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章 出塞 莫轮山下,苍朗草原上,齐国边境城市鹰嘴关此时正热闹非凡,守卫的将士们得到一个鼓舞人心的消息,冠绝天下的媒卿公主要来边城犒军了,虽然还有几天的时间公主的车架才能到达,将士们已经张灯结彩准备迎接。 此是天盛二十年,八月十六,申时。 胡天八月即飞雪,虽然与胡地一山之隔,不过有高耸入云的莫轮山做屏障,此地只是早晚添了凉意,这时辰,斜阳如火炼,颇有些燥热。 鹰嘴关守城将军费青阳难得闲适的溜达在街上,看着将士们乃至百姓,都为媒卿公主的到来而忙碌而高兴。 他更高兴。 他与媒卿经年未见,不知相聚时,媒卿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彼此青梅竹马,幼时更是耳鬓厮磨,直至媒卿与相国徐沛的长公子徐琅订婚,而他也放弃京官不做,主动请缨来到遥远偏僻的鹰嘴关做了守将,一晃数年,不知媒卿胖了、瘦了、白了、黑了、活泼了还是安静了,总之,费青阳心中一丝欢喜一丝忐忑,更多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极其复杂的感觉。 刚好行至一处彩楼下,他抬头看着上面正结着红绸的兵士,皱眉喊道:“周兴,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彩楼上一圆脸年轻人手拿红绸喜滋滋的俯瞰下来:“将军,我们是在搭建彩楼啊。” 费青阳负手于后:“我当然知道你们是在搭建彩楼,我问你为何搭建彩楼?” 周兴和旁边正忙活的几个兵士都是他的亲信,平素追随在他身边,自然感情非同一般,这些人既敬畏他也喜欢他,下了沙场,也斗胆跟他开几句玩笑,周兴尤是,这厮拿着大红绸花朝他挥舞着:“将军,你不是天天盼夜夜想么,不如……” 话至此处,费青阳脸色一沉,厉声呵道:“放肆!” 周兴和其他人唬了一跳,个个呆若木鸡的立在那里,不知所措。 周兴咧咧嘴角,想用笑来缓解尴尬,并意图解释:“属下的意思,将军天天盼夜夜想太子殿下能够前来犒军,果然殿下就来了。” 此地无银三百两,说完,目光小心翼翼的掠过费青阳。 费青阳也知道自己草木皆兵过于敏感,清清嗓子,道:“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前来犒军,一则是因为我们最近挫败了燕国的进攻,二则是为了对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以告慰,三则是封赏有功之人,你们搞这些作何?” 周兴忙接过话去:“给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讲话用的啊,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总得对将士们说几句吧,不会就只喝酒吃饭?” 这个,也有些道理,可费青阳还是冷着脸道:“拆了,大红大绿的,何以告慰那些尸骨未寒的将士们。” 周兴等人恍然大悟状,领命,把费劲气力搭建的彩楼拆除掉了。 费青阳继续巡视各处,新近一次战役燕国虽然惨败,然他了解燕人,更了解燕国边城守将李长风的个性,绝对不会轻易退兵,所以费青阳不敢松懈半分。 鹰嘴关地处边城,连年战争,百姓们搬离了不少,当然大多人还是本着故土难离,仍旧选择住在这烽烟弥漫的地方,似乎也已习惯了刀光剑影的生活,该经商的经商,该耕种的耕种,算不上繁荣富庶,也并无多少残垣断壁颓败之景象。 费青阳一边走着一边向着那些给他鞠躬行礼的人们报以微笑,后头有人追上,是周兴,二十出头,正值青春,精力旺体力盛,大步奔到费青阳身边,讨好的笑着:“将军,不如由末将前去迎接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吧。” 费青阳回头皱皱眉。 周兴忙解释:“末将的意思,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远道而来,将军为了防范敌人从而不敢前去迎接,总归是有失礼数。” 费青阳继续望着街边:“不必,太子殿下旨意,此次犒军乃为机密之事,不宜大肆宣扬。” 周兴:“殿下是怕给李长风听到消息?” 费青阳立即住了脚步,再回头,脸色阴沉。 周兴将身子往后一仰,做躲避之状,并以手护着脑袋:“末将非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而是那李长风实在厉害,一旦他知道当朝太子和皇上最宠爱的公主前来边境,说不定就乘机行事呢,太子殿下假如担心这个,也是人之常情。” 费青阳瞪了那厮一眼:“你多虑了,太子殿下之所以不让张扬,是……” 是什么呢?其实太子担心的就是那厮所言。 周兴见费青阳语塞,忙帮着解释:“是太子殿下一贯行事谨慎个性内敛为人谦逊。” 都让这厮说了,费青阳还能替太子狡辩么? 周兴却仍旧坚持:“末将还是去接一下吧,太子殿下关乎江山社稷,公主殿下关乎国体,既然到了将军的地界,若是有什么闪失,这对将军不利,再说,末将只一人前往,聊表将军心意即可。” 不无道理,费青阳斟酌下,点头:“好吧,只是你……” 周兴抢着道:“悄悄去悄悄回,顺便替将军提前问候公主殿下。” 费青阳徐徐转身,脸色凛然。 一再的打趣顶头上司,周兴自知饶舌,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道:“末将速去速归。” 回到军营,取了自己的马匹,一身便服,腰藏软剑,出鹰嘴关而去。 久经沙场之人,骑术高超,而此地他也熟悉,是以不过大半天时间,他就迎上了太子李隆和公主媒卿的车架。 刚好是破晓时分,周遭朦朦胧胧,太子卫队轮番守卫,在车架方圆几里之外巡逻,看见周兴,合围而上,周兴扬出自己的令牌,报上自己的名号,然后给卫兵带到了李隆和媒卿的面前。 兄妹二人各自坐于马上,出行在外,皆是便服,不过相比其他人还是奢华富贵,头戴金冠的李隆笑着对旁边的媒卿道:“你真敢与我比试?” 为了出行方便,媒卿身着男装,英姿飒爽,只是眉眼过于精致,很容易让人一眼看出她其实是个女子,她目视前方莽莽荒原,信心十足:“父皇说过,我李家是在马背上得了天下,他的儿女,焉能逊于骑术,来吧太子哥哥,咱们可是说定了,这番比试若果我赢了,你就向父皇上疏,替我退掉同徐琅的婚事。” 002章 比试 徐琅,风流蕴藉之少年,更是权倾朝野相国徐沛的独子,又兼文韬武略,是京城乃至天下闺秀暗恋之人物,想嫁他的女子犹如过江之鲫,偏偏媒卿不屑与之皆为百年之好。 李隆虽然已经答应替媒卿向皇帝上疏退掉这桩婚事,可他还是不懂,是以问:“徐琅到底哪里不好呢?” 媒卿想也不想:“他哪里都好。” 李隆更加费解:“那你为何要退婚?” 媒卿:“……” 李隆迟疑下:“只因为他不是费青阳?” 媒卿不置是否,眼望远方,突然一抖缰绳:“小妹先行一步喽,驾!” 坐下之宝驹腾跃而出,随侍宫女刚喊出一声“公主小心”,宝驹已经疾驰出数丈之外,众人面前徒留一片尘雾。 李隆不甘落后,也挥鞭驱马,追媒卿而去。 一众随行官员你看我我看你,干着急,想跟去又恐二位殿下不高兴,因为比试之前李隆就交代了,这是他们兄妹二人的游戏,不准其他人掺和,当时媒卿的贴身侍女,她那琼楼宫的掌事之蓝姑姑劝了几句,还被李隆骂了,想之蓝可是宫中的老人,又是女官,是媒卿的生母卫贵妃生前的近侍,更是皇帝亲自指派过去服侍媒卿的,还有小道消息说,之蓝与媒卿的同母兄长,二皇子李益,他们两个暗通曲款,总之,连之蓝姑姑都被骂了,即便是奉旨随扈的毓英殿大学士张高远也不敢再说什么。 而周兴,还没给太子和公主请安呢,眼望媒卿越来越远最后消失不见,周兴左右看看太子卫队那些人:“你们不跟上去看看?” 卫兵们道:“殿下无有旨意。” 周兴几分嘲讽几分气恼:“这里不是京城,这里是边境,又气候变化无常,还有猛兽出没,你们不担心太子殿下也就罢了,太子毕竟是个大男人,又会功夫,你们难道也不担心公主殿下吗?公主是金枝玉叶。” 卫兵们皆是训练有素,连表情都如出一辙,凛然,严肃,道:“公主殿下也会功夫。” 周兴差点笑掉下巴:“就公主那点花拳绣腿……” 卫兵们纷纷看过来,目光如剑。 周兴自知不该戏谑公主,忙住口,咬着嘴唇看着媒卿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太阳终于冒出地平线,周遭逐渐明亮清晰起来。 这是驿馆附近的一处空旷之地,因为睡不惯驿馆硬邦邦的炕,也吃不惯充满胡人风味的腥膻之食物,第一次远行的媒卿四更天就被饿醒了,喊了之蓝给她熬了碗粥,吃罢,便出来看光景。 北国风光,张扬着粗狂的雄性气息,虽然路途劳顿,她还是兴致颇高,对一切都感觉新鲜,那些树,那些草,那些犹如瑶池仙水的河流,使得她忽然想起了费青阳,几年前身为禁军统领的费青阳毛遂自荐来边境驻守,大概就是看中了这雄浑苍劲的风光。 媒卿一厢情愿的这样理解,不然还能为了什么? 她信步而行,之蓝带着另外四个宫女随其身后,还有二十几个禁卫军护佑,出驿馆不远,李隆追了上来。 媒卿素来与太子交好,感情甚至超过同母的二皇子李益,都因为李隆太过宠爱她,不然,又怎么会答应让她一起来犒军呢,见了李隆,媒卿笑嘻嘻道:“太子哥哥也睡不着?” 李隆用手指戳了下她的额头:“我是听说你睡不着,担心你。” 媒卿揉揉额头:“我是太兴奋了,这里果然比京城好太多,你看那里,再看那里,好美!” 李隆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喟叹:“不是这里有多好,而是你在京城待腻了,也或许这里有个费青阳。” 媒卿方想狡辩,李隆接着劝道:“你啊,还是收收心思吧,即便你不喜欢徐琅,父皇可不敢得罪徐沛。” 媒卿错愕:“父皇是天子,徐沛只不过一个相国!” 李隆苦笑下:“只不过一个相国?你还是太小,不懂朝堂之事……算了,不说这个,如此良辰美景,如此浩瀚莽原,不策马奔驰,岂不是暴殄天物。” 英雄所见略同,媒卿拊掌道:“好啊。” 李隆摇头:“我说的是我自己,没有你。” 媒卿偏头瞪他:“为何没有我?” 李隆道:“离京之时父皇特别交代要我照顾好你,骑马太危险了。” 媒卿很是固执:“我就要骑马,我不单单要骑马,还要与你比试一番。” 李隆颇有些吃惊的指着自己:“与我比试?” 谁不知道,太子殿下武功高超骑术精湛,又通天文地理,甚而能掐会算,是皇帝苦心培养的皇位继承人。 媒卿骄傲的扬起脑袋:“对,与你比骑术,若果你赢了,我就答应把父皇赐给我的夜光杯赠送予你,若果我赢了,你就上疏父皇,把我和徐琅的婚事退掉。” 输了,根本不能,不过这个妹妹一贯诡计多端,谁能料到结局呢,退掉同徐家的婚事,却是震荡朝野的大事,李隆沉吟半晌未做决定。 媒卿意味深长的笑道:“那夜光杯可是价值连城,世间只此一件,越是黑夜越明亮,用之盛水,水中便见鱼儿游动,以之盛酒,可观美人于内跳舞,并且是苏家姐姐倾心已久的。” 苏家姐姐,是李隆的侧妃苏婉柔,倾国倾城,深得李隆宠爱,并且苏美人最近有了身孕,李隆非常欢喜,是以他犹豫之后道:“好,比试就比试,不过你可不许抵赖,你这孩子,一贯言而无信。” 媒卿叉腰:“我何时言而无信了?再说怎知就你赢呢?” 李隆轻笑:“我连你都赢不了,何谈……” 本想说“何谈赢得天下”,咽下后半句,因为其中涉及到媒卿的胞兄李益,众皇子争位,他以长兄嫡子胜出,封太子居东宫,可心里时刻不敢松懈。 叫人牵了马匹,李隆本着兄长,叫媒卿先行挑选,媒卿选了匹汗血宝马。 二人认镫,又重复了输赢的筹马,等周兴到的时候,二人的比试便开始了。 是以周兴未曾拜见太子公子,未曾代费青阳向媒卿表达问候,即见媒卿一马当先疾驰而去,只是,周兴看了一会子,忽地睁大了眼睛,他发现莽莽荒原之远处,有一条隐隐的黑线,凭着经验,他知道那是风暴。 003章 遇险 因有莫轮山做屏障,鹰嘴关一带鲜有风沙,更别说风暴,但过了莫轮山,即莫轮山北麓,在胡人聚居地的大燕,只莫轮山附近有大片的草原,一路向北,燕国大部分疆土都是隔壁和沙漠,是以不单单风沙多,风暴在春秋两季也时常发生,偶尔的,风沙也会越过莫轮山侵袭鹰嘴关,但风暴,这是周兴遭遇到的第二次。 第一次遭遇风暴的情形周兴记忆犹新,甚至可以说是心有余悸,那次他随着费青阳刺探敌情,深入莫轮山虎牙口一带,当时正值春季,眼见遥远的地平面起了一道黑线,继而那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高,然后无数的牛羊马匹乃至野兽在黑雾中翻滚,那情景,犹如世界末日,周兴惊骇又惊奇,也幸好费青阳见多识广,喊了他策马疾驰,不过他们还是被风暴的余波扫落下马,重伤,不至于丢了性命,回望风暴所到之处,一切都夷为平地。 所以周兴感觉天边的黑线差不多是发生了风暴,他推开押解般的卫兵,抢了匹马翻身而上朝媒卿公主的方向驰去,他知道,媒卿之于费青阳意味着什么。 卫兵不知底里,以为他做贼心虚要逃,纷纷上马去追,最后用箭将之射落马下,捆绑回到原处,任凭周兴怎么解释,无济于事。 而媒卿,浑然不知即将到了的危险,奋力催马,想赢了太子以此退掉同徐家的婚事,她也深知这或许是痴人说梦,然除了这个,别无良策,试试,试试总比坐以待毙好,于是她拼命吆喝坐下宝驹,耳后是李隆同样急促的喝令马匹之声。 跑了一会子,李隆忽然发现自己过低估算妹妹了,不知何时,媒卿的骑术突飞猛进,自己想要超越非常困难。 其实,媒卿的骑术并无多大进益,而是为了一个太大的目标,拼劲全力罢了,这与“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同样道理,人于危难之际,会激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媒卿想的是,我必须赢,因为我不能嫁给徐琅,徐琅没什么不好,我只不想成为某人的棋子,她高高扬鞭,正待催马,忽觉坐下的宝驹抖了下,继而一声嘶鸣,宝驹突兀的表现让媒卿很是纳罕,待想勒住缰绳下马,可宝驹速度更加之快,快如离弦之箭,更不听媒卿的喝令,只扑向风暴。 马上的媒卿猜度不出宝驹突发状况是因为什么,只感觉有砂石扑打面庞,初以为是马蹄扬尘所致,只等猛抬头发现前面那条高耸如云的黑线,凝神一想,脑袋嗡的一声。 自打皇帝应允她随太子前来边境犒赏大军,千万般阻挠的二皇兄没能拦住她,唯有替她详细了解北境的一切,包括风俗,包括天气,风暴,二皇兄讲过。 她顿时有些慌乱,声嘶力竭的喊道:“太子哥哥救我!” 并无回应。 她以为太子落后,更加大声:“太子哥哥救命!” 亦是没有回应。 她试着回头去看,哪里有李隆的踪影,她暗自诧异,方才,彼此不过是一个马身的距离,若何此时不见太子身影? 无人救援,唯有靠自己,她想起二皇兄不单单给她讲过风暴,还告诉过她如何躲避。 前面那条黑线差不多就是龙卷风,按照二皇兄所言,龙卷风大致是直线向前而行,往侧边跑或许可以躲开。其次,往低处跑,越是高处越危险。还有,往森林中躲。 媒卿眯眼往左右看,上天保佑,不远处即是一片林子,虽然不大,也可以试着躲避,她一拉缰绳,想拨转马头,可是宝驹根本不听她的号令,她拼命的拽,纤纤弱女,能有多大的气力,且宝驹已近疯狂状态。 眼见风暴越来越近,她急中生智,拽下披风甩到马头上,宝驹眼前一黑,媒卿乘机拉了下缰绳,宝驹终于掉转了方向,媒卿心头一喜。 可是,她高兴早了,宝驹双目失明般不辨方向,更加惊慌害怕,越是慌乱跑的越是快,非但没有停下的意思,慌不择路,无论山石、河流、枯木,并不躲避,横冲直撞,只是向前,忽高忽低,腾若蛟龙,几欲甩掉媒卿。 媒卿控制不了这马,唯有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就这样疯了般跑了很久,宝驹终于跑累了,减缓了速度,平复了情绪。 媒卿也累得四肢麻木,脸皮犹如被刀子割破了般的痛,身子骨也快散架,有气无力的说了声:“老兄,你可以停下了吗?” 那马打了个响鼻,慢慢慢慢,最后停了下来。 媒卿松开缰绳,待想翻身下马,腿已经无法动弹,从未试过跑的这么快这么久,看看太阳,差不多已是亭午时分,她累得伏在马背,身子一软,双脚离镫,滑了下来。 “哎呀。” 摔痛,连惨叫都是气若游丝,瘫在地上,甚至感觉不出自己的呼吸,连眼皮都无力抬起,疲乏的闭上双目,想养养精神。 然,再睁眼时,已经是黄昏残阳。 她呼哧坐起,茫然四顾,搞不清自己是昏迷还是睡着,总之这是什么鬼地方?荒野中,零星几棵树木,光秃秃的,残存的叶子在瑟瑟秋风中颤抖,突然的一声嚎叫,她一个激灵,猜测这种叫声是来自于狼还是来自于虎?亦或是别个什么猛兽。 她试着站起,腿依然绵软,是以一下子跪倒在地,磕痛了膝盖,咬牙挺着,冷风掠过凌乱的头发,像魔鬼的手。 她努力回忆发生的一切,确定自己是因为宝驹受惊发疯,迷路了。 可是,那马好端端的威吓受惊? 现在不是破案的时候,此地荒僻,恐无人烟,或多野兽出没,自己的性命堪忧,现下需要的是逃命,于是坐在那里冷静一番,自己该怎么办? 最后理清思绪,抓过地上一根枯树杈,支撑着站起,根本不知自己是从哪个方向来的,想回到驿馆是比登天,不如先找一找附近可有人家,然后问清路线再回去不迟。 打定主意,看夕阳辩方向,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就朝北走吧。” 一瘸一拐,朝着北方而去。 004章 财狼 旷野上的落日格外的大格外的红,像一颗红玛瑙摇摇欲坠,飒飒西风掠过半绿半黄的草,低吟浅唱般,间或有花点缀其中。 这浩渺的天地,这无垠的荒原,这荡荡秋风,仿若一阕豪放的诗词,却莫名教人感伤。 只是媒卿此时再无拈花弄月之心情,天将黑,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未免害怕,突然一只不知名的小兽从荒草丛中抬起脑袋,唬的她惊叫一声,倒把那小兽吓得桃之夭夭,然后呼朋唤友,转瞬间从草丛中跃起无数的小兽,成群结队,撒欢而去。 御花园中不乏鸟兽,那都是困在笼子里,皮相好,又无攻击性的温顺之类,且媒卿每次去御花园中玩,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宫女太监无数,这样踽踽独行有生之年还是第一次,且是在莽莽荒原上,所以她怕。 忽然想起二皇兄的话:“太子肯带你犒军,未必不是阴谋。” 当时她还笑:“我与太子亦是兄妹,况我身为女子,对他的帝位并无威胁,他害我作甚?” 现在她仍旧不愿怀疑太子,可是他现在怨恨太子,一个马身的距离都能把自己丢了,愧做兄长。 心里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赶路,直至天黑,累得再迈不开一步,连户人家都没发现。 天一黑,风更大,气温急剧下降,她抵御风寒的披风已经丢了,冷的发抖,极目远眺,看到的唯有黑暗,更糟糕的是,天上一颗星星都无,眼前是无尽的黑,是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想哭,可是哭解决不了问题。 于是稳稳心神,自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忽然醍醐灌顶般,我看不见什么,什么也看不见我,换句话说,我其实是安全的。 如此自我安慰一番,心情好了些许,琢磨要不要躺在荒草里睡一觉,天明时再行动不迟。 突然,遥遥的有红红的亮光,她仔细看,顿时大喜,难道是人?会不会是有人拿着火把?差不多是边境巡逻的兵士。 感觉活命有望,身上也平添了力气,朝那一串红点点跑去,约摸两丈开外,她猛地停下,那红红的东西不像是火把灯笼,莫名的,感觉到一股冷冷的杀气。 此时风渐渐止息,眼睛也逐渐适应黑暗,隐隐可以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慢慢靠近,且是好大一片。 预感不妙,惟恐是野兽,掉头想跑,那些东西突然发力追了过来。 她自知逃不掉,索性停下,以手中的木棍做兵器,胡乱挥舞着,不成章法,口中呼喝呐喊以壮声威。 那群东西根本不惧,待更靠近些便蜂拥而上,媒卿脑袋里瞬间清空,泥塑木雕般,不知所措。 忽地眼前一亮,一道火蛇逶迤而去,眨眼便是燎原之势,于她面前烧出一片火海。 那些东西吓得掉头逃窜。 媒卿不知发生了什么,僵在当地,火已经烧到她的脚下,她却不知躲避,有人伸手揽住她,轻轻一带,将她带至旁边躲开。 火光下,媒卿看清那个人,山一般巍峨,然他的脸上蒙着一块粗布帕子,看不清样貌,只露着海一般深邃的眼睛。 又看见他一身戎装,式样与御林军不同,猜测应该是北境的军队,也就是鹰嘴关的,那就该是费青阳的麾下。 一阵欣喜,又不禁气恼,问那人:“你是费青阳的手下?” 不待人家回答,她又怒道:“你怎么才来,本宫丢了一整天,差点被野兽吃了,你却才找到本宫。” 那人眼珠转了下,没言语。 她继续发火:“怎么就你一个人?费青阳知道我丢了,一定会派出千军万马来找我的,你们是不是分头行动?算你造化大,你找到本宫,就等着平步青云吧。” 那人仍旧不吭声,只是微微皱了下眉。 她忽然发现彼此如此近的距离,衣裳擦着衣裳,呼吸可闻,她又火了:“你方才好无礼,敢抱住本宫,按律,你冒犯本宫,当斩断双手。” 对方动了下眼睛,扬了扬头。 人家本是一个高傲的姿态,媒卿却一厢情愿的感觉人家是给她吓的,安抚道:“姑念你救了本宫的命,将功折罪,饶你不死,你赶紧带本宫回驿馆,不对,本宫要去鹰嘴关,太子哥哥竟然把我丢了,叫他担心去吧,其实现在除了费青阳,我也不知该相信谁。” 她自顾自的说了半天,对方没有只言片语,她也习惯了旁人对她唯唯诺诺,一挥手:“走吧。” 忽然想起什么,问:“方才,那些东西是什么?” 对方迟疑下,吐出一个字:“狼。” 语气和缓,声音低沉,目光平静。 媒卿却吓得瞪大了眼睛,半晌无语,等回过神来,抚着心口念着阿弥陀佛:“幸好你出现了,否则本宫就喂了那些狼,所以等下见了费青阳,本宫会替你美言的,升你做个伍长不成问题。” 伍长,五个兵的头头。 对方抬手压了压帽子,目光很是耐人寻味。 媒卿终于发现人家的服色不俗,非一般兵丁所用,猜不出是什么官职,就道:“当然,本宫的命怎么区区一个伍长能抵换呢,就升你为千户长吧。” 对方目光望向还在燃烧的火,不知是否把她的话听了进去。 媒卿也随之看了过去,很是担心道:“会不会把整片草原都烧了?会不会烧死那些鸟兽呢?” 那人猛一回头,凝目看了她一会子,似乎有些意外,良久方说:“不会,前面有一片断裂带,火到了那里也就熄了。” 媒卿如释重负:“这就好,我们走吧,你的马匹呢?” 那人四下里看。 媒卿面有愠色:“别说你没有马,本宫的腿快累断了,如果没有马,你就背本宫走。” 那人并无搭理她,没有发现自己的马,将拇指食指含入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口哨,未几有马的嘶鸣声,随即马蹄踏踏,不多时一匹通身墨黑的马出现在媒卿的视线中,到了主人跟前,将脸蹭了蹭主人的衣裳。 那人看了眼媒卿,示意她上马。 媒卿认镫,想翻身上去,才发现自己今天耗尽了体力,正待吩咐,那人自己一跃而上了马背,随即将她一捞。 005章 虎口 二人并坐于马上,那人长臂伸出绕过媒卿抓住马缰,正待催马,媒卿深陷于他的怀抱,这姿势完全僭越了君臣之仪,不禁羞恼,怒道:“你这厮好生无礼,敢与本宫同乘一骑,还不下去!” 岂料对方充耳不闻,发出号令,那马抬腿即是狂奔。 骏马穿行于高过人头的蒿草和灌木之间,道路不平,或者说根本没有道路,媒卿于马上颠簸,时不时的脊背撞向身后之人的胸膛,皮革的气味混杂着男人的气息,散于夜风中,呼啸的夜风撞击媒卿的耳朵,脑袋里似乎都灌满了风一般,臌胀、轰鸣,凌乱的长发拂着身后之人的面庞,他却只专注于面前的路,冷厉的目光偶尔的也扫向两旁。 跑了大概小半个时辰,那人收了马的速度,媒卿举目而望,即见不远处有闪闪的光,或是火把,或是篝火,媒卿感觉这不像鹰嘴关,便问:“那些人,也是费青阳派来找本宫的?”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跳下了马,顺手将缰绳搭在马脖子上,自己大步在前,马驮着媒卿跟随在后。 距离火光处近了,有人发现了他们,奔跑着迎了上来,乍然发现马上的媒卿,愣了下,随即向那人行礼:“末将见过将军。” 媒卿徐徐侧目,不想这位还是个将军呢。 再看迎来的人,亦是戎装打扮,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张脸长的虎虎有生气,他的肩头蹲着一只大鸟,给将军行礼之后,瞄了眼媒卿,小声问:“将军,这不是孙和尚,这是?” 那将军并无回答他的话,而是吩咐:“带回去再说。” 年轻的军官感觉出什么,应了声是,又向将军禀报:“末将这边没有抓到孙和尚。” 那将军点头:“我也是,连他的影子都没发现,差不多跑到鹰嘴关了。” 年轻的军官满面忧虑:“将军,这事怎么办?” 将军沉思下:“传书给陈功,叫他务必在孙和尚见到费青阳之前找到人。” 年轻的军官说了声是,从怀中掏出一条细细的丝带,手脚麻利的打了几个结,然后绑在大鸟腿上,低声叨咕几句,那大鸟便振翅而飞。 媒卿看的瞠目结舌,这是什么地方?这又都是什么人?中原流行王羲之等大家的书法,这里的人居然还结绳为字,不过有一件可以明白,这位将军,还有这些兵,之所以大晚上的来到荒原,是为了追捕一个叫孙和尚的人,可怎么听都感觉这伙人不像是费青阳的麾下。 这时,年轻的军官过来喊媒卿:“下马。” 语气不甚友好,这可不是对待公主该有的态度,不禁心中更加起疑,借着微弱的火光打量下二人,看不出什么端倪,没下马,而问:“你们是谁?” 年轻的军官虽然只是微微一笑,看得出他的骄傲,道:“我们是神甲军。” 神甲军?恁地耳熟? 那年轻的军官将怔愣的媒卿拽下了马,如此粗暴,媒卿勃然大怒;“放肆,敢对本宫无礼!” 年轻的军官怔了下:“本宫?” 媒卿也知道自己现在很狼狈,抬手将乱发掖在耳后,道:“我是媒卿公主。” 年轻的军官小小的眼睛瞪大了,徐徐看向将军。 将军只道:“或许。” 年轻的军官难以置信的忽地哈哈一笑:“天助将军啊,有了这么个公主,齐国至少要以十座城池来交换。” 媒卿脑袋轰的一声,这些人根本不是费青阳的麾下,也不是齐国的军队,大抵就是死敌燕国了。 这时,那些歇息的兵士们也纷纷过来,目光是如此统一的齐刷刷落在媒卿身上,虽然披头散发,虽然衣衫不整,虽然满面灰尘,可也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将军一抬手,队伍中出来一个兵,是个斥候,将军道:“打探下,今天鹰嘴关的动向,看齐国的朝廷有没有派什么公主前来北境。” 斥候领命,转身而去。 将军又朝年轻的军官道:“张进,收兵。” 张进便去传令,队伍齐整有序的向北而行,媒卿也被押在其中。 羊入虎口,媒卿懊悔不及,只是整个人已经给捆住,像个麻包似的丢在马背,一路走出荒原来到一座相当规模的营地,然后被张进抱下马,又扛到一个毡房内,往地上一放,双腿双手给绑着,站立不住,向前扑倒,吓得花容失色,却突然一条长腿接住了这粽子般的身体,抬头看,似曾相识,猛地想起,这位,不就是那个将军么,只是他已经解下蒙面的帕子,露出一张刀裁般的面庞。 “松绑。” 将军吩咐。 “是。” 张进解开了媒卿身上的牛皮绳索。 现在已经明确自己是羊入虎口了,是敌非友,先发制人,媒卿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拔出靴子里的短刀,直接扑向那坐在虎皮椅上的将军。 以为十拿九稳呢,人家却仍旧坐在那里,她的刀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夺了去。 张进大怒:“你这女人,竟然敢袭击我们李将军!” 李将军?媒卿想了想,输人不输阵,淡淡一笑:“阁下,该不会就是大名鼎鼎的李长风?” 那将军把玩着她的短刀,语气淡漠:“怎么,本将军的名字都传到齐国后宫了?” 如此自恋,媒卿冷笑:“只因为你们贪得无厌,妄想吞并我大齐,特别是你李长风,为虎作伥,燕皇的走狗,侵我边境,害我百姓,杀人如麻,财狼般的心性,是以我齐国即便是小小的顽童也知道你的名字。” 一顿詈骂,激怒了张进,过来扼住她的咽喉:“沦为阶下囚还如此嚣张。” 媒卿给勒的喘不过气,手又无兵器,抬腿就是一顶,张进立马松开了她,双手捂着裆处惨叫。 媒卿乘机抓起地上的牛皮绳索,一抛,套住了张进的脑袋,用力一拉,毫无防备的张进蹬蹬蹬踉跄着,至媒卿跟前挥拳就打,媒卿侧头躲避,怎奈二人距离太近,眼看铁拳打到脸上,另外一只手却及时的抓住了张进的拳头。 006章 较量 李长风松开了张进的拳头:“你且退下。” 张进用力钻出牛皮绳套,恶狠狠的瞪了媒卿一眼,随即走出毡房的门。 媒卿并不领情,得了机会挥掌打向李长风,给人家轻松搪开,痛的是她自己。 李长风回到虎皮椅上坐下,顺手拿起面前木案上的皮囊,未知是水是酒,对着嘴灌了几口,看也不看媒卿,只道:“你若想活,就别乱来。” 媒卿讥笑:“你不是想用我来换十座城池么?我又岂能让你得逞。” 李长风转过头,他摘了面帕,也摘了帽子,头发不用簪子,而是用皮绳绑着,一看即知身边没有女侍,头发梳理不匀,旁边还掉了一缕,恣意的垂在额前,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成棕色,胡须也欠修理,冒出了一截,他眉骨很高,浓眉似剑,眼睛不大,眼皮很薄,看人时的目光,总带着几分冰凉的感觉,听了媒卿的话他忽然笑了:“我李长风不屑于利用女人,我早晚打到齐国的都城,但那是凭我的本事。” 这人,岂止自恋,还自大,且自吹自擂,媒卿哼了声:“做梦。” 李长风看了她一眼,侧颜,秀挺的鼻子透漏着倔强,长长的睫毛如蝶翼忽而动一下,不合身的衣裳松松垮垮,里面那个人纤细得仿若不存在般,李长风此时暗想,她是遭遇了什么,才误入了燕国之境呢?不论遭遇了什么,一定是场灾难,这可怜的女人,李长风没有接着媒卿的话说下去,而是向门口喊:“霍酝!” 营房的门吱嘎而开,走进来一个人,看样子同张进年纪不相上下,穿戴也雷同,他向李长风行礼:“将军。” 李长风继续喝着皮囊里的液体:“这个女人,由你来看管。” 霍酝挺直了身子,一副训练有素的军人气派:“末将遵命。” 这位倒比张进温和有礼,过来对媒卿道:“姑娘请。” 媒卿也不知李长风对她是作何打算,自己又该作何打算,留在这里争吵不起任何作用,于是转身即走,听李长风那厢吩咐:“我要这个女人毫发无损。” 这话显然是对霍酝说的,媒卿心里冷笑,假如你真想用我换取齐国的十座城池,你还真不敢让我太过委屈,出了营房,跟着霍酝来到另外一座营房,这些营房都是打仗临时建立,没有奢华的装潢,陈设都那么简单,不过一床一椅一张桌子,媒卿过去椅子上坐了,方才只顾着生气,此时方感觉周身酸痛难忍,气道:“那个老头,就是李长风,他是管你们神甲军的?” 霍酝微微愣了下,忽然笑了:“将军并不老,也才二十七岁,我们神甲军就是将军成立的,在大燕可是……” 房门突然被撞开,张进闯了进来,呵责霍酝:“你怎么跟这个女人什么都讲呢,她是齐国公主,是齐国朝廷的人,是咱们的敌人。” 霍酝羞赧的笑了笑。 媒卿不甘示弱:“燕国与齐国是敌人,本宫与他可非敌人,你不必在这里挑拨离间。” 张进突然将矛头掉转;“收了你的公主脾气吧,你别忘了这里是大燕,你是我们的囚犯。” 媒卿向来不会轻易认输,你说她骄纵也好,霸道也好,总之不会在唇舌上输给别人,冷笑下:“连你们李将军都不舍得用我去换什么十座城池,你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军官,在这里聒噪什么。” 张进目光茫然:“不舍得?” 媒卿方才的话也是信口胡说,为了刺激这位,给他一重负,感觉有些不妥,但骑虎难下,故意娇笑下,拿腔作调道:“是啊,不舍得,你们说,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在那么荒僻之地相遇,这是不是上辈子的缘分呢?” 燕国多为胡族人,游牧民族,无论男女皆是豪爽的性子,可她这话,却叫霍酝腾的红了脸,头也微微低下。 张进终于醒悟过来,指着媒卿怒道:“你别指望用美人计迷惑我们将军,可着大燕,谁不知道我们将军不近女色,再说,我们将军已经同素敏郡主定了亲事,若非战事连连,将军早和素敏郡主成亲了。” 媒卿撇撇嘴:“又说是不近女色,又说是同什么郡主定了亲,自相矛盾,定了亲又怎样,那个是郡主,我可是公主。” 小孩子打架一般,你来我往,没完没了,最后霍酝推搡着张进:“你还怪我什么都跟她讲,你说的更多,快走吧,将军可是吩咐为了,务必保证这个女人毫发无损。” 张进半信半疑:“将军真是这么吩咐的?” 霍酝道:“我还敢家传军令不成。” 两个人已经出了门,张进挠着脑袋:“将军该不会真是被这个女人……要我说,直接把这个女人押到阵前,看费青阳如何应对,这是他们的公主,费青阳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霍酝摇头:“他是费青阳,不是废物,他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我都清楚,能和将军对峙多年的,唯有他了。” 张进语塞,憋了半天还是气鼓鼓道:“无论怎样这女人都是一枚筹马,且是天大的筹马,希望将军继续保持冷清的头脑。” 话里有话,霍酝笑了笑:“到底是不是公主还没确定,你就别操心了,做好你该做的,这时辰,你不去巡逻么?” 张进一拍脑袋:“娘的,差点误了大事。” 匆匆离去。 霍酝返回毡房内,见媒卿端然而做,正以手指慢慢梳理着乱糟糟的头发,霍酝便走到靠东的一边,从毡房的粗木柱子上那个包袱里取出一个梳子,过来递给媒卿。 媒卿看了看,梳子的齿缝间挂着厚厚的黑泥,有些恶心,但还是伸手接了,这种境地,自己还能嫌弃什么呢,她其实也不怎么会梳头,繁复的发髻就省略了,在脑后编成一条辫子,简单利索。 霍酝语气平和,问:“你饿吗?” 媒卿没好气的瞪他一眼:“你说呢?本宫只早晨在驿馆吃了一碗粥。” 霍酝道:“好,你等着,我去给你弄些吃食来。” 他说完即出了毡房,媒卿突地从椅子上站起,暗想,这或许是个机会,我能不能逃离生天呢? 007章 气节 齐国和燕国的摩擦接近百年,真正起战事也就是十几年前的事,或大或小,你来我往,双方并无什么大的损失,甚至坊间有人以此来形容,齐国和燕国像两个邻居吵架,吵一顿歇几天,只等李长风所带神甲军来了这里,形势突然急转。 神甲军所在这块营地,以前其实是齐国的疆土,神甲军势如破竹连夺数座城池,逼到鹰嘴关时,终于受挫,久攻不破,便在距离鹰嘴关不远的这里建了军营,李长风誓要攻破鹰嘴关,否则不回京都。 之后,来了费青阳,双方僵持不下,这座军营也就越来越呈规模,周边没有百姓居住,即便是游牧的牧民也不得靠近,方圆十里都有兵士巡逻,军营的供给完全依靠附近的州府。 霍云去取饭食,所幸房门口并无其他兵士把守,媒卿乘机溜了出来,夜色如墨,军营却灯火通明,营房一座连着一座,火把一个接着一个,媒卿有些焦虑,别说人家肯定有巡逻的兵士,即便没有,这迷宫般的军营,自己未必能够走出去,不知神甲军到底有多少兵力,单单看这军营,粗略估算,不下五万,这么多兵力压在边境,鹰嘴关岌岌可危,一旦鹰嘴关攻破,大齐也就不复存在,鹰嘴关是大齐北部的门户,所以皇帝才要太子前来犒军,鼓舞士气。 媒卿佯装闲适的往旁边溜达开去,寻找逃跑的机会,暗想假如自己能够逃出去,把这里的大致情况告诉费青阳,于齐国大大的有利,只是这军营太大,况又是夜里,即便逃出去了,周边都是荒野,会不会重新遭遇狼群呢?断不会再有第二个李长风天神下凡般的及时出现救自己,所以逃是得逃,但不能鲁莽行事,也就不能急于一时,最好先了解下军营的情况,所以需要四处转转,只是没等她走太远,撞上端着饭菜回来的霍云。 “姑娘是不是饿得等不及了?”霍云天生一张笑面。 “是啊,这么久你还不回。”媒卿顺着他的话说。 霍云叹了声:“我们先锋营今晚不是有任务么,伙夫还以为我们不回来吃呢,都是现做的。” 媒卿扫了眼他手上的托盘,两个硕大的粗陶碗,一个里面盛着肉,另个里面盛着的还是肉,腥臊之气扑鼻而来,媒卿用袖子遮住口鼻,皱皱眉:“还有别的什么吗?” 霍云摇头:“米饭馒头都没有了,现做来不及,这肉是早就炖好的,回了下锅。” 两个人说着话回到营房内,霍云把木托盘放在桌子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姑娘吃吧。” 这腥膻的肉也就算了,这种境地,自己还指望能吃上御厨的手艺,能够果腹即可,可是……媒卿伸出右手:“筷子呢?” 霍云道:“这种肉不用筷子,手抓更好吃。” 媒卿愕然:“用手抓?” 霍云含笑:“是啊,姑娘一看就没吃过这种肉,这是整块的,用手撕开……” 他指着媒卿面前的小碟子,“蘸着盐巴吃,味道好极了。” 听他眉飞色舞的一顿描述,媒卿看看自己的手:“我的手还没洗呢。” 霍云似乎想起什么,道:“姑娘稍等。” 从角落抠出一个破旧的木盆,走出营帐不多时转回来,木盆里装了些水,对媒卿道:“姑娘请洗手吧。” 媒卿走过去,俯视脏呼呼的木盆,心底叹了声,弯腰把手洗了,回来坐到桌子前,看着那两碗不知什么的肉,如临大敌。 霍云那厢劝着:“姑娘吃吧,趁热更香。” 媒卿狠了狠心,拿起一块肉撕下一条,蘸着盐巴,放入口中,咀嚼下,虽然没有霍云说的那么美味,也并无自己想象的那么难吃,另外,她也是真的饿疯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霍云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子,喜滋滋的来到桌边:“姑娘,这个也给你。” 他说着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在桌子上,媒卿看了眼,像是炒熟的豆子,便问:“是豆子?” 霍云点头:“是豆子,我经常揣在身上,防止执行任务的时候饥饿。” 媒卿拈了颗豆子放入口中,又脆又香,感觉比那肉好吃多了,一颗接一颗的吃,一边感慨道:“虽然你我不是敌人,可你是燕国人,我是齐国人,我们两国正在交战,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不妨她突然说出这个,霍云愣了下,咬着嘴唇迟疑半晌,最后低声道:“我也曾是齐国人。” 媒卿眼睛一亮。 霍云将手往西北一指:“我的家就在宿州,后来燕国和齐国交战,燕国连夺数座城池,其中就有宿州,我也就成了燕国人。” 媒卿很是欣赏的看了他一眼,感念他还记着自己曾是齐国人,压低声音道:“既然你也是齐国人,咱们可以商量下。” 霍云玩味着她的话:“商量什么?” 媒卿眼睛瞄向门口:“还能商量什么,你和我一起逃走。” 霍云像给火烫到,连连摇头:“我从无想过这件事,从无想过背叛将军,齐国也好,燕国也罢,我们百姓就是吃饭睡觉过日子,不想其他。” 方才还觉着他有气节呢,转瞬就说出这么没有骨气的话,媒卿霍然而起:“可你不是平头百姓,你是兵,再说,李长风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你留在他身边,这是为虎作伥,帮他害人,天理难容。” 霍云连连摇手:“姑娘你别轻信坊间那些传言。” 媒卿嗤笑:“连夺数座城池,他不杀人怎么夺下的城池?” 霍云一脸正气:“打仗,总是要死人的。” 媒卿将手一指:“可你是齐国人。” 霍云舔了下嘴唇:“而我现在,是燕国人。” 媒卿怒不可遏:“饿死不食周粟,你该知道伯夷叔齐的故事,做人要有骨气!” 霍云回头望了眼桌子:“姑娘方才不也吃了燕国的肉么。” 媒卿像给什么噎住,憋了半天,气道:“这不一样,我是为了保命然后逃出去。” 听说她想逃,霍云吓得快跳起:“姑娘听我一句劝,千万别指望逃出去,否则,自讨苦吃。” 008章 逃跑 八月十八,夜,一轮皎月姗姗而升上天空,广袤的大地如同披了层白纱,朦胧且美。 主帅营帐内,至半夜仍旧亮着灯火,鹰嘴关久攻不破,李长风寝食难安,此时他正与其他将领们商讨对策,于座各位,有前军将军、中军将军、后军将军、左卫将军、右卫将军、守军将军,还有管军需辎重的官员,另有些副将等等。 先锋营隶属前军,但又是一个可以独立出来的部门,其任务就是侦查敌情刺探各方消息,必要的时候,也负责率先袭击敌人,是以主管先锋营的校尉也应该在,而张进便是先锋营校尉,李长风正想差人叫他,房门突然打开,李长风脸色一沉,谁都知道,商讨军务之时不得任何人打扰。 闯入者是正是张进,他一脸惊慌之色,顾不得军法不军法,急切道:“元帅,那个……” 李长风回来后,命令随他抓捕孙和尚的那些先锋营的兵士,对于媒卿一事,谁人胆敢传出去,立斩不饶,是以,当着这么多领军将军的面,张进欲言又止,但李长风还是明白他所要表达的意思,大抵是媒卿出了事,于是离座,边往营房外面走边对其他人道:“我去去就来。” 出了营房,张进才敢小声的对他道:“禀元帅,那个女人逃跑了!” 李长风眉头一皱,看着张进。 张进晓得这事实在难以置信,复又道:“是逃跑了,把霍云打昏,然后她换上霍云的衣服逃跑的。” 李长风脚步不停,一行往媒卿的住处走一行琢磨,先锋营那些兵士,个个武功高强,又个个机智骁勇,霍云性子和善,但不代表他功夫差头脑笨,居然能被一个纤纤弱女打昏,李长风还真不信,只等他来到关闭媒卿的营房,发现霍云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脸侧着,像是睡着了般。 李长风蹲下,探了探霍云的脉搏,又将手在其周身移动,然后在头顶百会穴住停下,下滑,以两耳向上取穴,按压,解穴。 霍云醒来,茫然看着立于他面前的李长风:“元帅?” 李长风问:“到底怎么回事?” 张进那边急的:“说啊,那女人跑哪里去了?” 经这么一提醒,霍云忽然想起什么,转圈的找,不见媒卿,拍着脑袋想,终于明白方才发生的事,忙道:“媒卿公主说我头上有东西,她要帮我取下来,然后我就突然眼前一黑,再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李长风不知为何,嘴角竟含着似有如无的笑,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她居然会打穴。” 张进恨恨的表情:“倒是低估了她,这女人装着柔弱,原来是为了骗取元帅的怜香惜玉之心,不想出手却这么狠辣。” 李长风淡淡道:“她若想害霍云,不必取百会穴,若是其他死穴,霍云不死即残。” 于此想起了在荒野之上,媒卿望着那熊熊的野火担忧会不会烧死鸟兽,刀子嘴豆腐心,大抵就是说她这样的人……忽然又想起了另外一桩,忙问张进:“可知道她是朝哪个方向逃的?” 张进摇头:“末将不知。” 李长风的眉头逐渐拧紧,进而吩咐:“集合先锋营,向西寻找,如见到她,一定要活着带回来。” 向西?张进突然瞪大了眼睛:“元帅是担心那女人逃向金甲军?” 金甲军,是燕国的西部防线,说是防线,因为那里同齐国亦有边线,只不过那里山势陡峭不易守也不宜攻,是以那里相对平静,但燕国朝廷也不敢掉以轻心,派了重兵压境。 张进继续道:“元帅担心大皇子?” 驻守在那里的当然不是大皇子,燕皇自觉春秋鼎盛,对后继之事并不着急,更重要的,几个皇子中他至今没有下定决心要立哪个为太子,按规矩,立长不立幼,可是他又觉着二皇子能力更强,这又似乎不合乎祖制,是以犹豫不决,大皇子心生不满,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唯有努力扩张自己的势利,想让朝野上下都拥护他,神甲军虽然功劳卓著,但这块他左右不了,他又不想打仗这上面没他什么份儿,于是将心腹安插在西部防线,好歹也是前线,西部的守将郑海便是他的心腹之人。 张进深知李长风担忧的是什么,于是有此一问。 谁知李长风带着半怒喝令:“还啰嗦什么,赶紧去找人!” 李长风之所以觉着媒卿或许会向西逃跑,是猜测媒卿曾在荒野中遇到过狼群,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必然不会再原路返回,唯有向西能逃出神甲军的视线。 张进不敢再耽搁,出去集合自己的人马,连夜追了出去。 果如李长风所料,媒卿就是担心再向东、向南走必定陷入那片荒野,她不单单怕的是遭遇狼群,更怕李长风会叫人从那里去追她,还有,她觉着神甲军意在鹰嘴关,而鹰嘴关大致方向在东南,所以神甲军在西边的守卫必定相对松懈,是以选择了另外一条路,她不知道的是,这条路于她,或许是死路。 她穿着霍云的衣裳又大又宽,走路绊绊磕磕,点昏霍云之后,扒下霍云的衣裳穿上,不合身,管不了太多,溜出营房,知道有巡逻的兵士,于是佯装肚子疼,哈腰低头捂着肚子,吭吭唧唧,无论谁和她说话多摇手表示痛得不能言语。 也活该她有此一劫,鬼使神差的竟然躲过了巡逻的兵士,不单单躲过了巡逻的兵士,还稀里糊涂的出了军营,等她拎着长长的衣裳跑了很远,再回望军营的点点光亮,不知为何,叹了口气,对着军营的方向道了声:“谢谢!” 不知她所感谢的是谁,转过头,拼命逃跑,一直向西,也怕李长风猜破她的心思,怕有兵追来,于是没有选择正常的道路,而是穿林过河,黎明之时,累得不行,感觉不会有人追上了,刚想躺在地上歇一歇,却被一队人马给围在当中。 009章 武王 跑了这么远还是被追上,躺在地上的媒卿仰望着众人,脸上无半点惊骇,有的只是无奈,她以为这些是李长风的人马,毕竟这些人同神甲军的服色略有细节的不同,乍然一看,看不出什么。 只等,那些人将她从地上驾起迅速带走,她还没反应过来,接着,到了另外某个军营把她丢在一武官的脚下,她还是有些恍惚,最后,那官员看了看她身上的衣裳,冷笑着问:“你是神甲军的人?” 她竟骄傲的扬起脑袋:“我是谁李长风知道。” 提及李长风,那武官哈哈大笑,仿佛坐实了她的身份非常得意:“神甲军的人,哼哼,还不从实招来,你鬼鬼祟祟接近我们金甲军是何用意?窥探?偷袭?还是另有目的?来人,把这人关起来!” 媒卿不懂何谓金甲军,被人拎出去关进一个房间,她还是懵里懵懂,拍着门高喊:“叫李长风来,是他救的我,你们胆敢关我!” 外面无人回应。 而此时,那武官,便是郑海,已经叫人快马加鞭的赶赴京都,将此事密报给了大皇子李长裕。 另一边神甲军先锋营的人,追至天明也没有找到媒卿,不远处便是金甲军的辖区,身为校尉的张进不敢贸然前行,唯有退回,禀报给李长风。 午后时光,牛皮营帐内暖融融的,李长风穿着薄衫,松松的系着腰带,衣领处敞开着,露出一块健硕的胸脯,他正在看鹰嘴关的地形图,听了张进的禀报,皱皱眉,吩咐亲兵收好地形图,又命令张进:“叫上几个人。” 张进晓得他这是要去管郑海要人,忙道:“元帅,那个女人是否向西跑的还不知道,也就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给金甲军抓了去,元帅这样登门要人,恐怕……” 李长风斩钉截铁道:“她一定在那里。” 张进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元帅如何知道她一定在那里?元帅跟她又不能心有灵犀。” 话音落,正给亲兵服侍更衣的李长风猛然看过来,张进立即闭住了嘴巴。 穿戴齐整,不过是平常的袍服,只不过手掌宽的牛皮腰带上镶嵌的翡翠扣子,彰显了他与众不同的身份,习惯性的蒙上防风沙的帕子,然后大步流星出了房门,亲兵早牵了他的马匹过来,即是那匹通身墨黑的青龙。 李长风接过亲兵的马鞭跃上马背,然后喝令一声,青龙疾驰而去。 张进急匆匆的喊了霍云等几个,都是经常随李长风外出执行特别任务的亲信,奋力去追。 等到了接近金甲军的驻地,张进还是忍不住劝:“元帅亲自前来要人,会不会让郑大人猜疑?末将的意思,郑大人会不会觉着元帅心中有鬼,毕竟那个女人是穿着咱们神甲军的衣裳,神甲军与金甲军曾有摩擦,末将怕郑大人以为咱们有什么用意。” 李长风放慢了马速,道:“正因为她穿着神甲军的军服,我才担心郑海会借此大做文章,而她,是无辜的。” 张进深知这其中的原委,郑海之所以敢大做文章,背后当然有大皇子撑腰,也正因为大皇子的缘故,郑海才吃了豹子胆敢与李长风时不时的较量,虽然不敢明着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多了,李长风不想与大皇子发生冲突,是以平日里都选择睁只眼闭只眼,他的心思更多用在如何攻破鹰嘴关上。 至于那个女人是无辜的,张进偷着撇撇嘴,暗道那女人是齐国的人,是咱们的敌人,比郑海还可恶,不过张进不敢明确表达出来,只是无比担忧道:“假如金甲军不肯交出那女人呢?” 李长风没有立即回答,已经望见金甲军用来瞭望的哨楼,他勒住了马,忽然冷冷一笑。 他这一笑,张进心里便知道他的心意了,暗自感慨,那女人,恐要成为元帅的红尘劫难。 金甲军不同于神甲军,人家驻扎在燕西重镇鲲州,人家郑海的官邸也是富丽奢华的所在,人家哨兵也不是神甲军那种常年巡逻在野外,人家从高高的木楼上远远即看见了李长风等人,立即弯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张进一提缰绳率先向前,朝上面高喊:“告诉你们郑大人,我家元帅来了!” 张进眼中,郑海算什么东西,根本不配用拜访二字。 哨楼上的兵勇听了,有人赶紧去禀报给郑海。 郑海于中堂喝茶呢,他这个官做得非常悠闲自在,西线从不打仗,他每天就是吃吃喝喝,偶尔的看一看来自京都的大皇子的信函,然后琢磨如何陷害神甲军,大皇子深知李长风没那么容易对付,所以他一直毫无建树,大皇子时不时的骂一通,也并未怎么为难他,所以,他过得逍遥自在。 听说李长风来了,郑海虽然经常奉大皇子之命想害李长风,一旦听到这个名字,还是吓得端着茶杯的手抖了下,可着大燕谁人不知,李长风,是疯子也是恶魔,他既恨又怕,清清嗓子,平复心情,吩咐:“还不随我前去迎接。” 城门打开,礼炮轰鸣,郑海身着官服,率众文官武将出城迎接,这种礼遇,这种阵仗,不可多见,遥遥见李长风人在马上,他便跪了下去:“臣郑海拜见武王殿下。” 李长风抖了下缰绳,青龙缓步而行,来到郑海等人面前,李长风跃下马背,将缰绳一丢,亲兵娴熟的接住,他款步走到郑海跟前,淡淡道:“郑大人,不必多礼。” 郑海平身,仍旧毕恭毕敬:“武王怎么突然驾临臣这里呢?” 李长风语气平和:“无甚事,我的一个人突然不见了,听说来了你这里,我要将其带回去。” 郑海故作吃惊:“会有这种事?臣并无听说啊!” 看他乔张做致的样子,李长风知道没那么轻松带走媒卿,微笑道:“郑大人去问问,问问就听说了。” 郑海忙点头:“是,臣马上查一查,还请殿下先往臣的寒舍歇歇脚吃杯茶。” 李长风淡然一笑:“好,军务繁忙,我也是好久没正儿八经的坐下来吃杯茶了,郑大人是中原人,应该很懂得烹茶之道,我今日倒是有口福。” 郑海是降将,也就是原齐国人,江南人氏,操的仍旧是江南口音,陪着笑道:“殿下能来,臣觉蓬荜生辉,能为殿下烹茶,亦是臣的荣耀。” 所谓口蜜腹剑,即是这种。 010章 传言 一众人等进了城来到郑海的官邸,这是个古朴又富丽的所在,前面办公,后面住人,太平地界,只门口有两个守卫的兵勇,进门之后便是花草树木芬芳馥郁,与神甲军驻地不过相隔几十里,却因被莫轮山余脉呈半包围状态,是以风沙小气候温润。 郑海殷勤将李长风请了上座,自己陪在一侧,又叫人传令下去,烹茶煮酒,要设宴款待李长风。 李长风摆摆手:“酒就算了,谁都知道,军中不可饮酒。” 郑海忙说:“这是在臣的家里,不是军前。” 李长风看了他一眼,如常的语气:“郑大人在西线驻守,安说不是军前?且鲲州距神甲军驻地也没有多远,倘或需要,你这里是最近的援兵。” 被不软不硬的训了一顿,郑海面红耳赤,赔笑道:“殿下神勇盖世,没有需要援兵的一天。” 可他这番溜须拍马李长风并不领受,自嘲的一笑:“真如你所言,鹰嘴关早就破了。” 郑海不知该如何接话,唯有讪讪的笑着。 李长风继续点拨他:“齐国朝廷或许腐朽无能,但不能说明齐国没有能人,一旦齐国翻越莫轮山向鲲州下手呢,所以你不能麻痹大意。” 这话,郑海却不愿相信,手将外一指:“殿下该知,鲲州所据莫轮山,山势陡峭……” 刚想自吹自擂,直接被李长风打断:“凡事皆有可能。” 又被呛,郑海唯有附和:“殿下所言甚是,臣不敢懈怠。” 李长风忽然发现偏离了主题,挥了下手:“我来是为了带走我的人。” 郑海巴不得他转移话题,忙说:“臣已经叫人去查。” 查什么,媒卿就在某处关着呢,他这不过是拖延之计,八百里加急,相信不久大皇子即会赶来。 其实他是惧怕李长风的,可他实属无奈,当年身为齐国人,汲汲营营多少年,才坐到一州参军的位子,刚好那年燕国连胜齐国,他成为降将,身为降将,虽然燕国许诺的高官厚禄一一实现,可一个投降叛变之辈,并不受人待见,处处排挤,他唯有寻找一个靠山,便投靠了大皇子李长裕,而李长裕和李长风对立,他身为李长裕的棋子,只能按照主子的路数走,所以害怕李长风,也得变着法的设计陷害李长风。 将媒卿扣住,突击审问,媒卿抵死不认自己来此有何目的,当然也没有坦言自己到底是谁,郑海也没敢用刑,他诡计多端,留了一手,他深知李长裕的地位不过是因其为长子嫡孙,论其能力,当属李长风,防止将来一旦形势逆转,他便倒戈而向,媒卿,便是他取悦李长风的筹马。 只不过他说查,随便叫人做做样子,之后就向李长风禀报:“殿下,臣这里并无有殿下的人。” 李长风晓得他在撒谎,但也不好亲自去搜,这毕竟是鲲州,郑海是鲲州的主事,也非给郑海面子,而是不想僭越身份滥用权力,于是起身道:“那好吧,军务繁忙,我这就告辞。” 郑海听说他要走,甭提多高兴,假意挽留一番,然后列队送行。 离开鲲州回到营地,便是黄昏时分,气温降下,说话都能看见白雾般的呼气,张进随着李长风进了主帅的营房,迫不及待的问:“元帅,怎么办?” 李长风不知他此言,到底是问什么,是问媒卿有无在鲲州?或是媒卿人在鲲在该如何处理?李长风坐上了虎皮椅,接过亲兵递上的茶,一壁用杯盖轻拂茶水一壁反问:“什么怎么办?” 张进见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急切道:“那个女人一准在郑海手中。” 李长风呷口茶:“你看出来了?” 张进点头:“面对元帅,郑海神色不对,他虽然极力掩盖,还是有些慌张。” 李长风继续神态怡然的吃茶:“他见我一贯如此。” 张进摇头:“不对,以前那厮见元帅的慌张绝非今日的慌张,以前他是阿谀奉承想讨好元帅,今日他目光游离分明是心里有事。” 李长风放下茶杯在木案上,颔首:“你看的没错,她就是在郑海手中,我也知道郑海扣着她不放是为了什么,而我最担心的,是郑海一旦得知她是齐国人,她又穿着神甲军的军服,咱们可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张进愕然:“元帅的意思,郑海会说咱们与齐国暗地往来?” 李长风苦笑:“之前不是有传言说鹰嘴关久攻不破其中有玄机么。” 张进义愤填膺:“末将当然听说过,这话只不过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以此陷害元帅罢了,他们觉着以元帅的能力,文就熟读兵书阵法,武就神勇盖世,区区一个鹰嘴关却破不了,怀疑元帅是不是通敌,元帅又非神仙。” 李长风侧目望过去,望向悬挂的鹰嘴关地形图,什么都没说,就这样凝望良久,目光逐渐迷离,朦胧中是媒卿面对狼群吓得泥塑木雕的样子,蓬头垢面,何其可怜,而今媒卿深陷鲲州府,那郑海比狼,或许更狠毒。 思绪及此,他猛地转过头来:“郑海是不会轻易放人的,与其这样交涉,不如夜探鲲州。” 张进眼睛睁大:“元帅的意思,救人!” 李长风放在桌子上的手忽而攥紧忽而松开,语声也陡然低下:“她是个女儿家,我更怕郑海识破这个。” 张进身子一挺:“元帅,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先锋营来做吧。” 李长风手一伸:“鲲州府地形图。” 旁边的亲兵立即转身,从营房一侧高耸的木头架子上,在那密密匝匝的书籍卷宗之间抽出了一张,将卷轴慢慢展开,平铺在李长风面前的木案上。 李长风一招手,张进上前,他指着鲲州府地形图道:“切记不能惊动任何人,然后你们从这里潜入……” 张进听他一一部署,不停说着“是、是”,之后,便回去准备。 是夜,阴云密布,一场秋雨将至。 张进按照李长风交代的,没有叫太多的人,人多太招摇,只有他和霍云并另外两个白塔和薛胜,四人脱了戎装换了夜行服,厚重的皮靴换上了轻便的软底布鞋,放弃长枪携了宝剑或是短刀,连夜赶往鲲州府。 011章 凶机 今夜,鹰嘴关更是人人无眠。 媒卿的失踪在鹰嘴关掀起一股滔天巨浪,她非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她是皇帝的女儿,堂堂的公主殿下。 费青阳更是敖红了眼睛,不眠不休的等着消息,撒出去寻找媒卿的各路人马纷纷转回,皆一句:“没有找到人。”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费青阳狠狠的闭上眼睛,怅然一叹,他确定自己的判断,媒卿的马受惊,一定是因此而误入燕国了,想到这里,他猛地睁开眼睛,高声吩咐:“传令下去,即刻攻打摩云口。” 摩云口,即神甲军驻地,以摩云称之,是从鹰嘴关最高处望过去,那个方向总是云雾厚重,整日不散。 费青阳命令刚下,匆匆走进来太子李隆,他已经到了鹰嘴关,因为媒卿的失踪,亦是茶饭不思,听见费青阳准备出兵,他高喝一声:“荒唐!” 费青阳忙见礼:“殿下。” 李隆冷着脸问:“方才你说什么?” 费青阳道:“公主人找不到,下官觉着一定是因那马受惊误入了燕国,燕国乃敌国,虎狼之地,公主危险,是以发兵方能救出公主。” 李隆哼了声:“燕人不骚扰咱们,你倒想挑起战端,你这是置齐国于何顾?置皇上于何顾?又置我于何顾?临行之时,皇上千叮咛万嘱咐要我照顾好媒卿,而我却把媒卿丢了,你举兵攻燕,皇上当然会知道,也就知道了媒卿不见的事,皇上责怪我倒还是小,你也晓得皇上最疼爱媒卿,而今皇上龙体违和,再得知媒卿失踪,你这与弑君有何分别?” 费青阳微微垂头:“臣不敢。” 李隆斜了他一眼:“不敢就收回号令。” 费青阳心有不甘:“可公主……” 李隆移步到帅椅上坐下:“我是媒卿的兄长,我比你更着急。” 费青阳身侧的周兴心里哼了声,暗道‘未必’,他被太子卫队误解,是以没有追上媒卿,回来如实向费青阳叙述了经过,并说:“怎么看公主的失踪都太过蹊跷。” 费青阳当然不能随便怀疑太子,但太子阻挠他发兵,他不敢抗旨,唯有退而求其次:“那臣就亲自潜入燕国,伺机救出公主。” 此言一出,李隆盯着他看了许久,嘴角是嘲讽的笑,随后将身子一仰,靠在椅背上,气得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费青阳啊费青阳,天下把你传的神乎其神,不想你却是个这等无用之辈,你身为主帅,擅离职守,这是罪一,身为主帅,竟想亲入敌国,我有理由怀疑你之目的,这是罪二,两罪并罚,所以你暂时交出虎符吧。” 费青阳一怔,周兴往前探了一步,费青阳眼角余光发现之后一把拽住,周兴气得眼珠子快瞪出来。 一旁随扈李隆而来的毓英殿大学士张高远做礼道:“殿下,倘或收了费将军的虎符,势必会惊动皇上,圣驾欠安,该需静养,殿下既然不想皇上雪上加霜,还是先商量如今救公主殿下吧。” 李隆方才只是为了震慑费青阳,也或许是为了杀一儆百,他倒也没真打算让费青阳交出兵权,鹰嘴关犹如铜墙铁壁让燕人束手无策,这大多都是费青阳的功劳,所以,他长长的出了口气,睇了眼费青阳:“那日我与媒卿比试骑马,那孩子为了退掉同徐琅的婚事,拼命的跑,是以我才落了后……” 费青阳灵台突颤。 李隆收回目光:“可我亲眼看见媒卿被飓风裹走了,遭遇风暴的人有几个能生还?媒卿说不定……” 费青阳无礼的打断道:“不会,公主殿下一定不会有事。” 李隆叹了声:“我理解你的心情,你与媒卿自小便要好,亲如兄妹……” 费青阳低头:“臣不敢,臣不配与公主相提并论。” 李隆嘴角抽了下,冷冷一笑:“在我面前,你何必躲躲闪闪,媒卿想来边关犒军,还不是为了能够见到你。” 费青阳红了脸。 李隆站起,来到他面前,抬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语气和缓了很多,语重心长道:“你着急媒卿,我也着急,假如媒卿尚且活着,寻找是必然要寻找的,但你身为主帅,守好鹰嘴是你职责所在,至于寻找媒卿,我亲自来。” 费青阳拱手:“殿下……” 李隆摇摇手,一脸不容置喙的严肃:“行了,无需多言。” 说完即走了出去。 费青阳做礼恭送,只等外面的脚步声消失,他喊过周兴,神色凝重道:“那日公主遭遇风暴的地方虽然远距摩云口,但她那马受惊狂奔而去的方向却是摩云口,寻找了几日都不见她,我怀疑她一定是误入了燕国之境,你现在就动身,带上几个人,潜入燕境,务必把公主救回来。” 周兴忙道了声‘是’,转身待走,被费青阳一把拉住,紧拧眉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兴深知他心里所想,道:“将军放心,末将一定将公主殿下活蹦乱跳的带回。” 费青阳点点头,又挥挥手,忽然想起什么,再次喊住周兴:“你们也要当心,都给我活蹦乱跳的回来。” 周兴轻松一笑:“将军放心,若论指挥千军万马,当属将军,若讲飞檐走壁啊偷鸡摸狗啊打架斗殴啊……” 费青阳用力推了他一下:“越说越不像话。” 周兴嘻嘻一笑,回去准备了。 再说李隆,说好由他来寻找媒卿,回到住处即招来了几个心腹之人,这几个隶属太自卫队,个个功夫高深,又经过特殊的训练,机智过人,关上房门,李隆低声交代,絮絮叨叨,竟说了半天,最后看着面前之人,目光凌厉:“我交代你们的都记住了吗?公主失踪了,不在这个人世了,大齐没有,燕国也不会有,所以你们该知道怎么做。” 几个人做礼,异口同声:“是。” 李隆又微微一笑:“放心,你们的家眷,我会叫人好好照顾的。” 几个人面上一惊,须臾,又是异口同声:“是。” 012章 夜潜 二更过,正是人们睡熟的时刻,张进、霍云、白塔、薛胜四个,轻松潜入鲲州府衙。 燕国曾是齐国藩属国,齐国为了个更好的掌握燕国,责令燕国所有的建制皆效仿齐国,甚至于服饰饮食,即便是皇室的姓氏‘李’,也是齐国的朝廷所赐,当然,大多燕人皆为胡族,根深蒂固的习惯并无改变。 燕国的皇室是土生土长的胡族人,有他们的老姓,后来,燕国与齐国闹翻,朝野上下一致建议无论姓氏、建制还是其他被齐国强加的条例,都修改过来,然燕皇觉着,若想吞并齐国,这些东西都不能改,燕国疆域小,物产薄弱,一旦取了齐国,势必要将京都迁入中原,齐国是大国,齐国的人口是燕国的几十倍,多数服从少数很难,唯有少数服从多数,是以,继续中原的一切习惯,不单单皇家的姓氏仍旧沿用‘李’,官府的建制亦如是,所以,鲲州府的最高官郑海,便同齐国一样,称之为府尹。 郑海非是勤勉肯干之辈,之前做齐国的官时,也是靠蝇营狗苟才爬至参军的位置,现在更是闲散怠惰,平日里除了想着怎么巴结大皇子李长裕,就是吃喝玩乐,府衙防范松懈,漏洞百出,张进四个都是先锋营的骨干,潜入府衙如同探囊取物。 今天晚上府尹郑海心情颇佳,消息已经八百里加急的送去了京都,就等着升官发财了,不过大皇子即使亲自前来,怎么也得明天晚上能到,他现下感觉清闲,同几个幕僚、下属推杯换盏至醉,方回到内宅睡觉。 府衙的守卫新换班的亦是哈欠连天,这时辰,谁不困呢,更何况鲲州一向太平,太平日子,精神一松懈,人就怠惰。 张进四人避开守卫,专捡暗影处走,他们不仅有实战的经验,更有过硬的功夫,脚下无声,如同踩着棉絮,可是找了几处,不见媒卿,于是张进打了个手势,四人聚在一起商量。 霍云性子温和,遇事沉稳,所以每次执行特别任务张进都会叫上他,此时他极力放低声音道:“校尉,以我看,公主千岁那么重要,郑海不会把她关在明处,差不多是地牢一类的地方。” 张进点头:“言之有理。” 忽然瞪了霍云一眼:“你别口口声声公主公主,她是齐国的公主,又非燕国公主。” 霍云舔了下嘴唇,没有吱声。 张进琢磨下,问:“那么你觉着,地牢一类的地方应该在何处呢?” 霍云沉思番,道:“校尉你看,这里前衙后宅,咱们已经在前面找了个遍,没有公主殿下,又在后面找了个遍,仍旧不见公主殿下,我觉着,即便前面有地牢,郑海也不会把公主关在前面,他是打算以公主来取悦大皇子的,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怎么会放在前面人多眼杂之处呢,所以我觉着关公主的地方,即在后宅。” 张进越听越是这么回事,又犯愁:“可后宅也不算小,到底哪里挖了地牢呢?上面可是一点痕迹都看不出。” 霍云也同样没发现什么端倪,思忖下,忽然道:“地牢的进出口,会不会在房内?” 张进凝神:“房内?” 一直未曾开口的白塔和薛胜也惊喜道:“郑海的房内!” 张进一拍脑袋:“我这记性,那年郑海刚来鲲州走马上任,即带兵抢了鼎萃楼的珠宝首饰,被告到元帅跟前,元帅叫我来搜,整整搜了一个时辰都没发现,后一个知情者偷着给元帅递了封密信,我又连夜前来,即是从郑海书房底下找到了那些被抢的金银珠宝,当时元帅下令将密室填死密封不得再用,怎知郑海没从别处又另打地下密室呢,好,咱们就去郑海的卧房。” 说完,瞪了眼霍云:“你再敢叫她什么公主,小心我……” 一扬手,霍云缩了缩脑袋。 他也并非真打,发发狠而已。 府尹大人的住处相当好找,又不是什么奴仆下人,最大最轩敞最富奢的就是了,张进为首,霍云殿后,虽然防守松懈,他们也是倍加小心,这是多年执行任务养成的良好习惯。 来到郑海的住处,见一房中还有灯光,这时辰除了值夜的男奴女婢们,谁还不睡觉呢,张进确定亮灯处是郑海的卧房,悄悄靠近,然后打东侧跃上耳房,弓着身子踩着瓦片来到正房上头,也不敢轻易开口,以手势和霍云三人交换意见,最后掀开瓦片往里面看,角度不甚好,看不见床榻,只见一妙龄女子独自坐在椅子上。 张进不确定这女子的身份,猜测会不会是媒卿,回头望向霍云以求意见。 霍云会意,摇头,表示此女子非是媒卿。 正此时,房内的女子站了起来,由一个小丫头搀扶着走了。 其实,这女子是郑海的小妾,郑海醉酒之后纠缠着小妾草草的云雨一番便沉沉睡,小妾本就厌烦他,此时更嫌弃他的酒气,也觉着身上不干净,被他折腾得睡意全无,遂下床唤了丫头进来,往浴房沐浴去了。 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以张进等人的角度刚好能看见,张进略微想了想,然后咬着白塔的耳朵低语几句。 白塔领会,一跃而下了屋顶,庞然大物般的躯体,竟然如此轻灵,果然是柳长风训练出来的。 下了屋顶白塔直奔那小妾,打后面出其不意的抓住小妾扛上肩头。 小妾和丫头都毫无防备,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刺耳的声音划破夜空。 白塔是原生态的部族人,是吃牛肉喝牛奶长大的,力气如牛,扛着那小妾就跑,出正宅穿中庭过游廊,其目的,是调虎离山。 果然,巡逻的侍卫们听见这里有动静,纷纷赶来,而值夜的丫鬟仆妇们也已把情况禀给了郑海。 郑海被叫醒,半梦半醒的听了汇报,先是一惊,他这小妾是不正当手段得来的,还以为小妾的家人寻仇上门,喊了些侍卫就去追。 房顶的张进和霍云、薛胜,趁机进到房内,并在那硕大的书案下面,找到地牢的入口。 013章 日常斗嘴 地牢口极为隐蔽,乍一看,根本看不出端倪,幸好张进发现此处脚下感觉同其他地方不一样,于是掀开厚厚的地毯,底下是地板,他蹲下敲了敲,声音发空,他从腰间抽出短刀,将地板撬开,果然是个入口,且里面有隐约的光线袭来。 张进一挥手叫过其他人,指着洞口。 霍云和薛胜非常兴奋,用手探了探,没有梯子,却摸到一级台矶,薛胜正想跳下,被张进一把拽住,然后回身就走,从屋子中间桌子上拿起一个茶杯,过来往洞口下一丢。 里面马上喊了声:“怎么回事?” 果然有看守。 张进看着薛胜,然后指指他的袖口。 薛胜会意,耳听有脚步声踏踏而来,洞口越来越亮,只等现出一个端着油灯的人,薛胜突然出手,袖箭射出,里面的人惨叫一声,与此同时,他跳了下去,张进霍云紧随其后。 三人进了地牢,里面还有一个守卫,见闯进来蒙面人,情知不好,挥刀来砍,却被薛胜一剑刺穿咽喉。 除掉了防守,三人赶紧寻找媒卿。 这间地牢修建得很有规模,看起来郑海花了不少心思,其实他的那个小妾,就是在这间地牢囚禁了很长时间,那女子最后不得不委身于他。 所以,这间地牢说是地牢,跟一般的房间没甚么区别,地上平整的铺着青砖,十几盏油灯排放在墙壁的木头架子上,往里,是一张大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不单单有茶具还有酒具,看样子是守卫所用。 再走,是一扇木屏风,过了屏风,有桌有椅还有床,而床上,正坐着媒卿,她听见了两个守卫的惨叫,猜测差不多是有人来救自己,见了蒙着面的张进几个,她本能的操起椅子。 张进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巾。 她高兴奔上前:“谢谢!” 张进的回应却冷冰冰:“你不必谢我们,是元帅命令我们来救你的,否则依着我,你这个齐国的敌人,给郑海杀了才好呢。” 口舌上,媒卿输过谁呢,立即反唇相讥:“你也不必自作多情,我谢的也是李长风,与你何干。” “你!”张进气,也无话可说。 霍云那厢斡旋道:“校尉,此地不宜久留,一旦郑海带人返回,可就把咱们做了叫花鸡了。” 叫花鸡,裹了泥埋进土里用火烧的做法。 张进一挥手:“撤!” 三人护着媒卿,顺利出了地牢又出了房门,不成想却在院子里遭遇了郑海。 冷不丁,郑海愣了下,等明白是怎么回事,怒道:“你们是谁?” 张进当然不敢开口,他们几个经常随扈在李长风身边,怕郑海认出来,于是也不搭话,直接动手。 郑海身边十几个夜里看家巡逻的护院,人多亦无济于事,轻松给张进和霍云、薛胜三人打的横七竖八,张进甚至想干脆把郑海这个王八蛋也顺便杀了,却被霍云拦住,小声道:“不要节外生枝。” 刚好白塔也返回来,张进吩咐他将媒卿扛上肩头,飞奔直向府衙的后花园,这是他们来时的路。 到了花园高高的围墙下,张进叫霍云和薛胜叠罗汉,然后让白塔扶着媒卿,准备让媒卿踩着霍云和薛胜上墙头。 看霍云和薛胜两个叠的那么高,媒卿有些晕,是以问:“李长风都能带着我飞上马背,你不能吗?” 张进的功夫焉能比肩李长风呢,气急败坏道:“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上去。” 媒卿叉着腰:“请你对本宫尊重些。” 张进嘲讽的一笑:“这里是燕国,不是齐国,还当自己是公主殿下呢。” 媒卿不甘示弱:“在这里,我即使不是公主殿下,怎知将来我不是元帅夫人呢,当心到时我对李长风吹吹枕边风,你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张进气得直咬牙:“你这女人怎么没羞没臊,我们元帅怎么会喜欢你。” 媒卿不以为然:“他不喜欢我,为何救我?” 张进冷笑:“怎知救你回来不是做人质呢?” 媒卿心里咯噔一下,嘴上却道:“他想用我做人质,就该把消息送去齐国,请问,他送消息给齐国了吗?” 张进语塞。 白塔急不可耐的抓住媒卿,并把她高高举起送上霍云的肩头,道:“别耽搁了。” 媒卿胆战心惊的踩着霍云和薛胜爬上墙头,看着黑洞洞的墙外,骑在墙上战战兢兢的不敢跳下,最后还是白塔跃上墙头,夹着她跳了下去。 出了府衙,媒卿上了给她准备的马匹,并且率先催马,朝西南而去。 媒卿功夫不成,骑术还是可以,瞬间丢下四人一截。 张进一惊:“她想逃跑!” 神甲军在东南呢,她却朝西南跑,目的明显。 四人奋力去追,张进更是迫不及待的抽出短刀,并喝令:“再不停下,我就刀射死你!” 霍云一把按下他举起的手:“校尉,公主不会逃跑的,定是有其他原因。” 张进怒不可遏:“她能有什么原因?这女人诡计多端,我早觉着不对劲。” 霍云道:“追上再说。” 四人拼命去追,等追上媒卿时,已经距离府衙好远,媒卿突然勒住缰绳,一提缰绳掉转马头,伸长脖子望着。 张进正想质问,却见她将手一指:“你们看,不出我所料,果然有人追过去了。” 张进转头,即见遥遥的一串火光逶迤而向东南,此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媒卿故意往西南跑,就是猜到郑海已经怀疑是神甲军出手救人,并派人往神甲军方向追了过去。 霍云赞不绝口:“公主睿智,公主真是睿智啊。” 媒卿牛气哄哄的哼了声,并睇了眼张进:“方才,谁在我后面喊打喊杀的?” 张进理亏,憋红了脸,气道:“你是齐国人,并且你之前就是因为逃跑才落入郑海手中的,我怀疑你逃跑难道不对吗?” 媒卿叹了声:“你这个人,有勇无谋,我若想逃跑,就该先将你们几个制服,不然我能逃掉吗?再说,我之前逃跑已经失败,我还会重蹈覆辙吗?逃我是一定会逃的,不过我得重新谋划。” 张进气得翻白眼:“你们瞧瞧,她明明白白跟咱们说要逃跑,我是不是该杀了她以绝后患。” 媒卿耸耸肩,很是猖狂:“你杀了我,就后患无穷了,首先李长风不会饶你,其次没了我这个人质,你们便丢了王牌,何以跟费青阳谈判呢,蠢猪。” 014章 本质 既然鲲州府派兵去了摩云口,即神甲军驻地,短时间不能回去,媒卿五人于是继续往西南走,天至微明,感觉再人来追,方寻了一片林子,下马,歇息。 一直夜行,所幸这些马匹都如同先锋营的将士们,训练有素,跑的平稳,媒卿连轻伤都没有,可她所穿的这身霍云的衣袍却是伤痕累累,下摆被划破几个口子,她疲乏的倚着一棵树坐下,对走过来的霍云道:“抱歉,弄破了你的衣裳,改天陪一件给你。” 霍云笑笑,本想道一句‘公主客气’,又恐张进训斥,然后媒卿再回敬过去,两个人势必又陷入一轮争吵,为了不挑起战端,他只是憨厚的笑了笑。 孰料,即便如此,张进还是阴阳怪气道:“真不知齐国会有如此开化的风气,女人随便穿男人的衣裳,更何况还是金枝玉叶,有失国体。” 媒卿才不会轻易生气呢,如果因为别人生气,岂不正中了对方的心意,所以,一般这种情况下,她会笑着反击:“这时候你承认我是公主了?不过穿男人衣裳怎么了?你倒是不穿女人衣裳,可你的衣裳鞋袜,件件都是女人缝制的,也说不定你这身衣裳在缝制的时候,被那个女人当被子盖过,当浴巾擦过莹白的身子,当脚巾擦过纤纤玉足,当……” “你给我闭嘴!”张进怒吼着打断她的话,不知是因为气,还是因为臊,涨红了脸,怒视媒卿,“你真是公主?即便是屠夫的女儿,也不会像你这样口无遮拦。” 其实,连霍云都奇怪,按说堂堂的公主千岁,不该是‘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吗?霍云曾见过的闺秀,便是某个知县的千金,同公主相比,知县家的千金不过是小家碧玉,可知县千金就是因为在街上遭到一无赖的调戏,回家便悬梁自尽了,可这位,比市井泼皮有过之而无不及,试想下,假如这位在街上遭遇到那无赖,真不知谁调戏谁呢。 他们哪里了解媒卿的身世,生在皇宫,长在田野,幼缺教管,大受宠溺,也就修炼成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了。 齐皇膝下,皇子众多,女儿唯有媒卿一个,所以媒卿出生,齐皇倍加珍爱,都是母凭子贵,其母卫贵妃却母凭女贵,有了女儿,便从妃晋位到贵妃,皇帝赏赐的金银珠宝更是数不胜数,然而福兮祸所依,媒卿刚出生不久,差点给人溺毙,幸好抢救及时方捡回一条命,其母卫贵妃深知宫苑深深,杀机四伏,血雨腥风,搞不好就丢了性命,为了保全女儿,她设下一计,佯装生病,对皇帝说是这个女儿命硬所克,她已经请仙师算过,媒卿需在宫外抚养,至十五岁才能回宫,否则不单单是她,还会殃及皇帝。 齐皇半是相信,另外一半,他也深知女儿留在宫中危险重重,也就同意了卫贵妃的想法,于是将不满一个月的媒卿送到行宫别苑,而这个行宫名为长青宫,远在京郊,还是上一任皇帝修建的呢,看中的便是周围旖旎的风光,山清水秀,犹如画中。 媒卿在长青宫长到十五岁,这十五年中,她就是长青宫的主子,老大,更有皇帝的旨意在先,要所有人都听公主的号令,于是她想东就东想西就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然,她并非任性妄为,负责照顾的郝嬷嬷,是卫贵妃的乳娘,本着对卫贵妃负责,对她亦是极力教导,读书识字,针黹女红,骑马射箭,兵书将法,样样通样样松,没法子,郝嬷嬷一方面想公主优秀,一方面又舍不得她辛苦。 张进、霍云等人不了解媒卿的身世,也就觉着她太过奇怪。 斗够了嘴,媒卿肚子咕咕的叫,明知霍云更好些,她却故意叫张进:“给本宫弄点吃食过来。” 张进不经意的瞟过来,发现她是对自己说话,没好气道:“餐风露宿餐风露宿,饿了,喝风吧。” 媒卿盘腿而坐:“坊间常言,喝西北风吗,可现在是东南风,所以风是喝不得了,你赶紧给我炖点肉来。” 张进刻意把不大的眼睛瞪大:“这时辰你叫我炖肉给你吃,我哪里去弄肉来?” 媒卿扬着脑袋,甚是嚣张:“这我不管,李长风说过,我现在可是——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摇头晃脑,声情并茂,朗诵完这一节,徐徐看向张进:“我如果饿瘦了,李长风会将你军法处置。” 张进读书少,不知《登徒子好色赋》,但听了最后两句,心里感叹,元帅差不多就是给这女人迷惑住了,否则以将军冷清的个性,怎么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呢,气鼓鼓的起身找肉,哪里有肉?唯有打猎。 看着他的背影,媒卿得意洋洋:“这人,嘴巴大概是淬毒了。” 霍云站起:“公主不了解我们校尉,其实校尉人挺好的,就是不懂哄人罢了。” 说完,追张进去了,二人沿林子走了一圈,回来时手中拎着两只野鸡,就地拾掇干净,裹了泥巴,埋入土里,上面架起干柴,点燃,只等有隐隐的香气冒出,扒开,揭掉泥巴,露出肥嫩鲜美的肉来。 霍云撕下一条鸡腿给媒卿,又撕下另外一条给张进。 张进却挥挥手:“你们吃,我不饿。” 他哪里是不饿,好不容易逮到这么两只野鸡,五个人当然不够食用,特别是白塔,人高马大,食量惊人。 最后,媒卿打着饱嗝,其他三人勉勉强强算是不十分饿了,在准备重新赶路的时候,张进按了按腹部,四下找,发现一种野果子,黑红色的,很小,媒卿不认识,张进胡乱撸了些塞进嘴里。 媒卿目光一凝,看着张进连同那些叶一起吃了,她终于知道,霍云所言张进其实挺好的,或许他真的挺好。 015章 不美 时近晌午,张进豢养的海东青捎来李长风的命令——速回。 张进看罢,掏出火折子将纸条点燃。 看着火苗一点点将纸条吞噬,媒卿忽然想起上一次:“你们燕人会写字啊,我记得上次你是结绳为字的呢。” 张进懒得理她的架势,说了个字“走”,便率先上了马。 霍云牵过媒卿的马,把缰绳双手捧着递给媒卿,又道:“在没有纸张的情况下,才结绳为字,我们先锋营的人都识字,否则怎么执行任务,而我们元帅,更是四书五经没有不通的。” 一壁解释一壁伺候媒卿认镫上马,又抬头看看天,阴沉沉的天如同一口锅扣在头上,虽是快中午,气温却非常低,更兼朔风凛冽,他关切的问:“冷不冷?” 应景似的,媒卿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摇摇头:“还好。” 五人一路疾驰,待回到驻地时,个个都是一身湿漉漉。 下雪了,稀稀疏疏,因为还没入冬,天气不十分冷,这雪落下便融化,以至于湿了衣裳,也湿了头发。 媒卿给带到主帅的营帐,李长风正在写字,张进交付任务,朗声道:“报元帅,人已救回,如何处置?” 李长风头也不抬,漠然的语气:“先去吃饭。” 张进不知是说他还是说媒卿,愣了下,随即领命:“是。” 冷冰冰的看了眼媒卿:“走吧。” 媒卿也不多言,待想转身离开,又打了个喷嚏。 李长风停了笔,抬头看看她,一张小脸红一块白一块,看样子冻得不轻,也难怪,齐国京城远在中原,哪里有这么早冷呢,她身上还穿着单衣,又是一夜未睡,又是骑马劳累,染了风寒在所难免。 李长风继续写字,仍旧是漫不经心的样子:“告诉伙夫,熬一碗姜汤。” 张进晓得这姜汤是为谁熬的,心里不舒服,嘴上还是痛快的应着:“遵命。” 将媒卿送出营帐交给一个兵士,吩咐兵士几句,他又重新转回营帐,立在李长风案前,小声道:“元帅,这女人留在此处始终是个祸害,郑海知道了此事,也就等同于安王知道了此事,末将恐安王会为难元帅。” 安王,即是大皇子李长裕。 李长风头也不抬:“依你看,此事该如何解决?” 张进虽然只是个先锋营的校尉,他头上还有诸多领军将军,但先锋营经常随着李长风执行特殊任务,他也就习以为常李长风会问他的意见,径直道:“杀了。” 李长风忽然问:“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张进顿了下,晓得元帅不会这么做,只能退而求其次:“要么就推到两军阵前,看费青阳不乖乖交出鹰嘴关。” 李长风淡淡一笑:“在你眼里,我是一个连女人都可以利用的人?” 这么一句问,张进脸上现出尴尬的神色:“可元帅,这女人不是一般的女人,末将甚至怀疑她到底是不是真得齐国公主。” 李长风又是一问:“何出此言?” 张进讥讽的冷笑下:“元帅,一个公主,金枝玉叶,不该端庄淑德言行规矩么,然她,什么都敢说出口。” 李长风也有些好奇:“比如呢?” 张进迟疑下,有些难为情,羞于出口,最后还是如实道:“她先是说元帅根本不舍得用她去换齐国的十座城池,后来又说什么与元帅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能够在那么荒僻之地相遇,是上辈子的缘分……” 话到此,李长风手中的笔突然杵在纸上,毁了快写好的一道密函。 张进并无发现这一幕,继续细说着媒卿那些丢人现眼的话:“还说将来她要做元帅夫人,元帅你说,这女人是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李长风将废纸揉成团,重新取了张纸,一边铺展一边道:“小女儿家,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按我的估算,安王今晚便会到鲲州,所以我们要提前防范,说不定安王也会来这里。” 张进有些慌乱:“这可不妙,一旦安王发现了这个齐国女人,元帅打算怎么解释呢?” 李长风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 张进急切道:“元帅就说是抓到的细作。” 李长风不置可否,从身上摸出一道金令牌来,放在案上,看了眼张进示意他近前,然后指着那金令牌:“这个你拿着,一旦有什么变故,你们就带着她走,有了这道令牌,你们可以畅通无阻。” 张进认识这金令牌,这是李长风身份的象征,阴文里灌注了金水,五个炫目金字是——武王李长风,这是天家贵胄方配有的,是诸多皇子携带表明身份,并以此行走的物事,上面的字,是燕皇所书,一侧汉语,一侧胡语,世上能工巧匠模仿不来,极其珍贵之物。 张进定定看着金令牌,没有立即拿取,反倒是一脸惊骇:“元帅,难道因为这个女人,燕国真的要天翻地覆吗?” 本是一句慌乱下的口不择言,不成想日后一语成谶。 李长风扫了他一眼:“休要危言耸听。” 斥责完,命张进收好金令牌,又吩咐张进:“等下把她带过来。” 张进本想问他是不是要审问媒卿,可又不敢再贸然出口,自己只是个校尉,平日里已经蒙元帅厚爱,再不敢僭越本分,于是领命出了营帐。 吃饱饭的媒卿被带到了主帅营帐,李长风正在研究齐国地形图,霍云复命:“元帅,人带到了。” 李长风轻轻嗯了声,便挥手叫他退下。 然后继续看他的地形图。 媒卿呆呆的站了一会子,颇觉无味,于是凑过来,伸长脖子也看那地形图,只等看到齐国京城,她暗暗吃了一惊,也就知道李长风在打算什么,也意识到自己同面前这个男人是什么关系,咬着嘴唇思忖下,贴近些,问:“你看,我们两个是互相敌对之人,你一再的出手救我,是不是被我的美貌给迷住了?” 不妨她说出这种话,看来张进所言非虚,李长风转回头,淡淡一笑:“从我认识你,你何时美过?” 媒卿僵住,猛然想起彼此初遇,自己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样子,再看看现在,自己亦是头发凌乱衣不蔽体,委屈道:“我是没有好衣裳穿,这不怪我,如果我稍微打扮下,你就知道我是如何美貌了。” 李长风回到虎皮椅上坐下,抛出一个足以让媒卿周身冰凉的话:“未必。” 016章 同居 雪过后,气温骤降,涂了桐油的厚厚牛皮营帐阻挡了呼啸的北风,却挡不住侵骨的寒气。 媒卿裹了裹肥大的衣裳,忍不住又打了个喷嚏。 正在看地形图的李长风,一边用手沿着鹰嘴关至齐国都城画着线,一边问道:“姜汤喝了吗?” 媒卿摇头:“我讨厌姜的气味。” 李长风突然拔腿就走,推开营帐的门朝守卫的亲兵命令道:“取姜汤来。” 亲兵匆匆去匆匆回,将托盘放在木案上便退了出去。 李长风端坐于虎皮椅,朝粗陶大碗努努嘴:“喝了。” 媒卿晓得是说她呢,站着不动:“我说了,讨厌姜的气味。” 李长风面无表情:“姜的气味比起风寒,诸如打喷嚏流鼻涕浑身酸痛高烧不退甚至危及性命,哪个更让你讨厌?” 两害相权,媒卿犹豫下,随即拖着袍子过去端起了汤碗,面对刺鼻的气味皱皱眉,最后一咬牙,闭眼猛灌,也不敢喘气,就想速战速决,喝的太快,所以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李长风将自己面前的茶杯用手指推了过去。 媒卿并无发现,咳嗽得一声紧接一声。 李长风无奈站起,端了茶杯递给她。 媒卿只顾咳嗽,且咳得浑身抖动,手也不停使唤,几次待接茶杯都没成功。 最后,李长风一手托着她的后背一手将茶水喂进她的口中。 咳嗽终于止住,媒卿累得气喘吁吁,哑着嗓子道了声‘多谢’,抬起袖子擦拭着嘴角。 李长风发现她袖子也划破了,且是好长一条,露出那莹白的手臂细得不堪一握,教人无端怜惜,于是转身去了内帐,便是他就寝之处,取了件自己的袍子出来,递给媒卿。 媒卿愣愣的看着那袍子,一厢情愿的理解为他要自己替他更衣呢,心里愤愤的,竟然在本公主面前拿大,继而感慨,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嘴上牢骚着:“本宫可是第一次伺候人。” 说完拿过袍子走到李长风身后,踮着脚尖给他披上。 李长风哑然失笑,扯下袍子回头裹住她,学着她的语气:“本帅也是第一次伺候人。” 媒卿傻了似的看着,等醒悟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转而抿嘴笑了,故意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娇憨可爱。 气氛一度有了温暖的感觉。 然后,李长风继续研究他的地形图,媒卿踱到他的虎皮椅上坐下,还把脚抬了上去,将娇小的身躯陷入硕大的虎皮上,裹紧夹棉长袍,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她实在太累了。 待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所处竟是个陌生的所在,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架子,上面横放着一条闪着寒光的长枪,旁边另有个架子,置放的却是一套满是岁月沧桑的铠甲,再转头,就发现了李长风,他和衣而卧在床上,床头有张小几,几上一盏油灯,微弱的光线笼着李长风硬朗的面庞。 媒卿揉着酸痛的脖子,看自己身下仍旧是虎皮椅,可这虎皮椅分明是在外帐的?谁搬进来的?怎么搬进来的? 懵里懵懂的下了虎皮椅,踱至李长风近前,两步之处站定,他没有醒,媒卿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此时趁机杀了这个人,齐国从此就安然无恙了,身为一国的公主,有责任替齐国百姓除掉祸害,身为皇帝的女儿,有义务替父皇除掉对手。 防身的短刀上一次就给李长风夺了去,于是抽出头上的簪子,紧握在手,屏住呼吸,以脚尖踩地,慢慢靠近李长风,是可以行刺的距离,高高举起手……犹豫了,他救了自己还在其次,关键他长的有些俊朗,他身上还有让人迷恋的气息,皮革的,粗狂的,英雄的。 就这样高举着簪子好久好久,最终无力垂下手,琢磨,或许可以跟他谈一谈,他既然通四书五经,就不算野蛮,应该能讲得通道理。 重新把簪子插入发髻,轻轻后退。 方才的一切,其实李长风都感觉到了,此时猛然睁开眼睛:“哪里去?” 媒卿吓了一跳,回头道:“这里是你的卧房,我去别处安置。” 李长风重又闭上眼睛:“你就在这里睡。” 媒卿怔了下,突然就来了脾气:“李长风,我虽然喜欢你,可不代表我是个随便的女子,你我认识没几天,也并无三书六礼,而我与徐琅还没退婚呢,我们怎么可以……” “唯有我身边你才是安全的。”李长风打断她。 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媒卿讪讪的,转瞬就恢复高傲且得意的表情:“你的意思,你要亲自保护我?” “同时也是看管你。”李长风淡淡道,果然是训练有素的军人,连睡觉那身子都是笔直笔直的。 一句话让媒卿如梦方醒,彼此是敌对之人,也刚好触动了她的心事,凑到李长风的床前,蹲了下去,以商量的口吻道:“你可以撤兵吗?” 李长风侧目看来,又闭上眼睛:“为何?” 媒卿脱口就道:“为我啊。” 对于她的挑逗,李长风不为所动,冷冷的语气:“给我一个确当的理由。” 真是不解风情,媒卿只好认真道:“都好好的过日子,不成吗,为什么非得打来打去,我早听说燕国野心勃勃,之前安分守己是羽翼未丰,后来兵强马壮胃口也就大了,意图吞并齐国称霸天下,可是,你们是胡人,即便真的吞并了齐国,未必能坐稳江山,齐国人岂能坐以待毙,再说,打了多少年,你们不是连鹰嘴关都没破吗,还妄图吞并齐国,所以你还是撤兵吧,回去做个文官,吃喝玩乐享清福多好。” 她洋洋洒洒一大篇讲完,李长风缓缓坐了起来,将双腿搭在床沿下,双手按着膝盖,表情异常严肃的看着她,不紧不慢的问:“你可知道燕国举兵真正的原因?” 媒卿不假思索:“野心喽。” 李长风神情凝重,轻轻摇了摇头:“你是深居宫闱的公主,你所知道的,即便不是空穴来风,也是以讹传讹并不真实的东西,燕国举兵攻打齐国真正的原因,是我们再也不堪重负。” 媒卿呈仰望的姿势:“重负?” 017章 耻辱 摩云口地处莫轮山北麓,少了这道山的屏障,不仅仅风沙大,冬天更是巨冷,这时节已然初现冬日感觉,北风呼啸着卷过荒原,枯草飘蓬漫天飞舞,还没来得及凋谢的花,不过半日时光,青春乍然而止,花瓣周围又黑又干,像极了媒卿熬的黑眼圈。 主帅帐内,亲兵置了两个大火盆,媒卿暖和了很多,却没舍得脱掉李长风的长袍,听李长风说什么燕国举兵伐齐是因为不堪重负,她很是茫然,甚而怀疑,这或许是李长风为师出无名找的借口,莫须有的借口。 可是,只等李长风说出下面的一番话,她不是不信,是不敢相信,她身为齐国公主,瞬间感到脸红。 李长风说:“燕国最初是齐国的藩属国,连年朝贡也还罢了,这是一个藩属国的本分,可是,齐国朝廷却一年年的增加朝贡的份额,金子银子珠宝玉器,甚至还有瓷器和药材。” 李长风看着媒卿诘问:“燕国疆域大部荒漠,哪里来的瓷器和药材。” 媒卿觉着,这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李长风倒是一脸平静,语气也平常,只是那双眼睛里,射出的光芒,让媒卿不寒而栗,他又道:“那些年,燕国常常因为需要完成朝贡的份额,不得不增加百姓的赋税,以至于名不聊生。” 媒卿坐在柔软的虎皮椅上,却如坐针毡。 李长风又道:“燕国百姓,亦是齐国的百姓,在旱灾严重,草原上大半的青草枯死,牲畜锐减的年景下,齐国朝廷还要增加马匹牛羊乃至骆驼的数量,牧民们拿不出规定的马匹牛羊,齐国朝廷便要他们以银子来抵债,在齐国的朝廷看来,燕国的朝贡,其实是欠的债,是天经地义的。” 听到此处,媒卿伸手制止:“你等等,我父皇远在京城的宫中,据我所知他从未涉足燕境,他也没下过旨意要牧民以银子来抵偿牲畜的不足,好像去收取税赋的是你们燕国的官府,你怎么把这些都赖到齐国朝廷,赖到我父皇头上呢。” 李长风下了床,负手踱步,听了媒卿一言,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像集聚了三冬的寒冷,他脚下不停,缓步而行,语调亦是平常:“说到底,齐国的朝廷是祸根,因为燕国皇帝也曾经上了无数道折子过去,希望齐国朝廷能减免税赋,特别是灾年,可齐国的朝廷却觉着这是燕国不履行藩属国义务的借口,好吧,履行义务,燕国的朝廷只能下达旨意给官府,官府就去逼迫百姓,是以,齐国的朝廷才是祸根。” 他这样说朝廷,等同于说自己的父皇,媒卿想反驳什么,却突然感到无话可说。 李长风重又回到床沿坐下,凝视媒卿,有些话,他难以启齿。 媒卿也凝视他,预感到他等下要说的,才是问题的关键。 彼此凝视,相顾无言,油灯咔的爆了个灯花,瞬间暗了下来。 李长风起身,行至角落捧了个坛子回来,往油灯里注灯油,一壁沉沉道:“更可气的,齐国经常派官员过来,或是使臣,或是钦差,名目不同,但那些官员来了之后,都会有一个相同的要求,那就是……要燕国女子荐枕。” 媒卿正聚精会神,听了最后两个字,先是微微一怔,继而将脸扭向一边,她是闺中女儿身,却也看过《高唐赋》,知道楚襄王和神女的故事,是以她的心口噗噗的跳,以手掌覆住半张脸,假意摩挲着,其实是有些尴尬,为了替齐国开脱,她小声嘀咕:“风尘女子,行的就是那个行当,荐枕亦是她们自愿的。” 柳长风冷笑下:“那些被强迫荐枕的女子,非是风尘女子,而是官宦的家眷,甚而还有皇室宗亲。” 媒卿猛地转过头,实在难以置信,齐国男人多风雅,齐国男人为了附庸风雅,经常呼朋唤友的去秦楼楚馆吃花酒吟诗作对,可是齐国男人怎么如此变态,找风尘女子寻开心也就罢了,怎么练良家女子都不放过,更何况,皇室宗亲,这不是故意逼燕国反叛齐国么。 她还没有吃惊完,李长风继而又道:“即便是齐国的太子殿下来了,亦是行这种人神共愤之事。” 媒卿霍然而起:“太子哥哥绝对不是这种人!” 李长风淡淡道:“我讲的,是当年的太子。” 媒卿怔怔的想了下,缓缓坐了下去,嘀咕:“当时的太子……他怎么可以这样呢,按你这么说,齐国人都是败类,也包括我。” 忽然抬头看向李长风:“那你为何从狼口下救了我?难道你救我真的是打算将我作为人质,要挟我父皇?” 李长风将腿收回床上,准备就寝的样子,看了眼万分警惕的媒卿:“我说过,根本不屑于以女人做文章。” 媒卿放下半颗心,忙又问:“那你打算把我怎样呢?” 她的意思,你不放,也不杀,又不利用为人质。 李长风拉过狼皮褥子盖在身上,微合双目:“我会送你回去。” 太过惊喜,媒卿跳下虎皮椅,蹬蹬跑到床前:“真的吗?” 李长风没吭声。 媒卿又喜不自胜:“你何时送我回去?” 李长风淡淡道:“合适的机会。” 媒卿不解:“何谓合适的机会?现在不成吗?鹰嘴关距离不甚遥远,你将我送到费青阳那里即可。” 李长风仍旧闭着眼睛:“现在不行。 媒卿坐上床沿:“为何?” 李长风半晌无语,可感觉到小女子不得答案不会罢休,最后方说:“你还问我,你如果不擅自逃跑,从而落入鲲州府手中,我已经送你回去了,现如今鲲州府已经抓到过你,你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现在送你走,我怕给人发现。” 媒卿使劲摇头:“可我当时什么都没说,更没招认我是齐国公主。” 李长风睁眼看了下她:“你一口齐国南部口音,即使乔装,仍旧不像男儿身,鲲州府一定怀疑你的来历,所以,你已经暴露了。” 018章 狭路 至于怎样送媒卿走,李长风早做了安排,当下简单叙述一番,便要媒卿歇息。 媒卿如何能睡着呢,蜷缩在虎皮椅上,听床那边起了轻微的鼾声。 这是她第一次同男人共处一室而眠,未婚夫徐琅不曾,青梅竹马的费青阳不曾,却与这个敌人孤灯寒夜,如此暧昧。 越是尴尬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越是坐不安稳,一时间这里也痒那里也痒,嗓子也痒,憋了半天,最后还是压抑的咳嗽一声。 李长风突然开口:“你冷吗?” 他是怕她风寒加重。 媒卿窃以为他在睡觉,听他一问,吓了一跳,媒卿所答非所问道:“不累。” 李长风身子一旋,坐起、下床一气呵成,行云流水般,腾腾往媒卿这厢走:“你上床去睡。” 媒卿客气道:“不必了,你这么大的个子,这椅子睡不下。” 李长风却走到放置铠甲的架子前,取了铠甲自己穿戴。 媒卿一惊,溜下虎皮椅奔过去:“你去哪里?该不会是准备攻打鹰嘴关?” 听她草木皆兵吓的不轻,正在扣皮带的李长风道:“当然不是。” 媒卿如释重负,复问:“既然不是打仗,你穿铠甲作何?” 忽然发现他的头盔有些歪,努力踮着脚尖为他正了正,一切做的那么自然随意,心无旁骛。 李长风眼光一闪,往后退了半步,转身又摘下丈八蛇矛,道:“你可以睡一会子,之后张进、霍云等会保护你离开。” 他并无回答自己的问题,却抛出另外一个问题,媒卿急着又问:“今晚你就打算送我走?” 李长风拔腿往外走:“错过了今晚,不知何日再有机会。” 他走去了外帐,媒卿呆呆的伫立着,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想法,欢喜,是有的,还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 上了床,狼皮褥子柔软温热,是他留下的,媒卿缩了进去,还是睡不着,不知今晚是怎样的机会,也不知他为何披挂齐整而去。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突然响起了号角,迷迷糊糊的媒卿霍然而起,不知发生了什么,小跑着冲了出去,差点与开门的张进撞个满怀,那厮像受了惊吓似的,使劲后仰着身子,瞪圆了眼睛看媒卿:“你这个女人,疯疯癫癫作何呢?” 这种时候媒卿懒得跟他争个高低,指着外面问:“这声音是怎么回事?” 张进对她一贯没好脾气:“与你无关,你赶紧跟我走,迟了别说我存心不放你。” 媒卿忽然想起李长风的话,晓得张进这是来护送她回国的,刚好此时霍云和薛胜并白塔也到了,押解般的将媒卿送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四人将她裹在其中,张进一声号令:“走!” 媒卿却急道:“等等。” 方想扬鞭的张进不耐烦的问:“何事?” 媒卿四下里搜寻:“我还没与李长风告辞呢。” 张进气道:“你真以为我们元帅舍不得你吗?快走吧,为了送你走,元帅不惜兴师动众,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回头你却走不成,辜负了元帅的心意也就罢了,一旦给人识破,元帅的麻烦可就大了,唯有你这个祸害走了,元帅才能清静。” 兴师动众?媒卿身子一震,猛地想起那声号角,不知张进口中的‘兴师动众’是怎么回事,待想问个明白,张进却突然一鞭子抽打在她这匹马的屁股上,那马腾跃而出,风一般疾驰。 就这样跑了不知多久,眼前的黑越来越稀薄,隐约有鸡鸣。 前头引路的张进一勒缰绳,极目往远处看。 媒卿等人也住了马匹,随着他看过去,远处荒原莽莽,刮了一夜的北风吹枯了青草,倍觉肃杀,更远处又一线黛色,不知是山峦还是浮云。 张进头也不回,自顾自道:“过了这匹甸子,再翻过那道山,距离鹰嘴关就不远了,到时你便自己回去。” 媒卿努力辨识,还是记不起这是不是自己误入燕国的路径,当时那马疯了般,速度快的根本看不清景物,既然张进是奉李长风之命,他的话断不必怀疑,媒卿点了下头:“好。” 随即报一感谢的表情:“既然这么近,你们不必再送了。” 没等张进表态,霍云那厢道:“不成,看着近,其实还很远,一旦有什么变故,我们无法向元帅交代。” 媒卿诚心诚意:“这莽原上空空荡荡的,能有什么变故。” 霍云摇头:“公主此言差矣,即使没有……” 顿了下,似乎隐去了些什么,转而道:“财狼野兽还是很多的。” 媒卿便想起了狼群,继而想起了从狼口下救了她的李长风,冷风一扑,周身冰冷,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除了莽原,便是未知的天涯。 她收回目光,看张进已经唤马而行,她随在其后,又跑了一阵子,终于出了这片莽原。 眼看出现道路,这道路并非人工修建,也不甚宽阔,与其说是道路,不过是经常有人行走,从而踩出一条痕迹罢了,这条路的尽头便是低矮的一道山梁,上了路,马跑的更快,来到山下时,张进刚吩咐下马步行,突然那拱形的山梁上遥遥而现一队人马,人数之众,不下百多,虽然距离远,看的不甚清楚,但恁地眼熟? 只等想起什么,张进暗道不妙,一提缰绳,以自己挡住了媒卿,一边吩咐:“你们往山沟里跑,我去挡住他们。” 他们是谁?张进为何如此惊慌?媒卿来不及询问,霍云喊她:“公主随我来!” 媒卿情知发生了不可预见的事,忙跟着霍云跑进旁边的一道山沟。 张进迅速拍马,迎着那队人马而去,快至近前,他滚下马鞍伏地叩头:“武王帐下先锋营校尉张进拜见安王殿下。” 安王,便是大皇子。 张进做梦都没想到,会于此遭遇最怕见的人李长裕,他更糊涂的是,按说李长裕接到郑海的消息,该去鲲州府,而去鲲州行的并非这条路线,怎么就出现在此地呢? 019章 被俘 安王殿下,大皇子李长裕,见了张进亦是倍感意外,然后,他嘴角荡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张进经常随扈李长风,所以李长裕认得这人,张进又经常奉李长风之命执行特殊任务,在此相遇,李长裕稍加揣摩,便晓得是什么事了。 接到鲲州知府郑海的信后,李长裕动身从京都赶来鲲州,帝位之争,其他兄弟不足为惧,除了二弟李长风,是以听说有神秘人物出现在摩云口神甲军驻地,李长裕觉着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安能错过。 然而,就在他行至距离鲲州不过七八十里路的时候,遭遇了一股匪患,按说他是皇子,他带来的御灵军都是精挑细选并都是训练有素之辈,可苦于悍匪熟识地形,又都是亡命之徒,更仗着人多势众,两下里交手,双方都有死伤,李长裕不想与之纠缠,于是带人落荒而逃,他虽然不是第一次来鲲州,也不十分熟悉此地,慌不择路,跑错了方向,才能在此遇到张进。 他一骗腿下了马,拎着马鞭走到张进跟前,也不叫平身,俯视张进问:“张校尉,你如何在这里?” 这种随机应变的事多了,张进开口就道:“下官奉命缉捕叛贼孙和尚。” 神甲军出了叛徒,李长裕也隐约听说了,他甚至还嘲笑李长风治军无能,不单单身边出了叛徒,还让叛徒轻松脱钩跑掉,不过张进的话他仍旧选择半信半疑,一是他的天性使然,二是郑海所言的那个神秘人物,但他没有追根究底,用马鞭轻轻杵了下张进:“张校尉请起。” 张进谢恩站起,明知李长裕是冲着什么来的,故意茫然不懂的问:“殿下若何在此呢?该不会是来看望我们元帅?” 李长裕笑着点头:“正是,我们兄弟一别也有数月,身为兄长我十分惦念他,更何况他身处敌前,我更不放心,既然在此碰到了张校尉,那就麻烦校尉前头带路。” 张进身负重任,借口道:“此处距神甲军已然不远,下官还有任务没完成,是以……” 没等说完,李长裕推手止住他的话:“不就是抓孙和尚么,一个叛贼重要?还是本王重要?这种地方,路就没几条,匪患野兽却猖獗的很,之前若非遭遇了匪患,本王也不至于迂回至此,是以张校尉先送本王,然后再抓叛贼不迟。” 张进不敢再推脱,怕李长裕动怒还在其次,更怕李长裕怀疑到其他,无奈唯有躬身施礼:“下官谨遵殿下旨意。” 上了马,想着霍云行事稳妥,薛胜机智聪明,白塔力大无穷,他们三人送媒卿应该不成问题,并且距离目的地也不甚远了,遂放心下来,能够引开李长裕,尤为重要,于是一边同李长裕交谈着,一边在前头带路。 可他万万么想到的是,走了没几步,突然出现一声马的嘶鸣,继而有嗨哈的打斗声,他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是霍云那里出了状况。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李长裕也听见了这些动静,正想叫人去看,即见霍云、薛胜和白塔护着媒卿从山沟里跑了出来,后边,是几个黑衣人在追赶。 张进顾不得想太多,一拍坐下马冲了过去,保护媒卿是他的责任,等他来到霍云等人跟前,忽然那几个黑衣人中的一人高喊:“公主等等,我们是费将军派来寻找公主殿下的!” 媒卿突然勒住缰绳,拨转马头,愕然看过去。 没错,这几个黑衣人即是奉费青阳之命前来寻找媒卿的鹰嘴关将士,为首的,是周兴,可周兴未曾料到年纪最小的叶春突然泄露身份,事已至此,抵赖恐怕很难使对方相信,既然公主近在眼前,先救下再说,他便摘下面帕,对媒卿施礼道:“公主千岁,末将是费将军麾下,是奉费将军之命前来寻找公主的。” 媒卿不认识周兴,正想询问某些事情用以证明,可此时李长裕却策马跑了过来。 李长裕是何等人物,听了这么几句,即明白郑海所言的神秘人物,便是这位齐国公主了,他真是心花怒放,神甲军中出现齐国人,还是当朝公主,身为统帅的李长风,怕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他高声号令手下:“来啊,将这个齐国细作给本王抓起来!” 御灵军蜂拥而上。 周兴岂能旁观。 张进傻了,不知自己该帮哪一伙。 好一番混战。 张进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想出手却无从下手,见媒卿困于其中更是团团的转,他叫过霍云、薛胜和白塔,想趁乱带走媒卿,可没等动手,眼见周兴一伙人寡不敌众,伤了两个,另有一个倒在地上生死未卜,媒卿娇声一喝:“我跟你们走!” 周兴明白她的用意,拼劲全力的冲过来:“公主不可!” 媒卿已然给李长裕的卫兵用枪抵住了心口。 媒卿向周兴喊:“快跑,你们都死了如何救我?” 周兴会意,更晓得自己这方面根本无法对敌百多之众,也知道燕国人不会轻易杀了媒卿,于是扛起地上受了重伤的同伙,逃之夭夭。 齐国人跑了,媒卿落入李长裕手中,张进深知李长裕会用媒卿来对付李长风,且他没能完成李长风交付的任务严重失职,略加迟疑,一咬牙,不计后果的抽出背后的玄铁宝剑,不宣而战,直接过去抢媒卿。 李长裕早防着他呢,夺下旁边一御灵军的刀横在媒卿颀长的脖子上,哈哈狂笑:“张校尉,你敢乱动,本王就杀了这个女人。” 张进吓得忙勒住缰绳,看那锋利的刀尖已经压入媒卿的皮肤,媒卿痛得紧咬嘴唇,他骇然而望,不知所措。 李长裕得意的吩咐:“来人,把这几个也给本王抓了。” 有了媒卿这个人质,张进、霍云、薛胜还有白塔四个人唯有束手就擒。 媒卿歉疚的望向这边,忽地对上张进的目光,发现张进一改平时的冷漠和凌厉,他的目光中,满含着失望和亏欠。 020章 囚牢 乾元二十二年。 燕国都城尚京。 几天前的一股寒流将百草摧折,本就处于荒漠边缘的尚京陷入风沙和寒冷双重磋磨,到处都是灰突突的,房屋覆盖着厚厚的尘土,风一过,搅起一道尘烟,即便是习惯了这种天气的人们,亦是戴着风兜,或是包裹着围巾。 安王府却别有天地,杂事太监不停的清扫者落下的尘土,一地的金砖仍旧光可鉴人,高高的围墙阻挡了北风携来的寒气,廊上的花草仍旧红的红绿的绿,当然,这些花草有专门的匠人莳弄,太阳一弱便搬入暖房,太阳一出又搬出来,为的是主子们可以方便欣赏。 李长裕刚睡醒,由着太监宫女服侍着用膳。 跑了一天一夜将媒卿带回尚京,他自己累得要命,囫囵睡了两个时辰,准备用膳之后突击审问媒卿,然后将此事上奏给父皇。 他心里甚是得意,暗道李长风啊李长风,即便你有三头六臂,这次也逃脱不掉了。 用罢饭,匆匆吃了一杯奶茶,他就来到关押媒卿的牢房。 安王府的这个牢房可是名副其实,晦暗寒冷,阴森可怖,各种刑拘一应俱全,媒卿被绑缚在柱子上,即便还没动刑,在马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没吃没喝,她恍如大病一般,恹恹的垂着头,偶尔的咳嗽几声,显然是风寒未愈。 吱嘎一声之后,一道光线射入,昏暗的牢房顿时亮了许多,李长裕由亲信们陪着款步而入,媒卿心知肚明是他,也不抬头,昏昏欲睡般。 李长裕披着紫色的羽缎斗篷,雪狐的风毛衬得他一张脸更加俊雅,头上的紫金冠熠熠生辉,脚上的鹿皮靴落地无声,他走到媒卿跟前,伸手抬起媒卿的下巴,须臾,啧啧道:“你真以为穿了男装本王就识不破你么,眉目如画,鬼斧神工,此女只应天上有啊,可惜,却做了细作。” 言罢,往后退了两步,早有人给他准备好了椅子,他坐了上去,含笑看着媒卿:“也对,丑八怪做细作,哪个男人能上钩呢,你这种美人就不同了,他李长风即使博了个不近女色的名号,面对你这种人间绝色,想必也是把持不住,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不是自诩英雄么,哈哈哈哈哈……” 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览无余。 晓得他故意给自己扣上细作的帽子,媒卿一声不吭,想的是,假如可以活着出去,或是费青阳的手下能够救出自己,或是李长风,那个山沟一战,她对周兴等人没有多少信心,倒是对李长风笃信不疑,是以,不能轻易开口,即使是为自己辩解都不能,生怕言语有失,中了圈套。 李长裕忽而又不禁感叹:“本王还真舍不得杀你,不过本王不缺美人,却的是机会。” 媒卿至今不知李长风的身世,不过听李长裕上面这番话,媒卿感觉此人是李长风的对手,而自己,差不多成了他的筹马,即他所言的机会,不禁替李长风担心。 李长裕一番无病呻吟之后,书归正传,方才还一脸的春风无限,陡然就一脸寒霜,看着媒卿道:“说,你是不是费青阳派来刺探军情的?” 媒卿仿若没听见,继续垂头闭眼。 李长裕又重复了遍。 媒卿置若罔闻。 李长裕勃然而怒,腾的站起两步跨过去,抡起手来,一掌打在媒卿脸上,媒卿脑袋歪向一边,随即嘴角渗出血来。 记忆中,这也不是第一次挨打,十五岁之前她养在京郊的长青宫,呼风唤雨,自在快乐,虽然也有凶险,后宫那些女人并没有因为她离开皇宫从而放过她,到底她以自己的聪慧和勇敢,躲过了一次又一次。 十五岁回宫之后,后宫的女人们如临大敌,生母卫贵妃已然病故,按说已经没了争风吃醋的对象,可那些女人怕的却是她知道什么秘密,关于卫贵妃病故的秘密,对她处处设防,也就处处为难。 她第一次挨打,就是给太子李隆的生母姜皇后打的,缘由是她在御花园扑蝴蝶时跑的太快,冲撞了正在赏花的姜皇后,那一巴掌打过来,却给李隆及时搪开,姜皇后尖利的指甲划破了媒卿的面颊,人小,又有太医诊治,脸上没有留下疤痕,却在她心上留下一道永远不会抚平的伤疤,也就是那次她明白,她表面上是冠绝天下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女,实际上她还不如乡野村姑,至少她们没有自己睡觉都得提防被人暗害的危险。 李长裕这一巴掌,她知道不完全是冲着她是齐国人,更多的是冲着李长风,火辣辣的痛瞬间席卷了整个面庞,她很想学着市井泼妇骂一句,可最终她还是寻找一声不吭。 她越是不说李长裕越是生气,循循善诱:“只要你承认是齐国派去李长风身边的细作,我就不杀你,也不会动刑,否则,哼!” 媒卿心道,我若是承认我是齐国人,李长风有麻烦,我也活不成,你们会放过一个敌国的细作?所以,她继续低头不语。 足足审问了一个时辰,她咬定不开口,李长裕气急败坏,疯一般的怒吼:“你什么都不说,本王依旧能将你治罪,并且你会死的更惨,五马分尸、抽肠挫斩、凌迟?不不,本王给你一个新奇的死法,刚好本王府里有几个老鳏夫……” “殿下,殿下不好了!”匆匆跑进来一个王府的侍卫。 李长裕正心气不顺,气道:“何事惊慌?” 侍卫躬身:“武王殿下来了。” 即便李长裕料到李长风会来,也还是微微一惊,转而就冷笑道:“这么快。” 随后看了眼媒卿,吩咐看守几句,他就出了牢房去了前面待客的厅堂。 李长风正在堂上吃茶,一口一口,不慌不忙,仿佛他真就只是来做客的。 李长裕一脚迈入,立马哈哈一笑:“二弟,真的是你,他们说你来了我还不信,想你戎马倥偬军务繁忙,哪里有时间来看我呢。” 021章 罪名 李长风与李长裕,同父不同母,一个就文雅中带着精明,一个就狂狷中带着冷清,大概是李长裕养尊处优惯了,细皮嫩肉白白净净,观其样貌,倒比弟弟李长风年轻,他热情的招呼,更热情的携了弟弟的手,一副想念至极的样子,安王府的客堂大的离谱,他的笑回荡其中。 同兄长不同的是,李长风喜欢无声的笑,面对兄长的热情他报之以淡淡一笑,那粗糙的肌肤,沧桑的目光,暗旧的衣裳,疏淡的个性,被李长裕比的毫无华彩,即便如此,这兄弟两个比肩而站,朝野上下,却对李长风更加畏惧,大概是他手中有兵心中有城府吧。 兄弟二人分左右落座,李长风开口第一句即是:“听说大哥把我的人抓了。” 他如此直接,又如此随意,但李长裕明白,他这是来管自己要人了,彼此都了解,李长裕了解他带不走人不会善罢甘休,早做了准备,也不遮遮掩掩,直言:“是,不过你放心,这事我对谁都没说,特别是父皇,因为那个女人竟然是齐国派来的细作,而你神甲军的人为了保护那个齐国的细作,不惜以下犯上对我动手,这事若是传到父皇耳中,对你可不利,是以为兄下了死令,不准任何人外传,可是,这到底怎么回事?神甲军怎么混入齐国的细作呢?而护送那个细作逃离的,竟然是你最器重的先锋营的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直接给媒卿扣上细作的帽子,给先锋营那几个人扣上反叛的罪名。 然而,李长风并无丝毫的惊慌,端起茶杯抿了口:“大哥误会,那个女人并非什么齐国细作,她其实是穆剌老爹的女儿。” 倒是李长裕有几分奇怪了:“穆剌老爹的女儿?哪个穆剌老爹?他的女儿如何会出现在神甲军附近?” 李长风侃侃而谈:“还能是哪个,便是多年前救了我一条命的那个神医,市井妇孺都知道的,他女儿在几年前突然失踪,穆剌老爹唯这么一个女儿,痛彻心扉,找遍了京城未果,又托人各处打听,这事我是知道的,是以一找到他的女儿,便叫先锋营赶紧送回去,不想半路遇到大哥,发生误会。” 穆剌,尚京有名的神医,甚至会些巫术,找他看病的有,找他算命的也有,多年前李长风得了一种怪病,口不能言,手脚无力,太医们束手无策,最后有大臣给燕皇举荐了穆剌,燕皇于是下旨将民间郎中穆剌宣到宫中给李长风治病,穆剌不负众望,三副药下去,李长风活了过来,为了报答穆剌的救命之恩,纡尊降贵,称穆剌为老爹,彼此成了忘年交。 这一段,李长裕深知,他更知道另外一宗,当时李长风为了报恩,甚至想将穆剌的女儿纳为侧妃,可穆剌以地位悬殊婉拒了此事,没多久,穆剌的女儿便失踪了,多方怀疑是给专门贩卖人口的牙人拐走,不过李长裕却并不相信:“若那女人是穆剌的女儿,为何突然出现的几个黑衣人尊她为公主呢?且那几个人坦言是费青阳的麾下。” 半路发生的事,李长风还并不知情,为了让媒卿安然回到齐国,他故意佯装有敌情,且叫兵士吹响了号角,因为他知道郑海会在神甲军附近布置上眼线,果然,号角一响,他也披挂整齐,闹嚷嚷的引开郑海的眼线,使得张进四人护送媒卿离开,可他完全不知路上发生的具体事,张进四人届时未归,他便明白是出了岔子,联想李长裕会来鲲州,可他派去鲲州的探马回报却说李长裕并无到达,是以,他才确定媒卿和张进等人,大抵是遭遇了李长裕,所以才赶来安王府要人。 对于李长裕的疑问,他似乎想都没想,道:“我确信那几个人不是齐国人,至于他们是谁,这事还得问问穆剌老爹的女儿,她失踪这么多年,谁知沦落何种境地,又认识什么样的人。” 这种解释倒也行得通,可李长裕还是不信,那几个当时分明是忠心护主,不过他知道即便自己再怎么责问,李长风一定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所以他绕开媒卿,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即便那个女人真是穆勒的女儿,也不过黎庶,而你素来治军严谨,怎么你的麾下为了一个草芥,敢以下犯上,与我动手?到底是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背后有人授意?总之他们目中无人更是目无王法。” 李长风也未曾料到张进几个会为了媒卿做出大逆不道之事,但他能够理解张进,那几个,都是对他忠心耿耿,举凡他有命令,死也要完成,可这几人终究还是有些冲动,事已至此,他点头:“大哥放心,我会以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李长裕摇摇手:“罢了,他们都是你的臂膀,要你处置他们,岂不是剜了你的心头肉。” 话至此,李长风有些狐疑,大哥真的会轻易饶恕他们?饶恕他们是小,大哥真的肯错过这个或许可以将他扳倒的机会? 果然中了他的怀疑,李长裕随后却道:“所以,这几个人大哥替你处置吧。” 他处置,不就是杀人么。李长风明知自己的人犯了大错,不可饶恕,狡辩不行,求情未必成功,于是道:“无论怎样,大哥容我先见见他们,我神甲军出了这等大逆不道之辈,身为元帅,该处置他们的人是我,假如大哥怕我徇私,可以同我一道审问,一旦这几个人罪名成立,我会给大哥一个满意的交代。”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长裕沉吟下,心有不甘,还是答应了李长风,兄弟之间总不好明明白白的反目,且看他如何处置,横竖这是在自己府里,自己又在他身边盯着,也说不定最后,他要亲眼看着那几个人被砍掉脑袋,如此,真是痛快之至。 这样一想,李长裕微微一笑:“好。” 022章 秋雁 安王府设有牢房,并非是公开之事,也不算特别机密,燕皇睁只眼闭只眼,旁人谁还能管得了。 独属于安王府的牢房不会比官府的监牢大,也就没有男女之别,关押媒卿的地方,亦是关押张进四人的地方,只不过中间隔着两间,彼此看不见,甚至听不见声音。 李长风先来看媒卿。 与此同时,李长裕已经秘密派人分别去了穆勒的府邸和神甲军驻地,他是想知道李长风来这之前的行踪,看李长风有无事先知会过穆勒,也就是他们有没有串供,探子回来还需时间,他先陪着李长风来到了牢房。 即便是堂堂的大皇子,是燕国的亲王,是皇帝的儿子,牢房就是牢房,没有好到哪里去,李长风一脚迈入,阴森之气扑面而来,他一眼看见柱子上绑着的媒卿,细弱的身子无力垂荡,长发飘散而落,那样子,李长风心头一紧,怕她受了刑罚,更怕她遭遇不测,几步来到媒卿跟前,想开口唤一句,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媒卿猛地抬头,不过一日未见,她瘦得眼窝深陷,高高的颧骨几乎刺穿皮肤,苍白的嘴唇已然风干,一笑,渗出血来,声音虚弱缥缈:“李元帅。” 真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如果仍旧端着齐国公主的架子,李长风还真不知该如何圆场,她叫自己元帅,还特意加了个姓氏,表明彼此认识,但不熟悉,至少她不是神甲军的人,并且可以断定,自己来之前,她什么都没招,因为她的目光中虽有苦楚,也有底气。 李长风心底悠悠感叹,道:“安王误会你是齐国公主,或是齐国细作,我方才跟安王说了,你其实是穆剌老爹的女儿,失踪多年,几天前被我遇到,本打算叫张进几个送你回家,不曾想半路遇到安王,发生了误会,不过没关系,现下事情已经说清楚,等下,我亲自送你回去,以防再节外生枝。” 几句话,涵盖了一切,给了媒卿足够的讯息。 言罢,动手想解媒卿的绳子,李长裕跨上一步阻拦:“慢着。” 李长风佯装不解:“大哥还有事?” 李长裕围着媒卿踱步:“你说她是穆剌的女儿,我来问问穆姑娘,芳名什么?芳龄几何?” 媒卿脑袋嗡的一声,李长风方才的话她是明白的,那是为了救她杜撰出的故事,没想到李长裕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她哪里知道穆剌的女儿叫什么,又是多大年纪。 李长风却没有半分紧张,淡淡一笑:“大哥又忘了,当年我想娶穆剌老爹的女儿为侧妃,一是因为穆剌老爹医术精湛救了我的命,二是我与穆小姐的名字颇有渊源,她叫……” “叫她说!”李长裕及时制止,眼睛盯着媒卿,阴笑着。 媒卿舔了舔嘴唇,又甩了下头发,故意拖延时间,她是在品味李长风方才的话,两个人的名字有渊源?是什么样的渊源?穆小姐的名字是李长风捉刀取的?还是他们的名字意思相近? 想了又想,实在无法确定,突然,电光石火般的,想起一句诗——长风万里送秋雁,坊间有句俗语,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权且赌一把,她瞥了眼李长裕:“我爹于京城,也算是个名人,安王怎么连我穆秋雁的名字都没听说?” 李长风眼中顿时华彩熠熠,这女子岂止聪明,简直是聪明绝顶。 李长裕不知穆秋雁,但看媒卿的笃定和李长风的放松,断定这个名字是真的,轻蔑一笑:“升斗小民,不足以让本王青睐。” 李长风趁机道:“大哥你看,她就是穆勒老爹的女儿,失踪多年,终于找到,请大哥放了她,不管怎样,穆勒老爹于我有恩,穆小姐却给咱们关着,日后我愧见穆勒老爹。” 自己派出的人还没回来,又不好死扣着不放,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总之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即便这个穆秋雁是赝品假的,不是还有穆勒在么,一旦日后这件事是个骗局,即抓了穆勒来要挟李长风,简单思虑过来,李长裕看了眼旁边的守卫:“放人。” 守卫解开了媒卿身上的绳索,媒卿努力挺直了腰板,用手理了理头发,自己算是得救,她沉思如何将张进几个救出来,不单单是那几个人是因为自己而身陷囹圄,更重要的,她知道李长风不会对张进、霍云等人弃之不顾。 一如李长风对她的判断,她也断定张进几个不会轻易供出什么,比之自己,那几个更铁血,她忽然想起方才李长风说,穆剌的女儿失踪多年……她心里有了主意,撇开李长裕,故意询问对李长风:“李元帅,护送我的那几位,他们是不是已经回了神甲军?” 李长风摇头:“并无,他们胆大包天,敢以下犯上对安王动武,现在关于另一处。” 身为公主,媒卿深知以下犯上是欺君之罪,必死无疑,甚至还会死的很惨,她更担心张进几人,忙说:“当时的情景元帅并无目睹,那件事根本不怪他们。” 话到这里,李长裕勃然而怒:“不怪他们,怪本王?” 本着息事宁人,媒卿温颜道:“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们几个迷失了心智,才会铸成大错。” 李长裕懵然不懂。 李长风亦是云里雾里。 媒卿做进一步的解释:“他们是给我用术法干扰,以至于神智失常,并不识得安王是谁。” 李长裕愕然看着她,感觉玄而又玄。 媒卿略微沉思:“怎么说呢,我会术法,是我被拐之后,给一个江湖术士所救,拜其为师,学了些术法,当时我见安王要抓我,便口念心咒,催使他们几个同安王动手,好让自己逃脱。” 李长裕不知是感觉惊奇,还是不信,定定的看着媒卿,忽然笑了:“什么术法,什么秘籍,等等等等,不过都是说书人编排出来,诓人的伎俩,你如真会术法,你倒施展下给本王看看。” 023章 术法 术法,犹如鬼怪,向来都是听说者众见识者寡。 但媒卿并非是信口开河,她接触过术法,还是在她刚回到皇宫的时候,某天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封密信,上面说齐皇新近招入宫中的丽美人找了个江湖术士,准备用术法谋害她。 说起她与丽美人的矛盾,还是由一句话引起,齐皇一把年纪还在实行三年选秀之举,且今年新招入宫中的秀女最小者不过十三四,这事媒卿听闻后,冷笑着感叹:“美人丽容,可悲可恨。” 她的意思,身为女子,美丽的容颜既是可悲哀的又是让人厌恨的,可悲是成为男人的玩物,可恨是多少女子会利用貌美这一点,从而迷惑男人,使得男人拱手江山,天下不安。 不巧,丽美人之闺名便称为丽容,是以丽美人以为媒卿在骂她,遂怀恨于心,又得了姜皇后的鼓动,便与媒卿为敌。 听说丽美人用术法害她,媒卿将信将疑,寻个理由闯入丽美人的住处,刚好撞见丽美人雇请的那个术士正在做法,媒卿所在琼楼宫的侍卫不单单抓了那个术士,同时抓了丽美人,比之公主,美人这个位分微不足道。 不过媒卿对这两个人既不杀也不打,也没报给齐皇,她唯有一个要求,让那个术士教她术法,否则,立地斩首。 那术士岂有不答应之理,于是媒卿跟他学了些术法,不过口诀就会,心念不灵,试过几次都没成功,今天为了救人,情急下,只能铤而走险,李长裕叫她立即展示,她眼波拂过李长风。 即使什么都没说,李长风依然懂得,她根本没底,然后,李长风含笑看着她,目光停留了有一会子,给了她底气和暗示。 媒卿立即对李长裕道:“既如此,倘或等下冒犯了王爷,还请宽宥。” 这么低姿态的说话方式,她还真不习惯。 李长裕咧了咧一边嘴角,极其的轻慢:“少废话,赶紧展示你所谓的术法吧。” 媒卿再看了眼李长风,得了他目光的暗许,于是双手做掌,交叉摊开,运气向上,逆行向下,压至丹田,口中叽叽咕咕,念念有词。 与此同时,位于李长裕身后的李长风缩在袍袖里的手伸出一指,内气运集于此,融汇外功之力,轻轻一弹,但听李长裕噗通一声,竟双膝跪倒在媒卿面前。 得逞,媒卿见好就收,赶紧伸手虚扶下李长裕:“安王殿下这么大的礼数,我可承受不起。” 凶险关头,还不忘打趣,李长风忽然想起张进的话,真不知这位齐国公主到底经历过什么,油腔滑调。 李长裕却是半天没回过神来,呆呆的跪了半天,只等给媒卿又叫了一次,他才如从大梦中惊醒,猛地发现自己这下贱的姿势,又羞又恼,又无可奈何,使劲推开媒卿的手,自己站起,回想方才的一幕,他只觉自己突然一阵心念飘忽,剩下的犹如酩酊大醉,完全不知自己的行为。 李长风假意呵责媒卿:“穆小姐,念你失踪多年流落民间混迹于江湖,学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也是无奈,但以后,还是不要滥用此法,终究不是正道。” 媒卿佯装卑微,俯首称是。 李长风赶紧将话题引到张进几人身上:“大哥,虽然先锋营的人是因为中了术法,致使心智丧失,从而以下犯上,怎么说也是罪责难逃,这样吧,等我把他们带回去,杖责五十,再关禁闭。” 李长裕仍旧感觉自己神识不清,茫茫然的不知该想些什么该说些什么,听了李长风的话,他像突然清醒似的,冷冷的哼了声:“杖责五十是不是太轻了,敢对本王动武,即便他们是你神甲军的人,也是死罪难逃。” 媒卿立即道:“方才我不是说了么,他们是被我的术法操控而已。” 李长裕不为所动:“那又怎样,错了,就是错了,有罪,就是有罪,如果今天我饶恕了他们,日后说不定就有人效仿他们此举,弄个神乎其神的丧失心智,然后对本王不尊。” 媒卿还想据理力争,李长风却制止道:“穆姑娘,此事与你无关,既然你已经回了京城,也就请归家去吧,你父亲可是苦苦寻觅你多少载。” 媒卿了解,他这是要自己逃离是非之地,可是张进几人命悬一线,自己焉能袖手旁观,偏巧此时李长裕咳嗽了一声,很轻微,还是给媒卿捕捉到救人的良机,走一步上前,殷勤问道:“安王殿下身有宿疾?” 李长裕为了不在人前失仪,已经是极力控制自己,憋得面颊通红双腮鼓起,听了她的话,嘶哑着嗓子道:“与你何干。” 媒卿忍了他的乖戾和蔑视,满面热诚:“殿下忘了,我父皇……” 这种称谓太过习惯,意识到失言,心里一惊,急着修正:“我父遑论神医,但医术还是不差的,不如叫家父给殿下诊治下,经常咳嗽,不单单无法安枕,久而久之,只怕是健康之况愈下,特别寒冬将至,这种病会更重。” 李长裕的病当然让他烦不胜烦,他就是不信,宫中太医,可是汇聚了天下名医,穆剌当年治好李长风的病,很多人都说或是妖法或是运气。 不过,他虽然不够笃信,但他想到了另外一桩事,这个女人不是穆剌的女儿么,不如就跟过去瞧瞧,看他们父女到底如何相认,凭自己的能力,如果有诈,便会一眼看穿,那个时候看他李长风该如何收场。 这么一想,他先故作矜持了一下,然后道:“也对,穆剌当年不是治好了武王之病么,本王就去让他诊治一番。” 计成,媒卿暗自欢喜,忙提及张进等人:“那几个人……” 李长裕冷冷的一笑:“假如穆剌真能治好本王的病,以四个无名小卒的命来换本王一条命,他们还是值得。” 媒卿欣然道:“安王殿下请。” 李长裕先行在前,李长风紧随其后,出牢房之门时不经意回头看了眼媒卿,那姑娘正得意非凡,见他回头,挤了下眼睛。 这俏皮可爱的举动,李长风心头悠然一颤。 安王离府,护卫重重。 武王却单枪匹马而来。 媒卿得李长风照拂,从安王府要了辆车。 三人离开安王府便赶去了穆勒的家。 024章 相认 尚京。 轩辕大街。 穆氏医馆。 店主穆勒正在堂上坐诊,店门忽然被推开,一股风裹挟着黄沙野蛮而入,呛得病人不免牢骚,穆勒正待斥责伙计,抬眸时,目光一僵。 李长风率先而入,穆勒慌忙离座,将病人交给徒弟尹游,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李长风近前,准备行礼的时候,目光又是一凝。 李长裕迈入门槛,金冠蟒袍,众星捧月,这阵仗,穆勒虽然不识他是谁,也知道来头不小。 李长风含笑替他介绍:“老爹,这是安王殿下。” 穆勒是开医馆的,迎来送往,阅人无数,消息也算灵通,闻名京城的安王殿下他当然知道是谁,慌忙跪地,磕头行礼。 李长裕慢条斯理的一句“平身”,然后便指着跟进来的媒卿道:“你看看,这是谁?” 穆勒这才发现原来还有个姑娘,这是谁?他哪里晓得这是谁。 来时的街上路过成衣铺,李长风建议媒卿买了身女装,李长风的理由是,她衣衫不整甚是落魄,会让她父亲穆勒心痛,为此李长裕并无意见,心道这是去骨肉相认,又不是逛花街宿柳巷,如是假的,即便你穿得花枝招展,穆勒该不会相认依旧不会相认。 女装的媒卿,素面朝天,珠翠皆无,脸上是长时间赶路留下的灰尘,眼中是熬夜所致的血丝,身上是被抓后的伤痛,凄凄婉婉,楚楚可怜,在穆勒盯着她看的时候,她忙唤了声:“爹!” 穆勒一怔,心思迅速翻转,猜测今天武王李长风和安王李长裕来此的目的,这两位亲王在朝中分占半壁江山,护国,非李长风莫属,弄权,是李长裕的能力,两位亲王来此必有非常重大之事,而这个陌生的姑娘开口就叫自己爹,个中曲折来不及琢磨,肯定一点是,这姑娘绝不是唐突,而李长风素来沉稳,这或许与之有关,这么一斟酌,也不过须臾之间,穆剌佯装仔细打量媒卿,看了又看之后,忽地老泪纵横,双手颤抖着伸向媒卿:“你是……” 这眼泪是实实在在惊喜的体现,李长裕心里想,难不成这女人真是穆秋雁? 而媒卿,亦向穆剌伸出了手,四手相握,她潸然泪下:“我是秋雁啊。” 穆家有女,养在深闺,并无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除了李长风,所以,穆剌更肯定这事或是李长风筹谋,连忙道:“你真是雁儿?你失踪的时候才十三岁,而今过去四年,你长高了,也瘦了,爹都快认不出来了。” 媒卿附和着:“外面的饭不如家里的好吃,外面的人也没谁像爹一般疼我,当然瘦了。” 穆剌拉着她的手就往里面走,全然忘记两个亲王,到了堂上将媒卿按坐在椅子上,眼泪还在眼角挂着,脸上却是笑意融融,高声唤着一旁呆愣的徒弟尹游:“你还愣着作何,雁儿回来了,你赶紧给她倒杯茶暖暖身子。” 随即对媒卿道:“这是你尹师兄,你没忘记吧?” 媒卿含糊点头:“嗯。” 又向尹游莞尔一笑。 美人一笑,倾国倾城,尹游感觉周身酥软,他是认识穆秋雁的,觉着这个女人可比穆秋雁貌美,虽然过去四年时光,容貌发生变化也是有可能,但这变化实在太大,不过美女总比丑女讨人喜欢,他听了穆勒的吩咐,应了声,跑进去给媒卿倒茶了。 父女相认,丝毫没有破绽,李长裕即便怀疑,也无理由责问,只希望穆勒真能治好自己的顽疾,这病缠磨他太多年,如能痊愈,其他的,再做计较。 媒卿当然没有忘记这一茬,拉着穆勒来到李长裕面前:“爹啊,安王殿下前来是求医问药的。” 穆勒一抹眼泪,赶紧赔不是:“殿下恕罪,老朽与女儿重逢太过高兴,是以怠慢了殿下。” 说着指使伙计搬来两把椅子,请李长风和李长裕坐下,他就恭谨的站在面前,询问李长裕所患病症。 一番望闻问切,他开了方子,一壁解释:“殿下的病起初只是染了风寒,可因为殿下没在意,从而留下病根成为宿疾,以至于天稍微一冷这病就会犯。” 李长裕也不知道自己的病何年何月怎么得来,总之这几年正如穆勒所言,立秋之后,便时不时的咳嗽,偶尔也会发热,着实不好受,听了穆勒的诊断,他倨傲的微眯双目,问:“你能治好?” 穆勒将方子双手奉上:“倒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只不过殿下这病耽搁的年头太久,若是痊愈,需要一些时日。” 能治好就成,李长裕心情好了很多,接过方子从上而下扫视,药材也并非奇珍异宝,他不得不怀疑,用手啪的拍了下药方:“这就能治病?” 穆剌含笑:“草民方才说了,殿下的病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不必用险药,毕竟殿下千岁之躯,金贵无比,太过凶险的药或许能迅速治好殿下的病,终究是冒险,不宜尝试。” 李长裕听罢,满意的点了下头:“好,等治好本王的病,再另行赏赐。” 穆勒垂首:“草民不敢要殿下的赏赐,能够为殿下治病是草民的福气。” 倒是个识时务的,这点很让李长裕受用,将药方交给随从,准备让去太医院抓药熬药,忽地发现一旁站着的尹游,那厮的眼睛时不时的看向媒卿,目光中内容隽永深长,李长裕感觉其中或有故事,起身欲走,指着尹游对穆勒道:“叫你这徒弟跟本王回去,这方子毕竟是你所开,由他盯着太医们,本王放心些。” 李长风知道他想带走尹游绝非这个原因,忙说:“大哥既然信得过老爹,不如就在老爹这里抓药。” 李长裕摇摇手:“我堂堂的安王殿下,在这种地方治病,太医院那些医官们,怕是要吓死。” 李长风自知阻止不了,深深的看了眼尹游:“你小心伺候安王千岁,如有闪失,本王的手段,你也是了解的。” 武王的名号比安王更响,这番恫吓,尹游唬的脸色煞白,伏地磕头,连声说是。 025章 角色 穆氏医馆早早打烊。 内宅。 花厅。 穆剌和媒卿关在房内,是时候说实话了,他小声问:“姑娘到底是谁?” 媒卿也尽量压低嗓音:“跟着李元帅,我也叫您一声老爹,至于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出戏是李元帅,就是武王殿下安排的,我们必须好好的扮下去,一旦给安王得知我根本不是你女儿,死的不止有我,还有你。” 穆剌听罢,忽地笑了,手捻花白的须髯道:“姑娘不必吓唬老朽,在安王面前我肯认下你,当然也是冲着武王殿下,我既然认了你,就会继续将这出戏唱下去,只不过我想了解其中的原委,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知道多些,我才能做各方面的准备,以防万一。” 他说着,自己往椅子上坐了,将手指了下对面,示意媒卿也坐。 媒卿兀自站着,沉吟番,想着李长风跟穆剌关系非同一般,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跟李长风交游的,人品应该不差,于是直言:“我是齐国公主,全名李媒卿,封号长寜。” 穆剌捻着须髯的手骤然而垂落,愕然相望。 媒卿扬起头来:“不信,可以去问李长风。” 穆剌突地站起,蹬蹬蹬快速走到门口,把耳朵贴着门缝仔细听了听,确定外面没有人,又蹬蹬蹬走回来,一脸惶恐道:“这可是真的?” 媒卿淡淡一笑:“我没必要诓你。” 事发突然,穆剌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燕国跟齐国是死敌,打的不可开交,到头来不是燕国吞并了齐国,就是齐国吞并了燕国,这节骨眼上死敌齐国公主竟然来了自己家里,还跟自己父女相认,这事一旦给朝廷知道,自己怕是要株连九族了,他原地打转,急的似热锅上的蚂蚁。 媒卿见他乱了方寸,道:“既然老爹害怕,我现在就走。” 刚转身,一把给穆剌抓住胳膊:“你往哪里去?尚京距离齐国千山万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回去?再说,你是武王殿下送我这里的,我就要护你周全。” 说是保护,还是害怕,松开她,急的直搓额头:“可这事安王殿下怕是在怀疑,我就知道他不会是冲着找我看病来的,你的身世一旦给他得知,不单单是我和你,还会给武王殿下惹来大麻烦。” 媒卿安慰道:“我们不让安王得知便可以了,适当的时候,李长风会送我离开。” 穆勒摇头而叹:“安王手眼通天,瞒不了太久,送你走是最好不过的,可是谈何容易,算了,现在说这些没用,你坐下,我们来商量商量,这事不单单要瞒住安王,还要瞒住所有的人,包括我那徒弟尹游。” 媒卿坐了下来,一老一少窃窃低语,研究了很多细节,媒卿先讲述了自己缘何误入燕国,之后就是听穆剌絮絮叨叨,她所需记住的东西太多,不仅是原版穆秋雁的资料,还有尚京,还有燕国,等等等等,穆剌一口气说完,生怕遗漏了什么,媒卿认真的聆听,也怕错过了什么。 最后,口干舌燥的穆剌喝了口茶,端详着媒卿半天,笑了下。 媒卿捕捉到他笑容里的苦涩,忍不住问:“老爹还是怕对么?” 穆剌缓缓摇头:“非也,我是想起了我的女儿,她如果活着,也应该跟你这么大,这么高,这么……” 声音哽咽,像什么堵住了喉咙,突然站起道:“我去厨房看看,女儿回来了,怎么都得加几道菜。” 他踉跄而去,媒卿独自坐在房中,打量下房中的陈设,跟中原有着很大的区别,中原文化厚重,大户人家装潢陈设都非常讲究,但这里就不同,虽然是京城,开医馆的,家底应该也很殷实,装潢粗朴,陈设简单。 方才穆剌已经跟她简单交代了自己的家世,祖上行医,多重巫术,到了他这一代,拜访了很多名师,包扣中原人氏,所以他秉承了中原医家的风格,开方用药,与中原没多大区别,其妻早故,并无续弦,唯有的一个女儿在四年前失踪,闺名穆秋雁,乳名雁儿,医馆中有两个伙计,尹游是他的徒弟,跟着他学医已经有些年头,认识穆秋雁,所以穆剌叮嘱媒卿,对尹游也要时刻保持警惕。 媒卿频频点头,满口应承,只是不懂,师父师父,是师也是父,按说尹游是他的徒弟,犹如儿子,怎么却要自己如此防备尹游呢?忍不住道:“老爹,既然尹游认识你女儿,他为何没当众揭穿我呢,还不是因为他是您的徒弟,他应该维护您才对,所以不必太过担心。” 穆勒苦笑:“你哪里知道……” 欲言又止,挥挥手:“行了,另外一桩,雁儿也曾跟我学医,多少懂些歧黄之术,你最好熬夜看看医书,一旦有事,你也好能够蒙混过去。” 媒卿道:“老爹放心,医书我看过。” 什么书她没看过呢,样样通样样松。 穆勒看了她一眼:“你也别老爹老爹的叫,以防在外人面前露馅。” 媒卿点头:“好的……爹。” 穆勒顿了下,道:“让公主殿下叫爹,也实在折煞老朽,不过实在没法子,还不是为了保全公主。” 媒卿忙说:“我懂,再者,以您的年纪,叫您爹我不亏。” 倒是个明事理的孩子,穆勒会心一笑:“还有件事,武王殿下跟我交往有些年头了,若非我的缘故,雁儿差点成了武王殿下的侧妃,所以武王殿下常来常往我这里,不会有人怀疑,只不过你可千万别忘记,在这里你不是公主,你只是我穆勒的女儿,对武王殿下,要保持应有的礼仪。” 媒卿应着,忽然问:“武王殿下相貌堂堂,又是尊贵的皇族,人品也不错,你为何不同意这门亲事呢?” 穆勒怔愣,一时间竟不知说话,良久方幽幽一叹:“我们这种门第,怎么能高攀得起武王殿下呢。” 这或许是一个理由,可媒卿觉察出他眼中的彷徨忧惧,又不好追问,于是绕开这个话题,继续研究如何能在安王眼皮底下,将穆秋雁这个角色演下去,直至李长风送走自己。 026章 出卖 皇城。 安王府。 李长裕叫人拿着穆剌开的方子入宫去了太医院,他带回尹游的目的当然不是所谓的监督抓药熬药。 侍卫们将尹游带到偏厅等候,李长裕回房先吃口茶歇歇脚,然后手一勾,心腹殷平立即上前:“殿下。” 殷平是王府家将,负责安保事务,也常随李长裕身侧,为人激灵。 李长裕端着茶杯,若有所思的道:“我怎么都觉着那个穆秋雁是假的。” 殷平俯首赞同:“属下也这么认为,可那穆氏父女相认的场面,很感人。” 言下之意,或许是真的。 李长裕偏头瞪了他一眼:“看过戏没有,戏台上,哪一出不感人呢。” 殷平无端挨训,忙道:“殿下所言极是,细作,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何况是女细作呢,所以属下觉着那女人的言行不可信,而穆剌老儿,行医这么多年,惯会察言观色,他也不可信,殿下不是把穆剌那个徒弟带回来了么,听穆剌的口气,他与穆秋雁是熟识的,属下观那厮面相,定是个贪图名利之辈,这种人见钱眼开,更受不得皮肉之苦,殿下审一审,就会知道真相了。” 李长裕聊下茶杯,缓缓站起:“审,是一定要审的,但不保准能审出真相。” 殷平费解:“殿下何出此言?难道是属下对那厮判断有误?” 李长裕摇头:“你判断的没错,穆剌那个徒弟,叫什么来着,哦,尹游,一看即知是个软骨头,这种人受不得钱财的引诱,也受不得皮肉之苦,然而,你怎知咱们给的价码是他心仪的呢?所以,不见得从他口中得出真相。” 殷平口中咝了声,琢磨着:“殿下的意思,他敢狮子大开口?” 李长裕没有回答,拔腿向外走:“审审再说吧。” 偏厅,尹游规规矩矩的站着,一直不见李长裕过来,他心里七上八下,猜出李长裕带他回来的目的,也知道李长裕的手段,琢磨等下自己该如何回答。 门口有脚步声,他一回头,李长裕带人走了进来,偏厅的门随即关上,他心里一颤,立马伏地叩头:“草民拜见安王千岁。” 李长裕径直往椅子上坐了,习惯的,也不叫平身,开门见山,问:“今天那个女人,可是穆勒的女儿?” 尹游脑海里顿时闪现媒卿如花似玉的一张脸和弱柳扶风的身姿,不假思索道:“是,她是师父的女儿,是我的师妹。” 李长裕眯眼看着他,似笑非笑的看了好久好久,看得尹游心里发毛,才道:“说吧,什么条件,才能让你讲真话?” 尹游故作茫然:“王爷,草民方才讲的就是真话。” 李长裕脸色一凛,目光直射:“那个女人同穆勒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怎么会是他的女儿,你最好说实话,否则……” 一个意味深长的省略,殷平立马腾腾走过去,从地上把尹游揪了起来,另只手扼住他的咽喉,自己的脸快贴到尹游脸上,恶狠狠道:“敢在王爷面前撒谎,我看你是活够了。” 尹游清楚,穆剌莫说一把年纪,年轻时不见得就俊朗,可回来的这个穆秋雁,如花似玉,尹游吓得脸色惨白,嘴唇颤抖:“她就是我师妹,虽然她失踪有几年,可我们朝夕相处那么久,我当然认得出来,至于师妹和师父样貌不像,是因为师妹长的像师母,就是因为师妹貌美,当初武王殿下才想娶为侧妃,此事人尽皆知吗,王爷当然也知道。” “放开。”李长裕吩咐殷平,嘴角挂着得意的阴笑,随即挥挥手,“你带他进宫,盯着太医们抓药熬药,为了那么个女人,本王的正事都耽搁了。” 这才刚审就结束?殷平云里雾里,也没敢多问,当下带着尹游去了宫中。 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图个形式,药熬好之后,马上带回王府,李长裕吃了药,漱了口,殷平才小心翼翼的问:“殿下,这事还查吗?” 李长裕接过侍女奉上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当然得查。” 殷平更糊涂:“既然如此,殿下为何审了几句便将穆剌那个徒弟给放了?那种人,若不用刑是不会说实话的。” 李长裕笑了笑:“已经审明,无需动刑。” 殷平如坠五里云雾:“已经审明?” 李长裕单手托腮,慵懒的斜倚着靠枕:“是的,已经确定那女人根本不是穆剌的女儿,那个尹游,耍了个小聪明,正是这个画蛇添足的小聪明出卖了他,他居然说当初武王是因为看中了穆秋雁的美貌,才想娶穆秋雁为侧妃,真正的穆秋雁是否美貌我就不知,但我了解武王,我的那个弟弟,性子清冷,从来不贪慕女色,以至于二十七还未成家立室,一心想破了鹰嘴关取了齐国成就霸业博取功名,身为兄长,这么多年我还从未见他对哪个女人侧目呢,包括素敏郡主。” 了解内情的,明白李长风同素敏郡主的婚事他根本不愿意,还不是太后的意思,谁让素敏郡主的父亲,西岭王巫都是太后的侄儿呢,巫都是燕国仅有的异性王,一者是仰仗太后,二者他祖上曾帮燕皇的祖上扫平各个部落,功劳卓著,这等荣耀,才让燕皇替他女儿赐婚,许给燕皇最器重的二皇子李长风。 听了李长裕的话,殷平如梦方醒,李长风当初想娶穆秋雁,多半是为了报恩,可尹游竟然说李长风是看上了穆秋雁的美貌,殷平难以抑制的笑了:“既然确定那女人是假的穆秋雁,殿下是不是该将她抓起来?” 李长裕有些困倦,慢慢合上眼睛,轻轻道:“不,现在抓了她,只怕不能做篇大文章,等等,再等等吧。” 再等等是什么意思,殷平猜出了一些,看李长裕已经无声无息,应该是睡着了,他就慢慢的退了出来,不用主子吩咐,即喊了手下过来,交代几句,当然是派出去监督穆氏医馆和媒卿了。 027章 疑心 晚饭时辰,尹游回来了。 穆剌妻早亡女失踪,孤身一人,也只尹游这么个徒弟,是以尹游最近两年住在穆家,既跟穆剌学医术,也负责照顾穆剌的生活起居,是师徒,更似父子,他也把穆家当成自己家,回来见穆剌正与媒卿用饭,便喊丫头给他也盛了碗,径直坐在媒卿身边,一副主人的架势,还热情对媒卿道:“师妹你吃,千万别客气。” 媒卿挡住他夹给自己的肉:“师兄你别客气才对,这是我家。” 尹游略有些不自然,转而就自我打趣:“师妹说的没错,也怪师妹失踪了几年,一直由我陪着师父,所以才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 因为了解媒卿的身世,穆剌很怕这位公主殿下习惯了对旁人颐指气使,从而让尹游怀疑其他,忙掉转话题:“你亲眼看着安王殿下服药吗?可有起色?” 尹游点头:“师父乃神医,安王服了师父开的药,当然大好了。” 穆剌眉头一皱,自己的医术是不差,却也没这么邪乎,一听便知尹游说了谎话,心里不免担忧,关于这个徒弟,他是爱不上恨不起,若论聪明,尹游是有的,也肯专研医术,是个学医的人才,可这个年轻人心性不好,若干年前还想娶了女儿接管穆氏医馆,所以,尹游的话穆剌从来都是信一半怀疑一半。 穆剌呷了口酒,辛辣的气味扑向媒卿,不知为何,她没有厌烦,反倒觉着亲切,就像叫穆剌为爹一样的亲切,宫闱生活,皇家礼仪繁复,即便她是齐皇最疼爱的孩子,依旧不能同父皇同桌吃饭,每每见了父皇,也要施礼问安,彼此间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因为那些礼仪,变得如同陌生人般客套。 媒卿嘻嘻笑了声,伸手向穆剌:“爹,我也要吃酒。” 穆剌刚将酒盅放到嘴边,愣了下,道:“我们胡人的酒向来都吃烈酒,你能……” 说到这里猛然发现,千叮咛万嘱咐媒卿不要失误,自己却落了端倪。 所幸,媒卿聪慧,接住了他的话:“是啊,咱们胡人喜吃烈酒,女儿当然知道,离家这几年,烈酒我也吃过,可就是少了家的味道,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所以女儿想吃酒。” 穆剌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暗暗佩服到底是大齐国的公主,接人待物,游刃有余,当下让尹游去取杯子。 尹游乐颠颠的放下碗筷,匆匆去匆匆回,取了两个杯子,当然一个给媒卿一个是他自己用,又亲自给媒卿斟酒,也替穆剌续满了,三人端杯,穆剌感慨万千:“女儿失而复得,可喜可贺,来,咱们满饮此杯。” 尹游兴致很高,随着他道:“师父说的没错,师妹失而复得,从此咱们家又圆满了,来,我敬师父,也敬师妹。” 他这句‘咱们家’穆剌清楚蕴含什么意思,淡淡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媒卿想让自己看上去‘很胡人’,也学着穆剌的样子一饮而尽,然后,咳咳咳,咳嗽个没完没了,嗓子冒烟似的,眼泪都辣出来了。 尹游慌忙替她抚背。 媒卿一转身躲开。 尹游取了手巾给她擦嘴。 媒卿抢过丢在桌子上。 尹游又端了茶水过来。 媒卿推到一旁。 最后,还是穆剌出手,抠住了她的穴门,咳嗽方能止住,为了掩饰自己,媒卿道:“离家多年,许久没吃这种酒了。” 尹游接过话去:“师妹,一直没得机会问你,当初你是怎么失踪的?都说你是给牙人拐走的,可是真?” 媒卿瞪了他一眼:“传言你也信,就我这么聪明,我能把牙人拐走,牙人也没本事把我拐走。” 穆剌心里叹了声,早晚会露馅的,旁人不知,尹游可是了解,自己的女儿敦厚温柔淑德娴静,哪像这位,气势凌人,一看就是在人之上的身份。 尹游当然早怀疑,但没关系,这位可比真正的穆秋雁貌美,也比真正的穆秋雁可爱,真正的穆秋雁说好听的叫憨厚朴实,说难听的,其实是有点傻,小小年纪即老气横秋,不像这位,古灵精怪,妖里妖气,铁齿铜牙,刁蛮霸道,味道十足,所以,尹游面对媒卿的冷淡并无生气,阿谀道:“师妹当然聪明,我也觉着一般的牙人哪里能把师妹拐走呢,可师妹当初为何失踪?” 媒卿感觉这人甚是讨厌,可自己不知何时能够离开燕国,势必要同此人一个屋檐下相处,闹得太僵于自己无益,于是耐着性子道:“我当初是负气出走。” 尹游一惊:“负气出走?” 徐徐看向穆剌,一个恍惚,把媒卿当穆秋雁了,猜测师妹负气出走难道是因为师父? 穆剌也不插言,默默吃酒。 媒卿故意嘟起嘴巴:“我喜欢武王,武王也喜欢我,可爹他不同意这门亲事,所以我一气之下离家而去。” 穆剌听罢,猛灌了口酒,他心中的苦楚,唯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媒卿缘何了解这些?该不会是武王殿下说的?联想起李长风将媒卿托付给自己,穆剌不免猜测,武王殿下跟这个姑娘,怕非是一般的关系,或非是一般的感情。 尹游却有些不高兴,但也不敢表现出来,劝道:“师妹,常言说,侯门一入深似海,况是皇家呢,武王是当今皇帝最器重的皇子,早晚会接了帝位,纵观古今,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武王英雄盖世,可非是能够托付终身之人,我想,师父之所以不同意这门亲事,应该就是冲着这个。” 本就是敷衍搪塞之言,媒卿没有纠缠下去,说了句‘我饿了’,低头吃饭。 误入燕国之后,这可以说是她吃得最好的一顿饭,穆剌细心,让厨子炒的菜都是中原口味,虽然对于锦衣玉食的媒卿算不得美味,也还可口。 饭后,媒卿推说要跟父亲好好亲近亲近,支开了尹游,甫一关上房门,她急切对穆勒道:“麻烦您给李长风捎个口信,就说我要见他。” 028章 婚事 戌时过,李长风方辞驾而出,他常年守在摩云口,除非是重大事情,否则甚少回京。 按理,外任官员回京,需第一时间进宫面圣述职,李长风回京第一时间却是去了安王府,这事当然瞒不过燕皇,即使是最喜欢的儿子,燕皇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斥责了李长风。 散了朝,李长风便去御书房见驾,又被燕皇埋怨了几句,然后书归正传,父子两个谈起久攻不破的鹰嘴关,燕皇悠然长叹:“你也别急,江山若是唾手可得,谁人都能做得皇帝。” 听了父亲的安慰,李长风更加惭愧,分析了战局,阐述了设想。 对于这个儿子,燕皇不单单是喜欢、器重和疼爱,也有佩服,所以对儿子的设想,他一一点头。 话锋一转,燕皇提起了他与素敏郡主的婚事,蔼然相劝:“朕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有了几个儿子,可你至今还未成亲,实在说不过去,朕不能常在巫都跟前替你撒谎,戎马倥偬,军务繁忙,成亲之事一日即可解决,不耽误你誓取齐国的雄心壮志。” 李长风刚想开口,燕皇又道:“素敏也老大不小了,你当真忍心让她熬成老姑娘?” 这件事于李长风来讲,比打仗还艰难,他不好顶撞父亲,其实也真没什么理由可继续推脱,攥紧了拳头,松开,再攥紧了,又松开,一副折磨煎熬的样子。 燕皇温言道:“朕知你不喜欢巫都这个人,可你娶的是素敏,那孩子还是不错的,品貌俱佳,对你也是一心一意,等了你这么多年,人家可从来没有抱怨过,有时太后跟前还替你说项呢,把你不肯成亲的责任归结到自己头上,说什么身体不好便有晦气,不想把这晦气带给你,所以还是不要行大婚之礼的好,你听听,这种好女子,哪里去找。” 李长风规规矩矩的站着,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老老实实的听父亲讲道理。 最后,燕皇看着他:“你别闷声不响。” 李长风终于开口:“父皇要儿臣说什么?违心的说我愿意?还是说我不愿意?” 燕皇正想吃口茶,听了他的话,咚的将茶杯放在身侧的炕几上,面有愠色:“大丈夫,成家立业,缺一不可,这些年,你平定了四方之乱,夺取齐国很多城池,算是建功立业,所以是时候成家了,巫都虽然品行不端,但却是可以助你之人……” 顿了顿,语重心长道:“朕的苦心,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父亲的苦心,李长风当然明白,燕皇有意让他接替皇位,可按祖制按规矩,都该大皇子李长裕册太子继皇位,燕皇身为天子,也不能枉顾祖宗礼法,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机会,他盘算过,李长风的功业是有的,差的是人脉,这么多年,李长风只顾着在前边冲锋陷阵,李长裕在朝中大肆拉拢人,其他皇子也没闲着,燕皇之所以当初给李长风和素敏赐婚,即因为素敏的父亲西岭王巫都,出身世家,有土地有钱财又有权力和人脉,女儿嫁给李长风,巫都即便是为了他自己,也会极力帮助李长风的。 李长风不屑争夺皇位,但明白父亲的用意,可他不想娶素敏的真正原因不仅仅是不喜欢巫都,还有更重要的一条,只是,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燕皇见他仍旧不吭声,权当他是默许,就道:“朕会找国师替你们择取黄道吉日,你最近留在京中,等候旨意。” 李长风不知如何拒绝,唯有应了声:“儿臣遵旨。” 从宫内出来便径直回了自己的府邸——武王府。 他常年在外,突然回来,府中人就像过年似的,奔走相告,雀跃欢呼,总管鲁顺吩咐厨房,煎炒烹炸,准备酒菜。 按理,未成亲的皇子都该居住宫中,也方便对皇帝和他们各自的母亲晨昏定省,可李长裕已经娶妻生子,按律要敕造府邸外出居住,虽然也在皇城,却非宫中,李长风并未娶亲,因他年长,又功勋卓著,燕皇下旨也为其修建了府邸,燕皇当然还有另外一番心思,想以此表示二皇子完全可以与大皇子并驾齐驱,说白了,就是不想李长裕的风头盖过李长风。 不过李长风没有李长裕那么风雅,武王府虽然也恢弘阔大,陈设简单,太监宫女也不多。 酒菜端上,李长风也已沐浴换衣,刚坐下想问问府中事务,有太监进来禀报:“殿下,张校尉来了。” 张校尉,当然是指张进。 李长风嗯了声,太监折返回去相请,不多时引着张进、霍云、薛胜和白塔走了进来。 四人以礼拜见,李长风指着酒菜:“都坐吧,一起吃。” 军旅之人,不拘小节,而张进几个经常随他执行任务,经常餐风宿露,甚至同骑过一匹马,只是这次张进没有坐下,而是小声道:“元帅,末将有事禀报。” 李长裕权衡再三将这四人放出,也未动用刑罚,张进几个刚出安王府,便遁地似的消失了,突然出现,李长风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屏退左右,然后看了眼张进:“你说。” 张进表情紧张:“属下听说,安王在穆氏医馆附近安排了诸多眼线,怕是还在怀疑那个女人。” 李长风淡淡一笑,端起酒盏抿了口:“可以预想。” 张进忧心忡忡:“那个女人整天的以大齐公主自居,属下就怕她不知天高地厚闹出什么事来,从而让安王抓住把柄。” 李长风把玩着酒盏:“她本就是齐国公主,怎么说是自居呢,再者,你可知道你们几个缘何能够给安王放出来?” 他这么问,张进不得不怀疑什么,探寻似的的反问:“不是元帅去向安王要人?” 李长风喝了口:“我是去了,可真正让安王肯放人的,是她。” 张进目瞪口呆:“那个女人?” 霍云满面喜色:“公主殿下!” 薛胜和白塔交换了下眼色,也含笑道:“果然不简单。” 029章 女贼 媒卿施巧记救了张进四人,张进听罢,只‘哦’了声,并无感动乃至感谢。 倒是霍云,口口声声都是媒卿的好,惹得张进又火起:“那个女人心计大,她这样做哪里是为了救我们,其实是为了讨好元帅。” 霍云敦厚老实,傻乎乎的问:“她为何要讨好元帅?” 张进气道:“当然是为了让元帅送她回齐国。” 霍云想了想,小声嘀咕:“她不讨好元帅,元帅一样会送她回齐国。” 这话倒也不假,张进是了解李长风的,若李长风闯荡江湖,定是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只不过张进不高兴霍云替媒卿说好话,冷冷道:“能够回齐国是她的用心之一,其二她是暗慕元帅,所以千方百计的讨好元帅。” 此言一出,刚端起酒盏的李长风突地将酒盏往桌子上一按:“你们几个,何时变成喜欢说长道短的街头妇人了。” 吓得张进一挺身子,眼珠子咕噜来咕噜去,再不敢吭声。 李长风重新端起酒盏:“要送她走,且要快,以防夜长梦多,这不单单是为了她,更为了我们,毕竟她去过神甲军,这事安王已经知道,一旦她的身份泄露,神甲军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四个人齐刷刷应了声:“是。” 李长风呷了口酒,续道:“你们几个最近留在京中,一者寻找机会送她离开,二是密切关注安王府和穆氏医馆的动向,保护好她,即是保护好我们自己。” 四人又是异口同声:“谨遵元帅命令。” 李长风忽然又想起什么,正想交代,管家鲁顺急匆匆走了进来,躬身禀报:“殿下,西岭王请殿下明日过府一叙。” 李长风皱皱眉,巫都这么快就知道自己回京了,果然手眼通天,简单的嗯了声,鲁顺退了下去,他又想起方才的事,小声叮嘱张进几个:“她虽然是齐国人,可她是无辜的,一如那些齐国百姓,我们讨伐的是齐国朝廷,与百姓,与她,无关。” 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直视张进。 张进领会,忙表明态度:“属下明白,属下也分得清这些,就是看不惯她耀武扬威的样子,仿佛她是齐国公主很了不得。” 话音未落呢,李长风立即道:“齐国是了不得,疆域辽阔,物产丰富,我们誓取齐国,难道真的只因为不堪重负?” 这是李长风第一次袒露自己的野心。 张进怔了下,不知该说什么。 李长风也并无就此继续说下去,吃了口酒,忽然朝门口喊:“来人。” 门口侍立的内监走了进来,行礼问:“殿下有何吩咐?” 李长风道:“告诉老鲁,给他们几个收拾间客房。” 内监领命,做礼而退。 张进有些担心:“元帅,我们是先锋营的,住在王府会不会让人起疑?” 先锋营,是打仗的,回京已然不妥。 李长风淡淡道:“无妨,你们几个常随我身侧,我在京中,你们当然也在京中。” 如此,张进打消了顾虑,和霍云、薛胜并白塔,同李长风一道用了晚饭便去了客房歇息。 次日一早,李长风准备往西岭王府走一趟,按说他是亲王,是皇子,巫都不过异姓王,本该由巫都前来拜访才是,这之间因为太后的缘由,李长风也没理会巫都的嚣张,刚好,他有事要麻烦巫都。 鲁顺是个尽责的总管,连礼物都替李长风打点齐整,巫都是李长风未来的岳父,是亲戚,空手而去,有失礼节。 李长风穿戴齐整,卸下戎装换了常服,整个人的线条也温柔了些许,出内宅越连廊过二门来到前院,正待于此上马,一家丁打扮的年轻人急匆匆跑了过来,这是他派出去的斥候之一,他知道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于是手握马鞭站在马侧。 那斥候近前施礼,左右只有总管,小声道:“禀元帅,昨晚户部尚书孙大人死了。” 死了个二品大员,即使与自己无关,也不能小觑,他问:“可知是怎么死的?” 他的意思,是正常病殁?还是另有名堂? 伺候道:“给人杀害,京兆府派了捕快去查,初步断定是给一个江湖女贼所害。” ‘女’字一出,李长风当即拧紧眉头,不祥的预感,这事或许是冲着媒卿来的,他自己都不知为何往媒卿身上联系,是草木皆兵?还是太担心她?翻身上马,命令伺候:“继续打探,如有急事,可去西岭王府寻我。” 说完催马而出府门,却迎面碰上了穆勒。 “武王殿下!”穆勒率先下了马,施礼问安。 李长风又想到了媒卿,忙也下了马,彼此靠近了,他问:“老爹缘何来了?” 穆勒叹了声,东张西望,做贼似的,小声道:“小女想见殿下。” 小女,当然是指媒卿,李长风猜测大概媒卿也得知了女贼杀人的案子,便又问:“是不是因为户部尚书的案子?” 穆勒怔了下,显然不知昨晚发生的一切,道:“她什么都没说,只想见殿下,大清早的,我不来,她就闹,我没辙。” 能够想象出小女子纠缠不休撒娇耍赖的模样,李长风笑了笑:“难为老爹,告诉她,我现在有事走不脱,让她晚上去春来客栈等我,那是我一个至交所开,方便些。” 穆勒躬身:“多谢殿下。” 彼此告辞,李长风打马而行,不料半路又给人堵住,是宫中负责宣读旨意的内务府太监,说是燕皇的口谕,叫他进宫见驾。 皇帝旨意,岂敢违抗,李长风无奈,喊了随从往西岭王府送信,自己要进宫面圣,今日是无法过府叙话。 一波三折,他的眼皮突然狂跳不止,冥冥中感觉今日必然有大事发生,昨日才见的父皇,今日又宣,怕燕皇已经择取了他与素敏的婚期,更担心太后凤体有恙,急匆匆赶到宫中,原来不是婚事,也非太后有事,燕皇跟他商量的,还是关于户部尚书的案子,死了个尚书天塌不了,关键是,京兆府在查的时候,发现户部尚书贪污敛财的证据,而这事,竟然还与李长风有关。 030章 罪证 户部掌管一国之田地、户籍、赋税、粮饷及一切关于财政事宜,户部尚书程道远,皇帝钦点状元郎,先从知县做起,一步步升到户部尚书,燕皇眼中,他忠心可鉴、为官清廉、能力超群,却突然暴毙,还落个贪污敛财的名声。 起初这事只是桩谋杀案,现在上升到贪墨案,燕皇下旨彻查,并令大理寺、御史台、刑部这三司参与、监督、协助。 在程道远书房搜出的物事中,有很多往来书信,其中一封是他写给李长风的,只是信未送出,上面的内容对李长风颇为不利,记录了一些账目,是关于军饷的,共有两份,一份写明是今年秋季军饷补发,另外一份写明补发军饷所余,皆为李长风私人所有。 燕皇细细讲完,看着李长风叹了声。 李长风皱皱眉:“父皇不信儿臣?” 燕皇摇头:“恰恰相反,朕只是替你担心,这件事,你要给个交代,不是给朕的,而是给朝野上下,给那些大臣。” 李长风素来自制能力极强,如此栽赃,他也并未因此而气得火冒三丈,但终究还是生气了,自己这些年南征北战,只顾着歼敌,不知死里逃生多少回,以至于将士们偷着给他取了个诨名——李长命,他也时时刻刻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不想那些笙歌燕舞锦衣玉食的人,还在背后算计他。 胸中顿起一股凛然之气,身正不怕影子斜,终究还需给大家个交代,于是对燕皇道:“儿臣这就去程尚书府中看看。” 燕皇嗯了声,又叮嘱:“不要过分干涉。” 李长风道:“儿臣有分寸。” 辞了圣驾出宫,径直去了程道远的家,他赶到时,京兆府的人也在,乃至三司的人也在此盯着,见了他,纷纷施礼,谁都明白他是为何来的,于是负责此案搜查证物的京兆府捕头萧染简单跟他陈述了下案情,又给他奉上了那封关于他的书信。 李长风面上无波,表情淡淡的接了信,迅速扫了眼,然后还给了萧染,没替自己辩解,更没有发怒责骂,只说了句:“这些证物你们要妥善保管。” 之后,他离开现场,独自往程府的中堂而来,他是想见一见程家人,想问一些事情。 家里的顶梁柱没了,程家一片哭声,他问了半天,程家人被痛苦淹没,思绪混乱语不达意,他也没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又实在不忍在这个时候逼迫苦主,于是准备离开程府往别处去,刚好这个时候张进来了。 张进等人负责盯守安王府和穆氏医馆,张进一来,他就知道有什么发现,二人就在程府前院站定,张进忧心如焚:“元帅,现在整个尚京闹得翻天覆地鸡犬不宁,京兆府倾巢而出,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搜查,属下怕搜到穆氏医馆,再出什么岔子。” 这种事,并不稀奇,户部尚书遇害,当然要搜查凶犯,再没有线索的情况下,只能使用笨办法,不仅白天要拉网式的逐户搜查,晚上差不多还要实行宵禁,但他相信媒卿和穆勒能够随机应变,于是道:“无妨,老爹也不是井底之蛙,会应付过去的。” 张进还是不安:“关键是,那个女人操的可非尚京口音。” 这个李长风也已想过,又道:“穆小姐失踪多年,谁知道她跑哪里去了,即便是我,莫说咱们大燕各地的口音,齐国的口音我亦是娴熟。” 这么一说,张进略微放心,还不知道程道远的案子牵扯了李长风,便问:“程尚书真的是给女贼杀的?” 李长风反问:“你是不是在怀疑什么?” 张进略加思索:“若真是贼,即便去偷个当铺,也不该来偷尚书府,况且还有那么多珠宝楼呢。” 李长风眼望天空,黑云压头,预示着即将落雪,他漫不经心的道:“人有形形色色,贼亦有形形色色,大概那个女贼走错路也说不定。” 顿了下,续道:“或许那女贼想盗取的并非钱财。” 张进讶然:“身为贼,不盗钱财盗什么?” 李长风若有所思:“萍渡那次,你也曾夜潜敌方帅帐,替我盗取过机密公文么,我方能够斩断敌方粮草,将之困在山里七天七夜,最后对方缴械投降。” 萍渡那次赢的漂亮,张进首功一件,他当然记忆深刻,可还是不明白这个女贼来尚书府要盗取什么,暗自揣摩,难道也是机密公文? 总归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挠了挠脑袋,虽然心中还是疑惑,甚至他了解李长风也在怀疑什么,可又没什么凭据,于是行礼告辞:“属下还得回去盯着,一旦穆氏医馆有什么状况,属下也好见机行事。” 李长风点了下头:“咱们一起走。” 二人出了程府,张进回了穆氏医馆处,李长风准备再次进宫面圣,他忽然想到一个可以安然送媒卿离开的法子,那就是派使臣同齐国谈判,两国僵持不下,彼此都是大伤元气,得到燕国应得的利益,从此马放南山刀枪入库,彼此再不进犯。 派使臣,便有使节团,可以将媒卿混入其中,总比冒险偷着送她走更好。 进宫后,去了御书房,燕皇正在批阅奏折,见他这么快回来,便问:“那信,你看了?” 他点头:“看了。” 燕皇撂下折子:“你打算怎么办?” 李长风不假思索:“除非找到那个女贼。” 燕皇凝目看他,似乎没大明白他的用意。 他就解释:“书信是程道远写给儿臣的,观墨迹,应该不出一日之内,也就是说,程道远写了信之后,随之遇害,这事未免太过巧合,儿臣怀疑,贼人偷盗只是个幌子,目的就是要引出那封信。” 燕皇仔细听着,忽然问:“你有把握找到那个贼人?” 李长风摇头:“并无。” 燕皇身子无力的靠在椅背上:“这不成,你不单单要找到那个贼人,还要快,因为,朕这把年纪,再不立太子,于祖宗礼法说不过去,那些言官们,也整日的聒噪,所以这个时候出现不利于你的案子,朕觉着……” 留下一个别有深意的尾巴,让李长风自己去琢磨。 031章 非礼 因为素敏的关系,在众多皇子中,太后格外喜欢李长风,所以听闻李长风回了京城又在宫中,叫掌事太监往御书房来唤。 太后点名要见,李长风不好推辞,虽然心里惦记搜捕女贼的事,不见太后,于理于情都不容,唯有去了宁寿宫。 就这样,来来回回的折腾,只等陪太后用了晚膳,想起和媒卿之约,这个时辰那姑娘应该去了春来客栈,于是向太后拜别。 刚出宁寿宫,掌事太监徐公公脚步匆匆的引着个人过来,远远看即知是府内总管鲁顺,李长风心里一颤,若非事情紧急,鲁顺是不会追到这里来的,他加快脚步迎了上去,到了近前,徐公公刚想开口,他抢着道:“有劳公公。” 徐公公微微一笑,做礼恭送。 李长风同鲁顺一行走一行问:“发生什么事?” 鲁顺瞅瞅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张卷着的纸,徐徐展开在他面前:“殿下请看。” 李长风凝眉而观,上面写着墨黑的‘缉捕’二字,分明是杀了户部尚书程道远的女贼画像,只是,这女贼恁地眼熟? 鲁顺一旁道:“这是张校尉让我拿来给殿下看的,张校尉没有宫禁令牌。” 不是谁人多能入宫的,鲁顺因是武王府总管太监,又曾在宫中当差,持有通行令牌,是以张进才委托他将这画像送来给李长风看,因为张进觉察出其中的蹊跷。 李长风盯着那画像半晌没言语,等醒悟过来,吩咐鲁顺一句:“告诉张进不要轻举妄动。” 说完拔腿就跑。 鲁顺懵里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将手中的画像重又卷好揣入怀中出宫去了。 原来,这画像上的人眉目像极了媒卿,李长风略微一琢磨,这或是巧合,或是阴谋,他怕的是后者,假如有人故意以媒卿的样子来描摹女贼,然后完全可以先斩后奏,杀了媒卿,即便之后承认错杀,那也是误会。 又想起媒卿等他在春来客栈,刚好满城都在搜捕那女贼,客栈实乃公众之地,藏龙卧虎也藏污纳垢,是最不该放过之地,一旦发现媒卿,堂堂的穆家小姐,尚京人,缘何不在家里,反倒大晚上的出现在客栈,很御林军拿着画像,很容易将媒卿当做女贼。 而此时他也如醍醐灌顶,所谓女贼杀了户部尚书,或许就是个局,是针对媒卿针对他而设下的局,只是此人太过疯狂,为了达到目的,滥杀无辜,况是朝廷的二品大员。 他策马狂奔,距离春来客栈不远,眼见客栈附近亮堂堂的,手拿火把者,便是御林军,他暗道不妙,已经搜到这里。 不能给御林军发现,他便弃了马,走僻静处,悄悄摸进客栈,这是他的挚友柳向春开的,他来过几次,轻车熟路,攀上二楼,天字一号房天字二号房等等有规模的房间都在这一层,上了二楼后摸准哪一间是天字一号房,想着媒卿乃为金枝玉叶,养尊处优惯了,定会选这里等候他。 然,他来到窗前仔细的听,里面是几个男人在交谈,说的无非毛皮和绸缎,应该是来此的客商。 媒卿没在此间,那她会在哪一间? 离了天字一号房,从窗外的连廊正想去天字二号房看看,忽然发现个熟悉的身影,他奔过去一把揪住那人后心的衣裳拖到拐角处,对方吓得正想高呼,他用手捂住那人的嘴巴,低声道:“向春,是我。” 随即松了手。 此人正是店主,即他的好友柳向春。 听见是他,柳向春手扶心口:“阿弥陀佛,你可吓死我了,还以为是那些瘟神呢。” 李长风知道他所言的瘟神是御林军,急忙问:“可有个姑娘来此等我?” 柳向春惊魂未定状,点头:“有啊,我听那姑娘不是尚京口音,而御林军到处搜捕什么女贼,我正担心呢,不过你怎么认识女贼的?又为何杀了尚书大人?” 有些混乱,李长风心急火燎:“回头跟你解释,那姑娘现在于何处?” 柳向春啧啧道:“那位,嗬,好大的气势,来了就点天字一号房,可是天字一号房早被人定下了,她又要天字二号房,奈何天字二号房也给……” 耳听御林军吵吵嚷嚷的往二楼而来,李长风打断他:“你只说她在何处?” 柳向春将手往后一指:“这时节正是外地客商前来尚京收购毛皮贩卖药材之际,是以客商云集于此,我这店已经没有多余的房间,我就把她安置到后面,就是我们经常去的……” 李长风已然知道是哪里,不待他说完,推开他就跑。 柳向春压抑的小声喊着:“棋室!” 李长风没敢从走廊过,怕遭遇御林军,而是从窗外的连廊再攀上楼顶,最后从楼顶一跃而下,悄无声息落地,这是个不大的院子,以此隔开,前面二层是客栈,后面有排房屋是柳向春私人居处,东首一间小小的暖阁,为平素弈棋之地。 李长风冲过院子跑向暖阁,至门口回头看,灯笼火把,照得前面小楼的明格亮堂堂的,他知道御林军在前面没有找到人,定会跑来后边,既然有人故意画了媒卿的像,也差不多得知媒卿来了这里。 他一把推开暖阁的门,反手关上的时候,听杂乱的脚步如鼓点袭来,近了,更近了。 媒卿正等的焦急,见了他,方想埋怨一句,他两三步奔过去,不待媒卿开口,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袍,就在媒卿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又一把扯开媒卿的衣裳,然后将媒卿按在自己胸口。 房门咚的被撞开,闯进来的御林军望见这一幕,个个呆若木鸡。 而此时,他猛回头怒视,咆哮道:“谁人搅了本王的好事!” 御林军,多半认识他,见是他,御林军更傻了,因为,他袒露着上半身,怀中还依偎着个妙龄少女,只是那少女的脸给他的手臂遮住,看不清样貌。 非礼勿视,更何况是堂堂的武王殿下,还是这种不堪入目之事,御林军吓得异口同声:“殿下恕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032章 镌刻 御林军未在客栈搜捕到女贼,又撞见了武王殿下不堪入目之事,匆匆撤了出去,于此,客栈恢复平静,李长风微微松口气。 暖阁内,柳向春将媒卿安置在这里之后,贴心的叫家人生了火盆,只是媒卿身子簌簌发抖,抖个不停。 李长风关切的问:“你冷吗?” 忽然发现彼此衣衫不整姿势暧昧,忙将媒卿的衣裳拉了上去,将右衽紧紧的按着,盖住媒卿胸前那一片莹白,复问:“是冷了对么?” 媒卿低垂的头摇了摇,依旧的瑟瑟发抖。 李长风满心狐疑的嘀咕:“大概是病了。” 还用手探了下媒卿的额头,发现不热,实在搞不清状况,抓住媒卿的手道:“我们赶紧离开这里,以防御林军杀个回马枪。” 其实他防备的并非是御林军,而是另有其人。 媒卿始终不发一言,由他牵着手来到前面。 客栈给御林军一闹,住客们满腹牢骚,柳向春正在安抚,见了他二人,忙迎过去,先觑了眼仍旧垂头的媒卿,然后靠近李长风小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御林军闹闹穰穰,我听说方才你们两个……” 李长风打断他:“回头跟你解释。” 拉着媒卿走出客栈,后面柳向春喊道:“这怎么可能,这可不是你的风格,我坚信不出一天便会传遍整个京城。” 李长风也不回头,同媒卿来到街上,晓得御林军还在继续搜捕,是以捡了僻静的小路走,七拐八拐,越走越暗。 媒卿也不言语,也不知身在何处,眼看两厢都是低矮的房屋,偶有微弱的灯光,猜测这里应该是平民聚居之处,忽然鼻尖一凉,她抬手摸了摸,落雪了。 这雪早在白天就开始酝酿,这一下,便是铺天盖地,这时节下这么大的雪,生在中原长在中原的媒卿,感觉实在稀奇。 正赏雪呢,前面带路的李长风回头又问:“你冷么?” 方才李长风已经跟她解释过,今晚御林军在到处搜捕杀了户部尚书程道远的女贼,媒卿没有只言片语的响应,闷头跟在他身后,见他突然回头,媒卿连忙转过身去。 李长风不知她在作何,过来她面前:“我怕你上次的病未痊愈。” 媒卿再次转过身。 李长风不知状况,也再次走到她面前。 媒卿突然喊道:“转过去!” 李长风一怔,也还是乖乖的将自己背对着媒卿,略微猜测出媒卿大概是因为什么生气,解释道:“当时的情况,实在是迫不得已。” 媒卿怒气冲冲:“迫不得已?你是堂堂的皇子,武王殿下,他们能奈何得了你?” 李长风不自觉的转过身子,媒卿将手一指:“谁让你动的!” 李长风无奈又转了回去,苦笑下:“即便是皇上,也未必事事都能称心如意,你身为公主,多少该知道一些朝堂之事,风起云涌,波谲诡异,瞬息万变,不得不小心谨慎。” 这个不可否认,媒卿深知父皇将自己许配给相国徐沛之子徐琅的真实用意,还不是收买人心,而她的胞兄李益,也以她来做大礼,以此跟徐沛、徐琅父子两个建立气深厚的交情,可是,媒卿还是生气:“即便想诓骗那些兵,简单拥抱就好了,为何非得,非得……” 脸上火烧火燎,双手绞在一处。 李长风语重心长:“我担心那样不足以让他们立即撤下。” 媒卿还是不懂:“你可以跟他们好好解释一番,我其实是穆剌老爹的女儿。” “解释?”李长风觉着这样说话很是别扭,不自觉的又转了过来,“他们手中的画像,分明就是你的样貌。” 媒卿愣住:“我的样貌?” 李长风左右看,左右都是黑咕隆咚,他道了句‘跟我来’,随即岔过这条小胡同来到一条街上,所幸并无御林军,放眼望,一家首饰铺子门口悬着盏风灯,他拉着媒卿跑过去,在首饰铺子临街的墙上,赫然贴着一张女贼的画像,李长风用手一指。 媒卿目光已经僵住,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自言自语:“这么巧。” 哪里是巧合,李长风道:“怎知不是有人故意以你的样貌来描摹女贼呢。” 媒卿愕然看着他:“这却是为何?” 李长风微微叹了声,语调低沉:“或是杀你,或是抓你。” 媒卿怔怔的,呆愣半天,忽然哭了:“我只是遭遇风暴才误入燕国,我并没有杀过一个燕国人,也没有做过对不住燕国的事,你们为何要杀我。” 不妨她突然哭起来,李长风想安慰,媒卿哭个不停:“打仗也不是我的主意,我巴不得两国修好,百姓都能过个安稳日子,可朝廷不是我能够做主的,你们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于心何忍。” 李长风刚想开口,她又道:“我打小就给人陷害,为了我能够活下去,我母妃不得已将我送出宫去,长到十五岁才准许我回宫,回宫之后又怎样,母妃没了,父皇日理万机,还有那么多人继续想加害我,我每天过得如履薄冰,却也没有这样害怕和无助,好歹我人在齐国,我是齐国公主,身边有人保护,也有人出谋划策,可现在,我身处敌国,孤单伶仃,即便是死了,也落个身首异处,然后我父皇我兄长连我的尸首都找不到,只能给我建个衣冠冢,我这辈子连死都不能好好的死,难道真像国师说的,我生而不详,害己害人。” 越说越委屈,头脑还清醒,没敢放声大哭,只是浑身颤抖,泪水如决堤。 李长风静静的看着她,由她哭了一阵子,然后双手缓慢的抬起,试了试,还是没敢握住她瘦峭的双肩,只道:“别怕,有我在。” 提及他,媒卿忽然想起客栈中的一幕,火气更大:“我是有婚约之人,你也与什么郡主定了亲,你怎么可以那样做呢。” 还在纠缠此事,李长风想了想:“你可以把我当成小孩子。” 小孩子?媒卿用手把他上下比量:“哪有这么大的小孩子?” 李长风颇觉无奈:“说了,是当成。” 当成?那厚实的胸膛真实可触,那灼热的体温似火燃烧,那前所未有的激动,那份踏实的安全感,已经深深镌刻。 033章 秘密 回到穆家,以界戌时。 两个人身上尽白,开门的尹游见了二人肩并肩一道回来,不觉怔愣,瞥了眼李长风,忽地想起彼此身份,慌忙施礼。 随后赶来的穆勒见媒卿脸色不对,问了句:“怎么了?” 媒卿却直接扑进自己房中。 李长风替她作答:“想是,太冷。” 因和穆勒特殊的关系,穆家于他,并不拘束,同着穆勒往堂屋坐下,吃了杯茶暖暖身子,穆勒觑了眼媒卿房间的方向:“像是生气呢。” 李长风哑然失笑,无法描述客栈中那一幕,掉转话题:“最近会送她离开。” 穆勒当然喜不自胜:“真的?” 又怕李长风怀疑他嫌媒卿,媒卿毕竟是李长风托付给他的,忙道:“我其实是担心这孩子,听说尚书大人遇害,御林军到处搜捕什么女贼,鸡飞狗跳的闹了一天,这会子也没见消停,她毕竟不是雁儿,一旦给人识破,不单单是她危险,还会给殿下带来麻烦。” 李长风含笑:“也给老爹带来不少麻烦,不过她也实在可怜,身为公主,大概连京城都没离开过,突然误入别国,还是连年交战的死对头,心里不知承受着多大的恐惧。” 穆剌叹了声:“殿下所言极是,齐国皇帝可恨,罪不及她,不过殿下准备怎么送她离开?我家附近这两天多了些鬼鬼祟祟的人,怕是没那么容易脱身,今晚我还是叫尹游陪她去的客栈呢,名义是给客栈的柳东家诊病,坐着车,没敢叫她露脸。” 朝堂之事,本不该外泄,即便是关系亲密之人,可送媒卿走,势必要穆剌的配合,于是说了自己的设想:“两国交战,各有损伤,与其这样僵持,不如坐下来谈判,所以我准备上道折子,建议派使臣去齐国谈判,打算将她混入使臣团中。” 穆剌一听,眼睛一亮:“这想法好!” 李长风忽然皱了下眉:“也不一定容易。” 他的忧虑穆剌不十分清楚,但晓得凡事没有一蹴而就的,道:“殿下足智多谋,总会有法子。” 李长风自嘲的一笑,岂知对手亦是不容小觑之辈,温言嘱托:“在她离开之前,还请老爹代为照拂。” 穆剌拱手:“殿下客气,老朽蒙殿下照拂的事多了。” 李长风按下老爹的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穆剌仍旧毕恭毕敬:“我乃医者,我救过的命何止殿下,说句不恭的话,医者父母心,我救殿下再正当不过,回想那次殿下的病,至今我还是心有余悸,当时我也是冒险一试,不瞒殿下,我是个医者,也还是在佛菩萨跟前求了又求呢,好在殿下福大命大得上天庇佑,那病居然治好了。” 那次李长风哪里是什么病,而是中了毒,穆剌行险招救了他的命,他后来也知道是谁想害己,提及往事,联系现在,他的眼中陡然而射出寒光,煮豆燃萁,何故逼人太甚! 两个人叙话一番,耳听更鼓响,李长风起身告辞,穆剌送他至大门处,李长风重又叮咛:“她还小,凡事老爹别与之计较。” 怕的那姑娘跟自己赌气,从而把火烧到无辜之人身上。 穆剌暗自感慨,从未见武王对谁如此关心过,忙躬身:“殿下尽管放心,莫说她是殿下所托付之人,即便是街上捡来的孩子,我也会视如己出,况且雁儿已经不在了,看到这孩子,我又是难过又是喜欢,自她来,我这家里也热闹多了,有时恨不能她就是雁儿才好呢。” 李长风会心一笑:“是啊,如果她真的是穆小姐才好呢。” 或许是穆剌多疑,怎么都感觉武王话里有话,又不好打听人家的私事,武王的私事,即是朝廷的私事,朝廷的事岂是升斗小民可以随便询问的,再次施礼,送李长风而去。 回来内宅见媒卿房中亮着灯,犹豫下,走至窗前,蔼然相问:“是不是病了?” 房内的媒卿正坐在床上,双手抱膝,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一幕,这是她第一次跟男人肌肤相亲,那野蛮的、皮革的气味像魔鬼的手,撩拨着她的心乃至她的每一寸肌肤和骨骼,那眼眸中无尽的苍凉,像一片广袤又荒芜的原野,有着让自己捉摸不透的深邃。 听穆剌问,她连忙收拾心绪,下了炕推门而出,见穆剌担忧的目光,努力微笑:“不是病了。” 穆剌走过来:“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媒卿借口道:“我乃中原人,受不得这里的冱寒天气,脸色怎么会好。” 话音刚落,穆剌嘘了声,四下看,非常紧张。 媒卿忽然想起尹游,也知道自己失言,忙补救:“我的意思,我离家出走曾去过中原,您听,我这口音都随了过去。” 她无恙,穆剌便指了指房门:“外头冷,进去吧。” 媒卿莞尔一笑:“爹你也早点歇息。” 她这声爹叫得非常自然,触动穆剌的痛处,心头一揪,点点头,转身走了。 媒卿也向房门,忽然想起今天自己去客栈约见李长风,该问的事没有问呢,不禁懊恼,光顾着生气了,转而想,李长风同穆剌交情匪浅,这事还得麻烦穆剌做中间人,自己是再不好意思见那个人的,于是去追穆剌,发现穆剌早没有踪影,猜测应该是回了居处,这姑娘是个急性子,更何况性命攸关的大事,于是往穆剌的住处而来。 胡人建筑,大抵依据中原,略有不同,穆家这座宅子五间三进,沿街是医馆,接着是待客的堂屋,最后主人一家的起居之地,媒卿所住正是穆秋雁的居所,穆家不是大户,所以各处也没附庸风雅的取什么名字,穆小姐的住处距离穆勒的住处也不甚远,媒卿双手抄在袖子里,冻得缩着脑袋,跑到穆勒的房门口,敲了敲,无人回应,再敲敲,还是不见穆勒说话,可房里明明亮着灯,媒卿忍不住推门而入,老人家该不会有什么状况。 进门之后又唤了声:“爹。” 里面静悄悄的。 她打起锦帘绕过槅扇,穆勒的卧房内,空无一人。 老人家去了哪里?主人不在,自己又非真正的穆小姐,媒卿打算离开,蓦然看见北墙处那个硕大的书架竟然从中分离开来,露出一个空洞洞之处。 034章 探究 书架后头有机关! 这惊人的发现让媒卿不禁愕然。 于长青宫时,闲来无事,她喜欢涉猎各种书籍,看的最多的,便是从鬼市上买的江湖传说,那上面多有这样的记录,房内建有密室,或是藏着价值连城的宝贝,或是藏着武功秘籍,也或许像鲲州府那样,是作为囚牢所用。 纵使她好奇心盛,终究不好去探寻主人家的隐私秘密,待转身想走,刚好撞上从外面回来的穆勒,见穆剌手中抱着个石青色的大水瓮,那水瓮显然很重,穆勒吃劲到憋红了一张脸,看见她,悚然一惊,这表情不过须臾,转瞬即恢复平静。 这细微的变化还是给媒卿捕捉到,也明白他惊骇所为何事,于此证明,书架后头果然藏有密室,难以想象慈眉善目的穆剌老爹,会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媒卿若无其事的唤了声:“爹。” 穆剌越是想装着无他,越是难掩尴尬,不自然的应了声,问:“这时辰还没歇着?有事么?” 他说着话,瞄了眼书架处,忽地脸色由惨白变成青灰,吭哧吭叽,将水瓮搬到地中间的桌子上放下,走过去将书架合并。 瓮中之水很热,蒸腾的水汽氤氲出一股草药的味道,媒卿粗略懂得歧黄之术,微微一嗅,这味道像是神仙草,一种罕见的药材,生长在极寒之地,秋日收获,晒干研磨,以粉末入药,重症之人在关键时刻可以续命,但药性微妙,极难控制,常有为此而送命者,观穆剌虽已过了花甲,大概是本身懂得医道,是以如此年纪仍旧毛发浓密肤色红润目光清澈,一副长命百岁的样子,既然身体康健,为何煮了神仙草呢? 察觉出对方的不悦,穆剌转回时,媒卿识趣的道:“无甚事。” 又一琢磨,假如自己匆匆离开,恐穆剌怀疑到其他,于是装着什么都没发现的样子:“其实还是有件事,就是想麻烦爹跟武王殿下说说,眼看冬来,我若再不走,恐年前回不去了,我这一失踪,整个齐国必然掀起滔天巨浪,而今费青阳的手下已知我人在燕国,一旦我耽搁回程,恐费青阳会举兵来袭,你不知道,我跟费将军是一起长大的,他长我些许年岁,待我如兄长,必定担忧我在燕国的安危,还有我的未婚夫是相国家的长公子,相国大人也不会让没过门的媳妇流落在敌国,总之搞不好两国就要起干戈,所以请武王殿下赶紧送我回去。”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穆剌冷脸听着,心道我巴不得你现在离开才好呢,可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容易,连武王都不敢轻言之事,必是十分艰难,想她赶紧出去,就敷衍道:“你放心,殿下说不日你即可离开尚京。” 难以置信,媒卿还是非常高兴:“真的?他真如此说的?” 看样子不给她吃一颗定心丸她是不会离开的,穆剌就道:“殿下说,燕国与齐国连年交战,彼此伤筋动骨不宜再战,想派使臣往齐国谈判,而你,就会混入使臣团中,如是,就可以顺利回去齐国。” 这真是个不错的计策,媒卿喜不自胜,又发现穆剌有焦急之色,于是道了句“晚安”,回西跨院去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她直接跳了起来,终于可以回到齐国,虽然宫中并非什么安乐窝,终究好过这里,毕竟父皇还是很疼爱自己的,还有胞兄,还有太子哥哥,当日马惊太子李隆有些嫌疑,可媒卿还是觉着李隆没理由害她,差不多就是个误会,当然还有费青阳,此次前来北境犒军,彼此还未见面,不知他是不是伟岸如山气势如天,更不知他是不是言语迟钝目光深沉,也不知他是不是眉目清朗气质苍凉。 不对,这不是费青阳,这分明是李长风么。 眉头一低,眸光一暗,砸在炕上,半天无语。 一夜不曾安睡,恶梦一个接着一个,或是齐皇逼她跟徐琅拜天地入洞房,或是姜皇后拿针扎着稻草做成的她的替身,或是太子李隆以锋利的刀刃横在她脖子上,最后梦见了那群狼,渐渐逼近,张开血口,露出獠牙,千钧一发之际却没有李长风出现,她惊呼一声,霍然而起,冷汗从额头落下。 天晴了,阳光照在窗棂上。 她下了床,穆家没有丫头可使唤,所以她端起泥盆准备去厨房打些热水来洗漱,刚推开房门,廊上站着尹游,见她出来,尹游忙迎上,抢过她手中的泥盆道:“这种粗活还是我来吧。” 媒卿哦了声,没有推辞,她有些恍惚,放不下穆剌房中那个密室,到底是干什么所用?咕噜下眼珠,一改往日的冷淡,叫了声:“师兄。” 自打这个师妹回来,这可是第一次唤他,尹游受宠若惊,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声调都变了:“师妹。” 媒卿用手绞着长长的辫梢:“师兄,我爹平时是不是喜欢琢磨药方?我好些年不见他,对他有些陌生感。” 尹游点头:“师父是医者,不琢磨药方难道琢磨食谱,师父可是尚京乃至大燕数一数二的名医,不仅传承了前人们的良方,自己也在那些方子上,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研制出他自己的,独一无二的方子。” 媒卿笑盈盈:“师兄你比我爹不差多少呢,知道这么多。” 给她一夸,尹游更是心花怒放,甚至有些害羞:“师妹过奖,我比师父差太多。” 媒卿一点点引着他往自己想了解的事情上:“师兄过谦才是,我爹虽然厉害,还是有所不懂。” 尹游忽地一怔,说穆剌在医术上有欠缺,他还真不信。 媒卿继续道:“昨晚我去爹房中,见他抱着个大水瓮,里面像是煮了神仙草,记得小时候爹跟我说过,这种草药不宜水煮,益火上烤,至焦黄时,药性最强,大概是爹年纪大了,竟然如此疏忽。” 尹游蹙蹙眉:“师父在煮神仙草?怎么可能,朝廷下令不准民间使用此草药,各个医馆药房都收到了官府下达的公文,那以后穆氏医馆从未再将此药进方子。” 035章 下手 朝廷明令禁止的药物,穆勒这种名医焉能不知,他逆天而行,到底是为了什么? 更何况,神仙草药性复杂,极难控制,有丁点的疏忽,害人害己。 媒卿满腹疑惑,也不好当着尹游表现出什么,道了句‘师兄早安’,抢过尹游手中的泥盆去了厨房。 这都聊了半天了,才道早安,尹游愣愣的看着她婀娜的背影,感觉她今天早晨有些奇怪。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依旧是三人围坐一张桌子,胡族远比中原风气开化,不禁可以男女同桌,假如某个女子看上了某个男子,甚至可以大声的示爱,这在中原,简直是不敢想象之事,所以,那天李长风为了救媒卿,才不得已使用极端手段。 胡人的早餐无非是奶啊肉啊,就是没有粥,媒卿吃着干巴巴的烙饼,噎在嗓子处,穆剌发现,忙为她舀了一碗羹汤端给她,并慈爱道:“就不知慢点吃么。” 媒卿好歹咽下了卡在嗓子处的饼,望着嘴边的羹汤,猛地想起那个大水瓮和里面的神仙草,身在敌国,即便她是李长风托付寄身于此,还是有些担心,谁知这个穆剌会不会害她,穆剌与李长风感情深厚,即便是替李长风除掉一个麻烦货,也说不准就毒死自己呢,她看着那羹汤如看着砒霜,笑着推开:“爹,我不喜欢喝汤。” 穆剌道:“这汤里加了草药,驱寒健体,这时节喝大补。” 听闻加了草药,她更不敢喝,推说自己已经吃饱,放下碗筷回房去了。 穆剌怔了一会子,笑道:“这孩子,失踪几年,变了个人似的,古灵精怪,哎,真不晓得这几年她在外面都经历过什么,问她,含糊其辞,大概是怕我心疼吧。” 尹游不知他是真没看出还是存心装傻,这个女人与穆秋雁容貌上天差地别,身为父亲,难道会不认识自己的亲骨肉?尹游试探着:“师父您看,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师妹昔时也很秀丽,但不如现在如花似玉,真似变了个人似的。” 穆剌明白这个徒弟是识破了真相,端起酒碗抿了口,眯起双目微笑道:“你刚来的时候,不过一个黄毛小子,现在不也是玉树临风么。” 玉树临风?明明受之有愧,尹游还是满怀欢喜:“还不是师父调教的好,那时我是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跟了师父,才知道修身修心,自然,也就仪表堂堂了。” 师徒二人违心的说了半天,尹游忽然想起媒卿说的神仙草之事,想问,又恐这事一旦是真,岂不揭穿了师父的私密之事,忍心了,陪穆剌用了早饭,之后,师徒二人往前面的医馆,卸下门板,开始营业。 媒卿在后面闲着无事,与其坐着胡思乱想,不如找点事做,总比白吃白住好,讨得穆剌欢心,自己方能安全。 穆家没有多余的仆役,除了做饭的厨子,洗洗涮涮平日都是尹游来做,媒卿很是奇怪,穆剌家业不大也不小,买几个丫头使唤还是负担得起,不知老人家心里作何想法,两个仆役都没有。 这样一想,媒卿出了西跨院往穆剌房中而去,想找几件穆剌的衣裳替他浆洗,可是进到房中,发现穆剌的衣裳都干干净净,且规规整整的叠放在衣柜里,她双肩一垂,看来今日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其实,她根本没有洗过衣裳。 出了穆勒房,恰遇那个胖胖的厨子,胖厨子手中抱着个坛子,见了媒卿首先笑着招呼:“小姐。” 媒卿瞧一眼那坛子,指着问:“这什么?” 厨子道:“回小姐,是小人新给老爷酿的酒,这不拿来给老爷了。” 原来是酒,没有嗯了声:“去吧,不过我爹不在房中。” 厨子当然知道这时辰穆剌会在前面坐堂诊病,将酒坛放了进去也就出来了。 亭午十分,穆剌从前头回了内宅,前头病人零星,尹游完全可以应付,他回来想歇一觉,昨晚心思纷乱,没睡安稳,今天人就有些不精神,想补觉。 刚进房,忽然发现架子下面掉了一本书,他心里猛地一震,心里嘀咕:“你为什么如此好奇呢?你那么聪明,难道不懂聪明过头会害了自己?” 走过去拾起地上的书重新放回书架,然后坐到桌子前,发现桌子上的酒坛子,取了个银盏过来,盛了盏酒,一边细品一边想心事。 酒酣耳热,微醺之时,忽然笑了,自言自语道:“别怪我心狠,是你招惹我在先。” 将酒盏狠狠的放在桌子上,起身去了前头。 向晚,又是一家人围坐一起吃饭,媒卿照例不喝汤,穆剌还不忘打趣她:“昔日你可是最爱喝汤呢,其实我们胡人没有喝汤的习惯,我们家开始熬汤,还是因为你幼时身子弱,我就自己琢磨了药膳,偏你吃菜挑三拣四,无奈我就将草药放在汤里喂你吃,没想到你离家几年,再回来汤都不爱喝了,既然如此,明天开始叫厨子不必再熬汤了,反正我的宝贝女儿都不喝。” 媒卿嘿嘿笑着,笑弯了一双眼睛,讨好的样子也蛮可爱。 愉快的用餐完毕,各自回房。 这时节天黑的早,漫漫长夜,回房也睡不着,于是拥着棉被坐在炕上,看着从穆剌那里借来的医书。 不知为何,越看越困,最后打不起眼皮,手中还捧着书呢,人就向旁边一栽,哪里是睡,其实是昏迷过去。 有脚步声,当然她是听不见的,厚重的门帘打起,穆剌负手而入,慢慢踱向床铺,一壁唤了句:“雁儿,怎么这样就睡着了呢?” 床上的媒卿毫无反应。 穆剌知道她是中招,坐下来,看着她的侧脸,虽然与自己的女儿没有一点地方相像,可这样的年纪,正是女儿的年纪,实在不忍下手,犹豫着,不下手,最后遭殃的必定是自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狠下心,由怀中摸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抽出一根银针,看准了媒卿的百会穴。 036章 祸害 穆勒拈针的手突然被另外一只手握住,握得过于用力,穆勒吃痛,骇然回望,竟是李长风。 空气瞬间凝固。 穆勒不知所措乃至失语。 李长风目光如寒星破空,看得他胆战心惊。 少顷,李长风抓着他的手直接拉了出去,至廊上方停下也松开。 “为何这么做?” 语气淡淡,穆剌却感觉出其中的森森寒意,完全没料到武王殿下会突然出现,还目睹了自己的丑事,穆剌躬身施礼,当然不能说出实情,谎言道:“草民这样做,不过是想为殿下铲除一个祸害。” “祸害?”李长风逼视他,“你缘何知道她对于我是个祸害?” 是啊,这实在有些一厢情愿,穆勒语重心长的语气:“殿下素有仁者之心,可她毕竟是齐国人,还是齐国朝廷之人,此事一旦泄露出去,殿下即便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说不定还会落个通敌的罪名。” “本王的事无需你来做主!”李长风袖子一拂,带起一股风。 吓得穆勒身子一抖,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武王殿下发怒,甚至可以说是雷霆之怒。 李长风扭头看了下窗户,想是怕惊动了媒卿,转而长长的叹息一声,心情沉重:“医者父母心,老爹不该比本王更仁慈么,为何要害一个弱质女流?” 穆剌方想开口,李长风伸手制止:“别说什么替本王铲除祸害,假如我真的当她是个祸害,就不会三番五次的救她。” 三番五次?穆剌暗自嗟叹,自己的女儿从十三岁起即暗慕武王,虽然得武王盛意欲娶为侧妃,还不是顾念自己的救命之恩,完全与感情无关,想到这里,又忆念起女儿,鼻子一酸,心口做痛,低头认罪:“殿下恕草民无知,草民不该擅自做主的。” 李长风垂目看了他一眼,忽然不忍,神色倦怠道:“我也知道她给你带来很多麻烦,我更理解你怕的原因,这样吧,我等下就带她走,你是不是给她下了毒?那毒应该不致命,否则你也不会想以击她死穴来杀她。” 穆剌轰然而跪,语气中带着哭腔:“殿下饶恕草民一时之错,既然殿下觉着她并非祸害,草民保证再不会起歹意,还请殿下将她留下,天大地大,殿下又能将她藏于哪里呢?而殿下前有军务后有朝务,无暇分身来照顾她,如此她更加危险,总之请殿下放心,草民再有害她之意,请殿下赐草民五马分尸。” 言辞凿凿,情深意切,最后还涕泪交流。 李长风沉默一会子,方沉沉道:“我把她交给我最信任的人,可……” 穆剌再次起誓:“草民如果再敢琢磨害人,必不得善终。” 李长风似乎终于放心了,俯身拉起他:“若非我听尹游说他晚饭过后头脑昏沉,我怎会猜出你给她投毒呢,因为尹游说感觉像是中毒一般,而我知道你是不会加害这唯一的徒弟,转而想到了她,所幸我及时赶到……老爹,她是齐国人,更是齐国朝廷之人,可她只是个柔弱女子,战争与之无关,杀人与之无关,一如我,她或许并不想生在帝王之家。” 穆剌愕然抬头,仰望李长风,见其眼中泛着粼粼波光,不是泪,是激动处溢出的华彩,穆剌早知朝堂之争,争在帝位,特别是大皇子与二皇子,即安王与武王,李长风或许不屑帝位,可谁让他生在帝位之家,他的出生便预示着威胁到了其他兄弟,更何况他文韬武略得燕皇心意,或许他的优秀只是一个男人的进取,但在其他兄弟看来,他就是想取悦父皇争夺皇位,所以李长风这番话,让穆剌颇为动容,哽咽着说:“殿下,草民知错,草民以后必以朽木之躯,护她周全。” 终于,李长风微微笑了。 这时房中有了动静,穆剌看向李长风,面带忧惧。 李长风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去看看女儿吧,我到堂上等着。” 穆剌躬身相送,之后返回房内,见媒卿正拿着他放银针的布袋左右的看,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他赶紧走过去道:“方才你晕倒了,我正想给你施针,恰巧武王殿下来到,耽搁了片刻,不想你竟苏醒过来,真是吓死我了。” 媒卿信以为真,按了按胀痛的太阳穴:“我晕倒了?我为何晕倒?” 扯个医学上的谎话,对于穆剌实在太过容易,他道:“还能因为什么,这些日子你太过劳累,大概胡人的饭食也不合你的胃口,睡不好吃不好,以致晕倒。” 媒卿回想着:“我不是在看书么,爹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晕倒呢?” 穆剌将布袋收回怀中,道:“武王殿下来了,说是有事找你,这不,我才来你房中,总不能叫尹游来,怎么说你我是父女,尹游只是你师兄,多有不便。” 这个谎言非常圆满,媒卿终于相信,忽然想起李长风在此,双腿一伸,嗖的滑下炕来,蹬上鞋子就跑,一口气跑到堂上,至门口却又猛地停住,是想起了客栈中的那一幕,面颊处发烫,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咬着嘴唇,彷徨犹豫。 里面的李长风听见门口的动静,见门缝处隐隐而现一线绯红,知道是媒卿,过来推开门,媒卿受了惊吓似的,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你来干什么?” 知道小姑娘为何抵触自己,李长风小声道:“当然是送你离开之事。” 媒卿猛地回头:“何时?” 她脸上带着欢喜之色,显然是迫不及待的离开。 李长风心情黯淡,说不出是何种滋味,亦或者该替她高兴,道:“我已经向皇上递了折子,准备派使臣前往齐国谈判,然后将你混入其中。” 媒卿高兴得忍不住夸赞:“真是妙计,没想到你这么聪明,感念你救了我,等我回到齐国告知父皇,我父皇会重重的赏你,说吧,你要什么?金银珠宝?对了,我有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如果你想要,我也可以忍痛割爱。” 037章 信物 小女子太过高兴,夸下海口,许李长风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孰料,李长风警惕的左右看了看,随即回到堂上坐下,端起茶杯一壁喝茶一壁漫不经心道:“我若要齐国,你也会给我么?” 紧随其后的媒卿愣了下,呆呆的看着李长风:“非得如此吗?” 李长风搁下茶杯,向她淡淡一笑:“这是我的夙愿。” 媒卿靠近一步,长裙浮动,擦了下李长风的膝盖,弱弱的语声:“为了我,别在打仗可以吗?” 这种讨好中兼有撒娇的小女儿姿态,哪个男人能承受得住呢,然李长风却不为所动,一只手扶着桌角,看着她问:“为了你?我缘何要为了你从而放弃多少年的夙愿呢?” 媒卿几乎不假思索道:“因为我喜欢你啊。” 李长风仍是那种不屑的神情,媒卿天真无邪的放肆的望着他,水眸干净得像碧蓝的天空,隐隐浮现一丝愁云,楚楚可怜,李长风扶着桌角的手忽地攥紧,紧紧地抠住桌角,半晌方松开,无所谓的一丝浅笑:“你喜欢我,我就可以为你放弃鸿鹄之志,假如我喜欢你,你会不会将齐国拱手予我呢?” 媒卿立即道:“如此,你更不该图谋取齐国,既然喜欢我,就为我放弃争斗好不好?” 李长风突然语凝,小女子何其狡诈,左右逢源,自己枉长人家十年春秋,自愧不如,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端起茶杯抿口茶:“还是书归正传吧,对于我的谏言,皇上应该会准奏,你做好准备,不日即送你离开尚京回齐国。” 媒卿有些失望的应了声,忽然想起什么,伸出双手看了看,从京城远赴鹰嘴关一路上都是女扮男装,未曾戴有手镯手钏等等物事,误入燕国,惊心动魄下,哪里有心事打扮自己,所以她现在唯一的可以用作信物的,只能是绾发的簪子,她抬手抽了出来,发髻随即散开,青丝如墨,披在双肩,她将簪子塞到李长风手中,道:“这个给你。” 李长风赶紧有些意外,举着簪子看了看,不过最普通的发簪,铜制,还是男人款式。 媒卿怕他不肯手下,忙说:“是礼物。” 信物与礼物,一字之差,意思却千差万别。 李长风掂了掂,没等说什么,媒卿唯恐他嫌弃,赶紧道:“没法子,而今我身无长物。” 李长风略微迟疑,然后将发簪收入袖袋:“也对,我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白白救你。” 媒卿欣喜若狂,把他周身上下一顿打量,发现他腰间的玉佩,突然袭击,一把扯下,攥在手中,接着又藏到身后。 李长风微有些吃惊。 媒卿马上道:“常言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既然送了你礼物,你也该送我礼物不是么。” 李长风愕然:“你那簪子不过破铜烂铁,我这玉佩可是上好的羊脂玉。” 媒卿紧紧攥着玉佩:“你别这样说,礼物不分贵贱,主要体现的是心意,我对你的心意天地可鉴,即使一块破铜烂铁也重于泰山。” 堂堂的公主,这么厚脸皮!李长风无语,也就随着她了,发现两个人已经离题万里,忙言归正传,细细跟媒卿讲了自己的计划。 两个人头抵头,窃窃私语。 门口闪现一条人影,李长风眼风迅疾扫去,知道是尹游,穆剌这个徒弟他也算熟识,但不能说了解,想尹游这些年一直陪伴在穆剌身侧,不单单照顾穆剌的生活,更替穆剌解闷解忧,早晚穆家的这些家产都是尹游的,师徒之间,更似父子,虽然他相信穆剌的眼光,但总对尹游这个人不十分信任,或许,是尹游的机灵劲都被那双成日叽里咕噜的眼睛出卖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李长风起身告辞。 媒卿送他到门口,彼此告别,媒卿的双手仍然背在身后,李长风笑了笑,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生怕我抢了她的宝贝似的,深深看了眼媒卿,转身离去。 媒卿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终于如释重负,喜笑颜开的将玉佩放在眼下看了又看。 暗角处,尹游探出半个脑袋,见她把玩着玉佩,不禁生疑,媒卿身上没什么值钱的物事尹游是知道的,猜测这个玉佩定是李长风所赠,单单是小姑娘得意的表情,万般珍贵的样子,就可以猜出,尹游只是不解,好端端的,为何相赠礼物? 除非,定情! 亦或是,道别! 尹游眼睛瞪起,无论是哪种可能,对他都是晴天霹雳,他本来还指望日后娶了这个如花似玉的师妹,然后再继承师父的家业,假如师妹同武王定情,必然会嫁入王府,假如这个假师妹即将离开,这跟嫁给李长风是一样的道理,于自己,都是莫大的损失,所以,此事不能掉以轻心。 然而,该如何得知真相呢?唯有从师父处打听。 远远看着媒卿一蹦一跳、欢天喜地的走了,他也过去找穆剌。 穆剌正在出神,被武王目击自己欲害媒卿,虽然李长风那人他了解,既然肯放过,就不会再追究,看他心里总是不舒服,不知以后该如何面对李长风,乃至媒卿。 当当当! “师父,你睡了吗?” 穆剌猛然惊醒,哼了声,明明知道亮着灯还废话,收回神思,往炕上端坐,淡淡道:“进来吧。” 尹游推门而入,来到里间见穆剌正在等下看书,无非是上古或是前人积累下来的医术经验,他走过去关切道:“师父,灯暗了,当心伤眼。” 穆剌并无放下书本的意思,头也不抬的问:“这么晚,有事吗?” 尹游于他对面坐下,顺手拿起炕几上的剪刀将过长的灯芯剪掉,油灯瞬间明亮起来,他一边道:“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我前几天出诊,治好了孙老爷的病,您也知道孙家是开槽坊的,孙老爷感激我救了他的命,除了诊金,还给了我一坛子陈年醇酿,长夜漫漫,我想找师父吃几杯。” 原来如此,穆剌点了下头:“晚饭时你不说。” 尹游赔笑:“怕师妹不准师父吃酒,师妹可不是以前的师妹了,脾气恁大,我怕她。” 穆剌挥挥手:“去拿酒。” 尹游喜滋滋而去。 038章 隐私 夜近二更,师徒二人皆有醉意。 胡人善饮,每饮必是烈酒,这与胡地的天气有关,莫轮山屏蔽了寒流,使得鹰嘴关以南的齐国冬无酷寒,却把极其恶劣的天气阻隔在胡地,燕国冬日长夏日短,春与秋更是蜻蜓点水般的,倏忽不见,胡人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气候中打磨锤炼,无论男女个个彪悍,喝酒,几岁小童都不在话下。 师徒二人喝光了一坛子酒,不醉才怪,尹游仗着年轻,即便醉得满脸通红,也还是能够控制自己的身体,穆剌就不成了,东倒西歪,长了舌头,也逢他心情不佳,是以更容易醉酒。 尹游见师父目光都直了,手脚更是不听使唤,忙过来搀扶:“师父,还是躺下歇着吧。” 醉酒的人分几种,有人喝醉愿意沉睡,有人喝醉格外清醒,亦或者该说是兴奋,穆剌属于后者,他睡不着,推开尹游的手:“再取酒来。” 尹游忙说:“不能再吃,师父当心身子。” 穆剌斜眼看了他一下:“我是神医,我救过无数人的性命,我会照顾不了自己的身子?去去,拿酒来。” 尹游心中得意,师父真是醉了,这么多年,可是首次听他自吹自擂标榜自己为神医,道了句“您稍候”,跑去厨房取酒了。 一坛子酒拿回,师徒二人继续推杯换盏,这时候的酒穆剌已然感觉不出酒味,入口如白水一般,他的舌头已经麻木。 两碗下肚,眼睛都睁不开,腹中更是放不下,膀胱处胀鼓鼓的,一骗腿,想下来炕,却一头栽倒,唬的尹游慌忙过来搀扶:“师父!” 胡地寒冷,以火炕做床,可比真正的床高出很多,所以穆剌这一摔可不清,也幸好他双手杵地,缓冲下,额头碰破了点皮。 尹游把他拖了起来弄到炕上躺下,想去取药箱为他包扎伤口,突然听穆剌自言自语道:“雁儿,爹对不住你。” 虽然舌头长了,话说得含糊不清,但尹游常陪伴他左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大约听见他说了什么,猜测师父所言对不住师妹,大概是指师妹负气出走的事,也没往心里去,转身去取药箱,匆匆出了房门。 本想从师父口中套出话来,吃光了一坛子酒,穆剌还是没说出关于媒卿的什么事来,尹游有些失望,去角落拿穆剌的药箱,为穆剌在伤口上撒了些金疮药,只是破了点皮,不必包扎,于是又给穆剌拉过被子盖好,他也醉得头昏脑涨,便回自己住处了。 一夜无话。 次日,媒卿起的早,昨晚握着玉佩,睡得格外踏实,心情好,早起过来给穆剌请安,这是她身为女儿分内的事。 门口唤了声,房内无人应答,还以为天气寒冷重帘阻隔穆剌没有听见,推门而入,又唤了声,仍旧无人回应,满心狐疑的进了里间,猜测穆剌这么早就去前头坐诊?突然,她脚下一滞,房中无人,那藏着密室的硕大书架却分开于两边。 她知道其中的秘密,迟疑下,转身即走,撞见别人的秘密,多半不会有好下场,这是她积累下来的经验。 十五岁,她得了齐皇圣旨,从长青宫回到皇宫,因为刚进宫,凡事都好奇,东跑西颠,东撞西撞,某天撞见三皇子李宣在花园同齐皇的宠姬瑛贵人调情,按说李宣是瑛贵人的晚生后辈,光天化日之下和自己父亲的女人打情骂俏,有辱斯文,非礼勿视,且郝嬷嬷跟媒卿说过,小孩子看见这种事是要长针眼的,吓得媒卿捂着眼睛转身想离开,慌乱下踩到了自己松开的宫绦,扑倒在地,摔痛,喊出声,也就给李宣和瑛贵人发现,瑛贵人落荒而逃,李宣却很镇定,过来她跟前,也没伸手搀扶,而是俯视着她问:“方才,你都看到什么了?” 媒卿疼得龇牙咧嘴,没好气道:“我看见一对野鸳鸯。” 李宣一惊,媒卿却指着旁边的水塘:“喏,那不是么。” 水塘中,一对鸳鸯浮游其上。 李宣松了口气,转身大步而去。 媒卿以为此事就此作罢,可谁知,那以后无论李宣还是瑛贵人,处处为难她,若非她还算机智,不知死了多少回。 还有一次,她听闻宫中有座藏经阁,里面供奉了很多远自天竺而来的佛家经典,非常珍贵,既然是珍贵之物,她焉能错过目睹,于是偷着跑去藏经阁。 宫中之人皆知,藏经阁有戍卫,媒卿还琢磨如何骗过戍卫的视线,可到了藏经阁,却发现庭中并无一人,且正殿的门并无落锁,她欣喜若狂,不做多想的推门而入,却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响动,之后是稀里哗啦一阵。 她以为是老鼠,过去存放经典的博古架上取了本在手,准备打老鼠用,轻手轻脚的绕过一排博古架,却与一人对上目光,是姜皇后,姜皇后身侧,是一个高大俊朗的戍卫。 她心里一惊,完了,又得长针眼,转身想走,听姜皇后喊道:“无礼,见了母后因何不拜!” 逃不掉了,媒卿唯有转回身来,嘻嘻一笑:“哎呀,是皇后啊,我还以为是菩萨像呢。” 随之又指着那个吓得脸色惨白的戍卫:“我还以为他是罗汉呢。” 这是藏经阁,供有佛菩萨之金身,姜皇后一贯金头银面奢华浓丽,所以她想以此蒙混过去,谁知姜皇后并不买账,冷脸看着她:“油腔滑调,看来你在宫外这些年,学了不少市井俗物,本宫来此不过是想找本经书回去抄写,以做功德,为皇上祈福。” 媒卿连忙附和:“皇后与父皇鹣鲽情深,佛菩萨一定会杯皇后的深情感动,从而保佑父皇身体康健。” 姜皇后懒得跟她多言,挥挥手:“你出去吧。” 那以后,姜皇后变本加厉,全方位无死角的向媒卿发难,也幸好媒卿够机灵,躲过一次又一次。 所以今天她再次撞见穆剌的秘密,觉着此地不宜久留,慌忙离开。 039章 摊牌 早起的尹游还惦记穆剌,怕老人家宿醉未醒,而他每日还需向师父晨昏定省,并陪着师父用早饭。 尹游自己亦是头脑昏沉,两个人喝光了一坛子酒,即便是水,也难以承受,他感觉不舒服,一行走一行揉着额头,眼睛也干涩酸痛,每天来了不知多少次,而穆家并无多余的丫鬟小厮,他径直入房,来到里面,刚想喊一句师父,一眼看见分开的书架,他顿时愣住。 这房中有书架他当然知道,却不知书架是能分开两厢的,奇怪的走至近前看,就发现一扇隐秘的门,更加吃惊,下意识的伸手去推,门吱呀开了,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森森寒意。 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见里面有亮光,也就是说里面应该有人,他心口如同擂鼓,斟酌要不要进去,不用问,里面之人必定是师父,而这间密室,必定藏着师父极大的秘密,他本也不想撞破师父的机密之事,可除此之外,再无别的筹马,俊俏的师妹如何获得?这偌大的家业如何及早获得?所以,他犹豫下,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进去后,里面的情景让他惊得瞬间僵硬,迎面一张木榻,榻上躺着一个人,虽然有些距离,虽然那个人面目已经改变很多,他很是一眼认出,木榻上犹如睡眠的那人,正是失踪几年的师妹穆秋雁,而木榻旁边的地上,躺着人事不省的穆剌。 突然间他脚下生根一般,不能动一步,呆呆的看着,脑袋也清空似的,不知作何感想。 良久,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手扶咚咚擂鼓般狂跳的心口,看样子穆秋雁已经死了,一个死人,师父为何不将其入土,还偷着建了个密室存放尸首,又为何不对外宣告呢? 这或许,才是师父真正的秘密。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简直欣喜若狂,这是上天恩赐给自己的筹马,若不加以利用,岂不是辜负了天意。 他是医者,自然比常人胆子大,腾腾走到木榻边,近距离的看木榻上之人,是穆秋雁无疑,穆秋雁失踪的时候,正是媒卿现在这般年纪,只是那青灰色的脸已经干瘪到变形,头发也稀疏得可怜,整个人狰狞可怖。 尹游猜测,穆剌定是以药物在喂养这具尸首,使得尸首没有腐烂,不过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唤醒师父。 于是,他蹲下去,见伏在地上的穆剌翻转过来,确定是昏迷,甚至能料到穆剌因何突然昏倒,花甲之年,又吃到烂醉,更进到这种空气稀薄之地,不昏倒才怪。 “师父,师父你醒醒。”他试着唤了几声。 “哎呦!”穆剌悠悠醒来,睁眼看见了徒弟。 “师父你怎么昏倒了呢?”尹游还是如常的神情。 “还不是昨晚吃了太多的酒,快扶我起来,这身子怎么这样凉。”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尹游将其搀起,然后,穆剌看见了旁边木榻上的女儿,愣住,等明白过来,猛地回头看尹游。 尹游淡淡一笑:“师父,这么大的事你怎么瞒着我呢。” 穆剌慢慢闭上眼睛,沉重的叹息一声:“你都知道了。” 尹游指着木榻:“师妹,我当然认识,可师妹既然已经死了,师父为何不让她入土为安?难道师父想救活师妹?师父您是神医却非神仙,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是常礼。” 穆剌重又叹息,然后推开他的手,缓缓走向木榻,来到榻前,缓缓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眼睛盯着女儿看,慢慢的,眼眶湿润,哽咽道:“四年前,雁儿突然重病,我身为医者,能救得了千万人,却救不了自己女儿的命,所以我十分愧疚,更不知百年之后以何颜面去地下见她的母亲,也才想救活她,可是我查遍医术,从古至今,从燕国到海外,试用了无数个方子,熬制了无以计数的药材,却仍旧没能救活雁儿。” 如此,尹游也就明白为何穆秋雁能够保持尸首不腐,是穆剌用药物在喂养控制,尹游走过来,看了眼穆秋雁,连忙移开目光,这人,活着时候不好看,死了更加丑陋,劝道:“师父,人总有一死,只不过早几年晚几年罢了,您别太难过。” 穆剌泪水滚落,带着几分怨气:“她才多大,她走的时候也不过……” 突然住口,是想到了另外一桩,那个齐国公主,怕是藏不住了。 尹游奸笑下:“也不过那个女人一般大,对么师父?” 穆剌半晌无语,是琢磨该如何解释媒卿的事。 尹游把手按在他肩头:“师父什么事都要瞒着我,师妹的死瞒着我,家里来了个赝品也要瞒着我,师父还当我是徒弟吗?师父还想让我养老送终吗?” 最后一句,既带着怨怼,也是挑衅。 穆剌起身:“走,咱们外面说,别打扰雁儿歇息。” 尹游冷冷一笑,率先走了出去。 穆勒身体不支,踉踉跄跄的跟在后面,出密室反身关上门,又将书架合并一处。 师徒二人来至桌前相对而坐,尹游一反常态,不单单和师父同坐,还提起桌子上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抿了口,含笑看着穆勒,脸上,是胜利者的骄傲,放下茶杯,他道:“师父,你总不能将师妹放在密室十年二十年,看师妹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太久,哎呦那脸,啧啧都变形了。” 听其嘲讽女儿,穆勒勃然而怒:“你住口!” 尹游并无往日对他的敬畏,非但没住口,还继续讥笑着:“我又没说错,一张皮包着一具骨头,能好看么。” 穆勒气极,操起茶壶欲丢过去,尹游手疾眼快抓住,又狠狠抢了过去,冷笑道:“师父,我有理由是你杀了师父,然后又拐骗了个姑娘回来充当女儿,就这两条,哪一条都可以置你于死地。” 穆勒气得心口作痛,挥手想打,尹游霍然而起高喊:“你是想我去报官还是私下解决?” 穆勒不觉怔忪,扬起的手无力垂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