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章 孔雀山挨在北域边上,年年入冬都要下好大的雪,积雪厚起来足足淹没人膝盖。山破那天,漫天的火光照得夜幕通红,烧融了半个寨子的积雪。 “带着小五!走啊!” “爹爹——” 土匪火并,孔雀山的压寨夫人仓皇抱走了大女儿。女孩哭声凄厉,刺疼了她阿娘的耳膜。寨主有四个儿子,个个都是好手,以身为盾层层断后,手起刀落血溅当场。外贼讨不到好,愈发阴狠卑鄙,索性一把火点了房子,火势劈啪卷上梁木,房顶塌陷下来,父子五个转眼成了火下冤魂。 “啊——” 后坡山势陡滑,压寨夫人跌跌撞撞逃出寨子,一脚踩空滚下了山坡。那年的积雪着实厚,人翻进山沟里尚有一线喘息。她挣扎着撑起身,发现怀里的女孩摔了出去,立时惊慌不已,顾不得浑身的骨头碾碎般地疼,踉跄着到处摸索,万幸没出多远,就叫她在雪窝里找到了昏迷的女儿。 “小五!小五!”她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死死抱着女孩的肩头,叫喊着拼命摇晃。 “娘亲……”怀里的女孩掉下来时,一头磕在了乱石上,彼时尚不清醒,正一味地浑浑噩噩,混沌迷糊着嘟囔。压寨夫人心知等不得了,抓了把雪狠狠揉在女孩头脸上。 “小五!醒醒了!听着,娘把你藏在这,你不能出声,知道吗?”女孩的脸被揉得通红,冰冷的雪扑在面上,确是清醒了些许,听得见娘亲哀哀叮嘱。她下意识想伸出手去捉住自己娘亲的袖子,却发现自个儿早已摔没了力气,浑身的骨头都仿佛碎掉了,疼到几乎失去知觉,根本动弹不得。 夜很漫长,后坡仍然是黑沉沉的,唯女孩琥珀色的眸子清澈透明,在黑暗中像极了两颗星子。远处亮起点点火光,隔着好远,嘈杂咒骂之声却能听得一清二楚。女孩忽然一激灵,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娘亲!不……”她没有机会将话说完。压寨夫人强硬地捂了女孩的嘴,将她塞进雪洞,盖上枯草藏得严严实实。 “小五啊,别出声,别怕。”压寨夫人脸上挂了血污,可笑起来远胜过寨里供奉在上的菩萨像。她应当是想摸一摸女孩的脸的,最终却未伸手,只是竖起一指在唇前,郑重地再次叮嘱:“好孩子,不能出声,你得活着。” 远处的火光渐渐逼近,再也没了犹豫的时间。压寨夫人当机立断,狠狠压了一把洞口枯草断枝,回身迎着来时路奔了出去。女孩蜷缩在雪洞里,看不到外面的场景,脑中也乱糟糟混沌不堪。死一般的沉寂终被划破,她听得到压寨夫人绝望的呼喊。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透骨的寒冷让她愈发清醒,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敢出声,指甲刺破了掌心,许是冻麻木了,也感觉不到疼痛。孔雀山是座匪山,她的阿爹阿娘是匪首,可那又怎样?那又怎样!她不想失去这个家,为什么天总是不遂人愿,总要和她开这种诛心的玩笑? 疼痛与寒冷吞噬了女孩,意识缓缓归于模糊。上一次这般冻饿交迫,孤苦无依,还是两年前了吧,阿爹看她可怜,才带她回来养。阿爹,阿爹……女孩的眼泪刹不住,她不知道阿爹如何了,想来和阿娘在一处了吧…… 孔雀山上没有孔雀,一场火过后,更是什么也没有了。偶尔一只山鸟跳上枝头扑棱翅膀,引起一点声响,抖掉了一撮雪。 天刚蒙蒙亮,路上已有早行的客商。 “这趟着实辛苦姑娘了,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听说刚刚闹了匪,唉……万一出点什么差池,可怎么好。”马车里,丫鬟模样的女子满面愁容,挑帘看了眼外头,回过头来想倒些水,打开暖笼一摸却是冷的,不由得又叹起了气:“这,姑娘,咱们赶了一夜的路,热水都没有了。” 她口中的姑娘端坐正中,是个年轻妇人的模样,一直合着眸子,听大丫鬟语带不平,方掀眸道:“言多必失,这些话别再说了,仔细叫别人听了去。”其实妇人手中暖炉也早已凉了,这趟回程正赶上孔雀山有乱,不得不星夜兼程,绕路而行。 妇人其实也有怨言,平日倒也罢了,这一次年关将至,还不得不千里迢迢赶去那地界,换作谁人又能平心静气?奈何落人以柄,受制于人多年,只能假装习惯。好在这辈子不会有儿女缘分,这种表面风光,暗里心酸的日子,到自己也就是个头了。 “哎呦!嘶……哎呦……快快,扶我一把。” 道上车轮碾轧,积雪化作了冰,常有行人车马打滑。这家的小厮忒皮实,瞧见道路结冰,跳下马车想去探探路,谁料自己先一下子滑倒,四脚朝天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去瞧瞧,没得大惊小怪。”妇人蹙了蹙眉。丫鬟应声退下,掀了帘子出去查看,很快便回来,道那小厮摔得不重,只是青紫一片,看着怪骇人的。妇人点点头,吩咐停车休息:“也好,告诉后面,都停了,歇一歇。叫小子们生炉子烧水,给大家都煮些吃的。” “嗳,好。”丫鬟跑去后头,随便点了两个小厮,抬下炉子到背风处,抽了点枯枝,打着火折子生火。附近也没有河水,丫鬟看着高处树桠上的积雪还算干净,踮着脚收了些,要带回去化开烧水,一不小心被什么绊倒,摔得比那赶车小厮更难看。 “哎,真是的,什……啊!啊——”丫鬟叹口气,自己坐起身来,气呼呼瞪一眼绊倒自己的树桩,这一眼可闯了大祸,险些将她吓掉了魂,见了鬼似地大喊起来,“姑娘!姑娘你快来啊!快来人,这有个孩子!” 雪堆里头哪里是什么树桩,分明是个冻僵了的小女孩。丫鬟也算有胆识,乍一下被吓得不轻,立刻还能回过神来喊人,边喊着边动手去将女孩挖出来,怀着一丝希望不停摇晃着。 车里的妇人听见叫喊,手上一颤,一串黄花梨珠子“啪嗒”滑落地上。她也不瞧一眼,急慌慌下了车去。 第二章 冷香 沉水香清淡温和的味道氤氲在空气中,缕缕轻烟钻出累丝小炉,盘旋片刻四散作莲花状。炕床烧得暖和,女孩沉睡在被褥中,听不见外头屋里的说话声。 “你好好养着她,等大一些就让她读书识字,我自会安排人来。有什么短缺的,你也只管开口,一应花用不许亏待了她。” 说话的是个男人,年纪约莫双十出头,穿着一身厚重的玄色大氅,即便坐着也不难看出身形魁梧挺拔。他面前站着一位妇人,正是先前赶路的客商。妇人面色恭敬,低着头听男人吩咐,连连称是。 “这孩子可怜,我会好生待她。只是,主子是否想……”妇人踟躇一二,刚一开口就被男人打断回去。 “墨觞鸳,你是个聪明人,该明白谨言慎行。” 妇人连忙闭口缄默,再不多言。男人又进屋去,细打量了仍然睡着的女孩一番,方才转身离开了。妇人送了他出门,折回身满面郁郁。 雪卷云舒,岁月流转,眨眼就是九年后。 苍梧国凌氏王朝,启仁十二年春,国都陌京最繁华的街道上,路边枫树刚刚冒出来翠绿幼嫩的叶芽。最高最大的那棵枫树旁,冷香阁中的丝竹声已罕见地连奏了两夜三日。 下弦月开始爬上暗苍蓝色天幕时,阁中吹弹班子悄悄退了场,来往客人便自觉地噤了声儿。那弯月儿刚勾住老枫树最顶处的树梢,垂花走廊上一盏一盏亮起绢子鱼儿灯,一群白衣胜雪的姑娘披着缀满绒羽的薄纱,手挽着手团团围住,簇拥在一处翩然而至,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白昙花。 昙花飘落花厅正中,随着一声琵琶瞬间盛放,千重的雪白裙裾婀娜旋转,一个红衣姑娘怀抱琵琶端坐正中,正是一朵娇艳花蕊,如踏碎了满地雪浪而来。琵琶之声嘈嘈切切,泠泠铮铮,弹琵琶的人貌如三春棠梨,色若乍寒霜雪。 台下的人似都是醉了,痴痴听着忘了杯中为何物,一腰佩玉箫的翩翩公子没留神,把桂花佳酿洒了自己满身,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拭,又忙不迭地左右拱手致着歉,引起一阵轻轻的嗤笑,顺便得了几个不满的白眼。 “喏,擦擦吧。” 公子旁边是位小有名气的伶人,掐着把兰花指递过去块手绢。首席做东的探花郎并不随着起哄,一双眼睛只管望着台上人。 台上的人只当作全没看到,专心在自己的琵琶曲中,身边的白衣舞姬们一个个都笑靥如花,唯独她始终面若冰霜。这姑娘的左眼角下有颗泪痣,用胭脂勾勒成了一朵重瓣海棠花。 一曲终了,葱白指尖一勾,最后一声响骤然砸下,将花厅中红尘客的魂儿都唤了回来。涛涌不绝的赞叹之声中,红衣姑娘缓缓起身,垂眸低眉,唇角抿出了一个轻微的弧度,稍稍曲膝一点头算是致谢。 “许久没听到这琵琶了,托了探花郎的福啊……” “是啊,还以为墨觞花魁再也不会登台了……” 人群中有不少熟悉的面孔,如是侧首相互交谈着。 陌京城中人人皆知,冷香阁是座青楼,阁中清倌称花娘,红倌称花牌,当中翘楚则分别称作花魁、头牌。 启仁七年,冷香阁甫开张时,常有一女子端坐于楼上垂花走廊扶栏后,垂下层层白纱掩去真容,弹着琵琶,唱着珠圆玉润的水乡评弹。那一手琵琶技艺炉火纯青,几如仙乐,据说是得了墨觞阁主亲授,又有青出于蓝,精湛妙绝。 可惜的是,冷香阁上下将她保护得极好,数年下来,人们也只听说她似乎是阁主的女儿,自幼养在深闺人未识,家道中落才出来为母分忧。 到了启仁十年的新年里,冷香阁的垂花走廊上出现了一位身着樱子红织金衫裙的年轻姑娘,生着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小脸,观之不过豆蔻年岁,皮肤白净细软,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眼眸似乎笼笼着浓重的水雾,雾气朦胧之下有藏不住的灿若寒星的光芒。 当时有在场的人,怕是许久都忘不了那个场景。那姑娘就站在那儿,俏生生两弯小山眉,睫毛细细描过,浓密如鸦翅,抿着殷红的薄唇,神色淡然地看着楼下花厅,就像一朵只可远观的红莲花。 从那时人们才知道,原来白纱之后的那个姑娘喜欢穿鲜艳明亮的红,原来她芳名墨觞晏,原来——世间真有这般绝色。 正是那年,冷香阁的头牌明香姑娘忽然离开了,这位小阁主的现身颇有点解燃眉之急的意味。她识文断字又通诗书,更生就一副水晶心肠,没过多久就成了冷香阁无出其右的花魁。那些附庸风雅的公子们总说,这小阁主是一朵真正的解语花,可实际上,他们里边见过美人真容的,两根手指就数得过来了。 小阁主的出现令人猝不及防,消失亦是如此,还没到下一年的新年,她就像也离开了一般。如此时间一长,那些风雅的公子们便说,必定是有人博得了美人儿芳心,金屋藏娇去了。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啧,你们说说,到底是谁呀,能把墨觞夫人的心尖儿肉给挖了去?” “反正不是你我,来,喝茶,喝茶。” 头两年里,陌京的酒肆茶馆中时不时会有人如此议论。 直到这一年春闱揭榜,新科的探花郎遍请知己好友来冷香阁听曲赏舞,共饮阁中被誉为陌京一绝的桂花酿,一连热闹了三日。醉翁之意并不在酒,这位探花郎亲自登门,再三相邀了许多日子,才终于请得销声匿迹许久的花魁露了面。 “罢了,难为周探花如此诚恳,晏儿已经允了,最后一日会弹奏一曲。”冷香阁的阁主如是答。 身负诸多传闻的花魁奏完一曲,立刻有随身的丫鬟迎上前来,一个从她手中接过琵琶,另一个扶着她走下花台。按常理,这个时候,她是应当与做东之人敬一杯酒的,然而看上去她并不打算那样做,直接就朝着楼梯去了。 “晏儿姑娘!姑娘请留步。” 探花郎一眼看到这情形,急匆匆地出声唤她。花魁听见动静,停下脚步,循声望回去,点点头报之以礼貌一笑。 第三章 贵妾 探花郎辞过了身边几位友人,追到花魁跟前来:“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姑娘的琵琶正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令在下倾心不已。” 花魁听了这赞美的话,面上却没有喜悦之色,只平常回了句客套话:“公子谬赞,微末技艺罢了,愧不敢当。” 周探花显然滞了一下,没料到会得到这种回应。他正思忖如何继续开口,花魁已经先他一步:“一曲已成,周公子新中春闱,此时正应当与友同庆,一醉方休,才不辜负十年寒窗的辛苦。”说着她特意移开目光,引着周探花往楼下热闹人群中望过去:“还是别叫人等着了,晏儿在这贺过,就不奉陪了。” 花魁说完就要转身上楼去,却被周探花拽住了衣袖,她当即一甩手,一道冰冷冷的眼神随着划过去,惊得对方立刻松了手,也意识到自己此举失礼,局促地交握着双手,与她解释道:“抱歉,抱歉,是我唐突了……” 周探花的耳根有些发红,很不自然地清了下嗓子,只不过声音很轻,在这喧闹氛围之下听得很不清楚:“晏儿姑娘,我有话与你说!” “请讲。”花魁表面恢复了平静,敛容而立,弹了弹被拉皱的袖口,实则心中在暗暗懊悔,方才不该本能之下露了锋芒,若是传出去了,岂非要坏事。 周探花正色道:“在下倾心于姑娘才貌,愿为姑娘赎身,今日便带姑娘离开这烟花之地,接进家中好生照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花魁还没说什么,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先笑了,“噗嗤”一声极为突兀——不是为自家主子遇良人而高兴,而是实打实的嘲笑,对这位探花郎的嘲笑。 “周探花,据我所知,你家中已有一位发妻,且已有了四个月恶身孕。”花魁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唇角弯起的弧度很好看,却让人看了就觉得压抑:“接进家中,好生照料?这是要我做平妻,做妾、通房,还是你要停妻再娶?” “我的确有妻室,可这有何妨?”周探花涨红着脸,眉毛不受控制似地一挑一挑,“我即将入朝为官,只消以贵妾礼迎你入门,也不算亏待呀!我在冷香阁接连设宴三日,就是为了听你弹奏一曲,还不足以见我诚心吗?” “贵妾?”花魁学着他的样子一挑眉,她嗓音本来有点软绵绵的,说出话来却尖利极了。“枉你腆居今朝探花,也能说出这等厚颜无耻之语来。周公子,晏儿深居简出,却也知道你家中那位的发妻,是京城边上,陌川县里一位从事的侄女。你外祖家原是经商发家,寻了你父亲这个耕读人家的秀才,又挖空心思给你攀了这门娃娃亲,让你后来得以入了太学外舍。” 花魁眉眼弯弯,语气不急不缓,好笑地看着周探花的脑门上开始渗出汗,继续揭着他的老底:“只是可惜,你这位发妻样貌平平,故而你对此早有怨言,只是苦于尚未取得功名,不敢造次……” 周探花抬手抹了把汗,目光开始躲闪,伸着脖子要抢白:“她家的确帮助我许多,所以我才、才没有说停妻再娶!” 此时也许是声音大了些,又也许是时间长了些,已经有好事之人探头过来张望,间或窃窃私语几句,本来热闹的楼下前厅渐渐变得安静下来,许多道目光慢慢都汇聚到了这一处。阁主墨觞鸳坐在另一侧的柜台后,身边跟着大丫鬟,主仆两个不动声色地只管看戏,期间还添了一壶茶。 “你依附于岳家助益,才有了今天这榜上风光,转脸就要抬个刚见了一面的贵妾回去?” 见周探花仍要狡辩,花魁有些恼,索性都说穿了,存心要他难看:“况且我听说,那位夫人虽样貌普通,却是一等一的贤惠人。你出了闱场,在家只昏天黑地地吃睡,不曾与她说话,醒了就跑来冷香阁中纠缠不清。请问探花郎,太学的先生们就教了你这些吗?” 花魁的声音并不高,众人也听了八九不离十,一时间纷纷坐看好戏。周探花的面色已精彩至极,一忽儿涨红,一忽儿青紫,一忽儿如猪肝色,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自己家中事都被这小小女子知道得清清楚楚。 起初他只是听说,冷香阁的花魁阿晏容貌甚美,堪称国色,且数年下来仍是清白之身,才动了纳她为妾的念头。他本打算着,自己高中探花又出手阔绰,且许了是正经的贵妾,这花魁再不食人间烟火也该心动,必定会当场应下,万万不曾料到对方如此牙尖嘴利,分毫颜面也不与他留。 “我说周兄,天儿也不早了,还是赶紧回家陪老婆吧!”厅中人有好事的已经开始起哄,引来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周探花为显排场,邀请的人不少,不论四六,但凡有些交情的都下了帖子,这下却反砸了自己的脚。 花魁身后那个小丫鬟一直憋着笑,如今也憋不下去了,随着众人嗤嗤笑了一阵,走上前一步打量着他道:“周探花,我家小姐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你还不快退下去么?” “你……”探花郎的脸色停留在涨红,指着小丫鬟张口欲呵斥,硬生生刹住在半空——“混账!你还要如何!”一道中气十足的女声在大门口炸响,一个阔肩圆腰、宽额粗颈的妇人正立在那,双手叉腰,怒目圆瞪。 那妇人来势汹汹:“好你个混账羔子!如今出息了,就作践起我闺女来!你老子娘和我家议亲时,那是好话说尽、笑脸陪着,点头哈腰地求了我的!”妇人拍着胸脯,双眼瞪得如一对铜铃。听她这话,俨然就是周探花的岳母了,“你如今是探花老爷了,打量着用不上你岳丈了,就要抬些妓子粉头的回去,我呸!什么东西!” 妇人的话实在不堪入耳,连带着骂了整个冷香阁,浑然忘了是谁与她通风报信。花魁的面色立刻变了,她身后小丫鬟气冲冲刚要骂回去,阁主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却已然开了口:“这位娘子,你说话可要尊重些,大庭广众的,你和你的好女婿可都不好看。” 第四章 寒症 大丫鬟说话温声细气,却透着威胁的意味。妇人瞬间怂了五分,讪讪地翻了个白眼,转而继续骂那周探花,边骂边撸起袖子要冲上楼去,众人方才看清,她后面还跟着一个清瘦的少妇,不必猜就知道,必然是那位探花夫人了。 有孕四个月的妇人居然如此单薄,实在令人咋舌。花魁在楼上看不清楚,阁主在柜台后却尽收眼底,与大丫鬟对望一眼,捏着帕子轻轻掩唇摇了摇头。 楼上的周探花早就丢尽了脸,口中嘟嘟囔囔着要躲,被早候在走廊边上的小厮拿住,缚住了翅膀的公鸡似地被扣回来。花魁静立一旁看着好戏,眼瞧着那彪悍妇人就要冲到跟前,心中颇为嫌恶,蹙起眉心眯了眯眼角,远远朝着阁主点点头,领着小丫鬟先上了楼。 上三楼的楼梯口是有一扇门的,将走廊围成个半封闭的长形空间。花魁指尖还没碰到门,已经听到周探花不断哀嚎,嚷着不要扯掉他耳朵。她的小丫鬟是个活泼人,笑声如银铃,混杂在众人哄笑声中格外清晰。 待进了屋,外头人具体叫喊些什么就听不清了。花魁房中还留着一个年长些的丫鬟绯月。见她们回来,绯月直接从暖箱里捧出温温的桂圆甜茶倒上。花魁接了小茶碗,稍微抿了一口,转而嘱咐她们两个仔细听着,等外面消停了就去后院打热水。 “早点洗漱了歇下吧,陪着这群疯魔演了出好戏,累人得很。”花魁露出了疲态,身子放松下来,倚在外间美人榻上,两个丫鬟给她按着肩膀放松。 “其实小姐不非得如此的,咱们还平白欠了沈公子个人情。”绯月的手劲轻柔,像姊妹一般温言劝着。 花魁不以为意:“无妨,我与他情同手足。” 绯月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还想再说些什么,架不住跟出去的那个小丫鬟嘴快,叽叽喳喳地开始和小姐妹分享趣闻:“姐姐光顾着担心了,都不知道多好玩儿呢……”这小丫鬟叫绯云,最会讲故事,讲得惟妙惟肖,滔滔不绝,叫人听着就像亲眼看见了,末了还意犹未尽地添了一句:“真想再出去看看,那周探花现在有多狼狈呢!” “你再要看,真的只能‘出去’看了。”花魁闭着眼睛呛她一句,“沈公子做事妥帖,早就告诫过那妇人莫要在冷香阁闹事,要打要骂都离得远远的。” “还说呢,那老婆妇嘴也忒坏,居然连小姐也一块诋毁。”绯云想起方才情形,仍然愤愤不平。 “随她去吧,早晚祸从口出。”花魁嘴上说着不在意,眉心却越拧越紧,手脚与颈窝都冰凉起来。两个丫鬟知道厉害,忙替她除了钗环首饰,抱了毯子来盖上,又奉上药,侍候着她服下。 外头的闹剧早已结束,两个丫鬟匆匆往后院去打热水,顺路将花魁的情形告知了阁主夫人。后者听了一怔,忙丢下账本赶过去。 “渊儿,你怎么样了?要不要紧?”阁主匆匆进了花魁房间,路过暖炉时特意仔细查看了一眼,才甚是疼惜地将她整个儿搂在自己怀里。 花魁乌黑的头发披散着,愈发衬得面色苍白。“吃了药,已经好多了。我身上凉,夫人离远些。”她虽这样说着,身子却缩着舍不得离开,像只寻求庇护的无助小兽:“娘亲,我不想熬了……”她的声音在喉咙里打着滚儿,呜呜咽咽含糊不清。 阁主登时红了眼圈儿,如小时一般轻拍着她后背,由着她周身的凉气过到自己身上,哽咽着嗓子哄道:“好孩子……好孩子,委屈你了。” “娘亲!”花魁猛然哭出一声来,随即窝在阁主怀中呜呜啜泣,不肯再出大的动静,留了半寸长的指甲死死揪着毯子,似是觉得这样就能更暖和一点。 花魁其实不是阁主的亲生女儿,只是路边捡回的孤女。她也不叫墨觞晏,而是姓沈,名渊,方才与丫鬟所言的“沈公子”,正是她的嫡亲兄长沈涵,如今朝堂上颇有声望的少年将军。 为着这份抚育之恩,沈涵对冷香阁主亦是颇为感激,暗地里一直对冷香阁多加照拂,今儿戏弄周探花,也是沈涵暗中遣人,放了风声给那彪悍妇人。 “夫人!夫人,小姐,我进来了。”大丫鬟忽然来叩门,慌慌张张地推门而入:“前面来了个醉醺醺的,嚷嚷着要姑娘作陪,赶也赶不走。” “娘亲快去看看吧,我不要紧的。”沈渊从阁主怀里抬起头,眼角睫毛和额前碎发都湿漉漉的,像一只受惊的鹿。 阁主伸手替她捋一捋碎发,安慰她说自己很快回来,便随着大丫鬟去了。沈渊一直看着门关上,吵闹声被挡在外面,方才将自己整个儿裹进毯子里,疲倦不堪地阖眼歇息。 五岁的时候,西北境上战乱不休,拍花子的生意做到了光天化日,她便是在家门口被抢了去。后来接手的人牙子也是背运,小孩里有一个竟是土匪的幺儿。土匪头子寻来时一刀送人牙子上了西天,顺手带走了两个看着可怜的小姑娘。 没过两年,土匪山破,压寨夫人带着她逃出生天,把她藏进后坡雪窝,自己回去殉夫了。沈渊躲过一劫,摸索了整整两天两夜,不知出去了多远,快要冻死的时候,遇到了路过的墨觞鸳,被她带回了家。 在人牙子手里的时候,一群妇孺长日冻饿交迫,埋下了病根。七岁时经了那一遭铺天盖地的大雪,沈渊已算药石无医,常年被寒症折磨。被养母收留后,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安稳的日子,偏又横遭变故,养母不得不带着她背井离乡,做起了青楼生意。 为着过去的这些事,沈渊心里总是郁结难解。如丫鬟所言,这次本可以对周探花置之不理,可她忽然忆起少时见闻,实在厌恶极了那种道貌岸然的人。 烦心的事往往都越想越难以排解。沈渊正郁闷着,忽然一声尖锐刺耳到极点的尖叫声划破了重重阻碍,直接冲进她耳朵里,惊得她猝不及防打了个大大的冷颤。 第五章 剑影 一声尖叫似乎还不够,呵斥声、叫嚷声、哭嚎声,掺杂在一起,比周探花的岳母闹得还厉害。沈渊也说不出什么感觉、道不清什么缘由,一股无名之火腾地冒起来,撵着她扯了架上三尺剑,怒气冲冲地下了楼。 外面对她而言很冷,她竟也顾不得,也听不见别人说些什么喊些什么,倒是看清楚了发生何事。 花厅里果然有个醉鬼,正按着个小丫鬟,大庭广众之下欲行不轨,将人家衣服撕得凌乱。这会前厅本已没什么人,只留几个仆妇洒扫,一时间都不敢上前搭救,那个可怜的小丫鬟哀求哭号,尖叫痛呼之声不绝于耳。 这是哪来的登徒子,嫌自己命太长么?沈渊眯了眯眼睛,抢在护院小厮赶回来之前,一剑砍翻了那醉鬼。 她只是气极,并没有失去理智,所以利剑并未出鞘,只是把人给砸晕了。醉鬼晕过去之前,居然还傻里傻气地冲着她笑,让她更觉得不可理喻,直接吩咐小厮抬出去,丢到大街上不必再管。 发完了这通脾气,沈渊手一软,“哐当”一声,夺命龙掉在地上。阁主这才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扑过去将她搂在自己怀里暖着。大丫鬟紧随其后,训斥几个小丫鬟别愣着,快些过来搭手。 沈渊身上冷得很,浴桶里撒了足足的艾叶,她泡在里面,被热腾腾的水汽熏着,才觉得舒了一口气,继而开始懊悔自己过于冲动,少不得又要劳烦沈涵收拾烂摊子。 阁主却一句也没怪她,只是心疼她忽然病情发作:“已经开了春,本来都好好的,又被这些人闹得不安生,也是活该他被丢出去。” “也是我冲动了,”沈渊靠在浴桶边上,有气无力地接着话,“阿娘,我好累……我想回栖凤,我想回家……”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几乎要睡着了一样。 阁主爱怜地为她梳理着发梢,温声答应着:“好,等渊儿好起来,咱们不光回栖凤,再雇上镖队,继续去西南,就像你小时候一样……渊儿?别睡,等会去床上好好睡……” 沈渊听了话,撑着精神没睡过去,泡好了澡,换上熨帖的细棉寝衣,方躺进暖好的被窝里。她身边的两个丫鬟铺了被褥,留在旁边软榻上值夜。阁主守着沈渊睡下了,才悄悄出了房间去。 待回了自己房间,阁主更衣梳洗过,由大丫鬟取了玫瑰香膏润手。阁主已年近四十,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因着保养得宜,倒也没有别的不妥,又天生一双和善的弯弯笑眼,一见便生亲切之感。 方才沈渊提起栖凤,她有些鼻酸。栖凤是南方的一座小县城,也是阁主的故乡。沈渊那几年最快乐的日子,就是在栖凤度过的。 阁主娘家姓墨觞,在娘家时有乳名为“鸳”,与沈渊同音不同字,正是如此才觉得有些缘分。墨觞家自上一辈起,做盐商生意起家,那时候,墨觞鸳守寡多年,唯一的女儿也未留住,墨觞家的老夫人病势垂危,唯独遗憾这辈子没有孙辈绕膝。 老夫人去世之后,墨觞鸳外出打点盐业,回程时听说山里闹土匪,小厮赶着车专门绕着走,偏巧撞见个奄奄一息的小女孩。墨觞鸳将小女孩带回了家,取名叫墨觞晏,在祠堂磕了头,权当圆了亡母的心愿。 墨觞鸳正回想往事,耳畔先传来大丫鬟的担忧:“夫人,今儿这事儿……不是奴婢多嘴,小姐今天也太莽撞了些。” “的确莽撞,可她的身子坏成那个样子,难免性情大变。”墨觞鸳心里叹口气,今天教训那位周探花,她全程都是知情的,甚至帮着一同安排,可是后来沈渊剑指醉鬼,着实令她受惊不小。 大丫鬟仍不放心,又道:“可是,咱们到底是这样的地方,万一那个人醒了闹起来,吃亏的也是咱们和小姐呀。” 墨觞鸳反而不以为意:“这倒无妨。真出了事,上头还有主子,沈渊是他要的人,布置了这么多年,不会叫别人欺负了她去。”正说着,阁主的神情稍见黯淡,似是不忍。 玫瑰香膏的味道甜香轻软,大丫鬟低着头按揉,抿了抿嘴唇。这个话题是护身符,也是忌讳。 “姑娘,奴婢都看着呢。”大丫鬟犹豫再三,还是抬起了头,双手握着墨觞鸳的手道:“小姐和那姓离的公子是良缘,姑娘也未有过阻拦,可将来若是主子问起来,姑娘可怎么回答?” 冷香阁主的神色愈发黯然,大丫鬟所言无差,不过将多年的困局挑了明。当年捡到那个小女孩,她是真心想收作养女,谁能料到,她自己受制于上头的主子便罢了,还将这孩子拖进了深渊。 “更何况,小姐也大了,这个岁数的姑娘家,哪有不嫁人的?就算他们两个人儿自己不在意,可主子在上头盯着,早晚要出大事儿的呀。” 大丫鬟絮絮念叨着,一字一句都戳在了要害上。从栖凤一路到了京城,她们家那位小姐还以为日子自在,却不知道自个儿早就成了笼中鸟。 “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算了,不说了,今天事多,早些睡吧。”墨觞鸳抽回了手,躺下盖上被子。大丫鬟解开床边挂钩,放下里面一层海青色的绣花床帐,轻声退下去,同样铺了被褥歇在软榻上。 天还未擦亮,路上就有早起的摊贩脚夫、仆妇下人看见了冷香阁外的滑稽场面,昨夜那个醉鬼犹自酣睡,四脚朝天,鼾声如雷。 “这不是陆家老大吗?他后娘这是不管他了?”一个小贩挑着扁担路过,踮着脚瞧了一眼,高声吆喝了一声。闻声而至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偶尔有一两个昨晚上路过的,添油加醋讲了缘由,人群便笑起来。一个富态老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后面三四个小厮,扒开人群将地上那人抬了出去。 “去去去,看什么看……都滚滚滚,滚了!”富态老头梗着脖子,挥着胳膊大声驱赶着人群,可周围指指点点之声更甚,老头的面色也更加阴沉铁青。 第六章 明月夜(上) “呸!破烂玩意儿!”老头伸着指头指着冷香阁大门,嘴里不干净地骂了一句,眼神凶恶阴狠。 后来的事,人们都说,自冷香阁开张以来,从未发生过那样的大乱。 那个富态老头姓陆,就是挑扁担小贩口中“陆家”的家主,陌京城中一米行老板。那醉鬼是陆家的庶长子,青天白日被丢在青楼大门外,陆老板深以此为奇耻大辱,纠结了一帮打手喽啰寻衅报复。 “不知死活的小娼妇,老子叫你知道厉害!” 陆家行商走市,养的打手都是些目无王法、好勇斗狠的泼皮。冷香阁的小厮抵挡不过,墨觞鸳上前劝阻,被那陆老板一个耳光扇到地上,两个喽啰立刻左右架着她。陆老板叉着腰,嘴里不干不净,逼着墨觞鸳交出伤人行凶的女子。 “冷香阁为何会伤你家公子,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墨觞鸳怒目而视,虽嘴角渗着血丝,鬓角也散乱着,气势却一点也不弱。 陆老板骂咧着,扬起巴掌又要打人,忽然重重一击砍上他后腰,他腰肥体胖站不稳,嗷嗷叫着脸朝下摔趴在地上。他还以为自己中了刀,吓得吱哇大叫,手脚并用地翻个身,慌忙去摸自己后腰,一伸手并没有血迹,他反而愣住了,一抬头对面有个女子怀里抱着剑,看街边污秽一般拧着眉盯着他。 沈渊在楼上就听见了动静,因着寒症尚未好转,本也不欲理会,还是有小丫鬟上去报信说,那群闹事的伤了阁主。沈渊心头那股无名之火又冒出来,不顾劝阻出了手。 她起先还保留着清醒,剑未出鞘,只是打翻了陆老板,陆老板仗着自己人多势众,坐在地下仍不断叫嚣着:“打!狠狠地打!打个半死拖出去发卖了!看这小娘们还怎么猖狂!” 那群打手才不会在意什么理智,下手都是凶残狠辣,举着货真价实的砍刀棍棒就要砍要杀。沈渊清楚自己的斤两,锋刃出鞘,只以智取为上,先砍翻了挟制着阁主的两个喽啰。护院小厮没了顾虑,纷纷抄起家伙什参与到一片混战中,好好的一座青楼顿时变成了斗狠场。沈渊不知道自己是被谁打晕的,只记得后脑一阵钝痛,隐约听见阁主的惊呼。 陌京城里永远年岁漫长,新鲜事一桩接着一桩,从来都不会短缺了。人们日复一日重复着旧日子,听着新热闹,没有谁会刻意去铭记什么,从前的事儿也很快就淡忘了。 “凡是锦绣班的人,全都赶出去,东西也都丢出去。” 启仁十六年夏,冷香阁后院偏院角落里,墨觞鸳指挥着健妇小厮,将刚刚雇来没多久的吹弹班子里,一个弹月琴的琴师打了一顿,下手并不很重,却刻意砸坏了他的琴,同时将整个班子都赶了出去。 彼时已是夜半,偏院仍然一片灯火通明,墨觞鸳的脸色不善,盯着手下人将那名琴师拖了出去,深深拧着眉心回过头,朝着冷香阁二楼,某个房间的方向剜了一眼。 “夫人!夫人您开开恩啊!两个孩子还小,被赶出去可怎么活啊!”一个中年妇人忽然扑出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孩子。其中女孩年纪大些,瘦瘦小小的,领着相对白胖的小男孩。 三个人围了一圈,抱着墨觞鸳的腿不放手。两名健妇立刻上前驱赶,那妇人却铁了心,死死抓着裙角不肯松手:“夫人呐!双喜犯浑,您赶他走就是了哇,我们可都无辜啊……”整话未说两句,妇人便开始一味嚎啕,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 墨觞鸳显然没有耐心与之纠缠,招招手示意小厮上前,强行将她拉开:“你们同在锦绣班,我若只赶走一人,难保留下的不会心生怨恨。冷香阁也是做生意的地方,不是施恩慈善的粥棚,吴大嫂子,这大庭广众的,还是给自己留些体面吧。” “若要斩草除根,就该将那罪魁祸首,一块儿赶走不是?” 一句娇俏清脆的戏谑远远传过来,显然是在一边看够了好戏,终于忍不住要出声。那声音的主人走的是陌京城中,年轻女子间正风靡一时的“拂柳步”,行走之间娉娉袅袅,婀娜多姿,恰似二月风过柳梢头。 来人披散着及腰长发,用一根细长的白玉簪子随意挽了挽,鬓边簪了一朵开得正盛的斗雪红。朱红花色映衬之下,浓黑如墨的发丝和被遮去小半的雪白瘦削的脸,形成一种美艳却诡异的对比,在满院灯火映照下格外扎眼,左眼角下描了一朵银红色的七瓣海棠花,点的鹅黄蕊心,笔触细腻锋利,将唇上饱满朱砂色的艳丽硬生生压得毫无光彩。 比之四年前的鲜妍水灵,此时的沈渊早就褪去了青涩,可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称得上成熟风韵。那张脸仍然是美的,却因整日不问事、不会人、不见光,以至整个人没有几分生气,脾气也变得不好相与,更妄谈什么好气色,活像一座冰雪雕成的清瘦琉璃美人尊。 墨觞鸳还未见其人,闻得其声已经蹙起眉心:“怎么这会出来了?”等来人从阴影里整个走出来,她的眉心拧得更紧了。 “天儿热,睡不着。”沈渊扯了扯唇,抬起眼帘瞥了一眼地上拉拉扯扯的吴大嫂子和两个孩子,嫌恶地挪远了些,与墨觞鸳站到一处,“夫人,这大嫂子既然不愿意走,不妨就让她们留下?” “晏儿,别胡闹。”墨觞鸳看她一眼,眼神有点无奈,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刚才说的什么,你也不是没听见。” 沈渊一直侧着脸稍微低着头,眼睛瞧着地上的吴大嫂子,闻言,从鬓角碎发下斜着向上抬起眼,眼仁中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倒是清澈透亮如天上月,可是叫人看一眼就觉得冷飕飕的。 好在,她也只与墨觞鸳对视了一眼,露出一个含糊不明的笑,飞快地又低回头去,笑眯眯地打量着吴大嫂子身边那个小女孩:“夫人你瞧,这小姑娘细皮嫩肉的,叫她留下,岂不是大有妙处?” 第七章 明月夜(下) “我不要!我不要!”小女孩大约十二三岁,已经能听懂话中之意,当即吓得惨白了脸,胡乱挥舞着胳膊,手脚并用地向后躲。钳着她的健妇手上被她咬了一口,“哎呦”一声痛呼,手一松让她挣脱了去。 “娘!娘我们走吧,我不要做妓女!我不要啊……”小女孩扑到吴大嫂子身上,一连声地哭号嘶喊着。她娘却像动了心一般,直勾勾地盯着沈渊。 小女孩一句“妓女”已然让冷香阁的所有人变了脸色。被她咬了的健妇手背上赫然两道牙印,怒气冲冲地一把薅过她,高高挥起巴掌就要打下去:“不知死活的小蹄子,看老娘撕了你的嘴!” 耳光声干脆利落地炸响在黑夜里,小女孩还没哭,那个吴大嫂子倒是立刻尖叫起来,哭哭嚷嚷着心疼起自己的闺女。沈渊也不出言制止,冷眼瞧着小女孩挨了这一巴掌,才象征性地挥了挥手:“行了。”她仰起脸,站直了身子,迈着方才的拂柳步走到跟前,抬手捏住了小女孩的下巴。 “你刚才说,妓女?是吗?”沈渊仍然笑眯眯的,眉眼弯出来一个好看的弧度,“你记住了,这儿是冷香阁……”她指尖留着寸长的指甲,牢牢咬着小女孩下巴的皮肉,鬓边的碎发垂下来,落在翘起的唇角边,妩媚又阴森。 “小丫头,你该不会以为,这儿的门槛,只要是个女人就能进的?” 沈渊的声音比她指尖的温度还要凉,落在小女孩的耳中,几与恶魔的低语无异,“现在我告诉你,就凭你,就算你要做‘妓女’,这辈子也入不了冷香阁,只能去春檐巷、欢喜胡同,那样肮脏又下贱的地方。” 这些话每个字都刻薄且诛心,从这张漂亮面孔口中吐出来着实有些违和。沈渊自己却一点不在意,一甩手松开小女孩,也不管对方是否跌坐到地上。墨觞鸳许是怕她发作起来不好收场,抢先一步呵斥一声:“一个个都傻了吗?还不赶快丢出去!” 健妇得了指令,心里还在纳罕,怎么不把这小蹄子留下,看自己以后怎么收拾她。再一看两位主子都面色不善,那小阁主更是骇人,再粗俗的健妇也掉了几分胆子,赶紧钳着小女孩一连声退下。其他人的感受其实也大抵相同,都忙不迭地撵了锦绣班的人员物件,以最快的速度,或丢或拖,尽数驱赶了出去。 全程沈渊都弯着唇角,半垂着眼帘,琥珀眼眸隐藏在睫毛的阴影里,任谁试图窥探其中情绪,都会先被其周身的凉意逼退。如果说,启仁十年那一身樱子红是惊鸿一瞥,启仁十二年的刀光剑影便是历久弥新,而如今启仁十六年,这月下影影绰绰的身形,简直就叫人望而生畏。 墨觞鸳几乎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伸过手来就要拉着沈渊走。此时已经到了盛夏,成片成片的知了日夜聒噪,夜风还算凉爽,夹杂着几丝倔强的暑气,于沈渊而言却是好事——吹在她身上,感觉是温暖的。 “好了,现在说说吧……”墨觞鸳已经习惯了掌心低于常人的凉凉触感,牵着沈渊慢慢地往回走,“到底为什么,忽然出来了?外面凉,你不懂事,你那两个丫头也是……” “外面有热闹,当然要出来看。”对着墨觞鸳,沈渊周身的气势已收敛了许多,语气也如家常闲话,可说出的内容一点也不平常,“那么响亮的月琴,我还以为,又从哪儿请来了好琴师,没想到是多了一位头牌。夫人,她好看吗?有明姐姐好看吗?” 墨觞鸳手上忽然收紧,本已经放松下来的表情又变得严肃,眉心下意识地拧起,似乎有许多话要脱口而出,可话到嘴边又顿住,抿着嘴唇蹙着眉与沈渊对望了两眼,终是叹出口气:“唉……怎么你也问起这些来,你想听,我就与你讲讲吧。那丫头是五年前进来的,你应该没怎么见过,长得的确风流美艳,有几分魅惑男人的本事,不过终究是个俗物,万万不能与明香相提并论……” 墨觞鸳的声音逐渐隐没在夜色中,前面楼里的灯火通明,似乎还在庆祝着二人口中,那位头牌娘子新上位的欢喜。 故事虽俗,听一听还是有些趣的。沈渊不禁抬手摸上自己的脸,每一寸皮肤都软软的,一丝瑕疵也无。别人都说冷香花魁美貌过人,是难得一见的绝色,只她自己记得,当年的那位明香姑娘,姿容远胜过自己万千,才是真正的只应天上有。 明香离开后,墨觞鸳很少会主动提起她,使得沈渊至今都不知,那位性情温良、端庄贤淑的明姐姐去了哪里。小时候沈渊不懂人事,以为冷香阁不过弹琴唱曲,卖艺而已,同样以为明香姑娘也是如此。她印象中的明姐姐清雅卓然,与风月女子实在半点不沾边。 许多年之后,当沈渊自己站在垂花走廊上,俯视着厅下万象,才领略到了些明香的心境,红尘浮华万千,我自岿然不动,无心无情方无畏,无求无欲自无扰罢了。 再往后至如今,拢共七年了,冷香阁再没有过头牌。今天晚上,沈渊如常早早洗漱更衣,到床上躺着,忽然听见一阵月琴,弹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意蜜情浓,一曲方终就得了好大的喝彩叫好之声。 她当即遣了绯云去查看,许久才得了信儿,说是有个姑娘胆大出挑,苦练琴技许久,得了好彩头,被捧成了头牌;只是阁主夫人面色不太好,等那姑娘谢过恩赏,陪了恩客进房,阁主立刻就叫吹弹班子都散了,亲自带人去了后院。 听到这儿,这位冷香花魁就知道,后院里头必有一出热闹,当下重新拢了头发,换了衣裳,悄悄出来瞧,还特意没带丫鬟。果然,她刚进后院大门,已经看见偏院里面亮堂堂的,乱糟糟一群人拉扯不清。 第八章 观莺(上) 沈渊是个极聪明的人,没有冒冒失失进去,躲在门口花丛边上,边探听着边随手掐了朵花儿,只消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前因后果,于是才刻意出声,搅合了这么一场,随着好问问前面的事。 整整四年了,沈渊几乎不见太阳,皮肤才会像雪一样白。起初三年汤药不离口,整日或躺或倚,自是不便行动,后来停了药,她也习惯了,不想动了。且两年前,沈涵调离京城,回了沈氏一族世代镇守的西北,她跟更是没了什么人可见。临行前,沈小将军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这个妹妹。 那个陆老板伤了沈渊,被沈涵知道了,布了个局,叫陆家几乎家破人亡。沈渊听闻此事时正在服药,没多说什么,只是异乎寻常地听话,没再闹着不肯喝那碗苦药。 她本以为一年年就会这样过下去,冷不防听说又有了头牌,难免就要想起明香姑娘,又目睹了后院一出闹剧,再听完阁主一番讲述,她对这位头牌娘子的兴趣浓厚了不少。反正同在冷香阁中,早晚都是能见到的……回了房间,沈渊重又简单收拾过,躺回床上眯起眼睛,细细盘算起来。 消沉郁闷了这么久,也许是时候重见天日了,不然怎么对得起,别人一腔诚挚对自己的好呢……沈渊按着自己心口处一点温热,忽然有点想哭。 平安长大挺不容易的,当年土匪山破,阿爹阿娘给她搏了一条生路,想来也不是为了叫她一辈子躲在屋子里,见不得人,也见不得光吧。 每每想到这儿,沈渊都是纠结的,思量得深了头脑便会痛。罢了,多思无益百年,这个道理她懂,只好长舒一口气息,抱着松软馨香的被子合眼入眠,无论世事如何进展,都随之去吧。 花棂窗只稍微开了一点,边缘缀着一层轻纱,夜风里的暑气消尽了,透过缝隙吹进来,卷裹着凝神沉水香,在整间屋里盘旋而上四散开来,外间值夜的丫鬟本靠着美人榻扶手昏昏欲睡,被这凉凉的香味一扑,反而有了精神。 冷香阁的夜是安静的,并不如外人意淫那般昼夜笙歌——当初沈渊不想回将军府,沈涵也是考量了许久,才肯放心同意了。至于她为何不想,也许是习惯了在养母身边,抑或是不愿遭人白眼、被那些权贵们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莫说没有经历青楼这一遭,好好的小姐被人拐了去,那些人的揣测中,就不会有什么和善之言了。 若要怨,只能怨命运造化。陌京城拢共就这么大,她这张面孔太扎眼又早现了人前,即便有意编排遮掩,也会有瞒不住的那天。 夏日的天亮得很早,人往往也因着暑气睡不很长。沈渊房里的两个丫鬟早早就起了,放下窗边层层叠叠的浅檀提花冰绡纱帘,不让刺眼的阳光透进来。帘上海棠花样细若针尖,是栖凤才有的手艺。 常年累月不见天日,沈渊的眼睛似乎出了些问题,总睡不安稳,偏生她有点怕黑,也不能挂上厚厚的帘子不透一丝光亮。她自己都打趣,如此这也不好、那也不成的,这辈子怕不是个只能享清福的命了。 灶间炊烟落下时,冷香阁上上下下都活动起来。前厅早已洒扫妥当,依稀能看出前一晚的花团锦簇。往来有许多小丫鬟,三三两两或提或抬,往各处送着茶水饭食。若是留心,不难察觉她们悄悄咬着耳朵。这无可厚非,日复一日重复的生活总是枯燥的,偶尔有点波澜就会被当成上好的话头,劳作时与小姊妹说上一嘴,也是解闷。 后院的斗雪红开了一夜,花瓣上挂了露水,一颗一颗晶莹剔透。趁着朝露未消,轻轻一碰便滚落而下,统被收进雪白小瓷瓶。绯月收满了一整瓶,扶着有些发酸的后腰直起身,顺手揉揉眼睛,等着绯云洗好了茶具,一起向回去了。 日头慢慢爬高,沈渊醒时,天大约已经全亮,外面的阳光正好,直直照在前院大缸里的大荷叶上,打下来轮廓清晰的圆圆影子。沈渊屋子里却阴凉,大冰鉴冷气袭人。光线很柔,是从纱帘细细密密的经纬缝隙里漫进来的,游离在整个房间里,织就一张千丝万缕温吞吞的网,将温暖的气息也带进来几缕,使得屋内恰好冷热适宜。 简单用过早饭,丫鬟服侍着沈渊换了一身轻薄些的花罗圆领衫子,晴蓝底色上绣着小簇小簇乳白色的重瓣蔷薇花,领口缀一颗小指大的珍珠,内衬雪白交领小衫,下着一件织银百褶乳白月华裙。 “今天不梳辫子了,出去走走,盘个髻。”给她梳头的绯月刚拿起桃木嵌宝梳子,沈渊便嘱咐了一句。绯月答应着,手下利索地蘸了鲜花露,一绺绺梳理起乌亮长发,为她绾了一个小巧的堕马髻。 沈渊早挑好了首饰,一字排开在妆台上,只消一点下巴,丫鬟立刻会意,间错点缀在她发间。发髻正中别一只点翠五尾流苏小青鸾,后面便是累丝镶嵌玳瑁木芙蓉花簪,并一对莲花纹白玉扁簪。沈渊亲自动手,化开胭脂,在泪痣处勾了朵海棠,又点了薄薄一层绯红口脂,除此不再施任何脂粉颜色。 她是扎了两对耳洞的,小的时候,算命的说她命里有煞,要破一破。沈渊不太喜欢这种说法,故而只常年戴一副细小的赤金重瓣海棠耳钉子,多出的那对因为久不见人,很少戴配饰。今天她却忽然有了兴致,亲自挑出一对油亮的翡翠滴珠坠子戴上,拿起一把团扇随手递给绯月,掩了妆镜,起身出了房门。 二楼的垂花走廊这些年来一直未变过,扶栏每日必有粗使丫鬟擦洗两次,已然有了岁月沉淀的光泽。沈渊走得随心,漫无目的地迈着步子,绯月跟在她身后轻轻打着扇子。 白天一般没什么人,尤其现在天还热着,人就更少了,偏偏这二楼西头时不时传来阵阵调笑之声。 第九章 观莺(中) 沈渊顿了顿,回头与身边丫鬟对视一眼,主仆二人目光中皆有好奇。“奴婢听说,那边好像就是那头牌娘子的屋子。”绯月四下一打量,反手掩唇,悄悄与沈渊附耳说了一句。 “是吗?”沈渊眉梢一挑,眼睛亮亮的,正要回头再仔细听听,却听见“吱呀”一声,一扇房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拉拉扯扯的人来。沈渊连忙转了身回避,绯月动作更快,一滑脚闪到外侧,同时塞给她扇子遮挡面容。 “少爷,说好的,您可不能忘了人家……”先传来的女子声音娇媚甜蜜,就算让个女儿身听了,只怕都要骨头酥倒。 “好好好,小美人儿放心……”男子油腔滑调,叫人听了就要皱眉,“爷明日还来看你,美人儿等着……”说话间还听见啧啧之声。沈渊不禁心中纳罕,莫非这二人大庭广众的,还在做什么露骨之举? 正想着,那两人已到了近旁,脚步声明显顿住了。沈渊身上常年有股淡淡的苦凉药香,与衣物上的熏香绞在一起,稍稍靠近便会被其吸引。 “哎呦,爷,看什么呢,走吧……” “去去……这位美人儿,从前怎么没见过?” “走开!这是我家小姐!我喊人了!” 女子的声音显有不满,拉扯着男子要快快走开,却被嫌弃地挥开。那男子显然是被沈渊吸引,色眯眯地笑着上前,伸手去拨开绯月,要摸沈渊的脸。他却不知道,沈渊身边的丫鬟都厉害,绯月狠狠拧了一把这个登徒子的胳膊,色厉辞严地喊起来。 男子痛得嗷嗷直叫,误以为是外面哪家的少妇,到青楼来捉人,身边的丫鬟尚且如此彪悍,正主也许是什么显赫人家。因忌惮着前几年,大名鼎鼎的周探花和陆少爷接连在此闹出了笑话,男子只能自认倒霉,骂骂咧咧地捂着胳膊扭头就走:“我呸!什么小姐,捉奸捉到这儿来了,活该以后嫁不出去啊!” “哎哎!少爷,朱少爷!您别着急走啊!奴家给您揉揉……”娇媚的女声急急忙追了上去。沈渊自岿然不动,半掩着面容专心瞧着楼下,听着落进耳中的脚步声轻重,估摸起那女子的身形。 跑得如此着急,步伐凌乱,却仍然轻盈如同蜻蜓点水,想必是身量纤细,柔弱至极了?她觉得有趣,不禁要稍稍侧过脸去打量,且见那女子穿着一水儿的嫣红粉嫩,腰肢果真不盈一握,且还柔若无骨,但凡行走便要随着步子扭摆,竟不知有多少多情公子、风流郎君折损于其上。 女子大约追到楼梯中间,不小心踩到裙角,踉跄了一下就被男子挣脱开。男子满口敷衍着,一眼也不愿多看她:“行行行,行了!明天再来,再来……” “嘁,丢了魂儿那样……”女子远远地啐了一口,向上扯了扯滑下大半的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雪白肩头,露着一抹鲜亮的胭脂色肚兜,用金线勾着边,裹着高高挺起的半圆胸脯。 她一回身,先瞥见楼上的主仆两个,也不知她如何想的,先示威似地飞过来半个白眼,掩着嘴走上来,弯着眉梢打量二人一番,方才对沈渊道:“这丫头我见过,是楼里的吧?你是她主子,那你也是楼里的?叫什么?” 绯月听着她语气不善,挡在前面想抢白回去,被沈渊伸手拦下:“向来要问别人姓名,都应该先自报以示诚意。你若想问我,就该先告诉我,你是谁。”沈渊手有些酸,放下扇子露出了容貌。 女子一扬下巴,一抬胳膊斜倚在扶栏上:“我就是这儿的头牌,观莺。” 原来是她?沈渊心中一动,不由得多打量了一眼,竟有眼前一亮之感。这观莺生得漫长脸盘,肤白透粉,柳眉烟目,绛唇皓齿。鬓发微散含情三分,脂粉半醺更见妩媚,尤以右嘴角细微一颗风流痣,自成万种风情。再有这玲珑有致的身段,果然是个天生的尤物。 观莺,人如其名,声若莺啼。阁主夫人讲起时,虽看不上她使的那些细碎手段,却也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有一把好嗓子,即使与沈渊的评弹相较,也只会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现在该你告诉我了?”观莺又扬了扬眉梢,红彤彤的唇瓣开合着,一双妙目含着濛濛水汽,本应像鹿一般单纯,眼尾却上挑着,颇有几分凌人的盛气,“看你的身段长相,别是个病歪歪的吧?冷香阁也肯要你?”她也在打量沈渊——其实从这个女子放下扇子起,这张脸就引起了她的警觉。 “我叫,墨觞晏。” 简单的五个字一出口,沈渊淡然地打着扇子,开始欣赏对面这位头牌娘子变脸戏法似的神情。 “哦、哦……你,你就是,墨觞晏啊……” 观莺的凌人盛气凝固在脸上,变成收放不自如的尴尬,嘴角翘起的弧度还没放下,眉心已经在不由自主地向一起皱缩,双手半举在胸前,手指交错在一处磋磨许久,似是想不出更多的话来。 “怎么了?”沈渊轻轻一笑反问道。 “没什么,没什么。”观莺接住了话茬,也递回来一个不太完美的笑脸,松开了紧张的双手,顺带整理了一把衣襟,将腰背都挺直了些,“久仰花魁姐姐大名了,今儿头一次见,觉得惊艳。”说着她便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比方才要妩媚自然得多:“姐姐留神呢,刚才那朱少爷,可不是什么好货色。” 观莺的眸光闪烁,内里心思藏不住。她好不容易勾住了一个朱少爷,自然不希望被这位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花魁抢去了风头。 花魁晏儿,久有芳名,观莺自打第一天进了冷香阁,就听到了不少关于她的传闻,却从没真真切切地见过面,故而一直好奇不已。今天乍然见了真人,在观莺看来,墨觞晏固然气度高华,可在这欢场里,皮相还是差了点意思的,断不如自己姿容秾艳更讨人欢喜。 第十章 观莺(下) 想到这,观莺心里忽然又舒畅起来,表情也跟着放松,还没等开口再说点什么,只听见对面的花魁淡淡一句:“无妨。不干净的东西,我一向不碰。” 观莺的嘴角有些想抽搐,并非介意冒犯到了自身,而是完全理解不来这位花魁在想什么:“呵……你我姐妹都是冷香阁的人,姐姐说出这样的话,不也是在自取其辱吗?” “冷香阁的人,也是不一样的,”沈渊反手将团扇递还给绯月,扶着她的手轻轻走上前一小步,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慢慢扫着观莺面孔,“而且,我所言的‘不干净’,又并非意在此处,观莺啊,你何必如此多心,偏要往自己身上想呢?” 说音将落,目光也恰好扫完一遍,自观莺小巧的下巴处收回,复与其四目相对,继续道:“冷香阁头牌的位子,不是只靠卖弄色相,就可以坐稳的。还是先将心思放正吧,别总觉得,这是个肮脏下贱的活计。你若非得那样想,自己就先抬不起头,自然没人瞧得起你。” 这话并不严厉,沈渊说得甚至有点有气无力,却实实在在叫人臊皮,饶是观莺面皮再厚,耳根也隐隐开始发烫。沈渊犹嫌不够,又一伸手,将她的衣襟拉了个严实,彻底遮住胸口那道胭脂色的旖旎风光,随着便绕过她身边要走。观莺闻到花魁身上清晰的药香,鼻腔一阵发苦,下意识伸手捉住了她衣袖。 “等等!”观莺一用力,身子随着一晃,颤巍巍的粉嫩胸脯又从衣襟缝隙中透出一丝好风光,“晏儿姐姐芳名在外,观莺仰慕许久,不知姐姐可否赏光,与我小叙一番,也指点我一二。” “头牌娘子这是做什么?快放开。”绯月先看不过去了,一皱眉扶上沈渊臂弯,轻挥着团扇作驱赶状。 观莺柳眉一挑,瞪她一眼:“我和花魁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伺候人的丫头,就是不懂规矩。” “你也是伺候人的。”沈渊轻描淡写地接过一句,随之斜过一记眼刀,冷飕飕地扎在观莺面皮上。观莺面色顿时不好看起来,绯月本没在意自己被轻视,主子却替自己出了气,瞧见对面头牌吃瘪的样子,也忍不住掩唇悄悄嗤出一声。 观莺手上徒然一紧,将轻软的衣料捏出蜿蜒蟠曲的褶皱,漆黑的眸子恨不能戳在沈渊的脸上:“花魁姐姐,你我不过初次见面,何必为了一个奴婢,与我闹僵呢?”她已然恼了,本娇柔如能沁出水的声音也变得低沉,就像一块上好的丝绸却缠在粗粝的老柳树皮上狠狠摩擦。 沈渊一抬眼帘,桃花眼眸含笑直对:“我何时要与你闹僵了?初次见面,妹妹就如此爱多心,看来以后,还是少来往为妙。天热,先告辞了。”她发白的面色和断续的语气都显得不堪一击,却能轻松抽出被攥得死死的衣袖,轻飘飘一侧身形径直离去。观莺离得这样近,也几乎只能听见丫鬟的脚步声。 这样的墨觞晏,与传闻中容色倾城、性情孤傲的花魁大相径庭,叫观莺不知道该信哪一个了。漂泊八载,欢场五年,她还从没听说过,一个病歪歪的女子能倾倒众生。 怀着重重疑虑回了房,观莺坐在菱花镜前,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上自己保养得宜的肌肤。她指尖染着通红的蔻丹,每一股指甲都拿小银锉子一点一点地精心打磨过,圆润修长,宛若弦月。 这样的指甲滑过脸颊,是一点都不会疼的,反而有玉石一般温和的触感。观莺着意勾勒着自己脸颊的轮廓,视线从镜子里一寸寸扫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五官容貌,直到确认了自己是美的,并不比那花魁差,甚至比之更加气色红润,容光焕发。 她满意地朝着镜子中的自己抿唇一笑,抛了个媚眼,眼波一晃,两腮立刻浮了层浅浅的红晕,搭着红莲瓣样的指甲,迷离魅惑,嫣然无方。 “肮脏,下贱……伺候人的?真是不知饿汉饥……”观莺口中喃喃着,目光逐渐变得恍惚。 她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她爹是个破落秀才,偏偏还要纳妾,从烟花巷里赎出了她娘,带回家生下了她,又嫌是个女儿,不爱搭理这对母女,任她们在家中受尽欺凌,过得连奴婢都不如,最后被彪悍的大老婆赶出来,流落街头。 寒冬腊月,母女两个流离失所,又没有金银细软傍身,整日里饥寒交迫,当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总说虎毒不食子,观莺的亲娘却受不了艰苦度日,将亲生女儿卖了,换了银子自去谋生。后来,观莺经历了许多事,受尽了人间的屈辱,最终才被卖进了冷香阁。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而且要活得好,活得春风得意。她娘虽狠心,却也给了她一副好皮相好身段,让她得以在初入冷香阁时,很是当红了一阵,可惜欢恩薄凉如露水,一转眼就被抛诸脑后。 她自己也懂得,只靠谄媚承欢不可能出人头地。于是无论弹琴唱曲,搓牌烹饪,她都要沾一沾。起初她也是谨慎的,知道察言观色,凡事不敢与人相争。几年过去,她也伪装不住了,泼辣风骚的脾性暴露出来,所学种种也皆无所成,唯独一手月琴还算尚可。 眼看着自己就要无出头之日,焦灼之下,她竟也逼出了潜质,发狠苦练了半年,又买通了琴师,偷偷换自己登台。夺得头牌的方式虽不光彩,于她而言也无所谓,昨夜的风光彻底叫她迷了眼,台下的人都醉倒在她石榴裙下,无一不为她叫好。至少在那一瞬间,她真的觉得,自己和传闻中那位花魁也无多少分别。 整个花厅的喧嚣热闹也令观莺醉倒,她听说过,四年前那位花魁一曲琵琶惊艳四座,喝彩叫好之声如雷贯耳,滚滚不绝。她起身向台下娇俏一笑,模仿着传闻中的墨觞花魁,抱着琴直接往回走,果然有许多人沿途拦下,请她与自己吃一杯酒,说笑逗趣一番。 第十一章 合欢 过去一夜,再回想起当时场景,观莺心里仍然是甜蜜的。出手最阔绰的那位朱家少爷,她不过喂了对方一杯酒,对方直接将她一整夜包下。鸳鸯被里软玉温香,她羞赧承欢,嘤声娇啼,哄得朱少爷心花怒放,还许了她纳进家门。 新上位的头牌娘子享了一夜的温存,天还未亮时先醒了,身边的朱少爷还酣睡着。她轻声下了床,想去叫人准备些可口的饭食,等恩客醒了好献殷勤。才出门没几步,她耳中已经“一不留神”落进昨夜后院的情形。 “听说,那琴师被打得可惨……连他的琴都被砸了,破烂得不成样子,啧啧……” “真是作孽,自己挨打还不够,把整个班子都拉扯进去,可见呀,人是不能拎不清的……” 观莺悄不做声地躲着全都听了,紧咬着后槽牙,若无其事地吩咐了餐饭,一刻也不肯耽误,立刻回了房,趁着那朱少爷迷糊半醒,又好生伺候了一番。 她不在乎什么尊严,更不可能在乎别人是否受牵连,只想牢牢捆住恩客,不管对方真心还是假意,只管好生哄着,哄到给自己赎了身,若是运气好,往后自然有好日子…… 她怀着这样的期冀,格外殷勤与朱少爷温存缠绵了一早上,极尽欢好逢迎之能事,哪料到才刚出屋门,就撞上了从来不现身人前的花魁。 “一个花魁,一个头牌,一清一红都是翘楚,我凭自己的本事上位,你又凭什么瞧不起我?”观莺对镜自语了一句,葱白的手指间转着支竹枝妆笔,蘸了黛眉膏,描着有些模糊了的眼尾,一拉一挑,利落收笔。她凑近了些,侧着脸仔细看,一双杏眼眯得细长妩媚,和花魁那天生的桃花眼也有两分相似了…… 这边观莺纠结着容貌高下,殊不知自己已开始落进了花魁掌心。一下了前厅转到廊柱后,沈渊立刻敛了神情:“你去,递了话出去,查一查她,越细越好。” 绯月得了令,躬身应声退下,沈渊自己接过团扇,一下一下叩着另一手的手心,饶有兴致地斜挑着眼眸,朝方才的位置望着。 沈渊并不打算将观莺视作对手,贯因没有必要,也毫无意义。冷香阁虽为青楼,大小两位阁主眼中却很难容得进沙子。如今这位头牌娘子的所作所为,实在不够瞧的。幸而她并未真正害到人,否则即便沈渊不出手,墨觞鸳也会做个了断。 许是托了当年那对土匪夫妇的福,冷香阁的花魁少见天日,耳力却好。窥视探听之流,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本事,却能带来实打实的好处。陌京城中有许多网,其中一张便属于墨觞晏。三教九流,五作八行,环环相扣,层层相叠,差不多的事情,只要她想知道,就一定会有回答。 如今要查一个观莺,对她而言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有些无味。她不愿浪费主动想出门的第一天,刚掩着扇子走到门口,就被外面明晃晃的日头晒了回来。回了厅里挑个阴凉位子坐下,沈渊一手打着扇子,一手撑着下颌开始出神。她手上有枚翠生生的戒指,在阴凉里也透着油亮的光晕。 昨晚上她软磨硬泡了一路,才哄得阁主心软,允了她每日午后可以用一碗冰酪,再多的就不能了,只许熬了消暑汤来喝。沈渊知道自己的病症坏透了,也阁主是用心良苦,犹免不得心生自嘲。 花魁如何,盐商之女如何,官家小姐又如何……只她自己晓得,头牌那张粉白透红、圆润饱满的脸蛋如何令她羡慕不已。清瘦也就罢了,连天热解暑都要小心斟酌,她的苦闷别人又怎能懂。 沈渊在前厅坐着,很快有小丫鬟上前询问是否要茶。沈渊下意识瞥过一眼去,懒懒地回了:“不必了,你去吧……等等,送一壶白菊来,要热热的。” 小丫鬟很快送了壶上好的白菊花茶来,自觉聪明地添了几颗枸杞子,斟了一杯奉上。沈渊自个儿无心饮茶,示意其放下桌上,挥了下扇子将其打发走,继续静静坐着,赏着窗外光景。盛夏里的光影都是那般强烈,明与暗的分界线清晰又锋利,像齐整整一刀割出来。 冷香阁的前院并不十分宽阔,仅作缓冲之用,从大门入,至前厅约二十步之距。院子西头摆了两座大缸,种藕栽莲,供作赏玩。东头本是空的,明香姑娘入冷香阁那年,亲手种下一棵合欢,年年花开如雾,淡红柔粉,如梦如幻。 其实沈渊并不太喜爱合欢,总觉得其花朵太过柔弱,轻薄如烟尘,像极了新年夜里,天上转瞬即逝的绚丽焰火,美则美矣,盛放之时亦是飘零之时,未免叫人心生凄凉。 不多会绯月就回来了,举着双手挡在前额遮阳。这动作不免有些失仪,沈渊却只当作没看到:“坐下倒茶喝,慢着点喝。”等着绯月灌了两杯茶,沈渊这才端了茶杯,稍抿了一口问起正事:“如何了?” 绯月点点头,放下茶杯回话:“都妥了,已经遣了人去,不出三两日也就有消息了,小姐放心。” 沈渊眨了下眼,未置一词。这种查人的事儿,过程总是大抵相似的,没什么值得上心。 “对了,小姐……”绯月另起了话,却似难以启齿,“刚才在外头,奴婢看见刘婆子了,正、正领着温家姑娘。” “温家?城北温家?”沈渊倏地一抬头,俨然面有错愕,直要追问道:“当真是他家那个姑娘,你没看错?” 刘婆子,那可是陌京城里有名的牙婆,凡有那档子生意,过半都必定是经了她的手。城北那个温家开的是染坊,发迹了也有好些年,怎地就要卖女儿?事情来得不合常理,沈渊不太相信。 绯月抿抿唇,很是惋惜着摇了摇头:“不会错的,小姐,那温家姑娘咱们见过,嘴唇边有颗红痣的。” 如此显然再无可辩,沈渊猜测,大约是温家生意出了岔子,才也做起了卖儿卖女的事情。可见,哪里有什么太平年岁呢……她悄悄翻了翻眼皮,也不再往深处想。 第十二章 忘忧 “哦,左右是他自己的女儿,不与咱们相干,刘婆子门路多,但愿能卖个好人家吧。你瞧,合欢花儿又开了。好看吗?”说着说着,毫无转折地,沈渊就硬生生跳开了话。绯月正站在她身边打扇子,闻言显然楞了一下,似是不解。 “好看的呀……”绯月呆滞片刻,顺着沈渊的目光看过去,迟疑着答了个好看。在她的印象中,她家小姐很少过问前院的那株合欢,偶尔看到了也立刻移开目光。第一年花开盛景,她与绯云试探着询问,要不要摘几束来赏玩,也被冷冷一眼盯了回来。 沈渊又问:“与后园子的海棠相比呢?”见绯月满面纠结神态,她又补了一句:“你只管说,自己怎么看的,没有对错。” “嗳,是。”绯月得了话,略略歪着头,开始认真思考起来:“后园子的海棠?那是小姐十四岁的时候,夫人特意托了人,从咱们老家挪过来的呀,那花儿一开,整个园子都显得热热闹闹的,看了高兴!” 她脸上随着思路浮现起欢喜的神态:“等结了果子,还能做蜜饯吃……再要说这合欢,其实也挺好看的,花儿软软的,像绒毛一样,开起花来就像天上的彩霞,听说摘了花也能煮汤沏茶的?所以,这大概,各有各的好处了?” “你这丫头,胡诌了一通,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沈渊作势嗔了一句,轻哼了一声,收回来目光,随手又抿了一口茶,才发觉有些凉了。 绯月已然察觉到沈渊有些不对劲,俯下身靠近了些,轻声问道:“小姐,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沈渊摇摇头:“没有。就是在想,这新上位的头牌娘子,这份风光……能风光多久呢?算了,不管她了,等会让绯云去吩咐厨房,就说今儿中午,我想吃合欢花做的汤。” “可是,这能好吃吗?”绯月不解其意。 “做出来了,你不就知道了?”沈渊语气轻松,抬手拍了一下绯月手背,“照做就是了,合欢花能安神的,记着了?” “是。”绯月见她坚持,也便应了声记下。 厨房自是殷勤,摘了新鲜的合欢花煲汤,早早地送了过来,搭了一盅虾仁豆腐羹、一碟杏花鹅脯、一笼蜜枣蓬糕,并两样爽口青菜小炒,另配一碟软软滑滑的黄糖牛乳冻。 合欢花入药,可疏郁理气,活络安神,但是脾胃虚寒的人不宜食用。这点沈渊知道,从前的明香也知道,才研制出了一个汤方。这道汤原本有个名字,叫“忘忧汤”,先以生姜切片,滚水煮开,再加洗净的合欢花、红枣、百合,小火焖煮半个时辰,全靠后两味食材吊出鲜甜滋味,兼以姜片温补中和。 任他明月能想照,敛尽芳心不向人。明香姑娘栽下合欢,大约就是怀着这样的心境吧?沈渊执着汤匙暗自猜测,也许明香所谓的不知去向,只是和那可堪吐露芳心之人长相厮守了去,不愿再受俗世纷扰罢了。 明香如此,她自己又当如何呢? 沈渊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更多是不敢面对。她十四岁露出真容,解了冷香阁之困,偏偏十五岁时又被亲兄长寻到,说不是造化弄人,谁信? 好在餐食都可口,这点情绪没造成多少影响,沈渊一点点掰着蓬糕,专爱拣里面去了核、粘软酥烂的蜜枣吃。豆腐羹用的新制的嫩豆腐,炖得浓厚,鲜味全从虾仁里出来,牛乳冻做得也不错,香甜又清凉,她尝过两块,连午后的那碗冰酪都要忘记了。 用过午饭,两个丫鬟分头收拾餐具食盒、抱被铺榻,服侍着她歇下午睡。沈渊换过了寝衣,梳头发时想起一事,便嘱咐了一句:“等下把白芨水准备上,午睡起了养养指甲。” 这会给她梳头的是绯云。绯云口中随声应着,手上没间断地给她梳顺了拆散的长发,放下冰绡帘,扶她去软榻上躺了休息。 沈渊所言的白芨水,是个养指甲的妙方儿,做起来也不难,切了一般多的白芨片和生姜片,先把白芨片放进清水里泡透彻,等水变得粘稠了,再把生姜片也搁进去,添水放到火上烧开,又变粘稠时再加水,一直熬成浓浓的药汁。 至于用法么,若是讲究些,就用小刷子蘸着涂到指甲上,随性些的便直接伸手指进去泡一会,之后也不必擦洗,等着晾干就好。 沈渊不曾懈怠惫懒,除非难受极了,否则每日必会抽出小半个时辰弹一弹琵琶。不知和寒症有无关系,她一双手十根指甲都大不如前,稍一用力就会痛。她偏不认,翻了典籍寻了这么个法子,倒果真有效。 保养指甲是个比较愉快的过程,唯一不完美之处在于,沈渊睡得久了些,药汁有些凉了。送后院温一温回来的路上,绯云迎面撞上了观莺,对方竟毫不见外地伸手来掀盖子,结果被烫了手,自是免不了又要挤兑几句。 绯云讲起此事时,沈渊正用解暑汤,连道余光都未瞥来:“不必理会她,这样的性子,根本用不着我们出手。” 绯月不禁纳罕道:“冷香阁中的姑娘,便是最不起眼的,也都老实本分,怎么这位头牌娘子反倒如此出挑?若是夫人知道了,只怕……” “只怕夫人早知道了吧。”沈渊忽然接过话去,“她现在也算炙手可热,不好苛责。何况她也不曾与人争斗吵闹,惹出别的乱子来。” 沈渊所言的也正是墨觞鸳心中所想。其实一座青楼,严格起来讲应当只为一位姑娘独有,其余的人都是仆从罢了。观莺劳心筹谋了一阵,万万没料到正是筹谋过深,才引得花魁复出,往后是两个人平分春色,还是一人黯然凋零,安知是否都要看沈渊的心思呢? 观莺擅月琴,也不是未曾听说过白芨养指甲之法,在路上飞快那么一闻,她已经了然于心,拧着绣花绸帕子想了一阵,总是觉得不安定。她是个极富有警觉性的人,绝对不会允许别人威胁到她至高的位置。 第十三章 示好 决心要争头牌前,观莺也做足了准备,打听过花魁的近况,得到的答复都大同小异:闭门静养,懒理人事,汤药不离口,病弱无颜色。 生怕传言不足信,再三确认过之后,观莺才逐渐放下心来,心想无人与自己相争,就只管当楼上那位是个摆设,大不了自己主动上去,见礼问安,留个好印象,只要下了楼来,冷香阁还是自己独大。 观莺知道阁主是不待见自己,才会故意闹大动静打发了整个吹弹班子,消息还不早不晚、不偏不倚落进自己耳朵里,摆明了是要杀鸡儆猴。她原本不在意,可如今不出门的花魁不光出门了,还开始重整旗鼓,莫非要与自己一争高下,都说阁主与花魁是母女,花魁若真是刻意选在此时与自己相争,怎知不是阁主的授意? 思及这一处,观莺不禁冷笑了一声:好啊,好得很,为了打压她,连病歪歪的女儿都能舍出来,这冷香阁果真是个好勇斗狠的地方。四年前那出闹剧时,观莺才刚入冷香阁不久,可是都记得清楚。 她大着胆子,躲在楼上墙根处偷看,厅里乱得很,她只瞧见那穿红衣服的女子身手好得很,可惜没什么气力,没几下就招架不住了。后来别人告诉她,那个女子是位花魁,她还咂舌了好一阵。 “一个病怏怏,又不解风情的女人,真能和我争?我倒不信了……”甩了甩帕子,观莺抬起手,打量着自己红彤彤莲花瓣似的指甲,决定暂且先忍下来,看看这墨觞花魁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她立刻行动起来,亲自动手拆了高高的惊鹄髻,改梳了个简单的圆髻,脑后乖顺地垂着燕尾,一应首饰都去了,只在髻底别了一支银杆滴珠青玉簪,戴了一对简单的银叶子耳坠。 新上位的头牌当真是下了决心,要好好做地小伏低一次,特意又换了素色的衣裙,连眉眼都扫淡了许多。幸而她天生长相浓艳,离了鲜艳的装扮倒也不显姿色黯然,反而更衬托出其丽质天成,是个得天垂爱之人。 观莺放缓了脚步,略弯着点腰背走上了三楼。到了楼梯口她才意识到,三楼似乎不是谁都可以进的。她只迟疑了一下,果断伸手去叩门。一下,两下……她自己都开始觉得此举愚蠢时,门却开了。 沈渊的房间在里面,且主仆三人都在内室说话,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又笑谁会如此愚蠢,守着个楼梯门敲个不停。听见叩门声一直在响,沈渊方才遣了绯云来查看。 观莺见到这个熟悉的丫鬟,不由得有些意外,很快又反应过来,挂上一个笑容:“哟,是你呀,我来见花魁姐姐的,快带我去吧。” “你来见我家小姐?”绯云也愣住了。 观莺的笑容自然了许多,和气地笑着道:“是呀,我从前没见过花魁,不知道轻重,多有得罪,特意来找姐姐认错讨饶的。好姑娘,你就带我去吧。” 绯云却不吃这一套:“娘子抬举奴婢了,既是来见花魁娘子的,就请随我来吧。”说罢依礼躬身请观莺在前,自己上手合了门,又回过身引观莺至沈渊房门外,扬声通传:“小姐,是观莺姑娘来见您了。” “进来吧。”沈渊在内室回了一声,抬眸瞥了绯月一下。方才绯云正给她涂白芨水,才刚涂了两管指甲就停了,她正晾着手指等着,既不起身相迎,也不多看观莺一眼。 “姑娘请坐。”绯月已会了意,迎了观莺到外间小圆桌边坐下。 观莺也冲她点点头,回了一个礼貌的笑,却并没坐下,而是顺势虚扶一把绯月的手,径直朝着沈渊走过去。沈渊就坐在内间软榻上,静静看着观莺擅自进了内间,也不出言制止,只用一双毫无波澜的桃花眼盯着她。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观莺心口像坠了块石头,根本做不到视若无睹,被多盯一毫一瞬都难受。她好像开始有点理解,为何传闻中的花魁是个孤高清傲的女子了,这个女子根本不需要言语,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望而生畏。 饶她是烂泥潭中挣扎出来的,也不免生出几分怯意。稳了稳心神,观莺还是努力笑得真诚,规规矩矩地向沈渊福了一礼:“花魁姐姐好。之前都是妹妹猪油蒙了心,认不得真神,对姐姐多有冲撞,还请姐姐别见怪。” “无妨,坐吧。”沈渊放缓了目光,复又垂了眼帘专注于手指。绯云已经坐回脚踏上,捧着她手继续涂指甲。 观莺飞快一打量左右,正想去榻桌另一侧坐下,绯月却已眼疾手快地搬了小圆墩,不偏不倚安放在她身后:“姑娘请坐。” “好……”观莺坐下的动作有些僵硬,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现在都没了由头说。她绝对不肯无功而返,讪讪笑了笑,小幅度地左右瞟了几眼,很快又拿定了主意,主动凑上前将绯云往边上一挡:“姐姐在涂指甲?不如我来吧。” “不劳姑娘费心,还是奴婢来吧。”绯云身子被挤到后面,手上却未松开,不卑不亢地婉拒着。 观莺自有说辞:“姐姐是冷香阁的花魁,伺候姐姐原本也是分内之事,总不好叫别人说,我刚得了些脸面,就忘了本分了?”说着就伸手来接小刷子。绯云不好直接推开,两个人就这么僵持上。这胶着难解之际,沈渊也看够了观莺的表演,终于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也好。绯云,交给观莺吧。”沈渊抽回手,绯云也随之松了手,观莺顺势接过,身子轻巧一侧,倚靠着榻沿曲膝坐在脚踏上,正好将沈渊的手置于自己膝头。期间绯月挪走了盛着白芨水的小砂罐,从榻桌上换到小圆墩上,正好离着观莺近了些。 这主仆三个虽来不及说话,心思却都想到了一处——观莺既然要献殷勤,她们便陪着她将戏做足,且看折腾完这一出,她会不会消停下来。 观莺没防备,乍一碰到沈渊的手被冰了一下,她应变得也快,立刻夸赞了一句遮掩过去:“姐姐的手真好看,就和刚剥开的红菱角似的。” 第十四章 花开两朵(上) 这一冰也让她更相信了,墨觞花魁的确体弱体寒,成不了气候。于是她的心情愈发好起来,笑得也愈发甜,一毫一厘,一方一寸,不吝精细地慢慢蘸涂。 “是吗?你的手也好看。”沈渊回应得平淡,观莺照样毫不在意,还能接上一句“多谢姐姐夸奖”,心里想着那是自然。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立见分别,观莺夸沈渊“红菱角”,更像在夸赞自己——她的手指也白皙纤长,却透着健康的浅粉色,手上有肉,摸上去温温绵绵。观莺的动作越慢,两双手放在一处的时间就越长,她看着也越欢喜。 她可以感受到,花魁的目光在自己手上停留,她便抬头笑笑,面生红潮,娇羞万方。这惹得主仆三个不约而同想到古怪处:这头牌莫不是将花魁当成了她的客人,才会露出这样撩人的情态? 白芨水涂过一遍后要自然晾干,然后再重复两次,在观莺有意的慢动作加持下,涂到最后一遍时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中间空档时,沈渊叫绯云去沏了茶来奉上。绯云知其意,应声退出去,另外取了套不常用的茶器,沏了壶嫩绿明净的小兰花。 “坐吧,喝杯茶歇歇。”沈渊看了一眼榻桌对过,让了观莺坐,绯云便将茶盘安放在榻桌正中,分别奉于二人。观莺笑吟吟拢袖接了,甫一接近已觉兰香萦绕鼻尖,待到低眸啜饮一口,更不由得一阵赞叹:“姐姐这儿的茶果然好,滋味甘醇,还有一股兰花香气。” 沈渊拈着淡青冰裂小瓷杯,轻微晃着赏玩玲珑剔透的杯沿:“这是南边过来的兰花茶,采制时正值山中兰花盛开,茶叶沾染着兰花香,外形又芽叶相连,形似兰草,才会有这个名字。” “原来如此,是妹妹见识浅薄了。”观莺点头应承着,继而叹道:“说起来也是我福薄,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从前不见客人时,房里哪有什么茶叶呢,偶尔有点茉莉香片,我还欢喜得紧。” 这话属实不假,她当上头牌也不过第一天,寻常的姑娘全靠着客人恩赏过日子,衣食皆有定数,是没有多余的银子撑场面的。她这一趟穿戴得素净,若非之前见过她张扬的样子,沈渊没准真的就信了此时她面上的戚戚愁色。 沈渊放下茶杯,抚袖正色道:“你自己也说,都是从前之事。往事不可追,如今你已是头牌,便只管做好本分,自能够得了你想得的。” 说到这,清亮如水的眸光又打量过去:“手指甲染得如此鲜艳,衣裳首饰却都灰灰暗暗的,这是做什么?好好一个头牌,竟连如何打扮都不会了?” 沈渊这话厉害,观莺面上快要挂不住,不知所措地快速眨着眼,张了张嘴辩驳不过,只好变成一个尴尬又勉强的笑容:“呃,嗯……这不是,这不是要来拜见姐姐,在姐姐跟前儿尽一尽心,这……穿戴简单些,更显诚意嘛。” “嗤……”沈渊事先没防备,一下笑了出来,虚虚掐了一把兰花指半掩在唇前,含着笑意瞧了观莺一眼:“这话我却听不懂了,什么尽心、不尽心的,倒像自己是个丫头,平白叫人听了笑话。” 绯云抿着嘴忍着不笑,忍得眉眼弯弯,绯月还好点,两指指尖悄悄掐着拇指根,脸上没什么异样。观莺刚放下茶杯,没做声咬了咬牙,唇齿间兰花茶的清馥香气在口腔里荡开,堵在喉咙口,和胸腔里憋着的那口气打着架。 “姐姐,你这是不肯原谅我吗?”片晌,她终于咽了下去,复又跪坐在脚踏上,捧起沈渊凉沁沁的手腕,“观莺知道,姐姐是一等一的尊贵,饶是我做了头牌,在姐姐跟前儿,也应该洒扫伺候,随侍左右,但求姐姐疼我。” 她说得情真意切,一双杏眼不加勾勒,少了刻意为之的妩媚凌厉,眸中隐有泪光,更显一种幼态的无辜感。其实观莺真的很漂亮,周身带着尘世间嘈杂生动的烟火气息,与沈渊置身一处就像花开两朵,各具其芳。 这么一来,沈渊也不好再冷着脸,只得反手虚扶一把观莺手腕,浅笑道:“头牌言重了,我常年静养,素不理睬门外事,白担了个花魁的名儿。冷香阁中,头牌之位空悬多年,如今你既得了,怎好耽误在我这儿。” “晏儿姐姐常年静养,还能芳名在外,叫人念念不忘,可见这才真真是万花魁首,若换成是我,只怕两天不出门,就要被忘干净了。”观莺松了口气,终于口应上了心。 这几年,关于花魁的传闻的确从没断过,冷香阁里也总少不了人想着“若我有那般风姿容颜,当如何如何”,引得人儿路过廊前总忍不住驻足,想象那位晏儿姑娘究竟如何地国色天香。 头牌娘子坐正了身子,重又倚在榻沿上,蘸着白芨水仔细涂抹,又道:“姐姐快小心些,只消最后一次了,别碰着了指甲。我这儿还有个护手的妙方,姐姐不妨一试?” “请讲。”沈渊侧脸看过去。 观莺垂眸婉声道:“每日清晨,露水未消时,采下新鲜的莲花瓣和花蕊,掺着蜂蜜,捣碎调和成浆糊,敷在手上,过一会等发干时洗掉,连着敷上几日,可以令肌肤红润细腻。” 沈渊生出些兴趣来,稍稍侧过身与她应和:“你这法子倒是新鲜,瞧你的手保养得如此好,看来的确管用。哪天若得了空,我也试一试。” “何必劳动姐姐,到时尽管吩咐我就是了。”观莺驯顺一笑,低下头继续专注手上的活计。 气氛从此时缓和起来,期间沈渊遣了绯云去传点心。厨房送过来时,她刚好晾干最后一遍指甲。四色时新茶点装在卷草玲珑盘里依次摆开,粉青白黄间错煞是好看。 其中有道水晶似的双色点心,白绿相间,有点像艾草做成的千层糕,被切成了菱形的小块,要用小银签子签着吃,盘子里还铺着裁好的不知是什么叶子。观莺从没见过,尝了一点,入口清新软糯,隐隐有些奶香味,却比之更加香甜。 第十五章 花开两朵(下) 她不由得发问:“姐姐,你这是什么点心,怎么从没见过?” 沈渊看了眼绯云:“你倒是问着我了,绯云去传的点心,我也不知道。绯云,你来说。”其实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想费力亲自说与观莺。 “是。”绯云一点头娓娓道来:“这点心叫斑斓糕,是南边传过来的。用嫩嫩的青椰子,打开取汁取肉,一起捣碎了熬成浓浆,再把南边的一种叫‘斑斓’的大树叶儿剪碎,也捣出汁来,分别和了木薯粉上笼蒸。蒸一层、晾一层,再倒下一层,一层层反反复复地蒸出来,晾凉了便可切开上桌了。” “原来是南边的吃食,难怪我没见过,光是听着就不得了了。”观莺一阵纳罕。听绯云的讲述,这糕点做成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怕是早就备好,只等着花魁房里去传了。 看来,凤凰再蛰伏不出,也照样是百鸟之王吧……观莺忍不住要重新审视起墨觞晏,这个她一直以为不堪一击、徒有其名的花魁。凤凰,那是多么高贵的神鸟,为什么会想到以其来比作墨觞晏呢?观莺自己也不甚清楚,只是那一瞬间忽然冒出这个想法,过后就算想换一个,也找不出更合适的比喻了。 “一方水土,一方风物罢了。”沈渊并不以为意,尝过几块便放下了,捧了茶杯在手,指尖缓缓绕着杯沿把玩。 观莺只管一味顺应着:“姐姐说得是……对了,前院的合欢开得很好,姐姐可愿一同去看看?” 绯月与绯云瞬间对望一眼,两个人脸色几乎同时变了:前院的合欢,向来是沈渊最不喜欢提起的,今日她破天荒地要吃合欢花汤,也没见面上有什么愉快之色,更未有只言片语称赞。观莺虽不知者无罪,也是实实在在撞个正着,她们不由得为其捏了一把汗,简直想象不出自家小姐会是何种反应。 “小姐,要不……”绯月当机立断要岔开话题,却被沈渊一扬手打断:“也好。替我更衣吧。”她面色淡漠如常,无喜也无怒。 观莺知趣地退到外间等候,主仆三个人出来时,沈渊已换过了装束,仍是上午那一身晴蓝,又罩了一件乳白撒花长比甲,未戴旁的首饰,只簪了那对白玉扁簪。观莺上前欲挽着花魁,被两个丫鬟巧妙挡过,知她是不愿与人接触,便也不上赶着讨人嫌,规规矩矩跟在侧旁,绯月与绯云方才退后。 夏日的白昼总是很短,在白芨水上耽误了太长时间,此时已经日暮将至,合欢树的叶子疏疏落落开始闭合,晚风渐渐吹起来,于粘滞的暑热中撕开一道道清凉的口子。光线已开始暗了,但凡稍微站远一点,几乎要分不清满树上是花还是叶。合欢花的香气原本极微淡,开了满树也扑鼻起来,毫不吝啬地砸向地面,与花儿娇柔之态大相径庭。 几人在树下驻足,观莺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半朵落花。她笑了,脚尖轻巧一动,毫不在意地将残花踢开,伸手抖平着裙角:“我当是什么呢,姐姐留神,别滑着了。” 那朵花被踩过,一脚踢不得多远,萎顿在地上,和头牌裙角鲜红的夹竹桃交映着,好像道尽了一抹花红的一生。 沈渊低下头,随便瞥过去一眼,残花入目忽然变得那样凄凉。她赶快移开了视线,专心去看满树盛开的繁花。 十三岁时,她坐在旁边小石凳上,看着明香姑娘莳花栽树。明香姑娘弯腰扶着犁锄,抹一把汗,抬头冲她笑笑,一下就过去了七年。 “姐姐怎么了?”沈渊一直不说话,观莺不由得生疑,抬眉一看,花魁脸上竟有落寞之色。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更没想到墨觞花魁也会露出这种失意神态。 “没什么。”沈渊收回视线,慢慢走到小石桌边坐下,“这棵合欢树,是从前的头牌娘子初入冷香阁时,亲手种下的。”她点了点下巴,示意观莺去对面坐着,“当时,我就坐在这儿,亲眼瞧着。” “从前的头牌娘子?那是谁?”观莺一边手臂搭在桌面上,石头桌子冰冰凉凉的,舒服得很。 沈渊却不急着告诉她,回头又看了一会满树丹霞绯雾,才悠悠转回来道:“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位头牌娘子丰神绰约,华容天成,要我说,这个世上的女子,几乎无人可与之比肩。” 观莺听在耳中,可是并不相信:“嗯?真的吗……当真有这样的女子,为什么我在冷香阁中,竟从来都没见过?” 沈渊道:“你自然没见过,她早已不在冷香阁了。” 观莺立刻追问:“那她去了哪儿?嫁人了吗?”若是那位娘子有个顶好的归宿,对她而言是个很大的激励。 沈渊不难看穿她的心思,扯扯唇角有些讥讽,话到嘴边却又打住了,终是不愿用明香姑娘来说嘴:“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后来,我再也没听过,关于那位头牌娘子的只言片语,这冷香阁中,也再没出过头牌。” 绯月与绯云对望一眼,彼此眼神中都是不安。许多年来,沈渊都不曾主动提起那位明娘子,眼下虽没挑明,她们心里却比谁都清楚,沈渊心里那块疙瘩只怕又要堵起来,许多天都不得顺心畅意。早知如此,她们必定早早请了观莺出去,绝不会让她提起赏什么合欢花来。 观莺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听出一点:冷香阁的头牌之位有人珠玉在前。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可看墨觞晏的年纪,应该也不会太久,自己必然会被拿来比较。她心里一阵焦躁,与花魁交手已经不易,与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对手相争,岂非更是雪上加霜。 “那还真是可惜了,若她还在,我一定要好好请教。”她笑得很勉强,脑中已经开始筹划往后。 这头牌之位来之不易,既然空悬了多年,却能被自己一举收入囊中,可见自己是个好的,可往后的艰难,还不知有多少。 第十六章 红颜 “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你就算学了她,也未必能得其精髓。”夜风已经成了气候,沈渊的声音愈发显得有气无力。天幕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清澈的墨蓝色,弦月勾在梢头,与那年戏弄周探花时的那一弯十分相似。 沈渊似乎是叹了口气,扶着桌沿站起身,两个丫鬟立刻上前搀扶着。“天晚了,夜里风凉,我也累了,先回了。”也不待观莺开口,她已转身走开了。 “哎……”观莺伸着手张了张嘴,呆愣愣地看着花魁起身,想起来送一送的时候,对方早就走远了。她怔在了原地,直直望着那个纤弱如芦草、走路都要被左右搀扶着的背影,心头忽地涌出一股异样的滋味。 听花魁的意思,从前的那位头牌娘子,已经杳无音信了吗?观莺搞不懂这是为什么。既是冷香头牌,还能得到墨觞晏毫不吝惜的赞美,可想而知其当年的风采,那是要令多少行人恩客心向往之。可阁中五年,她竟从没听别人提起过,从前有过那样一个人物。 一代名妓,即使没能嫁进高门显贵,总也不至于落得个无人问津吧?再看今犹在的墨觞晏,出门坐了一会、说了几句话,就连走路都没了力气,看在眼里都叫人心惊……自古红颜多命薄,在这冷香阁中,一个接一个都逃不过吗? 观莺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浅水红的鞋尖缀着一小朵绒球,是她自己勾了缝上去的,每双鞋子上都有。这手艺还是她亲娘教的,无论到了哪儿,她都一直拼命记着不敢忘。 罢了吧,命薄就命薄,就当是她也高贵一回,和命争一争。观莺哂了自己一口,心道不过和墨觞晏说了几句话,怎么也学着矫情起来?没准儿就是花魁刻意为之,摆出伤春悲秋的样子来,存心吓唬自己呢。 墨觞晏,你不要以为我会信的。 她暗暗咬了咬牙,只当今儿这一出算探到了点虚实——墨觞晏的身子的确不好,对自己的示好也并不上心,不过自己只消一激,她也不得不接了招。 观莺独个儿坐在树下,咂摸着花魁房里茶水和点心的味道,想来阁主待墨觞晏不错,是有几分母女情分在的,并没完全把她当成揽财的招牌,不中用了就放任其自生自灭。 如此一来,自己就要格外小心了……若是不加防备,一旦墨觞晏要相争,她背后有阁主撑腰,自己只能甘拜下风;可若是太凌厉了,难保不会惹人生厌,岂非更要受打压? 头牌娘子又纠结起来,烦躁地踢了踢裙角,边角一簇一簇的夹竹桃随之上下跳动,她才发觉冷香阁已经上了灯。合欢花入夜则合,墙根的紫茉莉却开了,整个小院被灯光一照,也是太平好光景。 天黑了,冷香阁该热闹起来了。她冷哼一声自嘲地笑笑,拉了拉裙摆,起身向回走。前厅已经有几个吃酒听曲的客人,她看出都是散客,且身边已有了姑娘作陪,于是并不想招呼。她记住了,自己是头牌娘子,应当和那位花魁一样,像只骄傲的小凤凰,只有客人主动求见她的份儿。 待回了房,她新得的随身丫鬟已经亮了灯,摆好了晚饭等着。观莺拧着眉看着丫鬟,横竖觉得不顺眼,不耐烦地打发她出去:“去去,畏畏缩缩的样儿,看了就心烦。” “是。”丫鬟曲膝福了福,低着头刚出了门,又听见她嚷:“哎,等等!你回来,伺候我换了衣服。” 丫鬟嗫嚅着不敢抬头:“可是,饭菜快凉了呀……” “哪来那么多话?知道要凉了还不快点!”观莺杏眼一瞪,张口便呵斥了过去。丫鬟被吼得浑身一颤,不敢再多说半个字,委屈地偷偷瘪了瘪嘴,弓着身子上前来替她宽衣。 观莺穿着的这一身,还是进冷香阁之后的第二年做的。那会阁主的脸色没有一日好看,人人都不敢打扮得太鲜艳。裁缝说,这颜色叫什么“梧枝绿”,听上去意头还不错,她就做了一身,在裙角绣了几朵不起眼的夹竹桃。 丫鬟伺候着观莺换了件鲜亮的洋红衫子,洒金宽边石榴裙,她又自己动手插了两支琉璃花钗,鬓后簪了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绢花,这才觉得满意,挥挥手遣走了丫鬟,坐回饭桌前起筷用饭。 饭食的确有点凉了,她并不在意,只要比从前做普通花牌时精致就好。已经见识过了花魁的养尊处优,说不动心都是假的。观莺打量着自己的房间,回想着花魁房中陈设布置,再看看桌上的饭菜、想想斑斓糕与兰花茶的滋味,要出人头地的念头又强烈了起来。 当初为什么决定要做头牌?不就是为了争这口气,让自己过得好吗?如今既然做到了,就要好好守着,绝对不能轻易失去。 她夹了一筷子凉拌水芹,放进口中慢慢嚼着。水芹嫩生生地在口中迸开,咽了仍然唇齿留香。另有两碟小菜热炒之类,从前也常见,然而心境不同,吃着味道也大不相同。厨房还送来一道粥,她揭开一看,是用红糖和粳米熬的,里面居然还有一丝一丝的合欢花瓣,舀一勺入口,粥米软烂,花丝也几乎融化了。观莺很满意,捧了粥碗一勺勺吹着吃了,心气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走廊上开始热闹起来,不同的人往来奔走,脚步声轻重急缓各有千秋,掺杂着说笑声,唯独没有来寻观莺的敲门声。此时她已吃好了晚饭,拿手帕抿了抿嘴角,取了盐渍柳枝嚼了,潄过了口,回到菱花镜前重新检查起自己的装束。如今应该正当红,随时都可能有客人来寻,自然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现实没有叫观莺失望,朱唇还未画就,已有小丫鬟来叩门,请头牌娘子过去见客。昨日被朱少爷抢了头彩,今日就有一位江公子、一位祁少爷同时到来,都指明了要头牌作陪,被一并请到了二楼小厅里。 “知道了。”观莺侧着脸,嗓音柔柔地应了一声,临走特意带上了月琴,脸上绽出一个甜美温婉的笑,也迈了婀娜多姿的拂柳步出了门。 第十七章 玉娥郎(上) 二楼走廊两侧,小厅里凭栏摆放着桌椅榻席,已有几处位置垂下了帘幕,不使外人打扰。那两个客人在东边席上,穿过中间垂花廊时,她特意放慢脚步,含着温柔多情的眼波,向下面望了一眼。 花厅有人注意到走廊上动静,接二连三抬头看过来,认出是昨日的头牌,男子驻目,女子艳羡,观莺如愿成了焦点。楼台高高,花灯摇摇,她站在中央受人仰望,传言说,墨觞花魁就是在此惊鸿一瞥,如今终于是自己了。她向厅下众生嫣然一笑,一双美目顾盼流转,落回到西边两位客人眼中,她都不知道看的是哪一个,那两人却都以为是自己了。 她含笑上前盈盈见礼,向二人分别福了福:“祁少爷,江公子。”二人分坐两侧,观莺略一思量,索性陪侍正中,因不知二人是否结伴而来,趁着奉茶的工夫巧妙问询道:“二位公子倒是面生,想是初次到冷香阁,可是听闻此处歌舞精妙,相邀前来一睹真容的?” 她仍留心着次序,既在见礼时先问候了祁少爷,奉茶时便先奉与了江公子,两下里都可讨个好,一截嫩生生的皓腕不经意地露着,细腻光洁,莹润白皙,比天上的那弯月牙儿还要惹人爱怜几分。 这一来果然令人受用,两边都满意着受了茶,一个慢吞吞品了一口,目光顺着杯沿滑过来,在观莺身上流连;另一个却不忙着喝,顺势一把握上那截皓腕,立时觉得触手生温。 “观莺姑娘此言差矣,昨日遥遥一见,祁某已为姑娘倾心,如何还能赏得进那些俗物呢?昨日未能与姑娘一叙,甚是遗憾,今日特来相见,不料碰到了这位兄台。” 这祁少爷的拇指在观莺腕上轻轻摩娑,观莺未免引得另一客人不悦,娇羞笑道:“观莺蒲柳之质,能得两位公子垂青是莫大的福气,不若这就以茶代酒,敬两位公子一杯,聊表奴身谢意。”说着便要抽出手去,不料对方五指一收,将那柔荑卡在自己掌心,且以拇指大力按揉了两下。 观莺略有些滞住,慌乱地抬眸一望,那祁少爷正单手摸着自己下巴,眯着眼打量她:“我看茶就不必了,姑娘歌喉过人,何不唱上一曲,岂非更见诚意。” 他的眼神简单直白,从观莺脸上转移到肩上身上腰肢上,再落到她身边的月琴上,复又一跃回到她嫣红的唇瓣,来回左右滑动着盯了片刻,笑眯眯地又看向对面:“祁某擅自做主,江兄,不会介意吧?” 对面的江公子一直被忽略在旁,祁少爷语带挑衅,他也并不为之恼怒,颇有气度地拢袖搁下茶杯,也不看这二人僵持场面,只稍一扯唇角:“无妨,是在下有耳福了。” 观莺此时才得了空,将江公子其人样貌看清楚了些,只觉得星目剑眉,高鼻薄唇,虽坐着也不难看出身材颀长,肩背宽实。自始至终他都很寡言,只说了简单的几个字,声音低沉有力,衬得对面形容不过中人的祁公子更显轻佻。 “观莺姑娘,请吧?”观莺手心一阵温热,原来是那祁少爷向下一滑,整个握住了她的手,存心揩油地以拇指抚弄。 饶是头牌娘子,面颊也开始发烫,忙应了声是,抽回手坐正了身子,抱过月琴拨弄几下,佯装调试音色,趁机定了定神。 “承蒙二位公子盛情,观莺便唱一支《玉娥郎》吧。”说罢她垂手落纤,指尖一拢一挑,琴音便从此刻开始涓涓流淌而出,少顷莺啼燕啭,唱奏相和,绵绵交织,亲闻入耳方知真有一曲人痴醉,三日犹绕梁。 花厅里未曾上歌舞,头牌此处的轻吟浅唱显得尤为清晰,楼下墨觞鸳领着大丫鬟,刚从后院处理完些事回来,听闻此声,立刻召了小丫鬟来询问缘由,听过竟有了几分愠色,打发走了人,到柜台后暂且坐下,远远盯了歌曲声传来的方向一阵。 歌声过半,阁主才与自己的大丫鬟说起话来:“你瞧瞧,咱们这位头牌娘子多上进,为着怕怠慢了客人,随传随到不说,再难堪也能唱出好曲子。” 大丫鬟起初未解其意,被墨觞鸳这样一点方才反应过来:好个头牌娘子,好个观莺姑娘,竟问也不问,有客便陪,上赶着殷勤献艺,当自己这头牌的名头是叫着玩的? 楼下墨觞鸳按着不发,花厅一派笙歌和暖。楼上观莺犹不知行差踏错,反而愈发渐入佳境,丹唇轻启,巧笑嫣然,含情脉脉,美目顾盼。江姓的公子仍不动声色,祁姓的客人却早已撑了手肘在桌,斜下了半边身子。 “嗯?当真?” 三楼上窗扇后绣房里,沈渊正围了巾子洗脸,刚撩了两捧水,听着绯云讲着打水路上见闻,便停下手侧脸问了一句。 “真真儿的,奴婢亲眼瞧见的,夫人的脸色可难看了。”绯云手里还捧着干毛巾,见沈渊不信,特意加重了语气,睁着大眼睛重复了一次。 沈渊没有再理睬,专注着洗脸,便轮到绯月代为发言:“冷香阁有客人是好事,夫人为何要不高兴?” 绯云下意识张嘴欲回答,却发觉自己也不知道,冷不丁吸进一大口空气,差点呛着自己。她忙合上嘴巴顺气,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鼓着腮道:“我还真不知道了……也对啊,夫人干嘛要不高兴?小姐,你知道吗?” “呿,”绯月轻嗔她一句,“这样的事儿,咱们小姐怎会知道?” “我知道。”沈渊忽然出声,伸手来拿干毛巾,两个丫鬟赶紧搭手,服侍着她擦干了手脸,再拿小巾子轻轻抿着沾湿的额发,又端来热热的煎白菊花水,沈渊自个儿伸进手去,随着泡一阵。 绯云领着小丫鬟抬走水盆水壶等物,绯月留侍在内室,取了香膏香露点涂在沈渊面颊手背各处,以指腹轻轻按摩,忍不住要发问:“小姐,您说您知道,可这样的事儿,您能知道什么呀?” 第十八章 玉娥郎(下) 沈渊一下嗤出来,抬手敲一下绯月脑门:“净想什么呢,哪样的事儿了?等会绯云回来,你让她把外头的情形,仔仔细细、一处不落地全讲给你,你自己没准也能想明白。” “嗳唷……小姐,疼呢。”绯月伴她久了,可以与她从容说笑,抬起手背捂着脑门佯作吃痛。 沈渊不睬她矫情,只管大大方方伸出手去:“喏,在这儿了,你可要打回来?” 绯月当即一弯腰双手捧住,就势轻盈地点开香膏,在手背各处打圈按揉:“那可不成,小姐的手这么好看,被敲一下也值了。” 本是家常闲话说笑,她家小姐竟哼了一声,眉眼中浮起浓浓的讥诮之色:“好看吗?怕也不及咱们那位头牌娘子,指尖儿一动、弦儿一响,那轻拢慢捻抹复挑的,才叫好景儿呢。” “小姐?”绯月一愣,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我乱诌的,不用理我。”沈渊笑笑,揭了过去。 绯云回来得及时,关了门先供上安神香,又进来内室着手开始铺床展被,沈渊提点了她一句,往熏炉里撒些薄荷叶。绯云急慌慌应了,放下手里铺了一半的薄被,转身朝妆台去,找装着薄荷叶的盒子,却没瞧见背后沈渊反手拍了下绯月手背,一挑眉向这边瞥了一眼。 绯月先是迷惑,顺着目光看到绯云,立刻恍然大悟,险些憋不住笑出来,忙压下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问绯云道:“绯云,你在外面都瞧见了些什么?也说给我听听吧。” “啊?你是说,头牌吗?”绯云心里想着薄荷叶,听得不太清楚,捧着小盒子边说边走,“这会也没什么好玩的了,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弹琴也不唱歌了。哦!对了——”她撒好了薄荷叶,伸手将小铜炉的镂花盖子盖回去,“那两个客人走了一个,另一个还在和她说话。” “还在小厅里?”沈渊问。 “是啊。” 绯云做完了香薰的活计,回来继续铺床,夏季暑热,沈渊房中一应被褥多用蚕丝,下面压一条细编竹席,铺在软软的垫褥上,睡着十分舒服。 薄荷味道的安神香一缕一缕从海棠枝叶镂花里飘出来,袅袅盘旋到半空,悄无声息地没了踪影。内间摆着个矮墩墩的黄花梨小冰鉴,丝丝冷气与熏香一经交融,清凉的气味四散开来,直要沁进人心脾。 绯月替沈渊润好了手,起身帮着绯云收拾床褥,一并叠整了白日里换下的衣物,等着抱去后院浆洗。沈渊倚在织花大靠枕上,嗅着香气闭目养神,冷不丁地又开口了。 “之前你看见的时候,有没有问清楚些,她是如何出去见客的?又是如何唱起来的?那两个人是否熟客?” 两个丫鬟俱是一愣,少顷反应过来,绯月一碰绯云手臂,绯云自个儿也忙不迭应着声,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确定了才答道:“如何唱起来的,这个真不知道,我当时看见夫人脸色那么差,还一直盯着头牌那儿,还以为是那位又惹事儿了呢。我就悄悄拉个人问了问,也是巧了,那个小丫头去请的她,说是新来了两个客人,都要见她,她就开开心心地去了。” 绯月跟着听,不知是否是捉住了关键,张口便道:“开开心心的?”她表情有点诧异,弄得绯云也一脸莫名其妙,呆呆答:“是啊,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吧,怪怪的……”绯月满面迟疑,不确定地看看绯云,又看看沈渊。 沈渊鼓励地回看她一眼:“大胆说,觉得哪里怪怪的?” “是……”绯月应了应,整好被褥又去拿针线篮子,顺带组织起语言,绯云抱了衣服要出去洗,被沈渊叫住,言那个先不着急,跟着听完了长长见识,再去也不迟。 于是绯月陪坐在软榻另一侧,绯云在旁帮着理丝线,沈渊仍倚着靠枕,手上捧了一卷《周易》,刚刚翻开不过两页。 “奴婢听着,头牌是一听说有客人,就‘开开心心地’去见了,且那客人是新来的,那就不是常见的熟客呀。这怎么说,观莺姑娘也是头牌娘子了,客人要见她,总该要请一请的,哪怕做做样子呢?” 绯月说着所想,本来还担心会说错,却见沈渊面带赞许之色,得到了很大鼓舞似地继续说下去:“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得脸的姑娘,可多少都端着点矜持。头牌这样,就给人感觉,感觉……感觉跟上赶着拉客似的。”最后这句话叫人难以启齿,绯月好不容易说完,自己先红了脸。 沈渊把书卷倒着一扣:“不错,她这样汲汲,不过能得一夕眷顾,却失了体面,往后再要端起来也难了。她一个也罢了,保不齐整个冷香阁都要被笑话,头牌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其他人是什么样子。” “噢……”绯云恍然大悟,“难怪夫人生气呢,这观莺姑娘,可把大家都害惨了。” 沈渊淡然道:“事情还没完,也未必就会那么糟糕,冷香阁也有年头了,凭她一个还坏不到哪里去,只是风言风语的,少不了要传一阵了。” 她手指在书卷上轻轻叩击,指甲保养修饰得晶莹圆润,未曾涂染颜色,甲床透着淡淡的粉。叩击的节奏虽毫无章法却不急不躁,似在尽力压制。手指的主人不知何时又合了双眼,微微仰着脸,气息几乎微不可察,若不是手指在动,整个人就和睡着了别无二致。 绯云宽慰道:“小姐先放宽心吧,好歹万事有夫人呢。奴婢先去送了衣裳,也好替小姐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新鲜的。” 沈渊没说话,挥了挥手指算是允准,绯云抱了衣服,轻声疾步着去了。门扇开合间,也未听得外面什么动静,绯月特意瞧了一眼,灯光还是通明的,时辰也还早。 只怕是……那位头牌娘子如愿以偿了吧。绯月摇摇头,拈了理好的几缕丝线穿过针眼,拧紧了绣绷,继续一只绣了一半的白鹤。丝线柔软,对着烛光闪出一点明亮的光晕,刺出纹路来也仿佛笼了一层银辉,好看得紧。 第十九章 玉簪记 灯下刺绣需得专心,白鹤才生了一丛尾羽,绣鹤的人猝不及防听见一下清清脆脆的拨弦声。她一抬头,对面的沈渊已经泠泠然开了腔。 “月明云淡露华浓,倚枕愁听四壁蛩,伤秋宋玉赋西风。落叶惊残梦,闲步芳尘数落红……” 冷香花魁抱着凤颈琵琶,葱白指节细若新瓷,翻挑弹拨,歌声舒朗醇美,一如山泉淙淙,唱的是一出《玉簪记·琴挑》。绯月知道这出曲子,更明了她家小姐唱出来的不同之处。 得了,这一来,里里外外都有得热闹了……她一时之间分不出精力来,索性停了手上的活计,抬肘支着桌沿洗耳恭听。 夜弹琵琶低吟唱,还是这间屋子里从来都没有过的奇事,何况是这么一段不喜欢的曲儿。绯月琢磨不透自家小姐的心思,但也显然了,左不过是被外面那位头牌娘子引起来的。 丫鬟跟着主人久了,很多时候不必言说就明白彼此心意。桌角挺硬的,绯月直一直腰背,揉了揉硌得酸疼的手肘,默默忆起这支曲子和她们之间的渊源,暗道幸好外面也唱着曲儿,没人会注意这儿的动静。 《玉簪记》是出老曲儿了,讲的是不知道哪朝哪代,落第书生和落难道姑的故事。说是某年胡人南侵,陈姓的少女娇莲奔走失散,因缘巧合入了女贞观为道姑,取法名唤作妙常。彼时妙常年方二八,青春貌美又才情卓越。有临江令名张于湖,某日误宿女贞观,偶见妙常,欲亲近,故以词挑之,妙常亦以词拒之。又有无赖王公子,妙常更不屑一顾。 观主有侄名潘必成,会试落第,耻于还乡,只得暂居于观中,一来二去结识了妙常。潘必正见道姑美貌,心生爱慕。而那妙常也是留情之人,打破了清规戒律,与他二人茶叙琴挑,偷诗私会,终做得好事。 一朝事发,观主大惊,对潘必正严加训斥,逼他早早离去应试,必正只得乘舟而辞。妙常道姑不敢当面相送,私雇小舟追上,赠必正一玉簪为定情,必正亦回赠鸳鸯佩,两个有情人相泣而别。 待得那潘必正一路上了京城,会试中第,做了大官,风光还乡,又回到女贞观来。妙常犹在,便被状元郎接了去,历尽曲折在张二娘的茅舍中成了大礼,拜了天地,终做得了一世夫妻。 故事是好故事,从栖凤到陌京也称得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茶楼酒肆均有评说。才子与佳人,本来就是世人茶余饭后喜闻乐见的话题,何况那妙常入了道门,偏偏不肯循规蹈矩,硬是为了个多情郎君,生生打破礼法,且先曾引得数人为其流连,实为惊世骇俗之集大成者。 “……粉墙花影自重重,帘卷残荷水殿风,弹琴抱向月明中,香袅金猊动,人在蓬莱第几宫……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这段唱的就是道姑与书生以琴传情,私诉衷肠。在栖凤时,墨觞鸳领着沈渊去茶楼听曲儿,绯月也跟着听,曾听过女先儿弹唱一阕《玉簪记》,唱得那叫一个缠绵悱恻,软玉生香,直叫人骨酥心软,如同在戏中。到了墨觞家的小小姐开嗓时,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了,声儿清脆利落,更像在借曲讥讽,偏偏也叫人听得上瘾。 绯月暗暗咂舌,等到她家小姐开始看那本厚厚的《周易》,事情更见一发不可收拾起来。不说还好,一提起来这出道姑书生的故事,沈渊必没有好脸色,非得骂那二人不知廉耻——“合该那陈娇莲死在路上,得了人家收留救济,还反过来骂人家灭了人性,不知情爱,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天底下是容不下的。” 而对那位磨难重重才抱得美人归的痴情书生,这位沈家姑娘的见解也是犀利极了:“好端端的一位坤道,就算凡心未泯,也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撩拨。明知不可为而为,若惹出了祸事,他不过被嘲笑几句,拂衣而去也就算了,三五年后谁还记得?苦的却都是女儿家。落第落地,不思好学进取,偏偏有闲心去勾引道姑思凡,可见这所谓的才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我眉上痕。云掩柴门……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待唱到那二人互诉情深,嘲弄世俗,冷香花魁的神情似笑非笑,高高挑着唇角眉梢,刻意拉高了调子,字眼儿咬得清楚,将那山盟海誓都念成了反讽,一字一字吐出来像刀子似的,扎扎实实钉在人心尖上。琵琶铮铮有声,叫人疑心弦儿要崩断。整个屋子里最安适的,大概只剩下侧旁桌上摊开的《周易》了。 如此一出截然不同的《玉簪记》,绯月从小就听过,早已经习惯了。她边听着沈渊唱,边盘算着时辰,悄不做声沏好了润喉的茶水备上。 “……闲庭看明月,有话和谁说?榴花解相思,瓣瓣飞红血!” 变了调的曲子终于收场,冷香花魁的指尖已然红了,一双琥珀桃花眼里凌厉不减。她这股子气性上来,自个儿也压不住,唱着嘲讽别人的曲子,心里头倒像在挤兑自己似的。 凤颈紫檀琵琶被重新挂回去,再坐下时绯月及时奉上了茶,微微苦涩的味道滑进喉咙,润喉实在其次,清心消火才是真正用意。一盏温温的兰花茶尽了,沈渊的心气也顺了,搁下茶盏摇头纳罕起来。 “自古书生要念书,道姑要修行,戏子要讨生,还有那帝王将相,都是要理一方天地的,哪里就有那么多情情爱爱?可见戏本子都是唬人的,见不得别人的好,专给人抹黑呢。” 绯月重新拾起绣绷,笑道:“是了,所以呀,咱们就不想它了。唱了这么一阵子,嗓子该疼了。喝过茶就睡下吧?” “不要。”沈渊揉着手指,一口否决了丫鬟的提议,“光顾着好戏了,今天的书还没读完呢。只管笑陈道姑不知检点,竟忘了自己也不算真心归顺,却先嫉世愤俗起来了。” 第二十章 宵夜见闻(上) 绯月“嗤”地一声笑了:“这哪里能一样,小姐就是唱糊涂了。”见沈渊已拿了书本在手,她便剪亮了烛芯,就着烛光继续绣白鹤的另一丛尾巴。 沈渊捧着书本,找到先前停下的地方重新读起。她高估了自己的精神,这一日说了太多话,也真的唱累了,从捧着书到放下,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小,直至停止,整只手虚虚搭在书背上。绯月见主子不再说话,便也专注着刺绣,冷不防听见“咚”一声响,差点扎了手,抬头一看更要惊吓——她那不愿说话的主子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头磕到了桌沿上。 “小姐!”她慌忙放下活计去扶,她主子已经悠悠磕醒了,喉咙里含糊不清嘟囔着,她顾不得仔细听,把人身子扶正了晃着肩膀:“小姐,小姐醒醒了,咱去床上睡。” “嗯?嗯……”她主子的确困倦,磕了一下还没醒完,打着呵欠,半瞌睡半清醒着随了她扶下软榻,临到床前终于说出了个完整的句子:“绯月,我要吃雪梨羹。” 绯月被弄得哭笑不得:“小姐啊,您都困成这样了,还吃什么雪梨羹,明天再吃吧,明天绯月亲自给您做,好不好?” 她主子应该没听进去,顾自坐到床上,由着她伺候脱了鞋袜,摇摇脑袋继续沉浸在雪梨羹里:“少放点糖……多炖一会,再加几颗甜杏仁。” “甜杏仁?小姐要吃吗?我叫厨房送来。”绯云一进门就听见这句,扶着门就要退回去。 “好好……哎呀,送什么呀,小姐说梦话呢。”绯月只当沈渊困糊涂了,说的全是梦话,扶着她躺下盖了薄被就要去放床帘,不料又被一把捉住:“不许骗我,快去。” 这一下将绯云绕晕了:“绯月姐姐,这到底、到底要还是不要啊……我倒是看见了,灶间还亮着灯,要实在不行,我可以自己去找呀。”莫说她正一只脚在屋里,一只脚在门外,就这样敞着门也是极为不雅观。 绯月自己的胳膊袖子还被沈渊捉着,搞不清沈渊是真梦话还是真饿了,又怕绯云没听明白就出去,白费一趟工夫,只得先哄着答应了:“好了好了,这就去做。”又向绯云道:“小姐说想吃雪梨羹,要加几颗甜杏仁,少放糖多炖会,你先去吧。嗳!不对……也别多炖会了,好了就赶紧回来,怕是小姐饿了,顺便看看有什么点心,也捎几块来。” “好,我这就去。”绯云终于得了明白话,一抬脚带上门退了出去。 绯云匆匆回了后院,一只脚还没踏进厨房,鼻子先闻见一股熟悉又尴尬的气味。厨房里的确还亮着灯,也的确有几个灶上的婆妇丫鬟在准备宵夜点心,可角落里有个炉头,坐着的陶罐不大,散发出的气味却穿透力极强,什么点心香味都要甘拜下风。 角落里不起眼,也没有什么人,只在旁边守着个粗使小丫鬟,正拿大蒲扇扇着火。火苗舔着陶罐底儿,红艳艳的光亮跳跃翻腾,生怕别人瞧不见似的。 绯云耳根有些发烫,闷头假装没看到,到灶上吩咐了杏仁雪梨羹。冷香阁这地方,陪客的花牌到底不多,绯云她们两个又只管伺候小姐,少有机会看见那些乌糟糟的东西。她留在厨房等着,那股气味直往鼻子里钻,可瞧着其他人并没什么异样,心道也许是自己紧张过了头,对那味道格外敏感罢了。 厨房备的宵夜是准备送去前面的,都是常见的茶点糕饼、蜜饯果子之类,多半是外面买来,而非出自灶上。绯云看了一圈,始终觉得不太相宜。 “绯云姑娘想要什么样儿的,我们现做也成的。”一个三十出头的妇人满脸殷勤地凑上前来,脸上没多少褶子也笑出了朵花。绯云认得她,姓何,在厨房帮工有些时间了,做事还算利索。小阁主身边的大丫鬟想了想,觉得不妨一试。 “何嫂子,小姐要吃雪梨羹,你可有主意,搭一样什么点心?” 何嫂子乐呵呵地挽起袖子,脸上那丛褶子花堆得更深,热切道:“姑娘这就问对人了,我这就做去,保管能讨小姐欢心。” 绯云瞧着她生火架锅又揉面切菜,动作行云流水,有条不紊,颇有几分志在必得的架势,看过一阵才发现,竟然是同时在做两样点心,不禁叫人啧啧称奇。 角落里那奇怪的汤药提前一步出锅,没过一会就被个面生的丫鬟领了去,顺带着领了几碟糕饼。绯云不认得她,便问何嫂子那是谁。后者刚揭开蒸锅,回过头看过去一眼,咋舌道:“她啊,她不是头牌身边儿的吗?估计是头牌屋里要吃食,顺便领了那汤药去。” 绯云笑道:“能做头牌身边的人,必然十分得脸了,竟还亲自来领汤药,可见是个厚道人。” “嗨,什么呀。”何嫂子已换了锅子,热油撒进一把葱花肉沫,“她原来也是后院的丫头,平时也不声不响的,忽然就被要了去,刚才过来的时候,那小脸儿上全是眼泪,哎。” 绯云立刻觉出不妥:“全是眼泪?她做错了事吗?” 何嫂子摇头啧啧:“谁知道呢,问她也不说,一个劲儿光摇头,也怪可怜见的。姑娘,帮我递一把盐罐子。” “嗳。”绯云捧了盐罐,掀了盖子供她取用,继续追问道:“大约多久前的事了?” “也没多大会,就之前来传点心的时候。其实她一直在外头等着呢,许是没出声儿,姑娘也没瞧见。” 何嫂子干活当真麻利,不过炖一盅雪梨羹的工夫,两样点心都出了锅摆好了盘,一并装在两层的大食盒里,一路都香气扑鼻。 绯云回来路上还是没看见观莺,也没再听见什么月琴,反而看见了刚才那个丫鬟,正守在观莺房门外,低着头搓着手,满腹委屈的样子,因离得有些远,也看不太真切。 她心里不禁一阵纳罕:看着头牌娘子浮浮躁躁,身边的丫鬟却畏手畏脚,瞧这架势,该不会要守上一夜,还真不知是什么规矩了。 第二十一章 宵夜见闻(下) 回了房中,沈渊还在床上躺着,床帘只放下了一半,绯月坐在床边替她打着扇子。绯云瞧见这般,轻悄悄地关了门,进了内室来。两个丫鬟对望一眼,绯云还未问过她家小姐是否醒着,已经听见其慵懒的声音响起:“好香,是什么?” 绯月停下手中扇子,不可思议地看了看沈渊,又转过脸,歪头打量绯云手里的食盒,心里头一阵纳罕,暗道该是什么稀罕玩意儿,竟叫她家小姐立时三刻就醒了瞌睡。 绯云抿着嘴笑笑,伸了食指朝绯月做个噤声的动作,放下食盒,一样样取了出来摆上。绯月已扶着沈渊坐起了身,披了件外衫。沈渊面上仍然懒懒的,眸子深处却燃着亮晶晶的光,妥善地尽数隐藏在浓密睫毛之下。 “小姐还困吗?要不要端到边上吃?”绯云没急着布置勺筷,看了一眼斜对面的榻桌。 “不用。”沈渊摆摆手,自个儿拢了拢头发,披着衣裳到外间坐下,打眼一瞧,一盅热腾腾的杏仁雪梨羹,一碟鲜香微辣的炒年糕,还有一碟胖乎乎、软糯糯的红豆沙驴打滚。 绯月碰了碰绯云手臂,悄声道:“不是说取些点心就行了,怎么还弄了盘菜来,小姐未必有胃口呀。” 绯云还未及回答,坐着的小姐已经替她辩白:“这次你说岔了,晚饭被闹得没吃几口,这会正好饿了。这是谁做的?” 绯云答是厨房的何嫂子,略讲了讲其如何揽了活,又是如何做云云,忽然一激灵想起来那个丫鬟的事:“对了,小姐,还有件事儿。” “嗯?”沈渊抬了抬眼皮,正搛了一片白嫩嫩的炒年糕送进口中。年糕片切得极薄,嚼着滑嫩劲道,唇齿生香。 绯云便将厨房中如何煎药、观莺房中的丫鬟如何来取,以及何嫂子所讲、自己路上所见都细细讲与了沈渊。沈渊边吃边听着,并未觉得琐碎,反而咂摸出了些隐情——观莺昨夜才成了头牌,要分给她丫鬟最快也是今早,还没到一日的光景,能出多大的事情,如何就至于哭哭啼啼的了? 要么是那丫鬟心气高不服管教,要么……沈渊眯了眯眼,放下筷子,端了绯云盛好的一小碗雪梨羹,拎了小瓷勺慢慢搅着。 “等会回去送食盒的时候,看看那丫头还在不在。” “是。”绯云应了,悄悄与绯月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隐约觉得,自家小姐这心里头,怕是对那位头牌娘子有了真真切切的成见了。 绯云去送食盒时,去回路上都看见了那丫鬟,一直都是低着头、搓着手的那副样子。绯云着意看仔细了些,对方年纪和自己差不多,个子不算矮,却清瘦得像根竹竿,脸色也黄黄的,整个人没什么精气神。 等她回去时,沈渊已经睡下了,这次是真睡,没能听她回话。绯月已在外间美人榻上铺好了被褥,就等她回来上夜。 “嗳唷……照这么说,那个丫头也挺可怜的。” 两个人悄声先回了隔壁房间洗漱,绯云憋不住话,都讲给了绯月听。绯月听了不免一阵唏嘘,感慨了几句。同为丫鬟,就算没有福气跟在小姐身边,总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才来前头楼上第一天,就见识了好大的威风。 绯云道:“就是呢,虽说咱们不好议论,可瞧那观莺姑娘,她也实在有些过了,当着小姐的面就伏低做小的,背后又这样。”她口中嘶着气,不住摇头:“咱们夫人和小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真不知道以后会什么样呢。” 绯月这次没有急着应和,拿着帕子擦着手,稍稍侧着头思索:“话也不能说得太绝对,头牌确实心眼多,可又会不会……是那丫鬟存心做样子,让别人觉得她可怜呢?这种事儿咱们瞎猜也猜不准,还是等明天小姐听了再说吧。” “嗯,也是。”绯云噘噘嘴,鼓着面颊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 差不多洗漱好,绯月留下,绯云回了沈渊房里,照旧在美人榻上值夜。房间里早就通过风,饭菜的香味都散去了,薄荷油薰得整间屋子清清凉凉,便是值夜的人不能睡得太深,也仿佛碰触到了梦境的香甜。 第二天绯云是被琵琶声惊醒的,她家小姐居然比她醒得还早,抱了琵琶,靠在床头拥着被子弹奏。绯云险些从被窝里掉出来,这一大早还有些冷,光线都昏暗着,凉凉的空气立刻钻进她周身毛孔里,叫她浑身一哆嗦。 “小姐!你这是做什么。”她赶紧披上外衫,急匆匆趿着鞋子就过来,蹲在沈渊跟前,顾不得会否打乱弹奏,搓热了自己掌心,伸手去试她家主子身上,并未觉到骇人的寒凉才松下口气来,又忙着扯被子裹衣裳,嘴上也不肯饶人:“我的好小姐呀,弹这琵琶什么时候不行,哪怕你喊了奴婢起来,添上厚厚的衣服咱们再弹,奴婢能不洗耳恭听?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做丫头的,别折腾着自己,叫奴婢看了也心疼呀。” 绯云比沈渊还要小几岁,此刻念叨起来竟比绯月还厉害,又要心疼,又要焦心的,只差亲自上手将琵琶夺了,藏到哪个角落里去,再也不许她碰。 沈渊一直不说话,手上弹的曲子在绯云要蹲下那刻就已刹住了,怕震坏她的耳朵。绯云絮絮说了这许多,沈渊都听在耳朵里,知她没说错,便也不反驳。绯云却担心自己说重了话,越了规矩,心虚地低下脑袋,悄悄扯着沈渊一小片衣角摇晃着:“好小姐,奴婢实在是担心您,要是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你打我两下也好啊,就别不理我了……” “没有。不怪你,是我做了个梦。”沈渊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很不开心。她伸下一只手,拉了绯云起来。绯云极有眼力见,顺着一倾身子,正正好接过她的琵琶,挂回架子上盖起来,小跑两步回来坐在床前脚踏上。 “小姐是做噩梦了么?奴婢在这儿呢。” 第二十二章 弦上黄莺语 绯云侧着身,半边身子靠在床沿上,仰着脸看着沈渊,伸过双手盖在她手背上轻轻拍着。 “不是噩梦,还算好梦呢。”沈渊笑得勉强,眼角先泛红了。绯云看得心里慌张,正要找帕子,又听见了后半句。 “我梦见,咱们刚来冷香阁的时候了。” “小姐……”绯云不知怎地,自己鼻子也酸酸的,赶紧眨眨眼皱皱鼻子,愈发握紧了自家主子的手,“咱不想那些了,现在的日子多好呀,等将来,小姐再和离公子成了亲,往后有的是好日子呢。” 绯云还以为自己说到了点子上,不料脑门挨了一记栗子:“坏嘴丫头,混说什么……谁要成亲了。你要是想嫁人,今儿我就回了夫人去。” “哎呦!”绯云揉着脑门,夸张地挤眉弄眼,“小姐下手好狠,你瞧,起了好大的一个包,可疼的呢,想嫁人也嫁不出去了,只能一辈子赖着小姐了。”说着还捂着脑门,往沈渊膝上一埋头,十足十的赖皮模样。 其实那一下真的不疼,不过是做个滑稽的样子,哄着她主子笑一笑罢了。初来冷香阁的那段日子,虽不至于吃苦受累,与现在也是天壤之别,绯云便是那个时候,因为缺人手才被提上来,跟在沈渊身边照应,一晃就过去了九年。 功夫不负有心人,沈渊笑了,笑着揉揉她发顶:“赖着就赖着吧,你们两个呀,一个比一个赖皮,姑娘大了哪有不嫁人的,偏偏绯月一推再退,现在连你也学坏了。便是碍着在青楼里,我托人回栖凤老家,替你们寻亲事不就行了?” 绯云探出脑袋,睁着大眼睛道:“才不要呢,奴婢打小就跟着小姐,别的哪儿都不去。这会儿还早呢,小姐要不要再睡会?” “就数你会打岔,”沈渊举着手作势要再敲她一下,“这会也睡不着了,今天怎么这么冷?” “奴婢去瞧瞧。”绯云裹了裹衣服,将两只袖子穿上,到床边掀开一角帘子向外看了看,回过脸来道:“小姐,外面下雨了呢。”外面天虽黑,却也到了丫鬟们早起收拾的时候,她一松手放下帘子,去外间想给沈渊倒杯茶,刚拎起茶壶又停下了:“小姐,要不奴婢还是去厨房,给您煮个热热的姜枣茶吧,顺便把早饭也传了?” “好,去吧。”沈渊自个儿躺回了床上。 “小姐有什么特别想吃的吗?”绯云麻利地清理着桌面,将昨天用过的茶具收拢,一道带去后院清洗。 天气乍热乍冷,沈渊有些恹恹的,胃口也跟着变弱,想不出吃什么,便将问题丢了回去:“叫这天闹得没什么胃口,叫昨晚上那个,叫何嫂子的,叫她看着做吧,若做得好,抓二三十个钱给她。” 绯云答应着去了,不知是否尝到了八卦的甜头,途经二楼时还伸着脖子望了望观莺房间,并没再见到那个丫鬟。甫一出了楼下小门,就闻见外面空气里漫溢着泥土湿润的芬香,没走几步已经有粗使丫鬟上来,接了伞帮着撑着,因着雨天潮湿,怕耽误了起灶,后院的人披了蓑衣,来来回回地在柴房和灶间忙碌。 “忽然下起雨来,还好没耽误了生火做饭。原本天气热,只用个小屋子备柴火,生怕走了水……哎呦!”小丫鬟絮絮着,冷不防被绯云敲了一下:“呿!别瞎说,走什么水,当心管事妈妈听见了骂你。” “嗳……”小丫鬟才察觉失言,忙掩了嘴低下头,余光朝四下悄悄打量,见无人注意,才吐吐舌头闷着头继续走。 何嫂子早就在灶上忙碌,没错过这个好差事,绯云交代完,正好在门口檐下洗茶具,顺带好奇了一嘴,如何晓得那两样吃食能讨花魁欢喜。 “我只说了要点心,却带回一碟子香香辣辣的热食去,何嫂子,你当真不怕小姐恼了?” 何嫂子笑呵呵地切着菜:“先头刷洗的时候,我见过姑娘来送碗筷,说小姐赏了饭菜,还叫那个厨娘记着,以后都不许放菇子,我就猜着小姐晚饭必是被败了胃口,才做了一个甜的,一个开胃的。” 说到厨娘时,她特意放低了声音,又朝身后努了努嘴,回过脸和绯云说悄悄话:“她们这拨人刚进来,不知道小姐主子的喜好,姑娘发发善心,在主子跟前儿帮忙说两句好话,她也不是存了心,要触小姐霉头的。” 绯云先点点头,又笑道:“何嫂子,你倒是体贴。” “夫人是个仁善人,就得了这么一个大姐儿,咱们做下人的仔细周全些,能哄得主子高兴,也是替主子、也替自己积积福不是?” 何嫂子得了夸奖,乐呵呵地搓着手,也不见生出骄傲得意,一应答话恰到好处。绯云看在眼中,一一记下。 “这倒也是。不过还好,小姐只叫我们撤了那烧麦,也没多说什么。”绯云已洗好了茶具,擦干净手,掰了块老姜冲洗刮皮。何嫂子瞧见了,替她腾出来一半案板,又刷好了菜刀:“我原也是连蒙带猜的,小姐吃着欢喜自然是好,要是不中意,老婆子一个了,挨两句也没什么。” “何嫂子说笑话呢,怎么就成老婆子了。”绯云噗嗤一下笑了,拾了刀切起姜丝,又捧了几颗圆滚滚的大红枣子,削了块红糖,一同丢进银铫子里,打着了火炖起来。 这边厨房里热闹着,前面楼上却是暗潮涌动。阴天昏暗,又兼雨声淅沥,极适合睡个懒觉,或者借机做点什么。观莺一贯早醒,尚有些腰酸,翻个身偎着祁少爷,若有若无地伸出指尖游走在人胸口上。那祁少爷许是前夜累着了,并没有醒,囫囵反摸了一把,压着她继续睡。 如此虽没遂了头牌娘子的意,也不算很差,便乖顺着合了眼。只可惜了,她的成功之路总是不那么一帆风顺,一阵琵琶声打破了这份旖旎静谧,不由分说地钻进耳朵里。 怎么回事?观莺皱着眉头假装不闻,那琵琶却偏要往她耳朵里钻,一声高过一声,接连不断敲打她的耳膜,好像弹的不是根根琴弦,而是她脑袋里绷紧的那根弦儿了。 第二十三章 晨雨 其实若放在平常,冷香阁中莺啼燕啭不断,沈渊的琵琶声是不太可能穿透层层阻碍,隔着砖石门窗,偏偏跑到观莺房间里来,要怪只能怪这场温柔舒适的晨雨,冷香阁里外整个环境都变得过于安静了,任何一点声音都格外清晰。 头牌娘子心头直打鼓,拼命祈祷着祁少爷不要醒来,哪怕醒了也最好是直接发怒,嫌弃这讨厌的声音扰了好梦。她还没想好应该拜哪方尊神,她的祁少爷已咕噜着嗓子,半睡不醒地拍拍她的脸:“别闹美人儿……睡醒再弹……” 她立时脸色一僵,又不敢发作,又该庆幸客人以为是自己,曲着身子不敢乱动,只怕将其惊动醒了,再生出什么枝节。 这些年,她不是没听到过楼上的琵琶声,也曾经心向往之,然而这会只觉得无比刺耳。那位花魁是魔怔了吗?大早上的发什么疯……观莺一口银牙咬得牙根生疼,充斥了满心的不忿又旺盛了几分。 这些不满并未随着琵琶声止而打消,再三确认了祁少爷又睡沉过去,观莺悄悄爬下床,捡了散落一地的衣衫鞋袜套上,将对墨觞花魁的不忿暂时化作对自己丫鬟的刻薄,一踏出自己房门,满面娇羞神态瞬间变得柳眉倒竖、目疵面赤。 “作死的蹄子!还在这偷懒,让你早早打水,水呢?懒骨头!” “哭什么哭!一脸晦气,滚出去……” 绯云回来的时候,闹剧已经结束,一切如常,什么痕迹也没有。房间里绯月正给沈渊梳头,已经有小丫鬟送过了热水。 “小姐梳头呢?奴婢先摆着饭,小姐喝两口姜枣茶再吃。” “摆到窗边儿去吧。”沈渊嘱咐了句。 等她梳好了头,榻桌上已五颜六色摆得满满当当。当中一笼新出锅的雪花糖黑米糕,挨着一碗嫩嫩的蒸蛋羹,淋了葱花香油,再点几滴老醋;热腾腾黄灿灿的糖桂花小饽饽,翠生生的白灼菜心,一小碟酥脆的枣泥炸麻团,还有一碗白白净净的花生酪。正当前的,是一盏甜甜蜜蜜、暖胃暖身的黑糖姜枣茶。 这何嫂子在后厨做工,沈渊从前未必就从没尝过她的厨艺,并不能说是斫轮老手,惊为天人。然而她留了心眼,用了心思,主动捉住了好机会,且单说她的厨艺也并不差,天时地利人和凑到一处,一下就让她入了小阁主的眼。 这一餐吃得舒心,沈渊喝了姜枣茶,正慢慢揪着一块软绵绵的黑米糕,忽有人来叩门,是阁主身边的一个小丫鬟,叫水芸的,说是来替阁主传句话。 “夫人说,今日实在忙碌,怕放在一边忘了,特意叫奴婢来嘱咐小姐,今儿就不要再吃那冰酪了,等天气好些再说。” 水芸年纪小小的,说话却也利索,乖乖巧巧地向沈渊福一福,还和绯月她们两个点了点头。 沈渊点头应了,又问阁主可曾用了早饭,水芸答正在用,沈渊便叫绯月另取了碟筷,将几样点心各拣了两块:“新寻着个得力的厨妇,手艺还不错,烦你带回去,请夫人尝尝。”水芸恭敬接了,福了福道了谢退下。 “来,你们也尝尝。”沈渊招招手,塞给两个丫鬟各一只小饽饽。那原本是用细黄豆粉和细玉米面、栗子粉和在一起,再撒上白糖,用温水和糖桂花调匀了捏成的,蒸出来胖嘟嘟,细软又香甜。 两个丫鬟欢欢喜喜道了谢,像两只松鼠似地围在她身边吃点心。何嫂子的确很会揣度,有了那几滴香醋加持,热热的一勺蛋羹吃下去,胃口便被调起来,菜心也爽口。只是那碟麻团不好,里面的豆沙枣泥馅甜腻腻的,沈渊只咬了一口就放下了。 “都是奴婢疏忽了,没看紧了她放的什么,等会奴婢一定仔细嘱咐她,再也不许做这么腻的东西了。”绯云见沈渊脸色不好,急急忙起身,将那碟麻团挪到一边。 沈渊没抬头:“嗯,话要说,赏钱也照给。” 这场雨一直下个不停,好在天色总算渐渐亮起来,空气也不再那么阴冷,等用完了饭,雨势正好小了一些。绯月留下收拾床褥,绯云拎了食盒回去,路上瞧见的人不少,唯独没有观莺的那个丫鬟。绯云还觉得奇怪,好歹是头牌身边伺候的人,怎地竟连端茶送水、浣衣传饭都不用吗? “何嫂子,今儿早饭做得不错,这些且拿去吃茶,原本咱们小姐还另有赏的,可惜那麻团油腻腻的,没得败了小姐的胃口,竟再多一点都吃不下了。”绯云寻了避人处,悄悄塞了赏钱,把整套话讲得一个天衣无缝。 “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自然盼着主子好,何嫂子若是能伺候好小姐,咱们都落好处,若是再出什么不好……我们陪个笑脸总能过去,可嫂子你怕就再也不得用了呀。” 这一番话讲得滴水不漏,既道出了厉害,又抛出了明晃晃的甜头,还将沈渊本人撇了个干净,着实没辱没花魁身边大丫鬟的名头。何嫂子弯腰收着赏钱,唯唯诺诺地一一应承着,连声道自己糊涂大意,以后必会加倍仔细。 绯云满意地点点头,撑了伞回去回话。沈渊正吃果子,听过夸了她两句,另挑了根银签子,朝她嘴里塞了块脆甜脆甜的桃儿。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冷香阁也冷清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早上,恰是沈渊生辰那天,终于彻底放晴,空气都是凉丝丝、甜润润的。前院的合欢树没法遮雨,满树的花都败落了,纤细的叶子也被打落不少,红红绿绿溅了满地。 两缸荷花倒是雨后新生,原先开的几朵本应该败了,被雨水冲刷过竟生意盎然起来,不断冒起尖尖的花骨朵,不过又三四天,其中两朵就开了,比之前的还要大,也要更香。 花开次日,墨觞鸳早起本想赏赏朝露芰荷的好景儿,结果缸子里剩下绿油油的大荷叶和刚冒出头的小骨朵、光秃秃的青莲蓬,一片花瓣都没留下,捎带着两只长好的大莲蓬也没了踪影。 第二十四章 荷花粥 “这是怎么回事?才刚开的花,都哪里去了?还有莲蓬呢?”水芝伸手拦住个换水路过的粗使丫鬟,拧拧眉好生盘问起来。 小丫鬟面相也不过十二三,冷不防被捉住,自是不明就里,还以为自己要顶了这罪,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闷着头不敢看人,口中忙不迭分辨道:“是,是花魁娘子身边的,两位姐姐……摘走的……” “算了,做活去吧。”听闻是沈渊,墨觞鸳也不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水芝叫人退下。 无花可赏,墨觞鸳只得回了楼里。水芸去传饭,还未等她回来,先闻绯云叩门。一进门,且见绯云手中捧着个大托盘,笑嘻嘻地福个了礼,向墨觞鸳道:“小姐亲手摘了荷花莲蓬,剥的莲子,做了清心荷花粥,请夫人品尝。” 粥面上撒着切成细丝的粉红荷瓣,提前一夜泡好的糯米、薏仁,剥了新鲜的莲子,用莲瓣与莲蕊浸热水煮粥,滚进冰糖,盛出冷水里湃过片刻便可上桌。沈渊又特将每颗莲子都去了莲心,嘱咐了丢两三粒进热水里一同烫了,既不苦了舌头,又能降火清心。 墨觞鸳微笑着点点头,示意水芝接过:“小姐有心了,替我道谢。这几天下雨阴湿,我的腿又开始疼了,偏偏事又多,顾不得照看她,小姐如何了?有没有受凉?” 绯云垂手回道:“回夫人的话,小姐无妨,还有精神出来走走。” “那就好,你去吧。”墨觞鸳招招手,打发了个小丫头送绯云出去。 荷花粥到了跟前,尚未入口已觉清香扑鼻,莲子鲜甜,糯米香软,薏仁也焖得烂烂的,粒粒都爆开了花。往日里冷香阁虽热闹,七七八八的事务却往往来不及照单打点,反倒是客少清净时,堆下的各种账根杂项都要清了。眼下终于等到天放晴,墨觞鸳准备着带沈渊去道观进香。 陌京城外,北郊有一座玉瑕山,山中有道观名长生观,供奉三官大帝,岁岁年年香烟繁盛。对于鬼神之说,墨觞鸳的想法一直很复杂。 在还小的时候,跟随父母年节祭拜神明,她也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举头三尺真有神明。后来连遭变故,墨觞鸳又想明白过来,如果真有神明护佑,自己从未做过亏心事,何至于总受磋磨?于是那年来到陌京,她虽听说长生观香火灵验,却也从没想要去进香祷告。 还是到了再后来,启仁十二年,沈渊出了事,眼看就要救不回来,墨觞鸳正是病急乱投医,玉瑕山下三步一跪,五步一拜,七步一叩首入了长生观,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求神祷告,磕头奉香。不曾想果真灵验,待数日后她下了山,精疲力竭地回到冷香阁,沈渊已经醒了过来,并且一天天好转。 如此便是再不信,也要变成深信不疑了,沈渊不能出门,墨觞鸳便亲自去还了愿,又为她求了一枚平安扣,串成剑穗压一压刀兵戾气。这也罢了,每月或初一,或十五,但凡没有别的事情,墨觞鸳也必定要上山进香去。 方才听绯云说,沈渊肯出去走走了,墨觞鸳觉得是个好兆头,应该让她也亲自去拜一拜,下月初一就是好日子。 想着想着,水芸已经传了早饭回来,荷花粥刚好告罄,墨觞鸳看着送来的香菇鸡丝粥,忽然没了胃口。 “这荷花粥真的不错,水芝,等会你跟着去厨房,叫她们学着做,没得让小姐亲手剥莲子。对了,再见见那个姓何的厨妇,看看人品举止如何。” “嗳。”水芝答应着,递上了筷子。 三楼两处都在用着早饭,楼下各房也在传饭送汤,唯独观莺房中始终没有动静,也不见她那个丫鬟打水洗漱。并非头牌不食人间烟火,相反地,她身上有太浓重的世俗烟火气。这种气息适当了是锦上添花,让整个人鲜活灵动,只消一个眼神就可勾人心弦,可是一旦过满则溢,团团絮在一起化不开,就时常会钝住自己的头脑,做出各种得不偿失的事情来。 “姑娘,您还是起了吧……” 房间里,观莺的床前只垂了半幅纱帘,床上盖着水红鸳鸯被,一截冰酥玉润的雪肩露在外面,压着泼墨散开的一卷青丝,胸脯处随着呼吸有微微的起伏,一道诱人风景随之时隐时现。丫鬟在床前跪了一天一夜,已经声音沙哑,双目布满红丝。 观莺听见丫鬟劝说,破天荒地没有发怒呵斥,腾地一下坐起身来,鸳鸯被滑落,里面竟是白生生叫人脸红的场景。丫鬟赶紧趴下身子,恨不能整个人钻进地缝里,天晓得她这位头牌主子又想做什么。 她胆战心惊地等着喝骂降临,对方却一言不发,就这样将白玉般的身子暴露在空气里。异样的寂静持续了许久,才有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你说,我这样好看吗?” 丫鬟抵死不敢抬头,翕动着咬得惨白的嘴唇,眼泪几乎要掉出来:“好、好……好看!好看……” “那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们都不来!”观莺忽然歇斯底里起来。她躺了太久,水米未进,本来是理应气力不足,不至于扰了外面安静的。可她的丫鬟跪在床前,分明觉得耳膜要碎掉,只怕隔墙若真有耳,必然听得一清二楚。 丫鬟不敢说话,只听见床上接连传来闷闷的捶打声,不看也知道,是这位头牌又在用那只划伤了的手捶打床铺,伤口必然又被捶裂开,换了许多次的药布必然又浸上了血。 “请观莺姑娘开门,厨房来送汤。”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观莺不加理睬,丫鬟不敢擅自做主,外面的人就一直敲个不停,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头上。丫鬟终于顶不住,瞄了一眼观莺,几乎是匍匐着身子去开了门。 屋里观莺仍然是那副样子,她只敢开一条窄窄的缝,尽可能地用自己身体遮挡。还好,门外是个小丫头,刚十来岁的样子,手上捧着个托盘,上面放了一个白瓷盖碗、一把小勺。 第二十五章 莲心汤 “姐姐好,这是花魁娘子吩咐厨房送的甘草莲心汤,清心降火,请观莺姑娘服下静心。” 小丫头说话做事有板有眼,恭敬地举着托盘等着人接过。观莺的丫鬟一听这番话,整颗心都要怦怦乱跳,简直不敢回头看她的脸色。小丫头等了好久都没动静,又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花魁身边的姐姐还说了,如果观莺姑娘不喝,或是砸了东西,可就只能请水芝姐姐亲自来送了。”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顾不得观莺会否发作,丫鬟赶紧接了盘子,好声好气地谢了谢小丫头。小丫头倒机灵,一句不多说,一眼不多看,还好心帮她带上了门,蹦蹦跳跳着走了。 “姑娘……啊!姑娘!不敢啊!” 丫鬟强压着恐惧回了床前,还没跪下去,观莺已经抓东西劈头砸了过来,正砸在她脸上。丫鬟躲避不及,吓得噗通跪倒,紧紧抱着怀里物件,丝毫顾不上汤水滚烫,洒出来尽泼在了自己手上。 头牌长发甩得凌乱,胸口剧烈起伏,白净的肌肤迅速透上了一层潮红,砸着床榻,瞠目怒喝道:“清心,清心!哼,她消息倒是灵通,惯会糟践我这个没脸没皮的!” 观莺虽难相处,却并不疯癫,更不可能亏待了自己,忽然如此失控,仍要从雨刚刚下起来的那天说起。那一天,那位祁少爷终于睡醒了,拉着观莺要继续弹琵琶,却不知自己弄错了人。 “观莺姑娘琴技过人,不想琵琶也弹得如此之好,此时既已大醒了,何不重弹一曲,以诉情肠呢……” 彼时观莺内里不忿,面上犹自陪着笑,一只手被握着好一番抚弄,又不能挑破了话两下难堪,只得强行搪塞过去:“祁少爷,人家腰还酸着呢……少爷怎么忍心,叫人家这会儿弹琵琶?”她的声音本就娇柔,说着这等暧昧调情的话,再抛过一个欲迎还休的媚眼,登时让对方全身骨头都酥了一般。 这一关算是蒙混过去,一直到送出了大门口,观莺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不料那祁公子忽然一转身:“美人儿好好歇歇……晚上再来与你听琵琶。”不过一句话的工夫,还顺便搂着她腰肢掐了一把。 还好他没给观莺反应的机会,直接在她唇瓣上亲了一口便走了。观莺扶着门框,嘴唇还微微张开着,整个人似呆住了。这祁少爷的脾性,她一晚上也摸了十之八九,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 “呃啊——” 门窗紧闭的房间里,殷红的血珠滴下,看着都成了暗红色。一把修眉小刀半边刀刃还夹在左手掌心皮肉里,观莺的表情痛苦不堪,又要死死咬着嘴唇,不叫别人听见惨叫声。 她只想轻轻划一道,出点血糊弄过去,只消落几滴泪,做出楚楚可怜的神态来,也一样能将那好色之徒收入囊中。可惜她胆气不足,冰冷的刀刃甫一触到掌心,她就害怕起来,哆哆嗦嗦不敢用力。犹豫了许久,她只得眼一闭心一横,自觉只加重了一点点力,万没料到掌心一阵尖锐入骨的疼,再睁眼时,入眼已经满目的鲜血淋漓。 观莺连哭都忘记了,更不知道该恐惧会否伤到筋骨,还是该庆幸伤的不是右手,血珠一滴一滴往下掉,刺痛了她的眼,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哇”一声大哭起来。 还是丫鬟闻声赶来,顶着她的哭号打骂,替她包扎了伤口。一大道口子的确骇人,她亦不敢声张,更莫论请大夫诊断伤势,草草止住了血算了事。 一连八天,观莺不需要记得伤口有多疼,因为那疼痛从未断过;她也不需要记得心有多疼,因为那祁少爷再也没来过。 起初雨天路滑,不宜出行,她尚且可以安慰自己。后来,天晴了,花也都开了,她不仅没有等到祁少爷,还因为伤了手,失了旁的恩客欢心。 这几天里,并非没有客人来找她,只是她不敢相见,只得再三推脱,还让墨觞鸳以为她终于自己悟明白,不再无论香臭都没头没脑贴上去。为此墨觞鸳特意叫水芝去传话,言头牌点到为止即可,不可推阻太过。 “噢,噢……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头牌闪烁着一双杏眼,吞吞吐吐地应了下来。再有客人相邀时,她终于露面,这样炎热的天气里还捂着长长的袖子,颇为端庄地叠着手,婉婉跪坐,并不与人过分亲近。 许是这样欲迎还休的风情的确惹人心痒,对着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观莺,来客反而更热切,见到她手上受伤,还会关切几句。只观莺自己知道,她心里有多忐忑。这些忐忑在她奏起月琴时终于应验,若只滑音走调便罢了,顾着伤口便按不住弦,强按住弦伤口便崩开,红红的血痕渗出来,看一眼就扫了兴致。 于是客人便都走了,她的颜面也扫了地。琴弦红红的,她眼圈也红红的,竟仍是她那丫鬟来扶了她回房。再路过垂花走廊,心境已大不相同,观莺不敢抬头看,更不敢仔细听,生怕知道别人都在嘲弄她、讥讽她、看她的笑话。 水芝又被遣去问她缘由,她不敢照实说,只能编编凑凑应付过去,面上仍要如常欢笑着。送走了水芝,观莺鼻尖真切地发酸,想不通自己为何不拒绝,为何一定要弹月琴,究竟是为了讨客人的欢心,还是—— 还是为了证明,自己和那小阁主一样,也是个知廉耻矜身份、不只会倚门卖笑的女子? 无论是哪一种,都失败了,都是独守空房、无人问津。 这样落寞的局面,一直持续到了前一天午后,从前那位朱少爷忽然造访,直言专来探望观莺,还给她带来了据说是上好的胭脂膏子。观莺喜出望外,忙不迭地梳洗打扮,还未等梳好头发,朱少爷已等不及,径直上了楼来。 观莺消沉多日,清减了不少,力不从心兼身上吃痛,满面红潮许久未消。她娇羞地朝身边望过去,却瞬间瞪大了双眸:那朱少爷正匆匆地套着衣服,显然是要走。 第二十六章 折翅 “少爷……”她下意识伸手去捉对方衣摆,却只得了不耐烦的一推:“我这不来瞧过你了,本少爷可忙呢。” 头牌保养得宜的手捏不住那滑滑的衣料,“咚”一声磕在床沿上,正好侧面皮肉薄处着力,磕得生疼。从那时起,她就像失了魂一样躺着,丫鬟来查看,却被她逮住了,无端呵斥一顿,罚跪在床前。两个人僵持着,一个状若痴傻,一个呆若木鸡,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耗到了现在。 观莺不知道墨觞晏是故意为之,或是歪打正着。受伤的事情,只有自己主仆二人知道,按理不会走漏了风声给墨觞晏,奈何这碗莲心汤来得太巧,让她在恼羞成怒之余,更对花魁多了忌惮。 “姑娘,奴婢求求您了,您还是喝了吧,咱们屋里这么大动静,万一让夫人知道了,那就真的不得了了啊!” 丫鬟情急之下,直愣愣地匍匐下整个身子,盘底刺啦啦地滑向前,一头磕在地上,豆大的泪珠成串滚落。 “不得了?怎么不得了!啊?能怎么不得了,能怎么不得了……” 观莺犹想咆哮,却似卡住了喉咙,声音变得尖厉粗拉,只能喃喃着,忽然跟着一起哭起来,呜呜咽咽的哭声憋在嗓子眼,又费力地挤出来,不知情的人听了去,都会跟着倍感凄凉。 观莺房里上演着呜咽二重奏,促成这一切的送汤小丫头却浑然不知,还乐呵呵地去找花魁领赏——她当然没资格进花魁的房间,只能去隔壁回过绯云。 “好,这些是你的了。回去吧。”绯月摸摸她后脑勺,塞给她一包红纸封的桂兴斋什锦糖卷果。 绯月叙事虽不及绯云生动,但胜在言简意赅,在这种并不好笑的事情上显得尤为可贵。绯云正打着穗子,沈渊在喝水,待绯月转述完时,一个穗子刚打了第一个结,一个水还没喝完两口。 “就……就,没了?”绯云手上还拽着丝线尾巴,茫然地看看汇报完一身轻的绯月,又扭头看看自家小姐如何反应。 不出所料,她家小姐面上如常没有什么表情,等着咽了水撂下杯子,才抬抬眼皮,先看了看绯月:“不错。”又瞧她一眼:“还想听什么?” 绯云讪讪地眨眨眼睛:“奴婢这不是觉得,依那头牌姑娘的性子,总要闹出点动静来才正常嘛。” 沈渊又瞥她一眼:“闹起来,她不就藏不住了?” 这一眼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看得绯云忽然打了个冷颤,险些拽脱了刚打好的丝结。今天一大早就是这样,她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家小姐就毫无征兆地嘱咐绯月,叫把剥剩下的莲心拿去煮汤,又特意说,要挑个不懂事的小丫头给观莺送去。 她在厨房煮着粥,见绯月来,听了一半还以为小姐自己要喝,正想说多放些糖,乍又听见后面的,当场以为不是自己听错了,就是绯月姐姐学岔了。 “不会的,小姐说得清楚,我也记得一字不落。”绯月如是说。 直到伺候完早饭,沈渊仍没有讲给她们听的意思,绯云只好忘掉不提,只当作小姐一时兴起的恶趣味。然而此时,沈渊忽然一句含义不明的反问,叫她更摸不着头脑之余,还有点发怵。 她不知所措垂下脑袋,两指捏着穗子,小指不由自主地悄悄摩挲,竟听不懂她主子在说什么,更找不出话来回。还是绯月上前来抽走了穗子,陪坐在一旁替她解了围:“小姐又有什么好主意了?也疼疼咱们,讲给奴婢们听听吧。” “讲了也没什么用处,平白吓人一跳。” 沈渊的回答一句比一句奇怪,两个丫鬟不免一阵尴尬对望。绯月顿了顿,试探着追问:“小姐,到底怎么了呀?” 沈渊只冲她笑笑,却没理她,转而向绯云道:“你去禀了夫人,请她请个郎中,去给观莺瞧瞧伤。” “啊?”绯云满面错愕,尚不清楚是为何意。 “去就是了。”沈渊不再多言,端过杯子又抿了一口。 绯云只得懵着去递了话,看着阁主身边的众丫鬟也是面面相觑,阁主本人却没多说什么,只言知道了,便打发了她回来。 沈渊也并非故弄玄虚,她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又因到底是是见了血的事情,故而不想太早泄露出去,免得惹出口舌是非。 已说不上是沈渊过于敏锐,还是观莺自身过于倒霉,割破了手隔天就被沈渊察觉异样,只因她的丫鬟胆小,不敢晚上出去洗那换下的染血白布,一大早悄悄出去,却被沈渊抓个正着。 旁人雨天好睡,沈渊却与众不同,反而辗转浅眠,那日又早早地醒了。绯月还在睡着,沈渊突发奇想,自己披了衣服临窗赏雨,天色尚且昏暗,雨丝细密甜凉,她起了些玩心,扒着窗沿伸手去接,冷不丁瞥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竟也不打伞,直接朝着偏院去了,蹲在井台边上洗起什么东西来。离得太远,沈渊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是丫鬟打扮。 彼时后院已有婢女婆妇之流,早起备灶、查看柴薪水火,那丫鬟似乎怕被人发现,匆匆忙忙地跑远了。沈渊当时看着奇怪,却也并没声张,自个儿稍加思索已猜到了七八分。 前面楼里住着的丫鬟不多,大部分都在后院厢房,如此瑟缩的举止,饶是沈渊并未见过面,也大约猜到是绯云口中,观莺身边那个可怜的丫鬟。 沈渊只当是观莺又在欺负下人,本不想理会,偏巧第二天她也醒得甚早,又瞧见了那丫鬟。沈渊的性格是过于糅错复杂的,冷淡时闲云野鹤,疑心时却比风声鹤唳更甚,便是再温柔的和风化雨,若是不巧勾起她的性子,也要变成风吹草动之流。 那个丫鬟便是不巧,勾起了她的一点好奇心,于是再次日雨停了,沈渊也强忍着睡意早起,守在窗边看着那丫鬟来了又走。她又专门授意绯云,探一探厨房的口风。有关观莺的一切似乎是个很活跃的话题,以何嫂子牵头,灶上的人都打开了话匣子。 第二十七章 擂茶(上) 于是沈渊便知道了,一连三两日观莺都不思饮食,每每传了饭也几乎原样送回来,且不许她那丫鬟沾一点,倒是让厨上的人得了口福。平日看火烧水的几个小丫头说,头牌屋里要水也奇怪,都不许她们进去的,只能送到门口,让她的随身丫鬟一趟趟独自进去,也是怪累煞人。 观莺松懈懒怠疏忽了琴技,惹得客人纷纷拂袖而去的事情,沈渊是早就听说了的。再一细想之后见闻的种种,她方知并非在于琴技,只怕是那头牌娘子的手出了问题。 在小阁主的角度,她本也想适当地管一管,不过暂时不想叫阁主知道。沈渊不喜欢观莺,却也懒得做添油加醋之事,若是失误受伤也就罢了,若被阁主知道了,查出些什么来,观莺只怕要吃教训。 好歹如今在明面上,观莺也是个冷香阁的门脸,能留便尽量留着吧。 然而过去了雨天,沈渊又困倦嗜睡起来,早上总嚷着睡不够,到晌午就撑不住了,接着自然没精神料理,后几日也均无精神继续探看。直到昨天傍晚,天气凉爽了些,她在前院赏了会那长势喜人的荷花,听说了花开的日子,粗略一算,心知那事不好再继续拖下去了。 “绯月,我困了,要回去睡,你记得告诉绯云,明天我要做荷花粥,叫厨房泡上薏仁和糯米。明天一大早,你们两个早早地来摘这两只莲蓬,还有新鲜的花瓣和花蕊,要在上面一瓣一瓣地采下来,不许整朵掐回去。” “是。可是还这么早,小姐不吃晚饭了么?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就是站得累了,晚饭随便传些吧,若等得久,我便睡了。” 绯月当然不敢叫她空着肚子睡下,刚踏进房门便立刻撵着绯云,去后院传了晚饭与热水,自己服侍着沈渊更衣梳头,等着她用过饭又洗漱好,躺到床上去休息了,才拉着绯云出去说了先前嘱咐各事。 前一日睡得如此之早,沈渊的精神不错,被水芝请去墨觞鸳屋里说话时,还颇为兴致盎然。墨觞鸳的面色却不好,见她来才缓和了些。 “夫人……嗳唷!吓我一跳,怎么回事。”沈渊才进门没两步,看见墨觞鸳正要与她说话,才开口便受了一惊。 观莺不偏不倚跪在内间挂帘后,可巧穿的衣服颜色和那帘子有点像,又被挡着一半身子,沈渊当真没留意,更未料到她会在,差点撞了上去。 “没个正形,快过来坐。”墨觞鸳看着沈渊捂着心口、颦着眉尖故作柔弱的样子,嗔了她一句,招手要她一同坐在榻上。 沈渊过去坐了,看清楚了观莺披散着头发,素着脸,面色颇见憔悴。房间里气氛很是压抑,与往常大不相同,她这样的人都觉得不适应。 观莺的手被袖子掩着,沈渊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几点红艳艳的指甲,甲根已经开始褪色了,也没有补染。大约是连日受挫伤神,无心装扮了?沈渊如是揣度着。 墨觞鸳无从得知沈渊这些心思,叫她来自有用意,先不急着说话,不慌不忙地先递给她一盏擂茶。水芝早得了授意,上前一步高高拉起观莺左手腕,撩开其袖口,露出了手掌上缠着的层层白布。沈渊见状会心一笑,接了黑釉油滴盏从容品饮,只当没看到水芝动作。茶香色正,汤浓味醇,是她养母的手艺。 墨觞鸳自个儿也捧了茶盏,场面仿佛回到了栖凤,墨觞家的老宅子里,母女两个对坐吃茶。自来了陌京,世人盛行煎煮之道,少见点擂之法,沈渊自己懒怠动手,倒是快忘了这一盏八宝擂茶的滋味。 水芝也是个有耐性的,一直牢牢把持着观莺的手腕。待吃过一盏茶,沈渊抿了抿唇角,故作打趣:“夫人,咱们家吃茶,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矩了?” “亏你还记得吃茶的规矩。”墨觞鸳也放了茶盏,却似顾左右而言他,“你又不是伤了手,怎么好些年不见你自己做茶吃。” 沈渊半垂了眼帘轻哼一声,伸出左手两指叩着自己右手内腕:“可不是算准了,夫人会亲自做茶吗?况且,我若是伤了手,必会立时三刻叫夫人知道,好叫夫人疼惜我,天天做了茶来给我吃。” 两个人事先并未合计,此刻直接心照不宣,一唱一和。沈渊许是同情水芝一直杵着,手脚都要发酸,直接将话茬扯回了正题边上,又拿余光向水芝一瞟。墨觞鸳会了意,作势要唬她:“就你机灵,为了躲懒,连这样的主意都想得出。你倒是该学学观莺,同样是弄伤了手,她的主意可比你划算多了。” 观莺周身明显一抖,水芝立刻一伸手按住了她。沈渊放平了手不说话,墨觞鸳继续道:“伤一掌,换一生富贵,你说说,这是不是顶好的主意?” “嗯?有吗?”沈渊的反应半真半假,她只知道观莺可能弄伤了手,却不知其中内情。换一生富贵?听上去倒像观莺的做派……看来,阁主是已问出了所谓内情,特意叫了自己来,就是为了做这么出好戏给她看。 也好,观莺是该吃些教训。何况还有这盏好茶,这一趟来得不算亏。 沈渊侧了侧脸,向观莺笑得温柔可亲:“唷,听这意思,观莺妹妹是得了好去处,要被哪家的公子接走了?那还真是恭喜了,照说,我也该添一份妆的,等下就差人给你送去。” “你!”观莺倏地抬起头,迫于阁主在场却不敢发作。沈渊话里话外都是讥讽,观莺如何会听不出。好去处?好个好去处,笑她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也值得这么大的阵势了! “我如何了?”沈渊明知故问。 观莺干瞪着眼,嘴唇抿得极薄,不难想见内里牙根紧咬的狠状。墨觞鸳看着她这幅模样连连摇头:“观莺,今早大夫去为你诊治,你就是这样与人不共戴天的样子,险些丢尽了冷香阁的颜面。若非水芝亲自去喝止了你,你要把人家手上也划破吗?” 第二十八章 擂茶(中) 沈渊听到这,已明白了观莺手伤是自讨苦吃,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她手背上白布,没来由看得自己手心也一阵抽搐,下意识交握起双手。指甲不小心掐到了指节,一阵钻心的疼,她忍着没声张,松开手端过擂钵,继续听下去。 “我叫你来回话,你也是拧着,好像要抵死不说,你以为自己是场上的巾帼英雄了?若是什么惊天动地的缘由,我也能饶了你,可你自己说说,怕失了客人欢心,假称琵琶是自己弹的,又敷衍不过,只能自己划伤自己,这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墨觞鸳气不过,一向和气的人语气也激动起来:“你这头牌是怎么来的,你不清楚吗?你若从此安分守己,我也不与你计较,偏偏是个糊涂东西!你这手爪子要是再藏下去,也不必要了,你可知道!” “夫人,消消气。吃茶,吃茶。”沈渊听了个彻底明白,也正好又擂得了一钵茶料,冲了滚水搅匀,倒进盏里奉与墨觞鸳。 沈渊做的擂茶口味偏甜,正所谓食甜偿心苦,芝麻冰糖放了不少,茶味都快尝不出了。墨觞鸳都不必尝,看一眼便知成了一盏有点茶叶气味的芝麻糊。沈渊自然不是真的混忘了擂茶之道,怄墨觞鸳一笑罢了。 这一招显然非常成功,墨觞鸳气息平顺了不少,双手接了茶盏,嘴上仍不饶人,还不忘敲她手背一记:“什么黑乎乎的东西,这是哪门子的茶?” 沈渊躲得飞快,将擂钵朝自己跟前一拉,撇撇嘴道:“夫人既嫌弃,就别吃了。再不成,就等观莺养好了伤,叫她做茶给你吃,我这个笨的只管躲懒。” “你也有错。”墨觞鸳忽然话锋一转,脸色一沉,一把撂下茶盏,道:“清晨奏乐喧哗,才惹出后面的事来。” “我?” 墨觞鸳此言一出,沈渊愣住了,娇嗔的神态僵在脸上,难以置信地抬眸看着她,手指不自然地微微颤动。 地上的观莺却恰恰相反,面上飞起藏不住的喜出望外之色,伸着脖子激动地望着阁主,盼着她继续说下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阁主是安排了一场出其不意的好戏。 花魁如何,女儿又如何?利益面前,还不是都要给自己这个冷香阁的头牌娘子让路……观莺的唇角高高翘起,望向墨觞鸳的目光更加热切。 墨觞鸳却淡淡的,对谁都不再假以辞色,反而抽了小银匙,尝了一口沈渊做的甜茶。观莺以为,接下来就是摔茶盏、训斥花魁的戏码了。她自觉高高抬起手腕,放低了身段,表现得乖顺,用余光偷偷去看墨觞晏,暗暗估摸其等候发落时是什么滑稽样子。 出乎意料地,花魁很平静,仿佛错愕只是片刻之态,过去了便过去了,清空了擂钵,继续低头擂着新茶。 大难临头了,还要维持那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真的有意义吗?观莺对此嗤之以鼻,心里狠狠笑话了墨觞晏一番,收回目光专心看着自己空闲的右手。指甲都褪了颜色,斑斑驳驳的难看死了,等下回去了,一定要让那个小蹄子好好给自己染一染…… 观莺如是想着,志得意满地抬起了头,盯着墨觞鸳放下银匙、搁下茶盏、抬起头、看向沈渊、开口欲言…… “觉得委屈了?”墨觞鸳的语气仍冷淡似先前,“她若是说了实话,惹得那人非要见你,你该如何?还想再打一架吗?” “自然不会……我不搭理就是了。”沈渊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顺带撒进钵里一勺去了皮的核桃仁,口中说着话,却连眼皮都未抬一抬:“我看,这核桃仁儿不错,白白脆脆的,打起来也省事。” 花魁的反应实在反常,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似的,还在点评配料如何。观莺心底偷笑一声,觉得她就是在作死,仗着自己平日受宠,闯了祸、挨了骂,也不知道收敛,肯定有大苦头等着吃。 “这还算像话。”墨觞鸳翻翻眼皮,伸手将那碟子核桃仁推了推:“别费那事了,你就直接拿着吃吧,想吃核桃糊也犯不上亲自动手。” “谁要吃核桃糊了?我会做擂茶的,夫人耐心等着。”沈渊随手拈了一颗慢慢嚼了,又香又脆,全无一丝苦味。 观莺有些傻眼,榻上的场面与她设想中大相径庭,未见暴风骤雨,反而其乐融融,上演起母女情深来。她顿觉丧气,胳膊上力气一泄,半个身子垮下来,撇着嘴低着头跪坐在地上。 榻上的对话还在继续,间或伴着小银匙碰击茶盏壁的叮当声,和擂茶棒敲击山楂木擂钵的声响。 墨觞鸳道:“若那日你早起,将弹琴的心思用在做茶上,哪还会有后来这些祸事?” 沈渊两耳一通,满口称是:“打明儿起,哦不,打今儿起,我就把琵琶收起来,摆一套茶盏擂钵在桌上,天天练着做茶吃,好不好?” 墨觞鸳似是重重放下了茶盏,训道:“真是浑说。你以为,如此就能搪塞过去了?旁边那个不争气的,还好没伤了筋骨,却也叫人笑话起冷香阁来,依小姐看,该如何处置?” 观莺眉心一跳,听出苗头不对,登时抬头去看,不料正对上墨觞鸳的严厉目光。她此时方知,小阁主待人虽冷漠,然而到底年轻,又少真动怒,是不至于真的骇死人的,反倒是素有宽和之名的阁主夫人,一旦出了手,只消一眼就能让人魂不附体的…… 其实养母此时的威严仪态,沈渊也很少见到,唯有许多年前,她们离开栖凤那天,拜别外祖的牌位时,墨觞鸳从前的婆家竟然闹上门来,想着打最后一笔秋风,吵吵嚷嚷全无规矩。墨觞鸳一手牵着小女儿,面不改色地召集了家丁,操起棍棒尽数打了出去。 那时候,她们两个像极了一对亲生的母女,同样面无表情,漠视着眼前的混乱,好似全然置身事外。 那时正值清晨,空气清新,偶有鸟雀啁啾,等着外面的喧闹停了,墨觞鸳弯腰抱起沈渊,一步一步出了家祠,出了墨觞宅,登车上路,一眼也没有回头。 第二十九章 擂茶(下) 那年沈渊已经是个半大孩子,墨觞鸳犹不觉重。沈渊搂着养母的脖子,倒是一直看着身后,墨觞家的一草一木在后退,直至消失在朱漆大门后,像是宣告着孩提时代的结束。那时她还不懂,她的养母抱着她,正是抱着在这世上最后一点眷恋。 冷香花魁的思路飘得很远,不知不觉将一钵茶料打得粉碎。她没有回答墨觞鸳的话倒也无妨,观莺架不住墨觞鸳目光的震慑,已经先开了口,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夫人”,之后什么也再说不出。 “我已训斥过了花魁,你可满意了?”墨觞鸳如是问。 “我……”观莺嗫嚅,明白如何回答都不妥。答满意,便有得意忘形、讨价还价之嫌;答不满意,更是作死之举。 她懂得,寄人篱下唯有服从,至少眼下要脱困,才能有往后可言。她低下了头,整张脸隐藏在散乱的长发之下,看不清楚任何表情,只有声音是清晰且恭顺的:“观莺知错了……往后,再也不敢了,但求夫人原谅。” 她的声音的确好听,沈渊方回过神来,一瞧眼前擂钵里的茶粉,自己都要笑了。观莺说些什么,沈渊只听清楚最后几个字,因着走神,没听出真假,正纳罕阁主是如何制服了她,抬眼看向对面,阁主的目光却还在观莺身上。 墨觞鸳岂会听不出观莺并非真心顺服,只是盯着她不动声色。观莺那一头乌亮长发之下,牙齿死死咬着下嘴唇,痛感已经麻木了,几乎咬破出断断续续的血印子来。做了十几年的人下人,她晓得了,这是被识破了,她的阁主主子果然是个厉害的。 她松了松牙齿,唇上火烧火燎的疼让她流出眼泪来,她就这样梨花带雨地抬起头,抽抽噎噎地认错告饶:“夫人!观莺真的知错了……多谢夫人相救!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沈渊忽然觉得头疼,如此啼哭矫情的做派她消受不起,周身的鸡皮疙瘩都快被哭起来。擂钵里八样配料,银芽茶、冰糖、白菊花、枸杞干、核桃仁、炒熟的芝麻花生酸枣仁,都已被打成了绵沙样的末子,再细也是没有的了。 “哭嚎喧哗,更不成体统……夫人,就叫她下去吧。”沈渊放下擂茶棒,还没碰到桶壶提手,已经觉出水早凉了。她转脸看向水芝:“正好,水凉了,水芝姐姐,去换一壶来。” 水芝面带犹豫,来回看了看榻上两位主子,不知是否该放开。墨觞鸳点点头算是允了,水芝便松开了观莺,甩甩有些酸麻的手臂,提着铜壶退了出去。 墨觞鸳与沈渊对视一眼,以为她是有话要说,沈渊却一言不发,耐心地一瓣一瓣嚼着白胖的核桃仁,吃得满口生香。墨觞鸳不解她用意,趁着她又去拿核桃仁时,一下按住她手:“核桃仁有得是,小姐先说说,叫她下去是何意。” “就是叫她出去呗,”沈渊忽然孩子气起来,大睁着无辜的桃花眼,“出去回自己屋,养好了伤继续见客,头一个月得的赏银无论多少,全数算作冷香阁的抽成,小惩大诫。” 墨觞鸳险些绷不住,观莺险些装不下去,刚回来的水芝险些笑出声。沈渊故作无知无畏,招招手要接过铜壶。水芝上近前来福了福,垫着厚厚的巾子托着壶底,让开了沈渊,笑道:“还是我来吧,这水可烫呢。” “嗯,也好。”沈渊向后闪开,撩上袖口又拿过擂茶棒。水芝提壶向擂钵里冲水,沈渊随着一圈圈缓慢搅拌,浓郁的香味飘散开来。 茶汤起初绵稠,近似于墨绿色,水芝略停了停,沈渊细细搅过几圈后,空出位置示意继续,水芝又冲进滚水。这次沈渊搅拌的速度明显快了许多,茶汤逐渐变得均匀,颜色浅浅亮亮的,是很漂亮的麦苗色。 沈渊冲茶时,墨觞鸳没出声扰她。一直等到水芝放下了铜壶,沈渊停下了搅拌,墨觞鸳才回过脸看着观莺:“如此安排,你可愿意?” 观莺猛地低下头,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声音便从地面传来:“观莺愿意!多谢夫人,多谢小姐。”说到“小姐”二字时,也许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牙齿互相磋磨的咯吱声响。 此时沈渊已分好了茶。墨觞鸳挥挥手正要遣观莺下去,却被沈渊截了胡:“夫人别急,都说吃擂茶讲究见者有份,我瞧着,观莺好歹跪在这儿半天了,不如叫她也吃一盏?”榻桌上赫然摆了四盏茶,沈渊手背支着下巴,倚着大靠枕,半边身子歪在桌沿上,乖乖巧巧地看着她的养母。 “你呀……”墨觞鸳隔着空气点一指头沈渊额头,吩咐水芝端了一盏茶给观莺:“你也起来吧,尝尝小姐的手艺。吃过这盏茶,就回房间去思过,好好想想自己的错处,别走错了路子,最后后悔的,那只能是你自己呀。” 墨觞鸳最后这几句话,颇有语重心长的意味。她并非春檐巷里那些个黑心的老鸨,多少年前,她也是墨觞家的大姑娘,栖凤城里的一颗珍珠。观莺这一桩事叫她大吃一惊,退一万步讲来,哪怕观莺先与那祁少爷说了谎,过后再来找她商议如何圆谎,墨觞鸳也是会帮她的。 这是个如何胆大妄为的女子?对自己尚且如此狠心,若是换成别人,她岂非要更心狠手辣?泼辣轻狂,做小伏低,她变起脸来都不需要一眨眼的工夫,实在叫人不得不生疑,她的娇艳皮相之下,是怎样乖戾的心思。 沈渊一言不发,看着观莺扶着膝盖站起身,忍着痛谢了礼,从水芝手中接过茶盏一饮而尽,连连称赞了一番,而后告退离开。她一直看到门扇紧紧合上,才放下手坐直身子,朝同样刚刚收回视线的墨觞鸳笑笑,随之又撅起嘴,满脸上写着委屈。 “夫人刚才好凶的。” 这一声拿捏得恰到好处,委屈巴巴又糯声糯气,一双手十根手指交错绕在一起,小幅度地互相叩打,垂着脑袋又悄悄向上打量,十足的孩子做派。 第三十章 手足 墨觞鸳有心逗她,唬着脸道:“凶你也是你自找的?总说睡不够,那么好的天气,你怎么不睡了?” 沈渊抽噎一下就要哭:“睡不着……那可就是睡不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呀,谁知道叫她听了去,倒成了我的不是。”说着就要抬手去揉揉眼角,见墨觞鸳不上当,还呜呜地干哭了两声。 墨觞鸳反被她逗笑了:“好了,好了,我的儿,你是吃准了我舍不得你。快别欺负你那张小脸儿了,吃茶吧,都要凉了。”边说着自己先捧过一盏,又朝水芝招招手:“来,既说了见者有份,你也吃。” 沈渊装不下去,娇滴滴地哼了一声,捧了自己那盏擂茶,低头尝过一口,娇嗔道:“还好我做茶嗜甜,不然这一口下去,心里要更苦了。夫人要做戏,也不提前告诉我,让人家平白受了委屈。” 这一下引得水芝也嗤嗤笑了。这样矫情娇痴,沈渊小时候也很少有,年岁大起来反而像个孩子,幸好她正当绮年玉貌,又长相偏幼,看着和十四五岁也差不多,方不至于有违和之感。 水芝稳稳端着茶盏,品着盏中滋味,心里不免多出几分感慨。这位管事大丫鬟,打年少时就跟着墨觞鸳,沈渊刚到墨觞家时,墨觞鸳忙着操持大小事项,还是她抱着沈渊洗漱用饭,收拾妥当,感觉也就是昨天的事情,小女孩却早已出落成了眼前的标志美人。 “小姐果真好厉害的嘴。等会儿留下用饭,有你爱吃的杏仁豆腐,给你好好压压惊,好不好?”墨觞鸳笑骂一句,又搬出点心哄她。沈渊受用得很,笑眯眯地点了头,墨觞鸳遂叫水芝去她屋里和厨房各传了话。 水芝前脚刚出门,墨觞鸳就等不及要追问:“渊儿,我还没有问过你,如何知道这些事儿的?” 沈渊也不隐瞒,索性褪了绣鞋,抱着膝盖缩在靠枕上,狡黠笑道:“早上的荷花粥,夫人吃着可好?”墨觞鸳点头,她便将几日前,如何遥遥望见那个丫鬟的事大略讲了。而至于那荷花粥,荷花入馔确是别出心裁,也是别有用意。 傍晚赏莲时,她算算日子已有七八天,不好再继续拖下去,暂时也不想声张坏了冷香阁的颜面,便借了荷花的巧,放出做粥的幌子,又假称困倦,早早睡下养着精神。等到了早上,两个丫鬟出门采莲,她的要求挑剔,两人必得耗上好一阵子,她便可趁机悄悄地去偏院捉人。 “那丫头起先还想打马虎眼,说是自己身上不爽利,我没理她,也就盯了她几眼,她就经不住了,说是观莺弄伤了手。”沈渊扯扯唇角,边捞过铜壶向盏里添了些热水,边道:“后院人多眼杂,我也没细问就回来了。那莲子剥出来鲜甜鲜甜的,我想着,莲心也不好浪费了呀,就叫绯月煮了莲心汤,给咱们的头牌送去,也好体贴体贴,那位的伤势如何呀?” 墨觞鸳摇头:“你的人去送汤,她如何肯让你知道?” 沈渊不急着回答,先捧了茶盏喝两口润润喉,含糊道:“所以,我才叫绯月找了个小丫头去呀。” 墨觞鸳再挑不出什么,心里暗道难为是世家的小姐,生下来就是一副水晶做的剔透心肠。小姐却意犹未尽,又反过来问她:“说起来,她那手究竟怎么回事儿?一连好几天都染着血,伤得很重吗?” “没伤到筋骨,都是她自己整日懊恼郁闷,摔打东西,伤口总被扯开,一直不见好。哼,也是个不中用的,哄男人的时候脑子灵光得很,遇上点事就成了一盆子浆糊。”墨觞鸳道。 “嗳,夫人想岔了,她是个红姑娘么,可不是会哄男人就够了。”小姐故意臊皮,果不其然被瞪了一眼:“满嘴胡诌!从哪听来的荤话,可是你该说的?我不拧你的嘴,等将军回来,看他知道怎么骂你。” 沈渊眼皮都没带抬一下:“他才不会骂我。” 这话倒也不虚,沈涵一年里在京的时间很短,兄妹两个能见面说话的时候更不多。可沈家的人仿佛天生就是同一条心,于沈将军而言,沈渊是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需要他的疼惜与庇护,只要她不戕害无辜,旁的都不算什么问题。 这些话都是沈将军自己的心思,没有直接和沈小姐讲过,后者心里却和明镜儿似的,也许这就叫手足吧。沈渊也不说破,兄妹两个这样心照不宣地过着,颇有点岁月静好的意味。 墨觞鸳见唬不住她,故意重重叹一口气,摇头无奈道:“姑娘大了,竟然没人能管得住你,真是可怜了离公子,将来成了亲,你也要欺负人家?” 沈渊立刻一仰脸,高声回嘴道:“谁要与他成亲!我还小呢……”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捂着嘴偷偷笑弯了眼睛,后面的话都忘记在了冷了的茶香里,耳根后一小截白皙的脖颈染了一层绯红。 她的养母知道女儿家羞臊,移开了话题不再惹她:“好吧,你才刚好,不说这些。我有正事与你说,你哥哥疼你,你也该心疼心疼他在外头不易,这次他回来,你可亲手做盏茶与他吃?” “阿娘不是刚还嫌我做得不好么?且他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个准话。”沈渊止住了笑,言及此事有些沮丧,“前几年我病得厉害,总不好见人,后来他也走了,说是亲生的手足,竟也总共没见过几面。”说着似是自我排解般,抽了丝帕出来,绕在手指间打圈儿,“这次他若回来了,我自然会做盏好茶奉与他,也让他瞧瞧,沈家的女儿是何等谪仙般的人儿。” “嗤,你这丫头,比小子还不害臊,哪有这么夸自己的。”墨觞鸳被她惹笑了,转而板起脸作严肃状:“谪仙般的人儿,就要跑去山上吹风,冻得面色发青地回来?” 这说的便是沈涵调任回西北那年,兄妹两个各自存了许多话,最后定了去沈府后山上话别,彻夜未归,叫墨觞鸳好是担心,一直当作旧账念叨了好几年。 第三十一章 雪城 沈渊不以为意:“哪里就面色发青了?那不是知道,这一走就少再见了,当时也是赶巧,我还好,能走得动路。况且夫人也知道的,穿得厚厚的才出门,哥哥也一直陪着呢。” 墨觞鸳照例不肯轻易揭过:“还顶嘴?便知道身子不好,谁陪着也不行,做哥哥的不更该替你考虑?也还好你无碍,不然凭他是谁,我都不饶。”见沈渊偷笑,又接着说她:“你还笑,要不是你病弱,都不舍得说你,依我看,将军也早该端出长兄如父的气势来,好好训你一顿。” 沈渊歪着身子,随手一拨耳坠上的芙蓉石,不以为意地笑笑,不想继续说这些。“他要训便训吧,我只当听不到。对了,阿娘,观莺如此做派,这往后,当真要留着她?” 一声清脆的碰撞声响起,墨觞鸳手抖了一下,猝一抬眸对上自己的养女,对面的眼眸清澈如许,平静无波,全然不似刚刚才说出那样的话。 “她,暂时不至于的。渊儿啊,你不要想这么多。”墨觞阁主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又不经意。幸好,她的养女点了点头,重新捧了油滴盏,专心于吃茶。 中饭沈渊用得不多,两盏擂茶已经占了肠胃。的确有一道杏仁豆腐,做得滑嫩细腻,没有照常法浇糖桂花,而是切了新鲜的瓜果,间错垒在一起,浇上新制的薄荷玫瑰酱,酸甜开胃,回味清爽。 “这就吃饱了?再吃点,午饭不打紧的。”墨觞鸳见她胃口恹恹的,饭菜都没动几筷子,劝了两句。 沈渊摇摇头:“吃了两盏茶,这会也不觉得饿了。” 墨觞鸳却不依,道吃茶占了肠胃都是虚的,午睡起来便会觉得饿,亲手为她布了些平素爱吃的菜,哄着她再吃些。沈渊便学着犯懒耍滑的猫儿一般,磨磨蹭蹭地动起筷子,墨觞鸳已经嘱咐水芝去准备消食茶了。 沈渊刚咽下一匙鱼茸珍珠羹,就听见墨觞鸳问她:“今天是二十六,等下个月初一,去长生观进香,好不好?” “玉瑕山上那个吗?”见墨觞鸳点头,沈渊捏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饭粒,想了片刻还是同意了:“嗯。也好,来了这么多年,我还从没去过呢。” 处理完了观莺这一出,沈渊也开始累了,用过午饭就回房休息。屋子里熏上了安神香,午睡时,她做了个梦。 梦里回到了金钗之年,元宵佳节去河边放福灯。沈渊不自觉弯起了唇角,她知道这是梦里呀,那条古河叫陌川,河边人很多,拥挤得很,等一下就会不小心被推着滑一跤,会险些落进水里。 可是沈渊不怕。她记着的,当年千钧一发之际,自己不知被谁拉住,回眸一瞧,竟是个清风霁月的年轻公子。 “当心。”公子向她笑笑,见她站稳随即收了手,半点不逾礼数。 “多谢公子。”小小的女孩得了搭救,也不要养母领着,自己像模像样行了个福礼。女孩的声音软软糯糯,像街边刚出炉的糯米汤圆,撒一点干桂花,浇一勺甜酒酿,香甜味随热气“腾”地飘起来,带点微醺,叫人心生喜欢。 后来怎样了?梦里沈渊提着莲花灯,牵着养母的手,沿着河岸慢慢地走,期许着后面的戏码。 后来啊,后来她知道了,那年轻的公子姓离,名雪城。再后来啊,沈渊随着明香姑娘上街,去城郊的乐馆换琴弦,一进门竟瞧见个熟悉的人儿——这乐馆的老板,竟像极了那姓离的公子。 小小的女孩牵着明香姑娘的手,呆呆站在原地。明香迈不开步子,奇怪地回头去瞧,还未问是怎么了,柜台后的年轻老板先迎上来,笑吟吟接过了明香手中的琴。 “可是明姑娘的小妹?”老板和明香说着话,目光却落在沈渊身上。明香姑娘抿唇笑笑,算是默许,牵着沈渊进屋坐下。有小厮来送了茶水,年轻的老板回了柜台后,取了工具匣子,边换弦边和她们说着话。 “许久未见,小妹长高了。可还记得我?”老板抬头望过来一眼,就像三月初春的阳光似的,温暖却不灼人。 沈渊自是了然,明香姑娘却不解了,很是好奇地来回瞧着两个人,也不拘是在问哪一个:“记得?如何记得?离公子认得我家妹妹?” 小女孩不由得低下了头,指尖悄悄在明香姑娘手心划着圈。姓离的公子许是欲等沈渊先言,见她不说话,才自己回了明香。 “有过一面之缘。”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淙淙山泉缓缓流淌而出。 沈渊低着头,看不到明香先是疑惑不解,而后又恍然大悟一般弯了眉梢、忍俊不禁的神情。 “明姐姐,明姐姐。”换了弦,出了门,小小的沈渊踮着脚,拉住了明香姑娘的衣袖。 “嗯?怎么了?”明香怀里抱着琴,蹲下身子听她讲。 沈渊弯下腰,神神秘秘地附在明香姑娘耳边,反手掩着唇道:“明姐姐,刚才替你修琴弦的那位公子,他,很好看!” 明香原本是温柔笑着的,听了这话有一瞬间恍神,神色似乎僵了僵,不过沈渊看不到罢了。真的只是一瞬间,她立刻恢复如常。 “是吗?晏儿长大了,有心思了?”明香姑娘轻笑一声,伸手捏了捏沈渊脸蛋。小女孩的皮肤滑滑软软的,像上好的丝缎。沈渊脸上微红,一双眸子亮晶晶的,还没到夜晚已经生了满天星辰。明香调侃过一句,站起身来领着沈渊便向回走,单手抱着琴也未见吃力。 “才没有,他就是很好看嘛。书上说这叫……这叫,知好色而慕少艾!”小小的沈渊嘟了嘟嘴,眸中的星星藏也藏不住,唇角隐约现了一对小酒窝。 沈渊在梦里回忆了一番最初,便愈发期待着与雪城的相遇。陌川河边人群熙熙攘攘,她小心地放开了手中莲花灯,看着它打了个漂亮的旋儿,随着水流慢慢漂远。 就是现在了吧……梦里沈渊提着裙摆,慢慢起身,果然被挤了一下,一个跌咧倒向水面。 “啊——” 第三十二章 梦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梦里居然没有雪城,亦无旁人救她。 沈渊径直落进了河里,下意识要呼救,冷不防呛了好几口水,挣扎扑腾着努力不叫自己沉没。冷香阁的这位花魁是半点不懂水性的,饶只在梦中,她也感到了真切的恐慌,绝望就像蜿蜒的水草,慢慢缠绕上她手脚,拖着她愈沉愈深。 她害怕,她希望可以立刻醒来,可无论她如何挣扎,始终陷在这可怕的梦中不得解脱。 “娘亲、救……绯……” 陌川水冰冷刺骨,仿佛当真置身其中。沈渊全然失了神志,毫无意识地呼喊着,任由河水灌进自己口鼻中。还好是梦吧……还好……挣扎着挣扎着就有了些许意识,手心温热的触感,分明是枕头一角。 沈渊是哭着醒来的,满脸都是恣意张扬的眼泪,斑斑驳驳打湿了枕面。还有好些沿着下颌淌进颈窝,已经泛了凉,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沈渊不敢回想方才的梦,只觉得很累很累,捏着被角擦擦泪痕,叹了口气想继续睡。绯云守在外面,应当是听到了动静,急忙上前来,挑开床前纱帘查看何事。 “小姐,你怎么啦?你没有哭吧?”绯云弯着腰,满眼关切地望着沈渊。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很暗,绯云有点看不清她家小姐的脸,倒是辨认出了残余的泪痕,眉心立时皱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小姐?你别哭,绯云在这儿呢。” 绯云捏着帕子,一点点给沈渊擦着泪。沈渊只是摇了下头,不太想说话的样子:“没有。没事儿……只是个噩梦。”她心里有些乱,很不喜欢这种状态。只是梦而已……不能当真的,她觉得自己应当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该为了些莫须有的事情自乱阵脚。 如此之下,绯云自然不相信的,踌躇了片刻,回身去取了把团扇来,坐在床边轻轻给她扇着风。未过许久,沈渊已经又睡着了,拥着被子,气息很轻,几乎不见起伏。“吱呀”一声,外间的门开了,是绯月做好了解暑汤回来。 “嘘……”绯云忙竖起手指做个噤声的动作,踮着脚尖迎上去,朝绯月摆了摆手。沈渊不醒,解暑汤便先搁着,是绵润的茯苓百合莲子汤,加了足足的雪片糖炖了一个时辰,方成一碗清甜好滋味。 多思无益百年,这话不是浑说的,沈渊本是体寒入骨之人,只多思了那一小会,额头已开始冒虚汗,睡梦中自己掀了被子,迷糊着喊热。绯月给她盖好,她又掀开,反复两次就醒了,一把打在给她擦汗的绯月手上。 “嗳唷!小姐啊,奴婢冤枉。”绯月也一点不恼,捂着手背温声细气地佯作抱怨,招呼绯云把解暑汤端过来:“一直晾着呢,小姐怕是捂着了,这会儿正好喝了消暑。” 沈渊没说什么,喝过解暑汤仍觉得在冒虚汗,伸手一摸自己额头,却是什么都没有的。身上觉得热,内里却一阵阵打寒颤,沈渊自己也开始心慌,莫不是那寒症又发作了。“快去……拿艾叶,烧热水,我怕是又……”话还未说完,她已头昏得很,身上发冷,忍不住直往被窝里钻。 绯月与绯云脸色俱是一变,当即行动起来。绯云立刻跑去传热水,绯月扯过厚厚的被子替她盖好,关紧门窗帘帐,取出常年备着的干艾叶,又备好替换的细绒寝衣。热水很快就到了,绯云在最后捧着巾子,几个小丫鬟抬着澡桶铜壶之类先到,抬进内室放置好便退下等候在门外。 沈渊的面色很怪异,苍白底色上泛着潮红,无精打采地倚在桶壁上。两个丫鬟向水里大把撒着艾叶,时不时伸手探一探水温。绯月看着沈渊恹恹的,悄悄去拿了一瓶白兰花清露,滴了两滴在热水里,清香气味顿时发散开来。她又朝绯云扬扬下巴,后者会了意,撒完一把艾叶擦擦手,点了些清露在指腹,轻轻地为沈渊按摩起两侧额角。 房间里很快充斥着艾叶与白兰花混合的馥郁气息,甜香中掺着一分清苦,再燥热不安的心也能放松下来。绯云按摩的手艺很好,给沈渊按了一阵,能感觉得出她的气息逐渐在恢复平稳,虽细弱却绵绵不断,是好转起来的迹象。 “我这样子,很吓人吧。”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搭在绯云手背上,沈渊的声音有气无力,语气中充满着她标志性的自我嘲弄——过去的几年里,两个丫鬟早就见怪不怪了,几乎成为生活的常态,不值得一惊一乍。她们似乎也练就了一身不怕冷的好本事,可以从容不迫地反抽出手来,拉着主子的手放回水中,让香露热汤的温度驱赶挥之不去的寒气。 寒症发作的时候,沈渊的意识是清醒的,她在思考为什么。是连日临窗窥视受了风,还是演那出好戏累着了,又或者只是很倒霉地,下雨时已经着了凉,只是到了今日才发作出来……对她来说都有可能,都意味着吃了四年的药,仍未能清除根本,从观莺出头那天夜里,她踏出第一步开始,全都是在自欺欺人。 千头万绪在心头翻滚了一圈,最终还是只能自己咽下去,末了再嘱咐一句自己的丫鬟:“今天这事儿别告诉夫人,省得她担心。”其实也不算十分糟糕,发作快,恢复也快,比之从前已经好了许多。 “这……”两个丫鬟对望一眼,张张嘴似乎想劝说,终也未出口,只依吩咐应了。沈渊合了眸子,打发绯月去了后院,再煎一碗四红汤来。绯云留下,继续替沈渊按着两侧额角,松泛些精神。 “小姐还是继续养着吧,楼里的事儿都有夫人和水芝姐姐打点呢,咱们实在犯不上为了那些不懂事的,折腾坏了自己的身子呀。” 说到紧要处,绯云也垂头丧气起来,“这说起来也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一看见点什么,就跑来和小姐做耳报神的,尤其是观莺姑娘的那个丫鬟……哎呀!绕了这一大圈,好像连她叫什么都,都不知道啊!” 第三十三章 秋筱(上) 琢磨了别人这么久,竟自个儿闹出来一道乌龙,这委实是个好笑又好气的事儿,绯云自己也一下噎住,忍不住惊讶出声,一巴掌拍在浴桶沿上,被香柏木的质地磕得掌心红红。 “嗯,你还要去打听吗?”她家小姐像完全没听到这一记,仍然合着眼,慵懒着语气与她说话。 绯云仍哭丧着脸,使劲挥着手掌连连吁气:“哎呦……嘶……啊?小姐,小姐想要我去吗?” “嗤……你这丫头,真是的。”沈渊起先还端着,这下终于忍俊不禁,伸出手指戳戳绯云额头,“去什么去?管她叫什么,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这场寒症来得快,去得也快,泡过艾叶很快就没事了。绯云的话在理,于是此后一连三天,沈渊一律不再过问门外事,对外只称作要去观里进香,需得虔心准备,少染俗务。 这一回,天时地利人和三样齐全,门外没再闹出什么动静。原本见过花魁出面的人也不多,人人还当她仍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故而冷香阁中也并没有传出什么议论。 这位小阁主也当真吸取了教训,再没有过“清晨奏乐喧哗”了,只挑黄昏傍晚时练手。彼时琵琶声声,要穿透门窗雕栏,又在两层厅里盘绕几圈,最后才落进旁人的耳朵里,已如同从天上来,是只引人入胜却不扰耳闹心的。 沈渊发病的消息瞒得好,出不去自己的房门,便再没有第四人知晓。冷香阁主虽然也不知情,可是心中有所疑惑,仍亲自去探望过了两次,亲眼见过了沈渊气色无异,也就不再过分絮絮。 冷香阁中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大小小总是没断过。前院大缸里的荷花骨朵倒是长成了,亭亭净植,香远益清之际,前厅的柜台上多了一块新做的朱漆花牌,静静地等着挂出去,上面写的那个姑娘有姓氏,看着总觉有些来头,全名唤作“盛秋筱”。 沈渊觉得,盛秋筱不如观莺漂亮。 她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去长生观的前一天。厨房照例做了素斋,墨觞鸳提前嘱咐了,叫沈渊过去一起吃晚饭。那天的夕阳很漂亮,透过镂花窗棂映在走廊上,像过年时候的红剪纸。 “……这是第一次,我带着你去,认认路,学学规矩。你身子总是不好,以后就不必拘着日子,哪天自己想去了,知会我一声,带上人出门就行了。” “拜礼小的时候都教过你,都没忘了吧?明天是初一,应该要三跪九拜,你若是支撑不住,中途就不要起身了,也不打紧的……” 水芸去传饭还没回来,水芙先奉上了山楂神曲茶。墨觞鸳打发她领着绯月与绯云,到外间去吃些糖果子,自己在内间与沈渊叮嘱些微末枝节。 沈渊一一听了记下,又主动问了些细节之处。大事小情都交代清楚,茶也喝过了半盏,才觉一直不见水芝,不由得疑问:“夫人,水芝哪儿去了?” “她等会就来了,还要带个人给你见见。”墨觞鸳略略提了一句,抬手从沈渊手中收走茶盏:“别喝了,待会又该吃不下了。要去进香,今天都是素菜,明天早晨也是,还习惯吗?” “嗯,”沈渊敛衽,点了点头,“参拜神明,本来就该竭尽虔诚,我懂的。”墨觞鸳说的水芝要带个人来,她倒没怎么在意。 “夫人,秋筱姑娘到了。”没过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敲门声,水芝的声音随之响起。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水芝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一个年轻女子,穿着荷花白的圆领小袖齐膝大襟衫,芥花紫深褶撒花裙。 旁的倒也罢了,沈渊唯独注意到,这女子腰侧开衩处系着一枚鲜桃红抽褶元宝流苏荷包,上面似乎还绣了个什么花样。那荷包小小的一只,能在其上绣出个粗看便知精致的纹样来,可见绣工不一般。 “秋筱请夫人安,小姐安。” 水芝退到一边,女子独自走到近前,步态很是端正,裙裾丝毫不乱。沈渊还未来得及看清楚她的长相,她已经合拢双手于腰侧,俯身曲膝见了一礼,声音温软,叫人听了很舒服。 沈渊知道此时不该自己说话,只需要端正地坐着,受了女子的深深一拜,看清了她梳着小倭堕髻,髻边插着两支鎏金扁簪,脑后别了一只时新白底青千瓣菊华胜,用红头绳扎着两根大辫子。待墨觞鸳满意地点点头,让她起来时,沈渊才得以看清楚她的容貌身段。 的确不如观莺漂亮,可是别有一番风韵。 瓜子脸庞,桃腮檀口,肤白似新雪,细腻如凝脂,黛眉婉转天然画就,鹿眸似有雾绕水遮,一颦一笑宜喜宜嗔;领如蝤蛴,手如柔荑,身量高挑,细腰纤楚不盈一握,举手投足皆成仪态。 “好个标志的美人儿。”沈渊由衷赞叹一句。 女子谦逊一笑,曲膝盈盈再拜:“小姐美貌,秋筱羞愧。” 墨觞鸳摆摆手让她起来,又对沈渊道:“她姓盛,叫秋筱,七年前就在冷香阁了,一直在学艺,下个月初六正好满十五。” 沈渊眨眨眼睛,俏皮地侧过脸:“哦,那我竟然不知道,咱们冷香阁中,一直藏着这么个花儿似的人物,夫人好偏的心。” 墨觞鸳只当没听到,继续道:“秋筱没见过客人,等她过了十五岁,正好也到七夕,我会安排她上台献艺。明天去长生观,她也跟着一起,今天特意叫她过来,提前让你见见。” “嗯,我见过了。”沈渊点点头,侧回脸抿起唇颇为矜持。有句话她没好意思当着人面问出口,盛秋筱,既有姓氏,想来是真名儿,那便是卖艺不卖身的花娘了? 她的回答一下将话都堵死了,气氛就微妙起来,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大小两位主子暗暗打起擂台,夫人眼看着小姐不中用,就要把这个花魁架起来,再捧起一个出挑的。盛秋筱却知趣,柔柔顺顺地又是点头一笑,瞧见水芝已立侍在阁主身边,自己便到花魁一侧侍候。 第三十四章 秋筱(下) 盛秋筱在年幼时,其实是见过沈渊的。彼时她刚被买进来,还不足九岁,却刚刚看明白了这个世道。常年食不果腹,小小的盛姑娘脸儿蜡黄,更瘦弱得像只猫儿,合欢树下遥遥一面,那个同样身量瘦小,却比她落落大方得多的女孩顿时叫她顿时心向往之。 许久之后,某天管事妈妈训话,她才得以知道,那个女孩是阁主夫人膝下的大姑娘晏儿,也是冷香阁的小主子,和她们自然不同。 很快水芸回来了,水芙上前接应,水芝收了茶盘壶盏,沈渊屋里的两个帮着摆饭布筷。盛秋筱帮不上手,墨觞鸳看出她窘迫,打发下去四个小的,只留她与水芝两人在近前伺候。沈渊以为这只是个过场,秋筱奉过汤就会退下了,也就未曾出声。 水芝添饭,秋筱就盛汤,往来之间丝毫不闻碗勺叮当之声,规矩当真是一点也不差。待她放下白瓷长柄勺,双手奉上两碗三鲜笋子汤,又继续立侍在侧。沈渊见状,竟与方才设想不同,觉得奇怪,便问她道:“你用过晚饭了么?怎么也不见给你摆副碗筷?” 秋筱面上一直带着温婉的笑意,闻言抿抿唇,先看了一眼墨觞鸳,得了默许方才回话:“回小姐,还没有。今日秋筱第一次拜见小姐,得了夫人的吩咐,特来侍奉茶饭,往后也愿端茶递水,操持箕帚,服侍夫人、小姐左右。” 沈渊端了碗,拿着筷子拨着饭粒,对吃饭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反而对这个盛姑娘的言行颇感意外。 “人长得标志,心思也灵巧,果然是夫人精心栽培了这些年的,我都自愧不如了。” 说这话时,她着意打量对方神情,尤以那双漆黑鹿眸为重。出乎她意料,盛秋筱眸下两片微微红了,眸子亮亮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凹出一对小梨涡,朝着她羞赧地福了福,轻声道:“小姐过奖了。” “行了,你就别臊她了。快吃饭,别戳了。”墨觞鸳及时发声,替秋筱圆了场,顺带制止了沈渊乱拨饭粒的举动,又回脸向水芝道:“去搬个杌子,再添副碗筷来。你也和她们一起吃去,不必在这了。” 如此,丫鬟都被打发了出去,在墨觞鸳外间的桌上一同吃饭。秋筱乖觉,坐在中间杌子上,目光一直小心留意着,添汤布菜,殷勤侍奉,墨觞鸳也说不必如此频扑,她口中应了,手上也不见空闲。 “嗳,先等等。”终于在她第三次去拿汤匙,要给沈渊添汤时,后者按捺不住了,一把虚按在她手背上:“你仔细瞧瞧,我不过喝了两口,哪就用得上添满了?今日食素,本就是为着明日进香时多一份诚意,这样叫人伺候着,倒显得我心不甘、情不愿了不是?” 秋筱明显一愣,恰好对上沈渊双眸,随即读懂了她此言心意,脸儿一红接上了话:“是……幸好小姐指教,是我欠考虑了。” 于是这餐饭终于正常起来,各人并不隐蔽的小动作都被墨觞鸳尽收眼底,让她很满意于这场初相见。冷香阁尚未见过客的女孩里,秋筱无论样貌、身段、仪态都最出挑,难得在于心思也通透——不像眼下那个头牌,到底是过了年纪被卖进来,再怎么调教也改不了那些劣性子……墨觞鸳想到此处立刻打住,万不想让那不中用的扰乱了自己心绪。 沈渊对于盛秋筱,墨觞鸳不敢打包票说喜欢,且看不曾像谈及观莺时那样针锋相对,已然说明她对对方并不反感,加之秋筱往常并非如此拘谨,墨觞鸳也觉意外,却没料到沈渊会主动开解。这很好,能得沈渊青眼,可知的确不错。 厨房做的素斋味道很好,墨觞鸳的心情也大好,颇为欣慰地看着眼前两个女孩,暂时忽略了亲疏有别,一样地叮嘱慢些吃云云。 “这么看来,这个秋筱姑娘,是夫人刻意栽培的了?” 绯云拿着把水磨桃木梳,一点点蘸了桃枝水给沈渊梳头发,半带疑问地和她说着话。沈渊刚刚沐浴过,换了寝衣盘坐在美人榻上,房间里水雾缭绕,还伴着白兰花清露的香气。寝衣外罩了件细棉披肩,头发用大巾子擦得半干,全散在腰背上,绯云站在榻首,一点点打理发梢。绯月随着抬水的小丫鬟去了后院,到厨房煮碗散寒汤。 沈渊背对着绯云把玩着一串檀香手串,冷不丁反手一个爆栗,不偏不倚正中后者脑门:“这话太蠢,冷香阁从小养着的姑娘,哪个不是精心栽培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很严肃,绯云听得出厉害。 “哎呦!小姐,真的疼!”绯云痛叫一声,五官顿时皱了起来,捂着脑门一脸可怜,“奴婢是蠢……嘶!可是,可是小姐,您下手也忒准了吧,就,就这一下正好打在中间!可疼可疼的了……” 沈渊轻轻巧巧地收回手,继续把玩手串,背对着她做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声音却严肃,只道:“不疼记不住教训,哪门子的刻意栽培了?这话听着,就像夫人有偏有向、别有居心一样,传出去惹人议论。” “啊?”绯云本还瘪着嘴,拼命揉着自己脑门,忽然听见沈渊这番话,瞬间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好像的确失言,忙放下手去捂嘴巴,从指头缝里溜出声来:“那,那是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乱说了,的确该打,该打。” 绯云讨着饶,心里悄悄咂着舌——她家小姐也真是神奇,一直背对着她,却仿佛什么都看到了,又反手向后一指:“别费事了,去拿点薄荷油抹一抹,一会就不疼了。”绯云放下梳子去了,刚抹上薄荷油,又被那凉凉辣辣的感觉刺激得呲牙咧嘴。 天气愈发地热起来,内间换了个大些的冰鉴,正好摆在屋子中间。薄荷油几乎每日不断地供着,熏得房间里沁心地清凉。服过汤茶,又漱过口,沈渊便睡下了,绯云守在床边打扇,等着她睡着才放了帘子,自己也回了外间歇下。 第三十五章 山中无历日(加更) 其实绯云并没说错,沈渊也并没真的睡着。观莺如此出格,早晚要坏事,墨觞鸳究竟是敬神之人,暂时不想处置了她,只能做两手准备,早早布置下一个盛秋筱,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沈渊侧着身躺着,眼睛盯着床头挂的那串桃红碧玺珠络。珍珠串成双链,结一颗翠玉如意纽,底下坠着的那颗碧玺做成四角略方的瓜样形状,白日里看去明丽鲜艳,如同融进了万朵桃花。 桃红的碧玺,很漂亮,也很少见,沈渊去年过生辰的时候,沈涵特意从西北送回来的。沈渊看了一阵,忽然想起来了,今天秋筱身上的那个荷包也是这种桃红色,难怪初看之下会觉得点眼,雅净之中一点红,倒是很搭那一身衣服。 次日方才五更天,冷香阁一行人已乘车上路了。沈渊下楼时,是盛秋筱在前厅等,笑盈盈地请她去偏院走侧门:“夫人嘱咐了,前门人多眼杂,小姐不好叫人看见。” 秋筱仍然是昨天那身打扮,只将金簪去了,改了一对细细的攒珠蝴蝶簪,与耳上米珠坠子交映成趣。沈渊穿戴得也极素净,一色润红洇染丝麻小衫裙,裙头与外衫袖口皆绣着同色的蝶戏梢头花样,梳低调婉转的小青娥髻,鬓边簪一只琉璃莲花响铃流苏钗。 侧门外停着两辆马车,墨觞鸳已在前面的苍蓝帷帐大车中等候,水芝守候在外,扶着沈渊进了车内,又领着秋筱和绯月、绯云一同进了后面的小车。 墨觞鸳罩着一件茉莉黄对襟褙子,手上握着一串鬼脸黄花梨不断盘绕,见沈渊进来,伸手扶了她一把到自己身边坐下。沈渊看得真切,那串珠子愈发金黄油润,可见墨觞鸳是时常拿在手上盘玩了。 那本来是墨觞老爷子的收藏,老爷子撒手人寰之后,就由墨觞鸳保管着。沈渊小的时候很怕那东西,总觉得其上花纹观之可怖,故而墨觞鸳一直收着,很少拿出来。后来沈渊慢慢长大,明白了那不过是一串木头疙瘩,且是墨觞家的一份念想。某天她主动问起她的养母,外祖的那串珠子去了哪里,这被尘封了许多年的鬼脸黄花梨才得以重见天日。 过了清晨那阵短暂的清凉,七月初的天气炎热如昨,暑气闷厚,透不进一丝风,好在玉瑕山下绿树葱茏,投下来大片大片的阴凉。墨觞鸳先下了车,回身去接沈渊,后面车上的人也跟了过来。 “你感觉怎么样?能走得上去吗?”墨觞鸳看看眼前的山,又回过头观察观察沈渊的面色,拉过她关切地悄悄询问。 “嗯,我没事。”沈渊点点头。玉瑕山并不高,而且她一早得知,长生观只在半山,步行上去并没有什么问题。 玉瑕山的风景很好,香火也繁盛,如此盛暑天气也不乏香客上山。墨觞鸳为长辈,却能够轻松健步而行,秋筱与三个丫鬟却团团围在沈渊身边,生怕她一下体力不支栽下山去。行人路过瞧见,难免不为这年轻病弱的姑娘摇头扼腕。 上山的路属实并不艰难,石阶尚算平坦,山坡实非陡峭,只是这一切都是对于步行的人而言,当年墨觞鸳跪上长生观,不知经受了多少苦楚。沈渊心中感慨诸多,只道造化向来弄人,要她小小年纪离了亲娘,又偏要演一出柳暗花明,给了她一个胜似亲娘的养娘。 她尽量不做设想,若那年没有遇到墨觞鸳,自己如今会是什么光景。明知不会是好的事情,就不必忧思伤神了吧……沈渊很快摒除了杂念,小心地提着裙角迈步。前面的路还很长,看似平稳顺遂,实则边边角角都暗藏危险,若要平平安安地到想到的地方,只能一步一步踩结实了,稳稳地向前走,不能分心回头,否则,若是一个不留神,脚下打了滑,就可能一头跌下去了。 盛秋筱仿佛对这个地方感触颇多,一路敛容垂首,寡言少语,甚是虔诚。直至入山门殿时,她的神情格外凝重肃穆,甚至让沈渊看着有些恍惚。 沈渊不知道盛秋筱在想什么,只看见她停在山门外,微微仰首看着匾额,满面尽是悲戚之色,双眸隐约泛出泪光,嘴唇颤颤翕张,身子僵滞着,迟迟不敢迈过门槛。此时墨觞鸳已进了院,沈渊知道耽误不得,示意水芝推了推秋筱,自己率先一步迈过了山门。 “姑娘别发愣了,赶快进去。”水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随之是如梦初醒般的秋筱。一行人很快又聚到了一起,由墨觞鸳领着进了三官大殿,水芝奉上供果花篮。此时恰好殿中无人在拜,无需等候。 墨觞鸳为首,上前向三官大帝奉香,其余人等随在其后,合手躬身。小道童已经布好了蒲团,墨觞鸳在先,沈渊与秋筱随其左右,三个丫鬟在后,一同行完了三礼九叩首的大礼。 天气太热,整套礼数下来本也是累人的,沈渊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起身时有点不稳,髻边的流苏响铃银光一晃,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水芝离得最近,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臂弯。墨觞鸳随之接上,搀扶在另一侧,绯月与绯云两个反被挤在了外面。 墨觞鸳仔细查看了,沈渊面色尚可,故而轻声叮嘱众人不要着急,莫在殿中喧哗,待出了殿门,她却第一个耐不住连声询问起来。 “渊儿,你怎么样?头晕不晕?撑得住吗?要不要去歇一歇?” 院中有祈福树,枝叶扶疏几欲耸入云天,树下有石桌石凳,一行人暂且在此歇脚。墨觞鸳抽出丝帕,一点点擦拭着沈渊额上汗珠,又嘱咐水芝去侧殿,问小道童寻些茶水来。 幸而观中常备消暑药茶,以竹叶、麦冬、藿香一同煎水,服了清毒解热。沈渊就着养母的手用了半碗,脸上的潮红渐渐退下去,气息也顺畅了不少:“不打紧了,我只是头一次行这样的大礼,身子不争气,有些受了暑气,现下都已歇过来了,夫人不必焦心。” 第三十六章 寒尽不知年 祈福树上千丝万缕红绸静静悬挂,都不知过了几朝几代,依然鲜艳如新,乍看竟像是满树鲜红开遍。 墨觞鸳言,其中有一根红丝带是她系上的,为的当年给沈渊祈福。一行人闻言,都抬头去找,虽知道红绸皆是一个模样,能寻摸个大概的位置已很不错,却仍觉乐在其中。 盛秋筱尤为认真,痴痴地盯着满树红绸,浑然不觉自己的情绪全都写在了脸上。她向来不似观莺那样泼辣轻狂,可此刻安静得过了头,身上每处都散发着哀伤的气息,与周遭的氛围格格不入。 墨觞鸳看在眼里,心中自是了然,轻咳了一声唤她回神,又只向众人道:“你们几个,若是谁有什么心愿,可以去侧殿求一根红绸,挂上去添添福气,保佑自己心愿得偿,事事顺遂。” “多谢夫人!”秋筱果然喜出望外,满面感激地向着墨觞鸳福了福,忙不迭提着裙角跑去了侧殿。沈渊知道,盛秋筱此状必有隐情,但是对她的故事并不感兴趣——各人自有各人的缘法,打听那么多无甚用处。 “她本来不是个驯顺的。家中贫寒,卖了她姊妹换口粮。她进来时先是哭闹不休,被管事妈妈打了几次才消停下来,可又一味地拖沓抗拒,不服管教。”墨觞鸳不知沈渊无兴趣,主动和她讲起盛秋筱的故事。 “其实遇上灾年之前,她家也算殷实,她也是个姑娘,这就是命。本来我已经吩咐过,就当买了个赔钱的丫鬟,赶到后院去做粗活。谁知过了半年,她打碎了一套茶盏,被罚跪淋了雨,发了高烧,昏睡了许多天,醒了却变了性子,上赶着学起歌舞书画。我也疑心她是假意顺从,等着伺机逃走,可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我也看出来了,她是真心愿意在冷香阁过活了。” 墨觞鸳讲得很简单,沈渊听了并未放在心上。被卖进青楼的女子,无论哭闹反抗、安静顺从,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没有什么值得闲谈的。 盛秋筱再出来时,沈渊与墨觞鸳极有默契地不去看她。秋筱合手默默拜了许久,踮着脚尖亲手将红绸系在梢头。沈渊见她如此郑重其事,心想大约与小时的经历有关,也许正是因为那场高热,让她意识到活着的可贵吧,只有先在冷香阁好好地活下去,才有资格祈求以后。 沈渊虽没系红绳,心里头也默默求了点事情。她小的时候也是如此,拐子将她转手卖给一个凶恶的人牙子,在那个人牙子手下,她见识了这个人世间最大的肮脏龌龊,小小的人学会了隐忍保身,才得以留住性命,熬到被带上了山。 山上的那一大家子,大约已经团聚了吧?沈渊鼻头发酸,忽然也希望真有神明,能开开眼看看清楚善恶因果,叫她那做土匪的阿爹阿娘、阿兄阿姐们寻个好的往生之处,来生也能是一家,莫再受这世间百般苦。 往事不可追,她及时刹住,断不肯继续回想。长生观中香客信众诸多,等秋筱终于结束了对祈福树虔诚的参拜,一行人也准备离开了。刚没走出两步,只听见急切切一声招呼。 “墨觞夫人,许久不见了。” 来者是位年轻公子,样貌清俊和善,身姿挺拔,以一枚羊脂玉簪束发,身着浅浅的远天蓝色府绸交领长衫,外襟与衣摆各绣着一枝翠竹,腰束玉带,别着一管玉箫,通身一派清秀之气,仪态礼数亦十分周全。 沈渊不认得他,墨觞鸳却知道他是阁中常客,此时在长生观相遇,墨觞鸳其实有些许不自然。对方却坦然无拘,只如寻常亲友相见,又兼墨觞鸳为长辈,恭恭敬敬地向她拱手施了一礼,对沈渊与秋筱也同样点头致礼。 两个姑娘不好与外男贸然称呼,反而是三个丫鬟更自由些,只需按照礼数向对方见礼。墨觞鸳受了一礼,微笑着点头致意,又向她们两个介绍,言其为陌京城中天虹武馆的东家,顾公子。这位顾公子紧随其后补充一句,言自己单名一个字,钊。 如此,沈渊与秋筱便可还礼了,一同向顾公子福了福。两个人一样地行云流水,落落大方,只不过秋筱如常温婉,深深弯下膝去,而沈渊照旧冷淡,只稍稍曲膝福了福。这一幕本应是非常奇怪的,在外人看来甚至可称为失礼,然而放在沈渊身上,却并无明显的违和之感,反而因其面带虚弱之色,显得更加情理之中起来。 墨觞鸳与这位顾公子寒暄几句,无非是些家长里短,都是极有分寸的人,半点不涉及烟花红尘味。此时若叫旁人看过去,只当是个富贵的太太,领着两个姑娘来进香,偶遇了某个亲友家中的儿郎。 沈渊只需候在一旁静静听着,不过三言两语,已深觉此人着实风趣,仿佛世间没有他调不起的气氛、圆不了的场面。饶是她这样清心寡欲之人,也被其幽默言语引得一声轻笑。 难能可贵在于,顾钊的幽默风趣并不惹人讨厌,那是一种浑然天成、刻在骨中年的修养礼教,能够让每个人都觉得舒适,而绝非调笑轻薄之流。墨觞鸳看上去也很喜欢他,叮嘱了许多天热防暑之类。 这样的偶遇往往很快结束,顾钊辞别过一行人,先行离开了。长生观中的景致实在好,墨觞鸳本想领着沈渊四处转转,被方才殿中的有惊无险一吓,也打消了念头,只在前院里走一走便罢了。 盛秋筱一直跟随在旁,挽着沈渊一侧臂弯,替她撑着伞,不声不响地只是微笑。墨觞鸳时不时介绍两句,秋筱听得认真,却不多言,连沈渊都觉得她过于安静了。直到逛过一圈,差不多该离开了,沈渊与秋筱两个一同走在后面,才听见秋筱忽然主动开口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座道观取名‘长生’,想来是有借此意了?”她的声音不高,也许连随侍的绯月与绯云都听不清楚。 谁都会猜着,盛氏姑娘是在自言自语,却只有沈渊明白,她在说给彼此听。 第三十七章 孤筱 “不错,的确如此。”沈渊正巧心情不差,慢吞吞地回了一句。墨觞鸳与她讲过长生观的来历,此时她又讲给盛秋筱:“据说前朝初建成时,有位道长在此修行,当真受了仙人点化,一时间霞光异彩,白昼飞升,悠然驾鹤而去,修得了一个天地共寿,日月同庚。后人艳羡仰慕其仙缘,便起了这个名字,想也求个仙人抚顶,得道长生。” “世上真有这样的事儿,姐姐相信吗?”秋筱听得入神,又回过头痴痴地望着山门,眼角沁出了一丝泪光,仿佛正望着的是这一生的依托。日光和暖,毫不吝惜照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子,没来由让人看着有超然世外之感。 沈渊看着势头不对,扯了扯盛秋筱衣袖,她竟也浑然不觉。许是没听到沈渊的回答,她又自说自话起来:“无论旁人信不信,我都是信的,我一直都信的。” “姑娘!盛姑娘,咱们都落下好一段了,夫人该着急了。”如此这般,连绯月和绯云都看出了不对,一步上前拉开盛秋筱,左右将沈渊护在中间。秋筱跌咧了一下,始觉自己失态,伸手擦擦眼泪赶紧跟上。下山的路不好走,比上山时候难多了,秋筱没有再说话,默默跟在最后,没有人回头看她。 其实这是个非常好的脱身机会,沈渊想,如果盛秋筱今日的种种反常是因为感伤身世,叹惜命运不公,实非真心在冷香阁讨生活,此刻是完全可以悄悄逃走的。她身为冷香阁的小阁主,明知有这样的可能,却刻意目不斜视,愿意善心泛滥一次,成全对方一场。 可这次她失算了,秋筱没有离开,在下山前就恢复了温雅可人的状态,好像长生观前只是错觉。沈渊疑惑不过,忍不住私下与墨觞鸳问起时,她的养母却并不以为然。 “你这孩子,想得也忒轻巧了。她就算有心要走,离了冷香阁能去哪儿?能做什么?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转不过来。” 沈渊仍有不解:“可是,她在长生观那么伤心,好几次都在发愣出神,难道不是为了这事儿吗?” 墨觞鸳乐了,摸一把她柔顺的发顶,笑呵呵道:“只准你矫情,几年几年地不爱理人,就不准人家有什么心里话,不愿意告诉你的?” 沈渊嘟嘟嘴:“我哪里矫情过,那不是没有力气,不好见人么。”随即黏上墨觞鸳,又道:“我是见她笃信神迹之说,还以为她感怀身世,才会希望真有神明,能保佑她平安顺遂、一生无忧呢。”话还没说完,已经被不重不轻地掐了掐脸蛋。 “这小脑瓜里想的还不少,你管她呢?这可不像你了。快别想了,来,吃点心吧,你最喜欢的水晶豆腐。” 水晶豆腐名字好听,吃起来甜甜凉凉的,做起来也不难。薜荔籽入水揉搓成粘稠的胶,放凉了会凝固,晶莹剔透如冰雪样,划成块放进冰过的红糖水里,再加些果仁,红豆,山楂糕,糯米圆子,豆粉糍粑之类,正是一碗消暑佳品。 同样是从栖凤老家带过来的手艺,每个人加的小料不同,做出来的滋味也各有千秋,正如墨觞鸳总叮嘱放些煮得软软的银耳,或者风味独特的槐花粉,一定要少放凉糕,最好不放,怕吃多了不消化,会积食;沈渊却偏爱加几勺醪糟,酸酸甜甜还带着微醺的酒香气,再添几颗小巧的圆子,唯独不喜欢放山楂糕,觉得会败了口感;而在栖凤时,家里有个老妈妈,每每都要放许多红豆,熬煮得香甜起沙,红糖水里还要放一片陈皮,当真别有一番风味。 沈渊一经手就知道,自己那份里红糖水没冰过。她只能无奈笑笑,就如今这副身子,若非在长生观受了暑气,墨觞鸳怕是连这没冰过的都不许她碰吧? “知道你喜欢,要是太冰了就不能多吃,就是要这样不凉不热的,才叫刚刚好。”墨觞鸳笑得慈爱,浮出眼角几丝浅浅的细纹。 这一年龙王爷大约格外慷慨,在山上还晒得很,才过了午后,天就开始阴阴的,傍晚飘起来一阵小雨,雨点不大,风却萧飒且凉。沈渊莫名心疼起那棵合欢树来,连着受了许多风雨飘摇,这一年怕是不会再开花了。 若是明香姑娘知道了,想必也会为之伤怀吧。明香姑娘爱极了这棵树,可自她走后,沈渊寻不到她的下落,睹物思人总觉得意难平,悄悄掉过一次眼泪后就再也不管了,更不许别人在自个儿跟前提起。那棵树无人照拂,一年一年也照样芳菲开遍,就像在与沈渊赌气,非得要开得倔强又热闹,引着她不得不出来看看自己。 “小姐,今儿去传晚饭时,正巧盛姑娘在,做了一道年糕红豆羹,叫奴婢带了一份,请小姐尝尝。” 绯云布着碗筷,端出个小白瓷盖盅,揭开盖便是扑鼻而来的糯香,温暖的底色上,新磨年糕表面烤出微微的金黄,叫人看了就有食欲。天气冷热反复,常人尚且为之烦恼,沈渊这样畏寒又畏热的人更是坐立不安,这会儿热热地吃上一碗倒是舒服。绯月瞧见了,随口附了一句:“咦?小姐爱吃赤豆圆子,厨房倒是常做,这年糕红豆羹却是怎么做的?”说着陪在一边仔细瞧了瞧,“看着似乎差不许多……小姐要是喜欢,咱们也学学?” “哎呦,这你问着我了,”绯云一愣,歪着脑袋细想了想,“我去的时候,那盛姑娘已经做好了,正准备走呢。” 盛秋筱的红豆羹虽好,沈渊也没叫传第二次。前院的合欢葱郁依旧,开花却真的不能了,稀稀落落点缀在树冠里,反而显得突兀,沈渊索性吩咐了厨房,全摘下来做了汤羹。只消四五天,那树就只剩叶子了,倒更好看。 几天的忘忧汤吃下来,沈渊的精神好了许多,不再一味地贪睡困倦。前两日墨觞鸳提了一句,有意给秋筱做个生日,问她肯不肯帮衬着打点。沈渊本来没兴趣的,想起来秋筱那日的神情,忽然有点心软,稍一沉吟也就答应了。 第三十八章 及笄(上)(加更) 这事其实一点也不难,左不过后院厨房采买时鲜,前面管事出去珍珑馆订一副好头面,最后拢共柜上一对账的事情。水芝特地来回过话,言夫人称赞安排得极好,小姐有心了。沈渊只是笑笑,又托她带话回去,说自己操持下来,身上又觉疲乏,许是病势反复,等这事过去了,还是要静心养一养,仍如从前一般不出门,也不见人,叫夫人不必挂心。 绯月与绯云起初觉得奇怪,明明她们小姐是好了许多,却偏要说不好。趁着夜里睡前梳洗时,沈渊心情不错,两个丫鬟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们小姐靠在浴桶里,身上洒满着玫瑰花瓣,合着眸子,懒洋洋地只说了两个字: “麻烦。” 这些年虽然一直在养病,沈渊也并非真的闲适度日,墨觞鸳时不时会送些账本来,叫她学着翻看打理。沈渊最不爱看那些,幸好还有绯月在旁帮衬,也未曾出过差错。她明白,养母的用意是好的,可惜她自个儿闲散安逸惯了,只怕如今做生日只是个开端,往后还有更多琐事要追来。 反正也没多想嫁人的,这些持家理事的本领,马马虎虎就得了。 后天就是七夕,照阁主的安排,冷香阁中必定会热闹一场。早先有小厮来送过话,离公子会过来。沈渊记在心里,随着做好了打算,到时就不去凑前面的趣儿,叫厨房送些小食,再开一坛去岁酿成的合香酒,月下花前小酌一番,也是人间惬意。 她知道做这行的路数,过了明天,盛秋筱怕是要变成七夕的生日了。左右欢场中么,欢心最大,真心难得,真话也难得。从长生观回来,沈渊就没再与秋筱照过面,只是听说她愈发辛苦,每日安排得紧锣密鼓,琴棋书画都不落下。沈渊听着都有些佩服她,能下那样大的力气去学那么多。 沈渊一直以为盛秋筱是清倌,直到墨觞鸳提起来,她才惊觉自己的揣测是错的。十五岁,挺好的年纪,却要开始挂牌接客了?沈渊为盛秋筱担忧,却不会为其惋惜,一如她从不为自己伤怀。她十一岁垂帘奏琵琶,十四岁人前现真容,十五岁名动陌京城,哪一步是能回头的呢。 次日一大早沈渊便起了,正用早饭时,珍珑馆送来了头面,由管事妈妈转交给绯月,再交到小阁主手里。缠枝蔷薇纹样的匣子,沈渊上手便知是好的,再打开一瞧,里面铺着青缎,上下平行摆着一对曲股灯笼流苏钗,当中一枚华胜,左边一对灯笼流苏耳坠子,右边是个压髻的篦子。整套都是鎏金烧蓝蝴蝶花样,蝶翅各嵌三颗珍珠,灯笼流苏之上衔着一颗橄榄状的飘花南红。 珍珑馆一向舍得下工夫,在整个陌京都是数得上的。沈渊拿起一支钗子,将那颗南红放在手心仔细瞧了,的确是好料子,都要赶得上她自己的一对柿子红耳坠。整套头面的做工也不吝精巧,单看华胜边角点缀的掐丝米珠碎枝纹,放在大内的手艺跟前也是不输的。 “不错,收好吧。” 沈渊合了匣子,顺手递回给绯月,自个儿继续用饭。厨房送早饭时一并回了话,一应鱼鲜蔬果都已备齐,只待傍晚开火。沈渊粗略看了一眼单子,倒是不似外面做头面的花俏,样样皆是实惠又有好彩头的,便点头准了,又嘱咐晚饭摆在后园子凉亭里,顺带给后院的小厮捎话,早点将地方布置打扫出来。 绯云在一边听着都咂舌,连道沈渊初初理事,就有这千头万绪的等着料理,可见当真是件苦差。她主子听了,直接一撂手上的勺子,推开吃了一半的琥珀雪莲子,支着侧脸歪过头来看她:“好歹是她做姑娘的最后一天,夫人说了,就当是场及笄之礼,就当对她尽了心了。” 绯云抿抿嘴巴,十指悄悄地互相敲打,低着头从刘海下探出目光来,讨好似地伸出手想晃晃沈渊肩头,刚一碰到又顿住了。沈渊一挑眉梢,琥珀色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嘴角噙着含义不明的笑,就这么和她对视着。绯云犹豫再三,到底鼓足了勇气,脸涨红得像熟虾子,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隔墙有耳。 “那,盛姑娘……她、她……她真的……”她刚说出几个字,声音就像卡在了嗓子眼里。又憋了好一阵,沈渊都觉到肩膀上被捏了一把,绯云终于憋出来了后面的话:“她!她真的是……红姑娘啊?” “噗……”绯月立刻绷不住了,赶快捂了嘴压下笑,几步绕到沈渊跟前,舀着雪莲子送到她唇边:“炖得又甜又软的,说话就要凉了,小姐赶快吃吧。”绯月的眼睛眯成了两弯月牙儿,饶是如此也藏不住满满要溢出来的笑意。 绯云羞得满脸通红,自觉已经选用了最文雅含蓄的字眼,见小姐妹取笑,急得捧着脸快要跳脚。沈渊只管不理她,收回手臂,由着绯月侍奉。 “哎呀!我就不该问的!”绯云一扭头跑去内间,闷头着一声不吭,只管收拾起床铺,等到外面一碗雪莲子吃完了,她的脸红也退下去了。 沈渊搁下碗勺,从绯月处接过帕子抿了抿唇角,将一抹含义不明的笑藏进桃花眼底,朝着里面轻咳一声:“羞够了?过来,我告诉你。” 被褥早已整理过两遍,绯云仍闷着头,听见召唤转过身来,一步一步挪着上前,嘟着嘴不敢接话,生怕又被她二人取笑。沈渊却笑够了,拉着她靠近些,伸手轻轻一掐她脸蛋,道:“不光是你,我乍一听了也觉得意外。夫人既然亲口说了,那就是错不了的,知道就行了,又关我们什么事呢。”说着稍稍侧脸看一眼绯月,交换了个眼神,又道:“你看你,明明说不出口,还要来问我?瞧这好好的脸儿,红得像个醉汉。” 这一下不得了,绯云登时又臊起来,连连“哎呀”着拎了食盒就往外跑。沈渊不动声色,轻飘飘提醒一句“关好门”;绯月弯腰捂着肚子,手肘靠在桌沿上撑着身子,一手捂起嘴巴,从指缝里露出来哧哧笑声。 第三十九章 及笄(中) 玩闹够了,一上午三个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再提。后院人来回话,言凉亭已经收拾妥当,只待主子们使用。 管事的妈妈本想请沈渊亲自过去瞧一瞧,奈何日头有些晒,她只打量了一眼窗外便回绝了,吩咐绯月代劳。后者跟着去了一趟,回来与她讲,亭子里收拾得“又干净又利索,地下一片树叶儿都看不见,桌凳也擦得亮亮堂堂”。 午睡前楼下有小丫鬟来请,道侧门来了递夫。是沈涵从西北寄来了包裹,附一封亲笔家书,收件人曰“墨觞晏”。沈渊亲自去了,照例谢过递夫,回来打开仔细查看。书信内容无非报过安好云云,另遥祝渊妹佳夕长乐,特寄猎得玄狐二张,聊供赏玩。沈渊读完,已经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角。 沈涵的一手行楷酣畅如回雪流风,却不失劲骨丰肌,一如其为人。沈渊从小是偷偷练着瘦金的,可自从见了沈涵手书,便对之向往得很,一心要效仿,却难学到精髓,又被墨觞鸳多番劝阻,只好乖乖写回闺阁女儿的簪花小楷。一年一年的许多封家书,她都小心收在一起,时常开箱一观,权作一点安慰。 谁说女子写字必须娟秀文静呢?谁又说,女子行事必须贤惠端庄呢?沈渊不喜欢这些话,却也不得不尽量服从,连带着一点心思也小心藏好,轻易不在人前吐露了去。 绯月拆了包裹一直等着,看她放下了信笺才开口问询:“小姐你瞧,这皮子油光水滑的,又厚实又暖和,小姐要试试吗?” “不必了,收好吧,别潮了。”沈渊早就瞧见了,是极好的狐皮,正好可以做件氅衣。 “将军远在千里之外,还记挂着小姐,可真是手足情深了。”绯月展开皮子轻轻掸着,“当初咱们还以为,沈公子和小姐是……嗐,也是眼拙了,明明两个人细看下来,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渊收好了信笺,自己倒了杯茶,挨着榻上靠枕润了润喉,淡然道:“我存心不说,谁能想到那上面去?连你们都看不透,更不怕别人知道了。” “是这个理儿呢,亏得小姐可怜我们蠢笨,生怕两个不懂事的乱猜忌,白白替离公子操碎了心,这才透了实话出来。”绯月的笑很温柔。 等到入了夜,天公赏脸,星河璀璨,晚风清凉。沈渊还以为自己出门已足够早,不想一进园门就瞧见墨觞鸳与盛秋筱早就在说着话,一问才知,两个人是前后脚到的。 墨觞鸳换了绛紫暗金绣的长褙子,一应配饰皆以庄重沉稳为主。盛秋筱是这场的主角儿,穿了一身颜色衣裳,鲜亮的藤黄府绸滚边开襟坦领半袖小衫,前襟通绣一道璎珞连枝粉牡丹,当中缀一颗莲花扣,内套乳白窄袖短襦,下系玫瑰粉底遍撒蓝白大花裙。腰间一抹石榴红,拧着红蓝二色裙带子,连袖口也缀着一色粉蓝满绣镶边。她只梳了简单大方的平髻,并未装点多余的首饰,妆容半浓,眉眼微醺,一双鹿眸描得愈发深邃动人。 园子里挂了灯笼,亭前摆了藤圈桌椅和蒲团,一众丫鬟小厮在各处侍候。沈渊刚一来,墨觞鸳就领着她坐下,秋筱垂眸敛裾,款款而行,微提裙角跪于蒲团之上,高抬双手交叠在额前,深深俯首向二人叩了三拜,而后立直了上身,仍乖顺地垂着眼帘。 沈渊挥挥手,绯月立刻启开头面匣子奉上,墨觞鸳亲自起身上前,一样样为秋筱戴上,以作加笄之意。“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绵鸿,以介景福。”墨觞鸳的声音温和慈爱,一如沈渊儿时记忆中的那般。 “秋筱谨记,拜谢夫人。”秋筱俯首又一拜,随即再向沈渊叩谢:“谢小姐打点周全。”行动之间只闻衣裙簌簌,不曾听得分毫钗环叮咚。若是能凑近些仔细瞧,不难发现那细长繁复的流苏坠子纹丝不乱,顺着乌亮的鬓发随人动作滑上落下,几如一体一般。 沈渊倚在藤圈里没说话,黑夜里逆着灯光,也看不清楚神情。“好了,起来吧。”墨觞鸳满意地点点头,令秋筱起身,顺带虚扶了她一把。后面凉亭里摆了一桌席面,水芝打发着丫头小厮抬走了藤椅之类,与绯月两个一同侍奉茶饭。亭里倒是亮亮的,烛光透过灯笼纸晕出来,照得每个人都好像在喜上眉梢。 沈渊的生日在六月廿四,十五岁那年是过了及笄之礼,才与沈涵相认的。虽无血浓于水的亲人在侧,墨觞鸳也没让她的及笄之礼冷清了,为她在珍珑馆打了一整套足分量的首饰。后来沈涵又给她补了一份,也作是重逢的见面礼。想起往事来,沈渊悄悄地有点感慨时光易逝,也有点为盛秋筱唏嘘。 旁人却察觉不到她这点情绪,墨觞鸳如上次一样劝着菜,也不忘温声嘱咐秋筱,明儿登台献艺时仍然作这身打扮,以后别人若是问起,应该说自己的生日在七夕。果然猜中了……沈渊微不可察地眯了眯眸子,低下头拨着饭粒,今天晚上秋筱是主角,她只需要安静神游就行了。 几年前,沈渊行及笄大礼的时候,也是差不多的祝辞,也是阁主亲手为她加笄,可是远要更端庄华丽,三服三冠,分毫不差。墨觞鸳总说委屈了她,自打墨觞老爷病逝,外人都欺负她们孤儿寡母无所依傍,为着从前那场大难,栖凤祖宅里许多经年的好物件都遗失了,没能留给沈渊做嫁妆。 那些事儿,沈渊自己倒是不甚在意,只当一句命里有时终须有罢了。若注定该是她的,早晚也会回来她手里不是? 真要追究起来,她那张有趣的网也一直在追查,陆陆续续得了些信儿,只是一时不好追回来…… “晏儿,晏儿?怎么了这是。” 手上忽然被摇了摇,沈渊才回过神来,一抬头看到阁主正一脸担忧地瞧着自己,对面的盛秋筱也是如此。 第四十章 及笄(下) 墨觞鸳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伸手想要探一探她额头:“怎么了这是,吃不下吗?”沈渊的额头当然不烫,还有点凉,让墨觞鸳更疑惑了。 “噢、嗯……没什么,走神儿了嘛。”沈渊扯扯唇角,笑得不太自在,放下筷子端过小汤碗,随便搪塞过去:“夫人这不是有事儿吩咐秋筱?索性也用不上我的,我就没在意。” “可能是天气热,小姐吃不下吧?” 墨觞鸳还未说什么,盛秋筱却主动替沈渊打起了圆场,侧过脸向墨觞鸳笑得很甜:“秋筱冒昧了,不如叫厨房做个开胃解暑的汤,小姐喝一点,正好,夫人也用一些?” 秋筱的声音温柔,一向令人听着舒服,此时说出的话也似乎有些道理,墨觞鸳便也乐意被引着揭过,吩咐水芝去厨房,叫做一道芙蓉松仁甜汤。沈渊听出秋筱是有意帮腔,悄悄一抬眸,向她丢过一个少有的感激眼神,盛秋筱接下了,按着礼尚往来,也回赠了一个俏皮的笑。 一众人散了时,月儿早已经爬到天心。沈渊推说上次的斗雪红很好,想再摘几朵带回去赏玩,墨觞鸳便带着秋筱先走,绯月两个留侍。那花儿也够顽强,经过先前一场连绵之雨,别的花儿都落红满地,它开得愈发芳菲热烈,熏得满院馨香。 沈渊说要摘花,自个儿却只需在边上站着,绯月提着盏小灯照亮,她指哪一朵,绯云自去采了来,统统收在手绢里。 “那朵那朵,不对,边上的那朵……这么远,当心点儿啊……” 主仆三个正兴致勃勃,竟未察觉有个人悄悄折了回来,停在花丛另一头,候着绯云采到了花儿、站稳了身子才出声。 “小姐好兴致,是很喜欢这月季花儿吗?” “谁!”绯云第一个叫起来,倒不是因为她最机敏——她主子那双琥珀眸子已经亮起来,牢牢锁在了发声人身上。 一阵爽朗的笑声传过来:“姑娘别紧张,是我,盛秋筱。”秋筱特意慢慢走出来,两个丫鬟方松了口气,向其福了福。秋筱也向沈渊见了个礼,只不过后者一直未说话,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始终保持着两分警惕。 绯月咂摸出了意思,向秋筱客气道:“秋筱姑娘怎地没回去休息?明日姑娘还要忙碌,这更深露重的,可不好着了风呀。” 秋筱也不嫌弃尴尬,笑着答:“可不是回去了,又回来了?小姐都说这儿的花儿好,我听得心痒,伺候过夫人回房,也想来看一看。”说着又向沈渊道:“小姐莫多心,我的确存了二分私心,却也是正要与你说的。” “请讲。”沈渊并不为所动。 盛秋筱此举反常,与当日在长生观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到底不是知根知底的人啊……沈渊虽不很害怕,也不得不提防着。 秋筱的笑容变得苦涩,眼角眉梢都弯弯的,嘴边有对好看的小梨涡,眼睛里面却像在哭,双唇细看也是紧紧抿着,显然是因为花魁这副防备的样子,叫她觉得无端受了委屈。她却也懂得自我排解,自嘲似地叹出口气,笑得更深,不断眨巴着眼睛,声音温软如常。 “秋筱明白,小姐不信我,这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小姐啊,我们只怕是一样的人,都被困在这儿。我有许多的话不能对旁人说,可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小姐如何不当可怜我,明儿就要上去啦,这最后一晚上便陪一陪我,听一听我的痴话?” 抛开那日山门外的失态不谈,盛秋筱留给沈渊的印象一向是落落大方、娴静典雅的,这般楚楚可怜还是见所未见。念着方才席上的一点人情,沈渊心头软了一下,终是松了口。 “罢了,盛姑娘多思了,我也未必有你想的那样好,不过你若愿讲,我听着便是。”话刚说罢,气息已急促起来,她虚虚一抬手搀上绯月,转身向后园子走回去:“我身子太差,站不了太久,坐下说吧。” “好。”秋筱跟在后面,明知道沈渊根本看不见,仍周全着礼数福了福,应了声是,方才三步并两步追随上去,与她分坐在亭中石桌两侧。 沈渊今晚特意穿戴得素简,一色通身缟色圆领,罩着嫩藕薄纱对襟长衫,一应多余首饰也省了,还是绯月说,好歹算个正经场面,戴些首饰显得庄重,这才挂了一副细累丝如意项圈,底下缀着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锁。此时与秋筱坐在一处,沈渊未施脂粉,容貌略显寡淡,又有点歪着身子,本是非常不好看的,偏偏她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不会议论什么——她还在倚着绯月的手臂,捂着心口顺气息呢。 盛秋筱知道自己插不上手,很有耐心地等着,一直稍侧着身子,视线落在沈渊身上,并不四处乱瞟。不知过了几刻,病弱的花魁终于顺过了气息,歪回身子来与她对视。盛秋筱的目光中有关切,沈渊暂时假作不知。 “小姐若是气息不调,可以用薄荷叶儿加丁香、陈皮、金银花,晒干了碾成细末,装在小荷包里带着,随时闻一闻,管用得很。”秋筱开口却不言己事,反倒先关切起沈渊来。 沈渊向她垂了垂眼帘,矜持着弯弯唇角:“谢你好意,我记着了。”说罢伸手轻一掸衣角,复又侧回脸道:“只是这些都不着急,盛姑娘还是有话直说,就我这身子骨,可等不了多久。” 盛秋筱似是早料到沈渊会如此说,抿抿唇笑了一下,转过身子与她正面相对着,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于是沈渊知道了,盛秋筱自幼辗转被卖数道,家乡父母皆湮于杂沓记忆,无从回望,儿时那场高热过后,更是混沌模糊,不知己身何去何从。 “……商妈妈和我说,我要是当晚再不醒,就要被丢出去了。”秋筱的眼角红了一下,她也不急于擦拭,红晕便很快又消失不见,“那时我饿极了,商妈妈给了我半个馒头,还有一碗冷了的面汤,我顾不得别的,狼吞虎咽地吃了,才有了活下来的指望。” 第四十一章 天上月 秋筱的神情很平静,真的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刻意移开了目光,朝着天际仰起脸,望着漫天的星星,以避免看到沈渊的表情。其实也不必的,沈渊并未露出怜悯之色,甚至比她更加平静,桃花眸子清亮如常,掀不起半点波澜。 除非情况特殊,否则沈渊喜欢把情绪藏起来。五岁的时候被拐子拐去,又转手给人牙子,沈渊也是吃过大苦的,才落下这一身病痛。她对秋筱并非果真毫无同情,只是往事暗沉不堪回首,既已过去了,对方尚可大方谈起,外人更无需故作呻吟。 “起初我只想,在这个地界儿,能活下去就很好啦,不敢想什么尊严、体面的,更别说动出人头地、风光无限的念头。我就在那个后院里做活,也是不敢挑剔的,总想着熬啊熬着,也就一辈子熬过去了。” 盛秋筱边说着,边向后院的方向看过去,那儿角落里的几处耳房,正是她住了好几个月的地方。秋筱一直讲到这儿,与墨觞鸳讲过的还是有些出入,沈渊并不点破,也不催促,颇耐得住性子,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等待着下文。 “几个月下来,我一直都在后院,是没有资格到前面去的,每天听妈妈、嫂子们的吩咐做事,可忽然有一天,商妈妈说我做活勤快,也仔细,破例让我去了次前院,帮着小翠姐姐抬东西。就是那天呀,我第一次知道冷香阁这么好看,院里有花儿、草儿,还有大树。” 说到这,秋筱笑了,一双鹿眸弯起来,嘴角的小梨涡也凹下去,还稍微露出一颗小虎牙,像个娇憨天真的小姑娘。沈渊看着她,忽然就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笑容了。这不禁让沈渊有一瞬间的恍惚:自己自以为看穿一切,筹谋算尽,可事实当真如此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快乐过,或许秋筱是对的,她们都被困在这了吗? 秋筱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继续着她的诉说,却向沈渊先送过一个清澈而暖的笑颜:“我跟着小翠姐姐到了前院,把大车上的东西往回搬,一扭头看见那棵大合欢树下面,有好俏丽的几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穿着青色的裙子,瘦瘦小小的,可是生得很好看,站在那儿也从容不迫,我真的羡慕极了。可惜,等我再回去的时候,她们已经不在那儿了。” 沈渊隐约猜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有些想出言制止,但还是晚了半刻,还未开口就听见了下文。“商妈妈告诉我们,那是大姑娘,叫晏儿。”秋筱的眼睛弯成一对月牙儿,清俊的面庞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温柔,倒叫沈渊觉得自己才是年少懵懂的那个。 冷香阁中众生百相,有许多沈渊都是懒于记忆的,其中也包括盛秋筱,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原来许多年前某一天里,自己闯进了别人的视线。就算沈渊努力回想,也是绝不可能想起来,究竟是哪一天的。说起来那一年,明香姑娘刚刚来到冷香阁,合欢树也刚刚栽成,沈渊很喜欢,几乎每天都要去站一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我从来不知道,青楼里的姑娘也能活成那个样子,自信,大方,明媚又骄傲。我就想,我不能这样下去了,我也要好好的,至少不能枉费了我来这个世界一趟。” 沈渊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秋筱的尾音有些哽咽,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星空一耀眼起来,月儿就显得黯淡了。秋筱却似浑然不觉,站起身走到凉亭边上,一手搭在暗红亭柱上,仰着头向着那弯月儿,背影很是寂寥。 “那是风口,别往那儿站。”沈渊开口了,自己也不知为何。 秋筱也许听见了,只是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小姐啊……你说,咱们现在看见的月亮,和许多年之后的人看见的,是一样的吧?”她忽地转回脸儿来,竟是微微撅着嘴的,小巧的下巴向里紧紧收着,眸子异常明亮,像马上要哭出来,又像在迫切地等待一个答案。 沈渊被问得措手不及,头一次丢了多年沉淀下来的从容不迫,干干与秋筱对望着,张口欲言又不知从何说起,徒劳张了张唇瓣,眨巴着一双剪水秋瞳,甚至藏在袖中的十指也不由自主地纠缠起来。最终她只能决定移开目光,随便看些别的什么,只要不是盛秋筱的眼睛就好。 如此果然有效,她想,也许自己是心肠变软了,受不了那种像飘萍一般楚楚无依的眼神。盛秋筱居然比往常的花魁还有耐心,一直等着这冷美人平静下来,恢复了素日的清冷淡然,想出了应答之言。 沈渊如是定了心神,若无其事地瞥过一眼,对答道:“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想人间再多爱恨嗔痴,也不过如陌川之水,看似滔滔不绝,实际转瞬即逝,天上月却是亘古不变,可见无论古人、今人也好,往后的人也罢,看见的自然是一样的。” “什么……”沈渊才刚说出第一句,秋筱的脸色就变了,似是一瞬间如遭雷击的震惊。沈渊不愿与她对视,自然未曾察觉,等闻声瞧过去时,秋筱已无甚异样。沈渊的回答仿佛已经不重要,秋筱不再言语,悄悄用尾指抹了下眼角。 “原是极简单的道理,都说你是个通透的人儿,怎么反而糊涂起来了?”沈渊叹口气,话里拐着弯儿,含蓄地表达了疑惑,连带着在玉瑕山上的也一并吐出。 “在长生观时也是,莫非你想得道升仙,以为能与日月同寿了?这念头也忒痴,可要不得。” 说罢,她便起身欲走,绯月与绯云立刻上前搀扶。夜风起来了,吹在每一个人身上,花魁打了个小小的冷颤。 秋筱懵懵的,试图上前来搭把手,被沈渊扬手制止了:“秋筱啊,我瞧着你也是明白的,生而为人不易,无论你想要的是什么,都是你自己选的路,踏踏实实地走就行了,何苦来的这么多忧思,徒增烦恼呢?” 第四十二章 七夕 “原来我所想的都是错的。”秋筱的神情很落寞,就像受了极大的打击,“我用了六年的时间,试图想明白一些事,我真的觉得我明白了,此时才知都是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沈渊有点不明就里,无法确定秋筱所谓何意。今夜这般促膝长谈,于沈渊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别人太忙,她看得太开,谁也找不到打开话匣子的理由。抛开墨觞鸳给的青眼,盛秋筱也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青楼女子,明儿就是她初次见客的时辰,踏出一步就不能再回头,口中说着天上明月,大约心里早就想远了,又开始感伤身世了吧? “若真的错了,就重新来过,从头仔仔细细地、耐心地想。你才刚及笄,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不怕来不及。”沈渊果断迈出了脚步,只给秋筱留下这二句提点之言。对方如何反应,她真的不想看。 当年也差不多是这样,她经常听不懂明香姑娘的话,如今年岁大了,才开始慢慢明白过来,可秋筱明明这样年少,如何也能够叫她困惑?沈渊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空虚苍白又无可奈何。眼下她只能选择逃避,这副身子经不起折腾,稍微想得多了,没准又要发病。 是啊,明香,曾经那颗真正的陌京明珠,竟也不知去了哪里……沈渊的思路飘散得很厉害,又想到了明香身上。 方才有那么一刹那,盛秋筱看着她的时候,那么温柔,那么和蔼,真的神似明香姑娘。沈渊心里明镜一般,盛秋筱不会成为下一个明香,单单从容貌上就输了一截儿,可是她们当真有旁人无可比拟的相似之处,就好像……都是置身于这个世界外的人。 明香姑娘是高洁的,秋筱年纪尚小,看不出那种气度,沈渊却也隐约感觉得出,若是再过些年岁,盛秋筱还能保持本心,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若真能到那时……哼,只怕早没人记得观莺是谁了。 沈渊没听到秋筱的脚步声,可见是还在顾影自怜。也不必理会的,左右过去这一夜,盛秋筱这个人就不属于她自己了,福兮祸兮,均是天意,何必连这眼前的幸福都要夺去呢。 星河灿烂,弦月当空,沈渊也不由得抬头张望。这漫天的星子啊,每一颗都很漂亮,和在栖凤老家时一模一样。绯云还挽着提篮,满满一篮子斗雪红清馥扑鼻,让这夏夜也显得清凉了许多。沈渊很久没有看到满月了,每次出来都遇到弦月,美则美矣,不够幸福。 七月初七天门开,我请月娘下凡来: 月娘娘,下凡来,教我数针数线来: 一大早便有小丫头在后院咿呀唱歌,被管事妈妈一个两个地轰开:“天还没大亮呢,一个个都着急什么?晚上都把脸洗干净了,也不许乱跑!不许到前面去冲撞了客人!” 沈渊房里静悄悄的。管事妈妈送来新鲜带露的栀子花,一朵一朵端的洁白娇嫩,含羞半开。绯月别出心裁,将花儿都养在了冰鉴里,如此便得了满室沁脾甜凉,又缠裹着丝丝缕缕的薄荷味道,足以叫人忘了外面的暑气。 沈渊就是在这样的气息中醒来,绯月备了连翘和甘草沏成的栀子降火茶,加了足足的雪片糖。待用过了早饭,栀子花也冰好了,香软一朵簪在鬓边,便再也用不着别的装饰。 “这花儿真好看,和小姐一样好看。”绯月替沈渊梳好了头,凑上近前,将自己的面孔也挤进铜镜中。镜子里主仆两个都簪着栀子花,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翠,似好一副双生出水芙蓉图。 沈渊没理会这奉承话,伸手摸了摸那娇花儿,花瓣冰冰凉凉的,比她的指尖还凉。七夕良宵,只可怜了那盛秋筱,不知要委身何人……沈渊忽然为之惋惜起来,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转眼就消散无踪了。 天公今日仍然格外作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冷香阁的地界好,风水也好,若没了这么多莺莺燕燕,当真会让人以为是什么世家的宅院。沈渊也曾很认真地想,这青楼的生意终究不好长久,眼下光景虽好,可总有得过且过之感,也不知过去多少年后,谁还会记得这儿呢? 她很善于控制情绪,不叫自己有无谓忧思。她知道,纵是人间风尘客,这些姑娘们也能给自己找乐子,譬如今儿这一瞬七夕,嬉笑打闹,拜月簪花,想起来总是甜的。 趁着时辰还早,外头暑气未起,沈渊带着两个丫鬟下楼去略走了走。楼中果然是尽染栀子香气,往来姑娘的发间都插着一朵又白又鲜甜的花儿。沈渊只在厅里站了一会,未敢出门去院里,怕受了晒发晕。盛秋筱也在,朝这主仆俩远远点了点头。 盛秋筱身后已经跟了个小丫鬟,年纪不大,看着很老实。看得出,阁主是真的要将秋筱捧起来了,沈渊想。 捧罢,捧罢,盛秋筱若有这份命数,也不枉她在冷香阁里苦熬多年。其实沈渊也有不平的,以盛秋筱的才貌,何尝当不起一个花魁。若非到了绝境里,谁是愿意迈出那一步的呢。 由不得沈渊感叹更多,秋筱已没了影。白日里有客,沈渊不想被人瞧见,略站站也就回去了。路过二楼时似乎有动静,她也懒得细听。 “告诉陈妈妈,看紧着点。” 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倒忘了那位头牌娘子了?冷香花魁面上淡淡的,眸子里看不见光亮。绯云会了意,应声退下。 回了房,沈渊歪在榻上调弄琵琶,绯月陪在一旁打点针线。上次那半只白鹤已经有了样子,衬在云水蓝底子上展翅欲飞。沈渊偷瞧了一眼,看不出做的是什么,也不开口询问,等齐了活儿自会知道。 没一会绯云回来,简单回了几句话,道并未出什么不妥,不过是那观莺娘子听了风声,觉着愤愤不平,又拿自己的丫头出气,已被管事妈妈训斥过。沈渊不想理会,点点头便算。闹吧,闹不动了,就消停了。 第四十三章 栀子 观莺的闹腾不足为奇,阁中倒是另有件新鲜事。来了个读书人,据说还是个秀才,非要见阁主夫人,要为一个叫鹭娘的舞姬赎身。墨觞鸳见多了所谓两情相悦,只让他准备足了银子再来说话。 沈渊听了,也不过一记冷哼。真巧,她见的磨难也多了,若是万事都只要闷头哀求便可如愿以偿,天底下就没有意难平一说了。 鬓边栀子花有些松了,她一伸手摘下,拈在指尖转着圈。花瓣质感如白玉一般,末端近似透明,蕊心稍带青绿,颤巍巍沾着花粉。沈渊看得仔细,正欲簪回发间,不知怎地忽然生了厌恶,没来由一阵心烦,随手抛了出去。 “啪嗒”一声,方才还绽放在指间的花儿落在地上,成了不入眼的俗物。榻上美人再不看它一眼,毫不掩饰地蹙起眉心。两个丫鬟俱是一惊,全然来不及反应。绯云离得近些,小心挪过去,蹲下身捡起那花儿,又小心挪出门外,丢得远远的。 “小姐?”绯月试探着出声,暂且停了针线,给主子奉了盏茶。她主子的脾气是有些怪,如此忽然变脸色却是头一遭。她倒乖觉,不露声色也摘了自己头上栀子花,没得又触了霉头。 沈渊接了茶盏,随即就放下了。“收好了。”闷声吩咐一句,下巴点点身侧琵琶,她这会也没了心情练琴。绯月未再多言什么,收拾妥当便继续绣白鹤。天气虽好,可还是在夏日里,天燥,人也燥,不算稀奇。 午饭用得很简单,沈渊早早午睡下,拥在被褥里不出声。她并不讨厌那朵栀子花,也不想对自己丫鬟发脾气的,只是不耐外头的闹腾。许是安养久了,人也变得懒怠,忽然接受太多外来的嘈杂,适应不过来吧…… 不该如此的,她想。床头还挂着那串碧玺珠络,她伸手去拨弄两下,握在手心里凉润润的,桃红色鲜艳欲滴,衬得手心愈发雪白。她看着看着就笑了,松了手,合了眸子侧身睡去。 绯月守在房里,轻手轻脚来查看过一次,替她打了会扇子。沈渊渐渐睡得安稳,并未发觉。外面廊上偶尔传过来一阵脚步声,是下头人去寻墨觞鸳,全为了今晚上那位盛姑娘的出场。此时无人留意观莺如何,这座楼里的姑娘就像树上的花儿,一茬接着一茬,永远不会有空枝寂寞的时候。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无梦的睡眠总让人心安,沈渊心态好了许多,唤了绯月重新打散梳洗过头发。细辛与芝麻叶同煎水,配着乌皂桑叶膏,洗出来一头墨发乌亮细软,上手一捉随即滑出指尖,像新织出的缎子。发丝太滑,反倒不好梳髻了,用些桂花油松松绾成小青娥,缀一枚细长长的赤金流苏,末梢镶的珊瑚珠细若黍米,不在贵而在精。 “再去取朵花儿来吧。”沈渊吩咐道。绯月未多问,只照做了。新鲜一朵栀子花重新绽放在发丝间,沈渊觉着,比早上时好看些。菱花镜里花魁的眼底两块发青,只好用妆粉稍作遮掩。她知道无妨,晚些时候离雪城才会来,彼时夜色昏暗,他不可能看清楚。 女为悦己者容,对吧?沈渊不知道对方的想法,但她暂时不想深思。妆粉中掺了研成细末的牡丹花蕊,自有清馥沁人的淡香,颜色也不见寻常生涩,仔细擦上肌肤,几乎要融为一体。 整一晌午未再有什么动静,沈渊临窗阅卷,后院隐隐传来丝竹之声,远了些看不真切,大约是秋筱。绯云早早去了厨房,领着人准备小食。绯月的白鹤眼看要收工,两朵如意祥云与鹤首尾相连,正好成一个圆。 前头安静,偏院却热闹。秋筱在琴阁里,尚未换装束,穿着身简单的藕荷衫子,头发挽了个纂儿。她俨然是领舞,一队妙龄舞姬团团围绕在侧,练的是一支《关雎》。天气热,冰鉴也不怎么顶用,人人身上都出了层薄汗,粉白的脸儿透着潮红。秋筱很认真,衣袂翩跹,眸光流转,举手投足里皆是妩媚。 教舞的师傅说了,凡起舞须得眸中有情,方不见刻意僵硬,在这座小楼里才不至落成只知邀宠的俗物。年少时秋筱俯首乖顺,婉声应承,赶走了满身的呆滞麻木,着意叫自己一颦一笑都似含情。直到某一日,阁主夫人忽然到来,宣布她会是下一个头牌。 当时是怎样的情形?盛秋筱眯着眸子,抬手遮挡在额前,透过窗棂望着天边的半轮夕阳,眼睛隐隐开始酸涩,泪珠儿在眼眶里打了好几个转儿,最后也没落下来。她放下手来,用力揉了揉眼睛,握紧水袖,脚尖用力一碾,一个旋身转回去,又翩跹舞了起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阁中开始上灯,前头来了人,催着秋筱回去梳妆更衣。傍晚的风终于掺进几丝凉意,吹走了缠裹周身的沉闷暑热。梳妆,更衣,而后就是登台献舞,左右逢迎?如是想着,秋筱有些自嘲。然而她清楚此路已定,无谓事到临头又伤春悲秋。出了偏院,似乎听见绯月的声音,她抬头看过去,迎面而来的竟是花魁主仆。 “小姐安好。”秋筱迎上去,谦逊福了福。她不知道墨觞花魁这时候出来做什么,左右不会是来寻自己的。对方看上去心情大好,衣饰也比寻常娇嫩,一水儿浅浅的落英粉,脸上没描那朵花钿,方知真容清婉隽秀。 “去吧。”沈渊未与盛秋筱多说话,冲她点头笑了笑,随即领着丫鬟向后园子去。秋筱目送了片刻,被催着赶快回了楼里。她猜测不出花魁去向哪里,可只看那双眼睛里藏不住的笑意,也能估摸出八九不离十。 主仆三个去处仍是秋筱及笄时的亭子,正中摆了个浅底大瓷盘,盛了水供上栀子花。四下用薄荷叶儿和佩兰熏过,干净又清爽。何嫂子今儿忙着前头,绯云领着灶上小丫头亲自动手,团团摆了一桌,每样都要讨个好口彩,吃的用处倒成了其次。 第四十四章 绿筱媚清涟 沈渊许久不见雪城了。她生辰那日,雪城匆匆来过,赠她白兰清露,寒暄几句便回了,说是乐馆里诸事繁杂,委实抽不出身。沈渊照单全信,并不多思。这日雪城从侧门来,后院门上的人乖觉,快快去请了她来。彼时天刚擦黑,幸好她有所准备,早换过了衣裳。 “雪城哥哥,新开封的合香酒,尝尝看。” 合香酒又名雪花酒,盖因用的是那隔年寒月枝上雪,辅以椒花荷叶,佐之冰片丁香,解暑消热再好不过。沈渊亲手斟酒,小瓷盅里澄盈一盏琥珀色,很像她的眼睛。 雪城接了,浅饮一记,果真入喉神清气爽。他并非十分喜爱饮酒之人,陪着沈渊对饮两盅便罢了。“合香少饮消暑,贪杯则伤脾胃,渊妹妹,别再喝了。”雪城率先搁了酒盅,望过来的目光很柔,都有些不像他。 “早知道你会这样讲,合香不易得,难为我家有好酒师,却还有位先生管着我。”沈渊嗔他一眼,手上还是依言停了。这天夜里无风无云,墨蓝天穹唯月色清朗,遥对烛影摇红,冷香花魁新作了飞霞妆,红香胭脂扑在颊上,映烛宛如薄醉。她平素少有娇嗔模样,落进离雪城眼中甚是惊艳。 沈渊很美,毋庸置疑。不知她是不是勾了青黛,眸光比往常愈见深邃,径直望进雪城眼底。沈渊喜欢这样看着离雪城,直白而毫不掩饰,不发一言足以摄人心魄。离雪城却是从来难适应,此时更隐隐觉到面上发烫,慌张地移开视线。这般场景下,他又感略有不妥,只得掩袖干咳了声,遮掩过尴尬,执了小酒壶复又给彼此斟满。 “是了,合香不易得,不知渊妹妹从哪儿寻得的好酒师?”斟酒的工夫,雪城已转圜过来,将酒盅朝沈渊面前轻轻一放,顺口一问。 雪城的片刻窘状,沈渊尽数瞧见,暗暗觉着有趣,本想顺势调侃几句,话到嘴边却被堵了回去。她也不急饮酒,稍稍歪头递过去颇为好笑的一眼,笑道:“不就是林枼么?你见过的呀,前年才来的,高高瘦瘦、不爱说话的那个。”见雪城恍然状,沈渊又道,“本来她也没酿过合香,可是去年的雪下得好,索性就叫她试了试。” “一试便成?”雪城听了显然意外,随即开起了玩笑,“如此看来,这一味合香酒该着是渊妹妹的,我也有幸随之。” “嗤……雪城哥哥,你笑话起人来,当真招架不住。”沈渊终忍不住嗤笑出了声,一双桃花眸流光溢彩,全然小女儿情态。两个人举杯对饮,饶有再多言语皆融进了琥珀酒香中。 后园里看不见前院场景,沈渊只知来时,楼上挂了绢子灯,和数年前一般无二,也是鱼儿样。灯影幢幢,透过窗棂打在前院合欢树上,投下一方婆娑。她不知道盛秋筱换了及笄那日的装束,发髻高高梳成惊鹄,正当中压了掐丝华胜,长眉入鬓,口含朱丹,胭脂扑腮若酒晕,细粉敷面如雪样。 盛氏的特殊之处便在于此,其实不过寻常碧玉之姿,必得遇上巧手妆饰,才知其神采韵味。然而无论她或是观莺,都未必逊色于沈渊,皆因墨觞花魁美则美矣,身上是有股子桀骜的。而她们二人虽或容貌稍逊,或天资不足,却胜在了肯顺势而行。于这一点上,墨觞鸳很清楚,她也知道终归有一日沈渊会离开——本非这池中之物,拖得过一时,却藏不住一世。 真到了那一日,自己又会是何去何从?墨觞鸳不知道,也不敢知道,宁愿一直自欺欺人下去。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尽量将沈渊保护起来, “夫人你看,多美呀。”水芙犹不觉暗潮涌动,陪在墨觞鸳身边赏舞,不由得对秋筱连连称赞。 “哦?”她家夫人回了回神,目光重新聚焦到花台上,注视了秋筱片刻,点了点头:“是不错,没白费了一番心思。”墨觞鸳想唤水芝添茶,话到嘴边才想起来水芝早被自己遣去陪着后园里那两人了。 “水芙,去添些水来。” “嗳,是。” 支走了小丫鬟,墨觞阁主合眸揉揉额角。厅里很热闹,她该满意的,此时却只觉得喧杂。世道从来不好,虽不至于坏透了,可从来不会缺了糟心事。上月栖凤送来话,道最近盐场利薄,保不齐要亏损。墨觞鸳心里有数,没有苛责,拨了银子供作周转,且宽慰下头人莫焦心太过。 她早看出来了,这一年不知怎么搞的,表面上天下太平,实际家家叹息、户户紧张,偏偏她这小小一座冷香阁仍不见冷清。看着厅里人影憧憧,墨觞鸳不知该喜还是该叹。前头刘牙婆曾来过,墨觞鸳本也算老主顾了,那次却想都不想就当场拒绝。 “夫人哟,您瞧瞧这细皮嫩肉的,调教个两年保准您不亏。” 看起来,刘牙婆很在意这桩生意,直接将人推到了跟前,满脸堆着笑,上下翻检着要墨觞鸳过目。墨觞鸳认得那个女孩,是城北温家的梅姑娘。 “冷香阁今年不收姑娘,刘妈妈领回去吧。”其实墨觞阁主想说的是,难保以后都不会收了。 梅姑娘生得的确妩媚可人,可惜小姐脾性太重,又过了年纪,不好调教,几番相看都无人肯收。刘牙婆花了本钱,自然不想就这样砸在自己手里,下决心找上了冷香阁——这花红柳绿的地界上打滚几年,任她什么脾性,不都得乖乖低头?孰料阁主不肯做这笔生意,刘牙婆好说歹说,也没能让墨觞鸳收下。 冷箱阁主有自己的道理,只没必要道与旁人罢了。她说不准以后会如何,也许平安顺遂,也许平地生波,一切看不清楚之前,还是莫再拉别人进来罢。 更何况,这温家的小姐眼中有刺——不同于观莺的轻浮张扬,也不是寻常女儿家的矫情与骄矜,是真真切切让人后背发凉的狠劲儿。 墨觞鸳也不知自己是怎地,一眼就看出来了。冷香阁尚且可能沦为是非地,断不敢再收留这么个魔星。 第四十五章 玉琳琅 新茶很快奉上,墨觞阁主的头痛还没好,一道身影不请自来在对面坐下,挡开水芙,自己给墨觞鸳续了杯茶。 “墨觞夫人,可是有烦心事?” 拈着茶杯的那只手纤长柔弱,白皙如素瓷,虚虚掐着兰花指,比许多姑娘的手还要漂亮。一把嗓子清亮婉转,入耳便知是京里的名伶儿,玉琳琅。 墨觞鸳提前并不知对方会来,却也并未感到意外。但凡冷香阁有新曲,玉琳琅必会来捧场,与大小两位阁主也算熟识。墨觞鸳点头致意接了茶,也不与其客套,放下茶杯笑道:“算不得烦心,只是年纪大了,眼看操持不动了。为了今儿这一场,忙得头昏脑涨的。” “哈哈,夫人此言甚是差矣。”玉琳琅爽利,当下抚掌忍俊不禁,“这是不巧赶上天热,连我这一路过来都觉得气闷,更何况墨觞夫人行事周全,凡事必得亲力亲为,偶尔力不从心而已,不至于将自个儿说老了。” 两个人堪堪说上话,台上秋筱已一舞终了,厅里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这到底是青楼,台下也不全是什么谦谦君子,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纷纷喊着那些暧昧的话语。墨觞鸳只得道声抱歉,先去为秋筱应承择选。玉琳琅明白,各行自有规矩,可仍不爱看这种场面,好好的人儿站在那里,任凭哄抬争夺,呆呆成了货品一般。幸而他那晏姐姐命中有幸,无需受这等的委屈,玉琳琅如是想。 玉琳琅其实比沈渊年长,只是他那梨园中人习惯了,都爱互称一句兄姊。陌京繁华旖旎,盛世景象之下世风自然开化,冷香花魁偶尔去串一串戏,也不是什么叫人纳罕的事情。玉琳琅更万事看得通透——都是下三行的营生,别人夸一句名伶也未必真心瞧得起,不若交个知己把酒言欢,笑看芸芸众生相了。 一声吆喝过后,盛秋筱被个面生的客人带了去,底下众人便渐渐散了,各自寻了相好,继续吃酒叙话。冷香阁主送过人回来,本是做成了一笔大好交易,面上却不见喜色。 “玉哥儿评评,这丫头如何?”显然,冷香阁主不想讨论自身,在被询问之前先发制人而言他。 玉琳琅挑了挑眉稍,不甚在意道:“没晏儿好看。” “呿,谁问你这个了。”墨觞鸳佯作啐了一声,执了茶杯敬了敬,饮过一口稍作喘息,似在道与自己听:“秋筱姿色不足,却性情乖顺,识得大体,便是她最大的好处。” “识大体或许有,可性情乖顺?”玉琳琅顿了顿,“我看……未必啊。”纤细指尖轻叩了两下圆润的杯沿,声响清脆细微。他的语气并不十分绝对,目光游离在方才盛秋筱立身之处,仿佛在仔细回味,有了把握才肯慢悠悠发表自己的看法:“人皆有情欲好憎,一味驯顺或过于张扬,皆有失真实,而如此作为,不外是为了掩饰其真正所求。” “玉哥儿所言在理,只是这样的地方,她还能求什么。”墨觞鸳赞同,却莞尔不以为意,“我从未想她真心顺服,能如此已很好了。” “自然,自然。”玉琳琅颔首,“夫人豁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若非要人人都一腔真心,才真是痴人说梦了。好日子,不说这闹心的了,晏姐姐还好吗?” 茶水已是第二泡,杯中松萝匀壮,茶汤绿润,过了初饮时的苦涩,入口滋味浓厚,甘甜醇和。玉琳琅偏爱那一阵苦涩,过了劲头便放下了。 “劳你挂心,还是老样子罢了。”谈及沈渊,墨觞鸳面生慈爱,语气中亦满是无奈之意。 玉琳琅惋惜道:“似晏姊这般世间少有之妙人,为一些陈年旧事所耽,缠绵病榻如此之久,实在叫人不得不为之扼腕。在下还记得六年前,冷香阿晏犹在豆蔻,一腔开嗓惊艳梨园,那可是让多少人记忆犹新的。” “晏儿那时候才多大,能唱什么,都是别人看她年纪小,只当哄孩子,抬举她开心罢了。”墨觞鸳听见养女得别人夸赞,心里头高兴得很,口中却还是谦虚的说辞。 沈渊去串戏时的灵动样子,冷香阁主比谁记得都清楚,对比现在的清冷避世,不由得又要感叹起来:“如今她长大,却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也只盼母女缘分深厚,能多疼她几年罢了。” 玉琳琅见状,立即正色道:“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晏姊吉人自有天相,在下且以茶代酒,权作为晏姊祈福。”说罢举杯尽饮,抬眸报之一睇。 墨觞鸳亦举杯:“但愿借你吉言,我替晏儿先谢过。” 合香尽时,蟾宫正上天心。椒荷辛辣味刺激了眼眉,离雪城便瞧见了沈渊的琥珀眸子一点点圈上了红晕。空气中熏香味甘凉,驱散了薄醉微醺。 离雪城不可能拦得住沈渊,合香酒已经上了第二壶。水芝事先得了墨觞鸳的再三嘱咐,本来是兢兢业业看着的,也有在尽心劝阻,架不住小阁主学会了作痴作娇,一口一个“好姐姐”,三两下绕得大丫鬟也没了主意,不知怎地就放任了新酒上桌。 沈渊是故意的。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长,也从来不敢奢求更多,只管念着一句多思无益百年,也总记得提醒自己别太上心,在这个世道里,情爱二字终究是最不中用的身外之物。可是,可是……她可以对痴男怨女的故事嗤之以鼻,却必须得向自己低头,承认自己心里是有离雪城的,早就扎下了根。 订亲吧,八年了,她习惯了这个男人,不管他心里到底是谁,她都愿意和他长长久久,执此一生。 “戈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沈渊眸光温存,红着眼圈儿,还蕴了一汪晶莹泪。她觉着,自己一定是被雪花酒迷惑了心神,毕竟已经许多年,不曾落泪了吧…… 她自己都不曾抬头去望一眼月儿,却对着雪城说起胡话来:“雪城哥哥,你看,月亮真美。难怪呢,嫦娥宁愿抛下丈夫,一个人孤零零的,也要奔月去。” 第四十六章 宜言饮酒 雪城抬眸遥望,月上天心,的确很美。水芝候在近旁,早悄声叫绯月两个去拧了帕子来,沈渊却嘤唔着不肯擦拭,一手将那帕子拨开。她今日可是擦了脂粉的,若沾了水弄花了妆容,那就不好看了。 “小姐,别闹了……”丫鬟尴尬又无奈,分不清楚是哪一个。沈渊没有感觉脸颊发烫,然而,她知道的,一定开始泛红了,从小就是这样,酒晕总让别人以为她醉了。她伸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指腹微凉,很舒服。 “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迷蒙中,她听见离雪城清朗的声音,“渊妹妹,你醉了。”一只温柔的手抚上她发顶,从丫鬟处接过凉津津的帕子,耐心地为她敷着额头与面颊。她知道那是雪城,她不想躲,索性借着醉意蹭着他温热掌心,却将眼泪忍了回去。 借酒装疯这种事可能也是会上瘾的,离雪城由着她闹,沈渊就愈发胆子大起来,抢了帕子,随意朝不知哪个丫鬟一丢,空出手硬拉着雪城不许他走。“你们就会欺负我,你看看,你看,把我的脸都弄花了……”她就这么抱上离雪城,埋在他心口喃喃自语,喉咙里似含了一口酒,混沌含糊着听不清后话,全然不顾几个丫鬟震惊的目光。 “小姐呀!小姐听话,快别闹了。”水芝着急起来,伸手来拉开沈渊,实打实用了力气。绯月与绯云看得要呆了,被水芝喊着快来搭把手。沈渊却闹起脾气来,紧紧抓着离雪城,无论如何不肯放开:“你走,你松开,别碰我。” 她孩童一般闷头哭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打开水芝的手,转而使唤起绯月两个:“你们两个听谁的,你们走!带水芝也走,我没醉,我就想好好待一会……” “这……”她的两个丫鬟尴尬起来,手上还在拉着自家主子,慌慌张张面面相觑。阁主身边大丫鬟的话不好不听,且现在自家主子酒醉不知事,再纵着她闹下去,可真就成了笑话。然而沈渊哭得让人心疼,平日越是清醒的人,一旦真的任性起来,最是无法抗拒的。 而最尴尬的,还当是离雪城,怎样做好像都不太合适。沈渊哭得厉害,任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几个丫鬟无奈了,齐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雪城,他只好和她们一起用力,掰开缠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趁着一瞬间的自由赶快抽身。于情于理,他都应该离开了,可刚迈出一步,身后的女子又哭出了声。 “雪城哥哥!你不要走……你别走……” 是沈渊的声音,没有错。这个一向清冷自持的女子失态了,一记哭喊道尽悲怆凄厉,仿佛错过了这一次,输掉的就是这一辈子。离雪城从来没想到,沈渊也会有如此失控的时候。哭声幽微接踵而至,他忍不住回了头。 女子抽噎着抬起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已经赤红尽染,比戏台上伶人眼角的一抹朱砂还要浓艳。于是雪城也惊着了,停滞在了原地,努力试图理清头绪。很快,一种名为怜惜的情绪强势地冲淡了理智,驱使着他彻底转回去,将这个女子重新拥入怀中。 “不哭了,不哭了,我不会走。” 沈渊忽然安静下来,无声地掉眼泪。她也许该满足了,终于有这么一次,离雪城主动给了她一点真切的温存。不是年幼时候的那种宠惯,是真正关于男女之间的温柔。她真的很疼吧,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才争取到想要的。 她不想满足,还想要有一天不用自己开口,对方就能主动给。 “你们下去,别在这儿。”她坚持驱赶走了丫鬟,独与雪城两个留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雪城哥哥,八年了,这还是你头一次抱我。”她将自己藏在雪城怀里,不管他是否在听。 “有时候啊……真想回到过去,你只是我的雪城哥哥,我也从没对你动过感情……”这样的女子像极了一只弱小的兽,在丛林中流浪得太久,忽然寻到了一点庇护,从此便认准了,再冷再痛也不肯放开。 她看不见离雪城的脸,只感觉到他抱得紧了些,又听见他说她想多了,他永远不会走,叫她不要怕。 “琴瑟在御……与子偕老,雪城,订亲吧。” 沈渊不知道离雪城有没有听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应。 她的话未说完。她已二十岁,不年轻了,过去这一天,又到一年立秋,秋风乍起、茕茕孑立的滋味实在太孤单了。这些年两个人之间的情爱浅薄,情谊却日渐深厚,历久弥新。她是故意和离雪城说这么多的,想试一试这个男人真正的心意。答案不算很好,可是也不差了,她止步了,不想冒险贪心更多了。 她清醒、她冷静、她明白,她知道对于两个人这样过分亲密的举止,离雪城不适应、不习惯,甚至可能不喜欢、不情愿。可是,她顾不得了,她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她做不到永远清冷自持。 如此这般情状,如此这些话语,若是放在寻常辰光,沈渊是断断做不出来的。可是现在不一样,人人都以为她醉了,醉酒的人是不拘说什么、做什么的。也没有人会当真。 不……离雪城应该当真的,她只想做给他看、说给他听,所以他不能当成痴人醉话,听过就算了。醉着醉着,她真的睡着了,又陷进了梦里,这一次梦里有皓月当空,星光璀璨,依稀燃一场火树银花不夜天,她被落下的尘埃迷了眼,却认不出身在何处。 烟火很美,眼泪也很凶。脸上的泪痕被夜风一吹,冰冰凉凉的,真实得让沈渊以为这次不是梦。她伸手想擦一擦,手肘却碰到了人,才发觉这场梦里不只有自己一个,身边分明笑语晏晏,人影幢幢。 是阖家团圆的景象吧?沈渊睁大了眼睛,一个一个努力看过去,明知是徒劳也不想放弃。可惜,她的梦永远是朦胧不明的,看似什么都告诉她了,其实什么都悟不清。 第四十七章 复起(上) 这一夜的热闹都属于盛秋筱,似乎人人都忘了冷香阁还有一位头牌娘子,善奏月琴,唤作观莺。没有人来告诉观莺,外头是什么场面,她便自己去瞧,看着盛秋筱艳冠群芳,活脱脱当年墨觞花魁的样子。花魁沉醉梦里,乐得见盛氏求有所得,头牌却坐不住,她察觉得到危机。 照墨觞花魁的发落,养好了伤继续见客,还要克扣她的赏钱。可是呢?自打遭了阁主训斥,她手上的伤迟迟不见好,那些口口声声要与她长相厮守的客人们也不见了。 观莺亲眼看见过,从前那个姓朱的少爷大咧咧进了冷香阁,根本不提起她半个字,径直抱过一个长相俏丽的小红倌,满脸色相地上了楼。 那个时候,观莺就站在楼梯口,穿着娇艳的朱红纱衫,梳着精致婉转的灵蛇髻,打扮得和从前一般无异。可这一切似乎都是无用,她和朱少爷已经四目相对了,对方就直接挪开目光,低头去抚弄怀里小红倌小巧的下巴,只当不久前还软玉温香的头牌美人儿是空气一般。 “唷,是朱少爷!”彼时她不甘心,扬起嗓子娇声唤着,魔怔了一般抬脚追上去,挽上朱少爷的胳膊。 “哎哟,少爷,这您来了,怎么也不知会奴家一声,怕不是日子太久,忘了观莺儿了。”头牌笑靥如花,全然忘记了从前在大小阁主处遭过的教训,一双杏眸中的谄媚讨好简直快要溢出来,双手紧紧箍着对方,生怕又和初见墨觞花魁那天一样,一不留神就叫自己的客人溜走了。 可是呢?莫说朱少爷满脸嫌弃了,就连那个小红馆都不将她放在眼里,毫不退让地依偎进客人另一侧臂弯,朝她投来个诱人的媚眼:“姐姐可真说笑了,您身上有伤,咱们姐妹都体谅得紧呢,妹妹虽然年轻几岁,可也一定会好好伺候少爷,哪能打扰了姐姐休息呢?朱少爷,您说是不是呀。” “是是是……哎呀!你松开,干什么呢!走了走了……” 小红倌不过十五六岁,却有一身的妩媚好风情。朱少爷被迷得神魂颠倒,眼里那还能有强颜欢笑的观莺,一把将她推开,忙不迭搂着小红倌进了房。观莺一个站不稳,差点磕倒在扶栏上,她撑着身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人就这么不见了。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她也不知道擦拭。 她不想失去辛苦到手的一切,可情形偏偏一日差似一日。连七夕这样的好日子,外面闹哄哄的,可是除了自己那个讨人嫌的丫鬟,没有人和她说一句话。她实在按捺不住,自己跑出去打听,竟发现冷香阁这般大张旗鼓地张罗,都是为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盛氏。观莺气不过,打骂了丫鬟几句,转脸就引来管事妈妈斥责,想也知道是那墨觞家的母女授意。 好个冷香阁,好个花魁娘子,好个阁主夫人。 台上盛氏笑靥如花,谁还会在乎她?看着盛秋筱随了客人去,观莺的心气忽然泄了劲,想想这半月门前冷落寂寥,再瞧着新人笑,几滴眼泪没忍住就想掉下来。她咬了咬嘴唇,狠狠跺了一脚,绝对不能允许自己丢这个丑。 “观莺姑娘,别来无恙。” 正欲拂袖而去时,身后忽然响起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一道颀长宽实的影子落下来,正好将她整个笼罩在其中。她意外极了,没想到此情此景,还会有人来与她说话。 应当是又惊又喜的吧,观莺立刻回头去瞧,可惜……第一眼认不太清楚,只能愣在原地,呆呆地睁着眸子。她反应不差,当下抬手轻轻擦了擦眼角,假作匆忙拭泪样,趁着这么片刻的喘息,又将来人看仔细了些。 原来是他,那一日与祁家少爷一同来的江姓公子。 “见过江公子。”观莺向来人深深福了一礼,笑得少有地真诚。 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何这时会来,更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那一日啊,她满眼只有家底富贵的祁少爷,何曾在意这籍籍无名的江家儿郎,却不知今朝黯然落魄了,倒是这个人还肯来见一见她。 江公子仍旧少言,只向她稍微颔首,始终和她保持着距离,微微侧着身,目光游移在厅下。焦点已不在,人群三两散开,江公子的目光也无落定之处。 “姑娘有心事。”他不看观莺,可的确是在与她说话。 “嗯?”头牌娘子又是一愣,不自觉又掉出几颗眼泪,“是吧……这样的地方,谁没有心事呢。”浑浑噩噩十八载,头一遭有人关切她一句。她喉咙中翻滚起一股涩意,说不出如何可解。 “那若出了这样的地方呢?观莺姑娘,你可想过?” 江公子忽然一回身,便成了逆光而立,挺拔的身形背着光,与观莺记忆中某个剪影渐渐重合。她记不起来,也不抱幻想,只当自己泪眼模糊认错了人,触景生情迷了心窍。对方的眸子太深,眸光太重,可是一点都不像那些找她寻欢作乐的人,她在这对眼眸中看不出一丁点欲望,如果说有什么情绪,那句文绉绉的话是怎么说的?对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她就算想争,就能争得到吗?观莺心底里头又啐出一声冷笑,却是对着自己的。泪痕已经半干,她仰起脸,对上江公子的眼睛,缓声道:“我若说想过,公子信吗?出了这样的地方,我能到哪里去?” 未容得江公子再言,对面响过一阵轻微的喧腾,是水芝她们,正扶着冷香花魁上楼回房去。丫鬟前后护着,旁人难看到正主的脸,可观莺认得,那是墨觞花魁和阁主的丫鬟。 “你看,她就是墨觞晏,冷香阁的花魁。”观莺收敛起俗媚气时,也是温婉可人的,眼波迷离如烟,引着身边人朝楼上望过去。她的嗓子已然恢复了,又掺了刻意压抑下的哽咽,很难不令人共情。 “你很羡慕她?”询问从身侧传来,这次是观莺不想回头,盯着几个人消失的方向给了回答:“是,我比谁都羡慕她,可我什么也做不了。夜深了,观莺抱恙,先退下了,公子恕罪。” 第四十八章 复起(下) 头牌娘子匆匆而去的背影像极了在逃,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在她印象中,江公子只是个沉默少言的客人,遇上祁少爷那样张扬的人,便一味只知退让。可今儿……这是怎地了?这个人让她心慌、心焦、心颤,让她不敢正面相对,被他的目光注视着,简直无异于酷刑。 她逃得太快,没看见身后江公子立在原地,目光凝重地盯着她,许久方落下一记叹息。 这个夜晚注定不平静,暗潮涌动在小小一座冷香阁中,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月儿又爬上梢头,七夕的氛围慢慢淡下来,随着夜色渐浓,酝酿成一种令人难以入睡的情绪,也只有贪杯醉倒的人才能逃过去,沉沉坠入梦乡。 翌日清晨,冷香阁中来往如旧。 沈渊醒时还是头痛,她没有问任何人,前夜醉酒后是何种情形,安安静静地服了半碗醒酒汤,又躺了小半个时辰。绯云坐在脚踏上,倚着床沿陪她说话,絮絮讲着昨晚上的热闹,讲那位盛秋筱姑娘的妩媚舞蹈。讲到最后,有些出乎沈渊意料——盛氏的第一位客人不过中人之姿,却一锤定音开出了少有的高价,得以与美人同去。 “嗯……然后呢?”沈渊含糊着,并不在意答案。 “然后,听说今儿一大早,那客人就走了,盛姑娘还送他来着,两个人呀有说有笑的。”绯云转了转身,伸手捏着沈渊指上穴位,“去洗茶具的时候,奴婢遇见盛姑娘了,她还亲自去厨房煮汤。” “是么……”沈渊想问什么汤的,却迷迷糊糊又睡着了。这回她没能继续先前那个梦,却在沉睡中泪湿了眼睫。 花魁贪睡难醒,头牌可彻夜难眠,一早起就去叩开了阁主的房门。 “夫人,观莺真的知错了,求求夫人,再给观莺个机会。” 墨觞鸳房里热闹得很,许久不露面的头牌娘子跪在阁主跟前,低低伏着纤瘦的身子,一哭二叹,楚楚可怜。 她吃过一次亏的,不会再轻易冒进,亦学到了柔弱的好处,膝盖一软,哀哀陈情。靛青色的比甲空荡荡披在她身上,自成凄惶无依之像,长发散了满肩,发丝间整张脸是憔悴的,眼底两片乌青,显然是辗转无安睡,忧思不成眠。 墨觞鸳无动于衷,只放下碗筷,吩咐丫鬟收了食盒,换了茶水来。 “观莺还有用的,求求夫人,别把我丢开!夫人你看,我就要好了,我真的就要好了啊!”她伸出手掌,露出已经结痂的伤口,干涸的一道,是发红的枯黑颜色。这一次,墨觞鸳如了她的意,低头瞧了一眼。 “昨天不是有人来看过你了?觉得不够?” 阁主的语气半点不生硬,像在家常叙话,讥讽的意味不显山也不露水,像棉花里藏着磨钝了的针尖。 “夫人……”闻得此言,观莺难以置信一般,立刻落下了两行眼泪,唇瓣不住地发颤,两边肩膀也在一抖一抖的。她向前挪得更近,膝盖磨蹭着地面沙沙作响,伸手攀上阁主的裙角,从鼻腔中发出一阵不受控制的抽噎。 “夫人!”她的哭喊声愈发尖细,显得之前的哀婉可怜如同幻觉,“我是真的知错了,知错了啊……您瞧,我没再,没再惹出事儿来。您瞧,我不比那盛秋筱差呀!”头牌的泪珠儿成串往下掉,滴滴答答半数滑进颈子,打湿了一大片衣襟。她犹嫌不足,直接用袖口抹了一把,倒抽着气要陈情更甚。 “行了,你起来。”她还没顺上气,阁主已经先开了口。水芝立刻上前,将哭哭啼啼的头牌拉了起来。 墨觞鸳拧着眉,极有耐心地上下打量了一遍观莺。她知道,这个女子性非良善,然而尚有可用之处。冷着她也有十来天了吧?盛氏既然未成气候,姑且给她一次机会也无可厚非。 如此盘算之下,冷香阁主的脸色放缓了稍许,对观莺道:“你这知错是否诚心,我并不在意,可你既求到了我跟前,想来是尝到了苦头,知道了厉害。”阁主的目光一顿,正色盯在了观莺面上,“你这手上的伤既也见好了,便去洗干净了脸,别丢了冷香阁的脸。不过,你记着——” 墨觞鸳的语气瞬间冷下来,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今天我放了你一次,日后若再生出不安分来,便是自绝后路了。”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 观莺今日的眼泪格外多,膝盖也格外软。“噗通”一声闷响,她又跪倒在冷香阁主裙边,重重地磕了个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嚎啕声也几乎要出来。卑微到这个地步,她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可是根本控制不住。 墨觞鸳虽给了观莺脸面,却仍然疑心她为何忽然哭求。她觉着是自己对盛秋筱的青眼,让观莺感到了害怕,却未想到早在这之前,观莺已经掉了许多天的眼泪——这位头牌娘子不愿意承认,昔日倾倒众生的是她,在江公子面前瑟缩唯诺的也是她。寄人篱下的日子没有尽头,若再失去了仅有的一点骄傲,观莺不敢想那会是什么境地。 水芝送走了狼狈的头牌娘子,回去又转了个弯,将这出一哭三叹的好戏讲给了花魁屋里。沈渊睡到晌午,揉着眼睛听完了丫鬟转述,扯扯唇角嗤笑一声。 “真是新鲜,这么着下去,可别再叫她以为,只要凭着这又哭又唱的,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 她唤绯月抱来琵琶,调调弦随手弹拨出几声清响。琴音随性不成曲调,她的思绪也散漫,大概是看《周易》看得多了,总爱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日月斗星相循有时,天地涿清未明伊始,混元初开而衍万物,四面自有先天滋润泽被。八方合灵,天道有常,所育无论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江一川,都是命定之本,从不为外物而减,不为自身而存。 天道如此,人亦如是罢了,强求得来的终归要失去,不过早晚罢了,汲汲营营的,到底何苦来哉呢? 第四十九章 中元 “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 沈渊合了书页,眼睛有点发酸。《周易》难读,正巧中元已至,看到这一句就打住,该准备祭祀之事了。 她只是愿意清净修心,不曾拜在谁人门下,更没动过出家去的念头,故而这样的日子,置办好祭品,出去放了灯,奉了香烛烟火,也就算尽了心。年年中元都有无数人祭拜,可是逝去的人,还有所谓天上的神仙,当真能受用吗?她不知道,也不敢往深了去想。 前一日,她已遣了绯月上街,置办些竹条灯纸,香烛供果。七月中元,地官赦罪,家家户户都准备着祭祀洒扫,长生观上供奉着三官大帝,香火自然格外兴盛。到晚饭时,水芝来送过话,道阁主夫人想再去一趟玉瑕山进香,问小姐是否同去,沈渊推说精神不好,想歇一歇,没有应下。 诚不诚原不在香火上,她养母习惯了往来供奉,她却年年独自祭拜,想来还是轻易别打乱了为好。 七月半,鬼门大开,百鬼归家。 墨觞鸳天还没亮就起了,带着大小丫鬟,准备好了供果去长生观,拜一拜地官老爷。冷香阁的花魁也没有贪睡,早早起了,吩咐绯月陪着,踏着清晨的露水去了后园。 不知是不是节气使然,早晚的风吹在身上都嫌冷飕飕,沈渊只是拢了拢外衫衣襟,抿一抿嘴唇,看不出什么表情。绯月挎了个竹篮子,里面装着一卷红封香烛和火折子,还有小小一只如意双耳紫铜香炉。沈渊也不让丫鬟动手,自己摆了香炉,又拆了红纸,打着火折子点燃。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盯了香烛顶上一点火光片刻,待烟灰的味道传进鼻尖,才眨眨眼睛,慢腾腾跪了下去。 地官宝诰早就烂熟于心,她默默念了,双手持香行过一叩三拜,也没少了真心,也想着能从此得一个平安顺遂。她飞快地回想起儿时那几年,接连遭遇灾厄不幸,该不会是也负着罪孽,这辈子就是来偿还的? 若真如此……她愿意真心地悔过,终生栖身于此,著麻食素,日日忏悔,但求再也不要受颠沛流离之苦了。 小姐主子总说祭拜是大事儿,绯月不敢打扰,默默等着线香燃尽,沈渊终于舍得站起身来,抽了丝帕蘸一蘸眼角。她赶紧收拾香炉,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为什么流泪,大抵是这个日子,家家户户怀念逝者,姑娘也想念亲人了吧。 那三炷香燃的时间不短,红艳艳的日头一升起来,外面还是挺热的。沈渊主仆两个并不逗留,收好了东西便往回去了,楼上屋子里,绯云早就摆好了饭,又熏了艾叶桃枝以避邪祟。栖凤有中元吃饺饼的习俗,也被带到了京城,脆生生的新发银芽、小葱、萝卜丝,拌上鸡子、细粉,油盐炒熟,油皮儿热锅烙熟,卷着馅儿煎得黄澄澄金灿灿,看了就食指大动。 “准备着,今天晚上出去放灯,再烧些祭品,等我午睡起了,咱们一块儿扎河灯。” 沈渊净了手,取了筷子,慢吞吞咬着面皮儿,嘱咐两个丫鬟早做准备,语气平淡得像一时兴起。中元节的到来并没引起来什么特别,冷香花魁的屋子里总是这样,无论有什么事儿在眼前,气氛都温温软软,平平和和。丫鬟记下了,不必她再吩咐,将夜里要换的衣裳也一并寻了出来挂着。 花魁这儿太平景象,甚至抱起了琵琶,如常抚弦弹奏,她哪里想得到,纵然在这青楼里,也有的是人趁着今儿伤怀,暗自垂泪——譬如,那位才风光了没几日的盛氏姑娘。 今天来冷香阁的人不多,盛秋筱被抬了身价,也得以偷闲,打发走了身边的小丫鬟,独自一人躲在房间里。她没擦脂粉,前一夜里也睡得不安生,面容很见憔悴,还横斜着斑驳泪痕。 但凡有别的法子,谁会愿意委身风尘。她永远忘不了那个午后,阁主夫人被大丫鬟搀着,步态端严地来到琴阁,一双眼睛中尽是低沉又精明的光晕,看着她们翩翩起舞,柳腰婀娜,许久方一抬手,边上的教舞师傅赶紧叫了停。 房间里有许多女孩子,都正值妙龄,娇艳如花朵,阁主夫人偏偏朝秋筱看过来,示意管事妈妈带她上前。她不安地跪倒,听见夫人叫她抬头,才瞧见对方眼中带上了笑意,和她说,她会前途无量,成为阁中女子人人艳羡的那一个。 那一刻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仍然呆呆笨笨上不得台面。她如何会愿意做红倌呢?可是阁主夫人不会听她说话,只用略带怜悯的目光瞧了瞧她,告诉她不要害怕,冷香阁中的头牌娘子历来是有头脸的,不会委屈了她。 阁主夫人离开了,将盛秋筱的希望也带走了。那个晚上她很认真在思考,逃走抑或是求一死。秋筱是死过一次的人,半碗面汤捡回来的这条性命,她视若珍宝,故而始终下不了决心。逃么?呵,这个世道,逃到哪里不是一样的? 过了那一夜,盛秋筱擦干净了眼泪,自己去打了盆冷水,将整张脸闷进去洗了个透彻。她不敢与命运放手一搏,便只好逆来顺受,徐徐图之。在冷香阁中许多年,她也看得出,阁主所言不全是虚——那就这样罢,认了罢。 无事的时辰过得很快,早上还嫌凉,午后却是最热的光景。沈渊睡不着,靠在床头把玩珠络,也随着将晚上祭拜又思量了一遍。 “姑娘怎么醒了?”绯月煮了消暑汤回来,一进门正看见主子坐着,“夏日暑热,要不再歇会儿吧,准备的活儿都有奴婢们呢。” 窗边挂着镂花冰绡帘,午后的日光洒进房中,很轻也很柔。后院隐约传来几声猫儿叫唤,懒洋洋地惹人开颜。 “不必了,等会我和你们一起。”沈渊揉了揉眼角,并不觉得困倦,自个儿起身小心收好了书卷,又向绯月道:“夫人去长生观上香,不知几时能回来。索性今儿也不会有什么人,你找几个人去,摘了灯,关门吧。” 第五十章 河灯(上)(加更) “嗳……”绯月搁下食盒,应声去了。一趟来回并不需多久的时间,她却慢了一步,去而复返时,推开门一看。已见盛秋筱在陪着沈渊说话了,边上绯云刚寻出了物什,准备伺候着二人扎纸灯。 秋筱听见声响,回过脸来瞧见绯月,笑吟吟道:“绯月姐姐回来了,今日中元,我不请自来,想和晏姐姐一起动手,做一些福灯。” “姑娘抬举奴婢了。”绯月笑着点点头,帮着绯云解了竹条扎绳,拿了小竹刀裁起灯纸,叠好了奉给两位姑娘。几个女孩子围坐在外间小桌边,一块儿动手扎起了纸灯。屋子里熏的薄荷油掺进了研碎的龙脑香,又加进牡丹皮、木香、莲花蕊,味道辛凉,微苦回甘,清心静神,且驱走了恼人的小虫。 “不行了,不行了,我不做了。”扎灯不算很难,只是实在费力气。沈渊说着要亲自动手,才弯了两根竹条就喊起手指痛来,随手搁下做了一半的灯架,拍拍手起身回内间去,倒了杯茶润喉咙。 不知是不是时节所致,味觉也变得迟钝起来,她总觉着,今日的消暑汤味道有点奇怪,本应酸甜的滋味莫名浮出苦涩。馥郁的兰花茶入了口,那种苦涩之感才被冲散了些。 “小姐歇着吧,这粗活儿还是奴婢们来。”绯月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拿过那半副灯架,替她家主子继续盘折。沈渊往回瞧了一瞧,弯了弯好看的眉眼,轻快地一点下颌:“好啊,那本小姐今儿就躲懒了。”一盏茶尽了,她方缓缓抬步,回过身去妆台上取了一把绢花团扇,路过冰鉴时随手一挥,丝丝缕缕的甘凉气味浮起来,随着人儿飘回了小桌边。 沈渊不知道是谁的手如此之快,不过一盏茶多点的工夫,桌上已摆了三四盏小巧又精致的竹灯,竟不比街上埔子里的差到哪里去。她未出声扰了这几个专心做事儿人的清净,掩着扇子悄悄打量起来。 自己那两个丫鬟向来手巧,此时却不及盛氏心思灵活。沈渊看了好一会,琢磨透了秋筱的手法,便忍不住要发问:“你这法子倒巧,从前竟未见过是从哪里学来的?” 秋筱闻声抬头,手中还捏着一截竹条,说话间也不耽误:“我小的时候,村子里有许多人做竹器换钱,以此谋生,我从小看着,也会一些。”她与沈渊说着话,目光温柔极了,“后来,到了这儿,遇到不开心的时候,我就自己悄悄地削些竹条,做点小东西排遣。”盛秋筱说得风轻云淡,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沈渊却是能品出个中些许滋味的,只不忍说破。她留心用余光去瞧,秋筱不曾看着自己手上,动作却一丝也不乱。 一副灯架成型,秋筱将它放回桌上,正要取灯纸糊上,却被沈渊抢先一步接了过去:“这个不难,我来。”秋筱循声抬首,正巧对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两个人相视盈盈,颇为默契地合作起来。 “夫人给你拨了丫鬟,叫什么名儿?怎么不见你带着?”沈渊好奇。 “她叫小菊,”秋筱道,“才十二岁,也指望不上她做什么。我也习惯了凡事自己动手,忽然叫我使唤别人,我倒不自在了。来见姐姐,我怕她胆怯,正好今天中元,就叫她去街上买些乳饼回来。” 沈渊不禁莞尔:“你倒是奇怪,莫不知道这冷香阁里,有多少人巴不得有个丫鬟,好伺候自己呢。” 秋筱未及回答,绯云嘴快抢了一句:“可不是,就看前头那位头牌娘子,还整天打骂丫头呢。”说罢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沈渊瞥她一眼:“就你话多。”绯云吐吐舌头,低头继续糊起灯来。绯月在桌沿下伸出手,敲了敲她腿面。 “叫盛妹妹见笑了。”冷香花魁侧回面容,语气淡淡的,听上去对所谓头牌娘子之事不甚在意,“观莺不懂事,说出去叫人笑话,你只当没听到,莫和她一般就是了。” 盛秋筱微微颔首,神色坦然,大方道:“那是自然,姐姐放心,我从小就在这儿,晓得各人有各人的不易,更不爱传别人的闲话的。” 这回答恰到好处,冷香花魁眨眨眼睛,甚是满意。 墨觞鸳不知是何时回来的,带回来新鲜的莲藕和母鸭,嘱咐送去厨房煲了汤羹,据说是要“压一压”夜里阴气。黄昏将至,冷香阁今晚不开门,仍然各处上了灯。盛秋筱未留下用晚饭,推说先回房去梳洗,稍后再来一同出行。沈渊叫绯云送了送,自己挑开冰绡望了一眼远处,天幕稀疏闪着几点星子,全然不像儿时孔雀山上的夜景。 秋筱身边那个叫小菊的小丫鬟买回了乳饼,得了嘱咐,送来些请花魁主仆尝尝鲜。白白软软的一片片,垫着洗净的大荷叶盛在瓷盘里,羊奶味道很重,撒上些糖霜、椒盐,食之鲜香爽口。往年这个时候,沈渊也会差丫鬟去买些,今年不知究竟怎么回事,连着几天胃口恹恹的,什么吃食也不念着了。 小菊这一趟等了许久,才等到这刚出锅的一口新鲜,上桌时尚有余温,看上去就有食欲。沈渊搛了一块想尝尝,没成想刚凑近一点,一股浓烈的羊奶腥味扑鼻而来,惹得她立刻放了筷子:“我吃不下,你们分了吧。”她有些想呕,忙灌了两口茶强压下。 两个丫鬟见状,顾不得惊讶,凑上前来一个帮着顺气,一个赶快将那碟乳饼端走。沈渊发现得快,干呕了几下也就无事了,缓过来想起午后的消暑汤,随即觉出了不妥之处。 “绯月,今天下午的消暑汤,你都放了什么?”她不由得蹙起眉心,拉过绯月的手细细询问。 “消暑汤?今天就是桂花酸梅汤呀。”绯月不知何意,却也紧张起来,仔细一一列数着,“放了乌梅,山楂,甘草,陈皮,干桂花和雪片糖,还有几颗洛神花。”她俯下身,轻声问询:“怎么了,姑娘,是那汤有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