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写给自己,也写给你们 写这部作品的,是个有些年纪的人。 读这部作品的,可能也都是有些年纪的人。 能够慢慢体味这部作品的,必定是有些年纪的人。 中国的文学创作,需要新鲜血液,但若想万古长青,靠“金手指”估计是不可能的。 网文不等于文学,市场不等于文学,看着爽不等于文学。 综观海内,被定义为文学的作品一般看着都不爽,更别提那些名奖加身的文学作品了。 我可能迂腐,赶不上时代,但我深知好酒好茶陈年品质之道。 我的开篇没有做梦穿越,没有技能加持,没有高高在上的仙山,也没有深不见底的暗渊。 喜我者,自然不会因为开篇没有穿越和“金手指”而懊恼; 弃我者,自然也无法从文中get到风采; 路人来的,劝君一壶酒,静观三两章,再作分说。 最后一啰嗦: 不知道现在还有多少低龄人群识得金庸,去读金庸,去品金庸。 我的这部书,被赞也好,挨骂也好,上架也好,消失(不可能)也好,她带着对金大侠的无限崇敬,带着我这个过来人的点点阅历,就在这里。 第一章 幽谷隐迷雾 相传,古之云梦北揽江汉,南括洞庭,横跨大江。 云梦泽内山峰成群遮天蔽日,湖泊遍地星罗棋布,楚王在此狩猎,鬼谷隐居授徒。唐人孟浩然更有诗句流传至今: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寥寥几点笔墨便勾勒出水岸相接、烟波浩瀚的盛景,令人如临其境、心魄震撼、无限遐想!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山川也逃不过沧海桑田。 春秋以后,云梦大泽北部水面逐渐消退,山谷平原纵横其中。是以,自秦汉以来,朝廷在此多置郡县,以实土地之利。 时当晋穆帝永和年间,云梦泽中有一渔村,因其北靠大山、南面大江,尽占山南水北之阳,人谓之“当阳村”。 村里有两个大姓,一孙、一胡。孙姓乃是南蛮遗族,本在大江以南居住,汉末避祸始迁于此。胡姓则是“永嘉之乱”后南渡而来,定居不过几十年而已。 最初,两姓语言不通、习俗不同,颇起过一番争执。时候渐长,不知怎地契机,竟慢慢融洽起来。孙姓开始教胡姓凿舟造船、结网捕鱼,胡姓教孙姓深耕细种,打造农具,两族互取所长,相互帮扶。 村子周围水路交错,地形多变,乱世之中,却也并未受战火荼毒。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虽不能大富大贵,大伙儿倒也生活得怡然自乐。 且说,胡姓中有兄弟二人,自幼父母双亡,全赖邻舍孙之礼老汉日常照应。二人又从孙老汉处学得渔家的全套把式,自食其力已不在话下。 如今胡二哥也长到十七八岁年纪。所谓日久生情,一来二去,胡二哥便与孙老汉小女儿相好。渔人质朴,孙老汉看着兄弟俩长大,其虽无家资,人品却是极好,自是愿意。两家就便定下亲事。 转眼就到正月十五。一大清早,胡大哥便把兄弟打扮起来,又将自家耕牛挂上红绸拉出家门。门外早已挤满贺喜并看热闹的乡亲。 只听人群里有人叫道:“胡大,两步路也要把牛拉出来,显摆你家有牛吗?”乡亲们“哄”地一声笑开了。 胡大哥憨憨地笑笑,并不理睬,却听人群中有人接口道:“哪里是显摆,分明是新娘子心疼胡二哥,不肯让他背着过门,只好劳烦他家牛!”“哈哈哈”,人群中又是一阵哄笑。 胡二哥跟在牛车后,羞得脸和胸前的大红花一样红! 哥儿俩虽无亲眷,有了众乡亲捧场,迎亲队伍也不算寒酸,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挤到孙老汉家门口。 新娘子出了屋门,孙老汉拉着胡二哥正想嘱咐几句,却听得门外一阵吵嚷:“闪开、闪开!” 话音未落,一个瘦小黑衣男子并几个衣着短打的彪形大汉已从人群中挤进来,站在院子当中。 只听黑衣男子瘪着公鸭嗓叫道:“很好,大家都在,省得我跑腿。还是老规矩,每户一石粮食,没粮的用鱼虾凑数。” “一月一次,比女人的月信还准呢!”“冬月里是田赋,腊月里是渔赋,这次又是什么名头?”“都让你们收走了,我们还吃什么?”…… 人群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质疑声,却都小声嘟囔,生怕被人听出是自己说的。 黑衣男子还未答话,胡大哥便忍不住了。半年前,他给弟弟准备一担鱼虾作聘礼,还未及送到孙老汉家门口就被官兵截走,说是哪位参军大人过寿,正缺新鲜鱼虾做菜肴。 可怜兄弟俩早出晚归半月,又在家门口挖个小池养起来,才攒了这些。若是晒干,足够两月口粮,说抢走就抢走。如今,旧恨未消,又添新怨,如何能不气?只听他大声说道:“要粮要鱼也使得,可有官府文书?” 黑衣男子身后大汉抢将上来,一脚踹在胡大哥小腹之上,叫道:“官府文书?我们爷就是官府,我们爷说的话就是官府文书!你可听清楚了?” 胡大哥不防备,又被踹在要害,疼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黑衣男子一脸奸笑,环视人群,道:“还有要官府文书的吗?” 再无人应答,院子里外鸦雀无声。黑衣男子对此颇为满意,笑道:“你们要知足!南山派从中斡旋,许你们转了黄籍。这天大的好处,许县丞难道不需要为你们四处打点么?” 东汉末年以来,中原地区连年征战、民不聊生。尤其西晋灭亡之后,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渐向南方迁徙。为区分本地土著和外来流民,晋室将户籍颜色分成黄、白两色。土著百姓如无意外不会远走他乡,相对稳定,便用蘖汁染成黄纸作为户籍,其“不生蟲虫,缝不绽解”,易于保存;而流民因其朝不保夕,流动性较大,便使用普通白纸存档。底层百姓当中,白籍流民颇受欺辱,不仅要承受朝廷赋税,还要遭到大族盘剥,就是邻里之间,也有人存着那欺生的心思。是以,白籍百姓朝夕盼望能转成黄籍。 胡大哥此时缓过气来,扶着兄弟站起身。众乡亲摆手使眼色示意胡大哥别再说话,可他一口怒气憋在心里,如何能就此罢休,只听他捂住肚腹道:“白籍转黄乃是朝廷旨意,何劳烦县丞打点?你们无官无职,整日打着官府名号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今日,我就要去县丞跟前与你分辨分辨,看这粮到底是该交不该交!” 胡大哥尾音未落,早有两名大汉一左一右架住他,胡二哥想阻拦也被打翻在地,院子里乱作一团,乡亲们统统被壮汉拦在院外。 黑衣男子走上前,“啪啪啪”甩了胡大哥几个耳光,捏住他衣领恶狠狠地道:“不瞒你说,如今咱们监利县令是我娘舅,你觉得县丞是信你的还是信我的。我劝你识相,乖乖交粮,免受皮肉之苦!” 胡大哥早已被打得口鼻流血、晕头转向,听到这话又清醒了些。事到如今,最初的胆怯反而没了,把一条心横起来,舔舔嘴角血渍笑道:“若是让南山派知晓这些伤天害理之事,你不怕报应就在眼前么?” 黑衣男子被胡大哥一席话激得恼羞成怒,自靴口掏出一柄匕首顶住胡大哥喉结,脸上肌肉揪在一起,踮起脚凑上胡大哥鼻尖,压低声音道:“知晓又怎样?我现在就放了你的血,看看南山派能不能救得了你?”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刀未及划下,只听“嗤”地一声,什么东西似从院外飞入,紧接着“噗”地一声,黑衣男子应声倒地,捂住眼睛打滚嚎叫,鲜红的血液夹裹着乌黑顺着指缝仄仄流出,竟是眼珠爆掉一只。 几名大汉左右相顾,不知出了何事。又是“嗤、嗤”两声,架住胡大哥的两人单膝跪地,只片刻,鲜血就顺着裤脚淌在当地。他俩再无暇顾及胡大哥,各自捂住膝盖不停哭嚎。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自远处水面传来一阵飘飘渺渺之声,隔着清晨浓浓的雾气,似有似无,似真似幻。 “是南山派!”院外人群发出一阵颤抖的惊呼声。百姓们得了救星,纷纷朝水面下拜。 几名大汉看着情形不妙,趁机扛起黑衣男子飞也似地向村外逃去。 孙老汉家向南一箭之地便是大江。江面漂着一艘小船。船头盘膝坐着一位老者,身形略显消瘦,青袍单褂,须发皆白,正自闭目养神。船尾站着一个总角少年,大约十二三岁年纪,不紧不慢地摇橹。并不见他怎样使力,每划一下,小船便窜出两三丈远。 “师父,咱们为何不进村?”江上风浪颇大,少年声如洪钟,字字清晰,显是练过内家功夫。 老者闻言,也不睁眼,轻轻抬手捻捻胡须道:“事情既已解决,我们不便打扰,需得尽快回山,还有要事要办。” 少年“哦”了一声,并不细问,仍旧不紧不慢地摇橹。 老者眉头微皱,略略沉吟,道:“刚才下手是否重了些?三粒弹子,三个人便就此残废。吓退他们也便是了,又何须如此?” 少年不答话,内心暗自气闷:师父也太烂好心!若不是我出手快,有人顷刻就要毙命刀下。不夸我也就罢了,还要怪我下手重。似这等败类,下次再见他行凶,非废掉他五识,看他还如何做这些伤天害理之事!当即心下算定,也不辩驳。 只是他心中有气,摇橹的劲力就更大些,船也跑得更快些,搅得水花溅自己一身也不理会。 老者轻叹一口气。他知晓少年年少气盛,眼里揉不得沙子,此时言语教化只会适得其反,便不再言语。他想:路还长,多看些人间疾苦便会生出悲悯之心,有了悲悯之心便就有了容人之量,顺其自然吧!只听他悠悠启口,唱道: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万物作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江水凛冽,青山肃然,歌声回荡岸边空谷,久久萦绕。 再说那少年将小船划了大约两炷香时分,眼见前方一大片浓浓的雾气。小船飞也似的钻进雾气之中。又一炷香时分,小船驶出浓雾,来到一处开阔山谷。 此处水域,山谷颇多,谷底大多被湖水隐没,水岸相接处满布高大竖石,再加之水深浪急,常人难以攀援而上。 这个山谷又与其他不同,不仅谷口浓雾终年不散,且开阔的山谷里大大小小横着百十个错落的礁石。 远远地朝谷里望,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连着两边绵延不尽的山脉伫立尽头,端地是层峦叠嶂,瑰玮壮丽! 少年划着小船绕着巨石向山峰方向驶去,有时绕着某个巨石转一圈,有时,又朝反方向行进一段,如此往复,不一会儿便来到山谷尽头。 船头老者早已听见山脚下瀑布隆隆水声,却未起身,坐在原地暗自运气,勉强压制住胸口翻腾的气血。 少年却在暗自盘算:“上次子师师兄回山曾教我做捕鸟的陷阱。当时只玩过一次,便随师父下山去了。这次回来正好试试自己的手艺成不成。” 南山之地,钟灵毓秀,鸟兽众多。连个普通的麻雀都有巴掌来大。往日里,少年练功之余嬉戏林间,山中鸟兽没少遭殃。 少年又想,师父受了伤,身子不适。抓几只鸟,用火烤熟了给师父补养身体,岂不是很妙。只是,那陷阱须用到头发丝一类又细又韧的事物。子师师兄用的是自己的头发。可这会…… 少年伸手拽了拽自己又细又黄又乱,像枯草一样的头发,脸色颇为为难。自己的头发轻轻一拽就断了,肯定不行,那怎么办呢? 少年抬头一瞥,师父背对着他坐着,但仍旧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师父白里泛灰的胡须。这不是头发最好的替代品么! 但少年的内心依旧颇为踌躇:师父很是爱惜自己的胡须。平日里,每天都要梳个七八遍。自己拽下几根来,他不得心疼得要死啊!可是转念一想,捕鸟也是要给师父补身体。既然想吃,就得出点力,这样才合情理!再说,谁让他刚才在江面上维护坏人来的? 明明是自己想玩,却硬把因由推到别人身上。除了似少年这等顽童,大人无论如何干不出来这种事! 只见少年扔下船桨,使出一招“大鹏展翅”,自船尾一下跃到老者身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薅下来一把胡子,随即跳开,矮身蹲在船里,一边斜睨着老者,一边数手中胡须有多少根。 老者无奈地回头瞥了一眼少年,摇头叹道: “这一招使的重了,起跳时船身都有些晃动。再说,为师的胡须是花白色,放在草里不是更显眼?再笨的鸟也不会上你的当” 少年见心事被师父戳破,还顺便被告知,胡子薅了也是白薅,他如何能不气恼?索性一屁股坐到船里,满脸的失望和不甘心。 老者没理会少年,拂袖起身,一步跃入水中,大喝一声:走吧,便头也不回地涉水飞奔而去。 少年一边生气一边心道:“你又没捕过鸟,怎知鸟儿能分清颜色,没准他们都是色盲呢!”想到这,少年又开心起来。“一、二、三……”飞快地数起胡须来。抬眼一望,却见师父已上了岸去。 “……十六,师父,等等我!”。少年勉强数完胡须,便也跃入水中随师父而去。他轻身功夫不如师父,稍稍借力便可健步如飞,只能摸索着水底若隐若现的石阶,勉力跟上。 待得上岸,少年似乎忘记了刚才的不愉快,手里紧攥着十六根胡须,涎皮涎脸地蹭到老者身边:“师父,咱们为什么不走山门呢,偏要走这水里的石头路。天这么冷,您身上还有伤呢!” 老者面色微凉:“好孩子,为师的伤不碍事。一会回到山上,拿上东西,原路下山,骑着不四,去找你子豫师兄。” “我不去,师父,我要陪着您,我走了,谁来照顾您呀!” 说话间,二人来到一扇瀑布前,矮身从瀑布与山体相接的石缝钻了进去,顿时眼前一片漆黑。少年将胡须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轻车熟路地从岩壁上摸下一根火把,又自怀中掏出火折吹了两口,顺手点燃。只见二人置身于一处狭长的山洞之中。这山洞乃是天然生成,丝毫没有人工修葺的痕迹,洞顶生出一条条钟乳石垂至半空,不时有水滴落下。山洞也不甚大,仅能容下二三十人,尽头有一石梯盘旋而上。 少年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扯上老者的袖子,说道:“师父,从咱们这里到建康有一千多里的路呢,徒儿从没自己出过门,年纪又小……” 老者急了,打掉少年拉衣袖的手,开口骂道:“兔孙,你这脸皮是真厚啊!十二了还小。想当年你师父我……” “十二岁就在北边打胡人了,师父,您都说了一千八百遍了。再说……” “再说什么再说,我看是你的皮又痒痒了。这洞里的火把在哪儿你比为师都清楚,我问你,南山派的禁地你来玩过多少回了?”老者不愿再和这个伶牙俐齿的徒儿纠缠下去。口舌之争,他这个做师父的从来没赢过,只得转移话题。 不出所料,少年自知理亏,顿时噤声,落后一步吐吐舌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师父身后援梯而上。 二人爬了半晌,石梯尽头是一处开阔平地,平地后落着一扇石门。只见老者虽未气喘,额上却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显是受伤不轻。 他摆了摆手,少年会意,上前两步,拉住门环,顺时针转动九圈,又逆时针转动六圈,只听“咔嚓”一声,脚下机栝应声而动,门前平地处缓缓升起一尊八卦台。 少年翻身跳上八卦台,双脚踏住乾坤两级,两腿微屈,气沉丹田,重心下沉,“嗬”地一声,脚下石块应声下落,石门缓缓开启。 “好小子,为师这大衍神功你已学去七成,不错,不错。”老者微笑撵须,言语中颇为赞许。 少年顿时面露喜色,上前扶着师傅跨进石门:“师父,您终于夸我了。按理,您也应该多夸夸我,您高兴,我也高兴!多好!” 老者道:“你按的是哪里的歪理?我倒是想多夸夸你,你也得多干两件让我省心的事!整天就知道瞎贫嘴,光练嘴上功夫有什么用?” 二人边说着边进入一间石室。石室不过七八丈见方,布置极其简单,一张石桌、一张石榻,四个小石凳,再无他物。只是其中,墙壁、地面皆由一尺方砖铺就。 少年没有接师父话茬,一蹦三尺高地奔向石榻上卧着的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一把抱起来,捧到嘴边猛亲三口,复又抱到怀里,激动得红彤彤的小脸儿贴着那猫黑漆漆的小脸,道:“不三,我都想死你了!你想我没有?大师兄有没有给你抓小虾?我回来就好了,明天就陪你下山打架去……” 那叫“不三”的猫初时还在少年怀里撒娇乱蹭,直到一身乌黑蓬松的长毛被揉搓得像破布一样才挣扎着想要逃开,无奈想跑却跑不掉。一人一猫,一个要抱,一个要跑,正自焦灼,却听得老者一阵剧烈的咳嗽。 少年猛然醒过神来,撒开手里的猫,跑到石室北面墙壁前,轻推当中一块墙砖。随着墙砖缓缓推入,只见仄仄水流从石缝间流出,初时还混着泥沙,流到后来竟然清澈无比。少年拽下腰上水壶接了半下,忙地送到师父嘴边。 老者勉强喝下两口,道:“不三,去叫你子蒙师兄来!” 黑猫闻言,懒懒地伸个懒腰,又抖抖毛,迈着方步走到一只石凳边上杠爪子,旁边地上随之出现一个一尺见方的石洞。黑猫长身而入,不见了踪影。石洞复又合上。 “无妄,为师来考考你。”眼见黑猫不见踪影,少年正想和黑猫一道去玩,却听得师父要考自己,无异于晴天霹雳,两脚抹油就想溜之大吉。 未等少年迈开腿,师父考题已飘至耳边: “坎下兑上为何卦?” 少年陡然来了精神,一个筋斗翻到地中央,左拳右掌,双腿微屈,娓娓道来:“《困》卦四十七: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初六何云?” “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少年一边说,一边用左脚在原地一踏,顿时腾起三尺多高,双臂一振飞向南面墙壁按下一块墙砖,足未点地,借着按墙砖的力道翻了个筋斗又回到地中央。 “上六何云?” 未等少年喘息,老者便又发问。少年再次腾空而起,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墙砖:“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少年稳稳落地,听得师父说:“拿过来吧”,便走到墙砖凹陷的洞里,分别取出两个锦囊,一青、一白,上头都用金线绣着一个人首蛇身的男子。少年把锦囊交给师傅,顺手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道: “师父,徒儿表现不错吧!我每天都有温习。您又可以夸我啦!” 老者没有接话,却拉过少年的手往自己身边靠靠,帮徒儿拉拉凌乱的衣襟,擦掉脸上蹭的灰土,又紧了紧腰带,眼神宠溺而温柔:“看看你这头发乱的,这么大个人,连头发都梳不好。来,为师给你重新梳梳。” 少年脑子有些发蒙。师父平日很少对自己如此和颜悦色!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因为自己表现特别好?不对呀,明明在山下还骂“兔孙”呢!要么就是刚才《易经》功课答得不错…… 唉,不想了,管他呢,难得师父这么温柔,总比追着自己打屁股强,梳就梳吧,头发也着实是乱了些! 少年人的心事就是这么简单,吃一餐好饭、睡一个好觉,得到一句夸赞……很小一件事就能独自高兴半天。叫“无妄”的少年坐到师父对面的石凳上,背对着师父。 老者双手颤抖,轻轻抚上徒儿的头发,解开头绳,用手指慢慢疏通发丝,一下又一下。 老者还记得,少年小时候头发长得不好,四五岁时小辫子还像是猫尾巴一样,又细又干。为了给他补养身体,自己便每日到湖中捕些小鱼小虾,回来晒干装在他小口袋里当作零嘴;少年调皮,总是偷偷地从石室溜到后山禁地玩耍。想回来的时候,却又打不开石门,便坐在门口大哭,一直哭到自己来找他。那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自己脖子,真是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往事历历在目,一转眼,十年过去了。如今自己须发皆白,而少年也长得和自己一样高。 听得身后呼吸声伴着浓重鼻音,少年想回头看,却被师傅揪住小辫子:此时,两个“牛角”已经梳成一束,垂在少年脑后。 老者又从袖口掏出一根红绳,缓缓系在发根处。这根红绳,他很早以前就已准备好,一直贴身收着,本想等到无妄束发之年再送给他。但是如今,他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老者搬过少年身子,将两个锦囊放进防水牛皮袋子里揣进他贴身里衣,说道:“为师再说一遍:原路下山,找到不四,直奔建康,把东西交给你子豫师兄,不得有误!” 老者面色黑沉,语气凝重,少年竟无法开口反驳,只得点头答应:“知道了,师父。等我送到,立刻就赶回来陪您。” “此去千里之遥,路途艰险,路上不可贪玩,要多加小心。” “是,师父!”说完,少年转身就要出门。 “无妄!” 少年应声回头。老者要说什么,白色的胡须抖动几下,张口却只剩下两个字“去吧”。 “师父,您放心,我一定快去快回!”少年步伐轻快,声音未落,人已经去得远了。 老者紧闭双眼,听着石缝间泉水滴答,内心五味杂陈。 “不三,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无妄也一起回来了吧?” 一个黑壮汉子沿着一条隧道自上而下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前行,一边走一边和身边的黑猫说话。 黑猫听懂一般,“喵喵”回应。汉子温柔一笑,俯身抱起黑猫放在自己肩头。那猫显然坐惯,只见它将两条前爪搭在汉子头上,屁股斜坐在汉子肩上,一条尾巴甩来甩去,稳如泰山。 只半柱香时分,一人一猫便来到隧道尽头。黑壮汉子在墙壁一块石头上轻按,头顶石板缓缓移开。他轻身一跃,进入一间石室。一位老者背对汉子坐在石凳上。 这老者正是南山派掌门有恒道长,黑壮汉子是他的大弟子子蒙。 从十年前开始,有恒道长便不管山中俗务,将其一并交予子蒙打理。别看子蒙面貌粗黑,满脸横肉,一副屠夫打扮,实际上最是个细心谨慎的人。 子蒙跳出石塌,眼见师傅背影苍老许多,登时红了眼眶,扑通跪倒,道:“师父,一别经年,您老人家可好!” 有恒道长一语未发,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师父!”子蒙心下又急又痛一步便腾到有恒道长身边,左手扶住师父身子,右手拉过手腕,三指覆上。 只见他眉头紧锁,脸色阴得似要滴出水来。有恒道长缓过口气,见子蒙神色忧虑,心下不忍,勉强笑笑安慰道:“不碍事。” 子蒙却不答话,自顾拉起师父双手使其两掌向下,自己则坐到对面石凳,同样伸出双臂,两掌向上,与有恒道长四掌相接。 有恒道长只觉有一股温和却又霸道的真气从掌心传来,知道弟子为自己运功疗伤,也不加引导,任由真气在经脉里四窜。 这股真气走遍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之后,便停留在足太阳膀胱经上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俗话说:通则不痛,痛则不通。有恒道长正是伤在此处,真气缠绕两处经脉,久冲未开,道长却已承受不住,脸色变得蜡黄,黄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掉。 子蒙见状,急忙收势,一把扶住师父,依旧跪倒,道:“弟子无能,没办法打通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只能先护住师傅整条经脉,减缓血脉流动,您感觉怎样,痛得有没有轻一点?” 有恒道长抹去头上汗珠,拉起徒弟道:“放心,我没事。子蒙,几年不见,你这医术和内功上的造诣已经不输为师,做的很好!回来路上,听附近百姓对咱们南山派多有称赞。这几年,你管理山中事务,外防胡贼,内护百姓,真是辛苦你了!”说着,又是一阵咳嗽。 子蒙闻言涨红了脸:“师父,您说的这是什么话。徒儿四岁跟您上山,师傅待我如父子,我为师傅分忧乃是分内之事。休说他话,您先告诉我,是什么人伤了您?无妄呢?无妄没有和您一起回来吗?” 有恒道长勉强微笑道:“好孩子,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急了些。以后可还能改么?” 子蒙虽已年逾不惑,近年来,更是总领南山,重任在肩,但在师父面前仍如小时候一般丝毫不会隐藏情绪,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他略觉奇怪,怎地师父今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免心下着急:“师父,徒儿以后一定改。可是您得先告诉我,什么人敢出这么重的手伤您,还有无妄,他没受伤吧!” “无妄下山去了,我让他去建康给你子豫师弟送青、白锦囊。 子蒙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锦囊传信”乃南山派秘法。非情势十万火急不用此法。自他上山三十多年,只有汉安侯起兵反叛之时用过此法,送出的还只是兵宗的赤色锦囊。这一次,师父不但用锦囊传信,一次送出两个,竟然还有一个白色锦囊! 子蒙心晓此事非同小可,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有恒道长稳稳神,拉着徒儿坐在自己对面石凳上,开口又道:“你可知,江湖中有传言,《南山赋》重现之日,就是天下大乱之时。当年,我师祖偶然得之,闭关参悟三月也未能领悟其中玄机。 当时,天下初定,人心不稳,内有外戚干政,外有强敌环伺。不知是何原因,师祖没有将其毁掉,而是带着《南山赋》进了宫。回来后便在这云梦故地创立了南山派。 自我南山开山立派至今已历三代,首要任务便是守护《南山赋》。 这《南山赋》刻在铁券之上,分上下两阙,单从外表和字句看不出什么神奇之处。上阕一直藏在皇宫内院,由我派盗宗宗主与大内侍卫共同看守。“永嘉之乱”之时,上阕随之轶失。当时,北方胡人,世家大族,江湖门派都在找寻上阕下落。 我尊师命,带着诡宗的兄弟四处寻访。功夫不负有心人,用了整整五年时间,最终,在一个胡商手里重金将其购回,送到建康。也是那个商人不知其中缘故,让为师省下许多气力。” “咳、咳、咳。”有恒道长停下来,又是一阵咳嗽。 子蒙急忙站起身,拍拍师父的背。虽然他知晓,两处穴道不通,拍背顺气也是徒劳。但人在急难之中,难免做些无用之事。 师父所说,子蒙隐约知道一些,只是没有如此详细。以往,师傅不说,他便不问。谁知,这一次他就问了一个小问题,便勾出师父这许多话来,难道是和无妄这个话痨待的久了么?! “师父,别说了,您的伤要紧。徒儿为您养住其他经脉,您只要用大衍神功疏通足太阳膀胱经。两处穴位算来只要十六天,就可痊愈……” 有恒道长摆了摆手,打断子蒙:“不,孩子,你让为师说完。” 子蒙并不干休,伸出一只手握住师傅,缓缓地把自己的真气输送到师傅体内。和上次霸道游走的阳鱼真气不同,这一次,子蒙调动阴鱼真气,试图以阴补阳,以柔克刚。 出乎意料的是,阴鱼真气运行到心俞和督俞两处穴位便像遇见了无底深渊,延绵不断地被吸进去。子蒙有些心慌,师父这伤,他竟不知深浅。 有恒道长道:“别白费气力了,孩子,先听为师说完。” 子蒙无法,只得扶了师傅卧到石塌之上。有恒道长喘息两口,又道:“后来,我师父去世,为师接任掌门,派盗宗宗主,也就是你子师师弟到建康守卫《南山赋》上阕。而这下阙就藏在我们所在的这间密室之中。” “这个弟子知道。师祖创派之初就建了这间密室,共用了三万一千一百零四块一尺方砖,其中三百八十四块暗合伏羲六十四卦相三百八十四爻,卦辞分别装入白、黑、赤、黄、青五色锦囊,按方位分置在这三万多块墙砖之中。剩下的墙砖或隐藏机关,或设生活所需,各不相同。只是,这下阙具体藏在哪块墙砖之下,师父却从未告知弟子们。” “下阙所在,师祖临终前告诉了我师父,我的师父又告诉我。今天,我再告诉你。” 子蒙闻言,惊的“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师父不可。若是这秘密仅能掌门一人知晓,您又怎能再告诉弟子!” “子蒙听命!”有恒道长挣扎着半坐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卷,递到子蒙面前,道:“这是我南山派密室法门总图,今日起,你就是我南山派第四任掌门!” “不,师父,不!”子蒙跪着一边退一边摇头,眼泪从这个粗黑汉子的眼眶里喷涌而出:“不,师父。师父,您的伤可以好的。咱们师徒俩耗费些时日,一定可以……” “子蒙,你不听师父的话啦,是也不是!?”有恒道长又急又怒,又一口鲜血喷在地下。 “师父!”子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回到石塌边,扶着有恒道长躺下,用袖口擦拭师傅嘴边的血渍:“师父,您别生气,我,我……!” 有恒道长躺着喘息半晌,安慰道:“好孩子,事出紧急,也只好难为你了。若不出所料,三日之内,必有敌人来攻,为的就是《南山赋》的下半阙。我要你即时接任掌门,将《南山赋》取出,重新安置!” 子蒙大感疑惑,问道:“师父,要我说不必如此。我南山派上山只一条小路,由我带领众弟子据险以守,就是十万大军来攻也是有来无回,您全然不用担心;后山水路按照九宫八卦阵法布置,再加上隧道各处机关,外人是无论如何进不来的。” “那若是熟人从后山水路来攻呢?”有恒道长长叹一口气,幽幽问道。 “除了我和子师、子豫、子临、子需、无妄几位师弟,还有谁熟悉水路呢?”子蒙问到这,便不说话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有恒道长问道:“难道是他们中的一人?” 道长轻轻点了点头:“是子师。” “子师?怎么会,师父?他是您的徒弟,是我南山派盗宗宗主,是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师弟,您一定是弄错了!我绝不相信他会做这样的事!”子蒙自觉万箭穿心,连声调都变得颤抖。 有恒道长回道:“为师也不敢相信。可是事实摆在眼前。那天,我和无妄走到北地境内,夜宿树林,无妄去找水。我被一群黑衣人围攻,他就站在最后,虽然蒙着面,但我一眼便知道,就是这孩子,他的眼睛和他父亲太像了!” 子蒙铁锤般的拳头猛地一下砸在石塌边缘,黑猫不三被吓了一跳,原地蹦起三尺多高,蜷缩着身子,竖着颈毛警惕地看着四周。 “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师父待他恩重如山,他竟然作出这等这欺师灭祖的狂背事来。他不来便好,若来了,我定要将他打个半死,再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可还记得师父养育教诲之恩么?可还记得师兄弟们鸠车竹马的手足之情么?” 子蒙气得喘着粗气,又嚯地一下站起身:“可是师父,您的武功,当今天下无出其右,又有何人能将您重伤至此?” 有恒道长道:“子蒙,习武者切不可狂妄自大。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如今天下代有人才,各领风骚,你我师徒蜗居江南,岂能窥全这天下大势? 单说那群黑衣人,深知我南山派武功长短,为首者内功更是深不可测。为师与之交战上百回合,仍旧看不出其路数。对方久攻不下,便从怀里掏出一块漆黑的物件。我仔细瞧,那不是《南山赋》上阕又是什么?那时,我便更加断定,站在最后的是子师无疑。 敌人趁我犹疑不定、心神震荡之际一掌打在为师胸口。然而,黑衣人的招式虽狠辣却并没有下死手。如今想来,下阙所在只有我一人知晓,对方是要留我性命,作投石问路的意思吧!” “如此说来,上阕已落入贼人之手?!”子蒙眉头紧锁,在石室中来回踱步:“师父,既然传言‘《南山赋》出,天下大乱’,那我们还守着这劳什子做什么,要徒儿说,不若就此将下阙毁掉,一了百了,永诀后患!” “这个问题,为师也是思付良久。只是,当初师祖并没有将其毁掉,反而创立南山派以守之,想必大有深意,为师也不敢贸然为之。” “不毁也罢。就算敌人能摸进这石室,只要我们不说,他们就找不到下阙所在。原处藏着岂不是更安全?” 有恒道长挣扎着坐起来,抬眼环顾石室,却没有答应子蒙的话,自顾自地说道:“我十三岁时,在战场上受了重伤。师父把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就是在这石室里养好的伤。后来,也是在这里学易经、学内功、学招式。一眨眼,已经几十年过去了。” 子蒙随着师傅的目光重新打量起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地方,看着每一块方砖,石桌、石凳、石塌。小时候调皮,还曾在方砖上刻字。 他来到墙角,用手抚摸,依稀能看到当年的字迹: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字体歪歪扭扭,很是稚嫩。那是自己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再看看旁边,子蒙不由得咧开了嘴笑笑:那是一只奇丑无比的小猪,一定是无妄的杰作。 再看下去,眼睛有些酸胀,上面写着:“贞,丈人吉”。那是子师刻下的,暗含着他自己的名字,师卦第七,意思是顺天应人,大吉。 天意弄人!子蒙闭上了双眼,牙关紧咬,他想不明白,如何就走到今天这一步呢! “子蒙,取出来吧。” “是,师父。”听到有恒道长吩咐,子蒙收回神思,低着头来到石塌边,拿起牛皮卷展开,从头至尾扫了一遍,目光停留在最后几列字: 南北相依,山河无恙,赋之以歌,乾坤太和。 南山弟子入门第一件事便是记诵这十六个字,子蒙今日方才知晓出处。少年时无法体味的心境此刻一时里全部涌上心头:神州残破、民不聊生,巍巍中华,今日竟至四分五裂!如今天下已乱到如此地步,还来抢夺这《南山赋》,又有什么用呢? 子蒙内心悲怒交加,无以名状!他抬头望向有恒道长,只见师父白发缕缕,脸红如血,显是疲惫已极。猛然间,子蒙脑中就如撞上一块大石,暗自心道:子蒙啊子蒙,师父将重担托付与你,你岂能被一时悲愤冲昏头脑。眼下,藏好下阙,抵御强敌才是要务! 他将牛皮卷折好贴肉放入怀中,心中默念卷中所记口诀。一个腾空,身体不停旋转向上,就快接近石室顶端之际,使出一招“浮生若梦”,眼见从他的身体中晃出四个人影,轻飘飘地飞向石室四个方向,分别拂动四块墙砖,石室中重叠回荡着子蒙浑厚的声音: “比卦上六,比之无首; 豫卦初六,鸣豫; 恒卦上六,振恒; 未济六五,贞吉无悔。” 声落身落,只听“咔嚓”一声轻响,石室顶端一处墙砖应声而开,一块黝黑的物事落将下来。子蒙伸手接住,放在掌中轻轻摩挲。 有恒道长道:“去吧,孩子。安排弟子们,集中力量,守好南山正门。记住,人在,山在,赋在!” 子蒙跪在当地,朝师傅拜了三拜。他心知,后山水路布置奇特,无法安排大规模防御。他的师父有恒道长已决意孤身一人守住南山派的后山门了!如今,师父放心不下的只有《南山赋》,他必须竭尽全力替师傅守住南山派,守住《南山赋》!安排好一切,自己会再回来助师傅运功疗伤,共御强敌! 子蒙扣动机括,石塌盖板打开,他一跃而入,原路返回。 听着弟子越走越远的脚步声,有恒道长朝洞口方向轻声说道:“照顾好无妄,他年纪还小!” 没有回应,石塌盖板缓缓关上。 有恒道长扶着石塌站起身,来到石桌旁,右掌抚上桌面,催动体内仅存内力,顺时针扭了三圈。石塌墙后传来轰隆隆的响声,那是大量泥沙落入山顶通往石室甬道的声音。 现在,就算有人攻入石室,也没法从这里攻上山了。到时候,自己就是最好的诱饵,会把敌人全部都埋葬在石室里。世人会认为,下阙也随之埋葬,再不会有人动《南山赋》的心思。而他相信子蒙,定会不负重托,将《南山赋》安置到妥善之处。 有恒道长如释重负,沉沉地坐下来。不三跳进他的怀里,用头拱着道长衣袖,亲昵地舔舐道长的手。道长抚摸着它黝黑锃亮的毛发黯然自语:“无妄,你的路还长,师傅必须让你离开。如果有一天,你什么都知道了,希望你不会怪我。” 再说少年无妄,自离了师傅,仍撑小船沿着原路回到岸上。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已暗下来。向北又行十几里,无妄趁着夜色摸进一处渔村。 但凡耕田、渔猎为生的百姓自古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却体力劳作颇为繁重,必得早睡才能早起这个因素,烛火颇贵,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普通人家只有客人来访或是逢年过节才会点上火油。 是以,太阳刚刚落山没多久,渔村里就剩下稀稀落落的鸡鸣狗叫之声。 无妄七拐八拐地来到一处院落,重重地敲了三下门板,又轻轻地叩了三下门环。但见屋里起了光亮,房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从门里走出一位老汉。 “陈伯,我是无妄,快开门!” 无妄借着老汉手里油灯的光亮看清来人,迫不及待地低声喊道,声音又急切又可怜。也难怪,他从昨天到现在,十几个时辰,什么东西都没吃,这会儿,五脏庙里敲锣打鼓,正热闹的紧呢。 陈伯打开小院的门,无妄一跃便窜到老汉怀里,双手和双腿全都盘在人家身上,就如猴子挂在树上一般。 这是爷孙俩玩惯的游戏,陈伯早有准备,提前扎住了架势,只等无妄跳上来,便搂住身上的“小猴子”结结实实地原地转了好几个圈儿。 “好小子,总有两年多没来看陈伯,再不来,我这老腰怕是抱不动你啦。来来来,让陈伯好好看看!”陈伯把无妄从身上抠下来,从头到脚地端详。 “陈伯,别看了,我马上就要饿死了!”说着,无妄拉住陈伯的袖子,顺势就要朝地上坐。 “好、好、好,是陈伯不好,陈伯给你弄吃的。不过,你这撒泼耍赖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掉呢,只是个头见长,到底还是个孩子。”陈伯拉起无妄,又宠溺地摸摸头,一老一少相扶进了屋。 陈伯手脚麻利,不一会就从厨下端来一盆汤饼。无妄看到吃的两眼放光,呼噜呼噜地就吃将起来。 “好孩子,慢点吃,别烫着了,没人和你抢。”陈伯坐在下首相陪,不时撩一下无妄就要掉到碗里的碎发。“说吧,这次又犯什么错误了,跑到我这里避难。” 无妄慌着咽下口中饭食道:“陈伯,您也太小看人。我现在不惹祸了。这次出来是帮师父办大事的。”言语中颇为骄傲,说完又往嘴里填吃食,一边向陈伯挑眉斜眼。 “哎呦呦,无妄都能办大事啦。那我倒要听听,是什么样的大事,还得我们无妄亲自出马!” 听了这话,无妄更加得意。他自小长在山里,年纪和师兄们差得太多,兼之他嘴巴又是极甜,是以师父师兄对他都是宠爱多于管教。凡事只要过得去,谁都狠不下心去苛责他,自然也不会要求他做什么重要之事。 岂不知,这少年之人的心性,是最讨厌别人把自己当成小孩子的。尤其是长到无妄这般年纪,总想着干成那么一两件大事来证明自己。 在他看来,这次去建康送信,虽不是什么大事,却也是第一次离开师父单独行动,内心里的欣喜远远大于忐忑,自然是跃跃欲试。甚至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路上能遇上点波折,总要显示一下自己的本领才好呢! 他翘起二郎腿,手伸进怀里掏出牛皮布袋推到陈伯面前,神秘兮兮地说道:“我去建康送信的。” 陈伯正想就势再逗弄无妄几句,却看到了袋子里露出的锦囊一角,顿时黑了脸:“锦囊传信?”他一把拉住无妄的手:“你师父可还好?”吓得无妄半片汤饼挂在嘴角,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师父,他、他老人家受了伤,在山里修养。”无妄和陈伯对视半晌,最终还是把饼吐回碗里。 陈伯听完,心里一沉。看来是有大事发生。 他心道:有恒道长受伤,还动用南山派秘法“锦囊传信”,如此重要之事却又让无妄这个毛头小子去做,用意不言而喻,就是要把无妄支开,远离是非之地。南山派定有变故。 不过,看样子无妄对此一无所知。我此时切莫说破,免得辜负道长一片苦心。这样想着,语气也便平和下来:“快吃吧,看把你吓得。这个胆量可办不成大事啊!”顺手把牛皮袋子塞回无妄怀里。 无妄愣愣地看了陈伯两眼,长出一口气,端起碗连汤带水地吃完,袖口一抹嘴:“若不是师父一定让我去,我也舍不得他老人家。不过,我和不四脚程快,十天就能跑他个来回。到时候,我到湖里给师傅抓回头鱼,养伤最适合吃这个了。” “你是最孝顺的孩子!到时候抓到鱼了,别忘记陈伯啊。我也最爱吃那个鱼!”陈伯强忍住内心忧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家常的说话方式来和无妄交流,他不想无妄起疑心。 说到抓鱼,无妄完全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抓鱼的门道:“抓鱼我是最在行的!回头鱼很狡猾,一定要找洄水湾。水流急的地方是肯定抓不到的。饵料一定要新鲜,最好是活的蚯蚓。鱼线……” 陈伯作势打了个哈欠,打断了无妄的话头:“好了,好了,你真是唠叨,天色已晚,我要睡了,就不留你了,赶紧牵上不四走吧!” “你这老头怎么这样,又想吃鱼,又不耐烦听怎么抓。那不抓,鱼会自己蹦到碗里吗?” 陈伯呵呵一笑,回道:“是你请我吃鱼,你会抓不就行了,我只是负责吃,不用理会怎么抓!” 无妄挠挠头,突然觉得陈伯说的也有道理,吃鱼和抓鱼确实是两回事。吃鱼的不一定会抓鱼,抓鱼的也不一定爱吃鱼。若是爱吃鱼的又很会抓鱼或者不会抓鱼的不爱吃鱼就很好,若是爱吃鱼却又不会抓鱼就糟糕了。 他却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绝大多数爱吃鱼的都不会抓鱼。想吃,为什么要自己抓呢?花上几个钱买几条不就好了么!只要有钱,什么样的鱼买不到呢! 就这么个空挡,陈伯已经走出屋子,往后院马厩去了。无妄醒过神儿来,赶紧追上去:“陈伯,等等我。” 后院马厩里,陈伯点起火把。几十匹骏马头挨头地在那里吃着夜草。冬日里干草耐嚼,马儿们直吃得嘴边泛起白沫。还有那吃高兴的,摇头晃脑地打起鼻响。 无妄径直走到最里端一个单独的隔间,牵出一匹白色骏马。但见这马胸廓宽深,背腰平直,颈项粗壮,长鬃垂膝,端的是匹良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马右眼周围都是黑毛,嵌在通体的白毛上,格外突兀,像极了视力有缺陷的人带着一只眼罩。 无妄左右瞅了瞅,一脸嫌弃:“陈伯,不四的黑眼圈怎么越来越大?” 陈伯用手里马鞭轻敲无妄的头:“你还嫌弃它,它不嫌弃你就不错了。黑眼圈咋啦,耽误你事了?” 这两句话真是噎得无妄无力反驳,他用脚搓着地,半天吭哧出一句话:“那人家骑着没面子嘛!” 陈伯愣是被气乐了,一边整理不四的缰绳一边问道:“你知道擦粉上吊是什么意思吗?” 无妄没有知觉陈伯是想揶揄他,以为陈伯要给他讲鬼故事,屁颠屁颠地凑上去帮忙整理:“什么意思啊?” “死要面子呗!”无妄一听话头不对,立刻撇下手里的缰绳,撅起小嘴儿,气鼓鼓地站在原地不吱声。 陈伯心里着急,他不知山上事态到底如何。这厢又遇到无赖无妄和他扯东扯西,只得硬起头皮朝无妄凶道:“臭小子,还不走,等着过年吗?” 这下无妄更加生气,平日最宠他的陈伯竟然不哄自己,还凶自己,简直岂有此理。这样想想,好像有点后悔刚才吃他的饭,后悔答应给他抓鱼了。 俩人对峙半晌。陈伯强忍着不和无妄说话,其实心里心疼得紧。要是以前,他早就把这臭小子搂在怀里,疼爱一番。 无妄说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每次陈伯把他逗弄得恼了,只要哄上几句,再随便许他个什么心愿,他很快就会把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净。 可这次不行,哄他的话头一起,指不定在这里耽搁到什么时候。 四只眼睛相互瞪了一会之后,无妄先败下阵来,拉过陈伯手里的缰绳,看看光溜溜的马背,又可怜兮兮地望着陈伯。 陈伯一猜便知晓他的路数,缓语安慰道:“你此去建康,定是长途奔袭。一副鞍具也会增加马的负重。驾驭者要懂得惜马力。再说,这两年你的功夫一定大有进益,没有鞍具,我们无妄也能骑得得心应手。” 无妄听得陈伯的话头软下来,明里暗里地夸自己,心下舒服些,也更觉委屈。 小孩子就是这样,他心里难过的时候,千万不能哄,哄一下保准哭得更厉害。所以,转移注意力才是哄小孩的正确法门。 这不,此时的无妄就是这样,只见他用手背使劲抹了抹湿漉漉的眼睛,慢吞吞地爬上不四的脊背。不抹还好,这一抹,眼泪流得更加多了。 无妄一哭,陈伯心下更乱。犹记得那年,从敌人的刀尖上抢下这个小人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湿着一双眼睛看着自己。现在,南山派吉凶未定,前途未卜。无妄此一去更是千山万水,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想到这,他解下腰间布袋挂到无妄腰里:“这里有几贯钱和一些吃食,你带着路上用。” 此时,月已挂上中天。 陈伯轻拍马臀,说道:“走吧!”。 那马得了指令,陡然精神,前蹄跃起,鬃毛甩动,引颈长嘶。 无妄用袖子抹一把脸,随即轻点马腹,不四后腿用力,一步就从马厩旁的矮墙上跨出去。一人一马向东北方向疾驰而去,不一会便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一) 陈伯送走无妄,转回屋内拿上兵刃挂在腰间,又托付邻舍照顾马匹,便施展轻功向南山方向奔去。此去路程不远,又兼上山道路崎岖,是以陈伯并未骑马。冬日寒夜,温度极低,道旁树木都似被冻住一般。陈伯一路狂奔,加之内心焦急,数九寒天里竟出了一身热汗。前方不远有一湖泊,曰冷月湖。湖面不大,方圆仅十几里。绕过此湖便是南山脚下。 陈伯奔至湖边,已见远处南山影影幢幢,便俯身就着冰冷湖水洗了一把脸,顿觉神色清爽,心下稍稍安稳。他原地喘一回气,举目四望,忽见不远处一队人马往湖边来。陈伯不知是敌是友,驻足张望。及走近时瞧清,来者皆着黑衣,共有一二十人,为首三人骑着马匹,脸带黑色面罩。陈伯暗道不好,怕是来者不善!然而此时避之已是不及,陈伯就将兵刃用短褂罩住,又紧紧腰带迎了上去。 及至马前三四丈,陈伯停在当地,低头朝黑衣人打了个躬,哑着嗓子问道:“几位尊客好啊!可需小老儿带路?上山下湖,小老儿都熟的很,您漏漏指缝,给几个钱便使得!” 谁知那伙人并不答话,却见右手黑衣人催马向前,停在陈伯脚边,一马鞭抽下去,登时在陈伯脸上绽开一条血口子,喝道:“滚开,别耽误老子正事。”陈伯正待还手,却听左手黑衣人笑道:“我们继续赶路便是,何必与这老人家纠缠。” 陈伯心下一凛:好熟悉的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他无暇细想,已见居中黑衣人跃下马来走到身边。那人从上到下打量着陈伯,目光如炬、炯炯有神,印堂处有一道一寸左右的凹陷,从眉心直没入发际,就如第三只眼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老人家是今日刚起还是昨夜未睡呢?”那人双眼微眯,似笑非笑地问道。 陈伯听闻对方言语犀利,言下似已起了疑心,只是未曾戳破。此时他还未摸清对方来路且敌众我寡,动起手来胜算不大,心里盘算:既然你与我打这哑谜,我陪你便是,说不准还能多套些话出来!当即又打一躬,回道:“小老儿乃是附近当阳村渔民,昨日天一擦黑便来到此处。此湖名叫冷月湖。传说湖中有一只大鳖,其尾能治百病。小老儿只有一子,前日上山挖冬笋摔坏了身子,又没钱延医请药。小老儿无法,只得每晚来湖中寻找大鳖。若有时运,寻得大鳖,还能有个养老送终的人。”说罢,抬起手假模假式地用衣袖擦起眼角来。 那人听罢负手踱步,微微哂笑,说道:“若是传说当真,那大鳖定然是个神物。老人家敢徒手捉鳖,想必也有些过人的本事,还望不吝赐教。” 陈伯回道:“尊客这话可是折煞小老儿。我能有什么本事,无非上山打个野兽,下水捉个鱼虾,都是平头百姓的粗苯功夫。若说捉鳖,我是不敢的。若他老人家现了身,我也只有跪求罢了!” 那人又道:“跪求,大鳖就肯断尾救你的儿子么?老人家说笑了!我不相信世上有如此便宜之事。” 陈伯用余光扫视,但见队伍中其余人等亦皆身着黑衣,脸带面罩,头蒙黑色方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们身外披着黑色披风,脚踏胡人马靴,靴筒内配有匕首。每人背上皆负大弓并箭袋,腰内各悬圆月弯刀。陈伯早时久在胡地,见来人这般打扮,心中大概明了,便回道:“凡世间之事总有定数。命里有时,无需费力,唾手可得。命里无时,争争抢抢也是无用。我儿命数如何,小老儿并不强求,但尽人事而已。却是各位,深更半夜来此荒村野岭,难道也是家中有那病入膏肓之人需得取鳖尾医治么?” 黑衣人道:“老人家嘴里说并不强求,腰里却藏着利刃,可见用心不诚,那神鳖怕是不会帮你吧!” 陈伯心道,好厉害的角色,三两眼便能看出端倪,只是对方并不明说,不知是何用意,也不再遮掩,自怀中亮出短刀,说道:“我这把刀只杀豺狼虎豹,从不做恶事,更不会为一己私利残害水中神物。尊客如此猜度,却是小人之心了!” 那人听闻此语并不生气。右手黑衣人却按捺不住,跳下马来,冲到陈伯眼前,扬起手中马鞭又要打将下去,口中喝道:“你说谁是小人之心,老家伙活腻了?”眼见鞭尾落下,左手黑衣人早已跃下马来,伸手将马鞭半空中截住,笑道:“何必动气?”又转头朝陈伯说道:“天快亮了,您早些回家去吧,要求鳖尾可明日再来。”陈伯抬眼望时,正对上说话人一双明眸,似满月、似星辰,又似深邃的夜空!陈伯几乎站立不住,一口气堵在胸口,什么话也说不出! 正当僵持之时,一阵寒风吹过,天上乌云随风浮动露出皎洁月白。陈伯短刀在月光照射之下闪出一抹奇异的青色。当中黑衣人“咦”了一声,随即哈哈大笑,说道:“老人家,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他也不等陈伯答话便即开口道:“十二年前,北方大漠曾发生一场混战。一位孤胆将军手持短刃,只帅三十赤甲铁骑横行数万乱军之中,所向披靡。奇就奇在这短刃之上:骑兵交战,一寸长便一寸强,一寸短便一寸险。将军却反其道而行之,用长不逾尺的短刀与枪、戟、长矛对战。偏这短刀锋利异常,刀锋到处,无坚不摧,无论是何兵器与之相交即便折断,端地是一柄斩金截玉、削铁无声的利刃。大战从天明打到天黑,最后,战场之人只看见一股青光似飞龙一般飞舞半空……” 陈伯脸色晦暗下来,额上皱纹被缕缕寒风吹拂得愈加深刻。他将一双粗糙大手抚上刀刃,接口说道:“那一战,三十赤甲铁骑全军覆没。热血男儿征战沙场,却只余几缕英魂南望故里!从此世间,再无赤甲军……” 众人听得呆了,紧握刀柄的手纷纷垂落下去。赤甲铁骑虽于十二年前一役覆灭,各军中却仍旧流传着关于它的传说。在场之人均是久经沙场,一向见惯生死,此时听得两人说起赤甲军旧事,却仍似亲临其境,不禁感慨万千! 当中黑衣人后退一步,朝陈伯躬身一拜,众人皆惊。只听他道:“晚辈自幼随父军中。那年有幸得见将军一面,便引以为平生圭臬。好男儿便当如将军一般,冲锋陷阵、战场杀敌,何其壮哉!”说完又是一拜。陈伯伸手扶住黑衣人,竟不受这一拜,冷冷说道:“往事如斯,又何足道?” 原来,陈伯便是十几年前战场之上颇负盛名的未济将军。他本家姓陈,南山学艺之后师父赐名“未济”。未济二十几岁学成下山,领兵宗宗主,三十出头就已官至中书监加卫大将军。其麾下有一支只三十人的赤甲铁军。赤甲军战士皆选自南山派兵宗弟子,各个身强体健、武艺高强,且所用马匹壮硕、武器精良。每逢大战,赤甲铁军便作前锋冲阵,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令北胡各部闻风丧胆。可惜可叹!元康四年,未济将军携孤军深入胡地,不知是何原因,一向彪悍的赤甲铁骑竟在一战之下全部葬身大漠,未济将军不知是生是死。后来便有传说,未济将军其实未死,乃是投降慕容氏,做了驸马。还有人说他隐身大漠,秘练新军……总之,再没人见过他。未济将军和他的赤甲军在世人眼中成了一个谜,这一迷就是十二年。不想今日被认出,陈伯便也不再加以掩饰。 那人碰了软钉子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未济将军文韬武略,盖世英才。如今却矮身于乡野之间,岂不可惜!晚辈有意助将军重建赤甲铁骑,到那时,您亲率大军,执‘繁弱’,射‘忘归’,重现骑兵短刃之传奇,再看天下谁人能敌!” “够了!”陈伯喝断黑衣人,厉声道:“竖子无德!你既知我乃未济,仍口出狂言。赤甲军生为汉民,死为汉魂!就算今日利刃悬于颈项,我也不会栖身于胡虏!尔等异族踏上我晋室疆土,以假面示人,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岂是好汉所为!?” 众人闻得此语均抽出腰上弯刀,只等一声令下,便要上前围攻这个出口不逊之人。黑衣人却哈哈大笑,道:“我以未济将军为知己,却不想你迂腐至此。司马一族日渐暗弱,民生凋敝,国祚眼见不得长久。至尊大位唯有才有德者居之,何分汉胡?试看今日九州故地,处处烽烟、尸横遍野,这就是你誓死效忠的朝廷吗?” 陈伯后退一步,右手执刀横在胸前,道:“废话少说,亮兵刃吧!”众人持刀向前一步,却见黑衣人一摆手,说道:“听闻未济将军乃是南山派前任兵宗宗主,不仅擅长领兵布阵,三无刀法也是十分了得。今日晚辈就冒昧来领教一番。我敬你是前辈,便空手与你对战,如何?” 要知陈伯少年成名,功夫实在不弱。这黑衣人既知陈伯底细,仍旧要以空手接白刃,实在是猖狂已极。陈伯心中疑窦重重,一时想不透他是何用意,便也不再答话,舞动短刀欺身而上。黑衣人却不接招。背剪双手不住后退。正巧退至一棵合抱大树。他双脚踏上树干,借力一跃,一个筋斗翻腾到陈伯背后。陈伯也便借势上树,转身自半空举刀横劈。 (2020.09.06更新本章未完待续)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二) 陈伯少年之时开始修习大衍神功。他天资聪颖、悟性过人。自觉:无论做何事,若先有所期待便不能专注于事情本身;若要将一件事做到极致,必然要忘却自我,抛去名利执念。以此为旨,他苦心钻研十载,终于创出这三无刀法。此刀法取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意。习武之人对敌之际,头脑中所想多为如何取胜,偏三无刀法教人不去想如何取胜。凡人,若有欲望之心,则心随欲动,随之受制于欲。一门心思想那取胜之法不若专注于招数本身。抛去胜负之欲、不为功名所累,心为一用、身为一专,无己、无功、无名,是为“三无”。所以,这“三无”并非实指招数,而是对敌时的意境。 陈伯此时心空如野、寸草不生,一招一式就如流星一般使出,毫无迟滞。岂知黑衣人仍不出招,绕着大树与陈伯周旋。时候渐长,陈伯虽年迈却气力不衰,还有越战越勇之势,眼见刀锋便要挨住黑衣人衣襟。忽见那人一抖衣袖,自两条小臂之上现出两条黝黑精铁,迎头挡住陈伯短刀。只听“咔”地一声,黑夜里犹如迸出处一朵黄红烟花,火星四射!只这一下,两人便被震得各退一步,停在当地。 陈伯冷笑道:“说好不使兵刃,这么快就反悔了?”他心念一动,门户便即露出破绽。黑衣人也不言语,右手出掌当胸直拍过来。陈伯暗道不好,跨个马步将刀横在敌人掌力来路之前。他心想:好厉害的年轻人,反应之机敏见所未见。难得的是,他竟然片刻间看出我的破绽。陈伯神思一分之际,黑衣人又已变招,硬生生收住这一掌,矮下身子,左腿反身扫向陈伯下盘。 只这一个来回,众人看得心惊胆战。高手过招,招招惊险,一个不敌就将命丧当场。好在陈伯久经沙场,此时虽情势危急却招数不乱。只见他并不拆招,原地轻转,一跃便腾上树桠。黑衣男子随后跃上,站上另一枝树桠。月光皎皎,寒风瑟瑟!陈伯胡须微动,驻气丹田,使出一招“飞猱手”。短刀脱手而出不停旋转着飞向黑衣人。那人见短刀来势劲力不强,嘿嘿冷笑一声,伸手欲抓住刀柄,口中说道:“好兵刃,如今归我了!”却不想“我”字还未脱口,那刀陡然加速,在半空中急转个方向,竟朝他后颈袭来。 众人一声惊呼,十几颗心均提到了嗓子眼。黑衣男子只听背后呼呼作响,心知短刀就在脑后,此时回招阻挡已是不及,顷刻间便要一尸两段。也算他素有急智,忙地向前弯腰避过飞刀。只是他站在树桠之上,这一下未免失了重心,“哗啦啦”地撞着枯树枝跌下树去。黑衣人落地还未站稳,陈伯便自背后将短刀架在他颈项之上。黑衣从者见头领被俘,各个怒目圆睁,皆欲拔刀向前。 “别动!”陈伯一声大喝,手上劲力加重,短刀刀刃便切进黑衣人肌肤半寸,立时便见鲜血簌簌流下,宛如一条盘踞颈间的红色灵蛇。 原在右手边的黑衣人将手一摆,从者令行禁止,旋即停在当地不再向前。“你可知我家公子是谁,便敢出手伤他?”右手黑衣人责问道。只是他嘴上逞强,脚下却不敢挪动半步。“我管他是谁,伤便伤了,你待怎样?”陈伯一边说,一边把刀刃又按下半寸。 这一刀下去,刀刃距离颈中大动脉只错得分毫,陈伯的手只需抖上一抖,便是神仙也难救了。哪知那居中黑衣人立此境地竟不慌乱,反倒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未济将军勇武不减当年,果真名不虚传!晚辈能死在将军刀下,也算死得其所!”陈伯道:“你也不必恭维于我。如实说来,你姓甚名谁,来此何干?”黑衣人道:“事到如今,也不必瞒你。我乃氐族苻直,奉我父三秦王之命,前来南山派借取《南山赋》一览。”陈伯喉间轻哼,讥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氐王的公子。你好大口气,《南山赋》乃是我南山派至尊重宝,岂是你说借就借。如今你父既受晋室晋封,又自立为三秦王,可见其朝三暮四、狼子野心。《南山赋》若到你手,还不知是怎样的生灵涂炭!我倒劝你熄了这份心思,好好回你的关中之地休养生息,待我王师收复故土之日,可箪食壶浆以迎之!” 原来这黑衣人便是氐族首领苻洪之子。自永嘉之乱以后,司马一族根基尽毁,北方异族趁势入侵,相互争杀,前前后后竟出现了二十几个政权,其中十六个政权实力最为强劲,史称“十六国”。琅琊王司马睿南渡建康,在司马宗室和世家大族的拥戴下重建晋室王朝,南北分庭抗礼,神州大乱!其时,氐族苻洪已投降晋室,被封氐王、征北大将军。其起事关中,本姓蒲,只为应着“草付又称王”的谶语便改姓“苻”,又自封三秦王,此番遣子南下,便是为着《南山赋》而来,足见其野心不小。 只听黑衣人冷笑道:“将军自问,能挡得住我么?”陈伯闻言哈哈大笑,说道:“我本敬你英雄少年,有意放你一马,你却依旧口出狂言。即刻就要变成刀下之鬼犹不自知,枉我高看你一眼!”说罢,持刀之手就要落将下去!众人皆听二人言语,不意陈伯突然就要动手,此时无论怎样也救不下人来,均自心内“咯噔”一下,作下最坏的打算。 却听黑衣人叫道:“且慢!”。陈伯笑道:“怎么,害怕了?”黑衣人抬首望向天空明月,似有所思。片刻,他脖颈擦着刀刃转过身来,颌下被划出半圆血痕也毫不在意。只见他面对陈伯,眉头微皱,额中假眼似陷入脑中一般,说道:“晚辈尚有一事未明。想当面请教未济将军。” 陈伯一怔,他全然没有想到,眼前这人到此刻仍不求饶,颈在利刃之下全不变色,心中也便敬他是条好汉,便即说道:“你问吧,在下定当知无不言。”黑衣人神色凛然,直视着陈伯双眼,问道:“当初大漠之战,将军帅铁骑明明有机会全身而退,却自阵中几进几出,以致贻误撤退之机。最后,只身抱回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孩,可有此事?”陈伯闻言,一时神思皆乱,身子晃了几晃,手中短刀强自握住却是越使力越颤抖。黑衣人向前一步,鼻尖就要贴上陈伯的脸,又问道:“三十铁骑换一个婴孩的性命,将军今日想来,到底是值也不值?” 陈伯脑中一瞬间电光石火,似乎又回到十二年前:那伏击圈的乱军、那如雨般的箭矢、那遮天蔽日的黑风、那殷切的嘱托、那一张张年轻坚毅的脸庞、那血、那汗、那声声啼哭和那再未天明的夜晚……陈伯泪如雨下,伤疤一旦被揭开,无论过了多久,依旧是鲜血淋漓、不堪入目。谁说往事如烟?若真如了烟,风一吹便即散去,可为何这如刀绞般的心事却无论如何也吹不走、化不开、散不去?…… 此刻,他分不清自己是胸痛,还是心痛,下意识地伸手向胸前摸去,却摸到半尺剑锋自后背穿胸而过,鲜血自剑尖滴落而下。陈伯微微一笑,似是如释重负。只听他喉间低语:“好一招‘无声剑法’!你很好,子!”语未毕,身子轰然倒下,就此没了气息。 左手黑衣人手执长剑,还保持着刚才出招时的姿势,一动未动。月光之下,一双明眸倒映着湖外青山,泛出层层涟漪。右手黑衣人却冲上前来朝陈伯尸身狠踢两脚,愤然骂道:“老东西,看你还豪横不豪横!”苻直转过身去,一巴掌抽在那人脸上,牵动得颈上伤口流血不止。他揪住黑衣人衣领,低声喝道:“未济将军一世英雄,岂容你来侮辱!”只见他褪下身上披风盖在陈伯身上,吩咐道:“厚葬未济将军。”众黑衣人得令,抽出弯刀在当地掘出一个深坑,就此葬下陈伯。 “‘无声剑法’果真名不虚传,未济将军英雄一世,怕是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未能知晓。”苻直与执剑黑衣人并肩站立在刚堆好的封土之前,叹息着说道。 “你错了,他早已认出我来!”黑衣人说道。 苻直“咦”了一声,又似乎想通什么,接着说道:“是了,如此无声无息,也只有南山盗宗‘无声剑子师’能做到了。世人只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却不知凡快者必有声息,行偷袭之事,最怕打草惊蛇。你这剑法以慢取胜,破空无声,剑花无痕,配得上这个‘盗’字!” “若不是你提及十二年前旧事,让他分了心神。怕是我这‘无声剑法’也不得伤他分毫。你如此说,是在取笑于我么?”“无声剑子师”言语反诘,语气却异常平静。 (2020.09.08更新本章未完待续)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四) 顾不得说道:“小老儿一生无妻无儿,家中又贫。好容易谋得这个放羊的差事。也幸亏是放羊,这群畜生可以一边走一边吃,若是放牛,狠劲逮住一个地方啃草,我这急脾气是耐不得的。” 子蒙暗暗好笑,心道:“你这拉屎都等不及脱裤子的急脾气,能讨到媳妇才奇怪呢!”他心内着急,不禁催促道:“老人家,您到底有何事?” “是是是,小老儿又跑题了!”顾不得伸出手掌,狠狠抹了一把脸,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这群畜生身量大,饭量也大,村子周围的草让他们啃的连根都没了,眼见着掉膘,主人家要见怪可如何是好。我见南山上草木颇丰,今天特地赶过来,看看子蒙道长能不能发发善心,赏这群畜生一口饭吃。”说完,又露出一口粗大的黄牙,谄媚地朝子蒙笑笑。 子蒙心里一阵叹息:这顾不得本是穷苦人,料想其一生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自然算不得坏人。可他也不是什么好人。有求于人便卑躬屈膝,身段可以低到土里;邻人有难又作壁上观,幸灾乐祸。骨子里的怯懦、狡诈、自私三言两语便一览无余。我们汉人中就是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们不懂得“守望相助”,不懂得“唇亡齿寒”,更不懂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得如今,巍巍九州只剩半壁江山。子蒙想到此处,又觉自己十分可笑,顾不得邻人尚且不顾,还指望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么? 子蒙见那顾不得衣衫破烂,满脸皱纹,手脚长满冻疮,又不禁一阵心酸,当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当即心下不忍,说道:“老人家,你要去便去吧,只是山上地势险峻,羊上得去,人是上不去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又道:“你拿上南山令牌,从山门上去吧。见到南山弟子拦路,出示令牌便可!”顾不得接过令牌,头如捣蒜地道谢,然后便赶着羊群一溜小跑着奔山门而去。 子蒙心想:我既允了你,便不会反悔,又何必跑得如此匆忙呢?当即摇头苦笑。耽误了这些时候,他心里更急,当即提上一口气,施展轻功往江边奔去。 奔得二十几里,便遥遥望见远处江水被一轮初升红日映得灿烂。波光粼粼处,浪头翻涌、水花胜雪!一团黑影缠绕江边,在江水衬托之下,极是醒目。子蒙口中称“咦”,足不停步。待得走近一两里,他方才看清,当阳村众乡亲像串蚂蚱一般被粗麻绳绑在一起,一群黑衣人各执圆月弯刀架住乡亲们脖颈。地下已躺倒几人,鲜血遍地,不知是死是活。 子蒙只觉气血翻涌,也不及多想,便右足顿地,一跃而起,在半空中左足轻点右足,直奔当中黑衣人而来。只听“通、通”两声闷响,子蒙两脚踹至两名黑衣人后心。那两人哼也未及哼一声便倒地而死。众人还未看清来人,子蒙又使出一招“浮生若梦”,顷刻间晃出四个人影,一影袭前胸、一影袭后心、两影袭头颈,分别攻向四名黑衣人。那几人正不知所措,毫无防备,也便就此毙命。 子蒙暗道:敌众我寡,且对方人质在手,此时宜速战速决。便想趁身体下沉之势再掌毙几名黑衣人。子蒙出手虽快,却不鲁莽。刚才一轮急攻之下,他心里已数得明白。一共十六个黑衣人,其中三个装束略有不同,似是领头之人。刚才踢死两个,又掌毙四个。还剩下十个。眼下这招若能得手,便只剩六个敌人……这样想着,他下手便更为狠辣,眼见手掌就要触到敌人衣襟,却觉一抹腥热液体扑面而来。他恐敌人暗算,硬生生收招,撩起衣襟将来物卷入其中。及等子蒙落地一看,那衣襟中哪有什么暗器,乃是一兜鲜血慢慢浸入衣襟之中。 只听一名黑衣人笑着说道:“你杀我六个,我杀你一个。这买卖你也不算赔!”子蒙定睛一瞧,已有一位村民倒在血泊之中,项上人头滚出多远!其余村民一阵哭天抢地,却都被剩余黑衣人拉住,不得近前!说话黑衣人仍不罢休,执刀之手又要落将下来。但见刀锋下的老者年逾古稀,银发蓬乱,满脸血污,不是孙之礼老汉又是谁? 原来,这群黑衣人便是苻直一伙。苻直与子师在冷月湖畔杀了陈伯,便往当阳村赶来。及至江边却发现接应自己的坐船没有及时赶到。苻直等不及,便想在当阳村里找几条渔船。说来凑巧,刚好碰到胡大哥。胡大哥见来人皆着黑衣,腰悬弯刀、言辞不善,便多了几分心思。召集几个村里的青年,明面上拉船入水,背地里却悄悄地将渔船挨个地凿个窟窿,这才有了子蒙远远望见的那一幕。苻直眼见子蒙武功深不可测,名刀名枪地打下去绝无胜算,便手刃当阳村民。他是不惜人命的,可是他知晓,子蒙一定会在意! 苻直猜得不错,南山派与当阳村山水相依,几十年的朝夕相处,南山弟子与当阳村民间的情谊更是非同小可。子蒙见村民受戮,便似在自己身上戳下血窟窿一般。他握紧铁锤般的拳头,指甲直嵌进手掌之中。只听他大喝一声:“慢着!” 苻直得意笑道:“子蒙道长,这一回合,你棋输一着。你可心服口服?”子蒙怒道:“呸!卑鄙无耻的小人!劫持手无寸铁的百姓算什么能耐!有本事你放开众村民,与我放对。若是你赢了,我便心服口服!”苻直听罢此语,哈哈大笑,道:“子蒙道长,枉你近年来总领南山,原来却是如此幼稚。你明知我打不过你,便使出这低劣的激将之法。可惜我并不上当!”子蒙问道:“你要怎样才能放了众乡亲?”苻直冷笑道:“听闻南山派一贯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不知是否浪得虚名。今日,你若是自断一臂,我就放了这群百姓。我知晓,南山派的浮生若梦着实厉害,但我还是想看看,是子蒙道长的身法快,还是我们十个人的刀快。” 子蒙深知苻直所言非虚。浮生若梦他练到现在只能分出四个假身,也只能在一时间击倒四名敌人。就算师父在此,他老人家又未身受重伤,也只能同时击倒七个敌人。想要带着众乡亲全身而退,几无可能! 为今之计也只能自断一臂! 子蒙一声长啸,豪气充塞胸口,大声吼道:“好!就依你。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子蒙今日自断一臂,你立时放了众乡亲!” 当阳村民听闻此语,纷纷大哭呼喊道:“子蒙道长,不可,不可呀!”孙之礼老汉佝偻着身子,脖子顶着刀锋朝子蒙挪了两步,哭道:“子蒙道长,千万不可如此。您带着南山弟子护佑百姓,干系重大。岂能为我等小民损伤尊体!当阳村民没什么本领,不能保民卫国,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岂能眼见道长受制于无耻之徒。”一语言罢,竟引颈向刀锋而去。一瞬间,血溅银发,孙老汉两眼圆睁、轰然倒地,就此死去了! 当阳村民哭嚎之声响彻天际。其中更有那血性之人,学着孙老汉的样子,将自己脖颈往刀锋撞去。转眼间,又有几人倒毙刀下。一时间,江边血流成河,将半片江水都染成了血色! 苻直与一众黑衣人看得呆了,不禁肃然起敬,均自心中感叹:布衣之中也有真豪杰!子蒙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众乡亲面前,哭道:“我子蒙何德何能,得众乡亲如此维护!子蒙一臂值得几何,要各位用性命来换!”说罢,自靴口掏出短刀,自下而上一划,左臂即便落下,顿时血流如注。 子师一直蒙着脸站在人群中,见此情景,快步上前,轻点子蒙云门、中府、天宗三处穴位,血流顿减。 苻直说道:“子蒙道长盖世英雄,本王失敬了!你我各为其主,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道长见谅!”说罢对着子蒙一揖到底,随即将手中弯刀架在子蒙脖子上,吩咐随从道:“将子蒙道长好好捆上,放了众乡亲。” 子蒙受伤之余,无力反抗。但见众乡亲被释,自己失却一臂,也是求仁得仁,心中反而平静一些。谁知,他一抬头,正望见子师腰间挂着陈伯的短刃,不禁失声问道:“你,你如何有未济师伯的兵刃?”一语言罢,子蒙的目光迎上子师双眸,“咕咚”一声便向后仰倒,竟是晕了过去。 (2020.09.09更新本章未完待续)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五) 子蒙再一醒来,便觉身体荡荡悠悠,透过眼前浓雾,隐约可见蓝天白云慢慢移动,浪头翻涌之声不绝于耳,便知自己身在船上。微一挣扎,断臂伤口处撕心裂肺地疼痛。他闭上双眼,凝神静思,阳鱼真气缓缓流转,至断臂处便即阻塞。这一运气,伤口又自流血不止。他听得身边有人说道:“气敛神收,乾坤相继;阴阳流转,不失不迷。”所言正是大衍神功中的章句。子蒙侧头一瞧,子师靠坐在船舱边,双腿微曲捧着一壶酒正就瓶自饮。 子师见子蒙醒来,便放下酒瓶,盘膝直胸,气走六合,伸出左掌抵住子蒙右肩助他疗伤。子蒙被五花大绑,丝毫动弹不得。他重伤之余气力全无,自是挣扎不开,却仍旧自体内鼓动起阳鱼真气,与子师相抗,不受他的好处。此时子师已除去面罩。但见他玉面微髯,剑眉星目、鼻梁通天。尤其是一双眼睛黝黑深邃,好一副堂堂相貌,与子蒙之粗犷大不相同。只是他眉宇间隐隐泛着忧伤之色。他见子蒙如此,轻叹一口,便收了真气。仍旧拿起酒壶,斜靠着船舱慢慢喝酒。 子蒙未见子师之时,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恨不得问候他祖宗十八代,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为人。及至真的见了,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欺师灭祖的是他,手刃同门的是他,可是,与自己一同长大、共历数载寒暑、情逾骨肉的也是他!世间之事就如石磨一般,要将人的心肠一点点连压带碾,非到成泥化尘不会罢休! 子蒙转头看向子师,才过而立之年便已是两鬓斑白,眉心常皱,已被刻上深深的川字纹,大概,他的心里也是痛苦的吧!缠绕子蒙心头的那句“为什么”此刻怎么也问不出口。子蒙不想知道太多,知道的越多,内心的感情就越复杂,他怕自己将这血海深仇就此忘掉,轻易地原谅了子师。 兄弟俩就这么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二位许久不见,也不叙叙别来情由?”苻直自船尾走来,略一摆手,身后便有随从模样的人端着木质托盘来至子蒙身边,为他裹住断臂处伤口。苻直就知子蒙会拒绝,开口又道:“我劝你别动,你若此时伤重而死,有恒道长孤身应战,胜算怕是更小了吧。”子蒙冷冷回道:“你既知我武功不弱,为何不一刀杀了我!少一个劲敌,你办起事来岂不是更方便?” 苻直哈哈大笑,道:“子蒙道长快人快语,真乃豪杰!我其实并不喜欢杀人,子蒙道长信不信?”子蒙问道:“信如何?不信又如何?”苻直却不答复子蒙,自顾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天行有常,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杀人不过是应了一个‘常’字而已。”子蒙怒道:“你自命不凡,以圣人自居,真是恬不知耻!你以为自己就是天道吗?胡乱杀人就是天道吗?”苻直依旧不生气,回过头来微微一笑,道:“生逢乱世,实力强者即为天道,救人是天道,杀人未必不是!子不闻,‘杀人安人,杀之可以!’世间之人,谁不想当圣人?子蒙道长锄强扶弱、帮危济困,难道不也是想当个圣人,想以一己之力维护你所认同的天道吗?不然,你又怎会让同情之心蒙住双眼,那顾不得又如何能拿到令牌上得南山呢?” 子蒙这一惊可不小!暗自心道:他如何知道顾不得,难道,难道…… 苻直见子蒙情状,又是一阵大笑,轻蔑道:“子蒙道长,论武功、论人品。我是远远不及你的。但论智谋、论韬略,你却连你的子师师弟都不如。南山派由你统领,来日之功业并不可期。如今,我与你说了也无妨。那顾不得收了我一锭金子,承诺今日午时之前将羊群赶上南山。我倒是小瞧了他。别看他形容猥琐,手段却是一流,竟能拿到令牌上山,连我都要甘拜下风!” 子蒙脸未变色,心下却已虚了,强自镇定说道:“上得南山又怎样,一群畜生能掀起多大风浪,你莫要高兴太早!” 苻直摇头叹息,微笑道:“子蒙道长久在山中,至今仍是童子之身。也难怪你不懂其中关节。你难道就没看出,这一群羊里没一只是公的么?难为我在羊群里蹲了半月,挑选出这一百头发情的母羊。竟遇到子蒙道长这般不济的对手。”苻直见子蒙脸色微变,轻声哂笑,接口又道:“与你说的再明白些吧。我这一群发情母羊经由你那羊肠小道上得南山,一路走一路拉尿,就会留下浓重的气味。你南山弟子闻不到,我三万公羊军队可一定闻得到。黄种公羊体格健壮,铁蹄霸道,遇见发情的母羊更是如痴如狂。子蒙道长,你说,若是这三万公羊循着母羊气味冲上山去,你的天险可还有用处?此时,南山弟子怕是已被踩得七零八落,只有俯首就擒的份了!”说罢,苻直又是一阵得意的大笑。 子蒙听罢苻直一番言语,心如死灰。以猛兽冲阵之法,古已有之。只是囿于诸多弊端,便为后世兵家所弃。此时用于攻克南山可谓是对症下药、量体裁衣!子蒙输得心服口服,暗道:“嘿嘿,顾不得,顾不得,果然是小看于他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子蒙今日竟然折在此等小人之手,呜呼哀哉!那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连累一众南山弟子,更是有负师父重托!” 杀人莫如诛心,苻直一席话直说得子蒙溃悔交加。若不是想到师父重伤之余将孤身对敌,子蒙真想一头撞死在船舷之上。 过得半晌,子蒙冷冷问道:“你到底是谁?你怎地在江边就知道我是谁?你处心积虑,伤我师父、毁我南山,就是为了得到《南山赋》下阙吗?” 苻直回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氐族苻直。能将南山派浮生若梦使到如此境地的,除了有恒和子蒙两位道长,还能有谁?至于我的目的,恕我不能再告知与你了!” 正说话间,坐船驶入一片浓雾之中。苻直道:“子师道长,都说南山迷雾进去容易出来难,到底是何因由,还请不吝赐教。”子师一仰脖,“咕咚咕咚”喝尽瓶中之酒,用力将酒瓶抛入大江之中,抖抖衣襟站起身来。他低头望一眼躺在甲板上的子蒙,微一沉吟,道:“传说此处水域有一条蛟龙,时时呼吸吐纳。所吐之气可幻化出灵山仙岛、贝阙珠宫等奇异景致。加之雾气不分四时、不分黑白,终年不散,日影星辰皆无所用,是以,船只一进入雾气之中便会迷失方向。其实,破解此处迷雾容易至极,只需用司南定好方位,朝着一个方向前行便可。江上船只多是朔水而上或顺流而下,大多不会使用司南,久而久之,便传得神乎其神了。 便在此时,果见前方雾气之中亭台楼阁、玉树琼花凭空而立,更为奇者,娇女俊男穿梭其中,眉眼交接、一颦一笑赫然在目,就如人在画中一般。船上之人均啧啧称奇,拍掌叫好!忽一阵微风吹过,空中图景即便散了。众人正自惋惜之时,却见轻薄雾气之上隐隐出现一片桃林并大片良田,芳草遍地、落英缤纷。十几处农舍俨然而立。农田里,阡陌交通,农人往来耕作;屋舍前,黄犬嬉戏,稚童斜倚柴门。更有远山美池桑竹之属。耄耋老人池边垂钓,长须凭风,怡然自乐。众人直看得呆了,均自感叹:世间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真乃世外桃源哪!又一阵风吹过,美景随之便散。众人又是一阵惋惜。突见空中蓦然卷出一股黑风,夹着斗大的石块朝坐船刮来。众人避之不及,无暇多想,皆俯身伏在甲板之上,以手护住头脸。等了一忽,却不见动静,便即醒悟:这黑风也不过是雾中图景罢了!众人各自起身又观向空中。但见茫茫大漠之中,一支马队顶着黑风前行。队伍中不时有人或马匹被石块砸中,就此倒地,不知死活。船上之人不禁为之担忧。如此大的风,怕是神仙下凡也难救得这一队人。还未想完,便见黑风陡然变成桶状,盘旋着将这队人马卷入半空之中,渐渐远去,没一会便不见踪影。黄沙落地,阳光普照,地上连一个脚印也没留下。 船上之人相顾愕然。只一炷香时分,众人便观尽人间哀乐,不免内心空空荡荡。就在此时,有水手前来禀报道:“公子,船已失去方向。该往何方前行,请公子示下!” 苻直一摆手,身边随从便会意,去到船舱,不一会便捧上一只司南。苻直躬身向子师一揖,道:“还请子师道长指点一二。”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六) 子师并不伸手去接,却是遥望远方,似有所思。苻直也不催促,默默静立一旁。掌舵水手不得指示,便任由坐船随波逐流。众人只觉船只有越行越快之感,渐渐地竟在水中打起横来,均知情势不妙,坐船怕是要陷入旋涡之中。只见江面上果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水洞,周围江水圆圈一样地流转其中,坐船顺着水流方向上下颠簸,方向全无,便如沧海之一粟,即便不立刻倾覆,过不多时也要随水流掉入水洞之中! 船上众人惊慌失措,大声呼叫,哭爹喊娘之声不绝于耳。大伙各寻事物牢牢抱住,免得被甩下船去。其中武功高强者自使个千斤坠,勉力站住,也是自顾不暇。有那力弱之人三两下便被颠下船去,连个水花也没起。 子蒙躺在甲板之上无处着力,也被甩得七荤八素,心下却极为畅快,伴着浪头声,叫道:“苻直小贼,哈哈哈!你可料到自己也有今日?哈哈哈!想想死后喂鱼的滋味,心里可还惦记着《南山赋》啊?” 如此情势之下被子蒙奚落,苻直虽气恼却不慌乱。他使尽平生之力朝子师挪动两步,不悦地问道:“子师道长,你这是何意啊?”子师却似见惯了这种场面,毫无波澜地回道:“我既答应了你,自然不会让你此时喂鱼。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死路显、生门现,离、巽之间便是生门!”苻直像是得了大赦,大声呼喊道:“往离、巽方向前行!”苻直此次谋划南山之行乃是处心积虑,志在必得,他素知南山派以《易经》立身,是以所选水手之中不乏精通阴阳之术的好手。 从人得令,便挣扎着赶到船舱,转动船舵,将船头调转至离、巽之间。说来甚奇,那船方向一转,船身即便平稳,巨大的水流就似受到诅咒,绕着坐船奔流而去。不过一盏茶时分,那船便驶出浓雾。但见青山隐隐、江水无澜,众人劫后余生,各自用袖口抹了一把冷汗。 子蒙嘲笑道:“氐族子孙就这么点胆色也敢来闯南山,真是不自量力!” 苻直毕竟名门之后,胸襟气魄非止一般。就这片刻,他已整理好情绪,回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就算南山之地是龙潭虎穴,我苻直今日也要闯一闯。子蒙道长莫要着急,看看咱们到底谁笑到最后。”子蒙道:“若不是我南山出了个叛徒,你此刻焉有命在?” 子师立于船头,听二人言语。子蒙出口相讽,他也不辩不驳,全似没听见一般。他越是不说话,子蒙越是生气,终于开口大骂,道:“子师,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生在南山长在南山,师父授你武功、委你重任。你不仅知恩不报,还监守自盗,带人加害师父、攻我南山,当真是豺狼成性、丧尽天良、罪恶滔天!”子蒙重伤之余一口气骂出这许多话,登时气息不畅,蜷着身子侧躺在甲板上猛烈地咳嗽起来。 子师背对子蒙一动不动。倒是苻直开口接道:“子蒙道长怕是还不知道,未济将军也是死在子师道长的无声剑法之下。”子蒙虽在见到陈伯短刃之时便大概知晓他已凶多吉少,此刻亲耳听闻噩耗,更是肝胆俱裂,张口道:“你、你、你”,便再也说不下去,又自咳嗽起来,口鼻处满是咳出来的鲜血,直将胸前衣襟染成红色。 此时又有从人来报,道:“公子,前方水域出现大片礁石,咱们船大,无法通行。”苻直命道:“放下小船!”,便自去后舱安排一应事务。子师踱到子蒙身边,单膝微曲,蹲下身来,轻声道:“师兄,且请保重身体。及见到恩师,子师自会陈明一切。到那时,师兄再恨我不迟!”“呸”。子蒙一口混着鲜血的口水吐到子师脸上,怒目圆睁,一语不发地盯着他。俩人对视半晌,子师终于轻叹一口,撩起衣襟擦去脸上秽物,也往后舱去了。 及不多时,苻直已命人将小船放入水中。小船颇小,只能载得七八人。苻直命人押着子蒙,与子师及五名随从下至小船之中。不远处礁石林立、形态各异,黝黑表层之上长满青苔,均高出水面一丈有余。只听子师说道:“此处礁石乃是南山祖师按前代诸葛孔明九宫八卦阵法布下,待会须得听我号令,若是行错一步,便再也别想出来了!” 苻直接口喝道:“你们听到没有?”从人各执船桨,躬身答道:“是,公子!”只听子师口中默念:“三山环绕、五岳归真。逢六左迁二,逢九右迁七。坎似坤中水,艮至震雷移。乾兑有大道,何必分东西。”除却子蒙,众人均不解其义。子师也不解释,只告知划桨之人该往何方前行。子蒙坐在船内不再说话,冷冷地瞧着子师。小船行得甚慢,随从们眼见南山迷雾如此邪门,是以,半天才敢划动一下船桨,生怕行错一步便就此困在这礁石阵中。直行了两柱香时分,小船便行不动了,似是水底有东西卡住小船。幸好,此时离岸边也只有六七丈的距离。 众人抬头一望,只见自山顶滑落一叠瀑布,水帘悬挂、滔滔不绝,正落入两山之间的江水之中。瀑布旁边的山体向水中延伸出一小块空地。眼见前方并没有路,众人面面相觑,只等苻直示下。子师不等苻直发问,便一马当先,携着师兄子蒙足点江面、涉水上岸。苻直等人见他显露这一下轻功高明至极,简直如燕子抄水一般,均想,我等是没有如此轻功了。无奈之下,连着苻直一个个“扑通扑通”都跳入水中,洑水上岸。其实,小船搁浅之处与山脚空地之间有一条石板小路。只是路面在水面三寸之下。子师从小走惯,熟悉至极,苻直等人却是无从知晓,还道南山派轻功果然名不虚传! 子师与子蒙上岸后也不等苻直等人,便闪身自瀑布与山体的接缝处进入山洞。苻直在水中瞧得清楚,他见子师一眨眼就没了踪影,内心着实着急,双臂紧划几下水。他乃北方胡人,从小长在马背之上,水性本就不佳,只勉强淹不死而已。此时越急越慌,越慌越乱,一个浪头打过来,他竟慢慢地往水底沉去。幸亏从人之中有那水性不错的,闭上一口气将他从水底捞出来,一行人这才连滚带爬地上了岸。 苻直灌了一肚子江水,正自头昏脑涨,忽然想起子师、子蒙没了踪影,也不顾随从中还有被淹得半死不活的,便湿哒哒地往山洞里闯。刚一进去,黑漆漆一片,他目不视物,不防脚下高低错落,一个狗啃泥便摔在地上,幸亏他武功不弱,这才没摔破头脸,饶是如此,也是筋酸骨痛,不住哈气。忽听耳边有人说道:“你不是硬朗的很么,怎么也怕疼么?”正是子蒙的声音。 苻直大喜过望,原来俩人并未走远,就在这洞口站着。只是两人未曾出声,黑漆漆地,苻直竟是没有看见。子师将随身火折点燃。此时,苻直随从也已进入山洞,见岩壁上插着火把,便想顺手拿下。子师厉声喝道:“住手,你想被万箭穿心吗?”那人被吓得一个激灵,赶紧缩回了手。子师拿起另外一个火把,将其点燃,慢悠悠地道:“这里是南山禁地,非掌门允许不可进入。墙上共有十个火把,只有五个可以移动。一旦拿错了,便是万箭齐发。” 苻直不禁暗自庆幸:南山派果真邪门!幸亏有子师这个叛徒带我们进来,不然,今天我们全都要折在这。这样想着,子师已沿着石洞尽头处台阶向上而行。苻直怕被甩掉,连忙同随从押着子蒙在后跟上,不一会,一行人便来到尽头石门之处。 子师朝众人道:“你们让开些!”苻直等人自进入南山迷雾以来,处处受制,全靠子师从旁指点,此时对子师的话已是不加思考,言听计从。听到吩咐,便即后退几步。只这几步,便已退回狭窄的隧道之中。子蒙却没有挪动,就站在子师身边。只见子师伸手向岩壁上一抹,上有一块八卦形凸起。子师猛地一按,隧道两旁岩壁顿时万箭齐发。 事出突然,苻直等人均无防备,只听“啊、啊、啊”几声,随从中已倒下三人。剩下两人两手抓满箭矢,连口中也各自咬着一支。那箭矢劲力颇大,射程又短,直震得那两人口唇流血,连牙齿也都掉落几颗。子师“咦”了一声,颇感意外地朝苻直道:“没想到你竟带着武功如此高强之人。不但自己躲过箭雨,还能护你周全,当真不易!” 却见随从中的一人扔掉手中箭矢,伸手抓向自己发际,一用力,便揭下一张面皮。子师这一惊非同小可。只听那人说道:“子师道长难道忘了,有恒道长尚且败在老夫手下,些许雕虫小技又怎会伤我分毫?!”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苻直的师父,也是氐王军师胡怀忠。那日夜袭北地,打伤有恒道长的就是此人。子师亲眼见他出手,其武功虽不及师父,却也在自己与子蒙师兄之上。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七) 苻直眼见师父现身,当真是喜得不能自已。刚才万剑齐发之际,他只当自己就要撂在当地,已是怀了必死之心。若不是师父混在从属之中出手相救,此时自己早已一命归西。但见地上躺着的三人,身上密密麻麻插满箭矢,鲜血尚自“咕咚、咕咚”地冒着,狭窄的隧道内充斥着浓烈的血腥之气。饶是他再自视艺高胆大,见此情景也不免心惊肉跳,脊背发凉。然而他此时不但毫发未损地活着,更是平添得力助手,大悲大喜之间,本性毕露。他再不摆出公子哥的惺惺文雅之态,咄咄骂道:“子师,你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若不是我师父有先见之明,我差点就栽到你手里。哼!果真是反掖之寇,信之不得!”又转向胡怀忠,讨好般问道:“师父,您不是随父王出征,怎地会在此处?” 胡怀忠用眼一瞥另一名随从,用意颇深,似是有话要说,却没有当即发作。接口回苻直道:“《南山赋》事关重大,老王爷放心不下,让我前来助你。我若不来,咱们还不知道子师道长用心如此之深。我倒是想问一句,子师道长,你又叛又护,到底是何意思啊?” 子师正想回口,却听石门之后传来苍老浑厚之声:“来者皆是客!子师,请几位进来吧。” 子师知是师父说话,心内一软,眼睛登时红了。他浓眉微锁、牙关紧咬,衣襟微微颤抖,心知师父此时伤重未愈,此门一旦打开,便是你死我活。可若是不打开,自己身上这两代的血海深仇又该如何了结呢?他心内火烧火燎,额头冷汗涔涔! 众人见他脸色忽明忽暗,阴晴不定,均自心内盘算,不知子师要做何决定。子蒙自在右手之中扣了三粒石子,乃是刚才在水边顺手捡得。以往,无妄用它当作暗器,他还略有嘲笑。哪知如今,他也用上这不起眼的小东西。子蒙屏住一口真气,只待子师一动,即刻就要将其射出。眼见胡怀忠武功之高,他无论如何不能让子师打开石门。石门不开,师父就还有一线生机! 子师犹豫半晌,深喘一口气,终似下定了决心,低着头往石门前踏上一步。子蒙右臂不动,翻过手掌,指尖用力,掌中石子当即就要射出。却不想胡怀忠早在他翻掌之际就已闪身上前,“啪、啪”两下便封住他紫宫、巨阙两处穴道,子蒙登时动弹不得,掌中石子“扑愣、扑愣”几声掉在地上。他武功本就在胡怀忠之下,又失却一臂,举手投足间全不适应,是以一招之内就被对手制住。 胡怀忠这一下出手,兔起鹘落。子蒙也没料到他的身法竟是如此之快。阻止石门打开的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一时间,他绝望至极,万念俱灰,嘶哑着嗓子竭力喊道:子师,不要!不要啊! 一语未歇,只听得狭窄空荡的隧道里,四处回荡着撕心裂肺的三个字:“不要啊……” 就在此时,石门吱吱扭扭地兀自开了。门后立着一人。那人一袭长衫、须发皆白,胸前斑斑血迹,依稀可见,不是有恒道长又是谁? 众人均是一愣。他们再没想到有恒道长会自内打开石门,一时间全都不知要作何反应。有恒道长缓缓环视来人,面无表情。及至他视线落在子蒙身上时便不再移动了。 子蒙此刻得见师父,心中的悲伤、内疚、自责、委屈一时间全部涌上心头,再也忍耐不住,两行泪便即滑下脸颊,颤声道:“师父,子蒙有负重托。南山怕是守不住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南山三代,经风历雨,屹立不倒,是何等威风。如今,师父在危难之时将南山派交在他手中。岂知他一时失察,轻信顾不得那小人之言,竟至一败涂地。好好的南山派就断送在他手里。此时,师父又在重伤之下面对强敌,全无胜算,自己却无能为力,子蒙如何能不哭?! 有恒道长望向徒儿断臂,心头不禁一颤。他朝子蒙温柔一笑,伸手“啪、啪”两下解开徒儿穴道,柔声安慰道:“师父不怪你。凡事尽力就好,不必过于执着。”说罢,旁若无人地扶着子蒙缓步回至石室。 众人见有恒道长从容不迫、风姿卓然,竟视众人为无物,怕是有什么更厉害的机关,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各自小心翼翼地踏入石室,生怕再遭暗算。待得一忽,见全无异状,这才放下心来。只听胡怀忠说道:“想必有恒道长已知晓老夫一行的目的。还请尽快拿出《南山赋》下阙,我们便不再叨扰。” 苻直一听师父与有恒道长说话如此客套,不免急躁起来,一脸阴骘地说道:“师父,不必与这糟老头废话。您老人家出手将他擒住,一根一根地捏碎他的老骨头,不怕他不说出下阙所在。” 苻直自从水路进山,迭遇险情,几次死里逃生,已是气急败坏。加之他平时甚是在意样貌,此刻却衣脏发乱,湿哒哒地站在敌人面前,更是又急又恼。恨不得立时拿到下阙,赶紧找个舒适的所在洗漱一番。 子蒙本与师父携手坐在石榻之上,听得苻直如此无礼,霍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道:“你敢?!” 有恒道长轻拉徒儿衣襟,示意他稍安勿躁,喉间低声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想要《南山赋》下阙也使得。待贫道处理完家事,再与各位分说,如何?”他口中虽问着“如何?”语气中却自带着一股威严,几乎让人无法抗拒。 苻直见他临危不乱,泰然处之,心内已然虚了,却强自嘴硬道:“别想着拖延时间,结果都是一样的。早死早超生!”胡怀忠眼见徒儿此时形容猥琐,风度全失,言行无状,不禁眉头一皱,低声喝道:“不得无礼。”随即挑个石凳,一抖前襟坐了下来,又道:“客随主便,但望老道长言出必行。”说罢便不再言语,一副“我便等着你”的神情。苻直家教甚严,向来事师如父。他见胡怀忠如此态度,不得不耐住性子坐下来。只是他衣衫鞋袜尽皆湿透,此刻冷得上下两排牙齿打架,格格作响。 有恒道长不屑一顾地看了看胡怀忠师徒,又拉着子蒙坐回身边,眼神望向石门外的子师,颇为凄凉地问道:“你打算躲为师一辈子吗?”。 子师自石门打开的那一刻便站在门口,一动未动,听到师父此语,肩头不禁一抖。该来的总会来。他无数次幻想与师父再见时的情景,要说些什么话。及至真的见了,反而踌躇忐忑起来。他终于还是一步一步地挪到师父跟前。只有十几步的路,他走得既焦急又缓慢,心里好像希望一下到达,又希望这路,永远也走不完! 只见他在榻前低头垂立、双拳紧握。本来白净的脸庞在烛火照映之下,变得晦暗不明。 良久,谁也没有开口。有恒道长打量着子师,那眼神既疼爱又痛惜。面对苻直等人时的清冷与孤傲荡然无存,眉目间满是凄苦,似是一下老了十几岁。 最终,还是有恒道长先打破这沉默,缓缓问道:“你就没什么要与为师说的么?” 子师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将头慢慢抬起来,狠狠地叹一口气,问道:“我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八) 有恒道长心头一震,双唇微抖,也缓缓地闭上双眼,回道:“你终于还是知道了。” 这一问一答,牵扯出南山派几十年前的一桩旧事。 南山盗宗历代宗主均负责与宫中大内侍卫共同看守《南山赋》上阙。大兴三年,前任盗宗宗主狄远以“里通外国”之罪名,被皇帝秘密处以满门抄斩。上及八十老母,下至襁褓婴儿,全家二十余口,只有狄远妻子一人逃出。那时,狄远妻子正身怀六甲。她几经磨难,终于逃回南山,生下一子,便是子师。 子师长了三十年,从不知自己为何没有父亲。每次一问,母亲便面露哀愁。懂事如他,渐渐地便不再问了。他也多次想问师父,可见其他师兄弟均是无父无母之人,自己有母亲在身边,已是比他人强出不少,是以,他这嘴怎么也张不开。三十载没有人提起这事,大家渐渐地都要忘却了。 春去秋来、草木荣枯,一晃经年。有恒道长万万没有想到,子师会在此时问这个问题。曾经,他为这个问题准备了很多答案。子师三岁时,他可以回答:你父亲在天上做神仙;子师十岁时,他可以回答,你父亲在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他甚至可以在子师十五岁时告诉他:你父亲已经死了,但他是个英雄,虽死犹荣。他是你的骄傲!但现在,他却不能再骗子师。 狄远被定罪下狱之时,他正在夏口附近。听闻此事,便似晴天霹雳一般。他日夜兼程赶至建康。本想以一己之力去劫狱,救出狄远。 岂知他杀到牢门之后,狄远却隔着地牢铁栅,对有恒道长说道:“苍天可鉴,我狄远一生忠君爱民。不想今日被奸佞所害,含冤入狱。鞑虏未驱、大业未竟,此时就死,我实不甘心!可我却不能逃。南山派乃社稷股肱,与朝廷同气连枝。我一逃,势必连累恩师和南山派众兄弟。眼见就是我晋室内的萧墙之祸。北方胡虏虎视眈眈,正苦无良机,我们岂能授之以柄?我死不足惜,如今,唯求师兄一事!” 听到此,有恒道长已是泪如雨下。同门二十载,眼见师弟身蒙不白之冤,就要阴阳两隔,如何能不痛!他当时正值血气方刚之年,提剑就要斩断铁锁,救出狄远。却不想狄远按住自己死穴,以死相逼。 有恒道长扔掉佩剑,抱头蹲地,嚎啕大哭。一众狱卒见此情景尽皆震愕,提刃不前。只听狄远又道:“我狄远一家皆被杀害,只剩我妻,如今已怀胎七月,请师兄救出。那是我狄家唯一的骨血,请师兄为我保全。”说到此处,狄远跪在牢里,向有恒道长磕了三个头,又道:“如是男孩,只教他上阵杀敌,莫要再来这尔虞我诈之地!”说罢,他隔着牢门,伸手抢到有恒道长佩剑,朝颈中划去。一代英杰,就此死在牢中! 狄远平日为人,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予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赴国家之难,众人均以其有国士之风。不想今日却是如此下场。狱卒及赶来的军士,虽职责所在,但他们往日里听狄远其言、观狄远其行,不免为他深深惋惜。没人相信狄远会“里通外国”,奈何皇命难违! 有恒道长悲痛之余,竭力救出狄远遗孀。为躲避追兵,取道水路,将其送回南山。 子师成年后,武功、人品皆属上乘,更为难得的是,他天生机敏,思维缜密,行事谨慎,承继盗宗最为合适。有恒道长并不是没有考虑过狄远师弟的临终嘱托。只是家事为小、国事为大。守护《南山赋》比任何事都重要! 个中曲折,有恒道长曾想过找个合适的时机告诉子师。一则是怕他耽于父仇,无法专心尽职。再则,也是出于天下一般父母对孩子的爱护:如能心无挂碍地过生活,又有谁愿意孩子生活在复杂的情绪之中呢?如是这般,便就将此事搁置了下去。 岩壁上泉水滴答,一下又一下,节奏均匀。石室里静得呼吸可闻。有恒道长双手抓着自己的衣襟,似想将它攥出水来,半晌说道:“你既已知晓了,便该明白,你父乃是忠义之士。他心怀大义,蒙冤不逃,以死明志。他的牺牲,实是‘重于泰山’!” “哈哈哈……哈哈哈……”子师闻言一阵大笑,他身躯颤抖,脚下踉跄,笑声中说不尽的凄惨与悲凉,直笑得在座之人毛骨悚然、心惊胆跳。笑到最后,子师弯腰扶膝,两行热泪涌出眼眶,笑声变成了哭声,说道:“若是我父在天有灵,知道三十年后,他的儿子会重蹈他的覆辙,不知道他还会不会选择以死明志!” 有恒道长与子蒙听到子师所言,均是面露不可思议的神情,“啊”地一声,惊得张大了嘴巴。 子师站直身子,撩起袖口想抹去眼泪,却是越抹越多。两个多月以来,他无时无刻不受着内心的苦痛煎熬,全凭一口气撑着才走到今天。如今,大幕该揭晓了! 子师自胸口掏出一块细花碎布,递与有恒道长,问道:“师父,您可还记得此物?” 有恒道长接过碎步,细看之下,不禁一颤。他摩挲良久,轻声回道:“记得,这是你出生之时,我送与你母亲的,作为你襁褓之用。” 子师道:“我母临终之时,让我亲手将此物交与你。她让我问问你,我狄家可对得起南山派,可对得起司马一族?” 有恒道长一时目瞪口呆。他在子师赴建康履职之时,将其母安置在夏口。比起南山,夏口距建康稍近,子师可以时时尽孝。又不至于太近。若子师有事,也不至于连累老母。这样安排之时,他的内心就隐隐担忧。岂知、岂知……有恒道长吞声忍泪,悲不自胜,颤声问道:“你母亲是如何死的?” 其实,他大概能猜出事情原委,却仍旧不愿相信。他不禁心内自问:南山派忠心耿耿。兵宗弟子前线厮杀,盗宗弟子守护国之重器,其余人等竭心尽力,忠君护民,为何却是如此下场? 只见子师眼神空洞、神色默然,他干笑两声,回道:“怎么死的?师父何必再问。晋室手段,您不是应该比我更清楚吗?”他缓得一缓,出了口气,又说道:“三个月前,我夜里当值,突发盗贼。我带人去追赶。不想,贼人没抓到,却捡着一封书信。我打开一看,里面详尽说明了我父死因。我自犹疑不定,不知对方何意。本想得机会出宫去,与子豫师弟商量一番。却不想,陡然祸起!有那奸佞之臣私下上书皇帝,说我‘结党营私、意图谋反’。皇帝老儿听信谗言,查也不查,当夜就将我一家老小全部下狱。我心念老母,不甘就死,凭着一手‘无声剑’杀出重围,星夜奔至夏口。岂知,朝廷比我更快。我到之时,母亲已倒在血泊之中了!” 子师言辞感切,声泪俱下。他忍耐了两个多月,直到今日才将事情说出,心中悲愤之情直如洪流,奔涌而出,几乎不能自已! 子蒙只感觉睚眦目裂,几欲发狂。他站起身来,用仅剩一臂紧紧抱住子师,复又松开,使尽气力摇晃子师,大声喊道:“子师,你糊涂啊!那皇帝老儿冤枉于你,杀你全家。你回山来,告知师父和众兄弟,咱们同去杀他个片甲不留。你却为何要带人加害师父,毁我南山?你为何要做下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啊?!” 子师使劲将子蒙推开。子蒙重伤之下,站立不稳。一下子倒在石榻之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子师。他似乎已经不认识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就像从来都未曾认识过! “哈哈哈……哈哈哈……”子师又是一阵大笑。笑到后来,子师的声音竟变得凄厉起来,他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和师傅,谁会帮我?就如我父亲,含冤而死三十年,有谁替他报过仇?又有谁为他说过一句公道话?哈哈哈哈,‘忠义之士’、‘重于泰山’,全都是放屁。你们心心念念的《南山赋》,你们日夜不忘的北伐大业,在我看来,都是狗屁。想想祖狄将军,再想想我父亲。你们还自执迷不悟吗?我想明白了!司马一族诛功臣、杀良将,听信奸佞、任用小人。这样的晋室,不保也罢!‘南山赋出、天下大乱’,若是‘乱’能推翻昏聩无道的司马一族,这《南山赋》,不守也罢!”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九) 有恒道长“腾”地一下站起身,伸出手掌,重重地给了子师一个耳光,痛心疾首地喝道:“孽徒,如此胡言乱语。天下若是大乱,黎民百姓怎么办?天下苍生怎么办?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不求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声名闻达于诸侯,但求行事方正,无愧于心。你怎可有此等狂背的想法?为师往日是怎么教你的?” 这一巴掌打下去,子师不闪不避,任凭师父的巴掌落在自己脸上。有恒道长盛怒之下,下手颇重,直打得子师口鼻流血。 子师朝青砖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混着血水的口水,冷笑道:“师父口口声声说,无愧于心。您真的能无愧于心么?无妄的身世,你为何不敢告诉他?” 无妄的身世是有恒道长心里永远的痛。他这一生只做过一件后悔之事,便是留下无妄;他这一生若是只对不起一人,那也只有无妄!子师的话就像是戳进了他的心窝里,又冷、又硬、又扎!他再也憋不住,一口鲜血喷在地下。花白的胡须被染成鲜红色,一下委顿在石榻上。 胡怀忠此时站起身来,拍掌叫好,说道:“哈哈哈哈,好一番口舌之争。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各说各的道理,要我评判,算是打个平手。有恒道长,你们师徒间的官司也打得差不多了,该拿出《南山赋》下阙了吧?” 子蒙扶住师父,用袖口擦去师父嘴边血渍,怒视向胡怀忠,吼道:“要命一条,你且来拿!” 胡怀忠立时便想动手,却见有恒道长拉住子蒙,沉声说道:“为师自有道理。”说罢,伸手摸向石榻一角,轻轻一按。石榻对面墙上青砖立时向内凹陷,出现一个一尺见方的黑黝黝的小洞,洞中似有一个小小包裹。只因那洞背着烛火,众人瞧得不太清楚。 有恒道长向胡怀忠说道:“那便是《南山赋》下阙,想要便去拿吧。” 这一下,胡怀忠和苻直两师徒简直是大喜过望。他俩本以为拿到《南山赋》下阙还要颇费一番功夫,岂知简直是手到擒来,容易至极。均想,有恒这老道被徒儿气到如此田地,又心知打不过我们,此时,痛快地拿出《南山赋》下阙,也免受一番折辱,不可谓不明知!当下,心里也不起疑心,飞快地朝墙上小洞奔去。 苻直抢前几步,就要将手伸入洞中,只听背后疾风忽至。他忙地回头格挡,却见师父和另外一名随从各伸一掌拍向自己肩头。苻直一惊之下,大臂陡然抬起,双手握拳,将两条小臂平举至胸前。胡怀忠知晓他小臂之上缚有精铁,便化掌为撩,攻向苻直面颊。另一随从却不知其中关节,一掌打在苻直右臂。一击之下,苻直被打得后背直撞在青砖墙上,撞得他骨骼欲裂、喉头发甜。那随从也是兀自退了两步,口中“咦”了一声。不过,苻直也是因祸得福,只后退这几寸,便躲过了胡怀忠的掌撩之力,免去破相之苦。 苻直又惊又怒,口中呼喝向胡怀忠问道:“胡怀忠,连你也要反了吗?” 胡怀忠笑道:“我从未诚心归服,又何来反不反之说?你既叫我胡怀忠,那么从此刻起,我们便再无师徒之谊。你今日若能有命回去,告诉三秦王,我乃赵高祖义子石腾,这么多年蒙三秦王不弃,得伴左右,石腾感激之至。”说罢,胡华忠斜眼一瞥另一名随从,冷笑道:“倒是这位英雄,一路尾随至此,高明至极。连老夫都被你骗过了。” 这时众人才认真地打量起这名随从。只见他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身着黑色长衫,腰缚黑丝绸带,身材颀长,腰背平直。此时犹自带着黑巾面罩。但见其鬓发如黑瀑,额间似美玉。一双细长眉眼,璀璨如星,一眨一眨之间,似笑非笑,顾盼生姿。 那人伸手摘下面罩。细看之下,其面如傅粉,玉树临风,真乃世间少有的美男子!在如此紧张的情势下,众人也不免在心内喝彩。 只听他轻声一笑,薄唇微启,朗声说道:“白墨居青鱼,见过各位前辈。”说罢,微一欠身,算是行礼。 胡怀忠冷笑道:“原来是青鱼公子到了,失敬,失敬!不知令兄介由公子可是也到了?” 那青鱼公子依旧微笑,面色毫无波澜,回道:“你明知我兄弟不和,有他无我,有我无他,仍旧发此一问,是在担心我有帮手么?前辈放心,我青鱼一人对付你已是绰绰有余,何须他介由来凑这个热闹!” 青鱼公子此番言语当真是无礼至极。胡怀忠虽隐身朝野,不常在江湖走动,但他虚空掌下之鬼,又有哪个不是叫得响名号的!多少江湖好手都折在他的手里,青鱼公子却以弱冠之年纪出言挑衅武学前辈,就算他名声再盛,胡怀忠也吞不下这口恶气。二话不说,双掌一翻就朝青鱼肋下拍去。 苻直见两人三言两语便打了起来,高兴极了。心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时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转过身来,伸手就往洞里掏去。他本就背靠石墙站着,正是近水楼台,只感觉手指已触到滑溜溜的丝绸包裹,却再一次感觉背后劲风已至。 像苻直这样的人,到手的东西又岂能轻易放弃。他牙一咬、心一横,拼着后背硬受两掌,身子受损,也要把《南山赋》下阙拿到手。 如他所料,胡怀忠和青鱼公子在看见他伸手掏洞的那一瞬间就已撂开彼此,一同攻向苻直。只是苻直没有料到,胡怀忠出的是掌,青鱼公子却是五指平伸。掌风和指尖几乎同时到达。只听苻直“啊”地一声大叫,直挺挺地趴在墙上。 胡怀忠这一掌固然是厉害,却仍旧念及旧日里的师徒之情,没有下死手。青鱼公子却是将五指硬生生地插入苻直肩头。这一下劲力颇大,直带得左手手腕都没入苻直身体之中。 苻直紧贴着冰冷的墙面,口吐鲜血,手里却兀自抓着包裹。青鱼公子五指并不抽回,仍旧插在苻直肩头。他手臂用力,一点一点地将苻直身子抬起。苻直就如墙上挂着的腊肉一般,身前青砖墙面被血染得殷红一片,望之触目惊心。 众人见青鱼公子年纪轻轻,下手却是如此狠辣。不禁心下骇然。看来,江湖中传言并非空穴来风,这青鱼果真是玉面公子,心如蛇蝎呀! 胡怀忠见此刻有机可乘,立时腾起身子朝苻直手中抓着的包裹掠去。青鱼公子却不去争抢,左手陡然向回一带,将苻直拉回到自己身边,右手顺势夺下他手里的包裹。他这一招较智不较力,让胡怀忠扑了一个空。 只见青鱼公子面无表情地从苻直体内抽回左手,随便将他扔在地上,就好像他扔掉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条臭鱼。若是臭鱼,那便扔得理所当然。 停得半刻,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又俯下身去在苻直衣襟上抹了两把满手的鲜血,似是十分嫌弃。众目睽睽之下,伤人、夺物、擦手,行云流水、挥洒自如,直视众人为无物。 抢东西,胡怀忠竟然输了!这是他近十年来未曾遇过的境况。武功之高如有恒道长,也须败在他手下,如今自己竟然输给一个黄口小儿。更可怕的是,这青鱼公子不但武功高明、手段毒辣,心思更是难以猜测,一招一式根本不按寻常套路来。胡怀忠内心又惊又怒,却不敢贸然出手。为这一天,他已等了多年,如无万全之把握,便不会孤注一掷。他心道:反正,密室的门在自己身后。我抢到包裹固然有些难,但你青鱼公子,想绕过我出去这个门,只怕更为不易! 子蒙的心里,此时却是另一番想法。他不关心谁会抢到包裹。他只知道,《南山赋》下阙,他已带出藏好,并不在此间。这个不好隐瞒。只要他们当中任意一人打开包裹一看便知。到那时,正在争斗的两人就会将矛头齐齐指向师父。看来,“渔翁之利”不是那么好“坐收”的! 子蒙日常行事方正,一板一眼,自小便没什么古灵精怪的主意。此刻匆忙之间,更是无计可施。他急得直用手指死命地扣住石榻,可即使手指将石榻抠出洞来,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眼见青鱼公子就要打开包裹,子蒙惊急之下,一口气提在胸口,张大了嘴巴。却听子师说道:“慢着!”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十) 盗宗宗主,实非浪得虚名。子师反应之迅速、心思之机敏,高出子蒙百倍。他又与子蒙相处日久,抬眼见师兄反应,便知包裹中所装并非《南山赋》下阙。 子师这一出声阻止,青鱼公子还真就停下手来,眼神里带着几丝嘲讽,又带着几丝好奇,嘴角轻扬,笑着问道:“子师道长也对《南山赋》感兴趣么?不知此刻,你是代表南山派阻止我呢,还是代表三秦王阻止我。难不成,你和胡怀忠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是一伙的?不过我想,你还是别管《南山赋》了,有冤只管去伸冤,有仇只管去报仇!做人呢,有时候还是简单一点的好。” 青鱼公子埋伏在苻直身边已有一段时日,他眼见子师带着苻直一伙围攻有恒道长、杀害未济将军、设计屠灭南山派。心中还曾暗想,南山派果真厉害,连叛徒反叛都是如此惊天动地。 及至进了密室,知晓前因后果,才明白子师的动机。他虽生性寡淡,万事不盈于心,却也赞叹于子师的心狠手辣。 但其实,他也有未解之处。子师明明已是投了三秦王,为何在密室门口还要设计陷害众人?难不成,他竟想靠一己之力拿到《南山赋》,自立山门,亲自报仇么? 想想也不对。在密室门口,子师是护着师兄的。若说他想得到《南山赋》,自竖反旗,南山派第一个不同意。子师既然能杀掉未济将军,为什么不能将师兄也顺手除掉,岂不是更干净? 足智多谋有如青鱼公子,也是难以想通其中关节。 这也难怪!人心本就难测。一呼一吸、一举一动之间,想法都可能变化,何况是刚刚经历过人间至痛的子师。 从襁褓婴儿长到而立之年,他所受教导,耳濡目染全部都是驱除鞑虏,忠君报国。及至经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之后,他又遭灭门之灾。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耸立于心中三十年的信仰,就在那一刻崩塌了。子师的心情即使是用尽世间言语,也是无法形容的。 在母亲死在自己怀里的那一刻,子师满腔的愤怒,满腔的不解。他满脑子都是,自己要找师父问问,守护《南山赋》到底意义何在?师父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父亲狄远的下场之后,还要忠于司马一族,还要替他们尽忠职守,还要派遣自己步父亲后尘,到底居心何在? 他恨皇帝老儿、恨权力争斗、恨《南山赋》、恨师父、恨自己坚守了半生的“忠君报国”的人生信条! 恨,浇灭了他的理智,冲昏了他的头脑! 于是,他投了三秦王,亲自带人去宫中劫了《南山赋》上阙;带人在北地打伤有恒道长;设计抢夺《南山赋》下阙…… 及至自己亲手杀死未济师叔,子蒙师兄断臂负伤时,他却又隐约觉得自己错了。没有想象中的痛快,没有想象中的欣慰,心中缠绕的只有比以往更加强烈的困惑和悲凉。 子师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更不知自己到底要什么!游魂一般,茫然不知所思地,就在密室门口伏击了苻直等人。正如此刻开口阻止青鱼公子。他眼见师父和师兄有难,血液中的本能,又让他挺身而出。 其他人听了青鱼公子的话还可,胡怀忠却忍不下去。他自视为武学宗师,却两次三番被青鱼公子戏耍。如今更是口出狂言,骂自己“半截入土”,实在是无礼至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见胡怀忠满面怒容,一边口中呼喝:“臭小子,拿命来”,一边挥舞双掌朝青鱼公子攻来。 这一下,大出子师预料。他本想以言语挑逗胡怀忠和青鱼公子两相争斗。岂知,青鱼公子倒是自己出言不逊,惹祸上身,引得胡怀忠去攻他。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胡怀忠武功确是十分高明。那夜北地之战,虽说他是在有恒道长心神大乱之际才将其打伤。但那时,俩人已是斗了一百多招,不相上下。有恒道长扪心自问,也无十分把握能打败胡怀忠。 此时青鱼公子一手拿着包裹,只用一只手应敌,已是迭遇险招,只有招架的余地。胡怀忠的虚空掌,一招一招地拍来,大开大阖,攻守相宜。 虚空掌,名为“虚”、“空”,实是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直教敌人虚实难辨。粗看之下,其处处都是破绽,一旦去攻这破绽,便会引出更厉害的后招。此刻,胡怀忠使出一招虚怀若谷,身形稍微迟滞,卖出一个破绽,想引得青鱼公子来攻自己小腹。 岂知青鱼公子并不上当,趁着这个间隙,反倒退后两步。左手自胸口衣襟内掏出一柄折扇。稍一站定,即将折扇舞成一朵花,反守为攻地奔向胡怀忠。 原来,这青鱼公子便是以折扇作为兵器。 折扇,初名腰扇,滥觞于汉末,曾是王公大人的宠物。晋代,腰扇又称为叠扇,已成为上流社会男女通用的驱暑器具。 其时,青鱼公子尚未抖开扇面。众人细看之下,那折扇也无甚稀奇之处。其棕竹为骨,骨上螺钿雕漆,漆面洒金,只比普通折扇略微精致些罢了。论锋利、论韧度,都不可与寻常兵器同日而语。青鱼公子以此为兵器,除了附庸风雅之意,众人实是想不出其他理由。 只见那青鱼公子索性将右手缚在背后,左手执扇逼近胡怀忠,在他眼前,一左一右地划将下去,就如写字一般,又像画画一样。 突然,本来颇为平滑的扇道轨迹变得慢下来,扇柄一端倏地一下飘向胡怀忠面门。胡怀忠猝不及防,连向后跃了两个筋斗才躲过这看似软绵绵,实则凌厉非常的一招。 胡怀忠并子蒙、子师均不知青鱼公子使的是什么武功,恁地怪异,全然猜不透其招式和路数。有恒道长却是经验老到,见多识广。他拉近子蒙低声轻语:“想不到,绝迹江湖的‘水墨中堂’竟是有传人了。却不想落在此等阴险狡诈之人的手中,当真是可惜可叹哪!” 子蒙问道:“师父知道这门功夫?” 有恒道长略点了点头,轻声又道:“四十年前,北冥之地曾有一位不世奇才,据说是琅琊王氏子弟。他因身世坎坷、仕途不顺,便勘破世情,断发隐居。其人琴棋书画、文功武略无一不通,尤其擅长水墨山水画。后来,他更是从水墨画的皴、擦、点、染之间,悟出一套绝世武功,后人谓之‘水墨中堂’。看样子,便是这青鱼公子所使的这般了。” 只见胡怀忠在青鱼公子变化莫测的招式之下,步法有些凌乱,却仍旧按部就班,循序渐进。此刻,他看得时机,便使出一招虚位以待,将肋下破绽卖出。 人体之上,以胸口处大穴最多,受伤后最难痊愈,是以,胡怀忠的虚空掌里故意露出的破绽,可以露肩膀,可以露肋下,可以露四肢,甚至可以露小腹丹田,却从不露胸口。不仅不漏,其掌法将胸口处守得像竹篾编筐一般,丝丝合缝。 说话间,青鱼公子招数又变。只见他抖开扇面,扭着扇风攻向胡怀忠胸口。那扇面上赫然画着一条青色大鱼。那鱼鳞光闪闪、悠然游弋,形态生动,跃然纸上。只是不知是何品种。折扇另一名写有四个大字,招式舞动之间,却看不清到底是何字了。 子蒙自幼也学过几天水墨画,只是本性好武,未曾细加钻研。此时经师傅一指点,再看青鱼招式,果真如手执毛笔画画一般。最初是勾勒轮廓。次之,以手法之轻重区别墨色浓淡。再次之,就如眼前一般,在清晰的墨色之间进行晕染,使画中事物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子蒙心下将青鱼公子折扇所划下的轨迹拼合起来,微一细想,不禁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道:“他画的正是南山!” 除了有恒道长,胡怀忠与子师均不解其意,正在犹疑之间,只闻青鱼公子回头笑道:“想不到,我青鱼竟在此间觅得知音!不易、不易!哈哈哈哈…” 有恒道长不禁在内心感叹道:“以青鱼公子之才华,若是能为国出力,定是朝廷之栋梁,百姓之福音。只是他已走上邪路,回头却是难了!” 此时,青鱼公子已完全占据主动之势。胡怀忠败相已现,只是仍旧勉力支撑而已。 这可急坏了子师。若是青鱼公子与胡怀忠能打个平手,最终不免两败俱伤。他和师父师兄便有便宜可占。若是他们其中一方完胜,接下来,他的棋就不太好落子了。 想到此节,子师向师兄使了个眼色,便“腾”地一下跃进打斗圈里,朗声朝胡怀忠叫道:“前辈,子师来助你!” 子蒙虽恼子师背叛师门,却也怜他事出有因。此时,他知子师是好意,便要扶起有恒道长,走为上计。 岂知,有恒道长却推开子蒙的手,说道:“好孩子,你自己走吧。此间大事未了,为师自有为师使命。”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十一) 随即,有恒道长又将子蒙身子拉回至自己身边,在其耳边低语。子蒙听罢,大惊失色。 这边,子师和胡怀忠联手,堪堪与青鱼公子打个平手。正在心想:这青鱼公子到底是何来路,他只用一只左手便能将我二人逼住。武功忒也厉害。刚才听他言语之间,似是什么白墨居人物。这些年,我在皇宫内院里待着,只怕是有些孤陋寡闻了。只是,如此斗下去也不是了局,须得想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脑子里如此想着,脚下不留神,竟是踉跄了一下。青鱼公子眼疾手快,抖动折扇,以“皴”字诀攻向子师后背。子师回防不及,后背连着衣服,被折扇铲下一大块皮肉,登时血肉模糊。 众人尽皆愕然。一把纸扇竟有如此威力! 总算是胡怀忠趁着青鱼公子攻向子师之际,猛地以一招“虚堂悬镜”,双掌齐出,拍向他侧身。虽未得手,却也是解了子师的燃眉之急。 子蒙见子师师弟受伤倒地,心急如焚,大声喝道:“子师退下,照顾师父!” 说罢,右脚猛踏青砖,身子“腾”地一下旋上石室上空。他使尽平生之力演出一招浮生若梦。 子蒙重伤之下只化出三个人影。他却并没有攻向青鱼公子,也没有攻向胡怀忠。三个人影飘飘悠悠地奔向石室的三个角落,分别按下三块墙砖。 青鱼公子和胡华忠斗得正酣,哪料得在此时,从石榻边缘“嗖嗖嗖”射出十来支冷箭。二人猝不及防,登时罢斗,左抓右挥,才得躲过。 子师早知师兄之意,其时,已忍痛爬上石榻,与有恒道长坐在一处。可怜苻直,在地上躺的好好的,不想腿上兀自被射了几箭,直疼得口中哼哼呀呀!直到此时,众人才知晓,原来苻直还未死,仍旧是喘着气儿的。 子蒙落回石榻上,气力已尽,不由得靠倒在子师身上。子师忙伸手扶住。 地上二人既被暗算便不再打斗。暗自思量。眼前只有两条路:一是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二是,先把石榻上三个半死不活的人弄死,再远离是非之地。 正想间,却见密室顶端青砖回缩,出现三个大洞。青鱼公子与胡怀忠各自戒备,生怕再有箭矢射出,却见自大洞内落出三个真人大小的陶人。两人不敢大意,更不敢用手去接,怕有什么古怪,便向后急闪。三个陶人由慢到快,“呼呼呼”地落将下来。 不出所料,那陶人并非实心,落地即与青砖相碰,“砰砰砰”几声,便破碎成片。还未及高兴,却见破碎的陶人中冉冉飘起一股黄烟。一时间,满室生香,如兰似桂,极是好闻。 有恒道长自怀里掏出一只瓷瓶,从中倒出几粒黑色药丸,递与子蒙、子师分食,又不着痕迹地向石榻与墙壁的夹角处扔了一颗。 青鱼公子与胡怀忠一闻之下,顿觉四肢百骸暖意洋洋,很是舒服,只是内劲却在一点一点消退,不禁大惊。此时两人再无心争斗,也不再想着杀死有恒道长三人,急忙闭住呼吸,往密室门口奔去,只盼望就此溜之大吉,远离这是非之地。 石门在子师进来之后便已关上。两人不得机关自是打不开。情急之下,胡怀忠双膝微曲,气沉丹田,双掌平推。只听“轰隆”一声,石门竟是给他他硬生生地击碎了。 有恒道长心下恻然。他本想将敌人困死在石室里。岂料胡怀忠内功如此深厚,中了“南山君子”之毒,仍旧能一击之下将石门打碎。不禁叹道:“罢了,罢了!今天大家一起葬在这儿罢!” 有恒道长倏地将手中瓷瓶掷出,打在石门横梁之上。片刻之后,已跑出石门的青鱼公子和胡怀忠两人双双折回,其身后跟着一团巨大的火焰。 石室内地动山摇,头顶青砖不住下落。那青砖落到地上,即被火焰点燃。原来,那青砖却不是青砖,乃是浸透火油的木炭,只是后来被刷成青色而已。 一时间,毒燎虐焰、满室黑烟。子师与子蒙紧紧依偎在有恒道长身侧。子蒙望向子师,子师又望向师父,两个人隔着浓烟哈哈大笑。 既知将死,还有什么是需要放在心上的呢?此时此刻,他们仍然是自小一起习武、一起受罚、一起在山野间欢乐嬉戏的亲密无间的好兄弟! 有恒道长看着石室地上不断拍打身上火苗的敌人,又看看全无畏色的两个徒儿,心满意足地笑了。笑罢,他大喝一声:“不三快走?” 只见石榻与墙壁夹角处有一小洞,里面窜出一只黑猫,飞身奔向已在火海之中的石凳。黑猫一撞之下,地上出现一个一尺见方的小洞。那猫长身而入,片刻过后,那洞竟蓦地变大。 有恒道长猛地拉开子师,伸脚使劲一踹。子师没有防备,不偏不倚地被踹进石洞里,没了踪影。 有恒道长还想故技重施,将子蒙也踹进去。却不想子蒙死死拉住师父胳膊,大喊道:“不,师父,要走一起走。” 青鱼公子和胡怀忠本在浓烟之中不辩事物。忽听子蒙此语,心下大喜。一边拍打身上火苗,一边四处搜寻。 青鱼公子距离石凳稍近,自然是先察觉到。他也不顾有无危险,一闪身便也跳入洞中。胡怀忠眼见青鱼公子一跃之后便没了踪影,急忙踏前两步。他见到洞口,正喜得不能自胜,却见洞口正在慢慢缩小,心里一急便想立时跳将下去。 岂知,自己的一条腿不知何时已被人死死抓住。低头一看,一个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浑身焦黑的人正抱住自己右腿。这人不是苻直又是谁! 此时洞口已缩小半尺,眼见再不跳进去,就再也跳不进去了。胡怀忠心里连急带怒,左腿抬起,再重重落下。脚掌正落在苻直脑袋之上。 想那胡怀忠是何等气力,连厚重石门也给击碎了,何况是人的脑壳。只听“咔噗”一声,苻直头骨粉碎,脑袋里的事物红红白白流了一地,竟将周围火势也带小了些。 胡怀忠再顾不得许多,大头向下地就往洞里爬。岂知苻直脑浆迸裂之后,双手兀自死死抓着胡怀忠右腿。胡怀忠匆忙之间,蹬也蹬不脱,踹也踹不掉,只得带着苻直的尸身一起向洞里爬。 胡怀忠膝盖处还未进洞,便就爬不动了。越缩越小的洞口将他两条腿紧紧卡住,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再过片刻,浓烟更浓。却听得胡怀忠凄厉的哀嚎之声不绝于耳。石洞越缩越小,地面恢复原来的模样。胡怀忠的双腿就此便留在了石室之中。 第二章 热血祭南山(十二) 冬日的严霜薄雪轻轻覆盖住已枯黄了整个冬季的小草,却仍有更为茁壮的嫩绿色生命破土而出。它们顶破薄薄的雪壳,自由顽强地不断向上,吸收着来自太阳的能量。 那些嫩草看上去是那样的细弱不堪,那样的弱不禁风,却依旧相互依偎着,相互鼓励着,相互温暖着,准备迎接终会到来的春天。不管,还有多久。 子师从地道爬出来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片景象。 他茫然四顾,不知身在何处。太阳高悬半空,晃得他两眼生疼,却仍旧忍不住去看,忍不住向远处望。 渐渐地,他找到了小时候藏弹弓的树洞;很快,他又找到了小时候堆雪墙的山坳;他甚至找到了几年前给无妄做捕鸟陷阱的那根老藤。 是了,这里是南山的后山。他想起了自己昏倒之前的情景。 当时,师父把他踹进石洞里。他本想回去接师父和师兄,一扭头却见青鱼公子正在石洞里摆弄手中包裹。 他急切地奔过去,不顾一切地抢夺。却听“轰”地一声,自己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时,四周一片漆黑。他顺着地道,摸索着向前慢慢爬。不知爬了多久,才终于爬出来。 如今细想,他明知师父不可能真的把《南山赋》下阙交给敌人,却仍旧自心底里生出担忧。事实证明,坚贞如师父,又怎么可能把《南山赋》拱手送人呢! 可笑的倒是自己,不仅亲手送出了《南山赋》上阙,还屠杀同门,攻打南山……想到这,子师发疯一样地朝山顶跑去。 安静,让人抓狂的安静。一点人声都没有。几只早迁的布谷鸟“布谷、布谷”地叫着,声音轻灵地回荡在山野林间。 子师从后门进入南山大殿,心中仍旧怀着一丝希望,能有同门热切地扑上来,问长问短。不用行礼叩拜,不用恭恭敬敬,他只要他们好好的。 但似乎不行。因为子师已经看见一截断剑。剑柄兀自握在一只手中。那手的主人躺在门后,瞧不清面目。 即使瞧不见面目,子师也知道那一定是南山弟子,因为那剑是南山的。南山弟子绝不会有第二个人像自己一样将剑柄交到敌人手里。 他慢慢走过去,一张满布鲜血的年轻的脸映入眼帘。 是玄檀,子蒙师兄最小的弟子,是那个会拉着自己的手,缠着自己讲宫中趣事大孩子。 犹记得那年,他自建康回山,带回一些宫里赏下来的糕点。大家很快都吃完了,只有玄檀舍不得。他留啊留,最后却被老鼠给偷了。他看着已被老鼠啃成渣渣的糕点,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不哭。最后,还是子师承诺他,下次回山,一定带回一模一样的点心给他,这才开心起来,跑着笑着和师兄们炫耀:“二师叔答应下次还给我带点心啦!” 玄檀到死,也没有闭上眼睛。他是在等自己给他带点心吗?傻孩子,你那狼心狗肺的二师叔心里只剩下仇恨,又怎还会记得山上有个玄檀等着他带点心?! 子师心如刀割,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泪水模糊了视线,却模糊不了他的心。他抱起玄檀的尸身,六神无主地向山下走,又看见了玄苍、玄墨、玄竹,还有玄月、玄珀、玄秋、玄青……他们有的身上露着牲畜踏出的血洞,有的身上布满剑痕。 不用想也知道,这一仗,打得有多么惨烈! 子师想把他们每个人都抱起来,却是抱住这个抱不住那个。他脱下衣服,想把尸身绑在一起拖走。可是尸体太多,衣服太短,再怎么绑也绑不住!他又脱下裤子,把衣服和裤子接在一起。还是太短!再把腰带也接上! 仍旧是不够长! “啊!”子师气得朝天空大吼! 无奈之间,他突然撒开手,用头不停地撞向地面,嚎啕大哭!那哭声吓走了松鼠,吓走了小鸟,连冬眠的蛇都被吓醒了…… 过了半晌,他似乎哭得累了,便伏在一众尸体中间沉沉地睡去。 月亮从不管人间疾苦。无论你是喜是悲,它都似亘古不变一般东升西落。就像此时的南山山顶,一轮张弦月遥挂半空。 子师睡到中夜,突然惊醒。又像疯了一般跑向后山。一边跑,一边喊:“师父、师兄……” 及至跑到洞口,他的心也沉到了底。什么都没有。 就这样,他在洞口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坐了三天。每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兴奋地朝洞里张望,可每次都是浇头凉水般的失望。 三天后,他不再等了。回到山上找到工具,在南山的阳坡埋葬下死去的南山弟子。 师父曾和他们师兄弟说过,以《周易》中风水来论,南山的阳坡,面朝大江,背靠大山,居高临下,是极佳的葬人之所。子师希望,南山众弟子葬在此处,若是能再世为人,不要再遇到叛徒,不要再遇到阴谋,生命里也不要再有《南山赋》! (本章完)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一) 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蜇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立春虽然刚过没几日,空气中的味道似已是隐隐不同。 夜空里,北斗七星的勺柄,稳稳指向寅位。 在后天八卦中,寅位属艮,乃东北之卦,象征万物之所成终,而所成始,代表终而又始。 昼夜更替、四时变换,如此往复。始与终,终与始,究竟谁是谁的主宰,无人能说得清。 那日,少年无妄自离了南山,便一路疾驰。不四天生神俊,跑起来像是足不点地一般。天边微露鱼白之时,无妄和不四已奔出三百多里,直跑得不四口鼻周围挂满白霜。 无妄这一路,心里难过的紧。他一面担心师傅的伤势,一面又回想起陈伯的态度。 陈伯向来脾气温和,整日里笑呵呵的,所以无妄并不怕他。从前他惹了祸,只要逃到陈伯那儿,师傅和师兄就拿他没办法。 这次陈伯却极其反常,无妄从未见过他如此严肃,是因为锦囊吗? 虽是有恒道长的亲传弟子,对于“锦囊传信”,无妄也是只知其法而从未得见。 再加之年纪幼小,心思粗疏,初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怀揣两个锦囊,千里走单骑有什么不妥。可是,陈伯的态度让他开始隐约觉得不安。 如此想来,师傅伤的也是蹊跷。当时,自己只是去打个水,来回不到半个时辰。师傅武功高深莫测,是谁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伤到他老人家呢!还有,师傅带自己回山,明知身上有伤,却还在大冬天里走寒湿的水路;再者,山上不乏武功高强、办事稳妥的弟子,师傅却偏偏让自己送信,且立即出发,片刻未得停留,以至于连大师兄都未能见上一面…… 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事情一齐涌入无妄的脑海里,他却怎么都想不通因由。 无妄狠狠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心道:无妄啊无妄,你可真是蠢到无可救药。当时,为什么不向师傅问问清楚呢!现下可好,跑出半路,一肚子问号。 想到这,大冷的天他竟急出一身热汗来。昨晚吃下的汤饼此时已消化殆尽,无妄一夜未睡,又困又饿,索性不再赶路,勒停不四,走入道旁树林,选了一个高大的三角树桠一跃而上。 他半歪在树桠上,掏出陈伯给的干粮,勉强吃了两口。心中有事,食也无味,偏又有两只乌鸦落在无妄头顶的树枝上,“嘎、嘎、嘎”地叫个不停。 无妄心烦至极,伸手去怀中摸索,想掏几颗自己常用的弹子去打乌鸦,却发现装弹子的布袋空空如也。 是了,上次打野鸡的时候已用尽了,这次回山又没来得及补充。这下可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候,连个野味也难打。 那乌鸦并不怕人,似乎对无妄还颇感好奇,替换着两只脚晃动身子,使劲歪着头用一边眼睛瞧无妄,看无妄并无回应,仍旧卖力地“嘎、嘎、嘎”地叫。 无妄不甘心,伸手又往怀里掏,想找个“漏网之鱼”或者别的能扔的物件,就算打不懵这坏鸟,打掉它几根毛,吓唬一下也是好的。 可惜他掏了半晌,怀里除了牛皮袋子什么也没有。无妄心思一动,不再管那乌鸦,拿出怀里的牛皮袋子,取出锦囊端详起来。 两个锦囊一青一白。无妄解开绳子,打开白色锦囊,从中取出一爿竹简。这竹简只有普通竹简的一半长,上面刻着极小的篆字。 无妄虽认不全上面古字,半蒙半猜却也知道其中所写:“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这是伏羲六十四卦中的第四十七卦,《困》卦上六爻的爻辞。 听师傅讲过,《困》卦坎下兑上,象征处境艰难。上六处于困位之上,前无通路、后无退路、行则缠绕、居不获安。无妄的心一下揪紧了。 再打开青色锦囊,同样是一爿篆书竹简,上书:“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 无妄仔细回想当时师傅的话:初六本质阴柔,却以阴居阳,昧于形势,盲目躁动,以至于身陷困境……他用力回忆,后面的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初六,师傅是想暗指什么呢?三岁不觌意思是三年之久都没有发现。没有发现什么呢?他凝眉闭目,使劲捶着脑袋。 如今可知的,就只有师傅和南山派一定遇到了巨大的危机,至于什么危机,只有等见到子豫师兄才能知晓了。 无妄除去后悔就是自责,自己不问清缘由也就罢了,这解卦的本领也没有学到手。空守着两个锦囊,依旧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 这样想想,子豫师兄当真厉害,错综复杂的卦爻画和卦爻辞,他都了然于胸,更不用说他那夜观星象的本事了。 不过,子豫师兄的功夫却一定不如我,师傅说他学功夫笨极了,手动了脚就不会动,身体动了头就不会动,气得师傅胡子都翘起来。 无妄心道:等见面了,一定要拉着子豫师兄比试一下,让他出个洋相也是好的。 想到这,少年无妄又开心起来,闭上眼睛,摇晃着翘起的二郎腿,口中念念有词:“是故,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措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 “啪嗒”,无妄只觉有一坨热乎乎的事物落在自己脸上,伸手一摸,黏糊糊的。他用手指捻了捻,又凑到鼻子前一闻,一股子腥臭味直冲脑门!他这才反应过来,这臭烘烘的东西不是头顶上那两只乌鸦的屎,又是什么! 无妄告诉自己要冷静。若是他站在平地,徒手抓住两只鸟也是平常。只是他现在蜷缩在树桠之中,先起身再起跳,还想抓住两只赖鸟却没有十足的把握。 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没有了弹子又有什么要紧,陈伯给的口袋里有铜钱,且看我“一文钱赚二只鸟”的本领。 无妄不动声色地摸出一枚铜钱,捏在拇指与中指之间,瞅准时机,掌心朝上,暗自运劲,只听得“嗤”地一声,铜钱便飞了出去,直打在一只乌鸦脚上。 铜钱兀自未停,劲力不衰,“铛”的一声脆响,竟直直地撞在旁边的树枝上,借力打向第二只乌鸦。可怜那两只傻鸟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接连掉下树去。 无妄高兴地想要跳下树去,心里寻思着好好拿这两只鸟解解馋。谁料还未起身便听到树下传来“哎呦”之声。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二) “苕华,你怎么了?没事吧?” 无妄蹲在树上朝下看,原来是一男一女乘马而来。自己全神贯注地打乌鸦,竟没有发现有人过来。 只见两人勒停坐骑,跳下马来。女孩儿大约八、九岁的样子,上身穿着大红色半长夹袄,足蹬月白齐膝短靴,外罩银鼠马甲,看上去甚是华贵。 她摸着自己的头朝男孩儿撒娇道:“文玉哥哥,有什么东西砸到我的头了,好痛!” 男孩儿身量高些,宝蓝色长衫外披着貂裘,年纪也不甚大,正趴在女孩儿头顶,拨开头发查看被砸到的地方:“苕华别怕,很浅的一个小伤口,我帮你上点白药,很快就没事了。” 无妄知是铜钱掉下去砸到人。他见来人没有发现自己,也不好就下去,想待在树上等二人走远。岂知,这两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还在树下聊起天来。 女孩儿还是有些委屈,瘪着小嘴说道:“文玉哥哥,咱们还是回去和吕师傅他们一道走吧,这荒山野岭的,咱们走了两个时辰都没碰到一个人,我有些怕!” 说话间,男孩儿已经帮女孩儿上好药,温和笑道:“我说不让你跟着我,你偏要来。才走了一会儿就怕啦!要我说,咱们碰不到人还安全些,这些草木又不会伤人。”说着又宠溺地摸摸女孩儿的头。 女孩儿不依,拉住男孩儿衣角,道:“可是,咱们现在没有碰到人,我也被伤到了呀!”无妄在树上皱了皱眉头,心想,难道我不是人么? 男孩儿没理妹妹的话茬,弯着腰在地上找什么,不时用脚拨一拨枯黄的杂草,却又听见女孩儿尖叫起来:“啊!文玉哥哥你快来!” 只见女孩儿用一只手捂着眼,另一只手指着树后草丛。 男孩儿拔出手中佩剑绕到树后一看,哈哈大笑起来:“苕华,你看,咱们的午饭有着落啦!” 他从草丛里提出一只乌鸦,正是被无妄打断了脚的那只。那乌鸦刚才吃痛昏了过去,这会正好醒来,发觉被人抓住脖子,煽动翅膀使劲挣扎。 男孩儿将乌鸦两只翅膀剪到背后单手提着,不意脚下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事物。他低头一看,笑得更大声了:“苕华,咱们今天运气不错,你一只,我一只,咱们烤着吃!”顺手把地上的另一只乌鸦也提在手里。 这只乌鸦运气很坏,被无妄的铜钱打到头,这会儿耷拉着脑袋,不知是死是活。 女孩儿将捂着眼睛的手分开一条缝,看到哥哥手里提着两只黑不溜秋的鸟,其中一只还在扑腾,就又把那条缝给合上了,嘴里叫道:“你快拿开,这鸟丑死了!” “苕华,这你可错了,这鸟叫乌鸦,也叫寒鸦,虽然长得丑陋些,却是最具孝道的鸟了!”男孩儿朝妹妹举了举手中的乌鸦说道。 女孩听得哥哥如此说,就又把捂着眼睛的手分开一条缝。只见那只断了脚的乌鸦虽然翅膀动弹不得,却还是一个劲儿地晃动身体,断腿摇摇晃晃,幸好骨头外面包着皮,不然怕是立刻就要掉下来。 女孩儿见此,心生不忍,慢慢地蹭到哥哥身边,仔细端详那鸟。只见它通体乌黑,闪着两只棕色的小眼儿,眼神慌乱而恐惧。 女孩儿天性使然,对弱小的生命心生怜悯,只一瞬间,同情心就战胜了害怕和嫌弃,伸手从哥哥手里接过那只乌鸦,轻轻抱在怀里,生怕碰疼了它的断脚。 那鸟许是刚才折腾累了,许是姿势舒服了些,竟在女孩儿怀里安静下来。 两人对此颇感诧异,都不禁伸手抚摸那鸟的颈项。“文玉哥哥,你刚才说,这鸟最具孝道,那咱们别吃它吧。”女孩儿抬起头望着哥哥,询问的语气中带着恳求。 “可是,它的脚已经断了,就算我们不吃它,它也活不久了呀!”男孩儿面露难色,显然也起了怜悯之情。 女孩儿听闻哥哥如此说,亮晶晶的大眼睛里很快蓄满水雾,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男孩儿见此,不禁有些发慌。他这妹妹哭起来可是难哄的紧呢! 男孩左思右想,灵机一动,抚上妹妹的肩头:“苕华,你先别哭,咱们给它治伤吧?治好了再放它回家,你说好也不好?” 无妄在树上看得有趣,女孩初时害怕,后又被乌鸦吓到,再后来就又不怕了,这会儿,俩人还商量着要给乌鸦治伤!他觉得好笑极了:给乌鸦治伤,真是闻所未闻哪! 他本想再看看兄妹俩是如何给乌鸦治伤的,奈何探头探得太深,一不留神竟跌了下去。身子从茂密的树枝中穿过,还未来得及平衡,屁股已经着地,正落在兄妹二人面前。 三个人都愣住了。待得兄妹俩看清从天而降的事物是个人,男孩儿立即抢前一步护在妹妹身前。 无妄这一下摔得着实结实,五脏六腑几乎被墩得错了位,脸也被干树枝划得满是血口子。他咬牙强忍着才没有呲牙咧嘴哼唧出声。如此狼狈地摔在陌生人面前,实在是太尴尬了! 女孩见无妄摔得实在可怜,便一手抱着乌鸦,一手取出手帕,来到无妄身前蹲下,给无妄擦拭脸上的血渍,温言软语地问道:“你在树上做什么,身上疼不疼,可还能站起来么?” 无妄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女孩子,一时紧张竟答非所问:“我叫无妄。” 这一下把女孩儿逗得“咯咯”直笑。“我妹妹是问你,为什么在树上,有没有受伤,又没问你叫什么!”男孩儿见无妄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又出言质朴,心中戒备已放下大半。 无妄自觉失态,羞得满脸通红,全然忘记身上疼痛,朝后退了退站起身来,也不答话,埋头拍打衣服上的泥土。岂知,他两只手比衣服还脏,越是拍打,衣服反而比原来还脏些。 女孩儿见状,将自己的手帕递给无妄,道:“给,这个好用些。” 无妄并不好意思接,局促地摆了摆双手:“不用了,弄脏了就不好了。” 女孩儿觉得无妄有趣,便想就势揶揄一下,掩嘴偷笑道:“可是刚才给你擦脸的时候,已经脏了呀!” 这下无妄更不好意思了,恨不得找个地缝立时钻进去,站在原地使劲儿扭自己的衣角。 男孩儿听得妹妹出言逗弄无妄,又见无妄狼狈不堪的样子,于心不忍,便走到无妄跟前,伸手摘掉他头上的枯树叶,温言道:“手帕脏了有什么关系,洗干净就好了。我叫苻文玉,她是我妹妹苻苕华。我们要往建康去,路过此处。无妄小兄弟,伤到什么地方没有,你怎么会在树上呢?”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三) 无妄见两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又十分友善,心中自然生出亲近之意,回道:“摔一下不碍事的。我去建康送信,跑的累了,在树上歇息一下。不成想……” “不成想偷听我们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啦!”叫苕华的女孩儿接过话头,又开始揶揄无妄,说完仍旧捂着嘴“咯咯咯”地偷笑。 无妄被说中心事,本想狡辩几句,但见女孩儿笑得天真可爱,又怕再说下去被当面揭穿铜钱伤人的事,岂不难看?想到这,他便再也张不开嘴,仍旧涨红了脸,站在原地扭衣角。 苻文玉看看四下无人,又见无妄情态,心中隐约知晓妹妹头上的伤八成是这无妄的杰作了。但他素日为人宽厚谦和,自然便想:看样子,他也不是有意为之。既不是有意,妹妹伤得又不重,此事不提也罢,免得大家都难堪,便忙岔过话去:“这两只乌鸦是你打的吧?很有准头呢!” 无妄见男孩儿对铜钱伤人的事只字未提,心里颇为感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苕华心思单纯,再想不到自己的伤也是无妄打的,只是心疼两只乌鸦而已,生气道:“好端端的,你打它们做什么呢?文玉哥哥,咱们快点给这鸟治伤吧,可别让它死掉了。” 无妄山野间长大,什么样的鸟没打过?此时却觉十分理亏。 苻文玉放下手里那只耷拉脑袋的乌鸦,去旁边矮树丛里折了几根短树枝,又从包袱里取出两个小瓶儿,伸手召唤妹妹去他身边。苕华没理无妄独自过去了。 无妄也想去看给乌鸦治伤,又觉得兄妹俩没叫自己便过去不好,扭捏半晌,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一步步蹭过去。 只见苻文玉将短树枝用布条捆在乌鸦的断腿上固定好,又将两个小瓶里的药粉分别撒在伤处涂抹均匀,他把打好“夹板”的乌鸦交还给妹妹,道:“好啦!” 苕华接过乌鸦并不开心,用手指着地上躺着的另一只鸟:“文玉哥哥,还有一只!”苻文玉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鸟的身体,皱眉道:“这只,哥哥救不活了,身体都僵了。” 苕华闻言,放声大哭。苻文玉也颇为伤心,他不知如何安慰妹妹,只有默默地搂着女孩儿的肩头。 无妄只觉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心想:“无妄啊无妄,不就是一泡屎么,你因此就要取人家性命,心眼也忒小了些,真是愧为男子汉大丈夫。” 然而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责与难过多半是因为那女孩儿的伤心和难过。更没有往深处细想,若是从前,他打便打了,吃便吃了,又怎会为一只鸟的生死而愧疚呢! 三人就这样呆立了半晌,苕华始终抽抽噎噎,眼泪怎么也不干。苻文玉怕她再哭下去没个了局,便转移话题道:“苕华,哥哥给你讲讲关于乌鸦的故事吧!”随即拉着妹妹坐到树下,无妄见状也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盘膝坐下来。 男孩儿缓缓开口:“传说,天有十日,每天清晨轮流从东方扶桑神树上升起,化为三足金乌由东向西飞翔,傍晚便落在西方若木神树上。三足金乌说的就是乌鸦了。” “文玉哥哥,你又在骗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金色的、三条腿的乌鸦!”苕华果真不再哭了,忽闪着一双还潮湿的大眼睛疑惑地问道。 苻文玉见计策成功,便继续哄着妹妹,假装严肃地板起面孔正色道:“我怎么骗你,《山海经》有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论衡》中也说:日中有三足乌。这些都是佐证啊!” 苕华并不买账,接口道:“你读的那些书我都没读过,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呢!反正我不信,你惯会骗人的。” 苻文玉笑嘻嘻地看着苕华,道:“我哪里有骗你?都是书上说的,要骗你,也是书骗你,可怪不到我头上!” 苕华看哥哥情态,就知道他又在调笑自己。哥哥爱读书可自己不爱,他便总是拿书中的故事哄骗自己。有时候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害的自己经常在全家人面前出丑。 想到这,她便腾出一只小拳头,使劲儿朝男孩儿身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叫:“你又欺辱我,我不依,回去定要告诉祖父,让他打你屁股!” 苻文玉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捉住妹妹手腕求饶道:“好妹妹,我再不敢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别告诉祖父吧!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无妄一时瞧得呆了,只见那苻文玉华衣丽服,面目清秀,谈吐优雅,英气逼人;再看那女孩儿眼如星辰,面若凝脂,时而温婉,时而豪放,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无妄从小到大,身边尽是些直爽粗犷的男子,是以,他看这兄妹俩竟似是仙人下凡一般。 苕华犹自犹豫要不要原谅哥哥,一回头看见无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想到两只乌鸦的悲惨遭遇都是他造成的,心头更怒,冲无妄吼道:“臭小子,你瞧什么瞧,难道我脸上有花么?” 无妄听到这话也有些生气,心想,看两眼又怎么了,有事便说事,有理就说理,骂人算什么?赌气回道:“眼睛长在我脸上,我爱瞧便瞧。你若怕瞧,待在家里别出门好了!” 话说成这样便与吵架无异了。既是吵架,又哪有道理可讲?往往越是不讲理,越是占上风。无妄说完也不等答话,他站起身,嘴里打个呼哨。不四正在吃草,听见主人召唤,循声飞奔而来。 苕华被噎在当地,她从小长在富贵人家,长辈宠、父兄疼、下人怕,哪里受过一点半点的委屈,如今竟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小子,敢出言顶撞自己,真是气恼已极,伸手指着无妄:“你、你、你……”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竟找不到言语反驳,似乎这臭小子说的还很有道理:眼睛既长在他身上,他爱瞧哪里,我也实在管不着。 其实,盯住别人看是一件很具挑衅性质的事。以动物来说,正面对视就意味着挑战,往往大战一触即发;若一方别过头去,错开眼神,就代表求和、不想打架的意思,最后大多相安无事。人类进化万年,仍旧逃不开动物本性,是以许多行为都能追溯到原始的动物本能。以往无妄年纪小,想看谁也便看了,没有人因为这个找一个小孩子的麻烦,岂不知,江湖中许多的爱恨纠葛都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而引发的! 再说苕华,犹自思考驳倒无妄的理由,抬头一看,一匹白马站在无妄身边,用头亲昵地蹭着主人的衣袖,计上心来。 她学着男子的样子,将双手剪在背后,踱着方步绕着无妄和不四转了两圈,一本正经地幽幽开口:“从前,你这马眼上定是没有黑毛的。” 不四以前确是一匹纯白色的马,眼睛周围的黑毛也是后来才发出来。无妄刚才不留情面地回怼苕华,说完便有些后悔,打乌鸦又伤到人的事存在心里,始终觉得矮人一截。他被苕华看得心里发毛,再从她口中说出不四的旧事,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三) 无妄见两人与自己年纪相仿,又十分友善,心中自然生出亲近之意,回道:“摔一下不碍事的。我去建康送信,跑的累了,在树上歇息一下。不成想……” “不成想偷听我们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摔下来啦!”叫苕华的女孩儿接过话头,又开始揶揄无妄,说完仍旧捂着嘴“咯咯咯”地偷笑。 无妄被说中心事,本想狡辩几句,但见女孩儿笑得天真可爱,又怕再说下去被当面揭穿铜钱伤人的事,岂不难看?想到这,他便再也张不开嘴,仍旧涨红了脸,站在原地扭衣角。 苻文玉看看四下无人,又见无妄情态,心中隐约知晓妹妹头上的伤八成是这无妄的杰作了。但他素日为人宽厚谦和,自然便想:看样子,他也不是有意为之。既不是有意,妹妹伤得又不重,此事不提也罢,免得大家都难堪,便忙岔过话去:“这两只乌鸦是你打的吧?很有准头呢!” 无妄见男孩儿对铜钱伤人的事只字未提,心里颇为感激,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苕华心思单纯,再想不到自己的伤也是无妄打的,只是心疼两只乌鸦而已,生气道:“好端端的,你打它们做什么呢?文玉哥哥,咱们快点给这鸟治伤吧,可别让它死掉了。” 无妄山野间长大,什么样的鸟没打过?此时却觉十分理亏。 苻文玉放下手里那只耷拉脑袋的乌鸦,去旁边矮树丛里折了几根短树枝,又从包袱里取出两个小瓶儿,伸手召唤妹妹去他身边。苕华没理无妄独自过去了。 无妄也想去看给乌鸦治伤,又觉得兄妹俩没叫自己便过去不好,扭捏半晌,终于还是耐不住好奇,一步步蹭过去。 只见苻文玉将短树枝用布条捆在乌鸦的断腿上固定好,又将两个小瓶里的药粉分别撒在伤处涂抹均匀,他把打好“夹板”的乌鸦交还给妹妹,道:“好啦!” 苕华接过乌鸦并不开心,用手指着地上躺着的另一只鸟:“文玉哥哥,还有一只!”苻文玉走过去,伸手摸了摸那鸟的身体,皱眉道:“这只,哥哥救不活了,身体都僵了。” 苕华闻言,放声大哭。苻文玉也颇为伤心,他不知如何安慰妹妹,只有默默地搂着女孩儿的肩头。 无妄只觉自己犯了个天大的错误,心想:“无妄啊无妄,不就是一泡屎么,你因此就要取人家性命,心眼也忒小了些,真是愧为男子汉大丈夫。” 然而他却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自责与难过多半是因为那女孩儿的伤心和难过。更没有往深处细想,若是从前,他打便打了,吃便吃了,又怎会为一只鸟的生死而愧疚呢! 三人就这样呆立了半晌,苕华始终抽抽噎噎,眼泪怎么也不干。苻文玉怕她再哭下去没个了局,便转移话题道:“苕华,哥哥给你讲讲关于乌鸦的故事吧!”随即拉着妹妹坐到树下,无妄见状也隔着两三个人的距离盘膝坐下来。 男孩儿缓缓开口:“传说,天有十日,每天清晨轮流从东方扶桑神树上升起,化为三足金乌由东向西飞翔,傍晚便落在西方若木神树上。三足金乌说的就是乌鸦了。” “文玉哥哥,你又在骗人,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金色的、三条腿的乌鸦!”苕华果真不再哭了,忽闪着一双还潮湿的大眼睛疑惑地问道。 苻文玉见计策成功,便继续哄着妹妹,假装严肃地板起面孔正色道:“我怎么骗你,《山海经》有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论衡》中也说:日中有三足乌。这些都是佐证啊!” 苕华并不买账,接口道:“你读的那些书我都没读过,谁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呢!反正我不信,你惯会骗人的。” 苻文玉笑嘻嘻地看着苕华,道:“我哪里有骗你?都是书上说的,要骗你,也是书骗你,可怪不到我头上!” 苕华看哥哥情态,就知道他又在调笑自己。哥哥爱读书可自己不爱,他便总是拿书中的故事哄骗自己。有时候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害的自己经常在全家人面前出丑。 想到这,她便腾出一只小拳头,使劲儿朝男孩儿身上砸去,一边砸一边叫:“你又欺辱我,我不依,回去定要告诉祖父,让他打你屁股!” 苻文玉也不恼,反而哈哈大笑,捉住妹妹手腕求饶道:“好妹妹,我再不敢了,你饶了我这一回,别告诉祖父吧!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 无妄一时瞧得呆了,只见那苻文玉华衣丽服,面目清秀,谈吐优雅,英气逼人;再看那女孩儿眼如星辰,面若凝脂,时而温婉,时而豪放,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 无妄从小到大,身边尽是些直爽粗犷的男子,是以,他看这兄妹俩竟似是仙人下凡一般。 苕华犹自犹豫要不要原谅哥哥,一回头看见无妄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又想到两只乌鸦的悲惨遭遇都是他造成的,心头更怒,冲无妄吼道:“臭小子,你瞧什么瞧,难道我脸上有花么?” 无妄听到这话也有些生气,心想,看两眼又怎么了,有事便说事,有理就说理,骂人算什么?赌气回道:“眼睛长在我脸上,我爱瞧便瞧。你若怕瞧,待在家里别出门好了!” 话说成这样便与吵架无异了。既是吵架,又哪有道理可讲?往往越是不讲理,越是占上风。无妄说完也不等答话,他站起身,嘴里打个呼哨。不四正在吃草,听见主人召唤,循声飞奔而来。 苕华被噎在当地,她从小长在富贵人家,长辈宠、父兄疼、下人怕,哪里受过一点半点的委屈,如今竟不知从哪里冒出个小子,敢出言顶撞自己,真是气恼已极,伸手指着无妄:“你、你、你……”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时间竟找不到言语反驳,似乎这臭小子说的还很有道理:眼睛既长在他身上,他爱瞧哪里,我也实在管不着。 其实,盯住别人看是一件很具挑衅性质的事。以动物来说,正面对视就意味着挑战,往往大战一触即发;若一方别过头去,错开眼神,就代表求和、不想打架的意思,最后大多相安无事。人类进化万年,仍旧逃不开动物本性,是以许多行为都能追溯到原始的动物本能。以往无妄年纪小,想看谁也便看了,没有人因为这个找一个小孩子的麻烦,岂不知,江湖中许多的爱恨纠葛都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一眼而引发的! 再说苕华,犹自思考驳倒无妄的理由,抬头一看,一匹白马站在无妄身边,用头亲昵地蹭着主人的衣袖,计上心来。 她学着男子的样子,将双手剪在背后,踱着方步绕着无妄和不四转了两圈,一本正经地幽幽开口:“从前,你这马眼上定是没有黑毛的。” 不四以前确是一匹纯白色的马,眼睛周围的黑毛也是后来才发出来。无妄刚才不留情面地回怼苕华,说完便有些后悔,打乌鸦又伤到人的事存在心里,始终觉得矮人一截。他被苕华看得心里发毛,再从她口中说出不四的旧事,惊讶得嘴都合不上了,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四) 苻文玉心晓妹妹从不吃亏,这样说必有缘故,指不定要出些什么幺蛾子,抱着双臂从旁看热闹。 要知道,世上有一种作弄人的方式就是先抛出一个有趣的问题,引得对方发问。不问便好,这一问就落入圈套。若是对方不问,就算说出后面戏弄的话,也显不出自己的高明了。是以在这个套路里,对方发问最重要。 苕华显然玩惯了这个把戏,就是要引得无妄发问,只见她一本正经、摇头晃脑:“子不闻‘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么?” 无妄本性质朴,加之他从未见过这等机灵古怪之人,再想不到女孩儿是在戏弄他,开口接道:“听过呀,这是《孟子》里面的话。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怎么知晓不四以前没有黑眼圈呢?” 这下引得兄妹俩哈哈大笑,无妄不仅没有识破圈套,反而掉得更深了。 苕华见无妄出了丑还不自知,弯腰捂腹,笑得喘不过气来,最后不得不蹲在地上。 无妄仍未想通他们为何发笑,愣愣地看着兄妹俩。 苻文玉勉强憋住笑意,走到无妄身边,道:“无妄小兄弟,你别理我这妹妹,她逗你玩呢!你也要去建康,我们也要去建康,咱们一道走可好,路上也有个照应。” 无妄被笑的有些着恼,心里有气,便硬生生地回道:“好是好,只是我这马脚程快,我又着急赶路,怕是咱们走不到一路去呢!” 苕华闻言,立时不笑了,“噌”地一下站起身:“呸,你可别吹牛。就你那黑眼圈的残疾马还敢说脚程快,真不害臊!” “你说谁是残疾马?”无妄也急了。虽然他也有点嫌弃不四的黑眼圈,但到底是自己的马,自己怎么说,怎么嫌弃都可以,却容不得别人指点半句。 苻文玉听了无妄的话,也起了争斗之心,他拉过妹妹,对无妄道:“小兄弟,你也别生气。我们这两匹马乃是西域良驹,脚程不弱。既然你觉得你的马更好些,也不必在此做口舌之争,咱们来个比赛,脚底下见真章,你看如何?” 这下正合无妄心意。“比就比,怕你们不成?”男孩子本就好斗,再加上急着证明不四不是残疾马,无妄抖擞精神,原地跳起,跨上马去。 却听苻文玉叫道:“等一下。” 无妄以为他怕了,刚想出言嘲笑一番,却见他从靴口掏出一把匕首在地上掘了一个坑,将那只死掉的乌鸦埋进去,以一根小树枝作碑,口中祝祷道:“鸦兄,你我有缘相识一场。你虽死于非命,却得我安葬,也算是造化不浅。只愿你来世再莫要来这人世间,免遭轮回之苦。” 无妄听得此语颇感好奇,跳下马来,也抓了两把土培在乌鸦的小坟头上,问道:“苻兄何出此言?照你所说,这人世间便不好么?” 苻文玉朝乌鸦的坟上揖了一揖,转过身背对着无妄整理自己的缰绳,反问道:“那你觉得,好还是不好呢?”没等无妄开口,苻文玉又道:“一千八百年夏商周,代有暴君,强秦无道,两汉方兴又遇黄巾逆贼,三足鼎立后虽归于晋,牝鸡司晨又生八王之乱,根基尽毁。如今你我生逢乱世,政权迭出、征伐不断。兴兴衰衰、分分合合,受苦的总是百姓,你说说,到底好是不好呢?” 无妄一时无语,这些故事,子豫师兄给他讲过一些。讲到最后,子豫师兄的样子和眼前少年一样,背影孤单又哀伤。 他脑海中不时浮现出游历时见到的场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原来诗中描写的惨象都是真的。 无妄叹了一口气,又随即想到,南山派一山四宗,上万弟子,世代以扶危济困、匡扶社稷为己任。又想到师父和师兄们殚精竭虑,舍己为民,不禁心中凛然,走上前去,和苻文玉并肩而立,昂首安慰道:“好也罢,不好也罢,我辈既生于世间,就理应以救世济民为己任,纵然不能救黎民于水火,但求俯仰无愧于天地,便是死也无憾了!” 别看无妄年纪不大,在长辈面前撒娇耍赖,看似不学无术。其实,他从小跟随师父走南闯北、护佑百姓,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而然便生出一副侠肝义胆。 苻文玉也是个胸有丘壑之人,他听得无妄话中豪情万丈,甚和自己心意,眼中闪烁着欣喜的光芒,重重地点点头! 苕华见两人站在当地说个没完,不耐烦地喊道:“喂,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比赛啦?” “要,当然要。”苻文玉大笑着回应。 初时,他确是想和无妄争个高下,一番言语过后,更多的却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的酣畅淋漓。 说罢,两人翻身上马,马头并齐。苻文玉朝无妄一拱手,道:“无妄兄弟,承让了。”无妄拱手还礼:“好说,好说!”女孩儿抱着乌鸦也骑在马上,三人策马扬鞭一路东行。 凡良驹,必得兼备两个特点:速度与耐力。比如纯血马,身材高大、体型优美,奔跑速度快却缺乏耐力,只适合中短距离的快速奔跑;再比如蒙古马,体格较小,四肢粗壮,跑的不快却极具耐力。兄妹俩所乘之马很是出色,起步极快。 初时,三匹马你追我赶,始终拉不开一个身位的距离。时候愈长,不四的优势就越明显。足足两个时辰,不四仍旧全速奔跑,丝毫没有慢下来的迹象。待得三四个时辰之后,无妄和不四已将兄妹俩甩的不见踪影。 冬季日短,太阳眼见偏西,逐渐收敛耀眼的光芒,散发出昏黄的光晕。 算起来无妄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眼,跑到这会疲累已极,抱着马颈昏昏欲睡。不四感觉到主人的困意,收紧四蹄,慢慢放缓脚步,小跑着前行。 为了彻底甩下后面的兄妹俩,无妄路上遇见三五个市集都没有停下来歇脚,此刻想歇却找不到地方。 正巧前方有一山坳,两边长满茂密的树木。无妄跳下马来,故技重施,找了一棵稍微高大的树爬了上去。 无妄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嘚、嘚、嘚”的马蹄之声,他跳下树去朝来人大喊:“我在这里!”果真两兄妹循声而来。 无妄瞧得奇怪:他俩明明刚才骑的都是棕色马,怎地此时却是两匹黑马呢?是了,原来那两匹马一定是跑得脱了力,不能再骑。兄妹俩在中间市集换过马才赶上来的。 他心里很是感佩,明知是输了,不比就是了,宁可换马也要追上来,是个有始有终的人! 苕华见到无妄,出溜着滑下马背,一屁股坐到地上,口中嚷道:“不比了,不比了,输了还不行吗?” 想她平日娇生惯养,哪里经过这样的颠簸,此时只觉嗓子眼冒烟,全身酸软。 苻文玉从小习武,身体颇为强健,倒不觉怎样。他跳下马来,放马儿自去吃草,向无妄拱手道:“无妄兄弟,你的马果真神俊,在下认输了!” 无妄正想谦虚一番,却听山上密林“悉悉簌簌”一阵响动。 三人循声望去,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屏住呼吸细听,似是有许多东西在树林里爬动,声音不大,在这异常安静的黑夜,三人听来却像是响在耳边一样,让人汗毛都竖起来。 “有鬼”,苕华拉住哥哥衣袖,用苻文玉的身体藏住半边脸,声音吓得发颤。 “是狼。”无妄纠正道。他素知山中多猛兽,老虎、野猪,不一而足,但大多野兽都是单独行动。如今,山坡上响动四起,定是结队的狼群无疑。 苕华一听不是鬼,稍稍放心,但想想,若是狼也是打不过的,便道:“咱们赶紧跑吧。” 文玉四下环顾,不禁皱眉:“怕是跑不掉了!”无妄顺着文玉的目光朝身后望去,果见对面山坡也闪出一对一对的莹莹绿光。 苻文玉抽出宝剑,将妹妹护在身后,朝无妄问道:“无妄兄弟,看你打乌鸦的手段,应是有点功夫的,你我一道,来战一战这群恶狼,好也不好?” 无妄听罢吐了吐舌头,心想:什么叫有点功夫!我功夫好着呢!不过此时敌众我寡,不宜逞强,口中道:“这群狼,少说也有几十只,你有把握打的赢么?” “怎么,你怕啦?”苻文玉一脸轻蔑地反问。 无妄到底年轻,禁不住这么一激,接口道:“战便战,我会怕?只是小妹子须得安顿好,你我才无后顾之忧!”说着双手扶上身后大树的树干,弯腰低头,喝道:“来,上去。” 苻文玉一看架势,知道无妄要把妹妹送到树上去,便拉过苕华往前走。 岂知苕华一把甩开哥哥的手,昂首挺胸地伸出小拳头,道:“我也不怕,我要和你们一起打狼!”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五) 说话间,狼群包围圈已缩小一半,依稀能看清前排狼的轮廓。 无妄有些着急,轻身一跃跳上树去,朝下伸手,道:“快些,他们要过来了。” 苻文玉双手卡住妹妹的腰轻轻向上一送,随着苕华一声惊呼,无妄已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上树来。 凡野兽捕食,在猎物未发觉前,他们会尽量靠近再出击,这个过程中,若猎物受惊逃跑,他们就会当机立断,立刻行动。 苕华这一声惊呼几乎成为群狼进攻的号角,几头体格高大的狼一马当先朝树下奔来。他们的进攻速度既快,又无声息,转瞬间,对面山坡的头狼就已攻到苻文玉身后。 苻文玉看着苕华被拉上树。黑暗里,他见妹妹嘴巴圆张,也感觉到身后异样,一回头已与一头张牙舞爪的恶狼四目相对,此时拔剑已是不及,无奈之际正准备合身扑上,却听得背后一阵疾风。 原来无妄在树上见苻文玉毫无准备地被袭击,纵身跃下,趁下沉之势飞起一脚,正中那狼前额。苻文玉趁机拔出腰间宝剑横劈,那狼顿时身首异处。 此时,群狼已至,将两个少年围在垓心。无妄与文玉背靠大树,互为犄角。 狼群见同伴毙命,知道对手不弱,所以并不着急进攻,各个低头呲牙,缓步向前移动,包围圈越来越小。 无妄心知此时动手,就凭他们二人绝无胜算。葬身狼腹事小,重要的是他身负锦囊,干系重大,绝不能此时就死。为今之计只能上树去,暂避狼群锋芒,再想办法退敌。 想到这,他便以极低的声音问向苻文玉:“苻兄可曾学过轻身功夫?” 苻文玉正自全身贯注竟是没有听清,大声反问道:“你说什么?” 这一声不得了,群狼站直身子,微向后蹲,正是攻击的姿势。 无妄心道不好,便拉住苻文玉腰带向上急跃。 无妄毕竟年纪尚小,气力未足,负重之下,轻身功夫大打折扣,两人窜到离树桠三尺左右的时候,这一跃的劲势便没了。 眼看群狼已冲到树下,两人就要掉进狼口。 苻文玉不知何时,已掏出靴中匕首,看也没看,反手扎在树干之上。另一只手抓住无妄前襟,“嗬”地一声闷叫,将他甩上树去。 待无妄看清形势,却见苻文玉一手抓住匕首以为支撑,双脚不停躲避群狼的跳跃攻击。 那匕首乃是在空手反手扎上树干,不慎牢固,哪里禁得住苻文玉左右晃动。 群狼见苻文玉摇摇欲坠,愈加兴奋,竟有几只先跳上树干,再借势跃上,企图叼住苻文玉将他拽下来。 苕华直急得大呼小叫却毫无办法。无妄再管不了许多,伸手解下腰带,使出一招飞猱手,那腰带直直飞向苻文玉。 南山祖师文武全才,诸般兵器尽皆精通。这飞猱手便是他自创的软兵器招式。 此招式出手时平淡无奇,怪就怪在兵器末端可由发招的力度不同而改变方向。只见腰带擦过苻文玉腰侧,无妄向回一扽,腰带便顺着苻文玉腰身缠了两圈。 那苻文玉也是个机警之人,见腰带飞过,一把抓住。二人两下里使力,将苻文玉拉回树上。饶是行动迅捷,文玉的衣襟仍是被狼扯掉一大块。 苕华被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吓得脸色发白,四肢颤抖。 无妄忙伸手拉住她,道:“你可别再掉下去,那可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苕华明知无妄话里暗含嘲讽,却没心情与他作口舌之争,紧紧抱住树干,生怕一不留神真的掉下去。 文玉深吸两口气,缓过劲儿来接口道:“暂时算是安全了,却不知群狼何时才能退去。” 无妄看看天上被乌云笼罩若隐若现的圆月,皱起眉头:“狼是极有耐心的。碰到猎物就不会轻易放弃。等他们自己退去,怕是难了!咱们暂且在树上歇息一下,养足精神,再图其他。” 说罢解下水囊,掏出胡饼分给兄妹二人。 兄妹俩也无他法,奔波一天,已是又困又乏,胡乱吃了两口便在树桠上睡了过去。 无妄担心苕华睡着后掉下树去,便用腰带将她绑在树上,自己往高处爬了爬,另选树桠睡下了。 睡到中夜,无妄只听得耳边传来“呜、呜、呜”的悲鸣之声。 朝下一看,只见狼群三五成群,或坐或卧围在树下,狼首朝向空中圆月,声声嚎叫。原来不知何时,天上乌云已被吹散,一轮满月遥挂半空。 “人道月圆狼嚎,果不其然!”此时,文玉也被狼嚎惊醒,犹自感叹,他见无妄没有接口,又道:“你看这狼群,看似凌乱,实是最懂兵法的。此处山谷,地势低俯。群狼隐蔽在山坡之上,只需守住两端隘口,待得猎物进谷,便成四面合围之势。” 无妄仔细观察,确如文玉所说,心中也颇有感悟,道:“狼是极聪明的。若论体型、力量,狼皆不如其他野兽。但他们自知不足便成群行动,相互配合、共享战果。听说,他们捕得猎物,会让狼群中的老弱病残先吃,撤退时也会把老弱病残放置于队伍中间。” “照这样说,狼岂不是比人还要有情有义?”苕华不知何时醒了,听到无妄的话便接口问道。 都说童言无忌,苕华一语勾出了个难题。 苻文玉陷入沉思,喃喃自语:“狼群照顾弱小,确是算得上有情有义,甚至比人还强些。可是,狼吃人,吃家畜,有许多村庄受到狼群的袭击,牛羊四散,家破人亡,这可是有情有义么?到底什么是情,什么又是义呢?”文玉竟想的痴了! 苕华见哥哥这般模样,知道他呆病又犯了,不禁着急,道:“文玉哥哥,你这会儿就不要研究什么情啊义啊的了,天都快亮了,这狼不走,咱们怕是要困死到树上了。你倒是想个办法呀!” 文玉也被自己逗得笑了:“妹妹所说极是,是我不分轻重了。若是弓箭在身,莫说是狼群,就是猛虎也可斗上一斗,只是此刻,你我身无长物,又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无妄听文玉如此说,若有所思地摸摸口袋,内里还有几十枚铜钱,虽不及自己常用弹子趁手,却也勉强使得,只是重量轻些,不足以对狼造成致命伤害。 文玉见无妄沉思,忙问道:“无妄兄弟可是有办法了?” 无妄掏出几枚铜钱,摇了摇头:“这个倒可以当作武器,只是太轻些,还不足以退敌!” 三人颇为些失望,低头不语。片刻,苕华猛然想起什么,大叫一声:“有了!” 只见她从颈项里摘下一串项链,递到无妄跟前,道:“这个可够分量么?” 无妄伸手接过,定睛一看,那项链由十几颗玉石圆珠串起,每颗珠子都有拇指指腹大小,晶莹剔透,拿在手里甚有分量,高兴地笑道:“够了,还趁手的很呢!只是,你这么小的女孩儿,脖子里挂着这个不嫌重么?是不是怕被偷,才整日价挂着?” 无妄问罢,哈哈大笑。 “谁小了?重不重的,你管的着么?” 本来苕华见无妄两次奋不顾身地救哥哥,差不多就要原谅他打死乌鸦的错误了,岂知,刚给了点好脸色他就敢来调笑自己,十分气恼,伸手要打无妄,却忘记自己还缠在树上,一个不稳,差点翻下去。 苻文玉忙扶住妹妹,朝无妄道:“你别逗她了,咱们赶快击退狼群要紧。” 无妄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头:“是了,我高兴得过头了!” 他将项链绳子扯断,把珠子捏在手里正准备攻击,却被苻文玉拉住。 “擒贼先擒王,我们珠子少,狼却多。咱们拣那领头的狼攻击,只怕其他的也就退了。” 无妄听文玉如此说,点头称是:“珠子打狼头,保管它脑浆迸裂。若群狼还是不退,用我口袋里的铜钱打狼眼便是。” 树下狼群似乎知道树上猎物要动起来,围着大树晃来晃去,不时用前爪扒挠树干。 无妄瞅准时机,反手捏住玉珠,暗自运劲,“嗤”地一声,玉珠闪着亮光划破暗夜,直没入一匹狼的额头。那狼体格极大,不意间轰然倒地,吓得群狼原地一哆嗦。 趁着狼群愣神之际,无妄接二连三射出玉珠,顷刻间,围在树下的几只狼无一幸免,全部毙命! 狼群短时间里遭此变故,已乱了阵脚,再没有一匹狼敢上前一步。 文玉见时机成熟,大喝一声跃下树去,横批直刺。转眼间,又有几匹狼中剑倒地。还有那试图反击的狼也被无妄用玉珠打倒。 人狼大战进行到此时,群狼已无心恋战,只听一声哀嚎,群狼得了命令一般,转身便跑,没几下便隐入树林,不见了踪影。 苕华在树上看得真切,她见群狼退去,大声拍手叫好。 无妄解下缠在她身上的腰带,扶着她跳下树来与文玉聚在一处。 “群狼狡诈,咱们赶紧出谷要紧!”苻文玉用袖口抹掉脸上的血渍,又道:“不知咱们的马现在何处,可还唤得回来!” 无妄心道不好,口中打起呼哨。三人等了半晌,果真只有不四应声而来。 无妄拉过不四察看,只见它身上布满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流血不止,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恶斗。 原来狼群围困三人的同时,还分出小股队伍围攻了他们的马。不四力战得脱,兄妹俩的马却已葬身狼腹。 经此一役,苕华对不四的印象有了彻底的改观,上前抱住马颈,抚摸着它的黑眼圈,泪眼婆娑,道:“马儿马儿,对不起,原是我说错了,我不该说你是残疾马!你是最英勇的好马!” 不四知道女孩儿夸它,用自己的大长嘴使劲蹭着苕华脸颊,喉咙里竟发出“嗯、嗯”的撒娇声。 文玉与无妄看得哑然失笑,内心却温暖无比。三人一马劫后余生,说不出的轻松畅快。 文玉从包袱中拿出白药,将药粉撒在不四各处伤口之上,道:“这白药叫做雪花散,乃是我师父秘制,治疗外伤有奇效。无妄兄弟不要担心,你的马不会有事的。” 正如文玉所说,果真药到血止。无妄感激地点点头,道:“咱们三人只剩一匹伤马,恐怕不能赶路了,先出谷去,在前面找个市镇再作打算吧!”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六) 无妄三人东行十几里,终于得遇一处村庄。 说是村庄,却丝毫不闻鸡鸣犬吠之声。七八处院落零零散散,残破不堪,篱笆墙无一处完整。无妄对此并不稀奇。 南北割据已久,各方势力相互征伐,再加上豪强劫掠,百姓十不存一,苦不堪言。像这样破败的村庄,他在游历途中已见过太多。 无妄和文玉年纪稍大,日常习武又常在江湖走动,倒无大碍。 可怜女孩儿苕华,年纪既小,平日又娇生惯养,经受这一日一夜的折腾,又惊又吓,此时满脸惨白,嘴唇发青,几乎整个人靠在文玉身上,已是发起热来! 无妄粗通医术,虽不及师兄妙手,却也知晓苕华之病是急症,半点拖不得,一时半刻又找不到市镇,权宜之下开口道:“苻兄,我们不宜再走,苕华妹妹怕是要坚持不住。咱们进村休息一下吧。” 文玉看着妹妹的样子,满脸心疼,实是后悔带她出来。若是妹妹出了什么事,自己如何与祖父交代!只是此时后悔已然不及,此刻又无他法,只得点头同意。 “你们稍等片刻,让我先行进去看看。”无妄将马绳交给文玉,说着便走近一处院落。 只见大门掉了半扇,另外半扇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进得院来,当地散落着坏掉的农具。缺口的木盆还粘着家禽的羽毛,上面血渍斑斑,依稀可见,应是宰杀不久。眼前是一座茅草屋,屋门虚掩着。 无妄心里仍旧存着一丝侥幸,轻声问道:“主人家在么?”等了半晌也无人应答。他轻轻推门进去,四下里一望,果真无人。 屋内四壁萧索,室如悬罄,连桌椅板凳也没有。唯有一眼灶,上面的锅已不见踪影,一个陶瓮倒扣在地上,应该是装粮食用的,旁边还歪着几个陶碗、陶盆。 无妄用脚轻轻踢翻,果真是空的。只在最里处墙角有些破麻布和干草,想是原来主人家睡觉的地方吧! 苻文玉见无妄进去半晌没个响动,便将不四拴在门上,扶着妹妹进了屋,问道:“怎样,有人在么?” 无妄摇摇头,俯下身将干草和破麻布铺平整,道:“我们暂且在此处休息一下,避避风寒,我再想办法弄点吃的。” 苕华此时清醒了些,四下环顾,转过头嫌弃地问哥哥:“文玉哥哥,这里是人住的地方吗?我看比咱们家的马棚都不如!” 文玉叹了口气,扶着苕华坐到干草上,回道:“苕华,你莫要再挑三拣四。咱们出门在外,有个茅草屋遮风已是谢天谢地!你一向在家不知道,穷苦人的生活向来如此!这家主人好歹有个茅草屋,也算有个遮风挡雨的所在,多少人连这样的屋子都没有!我见过好多百姓从年头忙到年尾,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依旧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苕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认真道:“等我回家去,让祖父把咱们家的钱财分一些给他们,让大家都有屋子住,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你看好也不好!” 无妄听得一愣,心道:女孩好大口气,也不知家里有多少银钱!不过,她舍得把自家钱财分给穷苦人,只这一点,就很值得尊敬。 文玉可比无妄直白得多,伸手搓了搓苕华的头发,道:“我的傻妹妹,整天说傻话。天下的穷苦人可多得很呢,咱们家那点银钱不过是杯水车薪!” 苕华伸手按按屁股底下的干草,回道:“文玉哥哥,你说得不对,咱们能帮一个是一个嘛!总比什么都不做,眼见着他们受苦的好。” 说完,又在草堆上扭了扭身子,盘起腿来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比起昨天晚上睡在树上,脚底下还有一群狼等着吃咱们的肉,这里确实是好多了!” 看上去,她已经全然适应了新的“床榻”。 无妄哑然失笑,心想:女孩儿家还真是容易满足! 苕华解下背上的包袱,将断腿乌鸦轻轻抱出来放在草上。那鸟也是折腾得不轻,精神比之前更加萎靡。 苕华心疼得直掉泪:“鸦儿、鸦儿乖,你先歇一会儿,我让文玉哥哥给你找吃的,让无妄哥哥给你找水喝。” 这话说得无妄和文玉两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文玉心道:自己都没的吃,还有心思管乌鸦的吃喝。 无妄却不这么想,一天一夜的时间,他已经成功地从“臭小子”变成“无妄哥哥”。 称呼的力量是伟大的!无妄从没当过别人的哥哥,一旦当上立刻就能进入角色。“你别担心,包在我身上,管叫你的乖鸦儿吃饱喝好!”无妄兴奋地一拍胸脯,转身就往外走。 苻文玉快步追上来,一拉无妄衣襟,在他耳边耳语:“这可是你应下来的,一会儿办不到,她哭起来,我可不负责哄!” 无妄脚步未停,边走边也趴在文玉耳边耳语:“些许小事,怎会办不到?她屁股底下的干草上尽是些草籽,待会儿薅下来些。院里有口井,打些水上来,不就成了么!” 文玉一听,搂住无妄肩头,用拳头在无妄胸前轻捶一下:“好兄弟,真有你的。鬼点子真多!” 无妄作势一捂胸口,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口,回道:“苻兄这一拳当真厉害,我命不久矣!” 两个少年拉住彼此,哈哈大笑,打打闹闹来到院子里的水井边。 “只是苕华妹妹的病需要及时诊治,一时之间又找不到郎中。我自小从家师处学得些医术。若是苻兄信得过小弟,我愿为苕华诊治一番。” 无妄一边将挂好井绳的木桶扔到井里,一边对文玉说道。 文玉也将手搭在井绳上,回道:“如何不信?你几次救我性命,我还来不及道谢。圣人云:岁寒知松柏,经过这一番,我早已视你为兄弟,又何来信不信之说!” 无妄只觉眼眶有些发热,双臂用力拉起井绳:“既是兄弟,那这个谢字也不必了。小弟尽力便是!” 他俩合力将水桶拉起,抬进屋子。 此时,苕华抱着残鸦倚在墙边睡得昏昏沉沉。 无妄走上前轻轻搭上她的脉息,指端之感如水浮木,脉象轻浮而紧绷,重按后稍减而不空。正如无妄所料,是外感风寒之症,且来势汹汹。 若有草药,当用麻黄汤疏散,即以麻黄、桂枝、杏仁、甘草四味,以水九升煮之,取二升半,温服八合,三日即可痊愈。 只可惜此时冬日残残,野无青草,想找些草药真是难上加难。 无妄无奈,心道:此时只剩一法,便是以内功逼出苕华体内寒气。寒气一除,饭食就可补阳。只是苕华娇弱之躯,能不能受得住自己内功的劲道却未可知了。左右无法,只得一试。 无妄去院子里拾了些木柴,用稻草引燃,灌了半陶罐的水,架在火堆上,把口袋里仅剩的胡饼交给文玉,嘱咐道:“待会儿我要为苕华妹妹运功驱寒,劳烦苻兄看着这陶罐,水开之后把胡饼掰成小块扔进去,别让它糊了。” 文玉虽不知无妄要怎么做,却从内心里信任这个刚结识的小兄弟,道:“你放心,这些许小事,我定能做好。” 无妄学了近十年内功,今日却也是第一次运功救人,内心实无把握。他也知晓,文玉为了让自己放心大胆地救治妹妹,连一句叮嘱的话都未说,这是何等地信任自己。 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了这份信任,一定要治好苕华妹妹! 只见无妄盘膝坐到苕华对面,右手掌心向上,轻拉起苕华左手与之相对。 他闭上双眼,凝神静气,缓缓由丹田之内升起一股真气。 无妄乃童男子之身,真气颇为霸道,不能直接运用。为了减弱内功劲力,他将真气逼入自己任脉之中,又使其从督脉流回丹田,这一来一回,各大要穴耗损之下,真气劲力便减弱许多。 无妄右手不动,左手在胸前捏了个气诀,一声轻喝,这股真气便被分为阳鱼和阴鱼两股。他收拢四处游走的阳鱼真气,通过右手缓缓送入苕华体内。 第三章 情起少年时(七) 风寒者,乃肺气失宣所致。肺主皮毛,风寒之邪外袭肌表,使阳气受遏,腠理闭塞,便会经脉不通,高热不退,此谓之风寒。 阳鱼真气一经进入苕华体内,便顺着体表周身游走,祛寒邪、通经络,最后停留在肺经原穴——太渊穴之中。 片刻之后,苕华脸上便有了微微细汗。 无妄内心狂喜,他知道,内功疗法已然奏效。寒邪之气均被阳鱼真气逼入太渊穴中,凝而为水,透体成汗,正在一点一点化去。 然而,汗乃人之精气,出之过猛则会耗伤正气。天地有四时谓之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若不藏则春无所出。隆冬时节大汗乃是大忌,无妄深知此理。 是以,待太渊穴中寒邪化尽,无妄便收了阳鱼,将阴鱼真气凝于左手指尖,按住右臂手太阴尺泽穴,以自己右手小臂为桥,将阴鱼缓缓注入苕华体内。 此时,苕华全身经脉被阳鱼贯通已是畅行无阻。 她身子本弱,又受寒邪,解表发汗之后,内里必然空虚。若此时失于调养,势必落下虚症。 无妄以阴鱼真气贯入,可直达五脏六腑,滋养六合。又是须臾,苕华面色由白转红,汗水即止,竟是痊愈的样子。 文玉看得欣喜异常,伸手摸摸妹妹额头,果真不烧了。 只半个时辰,他眼睁睁地见苕华脸色由惨白转得红润,气息愈加平稳!瓮里饼饵尤未熟烂,妹妹的病却在这须臾间便好了! 苕华犹自睡着,他见无妄撒开苕华的手,双掌扶膝,缓缓吐出一口气,喜得一下蹦到无妄身边,使劲摇晃,激动道:“无妄、无妄,苕华高热已退!你当真是神医,比我见过的所有郎中加起来都要高明!不,是神奇!” 无妄不防,一下被扑倒在草堆上,就势躺倒耍起赖来:“哎呦,头疼!” 文玉与无妄虽然熟惯许多,却不知无妄最会耍赖骗人,竟是信以为真,连忙拉他衣袖问道:“是我不好,你没事吧?” 谁知无妄一个鱼跃跳起来,将两手伸到文玉腋下一阵骚动:“哈哈哈,上当了吧!哈哈哈!” 文玉也随即醒悟大笑:“好小子,敢骗我,看我饶你不饶。”说着欺身而上,反击起来! 两人玩闹得不可开交,苕华被这激烈的打闹声吵醒了,睡眼朦胧道:“文玉哥哥,我饿死了!” 两人异口同声惊呼起来,一齐奔到火堆旁。无妄用小木棍搅了搅瓮里的饼饵,舒了一大口气:“还好,还好,咱们这唯一的吃食没有糊!” 文玉也凑过来蹲着,眼睛盯着“噗噗”冒出的水汽,颇有些自责,道:“幸好没糊,不然我这罪过就大了!” 无妄又在旁边拾来一个破陶琬,在木桶里涮涮,隔着衣袖把陶翁从火上拿下来,将煮好的饼饵倒入破碗中。 陶琬颇大,刚好装满。无妄又隔着衣袖将碗捧到苕华面前,道:“趁热吃,吃过热饭,病就全好啦。” 苕华咽了咽口水,盯着唯一的一碗汤饼,小声问道:“那你们呢?” “我们不饿。”无妄赶紧接口。 文玉也在一旁附和:“是啊,男孩子原比女孩儿禁饿些,待会我俩喝几口井水也就饱啦!” 无妄“嗯嗯”地点头称是。 苕华年纪小,好哄骗,她饿到此时又是大病初愈,头昏脑涨之际也想不了那么多。她学着无妄的样子隔着衣袖捧过陶琬,嚼都不嚼,连汤带水“咕咚咕咚”将一大碗汤饼一口气喝了个底儿掉。急得文玉和无妄两人在一旁咽着口水叫喊:“慢点、慢点,烫啊!” 嗝……苕华吃完,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她用衣袖一抹嘴,满足地说道:“真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汤饼。” 其实,苕华什么珍馐佳肴没吃过,又怎么会觉得这一碗无油无盐的汤饼好吃呢?还是“这辈子”、“最好吃”! 只是因为家里佣人成群,她又备受宠爱,明明上顿饭食还未消化,下顿又端到眼前,从会吃饭便是如此,她又怎会觉得有什么东西是好吃的呢! 说到底,好吃的也不是这碗汤饼,而是苕华真的饿了罢了! “你这么小的女孩儿就口道‘这辈子’,让别人听见要笑掉大牙的!还有,用袖子擦嘴的毛病不是都改掉了么,怎么如今又捡起来了?若是回家也这样,母亲定要怪我没有好好教导你!” 文玉看着妹妹邋遢的模样,忍不住出言提醒。 岂知苕华并不服气,小脸一昂、小嘴一嘟回口道:“你刚才还让我不要挑三拣四,我不用袖子又没别的可用,这也是学那穷苦人,入乡随俗不好么?” “我才说一句,你倒有十句等着。真拿你没办法,说不得,只好回去告诉祖父,就说‘苕华入乡随俗,又开始用袖子擦嘴啦!’” 文玉知道妹妹百灵百巧,若不是她愿意,自己根本辖不住,只好搬出祖父。 文玉祖父征战半生、戎马倥偬,膝下子孙众多,所爱者却唯有孙女苕华一人。只要苕华在,嫡子嫡孙都要靠边站。文玉文武全才,颇受器重,对苕华也要让出三分。而苕华也只听祖父一人的话,她最怕的就是祖父用胡子扎自己的脸。 所以,文玉一搬出祖父,苕华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祖父那张满是虬髯的脸,登时软下来:“文玉哥哥,你别嘛,我保证,再也不用袖子擦嘴啦!” 末了,还不忘巴结一下哥哥,贴心地道:“文玉哥哥,你们一定很饿,赶快去院里喝几口井水垫垫饥吧!” 无妄听兄妹俩斗了半晌的嘴,到此时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拉着文玉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憋笑耳语:“苻兄,看你少年英雄,怎地这么不中用,竟折在一个小丫头手里!” 文玉听罢,回想妹妹让自己喝井水充饥时一本正经的模样,真是又气又乐。无妄更加可恶,见缝插针地拿自己取笑,便忍不住用手肘搂住无妄颈项,笑道:“将来把这冤家嫁给你,看你折也不折!” (本章完)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一) 两个少年正玩闹间,却听得有马匹“嘚、嘚、嘚”地由远而近,正是朝村庄方向而来。 无妄与苻文玉不禁放开彼此,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夜色深沉,寻常人哪里会半夜赶路,怕是来者不善。 那马来得好快!两人正想间,已见有两匹骏马飞快地驰到门口。眼看那两匹马脚下刹不住,就要冲进院子,无妄和苻文玉下意识里躲开几步。 却听得马上之人一声呵斥:“吁”,两匹骏马顿时人立,齐声长嘶,硬生生地停在柴门之外。 无妄暗自心惊,骑马的两人武功均是不弱。能将飞驰的骏马勒得停在原地,这一手功夫可是俊得很呢! 他自视功夫不浅,也没有完全的把握能够像两人这样原地勒停飞速奔跑的马匹。 再一看时,自马上跳下来两个人。其中一人一脚就将摇摇欲坠的柴门踹掉,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竟是强盗一般的做派。 那人理也没理站在院子当中的无妄和苻文玉,闪身进了茅草屋。苻文玉怕妹妹出事,也紧跟着进屋去。那人却连看也没看苕华,兀自在屋子里翻翻找找。 半晌,那人似乎什么都没有找到,便走到院子当中,对另外一人说道:“姐姐,此处虽然破些,勉强也可以歇脚。” 那人一出声,无妄恍然大悟。这两人一进院,他便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此时方得明白,两人其实是女子,却是穿着男子的衣服。初时,他竟是没有看出来。 细看两人,都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只见她们一人穿黑,一人着白,皆是窄领长衫,腰里束着同色腰带。 除去颜色,她俩装束几乎一模一样,连头上的发饰都如出一辙。 着白衫那人腰带上插着一支翠色竹笛,穿黑衫的腰上却悬着一柄雕花折扇。 只是两人并没有刻意束胸,是以,二人胸前圆润饱满,肩窄腰细,自有一段风流态度。 无妄年纪较小,哪里会留意到别人胸前是什么样,身材是什么样。所以,他只是“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非得等人家说话出声才能明白其中关节。 那穿白衣的女子,站在院子当中,听到黑衣女子的话,冷冷回道:“和你说过多少遍,别‘姐姐长、姐姐短’地叫我。回头让两位公子知道了,你我谁也别想好过!” “嘁!”黑衣女子凤眼一瞥,似是老大看不上眼,淡淡说道:“姐姐你既然这么怕,不如就不要和小妹一道了。”然后她转过身,慢慢吟道:“曲有误,周郎顾。”说罢,叹了一口气,似是无限哀怨地朝白衣女子望了一眼,又说道:“姐姐你说,公子既然不喜欢我们,为什么又不许我们喜欢别人呢?!”说罢,竟又立时收起哀切的神情,发出一阵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那白衣女子脸上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好似被人戳破隐秘心事,立时就要发怒,白嫩的细指紧紧地捏着竹笛。 只不过,一瞬间之后,她就平复了心情,面色变得温和,呵呵轻笑道:“妹妹既然喜欢叫,那就这么叫吧。反正这里离建康还远,两位公子就是想听也听不到!” 黑衣女子闻言,走到白衣女子身边,拉起她一只胳膊扭了扭,似是无限亲密地说道:“这才对嘛姐姐!你看,我已经找到吃的了。若是没有我,你岂不是要挨饿?” 她俩这一番言语,无妄硬生生地什么都没听懂,什么“公子”啊、“周郎”啊、“喜欢”啊……都是哪儿跟哪儿呢?不过,有一句他倒是听懂了的:找到吃的了! 无妄心想,你可别吹牛,这屋里院外我都翻遍了,就差掘地三尺,连吃食的毛都没找到。你进屋去逛一圈就找到了? 他心里虽是这样想,却仍旧拿两只眼睛好奇地盯着两人。凡事就怕个万一。万一人家真的找到了呢!到时候能蹭一点是一点,毕竟,靠井水是填不饱肚子的。 只见那白衣女子不着痕迹地甩掉被拉着的胳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问道:“妹妹说的吃的在哪里呢,我怎么没看到?” 黑衣女子用手一指茅草屋,娇笑回道:“屋里有一只乌鸦,咱们生火烤了岂不是很美味!若是姐姐没吃饱,屋里还有一只小肥羊,就是不知姐姐好不好那一口!” 无妄心里还在好奇,乌鸦他倒是知道,就是苕华救下的那只。肥羊又是怎么一回事?哪里有肥羊?难道是自己瞎了么? 白衣女子闻言,阔步进到屋内,旋即又转身出来,冷冷说道:“把乌鸦烤熟,你我分食即可,莫伤人命。” 听到这里,无妄恍然大悟,随即气冲脑门:“那黑衫女子忒也歹毒,竟是把苕华当成小肥羊,准备吃掉了!” 正想间,那黑衣女子已窜进屋去,片刻便抢了乌鸦出来。苻文玉跟在她身后想抓她衣襟,却是一把抓了个空。黑衣女子头也不回,反身一脚踢向苻文玉。 那苻文玉虽会点武功,但都是行军打仗中用到的本领。与高手对招,他这点功夫几无还手之力。黑衣女子这一脚正中他胸口。 只见他整个人轻飘飘地向后飞去,“呼”地一下撞上低矮的屋檐。那茅草屋乃是用泥拌着稻草浇筑而成,又兼日久经风雨,本就摇摇欲坠。苻文玉整个人撞上去,顿时塌掉了一大片。 想是那女子着急吃乌鸦,踢苻文玉那一脚没有用上内劲,只想把他赶开而已。饶是如此,苻文玉落在灰土里也是使劲咳嗽,不知是被踢的还是被呛的。 苕华被抢走乌鸦,又见哥哥从破房子外面摔进来,连滚带爬地来到哥哥身边,抱住苻文玉放声大哭! 无妄简直要被气炸。他跑过去扶起苻文玉和苕华,见苻文玉虽衣衫凌乱却仍旧面色红润,知他并无大碍,便跳到院子当中,大声喝道:“你们想吃乌鸦,也要问问主人答应不答应。平白无故出手伤人又是何道理?” 黑衣女子没有回头,阴阳怪气地回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跟我讲道理。刚才那一脚,道理还不够清楚吗?”说着,自靴口掏出匕首就要划开乌鸦的喉咙。 苕华见状,“啊”地一声尖叫,又惊又急之际,竟是晕了过去。苻文玉赶紧扶住妹妹,大声呼唤:“苕华、苕华,你醒醒,别吓哥哥!” 无妄此时再也忍耐不住,一跃而起,空中出拳攻向黑衣女子背心。 黑衣女子听得背后疾风忽至,不禁“咦”了一声。她没想到乡野之间的少年竟然身怀武功,听着风声来势,对方武功也是不弱。当下不敢怠慢,一手执乌鸦,一手执匕首,与无妄斗在一处。 初时,黑衣女子还想找机会将乌鸦交给白衣女子,好腾出手来对付无妄。待得三五招过后,她发现,无妄或拳或掌,即要碰到乌鸦身体便会硬生生收住。 她脸上微微一笑,计上心来。再斗下去时,便把乌鸦当做盾牌,每次无妄进攻,她便把乌鸦挡在自己身前。 无妄这架打得畏首畏尾,再这样下去必败无疑。他明知是乌鸦的缘故,却仍旧不愿伤害乌鸦。那是苕华的心爱之物,若是失手将它打死了,苕华怕是这辈子也不会理自己了。 无妄与苕华、文玉只相识两天,按常理,连熟惯都算不得。只是在这两天之中,三人经历颇多,又言语投契,相处之感,竟似是多年老友一般。 是以,无妄宁可自己打输了,哪怕是被打伤,也不愿伤苕华的心。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二) 正在此时,黑衣女子又以乌鸦为盾避过无妄一掌。无妄拳脚上虽落下风,嘴上却不饶人。只听他骂道:“卑鄙小人,欺负小孩儿,还欺负乌鸦,算什么本事?” 黑衣女子并不答话,只是手上劲力更强。 无妄左右难支,仍旧骂道:“孔子云,‘唯女人与小人难养也’,今之所见,果不其然。” 黑衣女子仍旧不答话,出手愈加狠辣。 想那无妄才十二岁,身量还未发育完全,武功再强又怎能打得过黑衣女子这般武功高强的成年人。 如今两人堪堪斗了五六十招,眼见他就要落败,心里一急,便把游历途中听来的市井之语骂出口来:“你这寡妇生的小婊子,恁地心狠,连只乌鸦都不放过,强盗也比你讲义气。你就不怕将来遭报应,生出孩子来没粪门,只能吃不能拉吗?” 十二岁,正是四六不懂的年纪,最容易有口学舌。以往,这粗鄙的言语,无妄也曾说过几次,每次都被师父责罚。因此,他知道这是不好听的话,以后便不再说了。 此刻,他心里恼死了黑衣女子,不但踢伤文玉,还要把苕华当成‘小白羊’吃掉,其当真是自己长了十二年遇见的最可恶的人!是以,这些脏话一连架地说出口,他觉得心里真真是舒畅,比打赢这架还舒畅! 黑衣女子没想到这少年,打着打着竟骂起人来,骂的还如此难听,不禁又羞又怒。她虽不是什么好人,却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听到这些话,直想在地上刨个坑,把自己的头埋进去。 羞恼之余,她也想骂回去,可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反驳的言辞。思想一顿,不免被无妄反守为攻。 白衣女子本来还在抱臂观望,此时听到无妄言语实在不堪,便即悬身腾空,伸手去攻无妄面颊。 无妄正自得意自己三言两语便让黑衣女子乱了阵脚。哪里防备身侧有人来袭。只听“啪、啪”两声,无妄左右面颊各中白衣女子两掌。对方虽是没使内劲,无妄却也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地疼痛。 那白衣女子的武功似是犹在黑衣女子之上,起跳、伤人、落地,一气呵成。落地后,她掏出手帕,轻轻擦了擦,薄唇轻启:“小弟弟,两耳光教你个乖,以后不要乱骂人,会付出代价的。”旋即,把用过的手帕丢在地上,仍抱臂闲看两人相斗。 无妄脸中两掌,心内又惊又乱,暗道,若是对方拿了兵刃,我此刻焉有命在!只是她单单打了我两巴掌,又不放内劲伤我,不知却是何意。 正在无妄分神之际,不防黑衣女子强攻到身后,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她着恼刚才无妄出言无状,这一脚实是使足了劲道,直踢得无妄跌出一两丈远。 俗语有云: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无妄落败也就罢了,只因被踢的是屁股,身子落地的时候,竟是脸先着地。他只觉自己的脸皮在院子里的土地上,“刺啦啦”地滑行,不免心道不好。虽然无妄并不很在意容貌,但他也不想就此变成个花脸。 算他身手和心思都还敏捷,硬生生地用手掌撑起身子。饶是如此,想必脸上情况也算不得好。本来就被两个耳光打得面颊红肿,此刻再在土地上搓一搓,怕是看也没法看了! 苻文玉忍着咳嗽,勉强站起身去扶无妄。 再看时,黑衣女子已割开了乌鸦的喉咙和肚子,这会正准备掏出内脏,生火烤熟呢! 就算只是个乌鸦,也是一只与无妄三人共同患过难的乌鸦。两个少年看此情形,心里又生气又难过!奈何自己打不过对方,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乌鸦被拔毛,被洗干净,被插上树枝,被架在火上烤! 世上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无能为力”!无妄和苻文玉此时心里就是这般感受。 苕华尚未转醒。无妄和苻文玉相互扶持着来到苕华身边。无妄伸手去摸苕华脉息,还好只是惊惧过度,无甚大碍。 茅草屋摇摇欲坠,此时是待不得了。无妄从屋中抱出茅草铺在墙角,将苕华安置在上面,他和苻文玉倚墙而坐,远远望着两个女人大快朵颐。 他们与乌鸦虽有感情,此时心中犹自对那两人强盗般的行径骂骂咧咧,但空气中隐隐飘来的肉香却是实实在在的。烤熟的鸟肉夹着丝丝焦糊之气,与平日里或蒸或煮的滋味大是不同。 事实证明,无论是理智还是情感,都会被人类本能所淹没。无妄与苻文玉一天两夜未吃东西,再闻到这烤鸟的香气,渐渐也忘记了那是与自己生死与共的乌鸦的肉,不由得连吞口水。 无妄忍住饿意,恨恨地瞪了几眼吃得正香的黑衣女子,“呼”地一下站起身,自去井边水桶里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几口,倒掉残水,又舀了一瓢,拿回来给苻文玉。 黑衣女子与白衣女子兀自吃着烤鸟,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根本不将这三个小孩放在眼里。 无妄气呼呼地坐回墙角,口中小声嘟囔道:“这两人也不知是什么来路,又野蛮又厉害!要是师父在这就好了!” 无妄抬头看看天空,头顶阴云密布,星星月亮全无踪影。他已从南山出来两天两夜,也不知师父的伤怎么样了! 无妄第一次只身一人出远门,没走多远便遇见这许多麻烦事。人在事中,自然是全神贯注地解决问题。此刻受挫之后又空闲下来,难免格外思念师父。想从前,他和师父走南闯北,什么时候受过这等窝囊气。 无妄只感觉又憋屈又思念,几乎就要垂下泪来! 苻文玉也喝了几口凉水,扭头见无妄神色凄然,不禁伸手搂住他肩膀,又使劲晃了晃,柔声问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无妄点了点头,没说话。 苻文玉又道:“我也很想家。不过,咱们的境况虽不好,却也不至于走投无路。毕竟,你还有我陪着,还有苕华。咱们三个人齐心协力,一定会安全到达建康的!” 无妄听罢,忍了半天的泪水终于涌出眼眶。他不愿被看见,赶紧用袖口抹了两下。 苻文玉怕无妄脸上无光,也就不再说下去,只是紧紧搂着他的肩膀,想用这种方式给他些温暖,给他些力量。 停得半晌,苻文玉眼见黑、白两名女子吃完了鸟肉,各自倚墙睡了,朝无妄小声说道:“无妄兄弟,你刚才问这两人来路,我仔细想了一下,也不知说的对不对。”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三) 无妄闻言,陡然来了精神,转身悄声回道:“你且说说看!”说完,不忘警惕地朝那两名女子看上两眼,见她们犹自闭目休息,便放下心来,拉拉苻文玉的衣袖,着急催促道:“快说,快说!” 文玉悄悄笑了笑,说道:“你怎么和苕华一样。这样吧,你以后叫我哥哥,我便告诉你。” 无妄使劲捣了下文玉腋下,假装怒道:“你想占我便宜,没那么容易!” 文玉却正色地拉住他双手,说道:“无妄兄弟,我与你一见如故。你我年纪虽小,可志向却都不小。听你言语,看你做派,我心内甚是喜欢,早就想效仿那‘桃园故事’,与你结拜为异性兄弟,不求同生共死,只愿日后能携手共创一番事业,以偿平生之志!只是不知,你心里可愿意?” 无妄一时愣住了。从初见时,他便被文玉胸襟和风采所折服,有心与之亲近,但见文玉衣着谈吐,皆胜自己百倍。他自己虽不囿于门户高低之见,却也不敢贸然行事。此刻听文玉此一番言语,当真是说到了自己心坎里去。 无妄的脸受伤之后,本就又红又紫,此刻激动之下,更是紫里泛红。他紧紧回握住文玉双手,重重地点点头,回道:“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苻文玉也颇为激动,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兴奋,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里不时闪现着晶光,说道:“此处颇为简陋,等咱们到得建康,再行结拜仪式。” 无妄点头称是。 二人又续了年庚,果真是文玉大无妄半岁,他便称无妄为弟,无妄称他为兄。 无妄高兴极了,向文玉一抱拳,说道:“兄长,你我既为兄弟,就不要故弄玄虚了,快与我说说那两人来历!” 文玉看着无妄猴急的样子,不禁内心发笑,轻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别急,听为兄与你细细分说!” 无妄蜷起双腿,双臂垫在膝上,用两手托住紫里泛红的小脸,朝向文玉,听文玉娓娓道来: “听我师父讲,在极东极北之地有一座大山,高耸入云。说来也奇,那山的颜色是黑的,终年累月寸草不生。附近百姓世代皆谓之不详,从来没人敢靠近。 直到几十年前的一天,一位仙风道骨的老先生不畏人言,上得山去。他发现,那山之所以是黑色的,是因为山体上的土壤就是黑色的,又没有植被覆盖,所以,远远望去就是黑色的山了。” 无妄好奇地接口道:“这世上还有黑色的土壤吗?” 文玉微笑回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黑色土壤并不稀奇,且那黑土比我们常见的黄土和红土都更为肥沃。只是,那山坡上的土色比之普通黑土更黑,据说,那颜色竟像木炭一样。” 文玉看了一眼低头沉思的无妄,继续说道:“那位老先生一直向上爬。他穿过厚厚的云层,发现云层之上,别有一番景色。那上层山体皆为冰雪所覆盖。放眼放去,白茫茫一片,与云层下的黑色形成鲜明对比。 老先生深爱那山,为之取名‘异色’,还雇用附近百姓在山上营建房屋居所。 初时,附近百姓仍旧害怕,不敢承接营建的活计。老先生便承诺给出丰厚的报酬。所谓‘香饵之下,必有悬鱼’,百姓中有那胆大的便冲着钱财前去帮忙。 老先生乃世外高人,想法殊为奇特。他在黑色山腰上用纯白色石材营建了房屋,取名‘白墨居’;在冰雪覆盖的白色山腰上用纯黑石材营建房屋,取名‘黑墨居’。他从此便自号‘异色老人’,在异色山上定居下来。” 听到此处,无妄不免又开口接话道:“那么大一座山,独自住着,老先生不怕孤单么?” 文玉笑笑,对无妄说道:“可能老天也是和你一个想法,怕他老人家孤单。” 无妄眼睛一亮,赶紧发问:“是么?接下来怎么了,兄长快说!” 文玉接着解释道:“大约二十几年前,老人下山采办吃食,在山脚下捡到了两个小婴儿。” “啊?”无妄不禁发出一声感叹,说道:“异色老人当真厉害,连捡孩子都是两个两个地一起捡!这运气若是进赌局,保管他家财万贯!” 文玉用食指轻敲无妄额头,假装怒道:“你还知道赌局!那东西可沾不得!将来你若是好赌,为兄定要把你十个指头全部打折!” 文玉虽说下狠话,无妄心内却知晓,兄长实是为自己着想。师父曾说,汉代宣帝曾输给赌坛高手陈遂,为还赌债,他登基为帝后竟赐封陈为太原太守。为“赌”之一字,竟将军国大事视如儿戏,可见其害人不浅! 想到此处,无妄砸了砸舌,轻声回道:“兄长放心,无妄不敢!” 文玉脸露欣慰之情,接着又道:“异色老人将两个婴儿抱回,收之为徒,悉心抚养。山中岁月匆匆过,转眼间,两个婴儿已长大成人。 异色老人身怀绝世武功,却从不参与江湖纷争,只将一身本领传授给两个徒儿。那两个徒儿也甚是争气,年纪轻轻便武功卓绝。你道这两人是谁?” 无妄茫然地摇摇头,不解地说道:“这个实在猜不到,还请兄长明示。” 文玉凑到无妄耳边,抬眼撇撇仍在熟睡的两个女人,用手挡住嘴巴,悄声说道:“那便是介由公子和青鱼公子了!” 无妄不禁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即又迅速地伸手把嘴捂住了。介由公子和青鱼公子的名号近年来在江湖中叫得很响。师父曾评价两人:行事诡异、亦正亦邪。 但无妄却不知他们具体如何行事,不免开口小声问道:“那眼前的两人和那两位公子又是什么关系呢?”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四) 文玉并未直接回答,仍旧说道:“据说,那介由公子和青鱼公子是一胞双生的兄弟二人,样貌几乎一模一样,外人殊难分辨。只是那介由公子惯着白衫,常使一支通体翠色的竹笛。那青鱼公子惯着黑衫,常使一柄螺钿雕漆的折扇……” 说到此处,无妄再傻也即明白了:那黑衣女子一身黑衣,腰间坠着一柄折扇,白衣女子一袭白衫,腰上插着一支竹笛。二人竟是介、青两公子的门人么?难怪武功如此高强! 无妄望向文玉,恍然大悟的眼神中闪出惊讶,正对上文玉冷峻的双眸。 文玉似是知晓无妄要问什么,肯定地点点头,又悄声道:“几年前,异色老人仙逝,兄弟二人不知为何反目成仇,最后,竟到了‘有你没我’的地步。介由公子住了黑墨居,青鱼公子住了白墨居。二人住所只隔薄薄一层云雾,却是老死不相往来。” 说到此,文玉轻叹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似是无限感慨:“兄弟反目、至亲成仇!异色老人若是泉下有知,该有多伤心……” 无妄却没能体味文玉此时心境,又自疑惑问道:“介由和青鱼都是男人,为何却收了两个女人做门人呢?” 文玉硬生生憋住笑意,回道:“男人怎么就不能收女人做门人了呢?这介由公子和青鱼公子不但收女子做门人,还只收女子做门人呢!据说,黑墨居和白墨居除了介、青两公子,清一色的都是女子,竟是再无一个男人,你说奇也不奇?” 无妄听罢,只剩喕嘴咋舌的份儿,不禁感叹道:“异色老人瑰意琦行,没想到其两个徒儿也是这般与众不同!” 两人沉默了一会,无妄突又问道:“若如兄长所说,那异色山是在极东极北之地,这二人为何出现在此处?” 文玉困惑地摇摇头,道:“其中关节我也想不通。异色山距此万里之遥,听二人言语似是要去建康,不知要作何勾当。你我三人形单势薄,需得千万小心,不可再与其起争执。等苕华醒来,我们早早离了此地才是上策!” 无妄点头称是,想一想又泄下气起来,说道:“你我肚里无食,腿上便没力。又如何走得动呢!” 忽然,无妄眼睛一亮。他拉住文玉的手,兴奋地说道:“我进村时,恍惚看见后山有一片竹林。此时立春已过,若是运气好,能挖到几只春笋,用火烤上一烤……” 一听到吃的,文玉也把不住那少年老成的架势,嘴里的口水一股一股地向外冒,直是咽下一口,立时又蓄出一口,忍也忍不住,不禁说道:“不想你还有这本事,为兄可要仰仗你了!” 无妄用手一锤文玉胸口,假装不快地说道:“怎地跟我这般客气。你若是再这样,我便不和你做兄弟了。做朋友也比现在自在些!” 文玉照例使劲搂住无妄脖子,轻轻一勒,咬牙轻笑道:“与你客气点你还不乐意,真难伺候。”说罢他放开双手,正襟危坐,粗着喉咙,装模作样地指使道:“无妄,快去挖竹笋,我要饿死了!” 转眼间,两个少年就又快乐起来。快乐能使人忘记很多事情,包括饥饿。这不,文玉和无妄似乎忘记挖竹笋的事情,在草里打闹起来。 不想,两人声音大了些,吵醒了那两名女子。只听那黑衣女子生气骂道:“小兔崽子,找死么,大半夜吵得人睡不着!” 无妄刚想上前理论一番:这院子又不是你家的,你管我做什么?岂知,文玉拉住他衣袖,摇头示意他不要冲动。又朝门口努努嘴。无妄会意,便不回话,直向门口走去。 无妄刚走出两步,黑衣女子闭着双眼,又阴阳怪气地问道:“三更半夜,小弟弟要去哪里呀?” 文玉赶紧接口回道:“我兄弟要去后山挖几只竹笋。若是挖得,回来与两位姐姐分食可好?” 无妄一听,生气地回头瞪向文玉。他心想:这两个女人刚刚欺负完我们,你这就忘记了?我们挖的竹笋,为什么要给她们吃?吃饱了好有力气再打咱们么? 文玉自然知道无妄为何生气,只是此时敌强我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权且忍一时之气,吃饱肚子,早早脱身才是正道。便使劲挤眉弄眼地朝无妄示意。 无妄虽心中有气,却也知晓文玉用意,便就出了院子。他先放开不四的缰绳,任其自去吃草,自己提腿往后山而去。 无妄不识上山路径,又兼天气阴沉,伸手不见五指,他只得一边走,一边拨开杂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腰爬去。前方竹林影影幢幢,伴着林间阵阵阴风,连个鸟叫声都不闻。无妄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端地是十分吓人。 无妄一边爬,一边口中默念:我不怕、我不怕、我不怕……说着不怕,口中上下两排牙齿却是不停地打架,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冷得! 突然,无妄脚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事物,冷不丁一绊,他便摔个狗啃泥。无妄吓得什么都忘记了,大声呼号:“有鬼啊,有鬼!”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朝山上爬! 无妄虽然没见过鬼,却是自小就怕鬼,是以,他爬得特别快,片刻就爬得七八丈远,却发现那“鬼”并没有追上来。无妄坐在当地喘一回气,但觉冷汗涔涔而下,四肢酸软无力。他实在是爬不动了,索性也不爬了,几乎拿出平生所有勇气,心中暗道:“有胆你便过来,小爷今日跟你拼了!”想到此处,他顺手自地上摸索到一根粗树枝横在胸前,右手从怀中掏出一颗打狼剩下的玉珠,捏在指间,屏住呼吸,竖耳倾听。 半晌,果真从草丛中传出一声轻哼,还是个女声!这声音出现在寂静的夜里,在无妄听来就似炸雷一般。一瞬间,他能感觉自己的汗毛根根竖起,几乎要把衣服撑起来。听说,女人变成的鬼格外厉害。难道,自己竟是这般倒霉地碰上了女鬼吗? 过得半晌,又是一声轻哼。这次无妄听清楚了,他心里判断,应该不是鬼,鬼哪里会哼哼唧唧呢?他大着胆子慢慢向发出声音的那处草丛蹭去。待到近处,仔细一看,却哪里是鬼,草丛里躺着的分明是个人!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五) 只见那人蜷缩着身体侧躺在草丛里,身下似乎还遮盖着什么东西。无妄伸手推推那人,她又自口中发出一声轻哼。 无妄伸手摸她脉息,浮大而软,以手按之,中间空而两边实,就似按在葱管之上,是芤脉之象,应是失血过多所致。不过还好,于性命无碍。 无妄本想察看她是否受有外伤,奈何天色实在太黑,什么也瞧不清。无妄只得使劲拍拍她脸,口中叫道:“大姐、大姐,醒醒!” 如此叫了三四回,那人终于悠悠转醒。谁知,她刚一醒来便十分慌张地抱起身下的包袱。 无妄此时才瞧清,那包袱里竟裹着一个小婴儿,此时兀自甜甜睡着。 只见那女子抱着孩子坐在地上,警惕地看着无妄。 无妄忙开口道:“大姐,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那女子上下打量无妄一番,见他年纪不大,口中还透着童音,似是放下些戒备之心,开口问道:“深更半夜,小公子何以在此处?” 无妄回道:“我与同伴路过此处,在山下村庄歇脚。只因腹中饥饿,见山上有片竹林,便想挖几颗笋来吃吃。大姐夜半躺在此处,可是受伤了?” 女子听无妄语气颇为关切,一时哽咽起来,断断续续说道:“我夫家姓陈,就在这山下村里居住。昨天清晨,突然来了一队人马,也不知是兵是匪,不仅将各家粮食家畜全部掠去,还要将村里老少人等全部带走。我丈夫和几个青年拼死抵抗,都被当场,当场砍了头!” 说到此处,女子忍不住大放悲声。她怀中婴儿似是感应到母亲的悲伤情绪,也跟着“哇哇”地大哭起来! 无妄不禁大骂:“这世道,兵灾不断、盗匪横行!百姓们连一天安稳日子都过不上。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无妄骂着骂着,突然觉得悲从中来。南山派一山四宗,历代以匡扶社稷、护佑百姓为己任。可是护佑来、护佑去,这世道何曾变好一分?百姓的日子又何曾好过一分? 想到此处,无妄也跟着流下泪来。 那女子见无妄如此,心下十分感动,强自收住悲声拉住他手,倒是安慰起无妄来:“小公子古道热肠,是个好人,将来定会福禄双全。我们寻常百姓,生死有命,只是我这可怜的孩儿,才三个月大,我又不知能不能活过明天……”说罢,她将脸贴上那婴儿的脸,默默垂泪。 无妄抹干眼泪,惊讶地问道:“大姐何出此言?” 女子回道:“昨日,我抱着孩子逃跑之时,混乱中,小腿上被砍了一刀,拼尽气力才逃到此处。如今,我伤重难行,怕是不成了!” 无妄一惊,忙问道:“伤在哪里,让我看看?” 女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轻轻翻起残破的裤脚,不免诧异问道:“小公子还懂得医术么?” 无妄将脸凑近一看,两寸来长的伤口赫然入目。此时,那伤口已不再流血,白里泛红的肉向两边翻着,竟是有一寸多深。无妄伸手摸摸腿骨,女子疼得口中轻嘶。 摸罢,无妄轻舒一口气,回道:“我曾和家师学过些医术。大姐这刀伤幸而未伤及腿骨,也不再流血,性命倒是无碍。只是须得静养一段时日。” 女子听罢,大喜过望,伏在地上就朝无妄拜下去,口中说道:“承蒙小公子相救,实在是感激不尽。你救了我,就是救了我母女二人的性命!” 无妄赶紧扶住,回道:“大姐不必多礼,些许小事,何足过齿!只是,大姐可还有亲人,你这腿伤需要人照顾!” 女子回道:“此去向东二十里,有处盘蛇岭,我兄长就住在那里。只是我行动不便,又兼山路难行……” 无妄听到此处,打断女子话头,说道:“这有何难?待会我挖过竹笋扶你下山。我有马匹,可载你去那盘蛇岭!”说罢,撕下自己一截衣襟,裹住女子伤处。转身就要往竹林去。 女子拉住他衣袖道:“小公子可要小心。你到得竹林,只可拣那比手掌小的竹笋来挖。千万不要挖那和小臂一般粗长的!” 无妄回过头来,好奇地问道:“这却是为何?竹笋不是越大越好么?” 女子道:“小公子有所不知,此处竹林颇为怪异,会生出大小两种竹笋。小竹笋吃了倒是无碍,大竹笋若是吃了,保管拉个十天半月的肚子。我们村里的牛羊都知道,只有小竹笋可吃!” 无妄听罢,摇头叹道:“奇怪、奇怪。”他自小常吃竹笋,却从不知道,还有那吃下去让人腹泻的竹笋。当下不敢大意,朝女子点头道:“大姐放心,我只采些小的便是。”说罢,便继续朝竹林方向摸去。 又走了大概一刻钟,已到了竹林边缘。无妄随身未带挖笋工具,只得在地上捡了一支竹片。他不时用手在地上摸索,有时用竹片铲几下竹根,很快便发现一只竹笋。 正如那位大姐所说,眼前这只竹笋颇大,直有碗口粗细。无妄找了半天,却找到一只不能吃的,心里颇为气恼。他正想伸脚将其踢坏,以泄心中之愤,脑中却突然灵光一闪。他忙地收回已踢出半截的脚,复又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用手慢慢扒开粗笋周围土壤,遇到坚硬土块便用竹片捣碎,再用手扒拉。 终于,无妄将一颗完好的大笋扒拉出来,拿在手中。那笋真是大,比之壮年男子的小臂还要粗壮一些。 虽是累得满头是汗,可无妄心里却是十分开心,他口中哼着小曲,胳膊底下夹着大笋,生怕碰坏了似的。 如是这般,无妄直挖了一个时辰,终于挖得三只大笋和七八只巴掌大的小笋。他一个胳膊底下夹着一只大笋,余下的用衣襟兜住,快乐地向山下跑去。 回程总是比去路显得短些。不一会,无妄就到了女子所在那处草丛。 女子见无妄仍旧带了几只大笋回来,不禁发问:“小公子挖这些大的做什么,这是不能吃的!” 无妄咧开嘴笑着回道:“大姐莫管,这些大笋的用处只怕比小笋还大些呢!”当下他便扶起女子,慢慢往村庄走去,路上不免“如此、如此”地嘱咐一番。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六) 待得无妄进了柴门,文玉飞奔过来拉住他,不免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以为你出事了,正和苕华商量去找你!” 无妄朝文玉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这不是没事么!看,我挖了什么来!” 文玉一看无妄满抱满怀的样子,不免笑出声来,说道:“这可是卖笋的小哥来啦!” 苕华此时也已醒来,见无妄回来,既兴奋又亲切地叫道:“无妄哥哥,你可回来啦!” 未等无妄回答,黑衣女子便站起身,走到无妄身边,见他手上拿着大大小小的竹笋,眉眼一挑,媚声说道:“小弟弟还真是有本事!”一边说一边把无妄胳膊底下的两只大竹笋抢在手里。她斜眼一瞥,见无妄衣襟里还有一只大的,便也学无妄,把手里大竹笋夹在胳膊底下,把无妄衣襟里兜着的那个大的也抢在手里,扭着腰肢坐回白衣女子身旁,口中还说道:“剩下的就留给你们吃吧!”那语气神情,竟似竹笋是她挖来的一般。 文玉怕无妄立时就要发怒,再起争执,便要伸手拉他。岂知无妄并不生气。只见他翻着眼白瞪一眼黑衣女子,又朝文玉说道:“兄长,先扶这位大姐坐下,她腿上有伤。” 女子和无妄一进院,文玉就已瞧见,只是未得空闲发问。此时听无妄如此说,便就扶着女子来到苕华身边草堆。四人一娃坐在一处。 苕华见那婴儿粉雕玉琢,白嫩可爱,心内十分喜欢,不禁伸手逗弄。那婴儿此时已睡醒,也不怕生,竟对着苕华咧开没牙的小嘴不住地笑。 文玉拨出靴中匕首,将小竹笋外面嫩皮一一削掉。他一边削,一边悄悄问向无妄:“这位大姐什么来路?” 无妄就将山上发生的事如实告知文玉。他口中说着,眼神始终不离黑、白两名女子。那两人手脚倒是麻利,只这片刻,已将大竹笋架在火上烤,口里还不时小声说着什么。 文玉听完,“哦”了一声,却见无妄像掉了魂一般地看人家烤大竹笋,以为他仍旧气不过,便出言安慰道:“被抢走的,就别再想了。还好剩下些小的,就这些,也够咱们吃的。” 无妄充耳不闻地仍旧盯着二人看。黑、白两名女子已从火上拿下烤好的竹笋,边吃边说,言语竟渐渐激烈起来。 只听黑衣女子说道:“想让我保守秘密也成,只要把你知道的消息与我分享。这既于你无损,还能让我守口如瓶,姐姐何乐而不为呢?”说罢,咬下一大口竹笋。那竹笋颇烫,黑衣女子也是饿得狠了,只管在嘴里翻腾几下就着急地咽下肚去。 白衣女子似乎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小口小口地啃着,半晌回道:“想让我将黑墨居的秘密告诉你,门儿都没有,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黑衣女子咽下口中吃食,怒道:“你真的不怕我把你的丑事说出去,你就不怕你们公子的手段吗?” 白衣女子闻言,“腾”地站起身来,想了一下,却又坐回去,冷笑道:“你答应过我不说的!” 黑衣女子闻言,妖娆大笑道:“我答应你。是啊,我昨天答应你的,今天可没答应,明天答不答应还得看心情。我说姐姐,这会你就别和我讲什么道义了。实话和你说,我就是那没有道义之人,可枉费你一番信任之情了!”她口中吃着说着,一只手又伸向火上,把第三只竹笋也拿在手里,生怕被那白衣女子抢了去。 白衣女子狠啃了两口竹笋,自眼中射出两道精光,似是要把那黑衣女子射穿,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此去建康还有几百里,你不怕我在路上杀人灭口么?” 此时,黑衣女子已开始啃第二个竹笋。她喉间轻哼,浑不在意白衣女子的威胁之语,回道:“姐姐自信能打得过我么?你当我白墨居弟子如此不济,定要输给你黑墨居么?” 白衣女子看似实是忍无可忍,扔掉手中竹笋站起身来,自腰间抽出竹笛指向黑衣女子,大声喝道:“你到底要怎样?” 黑衣女子仍旧坐在原地啃竹笋,只听她优哉游哉地回道:“我说了,你只要将那代王之子的下落告知与我,我绝不再缠着你。并且,我会将你和你那周郎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咽到肚子里,不和任何人提起。” 那黑衣女子说着说着,语气突然凌厉起来:“否则,你和你的周郎,还有你们的孽种,落在介由手里,只能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衣女子见那黑衣女子在众人面前将她的私事说得如此明白,再用眼一瞟无妄等人,见他们都在望着自己,知是众人已听在耳里,不禁恼羞成怒,把心一横,说道:“你不仁,别怪我不义。他日九泉之下,休怪我不念同门之谊!”说罢,竹笛向前直刺攻向黑衣女子。 黑衣女子显然没有料到白衣女子会突然发难,一时间猝不及防,只得原地滚开以避竹笛劲势。当然,她也不是等闲之人,如此狼狈的情势之下,仍旧用一只脚踢出一根燃着的木柴回攻白衣女子,手上兀自拿着啃完一半的第二根竹笋。 白衣女子以竹笛轻轻拨开木柴,不等黑衣女子起身便又攻上前去,一劈二刺三点。此三招行云流水般使将出来,招招均是杀手。黑衣女子没机会起身,一直左右翻躲,眼见便要不敌。她不得不扔掉手中竹笋,瞅到一个空隙,抽出腰中折扇。只听“啪”地一声,扇笛相交,两人手臂都是一震,这才逼得白衣女子退开一步。 黑衣女子趁机起身,以扇指向白衣女子,怒道:“今天你打死我便罢,若是你败在我手里,我定要亲手将你和你那周郎交到介由手里,看你们受尽刀割油烹之苦!” 白衣女子闻言,更不答话,竹笛当胸,一个筋斗翻出去又攻向黑衣女子。 无妄这边四个大人已是吃上烤竹笋。他们一边吃一边看黑、白两人打斗。其他人倒还是看热闹的心态,只有无妄,此刻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心里盘算着,白衣女子只吃了半个大竹笋,黑衣女子吃的倒多,足足吃下一个半,怎地这么半天过去,还不见她们有反应!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七) 文玉心里又是另外一番打算。 他听刚才二人话头,似是黑衣女子以白衣女子私情为要挟,要她说出什么代王之子的下落。 江湖盛传,介、青两公子不许门人婚配。这白衣女子与人有私,触犯门规,想必会受重罚。是以,她不惜与黑衣女子以命相搏。 若是她打输了,也许还好。黑衣女子吃饱后想必不会与自己一伙人为难。若是她打赢了,我们又知晓她的秘密,她会不会杀人灭口呢? 想到此处,文玉不禁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就在此时,文玉突然听到黑衣女子大喝一声:“等一下!”再一看时,黑衣女子捂住肚腹站在当地不动了。 白衣女子也是面色惨白立在当地。她倒不是听了黑衣女子的话,因为一瞬间过后,两人均捂住肚腹朝院外跑去。 无妄与抱着孩子的女子对视一眼,不禁捂住嘴巴,笑得翻滚着伏到文玉身上。 文玉和苕华不知何故,忙拉住无妄相问。无妄悄声将大小竹笋的区别等事由告知两人,大家均是乐不可支,小声嘲讽黑、白两女子自作自受、自食恶果! 直等了一炷香时分,黑、白两人才脸色蜡黄、弯腰捂腹地回来。白衣女子只因吃得少些,勉强还能站直身子,黑衣女子却几乎将身体屈成个直角。只见她双手拄着两个膝盖对白衣女子说道:“姐姐,我们不打了。你的事我再不提起,咱们只当没见过,就此分道扬镳吧!” 白衣女子却强自将竹笛横起,虚弱地回道:“反复无常的小人,你当我还会信你的话吗?今天,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出招吧!”说罢,便欲强攻。 黑衣女子看似连折扇都已提不起,哪里还有气力还手。只见白衣女子提起一口气,挺起竹笛,直向黑衣女子面门袭来。 危急之下,黑衣女子猛地抖开折扇,使出水墨中堂中的“擦”字诀,以巧劲荡开白衣女子的竹笛。 异色老人身怀大才,武功之高实堪称当世之冠。资质平常之人,穷尽一生钻研一门绝技,若是能将其参悟通透,便算是大成。这异色老人竟是身怀四项武功绝学。许是怕徒儿贪多嚼不烂,他将自己的四门功夫分成两份,分别教授给两个徒儿。水墨中堂便是传给了白墨居青鱼公子。是以,这黑衣女子使出水墨中堂中的招式,便在如此虚弱之时,也能荡开白衣女子致命一招。 白衣女子此招未能得手,颇感惊异。当即也不多想,又想举笛直攻。然而,举起的笛子却怎么也砸不下去。只见她放下手来,飞快地转身又向院外跑去。 无妄等人只听得一阵细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却是坐在院中黑衣女子肚腹里发出的。 那院子本来颇大,只是因为众人看黑、白两人搏命,均是紧张地大气不敢喘一下。大竹笋的劲力又颇为霸道,绞肠刮肚的声音也自然大些,是以,这“咕噜、咕噜”的声音便格外响亮。 黑衣女子此时已顾不得颜面,一手捂住肚腹,一手捂住后臀,连滚带爬地向院外而去。无妄等人见她狼狈模样,均是窃窃偷笑。 苕华笑罢,又将小嘴一噘,恨恨说道:“臭女人,让你吃我的鸦鸦,让你抢我们的大竹笋,拉死你也活该!” 无妄听罢,立即接口道:“苕华妹妹说的对,拉死她们也活该。只是可惜了!” 苕华好奇问道:“如何可惜?” 无妄轻轻挠挠红肿的脸颊,似有所思地说道:“那白衣女子吃得太少,不知半个大竹笋能不能撂倒她!”随即又释然,给自己打气一般地说道:“撂不倒也没关系。俗话说,好汉经不住三泡稀。我就不信,她拉成这样我还打不过她!” 众人听他说得粗俗又直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黑、白两女子在院外拉着稀,无妄和文玉等人在院里安心地吃着小竹笋。此刻,似乎,那竹笋也变得格外香甜! 这一次,黑、白两女子出去的时间更长,直等了两炷香时分,白衣女子才脚下踉踉跄跄地回来。火光之下,只见她脸色蜡黄,豆大的汗珠“噗啦、噗啦”地直往下掉,脖领处已被汗水浸得湿透,汗湿的头发一缕缕贴在面颊之上。她本就生得十分美丽,此刻一添病容,竟似那捧心的西施,神色凄婉、我见犹怜! 无妄见她如此,又念及她刚才打斗时曾手下留情,心下已是不忍,不由得站起身,轻声说道:“白衣姐姐,你不碍事么?坐下歇歇吧!” 文玉却更为细心。他见白衣女子一人回来,却半晌不见黑衣女子。且白衣女子手臂上多了好大一条血口子,不免暗暗心惊:这白衣女子怕是已在院外料理了黑衣女子。此时回来,却是来料理咱们几人了。 想到此,他忙地伸手拉回正向前走的无妄,说道:“无妄,咱们吃饱了,这就赶路吧!”说罢,也站起身来,又扶起苕华和抱孩子的大姐。 岂知,白衣女子手臂颤抖地横起竹笛,拦住众人去路,十分虚弱地说道:“你们既已知晓我的秘密,今日便留下命来吧!” 此种结果在文玉的意料之中,却在无妄的预料之外。无妄气得跳起脚来大声吼道:“我刚刚还好心好意地关心你。岂知,你和你那同伙都是一样的蛇蝎心肠!” 文玉将无妄拉到身后,自己向前一步,向白衣女子一拱手,说道:“这位女侠,我们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可否高抬贵手?你的秘密,我们从未听过,也不会向谁说起。女侠若是不信,我们可当场立下誓言!” 白衣女子身子晃了两晃,似是就要站立不住。 她脸上现出凄苦的神情,苦笑着望向别处,像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誓言若是有用,江湖中还会有这许多恩怨么?”说罢,又回看向文玉,温柔说道:“小弟弟,你年纪还小,许多事你还不懂。其实,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说罢,竟是堪堪流下泪来! 活着比死更难! 文玉似懂非懂,却也被她情绪感染,默默低头不语! 在无妄的余生里,他无数次地想起白衣女子的这句话。 但是此时,他却根本不解话中之意,大声说道:“要死要活也不是你说了算。动手吧,咱们拳脚上见高低!”他心里盘算着:看你病得快虚脱了,就算打不赢你,咱们几个人逃走总是有希望的。 说罢,无妄跳将出来,摆出个请招的姿势。 第四章 孤村斗黑白(八) 白衣女子却一动不动,犹如雕塑一般,只有那眼中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个劲儿地往下掉。过得半晌,她缓缓放下竹笛,将脸仰向夜空,轻声说道:“你们走吧!” 无妄犹不相信,问道:“你、你说真的么?” 白衣女子突然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朝着破败的茅草屋大声吼道:“快走!别等我后悔!” 无妄与文玉对视一眼,便分别扶着苕华和抱孩子的女子向院外走去。 四人未出得门口便听身后“咕咚”一声。众人回头一看,那白衣女子竟是晕倒在地上。 文玉望望无妄,无妄望望文玉,两人均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此时回头救醒那人,她会不会改变主意要四人的命呢?若是不救,心下又实在不忍。当真是进退两难! 却听苕华说道:“文玉哥哥、无妄哥哥,咱们救救这个漂亮姐姐吧!她刚刚哭得好伤心,看着怪可怜的!” 文玉问道:“你不怕她醒来还要杀咱们么?” 苕华仰起头,认真地瞧着文玉,回道:“她刚才没忍心杀咱们,以后也不会忍心的。” 那抱孩子的女子也说道:“两位小公子就救救她吧。听她话中之音,似是有许多难言之隐。这世道,女人活着更为不易。”说罢,伸手抹去腮边泪水,似是想到自己境遇,竟有同病相怜之感。 无妄与文玉本性善良,才会有门口踌躇之举。其实,他们停在门口之时,心中就已决定要施以援手,只是不愿承认罢了。此刻听得苕华两人如此说,便转回白衣女子身边。 文玉将白衣女子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无妄伸手搭上她脉息,片刻之后,又换向另一只手。 只见无妄眉头紧锁,口中发出一声“咦”! 文玉忙问:“怎样,还有救么?”他亲眼见过无妄治好苕华,深信他的医术。此刻见无妄神情有异,心里不免着慌。 无妄没有回答文玉,复又拿起先前那只手。过得半晌,无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文玉。 文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不禁伸手推他一下,着急问道:“到底怎样,你说话呀!” 无妄醒过神来,缓缓说道:“手阳明大肠经受寒邪侵袭,因而腹泻不止。” 文玉又推了无妄一下,着急说道:“好兄弟,你说点为兄能听懂的。” 无妄回道:“通俗一些,就是吃下寒凉的东西拉肚子,并无大碍。” 文玉又问:“只是拉个肚子,又何至于晕过去呢?” 无妄撇撇嘴,一副无辜的模样,回道:“因为她身怀有孕,再兼腹泻,身体虚弱,所以才晕倒!” 文玉心中一颤:异色山门人不仅与人有私,还珠胎暗结,她这场祸事可不小。转念一想,若是我们当中有一人将此事说出去,让那黑墨居介由公子知晓,这白衣女子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她竟是担了天大的干系,才将众人放走!这般慈悲柔软的心肠实不该落得个悲惨的结局。 文玉当下暗下决心:自己与无妄和苕华,无论如何也不能将她的事说出去。至于那位抱孩子的女子,看似乃是寻常百姓,并不会知晓其中情由,倒是无甚大碍! 正想间,无妄已用自己右手握住白衣女子左手,将阴鱼真气缓缓送入对方体内。白衣女子乃习武之人,身体颇有底子。只过得半晌,便已悠悠转醒。 她抬起头环视众人,见文玉等人眼神极是关切,知是对方救醒自己,眼中又自蓄满水雾。 她不等眼泪落下,便挣扎着站起身来,缓步向院外走去。 文玉轻声叫道:“白衣姐姐,你的事我们绝不会说,请务必珍重!” 白衣女子脚下顿得一顿,却并不回头,只轻声回道:“多谢公子高义!”说罢,飘飘然出门而去。只听马蹄嘚嘚,不一会便没了踪影。 四人直在院中呆立半晌,直到白衣女子走得远了,才回过神来,心中都不免沉甸甸的,似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咽不下也吐不出。 还是文玉先开口,说道:“这白衣姐姐的私事于她来讲性命攸关,她却仍旧放咱们走,此番情谊需得记得。” 无妄接口道:“虽说动起手来她未必有胜算。但她既然没有动手,咱们便承她这份情!她的事,不管怎样也不能说!” 抱孩子的女子赶紧接口说道:“两位小公子放心,你们是我救命恩人,你们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定会守口如瓶。” 文玉和无妄感激地朝女子点点头,又齐齐瞧向苕华。 苕华年纪虽小,却是古灵精怪得紧。她白眼一翻,摊开两手说道:“我刚才睡着了,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 文玉见此,宠溺地揉揉苕华的头,说道:“好妹妹,前面集市,哥哥给你买肉吃。”复又转头向无妄说道:“那黑衣女子怕是就死在附近,咱们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免得惹出新的是非。” 无妄点头称是:“咱们先送这位大姐去盘蛇岭,再奔建康!” 当下,无妄唤回不四,让苕华与大姐共乘一骑,自己与文玉则骑了黑衣女子留下的马,一行人缓缓东去。 (本章完)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一) 初春时节,夜风依旧凛冽。两匹骏马收紧四蹄,小跑着“嘚、嘚”前行。女子坐在苕华身后,凭着母亲的天性,一手护住婴儿,一手护住苕华,任眼皮如何打架,精神也不肯放松半分。倒是无妄和文玉,伏坐在马上昏昏欲睡,几次都要跌下马去。 直走到天色蒙蒙见亮,众人才到得盘蛇岭。站在高处向下望,那山岭方圆数十里。山脊蜿蜒曲折,看似层层缠绕,围着中央小盆地足足绕了三四圈,确像一条巨蟒盘踞其间。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冠,日影斑驳。四人下得马来,不禁在阳光下舒展着筋骨。 放眼一瞧,只见盆地当中旌旗摇动,屋舍林立,四周用栅栏团团围住,竟像是一座营地。此时,那营地中鸡鸣犬吠声,炊烟四起,和着薄薄晨雾,远远便能闻见略带水汽的柴草燃烧的焦糊香气。 文玉心中狐疑,却也不好相问,只好跟着女子往营地而去。 走不多时,突然从树丛中窜出两人,手持长矛,截住众人去路。 那人见到抱孩子的女子,当即下拜,恭恭敬敬地说道:“不知大小姐到来,有失远迎,我等这就前去通报!” 那女子点头示意,两人扭头朝营地而去。 待人走远,文玉左手拉住苕华,右手拉住无妄,后退几步冷冷朝女子问道:“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引我们来此处?” 那女子面色局促,慌忙解释道:“小公子莫要多心,我没有恶意。我本姓洪,世居岭下芙蓉村。只因朝廷徭役繁重,横征暴敛,又兼附近地形复杂,盗匪横生,村民们全无生计。家兄洪世远无奈之下,只得聚众起义,在这盘蛇岭中建了营寨,不为别的,只为让村民们活下去!家兄年前还曾劝说我阖家来这寨中生活。我夫君碍于家兄强盗的名声颇为踌躇,不想,竟遭横祸……” 说罢,又掩面痛哭起来! 就在此时,山坡之下迎上来三四人。为首一男子身高八尺有余,一身虬结肌肉,赤膊短褂,阔口方面,约三十来岁年纪。他一见女子便拉住她双手,洪声问道:“妹子,你怎地此时来了?妹夫呢?” 文玉想,这人便是洪世远吧,好一条堂堂汉子! 女子一见那人,便伏在他胸口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将遭遇告知兄长。 男子陡然间闻此噩耗,一张红脸堂生生涨成紫色。他用粗糙大手抚上妹妹后背轻拍,愤然低声道:“方圆百里,能有胆量洗劫整个村子的只有一人!” “是谁?”女子与无妄异口同声地问道。 无妄曾听女子讲过一次事情经过,此时再一次听在耳里,仍旧是怒不可遏。 男子并未回答,抬眼打量起无妄三人。 女子见哥哥如此,怕是要起疑心,忙地便抹去眼泪,将自己如何获救,无妄三人如何将她送至此处说与兄长听。 男子听罢,扑通一声跪在无妄三人面前先磕了三个响头,任三人如何拉拽就是不起来。只听他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两位小公子,若有用到小人之处,敬请言明,我洪世远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文玉见男子如此,心中更加敬重他是条好汉,便也不再客气,将自己缺少马匹和口粮之事说与男子听。 男子听罢起身,说道:“这有何难?”随即吩咐随从从营寨牵出三匹骏马并吃食交于文玉三人。 那男子并那女子苦苦相留三人在营寨中歇息几日,怎奈无妄着急赶路,文玉和苕华自然与他一起。三人婉言谢绝好意,立即就要启程。 那女子抱着孩子走近三人,泪眼婆娑、颇为不舍地说道:“承蒙三位贵人搭救,小女子不胜感激。我这孩儿没了父亲,至今没有取名字,恩公救她性命,也请赐个名字吧,日后好教她记得恩公相救之情!” 无妄无奈地笑笑,说道:“大姐言重了。我辈行走江湖,扶危济困乃是分内之事。并非在下有意推诿,只是一时之间,怕是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说罢羞赧地挠挠头。 突然,无妄似恍然醒悟一般朝文玉说道:“兄长,你最是有学问,你帮这孩儿起个名字吧!” 女子听到这话,将小小的包裹捧到文玉眼前,神情期盼地望向文玉。 苕华也踮起脚来,伸手逗弄婴儿粉红的小脸儿,一旁帮腔道:“文玉哥哥,你就帮这女孩儿取个名字吧!你看她长得眉清目秀、唇红肤白,多可爱呀!” 文玉伸手接过婴儿抱在怀里。那婴儿扭动着还没几根头发的光脑瓜,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着文玉。文玉心思一动,张口吟道:“露红烟紫、藤萝摇曳。这孩子就叫烟萝吧!” 女子伸手抱回孩子,盈盈下拜道:“烟萝谢公子赐名!” 无妄赶紧扶起,说道:“大姐不必多礼,日后若有难处,可到建康乌衣巷口六星斋,说是无妄的朋友便可。” 女子含泪答应。 文玉朝女子众人拱手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就此道别吧!”说罢,与无妄、苕华翻身上马,将备用马匹的缰绳挂在坐骑马鞍之上,扬鞭绝尘而去! 三人晓行夜宿,一路无话。待得第四日午时便已至历阳郡境内,算得只需大半日便可到达建康。 文玉知无妄要事在身,几天来三人不免起早贪黑地赶路。幸而在盘蛇岭时得洪世远兄妹相赠马匹,一路上交替骑乘。中间遇上市镇又补充些吃食,是以,行程虽紧张,三人一处作伴,倒也并未觉枯燥无趣。 此时,三人见建康城已近在咫尺,精神都稍稍放松下来,松开马缰绳,任由马匹在小路上放松行走。 虽还未出正月,但四野已有淡淡春意。路旁垂柳空枝摇曳,关节处已坠上嫩黄色幼芽,可以遥想孟夏之初千万条嫩绿,婀娜多姿,随风拂上面颊,是一件多么惬意之事! 三人索性不再赶路,随处找一棵大柳,围坐其下,吃起前面市镇买来的馒头。 苕华掰开一个馒头,只瞧一眼便又扔回去。原来,那馒头颇大,里面却只有铜钱大小的馅儿。苕华最近没有挨饿,自然相不中这虚张声势的馒头。 她皱眉问道:“文玉哥哥,我可以只吃馅儿吗?” 文玉把脸一沉,回问道:“那馒头皮怎么办?” 无妄赶紧抢过话头:“我来吃馒头皮好了。”说罢,将馒头有馅儿的一半递给苕华,一口将没馅儿的一半填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馒头皮上沾着汤汁,也很好吃!” 文玉无奈摇头道:“你这样惯着她,将来怎么了得?” 苕华见有人撑腰,更不得了,一口将馅儿送进嘴里,一边说道:“将来自有人帮我吃掉馒头皮!” 文玉气得眉毛都竖起来,正不知如何教育妹妹,却听得自西边传来一阵铃铛声。 三人暂时停止扯皮,均是手举着馒头向来路看去。只见自转弯处闪出一头牤牛。那牛体格硕大,少说也有一千斤重,脖颈之上用红绳系着一个小铃铛,正自闲庭信步地向东而来。它每踱一步,铃铛便随着身体晃动“叮铃”一声。 牛背上斜坐着一位女子。那女子二十出头年纪,一袭胜雪白衫,外罩猩红色披风,头戴渔夫竹篾斗笠,乌黑发髻挽在斗笠之外。一阵微风吹过,她轻拂额间碎发。当真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风姿卓荦、仪态万千!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二) 牛后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垂头丧气地不停用手中细柳枝抽打牤牛屁股。那牛皮糙肉厚,柳枝挨上屁股,它还道是夏日里的蚊蝇,不停用大尾巴扫来扫去。唯一不变的,是不管女孩儿如何抽打,那牛都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向前走。 牛上坐着的年轻女子轻叹一口气,眉眼低沉、神情落寞地说道:“这牛如此老迈,已是时日无多,你又何苦与它扭劲呢!”声音甘甜却清冷,似乎心里有着无尽的哀愁,只不知是不是为牛。 女孩儿本来只是轻轻抽打,一听女子说这话,反而倒转柳枝,用断截的一头使劲朝牛屁股戳下去。 那牛猛然间吃痛,终于紧走两步,同时用锄头把粗细的大尾巴横扫出去。毛茸茸的尾巴梢正扫在女孩儿脸上。 一声清脆的“啪”声让女孩儿又羞又怒,她扔掉柳枝,捂住脸颊,赌气停在当地不走了,几乎气得哭出来:“女郎(东晋时称呼女子为女郎或小娘子,还没有诸如小姐一类的称谓。一般称呼男子为郎君或某郎,为避免与今世意思偏差而引起歧义,本文故用公子。特此加注)糊涂!咱们两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换回这么一头又老又笨的牤牛,半天走不上两里地。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建康?” 年轻女子见状,又是一声轻叹,像是自言自语:“刚才,屠夫的刀都已架在这牛的脖子上。想它劳碌一生,到老还没个善终。反正咱们也不着急,就这样慢慢走吧。” 女孩儿犹自不依:“天底下命不好的牛多了去了,女郎能救得几个?这蚀本的买卖,女郎还打算做几次?” 年轻女子未再接茬,仍骑着牛慢慢悠悠地向前走。 女孩儿一抬眼,见无妄等人手举着馒头,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不免挂不住,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狠瞪三人一眼,讪讪地跟了上去。 文玉三人吃过馒头便继续赶路。一路上,无妄多有留意,却再未遇上骑牛的主仆。 三人一路策马,傍晚时分便到得秦淮河畔。远远望去,只见两岸屋舍林立,商肆栉比。华灯初上,人群熙熙攘攘,十分热闹。三人勒停马匹,改为步行。 过得秦淮河,一条南北向大道直通到底。文玉不禁赞道:“这就是御街了,南朝气象果真不同凡响!” 无妄并非第一次来建康,只是以前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他循着御街向北望去:街面黄土夯筑,两侧商贩如织,屋舍廊檐上彩旗飘荡,呼喝叫卖声不绝于耳。 三人渐向前行,无妄突然兴奋叫道:“快看,乌衣巷,六星斋!我们到啦!”说罢向巷口一间商肆跑去。 文玉与苕华紧随其后,抬眼一看,只见小小巷口有一间三层木结构商肆。铺面朱红雕漆,彩绘镂空廊檐,西向南向各开三扇大门。顶层阁楼横匾高悬,上书三个篆体大字:六星斋。此刻,门里门外站着几名伙计正自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文玉竟一时没瞧明白这铺面做的是何生意。当下拉起妹妹跟在无妄身后。 无妄一进门便大声嚷嚷:“师兄、师兄,无妄来啦!你在哪里?”他一边嚷一边往后堂去。 店中伙计都晓得无妄是主家师弟,便都簇拥在无妄身后,跟着大声嚷嚷:“主家、主家,无妄小公子来啦!” 一众人刚走至后院天井,便从影壁后闪出一位读书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只见他身材清瘦,颌下微髯,面色略显苍白,一袭长衫未系腰带。步虽急却稳重,情虽切仍自制,真乃谦谦君子、风度翩翩! 他捧起无妄的脸,亲热又担忧地问道:“你怎么来了?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 这一问,无妄不免大哭起来:“子豫师兄,师父受伤了,还在山上,我是来送信的!”他这一哭,一半是为师父担忧,另一半却是为自己一路波折中受的委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亲人久别重逢,想必也是这个意思! 原来这男子便是南山派商宗宗主,子豫,也是这六星斋的主人。 无妄一边哭,一边从胸口掏出牛皮口袋递给子豫师兄。 子豫听闻师父受伤,面色已是沉如黑夜,此时他接过牛皮口袋向内一望,不禁像被烫到一般,双手猛地颤抖一下。 只片刻,他又恢复了温和的面色,望着文玉和苕华向无妄说道:“这两位是你的朋友吧。长途跋涉辛苦非常,请客人一起进内堂休息吧!” 说罢,转身吩咐:“李管家,准备客房,请无妄公子与客人休息,饮食住宿不得怠慢。” 无妄抹干眼泪着急说道:“子豫师兄,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师父,不能多待!” 子豫软语安慰道:“山上人手众多,还有子蒙师兄在,你不必担心。你来一次不易,且多待些时日,看看建康风物,长些见识,想必师父他老人家也是高兴的。” 无妄听子豫说得在理。又回头看看文玉和苕华,三人刚刚结识就要分别,也是不舍,便就点头同意。 文玉当下也不推辞,拱手打躬道谢,便与妹妹、无妄随管家进去休息。 随着夜色渐沉,街道上喧嚣之声渐渐稀去,只偶尔间闻得敲梆打更和稀稀落落的犬吠之声。 六星斋三层阁楼之上,子豫手攥牛皮口袋站在大开的窗前,遥望天边一弯牙月,任由冷风吹贯单薄衣衫。 身后,李管家悄然而来,将一件披风轻轻披在子豫身上,轻声道:“公子,夜凉了,小心身子。”说罢,伫立子豫身后,一同望向窗外。 “李管家,准备蓍草吧!” 话自口出,如潭水一般平静。子豫说罢,以手握拳放置嘴边,跟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李管家转身倒一杯水放在窗台上,停得半晌缓缓说道:“公子既然心意已决,老奴本不该插言。只是,公子也要顾着自己的身子。南山派如今大难在前,朝廷内外暗流涌动,若是公子身子垮了,还有谁能扭转乾坤?” 子豫又是一阵咳嗽,他用一手捂住略感抽搐的腹部肌肉,另一手向后摆了摆,在气喘的缝隙里努力挤出几个字:“去准备吧!”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三) 第二日清晨,文玉早早起床,拉上无妄和苕华直奔石头城而去。 那石头城乃是建在建康城西侧清凉山临江峭壁之上,东、西、南三面绵亘着起伏的群山,北面波涛汹涌的大江。 三人踩着清晨的露水上得山来,建康全貌尽收眼底。 文玉眼中闪出难以掩饰的激动之色,他将手指向东方,满目憧憬地说道:“苕华,你看,这就是建康城!俗语有云,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今居高临下观其形势,才觉诸葛孔明诚不欺我!” 苕华大清早就被拉起爬山,此刻仍是气喘吁吁,正没好气,也不问诸葛孔明说了什么,随口便道:“诸葛村夫半仙半妖,他的话信不得!” 苕华幼时常听长辈讲起前朝往事,那蜀汉丞相诸葛亮躬耕陇亩时就预见天下三分,初出茅庐便舌战江东群儒,联合东吴大败曹军。诸如木牛流马运粮草,火烧藤甲军之类的故事她自小听了一肚皮。一般小孩听完如此英雄事迹,都会崇拜得五体投地,苕华却是想法殊异。她只觉得,诸葛亮实在太聪明,根本就不像是正常人。所以,她常在心里想,这诸葛孔明不是个神仙就是个妖怪! 岂知苕华这话不经思考便说出口,正戳中文玉心窝。文玉自幼志向高远,常思建功立业。诸葛孔明正是他心中最崇敬的榜样和英雄。诋毁自己可以,诋毁偶像可不行! 文玉气坏了,刚想张口辩驳,却听无妄接口说道:“诸葛先生实有经天纬地之才。他曾说建康‘钟阜龙蟠、石城虎踞,乃帝王之宅’。这建康城前拥秦淮以为阻,后带玄武以为险,西城石头以为重,东环平岗以为安,外有大江为天堑,内有虎踞龙蟠的山川,地形地势攻守兼备。嘿,如今一看,他这话可真是没说错!” 无妄说得有理有据,苕华的论断却完全来自内心感觉,一实一虚,高下立现,自然被辫得哑口无言。眼见文玉与无妄站在一边挤兑自己,苕华心内窘迫却是不甘服输,一脸愠怒,正要找个其他理由反攻。,却听得背后一阵鼓掌之声。 三人回头一看,自树后转出两人。一人身着白衣红袍,另一人身量稍小,正是昨日在道上遇见的骑牛主仆! “两位小弟弟年纪虽小,却有这番眼界,真是难得!” 年轻女子语气颇为欣喜,眉目中间却仍旧含着隐隐的哀愁。正如她的衣装一般,本是一朵盛放的鲜花,蕊中却是冷静又凄凉的白。 不知怎地,无妄一看见她,心中就升起异样的温暖。昨日在道上,他一路都在寻这女子的影子,只是没有寻着。今日乍然一见,真是又惊又喜。他想接上女子话头,却不知说什么好些。 苕华见文玉和无妄又多一个帮腔的,不禁更加生气,也终于寻到了撒气的由头,硬硬地对女子说道:“躲在树后听人说话,也不嫌害臊!” 女子没答言,跟着她的小仆却不依了:“明明是我们先来的,你们自己没看见怪谁?山又不是你们家的,谁稀罕听你们说话!” 那女子也不理会身边争吵,自顾向前走了几步,将众人甩在身后,兀自淡淡说道:“八百年了,这建康城不知换了多少主人,不知还要换多少主人!” 这女子似乎无论高兴与否,说话的语气永远是淡淡的,好像什么都已看透,又好像无限迷惘。 “你们知道这建康城的由来吗?” 女子凭风孑立,这话不知是问向谁。 文玉和无妄站在他身后,随她目光俯瞰整个建康城。 文玉接口道:“春秋时,越王勾践灭吴后,派范蠡在秦淮一带筑城,俗称越城或范蠡城。那便是最早的建康。战国时,楚威王灭越,在清凉山筑城,并埋金以压王气,名为金陵邑。后孙权在金陵邑原址之上兴建石头城作为江防要塞。所以,建康别称金陵、石头城,便是源于此。” 苕华和那小仆吵得正欢,听哥哥如此说,也不吵了,跑跳着来到文玉身边,好奇问道:“你说的石头城就是我们脚下这座吗?从战国时就有了么?” 那小仆也奔过来,着急问道:“公子,你刚才说埋金子。埋在哪里了?是咱们脚下吗?” 文玉正自哭笑不得,那女子却没理会苕华与小仆,又接口说道:“后来孙权称帝,在石头城东营建新城,并迁都于此。此处地势易守难攻,向为兵家之所忌。” 说罢又自轻叹一口:“世世代代,争争抢抢,到头来,终究是一场空。又何必呢!” 无妄听到女子近乎悲切之语,心中没由来地一阵酸楚。他缓缓走上前两步站在女子身边。虽然无妄个头只到女子肩膀,虽然他并不知晓她为何事感叹,此刻却只想搂住她肩膀给她些安慰。 “咱们下山去吧,我快饿死了!”苕华见日头已照在头顶,三人兀自说个没完,不免牢骚起来。 “是了,早起什么都没吃,这会确是饿了。”文玉又问向女子:“敢问姐姐芳名,咱们有缘相见,可否赏光,让在下做个东道?” 女子转过身来,淡淡微笑:“我叫云荼。不敢叨扰,咱们就此别过吧!” 那小仆却拉上叫云荼的女子衣袖不停哀求:“女郎,去嘛、去嘛!” 原来她与苕华正商量着挖金之事,兴头已起。 她俩这会已忘记刚才还在拌嘴的事。女人之间,根本不会记仇。如果记仇,一定是因为没有找到共同话题。 云荼的胳膊被小仆扭成麻花样,又兼苕华在一旁帮腔:“云荼姐姐,一起去嘛,大家一处说话玩乐,多开心!” 说罢也不等云荼同意,便与那小仆一左一右拉着她,一行五人往山下走去。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四) 五人下山后,沿秦淮河北岸一路向东走,快到御街之时见前方有一座酒肆,也是上下三层,颇为气派,卷云状檐角酒旗迎风招展。 众人进得店去。此时未到饭点,是以店内客人并不多。文玉拣个临街靠窗的僻静角落,招呼大家落座。热情说道:“今天即是我做东,众位就不要客气。想吃什么尽管点来。咱们一起尝尝这建康城师傅的手艺!” 云荼小仆并不落座,只站在主人身后服侍。她听文玉如此说,便接口道:“公子如此慷慨,那我们便不客气了。江南菜肴我较为熟悉,这就去给诸位要些特色菜肴。事先说好,公子可莫嫌费银两!”说罢,也不等文玉答话,便自往柜台去了。 云荼略带歉意,说道:“小柯常日里被我惯坏了,话头里没个轻重,请苻公子不要怪罪!” 这时,文玉等人才知道,这脾气直爽的小仆名字叫小柯。 文玉笑道:“云荼姐姐不要客气。小柯性情率真,我很喜欢。但愿姐姐也如小柯一般,不要与我们客气才好!刚听小柯说,她熟悉江南菜肴,敢问姐姐是本地人氏么?” 云荼眼神飘向窗外,轻蹙眉头,淡淡回道:“不是,我们从北方来。” 文玉本还想问些别的,却见云荼神色始终是淡淡的,便不再张口。无妄瞧着云荼:此时,她已除去猩红斗篷和竹笠,一身素白衣裳愈加衬出白皙皮肤,就如无暇白壁,秀雅绝俗。只是一双秋水明眸,却始终流露出缕缕哀伤之情。 无妄有心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突然,他猛地拍一下桌子,高声叫道:“掌柜的,上一坛好酒!” 文玉被吓一跳,随即笑着问道:“这还不到晌午,你就要把自己灌醉吗?” 无妄从不喝酒。倒不是因为师父不让他喝,而是他觉得,酒的味道实在不好,又苦又辣,喝到腹中火烧火燎,无甚滋味。可是此刻,他却想喝酒。他常听人说“一醉解千愁”,他自己虽无愁事,只是看着云荼如此哀愁,又不知如何安慰,不如大家一起醉一场,乐得一时是一时! 想到这,他反问挑衅道:“难道兄长酒量不好,不敢与小弟一决高下吗?” 文玉哈哈大笑,起身将前襟掖在腰里,抻开双腿复又坐下,说道:“喝就喝,谁怕谁,咱们今日来个一醉方休,不醉不归!” 此时,小柯已回来。不多时,店小二陆陆续续端上各色菜肴并一坛子美酒。 小柯不等人吩咐,便将各人酒碗斟满,又将一个大青瓷盆里的吃食分装小碗,口中介绍道:“这是江南有名的脍鱼莼菜羹,鲜美无比。各位要喝酒,就先喝下一碗羹汤,脾胃方得不伤。” 说罢,她将小碗汤羹放置各人面前,大有“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的霸道之气。 苕华早就饿了,也不用勺子,直接端起小碗咕咚咕咚地将汤羹喝进肚里。 文玉和无妄倒是吃得仔细,小口小口地品尝,只觉口中鱼的鲜味混着一股特别的青菜香气缠绵口齿之间,又丝滑,又软糯,端地是口感与味道俱佳! 云荼似对小柯之语充耳不闻,绕过羹汤,端起酒碗大口喝下。这一口喝得甚急,竟是呛得不住咳嗽起来。 小柯又气又急,一边帮云荼拍背,一边就要张口抱怨。 无妄却站起身来,又在云荼酒碗中满满斟了一碗,说道:“云荼姐姐,独自喝闷酒容易醉,不如让我们陪你吧。” 云荼抬起脸,略带酒色的面庞灿若桃花,眼波流转之间正对上无妄真挚的眼神。她端起酒碗的手又朝文玉抬了抬,轻声答应:“好,我敬你们。” 三只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一顿饭直从午时吃到戌时,脚下酒坛子横七竖八地歪在桌边。店外街巷灯火如昼,店内客人来来去去不知已有多少拨。 苕华和小柯早已吃饱,在邻桌伏案假寐,不知是否睡着。文玉酒量平常,此时已醉得不省人事。 无妄还没喝趴下,只摇摇晃晃地往自己碗里斟酒,却是斟到碗里的少,倒到外面的多。云荼抬手想阻拦,想想却又把手放下:已喝得这般多了,又何妨再多一点呢! 她扶住无妄手里的酒坛子,帮他把酒斟满,说道:“谢谢你陪我喝酒。” 无妄使劲咧开嘴笑起来,大着舌头问道:“云荼姐姐拿什么谢我?” 云荼反问道:“你想要什么?” 无妄听这一问,一时高兴起来,猛地站起身,身子却站立不稳,一个趔趄便将肋骨撞在桌角上,直疼得他捂住痛处,额冒冷汗。 云荼慌地起身扶住他,口中叠问:“撞到哪里了?伤到没有?” 这一撞,无妄的酒已是醒了一小半,心中却仍惦记着刚才的话头,眼含期盼地对上云荼关切的眼神:“姐姐说话算话吗?无妄要求什么姐姐都会答应吗?” 这是一张还略带童稚的脸,皓齿明眸间透出无限的真诚与期冀,任谁都无法拒绝。 云荼轻轻点点头:“我答应。” 若不是酒醉脚下虚浮,无妄就要高兴得蹦起来,他两手拉住云荼手臂,强压住内心的兴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希望姐姐以后不要再叹气了。” 云荼略感诧异,眼前这少年绕了半天,竟只是想让自己不再叹气,不禁问道:“就只这个吗?” “就是这个!”无妄似乎怕云荼反悔,连忙补充道:“姐姐已经答应无妄了,不能食言哦!” 忽明忽暗的烛火里,酒后的云荼有些看不清无妄的脸。她只感觉喉间有一股暖流慢慢涌动。 云荼将无妄扶回椅子,缓缓说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了你,决不食言!” 此时,却听得文玉嘴里呼喝着:“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无妄与云荼转头望去,却是文玉梦中呓语,不禁相顾莞尔! 小柯也被吵醒,不悦地说道:“女郎,你一口东西都没吃,倒是喝了一肚皮酒。明日你若是身子不好,两位公子问起来,可别说是我小柯没尽心服侍!” 说罢瞥眼望向文玉,见他喝得烂醉如泥,高声叫道:“掌柜的,再上三碗醒酒汤”,又自小声嘟囔:“喝了酒再喝醒酒汤,何不如什么都不喝,真是浪费粮食!” 云荼轻喝道:“小柯,不得多嘴!”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五) 就在此时,忽闻远处马蹄翻飞伴着高声呼喝之声由远及近:“让开、让开、让开!” 傍晚闹市,摊贩行人往来如织,被那马队横冲直撞地一搅合,登时乱成一团。眼见马队不管不顾地往前冲,距那头马五六丈远有一位老汉牵着小孙子站在路中央被吓得呆住了,说什么也挪不动步子,转瞬就要被马蹄踩在脚底下。 云荼一个鱼跃便从窗子里飞出去,蜻蜓点水般踏住楼下卖白菜的小车,起落之间横身将骑头马的人踹下马背。她自己半蹲在马背之上,猛地里一拉缰绳,那马顿时人立长嘶,竟是硬生生地停在当地,前蹄“咚、咚”两声正落在祖孙俩面前。 无妄站在窗里,见云荼显露这一手本领,酒一下全醒了,不禁跟着街上众人高声喝彩! 头马一停,马队也跟着急停下来。大伙这才瞧清,这一队人马清一色灰白短褂,头罩黑色方巾,胯下骏马膘肥体壮,足有二十几人,却不知是哪家的恶仆。 建康城乃是天子脚下,有权有势的豪门多了,闹市纵马伤人之事屡有发生。小门小户的普通百姓就算受了欺辱也只能忍气吞声,管好自己尚且力有不逮,哪里还管得了更多? 再看云荼,乃是身材单薄的一名女子,如此冲撞这一队彪悍人马,街上众人均不免暗暗为她担忧。 云荼自马上跃下,也不言语,转身便欲回至酒肆。 那被踹下马之人恼怒非常,怎肯善罢甘休。他勉强爬起来,把手向后一招,便有随从跃上前来,团团将云荼围住。 无妄在楼上瞧得清楚,心中万分着急。回头却见小柯正自抱臂闲看,丝毫不慌张。他心中暗骂小柯毫无护主之心,此时却也不好明说,只得嘱咐苕华看好文玉,便也从窗户翻出去,一个大鹏展翅落在包围圈中心。 无妄身高尚不及云荼肩膀,却也是挺身横在云荼身前,悄声说道:“云荼姐姐,你别怕,我来帮你!” 云荼低头颔首,也悄声回道:“好。” 那领头之人从包围圈外挤将进去,绕着圈地上下打量云荼。云荼神色自若,彷如不见,定定站在当地。 无妄虽自付武功不弱,但见四周之人各个虎背熊腰、体状如牛,心内不禁打鼓。若说单打独斗,自己还是有些把握,若是这些人一齐上来群殴,可就危险的紧了! 他眼珠使劲儿转,搜肠刮肚地想那脱身之法。好汉不吃眼前亏,若是能跑,自然是要跑。实在跑不掉,只好动手罢。看刚才云荼姐姐身手,想她武功应该不弱。两人一起打这些彪形大汉还是有些胜算。 想到这,他将手心冷汗朝裤腿上使劲抹了两下,身子直了直,好让自己看上去高大一些。 那领头之人看云荼穿着气度不同凡人,也不敢轻易发难。毕竟天子脚下,得罪哪个达官贵族的家眷,他都吃罪不起。只是他平日里豪横惯了,这口气实难咽下,便想探探云荼底细,只听他恨恨说道:“你哪儿来的?可知我是谁,就敢当街造次?” 云荼眼皮都没抬一下,淡淡说道:“我从北方来,也不知你是谁,路见不平罢了。” 要知道,领头男子这话就如同问一个惹祸顽童:“你谁家的?你家长是谁?”,目的在于问清靠山。云荼的回答等于告诉对方:我不是本地人,没根没底,没依没靠,只是比别人勇敢一些,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 无妄心中叫苦,云荼姐姐忒也实在。那人的话本不必回答,或者与其虚与委蛇一番,只教他心中起疑,咱们便有许多挪腾的余地。姐姐这话算是把活路说死了,除了打一架,再没别的出路。 他这样想着,反而放松下来。左右是要打架,索性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安安心心地打架好了。 那领头男子果然露出一脸得意的狞笑:“我还当谁家的女郎呢,原来是北边来的野种,竟然有胆子拦本大爷的马,真是不想要你的狗命了。来呀,给我上!” 说罢,他飞快地退出包围圈。刚才云荼一手原地勒马的功夫,他趴在地上都看到了,心里着实忌惮。拳脚无情,千万不能伤着自己。他见随从已经一拥而上,便转身由街心跑到街边,远远地观看。 无妄看见周围十来个壮汉一拥而上,有的出拳,有的出脚,还有那两拳齐至、双脚齐踹的,一时间,倒有二十来个手脚欺近身来。俗话说,三拳不敌四掌,此时无论先接住哪个拳脚,都不免被其他拳脚打到。虽说这些人只是普通人,拳脚上毫无内力,但铁锤般的拳脚挨上几下,滋味怕是也不好受。 为今之计,只有先跳出包围圈,摆脱这腹背受敌,不,是四面受敌的境况再图其他。 此时,已有一只牛蹄般大小的拳头夹裹着一股臭烘烘的气味攻到无妄鼻尖。无妄不及多想,闪头避过,伸手欲拉云荼,想带她跳将出去。岂知,这一拉,却拉了个空。 只见一道鬼魅的白影从几不可容身的包围圈中钻出,兜了一个小圈,又钻了回来。 无妄把近身的几只手脚一一挡回去,却见那白影绕着自己转了一圈,胡乱飞舞的手脚登时缓了下来。他正感好奇,突觉自己腋下多了一只胳膊,随即便身轻如燕地飞了出去。稳稳落地之时,他侧头一看,自己与云荼正站在街边领头男子身旁。 那男子吓得冷汗如雨、腿如筛糠。 原来,云荼在敌人动手之际便钻出包围圈,将街上摊贩用来捆绑白菜的麻绳拿在手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敌人手脚绑在一条绳上,这才带着无妄跳出包围圈。 她身法之快,以至于众人均是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做到的。 云荼拉起无妄的手,轻轻说道:“咱们走吧!”说罢,便拉着还在愣神的无妄回至酒肆当中。 无妄一边走一边想,原来云荼姐姐的武功这样高,怪不得小柯丝毫不担心。凭我这点功夫还想保护她,真是不自量力了。 文玉刚醒,醉眼朦胧地不知发生何事,只见无妄和云荼拉在一起的手,不免呆头呆脑地问道:“你俩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六) 无妄脸上一红,赶忙将手抽回。云荼却是面不变色,难得地微笑起来,说道:“大姐姐拉小弟弟的手有什么奇怪?” 文玉一边喝下醒酒汤,一边喃喃说道:“我和无妄是兄弟,你是无妄的大姐姐,也就是我大姐姐喽。那么以后,我也不叫你云荼姐姐,只叫你姐姐,这样才亲切!”说罢,兴奋地将碗搁在桌上,大声说道:“来到建康,我总想着有什么事情没做。无妄,我们还没有行结拜仪式呢!” 无妄听罢也大声附和。 云荼问道:“那我们这酒还喝不喝?” 文玉挤眉弄眼地回应道:“喝,只不过要换个地方。”说罢,自向柜台去了,与掌柜的低语半天,又递出去些五铢钱。 等不多时,小二便拿过一只篮子。众人好奇里面装的什么。文玉抱在怀里捂住,就不让看,只说待会便知。 众人不解其意,只得跟着文玉走出酒肆。 一行人跟着文玉沿秦淮河一直向东,闹市渐渐隐没身后,再走便无人烟。约七八里后折而向北。直走到月上中天才见一座巍峨大山伫立眼前。 别人倒还可以,只有苕华年纪稍小,走了这么远早已两腿发胀、眼皮打架,说什么也不走了。文玉只得把她背在身上。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上得山去。眼前一对两丈多高的石麒麟赫然入目,中间一条夯土小路笔直通向远处。 众人随文玉停下脚步,借着月色凭高远望。只见脚下山峦松青柏翠,薄云萦绕,卓然于众山之间,与远处后湖相依相傍,山水浑然一体。 无妄不知文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禁攀上文玉肩头不解地问道:“兄长深夜引我等来此处到底何意,这就说了吧,急得人心里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文玉神秘一笑,转而面向云荼:“姐姐才识过人,定然知道此是何处!” 清冷月光之下,云荼依旧凝望远方。酒席间的欣然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仍是初见时便化不开的哀愁之色。半晌,她缓缓回道:“此处应是紫金山,又名蒋山,乃是孙仲谋的埋骨之所。那两尊石麒麟便是陵前神兽了。” 小柯一听,一下跳到云荼身后,只伸出个脑袋,破口大骂:“苻文玉,你是不是喝酒喝傻了,大半夜带我们来看死人?就不怕招魂上身,以后日日夜夜缠着你?” 云荼不免出言喝道:“小柯,不得无礼!” 文玉听罢哈哈大笑,说道:“小柯别怕,孙仲谋乃是一代英杰,断不会与我们这些无名小辈为难的。”只听他又道:“刚才我还拿不准,听姐姐如此一说,我便更加肯定。咱们且向里走,看看有无墓碑。” 小柯向后退了几步,恨恨说道:“要去你们去,我可不去。你把小妹妹放下,我来照顾她。” 文玉依言将还在睡着的苕华放在一棵树下,向小柯揖了一揖:“如此,便麻烦小柯了!” 小柯理也没理文玉,将身上披风拽下来盖在苕华身上,也坐在树下,将苕华抱在怀里。 文玉见小柯面冷心热,将苕华照顾得如此妥帖,比自己这个当哥哥的还强些。他知道,像小柯这样的人做事情都是发自内心,并不是为让他人心存感激,不由得由衷敬佩。 文玉、无妄和云荼三人沿夯土小路向北走不多远,果见一座高大石碑矗立尽头。石碑正面依稀能看清几个斑驳隶书大字:“故吴大皇帝神道碑铭”。 文玉感叹道:“我平生最敬佩三国人物,孙仲谋便是其一。他虽蒙父兄余荫,少承基业,却是在时局动荡之际、风云际会之中,屈身忍辱、任才尚计,举江东之众,决机于两陈之间,与天下争衡,终成一番霸业。奸雄曹孟德亦有叹曰:‘生子当如孙仲谋’!今我辈亦生于乱世,遥想英雄当年之伟业,该当引以自勉。”说罢,转向无妄与云荼说道:“今日,我们就在昔日江东霸主陵前结拜,从今以后,同心同德,共创一番伟业,如何?” 无妄被文玉一番言辞说得血脉偾张,当即点头答应。云荼却似不喜,转过身去,淡淡说道:“你俩拜吧,我去别处看看。” 文玉微微一怔,随即想到,云荼乃是女子,不想结拜也属应当,便也不加在意,蹲下身来,从竹篮子里掏出香烛黄表并一坛好酒,当即与无妄两人结拜起来。 陵墓之前燃烛焚纸,倒不像是结拜,反而像是扫墓。只是半夜三更,虽有月光照耀,仍是十分吓人。幸好左近无人,不然传将出去,建康城里怕是又要多一则奇闻异事了! 文玉与无妄不以为意,认认真真地将自谋自画的仪式进行完毕。左右一看,云荼却不见踪影。 文玉问向无妄:“云荼姐姐哪里去了,现下咱们可以接着喝酒了。” 无妄四处张望一番却也不见云荼踪影,便回道:“咱们去这陵墓后面看看,也许在那边。” 文玉和无妄只拿起酒瓶便往陵后绕去。不多远,果见云荼白色身影蹲伏着隐在一丛草里。 待得走近些,文玉便想张口呼喊,却见云荼转过头来,将手指放在唇边作个噤声的动作。 文玉和无妄见状,以为云荼在伏击哪只倒霉的小兽,便也弯下腰来,蹑手蹑脚地来到云荼身边,学着她的样子蹲在草里。却哪里有什么小兽,只见七八丈之外站着两个男子,月色之下,正在交谈。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七) 那两名男子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加之荒野寂静,是以,无妄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两人说话声。 其中一男子身着白色长衫却看不清面貌。他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抬在胸腹之间,朗声说道:“恒兄白日里难道还有什么未尽之言,深夜将小弟约至此处。有话就请讲吧!” 那被叫做“恒兄”的男子身材略低却是十分壮硕,声音也更为粗犷。只听他说道:“公子果然直爽。白日里府内人多口杂,为免泄天机,故将公子约至此处,希望公子莫怪!” 那白衣男子客气回道:“岂敢,却不知恒兄所为何事?” 无妄听到此处便不想再听。师父曾再三告诫,偷窥别人私事乃是江湖大忌。若是一时不慎被人逮到,岂不连累南山派威名? 他想招呼云荼和文玉一起走,却见云荼绣眉紧蹙,双目如炬,像猎豹一般恶狠狠地地盯着说话二人。 无妄自认识云荼以来,见她处事冷静,就算落入包围圈中也视若等闲,面上丝毫看不出异样,为何此刻却如此光景? 无妄心中好奇,便暂将师父告诫放置脑后,和云荼文玉两人一齐听下去。 却听那矮壮男子说道:“听闻蕉茶公主不日也将莅临建康。在下心意,上次书信已说得明白,还望公子玉成这桩美事。” 那人口里说得恭敬,语气却颇为生硬,简直有些强逼的意思。 无妄扭头一瞧,云荼将手狠狠攥成拳头,指甲陷进肉里。一张白皙脸庞毫无血色,牙齿咬着下唇,几乎要溢出血来。 无妄不知云荼怎么了,不禁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云荼的手,无妄曾拉过一次,柔软而温暖。而此刻,云荼的手却异常冰冷。 只听那白衣男子又道:“蕉茶公主性子执拗,她不愿意的事情,谁都勉强不得。恒兄找我却是找错人了!” 矮壮男子语气更加冷沉,低低说道:“尊主答应将蕉茶公主下嫁与我,我才会冒险送信,又冒着砍头的风险削弱《南山赋》守卫,让你们有机可乘。难道,你们堂堂北燕(北方燕国政权,并非实指十六国之北燕,下文同)竟要作出那无信无义之事么?” 无妄于暗夜里听到《南山赋》三个字,汗毛都要竖起来。那不是南山派秘籍吗?怎会与眼前这人扯上关系! 云荼感受到无妄握着自己的手猛然间一紧,不禁转头望向他。她见无妄神色有异,也用手轻轻回握无妄。 无妄知她示意自己不要打草惊蛇,便强自冷静下来。《南山赋》事关重大,他确实应该仔细听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回去禀告师父师兄。 再看那白衣男子,只听他不卑不亢,依旧不动声色地说道:“那夜我到宫中,《南山赋》并不在你所说之处。我还没找你麻烦,你倒先问起我来!我倒是怀疑,恒兄做局,让我北燕白白耽你这个人情!” 白衣男子冷笑两声,又道:“恒兄如此行事,一为铲除朝堂异己,搅得政局混乱;二以《南山赋》为饵,引得几方争斗。依我看,这渔翁之利你已收入囊中,蕉茶公主之事就别再强求。天底下的好事,岂能让你一人占完了!” 矮壮男子道:“《南山赋》已然不在宫中,你此时说你没拿,又有谁会相信?就算你没拿,你又能保证青鱼公子没拿么?” 白衣男子回道:“不能。”随即又道:“他拿不拿,与我何干?” 矮壮男子阴恻恻地笑起来,说道:“世人都知,你与青鱼公子是亲兄弟,他欠下的债,难道不该你来还吗?” 这下,连文玉都惊讶起来:与青鱼公子是亲兄弟,那眼前这人不就是介由公子么!再一细看,白衣男子从上到下,连鞋袜都是白色的,腰间插着一只翠色竹笛在月光下闪着精光,更是介由公子无疑!当真奇怪,这介由公子怎地也到建康来了? 白衣男子又道:“世人也都知晓,我二人水火不容,难道恒兄竟是不知?他取走《南山赋》,却让我来承情,恒兄此番算计可是白费心机了。再说,《南山赋》是不是青鱼取走也未可知!” 矮壮男子恨恨叹道:“蛮夷之人果真信任不得!” 话中如此无礼,以至于无妄和文玉都觉俩人非动手不可。岂知白衣男子依旧站在当地,似乎对方口中的“蛮夷之人”不是说他。 矮粗男子却又笑起来,这次却是笑得十分邪恶,就像不愿冬眠的懒蛤蟆在深秋的冷风里固执地嘶鸣。他似捏着嗓子般阴阳怪气地说道:“世人都知晓你兄弟二人不和,而我却知晓你二人为何不和!”说罢,他哈哈大笑。近乎凄厉的笑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在山峦间反复回荡,刺得无妄耳膜生疼! 白衣男子已将手握在竹笛之上。 无妄感受到云荼的身体在颤抖。月光之下,她的脸色愈加苍白。无妄的心像被狠狠揪在一起,阵阵刺痛。他忙将另一只手也覆上云荼的手背。 矮壮男子似是浑不担心白衣男子与他动手,依旧说道:“我不管你北燕是否拿到《南山赋》。该我做的我都做了,拿不拿得到,是你们本事,与我无关!我现下倒是有另一桩秘事要待价而沽,不知公子感兴趣否? 白衣男子恍若不闻,慢慢拔出腰间竹笛。 矮壮男子反倒上前一步,说道:“别想着杀我,我既然敢深夜来此,必然留有后手。堂堂介由公子,不会连这一点都想不到!” 白衣男子冷笑一声,回道:“恒兄老谋深算,步步为先,我哪里敢在你的地盘上下手呢!我不过是看今夜月朗风清,不免襟怀舒畅,想随性吹奏一曲罢了!” 矮壮男子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退后两步说道:“我可没有闲情陪公子在此玩乐。若是能娶得蕉茶公主,我便将你兄弟间萧墙祸事烂在肚子里;若是不能,嘿嘿,就别怪我不念两国之谊了。只一句话,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八) 白衣男子将竹笛举至嘴边,想想却又放下,语气竟也生硬起来,说道:“你想娶蕉茶公主,不过因为她是我燕国公主罢了。要知道,她并非我主血亲,即使娶了她,也未必得到我主的帮助。” 矮粗男子转过身去,一甩衣袖,似是耐心已到极限:“那是我的事,不劳公子费心!” 白衣男子见对方不为所动,不禁轻轻叹息一口。 无妄心内称“咦”:这叹息声好熟悉,似在哪里听过,只是想不起来。又听白衣男子说道:“看来,恒兄是铁了心肠要娶蕉茶公主为妻了。那代王之子的下落,恒兄想必也是没兴趣知道的。” 矮壮男子身形一凛,但似乎并不相信地说道:“代王之子已失踪整整十二年。多少人在找他,最后都是不了了之。就算你异色山捷足先登,又肯将这个天大的好事与我分享么?” “只要你答应不再纠缠蕉茶公主,再将我兄弟之事忘得一干二净!”白衣男子一字一顿地说道。 矮壮男子沉默半晌,似在权衡。片刻,他反问道:“你的把柄攥在我手上,就不怕我出尔反尔么?” 白衣男子说道:“恒兄平定巴蜀,威名远播,实乃当世豪杰,必定不会食言!《南山赋》之事,全当是个误会。以后鹿死谁手,各凭本事。至于出尔反尔,恒兄也知我手段,虽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也如探囊取物!” 两方谈判,不在于你的态度有多么强硬,最终决定胜负的一定是手中筹码。谈判高手会将手中筹码作出最佳排列组合,以达到目的。正如田忌赛马,上、中、下驷之间,大有乾坤。此时,两名男子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似已达成共识,将两颗头颅凑到一起,压低声音说着什么。无妄等人却是听不清楚。不一会儿,两名男子便从北麓分别下山而去。 无妄看向云荼,见她神色恍惚,怅然若失,忍不住轻声问道:“云荼姐姐,你没事么?” 清冷月光洒在云荼脸上,愈加显得清冷。云荼伸手摸摸无妄的头,没有回答他,起身往来路走去。 无妄与文玉对视一眼跟了上去,默默地跟着云荼身后。云荼不说话,他俩也不说话,万籁俱寂中只有三人的脚步声。 突然,云荼转过头,慢慢说道:“别跟着我了,咱们就在这儿道别吧!” 无妄自见到云荼以来,喝酒也好,打架也好,爬山也好,偷听也好,不管遇到什么事,心里总是暖暖的。他只盼能和云荼多待一会儿。此刻,云荼乍然间说要分别,无妄感到很难过,就似分别后再见不到一样。他很想挽留,可喉咙里却像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 挽留一个人需要理由,无妄却没有。 文玉似比无妄更急:“姐姐这就走了么?不和我们一道回建康城了么?再说,小柯还在山坡上,你不去找她吗?” 云荼摇摇头,回道:“她找得到我。与两位小兄弟萍水相逢,能一起喝酒玩乐我很开心。若是有缘,日后再见吧!” 说罢,她竟是头也不回地,飘飘然下山去了。 无妄愣愣地盯着云荼远去的方向,直到那雪白的身影被黑夜吞没。长这么大,他从没这样的感觉,心里空落落地,像饥饿,又像胃疼。 “咱们也走吧。” 文玉轻轻推推还在傻站着的无妄,语气里也透着丝丝失落。 两人一路无语,默默朝来路走去。及至走到孙权神道碑前,无妄只觉一股疾风灌到背心。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有人自背后偷袭,且掌力距身体已不足一尺。 那掌风迅捷且霸道,无妄不敢,也无暇回头硬接,只有向前弯腰探身避过这一掌。却又见眼前寒光一闪,侧身处一柄长剑擦着衣袖直朝面颊而来。 无妄半身悬空,几无挪腾的余地,眼见长剑便要穿脑而过,他急中生智,猛地里使个千斤坠,将身体迅速沉降下去。 未等身子着地,无妄同时伸出两掌撑住地面,借势平跃,如离弦之箭一般窜出去。他在地上打两个滚,顺势起身。 此时无妄才看清形势:七八个人身着夜行衣,头戴面罩站成个圆,已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此时,文玉尚在包围圈外,已拔出佩剑,正要往里冲。 无妄一瞧,敌人只围自己却不围文玉,刚才也是只攻自己不攻文玉,便知晓对方乃是冲自己来的。他心中掂量:兄长粗浅功夫只适合战场厮杀,今日之敌却都是武林好手,他断断是打不过的。强自上来,也只有白白送命罢了!而我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护兄长周全。既然,敌人目标在我,那么兄长别参与进来,便是最安全的。 无妄想到此处,大声喊道:“兄长退开!” 文玉乃是重情重义之人,他见无妄迭遇险招,此刻又陷包围之中,早已心急如焚,才不管无妄说些什么,提剑就上,奋力朝离自己最近的敌人刺去! 那人见文玉攻来,原地飞起一脚,正中文玉胸口,直把他踹出三四丈远,背心撞在一颗碗口粗细的小树才停住。文玉跌在地上,登时委顿。 无妄气得大怒,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喊道:“兄长快走!” 岂知文玉十分硬气,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拄着长剑,勉力站起身来,回喊道:“我不走!要走一起走。我在,你还有个帮手!” 无妄又感动又气恼:“兄长,这会儿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你走了,我才能放开手脚打架!你放心,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你快去看苕华!” 无妄心晓,文玉定然不会弃自己于不顾。这群敌人,自己怕是一个都打不过,何况这么许多。到时候,自己折在这儿事小,连累文玉和苕华事大。为尽快支走文玉,他只能一边吹牛,一边抬出苕华。 好在敌人似乎并不着急进攻,只是一点一点缩小包围圈,兄弟俩还有说话的余地。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九) 文玉仍旧不为所动。只见他深吸一口气,口中大喝:“啊……”又提剑向刚才那人刺去。 虽是黑夜,无妄仍能瞧清那人眼中的轻蔑之情。只见他故技重施,又将右脚抬起。无妄见状不好,这一脚下去文玉非筋骨断裂不可。危急之间,无妄猛然一跃,使出一招浮生若梦,瞬间闪出两个分身,一攻抬脚之人,一护文玉身前。 浮生若梦乃是南山派看家功夫。它以南山内功大衍神功为根基,以阴阳两气为形制,以内力吞吐为要诀,神分气,气化形。是以,习武者内功高低直接决定分身多少。而大衍神功的修炼,犹如小路上山,只能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走上去,丝毫掺不得半点虚假。似有恒道长这般年庚较深,修习时间较长的老者可达到六个分身,而子蒙年纪尚浅,只能达到四个。无妄小小年纪能达到两个分身,已是资质非常之人。 无妄一身出拳攻向敌人小腹,一身合抱文玉。这招此时用出,当真是险之又险。要知无妄这一下,几乎将背心全部暴露给剩余之敌。 不出所料,抬脚之人见无妄拳头攻到,立时将脚缩回,同时出掌格挡无妄攻击。只这一个空挡,无妄已将文玉扑倒。两人借势一滚,已出了包围圈。 岂知,两人还未及起身,原来的包围圈迅速散开,又再度合拢。这一次,却是将文玉和无妄两人都围在中心。 这一次,对方不给两人喘息之机,同时向圈中心跃起。他们似乎知晓文玉实力较弱,只一人攻向文玉,其余人等均冲无妄而来。 无妄大喝一声,又使将出浮生若梦,一瞬间,两个衣袂虚渺的瘦小身影立时与七八个敌人乱战在一起。 无妄心中叫苦:自己初到建康,人生地不熟,并未得罪过谁!这半夜三更的,从哪里冒出这么多高手与自己为难!这趟出门怕是冲撞到哪路鬼神,可谓诸事不顺。且这浮生若梦之分身乃是阴阳二气所化,自己内力修为尚浅,只怕未等敌人把自己打倒,自己也要力竭而死了。 正想间,只听文玉一声“啊”地悲惨大叫。那叫声由近及远,最后竟是落在孙权神道碑之后。无妄只看见他露在外面的两只脚一动不动。 无妄不知文玉是死是活,心中又痛又急,不禁大叫:“兄长!”一不留意,其中一名敌人的长剑已从背后破空而来,无妄躲闪不及,长剑自背心穿胸而过。 无妄眼前一黑,身子摇晃,几乎就要倒在地下。可他心中惦念文玉,兀自强撑一口气,奋力跃出。 伤口本由长剑堵住,此时一得离开,无妄的鲜血立时像泉涌一般喷射而出。无妄恍惚之下仍出手格挡开面前敌人拳脚,努力向文玉的方向拼过去。 敌人却不再下杀手,只在他与文玉之间隔起一堵人墙,挡住他去路。无妄向左,人墙也向左;无妄向右,人墙也向右。 无妄有一种错觉:这些人在等这他自己倒下去! 可他偏不!他用一只手捂住前胸伤口,另一只手依旧攻向人墙!只是他重伤之余,拳头打出去毫无力度。 急怒之下,无妄一大口鲜血喷将出来,血沫如珠玉般飞溅到敌人脸上。他再也支持不住,仰脸向后倒去。 半空中,无妄似乎看到一抹白影从神道碑后翩然而来,然后,他便倒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无妄使劲儿抬眼去瞧:明眸若水,眉间带愁,不是云荼又是谁!恍惚间,无妄竟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那人伸手点上无妄伤口周围穴道,血流顿减。 无妄想:一定是自己流血太多,出现幻觉。云荼姐姐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不会回来的。可是眼前这人眉眼低垂、神色哀伤,不是云荼又是谁呢? 无妄颤抖地提起手臂,想去抚平她眉间忧愁,口中轻声问道:“云荼姐姐,是你么?” “嗯……是我。你痛不痛?”那人没有阻拦无妄的手,任由他轻柔地抚上自己眉间。 那人果真是云荼。她与无妄、文玉分手后,迳直下山而去。只是,她心里总觉空空荡荡。这感受竟是驱走了与自己终日为伴的苦闷之情。她不免对自己说:“把几个小孩子扔在山上总归不大好,我还是将他们送下山吧!” 一旦下定决心回头,那心情就倍加急切。云荼耐不住一步步走回去,竟是施展轻功一路狂奔,恨不得立刻、马上再见到……到底想见谁,她自己也说不清。 无妄再见云荼欣喜异常,急切间竟是不停地咳嗽起来,每咳一下,口中便呕出一口黑血。云荼立即伸手点住他云门、紫宫两处穴道,温柔说道:“你别说话,看姐姐给你报仇。” 云荼将无妄打横抱起,倚放在近旁一棵树下,这才站直身子。只见她转过身来,面向一群蒙面之人,素手一翻,自衣袖中抖出一枚金钗。她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钗尾,凌空虚晃一下,冷冷问道:“你们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一齐上呢?” 奇怪的是,那群蒙面人均自站立不动,反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色间满是犹豫踌躇。 云荼回看一眼无妄,见他气息粗重,脸色惨白,身上剑伤虽不再流血,却是神情恍惚凄迷地望着自己,不禁心中一酸。她转回头来,面无表情地朝蒙面之人说道:“若是不想与我交手,便各自留下一条臂膀,下山去罢!” 她的话说得如此自然,似乎想让对方留下的不是臂膀,而是一绺头发或是一只鞋。 蒙面人并不答言,均是面露恐惧之色,脚下不约而同地慢慢向后退走。 云荼口中轻叹一声,望向手中金钗,似是自言自语:“这金钗想不沾染鲜血,怕是不能了。” 话音未落,一抹快如鬼魅的白色身影轻柔且迅速地飘向蒙面人。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十) 那群人见云荼陡然攻到,立即散开身形,却仍旧是慢了一步。云荼金钗末端已极速略过当中两人脖颈之间,两道血瀑立时涌将出来。 云荼凌空翻了一个筋斗,稳稳落在那两人头顶。她脚下微微用力,只听“咔、咔、咔”几声,脖子还在冒血的两人脊椎立时节节折断,瘫倒在地,没了气息。 剩余之敌见此情景,不免心惊胆战,各自口中打着呼哨,往四下里逃去。 云荼落回地上,似乎并不着急追赶。转眼间,剩余之人已各自逃出六七丈远。 蓦地里,云荼左手轻扬,金钗脱手而出,破空向山下飞去。云荼紧跟跃起,几与金钗同时到达逃跑之人身后。只听“嗤”地一声,金钗已没入其中一人后脑。云荼右手一扥一带,另外一人头颅迳直跌下,其身子还兀自向前跑,三四丈远之后,才轰然倒地。 原来,云荼金钗末端连着一根又细又韧的丝线,飞速移动之下,竟是比刀剑还要锋利。 云荼轻拽丝线,将金钗从敌人后脑取出,轻身上树,就如蜻蜓点水般脚踩树冠向另外一面山坡追去。 两个蒙面人听得背后响动,知是云荼追来,也不再跑。只见他俩跪在地上,提剑斩下自己手臂。 云荼站在树冠上,浑若不见。她抬头望向远方,冷冷说道:“不觉得太晚了么?” 两人听得此语,眼神中闪现惊惧痛苦之色。他俩用手掐住伤处,圆着眼睛对视,随即站起身来,用仅剩一臂提起长剑飞上树冠,直奔云荼而来。 云荼轻踏树冠,飞身迎上两人剑锋。只见她在空中举起金钗轻轻撂开一人长剑,同时起脚踢向另一人下颌。 那人身形仍呈上升之势,避之不及,连忙举剑格挡。却不想云荼这一下乃是虚招,金钗尖端已向他双目划去。 那人眼前一黑,紧接着眼中便是一阵刺痛,“啊”地一声大叫跌了下去。 另一人见此,慌乱已极,竟是踏住一枝树桠,借力翻转身体,以玉石俱焚的架势,不闪不避地直刺向云荼。 云荼犹在半空,眼见敌人剑尖就要抵住自己喉咙,无法闪避。 只见她伸出白皙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捏住剑尖,长剑攻势登缓,终于在距喉间两寸处停住。 那人急向回抽剑,岂知那剑却是纹丝不动。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落回地上。那人站稳身形,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全身气力再次试图抽回长剑。云荼手上微一用力,一声清脆的金属断裂之声划破寂夜,长剑立时断成两截。 那人眼中现出末日般的神情,不管不顾地用断剑再度刺向云荼。 云荼看也不看,左手金钗闪动,眨眼间已插入敌人喉间。她轻拉丝线,金钗便又回至手中。洁白手帕自袖口中被掏出,仔细擦拭过金钗上血渍,又被随手扔在黄绿相间的草丛里。 云荼提步往后山追去,口中轻声念叨:“还有两个。”行走间,她随手将捏在右手的断剑向后掷去。已瞎掉双目之人正伏在草间慢慢向山下挪腾,只听耳边一缕金属破空之声,紧接着便捂住胸口,口中闷哼一声,躺在地上不动了。 云荼脚下不停。余下两人本想从北坡下山,但自付无论如何也跑不过云荼,不如就地隐藏。于是,他俩寻到一处茂密的灌木丛。 那灌木丛此时还未抽出新绿且倒刺横生。慌忙之间,两人顾不了许多,忍着肌肤被划破的疼痛隐身其间。借着夜色,倒也不易被发觉。 没过多时,果见云荼轻身寻来。两人蹲伏树丛,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云荼走到左近,便即停下脚步。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仔细张望四周。 一草一木映入眼帘,似乎没什么特别,但云荼就是感觉不对。这种感觉是无关视、听、嗅、味、触的第六种感觉。女人第六感一般都很灵验,并且,她们总是很乐意相信第六感。 云荼四下里慢悠悠地走着,时而捻枝,时而望月,压根不像在找人。 云荼的漫不经心愈加放大了树丛中两人的恐惧。他们忍不住全身发抖,像是从骨髓中钻出寒意,只得狠狠掐住自己的肉,想以疼痛缓解恐惧,却越是忍耐,抖动得越厉害。最后,连带着灌木丛的树梢都动起来。 云荼耳聪目明如何察觉不到?她心中惦念受伤的无妄,此刻只想速战速决。 只见云荼换一个方向踱了七八步,立定之后扬手便将金钗射入树丛之中,随即向后用力拉扯手中丝线。树丛中两人像两条鲶鱼一样被成串儿地扯将出来。 原来,云荼金钗一发之下却是接连穿过两人胸口。丝线一拽,两人便一齐被拽出树丛。此时,两人仍旧未死,身上衣衫被灌木倒刺划得条条缕缕,兀自躺在地上大口喘气。 云荼走过去捡起金钗紧拿住,另一手握紧丝线,又是用力一扯。那两人自胸腹到肩膀顿时裂成两半。 眼见两人已是活不成,云荼提气便往神道碑处赶去。 及至树下,无妄已是倚靠树干晕了过去。云荼蹲下身子,扶住无妄头颈轻声叫道:“无妄,你还好么?” 无妄只觉有一个温暖又熟悉的声音从十分遥远的地方呼喊自己,他似在迷雾中努力朝声音的方向走去。他慢慢睁开眼睛,云荼的脸渐渐清晰。 他勉力咧开嘴,笑道:“云荼姐姐,我,我刚才又听见你叹气了。” 云荼也勉力笑笑,回道:“是我不好,要怎么惩罚,随你。” 无妄刚想答话,却猛地里一惊,拉住云荼双手,急切说道:“文玉兄长受伤了,在碑后,姐姐快去看他!” 云荼闻言,快步走到碑后,将文玉也抱至树下。 无妄挣扎着摸上文玉脉息,半晌轻舒一口气,虚弱说道:“兄长无大碍,只是气息一时受阻,调养一阵也就好了。”说罢,又狠狠地咳嗽起来。 云荼忙将无妄身子靠在自己肩上,一手轻拍无妄后背,轻声说道:“自己都快死了,还有心去关心别人。” 。。。。。。我要请几天假,等我回来哦!接下来会更精彩。。。。。。 第五章 北方有佳人(十一) 无妄心头一暖,随即又是一酸。还有许多事没做,这就要死了么?他以为自己会害怕,毕竟许多人都会畏惧死亡。可无妄心里却并不恐惧,只有无限的遗憾:师父、师兄、文玉、苕华,还有……云荼姐姐……这世间有太多是他舍不下的。 他抬起脸,望向云荼问道:“云荼姐姐,待会我死了,你会哭么?” 云荼轻声回道:“你死都死了,还关心我哭不哭作什么?无论我哭不哭,你都看不到了。”这样说着,她的视线却是慢慢模糊起来。 无妄已将头低回,什么都没看到,似乎有些失望,喃喃说道:“是了,反正都要死了,姐姐哭不哭又有什么打紧!” 他脸色已变得灰白,身体不住发抖,四只眼皮激烈地打架。他想就此睡去,心里又舍不得云荼,便使劲撑着不睡着。突然,他感觉云荼抱着自己的身体重重一抖,接着便听云荼说道:“他快死了,你还不放过他么?” 无妄看向云荼身后,一双男子的脚正站在离他俩不远之处。无妄抬起视线,那人一身白衫,手握竹笛,正是在树林中说话的介由公子。 无妄十分惊讶,不知介由公子为何去而复返,难道他也是蒙面人一伙的么?无妄咳嗽着问向云荼:“姐姐,你认得他吗?” 云荼没有回答无妄的话。她将头转过去,半对着介由公子,冷冷问道:“到底有什么仇怨,值得你亲自出手?” 介由公子身影笼罩在夜色之中,表情晦暗不明,只听他道:“你从前不参与我的事,今日最好也别管,赶快下山去吧。” 云荼的语气霸道无情:“别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可是这孩子的事,我却一定要管!” “唉!”介由公子一声叹息。 无妄心中一阵大惊:这熟悉的叹息声!却到底像谁呢? 介由公子又道:“你总有三四年没和我说过话了。今天即便是诘责于我,我也很高兴。” 云荼冷冷回道:“该说的话,我早已说尽了,又有什么用?没用的话,强不如不说!” 介由又是轻叹一口,语气无限哀伤:“有些事,经历过才会懂得。我知道,现在和你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不过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选择,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 云荼自鼻间发出轻蔑一哼,说道:“没人逼你违抗师命,更没人逼你兄弟反目。自己作下不肖之事,还推说人之常情……” “够了!”介由一声断喝,吓得无妄心中一凛。他只见介由公子愤怒的眼神中闪出一抹邪恶,说道:“既然你不懂,那我就教教你。你不是想救这个孩子么,好啊,你胜得过我手中竹笛,就可以带他走。” 无妄闻言,猛地拉紧云荼衣袖:“姐姐,不要为我打架。反正我也快死了,不值得和他动手!” 云荼轻拍无妄手背,不着痕迹地抽出肩膀,温柔微笑道:“别怕,姐姐功夫很好。有我在,谁也不能欺负你。”末了,又跟上一句:“死了也不能!” 云荼站起身,自袖中抖出金钗,也不言语,扬手便将其射向介由公子,紧接着双脚轻踏一跃而起,直向介由公子攻去。” 介由公子见金钗飞到,脚下不动,头部微侧,让过金钗,同时拔出腰间竹笛横起,接住云荼掌力。云荼掌风正透进竹笛吹孔,顿时响起一片峥裂之声,时断时续地回荡在山谷之间。 介由公子不等云荼扯掌,便催出一股内力将竹笛旋转起来。云荼暗道不妙:“他竟是练成了子渊笛法么!” 云荼说的这子渊笛法,便是异色老人四大绝技之一。 子渊乃是孔子的学生,名为颜回,字子渊,春秋时鲁国人,孔门七十二贤之首。其“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世代为人所称颂。 其实,子渊笛法正经和子渊没什么关系,既不是子渊所创,亦非袭用子渊学说。只因这门功夫讲究唯守不攻,却又以守为攻,正合子渊守志笃固、秉节不亏之风,便取了这个名字。 介由的性子较青鱼沉静内敛,异色老人以材施教,便将这套“擅守”的笛法传了给介由公子。但既是以守为攻,也就需将这“守”的功夫做到极致。不然,与人对招只守不攻,可是危险的紧。是以,介由公子纵然每日勤以练习,直到异色老人西去之时,他的子渊笛法也只算得小成。 说话间,介由公子招数陡然变快,竟将一根翠色竹笛舞得恰似一簇簇盛放鲜花,斗大的“花团”裹着内力将他周身罩上淡绿色透明屏障,竟像要将周遭一切都屏蔽在外。 云荼几番强攻都未能冲破那层淡绿色屏障。久战不下,云荼心中越发着急。耳听得无妄呼吸声越来越弱,再打不赢,这小鬼怕是真的要咽气了! 正恍惚间,却见屏障里飞出一个小指肚大的暗器,不偏不倚地飞向无妄。云荼出招之际瞥眼一看,不禁大叫一声,想收招截住却已是来不及。她神思敏捷,立即反身掷出金钗。 暗器飞速极快,哪知金钗去的更快,几乎是在无妄鼻尖前穿透那暗器,斜斜地飞向草丛里。 云荼轻扥丝线,收回金钗,一边狂怒骂道:“你竟变得如此狠毒!连个将死之人也不放过!” 及至将金钗和那暗器一并拿在手里之后,云荼脸上却是一愣。只见金钗尾端插着一枚圆滚滚的红艳似血的药丸,伴着旷野的冷风散发出悠悠香气。 云荼抬起眼,略带迷茫地看向介由。 那介由公子已收了招,仍将竹笛插在腰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说道:“赶快给他喂下去吧!” 云荼又惊又疑地问道:“这一元丹,师父一生只练出两枚,只传你一枚,你竟舍得给别人么?” 介由微微一笑,回道:“你还和小时候一样,什么事都喜欢究根问底。知道太多,对你并没有好处。还不赶快让他服下,再晚一会儿,他就死透了!” 云荼又将药丸凑到鼻前仔细闻一闻,心知无异,便赶紧给无妄喂下去。 那一元丹乃是异色老人穷毕生心血所制,传言,其堪比南极仙翁的灵芝、王母娘娘的蟠桃,普通人服下可延年益寿,练武之人服下可内力大进,将死之人服下可起死回生。此语或有言过其实之处,但其妙用着实不小。但其炼制方法繁复,原料又极难得,是以,异色老人只练成两枚,分传给青鱼和介由。 云荼万未想到,介由会将如此珍贵的事物拿出来给无妄。有了一元丹,无妄性命便可无碍。云荼几乎喜极而泣。 其时,无妄已是半昏半醒。药丸下肚片刻,他便恢复了些神志,只觉小腹热烘烘的。 无妄定定定神,便瞧见云荼眼裹泪花瞧着自己。他咧嘴笑笑,刚要张口,却见介由公子站在云荼身后,正抬手击向她颈后,不禁大叫一声:“云荼姐姐,小心!”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一) 日出东方,殷红如血。建康城里坊间,人们三三两两地将头碰在一起,低声嘀咕: “早春时节,天气便有这等异常之象,瞧着不祥啊!” “是啊,听说近两月,许多士族内院连翻遭盗,就连建康宫都未曾幸免……” “小声些!这些话可不是我等小民说得的。” “如何说不得?据传,冉闵小儿已僭赵自立,改元青龙。天下乱成这个样,谁还有闲心管咱们说些什么?” …… 日头渐升,闲聊的人群也便慢慢散去,各自营生。 乌衣巷口六星斋,朝西、朝南共六面赭漆门板早已撤去,几个伙计哈欠连天地揣手立在门口。 这六星斋在建康城里算得上是最气派的地方:三层重檐歇山顶,一条宽阔正脊高悬其上,两头矗立半丈来长鸱尾上雕四爪神兽;乌色斗拱繁复且硕大,足足将屋顶抬高三分之一;七根合抱粗细廊柱外裹青砖,屋顶铺就黑色筒瓦配着“万世太平”字样瓦当,其恢弘之气直逼建康宫。 当然,普通人拥有如此宅院叫作僭越,但子豫乃王导嫡孙。 王导系出魏晋名门——琅琊王氏,其在元帝潜邸之时便随侍左右。至晋室南迁,又为朝廷抚络南、北方士族,这才奠定下东晋根基,也为琅琊王氏赚得“王与马、共天下”的荣耀。 子豫自幼体弱多病,王导便将其送上南山修身。及至成年无心政事,圣眷隆恩便赐下这这间门脸及后边宅院。 子豫虽不居庙堂,却心怀祖宗和宗派大业,致力于国泰民安。 这六间门脸朝西邻着御街,北边两间作了医堂,南边一间作了粮嗣;朝南三间都作了当铺。二楼是大厅,四周一圈用雕花楠木长条桌摆着冀州的月牙白瓷、河东的酱釉黑瓷及南方青瓷等各色瓷器,器型独特、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专供建康城里的达官贵人品评选购。 子豫虽脑筋灵活,生意却做得不尽如意。不为别的,二层生意赚下的都贴补给一层,也不尽够,甚至还要将自己世袭的俸禄贴进去。 子豫却不在乎,此刻他正坐在书房坐塌之上,李管家一旁肃立,缓缓说道:“公子,无妄公子昨日出门后,我派四个家丁一路尾随保护。岂知无妄公子一夜未归。今晨,我又加派人手寻找,只在钟山南簏寻到四个家丁的尸首,又在孙权冢附近寻到昏倒的苻家兄妹。地上有明显的打斗痕迹,无妄公子下落不明!” 子豫闭着双眼,似乎没有回复的意思,只是呼吸明显局促起来。李管家又道:“子临将军派人回禀,他已帅军行至汝南郡境内,算来此时应该已经上山,三两日定会有消息传回!” 子豫仍未睁眼,李管家又道:“宫中情况已经探明,证实《南山赋》上阙确是被盗,子师将军逃脱围剿后,至今音信全无,其家眷全部处死,无一幸免,就连身在夏口的老太君也……” 子豫嘴角猛地抽动一下,却依旧未睁眼。李管家是王家老家人,什么阵仗没见过。但他一连架地回禀这么多繁杂无序的消息,心中也不免七上八下。以他历久经事之敏锐嗅觉,似乎也感察到朝野内外不一样的气息。 主仆两人沉默半晌,李管家又道:“近来,建康城街面上出现许多生面孔,要不要去打探一下他们是何来路?无妄公子之事,如何处置,还请公子示下!” 子豫缓缓睁开双眼,左手将火铲伸入火盆之中轻拨几下。下层木炭立时燃起淡青色火苗。子豫将袍袖拢在火盆两侧,不停翻动双手,沉声说道:“据我猜测,无妄是被人劫去了。他身份特殊,不管落在谁手里,都是一枚举足轻重的棋子,所以,他的性命该当无碍。你着人暗暗寻访,不可放过一点蛛丝马迹。切记不要大张旗鼓,以免引来更多觊觎。也怪我一时大意,总以为事情过去许多年,再没人惦记。却不想,对方下手如此之快! 子豫说罢,想起师父煞费苦心地将无妄支到建康,本意是想让他远离是非。岂知,才到建康两日便出了这等事。一时间,自责之情盈贯心肺,不免深深地叹一口气! 李管家劝解道:“无妄公子命格贵重,必然不会有事。我这就安排人手,安插在建康城六门之外。只要不出城,总会找得到!” 子豫点点头,又道:街面上的陌生面孔定与无妄失踪有关,你且派人盯着,暂时不要打草惊蛇。近来北边局势不稳,朝廷内外暗流涌动,我们务必要小心谨慎。” 他将火盆向自己身边靠了靠,开口又道:“昨夜我观星象,四辅星南犯朱雀之翼,其势强不可扼。南山派怕是大劫难逃。 李管家回道:“子临将军神勇,且是带兵回援,必能相助有恒道长和一众南山弟子,只要人在,不怕大业不复!公子不必过于忧心。” 子豫微微苦笑,说道:“事情怕不会这么简单。子师师兄断不可能‘结党营私’,更不会‘意图谋反’,定是有人设计陷害。我只怕,这设计之人的目的,不单是除掉子师师兄,搅乱朝局而已。如今《南山赋》上阙已失,这其中来龙去脉还需详查,务必尽快追回为要!” 李管家点头称是,回道:“《南山赋》上阙向由子师将军带兵看守。依老奴看,敌人设计陷害子师将军,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南山赋》罢了!” 子豫已将眉头拧成一根麻花:“显见,朝堂之中有败类,且其野心不小。要知‘《南山赋》出,天下大乱’!这人既是意在《南山赋》,便是要这个‘乱’字。只是内鬼还不足为虑,若是再勾结番邦势力,那就很难对付了!” 李管家略感惊讶,问道:“公子如此说,是察觉到什么了么?” 子豫将头仰起,定定望向藻井,似有所思。半晌,他缓缓说道:“陷害《南山赋》守将之计策并非首次使用。当年子师师兄的父亲狄远将军就是被陷害满门遭屠。当时师父已经攻入关押狄远将军的铁牢之中。据师父所述,以监牢之守卫,凭他俩本事想突出重围并非难事,只是狄远将军宁死不走,以死明志。师父至今为之抱憾。‘里通外国’乃是大罪,又怎会让我师父轻易地闯进去?又怎容得两人轻易地出来?” 李管家惊得“啊”了一声,颤声问道:“公子是说,敌人其实是想放狄远将军出去,只是狄远将军宁死不走。那子师将军也是敌人故意放出去的?可是,可是,满门老小都杀了,还差这一个吗?” 子豫目光灼灼地盯着李管家问道:“若是你,满门被屠,会怎样?” 李管家不假思索地回道:“报仇雪恨、血债血偿!” 他未等说完便沉默下来,似是想到什么可怕之事,圆睁双眼。 子豫以手重重拍击面前案几,接口道:“是了。若是子师师兄真的落入敌人圈套,被仇恨冲昏头脑,他会不会转而投敌?石赵?冉闵?北燕慕容氏……他对我南山知根知底,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李管家颤声说道:“不会的!子师将军当世英雄,恩怨分明,又怎能看不透敌人诡计?” 子豫说道:“子不闻:当事者迷么?上及老母妻儿,下至仆役车夫,一家几十口。这等血海深仇,又有几人能似狄远将军一般生生咽下!” 李管家一时默然无语。 子豫缓得一缓,又道:“不管怎样,子师师兄失踪,盗宗众弟子一时无所依归。你去传令,命盗宗弟子暂归商宗统辖,再候师命。” 一口气安排下这些事情,子豫脸色有些潮红,忍不住轻咳起来。 李管家不禁劝道:“今年闰正月,倒春寒格外厉害些。不如……” 子豫声音冷了下来:“我知你是为我着想,但敌人步步紧逼,剑锋直指南山。《南山赋》上阙已失,下阙还不知怎样,我们却连敌人是谁都不知。社稷危在旦夕,祸乱就在眼前。你叫我如何能等?此事不必再议。明日子时初刻,将准备好的蓍草放到后院静室。这就去罢!” 李管家见不能再劝,便咬牙退下,自去安排。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二) 李管家从三层阁楼下来,穿过一层当铺后门,再绕过一面石质影壁,便来到六星斋后宅。后宅有两进院落。第一进东向、南向两座木楼,分别上下两层、面阔六间,与前头门脸围出一块三四丈见方的天井。其正中辟出一方园圃,四周用汉白玉雕成石栏,当中纵横有序地生长着一些枯草。 这便是蓍草。 天气虽已变暖,在夏秋时节生机勃勃的蓍草此刻却还没有苏醒,依旧无力地歪斜着满是黄叶的身躯。 可莫要小看这一池枯草。《万行经》有云:“蓍生地于殷凋殒一千岁。一百岁方生四十九茎,足承天地之数。五百岁形渐干实,七百岁无枝叶,九百岁色紫如铁,一千岁尚有紫气,下有神龟伏于下。”说的便是这蓍草寿长千岁有余,一百年才长四十九片叶子。千年蓍草上有紫气缠绕,下有神龟守护。 蓍草寿命长久,仰天地之精华,沐日月之风露,能感世间兴衰、人事成败,与龟甲一样具有灵性,是以,圣人取用四十九根,运天地之数,可知万源之由! 相传,伏羲就是根据白龟龟背图案,采来蓍草“揲蓍画卦”,创下先天八卦;商纣时期,西伯姬昌被拘羑里城,取蓍草演绎八卦,并在其基础上,推演出六十四卦。这才有了绝冠六经的《周易》。 李管家摸出随身匕首,一根一根割下蓍草茎叶,数足五十根,方才罢手。他将蓍草带回自己房中,小心翼翼地去掉顶端枝叶以及侧径,只留主干。 他手里忙活着,口中默默念叨:“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十,归奇与扐以象润,五岁再闰,故在扐而后挂。是故,四营而成易,十有八变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 他所念叨的正是《易传•系卦辞》中所载揲蓍卜筮之法。往日里,子豫吟诵得多了,李管家耳濡目染,便也能念得一字不漏。 念叨着,念叨着,他竟是老泪纵横,不禁想起昔日往事: 自己二十岁上遵老将军王导之命陪同公子上南山学武强身。岂知,子豫公子对拳脚功夫全无天赋,却对《周易》一道万分着迷。整日里偷奸耍滑地找那没人地方捧着古书如痴如醉,没两年便能将艰涩难懂的卦辞、卦画倒背如流。有恒道长受王老将军重托,心知长此以往,子豫病体绝无痊愈可能,便威逼利诱地使出百般招数,好歹让子豫将南山内功——大衍神功学下六七成。 及至子豫年纪渐长,对易经研究也更加深入。一日,他对有恒道长说道:“师父,弟子读《易》、读史,认为《系卦辞》所载揲蓍之法乃是后人假托孔子之名所作,并不十分可信!” 一语言罢,有恒道长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那年,子豫不过十四岁。一个黄口小儿竟对圣贤之书横加指摘。道长惊异之余不禁问道:“难道你有更好的卜筮之法,比古传的更灵验么?” 只听子豫朗声说道:“可用我南山大衍神功构建凌空八卦图,再掷蓍草于其中,同时以内力催动乾坤大转:刚柔相摩、八卦相荡,太极之数所指,便是结果。” 有恒道长听得云里雾里,便叫子豫以门外黄莺鸣叫为由起卦,筮主何事。子豫也不推辞,拿出随身携带蓍草,盘膝而坐运起大衍神功。片刻之后,子豫起身回禀道:“弟子筮得,门外莺鸣主坎卦二十九,乃是坎坷险难之卦,由上坎下坎重叠而成。坎为险,象征重重艰难险阻,谓之‘重险’。但其《彖》云:‘水流而不盈,行险而不失其信。行有尚,往有功也。’也就是说,水流动不止,虽不盈满且前路艰险重重,却仍旧毫无顾忌、勇往直前,不改本性,终可度过难关。” 旁听之人均是哈哈大笑,以为子豫读书读得魔障了。纷纷说道:“如今,山上、朝廷皆无大事。门外艳阳高照,田里一片繁忙,哪里来的‘险’?而且,还是‘重险’!” 谁知子豫并不生气,仔细收起蓍草,掷地有声说道:“各位请就看吧,他日必有应验!”说罢,竟自顾转身去了。 众人均不拿他言语当作一回事。岂知三五日后,果从建康传得信来:皇帝突然病笃,且不纳中书令何充“父子相传,先王旧典,易之者鲜不致乱”的建议,欲立自己同母弟琅琊王司马岳承继大统。 这可不是重险么?南山众人,连同有恒道长到此时方信子豫之筮果真灵验。 后来,晋康帝司马岳英年早逝,并无太大成绩,但其宽以待民,也不失为一位守成之君。有恒道长愈加相信子豫自创揲蓍之法的灵验。 南山众徒得知子豫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便都来找他卜筮。子豫来者不拒,且每筮每灵。 但有恒道长和李管家发现,尽管子豫大衍神功日有进益,脸色却越来越差,咳嗽也越来越严重。 有恒道长究其根由,竟是因为子豫揲蓍画卦颇耗真气。 习武者耗费真气乃是常事,勤于修炼总能补回来,一去一来,内功反而变得更加深厚。然而,子豫揲蓍画卦所耗真气却非寻常可比。他习武资质本就平常,修炼大衍神功的进益,强健他自己身体还嫌不足,哪里又能抵得住揲蓍画卦的消耗?这一两年下来,竟是要把身子掏空了! 有恒道长又痛又急,狠把子豫揍了一顿,再不许他以内功揲蓍画卦。 哪知子豫却对师父说道:“徒儿醉心易道,师父若是不允,还不如立时将我杀了。再者,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若是将来有一日,徒儿学成,有幸能为天下苍生画一卦,区区贱体,又何足惜哉?” 有恒道长叹息之余,心中大感安慰:“此子虽羸弱却身怀异禀,志向高远,不愧为将门虎子!” 此后,有恒道长便与子豫约法三章:非关乎家族兴衰不得筮;非关乎南山安危不得筮;非关乎宗庙社稷不得筮!此外,更加着意督促他练功修身。但子豫身体上的亏空到底是落下了…… 李管家回过神来,仍旧伏案哽咽。自到建康掌管商宗以来,子豫公子虽不再动用内功卜筮,却是每日殚精竭虑,丝毫不知保养,身上病症竟像日重一日的样子。 此次揲蓍不免涉及国运,所耗内功更是不可与等闲之事相较。公子身体能否承受,李管家实在没有把握!但公子既不听劝,也只能由他去。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三) 子豫自李管家走后,一直独坐在阁楼之上。 自从去岁腊月,子师师兄未及时赴与己之约,至今三个月过去了。期间,大事层出不穷,头绪纷杂。今夜,他就要揲蓍画卦,必得先将诸般事情理一理。 他拿起手边毛笔饱蘸墨汁,就在桌上一笔一顿地写下一个“困”字。师父锦囊传信送来的白、青两色锦囊内装着同一卦象:困卦四十七。 南山派共有白、黑、青、赤、黄五色锦囊,分别对应《南山赋》及南山门下诡、盗、兵、商四宗。如今师父将装有困卦的白、青两色锦囊送至自己手中,便意味着,《南山赋》和盗宗同时遭遇劫难。这一点从近来陆陆续续收到的情报中已不难窥见。师父断不会千里之遥送两条没用的消息给自己。那么师父究竟是何意呢? 困卦上兑为泽,下坎为水。水在泽之下,泽中无水,业已干涸,象征穷困。如今,盗宗遭祸、《南山赋》上阙佚失,更兼四辅星南犯朱雀,都应照了卦中之象。 子豫又咂摸两句爻辞:“初六,臀困于株木,入于幽谷,三岁不觌”、“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第一句,意指屁股卡在树桩之上,陷入困境难以自拔,三年之久不见天日。 子豫心道:此爻辞装在青色锦囊当中,当是指盗宗子师师兄无疑。其《象》曰:“入于幽谷,幽不明也”:初六,质柔却用刚,昧于形势,盲目躁动。这种不明事理的愚蠢做法使自己在困境中愈陷愈深。如此看来,师父已是发觉子师师兄落入敌人圈套,与晋室和南山反目了! 子豫脑子虽已转了千万遍,觉得子师反叛可能性极大。此时从卦象中得到确定,却仍旧心脏砰砰乱跳。虽说子师的选择他能够理解,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子豫自觉两只手十分湿冷,滑滑腻腻地全是冷汗,便把火盆向自己脚边挪了挪,互相搓着有些颤抖的手,复又拿起白色锦囊。 “上六,困于葛藟,于臲卼,曰动悔有悔,征吉。” 此锦囊对应《南山赋》,意指困于纷乱缠绕的葛藤之中,高危不安,处境实是穷困到了极点。 子豫不禁自问:《南山赋》分上下两阙,就算上阙丢了,下阙却是掌握在师父手中。两阙缺一不可成事,实在不用太过担心,尽快追回上阙便是,为何师父他老人家会下如此严重的论断呢? 子豫的心几乎沉到底。连日来,他因建康城粮价叠涨之事,里外奔忙,几乎焦头烂额。拿到师父所授锦囊之时,他只是平常一看,先入为主地以为眼下紧急之事只是《南山赋》上阙佚失。如今细细想来,若是按困卦上六所说,《南山赋》下阙也即高危不安,那南山派和师父岂能无虞?他口中念叨:“四星犯朱雀、四星犯朱雀,想不到竟是如此厉害……”想到这儿,子豫深悔自己的自以为是,眼中几乎喷出血来,一连价儿地大声呼唤:“李管家……李管家……” 不一会,李管家连呼带喘地爬上阁楼。他心内犹疑不定:自家公子向来临危不乱、成竹在胸,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连话尾都带着颤音? 李管家犹自大口喘气,便听子豫焦急吩咐道:“立即着人快马奔赴弋阳给子需师弟带口信,让他召集诡宗兄弟极速回山救援!” 子豫话说得太急,不等说完便大口咳嗽起来。 李管家不由得也慌了起来,问道:“公子前几日不是已会知子临将军回山,这会儿怎么又让子需公子也去呢?” 子豫气急败坏:“让你去你就去!” 李管家头回见子豫如此疾言厉色,不敢再问,忙地下楼去安排。 等李管家将一切安排妥当,端着一碗春笋鸡丝汤蹑手蹑脚地回到阁楼时,子豫正歪在榻上,似是已经睡着。他放下碗就想悄悄退出去,却听子豫轻声叫住他,说道:“李伯,刚才是我心急,你莫要存在心里。” 子豫这一声“李伯”叫出口,李管家心里就像灌下一壶热酒,又暖又辣,就算是有一万条芥蒂,也都释怀了。他不禁抬手抹下眼角,颤声回道:“公子言重了。老奴跟了你二十几年,怎会不知你脾气。若不是有十万火急之事,你又怎么如此!公子若是不弃,与老奴说说,让我替你分解分解,也好疏散疏散心事。我真是,真是怕你累坏了!” 只听子豫说道:“我只道南山派此次大劫难逃,最严重也不过元气大伤。哪知,竟是有毁山灭派的危险!” 子豫说得冷静,李管家听在耳里却似炸雷一般,不禁问道:“公子何出此言?难道子临将军率军回援也救不了吗?” 子豫回道:“我就怕,已是来不及了。”说着,便把白色锦囊之事说与李管家。听得李管家立在当地也是心惊肉跳。 只听子豫又道:“我刚才也是乱了方寸,子需师弟就是现在出发回山,也较子临师弟后到,又岂能有用?” 李管家一手握拳,狠狠砸在另一只手掌里,咬牙回道:“有恒道长武功高强,且有子蒙公子坐镇南山,我想他们必不会坐以待毙!只是我们现在不知敌人是谁,这便十分棘手了!” 子豫抬眼望向窗外,见日头尚未落尽,月亮已挂在东边,自言自语说道:“今夜揲蓍,卦中必有启示。”说罢,端起面前瓷碗,一口气将汤喝下肚,忽听一层门口伙计高声唱道:“征西大将军到,请上二楼雅座!” 子豫与李管家相识一愣,均自心内嘀咕:“六星斋与征西大将军恒温向无来往,怎地今日他倒来了?”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四) 待子豫下来迎接时,恒温已在二楼。彼时,他手里正拿着一件蟠螭纹双耳青瓷罐细细把玩,似乎没有听到背后脚步声。直到子豫双手抱拳,身子微欠打了个躬,口中说道:“不意恒将军今日造访,六星斋蓬荜生辉啊!”,他才故作惊讶地转过身来,一手仍拿着瓷罐,只用右手虚扶子豫,回道:“王郎过谦了,你这六星斋神通广大、臻品如云,本将军早就想来见识一番,只是未曾得便。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说着,他举起手里瓷罐,又道:“单这一件瓷罐便是造型特意,胎质细腻,釉色均匀。上头这蟠螭纹饰更是匠心独运。似这等珍品,怕是建康宫里也难寻呢!”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五) 恒温这一大段话说下来,子豫心中微微冷笑。 他自幼上南山学艺便弃了俗家姓名,朝野谁人不知?恒温此时不称呼道名,却叫自己王郎,显是未将南山派放在眼里。此为其一; 其二,这恒大将将军看似夸赞六星斋的言语中,却含了“神通广大”这样不阴不阳的词汇。小小六星斋又怎能算得上“神通广大”?与其说是夸赞,还不如说是嘲讽;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恒温所说“六星斋里有皇宫中也难寻的东西”,那岂不是说,自己这六星斋比皇宫规格还高?若是如此,便是明明白白的僭越犯上,是杀头的罪过! 子豫暗道:这恒老大(恒温乃家中长子,故子豫戏称之为恒老大),当真是不怀好意,居心叵测!一开口便将茬子找得如此硬实,略略几语,就要把我架在火上翻烤。不过,你也太小瞧我南山商宗宗主,我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敢来六星斋撒野,于是便硬生生地怼了回去:“恒将军不必如此客气,您若是高兴叫声小道长,不高兴便直接唤我子豫即可,旧时称呼不必再提。” 要知这恒温自永和三年西灭成汉之后,被封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临贺郡公,正是大权在握、风头无两。子豫说话如此难听,直吓得站在一旁的李管家腿肚转筋。 恒温此来确是别有用意,是以一开口便找些由头试探六星斋深浅,不料这南山商宗宗主竟是如此不留情面、针锋相对。他素日威风惯了,无人敢顶撞,子豫一开口,恒温顿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发怒也不是,不怒也不是。 恒温若是立时翻脸,后边自然没得谈。子豫见他并未发难,便知他真正想说的话是在后头,心想:我若不把前头的话头顶回去,后边更难料理,便趁势又道:“将军如此赞誉我这小小商肆,在下诚惶诚恐。若说臻品如云,将军是谬赞了,不过是一些日常摆弄的小玩意儿,供各位贵客一乐罢了。将军口中的‘神通广大’却又是从何说起?” 恒温脸色更加难看。李管家趁机送上两杯热茶,顺便暗暗拉了拉自家公子衣襟。 子豫顺手将茶碗搁下,似乎不为所动,接着又道:“想吾皇之建康宫享四方朝拜、八方进贡,定是集天下之美物、尽造化之神功,我这小小六星斋又岂敢与之相比?恒将军如此说,是想将在下与六星斋置于不仁不义之地么?” 恒温断没想到子豫话里话外如此不客气。想他一介武夫在口舌上又怎能胜得子豫这饱读诗书的书生?但这话头既是他起的,子豫也只是在据事论事。他若就此翻脸,倒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并且他深知,自己此行的目的绝不是吵架。既如此,那让这臭道士占些上风也没什么。 恒温干笑两声遮过脸上尴尬,说道:“子豫道长说笑了,两句戏言而已。本将军今日贸然造访,是听闻子豫道长擅卜筮,想请足下为我占上一卦。” 听闻恒温是来卜筮,李管家登时松了一口气。子豫却知道,事情绝非如此简单。但他觉得,此时倒是一个契机。自子师师兄坏事以来,他派人多方打听其中细节。哪知这案子虽闹得建康城人尽皆知,宫中却是一点口风都不曾透出来。不要说揪出主谋,就连事情起因他都不能详知。 如今恒温位高权重,也许能够从他身上得到些蛛丝马迹。且瞧着这恒大将军的样子,可不是单单为卜卦而来,何不就顺水推舟,看他到底何意呢! 打定主意之后,子豫似乎开心一些。他虽不知恒温要问什么,但自古为权臣卜卦都没什么好下场。只是此时,他已顾不了许多。若是能知道子师师兄遭何人暗算,也许所有的事情都会明朗起来。 子豫于是问道:“不知将军想筮何事?官运?财运?疾病……” 平常人问卦,无非这几项。子豫随口胡问,想引得恒温自己开口。 恒温却不说话,只是闭眼摇头。子豫扶额故作沉思,然后装作很懂的样子,笑着说道:“莫非将军是寻人不着,再不然,便是问桃花?”说罢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子豫吟罢,哈哈大笑。 倒并非子豫似那普通男子一般浅薄,说到桃花便要暗指男女私情,谑笑一番,实在是恒温家里的故事太过稀罕,建康城街头巷尾早就传出十八个版本。 话说这恒温娶了晋明帝司马绍的女儿南康公主司马兴南为妻。其灭掉成汉以后,又娶了成汉后主李势的妹妹为妾。南康公主妒火中烧,持刀欲杀李氏。但见李氏在窗前梳头,乌发垂地、姿色绝美。她又恹恹敛手向公主说道:“国破家亡,无心以至。若能见杀,实犹生之年。”其神色闲正、辞气清婉。南康公主遂置刀于地,走上前抱着李氏说:“阿子,我见汝犹怜,何况老奴(指:恒温那个老家伙)?”自此,二女彼此无隙,共侍一夫,被百姓传位美谈! 恒温一向以能同时娶得两位公主为平生得意之事,此时听子豫提起,便也借机淡去初见时的不快,附和着哈哈大笑起来,以手指着子豫回道:“看来道长也是同道中人啊!有空倒要与道长切磋切磋!” 李管家见两人刚才还剑拔弩张,转眼便又相顾大笑,甚觉权谋之人深不可测,喜怒哀乐全不由心,不禁替他俩累得慌! 恒温笑罢又说道:“功名、利禄、美人,本将军统统不在乎。道长乃天人,就请猜上一猜,本将军想要问什么?” 子豫何等聪明,两眼一转之间,心中已有计较。只见他摸了摸尚未蓄须的下巴,微微一笑,说道:“恒将军,我给你讲个旧事吧。秦末楚汉争霸之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沛公兵十万,在霸上。范增对项羽说:“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如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说到此处,子豫斜眼瞟一眼恒温,见他正吹去茶碗中浮沫,神色自若。不禁心内感叹:果真是一代枭雄,心静手稳。我话说到此种地步,他仍旧能安坐喝茶!此人若是朋友,定能与我辈共同襄助晋室重统九州;若是敌人,他又手握权柄,只怕南山派就要步步维艰! 话已说了七分,何妨再说三分!子豫把心一横,又道:“将军便如当日之沛公,什么都不在乎,便是什么都在乎!我猜将军想问,前途。” 李管家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他内心暗怪:公子今日是怎么了!你说他像当日之沛公,不是明说了他要当皇帝么?这恒温手握重兵,又是天子宠臣,这不是摸老虎的屁股——自寻死路么?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六) 子豫此言一出,也是浑身冷汗。这与刚才当面顶撞恒温还有不同。刚才只是就是论事,陈述事实。此时却是明指出他想夺权篡位。他若是有这个心思,还有转圜余地,若是没有,自己怕是立时就有杀身之祸! 恒温果然怒睁双眼上前一步,死死抓住子豫手腕,阴恻恻地低声问道:“你如此揣度朝中重臣的心思,就不怕本将军杀了你么?” 李管家急得几乎哭出来,却又不能上前阻拦。 子豫此时更信自己的判断不错,索性再下一剂猛药,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挺胸抬头,昂然回道:“如果将军想杀我,今天就不会来找我。既是让我猜,便是让我替将军说出心事。我何罪之有?” 恒温眯着眼上下打量子豫,似是想透过皮肉将他看透。直有半盏茶功夫,斗室内静得呼吸可闻。 恒温突然放开子豫手腕,扶住他肩膀大笑起来,说道:“子豫道长快人快语,直爽豪气,请坐,我俩细说!”说着便拉着子豫坐下来,倒似他是这六星斋的主人一般。 李管家轻舒一口气,重新给二位添水倒茶。 恒温此时手握重兵、权势熏天、有恃无恐,也不在意李管家出去说三道四,只喉间轻哼一声,便朝子豫说道:“子豫道长,其实你可以说得更明白一点。把‘前途’换成‘天下’!” 李管家一惊,差点将滚烫开水淋到自己脚上。 子豫心中又惊又怒:这厮竟是如此明目张胆,篡逆野心昭然若揭!但若是此时与翻脸,又怎能套出更多消息?忍字心头一把刀,除了继续与之周旋,别无他法! 想到此处,子豫将衣襟抖平,招呼李管家道:“将准备好的蓍草取来。” 李管家的脸揪在一起,十分踌躇,心想:晚间还有大事,这会再动用内功揲蓍,公子不要命了么?但见恒温面色阴晴不定,若是拒绝,说不定立时就要没命!正在两难之间,又听子豫吩咐道:“去吧,我心中有数。” 李管家只得不情不愿地去了。 子豫见李管家去了,自给恒温添上半盏茶,问道:“我与将军向无往来,初次见面,将军就与我商议如此机密之事,就不怕我向皇上告密么?” 恒温端起茶碗,浅饮一口,反问道:“道长觉得皇上不知道么?只是如今,我手握重兵、权倾朝野。皇上想杀我缺的不是理由,而是实力。朝廷既要倚重于我,又要提防着我。这中间有一个微妙的平衡啊!” 子豫向恒温微一抱拳,装模作样地赞叹道:“将军高见!”其实心中暗骂:好不要脸!狼子野心说的就是你这等不忠之人! 正在此时,李管家双手托着束成一捆的蓍草进来。子豫伸手接过,又向恒温抱拳说道:“恒将军请在此稍待,在下去更衣,片刻即回。” 恒温客气回道:“道长请便。” 子豫随即与李管家一同退到阁楼之上。 李管家见左右无人,反手将门关上,着急问道:“公子莫忘晚间大事。此时动用大衍神功帮他演卦,公子身体如何受得住?” 子豫掩声笑道:“李伯放心。我自回建康也没露过本事,所以,外面所传只是我演卦颇准,却是没谁亲眼见过我怎样演卦。我一会儿只用普通揲蓍法应付恒温便可。这狗贼狼子野心,又怎值得我动用大衍神功?” 李管家听子豫如此说,连用手轻拍自己胸口,口中一边念叨:“可让老奴担心死了,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一边服侍子豫洗脸更衣。 不多时,子豫收拾停当回至二楼。 恒温见子豫一身月白布衣,发髻散开,赤足而来,真是仙风道骨、态度风流,心里就未卜之卦先信上了几分! 子豫也不说话,撩起衣襟跪坐在恒温对面,在香炉内焚起一枝香,又将蓍草拿在手中,口里祝祷道:“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 说罢将一捆蓍草在面前一字排开,从中取出一支置于香前,以示天地未开时之太极。 再将面前四十九根蓍草随手分成两份。左手部分为天,右手部分为地,太极从此分阴阳,造化天地,是为两仪。 子豫将右手蓍草取出一根,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象征人,并将左右两簇蓍草分别以四根为一组排列,是为春夏秋冬四季运行。 只见他把左右所剩之余数并指缝中的一根搁在一起,放置一边。至此,便完成了古传揲蓍法的第一变。 他又将剩余蓍草合起,再次随手分成两份。从右手边拿出一根蓍草夹在左手小指与无名指之间。两簇蓍草以四根为一组排列,两边余数并指缝间的一根搁在一起,放置一边,便完成了第二变。 重复此法,再得第三变。 经此三变,子豫将剩余蓍草四根为一组。左右一数,刚好九组,是个老阳之数。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七) 子豫重复此法,又得老阳之数。 子豫慢慢悠悠,神情自若,一副成竹在胸,乾坤尽在掌握之态。 恒温面上平静,心中实则波涛汹涌、思虑万千。他虽平生征战沙场、杀人如麻,可一旦涉及命运,便会不由得从内心深处生出无限的敬畏。 子豫手中揲蓍,用冷眼瞧着竭力掩饰紧张之态的恒温,内心哂笑道:“你已经位极人臣,却还是心存妄念,窥伺至尊之位,心里又怎能不惶恐?” 又过片刻,子豫揲蓍已毕,遂将蓍草收在一边。恒温此刻再也耐不住性子,着急问道:“道长,结果如何?” 子豫拿出六根蓍草,从下到上,依次摆放。 恒温虽不懂卜筮,却也知晓子豫所摆乃是易经第一卦——乾卦,乃上上吉祥之卦,顿时喜得不能自胜! 子豫趁机一揖,也作欣喜口吻贺道:“恒将军大喜!元亨利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万国咸宁。” 子豫将乾卦卦辞当作贺词咏出,恒温兴奋得满脸通红。他虽拥兵自重,早存不臣之心,其实内里十分忐忑,又欲事成,又恐事败。子豫这一卦对他而言,真是久旱逢雨,雪中鹅毛,就如吃下一颗定心丸一般。激动之下,恒温竟将往日里的老成持重、谨小慎微统统丢弃,扶住子豫肩膀笑道:“他日我若成事,当封道长为军师!” 子豫抱拳摇头道:“贱躯微末本领,实在不足挂齿,哪敢侍奉君侧。” 恒温碰个软钉子,略微尴尬。但大喜当前,他也并不在意。恒温武将出身,虽也倚重文人,却也从心底里看不起文人。他心道:你王郎再会卜筮,于争城掠地、斩将搴旗也没多大用处。我账下谋士如云,难道还缺你个臭道士么?若不是看你总领南山商宗,我岂会在你这多费唇舌?当即也不勉强,口中虚伪恭敬道:“子豫道长何必太过自谦。若论阴阳之术、《易》里乾坤,连尊师有恒道长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在我看来,以子豫道长才智,该当总揽南山才是,怎地才委屈做个商宗宗主呢?” 子豫心想:“好一招推涛作浪、挑拨离间之计。我南山派大事是你这等小人可轻易窥透的么?我子豫又岂会轻易上你的当?不过,既然你先提起这个话头,倒让我少费些周折。” 子豫一边将火盆拨得旺些,一边接着话茬提起南山,说道:“南山事务全听家师安排,子豫不过听命行事罢了。” 恒温脸上微露鄙夷之色,说道:“依我看,尊师年纪也大了,安排事情不够周到妥帖,不然,令师兄子师将军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子豫见恒温所言上了路,果真提起子师之事,便顺水推舟故作惊讶地问道:“恒将军何出此言?” 恒温此来,卜筮是其一,想笼络南山派才是他更想要的。 江湖传言,《南山赋》出,天下大乱。南山派手握《南山赋》,忠于晋室朝廷,且麾下高手如云,实乃当今第一大门派,实力不容小觑。恒温若想成就霸业,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南山派。是以,西灭成汉以后,他曾拜访过有恒道长。 有恒道长可称一代宗师,又岂能为恒温所用?当即断然拒绝恒温共反晋室之建议。 恒温一招不成又出一招,便是对子师下手。他的目标很明确:挑拨南山派与朝廷间的关系,顺便削弱南山派的实力。 所以,那日子师收到讲述父亲死因的书信,伪造证据诬陷子师,灭子师满门以及夏口杀害子师之母,再放走子师引起南山内乱便都是恒温手笔。 那日在钟山树林之中与介由公子秘会之人也是恒温。至于他为何引北燕介由公子入宫盗取《南山赋》,却是因为自己树大招风,不好直接夺取,不如卖个人情,换娶北燕蕉茶公主,以便得燕主慕容儁的支持。 只是他千算万算也没有料到放走子师之后,子师竟是反身盗取了《南山赋》,让介由公子扑个空,又转投实力较弱的三秦王。如此这般,他都不得而知了。 如今既铲除了子师,南山派在宫中势力便大幅削弱。皇帝对南山派正在存疑之间,若是能争取到南山商宗,自己也算如虎添翼。 江湖皆知,南山弟子向来品格高洁、忠于晋室,是以恒温此行并未抱太大期望。但子豫既知悉自己野心却仍旧帮助自己演卦,也并未明确拒绝自己,恒温认为,还是有可能让子豫商宗为自己所用,只是不宜操之过急。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八) 恒温逼反子师的另一目的便是削弱《南山赋》守卫力量。 《南山赋》上阙,向由南山盗宗与大内禁军共同看守。实则,南山盗宗弟子个个武功高强,乃是守卫力量之中流砥柱。现如今,盗宗宗主被诬谋反、下落不明,盗宗弟子尽皆愤怒疑惧,满心的兔死狐悲,哪里还能有心本职?失去南山盗宗这支主力,仅凭大内禁军,又如何守得住《南山赋》上阙? 纵观时局,晋室自诩正统,安居江南。虽北有强胡,晋室君臣却也将这半壁江山守得固若金汤。如此情势下,恒温即使手握兵权,以他今日之实力,晋室若是不乱,他也只能空怀篡逆之心无法施展。 “《南山赋》出,天下大乱”,便是他的机会。 恒温有心自己夺之,再找个合适的机会凭借《南山赋》竖起反旗。但他思量再三,认为宫中所藏只是上阙,下阙仍旧掌握在南山派手中。此时贸然出手,即便将上阙拿到手,也得再谋划机会夺取下阙。这中间若是事不机密,被皇室发觉,他又如何自处,难道立时便反了么? 夺权之路荆棘密布、艰险异常,一招不慎便是满盘皆输。以恒温性格,若无完全把握,他绝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于是,他想出一条更加阴险的计策,那就是引狼入室。 那日,在钟山树林中与北燕介由公子密会之人就是恒温。 燕主慕容儁向有并吞八荒之心。若是将盗取《南山赋》上阙的机会作为人情送与慕容儁,他定会欣然而往。 恒温无利不起早,他请求慕容儁将义妹蕉茶公主许配给自己作为交换。如此一来,他既能拥得美人入怀,又能得到燕主支持。更重要的是,慕容儁拿到《南山赋》后,一定会借此兴风作浪。只要天下乱起来,他恒温就有机会施展拳脚。 不出恒温所料,慕容儁一得到消息,便派高手介由公子南下接洽。只是恒温没有料到,子师先于介由公子一步,将《南山赋》上阙盗走,让介由公子扑了个空,这才有了钟山树林中两人推诿扯皮、讨价还价的一幕。 恒温断定,《南山赋》上阙必是让北燕盗走了。知道宫中守卫力量变弱的只有北燕,也只有似介由公子和青鱼公子这等高手才能将事情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介由公子就算死不承认也没有用,因为他手里还捏着介由公子的死穴。 还算介由公子识相,及时说出代王之子的秘密,让恒温觉得,就算娶不到蕉茶公主,自己也不算太亏。 及至按照介由公子所示消息安排好手下寻找代王之子的下落,恒温便来到这六星斋。如今已除掉南山盗宗在宫中势力,若能再将南山商宗收归麾下,他的羽翼便更加丰满。即便不能,只要挑拨得南山与朝廷不和,也算大功一件。 江湖皆知,南山弟子向来品格高洁、忠于晋室,是以恒温此行并未抱太大期望。但子豫既知悉自己野心却仍旧帮助自己演卦,也并未明确拒绝自己,恒温认为,还是有可能让子豫商宗为自己所用,只是不宜操之过急。他见子豫发问,故作神秘之态,将一颗头颅凑到子豫身边,说道:“依我之见,令师兄子师将军性格过于刚直。须知,过刚则易折。他并不适合领盗宗之事。有恒老道长这番安排却是失于计算了!” 子豫也作态将头凑近恒温,沉声回道:“此事已闹到如此地步,说什么也晚了。师门不幸,让恒将军见笑了!” 恒温将手扶在子豫膝上,故作亲密地说道:“诶,道长如此说便是见外了。我与子师将军同朝为臣,深知子师将军为人,断不可能‘结党营私’,更不可能‘意图谋反’。圣上如此轻断,可是寒了为臣之心哪!” 子豫想这恒温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又是征西大将军,怎地和那爱嚼舌的妇人一般,一张嘴,不是挑拨师徒关系,便是挑拨君臣关系,心中甚是不喜,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与之周旋。 子豫叹息一口气,回道:“唉……圣意难测啊!” 两人各怀心事地摇头叹息。子豫旋即又问:“以将军之意,我师兄定是被冤枉的了?” “这个,这个……”恒温没料到子豫会问得如此直接。他刚才那么说只是客气客气,主要在于表达皇室手段毒辣。官场诡道,大家均是看破不说破,谁知子豫竟认真起来,倒让他没法回答。 子豫仍不罢休,跟着又问:“将军位高权重,手眼通天,可知是何人诬陷我子师师兄?”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九) 李管家送走恒温,服侍子豫回到阁楼更衣。经恒温这么一搅合,已是申时三刻。 子豫拿着手中蓍草向李管家说道:“再去重新准备蓍草。这些已为逆臣卜卦,再用怕是不祥!” 李管家回道:“老奴就怕公子嫌弃,刚才已是重新准备过了。” 子豫斜倚在榻上将四肢舒展开,朝李管家笑笑。他见李管家一脸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有什么话,您就问吧。我自幼经您服侍长到这么大,又何必与我如此见外呢?” 李管家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刚才老奴从门口经过,不经意间听了一耳朵,那恒温大将军竟是得了个乾卦,难道……难道……” 李管家没说下去,子豫却知道他的意思,便回道:“你是想问,他是否真有当皇帝的命,是不是?” 李管家点头如捣蒜,片刻后,却又摇头如拨浪鼓,说道:“这等天机,老奴还是不知道的好。” 子豫难得地被李管家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说道:“这也算不得什么天机,我就与你分说分说。”说罢,翻过桌上茶杯,给李管家也倒上一杯茶,示意他坐下。 李管家见自己公子兴致颇高,便就就着榻边斜斜地坐下来。 只听子豫说道:“你与恒温均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世人皆以为,乾卦是易经第一卦,是六龙御天之卦,是广大包容之象,实乃上上大吉。其实谬之远矣!” 说着,子豫从刚才用过的蓍草中抽出六根,依次纵向排列成乾卦的模样。说道:“《易经》共六十四卦,每卦六爻。其讲究的就是个阴阳平衡、刚柔位当。有阴有阳谓之阴阳平衡;阴爻居阴位,阳爻居阳位谓之刚柔位当。” “乾卦六爻,分别为初九、九二、九三、九四、九五和上九。其六爻皆为阳爻,却无一阴爻,说明此卦过于阳刚、阴阳失调。恒温评价子师师兄‘过刚则易折’,难道他自己不也是如此?” “再者,乾卦六爻中初九、九三、九五三爻为阳爻居阳位,可谓刚柔位当;九二、九四、上九三爻却是阳爻居阴位,便是刚柔位不当了。” “阴阳失调、刚柔位不当,以此两点来说,乾卦便不似世人眼中那般一帆风顺、无往不利。” 李管家一边凝思,一边点头。他平日无事时也会研习卦辞,却不想,这乾卦竟让自家公子琢磨出这么多与众不同的门道。 只听子豫又道:“再看六爻爻辞。初九——潜龙勿用。其《象》曰:阳在下也。意思是说,一条龙穷居下位,没有什么作为。” “九二——见龙在田。其《象》曰:德施普也。意思是,这条龙游走于田野里,初露头角。且自身才德受到认可。” “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其《象》曰:终日乾乾,反复道也。此时,这条龙上不在天,下不在田,悬在半空之中,处境危险,必得自强不息、戒惧警惕方能度过危险。” 说道这儿,子豫停了下来,用询问的眼神望着李管家,问道:“李伯有何感想。” 李管家正低头凝思,见子豫发问,便边想便回道:“听公子所释,这卦似乎并非实指一时一事,更像是一个不断演进的过程。” 子豫抚掌赞道:“李伯好悟性。我只解释一半卦辞,您就能看透卦象走势,真是不简单。” 李管家半百之人,听到这番夸奖,竟是不好意思地如顽童一半挠了挠头,羞赧回道:“老奴胡乱一说,竟是蒙对了。还是公子解释得透彻。”随即他话锋一转,着急问道:“公子不要和老奴绕圈子了,我只想知道,这条龙结局怎样!” 子豫回道:“九五——飞龙在天;上九——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 李管家口中念叨:“飞龙在天,飞龙在天。如此说来,恒温将来终是要成功篡位了!” 子豫端起面前茶杯送到李管家手中,安慰道:“他生来有此命格,谁都奈何不得。但正如上九所示,亢龙有悔。凡事过于强求,终会自引灾祸,不得长久!且,此次卜筮所得乾卦乃是表象。” 李管家晦暗眼神突然一亮,问道:“此话怎讲?” 第六章 揲蓍演太极(十) 子豫将李管家引向桌前蓍草,说道:“释卦讲求本卦与变卦的互补。所谓物极必反。卜筮中若得老阳、老阴之数,须得进行变换,阴变阳、阳便阴,从而形成变卦。此乾卦,若是均由老阳而来,那么变卦之后,所得既是坤卦。坤卦乃纯阴之卦,正和纯阳之乾卦互补,才是无忧无虞之象。而恒温之乾卦并非均由老阳而来。我所卜筮六爻只有初爻、二爻和五爻是老阳之数,三爻、四爻和六爻却是少阳之数。变卦之后,乃是个旅卦。” 子豫说罢,将横向排列的六根蓍草自下而上的第一根、第二根、第五根,从中折断,再放回原来的位置,形成旅卦的模样。 李管家将屁股向桌子挪了挪,伸长脖子仔细瞅了瞅,问道:“公子,旅卦又是怎么个说法?” 子豫轻哼一声,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回道:“天涯孤旅之卦,大火焚山之象!” 李管家“腾”地一下立起来,激动又兴奋,说道:“请公子细说!” 子豫回道:“旅卦上离下艮,乃是由丰卦发展而来。《序卦传》有云:丰者,大也。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此卦所说,便是一个人离开安定故居,出外远行,为客异乡、举目无亲。” 子豫回身,以手指向最下方蓍草,说道:“此卦第一爻,乃是阴爻,其曰初六——旅琐琐,斯其所取灾。初六阴爻居阳位,本就是个失位之爻。且其面对羁旅之艰难,意志穷困、无所作为,只关心一些蝇营狗苟的细小之事,正是自取其祸!” “此卦第二爻,仍旧是阴爻。此爻阴爻居阴位,居位得当,乃是无得无失之象。” “此卦第三爻曰九三——旅焚其次,丧其童仆。此爻虽是以阳居阳,却是‘刚而不中’。要知,旅卦的要义正如其《彖》所云:柔得中乎外而顺乎刚。说得明白一些:不管是阴是阳,是刚是柔,都不能缺少中正之德。而九三的爻象却是刚愎自用、傲慢凌物,暴躁对待下人,丧失了行旅的和顺之义。所以,‘丧其童仆’,众叛亲离乃是必然之势。” “九四与六五,不必多说,无非是旅途中曲曲折折地前行。” “最重要的便是最后一爻,上九——鸟焚其巢,旅人先笑后号咷,丧牛于易,凶。上九位居卦之上极,如同居于高枝上的鸟巢之中,自以为得其所安,满面笑容。但却并不懂得位高而招祸的道理。最终鸟巢被焚,失其根本。牛,象征柔顺之德,处旅之道,当以柔顺谦下为本。失去此德,必定导致深陷凶险之境。” 子豫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似感酣畅淋漓,不禁缓缓吐出一口气。 李管家跟在子豫身后也踱了几步,兴奋说道:“听公子从头到尾讲下来,真是惊心动魄。恒温此行,却是被公子诓得惨了!他自以为得了乾卦,他日定可‘龙御在天’,位尊九五,哪知还不是‘老巢被焚,失其所安,号咷大哭?” 子豫略显调皮地笑道:“我可哪里又诓他?是他自己见了乾卦便乐不可支,再不细问。” 李管家笑着附和道:“对、对,都是他自己太笨。将来有一日,他若是自食恶果,也怨不得公子的卦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