语气生硬而认真,元爸元妈的表情一下子难看下来,餐桌一时沉默了。元慧缨与魏恕隔空对望,眼睛一眨不眨。 “魏恕。”魏爸端起酒杯,看着他说道:“‘先行其言而后从之’,知道什么意思吗?” “嗯。”魏恕点了点头。 “爸爸知道你们年轻人是什么想法,但是啊,还是要谦逊,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魏爸微笑着看向全场问道:“你们说,是吧?” 元爸元妈用力点了点头。 “其实啊,小恕的事儿,我们从来不管,主要是这次他受了点儿伤,做父母的,担心他嘛,所以啊,我跟他妈,都已经给他安排好职位了。” 元爸元妈的脸上展开了笑容,附和着:“是啊是啊,这做父母的操心,不容易啊。” “小恕,我知道你们怎么想的,这大过年啊,爸爸祝愿你跟慧缨将来能顺利,幸福。当然,不管什么经济独立不独立,我跟你妈,永远都是你们俩坚实的后盾。来,我们俩干了这杯。” 魏恕听着爸爸的话,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妈妈在一旁慈笑着点了点头,就连元慧缨也轻轻冲他点了点头,他感觉心头和眼珠一阵发热。他用力忍住了自己的眼泪和哽咽,尽量平静地说: “嗯。谢谢爸。” 父子手中的酒杯轻轻一碰之后,两人同时扬起下巴,一饮而尽。 此刻,元慧缨和魏恕吃完了晚饭,来到了附近的小广场上,准备放烟花。虽然城市中很多地方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但魏家住在市郊,到小广场上放烟花,还是可以的。 “魏恕,我知道你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元慧缨说道,“不过,我觉得我已经释怀了。”她转过头冲魏恕淡淡一笑:“刚刚我爸妈提起定亲的事,我感觉像做梦一样。想一想,如果我们真的要结婚了,那什么都无所谓了,只要能与你在一起,我怎样都愿意。” 魏恕左手大拇指指甲偷偷用力掐着食指的一侧,看着她的脸。 “何况你爸妈人那么好,我真的很感激。魏恕,你不要因为我就把自己弄得很辛苦,可以吗?” “我想,我答应过你的,我不能食言……我不辛苦,我……” 元慧缨握起了他的手,他的手指颤了一下,也不敢再偷偷用指甲掐自己了。 “我们放烟花吧!我猜,你应该把放烟花的记忆也给丢了吧?” “嗯。” 元慧缨递给他一个花里胡哨的纸筒子和一个打火机,说:“你小心一点哦,点着之后冲着天上。” “哦。” 火星在引信上舞蹈完毕后,礼花弹便“匆”地一声窜上了天空。魏恕抬起头,看着被地面上的人类的烟花映出些暗红色的天空,又看着那毛茸茸的一颗闪光慢慢升上夜空,慢慢熄灭。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这天空有些像冥界的天空,但这闪光弹,以及天空中在远近各处炸裂开的烟花,都充斥着强烈的阳界气息。 他歪头去看元慧缨,整晚的情绪也仿佛在心中炸裂开了。他猛地抬起头,用自己灵魂的所有力量,认真地看着天上的礼花,那注定会燃尽的、生命短暂的光弹,却带着一种无匹的勇气和欢乐冲向高空,每一枚都是如此。 “啊!好!好棒!” 魏恕欢呼着,如同孩子一般跳了起来。他无法哭,也无法诉,只能这样宣泄着自己的情绪,但渐渐地,他开始真正地快乐起来,并且尽情释放自己的快乐,元慧缨笑着看着他,有些怀疑他是否喝醉了。 两人把准备好的烟花放了个干净。回家后,元慧缨在节日气氛的烘托下,晕晕乎乎地应了魏恕的愿望,睡在了魏恕的房间。魏恕刚刚放烟花的那股劲还没消掉,像孩子一般一直看着元慧缨,到了自己的被窝里,他一把抱住元慧缨,脑门顶着元慧缨的胸脯,“嘿嘿”地笑着。 元慧缨觉得他要么醉了,要么便是高兴地有些疯了,只得无奈地轻轻抚着魏恕的头顶,倒是有些像母亲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 (加更一章。祝大家国庆节快乐!祝我们的国家越来越好!) 第十九章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缘已尽,情难舍(4) 大年初一,元爸元妈带着元慧缨离开了魏家,元魏两家各去自家长辈家里拜年去了。 魏恕的爷爷早已过世,但奶奶还尚在,已是87岁高龄,现在住在另一个地级市的农村老家,距离魏恕家,大约需要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由于怕老人担心,所以魏爸魏妈并未告诉奶奶魏恕车祸受伤和失忆的事情,魏恕算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奶奶。 魏恕的奶奶已经很苍老了,脸皱成一团,行动缓慢,仅眼神是清亮的。她眯着眼睛笑着,用干燥而粗糙的双手握着魏恕的手,仰着头看着他,说着:“俺大孙子来了……” “诶。”魏恕有些紧张地应和着。过了一会儿,家里的亲戚渐渐多了起来,他借着上厕所的功夫,回来时坐到了远处。这些亲戚,由于记忆丢失,他一个都不认识,魏爸魏妈倒是淡定,一直瞒着他失忆的事情,也没有什么亲戚提起以前的事,魏恕也就装着相熟,在父母的提醒下仅仅打了个招呼。 他对墙上的老照片产生了兴趣。其中,有魏爸魏妈结婚时照的照片,还有自己婴孩时的照片,甚至还有更早的黑白照。其中有一张,是两个穿着水手服的年轻男子,神采飞扬地站在一门大炮旁,那炮筒的光泽,和两人的神色,都深深吸引了魏恕的目光。 “那是你爷爷,和元慧缨他爷爷。”魏爸来到魏恕身后说道。 魏恕转头看了一眼父亲,父亲也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照片,语气中带着骄傲和怀念说道: “那是驱逐舰上的舰炮。你爷爷和元爷爷,当年就在驱逐舰上做技师,他俩是最好的战友和兄弟。” “好厉害啊。”魏恕轻叹道。父亲只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人群中坐下了。 此时到访的亲戚,是魏恕的表姑(魏恕奶奶的妹妹的女儿)一家。表姑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年纪,红光满面,怀中抱着一个小的,身后牵着一个大的。最后面跟的是表姑父,是一个穿着打扮朴实,看上去老实忠厚的男人。 虽然看上去这一家子有些像元家——强势、外向的妻子和憨厚、内向的丈夫,但慢慢观察下来,魏恕能察觉出内在上完全相反的形势。表姑看上去大大咧咧,能说爱笑,但所说的话题圈极窄,永远也跑不出厨房的锅碗瓢盆和孩子的吃喝拉撒。表姑父大多数时候都在憨厚地笑着,偶尔发表的言论,却像是鳄龟或剑龙一般坚硬而有棱角,牵扯着国家关系、经济形势等等,虽然坐的马扎矮了些,气势却压过了魏爸魏妈这一对实实在在的企业家去。 “……小恕毕业了?找的啥工作啊?”表姑父热心地问道。 “没找工作呢,不急。”魏爸巧妙地替魏恕接过了话。 “啊,也是。你俩到时候,让小恕去你俩公司就好了……”他微微低了头唏嘘着道。 魏爸笑了笑,说道:“那也不一定,看情况。” 昨天面对元家,父亲说已为他安排好了工作,而今天却说不一定,看情况……他有些摸不清父亲的想法,但觉得他一定是为自己好。魏恕转而去看母亲和表姑,她们俩正在床上逗弄着那表姑新生下几个月的婴孩。床上的婴孩的脸上有着一抹鲜嫩的红色,仿佛红霞一般。他突然想起了元慧缨。 “……魏恕,你要不要来抱抱他?”魏妈转头冲他微笑着说。 “呃?哦……这可以么……”这当然是可以的,表姑用母亲的口吻哄着孩子“来让哥哥抱抱”,然后抱起了孩子,轻柔地递到了魏恕的手掌处。 手掌所触极轻及柔软,小脚丫抵着了魏恕的前胸,脚趾不断抓捏着,平静而干净的眼睛看了看魏恕,便有些不耐烦地望向别处了。魏恕用别人难以察觉的方式,控制着自己的肋骨和横膈膜,做了一次慢慢的深呼吸。他是有些怕这个孩子了。他只是轻轻抱了抱这孩子,便又把他还给了表姑。但他再次偷偷看了看这小家伙的眼睛,平静而干净,这目光让魏恕感到,他才是主人,自己只是个过客。 表姑和母亲仍在聊着。“……我们这个乖啊?你们家魏恕小时候才乖呢,你看他哥哥太调皮了,学习也不好,就知道,”她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大儿子,他正坐在一个马扎上,低着头抱着一块手机聚精会神地玩着。“别玩了!”她喊道,“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你不跟你这哥哥学学!人家……”唠叨了许多后,大儿子仍是没有抬头,只是皱了皱眉,而后轻轻叹了口气,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大过年的,还管我……” 她见大儿子听不进去,便放弃了,转头去问魏妈魏恕上学时候的事,以及要不要从小给二儿子报一个兴趣班特长班之类的话题……魏恕此刻再次向那小家伙望去,并在心里偷偷向他说: ……你是主人,但你也不是自己的主人吧……唉…… 初二,走姥姥家,魏恕也只是认真认下了几个长辈的面容,其余并无在意。在车上,魏爸魏妈已经商定好了,初三就回公司和工厂车间,并向魏恕道了歉。魏恕看着父母的侧容,忍不住说道: “爸妈,你们工作太忙了,就不能稍微休息一下?我意思是说,我们一家人,很久没有一起出去玩了……” 魏爸魏妈的脸上现出了惭愧的神色,他们的脑海中浮现了魏恕躺在病床上的样子。那时,他们心中对自己的儿子有一千个一万个愧疚与悔恨,害怕永远无法弥补魏恕。两人想了一会,发觉自己无法开口拒绝魏恕。魏爸想了想,对两人说道: “这样,咱们问一问慧缨,她有时间的话,叫上她一起,今天出发,今晚和明天出去玩一天。” 魏妈和魏恕表示赞同。电话打出去,元慧缨先是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大家便听到了元妈那喜庆的大嗓门,然后元慧缨就可以与魏家一起出游了。 傍晚时,四人到达了目的地,一起找地方吃饭。饭桌上,魏恕想起有关自己工作的事,对父母说道: “我说要跟慧缨一起经济独立,我们俩真的是认真的。爸,妈,关于我工作的事,你们俩怎么看?我一定要去你们俩那里工作吗?” 魏爸魏妈相继笑了笑,脸上的表情说明:两人没有把这问题当成一个问题。 “其实一开始,我跟你爸都担心你伤到了脑子,怕你下半生没着落,所以一直在公司里面找适合你的工作。不过,我们最近发现,你恢复的不错,好像比过去还聪明了,所以我们从来不担心你工作的问题。你想从事什么工作,我们都支持你,不会强迫你的。”魏妈说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俩怎么想的。魏恕啊,你这失忆之后,怎么变胆大了呢?”魏爸看向他的笑容中带着点揶揄和骄傲,说:“大过年的,能当着慧缨他爸妈的面说什么,经济独立吗?有时候,要学会一点虚与委蛇,不然慧缨回家之后,又要受她爸妈的唠叨。”说完有点嫌弃地瞥了魏恕一眼。 元慧缨带着点感激向魏爸爸点了点头,魏恕则满脸尴尬,忙说“是是是”。 晚上,魏恕和元慧缨睡在一个房间,魏爸魏妈睡在另一个房间。洗漱之后,魏恕躺在床上,看着身旁依偎着的元慧缨,想起了今天那个婴儿。他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她讲,有许多育儿经想与她讨论,但都开不了口,因为他知道,他是没有机会看见自己与元慧缨的孩子的。还有大约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他就要离开了。届时,魏恕会成为另一个人,如果元慧缨仍与他结婚,那么生出的孩子,只会在肉体上与这具身体的具有血缘,诞生的灵魂,只会与元慧缨的灵魂具有灵缘,与他范其英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慧缨,你真的准备好跟我结婚了吗?我是说……有关结婚的一切……” 元慧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也许我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但我很确定自己的想法。不管未来遇到什么,我觉得我们都可以一起克服。” “好吧。”魏恕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如果,我是说如果,未来我变了,我对你不好,或者,你觉得我乏味了,你不爱我了,你就直接离开我……不,那时你一定要离开我,好吗?” 元慧缨重重地拍了下魏恕的头,斥道:“胡说什么呢!睡觉!”说完转过身去,好像生气了。 魏恕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肩膀,默默嗅着她脖颈间和头发上的味道,不知该说什么,只是这样轻轻抱着她。元慧缨抬起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第二天,初三,四人一起去景区了。 此时冬天刚过,山野间没有春日的花朵,没有夏日的葱郁,也没有秋日的黄叶,看上去略微有些荒凉。但再细细一看,树木和灌丛已经有了小小的新芽,加上气温略有回升,全然不似冬天的肃杀。周围有着不少游客,有老有小,也是趁春节假期一起出游的家庭。四人呼吸着这户外的空气,看着辽阔的远山,确实觉得气氛与平日大有不同,不虚此行。 他们一边走着,每每到了风景稍佳之地,便停下脚步,魏恕拿着自拍杆,为四人拍下合影。合影完毕后,又两人或三人组合,拍了好些照片。元慧缨看着魏恕手机中魏爸魏妈的合影,有些羡慕地感叹:“魏恕,你爸妈真的挺恩爱的……” “真的么?”魏恕滑动着手机屏幕,也看着四人拍的照片说。两人在后面偷偷说着魏爸魏妈的悄悄话,声音越来越小,离前面的父母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他们偷偷看着两人的背影,元慧缨想着:我与魏恕未来也能这样吧……魏恕想着:我就要与这肉体的父母离别了,他们实在是给了我太多,而我却无法还…… 魏爸魏妈两人仿佛没有在意儿子和准儿媳的“掉队”,或是心照不宣地默许,给了年轻人自己的空间。他们一起缓缓走着,之间隔了一二十厘米,魏爸喜欢扬起手臂指着远处的风景给魏妈看,魏妈则一边看着魏爸的侧颜一边微笑着,两人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感觉,不只像传统的夫妻,还像老友或同志,甚至像两个势均力敌的大国的领导人。 来到阳世后的各种情形在魏恕的脑海中闪过。刚开始,他并不懂得如何使用自己的人类肉体,就连走路和吃饭都是父母一点点教的。他也不知道如何刷牙,如何洗澡,如何穿衣……他想起是魏妈妈教他吃饭、刷牙、洗脸;魏爸教他穿衣服、洗澡、上厕所……他们俩是那么耐心,即便目光中充满了心痛和疼惜,但动作和话语仍然认真而坚定…… 他突然感觉眼眶有些温热,一阵风迎面吹来,吹得眼球又凉又疼。他揉了揉眼睛,远山就在他一开一合的眼皮子底下闪烁着,让他又想起了父亲书房墙上挂着的那几株青松。苍山闪烁着,青松也闪烁着,风在飞舞着……待到它们都慢慢停下来时,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跳动,那节奏就像是跟苍山、跟青松、跟风学来的。 这律动一直伴着他,甚至到了他当晚的梦里。 梦里,范其英的魏恕分魂看见了冥界,看见了自己的本体。而冥界的范其英本体也出现了幻觉,看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分魂站在面前,满脸泪痕。这分魂的身体瘦弱不堪,千疮百孔,眼珠凸起,他来到一样虚弱的范其英的面前,干枯的双手一起抓住范其英的脖子,张开嘴发出“啊啊”的声音,直到这幻觉消散,他才能听到这分身的话:“范其英……我恨你……你为什么让鹿南霜被斩……” 同时,魏恕分魂的感到自己的头上仿佛有一根提线,“呼”地一下将他提了起来,阳世的一切在快速地远离他。他看见自己的父母,在准备盛大的宴席;他看见元慧缨穿着红色的婚服,头饰上的金色流苏垂下来,遮住了她的眼睛。他拼命想喊叫出来,可喉咙发不出声音,他努力着,终于叫了出来,但元慧缨已听不到了。瞬间,他从阳世被拉到冥界,迎接他的,是虚弱不堪,四肢能量耗尽,仅剩一个躯干和头颅的范其英,痛苦地呻吟着,等待着那灵魂的最终的死亡…… “啊!!!”魏恕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吼叫着醒了过来。元慧缨睡在他的一旁,被他吓醒了,赶忙爬起来,去看魏恕的眼睛——他的眼睛中满是痛苦和恐惧。她捧起魏恕的脸,感觉到了他鬓角发梢的汗。 “魏恕?魏恕?做噩梦了吗?” 魏恕再也无法抑制自己,他握起元慧缨的手,看着她的脸,觉得她离他好遥远。他放声大哭起来,泪水瞬间漫过他的脸,气管疯狂地抽搐。“慧缨,慧缨,你知道吗?我,我根本不是魏恕,我不是……我就要走了,我没法留下来,我就要走了,可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们……” 元慧缨轻轻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温柔地说着: “你是说,你梦见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好了好了,都是梦,只是梦,我在呢,我在呢……” 魏恕,或者说,范其英,头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软弱,也是头一次承认自己无法承受这生离死别的痛苦,就像普通人类一样。体验到了这击垮精神上的一切的痛苦之后,他觉得自己反而冷静和坚强起来。他仍是一抽一抽地,用冷静的眼神看着元慧缨,用平静的语气向她说道: “其实,其实魏恕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死了。我是冥界金陵城的一个黑无常,范华字其英,我一直想体验人类的生活,我问别人要了分魂,借了魏恕的肉体……可是,可是……是我搞砸了,我不能在魏恕的肉体里待下去了,我得走了……” 元慧缨看着魏恕的眼睛里再次流下泪水。虽然魏恕的表情和描述都很吓人,但元慧缨一直是唯物主义者,只当是魏恕做了噩梦,还没清醒过来,便点着头,紧紧盯着他。 “……慧缨,等我走了,这魏恕就不是我了。你说过的,你爱的是失忆后的魏恕,你爱的是我,范其英。我不敢奢望你的这份爱,但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等我走后,如果你不爱魏恕了,或者他敢欺负你,你就离开他……” “嗯,嗯,好,我知道了……”元慧缨的手仍在魏恕的背后,轻轻抚着他的脊梁,她的眼睛一直看着魏恕的脸,时不时伸出另一只手,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泪水。 “……慧缨……对不起……”魏恕仍是喃喃地说着,但他的两具灵魂此时已很虚弱了,在激烈情绪波动下,他慢慢躺到了元慧缨的臂弯中,睡着了。 (中秋佳节,加更一章。祝大家阖家幸福,祝天下有情人即成眷属,永不分离。) 第二十章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缘已尽,情难舍(5) “你醒了?” 魏恕一觉醒来,看见元慧缨躺在自己身旁,带着关切的眼神看着他。他有些恍惚,冲元慧缨笑了笑,把手掌放在了元慧缨的脸上。但他渐渐想起了昨晚的事,他看着元慧缨问道: “昨晚……把你吓到了吧?” 元慧缨摇了摇头,挪了挪身子,趴到魏恕上面,抱住他说: “我没事儿。就是你哭得很厉害,让我心疼死了。” “我昨晚说的那么吓人……” “我不怕。只是个梦而已,别去想它了。” 只是个梦吗?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这世上没有范其英,没有魏恕,也没有元慧缨。他歪了歪脑袋,看着元慧缨的头发和一侧的耳朵,无法再说出昨晚的话了。他自己都觉得恐怖,实在不忍心向元慧缨再说第二次,既然她以为是自己做了噩梦,那就是吧…… 魏恕揉了揉元慧缨的脑袋,吻了她的发丝,说:“我们起来吧。” 魏家的房间隔音很好,加上魏恕的卧室离魏爸魏妈的卧室很远,因此昨晚魏爸魏妈并未听到魏恕噩梦惊醒后的哭喊。元慧缨和魏恕起床后,发现已经快九点了,魏爸魏妈已经出门,可能是去公司了,也可能是故意很早出门,留给两人空间。 两人一起去了卫生间,按照两人过去一起出去玩的习惯,一个先洗漱,一个先去厕所,然后再换过来。魏爸魏妈怕元慧缨没带洗漱用品,还贴心地为元慧缨准备了一套新的。两人在卫生间收拾完毕后,然后又一起去了厨房。在元慧缨的指挥下,早饭很快做好了,而两人也有了些新婚夫妇的感觉。魏恕从后面轻轻抱了抱元慧缨——像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拥抱,他已经所剩不多了。 饭后,两人闲聊了几句,便发现有点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元慧缨突然想起魏恕送他的那块玉佩来,说道: “对了,上次说好了的,我也要做一块玉佩回赠给你。” “呃……不必了吧,那个太麻烦,要好几日……” “反正现在也没事情做嘛,我猜我妈又要把我扔在你们家好几天。”元慧缨摊了摊手说。“答应我嘛。”元慧缨不太会撒娇,只是带着央求的眼神看着他,魏恕只得带她来到了他家的那间储物间,那里放着他当时买来的电动雕刻机,以及一些剩余的玉石毛料。 魏恕开始手把手教元慧缨。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初学者,门外汉,只是给元慧缨传授一些入门的经验罢了,但元慧缨学得很快。元慧缨试了试手,便开始与魏恕一起设计造型,两人讨论了许久,仍是没法确定下来。最后,由于魏恕是1991年出生的,属羊,元慧缨便拍板决定了——选择羊的造型。最后,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决定做一只山羊头的造型。那山羊的头上长着弯弯的长角,让魏恕想起了冥界金陵城那家酒店的老板。 魏恕跟元慧缨就这么一起过了几天。白天,两人一起做那个羊头玉佩,一起做饭。晚上,两人拿点什么吃的喝的,一起听音乐,看电影,聊天……当然,其间两人还一起出门买过东西,逛超市和菜市场。元慧缨又教给魏恕很多菜市场知识和厨艺,魏恕学得很好,但因为他的努力,灵魂能量消耗得更快了。睡前,两人像老夫老妻一样,一起泡脚,一起洗澡,给对方搓背,捏捏肩膀和腿脚。 不然,就这么死去吧……魏恕想着。魂丝撤回,也是等死,不撤回,也是死,我不如把自己所有的灵魂和精力都消耗在阳世吧……他的能量已经消耗殆尽,算好的日子就快要到了,如今,他已是完全拿意志力在撑住自己的精神,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失去操纵者的孤独的帆船,任凭风浪推着,拉扯着,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漂到什么地方去…… 但他还是需要作出选择的。他发现自己太依恋元慧缨,在临走之前,他需要一点点独处的空间来思考。于是他告诉元慧缨,他要去楼下小商店买个东西,马上回来。元慧缨有些小惊讶,因为按常理,魏恕应拉她一起去,几天来两人一直都寸步不离的。但她还是答应了。 魏恕走出了楼宇。今天外面的太阳有些热。从前,他喜欢阳世的太阳,那是冥界没有的美丽东西,但此刻的太阳却让他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归属。他是从冥界而来,这太阳是这大地上所有的人和活物的,而不是他的。 留和走,两种想法在魏恕的脑中撕扯着,令他感到痛苦和绝望。他被晒得有些晕眩,可灵魂却获得了难得的清醒。不知怎么地,无常鬼的感觉慢慢来到了这具阳身上,他仿佛感受到了身体中和阳光中的能量。他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刺眼的太阳,“走”和“留”,这两种想法形成了两股力量,在他的眼前撕扯开了一片空间。那不知是灵魂的领域,还是幻境,他从那撕扯开的口子钻了进去,那边是一片原野,恰是凉爽的初夏早晨,他的身旁是牵牛花和狗尾巴草,身前是铁轨,阳光刚刚好。 “咣当咣当”,远处传来了火车的声音。魏恕远远望去,那火车头黝黑黝黑的,烟囱里喷出柔软的白烟,车头的两侧,还带着些亮晶晶的露水,应是从铁轨两旁的牵牛花和狗尾巴草叶子上沾到的。火车头很快便从他面前驶过了,跟在火车头后面的,是无穷无尽的车厢。有的车厢是银白色的,像动车的车厢也像驱逐舰舰炮的炮管;有的车厢是黑色的,货仓门开着,里面堆满了亮晶晶的羊头玉佩和冥菊;有的车厢的形状在不停变幻着,那感觉难以用言语描述,就好似忘川河的河水,又像那望乡台的幻壁…… 他站在一旁,看着一节一节的车厢在他面前经过,速度快极了,就像匆匆的过客,但那沉稳的机械声音,和耀眼的铁皮外壳,却仿佛在嘲讽他才是过客。他终于极厌烦这无穷无尽的火车了,他开始痛恨这火车和火车下的轨道。他慢慢伸出自己的手掌,把自己的手指想象成极坚硬的东西,然后把它塞到了车轮与铁轨之间的空隙中——他期望这能掀翻这火车或弄坏这铁轨——即便希望渺茫。但,只有巨大的痛楚碾压了他的手指,痛得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还是站在阳世的太阳下,刚刚的一切,是幻境。 他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完好无损,安然无恙。这手指,他是既喜爱,又厌恶。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最后的时刻来了,我不要被动地等待。即便是烟消云散,即便是一败涂地,我也要迎上去。 然后,他,魏恕也是范其英,撤出了自己的魂丝末端。如同范其英影子一般的魂丝末端飘到了半空之中,然后向下望着那魏恕的肉体。那魏恕有些呆滞,好像忘记了什么一般,但几秒之后,便一个激灵,恢复了正常。 范其英的魂丝末端看着他,那魏恕与过去好似一般无二,但他知道,那不是他,那是另一个魏恕,另一个人!而这个与范其英共同使用魏恕肉体的人,即将回去,享受本应属于他的元慧缨的爱情了!“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等等诗句在他的思绪中疯狂地翻来翻去,有一个瞬间,一股无法抑制的疯狂的嫉妒和悔恨涌了上来。他在半空中挣扎了几下,挥舞着手臂,不知是想返回魏恕的肉体,还是要阻拦这个魏恕回去。 但这都是徒劳的。魂丝一旦撤出,几乎不带停留地,便顺着琅琊的黄泉路,几个眨眼间,奔回了冥界范其英的体内。这是谁也无法阻拦和抵抗的,造物者规律。 第二十一章 魂兮魂兮,如利刃;魂兮魂兮,似飞蛾(1) 几天前,冥界。 ……“阳寿兮将尽,三魂兮将归。阴天子既知,玄机镜出令。” 傅善祥城隍从玄机镜中取出了最新到达的寻魂箭,回过头,看着范其英,缓慢而低沉地说完了这例行之令。他看见了范其英那灰暗的脸色,感受到了他那虚弱的灵魂气息。他衰老得太快了…… “其英……”她一直捏着手中的羽箭,仿佛忘记了将它递给二人。 范其英用力咧开嘴笑了笑,伸出手说:“傅城隍,羽箭。” 傅善祥没有动,她心中已经在盘算是否换人去,可范其英竟趁着她恍神,突然将手伸长,将那羽箭夺了过去。 “我们去了。”他微笑着说。说完便转过了身,拉着谢居欢离开了。他再次与谢居欢走在了金陵城的黄泉路上,两人都走得很缓。 谢居欢也看到了他的虚弱,他很想去劝他,但范其英却前所未有地坚决。他知道范其英的大限将至,自己也并无办法,只能这么看着他,守着他。两人就在死寂无比的沉默中,沿着黄泉路向阳世一起走去。 这次勾魂的对象,是一个重病的小女孩。 谢居欢看了看范其英,范其英只是说“快点”,于是他叹了口气,将那女孩阴魄散去了。 女孩的阳魂离体,呈现出一个小女孩的样子,看上去七八岁大,甚是可爱。她看了看范其英和谢居欢,目光中有些腼腆和怯意。 “别怕。”范其英看着她说。他现出了自己的勾魂黑索,手腕一抖,便将这锁链拴在了小女孩的手腕之上。小女孩此刻该是明白自己已经死去,而面前的两个奇怪的大人,该是勾魂索命的黑白无常了。 她顿时吓得“哇”得一声哭了出来,范其英有些手忙脚乱,一边说着“别怕,别怕”,一边靠近着她,想摸摸她的头,或是拍拍她的肩膀来安慰她,结果却吓得她往更远的地方躲去。用力之下,她竟将范其英的黑索甩脱了出去,然后跑远了…… 范其英看着她跑开,竟无力控制黑索拉住她。此刻,他的魂力,已经无法正常运转无常阴力了。 谢居欢看着那小女孩的魂魄跑远,只是站在原地,什么也没做。 他的白无常阳力帮不上什么忙,他看到小女孩跑开,便知道,范其英已经不行了。 这是两人唯一失误的一次勾魂。这也是两人最后一次勾魂了。 金陵城城隍庙。 “……金陵城城隍庙黑无常,范华字其英,因魂体衰老,无法运转无常神力,现准其退休,回收无常神力。搭档谢回字居欢,即日起暂停无常之业务,待得城隍庙选出新任黑无常,与其搭档……” 傅善祥城隍面无表情地说出这番命令,城隍的桌案对面,是苦笑着的范其英。他说: “对不起了,傅城隍。今天要勾来的魂,跑了,怪我。只能麻烦你们另寻他人,再跑一趟了。” “太快了,范其英,太快了。我没想到。”傅城隍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说,“到底怎么回事?你为何衰老得如此之快?” 范其英未发一语。 “好。看来你不后悔。” 范其英点了点头。 见状,傅城隍伸出手掌,掌心向前。她那手掌的掌心中,瞬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洞,也不知通往何处。范其英觉得这黑洞有些眼熟,但其中有一股从未遇到过的古怪吸力,调动着范其英体内所有的黑无常阴力,那黑洞接下来只要稍稍一用力,便能将他的黑无常阴力全部吸光。 但傅城隍又垂下了手臂。 “算了。反正你快死了,我也不愿意催你。”傅城隍微微低了低头,目光转向一旁说道。“阳世还有未做完之事吧?还有想陪伴的人吧?我还是留你几日——” “不可!”范其英突然目光坚定地看着她说。“我已无勾魂能力,您这是私相授受阴天子神力!会受到处罚的!” 傅城隍皱了眉头,冲他摆了摆手说:“兔死狗烹,卸磨杀驴的事儿,我干不出……” 范其英俯身,恭恭敬敬地冲她一拜,拱手说道: “到这一步,全是我一人的责任,其英不能连累他人。我已经对不起金陵城了,我知道我们近几年的艰难,我本想为城隍尽力,让我们城隍庙强盛起来,让金陵城繁荣起来,可我今天,成了拖后腿的。” 谢居欢轻咬嘴唇,傅城隍嗟叹一声。他接着说道: “承蒙傅城隍厚爱,多次委我以重任,我心中感激。但今天,我不能再接收您任何恩惠了,因为我无法还了。我范其英,不管作为无常,还是人类,都不能接受您的好意。我是罪臣,就让我孑身一人,随风飘散,此乃吾之所愿!” 他再深深一拜。傅城隍抚着额头,喃喃地说道: “没了你的无常力,地球照样转,金陵城城隍庙也照样转……” 她见范其英姿态决绝,只得重新伸出手掌,那掌心黑洞现出,对着范其英,瞬间便将他体内的无常阴力一吸而光。范其英被剥夺了那无常阴力之后,顿觉虚弱无比,浑身无力,歪倒在了城隍庙内的石砖地上。谢居欢赶快走过去将他扶起。此刻,范其英已是连普通的鬼魂都不如了。 “谢……谢傅城隍成全。”他微笑着,抬起头冲傅善祥作了个揖。 谢居欢心中已是压抑不已,他打横抱起范其英,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金陵城城隍庙。 “你就在这里,一直到死吗?” 谢居欢把范其英抱回了他一直住着的小房子里,问道。 “谢谢。其实我走得动路,不用你抱我的。”范其英微笑着说道。 谢居欢努了努嘴说:“喏。是这样呀。范大将军。硬骨头。” “其实我才不是什么硬骨头。”范其英笑了笑说,“临近死亡,我才知道自己有多软弱,尤其是成为了人类之后。你能想象得到么?我在阳世哭了好多次,每次我跟我那具肉身的父母说话时,还有面对元慧缨时,我都在努力忍着自己的眼泪……” 谢居欢看着这个仿佛从来没有认识过的范其英,他完全不懂范其英在说些什么,但觉得他很想放声大哭一场,只是他太虚弱了,连大哭的力气都没有。 “……我知道,傅城隍一直对我很好,很看重我。我也知道,她是个好人。”范其英接着说道。“但是,我不能拿她当自己人。她是城隍。她说得对,‘我只是个无常’,现在呢,我只是个普通鬼魂。我知道她的历史,再加上多年相处,我知道她是好人。但她在城隍那位置上,她就是阴天子代言人,我们只是臣民。她身不由己,我们也身不由己。我不能这么欠她的。” 他捏了捏谢居欢的肩膀说: “所以我才那么硬骨头。我没法把软弱的一面露给外人。” “所以我不是外人?”谢居欢说。 范其英点了点头。他感觉自己刚刚情绪确实有些激动,都有些不像他了。他恢复了平静的脸色,从家中找出一个小木箱,打开之后,其中堆满了冥菊和忘川贝(顾名思义,忘川贝是忘川河中的贝壳,是比冥菊高一级的货币,十枚冥菊可换一枚忘川贝,但忘川贝不能直接当做能量补充)。 “居欢,这些是我这几年攒下的积蓄。虽然我需要一些冥菊来为我延寿,但我已进入衰老期,就不要浪费太多了。几日之后,等我消散,这些你都拿走吧。” 谢居欢撇了撇嘴说:“我不要。” “那这些就都是无主之物了。冥界也没有继承一说。你还是拿着吧,就当替我保管,以后捐给穷鬼也可以,捐给城隍庙也可以,你来做主吧。” 谢居欢只得接过了那木箱。 “好了,居欢,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范其英说。 “我哪有什么事情可忙?不然一起去喝酒……” “我想独处一会儿。明天我们再喝吧……” 谢居欢走了。 只剩下了范其英一个人。 他静静地坐在屋内,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晚上。那天,他和谢居欢要准备去望乡台,他就在第二天拿到了魏恕的分魂。那天,他听着金陵城的钟鼓声,还有报时官的报时声,心情有些急迫和期待。如今,他再次听到那报时声,却如同听到自己的丧钟一般。范其英知道,每一声报时,都代表着他的生命走掉了一个时辰,这报时声,自己很快永远也听不到了。 当晚,傅善祥城隍竟到访了。 她仍是明清时农妇的打扮,比在城隍庙中更和善,更平易近人,仿佛普通鬼魂一般。若是不认识她的鬼魂,怎么也猜不到,她就是当今金陵城的统治者,城隍庙的城隍大人。 “其英?”她向范其英打着招呼,走进了屋内。 范其英看到她手中托着一个木箱子,神色较之前缓和了许多。而傅善祥则看到,范其英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变得更加虚弱和衰老。范其英如今,胡须几乎都掉光了,仅剩下稀稀疏疏的几根。他的脸变得光滑,表情变得微弱。鬼魂的衰老和生物的衰老不同,这些,都是因为能量衰弱,范其英已经难以维持自己灵体外观的细节了。 “傅城隍……” 傅善祥城隍慢慢走到他面前,放下手中的木盒说道: “其英,我跟金陵城城隍庙大部分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判官杂役都商议了,大家都想帮你。我知道,你向来最稳当,突然成了这样子,应当也是意外所致,非你所愿。我们一致决定,把大家平日攒的钱和能量凑一凑,让你能好过一些,能晚一点,晚一点……” 她不知再说什么,只能在范其英面前打开了那木箱,其中是冥菊和各种浓缩能量,装得满满的。 “东西不多,我们……” 范其英伸出手,合上了那木箱,又将那木箱往傅城隍那边推了推。他说: “谢城隍好意。但我不能接受。” “其英,你不要倔强了,这都是大家一番好意——” “我不需要!”范其英看着她大声说道。“第一,你我都知道,咱们城隍庙攒点钱不容易,所有人都很辛苦,我不能也不愿去占用大家的资源;第二,我的阴寿,难以延长,不是能量补充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第三,能量我有,你们放心好了。” 他把自己的那个小木箱拿了出来,打开给傅城隍看了一眼。 傅城隍看了看他的样子,心知此事难办,只得叹了口气,抱着木箱走了。 范其英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找了点绳索一类的东西,把自己的木箱绑在了自己背上,然后找出纸、笔、墨,为谢居欢留了书信一封,并附上了自己灵魂气息的法阵。 他背着那个木箱,独身一人,一步一步,瞒珊地离开了金陵城。 第二十二章 魂兮魂兮,如利刃;魂兮魂兮,似飞蛾(2) “金陵城……子时……子时……”那报时声在范其英的背后响着,这该是他最后一次听到金陵城的报时声了。金陵城没有城墙,他走到荒凉之处,便知已身在城外。他甫一抬头,发现一人影从身后的半空中飘来,轻轻地落在了路边的一株巨大的冥树上。 是金陵城中的那名歌女。 范其英抬头看着面前的,那早已老死,仅仅留存着狰狞黝黑的身躯的巨大冥树,以及,那最大的枝丫上,孑然而立的歌女。他与她从未相识,也不知她是偶然路过,还是特意来送他的。 她戴着一件薄如蛋壳的面具,白底红纹。下巴微微上扬,开口唱道: “孤雁疏云游翔慢, 声声啼鸣去霞间。 行人望叹只身苦, 不知思君忆犹甜。” 范其英看不到她的眼睛和表情,轻声问道: “姑娘,是唱给我吗?” 那女子身躯微微一震,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杂乱或是癫狂。她面具上的图案急剧变幻,刹那间便成了红底白纹,然后,她腾身而起,飞还金陵城中去了。 “……她生前,也该是一个苦人吧……”范其英喃喃自语道,也重新上路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该去哪里,作为一个即将消亡的鬼魂,在无需墓碑、葬礼和祭奠的冥界,是没有什么容身之所的。能交到朋友的鬼魂,也只能与朋友最后干一杯冥酒,唱一支歌,然后让朋友看着自己飘散和消失。本来谢居欢可以,但范其英有些害怕金陵城的同事们,他怕他们的帮助。因此,他给谢居欢留了书信,便离开了。 每过一会儿,他就打开背后的小箱子,从中摸出一枚冥菊,放在自己的手心。随着自己的能量运转,那枚仿若纽扣的冥菊慢慢变小至消失。这个过程,就像是往一个漏水的大池子里添了一盆水,这只能让这残破水池干涸的那天,迟一点到来。 “嘿,哥儿们。”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范其英回头一看,不知从何处而来两只鬼魂,都身形闪烁,能量微弱,看来与他一般大限将至。那个飘在前面的鬼魂,虽然干枯瘦弱,但五官和身形还算凝实,微笑着与他搭话。跟在这瘦鬼后面的,是一个胖胖的鬼魂,五官和身形都已经渐渐模糊了,只知道憨笑着,应是几乎失去了思考和语言的能力。 “找地方上路?一起吧,有个伴儿。”那瘦鬼说道。 “呃……”范其英支吾着,他原想独身一人就这么走下去,却没想到能遇到其他鬼魂,还是冥寿将尽的。 “也……行吧。”他看了看这两名鬼魂,慢慢说道。 说完后,他想了想,从背后的箱子里摸出几枚冥菊,放到了两个鬼魂的手里。 两鬼魂看了看手中的冥菊,笑着摇了摇头,又塞回了他手中。那瘦鬼魂说道: “没用的,我们早几天迟几天,都一样。” 范其英点了点头,说道:“我,我还想迟几天,迟几天再死。” 那瘦鬼魂拍了拍范其英的肩膀说道:“不用害怕。鬼魂在死之前,已经虚弱得忘记掉生死了,也忘记掉自己是谁,那消散的瞬间,我们体会不到一丝痛楚……” 忘记掉生死……忘记掉自己是谁…… 范其英听到这里,心中恐惧无比。他懵了一会儿,在心中反复默念道:我是范其英,也是魏恕,我是范其英,也是魏恕,我是范其英,也是魏恕…… “……喂?哥儿们?”那瘦鬼喊着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范其英,使范其英抬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那瘦鬼魂问道。 “没事儿。”范其英说,“你们这是去哪里?” “嗨。我们两个太穷,临了了,也雇不起什么吹吹打打,也买不起酒。要我说,那些也没甚意思,死便是死了,难道多些礼节,多喝几杯酒,便成了另一种死法儿了吗?嗨,还是一样的。” 范其英微微点头,那瘦鬼魂继续说道:“……就这么随便走呗。走到哪儿算哪儿。你说,咱们在阳间活着的时候,还不就是这么走?谁能知道,走着走着,在哪儿有个拐角?上坡下坡?嗨,不知道的……” 那瘦鬼嘴碎,啰里啰嗦说着,那胖鬼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点点头,眯着眼睛发出几声憨笑。 范其英说道:“您歇歇,您这么说,太耗能量了……” “嗨,我不怕。你看我这兄弟,阳界一九一几年生人,大我一轮。谁能知,我们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这阴曹地府,成了最好的兄弟。你看他,快不行了,我肯定在他后面。他没了,我也没甚意思,倒不如早点……” 三人一起走着,瘦鬼滔滔不绝地说,范其英安静地听,胖鬼在一旁憨憨地笑。耳旁有人唠叨着,范其英感觉好过了些。郊外三人没有什么时间观念,范其英感受到魏恕那边又过了三天,才知自己在冥界又熬过一天去了。 胖鬼魂终是熬不住了。 他的身形越来越模糊,范其英和瘦鬼轻轻去牵他的手,他的手却无法凝实,如同流沙一般溃散。瘦鬼魂停下了自己的说话,也停下了自己的脚步,范其英和他一起站定,看着胖鬼魂。很快地,胖鬼魂的身体开始摇晃起来,如同寺庙里的香烟,每晃一下,身形就更模糊一分。最后,他只剩下一张脸,看不清五官,范其英依稀能看出他仍是憨笑着的,朝着那瘦鬼魂。 脸也只停留了瞬间,便散去了,仿若这冥界中从来没有一个喜欢憨笑的胖鬼魂。 “好了,我们走吧。”瘦鬼魂对范其英说。 气氛变得凝重而压抑起来,许久后,瘦鬼魂终是重新张开了他的嘴巴,期望改变一下两人的气氛。 “……其实啊,你看他是没有了,实则他是有了……灵魂散去的能量,都充斥在整个冥界空间中呢。现在啊,我的好兄弟,他是拥有了整个冥界,或者整个冥界拥有了他。他是永永远远啊,成了这冥界的一份子了……”他说道。 “可我不想成为这冥界的一份子。”范其英低声说。 “呵呵。兄弟看来生前是个大人物,嗨,在下就是这么一说,就像那个,阿Q,哈哈,您当我是阿Q就行了……” 说着说着,两人发现他们竟从荒僻之地,走到了冥界城池之间的大路上。而且巧的是,这大路上有几只结伴而行的鬼魂,能量充足,年轻力壮。 范其英扯了扯那“阿Q”的胳膊,那瘦鬼“阿Q”自然明白,两人只是寻死,还是转头去偏僻之处,莫要寻什么麻烦。可两人转身之时,已然晚了,范其英看到那鬼群中有一个眼尖的矮瘦小鬼,不但看见了两人,还与同伴们说了些什么。那群鬼已经追过来了。 瘦鬼年老体衰,范其英重伤不愈,两人都虚弱无比,难以快行。那几个年轻的鬼魂,倒是能如风一般猛地飘至,卷起的能量风,刮得瘦鬼和范其英有些站不直身子。 那撺掇众人的矮瘦小鬼,目光有些阴森,上来不由分说,便一把扯下了范其英背上的箱子。箱子被他放在地上,正欲打开看,而那几名鬼魂把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那是我的箱子!你们——” 范其英急切地扑上去,可外围的几个小鬼手臂轻轻一甩,便把他甩在了一旁,他如今实在是太虚弱了。他又挣扎着朝箱子的方向爬过去,嘴里哭喊着,但都是徒劳。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听见这些鬼魂的喊叫声“你们两个快死的要这么些钱有什么用”“发财了”“都是我的”“见者有份”“我要”…… 他看见那些冥菊和忘川贝全都洒落到地上。有的鬼魂不敢争抢,偷偷拾着那些零碎的;还有的鬼魂一边抢着更贵重的忘川贝,一边丢着手中的冥菊;还有的鬼魂直接从别的鬼魂手中抢夺…… “呔!”天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怒喝,伴着怒喝落下的,是一根满溢白无常阳力的白练。白练一扫,便带得几名小鬼东倒西歪。 “你们这群小鬼,胆敢抢夺他人财物?全都给老子放下!不然老子将你们,统统镇压!” 那群小鬼抬头一看,那赶来的,竟是一名货真价实的白无常,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吓得五体投地,不敢动弹。这白无常,便是依据范其英留下的灵魂法阵,一路追踪而来的谢居欢了。 谢居欢见他们竟十分听话,便手掌一扫,用念力收了箱子,以及箱子中的冥菊和忘川贝,然后便放他们走了。 “你什么时候学会镇压咒了?”那群小鬼走后,范其英说道。他看向谢居欢的目光中带着感激,还有些自嘲。 “我不会啊。谁知道这群小鬼这么好吓,估计刚来几天,啥也不懂。”谢居欢上前扶住范其英说道。 范其英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那瘦鬼看见了谢居欢过来扶范其英,才明白范其英并非凡人,连忙过来拜见谢居欢。两方一番交谈之后,瘦鬼得知范其英的遭遇,当下也是唏嘘不已。 “你说你,一个人想跑去哪啊?”谢居欢问道。 “哪里都好。我不要在金陵城麻烦别人。” “行。那咱接着走吧?” “好。走。” 谢居欢扎了个马步,示意范其英上来。范其英犟了一会儿,终是无奈,苦笑着爬上了谢居欢的背。 就这样,一个白无常背着一个虚弱的鬼魂,身边还跟着一个嘴碎无比,唠叨个不停的瘦弱老鬼,一起慢悠悠地在冥界的大路上走着。身旁经过其他鬼魂,诧异地看着他们,他们也只是旁若无人地走着,身后印着两串浅浅的脚印。 第二十三章 魂兮魂兮,如利刃;魂兮魂兮,似飞蛾(3) 又过去了两天。 范其英在谢居欢的背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也不说一句话,仿若死了一般。谢居欢与瘦鬼两人相谈甚欢,他俩知道,范其英在节省精力,他把自己的心神全都投放到了魏恕的分魂上。每隔一会儿,谢居欢都会从箱子里拿出一枚冥菊,放在范其英的手中,为他补充能量,那箱子中的冥菊,已经用了大半了。 “……居欢大人,等那魂丝收回之后,会发生什么?”瘦鬼问道。 谢居欢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道。 “还有最后一两天了,到那时候你不就知道了?还不知他能不能撑过去呢。”谢居欢随即说道。 “能。”范其英在背上短促有力地从口中发出一个字,半睁开眼皮,瞥了两人一眼,便又把眼睛和嘴都闭上了。 谢居欢笑了笑,说:“能能能,你能。” 那瘦鬼也笑道:“嗨,其英大人心气儿真硬!我看呐,那魂丝收回来,他还能有不少日子呢!要么,我也撑一撑,与其英大人一起走吧……” 谢居欢也笑着点点头,但心中仍有些担忧。 所谓心气儿,敌不过天道规律。范其英那坚定的语气和目光,也坚持不了多久,情况只可能变坏。他在谢居欢背上慢慢软了下来,偶尔露出的眼睛中,目光变得有些迷离。有时,他在谢居欢的背上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有时,他又自顾自地开始傻笑,他几乎听不到谢居欢和瘦鬼说话了。 谢居欢实在受不了,便把范其英放了下来,让他倚着一棵不太粗的冥树,那冥树的树干粗糙而干枯,扭曲的枝条就像两只在半空中挥舞着的瘦长的手臂。谢居欢坐在他对面,看着他的眼睛喊着: “嘿!嘿!范其英!告诉我,你是谁?” 范其英动了动嘴唇,有些呆滞和无力地说:“什……什么……” “你快给我醒过来!时间快到了!魂丝啊!把魂丝撤回来啊!”谢居欢的声音变大了。 “走,还是留?走……不走……我不想走……” “操!你特娘的!给我回来!回来冥界!快!” “我是魏恕……我是魏恕……我也是……范其英……我是……” 那瘦鬼也急得快要哭了出来,他跳着脚,对着范其英喊道: “其英大人,嗨!差不多得了!您那魂丝,现在就赶快撤回来吧!” 范其英完全不接茬,只是自顾自地嘟囔了一会,便又闭上了眼睛。 谢居欢和瘦鬼知道,他又把心神沉浸到阳世中去了。自此之后,范其英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也没有开过口。他的身形变得越来越模糊,手臂和腿的能量慢慢散尽了,只剩了躯干和脑袋。谢居欢微微咬牙,摸出一枚冥菊,运转起自己的能量,将这枚冥菊化掉,并将其中的能量给范其英慢慢输送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躯体残破的范其英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清明,脸上带着笑,说道:“不管了……死就死吧……” 一股能量不知从何处出现,如同归巢之鸟,快速朝范其英的魂体飞来。当然,谢居欢和瘦鬼并不能感应到这奇特的魂丝,只觉得范其英的残魂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两人走上前去,只见范其英的魂体仍然无手无脚,残缺不全,但能量比过去强了些许。如今他能支撑起自己清晰的面目和微笑了。 谢居欢舒了口气,对他说道:“好了,这就行了,我带你走吧。” 范其英没有动,脸上仍是淡淡地笑着。 “我不走,我不想走……”范其英的目光时而坚定时而飘忽,且用奇怪的声音自言自语道:“我是魏恕,也是范其英,我是魏恕,也是范其英,我是魏恕,也是范其英……范其英?范其英是谁来着?是,是我……” 他转了一个圈,朝着另一个方向飘去了,慢吞吞的,嘴里还一直说着:“……慧缨?我不走……你别哭,我不走……” 那瘦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其……其英大人,变怨魂了!” “闭嘴!”谢居欢冲那瘦鬼吼了一句,吓得那瘦鬼收了声。怨魂,也是凶魂的一种,定是范其英的执念太深,魂丝能量回归之时,两方碰撞,发生了什么变故。 可,有这么弱的怨魂吗?谢居欢苦笑了一声,心想。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灯台,这是冥界拘魂所用的拘魂台,对于强行凝聚快要散去的魂魄,很是好用。因为谢居欢怕范其英熬不过去这十天,所以提前在望乡台的鬼市买了一个,如今果真用上了。 谢居欢把那小灯台往半空中一抛,手中捻着法诀,喊了一声:“拘!”范其英的魂魄便不由自主地被收到了那灯台之上,变成了一朵灯焰的样子。偶尔可以看见范其英的脸,在焰火中闪烁着。 那灯台落回到了谢居欢的手中,瘦鬼也走了过来,凑近了,盯着那化为灯焰的范其英残魂看了一会儿。 “还有声音呢?”他看了看谢居欢惊讶地说,然后把耳朵凑过去,听见了一些“不走”“魏恕”“范其英”之类的词语。 谢居欢叹了口气,把这拘魂台递给了瘦鬼,瘦鬼小心翼翼地接了过来。 “我必须得回金陵城了。新晋黑无常的选拔,应该就是在这几天,因为是选其英的接替者、我的搭档,我不回去不像话。” 他看了看那灯焰,又看了看那瘦鬼,继续说道: “我想拜托您,把其英带到浔阳城,把他带给浔阳城城隍。可以吗?” “行,浔阳城,行。可是……老朽怕死在半路啊……” “放心,你的能量够了,我再给你些冥菊,足够你到浔阳城的。” “好。”那瘦鬼应诺了下来。谢居欢取出纸墨笔,写了一封给浔阳城城隍江万里的信,并附上了带有白无常阳力的灵魂法阵,把这信递给了瘦鬼。 “您是大仁大义之士,留个姓名吧。”谢居欢说。 那瘦鬼笑了笑说:“嗨,名字什么的,不重要。我就早把自己的姓名给忘记了。” 谢居欢拎着那瘦鬼,把他放到了通往浔阳城的大道上,便飞去了。谢居欢不日后便会有一个新的工作搭档,重新回到过去勾魂索魄的生活,这一段暂且不表。而那瘦鬼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几天之后到达了浔阳城。 浔阳城,从远处看,与十几天前别无二致,那高大的,充满古意的城墙仍立在那儿,谁也不知城内在十几天前发生了巨大变故。早在鹿南霜来时,浔阳城的城门之前,只有一个判官,坐在那里登记出入人员。而现在,瘦鬼看见城门左边站着一个牛头,右边站着一个马面,两人的身高都是一般鬼魂的两倍多,肌肉虬结,怒目圆瞪,戒备森严。两张桌子摆在中间,每个桌子后各有一个判官,正襟危坐着。 瘦鬼看了这阵仗,双腿有些软,他看了看那牛头马面和判官的样子,应是早已看见了自己,到了这节骨眼上,也容不得他退缩了,于是壮着胆子走了上去。 “呔!前方那鬼魂,来我浔阳城,所为何事?” 还没等瘦鬼上前说话,那判官便大喝一声,吓了瘦鬼一跳。他感觉腿越来越软,便顺势跪倒在地,将那拘魂台和谢居欢的信件高举过头,大声说道: “无名氏鬼魂,时日无多,应金陵城无常谢居欢所求,前来浔阳城面见浔阳城城隍!有信件为证!” 话音落下,那判官和牛头马面四人私语了一番。其中一名判官走了过来,近距离看了看谢居欢的信件,说道: “嗯。灵魂法阵是新的,其中蕴含白无常神力,确实是在任白无常所留。” “还请大人们引荐!” “好吧。你请起,我带你去见江城隍。” 瘦鬼从地上爬了起来,跟在了那判官的身后,进入了浔阳城。 浔阳城各种不可思议的建筑仍旧立在那里,但大街上已经没有当初熙熙攘攘的鬼群了。冷清而空荡的建筑,令人心中压抑。 瘦鬼在那判官的带领下,来到了城隍庙所在之处。在过去倒塌的城隍庙楼阁之上,几个简易的棚子搭了起来,有许多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分作几堆,坐在棚子里。远处,有一队巡逻的牛头马面走了过来,走到棚子内休息,而新的一队牛头马面则整顿出发。看来这些牛头马面,在换班巡逻。 这判官直接将他领到了中央的一个棚子内,那里坐着一个穿着暗杏色长袍的长须老人,旁边则是一个穿着橘红色劲装的英俊青年。他们就是江万里和牛燎原了。 两人不知在聊些什么,表情略微有些严峻。判官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交流: “江城隍,城外来了一个小鬼,手里面拿着一封金陵城白无常送给您的信件,另外,还有一尊拘魂台。” “哦?”江万里有些疑惑,金陵城的一名白无常,为何要给他送信?他走到瘦鬼身前,打量了他一番,伸手接过了那信笺和拘魂台。他发现这拘魂台中有一个极其虚弱的怨魂,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牛燎原,心下更加疑惑了。 他打开信封,展开信笺。那信上写道: 浔阳城城隍江万里尊鉴 江城隍可否记得有一小鬼于那凶魂逃脱之日被斩 你若不记得你手下那牛头应记得 那是我多年的亲搭档黑无常范华字其英受他人所托驱使一分魂入你浔阳城探查 果真有鬼分魂却阴差阳错被你手下牛头所斩 如今你浔阳城之事我已尽知但我不会到处乱说 范其英因分魂被斩身受重伤又因各种缘由化为虚弱怨魂其中曲折复杂不再赘述 我看你们这些野心家搞东搞西也不知能搞出什么东西 但心中应有几分英雄气 现在范其英残魂就在这拘魂台之中 你想管就管管我也不知把他送哪儿更好了 不想管就把拘魂台扔到荒凉地让他残魂慢慢散去算完 金陵城白无常 谢居欢 “燎原,你来看看。”江万里皱了眉头,把信笺递给了牛燎原。牛燎原读毕,便想起了被斩的鹿南霜。那个小鬼,他跑的方向与其他鬼魂完全相反,好像对城隍庙很是好奇。而他将那小鬼一劈两半之后,那小鬼的魂体中竟还包裹着一个像灵魂中的灵魂一样的东西,像一个影子,一缕青烟。 “你,为什么要斩我啊……”那是那个灵魂中的影子说过的话。他斩过的灵魂有许多,大都忘了他们死前的样状了,但他还记得这句话。他拿起了那拘魂台,闪烁着的灵焰中,隐隐约约显出一个男子的脸庞,那脸庞上偶尔闪过的痛苦和怨恨,与那影子消散前时一模一样。“魏恕”“元慧缨”……那残魂灵焰不断重复着这些话语,虽然声音很小,但牛燎原听得很清楚。 “我完成了我的承诺!信和其英大人的残魂,我都送到了!” 那瘦鬼突然梗起脖子,仰头向天大喊,打断了牛燎原和江万里的思绪。他俩望向这送信的瘦鬼,见他身形闪烁,应是大限将至了。 “……哈哈哈哈哈哈,居欢大人,没有负你所托,我可以放心走了……” 在一阵大笑声中,那瘦鬼的身躯飘散地极快,只是忽地一闪,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飘散如此之快,在消散前能有如此豪气的鬼魂,也是罕见,江万里和牛燎原一起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沉默了良久。 牛燎原看着拘魂台里面那失去人形,形同烛火的范其英残魂,对江万里说道: “这残魂我拿着了。” “怎么?这残魂有蹊跷?” “不。这残魂有故事。” 江万里笑了笑,点了点头,准许了。 牛燎原接着说: “既然是我斩了他的分身,让他落到这步田地,那就该由我来负责。何况,事情已经这样了,这残魂也没有什么威胁性,我们就留着吧。也算是卖给那谢居欢一个人情。” “好。看样子,这谢居欢还会来我们浔阳城的……” “嗯。” 第二十四章 三世轮回,物是人非,忆旧人,魂归何处(1) 在奈何桥的不远处,是孟氏家族群居的地方。那些古典式建筑群,全部都是黑色的,但黑得并不压抑,棱角处由于质地光滑,反射着温润的白芒,给人的精神中带来些许沉静而厚重的力量。孟氏家族,与其说是一个家族,倒不如说是一个种族。他们是冥界的原住民,虽然他们的躯体也由灵魂能量构成,但他们不像死魂,反像阳界的人类一样生活着:劳作,休息,繁衍,传承。 从古至今,孟氏家族便依忘川河而居,靠捕捞忘川河中的天材地宝生存。整个冥界,也只有孟氏族人能忍受忘川河水的灵魂压迫,潜入深水中,捞取河床上的鲛泪、忘川贝等。孟氏族人,天性单纯、善良、勤劳,一直依照祖训,严格按照冥界的交易价格,将手中的天材地宝卖给其他鬼魂,或是换来生活物资。 沿着忘川河畔,共散布着几十个孟氏村落,离奈何桥最近的,是孟氏家族的宗庙所在地,而且这个村落还有一项责任:负责灵魂的投胎转世。 穿过孟氏宗族的中央大殿,来到内殿,在内殿的一隅,便是专门让即将转世的鬼魂进行灵魂濯洗的地方。一个女鬼,像其他鬼魂一样,由自己属地的无常带到这里,而负责带她来的无常鬼在与孟氏族人交接完毕之后,便离开了。今日转世的鬼魂并不只有她一个,她进入到即将转世的鬼魂队伍中后,脸上的紧张神色愈加浓重起来,眼里也增添了一些恐惧。队伍中的其他鬼魂,有的高兴,有的坦然,还有的迫不及待,眼中偶尔流露出一丝对未知命运的担忧。 具体主持转世程序的孟氏族人并不是固定的,这是一项轮值工作。今日,轮到了家族中的一个后辈,孟言裳。 孟氏家族的大祭司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眉毛总是微微皱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她把孟言裳带到此处,嘱咐了几句,又看着她与各城池的无常交接完毕,才微微点了点头,离去了。 孟言裳看人到齐了,便对那十几名排着队的鬼魂说道: “大家好,我是今日负责带大家投胎转世的孟氏族人,我叫孟言裳。” 她的样貌与人类少女一般无异,肤色如烈阳下的白雪,脸上带着干净单纯的笑容。这笑容,让所有等待着自己命运的鬼魂,心中一下子都安定了不少。 “接下来呢,我会发给大家孟婆汤饮用。大家请放心,其中的过程没有任何的痛苦,孟婆汤会除去你所有的记忆、情感,以及灵魂中的一切杂质,修补你的灵魂状态,使你们能与人类的卵魂完好融合……” 说完之后,下面的鬼魂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有几个鬼魂看她好像年龄不大,外表单纯,还壮着胆子举手问起了问题。 孟言裳极其耐心地上前解答了他们的疑问。在她眼中,这些人类鬼魂,大都是可爱的。即便是坏透了的鬼魂,一碗孟婆汤下去,也保准他变成只会“咿咿呀呀”的小婴儿。 还有最后一个人有问题,孟言裳看见了那队伍后面的女鬼伸出的手。 “女士,你有什么问题吗?”孟言裳走到她跟前问道。 那女鬼紧张地看了看四周,然后用极小的声音哀求道: “求求你,我不想喝孟婆汤,我不想忘记前世……” 一般来说,冥界的鬼魂,都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若能转世,便生活在几十年甚至百年后的时代,所谓前世,都是往事云烟了。加上喝孟婆汤是严格执行的程序,因此很少鬼魂尝试逃过这一关。 很少不代表没有。若是从古至今数来,这例外反而像每隔一段时间便出现的常态了。孟言裳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她愣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这女鬼。 “……我知道,冥界时间流速快,等我转世,再长大,我爱的人,已经垂垂老矣,甚至已经过世了。但,我仍是想再见他一面,只有远远地一眼也好。为这一眼,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算让我坠入十八层地狱,受百世千世的折磨,我也愿意……” 没有什么十八层地狱,冥界只有一层,更没有什么百世千世的折磨。孟言裳听说过阳世有这种恶毒的传说,但她头一次从鬼魂的口中听说,还是将这恶毒的传说当做一个决绝的誓言,这把她吓坏了。为什么她为了自己的爱人,能如此坚定? “……真的,求求您了,我……” 孟言裳看着她的眼睛,几乎就要动摇了,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说道: “你带着前世记忆,生下来便不是婴儿,而你活得执念太深,会伤及父母家人……” “不会的!我不会的!我一定老老实实,像正常人一样……”她抓着孟言裳的衣角,用力摇着头说道。 孟言裳有些无情地挣开了她,走到了制药台,开始了孟婆汤的配制。但那女鬼的哀求,仍在她的心中萦绕着。 “好了,我现在为大家发放孟婆汤,大家直接饮下就好了。饮下之后,请去前面摸一下前世石,你们的所有记忆和情感,就都会排放到前世石中。”孟言裳指着内殿中心的一块大石头说道。那块被称作“前世石”的石头,晶莹剔透,其中有着无数颜色,斑斓的彩光缓慢地流动着。 这些色彩,便是有史以来所有投胎转世之人留下的记忆和感情了。孟言裳很喜欢去摸前世石。未饮下孟婆汤的人触碰前世石,便能迷迷蒙蒙地感受到他们曾经的情感,模模糊糊地看到他们的前世记忆。 分发完毕后,鬼魂们端起手中的那碗孟婆汤,一个接一个地喝了下去,然后走去那块前世石旁。孟言裳看到,那女鬼端着手中的碗,直直地看着自己,满脸痛苦地摇着头。 孟言裳走到她面前,轻轻推了推她的小臂,说道:“你这是何苦呢,快喝吧……” 那女鬼反而又抓住了她的衣襟,满脸痛苦与泪水,摇着头,嘴里只是说着:“求求您,求求您……” 孟言裳心软了。她对女鬼耳语了几句,那女鬼的脸上马上出现了感激的神色,冲着孟言裳小心且急促地点了点头。孟言裳拿出一瓶药水,偷偷递给了那女鬼,然后把那碗孟婆汤收了回去。 鬼魂们在饮下孟婆汤,摸过前世石之后,脸蛋和身形都变得与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身体悬浮在半空中,扑蹬着自己的小手小脚,“咿咿呀呀”地喊叫着,甚是可爱。那女鬼在其他鬼魂变成婴儿之后,才饮下了孟言裳给她的那瓶药水,同样变成了婴儿。但她的目光,并不像其他婴儿那般空白,而她的“咿咿呀呀”声,听起来也有些好笑和别扭。 孟言裳把这些婴儿用绳索牵了起来,绑在自己身上,如同年轻母亲哄逗自己的孩子一般,大声喊道: “走喽!” 她慢慢小跑起来,从内殿的侧门出去,牵着一群如同氢气球一般的婴儿灵魂,往奈何桥去了。 这天,好巧不巧,大祭司从别处回来,又经过了内殿。她看了一眼前世石,在强大修为的加持下,她稍加感应,便能计算出前世石中的灵魂能量——新吸收的记忆,好像少了一人的量。她低头嘟囔了一句:言裳,不会吧……然后快步走出了内殿,往那奈何桥走去。 远远地,大祭司看见了牵着那一堆气球般灵魂的孟言裳,他们就快要过奈何桥了。她仔细地检查着这一堆灵魂,终于发现了那有所不同的,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女婴。 “孟言裳!”她利用能量波将自己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去:“你给我停下!” 孟言裳被这能量波冲了一个趔趄。她认出了大祭司的声音,知道她已经赶来了。稳住了身形之后,孟言裳一步跨上了奈何桥,脚下的速度也变快了起来。 “……孟言裳!你给我停下!你还敢跑……” 大祭司一边喊着,一边凌空飞了过来,在孟言裳即将到达终点之时,她已距孟言裳一步之遥了! “快!快走!”孟言裳揪出那女鬼化作的婴儿灵魂,一把往那奈何桥末端的虫洞入口中扔去。那女鬼回望孟言裳,露出了无比感激的表情,她只喊出半个“谢”字,整个身子便进入了空间壁障虫洞中。而其他的灵魂,则紧随其后,口中“咿咿呀呀”着,伸着小手小脚,往阳世奔去了。 与此同时,大祭司飞临,一把抓住了孟言裳的手臂。她看着那已经进入虫洞之中的女鬼,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也不知是愤怒,还是难过,甚至还夹着一丝丝压抑在内心深处,却不小心表露出的高兴? “……言裳,你,你竟敢私放有记忆的灵魂去阳世……” 孟言裳低了头,说:“对不起……”继而又抬起了头,用她那单纯的大眼睛看着大祭司说: “大祭司,你惩罚我吧。” “唉。”大祭司看着她那如同清泉般的眼睛,叹了口气。孟言裳是她看中的后辈,资质极佳,心地尤其单纯,还有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性,这灵性,像是他们孟氏血脉中的东西,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孟氏族人身上见到过。 “言裳,你不按规定做事,没有将转世灵魂中记忆除去,就将她送回了阳世。这会影响到阳世人类的正常生活的,你知道吗?”大祭司说道。 “嗯。我知道。”孟言裳又低下了头,声音极小地说道。 大祭司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责骂她了。过了一会儿,她说道:“言裳,你违反了家法族规,必须受到惩罚:投胎阳界之中,以人类的身份活一世。” “嗯。” “我是大祭司,不能像你包庇那女鬼一般,包庇你。” “嗯。” 大祭司看着低头轻声应答的孟言裳,心中突然有些不忍,于是抚摸着她的头顶说道: “言裳,其实去阳界生活一世,体验一下人类的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对你来说也是好事。等你真正懂了人类,你就能更好地完成孟氏族人的职责。我们孟氏家族有很多族人,也因为太单纯善良犯下过同样的错误,但他们都能在投胎一次之后变得成熟。你也会的。好了,你这就去向你父母、朋友告别,然后我们回内殿。” 孟言裳依大祭司所言,回家向父母告了别,又向同辈们告了别。对于孟氏族人而言,投胎转世不是什么好事,因为他们认为人类活得比他们更痛苦和辛劳;但他们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毕竟孟氏家族的族人,在阳界中的转世死去之后,灵魂还会回到冥界,这只是一次长长的远行和历练罢了。 孟言裳来到内殿,在大祭司的指示下,喝下了孟婆汤,握了握一枚透明无色的小转世石,那是孟氏族人转世专用的,从未用过的空的转世石。慢慢的,孟言裳感觉记忆从自己的身体中飞速抽离,往那小转世石中灌去。 大祭司拿出一个锦盒,上面贴了一张写着“孟言裳”的纸条,将那小转世石放入了那锦盒中。 然后,她便牵着孟言裳的婴儿灵魂,走过了奈何桥,把她送入了那虫洞中。 那婴儿灵魂到达阳世之后,“咿咿呀呀”地飘荡着,找寻着能依附的,刚刚成孕的人类受精卵。人类的受精卵,有着还未形成灵魂“主格”的“卵魂”,转世之魂只会而且只能与“卵魂”融合。孟言裳很快便找到了适合自己投胎的卵魂,并与之融合了。 孟言裳的转世之身,生在了一个平凡的家庭中。她阳世的父母为她取名,元慧缨。 (更新时间修改:现改为每天一更,但周一和周二用来校对和修改,不更新。节日仍然会加更一章。感言已删除,完结时会重新整理发出。新书正筹备中,可能一周后会上传至起点男频。) 第二十五章 三世轮回,物是人非,忆旧人,魂归何处(2) 元慧缨度过了平凡人的一生:上学,结婚,工作,生子,衰老,死亡。 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然后睡得特别死,然后又一下子被人给唤醒了。她被一对黑白无常给唤醒了,他们的脸并不像阳界传说那么令人恐惧,反而有些亲切。她以为这是什么闹剧,直到她转头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她看到了自己那衰老的尸体,她已经是一个老太太了。 唤醒她的黑白无常身后,跟着一个老妇人,穿着黑底银纹的长裙,质地硬硬的,有些像西南少数民族的衣服。她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个小盒子,小盒子中有一块彩色的小石头,煞是好看。她把那块石头递给了元慧缨,元慧缨接过之后,她又给了元慧缨一瓶药水,让她饮下。 元慧缨饮下那瓶药水,其中的能量在她的身体中慢慢激荡开来,她的灵魂慢慢恢复了过去的强大。那彩色石头中也有着一股力量,像一只拼命钻进自己身体的鱼儿,一感受到那药水的能量,便躁动了起来,第一世孟言裳的回忆,也慢慢回到了她的身体里。少倾,一切能量都已回归平静,那彩色的石头,变回了近三十年前的透明无色之状。 元慧缨——哦不——她现在不应叫做元慧缨,她应该叫回原先的名字——孟言裳,刚刚苍老的身体变得挺拔了起来,成为了一个清丽而成熟的少妇形象。她的脸庞,像是将第一世的孟言裳与第二世的元慧缨年轻时的脸庞捏合在了一起,连显露着阅历的气质和神情,也叠加了起来,汇集到了如今的她身上。 那黑裙老妇人,便是当年的大祭司了。她看着成长了的孟言裳,眼眶有些湿润。她皱了皱眉,但不是过去她那严肃的皱眉,而是带着些苦尽甘来的感怀的皱眉。 “言裳,欢迎回家。”她说。 孟言裳对大祭司露出了笑容,她走上前去,轻轻握了握大祭司的手。 “……慧缨……慧缨……” 回到孟氏家族的第一个晚上,孟言裳在梦中听到了一个人的呼唤,但梦中的整个世界一片白茫茫,好像被大雾笼罩,她根本找不到他在哪。那声音在这空间中回荡着,而且越来越急切,孟言裳慢慢听出了那是魏恕的声音,也有些着急。她转了好几个圈子,仍是没有看到魏恕的身影,她想起了魏恕的脸,还有他的笑容。她终是没有寻到魏恕,声音还在,但那白雾渐渐散去了,她也渐渐睁开眼睛,从梦中醒了过来。 她慢慢坐起,回顾自己过去在阳世历经的一生。她与魏恕安安稳稳地过了一辈子,两人有一个女儿,家庭很幸福。她曾经觉得自己的一生是美好的,但是,此刻,她从元慧缨这个身份中脱离了出来,成为了孟言裳,而她竟本来就是孟言裳,这在她回望自己作为人类的一生时,使她有些迷惘了。 她本来就是冥界的一员。这使她开始正视魏恕在婚前与她说过的一番话。那时是寒假,魏恕央求她去他家住,在一个深夜,魏恕被噩梦惊醒后对她说了那番话。 这记忆就仿佛一个玩笑,又像是一个楔子,浑身带着灰尘,看着她。她当时以为那是魏恕的一个噩梦,魏恕说,他早已死了,他的灵魂,是冥界一名黑无常的分魂,而他的本体受了伤,他必须要回去了…… 确实,魏恕后来好像变了一点,有时会恍惚,有时会笨拙,灵性全无,但她太爱他了,她一直以为那是他车祸失忆伤到了脑部的后遗症…… 孟言裳离开了床榻,有些麻木地走到窗前,又有些麻木地慢慢拉开窗帘。窗外冥界的天空是一片惨白色,从忘川河的方向,一丝紫黑色的光彩慢慢延伸了过来。这丝紫黑色,不知是从忘川河中何处逸散出的能量,浓厚不已,不知要多久才能散尽。 第二天早上,孟言裳来到了忘川河畔,见到了自己近30年前的同辈们。当年,他们还是20岁左右的少男少女时,就在一起潜忘川采集物资。孟言裳看着他们变化并不太大的面容(当然这是孟氏族人长寿的缘故),近30年前的隔世记忆慢慢在眼前浮现…… “……言裳,可以啊!让我看看你都收了些啥?” 这名叫孟言望的少年探头过来,笑着说道:“哇,你这个忘川贝的大小和成色真不错!这鲛泪也蛮饱满的……言裳姐就是厉害啊,我可潜不到你那个深度……”他这一句,引来了许多岸上的少男少女,都挤在一起看孟言裳手中的网袋,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当他们看到孟言裳确实收获颇丰时,脸上露出了或钦佩或羡慕的表情,比较着大家网袋中的收获,叽叽喳喳地谈论着。有个脸圆圆的少年,名叫孟言发,在一旁点头说道:“我看见孟言裳了,她潜的那个深度,我确实过不去,咱们同辈里面,能去那里的,也没有几个……”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矫健的身形从水面跃出,稳稳落到众人围起的圈外,他手脚和脖子都修长美丽,双眼细长,眉稍向上飞去,看上去气势不凡。他一落下,围成的人便自动分开了一道空隙,他提着自己收获颇丰的网袋,从空隙走过去,对着孟言裳举了举手中的网袋,又看了看她的,嘴角翘起露出银白色的牙齿,说道: “言裳,这次应是我略胜一筹吧?下次继续努力啊。” 这少年名叫孟言城,是孟氏最优秀的后辈之一。孟言裳有些无奈,她从来没想跟他们比过,她只是觉得,作为孟氏族人,应该为家族带回最好的材料,而恰巧她擅长潜水。 “下次我也比不过你。”她小声对他说。 “嗯?那不比,其实你胜在质,我胜在量,互有千秋……”他到孟言裳的面前,显出和她亲近的样子来,并从自己的网兜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忘川贝,闪着淡蓝色的光芒。 “你看,蓝贝,虽然太小不怎么值钱,但这颜色是少见的,很漂亮。送给你了。”他把这枚网川贝递到孟言裳面前,孟言裳也不知该拿还是拒,他见她犹犹豫豫,便直接把这忘川贝放在了孟言裳的网袋里。 “言裳姐,我也找到一枚粉贝!来,给你!”另一个稍矮一点健壮一点的少年孟言智来到她面前,直接把这枚粉色的忘川贝塞到了她手里。 两人一左一右,有些敌意地对视了一眼,孟言裳觉得尴尬,挤开了两人,把自己网袋中的东西全都倒到了收集点,然后跑到河沿,对几个认识的少女说: “咱们走吧,继续采集去。” 哪想这几名少女瞥了她一眼,远远地跑开了。有一个眉眼清丽,长得有些成熟的女孩,名叫孟言霜,不温不寒地对她说: “言裳,你潜得深,我们都跟不上,你还是跟他们一起吧。” 她怔住了,等到她们陆续跳下河,她才发现所有女孩都带着嫉妒的目光,距离远远地躲着她…… “言裳,你回来了……” 孟言城目光复杂地向她打着招呼,他现在已是一名成熟的青年了。而他的身边,是孟言霜,两人的手牢牢地牵着。她没有与孟言裳说话,只是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孟言裳不知这是岁月逝去后的释然,还是耿耿于怀的炫耀,但这对她来说并不怎么重要。 孟言裳离开了冥界20多年,所有曾经暗暗爱慕着孟言裳的小伙子,都已与其他女孩成了家,而那些曾经羡慕或嫉妒着孟言裳的姑娘,也早已嫁人生子。孟言裳不再是女生中被孤立的那个了,如今她们见了孟言裳,感觉熟悉而陌生,心情已与当年大不相同。 “阳世好玩儿吗?”“你有没有嫁给人类?”“你……”他们和她们仍是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说着。 “嗯……我回来了……”孟言裳只是对所有人微微笑了笑,再没有多说。她看着面前的忘川河,双足一点,向前跃起,衣角向后直直地展开,她灵魂记忆中属于孟言裳的身手还在,她伸展双手,指尖首先触到水面,随后整个身子斜斜地钻入了水中。 忘川河的河床是V形的,像一条山谷,谁也没有潜到过中间的最深处,孟言裳的潜水能力还在,如今她更加成熟,也许在未来的某天,就能到河床中心了。她在河水中,如同一支离弦的沉重铁箭,直直地奔着那处而去,很快便把其他的孟氏族人甩在身后了。 她在河底搜寻着忘川贝、鲛泪等天材地宝,游着游着,魏恕的笑脸又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让她恍惚了一会儿。 一天的采集工作完成了,孟言裳跃出了水面,轻轻巧巧地落在河岸上。她是最后一个上岸的,看见大祭司正站在岸边看着她,应是在等她。 “言裳,怎么样?”大祭司问道。 “挺好的。” “还适应吧?” “没什么不适应的。”她举了举手中的小篓子,里面装着两三枚忘川贝和鲛泪,它们比采自浅处的更大更亮眼。 大祭司接过她的篓子,欣慰地笑了笑,但这笑容仅是一闪而过。她招呼道:“大家一起走吧。”然后离孟言裳近了几步,在她的身旁轻声说道: “言裳,你不在的这二十多年,冥界发生大乱子了。” “怎么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巨大凶魂,法力无边,趁着燕京城城隍空缺,在几年前肆虐了燕京城。他自称青石,领着降服的燕京城城隍庙的牛头马面,组成了军队,前去冲击金陵城。幽都城隍秦良玉领兵去金陵援助,这凶魂则避其锋芒,在金陵城外围转圈子,把郊外的零散凶魂吞了个一干二净。” 大祭司的声音罕见地颤抖了一下,接着说道:“如今他变得更强大了。金陵城惶惶不可终日,早晚会沦陷,其他城池的城隍觉出危险,但有的在观望,有的由于谨慎不敢出兵,仅仅有开封城城隍史可法,和琅琊郡城隍公鼐,各派了一队牛头马面过去,如今大战是一触即发。而且,浔阳城不知为何,在十几年前,突然闭城,也再没有送来投胎转世的鬼魂了,谁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这……是冥界有史以来第一次战争吧?” “对。我们孟氏族人,从来不会诉诸武力,但唇亡齿寒,最近各大城隍庙纷纷来人,我们应该与他们接洽好,做好他们的后勤工作。”她牵起了孟言裳的手,轻轻握了握说道:“如今你回来了,孟氏宗族日常的运转,你多费点心,我得忙打仗的事情了。” 孟言裳点了点头,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您尽管开口。” 接下来的几天里,孟言裳监管了物资采集和灵魂转世,每天都忙得不行。魏恕的笑脸和话语仍一直缠着她,在她看到来到此地的黑白无常时,在她看着别人投胎转世时,还有在睡梦中……她记起魏恕在那“噩梦”前,两个人的对话,她说她爱的是失忆后的魏恕;魏恕总是觉得自己为她做得不够,亏欠着她…… “魏恕”这名字就像一双鼓槌,疯狂地敲打着她的胸腔(孟氏族人也是灵魂体,但孟言裳仍记着上一世心跳的感觉)。她开始认真回忆魏恕当时的话,她记得他说了他在冥界的姓名的,但模模糊糊的,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加上人类肉身的桎梏,她已是记不准确了。 最终,她决定去一趟望乡台的鬼市,找回这个名字。 “老板,我想记起一段前世的回忆,只要一句话里的一个名字。”孟言裳找到了对鬼市上最大的药贩子,说道。 那象头人身的药贩抬了抬头,看见了站在面前的孟言裳。她穿着孟氏家族的衣服,面容清丽,矫健干练。那药贩带着几分揶揄对她说: “孟氏族人,什么好东西没有,怎么跑到我这儿来寻药……” “孟氏,也不是什么药都有的。而且我不想惊动家里人。” “哦……”那药贩的眼睛睁大了几分,表情中增添了几分生意人的谄媚与狡猾说:“这药我有,但是价钱……” 孟言裳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了五枚亮晶晶的忘川贝。 “额,这恐怕……”他的象眼眯了起来。 另五枚忘川贝也被孟言裳摸了出来,她把十枚忘川贝轻轻摆在药贩面前,说:“就这么多了,我只要一个名字。” 药贩笑呵呵地收起了那十枚忘川贝,从自己的药箱里找出一个脏兮兮的灰色小瓶子,比手指头大不了多少,递给了孟言裳。 “尽你所能,集中注意力,去回忆那一段记忆,然后服下此药,闭上眼睛继续回忆即可。” 孟言裳接过了那瓶子,没有任何犹豫地,拔开了瓶塞,将里面的药一饮而尽,然后闭上了眼睛。药的味道有点苦,也有点甜,但不涩。 是那个夜晚了,她在魏恕身边熟睡着,然后魏恕突然大声呼号,把她也给惊醒了…… 她看见了魏恕的脸,清清楚楚地,连他鬓发上的汗珠都能看清。 “……慧缨,慧缨,你知道吗?我,我根本不是魏恕,我不是……我就要走了,我没法留下来,我就要走了,可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们……”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魏恕的脸,听着他的话。那时她是如何安抚他的,对她来说则不重要了。 “……其实,其实魏恕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已经死了。我是冥界金陵城的黑无常,范华字其英,我一直想体验人类的生活,我问别人要了分魂,借了魏恕的肉体……可是,可是……” 金陵城,范华,字其英……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了。这记忆幻境仍没有消散,她便继续看着面前那回忆中的魏恕。 “……慧缨,等我走了,这魏恕就不是我了。你说过的,你爱的是失忆后的魏恕,你爱的是我,范其英。我不敢奢望你的这份爱,但我必须跟你说清楚,等我走后,如果你不爱魏恕了,或者他敢欺负你,你就离开他……” 魏恕的眉眼渐渐模糊了起来,最后随着记忆幻境一起消散了。孟言裳睁开了眼睛,立在原地,久久不语。那药贩见她不说话,便问道:“喂?你得没得到记忆?你不会没集中好注意力吧?走神了可不行啊,钱我不退……” “找到了。谢谢。” 第二十六章 三世轮回,物是人非,忆旧人,魂归何处(3) 城隍庙交流大会,第一次开到了孟氏家族。 孟氏宗族大殿的会客厅,坐着除浔阳城以外所有城隍庙的代表,他们一一向孟氏宗族的大祭司汇报着情况。正在说话的,是一个看上去较为年轻的小判官,他应是从金陵城城隍庙过来的,脸上充满了疲劳,时而悲愤地看向大家,时而沮丧地低下头去。 “……金陵城,没有城墙,什么鬼都有,青石那帮人,随便进来吞食几个鬼就把能量补充了,我们跟他打的太艰难了……我们金陵城穷啊,阳世战乱那么多年,傅城隍是没有办法,节省开支。可谁知道冥界会发生战争!谁知道能出这么一个凶魂!……” 其他城隍庙的代表,大都是无常,金陵城派这么一个小判官过来,看来是真的抽不出人手了。 “浔阳城现在还没动静?我看这凶魂定是与浔阳城达成了什么协议,不然,这凶魂就是浔阳城给放出来的……” “娘的,江万里这个老鬼……” “骂他有什么用?现在还有七个城隍庙呢!现在是要联手!” “大祭司,你可得大力支持我们啊,补给一定准备好,我们对手可是能通过吞吃鬼魂回复状态的啊!” 在场的所有无常,不管是黑的白的,胖的瘦的,全都不似平日里那般冷静,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吵作一团。大祭司一边点头一边抬起手来,嘴里应承着,可说的话都被大家讨论和争吵的声音盖住了。她看着焦虑混乱的代表们,凝起一股能量,吼道:“住口!”喷出的能量波震得他们东倒西歪。 “像什么样子!”她睥睨着所有人,说道:“所有资源补给,我们孟氏会倾尽全力,可若像你们这样一盘散沙,不如都伸头到那青石嘴里,请他全吞了我们,省得麻烦!” 全场瞬间一片安静。 “大祭司。”此时,站在大祭司身后的孟言裳轻声喊了一声。 “言裳?” 孟言裳环视全场,尤其多看了那金陵城的小判官两眼。她对所有人说道: “现在,是冥界危亡之时,我们孟氏族人,不只会从资源补给上给你们帮助,我们也要走出去,与你们站在一起拯救冥界。” 所有人都显出了惊讶的神色,尤其是那金陵城的小判官,他的惊讶很快转为了喜悦:如果孟氏家族都能出人去金陵城,那几个不发兵的城隍庙,就再没有理由旁观了…… “言裳……” 大祭司转头有些讶异地看着孟言裳,孟言裳则冲她点了点头,让她稍安,然后继续说道: “而且,我们孟氏,也得对战场情况有所了解吧?我想,我先去金陵城看看情况,研究一下我们下一步如何合作。” 在大祭司和孟言裳表态之后,几个城隍庙的使者代表都没话说了,只是小声嘀咕着,互相讨论了一下时局,便去孟氏的仓库清点物资了。 待他们走后,大祭司问道: “言裳,你怎么想的,你真要去金陵城?” “嗯。大祭司,如今想要清除这个凶魂青石,必须要阴天子和孟氏联手了。我知道,阴天子和孟氏,一直平衡着冥界的灵魂能量,两者虽不是敌人,但相互对峙,往来也只是通过阴天子手下的城隍庙。现在,阴天子他动不了,我们就主动去找他。” “那你为何要去金陵城?不该直接去幽都么?而且也是该我去……” “我们必须知道这凶魂的来历,所以我不只要去金陵城,可能还会去浔阳城。另外,我们孟氏出人去前线,对现在冥界的团结是大有好处的。您不能动,您必须在宗族坐镇。” 大祭司看着孟言裳,她的眼神平静且谨慎,但没有迟疑,没有畏惧。“言裳,你真的成熟了。”大祭司叹道,她的目光停留在孟言裳身上好一会儿,手掌放在孟言裳的臂膀上捏了又捏。 “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好的,大祭司,您放心。” “一定,必须,平安回来,孟氏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嗯。” 孟言裳找到了那金陵城的判官,准备与他一同去金陵城。 那年轻的判官看上去有些青涩,有些像阳寿不大的小鬼,不太像城隍庙判官。他带着害羞和好奇看着孟言裳,说道:“你好,我叫王孛(音同贝)。你……真的要跟我去金陵城吗?” “嗯。” “啊,你真的太勇敢了!现在金陵城已经成了危亡之地,有几个城隍庙都不敢支援,你作为孟氏家族的代表能去,真的太感谢了!” 孟言裳客气地笑了笑,说:“不一定能帮到你们呢。” “不不不,你只要能去,只要敢去,就是一种鼓舞,一个信号。你想想看,冥界的许多鬼魂,甚至城隍庙里的判官和牛头,都从未见过一个孟氏族人呢……” “你……认不认得全你们城隍庙的无常?”孟言裳突然问道。 “呃?我,我能认识一大半,我刚成为判官不久,有几个还没认全。怎么?您在金陵城有旧相识?” 孟言裳没有说话。她与大祭司和各个城隍庙的代表所说的话,的确是她真心所想的。她在担忧着这冥界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战乱,也担忧着冥界的未来,如果真的需要她上战场奋战和牺牲,她是愿意的,她是义无反顾的,甚至是急切和期盼的。 但谁也不知道,在她灵魂最深处的渴望中,他此次去金陵城,是为了一个名字——范其英。 至于她到底是关心冥界多一些,还是关心范其英多一些,这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清楚。 他们两人都用了神行符,金陵城的外围很快就到了。 静谧。这是孟言裳对金陵城的第一印象。金陵城的面积很大,没有城墙,这点有些像现代城市,而如今外围却空无一人,所有的鬼魂都聚在了城中某处,由金陵城城隍庙和幽都城隍庙的部队保护着。那王孛手执一盏器皿,有点像迷你拘魂台,其中储存了一点黑无常的阴力。他说道: “我借了我们城隍庙一个黑无常的一点阴力,这样他的白无常搭档就能感应到我的方位。他们会从另一个方向攻打青石,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我就可以安全地将物资带进去了。” 孟言裳点了点头。 果真,王孛话音未落,另一个方向便传来了喊杀声,远远地,孟言裳看到了那体型庞大的青石,浑身墨色,背后双翅,飞腾于半空中。两个城隍庙轰出的法阵在庞大的青石面前无比渺小,对于青石来说,那仅仅像冲他撒了一堆硬币。 “快走!”王孛拉着孟言裳飞了出去。两人全力运转自己的能量,爆发出最快的速度,孟言裳后来居上,反而在前面拉起了王孛。她一边飞掠过金陵城,一边看着那边的战况:那青石虽强,但两个城隍庙的牛头马面数量太多,又用上了各种大威力的法器,两边竟能持平。但她隐隐觉得这青石未尽全力,一直在收敛着自己的能量,生怕有所损耗,虽然能量磅礴,但却有些吝啬的样子。 两大城隍庙的人攻了一阵即退,王孛和孟言裳就在这当口,飞回到了他们当中。 “王孛!你回来了!这位是……” 那领头的女子一身旧布衫,满脸疲劳,但望向王孛的目光中充满了欣喜——她就是金陵城城隍庙的城隍傅善祥了。王孛将孟言裳引见之后,傅城隍打量了一下孟言裳,眼睛里有钦佩,有感谢,也有一丝疑惑。 孟言裳抱拳说道:“傅城隍,您辛苦了!幽都秦城隍呢?” “在那儿。” 孟言裳顺着傅城隍的手指看去,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坐着一名老妪,身披杀气盎然的战甲,身形有些佝偻和颓然,但周围的气氛中却有一股难以言明的威势。她身旁围着幽都的牛头马面,一个个都站得笔直,低着头沉默着。 她慢慢走到这些看似垂头丧气,实则不怒自威的人面前,冲秦良玉城隍抱拳说道: “孟氏家族后辈孟言裳,见过秦城隍。” 那老妪转动了一下眼珠,露出了一个硬冷刺眼的笑容。她说道: “孟氏家族也出山了?不再只守着忘川河和奈何桥了?” 孟言裳没有说话。 秦良玉城隍嗤笑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身子,用难听的嗓音叫着: “女娃娃,没用啊!孟氏有你,幽都有我,金陵有傅善祥,整个冥界,只剩下咱们三个女人啦!” 她话音落下,幽都所有牛头马面的头颅又低了一些。 孟言裳知道秦良玉城隍的脾气,应是一直在烦恼与青石的死战,苦于没有办法对付他。她和所有牛头马面的氛围很压抑,孟言裳也深深弯腰作了一揖,表示尊敬和感谢,便缓步退下了。 她来到气氛缓和不少的金陵城众人中,先是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会儿傅城隍,然后向她问出了一句话: “傅城隍,我向您打听一个人。范华,字其英。范其英。” 傅城隍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仿佛凝固了一般,她的眼睛中很快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与疑惑。但她最终低头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冲着远处的一个白无常喊道: “谢居欢!你过来一下。” 那白无常是个中年男子,个子很高,肚子凸起,有些微胖。他脸上带着一丝不羁和沧桑,站起来晃了晃,喊上自己的年轻搭档,走了过来。 他仅仅冲傅城隍微微抱了抱拳,而他的年轻搭档则恭恭敬敬低着头冲傅城隍行了抱拳礼。 “谢居欢就是当年范其英的搭档,有什么事情,你问他吧。”说完,傅城隍便转身离去了。 “谢大人,您就是当年范其英的搭档?” 谢居欢皱着眉毛,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孟氏家族的女人,有些奇怪:其英当年还与孟氏家族有什么瓜葛? “嗯。”他点了点头。 “那您应该知道,魏恕的事情吧?”孟言裳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小声说出这句话,唯独加重了“魏恕”二字。 谢居欢用惊讶和不解的目光与她对视,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孟言裳看着他的脸和他脸上的表情——看来他知道,他应该知道当年几乎所有的事,他应是范其英在冥界最信任的人,不管是从黑白无常的职业特性,还是从如今他的表现来看。 “我,就是元慧缨。” 谢居欢“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啥!你是!你?……” “我知道,魏恕,其实是范其英。而元慧缨,其实是我,孟言裳。” “这……这也太巧合了,你是投胎转世的孟氏族人?” “嗯……” 谢居欢惊叹唏嘘不已,而孟言裳问及当年之事,他便将浔阳城鹿南霜之事讲述了一遍,包括那凶魂青石的出处,以及后来范其英灵魂衰老,拘魂台被瘦鬼送到了浔阳城…… “范其英如今在浔阳城?”孟言裳眼睛中映出的水光跳动了一下。 “你信不信,”谢居欢看了她一眼说,“范其英,如今可能还活着呢,就在牛燎原那里。但,那一缕残魂,到底还是不是原来的范其英,谁也不知道了……” “带我去浔阳城。”孟言裳用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他说。“现在就去。” 孟言裳很快便向秦城隍和傅城隍说明了缘由:她要代表孟氏家族,前去浔阳城,劝说江万里城隍,不再闭塞城池,而是加入他们的战线。而谢居欢的缘由也很是干脆:他与浔阳城的城隍江万里和牛头马面首领牛燎原是旧识,便于相助孟言裳。至于秦傅二城隍再细问她们是如何相识的,交情深浅,谢居欢则用一句“不便相告”堵了她们的嘴。 浔阳城,江万里,牛燎原,青石,鹿南霜,望乡台,阴天子,各城隍庙,孟氏家族……这各种人、事物、势力像走马灯一般在孟言裳脑子里面转着,慢慢形成了一股漩涡。她感觉到这漩涡的力量极大,她也许可以借助这股力量,使这漩涡中心浮出一个人,那就是她几乎在日思夜想的范其英……如何做呢?慢慢地,一个不太成熟的计划在她心中出现了,这也许很疯狂,但她冥冥中却觉得是有可能的。 “你知道望乡台是什么吗?”她突然转过头,对身旁的谢居欢问道。 “什么?不是一座山吗?你,你难道是说,我和其英去的鬼市旁的神秘洞穴?那个神秘组织?” “那你知道阴天子是什么吗?” “阴天子……就是阴天子呗,是冥界的统治者,城隍的上司。” “那他在那儿?是人是鬼?” “这……”谢居欢被问懵了。 孟言裳微微一笑,望着远处天空中的流光说道:“望乡台,就是阴天子。” “啊?” “他就像另一个青石,强大,病态,畸形,无法移动,但性情温和,遵守秩序。” 谢居欢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孟言裳。 “那你知道阴天子和孟氏家族的关系吗?” 谢居欢摇了摇头。 “阴天子能吸收死魂的能量,维持自己的永生和城隍庙的运转,同时建立冥界死魂的秩序;而孟氏家族能帮助灵魂投胎转世,将冥界的灵魂能量引流回阳世,限制阴天子和死魂的力量。对于两者来说,他们是互相对立的关系,但由于一起维持着冥界,使外来的死魂和冥界平衡共处,所以对于冥界来说,两者又是互相合作的关系……啊,浔阳城到了。” 正当谢居欢在思索孟言裳说的话时,浔阳城那高高的城墙已经在眼前了。 浔阳城的门前,还是站着两个判官,两个牛头。谢居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范其英的残魂,因此浔阳城城隍庙的人对他已经熟悉了,他上前说明了孟言裳的身份,两人就被放行了。 浔阳城城隍庙重新搭建了起来,但较为简陋,只有屋子和院落,远不如过去的楼阁气派。谢居欢领着孟言裳见到了江万里和牛燎原,然后,牛燎原领着二人来到了一间斗室中,那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只有一盏拘魂台。 孟言裳看向那拘魂台中央微弱的蓝紫色灵焰,那应是范其英的残魂了,牛燎原一直温养着他,不过现在离消散也不远了。她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所有注意力都在那灵焰之上,仿佛世界上只有她自己和那朵残魂形成的灯焰。她慢慢靠近了那灵焰,听到了那灵焰中微弱的说话…… “魏恕……元慧缨……我……最后……啊……” 仅仅只有断断续续的词语,已经不成句子。 第二十七章 三世轮回,物是人非,忆旧人,魂归何处(4) 在孟言裳小的时候,她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孟氏宗族后殿的藏书室。那里安静,黑暗,死气沉沉,书架仿佛层峦叠嶂,又像直挺挺站立的士兵雕像,没有孩子喜欢这样的地方,即便是孟氏家族的孩子。可在孟言裳眼中,图书室就是探险者的天堂,她每打开一本书,就仿佛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图书室被孟氏宗族的祭司们严格管理着,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但她总能想到办法偷偷溜进去。她至今记得图书室内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忽明忽暗的光线,每当她读到最高兴的时候,那光线就会变亮许多。还有那些藏书的书脊和封面,木质的,草质的,皮质的;精致的,破旧的,诡异的。孟氏家族的孩子,童年记忆大多都是在忘川河中学习游泳和潜水,但孟言裳的童年记忆,却是藏书室。 也是因为藏书室,孟言裳头一次获得了大祭司的青睐。 那是她八九岁的时候,她趴在图书室的地上,摊开了一本是她身高一半长度的大书,津津有味地读着。那本书记载了冥界的历史,她刚刚读到冥界各城池及其城隍庙的创立,想要坐起来伸个懒腰,却发现大祭司正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毫无声息,也不知看了多久。 她看着大祭司那张没有多少表情的脸,吓坏了,生怕自己以后再也来不了这儿。可大祭司仅仅是看着她,然后问了一句:“你,刚刚一直在看这本书?” 孟言裳点了点头,感觉要哭出来了。 “你能看懂?字都认识?” “有很多字不认识,但……但我能明白意思。” “那你给我讲讲,这本书都说了些什么。” 孟言裳起初很害怕,但还是讲了起来,而且越讲越投入,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这本书是讲,冥界,冥界原本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与阳界一样,只不过是以与阳界中的物质不同的灵魂能量所构成的。由于创造冥界和阳界的原始神是相同的,阳界中的生物也具有灵魂能量,其中人类的三魂最为完全,他们中不甘心肉体死亡的个体,灵魂就会留在阳界,而且他们发现,在两个世界的空间壁障间偶尔会出现裂隙,于是从这些裂隙穿越来了冥界。” “开始冥界中的死魂并不多,也没有秩序。但他们之中最终诞生了一个最强大的死魂,他参悟了一些法门,能够吸收其他灵魂的能量来无限度地壮大自己。他就是后来的阴天子。” “阴天子找到了一些追随者,并且建设了几个虫洞,接引从阳界而来的死魂。死魂数量越来越多,阴天子便只是偷偷吸收着所有死魂逸散的能量。我们孟氏族人害怕死魂太多会打破冥界的平衡,破坏冥界原有的生态,于是建立了奈何桥虫洞,开始了投胎转世制度,来平衡冥界的人口和能量。与此同时,阴天子发现自己的法门出现了副作用,他变得太庞大了,以至于无法移动。望乡台,其实就是阴天子的身体,这在现在的冥界中几乎已经没人知道了。至此,阴天子也不敢再继续壮大自己,于是让城隍庙配合孟氏的投胎制度,与孟氏一起,维持起冥界的平衡。” “后面就是阴天子逐个创立几大城池和城隍庙,我刚刚读到这里,后面不知道了……” 大祭司紧紧盯着这个年仅八九岁的孩子,她慢慢伸出了手,想要摸摸她的头顶,却又放下了。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孟言裳。” “嗯。可以来看书,但要珍视书籍,勿要损坏,看完放归原处。” 孟言裳有些呆了:大祭司这是默许她偷偷来看书吗?大祭司不会惩罚自己吗? 她还在恐惧和困惑时,大祭司已经离去了。 当晚,大祭司就来到了孟言裳家,她隐隐听到了大祭司和父母说的话,大祭司要他们认真好好抚养自己,自己父母则只能惶恐地应答。再后来,不知为何大祭司越来越看好孟言裳,好像要把她当做接班人培养。孟言裳经常会因此而困惑: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自己爱读书,或者早早知晓了大家都不知道的冥界秘辛,她便有了大祭司接班人的潜质了么?确实,作为一个孟氏族人,她足够真诚善良,也具有出类拔萃的潜水技能,但她总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做孟氏家族的领导者,她爱上藏书室,仅仅是喜欢书中的一个个故事罢了。 但此时,孟言裳却很庆幸自己过去的这段经历,她甚至很感谢小时候的自己。这事关她在藏书室读到的,最精彩的一个故事,也是她最喜欢的一个故事。 她是十几岁时读到那本书的,就在书架上的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说它是一本书,不如说是一本笔记,封面很结实,不知是用哪种干硬的冥草制成的。 以下是笔记中的内容,全部皆为手写: 十二月初二 我要进行一项从未有过的实验,也许很疯狂,但对我来说是必须的,也是不容许失败的。因此即便天才如我,也必须把实验的每一步加以详细记录,保证我能成功进行到最后一步。 也许我该写一下这实验的目的。这太浪费时间了!但我就是控制不住!因为她就像一团火一样在我的心里烧着,我不会在这里写下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她在阳界的名字,就像是我最宝贵的秘密,我不愿轻易写到纸上,因此我只称呼她为我的爱人。她的名字就永远藏在我心里吧。 再来说说我。我是一名孟氏族人,男性,我的天才都展现在药物提纯和药剂制作上,但我也有制造器物的天分,只不过孟氏很少有人去制造器物,他们抛弃了这古老的技能,现在只用外界来的死魂制作的器物了。 我有点啰嗦,因此接下来长话短说——我犯了错,投胎到了阳界,我在阳界认识了她,她成了我的爱人。我不想再提后面那令人痛苦、愤怒和不甘的回忆了,反正结果是,我们都死了。当然,我会回到孟氏家族,而她,却成了残破的凶魂…… 她生前的笑脸会出现在我眼前,我会梦到牵起她的葇荑,她答应我时的誓言,那温柔而坚定的声音,还有她亲手为我做的饭菜……啊!我实在受不了!我简直受不了!最美丽温柔的她,最善良纯净的她,我的爱人!如今,为了我!因为对我的执念!成了残破的凶魂! 我要复活她!!! 别以为这是不可能的。我会用尽我所有的天才,寻遍任何可能的材料,尝试任何方法,直至成功。 而且我觉得我已经有眉目了。 (第一页) 关键点: 灵魂——洗涤负面情绪 引子——与新生有关的物质 能量——纯净的灵魂能量 器皿——灵魂新生的环境 (第二页) 十二月初二 我打算先从忘川河入手。 忘川河水的灵魂压迫是很奇怪的,我想知道其中的原因。我预感到这也许对我制造复生的器皿有用,即便没有用,也能让我更加了解灵魂能量。 十二月十五 一比五千忘川河模型制作完毕。各个参数已采集。 十二月二十 根据我的对照实验,忘川河的V型河床,以及忘川河水的特质,都对灵魂压迫有作用,但两者的各自的作用都很微弱,当两者共同存在时,灵魂压迫会成倍增长。 实验表明,锥形容器造成的压迫力更大。 我必须进一步研究忘川河水。要寻找观察忘川河水最小粒子态的方法。 (第三页) 一月十八 我终于知道了!忘川河水的最小能量微粒的运动方式决定了它的特质!!! 我大概可以计算出它的运动轨迹等等模型参数,但这些都不重要…… 我想我可以让它们逆运转!看看会有什么有趣的现象发生! 二月二十三 逆运转成功!感谢我从孟氏之外雇到的两位死魂工匠的帮助! 神奇的现象发生了!工匠刘师傅进入到“逆忘川河水”中,他的灵魂能量的效率凭空暴涨了许多倍!他的能量总量是不变的,但却能办到更强大的灵魂所能办到的事,他的所有能力(感知能力、学习能力、计算能力、外表塑造能力等等)全部都翻倍了! 我的爱人,她的灵魂已经很弱了,想要对她的灵魂进行操作,这种放大处理是很重要的。“逆忘川河水”应该是重生器皿的最主要构造了。 (第四页) 三月初九 这操蛋的阴天子!一点点纯净的灵魂能量都不给我!明明对他来说是九牛一毛!竟然问我要孟婆汤的配方,我不给,他又问忘川河底的平均年采集量…… 好在我最后虚张声势了一番,将刚刚出炉的“逆忘川河水”的研究结果告诉了他,他才愿意给了我一点点纯净能量。不过他要这个没用,那只是理论,技术在我手上呢,嘿。 三月二十一 找合适的灵魂洗涤的材料,更是一件难事。传统的孟婆汤,和而能够净化凶魂的“鲛泪”,都只适用于健壮的灵魂,说到底我的爱人还是太虚弱了。 我浪费了许多鲛泪做实验,发现忘川河水对灵魂能量和鲛泪的作用竟然是相反的。也就是说,鲛泪的功效在忘川河水中会变大(难怪孟婆汤同时用了这两种材料),在“逆忘川河水”中会变小。这就需要一块超级鲛泪。我很想偷走孟氏家族的那块“鲛泪之母”,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还要在孟氏待很长时间完成我的实验,不能与大祭司撕破脸皮…… 必须寻找替代品了。 (第五页) 五月十四 替代品找到了。我找到了一块大小仅次于“鲛泪之母”的鲛泪,费了很大劲说服了孟氏家族的领导者们让我用于研究(实则是连忽悠带骗)。 五月二十九 我想去阳世借一点人类新生儿的血肉做引子。这是操作上非常困难,也有些违反两界伦理道德的事情……但为了我的爱人,我一定要试一试。 六月十七 冥界竟然真的有人能做出可以将阳界中的物质带来冥界的容器,我拿到了,并且十分惊讶。他们制作这样玄妙的容器,可具体有什么用处呢?我有些百思不得其解,但无所谓了,我很感谢设计这个小玩意的人。 (第六页) 七月二十八 阳界是一个永远摆脱不掉饥饿的地方,即便没有大范围的饥荒,也永远会有因为天灾人祸而吃不上饭的人家。易子而食的惨状,那才叫地狱,我们冥界反而不会有这些。 我从一户人家厨房的案板下偷了一点血肉,用我一生中最快的速度遁走了。 八月十三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需要开始制作那个器皿了。我给它起名“逆魂池”。 (第七页) 九月初二 器皿制作完毕。最后确认一遍流程。 九月初三 失败!!! 我没想到!“逆忘川河水”的放大作用还不够!或者说,我的爱人,她的理智部分丧失的太多了,导致她无法自主完成能量吸收!我必须给她传输一些关于能量吸收的记忆!但她还是太弱了,无法承受能量传输!即便是用了“逆忘川河水”也不行…… 九月初四 昨天情绪有点崩溃,我不能放弃,我要做一个更大的“逆魂池”。 (第八页) 十二月初六 为保险起见,我花了很长时间,做了两个尺寸不同的,更大的“大逆魂池”。 十二月初七 仍是失败了……但我差一点成功!而且她的灵魂真的变强了一些! 也许是某些参数不对,或者灵魂能量与鲛泪能量的比例不对…… 一月十二 我觉得我差不多摸清了。灵魂能量和鲛泪能量的效能配比大约为101.85:1。原来鲛泪能量只需要这么一点点…… 可是由于实验损耗,我手中的灵魂能量和鲛泪能量不太足了,我必须重新寻找材料…… (第九页) 三月二十六 孟氏发现了我的实验,不,他们还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是有人发现我在寻找鲛泪能量和灵魂能量,他们发现我去望乡台了……他们会强迫我中止实验的。 是时候离开了。 (第十页,也是有字的最后一页,后面全是空白。孟言裳不知道这位前辈是否逃走、是否试验成功,也不知道为何,这本记录手册被留在了孟氏。在这本手册一旁的,是一个黑色的、似陶似瓷的浅盆,看上去毫不起眼,盆壁上刻了四个小字——“大逆魂池”。按照试验记录,“大逆魂池”应有两个,另一个则不知去向了。) “疯子,你们都是疯子……”谢居欢摇着头说。 “你们?” “你刚刚说的,写那本笔记的孟氏前辈,还有范其英,还有你。”谢居欢抬起头望了望天空,忧愁的神色慢慢散去,露出了释然和兴奋的笑容:“哈哈哈哈,我也不管了,就算把天捅个窟窿?……捅吧!哈哈……” 孟言裳也跟着笑了笑,她先是若有所思,然后看着谢居欢和牛燎原,轻声说道: “不,我们不是捅窟窿的那个,我们是补窟窿的那个。” 她的微笑中慢慢展露出一丝自信。“我想要复活范其英,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金陵城,”她看了一眼谢居欢,“为了浔阳城,”她又转头看了一眼牛燎原,“为了整个冥界。” 她接着说道:“根据我对这个前辈的灵魂复活方法的推测,这不只是起死回生,而算是另一种新生。如果成功,那这就将是第一个诞生在冥界的魂灵,是活魂,而不是死魂,他将拥有无限可能。无限可能,也就是说,他可以帮我们抗衡青石。” 孟言裳说到这儿,谢居欢和牛燎原脸上的表情全部由疑惑转变为震惊,比听到刚刚的灵魂复活方法时还要震惊。谢居欢嘴里不知道嘟囔着什么,牛燎原则一下一下慢慢点着头。 “牛将军,过会儿我还要与你们江城隍交涉,我也需要你们浔阳城的帮助。居欢大人,你与其英是知己搭档,复活其英的准备工作,你来帮忙。”孟言裳对二人说道。 “那么,先从哪里开始呢?”谢居欢问。 “我们先拿回‘大逆魂池’吧。你要去楚庭城跑一趟了。” “楚庭?” “嗯。藏书室的那个‘大逆魂池’,现在在楚庭城城隍,邓世昌手上。” (补充一下设定:此冥界只与中国相通,只有中国人,外国人去别的冥界,不来我这个冥界。象征式作品,细节上不要追究了。) 第二十八章 命兮命兮何如?旧既谢,只是新(1) 浔阳城城隍庙中,孟言裳正端着一碗冥茶,一口一口地品着,她突然想起了阳界的奶茶,想起了喝奶茶的吸管。江万里和牛燎原坐在她旁边,看着她喝茶,看着她恍惚,等着她开口说话。 “叮铃”一声,孟言裳盖上了茶碗盖。她将茶碗慢慢放在身旁的桌子上,低眉说道: “你们,是在怕阴天子吧?” 江万里看了牛燎原一眼,又看了看孟言裳,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阴天子是什么东西,在哪儿,你们都不知道?” 江万里轻叹一声,抱拳道:“还请孟姑娘解惑。” 孟言裳缓缓说道: “其实无论你们干了什么事,阴天子都管不着你们,这点你们大可放心。 但是,那个在外面的青石,已经成为冥界大敌了吧?” 孟言裳拿起那个茶碗,将茶托与茶碗分开,指着它们两个说道:“你看,一边是冥界:阴天子属下的城隍庙,以及孟氏,已经形成了冥界现有的文明体系和社会传统;另一边是青石:他在掌握了灵魂吞噬功法之后,想要通过暴力手段推翻旧的体系。旧的体系不一定是善,而青石却一定是为了权力和欲望去迫害他人的恶。你们浔阳城,或者说你,江城隍,不想滥杀,不想与旧体系割裂,却掌握了与青石一样的灵魂功法。所以,你现在已经进入了两难的境地——两边都是你的敌人,两边都容不下你。” 江万里低着头不说话,孟言裳所说的一切,确是他难以应对的事实。 “不用困惑。”孟言裳抬手将那茶碗上的碗盖摘了下来,轻轻放到了桌面上。“既然两边都容不下,那么不容便不容了。” 那桌上的茶碗,已经分为了三件——茶托、茶碗和碗盖,它们在桌子上形成了一个三角形,互相对峙着。 “在阳界,三角形代表着稳定,阳界许多国家也采取着三权分立的政体。现在维持冥界的,只有两方势力——代表阴天子的城隍庙,还有孟氏家族。现在多加一方势力,只要是为了冥界好,应该也没什么太大问题吧?” 江万里的表情起了变化,诧异、惊喜、疑惑……都出现在了他的脸上。 “但是,现在有两个问题在我们面前。”孟言裳看紧紧盯着江万里,说道:“第一个问题:江城隍,你是想获得与阴天子一样无穷无尽的寿命呢?还是想像一个普通城隍一般,仅仅是冥寿倍于众人呢?据我所知,你的城隍任期已经够长了,你的冥寿也已经够长了,所以……” 听到孟言裳的这番话,江万里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其实,他独处之时,也思考过这问题。他已经在冥界活得太长了,再没有像他一样老的城隍了,现在他手握这门逆天改命的灵魂的灵魂功法,他可以拥有无穷无尽的冥寿……也许仅仅尝试一下也好呀!这不是关于对寿命的贪婪,就像一个试验,因为冥界真正长寿的,只有阴天子,或许以后还会加上一个青石?他真的想这么试试活下去,看看自己能活多久,看看千百年之后的人类社会,又会发展成何种惊人的样子…… 但他很快又想到整个冥界,想到活在冥界的那些鬼民们。他知道无穷尽地活下去,每年,每天,需要汲取的灵魂能量是多么庞大。他从不像青石,是自我主义者,他有着很强的大局观,他不愿意为了自己的目的或欲望,去侵害别人。 “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但我想在死之前,办好该办的事,至少要——” “——也就是说,你并未期盼或渴望无穷尽的寿命。”孟言裳打断他的话说。 “嗯……而且我想,无穷尽的寿命,也是有代价的吧?” “对。其实望乡台就是阴天子的身体,他太庞大了,灵魂能量已经固化凝滞,永远都不能像正常魂灵那般行动了。” 江万里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恍然的表情,孟言裳接着说道: “既然你并不想像阴天子一样,那么你与阴天子和孟氏家族便没有什么矛盾了。第二个问题:现在冥界还有一股力量,那就是青石,他已经成为所有人的死敌,所以,浔阳城要想坐稳第三把交椅,就必须干掉青石,获得冥界鬼民的民心。” 江万里点点头说:“青石不死,我心难安。” “那么,怎么除掉青石呢?” “这……我与燎原两人加起来,估计能与其打个平手,再加上其他城隍庙的力量……” 孟言裳摆了摆手说:“那是以前,现在他更强大了。而且他学乖了,不再急着攻城略地,常常打一枪换个地方,如果不能速战速决,他将会在冥界到处乱跑,一直肆虐下去。” “这,唉……” “所以我们必须要比他更强。” 孟言裳与江万里对视着,她接着说道:“我们合作,我来想办法从阴天子那里要到足够压倒青石的灵魂能量,但是,我要你的灵魂功法。” 江万里的表情凝重起来:“为什么?你要它何用?我是打算把它带到坟墓里的。” “不是我用,是别人,我也可以不看。具体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行。” 孟言裳起身抱拳,说道:“那我就去了,等万事俱备,我就会与谢居欢重回浔阳城。” 楚亭城,对应阳界的广州城,约为秦汉时建立。与金陵城相同,楚亭城也没有城墙,人口数量很大,但却比金陵城富庶很多;古代风格的亭台,现代风格的广场和店铺,混杂其中,这与浔阳城有几分相似,但面积却比浔阳城大得多。谢居欢来到了楚亭城城隍庙,那是一栋新建的现代风格的大楼,附带着现代风格的花园。在三楼一间面积不太大,但明亮整洁的办公室中,谢居欢见到了城隍邓世昌。 邓世昌是阳界公元1894年牺牲的,阴天子在他死后很快找到了他的魂魄,委托他上任楚亭城城隍一职,至今算来,他已做了快70个冥界年的城隍了。但他在所有城隍中,仍然是极年轻的,比他年轻的,只有咸阳城城隍杨虎城了。邓世昌的魂体形象,竟是一个充满书卷气的中年男子,脸上带着几分儒雅和煦,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长衫。在他的脚边,蹲踞着一条威武的军犬,眼神明亮,嘴巴微微一张,露出皎白的牙齿和血红的舌头来,看上去倒是比主人更有历经沙场的气质。 邓世昌听到谢居欢是受孟言裳所托,来拿“大逆魂池”的,眼神马上变亮起来。他招呼属下沏茶,拉着谢居欢来到沙发上坐下,兴致满满地说: “孟言裳这个小丫头啊!听说她转世到阳界啦?哦,那是约莫30个冥界年前的事情了,算下来,阳界也过了快90年了,她回来了?” “嗯。” “哎,当年我借走那东西,她也不急着往回要,转眼40多个冥界年过去了,现在才来……你说你是金陵城的无常?” “是,下官是白无常,谢回字居欢,您叫我谢居欢就行。” “居欢啊……金陵城现在怎么样了?” 谢居欢摇摇头说:“目前,没有什么好办法对付这个青石。虽然他现在不敢贸然进犯,但他应是为将来的大举进攻做准备,怕提前折损了势力罢了。” 邓世昌的表情凝重了下来,眉眼间终于显露了在阳世时那超凡的果决。他说道: “如若需要,请秦良玉城隍和傅善祥城隍联合发布檄文。楚亭队伍已经收拾妥当,正卿只需一道命令,便可出发。” “谢过邓城隍了,我回去会禀报两位城隍的。”谢居欢抱拳说道。 邓世昌点点头,表情缓和了许多,他拍了拍谢居欢的肩臂说:“哎,没想到,阳界好不容易和平盛世,咱们冥界倒是迎来了首次战乱……诶,居欢,你是怎么认识言裳的?怎么会帮她来拿那个东西?” “实不相瞒,她想要复活的人,是我的旧搭档。其中故事,太为曲折复杂,我便不说与邓城隍听了。孟姑娘的信物在此,请邓城隍钧鉴。” 邓城隍接过谢居欢递过来的信笺看了一眼,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大意是请谢居欢帮她取回“大逆魂池”,此信为证,后面附上了带有孟言裳灵魂气息的法阵。即便已过40余年,邓城隍仍是分辨出了这股能量,虽然少了些青涩多了些成熟,但的确是属于孟言裳的灵魂气息。 他慢慢陷入了回忆之中,并向自己的爱犬招了招手。那条威猛的军犬见状乖乖走了过来,将头顶放在了他的手掌之下,让他摩挲着。 “太阳啊太阳……”他摩挲爱犬的头顶,先是自言自语了一番,然后对谢居欢说道:“我的这条犬,名叫太阳。你知不知道,它是冥界唯一一条犬魂?” “额……哦!您借‘大逆魂池’,就是为了它?” “对。当时我一意玉碎殉国,不想苟活,它来救我,我便抱着它一起沉入了海底。没想到,我死之后,来接引我的无常马上告诉了我,阴天子希望我出任楚亭城城隍。我回头看见太阳的魂魄碎成几片,不成形状,就漂浮在我的尸体旁,不肯离去。动物魂魄太为虚弱残破,无法进入冥界,可是我实在看不下去这光景,便向接我的无常问了保存残魂的方法,然后借了一盏拘魂台,把它的魂魄给拘走了。” “后来,我做了楚亭城城隍,一直对太阳的残魂耿耿于怀,也一直在寻找修补和凝聚动物灵魂的方法。是孟言裳,当她听说我想修补和凝聚犬魂时,把‘大逆魂池’和孟氏前辈的笔记借给了我,我才能成功救回我的太阳。” “唉,真是上年纪了,话也多,回忆起来没完没了……”邓城隍笑着站起身,谢居欢也赶忙站起来说“没关系没关系”。邓城隍走到一个保险柜前,扭了几下密码锁,打开了柜门,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扁扁的木盒,交到谢居欢手上。谢居欢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一个黑色的浅盆。 “好了,完璧归赵。另外,”邓城隍的眼睛里闪烁出一丝微妙的光芒,“我多一句嘴,你可以看看太阳,你看它多精神,多威猛,多雄壮……你们拿走的这个东西,使用时,要有心理准备……” “谢邓城隍提醒,我想,孟姑娘应该知道。” 第二十九章 命兮命兮何如?旧既谢,只是新(2) 孟言裳与谢居欢约好了,一起回金陵城碰头。谢居欢向秦傅二城隍传达了楚亭城邓城隍的承诺,孟言裳则透露出浔阳城愿意一同对抗青石的意愿,至于江城隍如何相助,须再行商议后决定。 谢居欢向傅城隍又请了半天的假,准备与孟言裳一起去阳界。 阳界此时已是公元2093年。谢居欢领着孟言裳从金陵城的黄泉道到达了阳界南京市的市郊,远远望去,高楼大厦,现代设施尽收眼底,但园林、绿地却并未缩减,反而设计更加自然精巧,植物也更加郁郁葱葱。人类工业文明的发达,大部分都隐藏了起来,从外表看,竟显出些天人合一的宏伟景象来,但细细探查,却能发现那些隐藏于地下、伴生于城市和运输网的密密麻麻的管道存在的痕迹。 谢居欢对此行并不乐观——他知道孟言裳是来寻找活着的人类的血肉的。人类文明发展到此时,至少在中国境内,南京城附近,在一两天的时间内,只有他和孟言裳两人,很难找到饥饿,争斗,暴力,以及什么刑罚漏洞。从冥界的这些无常来看,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也是在阳界的公元20世纪去世的,短短一二百年,对于冥界来说只有几十年,阳界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已很是值得他们唏嘘。若不是出了青石这一档子事儿,人心惶惶,恐怕有不少人都想像范其英当年那样,去望乡台阴天子那里讨个阳界替身了。 “……现在的人啊,出生死亡,都在医院……你是不知道,这葬法与过去也不一样,有冰葬,树葬,海葬等等,火葬对环境不好,都淘汰了……”谢居欢在孟言裳身旁说着。 孟言裳随着谢居欢一起,穿过了南京城。她看到了巨大的商业区建筑群,看到了里面的店铺,甚至看到了奶茶店内相对而坐的一对情侣。“我想喝奶茶!”她想起那时魏恕的话。“要什么味道的?”“跟你一样!”……随后,她无法控制自己地,去寻找和注视着南京城内的大学校园,还有博物馆,上一世在阳界的回忆像潮水一般涌来,而她就立在那潮水中,任由海浪一波又一波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膛。 她在城市上空漂浮着,若不是谢居欢提醒,甚至快忘了此行的目的。谢居欢拉着她来到了医院,可她看着那手术室中孕妇分娩的场景,又想起了自己前世怀孕生子的经历。他曾经给魏恕生了一个孩子,但,她爱的却是那个魏恕,那个范其英。她无法判断自己是否背叛了自己所爱,是否对不起他,在她刚刚死后,在她意识到“范其英”是真实存在之后,这种困惑和矛盾并不明显,但回到阳界并身临其境,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上一世的下半生是否有意义…… 她木然地蹲了下去,呆呆地看着那孕妇分娩。如果她还是元慧缨,那她此刻应该抱住膝盖开始哭泣了,但她此刻已是孟言裳了,她无法哭泣,只是感觉自己仿佛被封在了一块冰块中,无法移动,无法呼吸,无法眨眼。 待到孟言裳站起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黑了。 “……怎么办?我们还找不找了?要不就上去抢一块胎盘吧?可是看管的这么严,一小块胎盘要是就在眼皮子底下消失,他们……” 谢居欢一边说着,一边却跟着她,一起离开了医院。他知道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上一世的经历,心里不好受,于是不再说什么,只是在一旁紧紧跟着她。华灯初上,秦淮河两岸流光溢彩,而两人则漫无目的地在南京城上空飘过,一直飘到了市区南边的风景区附近。 当谢居欢看到那夜色中山坡上如同一团团黑影的森林时,刚想要拉住孟言裳,劝她往回走,却发现了前方的密林中,竟然有活人的气息。 “孟姑娘!稍等!”他拉住了孟言裳的衣襟说道:“前方树林里好像有人……” 孟言裳也感觉到了——两人在冥界也算修为不凡,即便来了阳界,对拥有灵魂的活人的感应也像对死魂一样强烈。他们俩一起缓缓降低了高度,从密林间穿梭过去,看到了一名女子,半坐半躺地,倚着身后的山石。再走近一些,两人发现她竟然是一名孕妇,看样子好像是失足落下了山坡,表情痛苦,孩子也不知能不能保住。 阴阳两界之魂,难以两通,孟言裳和谢居欢看出这名孕妇的情况危急,却也无法直接帮助她。谢居欢看了孟言裳一眼,说:“怎么办?帮不帮?”孟言裳点了点头。谢居欢道:“那我们用魂丝吧。” 两人的灵体各分出了一缕魂丝,进入了那孕妇的身体中,那两缕魂丝直奔这具身体大脑处的爽灵魂而去,并一起插进了那孕妇的爽灵魂之中。 一瞬间,那孕妇的脑海中便出现了孟言裳和谢居欢两人的形象和声音,但有些模糊和虚幻,就好像人类在浅眠中忽来忽去的梦境一般。 “夫人!”“姑娘!”两人在她的脑海中一起对她喊道。 “坚持住!”谢居欢更熟悉阳界的情况,于是抢在了孟言裳的前面说道:“你的手机呢?你只需要睁开眼,打一个电话就好了!甚至对着手机说一句救命也可以!人工智能就会判断当前情况,自动报警的……” 那女子的形象慢慢也在自己的脑海中幻化出来,她看着二人,凄然苦笑道:“你们二人,是我的良知么?……” “你别管我们是谁,快啊,不然你和孩子都很危险!” 她仍是那个凄凉的表情,脸色苍白,额头上带着汗,幻化出的形象与这灵魂境外肉体的形象一模一样。“我是故意的。”她说道,“我不能让孩子受和我一样的苦,我不想让他生下来就低人一等,更何况他可能会没有父亲……单亲家庭,单亲家庭,我不想给他这种人生……” 谢居欢愣住了,他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而他没有任何与活人打交道的经验。“可是……可是……”他支吾了两句,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其实,我们两个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孟言裳上前一步,柔声说道:“你现在处在生死边缘,所以才会在脑海中看见我们。到底怎么回事,你讲出来,我们可以看看能否帮助到你。” “你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神仙?外星人吗?” “抱歉不便相告。” “……” 于是接下来,女子向两人诉说了自己的经历。 从21世纪中叶起,人类在分子生物学领域发展飞速,几乎破解了人类全基因组的表达奥秘,同时,测序成本越来越低,成为了小康家庭也能实现的健康监测手段。人们可以花上几百元人民币,做一份自己的全基因组测序分析,再花上几百元,让生物公司做出一份“量体裁衣”的疾病预测和健康指南。当然,结婚生子,也少不了要进行遗传学检测。不知从何时开始,在这物质生活变得空前优渥的人类社会,所谓择偶优势、结婚条件,再也不是过去的金钱、房产、物产、工作岗位、社会地位等等,或者说,它们仍然存在,但相比基因已经变得不起眼了。现在的求婚仪式中,最流行的步骤是,奉上一份自己的基因检测单。如果基因检测显示,你有机会生育一名优良的后代,避免生育带有疾病隐患、缺乏竞争力甚至残疾的后代,那么,你将会是婚恋市场的抢手货。反之,你会被许多婚龄异性及他们的父母指指点点,如果想找一个条件好的配偶,那就更不可能了。具有优良基因的公民,只会选择一个同样具有优良基因的。 你想问政府为何不引导和禁止?可已经乱了套了,谁也管不了自己给自己测序,何况还可以选择海外公司服务。基因隐私?婚姻法规定夫妻双方财产归两人共有,可为什么那么多丈夫把钱都交给自己的妻子?何况,如果你想生育一名孩子,那么夫妻之间难道不该共享自己的基因隐私么? 周云萍,她就在那些基因优良人类之外,她的慢性病发病率为71%,遗传率为43%。 在她非常年轻的时候,那时她20岁出头,并不太在意这些,且对社会上的基因歧视现象抱着谴责态度。她享受着自己的大好青春时光,玩乐、恋爱、激情、颓废、荒唐……在社会迈向更高级的时代,她与许多其他年轻人一样,就这么挥霍了自己的青春。当她到了30岁(这个年纪是21世纪末的大部分青年男女选择的结婚年龄),她发现,社会的基因歧视现象竟然愈发严重了,好基因男人,全部都抢光了,而具有基因缺陷,其他条件不错的优良男人,也以“中等”的条件寻找着配偶。像周云萍这种,基因有缺陷,社会性质和个人品质也一般的女人,只能去找与她一样,更差一等的男人了。 祸不单行,就像许多憧憬着未来,现实却一团糟的女人一样,周云萍在那时遇到了一个混蛋男人,被骗,怀孕,而对方却拒绝结婚,只是一心搜寻着能满足自己欲望和快乐的下一个目标,下一个周云萍。 她恨那男人几乎恨到了极致,她无法容忍自己诞下一个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孩子,更无法做他的孩子的母亲。 但由于人口老龄化,在这时除强奸致孕之外,中国已经不容许堕胎了。如果是像周云萍这样的情况,政府会发放一大笔补贴,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把孩子托付给政府监管的福利院。 违反此条法律的行政处罚也许算不了什么,但现在已经没有地方卖堕胎药,也没有医院做堕胎手术了。周云萍倔强地寻找着一些地下途径,但并没有找到。在犹豫和恐惧中,几个月过去了,她的肚子也变大了。 她最终下定决心,在临产期之前,去就近的风景区旅游,伪装自己失足跌落,生下这个婴儿,让他在野外死去。如果能蒙混过关,那最好不过,但即便被警察识破,即便坐牢,她也要想办法让这个孩子死亡。 谢居欢在周云萍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就在默默地探查她和胎儿的身体情况,在她讲完之后,他对她说道:“周女士,我刚刚看了看你儿子的情况,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的身体状况还不错,你现在应该可以顺利产下他,只不过是早产,在这野外,孩子确实可能活不了多久,你确定要杀死自己的儿子吗?” “你……你怎么知道是个男孩?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不管多艰难,但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无限可能。”孟言裳开口说道。“相反地,如果你连生的机会都不给他,你怎么能知道他的人生就只是苦难呢?” “你不懂……你们不在这个世界,你们不知道……” “我不能完全体会你的难处,但同样,你也不能完全体会我的难处。我有一个认识的人,他说过:只有源源不断的新生,才能让一切变得有意义。无论如何,一个新生的孩子就像一张白纸,不管继承了多少他人的基因,那都是我们不该执着的过去了。对于你和你的孩子来说,被摆在了这样的位置,就像是与全世界对抗,那很艰难,因为我现在仿佛也是这样,真的。可我想赢,即便一个人的力量再渺小,我还是会想用尽办法去赢,而且我们一定要赢,我们一定要赢。” 她的语气从沉稳变到激昂,最后又变回了沉稳。周云萍和谢居欢看着她露出些许坚毅的脸庞,都有些呆住了。 “好了,还看什么?快点啊。”孟言裳催促道。 “可是……我并不想……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好。那我请你,在这儿先把孩子生下来吧,生下来你再做决定,好吗?如果你想让他生,就打电话求救;如果你想让他死,这位恰巧就在冥界司职无常,我们来下手,警察不会找你麻烦的。” 谢居欢看了一眼两人,点了点头。 “我来施一个法阵,是我们孟氏族人修炼用的,具有安神养魂的作用。”孟言裳抬手结印,看着谢居欢说道,“我想,对她和胎儿的灵魂应该也有好处。” “我来为你们护法。周女士,请放心分娩吧。”谢居欢说。 孟言裳的法阵甫一催动,周云萍就感觉到自己的心情变沉静了不少,慢慢地,她清晰地感觉到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汗水,还有夜晚山间的风。她睁开了眼睛,感到身体里涌动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那一刻就像身经百战的战士,或是跋山涉水的探险者,肉体的痛苦竟然轻易就被精神的坚强压倒了。她同样感受到了自己腹中的孩子,他变得出奇的安静,蜷缩起自己的双手双脚,仿佛生怕让自己的母亲遭受更大的痛苦一般。在孟言裳强大法阵的加持下,那胎儿灵魂和大脑中的朦胧混沌的智慧与本能结合了起来,慢慢地翻了个身,头顶对准了子宫口。 周云萍感到了自己从未有过的身体控制力,她几乎可以调动全身的每一块肌肉,并发挥出它的最大力量。她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小腹和盆腔,持续发力,仅仅十几分钟之后,孩子的头露了出来。 刚出生的不足月的胎儿,小小的,脸皱皱的,带着黏液和血污,闭着眼睛,微微张着嘴,仿佛准备着新生儿的哭喊。周云萍看着他的脸,感觉他好像在谴责自己这个母亲,竟然从未想过给他一个生的机会;但她同时又感觉,他像要提前为自己未来艰难的人生而怨恨和哭泣。 孩子的躯干和手臂出来了,周云萍看见了连接着自己和孩子的那条脐带。她伸手将孩子一抱,孩子的双腿也离开了她的**。她抱着这个孩子,看着他小小的身躯,以及黑暗中那根有些看不清的脐带,心脏突然皱缩了起来,就好像被人揉成一团的纸,然后又被扔进水里,软成了一团浆糊。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布满了她的脸颊,她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凑近了自己的脸,轻轻地吻了他的胸膛。她看见孩子肚子上那条脐带,低头张嘴咬了下去。嘴里咸咸的,不知是血液的味道,还是泪水的味道。 她在内心默默地对孟谢二人说道:谢谢,我现在决定养大我的孩子。然后,她拨通了报警电话。 孟言裳的声音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我要用活人的血肉,去救我的爱人,借你一小块胎盘或者脐带。 周云萍却低头咬下了自己儿子左脚上的一根小指。她一手抱着孩子,另一手把那根小指托向天空,那小指在一瞬间便凭空消失了。 神仙,请给孩子赐个名字吧!周云萍说道。 周恕——不管你这个母亲有什么罪过,我都希望他能宽恕。 注:咬断脐带是致敬《射雕英雄传》。咬断左脚小指是致敬《西游记》的附录。 第三十章 命兮命兮何如?旧既谢,只是新(3) 谢居欢和孟言裳两人从阳界返回了冥界,约好之后在望乡台见面的时间,然后谢居欢回了金陵城,孟言裳则回了孟氏家族。如今,那个装着断趾的小瓶子就在孟言裳怀中,她心情复杂地去了前殿,那里只有大祭司一个人,好像一直在等着孟言裳。 “大祭司,我回来了。”孟言裳上前说道。 大祭司直直地盯着她,孟言裳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可大祭司只是看着她,却什么都没说。 “我,我去了金陵城,见了秦良玉城隍和傅善祥城隍,也看到了青石。”孟言裳说道,“我还去了浔阳城,搞清楚了青石的来历,他像当年的阴天子一样,参悟了灵魂补充和永生的奥秘……” 大祭司对她所说的并不惊讶,或者说,不怎么感兴趣。她直直地盯着孟言裳,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问道: “你的心在哪里?” “什么?” “你的心,在哪里?” 孟言裳抬起头,看见了大祭司黑色的瞳孔,还有她头上掺杂着银丝的黑发,有些猜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同时,她的脑海中无端地出现了周云萍的那个孩子,胸前的那节断趾,还有那些投胎转世时的魂魄,好像气球一样的婴儿,咿咿呀呀地飘着。 “在孟氏。”孟言裳说。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在哪里,但大祭司需要这答案,而她也必须认清现实。 大祭司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想看穿孟言裳的内心,她眯着自己的眼睛说: “言裳,你懂吧?你这么聪明的孩子,你一定懂吧?虽然我没有与你言明,但你懂我对你的培养,还有对你的期望吧?” 孟言裳很想问:为什么是我?我到底强在哪里?然而她慢慢低下头,重重地“嗯”了一声,然后说: “我知道。” “我能看出来。虽然我没有问你,也没有跟着你,看看你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我能看出来,你是在做些什么,对吗?也许是为了你自己,也许与你上一世的经历有关;也许你有野心;也许你真的想济世……言裳,我承认,你成熟了,你有什么想法,我也难拦你,我也有点看不透你了。但不管你想做什么,我要你向我保证,你的心在孟氏,你必须承担起你应该承担的责任。你生在孟氏,养在孟氏,这就是你的命。” “孟氏”二字突然被大祭司扔出来,就像一座大山一般,将孟言裳压住难以喘息。她定了定神,对大祭司说道:“大祭司,这次劫难,是我们的一次机会。我们要扶持第三方势力,铲除青石,稳固冥界的稳定。我知道我们孟氏不喜争斗,也不问世事,但这只是在完善冥界的结构,也是防患于未然。我们——” “我不管这些!”大祭司摆了摆手,粗暴地打断了她,脸上一副不在乎的表情。她看着她说: “只要你的心在孟氏,我相信你刚刚说的,都是为孟氏的未来考虑的。关键在于,你的心在孟氏。你能保证吗?” 此时,孟言裳的眼前又闪过了一朵火焰,那是范其英的灵焰,黯淡而倔强。过去她曾以为,相比阳界,冥界其实是天堂。现在她却有了一丝身处地狱的感觉。她感觉到了所谓“命运”,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不止压着她,还压着所有人,比忘川河底的水压还令人窒息。 “我保证。但我要做完自己的事,我还需要孟氏的资源支持——我保证这是值得的,而且之后我会永远留在孟氏,承担起我该承担的责任,直到老死。” 虽然眼中还有一丝怀疑,但大祭司听到孟言裳的这番话,神色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从前殿出来之后,孟言裳回到了家。 她的父母已经一百零几岁了,按照孟氏族人的寿命计算,中年就快要过去,老年马上要到来了。父母的家常问候和关心在她耳旁响起,而她则是笑着,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处于一种半恍惚状态,无法计算自己即将欠下的债,也无法理清该顾忌什么的思路。她虽然在某些瞬间有些害怕,但她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直直的隧洞中,命运催促着她往前走,而她也想要往前走。 她在家吃过了饭,仅仅过了小半天时间,她又回到了前殿。 穿过前殿,来到后殿,后殿正中央的水池,就是通往孟氏核心机要之地的入口。她直接跳入了水中,潜过幽深的水道对她来说毫无困难,即便是这水道中的水全都是忘川河水。她很快地通过了水道,从另一边出口的水面飞跃而出,优雅地落地。孟氏族人特殊的衣料,使她的周身只沾了寥寥几滴水。 她轻轻捋了捋头发,水流快速地从她极其顺滑的头发上滑下。而剩余的水珠,也会在孟氏族人体表特殊的能量运转下很快蒸发。她现在所处的这间圆形密室,是孟氏发生大事时讨论事宜的会议室,也是孟氏储存族内传世秘宝的地方。整间密室的光,都是由错落有致的各种宝物发出的,它们围成一圈,照亮了整个密室的空间。 由于太久没人到过这里,座椅和宝物上都蒙上了薄薄的能量细屑,如同阳界的灰尘一般。孟言裳环视一周,看见了安放在一隅的那银白色巨蛋一般的“鲛泪之母”,由几块忘川河底的石头支起,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好似准备孵化出什么奇特的生命。 她轻轻拭去那“鲛泪之母”表面的能量细屑,然后拿出准备好的一块布,将它包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她再次潜入水道,从后殿入口跃出。 ——大祭司恰好就站在后殿里,面朝水池的方向,像是专门等着孟言裳。 “大祭司……” 孟言裳把“鲛泪之母”抱得更紧了些。大祭司只是看着她不说话,目光比半天前更复杂了,那其中有怀疑、愤怒、不安、恐惧…… “我用这个,是为了给孟氏换回更好的东西,更好的未来。我,我是有私心,但我做的是对孟氏家族有利的事……我……我一定要做,请您不要拦我……”孟言裳声音有些颤抖。 大祭司的脸色很难看,但,她挪了挪脚步,像是给孟言裳让出一条路。 “记住你的承诺。”她说。 孟言裳急促而有力地点了点头,飞速地从大祭司身边跑过。出后殿,再出前殿,她足尖一点,直接向着望乡台的方向飞去了。 望乡台鬼市,谢居欢在那里等着孟言裳。如同三十多年前,谢居欢带着范其英一样,他这次是带着孟言裳,来到了鬼市的岔路口,转向了那条荒径,然后又找到了那个半圆形的洞口。 那洞口还是像三十多年前一样忽闪忽闪地发着光,孟言裳回头对谢居欢说:“你就在外面等着我吧。”谢居欢往后退了一步站定,想起当时他对范其英说的话:我在外面等你,不管你出了什么事儿,我都在外面等你…… 孟言裳走入了那洞中,她看见了当年范其英经过的关隘,看见了洞壁左右如同灯盏一样的平台,还有那只小鬼。他正坐在那平台上,低垂着头,一副可怜而丧气的样子,当他瞥到孟言裳,仅仅是瞥了一眼,便有些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她想进便快进去。 她很快到达了那个大的穴室,里面空无一人,但仍有许多**室在。她走遍了所有的**室,全都是空无一物。 “喂!”她抬头喊了一声,声音很快被周遭的石壁吸走了,一点回声也没有。 “阴天子!我知道你能听到!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缩在这里?” “孟家的姑娘……”不知何处,响起了一个诡秘的声音,“你是到过我这儿的第二个孟氏族人……孟氏族人啊……” 孟言裳对阴天子的开场白不予理会,她直接说道:“青石你知道吧,浔阳城你知道吧,我知道你知道,你当年派了一个间谍去浔阳城。哦,也许你不知道那个凶魂现在叫青石。我很好奇,你跟青石参透的灵魂功法是不是一样的,他是否也会像你一样变成这样,还是说,早晚有一天他会过来吞了你,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一万次也行,一口一口地,而你只能看着,等待着自己的死期到来。” 洞内瞬间闪起了忽蓝忽紫的光,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阴天子的声音疲惫而无奈:“对……当年我送出去很多分魂,他们都为我提供了零零碎碎的情报,其中有一个带给了我浔阳城的关键情报……那凶魂现在叫青石吗?我不知道他的灵魂功法是怎样的,但他绝对避不开的,他早晚也会像我一样强大,但不死不活。如果他聪明的话,就该早些收手;如果他不聪明的话……” “他就会过来一口一口吃掉你,然后变成一个更大的望乡台,上面有一块更大的幻壁,城隍们都不知道,他们的阴天子其实换了一个……” “闭嘴!”阴天子有些受不了孟言裳的话,但他活了上万年,马上便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你年纪不大,胆量倒不小,你来我这里羞辱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说道。 孟言裳一手举起了怀中被布包裹起来的东西,另一手把布掀了开来,皎白柔和的光瞬间出现在了这穴室里。“你看这是什么?” “唔……这是,鲛泪,这么大的鲛泪,这,这该是孟氏的那颗传说中的‘鲛泪之母’吧?为什么在你手上?” “青石,大家都承认,他是个大祸患,但大家却对他没办法。为了对付他,城隍庙和孟氏就要联合了,加上浔阳城城隍江万里,他手上也有青石的功法,但他不打算走你这条路。过去,孟氏与你控制着冥界的平衡,现在,我们需要第三股力量加入了,这第三股力量,就是用来对付青石,以及预防未来可能出现的第二个青石。” 孟言裳双手将“鲛泪之母”举过头顶,继续说道:“看,这就是孟氏准备投入的东西。事关冥界的平衡,你活了那么久,看了两界多少事,应该懂,如果你不投入些东西,那么等到第三股力量诞生,那么他肯定会更偏向孟氏和浔阳城,这三角形也就不够稳定了。” “看来我是不能拒绝了?”阴天子在平静了许久之后说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来告诉我呢?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相信你是为了冥界的平衡,但我不相信这是一个小姑娘的全部动机。” “你记不记得第一个来你这里,问你要灵魂能量的孟氏族人?” “哦?他?他告诉了我一个关于忘川河水的研究成果,用以交换……” “我与他的目的是相同的,我也想要纯净的灵魂能量,也就是说,我能从你这儿分一杯羹。所以,你得多给我点,就当做你给我的谢礼吧。”孟言裳微笑着说。 “哈哈!妙啊!至于你们要这能量做什么,我想……嗯……我不管你们做什么了,可那么多灵魂能量,你怎么带走?” “你见过投胎转世吗?孟氏只需一个人,就可以牵着一大群灵魂去投胎,就好像阳界孩子玩儿的氢气球一样。” “哈!有趣!氢气球……”阴天子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四处的石壁中,慢慢冒出了一个又一个没有魂格的灵魂体。他们每个都像范其英当年的分魂一样,由三团不同颜色的能量组成,纯净得像一张白纸,而且看上去模模糊糊,没有脸庞、手指和脚趾等细节。 由于洞内的通道太狭窄,孟言裳只能一个一个将这些灵魂牵出去。当洞口外的谢居欢看到孟言裳牵着一个纯净灵魂体出来时,他呆住了。而孟言裳只是简短地向他说:“牵好,等着,里面还有!”然后便又进到了洞中…… 等到孟言裳牵着最后一个灵魂体出来时,谢居欢手里的“氢气球”群,已经如同一朵云彩了。 第三十一章 命兮命兮何如?旧既谢,只是新(4) “江城隍,还记得吗,我当时说要你的灵魂功法,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用在哪里了。” 孟言裳对江万里说道。此时,谢居欢、孟言裳、江万里和牛燎原四人,一起坐在牛燎原的房间内。房内的桌子上是那尊拘魂台,范其英的残魂灵焰在微弱地摇摆着。 “请讲。”江万里说。 孟言裳看了一眼范其英的灵焰,说道: “我要复活范其英。我拿来的‘鲛泪之母’,灵魂能量,还有阳界活人的血肉,都是用来复活范其英的。我要你在他复活的过程中,直接把这功法的记忆给他灌输过去。” “嗯?”江万里震惊于孟言裳的计划和想法,但对其中关窍又有些不清楚,看向孟言裳的目光既带着警惕又带着疑惑。 “我是有私心,但这并不违背我们先前商议的计划。”孟言裳说道。“‘鲛泪之母’能够完全清洗掉他的前世记忆,他将是一个完全新生的婴儿,只要将他养育在浔阳城,他就能成为代表浔阳城的第三股力量。这功法,就是你们浔阳城的烙印,能使阴天子有所忌惮,达到完美的三足鼎立。最后,你的功法,还能帮助他更好地运转从阴天子那里得来的庞大能量吧?在对抗青石的时候,应该能有所帮助。” “妙啊。”江万里略一沉吟,便点头赞许了孟言裳的话。他接着说道:“可是,老朽对你的复活之计,还是有些怀疑能否成功。接下来,就请开始吧,老朽拭目以待。” 大逆魂池被谢居欢从那扁扁的木盒子中取了出来,是一个黑色的似陶又似瓷的浅盆。它与一般灵魂体的胸膛差不多宽,盆沿往内收缩,底径比口径要大,应是为了防止出现类似忘川河“V”形河床的效果。盆中装了八九成满的水,水质透明,但摇晃和轻颤所产生的波纹却好像带着一丝淡乳白色,这便应是一直储在大逆魂池内的“逆忘川河水”了。 接下来,他拿起了那拘魂台,小心翼翼地引导着其中的灵焰,将其滴入了大逆魂池中。范其英的残魂灵焰,在“逆忘川河水”中瞬间变大,颜色也变鲜艳起来,像是一朵淡紫色的郁金香。 孟言裳也拿出了自己带来的那“鲛泪之母”,轻轻地放入了大逆魂池的“逆忘川河水”中。那“鲛泪之母”原本极大,一看便是不可能在池中没过的,但它碰触到“逆忘川河水”的部分,却玄妙地缩小了。直至完全放入池中,它变得仅仅如一个鸡蛋般大小,安安静静地,与那范其英的残魂立在一起。 然后,是周云萍儿子周恕的那一小截脚趾。这是在场的所有人第一次在冥界见到阳界的物质,包括孟言裳,她也是第一次打开那盛着脚趾的瓶子。当这截脚趾放入池中之后,池中的残魂和鲛泪瞬间起了变化:这脚趾稳稳地占据了中心位置,残魂和鲛泪则围着它打起了转,从慢到快,甚至将那“逆忘川河水”搅起了一个不太明显的漩涡。 “好了,在输入灵魂能量的同时,你直接用魂丝给他进行记忆传输,把你的功法传给他。可能会失败,因为他的灵魂实在是太弱了,但我相信,只要我们用大逆魂池慢慢温养,让他一点点恢复,最后应该是会成功的。”孟言裳对江万里说。 “嗯。”江万里说道:“好,我准备好了。” 孟言裳又转头对谢居欢和牛燎原说:“我们施展能量压缩法阵,尽可能多地把能量输送进去。” “好,开始!” 外面院子里塞得满满的蓝色小人,被他们一个个地压缩成小臂那么大,然后再放入了大逆魂池中。大逆魂池有着能量放大和膨胀作用,这小人一放进去便膨胀起来,因此只塞进去了小半个。江万里的魂丝瞬间到位,他的魂丝探知到了范其英的残魂内部,大都是一片混沌,记忆被拆解成各种色块和抽象的图形。如这般的灵魂,是根本不能进行灵魂传输的,因为他连时空和逻辑都没有了概念,更何况是能量与文字了。现在的范其英,连几个月大的胎儿都不如。 江万里没有说话,只是向孟言裳摇了摇头。 孟言裳料到了这种情况,因为这是那个前辈遇到过的。“不急,我们继续,等待,观察,看看有没有什么转机。”说着,她也分出了一根魂丝,进入了范其英的残魂中。 她看着范其英残魂内的一片混沌与光怪陆离,喊道: “范其英!” 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捏了捏拳头,继续喊道: “范其英!你还记得我吗?我,我如今叫孟言裳,我起初也叫孟言裳,但你应该记得我过去的名字:元慧缨!你记得吧?你变成这样子,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你记得吧?” “你记不记得另一个名字:魏恕?你也应该记得吧?回答我啊?你肯定记得的!” “你记不记得我住在你家?记不记得我让你看那本《北史》?记不记得我陪你去奶茶店?记不记得一起去看电影?记不记得我们一起去博物馆?记不记得你陪我去我的学校里面……” 她在范其英的灵魂内一刻不停地喊叫着,从他们刚刚相识,每一个她能记住的细节都没有落下。她喊了三四个时辰,也不知准备何时停下。谢江牛三人在一旁一言不发,静静地看着她。 “你们走吧,别管我。”她的本体对三人说,然后便又在范其英的魂境内大声讲述起她与魏恕在阳界的事情来。她已经讲过一遍了,这是第二遍。 江万里轻轻叹了口气,与牛燎原一起出去了。谢居欢走过来说:“你,别着急,别……着急……”他见孟言裳没有理他,仍是自说自话继续讲着,便也慢慢退出去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孟言裳一直呆在那个屋子里。孟氏族人不像鬼魂一样不需要睡眠和饮食,但她只稍微睡一会儿,随便吃喝了些什么东西,便继续自己的讲述,希望能唤醒范其英的灵魂,哪怕让他有一点变化也好。孟氏没有人知道她在浔阳城,大祭司以为她拿了“鲛泪之母”,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于是一面暗恨着孟言裳的私自行动,一面又默默相信着她一定会回来……青石已经难以阻挡了,因此除浔阳城之外的城隍庙全部派出了队伍,支援金陵城,青石见所有城隍庙几乎倾巢出动,于是带领着手下离开了金陵城,再次隐遁了…… “……你记得这个吗?这是你当初亲手做给我的,大概是这个样子,也许我还原的与当初并不完全一样……”孟言裳不知何时将一块石头雕成了魏恕送给元慧缨的那块玉佩的形状,腰上系着小钟和小鼓的葫芦,并把它放在手中讲着过去的事。她又拿出了一个羊头形状的石头,说道:“……你看,后来我还要跟你学雕刻这个,我给你雕了个羊头……” 这一段她已经讲过几十次了。忽然,她发现在范其英灵魂空间内一隅的色块,颜色和形状开始变幻,最后,竟模模糊糊地有了点葫芦玉佩和羊头玉配的样子。 孟言裳狂喜:“你记起来了!你……你再多回忆一点啊!我们是怎么雕出这两块玉佩的?用的什么工具,做了多长时间……”她尽可能地讲述着与玉佩有关的一切,而灵魂空间内玉佩影像的细节慢慢也慢慢增加了。发现了突破点之后,她便继续努力着,又是一天,两天,十天……范其英的灵魂空间内,竟慢慢变得绚丽而丰富,像是一座立着各种雕塑的小广场,又像是陈列着各种展品的博物馆。 “江城隍,你来看,你看这样,记忆能传输吗?你能不能再试一次?”她找来江万里,对他说道。 “我试试。”江万里再次将魂丝伸入了范其英的残魂之内,并惊讶于他残魂的变化,但他试过之后,对孟言裳摇了摇头,说:“还是不行。” 孟言裳沉默了,她看着这个陈列着魏恕与元慧缨记忆中的物品的博物馆,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也许这只是存放历史的博物馆,无法改变的历史,和仅仅只能用以纪念的文物……但范其英既然能慢慢影像化这些物品,那么他便不应是机械地在复现这些记忆…… 记忆……博物馆…… “有办法了!”她抬起头看着江万里,说道:“你来在他的灵魂空间内,影像化一座石碑,就像是博物馆中的展出的文物一样,石碑上刻上你的灵魂功法,让他自己慢慢看,慢慢消化!” 江万里怔了一下,说:“好。” 他的魂丝开始向外输出灵魂能量,这些能量慢慢化作了一座巨大的石碑。上面的文字慢慢显现,似隶似楷,散发着森然古意。待到全部文字显现完毕,范其英的残魂轻轻颤抖了一下,并且围绕着那截小指的旋转速度加快了。 两人有些欣喜地看着这微弱的变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也许,他们就快要成功了。 谢居欢和牛燎原也跑来观看这变化。几天后,范其英的残魂开始慢慢地吸收灵魂小人的能量,一个胎儿形状的新生灵魂在大逆魂池低显现,双腿盘坐,双眼紧闭。那截来自阳界的指骨,静静地待在了他的魂体之内,大致是胸口的位置;而那块已经用掉了一小层的“鲛泪之母”,则占据了魂体的脑袋,就像是范其英新生灵魂的大脑。 四人惊喜地发现,这新生灵魂吸收能量的速度变得越来越快,于是每时每刻都守候着,给大逆魂池中添加着灵魂小人。范其英的新生灵魂变得越来越大,从水面露出了脑袋,五官清晰而精致,但仍是盘着腿,闭着眼睛。那截小指已经被他炼化了一大半,仅剩一小块指骨,他全身缭绕着阳界中活人血肉的气息,谢居欢有时竟难以分辨他到底是灵魂还是活人。那“鲛泪之母”,也已被他炼化了一小半,使他全身散发着柔和的白光,仅仅靠近便能使人心境祥和,任何情绪都会短暂地一扫而空。 孟言裳看着三人围着谢居欢的新生灵魂,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转过身,走出了这间屋子,但刚走出去几步,身后传来了谢居欢的声音: “你怎么就走了?不等他复活吗?” “不了。你记得,灵魂能量和鲛泪能量的效能配比是101.85:1,等到灵魂能量够了,他应该就能醒来了。剩下的灵魂能量,就让他用江万里的功法吸收吧。” “你,你真的不等他复活吗?你难道不就是为了再见他一面吗?” “我也不知道。我也许很想念他,也许不想让他死去。但当我看到他新生灵魂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范其英了,他是另一个人,是一个新的人,是一个有无限可能的人,他还有更伟大的使命,更光明和自由的未来。我记得过去他对我说过的话:只有源源不断的新生,才能让一切变得有意义,如果太执着于过去,文明就会老会死。人也一样,我不能拿前世之事来牵绊他。况且,我答应了江城隍,给他一个干净的没有过去的范其英;我也答应了孟氏家族的大祭司,未来要承担起孟氏的责任。属于我的那个范其英,他只在魏恕的身体里,只在我前世的回忆里。他已经死了。” 她忍住了泪水,且没有回头,足尖点地,快速地飞离了浔阳城。前世之缘之愿已了,现在,她要回到孟氏,去履行与大祭司的那个承诺了。 第三十二章 沧海桑田抹不去,岁岁年年仍谙,秋水与嫣然(1) 范其英新魂的生长速度极快,不断输入的灵魂能量很快就达到了鲛泪能量的101倍,身体也变成了五六岁男孩的样子,皮肤细腻白净,眉目清秀。指骨中的阳界物质分散在他的全身,使他成为了一个半肉体半灵魂的全新生物,像极了阳界的活人。而那“鲛泪之母”的能量,则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幼年期的神灵。在谢居欢、江万里和牛燎原三人的注视下,他慢慢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其英!你感觉怎么样?不对……你现在应该不算是范其英,你没有他的记忆了……”“他现在还不会说话呢!我得先教他说话!”“……外面那些剩余的灵魂体……”“其英!你还记得我吗?我谢居欢啊……”“你干啥?他现在叫不叫范其英还两说呢!他是我们浔阳城的孩子!”“行行行,江城隍你先别说话,咱得看看他有没有毛病啊!”“……”“……” 新生的小范其英的灵魂看着三个人在自己面前吵吵嚷嚷的,自己“咯咯”地笑了。然后抱起了自己的小脚丫,看戏一般看着他们。 三人听到他的笑声,全都愣住了:这是他们听过的最干净的笑声,也是他们数百年未听过的可爱童声。 “江城隍,打个商量,”谢居欢对江万里说,“就还让他叫范其英吧,我也没几年冥寿了,我想最后与他做几年兄弟,你看行不行。” 江万里想了想,虽是有些不太情愿,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好。”谢居欢慢慢走到小范其英面前,认真地看着他说:“你的名字,叫范其英。” 小范其英歪了歪头,眨了眨眼,有些搞不懂“名字”是个什么玩意儿。 谢居欢指了指小范其英,说道:“你,范其英。”又指了指自己,说道:“我,谢居欢。”然后把两根手指凑到一起,说:“我们,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朋友……” 江万里伸手把谢居欢扒拉开,站在小范其英面前,说:“你身体里的能量,你自己感觉一下,你的功法,是我给你的,我……我算是你的半个父亲,或者师父,你……”他见范其英仍是呆萌地歪着脑袋,于是闭上眼睛,调动起自己身体内的能量,在周身形成了一股小小的能量旋风。 小范其英见状,也想起了自己的那套一模一样的功法,于是也闭上眼睛运行起来。在复活阶段,小范其英只是潜意识中去运行石碑上最初级的能量吸收之法,现在则是他第一次主动运行起这功法。霎时,方圆几里内散落在空间内的细小能量全部朝着小范其英的身体而去,并在几个呼吸之间被他一扫而空。在吸收了这些能量之后,他的身体又长大了不少,成了七八岁的样子,大逆魂池再也不容他盘腿而坐了,他只好站了起来,只有脚还泡在那“逆忘川河水”中。 小范其英给三人带来了太多震撼,以至于谢居欢和江万里几番失态,牛燎原也只是表面上不说话罢了。谢居欢看了看江万里,问道:“要不?咱们把他抱下来?” 江万里看了看那大逆魂池,心中有些拿不准,但他又看了看小范其英,心想如今应是没有问题了,也不能让他总光着身子站在这小盆子里啊……“抱下来。”他说着,伸出了自己的双手。他上次抱一名孩子,已经是几百年前在阳世时的事情了。他的双手颤巍巍的,但却温柔而稳当,托着小范其英的腋下,把他抱到了地面上。 “真沉啊……”江万里笑着说,“这灵魂能量的密度,前所未见,还夹杂着活人肉体的感觉……” “给他穿点衣服吧。”牛燎原在一旁提醒道。 “好,好。那燎原你去找点,找不到就先随便,找些布料来,要好一点的……”江万里说着,眼睛也没离开过眼前的小范其英,嘴咧着,就好像看着自己宝贝孙子的老汉。 小范其英倒是既不惊慌也不害怕,仍旧眉目带笑地看着眼前的江万里和谢居欢。 “江城隍,你说他没了记忆,咱们是不是得重新教他啊,像说话,识字……” “对……说话,识字……诶?”江万里突然想到,那灵魂功法,范其英应是通过灵魂空间内化出的石碑所学的,所以他不该连语言也全部忘记啊?就算是“鲛泪之母”的作用,可他现在仍然会这功法,难不成把石碑全部忘掉了,仅仅记得抽象的功法吗? 他又上下打量了面前的小范其英,那凝实的而充沛的能量,抵得过在冥界修炼百年的大魂。有此等修为,记忆、学习和思考速度都是极快的。他带着疑惑看着小范其英问道: “小其英,不可能吧?你看你现在,你都成了这样子了,你不可能连说话都不会吧?” 小范其英顿时现出了尴尬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小声说道: “我刚才真的不会的,可现在,我好像就会了……” 打小范其英新生开始,江万里、牛燎原和谢居欢,都把他当做自己家的孩子一般。他们都是在冥界活了几百年的怪物,而小范其英则是混合了血肉的新生物,散发着阳界人类的气息,代表了阳界的新生和繁衍,代表了久违的家庭、亲人和温暖。更别说小范其英还有着萌煞众生的外表和气息了。小范其英慢慢长大,对浔阳城的众人也渐渐瞒不住了。先是城隍庙的公职人员,后是整个浔阳城的鬼民,他们都得知了浔阳城诞生了一位半肉体半灵魂的小公子,每一位亲眼见过他的,都被他浑身散发的可爱和温柔而俘虏,把他当做了浔阳城的宝贝。 江万里和牛燎原,每天陪着小范其英玩耍,并且开始慢慢教他一些冥界的知识。小范其英的成长速度和学习速度很快,没有几天便把冥界的基本情况记熟了。 “……其英,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吗?”江万里看着快速长大的小范其英,表情认真地问道。 范其英此时,已是十四五岁少年的样子了。“知道。”他指了指桌上的黑盆说,“我是从大逆魂池里面生出来的,我还记得呢。” “那你记不记得,之前的事情?” 范其英想了想,呆萌地摇了摇头,说:“不记得了。” “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嗯。鲛泪之母应该把我上一世的记忆全清除了。” 江万里轻轻握住范其英的双肩,看着他的眼睛说道: “其实……你是带着使命诞生的。现在,我们冥界出现了一个邪恶的凶魂,他参悟了魂体永生的奥秘,虽然他的出现我也有责任,但他现在想要吞噬所有反抗他的鬼魂,已经有很多无辜的鬼民遭难了。我,还有你牛叔叔,你谢大哥,我们三个人想出一个法子,想要创造出一个比青石更强大但纯洁善良的灵魂,来与之对抗。因为你前世是谢大哥的好友,他对你无辜惨死耿耿于怀,便在创造你时,用了你前世的残魂。” 江万里看着目光灼灼不言不语的范其英,双手突然有些颤抖。他接着说道:“当然,其英,你不是你一个工具,你是我们浔阳城的儿子,你有自己的自由,我只希望你自己能把握好自己,为冥界贡献一份力量。我会在你准备好之后,再让你面对这一切的……” 范其英突然闭上了眼睛。 “……其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让我……” “我感受到他了。”范其英睁开眼睛说道。“你刚刚说的青石,我感受到了他的气息,还有大致方位,他很强,我不知道怎么对付他,也许是我太小了吧?我是不是该多学一些知识?” 江万里看着他脸上的微笑,知道他没有拒绝这伴随着他新生的使命,舒了一口气,轻轻抱了抱他,说:“放心,放心,我跟你牛叔叔都会教你的,还有你谢大哥……” “嗯……” 江万里和牛燎原教范其英冥界的知识,而谢居欢则教他阳界的知识。虽然江万里觉得没必要,但谢居欢十分坚持,因为范其英新生之后,有了不完全的肉身。 谢居欢带着他第一次穿越过了浔阳城的黄泉路,站在了阳界九江市市郊的地面上。 谢居欢也不确定他在阳界会是怎样的状况,因此陪他一起走路前进。当他们来到城市的边缘时,他惊奇地发现,阳界中的人类,竟然能看见范其英! 范其英身上的血肉和灵魂在他的身体周围创造了一个奇妙的灵魂能量场,模糊地显化着身上属于冥界材料的衣服。在路人眼里,范其英就是一个穿着半透明古装的绝美少年。他那柔顺的黑发,古朴的穿着,俊美的五官,温柔的微笑,几乎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们纷纷拿出手机拍下这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古装少年,吓得谢居欢不得不牵起他的手赶快离开。 在21世纪末,每个街区都有紧急公益物品供应屋,谢居欢带着范其英找到了一个供应屋,给他拿了一一只医用口罩,才躲避开了众人的目光。他领着范其英在城市中逛着,看着街上和店里的人群,说道: “没想到人们能看见你,这样你以后也可以来阳界生活了。下次你来的时候,可以去派出所给自己弄一个身份证,然后找一份工作换取报酬,你就有阳界的钱来购买各种东西了。你还可以试试能否食用阳界的食物……” 范其英睁着自己的大眼睛,看着阳世中的一切,看着阳世中的人,兴奋地点着头。 “其英,你觉得……阳界好吗?” “好。蛮有意思的。” “那……你以后会不会选择在阳界生活,不再去冥界了呢?” 范其英转过头看着他,跳出刚刚的玩心,认真地说: “怎么会呢?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的,我生在冥界,浔阳城是我的家,你,还有江伯伯,牛叔叔,你们都是我的家人。何况,我还有使命在身,要去拯救冥界呢。” 谢居欢看着他冲自己俏皮地挤了挤眼睛,感觉到了他给自己带来的温暖。这是冥界中没有的伦理关系,也是鬼魂之间少有的情感,怪不得当年老范其英那么想去阳界呢…… “其英,你,你真的跟前世很不一样……” “喔。”范其英挑了挑眉毛说:“本来我就是你们重新塑造的嘛。我前世什么样?是不是总是板着个脸,特别严肃?”说着,他皱起眉毛做了个严肃的表情,把谢居欢也逗笑了。 “他是喜欢板脸,但他是认真,不是严肃……他是个很好的人,他也是个很好的无常……” “放心,我会替他好好活这一世的。”范其英说。 回到冥界之后,范其英就向江万里提出:自己想要在冥界游历一番。 江万里瞬间有点慌了神,就好像阳世那些听说自己孩子要远行的父母一样。 “……为什么?你才诞生几天,你不知道冥界……” “江伯伯你已经教会我很多了,而且纸上得来终觉浅,我还是得亲身经历比较好……” “不行!现在青石还不知道在哪呢!外面太危险了……” “我能感受到他的大致方位,会躲着他的……” “可是……” “……” 第三十三章 沧海桑田抹不去,岁岁年年仍谙,秋水与嫣然(2) 最后,江万里还是没有拗过小范其英。牛燎原为他准备了些衣物,吃食和冥菊,以及他和江万里两人的千叮万嘱。在小范其英离开浔阳城的时候,浔阳城的不少鬼民都等在道路两旁,准备在他们浔阳城的小公子远行之前见他最后一面。 由于范其英用了周恕的血肉复生,周恕是男孩,肉体属阳,因此小范其英的肉体也散发着男人肉体的阳气,他的灵魂属性为了与肉体属性相配,在复生过程中自动成为了男人的阴魂。所有的女鬼只远远地看着他,便情不自禁地呆立在原地,而慢慢靠近,阳寿小的女鬼则被勾起了前世作为人类异性相吸的情欲,阳寿较大的女鬼则勾起了前世做母亲时的母性,她们全都疯狂了。由于江万里和牛燎原在,她们还不敢太造次,只是隔着一段距离放声大喊:小公子,早点回来啊,我们在浔阳城等你回来……喊声此起彼伏,小范其英回头冲她们笑了笑,瞬间倒下了一大片。 在城门口,范其英停住脚步,对江万里说: “江伯伯,如果我要守护这个世界,那么我必须了解这个世界。谢大哥带我去看了阳界,很有意思,我现在也想去看看我们的冥界。你与牛叔叔,就送到这里吧。我现在的能量也算个大魂了,你们教的各种法咒,我也都会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一旦有危险,快点返回,浔阳城会保护你。而且我们还留了一部分能量给你呢,别忘了。” 范其英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踏上了冥界的大道。 距离浔阳城最近的城池,是金陵城,也是范其英第一个到达的城市。如今的金陵城,由于青石的原因,虽然鬼魂数量少了许多,但却比过去密集了,仍是集中在城中心,一层一层地围绕着那个小小的城隍庙。青石离开之后,金陵城的鬼民带着一半劫后余生的欢喜,一半心有余悸的惊恐,投入了新金陵城的建设中。经过这么一番战乱,金陵城反而变得热闹,高层建筑慢慢建了起来,各种店铺也逐渐开张了。 范其英一走进这个小小的城中城,便注意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卖酒的,卖衣裳的,卖青石的画像的,卖饰品的,卖唱的,说书的……不管是在大街上挑了担子,还是在路边摆了小摊,或是有着一个不错的店铺,所有人全都运转着,就像是一台精密而庞大的机器。但这状态没有维持几秒钟,这机器便突然停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转头望向了范其英,这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清秀少年,他们全都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发的气息,有阳世中男人肉体的气息,还有鲛泪中那想让人忘记一切的安定与沉静。 虽然范其英已经勾动了他们的好奇,以及许多女鬼的情欲与母性,但他们不能确定范其英到底是一只怎样的生物,尤其是在见识过青石那样的凶魂之后,他们变得谨慎,所以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胆小的鬼魂甚至后退了好几步。他是什么东西?人类?鬼魂?半人半鬼?为什么他身上还有一种超脱的静谧与圣洁?…… 鬼魂们窃窃私语,而范其英则冲他们微笑着行了个礼,缓步穿过了人群。 他走进了一家酒馆,在吧台坐定之后,向店家喊道: “店家,可否来杯酒?” 那店家的修为不如范其英前世常去的那家店的掌柜,头上的角,是买的装饰品,而不是灵魂外表幻化的。他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范其英一番,范其英看他这番样子,便问道: “怎么了?” “额,哦,哦,一杯酒,马上来马上来啊……”他缓过神,便应和着,去里间倒酒去了。 少倾,酒被店家端上来之后,范其英有些期待地看着那杯酒,心想:在浔阳城,江伯伯不让我到处乱跑,浔阳城的那帮鬼魂又那么热情,酒馆根本没法去,我早就想试试了……他拿过酒杯,急忙饮了一口,正想闭上眼睛细细品味,却听到有人在喊他。 原来有那胆大的年轻女鬼,终是忍不住了,也跑到店内,就坐在范其英身旁,问他: “小哥,从哪里来呀?来金陵城,所为何事呀?” 范其英抬头一看,这女子穿着与他所见阳世中女子类似的衣服,布料紧束在身上,若是在阳世,必定是一位身材火辣的美女。但他知晓,鬼魂与活人不同,可以通过控制自己的灵魂能量来塑造灵体形象,因此,所谓肉体的性感,已经失去原本的意义,成了冥界的女鬼按照自己的喜好可随意设计的东西。 但范其英却仍然爱看这不同于男性身体的曲线,而且似乎能领略出其中的美好。他在随谢居欢去阳世时,便发现了此事,也许是那活人血肉所塑成的半具阳身在作祟吧。 那女子眉眼间巧笑俏然,头微微歪向一侧,让他感觉热情但不唐突,贴心但不谄媚。他也学着这女生的笑,冲她歪了歪头,看着她的眼睛和身体,反问道: “姐姐为何问我这个?那姐姐你从何而来?在金陵城,都做些什么呀?” 范其英的声音与那些阳世中的少年一样好听,甚至带着难以描述的并联两界气息的魅惑力,让那女鬼心旌摇曳。她死于阳世21世纪中叶,带着那时的女子的豪放,她抬起头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如同春天的乱风吹起漫天花瓣。笑过之后,她接着说: “小弟弟,你,你真有意思!……诶,我闻着你身上怎么有男人的气味?我说的是,那边儿的男人的气味……” “哦?那许是无常在勾魂的时候,不小心多勾了一块肉吧……” “哈哈哈……你真幽默!弟弟,我看,你死的时候也不大啊,有17岁么?若是有……” 这时,外面有另几个一样胆大的女鬼走进了酒馆,冲范其英笑着喊道: “少年,交个朋友呗,你的酒我买单。” 范其英身旁的女鬼站起来说:“先来后到不知道吗——” “这位少年可不是什么物件儿,也不是赔笑的,我们只是来交朋友而已,难道你还能不让他交朋友了?” 那早来的女鬼哼了一声,觉得对方说得确有道理,只能又坐了回去。 那几名女鬼笑着喊让老板上酒,坐在了范其英的另一边,那离他最近的女鬼轻轻贴在了他一侧的臂膀上,但他身上散发的鲛泪能量太强,让她失了心神,忘记了一切甚至抛弃了自我,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瞬。这吓得她立马往旁边挪了挪屁股,离他远了两三寸。 她们与范其英谈笑,范其英便也是笑着看着她们,用各种玩笑话回答她们的问题,毕竟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不能随便说出。一时间,范其英逗得她们花丛乱颤,且有越来越多的女鬼挤了进来,修为较深又有钱的女鬼便挤在那小小的吧台附近,没钱的小鬼则挤在酒馆门外,远远地望着范其英,像是阳世的粉丝见到了自己的偶像。 “……小哥,要我说,你去城东戏园子吧!你在哪儿绝对吃香,用老话说,就是名角儿,现在啊,叫超级巨星。你肯定能成为金陵城甚至整个冥界的巨星,真的!我敢保证!” 一名女鬼对范其英说着这话,其他女鬼都点头赞同,且已经开始想象着爱情戏中男主角的脸庞与范其英的脸庞慢慢重合到一起,想象着女主角的双唇与他的印在一起,然后便是深深的嫉妒。范其英想了想,觉得戏园子确是个好去处,值得一去。他见自己的酒杯已空,便道了谢,站起身来,打算去城东。此时,吧台上的女鬼呼啦啦站了起来,门外的女鬼们见他要出来,满脸激动,许多女鬼甚至伸出了自己的手,就好像隔了那么远便能摸到他的身体似的。范其英无奈地笑了笑,缓步走出酒馆,门外的女鬼群或主动或被动地让开了一条路,他则像篮球运动员与看台观众击掌一般,伸出双手,轻轻触了下她们伸出的手掌。就连太远处的女鬼,他也向着她们遥遥地做了个击掌的动作。 鬼群的沸腾愈演愈烈,却又突然安静了下来——原来是城隍庙发觉了此地的骚动,傅善祥城隍亲自带人过来了。她带了几名牛头和无常,来到这酒馆门口,乍一看范其英,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奇异气息,以及那非同一般的灵魂密度,心中也是大惊,但她并不像其他女鬼那么容易受魅惑,于是带着一丝威严问道: “这位少年如何称呼?从何而来?到我金陵城所为何事?” 范其英收敛了他刚刚的笑容,表情乖巧地对傅善祥说: “这位是傅善祥傅城隍吧?小子仅是来金陵城游历,闹出这么大动静,许是金陵城鬼民太热情的缘故吧,您大可放心。” “可你身上的奇异气息,是怎么回事?有阳界活人的气息,还有孟氏那孟婆汤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秘密。” “青石也有秘密。” “那您知道青石的秘密吗?”范其英无奈地微笑着说道:“打不过强的,就来欺负弱的。好啦,来吧,把我给封印镇压起来。”范其英一屁股坐在地上,伸出双手做出被铐的姿势,并半真半假地做出了一脸落寞和委屈的表情。 围观的女鬼们顿时不愿意了,纷纷跪下求道:“……傅城隍,求您绕过他吧……”“他人畜无害……”“那么温柔可爱,怎么能拿他与青石比较呢……”傅善祥当了那么长时间城隍,头一次遇到这种荒谬景象,气得大喊道: “没出息!被一个毛孩子迷得颠三倒四!都给我散去!以后再敢像这样聚集喧闹,我就叫牛头马面,把你们拴成一串!” 女鬼们“哄”地一下散去,但远远地看着,怕傅城隍一怒之下把范其英找了个地儿封印了。 “小鬼,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金陵城是我的地盘,一旦有异动,你别想逃。”傅善祥丢下这句话,便带着牛头马面离开了。范其英坐在地上,拍了拍胸脯,吐了吐舌头,一副侥幸的表情,还冲远处的女鬼们张大嘴比了个口型“我没事儿”,然后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打算去城东了。 少年范其英刚转过几个街区,忽然有人在后面拍他的肩膀。 “其英,你怎么来这儿了?” 他转过头,原来是自己的谢居欢大哥。谢居欢带着一脸惊喜和疑惑,拉着范其英的手问道:“来找我的?” 范其英点点头,有些谄媚地笑道:“是啊,我想谢大哥了,就来金陵城看看你。” 谢居欢大笑了几声之后,然后又突然收起了笑声,敲了敲范其英的脑袋说道: “谁让你搞出那么大动静的?才多打大点儿年纪,就撩上妹了,跟谁学的?你来金陵城,也不全是为了看我吧?” 范其英不好意思的笑道:“嘿嘿,我是顺便游历一下冥界……那些女鬼们可不怪我啊!是她们太热情了,我总不能板着脸把她们全轰走吧……” “你这小兔崽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跟过去的范其英,简直就是两个人,鬼都不知道你怎么重生成这个鬼样子……” “嘿嘿……” 在街角的的不远处,傅善祥远远地看着两人。当她听到谢居欢说刚刚那句话,尤其听到多年前自己旧下属的名字时,内心猛地震动了一下。如今的范其英,与过去的范其英确实天差地别,只有从侧面看去时,眉眼有些相像。傅善祥看着他的侧颜,阵阵恍惚和温热无规则地向她心中袭来。她没有再继续跟踪他们,而是离开了。 第三十四章 沧海桑田抹不去,岁岁年年仍谙,秋水与嫣然(3) 在城东戏园子的后台,范其英见了这戏园子的老板,万苍黄。 万老板是一个矮胖子,自从见范其英第一眼起,他便没有坐下,一直站着,兴奋地围着范其英转了又转,两眼放光叫道:“神啦!神啦!我总算见着,什么叫老天爷赏饭吃!什么叫天赋异禀!小哥,你来我这算是来对啦!我告诉你,只要你听我的,与我合作,你就是未来站在冥界最顶端的天王巨星!……” 范其英对于万老板的夸赞,只是害羞且谦虚地笑笑,并“嗯”“啊”地应和着。万老板说了一通之后,便招呼身边的人,说道: “……快快快,给我拿剧本来,现在就试戏。女伶谁在呢?叫来搭戏。” 剧本很快送到了,前来搭戏的女伶也很快到了。那女伶蓬头垢面、身材高大而扭曲,万老板看见之后气得骂道:“林雁鸥,你给我快点把这副样子给改回来!让你来跟新人试戏,上点心!” 林雁鸥有些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范其英一眼,瞬间目光闪动,也是被他的天人之姿给震惊了。她控制着自己的灵魂能量,形象慢慢发生了变化,而在她伸手穿上其他工作人员递过来的戏服之后,瞬间变得风情万种起来。 “……这个鬼魂优伶啊,外表是最不重要了,只要你有足够的灵魂强度,就可以自己塑造外表。难就难在演技和气质,所以啊,我让小哥你试试戏……诶,小哥,还未请教你姓名呢?”万老板不好意思地问道。 “范华。” “噢,好名字!好名字!这名字一听就能火,后面要不要起一个艺名,咱们可以再商量……行吧,来来来,道具组灯光组都准备好……范华小弟,来我给你讲讲戏啊,这个戏叫《肉与灵》,讲的是阳界的一对情侣,这个女生啊家庭条件不好,但是基因不错,她父母就想要她嫁个基因好还优秀的男人,结果啊她爱上了一个有这个基因缺陷的男人,两个人在阳界遭遇了很多阻碍,后来双双因意外离世了。后来,他们一起进入了冥界,在抛弃了社会和肉体的阻碍之后,两人终于在一起了……” 范其英一边翻看着手中的剧本,一边点着头。 “……现在啊,你们俩就先来一段这个,最经典的一段戏,男主在最困难的时候想放弃,女主的挽留,好吧?范华小弟可以先拿着剧本读。” “不用。我记住了。”他说着,把手中的剧本往桌子上轻轻一放,冲万老板和林雁鸥一笑。 万老板瞪大了眼睛,声音有些颤抖:“好……开始!” 两人瞬间进入了戏中:范其英面无表情,唇角和眼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落寞和孤苦,手指在桌面上漫无目的地画着圈圈;林雁鸥在几步之外站着,脸上满含爱意和温柔,可看向范其英的眼睛中则是怜惜和痛苦。 “你不累么?我都累了。你快走吧。”范其英的声音毫无生气。 “我不累。对你,我什么话都说了,什么方法都用了,没起到效果。”林雁鸥无奈地苦笑说,“可我不怪你不怨你,我也不怪自己不怨自己,我更不后悔。就是现在,即便我做的这些事毫无意义,现在,在整个世界都要抛弃你的时候,在你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我是最不能离去的人。我要陪着你,不管面前是深渊还是厚壁,我都要与你一起——” “——闭嘴吧!”范其英的眼眶温热和湿润了起来。“你同情我,是吗?你施舍我?你快滚吧!老子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 “对!”林雁鸥身子前倾,一步步走近。“我背靠着势利的家庭,却非要追求纯洁的爱情;我向世俗投降摆着假笑面对领导和客户,却想在你这里获取道德的安慰。我根本不在乎你到底爱不爱我,我与我父母对你的侮辱,与社会给你的冷眼,与现实给你的挫折是一伙的,我就是这样虚伪、矛盾、自私、骄纵的女人,我简直太可恶了!你恨我啊?你一定恨我,来,惩罚我,打我,你打我,你来!” 林雁鸥气势汹汹地逼近了范其英,两人几乎已经贴在了一起。范其英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举起了自己的右手,他恨不得就这样痛殴她一番,让她对自己死心,但面对心爱的人的脸,他还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气息,他是根本下不去手的。——当然,这是戏中角色的心理活动,范其英已经进入角色了。 “你舍不得打我。”林雁鸥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目光深情地看着他说:“你还爱我。” 范其英正要说些什么,林雁鸥却猛地抱住了他,仿佛想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其实,在角色之外,她正努力抵御着范其英身上那浓郁的男人气息和鲛泪能量。 “好吧。我承认。”范其英的表情松懈了下来,但他却用力推开了林雁鸥。“但我爱你是一回事,我拒绝与你在一起是另一回事。就像你,知道我明明会拒绝你,却做着毫无意义的努力。” “我们都是一样倔。”林雁鸥苦笑。 “我也怕你做傻事,我不能对你太硬。但我只能这么跟你耗着,我相信你会一直跟我耗下去,我相信你,但我无法与你在一起。问题不在于你,而在于我。我没法肯定自己,我没法肯定自己的价值,我是没法接受与你在一起的。” “为什么?且不说被世俗所定义的价值背离人生的真谛,可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你为什么没法肯定自己?” 范其英摇摇头。“这不是简单的‘爱情或是面包’的幼稚问题。我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相信你也是。从外界环境来说,也许我做的工作,我付出的劳动是有价值的,但我并未获得我应当获得的社会认同感。内心的相信也许是真理,但外界的虚无却是事实。不管你怎么说,没有就是没有。另外,再来看基因这件事儿。这从我的根上就否定了我,因为从唯物主义来说,我就是这具身体。在发达的文明社会,大多活动都与你的肉体无关,但涉及到婚姻,生育,我们在交配时与自然界任何动物的交配都是一样的,在基因互换和重组时也不会占到文明的便宜。对于你来说,我应该是配偶竞争的失败者,淘汰者。最后再来说孩子,我想,你也不想生一个不健康的孩子吧……所以说,从内到外,我都没法肯定自己,我没法与你站在一起……” 林雁鸥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范其英身旁坐下,抚着他的肩膀说: “你想太多了吧?为什么你非得在心里给人框上一套规则和系统?为什么非要活得那么有逻辑?我们只是这个星球上两个可怜而愚蠢,且寿命短的如同一瞬的渺小生物而已,爱了就爱了。如果这个世界有神,他们会去管我们吗?而且即便我是神仙,你是蝼蚁,我就要与你在一起,我们难道能妨害人类的历史,社会的发展?我没想到你在钻这个牛角尖……是不是因为压力太大?” 她的话很有力量,但抚摸着范其英头发的手掌却很温柔。范其英在听过她的话之后,虽然目光已经慢慢柔和起来,但还是颇有疑虑地说道:“可我还是担心,我自己这里还是过不去,我们未来的孩子……” “孩子——” “停!停!好了好了,雁鸥抱歉抱歉啊,打断了你,但这足够了,足够了。非常棒!范华,你太棒了!简直完美!天才!我没想到……”万苍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声音和表情甚至有些疯癫了。 “我……演的还好吗?”范其英带着羞涩摸了摸自己的眉角,问道。 “太棒了!你简直就是天生的演员,优伶界未来的王!那,我们考虑签一下合同好不好?这个,合同细节……” “不用了。我愿意在这里演戏,不要钱,但我不会在金陵城久留,去留随意。能行吗?” “啊,这……你再好好考虑下,我们也可以为你办冥界巡回演出啊!你好好想想……” 范其英摇了摇头说:“不必再劝,实是有事在身。” “那……那既然你现在不走,我们还是抓紧安排一下你的演出吧。我去找人商议剧本,日程,搭班子,林雁鸥你跟他交流一下,刚刚的感觉非常好!说不定这次女主角就是你了……” 万老板急匆匆地走了,林雁鸥则带着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范其英,她发现范其英也在看着她,从头到脚,顿时觉得灵魂好像要烧起来一般。她压下心中那莫名的悸动,向他问道: “你过去演过戏吗?死之前是少年爱豆?” “没有。我不是。” “那你怎么做到的?这真是你第一次演戏?怎么能演得那么好?” 范其英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刚刚看那个剧本,了解了人物之后,感觉自己仿佛进入了那个人的世界,我就成为了他。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仿佛不是在演戏,而是在经历另一段人生。” “怪不得,你竟然有这么强的想象力和共情力……”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对范其英开玩笑说:“那你刚刚说爱我,你是真的爱我咯?” 范其英也笑了,他说:“是。但我并不爱你,那并不是我,你也不是你。是那个我爱着那个你。” “真他妈绕。”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就这样,范其英成了金陵城城东“苍黄剧院”的临时演员,万苍黄很快就给他安排了一出戏。这是一出男女老少皆宜的戏:虚构的修仙背景,混杂着部分阳界和冥界的实际情况,天纵之资的男主人公,陷入险境、美丽但不受世人待见的女主人公,不乏曲折的修炼之途,惩恶扬善的主线剧情,终将走向末路的反派,功成名就神仙眷侣的结局……这剧本中的男主人公仿佛是为与范其英量身打造的,与他身上的气质完美契合,可他在心里,却仍然挂念着那部《肉与灵》。他更喜欢那部略有瑕疵的剧本,更喜欢那个矛盾、优柔和孤苦的男主。 经过这场戏之后,范其英爆红了。剧院场场爆满,下面的女观众几乎全成了他的粉丝,老一点的喊“认你当我干儿子”,年轻一点的喊“我要给你生猴子”“我要跟你交换DNA”,全然忘了自己早已没了肉体,是个鬼魂了。范其英有些受不了这些,于是在这部戏演了几天之后,便不再出演,同时也拒绝了万苍黄老板的请求,没有再排练新戏。这么一来,范其英出演的唯一一部戏,倒成了绝唱,街面上范其英拙劣简单的画像全部售罄,说书的开始编排范其英的神秘来历,他真的成了冥界优伶中的传说。 可范其英就在苍黄剧院的后台藏着,一边喝着小酒,一边看着剧本,偶尔与后台的工作人员和优伶们谈笑。他从苍黄剧院的这些剧本中体验了各色人生,有阳界的,有冥界的,还有虚构世界的……他喜欢闭上眼睛,躺在一把躺椅上,神游天外,想象着人类的爱恨情仇。他知道自己灵体的特殊性,他是具有人性的,他很渴望这些情感,很期待自己的故事。他知道自己自复生以来,仅仅过了几个冥界月,因此也不着急,只是在领略了那些故事之后,想着自己的未来:何时我会遇到一名女子?她是什么样的呢?她会是阳界的人类,还是冥界的鬼魂?…… 苍黄剧院的剧本很快便都被他读完了。范其英想,是时候走了。 在与谢居欢、万苍黄老板、搭档林雁鸥、剧院的其他优伶和工作人员等人道别之后,范其英离开了苍黄剧院。他快速地穿过金陵城,向北走去,可金陵城的鬼民依然看见了他,呼呼啦啦地跟了上来,大小粉丝成群结队吵吵嚷嚷地,也顾不上傅善祥城隍的禁令了。范其英回头看了看她们,冲她们笑笑,摆了摆手,然后双足点地,腾空飞起速度陡增,很快便飞离了金陵城的内城。 第三十五章 沧海桑田抹不去,岁岁年年仍谙,秋水与嫣然(4) 在天空中,范其英回头看了一眼金陵城的内城,自己的那些粉丝仍在跳着,叫喊着,而他的位置,已在金陵城外围的荒凉地带了。 突然,他发现自己身边多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女鬼。那女鬼与他一样飞在半空,衣衫飘荡,脸上的面具呈现红白两色,薄薄地贴在脸上,掩住了她的表情。 这女子与其他女鬼比,浑身上下散发着凄凉和孤独的气息。范其英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她则慢慢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抚了抚范其英的脸庞,神经质地摇着头说: “你,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是更浓郁的,歇斯底里式的凄凉和孤独。 “哈哈哈……肤柔软,眼波荡,身矫捷,血满腔。然昨消逝如斯,何处再觅?奈何桥上孟婆汤,城隍庙中无常忙。叹轮回,聚难离最常,情意殇……” “……孤雁疏云游翔慢,声声啼鸣去霞间。行人望叹只身苦,不知思君忆犹甜……哈哈哈……忆犹甜……甜……哈哈哈……” 她一边笑着,一边唱着,飞远了。范其英看着她,在半空中停了良久。他能体会到她歌声中的感情,甚至能猜出一些她的故事,但这并不像那些剧本,剧本大都是编的,或者把真人隐去之后进行改动和艺术修饰而成,而这个歌女,她则是活生生的人。范其英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他知道自己有着力量和智慧,他很想能利用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去帮她改写她故事的结局,可即便他再强大,他也敌不过时间和命运。 他慢慢松开了攥紧的拳头,在心中第一次向世界投降了。可奇怪的是,为何他好像曾经有过这种感觉?而且曾经的感觉可能比现在更加强烈?他晃晃脑袋,继续向前飞去。也许,每个人的前世,都会经历许多难事吧,只不过我在重生时忘记了。 范其英接下来,去的是琅琊城。琅琊城与金陵城一样,地界不小,但鬼魂数量并不太多,喜欢散居。他刚刚到了琅琊城的地盘,想要去拜访些著名的文人墨客,却听到了有人叫他的声音。 还是谢居欢,他远远地望见范其英,便喊了起来,范其英见他神色焦急,便向他那边迎了过去。 “其英,其英,不好了,刚从傅城隍那边得到的消息,青石去浔阳城了……” 范其英的脸上现出了少见的严肃神情,他对谢居欢说道: “这么快……谢大哥,我马上回浔阳城。” “我带了神行符。”谢居欢取出了从金陵城城隍庙带出来的神行符,递给了范其英。 范其英把两个护膝一般的神行符绑在了腿上,说: “谢大哥,你去吗?你去的话我背着你。” 谢居欢自知事情紧急,也没有矫情,直接趴在了范其英的背上。虽然他比范其英高了半个头,但范其英的能量密度远远高于他,因此他坐的十分稳当。范其英腿上的能量瞬间完全迸发,灵魂能量粒子在空间内高速运动,他两只腿的血肉气息退了出来,移动到了腹部,而他的两条腿则在高强度能量下失去了实体形象,亮着耀眼的蓝光,像两条光雾柱。 范其英如同风雷一般奔了出去,在达到最高速度之后,他又调动了身体其他部位的能量催动了那神行符。在神行符发动之后,谢居欢进入了自己从未体验过的高速之中,他看见了冥界的天空仿佛凝滞成一幅画,他看见自己身体中的灵魂能量迅速向后甩去,在自己的身后甩出了一条长长的飘带…… 仅仅一刻钟的时间,浔阳城就在范其英的感应之内了。他也感应到了青石的气息,远远地绕开了他,从另一个方向进入了浔阳城。 他迅速地感应着城中鬼魂的数量,心中舒了口气,浔阳城内的鬼民几乎没有什么折损。他的速度到了城内便降了下来。有的鬼魂看见了,于是站了起来,用复杂的眼光注视着他。那眼光中有欣慰,也有期待,但更多的,是大战前的恐惧。 “江叔叔!我回来了!”范其英火急火燎地跑进城隍庙的院子里,却觉得这情形有些不太对劲。他看见江万里枯坐在一把椅子上,在他面前的地上,静静地躺着一把橘红色的战刀。院子里围了一圈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每个人都只是看着江万里和他面前的那把战刀,静默不语。 范其英慢慢走到江万里的面前蹲下,江万里把目光从那柄战刀上移到了范其英的脸上,慢慢抬起了手臂,把自己的手掌放在范其英的脸上,说道:“回来了。” “怎么了?牛叔他怎么了?”范其英刚说出这句话便后悔了,然后是一阵钻心的恐惧、自责和愤恨。怎么了?这还用问么?可,为什么这么快,牛叔怎么就……自己怎么就…… “青石来,就是为报三十年前之仇的。他有了可以碾压我的实力,还带着想要折磨我的决心。他在浔阳城前说要慢慢地屠尽整个城池,说实话,我怕了,整个浔阳城也怕了。就是这时候,燎原提着刀直接就冲了过去,不声不响地,已经到了他的眼前。但青石随随便便就化解了他的攻势,随随便便就撕碎了他,吞噬了他……他感觉报复心理得到了些满足,就没有再挑起大战,只是让手下慢慢屠戮鬼民。而我只能捡回燎原的刀,躲在这里,就为了等你回来……” “给我留的剩余的能量在哪?”范其英看着江万里的眼睛,问道。 江万里拿出一个钥匙,放在他的手里,说:“内院最里面那个屋。” 范其英抓起钥匙,大步走进了内院,打开那间屋子的门,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已经压缩过的,一个个手臂大的蓝色小人。他运转起那来自江万里和青石的功法,所有的蓝色小人化为一缕缕蓝色的丝线,向着他的身体内飞去,很快,所有蓝色小人全部消失殆尽,赶过来的谢居欢看到,范其英已经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变成了二十多岁的青年,既像过去的黑无常范其英,又像那牛燎原:剑眉星目,五官清秀温柔,而脸颊和下颌的棱角则带着几分硬朗。 他未加停顿,如同一道闪电一般出了内院,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地上那柄橘红色的战刀已经被他拿走了。范其英拔出战刀,如同游隼一般从浔阳城上空滑过,寻到了那青石的位置之后,举刀便扑了上去。 青石虽然没有料到浔阳城中会有人突然袭击,但以他的修为,也在两三秒内反应过来,进入战斗状态并接下了范其英这一刀。短兵相接,范其英招呼也不打,不喊不叫,只是将战刀狂暴而果决地劈了下去,青石则是拿小臂一挡,便挡住了那战刀的去势。 可这一刀也令青石吃了一惊——因为那刀刃竟然已经砍入了他的手臂之内,约两寸之深。 他迅速飞退,并很快修复了手臂上的伤势。伤势并不严重,转瞬即愈,但刚刚那一刀的力量和决绝,令他有了些许忌惮。“你是谁!”他向范其英喊道,而范其英并不答话,只是神色认真地一刀一刀劈砍过来。他已经全部学会了牛燎原的快刀,与牛燎原一样,在劈砍时不像其他刀客那样喊叫,甚至没有充满愤怒和杀意的表情。但他与牛燎原不同的是,他的愤怒,仿佛全部灌注到了这把战刀之中,加上那狂暴力量的加持,他的愤怒仿佛放大了几倍,逸散出来缠绕和包裹在刀刃上。 “你到底是谁!”青石的忌惮越来越重,甚至慢慢萌生了一丝恐惧。因为他感受到了范其英身上来自阳界的活人气息,还有来自孟氏的鲛泪气息……论能量强度和密度,他竟然与自己不相上下,但他却没有一丝来自阴天子的神力……他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为什么一见面就与我为敌? 范其英收了战刀,缓缓调整气息,露出一丝疯狂而冷峻的微笑说: “你说我是谁?你觉得呢?” 青石咬了咬牙骂道:“要说就说!不说就继续打!” “我是你的噩梦,你的天敌,你的克星,你的送葬者,你的掘墓人。” “妈的!” 青石骂了一句,催动其全身的魂力,展开了自己背后的翅膀,全力向范其英攻去。范其英此时已经适应了战斗状态,发现青石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厉害,于是现了轻松的表情,一脸玩味地笑着看着他,随意地躲开他的攻击,随意地递出不痛不痒的几刀,说道: “你别不信啊?这是真的。你看,你会啥,我也会。” 由于范其英的灵体特殊性,相比青石来说,他的思考和学习能力更强,对于魂力运转也更加敏感。他很快便搞懂了青石背后的那对翅膀,话音一落,魂力催动,背后也生出了一对翅膀,只不过这对翅膀是蓝色的,颜色就像阳界的天空或海洋。 在这对翅膀的加持下,范其英的速度和力量又上了一个档次,那青石已经很难攻击到他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玩意?从哪里来的?”他见范其英竟然真的能随意模仿自己创造的技能,心中恐惧更甚。他甚至有了一个念头,于是有些犹疑地问道: “你,你就是阴天子?” 范其英听了他的话,仰头哈哈大笑,说道:“你连阴天子是什么都不知道,还问我是不是阴天子?唉,井底之蛙,可笑,可笑……” “这么说,你不是阴天子……”他看了看范其英手中牛燎原的那把战刀,嘴角露出上位者常有的,带着一丝丝阴冷的微笑。“你与那牛燎原有渊源?还是不要对一个已死之人念念不忘了,既然你这么强,为何不与我联手呢?我们两人应该共同统治这个世界,而不是把能量无端地损耗在无谓的争斗上——” 范其英闻言,立马执刀重新攻了过去,一边劈斩一边说道: “我愿意!我就算花光所有的能量,最后变成残魂,飘飘荡荡无所依靠,我也要斩你封你镇你灭你。我愿意!而且,对于我来说,不管是站到这个世界的最顶端,还是被埋在这片大地的最深处,我都不愿跟你扯半点关系,跟你说一个和气的字眼。” “你!”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伟大,很高贵?珍惜自己的每一分能量,而那些普普通通的鬼民,或是为了这些人的牛燎原,就是不值得让人‘念念不忘’的蝼蚁和尘土?” “难道不是么?” “那就感受一下吧!”范其英的攻势更加凌厉,带着无谓生死一往无前的疯狂,打得青石连连后退。“正享受着迷惘和青涩青春的少年;为了家人而奔波的妻子兼母亲;喜欢抽烟、牛舌和摇滚乐的工人大叔;牺牲在岗位上的警察和军人;乘坐轮船去太平洋上殉情的情侣;面对病魔永不投降的学校老师;来不及认识阳界的婴儿……还有,把他们接来幽冥界的每一个黑白无常;最后,为他们而战的牛燎原!他们本该老老实实被你戮被你噬,他们本该不配愤怒,他们的怨恨,他们的不甘,全都没有意义是么?” “你在说些什——啊——”范其英的灵魂能量如同一团炸裂的火花,其中附带着各种各样的属于人类的情感,令青石难以招架,一刀又一刀,伤痕越来越深。而范其英的怒吼,在方圆几里之内响彻着,浔阳城的每个鬼民都抬起了头,呆呆地看着半空中与青石的战斗。离他们近的,则全都默契地登上了那个方向的城墙,整整齐齐地站着望着范其英,手脚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有的女鬼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保佑小公子”,有的男鬼则举着拳头,眼睛红红的。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就不能赢吗?我告诉你,我就是他们每个人心中的不甘和愤怒,我一诞生下来,就注定了你的灭亡!即便是要我耗尽所有能量,即便是灵魂寂灭、永不得转生,即便是死一万次!我也要代表他们干翻你!你这无知无畏,肆虐众生的垃圾!” 范其英蓄力劈出了战斗至今最强的一刀,伴随着这一刀,浔阳城内的牛头马面也全都飞了出来,向青石带来的属下扑去。青石越打越胆战心惊,他看见了浔阳城全体出动的牛头马面,浔阳城城墙上密密麻麻的鬼民,听见了他们喊出的如同大雨划破空气的声音的“杀”“杀”“杀”…… 青石头一次感觉到了巨大的恐惧,他调转方向,直接向远处逃走了。这是他自己和范其英都没想到的结果。范其英已进入了战斗状态,一股劲全绷在刀上,他用刀尖远远指着青石的背影,喘着粗气骂道:“你这垃圾,渣滓,我非要砍翻你不可……” 他无力追了——他所有能量的运转都为了战斗,而青石所有能量都用在了逃跑上。他疲惫地垂下了执刀的手臂,慢慢调整着体内的能量,心想:糟了,一生气激动,光顾着打他,结果把他吓跑了,以后再抓他可难了……身后浔阳城内的鬼民们早已炸了锅,笑着,跳着,喊着,唱着,“小公子”的喊声此起彼伏,范其英听到后,回头冲他们帅气地笑了笑,挥了挥手。 第三十六章 沧海桑田抹不去,岁岁年年仍谙,秋水与嫣然(5) 在远离冥界城池的山坳里,躲着逃走的青石。他闭着眼睛,缓缓地吸收着冥界大气中稀薄的灵魂能量,像阴天子一样。王图霸业,仿佛一场梦,最后,他又是一个人了。范其英说的话还在他的思绪中盘旋着,令他心绪不宁。……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这冥界中的一个个灵魂,原本都是从阳界的一个个人类,他们有着自己的欲望,尊严和愤怒,他们聚沙成塔,他们星火燎原,而我则是漠视生命、忽视人类的野兽或暴君?…… 上一世在阳界的记忆慢慢晕开,那是他的青年时代,他仿佛回到了那个夏夜,沉闷,燥热,他头上的汗水像断断续续的小雨滴落在了脸上,他多希望这是真的雨水,然而他抬头望向天空,是清亮的一片片星斗,像镀了银的小碎瓷片,像一根根磨得闪光的针。 “……王叔,求您了,听我一言,地千万不能卖,这地一卖,往后子子孙孙,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他面前的老汉,脸色和发色都蜡黄蜡黄的,手掌皮肤的裂隙中都是尘土,眼神无光,低着头哀叹一声道:“董先生,没有办法啊,我家午哥儿,就是个药罐子,媳妇儿好不容易怀上,没让我家绝了后……好歹把命给吊着,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看了看坐在床上的午哥儿和他媳妇儿,两人的气色倒是比老汉好许多,在庄户人中皮肤稍白嫩一些,身躯却十分瘦弱。午哥儿的脸上是一个呆滞的笑容,也看不出他目光的落点。他媳妇儿则低着头,不只是羞涩还是困了。 “不行!我去寻些办法,给大家借粮借钱,或者去县衙里寻人说说,灾年必不能这样!” “若能行,我们一家都谢董先生大恩……”老汉有气无力地说道,看上去并不抱太大希望。 “王叔,村里如今有多少户人家打算把地卖了?他们……” 他与王老汉说了一会儿,告辞欲去,此时那床上的午哥儿,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里多了些闪光,冲他喊道:“董先生,等我儿生下来,可要跟您念书哩!您千万好好栽培!” 他怔了一下,只是点点头,便离开了。当晚他又跑了好几家,可每家都是一样的死气沉沉,如同这沉闷而燥热的夏夜,令人呼吸不畅。 第二天,他便去了县城。当年与他一同乡试的同窗,是本县的县丞。敲开他家的门之后,他看见了同窗那锃亮的脑门,然后拱了拱手,刚一开口谈及王家村的事情,他同窗便开了口。 “……哎呦,青石兄,您在想什么呐?那王家村的王德贵,是县太爷的岳父家,这事儿你想怎么说?往哪儿说?何况,人家王老爷是做好事,在这大旱灾年,能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你说,要不是王老爷家,谁能去弄那么多钱粮来?你能啊?你去打听打听,方圆千里之内,多少村子都饿殍遍野,王家村算好的了……” 他看着自己的这个同窗,嘴哆嗦着,指着他的鼻子,想了半天,却只能骂道:“你圣贤书白读了!” 县丞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关上了自己家的大门。 他憋了一肚子气,走到县衙。里面正升堂,他看着那黑洞洞的大堂,掉了漆的杀威棒,兵勇的衣服,耳边是四周民众嘈杂的谈话声,他忽而感觉自己的渺小,或者所有人的渺小。兵勇衣服上的染料,知县帽子后面的孔雀羽毛,青石板上的尘土和苔藓,全部融合在一起,成了一团泥泞,这团泥泞让他恶心,但这团泥泞又同样鄙视甚至不屑于鄙视着他。这团泥泞最终淤堵住了他的整个身体,让他放弃了进去的念头。 夏天很快过去了,王家村的大多数田地,都卖给了王德贵。这些田地过去的主人,全部成了王德贵家的佃户,而他,则坚持给这些佃农的孩子们上着最便宜的学堂。 他每次听到这些佃农对孩子们说的话,便是: “好好学习,将来考个状元,为咱家争光哩!” “咱也不要什么状元,能考上举人,那就是老爷……” “诶!举人也难考哩!能出个秀才也顶好,顶好!” 孩子们也极听话,一个个目光明亮,读书刻苦,他问他们,读书是为了什么?他们有的说,为了让爹娘过上更好的日子;有的说,为了出人头地;有的说,为了当大官……孩子们都嘲笑那个想当官的孩子,说他是想娶王德贵的外孙女,那孩子脸红红的,有些不屑也有些委屈地说:若真当了大官,那又有什么不行的?…… 他的眼前突然冒出了那县丞锃亮的脑门…… 慢慢地,佃户们也觉得,王德贵确是他们的大恩人,若不是他,孩子们哪能像现在这样活蹦乱跳,还能读书考试呢……董先生当然也是个大好人,就是憨直了些…… 秋风起了,要凉了…… 纵是几百年前的回忆,青石仍觉似在眼前,他咬了咬牙,心中默默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全是乌合之众!没有一个人是值得怜悯的!既然我有了这机会,我就要把力量紧紧攥在自己手中! 有了这念头,他便更加发奋地吸收着冥界空间中的灵魂能量,心中盘算着,等伤势稍微恢复一些,便再去一趟哪个城池,吞几个鬼魂…… 与此同时,冥界的大军也向此地进发着。由于范其英研究出了锁定青石位置的方法,为了永绝后患,所有城隍庙的力量进行了合作和统一调度。没有几天,整个冥界的大军集结而至,范其英带着九大城池的联军,分别从九个方向将他围了起来。青石也很快感应到了,于是在合围之前便快速向一个方向飞去。范其英则紧随其后,在他出包围圈之前,拦住了他。 此时,范其英已经不拿那把橘红色的战刀了,而是一身白衣,脸上挂着自信又闲逸的微笑,既像贵公子,又像上榜的书生,还像私访凡间的仙人,引来青石心中的阵阵反感和嫉妒。“是你带他们来的。”他对范其英说道。 范其英没有说话,仍是微笑着,点了点头,迅速抬手发了一通红色的信号弹。 “为什么又跟我作对!”青石一边骂着,一边向一侧飞去,范其英则身形一晃,拦在了他的面前,青石把心一横,便打算撞上去。 范其英见他飞来,左掌往上一托,将自己的鲛泪气息全部逼向左掌,并运转能量将其散发出去;右掌结印向下一摁,竟单手打出一个威力不小的“小镇压咒”来。那青石离范其英越近,便越感觉上有摧毁记忆的鲛泪,下有凝滞能量运转的法阵,这两者配合,定能让他短时间能难以脱身,于是不得不换了个方向。范其英见他换了方向,不慌不忙收了法阵,与他生生撞过去,让他无法加速前行。反复几次,范其英时而用魂体直接阻拦,时而打出鲛泪能量配合的法阵,青石根本没有飞出多远,大军却慢慢向这边靠拢了。 包围圈越来越小,青石环顾四周,目前在任的六大城隍齐聚:长安的杨虎城,楚庭的邓世昌,琅琊的公鼐,开封的史可法,金陵的傅善祥,幽都的秦良玉。他几乎已经陷入死地了。 青石冷笑一声问道:“江万里呢?他没来吗?” 范其英听到他问江万里,收了微笑,清冷地答道:“江城隍已经交还了阴天子神力,也散尽了自身魂力,目前是普通鬼魂了。” “哈哈哈……他江万里,没几天好活了吧?不对,他快死了吧!” 青石有些癫狂地笑着,范其英摇了摇头,伸手做了一个手势,六大城隍连同手下一起出手,缚魂索和法咒齐齐飞向了青石,他伸手应付起这些法咒和缚魂索,慢慢笑不出来了。 最后是范其英。这些法咒和缚魂锁仅能让青石暂时难以大范围移动,但无法奈何得了他,范其英双手结印,捏起一个巨大的“大镇压咒”,从青石的头顶上压了下去。青石身形暴涨,黑翼俱出,范其英的法阵则慢慢幻化成一座小山,死死压在他的身上。 在这冥界载入史册的战场旁,远远站着一众孟氏族人,预备在战后为他们治伤。他们看着范其英和青石对峙着,也紧张不已,心中偷偷为那最近才出现的浔阳公子默默加油。孟言裳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场中心的范其英,大祭司则看着孟言裳的侧脸,轻声对她说:“你,应是成功了。” 孟言裳转头看向大祭司,仅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又将头转回了战场那一边。 没过太久时间,青石便支撑不住了,范其英的法阵小山向下一压,便将他彻底封印了起来。在被封印前的最后一刻,小山下面传来了青石的呼喊声: “别以为你赢了是因为你多正义,你只不过比我强而已……” (明天就要完结啦,我也把彩蛋整理好了,明天一起发。) 第三十七章 沧海桑田抹不去,岁岁年年仍谙,秋水与嫣然(6)(结局) 若干年后。 浔阳城完成了改革,没有了城隍,只剩下黑白无常和牛头马面,也成为了冥界的第一个半现代化城市。与时俱进的制度和基础建设,让浔阳城成为了冥界中的胜地,但凡有点能量的鬼魂,都要来浔阳城游玩一番。而除了这些,吸引着一众鬼魂的,还有那封印凶魂青石拯救冥界,传说中丰采俊朗的浔阳公子。 浔阳城西一家小酒馆里,上座一半的吧台上,坐着七八只各色鬼魂。最中间的,是两只艳丽的女鬼,一高一矮,头发卷曲,且闪着彩虹色,随着音乐摇动着身体;离他们近一些的,是一只男鬼,面貌幻化成一只狼头,蓝色的毛发,绿色的眼睛,装着冷酷,想引起两个女鬼的注意;两侧远一些的地方,坐着三四个不常来的散客,面色有些拘谨;在最远的角落,坐着一个破衣烂衫的老者,眯缝着眼睛,仿佛在仔细品味杯中冥酒的味道。 “哎,我问一下啊,你们都是浔阳城籍的鬼民么?”两侧远处的一个男鬼探过头来,向着中间的这三名鬼魂问道。 那狼头没理他,而两名女鬼只是瞥了他一眼,其中一个点了点头。 “我想问下啊,咱们浔阳城的浔阳公子,平时出来不?能见着不?” 那两名女鬼露出了笑容,冲他举了举酒杯,问道:“外地人?游客?” “是,这浔阳公子的故事,听了不少了,可惜就是没见过真人啊……” “啊,我们的浔阳公子啊……”两名女鬼都现出了花痴的表情,那高个子女鬼歪着身子,搓着手说:“他其实就在浔阳城,在我们身边!说不定,就在这个酒馆呐!只不过,他平日里对鬼民太好了,若是随意现身,你信不信,光微笑、挥手、握手就要累死他!所以啊,他一般都是化作普通鬼民的模样,只有大事发生,还有出入浔阳城的时候,他才会现身呢!” “对对对。”那狼头凑过来说道:“其实,你们看,我有可能就是浔阳公子……” “你?”那矮个子女鬼打量了他一番,翻着白眼说:“公子没你那么猥琐。” “原来如此……”那游客低头自语道。 “哎呀,不要心伤,你看,那个就是我们浔阳公子。”高个子女鬼指着店里高悬在墙上的一幅画像,画中的男子白衣飘飘,仙姿俊逸,只是面目模糊,一是由于近距离见过浔阳公子真容的人不多,但更多的原因是没有一个画师敢画——他们很难对画像满意,也很难让浔阳城民对画像满意。 “为浔阳公子干杯!”那女鬼站起来喊道。 “为浔阳公子干杯!”整个酒馆的人都站了起来大声喊道,高举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除了那角落里破衣烂衫的老者,他仅仅是呵呵笑了几声,然后慢慢喝光了酒杯中的冥酒,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酒馆。 那老者刚出酒馆的门,便伸了个懒腰,身形陡然涨了几寸,肌肤中迸射出耀眼的白光,使人无法看清他的身形。待白光消失,他身上的破烂衣衫已经消失不见,换成了宽松而柔顺的白色衣裳;一头长长的黑发随意束在脑后,好似阳界姑娘的马尾辫;脸上的线条兼顾锋利与柔和,眼睛仿佛忘川河的最深处;阳界活人的气息与冥界大魂的气息,一同从他的身体中散发出来,几乎整个浔阳城都感受到了。 “浔阳城的乡亲们,游客朋友们!”他缓缓升至半空,大声说道。 刚刚酒馆里喝酒的鬼魂们全部跑了出来,近处的、远处的鬼魂也都跑到大街上,一边跳着一边冲这边挥着手。 原来这在酒馆喝酒的老者,便是范其英了,他飞至半空后,继续大声说道: “我要暂离浔阳城几日,告知大家一声!再见!” 说完之后,他挥了挥手,快速地从浔阳城上空滑过,飞走了。 当初江万里等人为范其英想好的名分,本来是“浔阳城城主”,在力量上与孟氏和阴天子三足鼎立,负责控制冥界可能出现的一切危险凶魂,另有部分对城隍庙的监督权。城主任期共200年,200年之后另择有缘者用大逆魂池复活,并将自己的能量和功法传给他,这样范其英就能变回普通鬼魂,正常消散于天地间了。但由于范其英年轻俊朗的外形在浔阳城人尽皆知,因此,浔阳城的一众鬼民都将他叫作“浔阳公子”。如今,范其英虽只当了五年的城主,过去的长辈们,牛燎原、江万里,还有浔阳城过去的老牛头马面和黑白无常,一个个卸任后都去世了,连谢居欢在不久前也卸任并快速离世了,这令他在冥界感到无比孤独。 可日子仍得过下去。好在范其英还是一个刚复活不到十年的新生魂,对两个世界仍然有着好奇和喜爱。阴阳两界依旧和平如故,凶魂也并不太多,因此他还算活得闲适悠然,能够经常跑去其他城池游玩,甚至跑去阳界,尝试以一个阳界人类的身份生活,体验美食,欣赏风景。有时,因为他有着超越无数人类和鬼魂的思想和心境,他会觉得200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毫无意义且索然无味;有时,又因为他有着一部分人类的肉体,他会在某些时候涌起些欲望和憧憬。 对,肉体,让他思考最多的,就是自己这具残缺不全的肉体。不管在冥界还是阳界,他都能让所有女鬼和女人颠倒。但女鬼失去了肉体,自己的肉体又只是虚虚浮浮、如影如雾,因此他与女鬼和女人都无法交合,他无法拥有一个阳界意义上的真正的配偶。他就好像卡在了两个世界的边缘。虽然这像一个诅咒,但范其英自知自己复活之前便是鬼魂,因此也没有什么好埋怨的,他能被如此多的女鬼和女人喜欢,他已经觉得荣幸无比了。而且,不知为何,他对阳界的女人和冥界的女鬼都有着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喜爱,这已经超脱了人类肉体与灵魂的欲望,也不像一种习惯或爱好,更是像一种信仰…… 很快,金陵城到了。他为数不多的旧识,像万苍黄和林雁鸥,现在还在金陵城。 他在金陵城郊外落下,又变回了那老者的样子,然后从城外慢慢走到了苍黄剧院。剧院里正演着戏,范其英知道这个戏,也不知是哪个蹩脚编剧写的,叫做《浔阳公子在阳界》,在整个冥界都火得一塌糊涂。剧情大概是浔阳公子在阳界认识了一个可怜的女孩,帮助她摆脱渣男,重塑信心,这女孩爱上了浔阳公子,但阴阳不能互通,浔阳公子只能拒绝了她的爱意,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范其英来的很巧,这剧正好演到最后一幕,浔阳公子飘然离去,女主角坐在地上,向远处的浔阳公子伸着手,流下了一行清泪。 全场掌声雷动,范其英倚着剧院的门框,抚着自己的眉毛,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戏也太扯了,自己可从未在阳世遇到过这种事,也许未来……不不不,才不想遇到这种事……待到落幕之后,范其英闪身绕过了剧场,从后门进了后台。 “雁鸥?干嘛呢?”他一眼便看见了坐在一张大椅子上的林雁鸥,林雁鸥看见他,反而有些迷惑。 “我范华啊。”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林雁鸥才慢慢反应过来,小手放在心脏处拍了拍,小声惊恐地说道:“我滴个乖乖,你怎么来了?你,你怎么这么闲?金陵城随随便便就能来的吗?还装成这幅样子,吓死我了……” 他嘿嘿笑着走过来,拉了把椅子坐到了她旁边,说: “我上次用本相过来,你不是吓得不敢认么。” “谁知道你范华其实是那什么,浔阳公子啊!我跟你说,要是让别人知道我认识你,这整个剧院的女伶都得嫉妒死,肯定会活活撕了我……” “额……”范其英有些不好意思。上次他来金陵城,弄得全城震动,许多鬼民都慕名来看他,将他身边挤得水泄不通。而他真正要找的人,万苍黄老板则只能缩在角落里,无法上前,而且他也有点不太敢主动来见范其英;林雁鸥则被这场面吓得不轻,直接藏了起来,根本找不见…… 林雁鸥看了看他现在的样子,又小心地打量了四周,见没人认出他,终于放了心,翘起二郎腿笑眯眯地说:“范华啊,你现在可是厉害了,来,跟姐姐说说,你到底有没有在阳界遇见一个姑娘,人家有没有爱上你啊?” 范其英无奈地摇了摇头,说道:“怎么可能。我可还是个孩子呢,不能早恋。” “哈哈……”林雁鸥仰天大笑起来,如她第一次见范其英时那么狂放不羁。“我不信,就你,冥界多少女鬼都上赶着,阳界估计也不少小姑娘喜欢你呢……” “可我真的冥龄不大啊……而且,我的吸引力只是复生过程带来的附属品而已,我很清楚。所谓色即是空,我空有一身倾倒众女的魅力,但却不算是真正的男人。你看啊,我去阳界,没有完整的阳身,做不成人家丈夫;我回冥界,鬼魂本来就都没有阳身,根本无法结合。但人家鬼魂是人类死了来的啊,除非夭折,人家也曾有过爱情吧。所以说,我也不知此生还能不能遇到这种缘分……” “听你这么一说,还觉得你挺惨的……”林雁鸥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说。 “没有啦。”范其英微笑说道。“我现在蛮好的,都已经倾倒众生了,事情不可能是完美的,而且未来说不定还有转机。现在,冥界几个城池我去过,阳界我也去过,穿梭在两界游玩,还蛮快活的。” 林雁鸥听了他的话,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问道:“几个城池你都去过啦?幽都你也去过啦?” “嗯嗯。” “我猜,有一个地方,你也许没有去过呢。”林雁鸥狡黠一笑说道。 “什么地方?”范其英好奇地问道。 “孟氏家族,忘川河,奈何桥。” 范其英怔住了,他一拍大腿,喊道:“对啊!我还没正式去拜访过孟氏呢!”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林雁鸥,且越想越按捺不住,直接站起身对她说道: “下次再来找你玩儿!我现在就去!” 忘川河畔,孟言裳已经穿上了祭司的服装,静静地站在高处,看着自己的后辈们一个个跃入了忘川河中。大祭司还未到退位的时候,孟言裳如今便以普通祭司的身份辅佐她,每日监督族人们在忘川河潜捞,以及鬼魂的转世。偶尔,她也会想起自己在几年前不为人知的秘密策划,新生范其英那张英俊的脸,前世的魏恕,还有自己第一世少年时的回忆。她有时感觉自己的躯体仿佛死了,或者,成为了一件工具,一座雕像,一块石碑,矗立在孟氏,而自己的内心,也已慢慢生长出苍老的散发死气的纹路。但她不抱怨,这是她早已知晓的、坦然接受的结果。如今这个样子,已经够好了,她应该高兴,至少不该难过。 她看着那些矫健灵动的后辈,一时间有些被他们的朝气所感染,于是慢慢褪下了身上所戴的各种闪着光的繁重的首饰,走到了河边,本着振奋心情的目的,跟在最后一个入水后辈的身后,也跃入了河中。 范其英此时就站在远处去往孟氏宗族的路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潜入忘川河中采集天材地宝的孟氏族人,有些好奇,于是停了下来,远远地看着他们。由于隔得距离很远,视野中的孟氏族人只比蚂蚁大几倍,那跃入空中又潜入水下的身形,仿若一条条纤细的小鱼,煞是好看。他看着这景象,又看着那长长的奈何桥,突然一道念头闪过:这地方,这场景,我仿似见过? 他看见那最后一个女性孟氏族人也潜了下去,河岸上已经空了。他突然玩心大发,想着自己身体里有着不凡的鲛泪能量,是否也能潜入这忘川河中呢?他显出本相,腾身而起,学着那群孟氏族人的法子,身体在半空划过一道优美的弧形,然后一头扎进了忘川河中。 河水的压迫力对他来说可以忍受,他果然可以像孟氏族人那样潜入忘川河。而且他发现,他在水中的速度,竟然比其他孟氏族人快得多,他只摆动了几下腰腿,拨了几下河水,便缩短了与那群孟氏族人之间的距离。 他继续前进,并看见那最后跃入河中的女子,速度也是极快,已经超越了落在后面的几名孟氏族人,赶在队伍中间了。她好像是在与所有人置气,又好像在发泄着什么,闷着头一路向下,中途没有一次回头,也没有一次减速,直直冲到了队伍前段,还没有停下的迹象。 范其英离他们越来越近了,此时他与前段的孟氏族人已经潜得足够深,那些孟氏族人都在全力抵御着这深层河水的灵魂压迫,因此并没有发现范其英。很快,那最后入水的女子已经成了队伍的领头羊,第二名也很快被她甩开了,范其英也离她越来越近,越来也近,他不知是忘川河水的原因还是其他,他感觉自己无法做出判断和思考,只是带着好奇,紧紧地跟在这女子的身后…… 忘川河的V形河底最深处就在眼前了,那河底的最深处,又出现了一个两人高深度的小V形,仿佛一道狭长的通道。孟言裳一口气潜到了这里,可那道小V形沟壑,她却无法再下去了。忍着那惊人的灵魂压迫,她向河底最深处伸出了手—— 范其英此时恰好与她擦身而过。孟言裳无法继续下潜,他却可以,他此时对抗着河水的压迫,也没法立即刹住身形,而就在他潜入河底最深处时,他调转了身形,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潜到此处的女子。两人四目相对,范其英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凝固住了,他先是看到了她眼中的诧异,随后,她看到了她的微笑。 那笑靥对他来说是那么熟悉,玄妙的画面和幻境残片在他的灵魂深处闪过,他感觉这笑靥仿佛穿越了几百年来到他的面前,就像一个模糊又清晰的故事,伴着迷离又坚定的直觉:即便他灵魂改变,记忆消失,而她面貌也不似当年,他仍然能记得对方未变的笑眼,顾盼嫣然。 他猛地一蹬那河底的最深处,从那狭小河沟通道中游出,然后,恰巧停在了孟言裳面前的下方。他抬起头,看着自己上面的孟言裳,孟言裳则低头看着他。范其英此刻只有一个想法。他轻轻踩水,缓缓上升——头一直抬着——他的唇刚刚好碰到了对方的唇,慢慢地印了上去。 (完结撒花~) 彩蛋 彩蛋和伏笔: 1.冥酒的设计和酒店老板的山羊形象,取材于我高中时未完成的一部短篇。 2.魏恕的名字取自论语。魏元两姓氏的选择,暗合历史上的北魏。元慧缨让魏恕读《北史》,也与之相对应。(本人不是历史专业,为了防止出现专业性错误,而且本文也不是历史科普文,因此这方面仅仅一笔带过。) 3.元慧缨的梦境中,她抓到的那把刀是桥的形状,这里是我埋设的伏笔:暗示奈何桥和孟氏家族。 4.卖药鬼魂是象头形象,因为大象是最长寿的哺乳动物之一,象征道教文化中求药与求长寿的联系。 5.测定灵魂能量值的圆盘,照搬了我的未完成小说之中的物品设计。这部小说我会在未来发布。 6.鹿南霜:致敬中共特工熊向晖。(鹿对熊,南对向,霜对晖。) 7.林记和林时生:致敬茅盾的《林家铺子》,林时生对应《林家铺子》中的寿生。 8.魏恕的爷爷服役的驱逐舰为鞍山号,是我国当时从苏联购买的四艘驱逐舰之一,鞍山号服役时间为1954-1992年。 9.关于范其英撤出魏恕身体之前的幻境,那段时间我在看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算是致敬和模仿吧。 10.周云萍和周恕会在我下一本书《战境之英雄再临》中客串配角。 11.周云萍咬断脐带是致敬《射雕英雄传》:郭靖就是这么生下来的;咬断周恕左脚小指是致敬《西游记》的附录“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玄奘的母亲为了方便认亲也咬断了他左脚小趾。虽然可能有不真实成分,但我还是挺喜欢这种艺术夸张的。 写作花絮: 1.开篇的满江红,是我在2020年1月寒假回家的火车上写的。 2.本书前四章是在新冠疫情期间,在家完成的。 3.为了尽量真实,也为了减轻无常的工作难度,我把生死簿改成了寻魂箭——直接定位死魂的位置。 4.故事的时间线是与现实真实重合的,大家可以去搜索二胎开放和《捉妖记》上映的时间,就知道故事发生在哪一年了。 5.在写作时,我用了楷体写信件、笔记、聊天记录等,宋体是普通叙述,效果不错,但平台无法设置字体,是个小遗憾。题目其实本来只是《幽冥》,我觉得太单薄,而且怕重名,所以在结尾时改为了《幽冥:逆魂》,起点又无法在题目中加标点,因此去了冒号,特此告诉大家,大家就在想象中加上冒号好了。 6.我写完范其英复生的部分之后,就把家里的WiFi密码设成101.85:1了。 7.欢迎读者写《浔阳公子在阳界》的同人文。 8.我不会说感谢读者和求这求那的话(虽然现在还没签),但我会继续一直认真写下去。我会不停读书、学习、揣摩、尝试,继续我这不太适合网文的细腻文风。 9.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本融入中国古典风格的书了,后面会写更适合自己的风格。 帮读者整理集合一下章名和两首诗词: 章节名称: 一.金陵城中,望乡台上,阴阳隔,死生错 二.大难不死,后福将至,相对君已非 三.利傍倚刀犹前行,出师未捷恨难填 四.“之子于归,言秣其驹”,缘已尽,情难舍 五.魂兮魂兮,如利刃;魂兮魂兮,似飞蛾 六.三世轮回,物是人非,忆旧人,魂归何处 七.命兮命兮何如?旧既谢,只是新 八.沧海桑田抹不去,岁岁年年仍谙,秋水与嫣然 满江红·幽冥 魂居幽冥,离生身,庄蝶两忘。生死苦,但留一念,囚在牢笼。望乡台旁雾茫茫,忘川河底鲛泪凉。永彷徨,不知何所欲,何所往。 肤柔软,眼波荡,身矫捷,血满腔。然昨消逝如斯,何处再觅?奈何桥上孟婆汤,城隍庙中无常忙。叹轮回,聚难离最常,情意殇! 绝句·思君 孤雁疏云游翔慢, 声声啼鸣去霞间。 行人望叹只身苦, 不知思君忆犹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