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 我入宫那天刚满十三岁,正值春光明朗,柳絮纷飞的日子。 这一天本该穿着娘备好的新衣裳,梳着其他姑娘会羡慕的新发髻,同爹娘、兄嫂姐姐一同吃生辰宴,虽不能敞开了撒娇玩闹,也算是无忧无虑、值得开心的日子。 生辰被抛之脑后,父亲的话倒一直回荡在我耳边:“蓁蓁,这是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没有了。梁大人在京中托了关系,你才有这入宫的好机会,多少女子眼巴巴望着皇城的门,难进去。” “要不是梁大人,哪里轮得到我这种小官的女儿。” 父亲上了年纪,背有点弯曲:“你上头只有两个兄长一个姐姐,要不是你姐姐过了好年岁,这机会也轮不到你,你乖乖的去罢。” 向来如此。 我同父亲本不亲近,他决定的事,不容得我做考虑应允,就被定下了。 我不受什么疼爱,也不受什么欺侮,从小乖乖听爹娘的话,到如今。 父亲总说我是最懂事的孩子。 我那时站在端坐的父亲面前,低着头,看起来认真听父亲的话,实则只是在瞧自己衣服上的花纹走线:那朵花的茎绕绕弯弯,不晓得到哪里落了根。 “按理说女子十四岁方能入宫,你进了宫千万记住莫说你方才十三岁,可别漏了嘴,梁大人都替你打点好了。”父亲抿了口茶,放下杯子的时候有轻微的“叮”生,把我从神游里叫醒了。 我没抬头,只低着头点了点,道了句:“孩儿记住了。” 话音刚落,在微微动身时,目光触及摆动的衣裙脚踝处,找到了那花茎的尽头,做工不好,只潦草随意地缝了几道就算是完工了。 那花是没有根的。 花了好些时间寻着的路突然断了,我有种说不上来的憋闷。 十三岁生辰前一个月,我被告知了要入宫的消息。生在远离皇城的云县,我并不太清楚入宫是怎么样一件事情。 皇宫在话本子里都是“金灿灿的,飞檐是檀香木雕刻而成的,上头的凤凰展翅欲飞;处处仿佛是遮人眼帘的烟雾,笼罩在白玉铺造的地面上……里头的女子也是身着锦衣华服,推杯换盏,享极乐之宴,美不胜收,恍若仙子。”话本子全是民间流传,也不晓得写这个的人去没去过,写得倒像是真去过一般。 这般美轮美奂,谁人不爱这样的人间仙境呢? 大多数话本子里写到唯一不好的只有皇帝是个老爷爷,老爷爷居然是我的夫君…… 于是我问父亲当真是如此吗?父亲沉思不久道:“不晓得,为父也不曾入宫面圣过。不过圣上在位不过五年,不会是老爷爷的。” 父亲还说只要我乖乖的,能见着皇上,就会住上比现在好的屋子,穿上比现在好百倍的衣裳,用上比大夫人还好的首饰。 我娘是父亲的妾室,出身不比大夫人,事事都要被大夫人压一头,钗饰什么的拿大夫人差了远了。我好羡慕阿姐,她总有她娘给的好首饰,但我没跟我娘说。 因为我娘穿着素色衣裳,身上带着温柔的草药香气教我读书,就很美啦。 我叫我娘莫要急,等我入了宫,有了好多金银钗饰,就全部给她,让她再也不用受大夫人的气了。 母亲只是抓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我的头发,同我说:“入了宫,就是皇上的人,那儿不比家里自由。” 她把我搂在怀里,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哄我入睡那样,只是声音多了点哽咽:“不会的就多学着别人些。你从小就乖,你就乖乖的,不要去争也不要去抢。娘只想你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不懂为什么已经住进天宫一般的地方,吃穿用度那么奢侈华丽,还要争抢什么呢? 但我还是也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我都知晓,让她不要难过,还告诉她我最舍不得的就是她。 她一下子哭出来了。 纵使想到的皇宫千般万般好,我还是舍不得云县绵延的群山,澄清的江水,成片的桃林,早晚都热闹的集市,其他地方都没有的云彩酥和甜糕。 娘说进了宫再出来就难了,于是我头一次不管不顾地犯错,进宫前偷偷用攒下来的银子请求二哥买了好些吃食,一股脑全塞进了肚子里,还因为吃的太多闹了肚子。 临近入宫的日子,我腹痛腹泻,直冒虚汗。父亲以为我生了什么毛病,直到要请大夫来时我才支支吾吾交代。 父亲本来很生气,想指着我说教,可刚举起的手又缓缓放下了。 他说:“算了,吃罢。” 那几天父亲对我和蔼了很多,给哥哥姐姐的疼爱也多分了我些许,十三年来,我头一次晓得原来大姐喜欢父亲,是因为父亲对她有那么温柔的一面。 这些天是我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若是十三岁以前的日子都是这般过来,我应该不会一滴泪也不流地踏上这辆去往皇城的马车。 我的父亲也肯定不会送我离家。 去皇城的马车已经是云县最好的,说是普通偏上的木材,但是有些旧了,很多地方都看出了斑驳的痕迹。 爹找了人重漆了一遍,即便上色再新,古朴的木色,直板简单的模样也难掩它的久远之感。 爹说他要事缠身,送不了我;娘身子不好,我舍不得她送;大哥成了家,二哥三姐都不愿,爹觉得也没有必要,只找了个信得过的车夫送我去。 爹问我要不要带个丫鬟作伴,大夫人瞧他一眼:“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家的小姐,带了丫鬟像什么样?” 我瞧父亲为难的神色,轻轻说了句:“多谢父亲,大娘说的对。” 坐上马车那一刻,母亲背对着我抹眼泪,她以为我没瞧见,其实我瞧见了。我捏着脖子上她求的平安符,也希望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 无数个哄我入睡的深夜,耳边流淌着轻声吟唱的童谣,她从不埋怨我是个女娃儿,依旧教我读书写字,替我争取兄长、姐姐都有的东西……最过分的不过是温柔的训诫。 只有她还记得我的生辰,早早为我去求平安。金佛寺的平安符难求,她给我戴上时却只是微微笑着,遗憾道生辰不能陪我一起过了。 她对我温温柔柔水一样的爱,此刻都融化在这春日的眼泪里头。 “照看好小姐。”父亲的声音响起来。 前头的车夫应道:“放心吧沈县令。走咯!” 我随着马车晃晃荡荡,目的地很明显,我却好像风中脱了树的叶片,不知道要飘向哪儿去。 走了有一小段路程,我才敢掀开小小的帘子朝后头看去,外头是快要热闹起来的集市,全然捕捉不到家的影子,我没来由的感到慌乱,开始有了想哭的念头。 又不多久,出县弯弯曲曲的路把我的眼泪都颠回去了。 立春(二) 我从未只身去这么远的地方,一路上惴惴不安,车夫掀开帘子都能给我惊得浑身一颤。 车夫比父亲小些,长年累月在外头跑,皮肤黝黑,身材偏魁梧,个子不算高。他一路偶尔同我搭话,我也小声答他。 他好似挺喜欢我,对我说话温温柔柔的,还给我买糖葫芦吃。 他在路边茶摊歇脚的时候说:“小姐知书达理,我娃儿同你差不多大,有你一半漂亮聪慧就好了。如今你进了皇城,沈家怕是要在你手上飞黄腾达了。” 我冲他笑,未直接答他的话,只道:“承您吉言。” 他“呵呵”了两声,边收拾东西准备继续赶路边说道:“我家娃儿是碰不到皇城门了。也不晓得以后夫婿是个什么人,随了她了。” 又补了句:“待她好就成。” 他话里的三分遗憾,一下子就被对女儿的宠溺冲走了。 我也跟着他笑,心里却有些酸酸的。 云县不算大,依山傍水,从外头看像是与世隔绝。 不小心误入云县的成片的林子,不是当地人很难走出去,绕上十来天也不是问题。 车夫明显是常跑,行了不到一天便走出了这林子。 我掀开马车的帘子,恰巧发现车夫正往一条小路上走去,旁边便是印了许多车辙的山路。 天色渐暗,我一瞬间慌了神,还是镇定地问他为何走这杂草丛生,已然不太看清路的地方? 问的同时我已经在四处观察,思考如何以最快的方式跳下马车,跑进边上掩映的丛林。 他愣了愣,似乎是看出了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惊恐,安慰道:“这条是捷径,我偶然间发现的。小姐金贵,旅途颠簸你定然不好受。这能缩你五六天的路,要是大的马车就难走,我们车小,不成问题。” 他三言两语,说的真诚。 见我还是有犹疑,他继续道:“大概一个时辰,前头就有个城,扎了不少军营,边上许多客栈,天要黑了,我们休息一夜。” 他见我乖乖放下帘子,憨憨地笑了两声:“小姐聪慧。不过怎么也不该怀疑我呀,不能把小姐安全送到皇城,我责任可大了哟!” 到客栈时外头已经黑下来了。 果然如他所说,不远处是座有看守的城,看起来都是士兵模样。 我才想起来曾经偶然听见过的父亲同哪位大人的谈话,同城门的一个“关”字相呼应上。除了往来商人同各地官府人物,可能谁都不会晓得得世外桃源一般的云县毗邻一个枢纽关城和人尽皆知的繁华大城蜀州吧?只是交通不便且陡险罢了。 客栈掌柜的跟车夫仿佛是旧识,车夫要了两间房后两人在便在柜台前交谈上了。车夫让我随便点了几个菜,直接吃不用等他,便同掌柜一道吃饭去了,顺便让掌柜的女儿照看好我。 掌柜女儿菁菁比我大些,瞧见来了个女孩儿便开心地拉着我边吃饭边聊天。 吃饭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什么在盯着我,周围人多嘈杂,四处瞧瞧又什么都没有,总有个视线叫人浑身不自在,也不晓得是不是我的错觉。 菁菁托着下巴看我,打断了我的不适感:“你一看就是哪家的小姐,生的粉雕玉琢的。”她又捏捏我的脸蛋,“你真好看,以后肯定是个美人。” 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我瞧她修长柔软的身形,笑吟吟的模样,绿色衣裙衬托,像极了山林里头的精灵。 于是我也红着脸道:“你也真好看。” 她“咯咯”地笑,又给我指客堂里头坐着的两三个将士打扮的人。 客堂里头人杂,就那几个气质不同的人看起来分外显眼。 “那个挂着腰牌的刚来关城没几天,长的却是极俊俏,一下子就让其他的俊俏哥哥失去神采了。”她努努嘴。 我被她说得好奇,坐在桌子边不由伸长了脖子去看。 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忽而一回头,同我偷瞧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这真真是我看过最俊俏的人了。 身姿如苍松,气势似骄阳,双眸若寒星。 剑眉星目,黑发高高束起,肤色不算黑,是一种健康的白,配着他的一身铠甲,英俊得不成样子。 我还在想如何收回目光,他便已经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模样转过头去。 只剩我烧红了脸低下头。 菁菁靠近我,小声问:“我没骗你叭!” 我懊恼得不肯理她,她又笑。 车夫同客栈老板的交谈结束了,他看起来还喝了点酒,两颊红红的同我说:“明日还要赶路,小姐也去歇息吧。” “我带你进屋。”菁菁拉着我的手,带我往二楼去。 客栈可能是年代久远了,定然没有时常修缮,但也算是干净整洁。 菁菁吩咐小二给我打了水就离开了,嘱咐道:“关好门,早些洗洗睡下吧。” 我点点头。 这一天耗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本该是害怕而无法入眠的一夜,洗漱完想着躺着歇会儿,我却很快入睡了,衣服也没换,还留了一根蜡烛,随着微风摇曳着火光。只是我睡得十分不踏实,风一点吹草动都能惊醒。 所以半夜我知道了,白天那阵不适感究竟是哪里来的。 那并不是我的错觉,因为有人翻窗进了我的房间。 “妹妹生的真是好看,近看更好看了。”是客堂里不动声色打量过我的某个青年男子,不曾同我对上过视线,却是一幅鬼鬼祟祟的样子。 他以为我熟睡,刚要对我伸出手,就跟我大眼对小眼了。 我突然很庆幸没有脱去衣裳。 我第一反应是叫,刚喊出一个“救”字,锋利的刀尖便抵上我的喉咙,泛着幽暗的光辉。 借着微弱的烛光,我看见他令人作呕的模样。 “你再叫看看?” 我铁定是不会傻到继续叫的。 我很害怕,看着他轻声道:“哥哥,你能先把刀放下吗,我不叫。” 他愣了愣,笑了,显得格外狰狞,但还是看我这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收回了刀:“你好好听哥哥的,让哥哥碰碰,哥哥不杀你。” “好久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了,我真是走了大运。” 他见我别过头,就想压上来,剥开我一侧的领口。 就是这个时候,我屈膝用尽全部力气顶向他的胯下,他瞬间疼的捂住跪在床尾,我赶紧用最快的速度往门口跑去。 “臭小娘儿们……”后面传来他的骂声,以及他追来的步伐声。我无暇顾及,抖着手去了门栓跑出去。 “救救我!”我边叫边跑。 夜已经很深,客栈偏大,听菁菁说过今日住店的应该也不算多,我只能祈祷有人能听见我的呼救,因为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快要失去希望的时候边上打开了一扇门,我像是找到了救世主便扑进去,跑得急了没有注意到脚下的门槛。 我抓到了一双有力的手臂,抬头看,下午同我对视的俊俏公子接住了我。 他只穿了白色的上好料子的里衣,月光映照下仿佛神祇。 我如同在海里抓住了一块浮木,奄奄一息。我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只不断同他说:“救救我,你救救我……” 他先是帮我拉上扯开的领口,抽出被我紧紧捏着的手臂,安抚性拍了拍我的后背,而后朝外头走去。 立春(三) 这个公子只三两下便能治住那人,但不晓得那贼人有刀,避让再及时小臂上还是被划了个口子,血液透过划破的袖口微微渗出,这才使了力一掌将那人打晕过去。 这公子从屋内翻出绳子将那贼人五花大绑了起来,同我道:“我算半个官府里头的人,天亮了我把他带过去,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惊魂未定,坐在桌边,木着点点头,只凭本能答道:“多谢。” 他给我倒了杯水:“姑娘定是吓坏了,喝口茶压压惊吧。” 我颤抖着手接下,抿了一小口,问他怎么称呼,想着等我入了京,一定想办法好好感谢他。 他自我介绍道:“在下姓秦。”我想是他不便透露,故而不再多说。 我点点头,道:“我叫沈蓁。” 他:“花花柳柳真真?” 我摇头:“其叶蓁蓁。” 瞥眼瞧见他微微出血的小臂,我才想起来:“你受伤了。” 惊恐瞬间因为他的伤口少了大半,他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无妨。” 我放下手中茶杯,急切上前便要看他的伤口,他顿了顿,也没有拒绝,任我拉开衣袖。 伤口幸好不算长也不算深,只是渗着血,毕竟是刀划在上头。 这公子小臂上的肌肉紧实,应当也是习武之人,方才挨了刀一声也未吭。 我问他房中有没有什么药物,问完才深觉自己愚笨。 住客栈的要么是旅人要么是短时间停留,谁会在客房中常备药物? 果然他摇摇头。 我想了想,取出佩戴着的母亲做的香囊,里头有些药材能用,我便取了出来给他敷上,过程中他没说话,偶尔看我一眼。 我怕他担心我是什么坏人,对他解释道:“你放心罢,这些药材不害人的。” 他瞧我认真的样子,竟发出一声低沉的笑,笑的人心在动:“我知道。” 没有包扎的绷带,我心一横,处理伤口要紧,便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取下腰间系着的最外的纱带,替他包扎好。 月光温柔,烛光微动,气氛静谧美好。 “多谢姑娘了。”他衣衫单薄,估计被风吹的冷了,起身寻了件外衣套上,又问我:“姑娘为何一个人出现在此处?” 我捧起茶杯:“我不是一个人,还有一个车夫。” “去哪儿?”他背对着我系上腰间的带子,没发现我在看他。 “皇城。” 他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看我,语气七分笃定:“你要入宫。” 我没隐瞒自己的救命恩人,冲他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问我:“为何想入宫?求财还是求官?” 我摇头:“父亲叫我去。” 又觉得这话仿佛在说父亲多不好、我多不想去一样。有些替父亲说话的意味,我补充道:“很多人想进都进不去呢。” 他很久没说话,半晌,才叹了口气:“谁同你讲的?并没有那么多人想进去的。” 我未听过身边人这般说过,问他为什么。 他在烛火的映衬下轮廓英俊挺拔,有种说不出来的忧伤。他低着头,许久动了一下:“不自由。” “你还小,不懂自由意味着什么。” “皇宫并没有世人想象的那般好。” 他也比我大不了几岁,说出来的话倒像是个长者。 我沉默了一会儿。 大抵是脱险后的轻松,又可能是那天的月色太美,我不像往常一般逃避这种听起来深沉的话。 “我时常很羡慕别人。” “羡慕哥哥姐姐有爹爹疼爱;羡慕隔壁屠户刘叔的女儿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羡慕掌柜的闺女菁菁,在这山中乐的逍遥自在……也羡慕你,可以随口便说出皇宫不好这种话。” 他淡淡看着我,没有说话,等我继续说下去。 我冲他一笑,继续对我的救命恩人吐露心声:“父亲叫我去,我便去了。这种事情,哪里是我决定得了的呢?” 我已然全部从方才的惊恐中走出来,又被一种微微悲伤的情绪环绕。我轻轻啜了口茶:“我不晓得你的意思,但你说自由……我生来应当就是不自由的。” “这是大家都满意的归宿,没什么不好的。” 他大概是不晓得怎么接下去——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未经风霜的小女孩故作深沉的话,只看了我一眼,便陪着我沉默。 外头是风吹动树林的声音,叫人心莫名静下来。 我见已是后半夜,不好再打扰他休息,便起身对秦公子行了个礼:“今日之事多谢公子,蓁蓁铭记在心。” 我见他看起来不像是缺银子的人,便放弃取出我那荷包里零零散散的碎银子谢他的想法,只取下身上最贵的、头上的一支镶着金的蝴蝶钗赠与他:“一点心意,还请公子莫要嫌弃。” 他盯了我一会儿,见我真诚至极的模样,叹了口气收下了,对我道:“小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又起身送我至房门口,并叮嘱我关好门窗。 我在门前又行了个礼:“叨扰公子了,伤口记得换药。” 秦公子微微一笑,道了声回见便捧着蜡烛离开了。 他生的真好看,关上门我才后知后觉对他说了些什么,懊恼地脸上发热。 又一想,这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是不出意外,此生难见第二面。 想着想着,我带着遗憾入眠,秦公子那双掺了忧郁的璀璨眸子一直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二日是被外头的吵闹声叫醒的,稍作整理出门发现车夫要上前揍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贼人,掌柜的拉住他道:“秦大人都说了会处置他,你就莫要添乱了。” 菁菁立马扑向我,查看我有没有什么异常:“你没事吧?怪我,忘记提醒你关窗。” 我跟她说我没事,同她没关系。 她暗戳戳靠近我的耳朵,带着笑意:“听说那个俊俏公子相救……小姐有没有心动呀?” 我急得轻轻打她,她还是笑。 秦公子…… 我不由看向一旁穿戴整齐的秦公子,我猜他是将昨晚的情况叙述了,他瞧见我,估摸是想不到菁菁正在提起他,也听不见菁菁调侃我的话语,冲我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也不晓得他的伤口有没有换药,是不是已经有了愈合的势头。 神游的时候秦公子已经带走了人,车夫还在喋喋不休:“要是被沈大人知道,这孙子完了。” 我安安静静吃着早点,听他说:“这秦大人看着年纪轻轻,已经被称为大人,瞧这样子定是官家子弟。” 他咬了一口馒头:“倒是个好人,还叫我多注意你安全,下次要两间连着的客房,可别再出这种事情。” 等我喝完最后一口粥,车夫才道:“上路了。” 菁菁替我包了几块糕点,送我至门口,招了招手热情道:“有空还来玩呀!” 我进马车前,回头看了一眼。 只有三三两两来往的客人,还有微风吹起的柳枝。 车夫发现我的停顿,问我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落下。 我也不晓得我停下来是想在找谁,真是昏了头了。我拍拍自己的脸,对车夫摇摇头,上了马车。 立春(四) 一路上走走停停,行了近十来日,白天赶路,夜里找个路边客栈住下。 有了头一次的经验,我已然晓得住车夫隔壁的屋子安全些,门窗都应当关好,说到底我还是怕极了的。 毕竟很难碰到第二个秦公子。 春日到来不久,万物复苏,马车外头常有鸟儿叽叽喳喳的清脆叫声,偶尔在慢行的车顶上短暂停留,又扑棱着翅膀离开。 穿过某个城时,我听见了叫卖的声音,马车里头闷得很,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内心挣扎了一番还是放弃了视野受限的小窗帘,拉开了车厢前的帘子,探头探脑。 入目是同云县集市不相上下的热闹景象,吆喝着的摊贩,香味四溢的各色小吃,有趣极了。 车夫瞧见了我,露出一口大白牙:“外头热闹着,小姐要不要也坐外头来瞧瞧。” 我想了想,道了声好,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掀起帘子坐到另一侧车边上,然后捧着脸四处观望。 有四五岁的小娃儿因为娘亲不给买糖葫芦而哭闹;有年轻、打扮靓丽的姐姐和妇人围着脂粉摊子讨论;还有三两个孩子围观画糖人,哪里是看手艺人的技术,分明是馋,那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很想笑,于是“噗嗤”一声就笑出来了。 车夫带着长辈的目光看我,似是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天,我终于见小姐开心地笑了一次。” “小姐笑起来真好看,要多笑一笑。”快出了集市,他速度逐渐加快,小声道了句:“也还是个孩子。” 有风声略过,最后一句我听的缥缈,不晓得他是说了还是没有。 “快进去吧,我们要出城了,外头也快起风了。” 我腼腆地冲他一笑,点点头,又小心翼翼进了马车。 被他叫出车厢两三次,我愈发喜欢看外头。 “有趣吗?”车夫问我。 我吃着手上的糖葫芦,晃悠着腿,没了先前的拘谨感:“有趣极了。” 他嘴里叼根草:“沈大人常去隔壁蜀州,那里虽不比皇城,也是一城之下百城之上的,不比这些小地方有趣多了?” 我想他定是觉得父亲经常带着兄长、姐姐出游,这些行也程会有我的份。 我摇摇头:“我不知晓,父亲没带我去过。但凡有这些跟着去的机会,都是兄长同姐姐的。” 他没说话。 这一路要有半月余,后来路上经过哪个城、有哪些好玩的事物,车夫都会让我出马车看看,看这走过的地方。即便不能好好体会当地风俗,也算看了我十三年未曾见的种种景象。 再后来,我连山河丛林花鸟杂草都想刻在脑子里。 “外头的世界精彩得很。不开心了,想不通了,就晃悠晃悠,心境也会不一样,烦闷自然就解开了。”某个午时饭后,车夫懒洋洋的靠着,任由马儿慢吞吞行,同身旁的我这样说道。 晃晃悠悠。 这一晃,就到了皇城。 天色渐暗,守城侍卫见了入城帖便放了我们的马车进去。 皇城同其他地方的不同是从人、物上都能瞧见的。进了城,我便再不肯出马车了,只敢掀开两侧巴掌大的帘子,悄悄打量着外头。 打量着贴近我剩下几十年生活的地方。 路更大更宽阔,两侧商铺林立,往来的有衣着朴素的百姓,也有一看便知的富人家的少爷小姐,还有其他华丽的轿子同我们的马车擦身而过。 已是云县该散集市的时候,皇城却热闹如白天。 终是到了宫门,车夫把马车停在了偏僻一侧的小门,说了声:“到了。” 递交了入宫文书,有宫人去通报,让我们稍等片刻。 下马车前,我在车厢里咽下了最后一块云彩酥,妄图把家乡的味道锁进胃里——只因我瞧着这高耸的围墙,心生惧意。 等了要有小半个时辰,才有人来。 前来接应的是个看起来很小的宫女,不止是年纪,身材也瘦小,右额头上有个胎记,我还好似看见她露出的半截手臂上隐隐约约有细微的淤青。 “奴婢红叶,来迎沈采女。”她低着头,声音细弱,如蚊虫哼鸣。 我刚要跟着前来接应的宫人往里头走,身后的车夫道了句:“保重。” 十来二十日的相处,我心生不舍,又回头从荷包里取出些碎银子塞给他,他不肯收。 我抬头瞧着他:“一路承蒙您照顾了,保重。” 他的目光有些触动,终是摸摸我的头,目送着我消失,方才驾车离开。 后来那宫门前略寒酸的、疾驰而去的马车,成了我无数次午夜梦回的场景。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我跟着急匆匆的红叶,忍不住开口。 她依旧在前头引路:“去和秀宫。” 两旁的树木掩映,时常有修剪不到位的枝丫伸出,不小心就会被绊倒。 红叶身子小,走得又急,眼看要被地上树枝绊到,我赶忙拉了她一把:“小心!” 她看着个子小,这横冲直撞的劲头倒不小,也没想着我会动手去拉住她,带着我一起摔倒在地上。 她第一时间扶我起来,给我拍掉身上的灰尘,低头就行礼道歉:“是奴婢不小心,沈采女莫要怪罪。” 我什么事也没有,倒是她脸上擦了个小口子。 我忙取出帕子给她擦拭,她吓了一跳,瞪眼看我,直直后退。 我解释道:“你这儿擦破了。” 她迟疑了下,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奴婢自己来。” 我收回帕子,这才发现她手臂上的淤青不是我看错了的,是实实在在存在。一块又一块,让人无法忽视。 “你这……”她察觉到我的目光,立刻放下手,让淤青隐藏在宽大的袖口里。 她目光闪躲:“是奴婢不小心自己撞的。” 我知她骗我,也不说穿,只从袖子中取出母亲一小袋母亲备着的贴有“活血散”的粉末给她:“你回去少用点水化开,擦在胳膊上,效果很好的。” 她带着谨慎的眼神看了我两眼,收下了,道了声谢。 我对她笑笑:“不用谢。你方才要是崴了脚也可以用,好的很快的。” 她走的没那么急了,不晓得是方才真的崴了脚还是发现我十分温和没有敌意,对我不再抱有戒备。 快要穿过这小路时,她突然回头,我差点撞上她娇小的身体。 她开口道:“他们将你安排在和秀宫,正主是萧美人,就是她让我来迎你的。” “本来该有两个宫女来的,但是萧美人派了几个去太医院取寇丹花粉了。” 我点点头,等她继续说下去。 她抬眼跟我对上视线,我这才看清她的全脸,要不是那块红色胎记,也算是个清秀的姑娘。 “你别惹她。”她放小了音量,四处看看确定没人才继续说,“也别跟她对着干,她可凶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在提醒我,大概是对我给她活血散的回报,不由觉得心生温暖,学着她小声道:“我晓得了,谢谢你。” 她抿抿嘴:“我看你年纪小,人又好才跟你说的,你可不要说出去。” 我用力的点了点头:“我肯定不会说的。” 她继续带路:“走吧,见了萧美人一定要行礼,你跟着我做就是了。” 行了要有挺远一段路程,踏过小桥,才出这片园林,看见雕梁画栋的宫殿。 当真是气派,云县从来没有这么气派的建筑。 不久就看见和秀宫的牌匾,红叶在外头禀报:“娘娘,沈采女来了。” “进来吧。”入耳的是年轻而带着媚气的女声,听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立春(五) 入了宫殿发现周围都是摆设,又是水晶珊瑚,又是玛瑙雕刻件,像是主人把所有贵重物品都拿出来陈列,生怕旁人不晓得其富贵。虽是看得人眼花缭乱,但毫无美感可言。 “别看了,快行礼。”红叶用胳膊推推我,小声说。 我才跟着她跪下:“沈蓁见过萧美人。” 那女子品级定然是比我大的,也没怪我怠慢,只听她缓缓起身,向我走来,带着一阵浓厚脂粉的香气,扶我起身:“妹妹多礼了,叫姐姐就行。” 我这才瞧见她,十六七的年纪,妆容却有些重了,遮得一双本漂亮的眼睛失了些神采。她比我高出一个头,身材玲珑有致,一身粉色衣裙衬得整个人愈发娇媚。 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她仿佛沾了血一般的红指甲,显得双手又白又嫩。 “宫人都给你要用的东西备好了,你住那儿,我领你去瞧瞧。”她看似很亲热地拉过我,领着懵懵懂懂的我往里头走去。 就在此刻,我并不觉得她像红叶说的那般坏,但也无法想要亲近她,自然地同她结识,不晓得是什么原因。 室内果真是清爽干净,虽然什么像萧美人那样的景观摆设都没有,也是我住过的最好的屋子了。 桌上有叠着的两三套衣服,配套的一些并不名贵的首饰,还有四匹布。我瞧了瞧,有两匹看着同另外两匹相差有些大了,甚至布料有些褪色。 察觉到我的目光,萧美人呵呵一笑,道:“衣裳之类的宫中也给你备好了,就是这布匹……姐姐瞧着有两匹分外喜欢,就同你换了,你不会介意吧?” 我本就不在意这些,也没多想,抬头乖乖道:“不介意的,姐姐喜欢也可以都拿去。” 她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回答,带着探寻的意味打量我,本是有些洋洋得意的表情瞬间收了回去,道:“多谢妹妹了。” “听旁人说,妹妹是梁大人送进来的?”她看似不经意问道。 我点点头:“是了。” “梁大人可是皇城中一把好手,结识的权贵数不胜数”,她定是话里有话,只是我当时听不懂罢了,又问我:“妹妹哪里人?” 我答道:“云县人。” 她想了想,没得出结果便问我:“云县是哪儿?” 我道:“地处偏僻,离这儿有约二十天的路程呢,娘娘不知道也很正常。” “今年多大了?” 我话到嘴边才想到父亲的叮嘱,差点说漏了嘴,开口道:“刚满十四。” 萧美人打了个哈欠:“怪不得看起来还是个小娃娃。” 又问我:“你的父亲是做什么的?” “家父乃云县县令。”我如实答到。 她挑了挑眉:“你母亲呢?” 我想了想,不知如何定义母亲:“母亲只是个民间医女。” 萧美人露出一个我不太懂的笑容,带着肯定的语气问我道:“那你是庶出罢?” 我点点头。 她轻轻“呵”了声,听的叫人不舒服。 这样一问一答了几次,她大抵觉着十分无趣,扭着腰起身要回去休息:“回头我给你几个奴婢,你看着挑两个,别说住我宫里我不舍得给你好的,让人落了话柄去。” 我瞧她款款背影,觉得她前后态度有了那么点变化,只当她是嫌我无趣,无暇细想红叶便来了,她给我行了个礼,悄声问我:“她没为难你罢?” 我摇摇头:“没有。” 她呼了口气,像是很怕我被欺负一样。 我瞧她小小的身板,问她:“萧美人让我挑两个奴婢,你也在里头吗?” 她霎时像是双眼光:“在的在的。” 我又问她:“那我要是选你,你愿意来吗?” 她好像很开心,立刻便答应了我:“你这么好,你要的话我就来的。” “只是萧美人总说我办事不力、粗手粗脚……”她有些沮丧,低下头,“我怕我帮不了你什么。” 我抓住她的手,发自内心地说:“没事的!你就陪着我就好啦。我也没什么要帮的。” 她点点头,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带着头上的两个髻都灵动了起来。 我当时怎么也想不到,当年这个一身淤青,额头上带着红色胎记,身材瘦弱的宫女,后来真的忠忠心心,在我身边陪了我一辈子,分去了大半我生命中双手染上的血。 要红叶的时候,萧美人又露出了那种不屑的表情:“这丫头你也要?” 她嗤笑了声:“别怪姐姐没提醒你,她笨手笨脚的,主子怎么教也没用。” 红叶低着头,显得分外弱小,又很可怜。 一日下来,我大抵能猜到她身上的淤青之类是从哪里来的,这让我更想将她带到自己身边。 我不去看萧美人那上下打量的眼神,只小声道:“她笨手笨脚,怠慢了娘娘。娘娘不喜欢,就让她伺候我罢。” 萧美人露出一个笑:“也是,你们也能搭个伙。” 她斜卧在贵妃榻上,露出一节细腰,随手一指:“阿秋,你也跟着去吧。” 七八个侍女中又站出来一个,看着年纪也不大,模样中规中矩:“是。” “你们回去吧,可得照顾好沈采女。”她做了个“退下”的手势,“我要歇息了,免得圣上回头见了我又说我气色不好。” 我们行了个礼,便回了房。 阿秋给我打了水洗漱,她从头到尾话都很少,做事倒是挺勤快。 红叶自从出了萧美人寝宫就一直很激动,时刻粘着我,生怕我不要她。 我们年纪也相仿,她见我一点架子也没有,很快便同我打成一片。 “你身上的伤是她打的吗?”让阿秋回去休息后,我悄悄问红叶。 她瞪大眼睛,问我:“你如何晓得?” 我低声道:“你说她坏,她又那样说你,不是她还能是谁?” 红叶叹了口气:“是奴婢办事不利,这是该罚的。” 我疑惑:“什么样的事,要打成这样来罚?” 红叶替我脱去衣物,又领我到镜前梳理头发,小声说:“萧美人前一阵子受宠,你看见屋里头那些摆件了吗?都是圣上赏的。” 我不解:“那又怎么样呢?” 她取下我的钗子:“你刚入宫,可能不太晓得。这宫里,皇上就是一切,是天。” 她刚想继续说些什么,突然停下来问我:“你不会卖了我吧?” 我:“你相信我!我不会的,你就一直跟着我,我保护你。” 她这才放下心来,凑近我耳朵:“最近萧美人同皇后走得近,加上风光一阵子,脾气难免有些大。我做事不行,主子教训下人,本就是应该的事。就是给我打残了、没了,我也没有办法。” “皇上要是知道了呢?”我问道。 她笑笑:“她要是不想让皇上知道,皇上就不容易知道。” 我还未来得及揣摩其中的意思,她便给我收拾好了:“行了,你刚入宫,很多事都不晓得,你先千万少言少行,奴婢会帮你的,奴婢打小便在宫中讨生活了。” “虽然奴婢做事不怎么样,宫中各种情况还是能与你说一说的。” 我瞧她比我小,一问才知她十四岁,比我还大上一岁。被卖入宫时大抵也就四五岁,各宫辗转,看来过得并不好。 来了我这儿以后,她身上有掩饰不了的开心,我才发现她的眸子这么亮,我也很开心。 能要来她,也是我的福气。 这些日子奔波劳累,红叶吹熄了蜡烛离开后,我很快便入睡了。 一夜无梦。 立春(六) 昨晚歇得早,迷迷糊糊醒的时候天却已经亮起来,光照到寝宫的每一个角落,没有灰尘得以遁形。 红叶刚帮我备好洗漱的水,瞧见我起身,忙赶着过来给我更衣。 我的眼睛还未全然睁开,浑身像是没了骨头一般任她动作:“好困……让我先清醒清醒。” “天都大亮了。”她停下动作,让我缓过神,“按理说,你从住进来开始,每隔三日都要给正主萧美人请安。” 我瞬间清醒了,掀开被子便赶忙要爬起来:“那还不快些,你怎的不早同我说。” “奴婢话还没说完呢。今日不用,她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红叶又补充道。 我紧绷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下来,动作也放慢了。 红叶开始给我更衣。 穿上浅绿色外衫时,我突然想道到:“我不用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吗?” 她领着我坐下,开始弄我的头发:“本来是要的。后来皇后娘娘嫌吵闹,只让嫔位往上的娘娘们去请安。” “那萧美人去做什么?”我不解。 她“嘁”一声:“能做什么?献殷勤罢了,最近她要攀附上皇后娘娘了。” 她梳理我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语气中带着羡艳:“你的头发养的真好,像绸缎一样。萧美人想尽各种法子,都没办法让头发变得好一点。” 我打着哈欠:“我娘给我洗头发的时候,总是加些草药,可能同这个有些关联罢。” 她给我插上配套的簪子:“你生的真好看,这衣裳的颜色样式,又简单又俗气,是宫里娘娘们都没法穿的。你穿起来倒是十分灵动,娇俏极了。” 我对这些没什么概念,觉着还是因为年纪小,吃了年纪的便宜,适合这种衣服样子。 她笑道:“皇上要是见了你,肯定喜欢的。” 我瞧着镜中自己稚嫩的模样,不晓得是什么心境。 “对了,提到请安,如今宫中只有一人是不去的。”她放低音量,像在跟我聊什么小道消息。 “是谁?”我疑惑。 “淑妃娘娘身体不好,圣上心疼她,免去了她的请安。”她接过阿秋送来的早膳,伺候我用饭,我很不习惯这种旁人看着吃的方式,但这是宫中,我只得按规矩来。 “淑妃娘娘?”我夹过一块糕点尝了尝,没有云彩酥好吃,干巴巴的。 “淑妃娘娘说来还是圣上的发妻,又好看又温柔,待人特别好,虽然同我只有两面之缘,但我可喜欢她了。”她眼里像是有了星星,“就是身世不太好……也不能这么讲,听老宫女们说,她原来也是哪个京城大官的千金呢,后来家里出了变故,全家被流放出京了。”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么好的人……” “是呀,但能走到这位子上,还算幸运了,全是靠着圣上的宠爱。”红叶为我倒了杯茶:“别噎着了,你嘴巴鼓得像个球。” “你说如今宫中只有淑妃娘娘不去请安,是什么意思?”我和着水,才把这一块没味的糕点咽下。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四处看看没有旁人在才敢同我说:“原来还有一个贵妃娘娘,那才叫一个金贵嚣张,仗着她爹爹位高权重,连皇后娘娘也不放在眼里,更别说其他娘娘了,有几个婕妤还被当众骂哭过。” 我像听故事一样,不好吃的糕点也被我吃的津津有味,又拿了一块才问道:“后来呢?” 她停了停,轻声说:“没后来了,她去了,也就去年的事情。某天春华宫的婢女早晨起来发现她人没了,太医说是猝然死亡。” “有些诡异了。”我擦擦嘴,“宫里没查下去吗?” 她挑挑眉:“这如何查?关键是那些日子贵妃娘娘确是贵体欠佳,常心悸呕吐,再者确实没什么可疑的地方。” “况且,她去了,宫里就太平了,大家嘴上不说,心里高兴都来不及。就当她是坏事做多了,老天看不过去罢。”她开始收拾碗筷,端给前来收拾的阿秋,又转头同我说:“就是可怜了长公主,从小因为不是皇子而不受母亲待见,现在直接没了母亲。” 我不由为这未曾谋面的长公主感到伤心难过。 她贵为长公主,生在皇宫长在皇宫,吃穿用度比普通人不知好了多少倍,父亲是帝王,母亲家室可观,本该是最值得羡艳的对象,我却一点也不羡慕她。 我还心疼她。 父亲不给我过多的宠爱,也并不曾亏待过我,母亲将我好好抚养看着我长大,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比长公主幸运的。 我还有母亲。 我又想到了母亲,不晓得她现在在做什么?是在念着那烦躁恼人的医书,还是在练她清隽的小楷?也不晓得我走后她有没有日日惦记我,孤不孤单。 想着想着眼泪就要掉下来。 红叶紧张地问我:“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我抹抹眼泪,撇着嘴道:“我想我母亲了。” 她叹口气:“刚进宫,你年岁又小,难免的。这样吧,等到午膳后你小憩一会儿,奴婢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我想到进来时看见的气派宫殿,点了点头。 红叶怕我憋闷,给我备好了纸笔书籍一类物品,供我解闷。 她不认字,只瞧我写,道:“你的字写的真好,虽然奴婢看不懂,还是觉得好。” 我笑她这都看得出来,又瞧见她眼里头的渴望,提议道:“我教你罢!” 她犹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问我:“当真?” 她看起来同我相处融洽,实则还是很在意我们的主仆关系,大概是在其他娘娘那里被欺负多了,一旦我对她表现出好意,她第一反应先是怀疑,而后是小心翼翼地询问:“当真?” 就像触碰蜗牛的触角,它的本能反应便是退缩,发现没有危险,才会悄悄探出壳。 我真诚地说:“真的,你慢慢学,以后我家里来了信件,你就能帮我念啦!” 她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谢谢沈采女。” 红叶其实很聪明,习字也很快,写的还是歪歪扭扭,认的倒挺多。 午膳送来的时候红叶终于把“下”这个字的点点好了,弄得一手墨。 她出去清洗了,阿秋伺候我用膳。 阿秋话是真的少,全然没有想同我交谈的意思,只静静给我添茶,看我吃饭。 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氛围,问她能不能先出去,她很自然便走了,临走前同我说:“沈采女用完唤奴婢便可,奴婢就在外头侯着。” 我点点头,心里呼了一口气。 早晨吃的少,即便午膳也不是那么合人胃口,我还是吃了很多。 红叶正好回来,同阿秋一起收拾了餐具,留我一人小憩。 雨水(一) 出和秀宫门的时候日头已然高挂,懒洋洋的午后,仿佛时间都被拉长了。 若是在几千公里外的云县,每每这个时候母亲会带着我去整理后院葡萄架上乱窜的藤蔓。 在府内有个小后院,平日里下人总偷工,三下两下胡乱打扫,野草常常生的老高。 母亲开了口,父亲便把这块地给她,允许她种些草药之类的植被。 反正有了块地方,母亲就这些种种,那些种种,每次我跟去都会弄得满脸泥巴,她就笑我,然后带我清洗。 大夫人经过时会说我娘:“成天不管家里事,就晓得同这些个没嘴的东西待在一起。” 母亲不答她话,只同我说万物都是有灵的,同人一样,你待他什么样,他就待你什么样。 我记得我还一点点大的时候,哥哥姐姐也喜欢跑过来玩,大了些哥哥成家,姐姐被教导“得体”,便再也不同我们一起了。 那方天地,成了专属于我同母亲的回忆。 这种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总会问修剪藤枝的母亲:“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葡萄?” 说的时候嘴里便渗出了口水。 母亲刮刮我的鼻子:“早着呢,要等到孟秋月才能吃。” 现下估摸着院内的葡萄藤已经抽好了芽,黄绿色的叶片柔嫩,透露着春的软绵气息。 只是今年孟秋月,我尝不到那酸甜的滋味了。 出门的时候萧美人正坐在大殿里头,四五个婢女忙着给她染指甲。 听红叶说萧美人不知从何时开始偏爱红色的蔻丹花,指甲上总是灿若朝霞的颜色,一刻也不曾斑驳过。 现下不过三四月份,寻不到鲜活的蔻丹花,她便差宫人去太医院取——太医将蔻丹花磨成粉末,存着入药。 粉末拿回来掺了水,一点一点再往上头补。磨成粉末的红蔻丹上色不比鲜花,要多次染上去,是一件耗时耗耐心的事情。 我瞧着两个婢女一左一右用布小心翼翼给她染色的模样,一时忘了要说出去的事情。 倒是一直精细瞧着自己指甲的萧美人抬头瞅见了我:“要出去?” 我一阵没来由的慌乱,不敢瞥她:“我想出去走走,散散步。” 她语气依旧柔媚,带这些让人不适的傲慢,又有些挑事的意味:“怎么?我这和秀宫哪里让你不满意了?有什么憋闷的地方?” 我摇摇头,生怕惹怒她:“不是的,我只想看看皇宫,原先只在话本子里看到过。” 她轻笑一声:“原来是这样。” 又对我身后的红叶道:“沈采女什么都不懂,没见过好地方,难免好奇。你再同她讲讲,哪些地方该去,哪些地方不该去。民间的话本子里定是写不到这些的。” 红叶低声答到:“是。” “也不晓得她为什么总这般说话,”红叶出了宫门不久对我道,“皇后娘娘究竟欣赏她哪一点?” 我示意她莫要在外头乱说,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她这才闭了口。 和秀宫算是我见过的华丽的建筑了,却只在皇宫的偏外侧,愈往里头行愈能看见更让我感叹的宫殿。 “那里,是嫔位娘娘们的住处。”她指给我看不远处的建筑群,有些还被一些绿树掩映,入目一大片。 弯弯绕绕,避过右侧一座树木丰富的宫殿,又行至一条两旁是高高宫墙的石板路上,红叶又同我说:“右侧不远便是便是皇后娘娘的凤寰宫,左侧是四位妃位娘娘的宫殿,本来妃位就有空缺,贵妃娘娘又去了,现下空了两座。” 我听她说的,路都没记住,还记宫殿,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哪里是散心,分明就像是酷刑。 偏偏红叶像个宫中“百晓生”,说个不停,我头都快晕了。 临近拐角,听见有多人行走的步伐声,红叶突而噤声。 我正疑惑,打算前行看个究竟,红叶一把拉过我站到路边,靠近宫墙,小声说:“跪下,别出声。” 跪下的那一刹那眼中掠过一抹红。 耳边是重叠的脚步声,大抵有七八个宫人。 我同红叶跪着,低着头。 齐整的脚步经过我时,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抬头瞧了一眼。 八个宫人抬着泛着光的、一看便是上好木材打制的步辇,上头刻了繁杂的花纹,有一段距离故而不太看得清是什么纹路。 倒是凤辇上的女子,身着以红黄两色为主的鸾鸟朝凤宫服,搭在步辇的手臂上垂下宽大的衣袖,金丝绣着大朵牡丹,裙裾是大片金色祥云,可谓是华丽至极。 她头上的髻梳理得整齐,露出一截细嫩白皙的脖颈,发髻上是各类相得益彰的金饰,依稀可见凤凰形状的步摇随着步辇的行进而晃动。 本是目视前方的美人像是突而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微微一偏头,便同我的目光对上。 我一惊,忘了收回这带着些许羡艳、无知又不知所措的目光。 而她,只淡淡垂眸瞥了跪在地上的我一眼,没有多给我一个其他的眼神便移走了目光。 不带有任何的情感,没有觉得被冒犯,或者说,那是一种脱俗,又或者是一种更为高傲的不屑。 她像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神明,孤独、无法亵渎、高不可攀。 待她的步辇走远,我才呆呆地出声:“这是……” 红叶搀我起来,拍拍我沾染上些许灰尘的裙摆:“这是皇后娘娘,你瞧见了吗?” 我喃喃道:“皇后娘娘……” 红叶在我面前挥挥手:“沈采女,回神了。” “啊!”我才从方才的情形中走出来,“我同她对视了!” 红叶:“什么?” 我:“她瞥了我一眼,但是很快就不看我了。” 红叶深吸口气:“你真幸运,下次可不能了,皇后娘娘要是怪罪,可说你大不敬的,回头打你三十打板,给你屁股打开花。” 我屁股一疼,点点头道:“知晓了知晓了你莫要再说了。” “逗你的,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前不久还提了各宫娘娘的俸禄,”她边走边说道:“即便是对下人也以礼相待,我从未听过谁说皇后娘娘不好。” 走过这条两旁高高红瓦宫墙、令人压抑的石板路,才看到皇后的凤寰宫。 比其他宫殿大,烫金字的牌匾也要高贵许多,门前有侍卫把守着。 “你别单瞧这外头,后头还有个很大的花园。”红叶羡慕地说,“皇后娘娘玉体娇贵,住的当然也是最好的。” 我赞同地点点头。 那个时候我也想不到,以后我会在这匆匆一眼的、人人口中“最好”的宫殿里住上十来二十年,而它对后来的我来说,却像一座金色的牢笼,囚住我同我的灵魂,承载了我全部的惊恐、悲伤,还有在这些不安情绪中填满缝隙的快乐。 雨水(二) 天色渐暗。 夕阳渐渐西沉,给云层镶上一层金边。 渐渐没入虚无的红日,伴着满天温柔的晚霞,构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我同红叶回到和秀宫的时候,萧美人正唤着宫人忙的里里外外,我从不晓得和秀宫还能热闹成这般模样。 我还未问出口,只呆呆望着时,萧美人便扭着细腰走过来。 我觉着,她要是换个不这么厚重的妆容,不带着甜的腻人的脂粉味,应当比现在好看很多,也让人喜欢很多。 “外头如何?算是见识了罢。”她一边同我说话,一边冲着捧着新装好的香炉进来的宫人道,“放我上次用的那种千步香,皇上喜欢那个味道。” 下人又匆匆忙忙折回去。 萧美人扭着腰,端详着她的指甲,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 又看向我,目光带着点我看不懂的警告意味:“你早些歇下罢,晚些时候就呆在寝宫里头,别出来了。” 我不明所以,只茫然地点点头:“我晓得了。” 回了寝宫,我才敢问红叶:“萧美人这是怎么了?和秀宫是要修整吗?” 红叶道:“这是圣上今晚要来了。每次圣上来和秀宫,萧美人都是好大一番阵仗,恨不得所有人都晓得皇上来她这儿了。” 我了然地点点头,不晓得这究竟是多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情。 红叶唤阿秋来,问她晚膳怎么还不到。 阿秋有些为难,低着头,规规矩矩对我道:“今日和秀宫忙碌,萧美人唤了奴婢去帮忙,一时间耽搁了,请沈采女责罚。” 我忙摆手道:“什么责罚不责罚,没事的,萧美人要用人,叫你过去你总不能不去吧?” 正在这时我的肚子开始闹起了脾气,“咕咕”叫了起来,我霎时间觉得脸发热。还好只有阿秋同红叶在,我装作不尴尬,自然地道:“你现在快去取来就好了。” 阿秋欠了欠身:“奴婢这就去。” 红叶待她走了才问我:“你今日吃的本就不多,怕是不提,都没人给你送饭来。再怎么样,阿秋也是你的人,你是她的主子。她怎么能别的主子一叫就去了?” 我点了点她的脑袋:“她也没办法。这本来就是萧美人的和秀宫,她是主位,还叫不动一个宫人吗?” 我又同她道:“这和秀宫,说到底都还是她的。况且我只是一个采女,位份低的没影儿了,更别说我的宫人。要是萧美人唤你,你去吗?” 红叶一拍小胸脯,抬起头:“我不去,我就认你一个主子。” 我瞧她那仿佛要把性命都给我献上的样子,叹了口气:“你又要挨打了。” 她“嘿嘿”笑了两声。 我严肃起来对她讲:“要是真有这种情况,她叫你你就去,听见了吗?” 红叶愣了愣,看了看我,才道了声:“好。” 我不想红叶因为我出什么问题,只想同她安安稳稳在这宫中生活,见不见得到皇上、获不获得宠爱其实都没那么重要。 要是有机会,我还想回家。 我突然觉得,爹说的好屋子,好衣裳,好首饰,仿佛都没有那么重要。 就是不晓得如果我什么都没带给我娘,没给她一大堆好东西,她会不会不开心。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我饿得前胸贴后背,阿秋才终于回来,从提着的餐盒里端出饭菜。 “沈采女,奴婢去得迟了,只剩这么些了。”我看着桌上小小一碗饭,还有全绿的菜色,想哭哭不出来,瞧阿秋一副低着头的模样,有气无力道:“你出去吧。” 红叶刚打扫了一番,瞧见桌上有些不满:“宫中也不至于如此吝啬,给采女的吃食连块肉都没有?” 阿秋看她一眼,没答话。 “好歹现在是自己的主子,倒是一顿饭都吃不上了。” 阿秋已经低着头任她说,红叶还真有说下去的趋势,我生怕她再说出些什么过分的话来。 这件事的确是阿秋做的不妥,但这也是她没办法的事情。 于是我赶忙打岔道:“行了行了,赶紧让我吃完休息罢。” 阿秋出去了,红叶陪我用膳,她还在气呼呼地说道:“怎么都说我笨手笨脚,我看她才是。” 我边吃饭边听她说:“她看起来不说话,木讷着,其实可聪明了,可会看眼色。她哪里是不晓得,就是还想着萧美人,被她训了那么多次,难不成还想回去?” 我对沉默寡言的阿秋很好奇,于是问红叶:“你们打小就认识吗?” 红叶摇摇头:“她是十二岁才入的宫,比我晚多了。听说也是因为家里穷,被卖进来的。” 我咬着筷子,有些同情阿秋。 饭菜是真的少,吃完觉得肚子一半都还没有填饱,又吃得寡淡,我不开心极了。 阿秋收拾碗筷时又给我道歉,说她下次不会再犯这种错误了,我看她恭恭敬敬的样子,又想到她的身世,语气不由放得更柔和了:“没事的,我没怪你。” 她欠身:“沈采女大度。”便出去送碗筷了。 等红叶送来洗漱的水时,外头有公公扯着嗓门来报:“皇上驾到——” 我很好奇,想看看这话本子里写的“老爷爷”、我可能会见面的夫君,大家都说是“天”的人物,究竟长了个什么模样。 但是萧美人叫我不要出去,我还是怕她,不想惹她,于是只能按捺住我的好奇心,但依旧忍不住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响动。 还是隔得远了,除了那一声后,就没听见些什么声响。 洗漱完我便早早上床休息了。 没想到的是刚入夜我便醒了,被饿醒的。 梦里都是香喷喷的烤鸭、铺着一层金色油光的鸡汤,醒了后回想起来,口水都要流下来。 越想越饿,实在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我打算去问问红叶有没有办法搞到些什么吃食。 于是我悄悄起身,借着月色点了蜡烛,随手披了件外衣,穿过主殿跑到侧门口小声唤着:“红叶,红叶……” 和秀宫相比其他宫小了好些,我的寝宫里没有宫女休息的地方,红叶同阿秋就在主殿外头的一间屋子里睡着,我只想着她还没睡,能让我空空的肚子有点慰藉。 叫了几声没人应,倒是阿秋的声音小小地响起来:“红叶歇下了。” 她轻轻推门进来:“沈采女,怎么了?” 我撇着嘴:“我饿了,好饿。你能给我找些吃的来吗?什么都可以。” 她顿了顿,似乎没想到我大半夜唤人是为了这种事:“沈采女稍等,奴婢待会就过来。” 和秀宫没有重兵把守,只有两个侍卫守在远处宫门前打瞌睡。 宫女要么是守在萧美人的寝宫前,要么被她支走了,我想大概率还是后者罢。 阿秋回来了,给我带了两个纸包的馒头:“只有这个了,今日宫人们都没时间用晚饭,给发了馒头,沈采女要是不嫌弃,拿去吃罢。” 我现下好饿,哪里还在乎是不是什么烤鸭、鸡汤,只想填肚子。 接过来的时候才想起来问她:“你也没吃吗?” 阿秋点点头:“今日宫中事物繁忙,没来得及吃,晚上也忘记了。” 我想了想,决定牺牲我的肚子,把馒头还还给她。 她坚持着不要:“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本来便是奴婢的错,沈采女不罚奴婢,奴婢已经很感激了。” 我晓得她还在自责,便不再推脱,只拿出一个,把另一个还递给她:“这个你吃吧,我不晓得你没吃。你留一个吧,肯定会饿的。” 她愣了愣才接过去。 我没看她的表情,咬了一口馒头,真甜,难以抑制地露出了开心的表情,我一边嚼着一边对她说:“谢谢你,不然我饿着肚子,可难睡了。” 她终于看我一眼,大抵是我吞馒头的样子特别蠢,她看着我露出一个不熟练的笑:“不用谢。” 我让她去休息,自己也静悄悄啃着馒头,开心地原路回去休息了。 虽说肚子没那么饱,也没吃到梦里的美食,但也算是能舒服入睡。 可能是太黑了,也可能是我吃了馒头,感受到阿秋的好意心情变好,迈着轻盈的步伐回去。所以才不曾看见距离主殿不远处、萧美人的寝宫门口站着的高大身影和他探寻的目光。 更不可能听到我走后,门口还未离去的阿秋的那句:“奴婢参见皇上。” 惊蛰(一) 第二天一早,红叶便把我叫醒了:“沈采女,快些起来。” 我迷迷糊糊揉着眼睛,想着今日也不用去给萧美人请安,昨夜虽是睡得晚,却也睡得香甜,不晓得她这大清早叫我起来做什么。 要说在这宫中还有一点好处,那便是按红叶的意思,除去三日一次给正宫娘娘请安,其余时间都能睡到自然醒。 要是在家里头,可没这样的好事情。 父亲虽然不管教我,但是母亲同教书先生管教呀! 除去先生休息的那几天,我都要晨起,乖乖等先生来,跟他念书,听他讲史。 但他其实不晓得,我早就跟着三姐后面偷偷看他不让我看的《诗经》,红着脸读“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了。 隔了这么久,又是天还没亮起来便被叫醒,我一阵恍惚:“怎么这么早……” 红叶开始给我找衣裳,小声道:“萧美人不晓得怎么了,脾气怪得很,在外头训宫人呢。哪里是奴婢想叫你起来,是你再不起来,她估计就要把这把火烧到你头上了!” 我闻言头脑还是不太清醒,但好歹是听清了“萧美人”、“训”这些个字,忍住了倒头继续睡的念头,让红叶给我更衣。 “皇上走了吗?萧美人这么早就开始训宫人了。”我问道。 萧美人这么在意皇上看法的人,怎么可能天未大亮便开始训斥下人,且不说在皇上面前失了温柔态度,就是这么早,皇上指不定还没醒呀。 红叶看穿了我的疑惑,替我系上繁杂的衣带:“哪里!她们讲皇上半夜便出去了,都未在和秀宫留宿!” 我学着她诧异的口吻,也捂住嘴小声:“为什么呀?” “奴婢哪里知道,说不定是萧美人哪里得罪了皇上。”红叶给我细心地梳理头发,“奴婢进来的时候她在外头发火呢,太吓人了。你就待在这里,莫要出去,若是一时半会她火气没消,肯定要来找你事的。” 我颤了颤,一阵害怕,略带犹疑道:“不至于吧……” 红叶撇撇嘴:“每次萧美人发火,整个和秀宫都要遭殃。” 整理完毕,阿秋也刚好送来早膳。 不晓得单是采女的伙食不好,还是所有宫中的娘娘们伙食都不好。我该庆幸自己适应能力超群,已经对这糊里糊涂的早膳没有任何不适感。 好的是得亏红叶叫得早,整个早膳期间萧美人没赶上趟来找我麻烦,我安安静静吃完了。 不好的是刚吃完一个嗝还没舒舒服服打出来,萧美人就扭着她的腰,血一般的指甲尖捏着帕子一端就过来了:“醒了啊,我还以为沈采女生性怠惰,尚不曾起。” 我咽下那没打出来的嗝,心里头只祈祷她能安安心心说完几句就离开。 我赶忙起身,让她坐下,站在一旁给她斟了阿秋刚换来的茶水。 她大抵是方才训下人口干了,轻哼了声便也不曾拂我面子,端起来抿了一口。 萧美人今日换了一身紫色衣裙,依旧是贴身勾勒出曼妙身形的轻薄样式,衬得整个人愈发娇艳。 今日她并未化上浓厚的妆容,只略施粉黛,露出一双干净的眸子,整个人显小了些。 这样一看,她的确是个美人。 见我这副乖乖任欺负的模样,又发了那么久的火,火气看样子消去大半。她倒也没怎么刁难我,瞪着美目说我屋子里头有灰尘,不干净。 又说我不晓得用银子让尚衣局做些好衣裳,成天穿这些个旁人瞧都不愿瞧一眼的衣裳,要是被旁人晓得以为她苛待我云云。 不过就是挑挑我的刺,我应和着:“您说的是。” 我不晓得她是不是觉得拳头打在棉花上,我只顺着她说,她便开始觉得无趣,理了理繁杂褶皱的裙摆便要起身,我同红叶送她到屋门处。 她还在讲着,上下打量我两眼,得出个结论:“你这模样,什么也不行。料是皇上见了你,也必然不会喜欢。” 她走后,红叶大呼一口气,安慰我道:“你别听她瞎说。你这么温柔可爱,你同他们都不一样,皇上肯定会喜欢你的。” 我本来便不太在意这种事情,也未曾想过进了宫中要干些什么大事。 人人都说皇宫好,我想不明白,究竟好在哪里?好在萧美人一屋子华丽却丝毫不搭配的摆件? 大抵是我囿于这一方天地,见得少了,只看到了萧美人孤身一人,没个亲近的讲讲话,才觉得皇宫不好。 萧美人也会想念她的父亲母亲,兄弟姊妹吗? 我只对红叶笑笑,说但愿吧。 阿秋过来给我收拾碗筷换熏香,她似乎面对我不再那么避让,还对上我的目光:“若是……” 她突然停顿,好似在犹疑该不该说下去。 我也看着她,想知道她要对我说些什么。 她抿了抿嘴,还是道:“若是萧美人问你,昨夜有没有出去过,你就说不曾。” 我只是饿了,去寻些吃的,难不成和秀宫失窃了?那……那萧美人定然要用这件事来为难我,阿秋出于好意提醒我……可是我本来就没有做什么,说了也是没什么的。 瞧着我皱着眉头的模样,她又出言解释道:“皇上来了和秀宫,萧美人若是知晓了昨夜你出来,定会说你不守规矩,骂我们的时候也会牵连到你。” 我看向身边的红叶,她并未问我昨夜出寝宫的事,第一反应是跟着点了头。 阿秋离开了,红叶才悄悄问我:“你昨夜出去做什么?” 我三言两语答道:“昨夜好生饿,想叫你替我寻些吃食,你歇下了,阿秋给了我她的馒头。” 她眨了眨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为难地问道:“那……你可有碰见皇上?” 还未等我回答,她又捂住了嘴巴,一副吃惊模样:“皇上后来不会是来了你……” 我才晓得她在想什么,霎时涨红了脸辩解道:“你快莫要瞎说,我没有!我拿了馒头便回去了。” 红叶叹口气:“也是,若是留宿在你这里,怎的我们最早守着的婢女也一点没发现。” “逗你的,”她看我的模样笑说,“要是你被皇上宠爱,哪儿能还顶着采女的名分?今日一大早便有圣旨来了。” 我赶忙叫她不要说了,她看我红着脸,“噗嗤”笑出了声。 我原以为这事就这么便过了——萧美人消了气,又成了原先趾高气昂、浓妆艳抹、红指甲滴血的模样;宫人依旧各忙各的,虽说大部分时间是萧美人给他们找事情做;我好几日就在房里头教教红叶习字,偶尔阿秋也来瞥上一两眼。 中途也出去过几趟,红叶说带我散心,逛了周围的小花园。虽说萧美人位份不低,和秀宫地方却偏,附近花园也小,花依旧开的茂盛。 很少时碰见其他女眷,估计也是什么同我位份相差无几的姐妹,我想前去打个招呼她们都当瞧不见人一般,不看我,不搭理我走过去。 红叶说她们好些人都进来老久了,当然不想同我这种刚入宫、年纪轻又无权无势的采女浪费时间。 我撇撇嘴:“有什么要紧的。”心里却还是很不开心,不懂为何大家都是无依无靠在这宫中,却不能互相友好些。 红叶说我还太小了,以后会明白的。 萧美人来找茬的次数变少了,应当是我真的十分无趣,她就当我是个隐形人了罢。 本来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过下去,直到不久后的一天,和秀宫接到了圣旨。 我们恭敬地跪着,萧美人定然是带着笑意领赏,等她的金树银树,玛瑙珊瑚。 而公公嘹亮的声音,提到的是我的名字。 我进宫十来天,皇上的面还没见着,我位份却连升两阶,成了沈宝林。 惊蛰(二) 和秀宫里,宫人们规规矩矩站着,千步香的味道飘散在偌大的殿里,似有若无。 红叶也站在那些人里,可能还会悄悄担心地瞥我,她一贯是担心我的。 我跪在殿上坐着的萧美人面前,膝盖有些痛。 她冷着一张脸,待我跪了好久才缓缓开口:“你本事挺大,能不能也教教姐姐?” 我低着头,心中也委屈得很:“我真的不知晓,我都不曾见到皇上。” 她冷哼一声,手抵着额头一侧:“我说昨夜皇上怎么突而离开,莫不是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去了你那儿?” “年纪轻轻,手段倒是挺多,是我小看了你。” 她越说我越委屈。 明明没做过的事情,平白被她诬陷。也不晓得皇帝吃了什么药,怎的突然给我升位份,我一点也不开心,还觉得烦闷。 我只小声道:“我什么也没有做。” 萧美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我:“那天夜里,我叫你莫要出去,你是不是出去了?勾引皇上这事是早就想好了罢?” 我几乎脱口而出,我是出去了,可是我没有做她说的后半句话。 刚要出口,阿秋那日的话在我耳边响起:“若是萧美人问你,昨夜有没有出去过,你就说不曾。” “皇上来了和秀宫,萧美人若是知晓了昨夜你出来,定会说你不守规矩,骂我们的时候也会牵连到你。” “我不曾出去过。”我头一次说谎,低着头,其实浑身都在颤抖,紧握的手心出了汗。 我能感受到萧美人的目光一直盯着我,时间仿佛被拉长了,让人喘息不过来。 好像过了很久,阿秋的声音响起:“奴婢可以给沈宝林做个证。昨夜奴婢睡得迟,皇上确是离开了,奴婢瞧见了。沈宝林一直在屋里头,早便熄灯了。” 听见她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心安。 萧美人很长时间不说话,不晓得在思量些什么 阿秋本身是她身边的人,可能知晓阿秋没有包庇我的心思,她又开口:“此话当真?” 阿秋道:“千真万确,奴婢不敢欺骗娘娘。” 又好像过了很久,萧美人才款款起身,经过我的时候瞥我一眼:“歪心思还是少动,虽说不晓得你用了什么手段,但要是被我发现了,你可没好日子过。” 她带着人离去了,阿秋同红叶才朝我走近,红叶赶忙扶起我:“她怎么这样,你没事吧。” 我跪太久,腿一时不听使唤,又酸又麻。 比起腿上的难受,我心里才是更难受。 平白无故被升了位份,又平白无故挨了一顿骂,时至今日我才晓得红叶说萧美人“可坏了”是个什么意思。 她应该原先觉得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当个消遣、任她说道的人,现下我被升了位份,她觉得她小看了我,我定是用了什么手段,在她眼皮子底下勾走了人。 可是我没有。 越想越委屈,我撇着嘴,眼泪都和在眼睛里头:“我没有做。” 红叶拍拍我的背,安慰道:“好好好,我们都晓得你没做。” 我看向一旁的阿秋,若不是她,我估计怎么也说不明白。 于是我尽量表达着我的真诚:“谢谢你。” 她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没事的。” “快些回去休息吧,让阿秋给你取好吃的来,莫要想了。”红叶轻声道。 我点点头。 红叶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嘟囔:“也不知道皇上怎么想的,要升就升,怎么不多升几个位份,从萧美人宫里搬出去……” 后来几天的日子难过得很,萧美人处处为难我,时不时便来我这儿挑刺。 若不是我也算有位份,估计她都动手,打上我的身了。 我现在瞧见她捏着帕子的红色指甲,整个人都害怕。 皇上除了突然给我升位份这件事,也没什么其他的动作,仿佛那日真的是心血来潮。 萧美人也逐渐消停下来,少来我这儿了。 一亏一福交替着来,上天让我吃了个亏,又给我送了个惊喜来。 也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午后,准备小憩时阿秋说有位娘娘来找我。 迈着步子出门,我正心想我在这宫中哪里有什么认识的娘娘,薛家姐姐那清丽的模样便出现在我面前。 “蓁蓁,真的是你。”她一身蓝色烟罗裙,头发挽了单个髻,银步摇轻轻晃动,一侧的流苏温婉地垂着。 我乍一下没有认出来,薛家姐姐清雁四五年前便离开云县,同她爹爹搬回繁华的京城。彼时我不过八九岁,只记得她登上马车时对我招手,笑起来漂亮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 儿时的记忆扑面而来,带着云县清新的空气同那时的欢声笑语。 第一次见到清雁姐姐,是她随他的父亲来县令府述职。 他们薛家是从京城被贬而来的落难者,也是京城官官相斗,离开是非之地的幸存者。 我当时不懂这么多,只晓得我还穿着糊里糊涂的衣裙时,清雁姐姐身上的都是裁剪得体、令人羡慕的好衣裳。 她是薛大人的嫡女,薛夫人唯一的孩子。即便她上头有两三个妾室生的兄弟们,薛家对她的疼爱也不曾少过一星半点。 她生的漂亮,心地也好,我只羡慕她,一点也没有嫉妒。 那次之后,她便成了那阵子我的玩伴。她第一次见我,便冲我笑道:“你真可爱。”而后伸出手,捻去我脸上在后院里头沾上的泥巴。 我呆呆任她动作,她就笑。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那种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气质同云县的姑娘们都不一样。 大我几岁的清雁姐姐,比我通晓事理得多。我便像个跟屁虫一般,跟着她后头跑,听她念书,看她学刺绣。 后来一两年后,薛大人复职,她不舍地同我说:“以后要是来了京城,一定要来找姐姐。” 那是我第一次知晓,原来这就是离别。 而今冥冥中的缘分让我们在这里相遇,我的诧异不仅来源于故人重逢的欣喜。 而是想起很久前在远处县令府的后院里,阳光透过叶隙撒在她的脸颊上。 她说云县水土养人,风景也好,人也和善,当真是个好地方。 我问她要是有机会,还想不想回去。 风吹动她的发丝,她微微偏过头,不知是不是阳光照射的缘故,她双颊有些微红:“想的。” 末了又补充道:“有人在等我回去。” 微风中,她的模样万分好看,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一个少女最纯粹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