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樱出生 1989年4月17日的凌晨五点,周樱的母亲被丈夫和她的两个哥哥用竹制躺椅抬到了离家三公里的镇医院。早晨九点,周樱顺利出生。 周樱的父亲是个极其自负且大男子主义的人,同时也是名军人。理想中是能生下一个跟他一般强健,未来同样能光荣走进军营的出色儿子。眼前怀里这个皱巴巴,看起来孱弱不堪的黄毛丫头俨然不是理想中自己孩子该有的模样。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孩子的哭声倒是清脆响亮,整个医院楼道都响彻着她惊天动地的哭声。 周樱的母亲在生下她后大出血,所幸的是安然度过了。周樱出生的第三天,她的表弟也在同一家医院诞生了。据后来周樱的舅舅说起当年的事儿,周樱的表弟出生后,父亲曾玩笑着提出要跟周樱的舅舅调换一下各自的孩子,舅舅家这次生的是二胎,老大也同样是男孩。 事情的真假暂且不论,但经过后来周樱多年对父亲的了解,他也的确是能够做出那样举动的人。 周樱出生一周后,发生了一件令全家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小周樱全身开始大面积不同程度的红肿溃烂,诊断结果是‘胎毒’。 周樱的母亲在怀她的时候跟随丈夫在近海的军营中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即将临盆的前一个月才返回湖南老家。她在部队期间吃了大量的海鲜,尤其偏爱螃蟹。 当时医疗信息不健全的年代是不大可能了解到孕妇是需要忌口的。而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期,能吃到营养的食物就已经很是幸运,没有人会在乎眼前这些每天在退潮的时候去赶海,就能轻易吃到的美味食物,是否会对腹中的孩子带来不好的影响。 胎毒的影响伴随了周樱的整个童年,皮肤溃烂不适导致的不分昼夜的啼哭,也让在娘家和外婆一起照顾孩子的母亲几近崩溃。 周樱的奶奶在周樱父亲很小的时候就已病逝,父亲家中兄弟姊妹七人,全靠周樱爷爷以一人之力抚养。周樱出生后,父亲很快就返回了部队。所以母亲自生产后就一直住在娘家。虽然外婆因一次高血压发作导致半边身体行动迟缓,但多少能帮衬着母亲照顾孩子。 因为皮肤溃烂,给小周樱穿衣服这件事几乎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只能每天在擦完药膏后用棉布勉强包裹身体。小周樱没日没夜的哭闹很多次都让母亲歇斯底里,每次都是外婆以过来人的身份,身体力行对母亲谆谆相劝,这才得以安抚母亲那颗疲惫的心。而母亲也在日复一日照顾孩子的过程中逐渐变的得心应手。 稍稍记事,周樱的日常生活中浮现最多的便是每天必喝的两大碗浓黑的中药和泡澡时盆里缭绕着的,已经习以为常的各种草药熬煮的泡澡汤药的雾气。从那时起便可以看出周樱是个真正能吃苦的人,喝药时从来都是一饮而尽。这似乎也预示着她以后的人生注定不会是平淡的坦途。 第二章 野性难驯 周樱三岁的时候跟随回家探亲的父亲,一家三口一起去了父亲所在的部队。 部队所处一个热带岛屿,湛蓝浩瀚的大海,广阔无垠的沙滩,身穿海魂衫头戴水兵帽的兵叔叔们整齐划一的步伐,每天两次的吹号声都给她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新奇体验和欢乐。 在周围都是铮铮男儿环境中成长着的周樱自然是被熏陶得男孩儿气十足,顽皮无比。据父亲提起,有一次小周樱做了件让身为军人的父亲都吓出了冷汗的事儿。 周樱约莫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午睡醒了,见房间没有爸爸妈妈的身影便百无聊赖地在房间东抠西搜,竟然在床褥下意外地翻到了一柄沉甸甸的手枪。正把玩着,父亲回到了房间,小周樱一时玩兴大起!两只小手握住手枪吃力地举着,枪口对准了父亲,嘴里还一边兴奋地喊着“biu biu!快投降!投降!” 父亲当时下意识就蹲了下去,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周樱握着枪晃动的小手,一边沉声道:“好好好······爸爸投降了······快把枪放下”。大概是觉得这个游戏并没有什么挑战性,周樱当即很配合地把手中过于沉重的枪丢在了床上。 事后有没有给小周樱一顿暴揍,父亲并没有说,只说当时自己被惊得一头冷汗,生怕女儿再把手枪的保险给抠开了······父亲那时负责看管部队的弹药库,有配枪。自此之后,父亲再也不敢把配枪放在周樱能够着的地方。 让父亲印象深刻的还有另外一件事,因为那件事,周樱的父亲还被关了一天禁闭。 那是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父亲和几个战友在单位的家属楼饭后闲聊休憩。突然传来小周樱的哭嚎声“爸爸!爸爸!救命!救命啊!”紧接着还听到了部队军犬的狂吠,这下可真把一众人给惊着了! 父亲狂奔而去,果然在家属楼不远处的坡道上看到了嚎啕大哭的女儿,此时的小周樱正被那头彪悍的军犬叼住肩膀。看到有人过来,对峙了一会儿后,大犬也很有灵性地松开了口,放下了小周樱。父亲却一时急火攻心,一把别下了旁边的金属水管,朝着军犬的头猛劈过去······ 当天晚上,部队的军医过来给小周樱注射了狂犬疫苗,周樱没事儿,只是稍稍蹭破了点皮,受惊了而已。而父亲,第二天去领了禁闭。 长大后的周樱偶尔回想起这件事依然会嘴角上扬,当时的自己是得有多调皮才能让一向训练有素的军犬破了功,一把叼住这小妮子以示惩戒。 小周樱跟父母在军营生活的时候攒下了不少零花钱,都是父亲平常偶尔随手给的一毛两毛和五毛的零钱,日积月累,很快也就攒了满满一大罐。 同样也是一天的午后,小周樱心血来潮,抱起胖嘟嘟的小猪存钱罐干脆地摔在地上,然后把自己的两个小裤兜装满零钱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家门。 她来到部队的小卖部,豪气地掏出了所有的钱,换了两大口袋的大大泡泡糖,然后提着往下坠的裤子慢悠悠地朝着父亲的单位走去。到单位后见人就发,直到口袋里所有的泡泡糖分发完毕,甚至都想不起来得给自己留两块。 看到是自家班长的女儿‘请客’,那些正在工作的叔叔们都饶有兴致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好笑地接过了她递过来的有着红色包装纸,上面还印有一个身穿紧身连体衣,肌肉发达的超人的泡泡糖,然后毫不客气地撕开包装纸,把糖块丢进了嘴里。 闻讯而来的父亲带着一脸骄傲的笑意,看着正沉浸在自己豪气举动中不可自拔的乐滋滋的女儿,在众人爽朗的笑声中说了声“吃吧,吃吧!周樱请你们的!”然后一把抱起小周樱离开了。 周樱从来都不是什么乖乖女,尽管有着父亲严苛的教诲,平日里对小周樱实行着军事化管理,什么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饭绝对不许发出声音,不许掉米粒。听到号声晨起要跑步,犯错了要面壁思过,情节严重的,在太阳底下站在菜地里曝晒反省等等。 不过让小周樱最难以忍受的并不是这些小事儿,而是每次父亲和战友在家吃完饭后总会提出让周樱打一套拳来助兴的要求,打拳前还需做全套的热身运动。看着小周樱笨拙却又一本正经的动作,总能引得他们大笑不止!他们简直乐此不疲!这时,她便会无比憎恶自己的父亲。 每每此时,周樱总觉得自己就像是动物园任人参观取乐的猴子。是的,猴子!她已经能把以前和父母去猴岛看过的在枝头上蹿下跳,龇牙咧嘴的猴子联系起来了。而那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学龄前的小毛孩而已。她怎么也没想到,当初因为好奇跟父亲学习的一套拳法,竟然成了童年时期挥之不去的噩梦! 父亲是个好酒且过于好客的人,在周樱的记忆里,家里总是充斥着客人们觥筹交错间的嘈杂声音和父亲醉酒后失态的画面。母亲也在客人走后,面对着酒桌上日复一日的狼藉消耗着自己所剩无几的耐性。这也为日后他们婚姻的破裂埋下了伏笔。 虽说在父亲身边生活有让小周樱难以忍受的时候,但大部分时光总还是快乐的。部队随军的家属孩子们就是周樱童年军营生活的最好玩伴。 那时候跟小伙伴们在一起玩的什么,也都大多记不清楚了。不过周樱家中至今还存有一张跟部队小伙伴的合影,照片上的两个小孩都理着同款寸头,咧着嘴大大地笑着,很开心。他们身上穿着的是一摸一样的上面印有菠萝、草莓、西瓜和香蕉图案的白色短袖套装,非常好看。 周樱手里抱着一只小小的蓝色毛绒海豚,身边的小伙伴手里拿着的是一只黄色的玩具小狗。画面异常的和谐美好,看起来就像是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天使。 而在之后的很多年,周樱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总有一片挥之不去的雾霾。 人的记忆有时候就像是个顽皮的孩子,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猛地探出头来令你心头一震。比如现在周樱就突然想起来,有一天傍晚,父亲一个战友的家属给她买了一支雪糕,无比甜美的雪糕。小周樱边走边吃,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惊觉不能让父亲发现自己吃雪糕的事儿,因为他一直教导的就是不许吃别人买的东西,但无奈雪糕的味道太有吸引力了!他怎么能要求一个四五岁的孩儿去抵挡美食的诱惑呢? 眼看着就快到家了,手里的雪糕还剩大半。丢了又实在舍不得,只能来回甩着雪糕,想让雪糕加快融化的速度,这样能更快吃完。结果雪糕倒是没产生太大的融化效果,反而一整个脱离控制直接甩到了前面穿裙子的阿姨身上。趁对方还没来得及转身看到自己,小周樱用自己生平最快的速度向家里冲刺······· 还有一次,父亲部队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篮球比赛,几乎所有的家属都到场了,周樱一家坐在场地的前排位置。 比赛进行得如火如荼,期间父亲低下头凑到她耳边说“周樱,你去抱住那个穿红色衣服的叔叔的脚。” 周樱顺着他指出的方向,认出了那是经常来家里吃饭的叔叔。于是无畏地兴高采烈地躲过好几个障碍跑到了那个叔叔的身边,得意地一把死死抱住了他的腿。 当时只觉得成功完成了父亲的任务,无比的自豪,完全忽视了红衣服叔叔气急败坏的声音和满堂的哄笑。仔细想想,当时的举动是有多么不恰当,难道当时父亲就不担心有可能会导致意外发生?毕竟是在多人冲撞的竞技场上。 后来周樱在父亲身上看到的,越来越多的,无法理解的事物,也在不断地刷新着她对父亲和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第三章 回到故乡 周樱五岁的时候,父亲从部队转业回乡,在当地的一个小机关单位上班。至于为什么会离开一直引以为豪的军营,小周樱从未问过父亲。 只记得成年后听父亲说起过那时老家的生活境况一直很拮据,而当时部队的待遇并不高。‘当兵’在那个年代似乎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家里兄妹众多,妻女需要照顾的贫寒子弟养家糊口的愿景。 而那时周樱爷爷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常年的操劳让那个黝黑瘦削男人的脊背日渐佝偻,只能终日靠喝酒来提升自己日渐衰败的精气神。 周樱对自己的爷爷已经没有了任何印象,爷爷在周樱一家三口回乡后的第二个月便离世。周樱对爷爷仅有的回忆也是从父母亲和亲戚嘴里得知。比如有一次小周樱在屋子里追着一只小鸡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爷爷的酒杯,嗜酒如命的爷爷脸上竟然看不出一丝恼意,还笑呵呵地把小周樱抱上膝头拍着她的小脑袋瓜夸赞“哎呀,你们看看我这小孙女,还知道告诉嗲嗲把酒杯打翻了嘞!哈哈!”。 母亲还跟周樱提起爷爷喝酣的时候最爱背着小周樱在村子里转悠,边走边唱着“鞋儿破,帽儿破,身上袈裟破······”,从家门口绕着村里转一圈。 回家的时候爷爷经常爱走一条小陡坡,那个陡坡周樱到现在都印象深刻,那是条真正有味道的陡坡。所以说人类对气味的铭记才是最忠贞的,对美味食物经年不忘的惦记,对难闻的恼人味道发自内心的唾弃。而当年那条漂荡着糅杂着猪食、猪粪、人体排泄物和植物的复杂气味的小陡坡,至今周樱回想起来都忍不住一激灵。 陡坡下面住着的是离周樱家不远的一家酿酒户,每次他们家开炉蒸酒,整个村子上空都漂浮着令人迷醉的香气,几乎每个闻到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深吸两口气。而蒸完酒的酒糟就是最好的投喂家畜的饲料,酿酒户家里不仅饲养了成群的鸡鸭,还喂了很多头吭吭哧哧的大白猪。 小周樱跟村里的小伙伴去过好几次那个猪栏。猪栏就建在小陡坡的下面,一扇破旧斑驳的木门虚掩着,白天基本都不上锁。里面不仅养着大白猪,还有一头大得出奇的花母猪,当时看到那头体态臃肿肚子膨胀得吓人的母猪时,小周樱和她的同伴们都觉得非常惊讶,因为听别的大人说起过,这家的母猪快要下猪仔了。 周樱她们从未见过一头即将下崽的猪究竟是什么模样?小猪崽是怎么生下来的?怎么喝奶的?带着这些疑问,她们不止一次光顾过这里的猪栏。尽管每次都要小心翼翼地躲开猪栏旁泔水四溢的化粪池,还要屏住呼吸防止刺鼻的臭味儿钻进鼻孔。 可惜的是去了那么多次,这家的母猪却一直迟迟不肯下崽。小孩儿们对猪崽子们的兴趣也就逐渐被消磨光了,开始把目光投向了陡坡另一边树丛里已经泛红即将成熟的野树莓。 野树莓是小周樱和一众小伙伴童年零嘴清单里浓墨重彩的角色,那挂在枝条上一个个酸甜可口色泽诱人的小红灯笼,引诱着夏日里的每一个孩子。 虽然要采摘到那些美味的树莓颇要费一番周折,还经常会被树莓带刺的枝条扎破皮肤,钩住衣服,这也丝毫无损孩子们的热情。他们有时甚至会因为抢夺那些最大最红的树莓大打出手,最后的结局要么是树莓被捏挤成一滩红色的粘液,要么就是被碰落掉进纠缠不清尖刺丛生的树莓藤曼里。 童年的零嘴除了可口的树莓,还有一种在周樱老家被称做‘刺管’的植物。 听名字就知道它肯定是带刺的,刺管在还是嫩苗的时候还不是那么扎手,也很好采摘。但等它成熟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的坚硬,当然也就没办法吃了。这种植物在农村随处可见,可以说是最容易获取的零嘴了。刺管在嫩苗期会被孩子们摘来,剥掉外面带刺的皮,咀嚼里面微甜,汁液还算饱满的茎。 还有一种零嘴叫‘茶片’,顾名思义就是茶树的叶片,只不过这个‘茶’不是茶叶的茶,而是油茶树的‘茶’。在小周樱生活的山庄有大片大片的油茶树,油茶树开花的时候,漫山遍野都被白色的花朵覆盖,很是壮观。 油茶树只有极小部分叶片会发育成肥厚鲜嫩的叶片,吃起来同样清甜可口。运气好的话会找到一大朵簇生的茶片,找到它的孩子会在其他孩子艳羡和惊呼声中颇有仪式感地小心摘下,然后大快朵颐!如果正好发现它的是行为慷慨的小伙伴,那么就能见者有份。周樱就是那种慷慨的孩子。 野树莓、刺管、茶片,这些构成了小周樱孩提记忆的铁三角。 小周樱刚回湖南老家也算是经历过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磨合期。据周樱的父亲说,一开始小周樱回到村里就对村里曲折不平的路面很是不满,走起路来几度磕磕绊绊要摔倒,还使劲跺着脚说是要把路面踩平,幼稚的举动让父母忍俊不禁。 从父亲的语气里,周樱似乎还听出了父亲些许骄傲的意味。依照天下父母心的心理,许是当时父亲由衷地认为自己的女儿将来必将会遵从自己的期望,成为一个能踏平生活道路上所有不平的非凡之人? 父亲和母亲当时带着小周樱从部队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回到家乡,接站的人是周樱的大舅。到站后周樱一家子跟随舅舅去了外公外婆的家暂住。 因为父亲常年在部队,周樱的奶奶又已过世多年,家里的老房子无人打理实在是没法住人。周樱是外婆最疼爱的孙女,许是见这个小妮子从襁褓里就受了太多的苦楚,所以一直对小周樱尤为怜爱宠溺。 周樱的父母第二天便先行回家打扫老房子去了。在外婆家的第二天,因为周樱嚷嚷着要吃肉肉,外婆便去割了好几斤肉回来煮了香喷喷的一大锅,结果小周樱吃得过多导致肠胃不适,上吐下泄了一整晚。隔天周樱的父母只能把小周樱接回了家照顾。 周樱回到父母所在的家后,某段时间开始,吃饭突然莫名变成了最让家里人头疼的一件事。经常一口饭含在嘴里老半天不肯嚼一下,怎么劝都没有用。甚至有时候吃着吃着饭睡过去了,一觉醒来嘴里还是睡前那口饭。 罚站,罚跪,饿着,什么招数都使上了,周樱依然还是那个周樱,不能好好吃饭的周樱。你问她饿不饿?不吃饭当然饿,饿的时候就满屋子翻箱倒柜找零嘴吃,总归能找着吃的。因为吃饭这件事,有一次让周樱父亲动了真格儿。 据说是某一天中午周樱又没吃饭,午休的时候假装睡着,静静地躺着等父母都睡着了就又偷偷伺机溜出了家门,在村里瞎转悠。摸到一户人家的厨房看人火塘的吊锅里剩了些饭,就直接坐那儿用手掏冷饭吃, 还是那家土狗的吠声吵醒了主人,这才发现原来是小周樱正一手锅灰地坐在自家火塘旁的竹凳上吃得满脸都是饭粒儿。后面当然是叫来了周樱的父亲,当时倍感丢人的父亲一把提溜着小周樱,没有任何迟疑直接把她从屋里扔到了大门外。惯性的驱使下,小周樱着地后还在门外光滑的水泥地上继续滑行了几米远。 父亲的臂力在部队的时候就是有目共睹的好,单杠双杠上的一些高难度动作都不在话下,二百来斤的杠铃轻而易举就能举起来。这么好的臂力回到家乡后只能用来丢周樱,似乎是有点大材小用了。 好在那一丢还是暂时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至少很长一段时间小周樱再也不敢去掏人锅底了。只是每次跟母亲去串门的时候会调动起自己那无与伦比且引以为傲的嗅觉,运气好的话会闻到对方家里的某个地方放着的饼干和糖果的香味,还一度被验证了。 小周樱那时会带着一脸天真的笑意问“好香啊,我好像闻到了饼干的味道!”每每那个时候,周樱母亲的脸上就会露出复杂的表情。再后来,母亲每次出门都会让小周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其实回想起来,周樱小时候家里并不缺衣少食。那个年代,在当地机关部门上班的父亲收入也足够一家三口的生活。甚至跟村里其他家庭相比,周樱家吃穿用度更优渥。 周樱刚回到家乡,曾有一段时间非常馋同村一个小伙伴的妈妈做的菜。她也多次一脸痴迷地盯着那个有着大嗓门,身材丰腴的农妇面前的大铁锅。火塘上架着一口底部黑乎乎,锅里却油光水滑的大铁锅。 周樱一度对火塘、大铁锅、烧火差有着浓厚的兴趣!因为自己家里没有这些。当时周樱的父亲已经为家里添置了煤炉,做饭炒菜都在煤炉上不慌不忙地完成。 眼前这火塘上的大铁锅底被炙热艳丽的火苗疯狂舔舐,猛烈的火焰促使着锅内猪油滋滋作响,菜倒进去的瞬间,水油激烈碰撞飞溅,菜滋滋作响,各种声音掺夹在一起,在缭绕着的柴火燃烧的烟雾中,尤为显得热闹非凡! 对于眼前生动的场景和随之被勾起的馋虫,周樱只差没拍手叫好!而在自己家中那个温温吞吞的煤炉上是欣赏不到眼前这番美好景象的,也正是由于看过了太多次别人家香气四溢的柴火饭菜,以至于小周樱对家里母亲做的饭菜再也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至于那时的周樱后来为什么还是偶尔会钻到别人厨房,四处搜刮吃食?想来她的父母是不会明白的。 第四章 外婆逝世 她茫然望着闪来闪去的面孔 和熟的物件,都不知道是什么; 许多人守着她,她也不加追问, 更不管是谁在她的枕旁低语。 她宁静不言,也没有一声叹息泄露她的思想; 有人故意急谈来引她,但没有用。 除了呼吸,她毫无生命的表征。 那是一个燥热夏天的下午,周樱正坐在二年级教室听着课,是节音乐课,学的是《小雨沙沙沙》。周樱一边听着老师的领唱,一边心里想的却是:天气这么热,要是真的能下场雨就好了,下课后还能去屋檐下踩水,那该多凉快啊!窗外操场的香樟树枝繁叶茂,烈阳下那些树叶看起来绿得过了份!此时树上蝉鸣正盛,恼人的是这会儿竟然一丝风都没有,树叶纹丝不动! 周樱收回目光,机械地跟着讲台上的老师唱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小雨沙沙沙······”,教室里鼎沸的合唱加上窗外聒噪的蝉鸣,这一切都让周樱觉得眼前的酷热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 这时校长神色匆忙地走进教室把她叫了出来,校长也就是她的大伯母,是一个个头不足一米五,大部分时间都一脸严肃,似乎是那种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能处变不惊的女人。而此时她严肃的脸上却多了些许慌张的神色。还没等周樱开口,大伯母匆忙地发出指令:“你得马上跟我去你外婆家,你外婆快不行了。你爸爸妈妈中午已经先过去了!” 外婆不行了?周樱一脸茫然。但她从来都不是个爱质疑长辈的孩子,与其说不质疑,不如说是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当下她便顺从地跟伯母回到家,一老一少,一后一前,坐上伯父的二八大杠自行车朝着外婆家驶去。 到达外婆家的时候,周樱只觉得诧异,头一回在外婆家见到这么多聚集的人,还有很多都是她不认识的生面孔。看着眼前那些无不一脸肃穆的人,周樱也不自觉地绷紧了小脸。外婆此时正躺在堂屋里面的卧室,跟屋外不同的是,屋里只有外公、外婆的两个儿子儿媳和女儿女婿在榻边。 周樱一进里屋便被一阵让人难已忍受的气味熏得快窒息,那是一种掺夹了汗液和某种腐败了的动物的味道。那种味道,周樱曾在很多年迈的老人身上闻到过。 正在床榻边啜泣的母亲把她拉到跟前,哽咽地对床上的外婆说:“妈,周樱来了,你的外孙女来看你了”。 周樱此时才近距离看到外婆的脸,眼前这张脸给了周樱巨大的冲击,那是一张异常惨白没有任何生机的脸。床上的外婆眼神涣散,空洞地看着床幔顶部。脸似乎也肿胀了起来,额头上爬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时而冗长时而急促。灰白干涸的嘴唇半张着,喉咙里发出像猫一样咕噜咕噜的声音。 “周樱,叫外婆,叫叫外婆。”母亲哽咽着。 “外婆”周樱嗫嚅地叫了一声,仍没有从眼前外婆那张带给她巨大冲击的面容里回过神来。 外婆没有任何反应。 “再叫叫,大点声!”母亲此时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扑簌簌往下掉。 “外婆!外婆啊!我是周樱!我来看你来了,外婆!外婆!”周樱被房间的气氛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床上的外婆似乎有了些许反应,喉咙里的咕噜声更明显了。 “周樱!再叫叫外婆!你······你再·····再叫叫外婆······平常最疼你了,你再多叫叫她·······。”母亲此时已泣不成声。 “外婆!外婆!外婆!樱樱看你来啦!你到底是怎么啦?大伯母说你不行了·····你是不是······呜呜········是不是······呜呜·······外婆······!”周樱嚎啕大哭。 外婆这次的喉咙不再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是突然发出剧烈的”呃!呃呃·····~”,眼睛也一瞬间开始聚焦,手僵直地抓住周樱的小手,然后在发出最后一声艰难的“呃呃······”后,咽了气。 母亲告诉周樱,外婆是为了见外孙女最后一眼,无论如何也不肯闭眼,一口气拼命吊着,直到她来······ 外婆的丧事按家乡的风俗,举办了五天。而她的子女和孙子孙女按习俗在这五天内是不能洗澡洗衣服的。这对周樱来说算不上是个问题。周樱在外婆去世后的几天里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失落,失去外婆的悲伤似乎也在外婆咽气的那一刻随她而去,取而代之吸引了她注意力的是丧礼上响彻整个村子的锣鼓和鞭炮声,这对第一次参加葬礼的小周樱来说,是件极为新奇且有趣的事情。 大周樱两岁的表哥和小她三天的表弟,没能陪着外婆度过最后一刻,而是溜到后山去逮蟋蟀玩儿去了。到底是男孩子,心大。然而在葬礼的那几天里,周樱也跟他们没什么俩样了,在前来帮忙操持丧事的人群里钻来钻去,偷摸着吃招待客人的点心,点鞭炮吓唬邻居家的大黄狗,甚至还在外婆的灵位前翻起了跟斗。 翻跟斗?简直匪夷所思。 母亲后来陆陆续续跟周樱讲了外婆生前的一些事儿。 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上头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个弟弟。对于这个女儿,外婆自然是尤为的宠爱。母亲年轻的时候,家里给介绍过一个对象,是个清瘦儒雅的中学教师。母亲没看上,后来却看上了姑父给介绍的参军的父亲。 常年在军营训练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身材精悍挺拔,浓眉大眼,长得很是周正。母亲一眼就相中了父亲,而当年性子温顺,外表柔美的母亲也迅速俘获了父亲的心。 虽然外婆在接触过父亲和了解了他的家世后,并不赞同他们的婚事。无奈母亲心意已决。 父亲家境贫寒,家里姊妹众多。结婚的时候,母亲娘家陪嫁了所有需要的家具。外婆还经常会提着从家里熬好的猪油,走上十里地给母亲送过去。娘家时不时的接济,总归没让年轻的母亲在夫家过于拮据。 周樱的诞生,外婆更是给了她所有的爱。母亲说,在周樱回老家上学前班开始,每个周五傍晚,外婆便会让外公把屋里的竹躺椅搬到门口走廊,再让外公骑单车去母亲家把周樱接过去。外婆则会极有耐心地在竹椅上静静地坐着,直到看到孙女的身影出现。再然后外公会在每个周日的傍晚把周樱送回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 母亲还未出嫁前,外婆在镇上的医院当护士,也就是周樱和表弟出生的那家医院。年轻的外婆是个美人胚子,周樱看过外婆那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外婆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有神。苗条欣长的身材,一身蓝布衣服。年轻的外婆站在医院楼前的草坪上,微微歪着头,帽子底下一条又粗又亮的长辫温顺地垂在胸前,温柔恬静地微微笑着。好一个岁月静好的美人。 母亲长得跟外婆极为相似,年纪越大,越相似。 外婆在生活中是一个体面沉静的人,做事麻溜干脆。从来都是以一头梳得一丝不苟的长辫示人,身上的衣服整洁服帖。关于这点,母亲也很好地随了外婆。倒是周樱,直到成年,依旧还是那副随性不爱拾掇自己的无赖模样。 七十年代粮食短缺,哪怕是在生活体面的外婆家也不例外。每次煮饭的时候,锅里总是一大半的红薯和一小半的大米。吃饭的时候,每人盛了属于自己的那小份米饭和大半份红薯。母亲每次都固执得不肯吃自己的那份红薯,只是把米饭吃完,红薯一口也不吃。外婆无奈苦笑,并不责骂,只是往后每次吃饭都默默地把自己地那份米饭全部盛给了母亲。 母亲年轻时并不是个爱学习的孩子,初中只上了一年便不再愿意去上了,跟外婆说的理由是:“一上学我就头疼!记不住老师讲的什么!”关于上学的问题,外婆的态度很强硬,生平第一次跟母亲发了脾气:“妮子,学,必须去上!一个人如果连学习都不愿意,以后还能有什么能耐?!”但一向被外婆温柔对待的母亲并没有向她妥协,而是在假装顺从去学校后,半路又跑回了家。 眼看自己的女儿如此不求上进,外婆只能另谋他策。一天,她提了五斤苹果,两罐橘子罐头拜访了隔壁村的一个裁缝师傅,请求对方能让自己的女儿来这儿当学徒。裁缝师傅欣然应允。 母亲一听自己以后再也不用上学了,欣喜若狂,便由着外婆的安排去了裁缝师傅家当起了学徒。可惜好景不长,懒散惯了的母亲并没有坚持学好裁缝的手艺,半途而废。她跟外婆撒娇:“妈,当学徒太累了啊!天蒙蒙亮就得去师傅家,还得帮她做那么多零碎活,吃也吃不饱,每天都浑身没劲,再这么下去,我都要病了!”。外婆沉默不语。 母亲后来又陆续当过镇上冰棒厂的包装工人,还在外婆工作的医院当过清洁员。跟外婆吃苦耐劳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截然相反的是,母亲做的工作,无一长久。 外婆去世时,来了很多的人,到场之人无不对她赞誉有加。宾客们的脸上都露出沉痛惋惜的表情。这让失去母亲的周樱妈妈更加伤心不已,那个对幼年的自己极力呵护,对青年的自己百般包容,在自己成家后殷切扶持,生产孩子后悉心照料,给与了自己无私的爱的妈妈在五十岁的年华便骤然逝去,这让周樱的母亲内心那个“任何时候都有妈妈在身后给我帮助”的信念和力量,瞬间崩塌······ 第五章 恣意夏日(一) 夏天,在周樱的印象中是清晨草尖上挂着的晶亮露珠和夜晚繁多的星星。小时候发生的很多有趣的事情和吃到的最甜美的东西都是在夏天。小学开始的头几年暑假,她都在外公家度过。 她喜欢阳光透过密密层层的枝叶间,在巨大的香樟树下投射着铜钱大小粼粼光斑的阴影里逗弄着成群结队搬运蟋蟀尸体的蚂蚁。眼前这只被翻过肚皮已经缺胳膊少腿的蟋蟀,是她刚偶然掀起半截青石砖后发现的。 周樱不太喜欢这只蟋蟀,觉得它过于干扁,颜色还黑乎乎的,一点儿都比不上之前在外公家后山坡上丢弃的泥砖底下找到的那些蟋蟀。那儿的蟋蟀个个儿体格饱满,颜色也是她最喜欢的黄褐色。灵动的丝状触角,油亮的黑眼睛,肉嘟嘟的支棱着的两条后腿,看起来是那么聪明可爱。 那座不算大也不太陡的山坡上长着她最喜欢的两种植物,一种是能结出密密麻麻的浑身是刺的苍耳。还有一种是能结出像一个个迷你小南瓜的植物,成串的小南瓜成熟后,会由浅绿色变成漂亮的紫色。 最初发现这种果子的时候,她挑了成熟的尝了尝,发觉并不好吃,反而会让唇齿皮肤染上难以去掉的紫红颜色。后来她发现这种果子挤出来的汁液倒是出奇的漂亮,便开始往自己的指甲盖上碾,果然爱美是女人的天性。即便是像周樱这种野性十足,在男人堆里长大的女娃儿,也违背不了自己的天性。 有时候她也会把逮到的蟋蟀染上跟自己指甲一样的颜色,那时她还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一不小心就会连皮带肉地把蟋蟀给捏死。“真是便宜了那群蚂蚁”,她想。不过蟋蟀也算是物尽其用,功德圆满了。 至于苍耳,那是当时所有男孩女孩追逐打闹时的武器。长发的女孩尤为痛恨被扔到苍耳,被这种浑身是刺的麻烦玩意儿缠上头发,光是想顺利拆解下来就让人怒火中烧!于男孩们的寸头而言,这些带刺的小玩意几乎不具备任何杀伤力。所以每每一场较量下来,只有女孩叫苦不迭。后来聪明的女孩们想到了用大把的苍耳揉捏成紧实的团子往男孩们脸上投掷的法子,场面一度激烈失控,哀嚎四起。 没被摘下的苍耳在枝头逐渐老化,颜色会变得越来越深,最终变成深褐色。上面的刺也会失去当初柔软极富韧劲儿的触感,变得非常坚硬扎手。有一次周樱硬扯它们的时候,指尖被刺得鲜血直流。“啊!妈批·······!”周樱脱口而出。吐出这两个在男孩们口中经常听到的字眼后,她倏地愣了一下神,紧张地环顾了一下路两头,见并无来人。随即便舒展开眉头,眼里开始浮现出不知名的笑意,这笑意迅速蔓延至眼角。“真过瘾!”,周樱心想。 自外婆去世后,外公一直独居,后来舅舅舅妈随同乡去了浙江打拼,留下的两个儿子便交由外公在家照料。舅舅他们在浙江的一个小镇做起了酿酒作坊的小生意,这种作坊并不需要太高成本。而在河流众多,水系发达盛产水稻的故乡湖南,酿酒这门手艺许多湖南伢子只需被稍稍指点,便能很快掌握精髓。 小店在一个造船厂附近,那是个规模相当大的造船厂,往来的都是满身油污,黝黑精干有着粗大嗓门的造船工人。干的是体力活儿,晚上收工出来在酒馆买上两斤白酒跟三五个伙计,炒上两盘小菜一块小酌一杯是他们的常态。造船厂大门两旁的街道有不少酿酒作坊,基本都是老乡。至于生意如何?也就够维持基本生活,极力省吃俭用攒下些小钱寄回去贴补家用。 留在老家的两个年纪相仿的儿子倒是过得相当恣意快活,没有了父母在家管束,周樱的这一个哥哥和弟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她也在每年暑假一到便急切地往外公家蹿。去外公家的路,周樱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几乎都是一口气跑过去。 一路上还不忘时不时地扯上一根路边丛生的狗尾巴草叼在嘴里。这个动作,在部队生活的时候看父亲做过太多次。一开始她只是模仿父亲的动作,后来发现这狗尾巴草的茎嚼起来有股丝丝的甜味儿,味道还不错。也就活生生给养成了爱嚼草的习惯了。 没有了周樱在家闹腾,母亲也乐得清闲,那时在机关上班的父亲也在单位分到了自己的一间卧房,很多时候就在单位过夜了。 有时候也会遇到外公他们不在家的情况,不过没有关系,周樱知道到钥匙搁在哪里。她会先攀上窗户上的格子防盗网,然后伸长手往门框上一够,钥匙到手!开门的时候她得意地哼着歌,进门后先倒上一大茶缸的水咕噜咕噜地喝掉半杯,一路跑来累倒是不累,就是太渴!狗尾巴草倒是挺甜,可惜水分也太有限了。 外公卧室的高低柜里经常会有一些零嘴,猫耳朵,麻花,猫屎筒之类的。周樱尤为喜爱这些酥脆甜腻的小玩意儿,一口咬下去喷香甜脆,吃得满心欢喜。她打开高低柜上层的黑白电视,蹦上靠墙放置的大竹床,开始看《西游记》或者《包青天》。 刚开始周樱自己找到钥匙进屋会让后来回家的外公他们吓一跳,以为进了贼,当她告知外公自己之前看到过他把备用钥匙放在哪里时,外公和表哥表弟都惊奇地笑了。后来对于这个外孙女时不时地擅自闯入也就习以为常了,高低柜里的零嘴也一直没有断过。 表哥和表弟有门让周樱嫉妒不已的绝技,钓鱼。 钓竿是菜园旁边丛生的小圆竹,细长而坚韧。装鱼的篓子是竹篾做的,口小肚子大。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她看到那有着圆滚滚肚子的竹蒌,总有想用棍子捅一捅的冲动,实际上她也行动了。这种怪异的举动时常让表哥他们懊恼不已,会冲着她大喊:“周樱!你莫戳了塞!等哈倒了鱼都跑了哒!你还想不想吃鱼啦?!” 一想到锅里那煎得焦黄喷香的小鱼,她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收回了往竹篓上戳的竹棍儿,殷切地回应:“我不戳啦!你们慢慢钓哈!” 钓鱼的地点并不固定,这个村那个村的大大小小的池塘、小河都是周樱和表哥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不过他们最爱的还是面前这位于村头位置,不大的池塘。倒不是因为这儿的鱼特别多,他们看中的是池塘边围绕着的一圈高大枝条繁茂的柳树,可不要小看了这些柳树,这可是夏日垂钓必不可少的顶好遮荫工具,累了就在树荫下四仰八叉地睡大觉! 池塘里还生长着不少荷花,结莲蓬的时候,周樱他们三个会密切关注莲蓬的成熟度,看着约摸能吃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兄妹三个便会从床上一骨碌翻身下床,拿着头天晚上就准备好的塑料袋刺溜出门,唯恐自己慢一步那碧绿饱满,长满味道清甜莲子的大莲蓬会被别的小孩捷足先登。 当然,总有被别人先下手一步的时候。所以,如果正好赶上别人采摘自己蹲守已久的莲蓬的场面,自然是免不了要争抢一番的。运气好的话,在混战中偶尔也能撕扯到几颗莲子,运气不好弄得自己一身泥,莲子半颗吃不到不说,回家还得被外公训斥。 夏日的天空是变幻莫测的,前一秒还艳阳高照,下一刻便乌云密布,雷声滚滚。好多次周樱他们都被突然降临的雷雨弄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但他们其实是喜欢雨天的,雨不大的时候他们会象征性地摘一片荷塘里硕大的荷叶倒扣在头上,慢悠悠地往家走。路上遇到匆忙往家赶的村民,周樱他们还会从荷叶下露出狡黠的眸子笑嘻嘻地取笑没有拿雨具的大人:“哎!恩里跑么里咯!哈哈哈哈哈哈、、、、、、”。 表哥他们钓鱼的本领周樱是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就冲她那跳脱急躁的性子也干不来这事。 钓鱼用的鱼饵是从自家菜地里用锄头刨出来的肥硕蚯蚓,那种肉红色,有圈深色圆环,一碰就会卷曲身体的长虫子,她一点也不害怕。有时候看到身体被锄头截成两段还能各自颤动的蚯蚓,她会觉得无比神奇,因此自告奋勇要帮表哥他们加工鱼饵。所谓加工鱼饵,就是找来一块瓷片把这些蚯蚓切割成约莫三公分左右的小段,以便穿上鱼钩。 其实是用不着她来干这活儿的,但架不住她软磨硬泡。表哥他们通常都是直接用手把鱼饵扯断,分成合适的长度。但周樱觉得那样做过于野蛮了,就按照自己的方式,充满仪式感地找来了一块白色带花的瓷片。那块瓷片是从一只破碗上敲下来的,平日看外公用来刮脱过丝瓜的皮,马铃薯的皮,看起来锋利无比。想来用这块瓷片加工鱼饵是最好不过了。 她每次在出发钓鱼前,总会不厌其烦地用这块漂亮的白瓷片把蚯蚓切割成一截截相同长度的鱼饵,仿佛自己是个功夫了得的手艺人。 第六章 恣意夏日(二) 村口的池塘边不光有柳树,不远还有一棵高大的泡桐。在炎炎的夏日里,泡桐树那像蒲扇似的宽大叶片,跟池塘里刚开始舒展的荷叶意外的相像。周樱家屋后也有这么一株笔挺高大的泡桐,春天,泡桐的枝桠上便会冒出一个个娇嫩的花骨朵儿,不久,便会开花,到时候满树都是层层叠叠簇拥着的淡紫色和白色的花海,极为壮观。 但泡桐花又是极为脆弱的,因为花朵硕大,所以很轻易就会从枝头掉落,跌落在地上的白紫色花朵不消半个小时便会蔫巴成黄褐色,无比难看。每每此时,周樱总会倍感婉惜。泡桐花有着淡淡的清香,那是一种沁人心脾的幽香。而满树的花海所释放的浓郁香味儿在很远就能闻到,多年后周樱每次嗅到这熟悉的味道,仍会贪婪地吸取。这是她最喜欢闻的花香之一,另一种让她沉迷的花香是桂花。 刚开始粘着表哥他们教她钓鱼的时候,她也的确认认真真地蹲在树荫底下眼睛都不眨地观摩过。看他们先给鱼钩穿上鱼饵,然后把竹制的鱼竿绕过脑后,轻松地转动手腕,往前一甩,鱼竿划破空气时传来嗡嗡的回响,鱼竿顶端柔韧的部位随即颤动不止。”咚“的一声轻微的闷响,周樱精心准备的穿在银色鱼钩上的鱼饵立刻沉入水中,隐匿在清凉的池水之下。 接下来就是耐心的等候了,等待的过程对于她来说尤为漫长。但表哥他们却表现得无比沉静,几乎不说话,偶尔兄弟俩会用不大的声调交流几句。长时间的默默等待,周樱早就按捺不了,再然后便会每隔两三分钟问:“大哥,鱼咬了没有?” “没有。”表哥头都没回 “我刚看浮子都动了啊!”周樱急了 “那是风吹的!”。表哥依然没回头,语气里有了些不耐烦。 “啊?哦······那你们一会鱼咬钩了快点提哈,可别让鱼白吃了食”。周樱一副老成的派头。 “哎呀,你真是操闲心嘞,你先玩去吧。你再在这里吵,今天一条都钓不上来咯。”表哥这回倒是回了头,瞪着她。 一听会钓不上鱼,她立刻噤声,随即老老实实地跑到那棵泡桐树下纳凉去了。 临近傍晚时分,兄妹三人结伴回家,哥哥和弟弟的肩上搭着鱼竿,周樱怀抱着湿漉漉的鱼篓,夕阳在三个孩子的眼睛里投映出绚烂的色彩。 周樱算不上是个漂亮的女孩子,长像既不随父亲,也不随母亲。很小的时候,家里人还经常取笑她:“周樱啊,你头发怎么又黄又卷啊,长得可一点都不随你妈,你看你妈妈的头发多黑!一定是你妈在怀你的时候看多了外国人!哈哈哈哈哈哈······”。 的确,在军营的时候会经常见到前来进行技术指导的俄罗斯军人。父亲所在的是潜艇部队,那时候是会有从俄罗斯远道而来的士兵。他们带过来的用金色锡纸包着的方形巧克力,是那个年代国内极为罕见的零食。 母亲有一头粗黑油亮的头发,跟外婆一样浓密的头发。而周樱打出生起便是一头棕黄的小卷毛,直至成年后依旧如故,丝毫未变,就如她桀骜不驯的性子一般。 周樱有着光洁的大脑门,微翘的鼻头,小小的嘴。两道淡褐色稀疏的眉毛下面是一双略微凹陷的大眼睛,那双眼睛像夏日充盈的湖水,在绚烂的夕阳下慢慢地波动着,闪着光。大部分的时候,那双眼睛都惊奇地瞪着周围的一切,伶俐地倒像是要立刻和人说话!眼睛,恐怕也就是周樱脸上唯一出彩的地方了。 钓完鱼回到家后,表哥他们从屋里拿出一只铁桶提到水井旁,又从井里打了半桶冰凉的水上来,随即提起竹篓,把里面的鱼哗啦啦地往里倒。突然被放出的鱼儿在铁桶里拼命地扭动着身体,企图钻出桶外。它们不停地挣扎,猛烈地扇动尾巴。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很快,这些活蹦乱跳的银色小鱼便成了盘中餐。 父母不在身边的这几年,表哥他们已经练就了一手好厨艺。外公做的饭菜不是那么可口,兄弟俩便一开始摸索着自己做饭,后来烹饪技巧也就与日俱增了。 处理好的小鱼被撒了一层盐腌制,表弟往灶膛里填上了焦干的木柴,并娴熟地点着了柴火。表哥从灶台旁边的水桶里舀了两大勺水放入大锅中开始涮锅,等大铁锅清理完毕,锅底已经不再冒水汽冒出的是灼热的青烟的时候,表哥一手从油罐里舀起一大勺澄黄的猪油,一手小心翼翼地隔空托住油勺的底部。“滋滋······”猪油刚接触锅底便被灼出刺耳的爆裂声。 接下来该把腌好的鱼下锅了,他从墙上取出一柄平常外公炼猪油时用来过滤的漏勺,把盆里的银鱼一把搂起,迅速控干水分后利落地把鱼倾倒锅里。“滋滋滋滋”油花迸溅,烟雾骤起。表弟适时褪减了柴火,火苗开始温柔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鱼在热油的烘焙下散发出诱人的香味儿,鱼的表皮也逐渐透出金黄迷人的色泽。 周樱在香气中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香啊!太香了!大哥,快好了没塞?”。 “哥,不用添柴了吧?”表弟也从灶台底下探出头,眼睛水汪汪地问到。 “行了行了,马上就好了!你们先去把碗筷摆好,把饭盛出来,我一会再炒个豆角就能吃饭了。”表哥一脸笑意,有条不紊地吩咐着。 那顿晚饭大家都吃得格外满足,外公也对表哥的手艺赞赏有加。表哥和表弟都是长得极为好看的男孩,浓黑有型的眉毛,笔挺的鼻梁,嘴唇红润线条分明。兄弟俩跟她一样,都有着乌黑的大眼睛和明显的双眼皮。笑起来的时候,白晃晃的牙齿格外引人注目。性格方面,反而是她更像男孩。那时候的她总是那么地无畏,个性率真,行为果敢。反而把这兄弟俩衬托得尤为循规蹈矩。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抗争”这句话用在周樱身上简直不能再贴切!长久以来父亲对他严苛的要求和对她看来完全不人道的教育方式,让她在骨子里形成了一种惯性的反抗意识。在父母身边表现得越顺从,在旁的地方便表现得越出格。 跟长大后恐高不同,那时候的她偏爱一切高的地方。田间垒得像碉堡似的秸秆垛,离地好几米高的狭窄水渠,嶙峋粗糙的松树,楼上阳台的边沿等等,无不留下过她的足迹。 她喜欢手脚并用地攀上高耸的秸秆垛顶部,然后再高举双手畅快地尖叫着从上面滑下来。喜欢抽出一根根底部有着整齐划一被镰刀割过的秸秆,抠出田里湿粘的黄泥揉搓成一个个圆润的小球,把秸秆插入小球里做成一支支抖擞的剑,然后跟表哥他们一帮小伙伴玩儿打仗的游戏,把稻草弄得七零八落。 最后她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从外公家灶台洞里顺来的火柴,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彩,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一众男孩们提议:“我们来烧火吧!”。同伴们先是面面相觑,再然后眼睛里都开始闪动着跟她眼睛里同样的光彩了,大家异口同声地附和着:“好呀!谁来点?” “当然是我先来!”周樱咧着嘴,露出了两颗大大的门牙,无比快活地回答。 在田里几经晾晒的秸秆很轻易就被点着了,一阵南风吹来,顿时火势汹汹,青烟四起。冲天的火光无比灼人。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火焰的他们这下可都有些惊慌了,瞬间作鸟兽散,跑回了各自的家。 当晚就有人找上了门,那天晚上周樱和表哥他们早早就上了床,心里还是有些忐忑的,担心那燃烧的秸秆垛有没有熄灭?会不会引燃另外的秸秆垛?带着这些疑问,三个小家伙逐渐沉沉睡去,白天疯了一整天的劳累在夜晚来势汹汹。 第二天一早,外公把三个小家伙叫到堂屋前又是一顿训。 “你们昨天是不是把李嗲家的禾垛烧了?”外公一脸隐忍的怒火。 “我没点那个大的,只点了一小把!”表哥努力申辩。 “我就点了两下!点着那些,后来我看也灭了。”表弟一脸委屈。 “我点的,不就是个禾垛吗,反正他们又冒么里用!”周樱据理力争。 “怎么冒用啊?那菜园里豆角藤上的绳子不都是用禾杆子拧的啊?那烧灶火不是用这个点火滴啊?牛也可以恰哒!” “万一你点的火烧到田埂上引到了丝茅草,一路烧到别个房子怎么办?!”外公越说越生气。 三个孩子都怔住了,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房子如果被烧着了是个什么情况?烤红薯和烤玉米倒是见过,喷香的挺好吃。这人要是被烧着了········嘶~~~~周樱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外公,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莫告诉爸爸妈妈听。” “这次就算哒!以后你要是再带头搞破坏,我就要告诉你爸爸听!你看他以后还会让你来外公家住啵?”。 “晓得啦,不会再烧火咯·······我保证!”想起之前在家的时候惹父亲生气了,动不动一罚跪就是一个小时,膝盖太疼了!想到这点,她再次郑重跟外公保证。 看着面前一向疼爱的外孙女此时既乖巧又怯生生的模样,外公气也不由得消了大半。 “好,记住啊,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太危险了塞!幸亏这次火冒烧开。” 此次'纵火'事件算是告一段落,但她对于火的痴迷就像跟对水的喜爱一样,纵始经过了这次事件,也无损她的兴致。 夏天对于周樱来说是热烈火辣,充满无限生机的。不论是白昼的生动酷热,还是夜晚的安详清凉,对她来说,都有着无法言说的美妙! 第七章 苞谷地 小的时候,周樱零零碎碎干过不少农活。虽然自己家里既没有种地,也没有种田。田地倒是有的,又因父亲在单位上班,母亲又是个被呵护惯了的人,所以家里的地也就承包给别家种了。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三天两头就得跟锄头铁锨打交道,施肥打药,插秧打禾,晾晒保存粮食等等一系列极为繁琐劳累的农活似乎要搁在母亲身上就会显得格格不入。 母亲有着跟村里其他妇女粗黑的脸完全不同的白皙皮肤,一点儿也没有被阳光灼晒的痕迹,双手也是同样纤长白嫩。周樱曾很多次端详过外公的手,那是双血管突起,指甲泛黄,满是裂口和褶皱,饱经风霜的手。手掌上还有四个棕黄的坚硬突起,她用手摩挲了一下,既粗糙又坚硬。外公告诉她:这是茧,老茧。是常年干农活留下来的。 外公的额头还有很多像小溪似的皱纹。他长着一副古铜色的长脸孔,脸上的皮肤开始松弛了,眼皮也有些下垂,这让本就不大的眼睛看起来更小了。他的胡子不多,这点倒跟自己的父亲很像。周樱就从没见父亲刮过胡子,他的下巴上只长着零星的几根柔软的黑色毛须,不需费多大气力便能用小镊子轻易拔掉,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劳什子刮胡刀。 周樱倒是看过别人刮胡子,有一次她去伯父家找堂姐玩,正好看到瘦削黢黑的伯父站在一个掉了大半漆的红色木头脸盆架前,对着上面已经斑驳布满水汽的镜子往脸上涂着香皂。周樱记得那香皂好像是梦幻牌的,外包装是白色,上面还有个漂亮的金发女郎的头像。她当时很喜欢那香皂散发的浓郁香味儿,而且那个牌子在九十年代,几乎每个家庭都有那么一块。 伯父先在脸颊、下巴和前面的脖子上均匀地抹上一层厚厚湿滑的香皂,接着就从一只四四方方的扁长金色盒子里取出一把头是银色,柄是黑色的刮胡刀,从脸颊从上往下,小心翼翼地移动。那些密密麻麻看起来很是扎手的胡子被刀片划过后,轻松被切断,剃下的长长短短的胡渣也随即与脸上的白色肥皂泡融合在一起。 伯父刮胡子的动作非常娴熟,不消片刻就全部剃除干净。他开始从盆里掬起水往脸上冲洗,然后又大力地往脸上反复揉搓了好几次。再抬起头时,脸颊上只剩下点点的灰黑印记,原先那些密密麻麻的络腮胡子已不见踪影。 她几乎是着迷地看着,打心底里佩服伯父能用那么锋利的刀片刮胡子还不受伤。刮胡子的刀片是飞鹰牌的,她到现在都还记得那紫色和绿色的包装,包装纸的左上角有一只展翅的飞鹰。这个名字倒是取得应景。周樱用这种薄薄的银色双面刀片裁过纸,有一次还用卫生纸包着一边,突发奇想地用另一边来削铅笔,不出所料,刀锋划开卫生纸后狠狠地割开了她的大拇指腹。 钻心的疼!血不断渗出迅速染红了洁白的卫生纸。也是从那次之后,她对这种危险的物件便敬而远之。眼前伯父这么娴熟地利用刀片刮胡子竟然还不会把脸划破,这不禁让她肃然起敬! 许是受外婆影响,外公也是极为注重自身形象的人。不需要干农活在家呆着的时候,他那头花白的头发总是用发油服帖地往后倒梳着,紧贴着头皮。周樱还记得他每晚睡前,总会往头上套一顶白色网状的棉线头套,她问那头套的用处,外公说可以用来固定发型,第二天早上起来就不再需要打理头发了。 “外公,你晚上睡觉戴着这个不难受吗?”周樱有些疑惑。她可是个睡觉连盖被子都嫌束缚的人,经常半梦半醒间会曲起膝盖,两下就把搭在身上的被子蹬掉。对于外公那个看起来有着纵横交错线条的帽子,总觉得让人不舒服。 “不难受啊,你看,这有弹性的”。外公用手指撑了撑那顶帽子,果然轻易就撑开了很大。 “而且呀,冬天戴着还能保暖。外公年纪大咯,睡觉怕灌风着凉啊。”他似乎很满意手头已经发黄了的棉线帽子。 外公酷爱白色,这从他平常的穿着就能看出来。夏天的时候总是套着一件白色棉布T恤衫,或者是一件白色的跨栏背心,下着一条宽松的纯棉白裤子,看起来格外清爽。入秋凉了以后,就再往白T恤外面套一件的确良白衬衣。 离外公家大概二里开外有一片广阔的林地,林外有他家的二亩苞谷地。春天,苞谷还只是青绿色的小矮株。一回,周樱随外公到地里帮忙撒尿素。其实尿素是一颗颗晶莹光洁的白色小颗粒,看起来就像是一粒粒好看的小珍珠,跟这不太中听的名字极不相衬。她需要做的,就是给每株苞谷的坑底撒上两把尿素。 “不要撒到杆上哈,离得稍微远点。”外公叮嘱 “为什么?” “怕烧苗啊。” “什么是烧苗?”她对这个词很是好奇 “你用手抓一把尿素捂捂,试试看过会儿烧不烧手“?外公深谙自己孙女好奇又冲动的个性。 “我才不试呢!我不撒到苗上就是了。”这次她倒是乖乖听了劝,生怕手真的受伤。 周樱对于喜好的植物和动物都有着特别的热情,眼下就认认真真地从盛满白色小珍珠的塑料桶里按照外公的示范,抓起一小把一小把的尿素小心地撒在苞谷植株附近的土上,有时不小心撒太近了,便用手赶紧往外扒拉几下,唯恐‘烧坏’苞谷苗。 外公则跟在她后头把搁过尿素的坑底用土覆盖住,说是这样肥料不容易挥发。“挥发”这个词,她听懂了,大概就是科学课本上看到的‘蒸发’的意思。 很快就到中午了,太阳变得越来越热烈,周樱和外公已是满头大汗。看到外孙女难得能这么认真的帮忙干活,他打心底觉得开心。 “走,我们回家咯!今天你表现不错哒!中午想恰么里,外公给你做!“ “我要恰肉!还要恰丝瓜汤!要放糖煮哈!”。她偏爱甜食,尤其是在这种酷热的天气里,又累又渴,要是能喝到滑溜甜兮兮的丝瓜汤那就太满足了! “冒问题!丝瓜菜园里就有,肉回去外公就去李嗲家垛。” 没错,外公刚提到的李嗲就是之前她和表哥一伙人点了他家禾垛的那个李嗲。李嗲家开的小卖部,店里卖些零食,也卖肉。他跟外公一般岁数,为人热情和善。 听到回去就能吃着喜欢的饭菜,周樱麻溜地帮着收拾地里的工具,然后爬上来时外公停在路边的平板车,催促着赶紧走。外公过来拾起车上的粗大麻绳搭在后肩,然后把绳穿过咯吱窝,双手有力地拉着平板车往前平稳地迈步。 外公的手臂青筋凸起,虽然陆续爬上了不少老年斑,但很是结实紧致,村里男劳力的手臂都很是粗壮有力,常年在田里耕种,让每个人都变得结实精悍。 地里的苞谷经过充沛的阳光和雨水的哺育,也迅速生长起来。夏天,苞谷杆和叶子都绿得发黑,新结的棒子也渐渐饱满,撑破了外面包裹着的鲜绿苞谷皮。透过嫩苞谷顶部棕色的玉米穗还能窥见里面微微泛黄的苞谷粒,黄豆般大小的颗粒排列齐整,很是喜人。 很快便到了丰收的季节,周樱和表哥他们也总是特别期盼这个季节。当然收水稻的时候就不怎么好玩儿了,稻杆上锯齿状的叶片轻易就能划破身上裸漏的皮肤。她曾自告奋勇要跟伙伴去邻村的一个婶子家帮工,那时候一个大人给人帮忙丰收一天的工价是五十元。婶子家承包了不少农田,每年都需要大量的人工。 母亲当时玩笑着跟她提起要不要去帮忙,而且还有钱可以拿,她只需要再找一个伙伴,俩人一天三十块,也就是最后每人能分到十五块。周樱一听能分到这么多钱,立即眼睛放光,当下就窜到好朋友家计划着挣零用钱的事儿了。 第二天两个小孩蹦蹦跳跳如约去了邻村婶子家,小孩儿主要负责抱起田间那一把把被妇女们割下分好的禾把递给站在脱粒机上的大人,如此往复。稻田里行动并不方便,大部分地方都被浅水浸泡着,被这么多人的脚来回踩踏后会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坑,泥泞湿滑,不小心就会很容易跌倒。那些被割下稻穗后剩下的小半截柔韧的禾秆根簇到处都是,还得小心提防着不能一脚踩踏上去,否则极易扎伤脚底板。慢慢的远处的禾把被水浸泡久了会变得愈发沉重起来,抱起来也会更加吃力。 总之,那一天是相当难忘的一天。十五块的‘巨款’诱惑硬是让周樱和伙伴撑下来,熬过了艰难的一天。傍晚收工回家的路上,她们手里攥着崭新的‘工钱’暂时忘记了身上的疲惫和满是泥污的皮肤上的瘙痒疼痛,内心无比雀跃! 一身泥泞到家后,母亲赶紧给备好了一大盆洗澡水让她抓紧清洗,坐在一大盆水里的她还没来得及放松好好享受热水的抚慰,腿上传来的一阵阵刺痛瞬间让她没有了继续泡澡的勇气。低下头查看,发现腿肚子上全是深深浅浅的红色伤口,当下一阵哀嚎······ 后来一到收稻的时候都会被父亲逼着去各叔伯家帮忙,美名曰‘锻炼’。 “搬石头砸自己脚”,恐怕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了!这也是为什么她一到暑假也就特爱往外公家驻扎的重要原因之一。 外公和舅舅家的田承包给了同村的村民耕种,家里总共只留下二亩苞谷地,有时候也会划出一半来种花生。总之这两样都是她爱吃的,自然也乐意帮忙采收,再加上外公都是按一担五块钱的酬劳支付给表哥和她,这就给了他们极大的动力。 玉米收获的时节正值顶炎热的八月,所以得趁早出发。否则等烈日当头,也就干不出多少活了。天刚蒙蒙亮,三个家伙就被外公叫起床出门了。门外微亮的天空里还遗留了几颗忽闪忽闪的星子,小路两旁的草丛上爬满了亮晶晶的露珠。她很喜欢用脚一路踢踏着这些湿哒哒的丰茂野草,一脚踢下去,便能听到细碎作响的沙沙声,叶片上扬起的露珠也会瞬间浸湿她的裤腿。虽然周樱喜欢清凉露水带给皮肤的舒爽触感,但被湿哒哒的裤子黏住脚脖子就又是另一回事儿了,她很不喜欢,心里打定主意:下次不会听外公的,说什么得穿长袖长裤免得被苞谷地里的粉尘弄得身上痒痒。一定得穿短裤出来! 一路上跑跑跳跳的,不觉间就到了苞谷地。此时天刚泛起鱼肚白,成片的苞谷看起来黑乎乎一片,分辨不出颜色,路边树林此时也静谧得过分。她不免内心有些小慌张,扭头问身后开始往板车上卸箩筐的外公 “外公,天还没亮呢,看不清。”她瞪圆了大眼睛,滴溜转着打量四周。 “先慢慢摘着,很快天就亮哒。”外公继续拾掇着农具。 “那地里不会有蛇吧?”周樱非常惧怕那不停吐着信子,全身冰凉长着暗纹的家伙,没有什么原因,打心底的畏惧。父亲的一个同乡从部队退伍回到老家后,就干起了逮野味的活儿,尤其抓蛇是把好手。那个叔叔姓雷,是个身材矮小瘦削,皮肤黝黑的汉子,嘴里似乎总是叼着一颗烟,吞云吐雾。她倒是很喜欢那个说话慢吞吞性子温和动作却灵敏的矮个子叔叔,但却尤其讨厌抽烟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一闻到烟味儿,就会觉得胸闷憋气,相当难受。 第一次看到那么多活生生的蛇也是雷叔叔带到她们家的,她记得特别清晰。一天早上她起床解手,经过家里到厕所路上的那条小走廊的时候,听到窸邃作响以及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的声音。只见走廊的墙根底下放了好几个用蛇皮袋盖住的四四方方的东西,当时只当是鸡或者其他的什么小动物。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好奇。 她蹲在墙边,小心翼翼地掀开蛇皮袋,只见袋子下边掩盖着的是四个像苹果箱大小的扁平铁笼子,刚掀开便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臊气味。她嫌恶的皱起眉,屏住呼吸,凑近了些查看,只见攀着细密铁丝的笼子里好些条手腕粗细的粗壮黑褐色物体卷曲蠕动着,她猛地想到了某种动物,当笼子里的物体‘嘶嘶~嘶嘶~’地吐出红色的信子时,她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间心口一窒甚至忘了呼吸!等缓过神,‘噌“地一下站起来就往母亲的房间冲。 “妈妈!妈!家里有蛇!”她一脸惊魂未定。 “那是你雷叔叔的。”父亲此时正准备起床,有些好笑地看着一脸紧张的女儿。 “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蛇?为什么放我们家?”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满。 “你雷叔叔就是抓蛇的,昨天在我们村的山里取笼子,忙到太晚了,就让他在我们家住下了。” “你别再去动那些笼子了哈,当心咬到你!”父亲淡淡地叮嘱。 “哦,晓得。”周樱当时脑子里全是那些蠕动着的恶心生物。 眼下这么个黑漆漆的环境,林子里看起来也格外阴森,想到得钻到苞谷地里掰苞谷,万一有蛇······她有些犯怵。 “放心咯,这么热的天,蛇都躲荫凉的地方去哒,不可能在苞谷地里哒!”外公似乎很有把握。表哥也开始劝眼前这个平日里胆大包天,这会儿竟然会因为担心有蛇而不敢去掰苞谷的妮子。 “莫怕哈周樱,冒蛇,就算有蛇,它一听到响动早就跑开了!”。 “哦·········”她犹豫了一会,想了想似乎也觉得在理,便开始跟表哥他们动手摘苞谷了。 “你们先把底下能够到的摘下来,上面够不着的就像这样。”外公一边说着一边示范,他先用一只手抓住苞谷秆往下一抻,粗壮的苞谷秆便随着下拉的手顺势倾斜下来,另一只手紧接着一把揪住上头的玉米利落地往下咔嚓一掰,往外转动手腕,一个沉甸甸地玉米就到手了。 “摘下的苞谷先装提篮里,满得叫我,我再倒箩筐里去。”外公交代完就挑着一担箩筐去了苞谷地的最北端掰苞谷去了。周樱他们三人留在近板车的位置掰。 一开始三个小家伙都兴致勃勃,卯足了干劲儿,还开始了掰苞谷比赛。周樱个儿小,总是保持落后表哥他们一提篮的差距。外公说的是摘满一担给五块钱,原以为这么大的棒子总是会很轻松装满一箩筐的,结果摘苞谷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时间长了,胳膊也酸了,毛糙的苞谷皮也很是磨手,渐渐的速度越来越慢,后来她就干脆一把坐路边草坡上扒起了苞谷皮。 天开始泛白了,越来越亮。接着太阳慢慢探出了头。初升时的太阳红彤彤的,颜色很漂亮,一点也不刺眼。等到它露出整个绚丽的真容,钻出云彩后,瞬间大放金光,无比炫目。眼看着温度越来越高,周樱也赶紧跳下草坡重新加入了掰苞谷的队伍。 一早上,她和表哥他们总共摘了三筐加两提篮,她摘的还不到一筐,跟外公算钱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耍赖的本事,找外公讹了三块钱,并保证等傍晚再去摘的时候超额完成任务。表哥和表弟每人分到四块。 收工回家,外公煮了麻花。麻花煮得稍微软烂后加入白糖一拌,吃起来非常酥软香甜!回去的路上她就开始惦记那碗美食了。这也是每次出门掰完苞谷回家后,外公必做的一道早点。那香甜的味道直至她成年后就再也没吃到过如记忆中那碗冒着腾腾热气,那般好滋味,叫人难忘的麻花甜汤。 第八章 小虎(一) 你们空中的小鸟, 请唱着歌儿飞翔, 去问候我那宝贵的、我那可爱的故乡。 夏日的美好总是转瞬即逝。仔细想想后来陆陆续续的一些经历,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与外公家度过的那几年恣意畅快的夏日可比拟。 那些流着汗,晒得通红的脸庞、沾满泥土的小手、无所顾忌的开怀大笑、火塘里烤得焦黑的红薯、门前浮在冰凉井水里的翠皮西瓜、高压锅里香气四溢的落花生和玉米、煤炉上烤得卷曲起泡的粉皮、酸掉牙的苦涩小青橘、荷塘里钓竿上挣扎的鲫鱼苗······ 清晨飘渺雾气里划破宁静的第一声鸡鸣、黄昏时分烟囱上空婀娜的袅袅炊烟、秋收时打谷机‘隆隆’运作稻穗在滚筒里‘刺刺’飞扬的交响曲、大雪过后满屋檐晶莹剔透的长长冰凌······· 每每忆起这些,总会让周樱那双大大的眸子里浮现出发自内心的温暖笑意。其实,她笑起来很是好看。每次笑的时候,眼睛会微微眯起弯成好看的弧度,眼神总是惊奇清亮,神采奕奕。 假期结束也就意味着该回到父母的身边了,虽说父亲离开部队已多年,但那时在部队养成的讨厌性子却是一点儿也不曾改变,一如既往的偏执古板,说一不二。 早上雷打不动的六点起床,不仅自己起床锻炼,还得把她从酣睡中叫醒跑步。叫醒的方式也很是简单粗暴。夏天,直接一把拽起来,“周樱!起床!”。冬天,一把掀开被子,“周樱!起床!”。跑步的时候她几乎还神志不清,梦游般地听从指令做完一系列的热身运动。扭动脖子,扩胸,活动关节,拉筋。接着便是高抬腿,蛙跳、开合跳。简直让人不胜其烦! “为什么早上非得起来这么早跑步?”一开始她也这么质问过父亲。 “早上空气好!睡够八个小时就足够了,你都睡了十几个小时了,还不够?”父亲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别的人都在睡觉,现在外面没看到一个人!我还没睡醒······”她不禁又气又急。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为什么跟别人比?生命在于运动!别啰嗦,赶紧跑!”父亲板着脸,声音也开始严厉起来。 这要搁到现在有人敢这样打扰她清梦,她一定会恶狠狠地瞪着对方然后中气十足地冲别人嚎一嗓子:“跑你妹啊!跑!老娘不去!”。然后继续蒙头大睡!可惜,当时年幼,还没有那个胆儿。或者说,给她一个狗胆,也不见得她敢接。 也不是没反抗过,比如说早上叫她起床的时候,装睡?结果就是直接被提溜到门外。故意慢悠悠地磨蹭着不跑?皮带在手里虎视眈眈的等着伺候。赌气不吃饭?那就真的一天不许吃饭。哭?尽情哭!绝对没人敢劝你别哭了。 慢慢的,也就逆来顺受,认命了。甚至有时候她还会提早起床蹲门槛上靠着门框打盹,蹲这睡总比在床上睡强,躺在床上的时候,总担心突然被提溜起来。后来这让周樱想到了“第二只靴子落地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个患有心脏病的老头,他楼上住着一个小伙子,每天晚上回来的很晚。回来后就脱下靴子,咣!咣!扔到床下。听到这两声鞋子落地的声音后,老头才敢放心睡觉。时间一长,老头儿就无法忍受了,找到了小伙子,委婉的说;“小伙子,你看我有心脏的毛病,你晚上能不能别扔靴子?”小伙说:“哦,对不起,我以后注意”。到了晚上,小伙子回来后,却忘了这事儿,脱下一只靴子,咣地一声扔在地上,这时突然想起了老头提醒的事儿,就把第二只靴子脱下来,轻轻放到了地板上。结果,第二天,老头又找到了小伙子,说道:“小伙子,你还是继续扔那两只靴子吧,昨天晚上,你扔了一只靴子,我等你的第二只靴子落地,结果一夜没敢睡觉······”。 这个故事跟她目前的情况简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再来就是吃饭。那会儿村里大家伙儿晚上从外面收工回家吃饭时,总会有那么几个人端着碗站在门口吃。一是觉着外边畅快,再来就是有人路过,还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几句。有时候还会一路端着碗串门,遇着别家正吃着饭的,看到来客人了便会热情地招呼;”欸!XXX来了啊!我这正好炒了有腊肉,来尝尝!”来人便会欣然过去夹上两筷子菜,然后顺便唠唠嗑,聊些田地的收成和家长里短。 周樱很是期待吃饭的时候家里能有端着碗来串门的人,这样她就能趁机也端着碗溜到别家去尝尝不一样味道的饭菜,可惜一个月也遇不着两回。就算有,那也没有任何机会和借口溜出去。父亲要求她吃饭的时候必须正襟危坐,桌上不许掉饭菜,只有吃完了才能喝水,下桌。有一次她故意把父亲硬夹到她碗里的青菜偷偷丢到桌子底下,结果被发现后父亲铁青着脸暴怒,要求她捡起来吃了。看着被自己用鞋蹭过,已经不成形沾满尘土的菜叶子,她倔强地抿着嘴不肯动。 “赶紧捡起来吃了!为什么偷偷丢了?”父亲厉声责问。 “我不想吃青菜······”她抬起眼角暗暗打量着父亲。 “青菜吃了对身体有好处!人不吃青菜能行吗?必须吃!”父亲毫不妥协。 “已经脏了······”她无力地反驳,鼻头发酸。 “你知道反正是要吃的吧?嗯?为什么还敢把菜丢地上?”看父亲的神情几欲要揍人。 “别废话!赶紧吃了,死不了人!”他做出了最后通牒。 最终拗不过父亲的周樱满眼泪光,满腔悲愤地捡起地上沾满污垢的菜叶僵硬地塞进了嘴里,在咀嚼第一口的时候,眼泪终于汹涌着夺眶而出。再一次,她感受到了无法抗争的耻辱。而坐在餐桌对面的母亲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只是怜悯地看着她。 那时,周樱一家三口住的是爷爷在世时给父亲盖的用来娶亲的四间不大的青瓦泥砖房。一间卧室,一间客厅,一间厨房,再加上一间不足四平方的小澡堂。屋里所谓的天花板,其实就是铺的厚厚的黑色油毛毡。用篾条和钉子固定在房梁上。有时,那些被固定在篾条里隔成方块的油毛毡会往外鼓起一大块,如果不及时把它拉扯平整,正好屋顶的瓦片又损坏移动了的话,赶上大雨天就会漏水。 一次,她就在睡梦中被滴答在脸上的冰凉雨水惊醒,当时伸手一摸,脸上的雨水早已顺着脖子滑落在枕头上,浸湿了一大半。当晚,她跟父母挤在一头,而床的另一头则搁着母亲找来的红色脸盆,那个印着大红喜字的搪瓷脸盆也是母亲出嫁时的陪嫁物品之一。伴着屋外哗哗的大雨和天花板上掉落在脸盆里的‘滴答,滴答’声,一家三口再次沉沉睡去。 周樱家里那时养了一只浅黄色的小土狗叫小虎,名字是父亲取的。那时村里几乎没有人养宠物,试想在那个连自己温饱都刚解决的年代,如何还能再挤出口粮来养一只胃口大过人的狗?那只狗是父亲从一个战友家得来的,据说他家的母狗产了一窝狗崽。实在供养不上,宰杀了吃又实在不忍心,于是打听着四下送人了。父亲也就去领养了一只回来,许是想重温在部队与军犬相伴的感觉? 小虎来的时候刚断奶,它有着四个又胖又厚的小爪子。身体圆润温软,一身米色的蓬松绒毛,触感极好。宝石般的黑眼睛水汪汪地看着面前的人,她几乎是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小毛球!小家伙还太小,父亲怕他消化不了太硬的东西,便会每天用剩饭额外煮些粥喂它。 剩饭通常都会装在一个白色的大搪瓷茶缸里,缸子上印着一个红色的双喜。父亲把茶缸坐在煤炉上,叮嘱她:“等烧开了就把炉盖盖上,留三个孔”。待茶缸里熬煮的饭团变成浓稠的白色糊状,就可以端下来了。 刚开始,她会直接把熬好的粥倒入墙根的碗里。听到动静,小虎就会乖巧地屁颠屁颠的跑过来,一头扎进碗里!结果就是被烫得一把跳起来,,一边拼命甩动着头想摆脱鼻尖上黏住的滚烫白粥,一边奶声奶气地满屋子打转疯狂尖叫!被烫了好几次后,它开始长了记性,吃之前都会小心试探着伸出舌头舔舔,但偶尔还是会因为架不住食物的诱惑,猛扎进去······ 自此之后,周樱再给它喂食的时候,会提前把粥搁在灶台上晾凉了再端下去。 第九章 小虎(二) 跟人类相比,小动物们的生长速度总是显得尤为迅猛,小虎自然也不例外。周樱记得小虎刚来家里的时候正值初秋,临近过年时已长成了快及她膝盖的健壮小犬。它的毛发已由当初的米白色变成了浅黄,触感也不像小时候那般蓬松柔软,变得粗硬油亮。鼻子倒是跟那会儿没什么两样,还是那般湿漉漉的淡粉色。 每次放学回家,只需“小虎!小虎!”喊几声。那么,不管它在哪个草丛撒欢或是在哪个山坡上撵着鸡跑,只要听到她的召唤,立刻就会飞奔过来。速度之快令人称奇,明明上一秒还不见踪迹,下一刻便呼哧呼哧地大张着嘴耷拉着舌头,猛地出现在面前,兴奋地嗷叫,围在她脚边打转,不时用牙齿撕扯着她的裤腿,有时兴奋过头了还会抬起两只前脚直往她身上扑。 有小虎陪伴的日子,带给了周樱许多的慰籍。小虎既聪明淘气,又忠诚温顺。似乎只要呼唤它的名字,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她习惯独处,父母似乎也认定她是一个独立勇敢,不知道孤单和害怕的孩子。周樱胸前总是挂着一把用枣红毛线串起来的银色钥匙,枣红色是她太过熟悉的颜色,父亲的毛衣,她的毛衣,背心都是用这种颜色的毛线织就的。她讨厌这种沉闷单调的色彩,但母亲似乎尤为中意,几乎用这种颜色的毛线织就了家里所有大大小小的针织衣物。 周樱有一件粉红色的针织连帽外套,上面有一只只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蝴蝶的触须和花纹是用黑色的毛线勾勒出来的,毛衣出自小舅妈之手。那时因为父母需要出一趟远门,便把周樱寄放在舅妈家。舅妈见她的毛衣总是那般单调无趣,便兴致勃勃地要给她重新织一件。 小舅妈对即将要织的毛衣给与了相当大的热情,花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来织。那时,天气已很是寒冷。晚上烤着煤炉,在昏黄灯光下的温暖小房间里周樱昏昏欲睡,强撑着眼皮见舅妈还在马不停蹄地织着手上的毛衣。 “舅妈,你还要织吗?”周樱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 “嗯,你困了就先去睡吧,舅妈再打会儿。”说话间,手里的针一刻也没停下。 “那我先去睡啦。”周樱起身,迷迷糊糊地爬上了床。 最终,只花了一周,成品便出来了。舅妈也非常满意自己的作品。 “樱樱啊,喜不喜欢啊?舅妈给你打了很多蝴蝶上去,漂亮吧?”她温和地对周樱笑着,眼睛里布满了这几天熬夜打毛衣的疲惫。 “漂亮!我很喜欢!”周樱发自内心的称赞。 “喜欢就好,舅妈可累死哒!总算完工了!”她使劲抻了抻手臂,活动了下脖子。 周樱的确对这件毛衣无比的喜爱!舅妈用的是她从未见过的复杂针法。有些纵横交错,穿插着的几股凸出表面的针脚竟然还拧成了一整条漂亮的小麻花!尤其是点缀在粉红衣服上翩翩起舞的白色蝴蝶,清晰可辨,漂**真。 她在母亲织的所有针织衣物上,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图案。母亲只会最简单的高针织法,那是种用毛线在针上绕一圈插在孔里面,然后再把线拉出来,钩针的打法。她见过太多次,有时她会趁母亲不在,把针线从母亲挂在衣柜把手上的黄色手提袋里拿出来,跃跃欲试地勾上几针再偷偷放回去。但后来母亲每次打毛衣的时候,总能发现那几针不一样的针脚,就会责怪她太爱捣乱,接着就会拆掉那几针。 看到胸前挂着的这两根毛线绳儿,她总会不由得想到家里那些乏味的针织衫,然后就会无比怀念舅妈给她打的颜色可爱的粉色毛衣。可惜家里一时也找不着其他喜欢的毛线颜色,用其他材质的绳子替代吧,又没有这么结实的。 父母一个月总会有那么些个晚上不在家吃晚饭,她放学回家的时候只要远远看到门上贴着带红色条纹的白纸就知道父母肯定不在家。上面无非写着:周樱,我们今晚去XX叔叔家吃饭了,锅里有饭菜,自己热热吃。 ‘周樱,我和你妈妈去xx伯伯家了,晚上会晚点回去,要是没回去,你就自己把门锁好睡觉’。 “周樱,我们去xxx家做客了·········” “总是在吃饭、吃饭、吃饭······!”周樱心里一阵嘀咕。 每次看到父亲他们留的字条,只觉得好笑:“你们以为自己留张纸条就好像能尽到当父母的责任了吗?”接着,她把门上刺眼的纸条一把扯下揉成一团,娴熟地把钥匙插进锁孔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昏暗的屋里。 有时深夜,父亲会由母亲搀扶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进屋。 “周樱!·······周樱呢??”父亲大喊。 “她睡了,你小点声。”母亲在一旁安抚。 “让······让她出来!爸爸回来了,还不出来看看爸爸吗?” “哎·····爸爸喝········爸爸在你张叔叔家喝多了!” “快给爸爸倒点水来!······我要泡脚”。他开始语无伦次。 “哎呀,你就莫喊了!孩子睡觉呢,明天她还得上学”。母亲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了。 “去叫她起来!睡······觉······怎么啦!去让他倒水过来!”父亲瘫坐在沙发上,半眯着眼,满身酒气的歪着头,嘴里依旧不依不饶。 此时周樱已被外面突然亮起的灯和嘈杂声惊醒,睡眼惺忪的爬起来查看,原来是父母回来了,这才惊觉自己又忘了把门反锁好。 “快去睡觉去······”。母亲小声示意。此时,沙发上已传来了父亲响亮的呼噜声。 几乎每次父亲出去吃饭,总会大醉而归。这让周樱很是不解,吃饭难道就是为了喝醉?大部分时候,朋友会挽留他过夜,但好几次喝得头重脚轻的父亲还是坚持要自己骑车回家,甚至说一定要自己载着母亲。在闹腾了一阵后,朋友只得骑着车一路护送他回家。 有一次半夜,父亲又是那般闹哄哄的状态回到家,小虎在屋里听到动静警惕地狂吠,周樱那时躺在床上并未入睡。开门让父母进来,小虎也极为高兴地迎上去,用头蹭着父亲的脚,甩着尾巴汪汪地叫着。许是觉得它的叫声过于刺耳,抑或是动作太大让他心烦了。只见父亲毫不犹豫地用力一脚猛地踢向它的腹部,小虎一下被踹出很远,发出尖利的嚎叫!它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艰难地爬起来站在远处耷拉着脑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不敢向前也不敢离开。 周樱心中顿时一阵怒火中烧:“你踢小虎干什么!”她冲父亲大喊。 “叫叫叫!叫得我头疼······!”父亲一手按着太阳穴,一边用手支撑着身体。 “你自己喝多了头疼,还怪小虎!”周樱憋得眼眶通红,慢慢地走过去抱住小虎心疼地轻轻抚摸它刚刚埃踢的位置。 “周樱,别说了······小虎没事,你先睡觉去”。母亲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 “怎么没事!你看它那只脚都站不直了!呜呜······”。眼泪终于决堤。 “哎呀,你别哭了。明天它就好了啊······”母亲赶紧安抚她。 “你先把它带出去,不然一会你爸又要踢它了······” 第二天,对于自己踢伤小虎的事儿,父亲根本不认账!说不记得了。还说,就算是自己踢的,那也肯定是因为它犯错了。 所幸的是,小虎的腿三天就恢复了。一开始它看到父亲时仍是瑟缩不敢上前,很快就又开始亲近父亲了。尽管有时它仍会挨踢。但它依旧忠诚地每天在父亲骑车去上班的时候跟在车轮后边跑着,一直把父亲送到单位,然后再自己跑回家,风雨无阻。 有段时间,小虎失踪了,到处都找不着。大概过了一个月,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傍晚,它满身泥污地跑了回来。看到周樱便猛扑到她怀里激动得舔她的脸,小虎似乎又高大了些。对于它的归来,周樱的父母意外的高兴。 大部分时间,小虎都会乖巧地蹲在走廊上等着她放学回家。一旦她的身影出现,便会立刻欢叫着跑到她身边。父母不在家的晚上,她去同村同学家写作业,小虎也会一直陪着。出门的时候,它总会跑在她的前面,不近也不远的距离,只要她叫“小虎,过来!”,它便会迅速跑来挨着她脚跟。 小虎忠心地陪伴了周樱两年时光后,又再次失踪了······ 周樱那时常常在想,为什么小虎会离开她,离开从小生活着的两年的家?是不再喜欢这个家了吗?周樱也不太喜欢。 或许它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伴侣?在外面有了属于自己真正的家?或许当上了爸爸也不一定。‘小虎有了更想守护的东西’,周樱更愿意相信这个理由。虽然她知道自己才是更需要小虎陪伴的那个。 比起父母,小虎那时几乎给与了所有它能给予的陪伴。多年后,当周樱读到《小王子》里关于小狐狸的文字时不禁热泪盈眶,悲伤得无法自持。 “对我来说,你无非是个孩子,和其他成千上万个孩子没有什么区别。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对你来说,我无非是只狐狸,和其他成千上万只狐狸没有什么不同。但如果你训化了我,那我们就会彼此需要。你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 周樱想:我相信, 其实······是你驯化了我。 第十章 幼鸟之死(一) 我坐在这里,等待,等待,——却无所等待, 在善与恶的彼岸,时而欣赏光, 时而欣赏影,一切只不过是徒劳。 周樱家翻盖老房子的时候,并没有把爷爷留下的那栋曾经容纳了一家九口却只有两间卧房的泥砖屋一并重建,只是拆了些能用的材料下来,便任它七零八落的呆在原来的位置。那时,最小的叔叔也已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没有爷爷在的老屋便也失去了它存在的意义。 叔叔家的房子就在她家的隔壁,只隔着一道窄窄的胡同。那道只够一人侧身而过的阴仄胡同里常年丛生着喜阴的杂草,有一回周樱和伙伴玩捉迷藏的游戏时,还在里面找到了一截灰白色的长长蛇蜕。后来,她便不再敢往那道胡同里钻了。 叔叔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据父亲说,奶奶还在世时,叔叔就经常让家里人头疼不已。仗着自己小,便在家无所事事。不仅不帮衬家里干活,还到处惹事生非。出去玩儿不是把人家小孩揍得鼻青脸肿,就是跑人家里顺东西回来。那时奶奶已卧病在床多年,对眼前这个顽劣的孩子也是有心无力。出于对生病奶奶的怜悯,一些被叔叔揍过的孩子的家长也不太好意思上门问责。这也让叔叔往后的调皮捣蛋变得更加无所顾忌。而在外四处找活儿干养家糊口的爷爷,更是几乎顾不上他。 “你那个不靠谱的叔叔,在家不知道帮忙照顾着点你奶奶,还好几次把你爷爷攒点钱给奶奶买的水果罐头和麦乳精给偷吃光了!那可是给你奶奶补身体的······”。每次提到叔叔,父亲总会一脸愠怒地提及此事。 “爸爸那时候也才十岁,都晓得要去外面田里抓蛤蟆,抓泥鳅黄鳝卖钱换肉给家里吃了。” “为什么不直接把抓的那些蛤蟆黄鳝拿回家做了吃?”已是成年的周樱不由地就想到了干锅牛蛙,黄鳝煮粉皮这些色香味俱佳的美味。 “你当那个年代还能有现在的烹饪条件啊?再说了,你奶奶她们又不喜欢那些腥臊的东西。”父亲蹙了蹙眉,似乎认为她不知人间疾苦。 “那个年代,家里孩子多,你奶奶又病了好几年还得花钱治。冬天冷,棉鞋都没得穿,只能把脚插在火塘的灰里······”父亲一回忆起小时候的艰苦岁月便打不住。 叔叔家那时住的房子前面墙体是用红砖砌成,而房子后墙却是用的大块的泥砖垒起来的。她常和堂妹还有同村的小伙伴趁叔叔和婶婶外出打牌时,在她家里玩过很多次过家家的游戏。婶婶家有许多款式各异的裙子,颜色鲜艳样式新颖。堂妹说自己的小姨在镇上开了间服装店,她经常会把一些店里替换下的衣服拿过来送给母亲。那时,她们觉得这些裙子真是无比的好看啊! 周樱的母亲就没有这样的裙子,母亲平素更爱穿黑色和宝蓝色的的确良套装,或者是上宽下窄的萝卜裤。仅有的几条裙子也都是棕色和枣红色,唯一让她能看上眼的是一条长及脚踝的类似于绸缎的光滑飘逸的白色背心长裙,母亲穿的时候会在外面搭配一件白色透明的蕾丝长袖。家里有一张母亲穿着这身长裙的照片,照片上母亲画着淡妆,头戴一顶打着米色蝴蝶结的宽檐草帽,她一手扶着帽檐,另一只手自然地稍稍捏着裙摆,许是阳光刺眼,母亲虽然努力微笑着,但眉眼却是不自然地蹙在一起。 照片是在离家不远的水库上拍的,照片里的天很蓝,身后的草地也很绿。母亲说拍照的人是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那时他家正好刚买了相机,便四处采风拍照。 婶子家的各种长短不一的衣物都随意堆放在卧室一个黑色的已经开裂的皮革沙发上,沙发一边的墙角还摆放了好几双亮晶晶的高跟鞋。周樱她们进屋后便会一窝蜂地扑到沙发上开始争抢自己中意的裙子,有时因为僵持不下还会各自拽住裙子的一角奋力抢夺拉扯,每每此时,堂妹便会在一旁焦急地劝阻: “樱姐你们莫抢塞!扯坏了到时候我哩妈妈要骂我啦!” 最后,只能是以剪刀石头布的方式决定谁能穿那条裙子。都穿戴好自己中意的衣物后,她们会站在床上排成一排,摆出在电视里看到的模特在T台定点的姿势,然后由‘评委’选出里面自己认为穿戴最漂亮的那个。有时她们还会换上那些亮晶晶的透明坡跟凉鞋,搭配着穿起来拖曳到地上的长裙尤为合适!感觉自己瞬间就成了动画片里长裙飘飘的美丽高贵的公主,或者是古装剧里看到的身披凤袍的威严皇后!内心尤为惬意欢乐。 叔叔和婶婶极为爱打牌,那时堂妹和小她一岁的弟弟都还不到学龄,每次父母出去打牌便会让他们呆在家里,并嘱咐周樱的母亲偶尔过去看一眼孩子们。至于吃饭,他们也总是在各伯家解决。有时天黑了不见父母回来,他们一开始会恐慌得在家嚎啕大哭,来周樱家或是别的伯伯家哭诉。次数多了,姐弟俩便也就习以为常了,再后来父母要是没按时回家,他们便会老老实实把门关好,乖乖上床睡觉。半夜被父母剧烈敲打着门窗叫醒开门是常有的事儿,周樱他们也被吵醒过很多次。 家里亲戚多次语重心长地规劝过叔婶,让他们在家好好照顾孩子,否则他们将不再照应独自在家的姐弟二人。对于叔叔成家有了孩子后仍是不上进沉迷牌桌,周樱的父亲甚至劈头盖脸地骂过他多次,但收效甚微。叔叔仍是三天两头把孩子丢在家里不管不顾,继续泡在牌桌上。而亲戚们也终是无法做到对他家年幼的两个孩子坐视不管。 周樱曾多次目睹过叔叔和婶婶之间的战争,每次他们起争执打架的时候,两个孩子便瑟缩地窝在墙角哭成一团。再稍大点的时候,便也不再那么害怕了,姐弟俩会直接出来找周樱的母亲。 “满伢,我里爸爸妈妈又打架了。”堂妹一脸淡定,甚至还有些厌烦的表情。 婶子一开始尖利然后沙哑的咒骂,叔叔不甘示弱地挥动衣架抽打着她。 “你个冒良心的背时鬼!老娘嫁给你冒过过一天好日子!”她拖着哭腔。 “未必我就过得舒心啊?臭婆娘!”叔叔又狠狠地往她的身上抽了两下。 “老娘来的时候,你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我还不是照样守着你给你周家生了两个伢崽······”婶子越说越委屈 “要是你爸妈还在,怎么也不会让你这个背时鬼这么对我!不知道那么勤快忠厚的老人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畜生!” “你还敢提我娘伢?!有你这么个懒得死饭不做碗也不洗,衣服一泡一脚盆的懒婆娘,他们也得港恩!我里伢去世前病在床上的那些天,你去端过一次茶倒过一次水没有?啊!”叔叔的声音开始发抖,许是触及到了自己的软肋,他停下了挥动衣架的手,眼睛也憋得通红······ 但不管他们如何激烈地对骂,歇斯底里的厮打,用了多少恶毒的话咒骂对方,身上留下了多少被对方撕咬殴打过的伤痕,嘴里说过多少次离婚。最终,仍是生活在一起,谁也没有真正迈出‘离婚’那一步。 周樱那时已知道离婚的含义,每次看到他们如此不遗余力地打击咒骂对方,她就很是不解:为什么叔叔和婶子那么水火不容的俩个人硬是要在一起生活,宁愿三天两头地闹仗也不去离婚? 后来她才明白,并不是人有多神奇,而是这个人背后所代表的感情宣泄口太过难得。就像双目紧闭的人突然睁开一只眼,睁开的那只眼看到的景象瞬间成为所见的全部,而闭起来的那只眼看到的不再是黑暗······ 也许,叔叔和婶婶都是在痛苦中寻找当初有那么一刻照耀过自己光点的人,无论是真实感受还是现实假象,他们强撑着的尊严终于在伴侣面前软下姿态,暴露无遗。 “他们都是灵魂孱弱的人,既不能全力以赴的生活,更无法构建美好的家庭。”周樱心想。 “我绝不会变成那样的大人。”她暗自下定决心。 第十一章 幼鸟之死(二) 专横的世界游戏, 混合着存在和假象, 永远傻里傻气的, 把我们也卷了进去! 周樱有一个逝去多年的堂姐,她是大姑家的第二个孩子,在不到二十的芳龄便因突发心脏病陨落。她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后来姑妈又接连生下了一个女儿和儿子。 病是打娘胎就带来的,可惜那时的农村生活水平严重落后,医疗资源匮乏,年幼的堂姐并没有被发现是先天性心脏病,只是偶尔剧烈运动后会脸色煞白嘴唇发青喘不过气,父母只当她体质弱容易疲劳也就没过于在意。随着年纪渐长,心悸和呼吸困难的症状越来越频繁,这才引起了家人的重视,去市里的人民医院检查,鉴定结果是:先天性心脏病晚期兼肺动脉高压。又因肺动脉压力值超过最高数值,手术已绝无可能。先不说姑父家凑不出手术的钱,堂姐当时的身体情况也不允许手术。 “你们带伢崽回去吧,这个病目前是治不了,不开刀可能还能活个一年两年,运气好,再活个三年五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一旦开胸,随时都有危险。医生严肃地告知他们。 当时姑妈姑父的心情,周樱不得而知。想必,所有的父母都是会珍惜自己的孩子,不忍失去他们的吧? 是······这样的吧······? 堂姐的名字里有个兰字,周樱总是亲昵地叫她兰姐。周末的时候兰姐偶尔会来她家玩,从姑妈家到她家大概有三四里路,难得来一次,她总会累得气喘吁吁。这也是姑妈不让她轻易出门的原因,许是在家闲得实在无聊,又或是她尤为喜爱这个小她七八岁但无比活泼好动,固执机灵的小妹妹。尽管有父母的严厉警告,但兰姐还是会来看周樱,也会给她带去最爱的猫耳朵和小麻花。 那时,兰姐总是会轻轻地牵住周樱的小手,两人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聊着天。周樱会兴高采烈手舞足蹈地告诉她在学校发生的一些有趣的事情,或是毫不留情地吐槽父亲在家的专制和对她的体罚。而大部分时间,她总是温柔地看着周樱微笑,静静地听着······ 兰姐有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这让周樱很是羡慕,她经常会一脸懊恼地揪起自己鬓边卷曲的淡棕色头发,不停地拉扯着,似乎要把这些不听话的卷毛捋直,每每此时,兰姐就会乐不可支地轻轻拉开她的手,温柔地拍她的头,呵呵笑着:“哎呀!你莫扯了,扯掉了也扯不直,你这样多好看啊,像个洋娃娃咧!”。 周樱倒是经常听过不少人说她长得像洋鬼子,但却是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是夸赞的话语。这也许就是她尤为喜爱眼前这位大姐姐的原因吧,温柔娴静,会安静的听她说话,还会给自己带好吃的零嘴。 兰姐的温柔跟母亲不同,母亲说话同样轻声慢语,鲜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但周樱总觉得母亲的那种温柔毫无生气,带着疏离。有时,她语速飞快满腔欢喜地跟母亲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低头打着毛衣并不看她,偶尔淡淡地‘哦’一声,算是回应。母亲似乎总是在织毛衣。 她感受不到母亲温柔的暖意。而兰姐的温柔,让她感到整颗心都为之温暖,这份短暂的温暖直到多年后周樱忆起,心仍会柔软得一颤。 某天,母亲一脸沉重地对周樱说: “你兰姐死了,心脏病发作死的。” “哪个兰姐?”周樱一脸茫然。 “还有哪个兰姐?就是你姑父家那个,她不是还找你玩过吗?” “那时候你还问过她,为什么她的指甲都发黑。” 周樱后来才知道,原来心脏病晚期的病人,指甲会发绀,兰姐当年的指甲就是那般颜色。 “温柔的人啊,愿另一个世界对你慷慨······”。后来每次忆起兰姐,她总会默默地这般祈祷。 爷爷去世后留下的破败老房子后来被用来当成了牛栏。水稻在播种前都需要犁田,大牯牛便是那时少有的犁田辅助工具。周樱家门前的沟渠下面便是农田,每次有人在犁田的时候,她总会站在香樟的树荫里饶有兴趣地看着。春日的暖阳下,牛喘着粗气,打着沉重地喷鼻,低着头往前使劲地拉着犁铧,泥浆快速的向旁边翻滚开来!有时站在犁铧后面戴着草帽的黝黑老乡见牛犁田的速度慢下来,会及时用沾满泥浆的鞭子往它的背上狠狠地抽打几鞭子,耕牛一疼,仰起头,鼓起眼,蹄子奋力一蹬,铧口尖便迅速往前刺溜······ “真是厉害啊!”周樱忽闪着大眼睛着迷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暗自感叹。 那时一个生产队只有两三头大牯牛可供犁田,所以各家总是轮流看管耕牛,大牯牛轮到谁家,那家便要负责它的饲养,每天早晨和傍晚把牛牵到水草丰盛的河边或是野草种类丰富的山林里。 放学后她也跟同村的小伙伴一起出去过,通常她们都会把牛牵到一处青草最丰茂的地方,把牛桩用砖头固定到土里,然后一伙人便开始游戏,不用再守着那个有着巨大弯角看起来无比锋利的大家伙。周樱很是惧怕牛的四个蹄子,那些蹄子看起来漆黑光亮坚硬无比。“谁要是被牛踢到,准得破一个大洞!” 轮到叔伯家需要犁田时,大牯牛晚上便会被牵来老房子里安置,因为年久失修,房顶好几处已经破败不堪,时常漏雨。刚开始伯父他们在那潮湿的地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禾秆,但作用不大,时间长了,牛的尿液和粪便也会慢慢堆积让禾秆受潮污浊,于是,每隔十天半月便会有人来清理。 周樱一点儿也不喜欢大牯牛,觉得它白白长了副威武的身躯,却如此憨厚老实,白天被人鞭打着干那么多活竟然一点脾气都没有,晚上还要独自在这黑漆漆,蚊蝇丛生的破房子里睡觉。想到这些,她再注视大牯牛的时候眼里便多了些怜悯。有时跟小伙伴出去放牛,见大牯牛吃饱后蹲在地上阖着眼休憩,她还会大着胆子绕到它背后,瑟缩地伸手轻轻抚摸一下它,见它没什么反应,便会再多摸几把······ 一个阴天的周六上午,天空中还飘着零星的小雨,她到老房子附近转悠,正准备爬到桔子树上嗅嗅刚开的橘子花是什么味道时,突然听到老房子里传来一阵阵持续清脆的“叽叽喳喳”的声音,这可迅速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当下循着声音找了过去。 只见垮掉一小半的泥砖墙头赫然立着一个黄褐色的圆形鸟窝!鸟窝是用混合了木屑和枯草的泥土做成的,看起来既结实又暖和。此时鸟窝里簇拥着一窝大张着嫩黄尖嘴的小鸟,那“叽叽喳喳”的声音正是从它们的嘴里发出。 她跑到墙跟踮起脚努力伸长脖子想看清窝里的小鸟有几只,无奈身高不够,只得四下找来一些砖依次垫在脚底总算看清了窝里小鸟的真容,它们是些长着稀疏黑白绒毛,通体裸露着肉粉色皮肤,眼睛还未睁开甚至连血管都清晰可见的可怜小家伙。此时它们都奋力大张着嘴转动脖子四处寻觅,齐声鸣叫着,显而易见是饿了。 “1、2、3、4、5······6······7······8!有八只啊!”她欣喜不已! “你们的妈妈呢?饿了吧?等着哈!我去给你们找吃的!”她摸了摸小鸟们裸露温软的皮肤,又碰了碰它们四处寻觅的嫩黄小嘴,胸中当下涌起一股炙热的怜爱。当下便跳下砖垛跑到家里去厨房的门后找来了一把父亲平常用来清理屋后排水沟的锄头。 老房子的前面是块荒废了的小小菜地,此时正值阴雨绵绵的春天,土壤湿润。“这地里肯定有蚯蚓!”周樱心想。往年暑假跟表哥他们一起钓鱼,已经很熟悉哪些地里能挖出肥硕的蚯蚓。果然两锄头下去就挖到了一条又长又粗的紫红色蚯蚓,周樱顾不上把被挖成两段的另一节蚯蚓的身体从泥土里扒拉出来,直接就又大力扯断了土里那半截,火急火燎地出现在了幼鸟们的巢前,仿佛自己晚一步,那些小东西就会喊破喉咙似的。 “来咯~来咯!虫子来咯~吃吧吃吧!”周樱把手里的蚯蚓徒手扯成一截一截,依次放入了幼鸟们大张的嘴里。“你们的嘴张得也太大了,我都能看到你们的喉咙了”周樱心想。 巢里的小鸟一阵狼吞虎咽,刚挖到的那条蚯蚓似乎只是杯水车薪,根本不够填饱它们的肚子。然后她花了很长时间来回挖蚯蚓,喂食,再喂食、再挖蚯蚓。一次只挖一两条,因为小鸟们的叫声太过执着一刻都不停,以至于周樱觉得多耽误片刻都是种煎熬。只要一挖到蚯蚓,她便果断丢下锄头,迅速跑到墙根爬上砖垛把食物投喂到小鸟们的嘴里! 这一天,她过得尤为充实,甚至入睡前嘴角还难得地挂着满足的笑意。 第二天一早,周樱又早早地来到了老房子前,只见这时窝里多出了一只黑色羽毛白色翅膀的大鸟。 “原来你们有妈妈啊······”。她松了口气,由衷地为这些小家伙感到开心。看到宝宝们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啼叫,鸟妈妈拍拍翅膀飞了出去。“找虫子去了吧?”她心想,于是就静静地靠在门口等着鸟妈妈回来喂孩子。 三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终于盼来了鸟妈妈,但她只找来一条小得可怜的毛毛虫。 “都不够一只小鸟塞牙缝的!”周樱想,又突然想起这个词用在小鸟身上不太合适,它们根本就没有牙齿。 鸟妈妈又飞出去觅食了,小鸟们依旧不知疲倦地大张着嘴叽叽叽叽地叫着。这边周樱可是沉不住气了,心里嘀咕着:照你妈妈这觅食速度,可喂不饱你们这几个小家伙,没准儿过两天你们还会饿死!想到这,她就立刻回屋抗锄头去了。正把锄头抗肩上要出门,起来洗漱的父亲叫住了她。 “你这大早上的抗着锄头是要干什么去?”父亲一脸狐疑,唯恐她又去干什么捣蛋事儿。 “我去挖蚯蚓。”说完便往外走,她并不打算把自己喂小鸟的事情告诉父亲。 “哎!等等!你挖蚯蚓做什么?”父亲也跟着走到了外边走廊。 “哎呀!······我去喂小鸟!”看来不交代清楚是走不了了。 “小鸟?哪里来的小鸟?”父亲追问。 “就在嗲嗲那旧房子里啊!我昨天刚发现的。”周樱很不情愿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父亲。 “哦······”父亲朝老房子看了眼,似乎也有些兴致盎然。 “有几只啊?”他又问。 “八只哦!”周樱有些得意。 “我昨天还喂过它们了!” “行,那你喂去吧”。父亲转身回了屋里。 她扛着锄头来到菜地里又是兴高采烈地挖了老半天蚯蚓,在鸟妈妈不满的啼叫声中周樱趾高气昂地喂饱了它的八个孩子。鸟妈妈见她并没有伤害幼鸟,竟也尤为配合地停在鸟窝旁边的大树上,不远不近地看着她投喂自己的孩子。 喂完小鸟,周樱便去找同村的同学玩去了,她已迫不及待地想跟她们分享这个发现,还打算带伙伴们都来看看那些可爱软萌数量众多的小鸟,她敢打赌,其他小伙伴一定没见过这么多的小鸟,更别说还可以摸摸它们了!“以后她们要是有人想看我发现的小鸟,那就必须每人给我带几条蚯蚓过来!”。她暗暗盘算着。 从同学家玩耍回来已临近中午,跟伙伴们约好吃完午饭后,都来自己家里看小鸟。她无比开心地一路哼着歌蹦蹦跳跳的回到了家,刚到门口她便闻到了家里飘出的菜香味儿,这种香味跟之前母亲在家里煤炉上炼猪油时的香味很接近。果然进屋后,看到父亲正在煤炉上的锅里炸着什么。见她进来,父亲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嘴角噙着僵硬的笑意说“耍回来啦?都到饭点了,倒是回来得及时,先去洗手,一会就吃饭了。” “炸的什么呀?好香啊。”她贪婪地吸了吸鼻子。 “嘿嘿,冒看出来啊?”父亲试探着问。 “冒啊,是鸡肉吗?”周樱双眼放光盯着锅里炸得金黄喷香的物体,它们看起来极像小鸡。 “一会你吃了就知道了。”父亲故作神秘。 吃饭的时候,周樱一口气吃了三只“炸鸡”,边吃边赞不绝口,炸过的“鸡肉”香酥鲜嫩,很是美味。 “这不是鸡,是鸟肉。”看着正吃得欢的周樱,父亲冷不丁冒出一句。 “鸟肉?哪来的鸟肉?”周樱警觉地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然后仔细地打量着盘里的“炸鸡”。 “就你爷爷家墙头上那一窝鸟啊,长得倒还挺肥··········” 周樱当下就觉得脑子里骤然一片空白,父亲此时的说话声也在她耳边渐渐消逝······她的手止不住地开始发抖······蜷曲······眼泪漫无目的地在脸上决堤涌动,她觉得心里此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地被蚕食······溃败······然后······轰然崩塌······! “他们诱惑你,爱你,最后扯碎你!”周樱悲痛地想:当时······自己不正是那毁灭幼鸟的帮凶吗? 第十二章 母亲(一) 我们曾经互相怨怼, 我们过去隔开太远。 可是如今,在这小的房屋里, 被一个命运栓在一起, 干嘛还要互相抱着敌意? 如果人们逃脱不开, 就必须彼此相爱。 孩子说到底是一面镜子,在镜子里投射出父母他们自己。譬如周樱现在执拗易怒的反叛个性便是根源于父亲,她深刻明白这一点。很多时候,我们想要努力摆脱的人,最后却发现自己终是活成了与之对方相似的样子,不管我们有多么不想承认。 外婆去世后留下了几样颇为贵重的物件,一枚硕大的绿宝石戒指,一套纯银的小罗汉雕像,一只祖母绿手镯,还有五百美元。周樱依稀记得自己见过那些东西,尤其是绿宝石戒指让她记忆犹新,虽然当初只是在外婆丧事结束后,在外公床头的老式黑漆衣箱上惊鸿一瞥,但当时它那典雅又清新通透的碧绿色顷刻就点亮了她的眼,简直无与伦比! 玉镯,周樱见母亲戴过几回。去父亲部队的时候母亲也把玉镯戴了过去,大概后来是觉得戴着不方便,平常还得小心提防不能磕碰着,很是麻烦。母亲便不再戴了,她用一块红色的丝绒厚布包裹起来锁在了床头柜里。结果后来有天不知怎么忘了上锁,镯子被小周樱翻找出来把玩,一不小心摔到地上断成了三节。当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听到“砰”的一声立刻跑过来查看。当下便毫不犹豫地扬起手狠狠地抽打在了她的脸上。 “你干了什么好事!你这个惹事精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你知不知道这是你外婆留给我的?!”周樱生平第一次看到母亲如此歇斯底里,她瞬间呆住了,知道自己弄坏的是外婆留下的重要遗物。她不顾脸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硬是死死地抿着嘴唇,任由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也没让它掉落下来······ 那五百美元是外公唯一还在世的小叔夹在信纸里汇过来的,据外公说,三年大饥荒的时候,他那正值壮年的叔叔逃难去了香港,后来辗转到台湾多年在那边结婚生子,再后来举家移民去了美国。叔叔在外公父亲的兄弟里排名老四,后辈都叫他“四嗲”。四嗲远渡重洋,在异乡漂泊奋斗半生,慢慢也积攒下了不少财富。虽然身处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但心中却时时惦记着远在故乡的侄子,那五百美元正是外婆去世不久前,四嗲汇到家里来的,还未来得及兑换。 周樱家里有一张四嗲的全家福,照片上四嗲一家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围坐在一张厚重的红木圆桌旁,桌子上头悬挂着的是一盏她从未见过的闪着夺目光彩的水晶灯。一切看上去是那么宁静美好。那时四嗲已是耄耋之年,身体看上去极为瘦削。再之后慢慢地外公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四嗲算起来也八十好几了,去世了也不一定”。外公曾说。 “可惜老了也不能回来一趟·····他走的时候我还年纪不大······”外公同样惦念着四嗲。 至于那五百美元,大舅分了三百,小舅二百,周樱母亲分到了一只玉镯和绿宝石戒指。父亲说,本来是要给母亲分一百美元的,但当时大舅很不满,极力反对。说周樱母亲已是出嫁之女,没有理由再分那一百美元。父亲提起这件事的时候还有着隐隐的怒气,甚至说外婆病重的时候就是因为大舅的贪心给气得加重病情的。 事情的真相不得而知,但最终那当时看起来不如黄金值钱的戒指和玉镯归了母亲所有。而那绿宝石戒指,父亲当年从部队转业回乡就业的时候,从母亲手里讨来送给了托关系办事的一个朋友。 后来每次父母吵架的时候,那枚戒指被屡次提起: “当初要不是我把我娘老子留给我的戒指给你送人了,你能找着这么好的单位?你现在竟然还有脸讲我为这个家没有贡献过什么?!”母亲义愤填膺。 “我那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家!想找好点的单位多拿点工资养家糊口!”父亲很是气愤。 向来父母吵架总是毫不避讳她在场。 她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是画着淡妆穿戴整洁的模样,平素在家洗衣做饭,把家里收拾得干净整洁,井井有条。她见过母亲笑靥如花长裙飘飘坐在父亲摩托车后座,见过她系着红色围裙姿态优雅蹲在厨房有条不紊处理鱼的内脏,见过她装扮精致在父亲和一众友人的饭局上掩嘴轻笑,唯独没见过她在烈日下满头大汗在泥泞的田地里满裤腿泥点爽朗大笑着。 周樱无比喜爱着乡村的生活,她向往着蓝天白云,向往着飞鸟游鱼;她喜欢听枝头的鸟叫田里的蛙鸣,她享受风穿过指缝时带来的舒爽和沐浴在清凉雨水里的畅快;她在晨曦中醒来,在皎皎月光中沉睡。她艳羡着耕种者的勤奋,喜爱他们脸上朴实无华的笑意。她真切地感受到脚下的土地仿佛给了他们这些勤奋者无穷的力量! “太阳会咒骂一切在它面前衰弱的人!······但绝不会是热爱着脚下土地,勤奋耕种的你们。”她心想。 周樱有一件有着白色蕾丝边大翻领的黑色金丝绒裙子,裙摆上印有暗红色的玫瑰花图案,裙子是双层的,里面是绸缎般光滑的内衬。整条裙子看起来简洁却设计感十足,厚重华丽很有质感。母亲说当时在百货大楼一眼就看中了这裙子了,营业员也说是极为昂贵的货,只有两条,售价一百。 “一百块?疯了吧!这么贵的吗?”母亲大吃一惊。 “你摸摸,这可是进口的金丝绒布料,这种料子比普通的金丝绒好多了!”营业员对手里的物品相当有自信。 “那也不至于这么贵吧!一个月工资才好多钱?”母亲虽然很是中意那条裙子,但也着实心疼钱。 “那你再想想吧,整个百货大楼就我这有两条,我给你报的也是实价。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营业员漫不经心地说。 最终母亲还是买下了那条裙子,以九十九块的价格买下的。 “哎呀,那个营业员也太难说话了!让她少五块钱都不行,最后还说意思意思少收一块钱。”母亲抚摸着塑料袋里质感极好的裙子,无比满足。那时父亲的工资是三百块钱一个月,而母亲花了那三分之一的工资买了条她并不喜欢的裙子。那条裙子在她看来,颜色既沉闷又单调,无比难看。 买衣服似乎是母亲最大的兴趣爱好,她也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给周樱添置衣物,从不过问她的喜好。 在所有母亲给她买的衣服里,她最喜欢的是一件黄黑条纹相间的针织蝙蝠衫,只要把手张开,腋下和衣袖连成一片的肥大袖子便会被撑开,看起来可不就像是蝙蝠的翅膀!衣服领口位置两边垂下来的绳子上还各挂有一个毛茸茸的橙黄色毛球,她特别喜欢把它们绕在手指上甩动,等绳子全部缠绕在手指上了,再反方向甩开。每次甩动毛球的时候,总让她感到快活,就像是在玩拨浪鼓! 但后来母亲就不再让她穿那件衣服了,因为有一次大伯母特意到周樱家找母亲谈话,要求母亲不许再给她穿那件蝙蝠衫,不光款式怪异引起同学侧目,而且上课的时候还好几次看到周樱在走神,不仅傻笑还不停上下挥动手臂········ 母亲自然是听从了嫂子的建议。 印象中还有一次被母亲打了耳光是在临近过年的时候,那时正搬到新屋不久。 一天她们在屋里烤着煤炉,母亲正把缝好的一副白色棉布窗帘挂好,她从窗边的椅子上下来,问周樱“你看看怎么样?” “没什么好看的啊”。周樱从连环画里抬起头瞥了眼整块白色,上面还有好些道折痕的棉布窗帘毫无波澜地说道。“根本就是难看死了!”她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 “嗯······这么白······看起来倒是······像孝布!”她突然脑子里灵光一现,立刻联想到了村里有人去世时,来宾和家属身上的缟素。 话音刚落,她的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记!当时,她完全没明白怎么就挨打了,刚刚的比喻明明就很形象。 “你个少家教的!大过年的你说像孝布!“母亲怒不可遏。 “本来就像啊······”周樱委屈巴巴的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孝布”这两个字这么讳莫如深。 “你还敢顶嘴?想再挨一巴掌吗!”母亲此时声调变得尖利,刚刚放下的手又再次扬起,作势要打她。 周樱不再说话,只是眼睛里泛着泪光。她把脸猛地埋进煤炉架上的被子里,心里又是恼怒又是委屈。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仅仅是提到跟死亡有关的物品就会让母亲如此动怒。 我们每个人终将会死,不是吗? 第十三章 母亲(二) 搬入新家后的第三个冬天,一反往年的湿寒透骨,意外的暖和。正月的天空中竟然还懒洋洋地悬挂着一枚昏黄的太阳。 南方的冬天素来阴冷,哪怕是平日里好动的溪流,在寒冷的冬天也被迫失去了往日的活泼,变得恬静。周樱觉得冬天似乎是一个冷酷的杀手,扼杀了许多可爱的生灵,他使花朵凋谢,小草枯萎,落叶凋零。他逼迫鱼儿沉入水底,迫使小动物们委身于黑暗的巢穴之中。有时,她甚至都能听到花儿在风中叹息,小草在在冻土下哀鸣。 跟父母住在部队的时候,那儿总是四季如春,花团锦簇。高大笔直的椰子树在夕阳下婆娑,槟榔的白色花穗华丽地倒挂着。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粗壮碧绿乔木和长满各色野果的带刺灌木。每天傍晚时分,她便会和父母一起漫步在沙滩上,在湿润微咸的海风中赤裸着双脚让风扬起她不羁的卷发,放肆狂奔。不小心被沙坑绊倒摔得满脸沙子只露出两个滴溜溜打转的乌黑眼睛时,她会在父母的憋笑声中,得意地咧着嘴开怀大笑! 那时,她最爱做的便是让父亲和母亲一左一右地用力往上拽着她的小手,然后她曲起两只脚尽力让身子腾空。 “抓好了吗?”母亲问。 “好了!好了!”她兴奋得两眼发光。 “那我们就起~飞~咯!”父亲爽朗地笑。 “起飞~起飞~哈哈哈哈······快加速!”她大笑。 有时她会让父亲在沙滩的一头蹲下张开双手,然后她会迅速跑开一段距离,再咯咯笑着朝着父亲飞奔过去。 “爸爸!要抱住我啊!”她大声喊着。 “知道了!快跑过来吧!”父亲满脸笑意。 “要举高高的啊!”她再次叮嘱。 当她猛扑到父亲结实的怀里后,便会被父亲有力的双手高举过头顶,然后快速地把她旋转起来。 “啊······!我害怕!我要下去······!”她觉得有些头晕。 “怕什么!爸爸抓住你的。你不是要举高的吗?”父亲狡黠地笑着。 “不要转圈!我快晕啦·····!”她大声抗议。 “好了好了,快放她下来吧,别闹了。”母亲在一旁咯咯笑着劝阻。 于是父亲把她轻轻地放了下来,结果头晕目眩的她在沙滩上踉跄了几步后,像是醉酒般身体以极其怪异的姿势结结实实地摔倒在了沙滩上!她躺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眼睛上空的天空似乎也都在旋转。等到眩晕的感觉过去,她慢慢地爬起来一脸懊恼地瞪圆了眼睛盯着父亲。 “我都说了别转了别转了!你还转!我都摔跤啦······!” “那你下次还要不要举高高啊?“父亲毫不在意。 “······还要!”。她只犹豫了一秒便立刻坚定地回答。 “但是下次不能再转圈了!”她不放心地又补充了一句。 夕阳下那欢笑着的一幕幕是周樱记忆里跟父母度过的最温暖最幸福的时刻,多年后,她回到那个小岛,当她再次微笑着忆起当年那幅画面,当她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目光在绚烂夕阳笼罩着的金色沙滩狂奔的时候,跑着跑着,嘴角终于慢慢弯成了哭泣的弧度。她发现沙滩上已经没有了可以拥抱她的双手······ 那时的她已跟父亲形同陌路。 搬入新家三年后,周樱就慢慢发现了母亲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开始变得有些许微妙,小孩大多时候其实就像是敏锐的小兽。 自从父亲的单位给他分了一间宿舍后,他回家的次数便逐渐减少,其实工作的地方离家并不远,就在离家七里路的镇上。周樱倒是觉得父亲不在家的日子,她过得尤为惬意,不用担心一大早就被人从被窝里揪起来,也不用时刻注意自己的站姿坐姿。吃饭的时候不用吃讨厌的青菜,更不用每天晚上给他倒洗脚水。 而母亲似乎也开始频繁外出,每次吃完晚饭,周樱还在卧室写作业,母亲便已重新化好淡妆,穿着漂亮的套装出门了。一开始,只当她是出去串门。晚饭后村里的大人们是会来回串门的,这似乎已成传统。三俩个妇女或是爷们结伴去平日里关系好的朋友家里,坐下喝上一杯姜盐豆子茶,点上一颗烟,聊着家长里短,或是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 豆子茶是周樱家乡的特色茶饮,用的是自家茶树上采摘制成的茶叶,芝麻也大都是自家种的,没有种芝麻的人家则会上别家买上几斤吃着。豆子通常是提前炒好封装在玻璃罐头瓶里,芝麻则最好现炒,放置时间长了的熟芝麻在失去热气的烘焙后会变得紧缩,香气和口感也会大打折扣。 周樱经常见母亲用那只底部布满小孔但不足已让芝麻漏出来的铝制饭盒炒芝麻,那个饭盒是她之前淘汰下来的,当时父亲给她买了一个不锈钢的双层圆形饭盒,旧的饭盒理所当然就被替换下来了,当时母亲觉得旧饭盒很是适合用来炒芝麻,一用便是很多年。 现炒的芝麻则颗粒饱满,油脂丰富,香气扑鼻。放什么豆子就看各人喜好了,红豆、绿豆、豌豆、黄豆、黑豆、通常是这些品种。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放花生,那一颗颗被搓掉红衣,露出洁白颗粒,烘炒后微微发黄,布着零星焦黑饱满香脆的花生泡在茶水里,看起来很是好吃!外公家种了不少花生,秋收后便会用蛇皮袋满满装上一袋子绑在单车后座拉过来。那时家里倒是不缺花生米泡茶喝。 把混和了茶叶、豆子、芝麻的茶碗里添上滚烫的白开水,再在姜沙钵里研磨些生姜末用开水兑了加进去,最后撒上一点盐,一杯喷香滚烫的豆子茶就算是完成了!母亲很是喜欢喝这种茶,在家闲来无事的时候总会泡上一杯喝着,有时一天得喝上五六杯。 周樱发现母亲傍晚出去并不是在村里串门,是因为出现在衣柜里很多次的包装精美的零食。有时是开心果、朱古力豆、山楂糕······有时是香蕉片、瓜子、红姜片······这些零食显然不可能在村里的小卖部买到。那时她们一众小伙伴在小卖部最爱买的是一毛钱一包的酸梅粉,黏掉牙的牛皮糖,五颜六色像一个个小西瓜似的泡泡糖,两毛钱一包的萝卜丝。况且,那里也只有这些零食卖。 发现柜子里那些看起来既高档又好吃的零食时,她非常惊喜。好几次都差点撕开包袋要大快朵颐,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也许这是要送人的?”她心想,终究不敢贸然打开。有一次她实在好奇,忍不住问了母亲。 “妈妈,你衣柜里面的好吃的是要送人的吗?”她小心地询问。 “······你看到了?”母亲很意外。 “看到好几次了啊,每次都藏在你衣柜的长大衣后面。”她有些得意。 “你别给我都拿出来哈!你要实在想吃就在家里吃。”母亲神色有些不自然。 “噢!”她一听可以吃,立刻连声调都高亢起来。 父亲在单位留宿的时候,母亲依旧会装扮精致出门,在周樱睡觉前,她会按时回到家。回来的时候,手里总是会拿着各种零食水果。渐渐地,周樱甚至开始期盼母亲出门。 这种情况大概持续了好几个月。一天周五的晚上,父亲回家后跟母亲开始了剧烈的争吵。 “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啊?”父亲一拳砸在厨房的门上朝着母亲大吼。 “我怎么了?怎么就没有廉耻?”母亲一脸冷漠地反问。 “你做了什么你心里有数!”父亲脸色狰狞。 “我做了什么我心里有数,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有数吗?”母亲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我做什么了?”父亲有些讶异。 “你自己掰着手指头数数!一个月回来过几天?你在外边那些事,你当我真的不知道!”母亲的声音开始变得凄厉。 “你听谁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是因为最近到了政府收公粮的时候了,忙得很。晚上单位还要开会······”父亲辩解着,气势较之前明显弱了些。 “哼·····收公粮?”母亲冷笑:“你倒是会收啊?收得好哇!都收到人床上去了啊!”母亲歇斯底里。 那次争吵最终以父亲砸坏了一扇门,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母亲砸碎了碗柜里所有的碗碟和高低柜上的好几个石膏像收场。至此过后,便是长时间的冷战。父亲归家的次数也开始越来越少,偶尔周末回来一次,俩人也都是冷着脸各做各的事情。只要周樱跟其中一方稍微亲近了些,那么另一方就会大喊: “你给我过来!周樱!不许叫他爸爸!你还给他倒水?他配吗!”母亲怒斥。 “你倒是配啊?!孩子天天在家跟着你!你竟还敢出去鬼混!”父亲暴怒。 “那这还是得向你学习?天天住外边混,免得让孩子看到了!”母亲气急。 那些日子,周樱在家再也没开怀笑过。每次放学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总要鼓起很大的勇气才能迈进家门。她很怕听到父母剧烈的争吵,害怕听到他们摔打家具碗碟的刺耳破碎声,更怕看到他们脸上对彼此强烈的憎恨和无情的咒骂。 “真是受够了”!她在心里默默说了无数次。但除了忍受,别无他法。 如今,跟自己一起孤孤单单, 对影成双,只有自己知道, 在无数的镜子之间、在自己面前映出虚假的影子。 在无数的回忆之间茫然莫辨。 第十四章 沈老师(一) 从今天起,在我的颈项上 用毛绳挂着报时时计: 从今天起,星的运行、 太阳、鸡叫和影子都停止, 一向给我报时的一切, 现在都瞎了、哑了、聋了, 一切自然都沉默了。 生命中最初那些重要的东西似乎都在慢慢离周樱远去。素未谋面的奶奶,忠厚勤劳的爷爷;慈祥坚强的外婆,温柔娴静的兰姐。 恣意欢乐的暑假,海岛广阔的沙滩;娇弱可爱的幼鸟,乖巧忠诚的小虎;还有如今父母间脆弱的感情。 在后来父母无休止的冷战和争吵中,不知不觉间周樱已是五年级的学生。新的学校离家稍远些,走路需要二十分钟,而在此之前,一至四年级都是在本村的小学上。村小学只有四个年级,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 学校很是简陋,说是学校,其实也就是一排连在一起的几间不大的屋子。一共有四间教室和四间窄小的办公室,办公室刚好够容纳一张一米二的小床和一张办公桌。在不大的办公室里搁床主要是为了方便家里离学校远的老师晚上住下。当时大伯母是学校的校长,教二年级。 学校后山坡上盖有一栋很大的屋子,屋顶很高,里面没有任何隔间,空荡荡的,面积大概有二百来坪。那儿以前是个鸽棚,后来被改装成学校礼堂了。而礼堂旁边养鸽人住的兼顾了睡觉和做饭的大房间则被当成了学前班教室。 那时新来的学前班老师惊艳了学校所有的孩子。女老师姓沈,是个刚大学毕业,二十出头的漂亮女孩,有着姣好的面容和出挑的好身材。她有着标准的鹅蛋脸,皮肤白皙,长发及腰,乌黑顺滑的秀发总是好看的披散在肩头,发尾被修剪得整整整齐齐。纤细却英气十足的眉毛,微微上扬的丹凤眼,秀挺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唇,笑起来齿如编贝,甚是好看! 她的脖子欣长,胸部饱满,纤细的腰肢,好看的臀部。平日里穿着合身的针织上衣搭配长及脚踝的长裙,走起路来简直摇曳生姿!她的身上总是有着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周樱很喜欢这种清甜的气味。 沈老师不仅负责给学前班授课,还兼任一至四年级的音乐老师。周樱是个能歌善舞的孩子,暑假期间,父亲曾给他报过镇上中心小学开设的舞蹈班,学校离父亲的单位很近,走路十分钟就能到。她随父亲住在单位的宿舍,卧室很是宽敞,父亲另外布置了一张行军床。 早上她跟父亲在单位食堂吃早餐,通常只有米粉和面,但浇在米面上的菜码倒是有很多种,她最喜欢的是瘦肉木耳丝,父亲每次都要酸豆角肉沫,还会舀上一大勺的辣椒油。每个用餐的人在点餐之前都会拿笔在用餐登记簿上划上一笔,单位的每个人都有固定的配餐份额,超出后按五块钱一天收费。父亲大多时候只在单位吃早餐,其他时间跟同事在外公干也就不再回来吃饭了,于是周樱每天下课后便会自己去食堂。 吃过还算可口的早餐后,她跟父亲同事的女儿结伴一起去学校。舞蹈班九点上课,十一点下课。跟她一起学舞蹈的两个女孩是双胞胎姐妹,她总是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有时姐妹俩会捉弄她,故意在她叫妹妹名字的时候,姐姐应声。再后来她也就干脆不再努力去分辨双胞胎姐妹了。 周樱那时做过的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便是跟父亲单位的同事打赌,说自己能从学校一路侧翻跟斗回单位门口,那位叔叔表示不信,还说如果做到了,就奖励她二十块钱。结果那天下课后,她竟然真的以惊人的毅力和该死的好胜心从学校门口一路侧翻,不紧不慢地抵达了父亲单位的门口,双胞胎则跟在身后异口同声地数着。一路上引得路人侧目不止,议论纷纷。 “这谁家的孩子?”有人问。 “不太认识,我看刚从学校出来的。”一位在路边菜摊上买菜的阿姨回答。 “应该是舞蹈班的吧,跟斗还翻得不错。”听见有人夸她,于是她翻得更起劲了。 “这不会是她们老师要求的吧?”路过学校附近水产店的时候,老板有些疑惑。 “你怕是有点个宝气!哪个老师会让学生在马路边上翻跟斗!”老板娘斥责。 “哎!我看这好像有点像是周副所长的女儿吧?上回去早餐店我还在路上遇见了······”。单位门口超市的老板看着刚刚路过的卖力翻着跟斗,一脸通红满头大汗的周樱很是诧异。 那天中午她一共侧翻了两百零二个跟头,每一个都动作标准,干脆利落。她也如愿获得了二十块钱的奖励。事后那位叔叔玩笑着跟回到单位的父亲提起了她翻跟斗的事情,结果当时父亲很是严厉地斥责了同事。 “你怎么还逗一个小孩子玩呢!”父亲有些恼了。 “真的是当时随口一讲,开玩笑的。”同事急忙解释。 ”她一个小屁孩懂什么,还不是就当真了!”父亲皱眉。 “我是真没想到周樱还真是翻着跟斗回来的······这不说好的二十块钱我也给了嘛······”。同事似乎有些委屈。 “这是钱的事儿吗?大热天的在马路上翻了一路的跟斗!中暑了不说,要是不小心被车碰了谁来负责?”父亲越说越生气。 “那个孩子也真是野!回去你看我不好好训她一顿!”。父亲继续说道。 “哎呀······老周老周······你莫生气了,这回就当我做错了,回头请你吃饭赔罪。孩子你也别罚她了,都是我的错······”。同事起身赔着小心。 那天晚上果不其然被罚了,面壁思过一个小时,之后她便在那条街和整个单位一翻成名。 因为周樱当时是村小学里唯一学过舞蹈的孩子,且活泼好动,于是沈老师便安排了她当班上的文娱委员。那时文娱委员的职责便是在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前五分钟带领大家唱歌。周樱不仅跳舞动作优美,歌喉也很是清脆嘹亮,再加上个性活泼,机灵可爱,深受沈老师喜爱。 漂亮,多才多艺的沈老师当时不仅惊艳了班级的孩子,也虏获了村里一众单身青年的心。 在学校的小操场上有两个大大的水泥乒乓球台,那一向是孩子们的必争之地。下课铃一响,有球拍的孩子便把小手伸进桌洞里,紧紧握住球拍做好随时冲刺的准备。球拍是用一块厚松木做的,在上面用笔描出球拍的形状,然后再用小钢锯沿着线切割成球拍的样子。有球拍的那个孩子的父亲是木匠,那时家里的家具、门窗、课桌都需要请木匠现打,因此他家也有不少边角木料。他手上的那副球拍便是父亲帮他制作的,这让班级里的孩子都羡慕不已,时不时就有人央求他回去让父亲帮自己做一副拍子。刚开始他偶尔也会带上一只答应同学做的新球拍来学校,但拜托他的人多了,后来每次他都说家里没有合适尺寸做球拍的木块了。 周樱家里有一副真正的球拍,三九牌的,正反面分别贴了块红色和黑色的胶皮。她之前跟父亲央求了好几次都没同意买,后来许是父亲也认为打球确实能锻炼身体便也就给她买了。本来学校一开始是有两副公用的乒乓球拍的,因为同学们玩球的时候激动起来会用球拍猛烈敲击水泥球台,甚至把球拍投掷向对方。老师看到后规劝了很多次都不听,于是校长就不再允许球拍出借。 每逢周六周天,学校一些尤为爱好乒乓球的同学便会找到周樱家叫上她一起翻过围墙溜进学校里面来打球。围墙是用水泥砖砌成的,约摸两米五左右高。他们找来一些长短不一的砖块摞起来站上去,然后踩在围墙上部水泥砖的一处缺损的部位,伸直手臂用力一够,便攀爬上去了。先上去的孩子会跨坐在墙头,然后再把下面的伙伴一把拉上去! 村里那几个对沈老师心存爱慕的青年也时常去学校打球,不过通常是在周一到周五的傍晚过去。那时因为父亲经常需要在各个村协助催收公粮,沈老师的父亲又是村里的村长,所以自然也就跟沈老师的父母熟识了。后来听说他们刚毕业考了幼师证的女儿在找工作,就跟大伯母推荐了她。正好那时学校在物色学前班老师,于是她便在父亲的引荐下开始在周樱所在的学校任教了。如此一来二去的,彼此两家就越发熟络起来。在父亲的介绍下,周樱的母亲也跟沈老师一度成为了很要好的朋友。 沈老师毕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平素自己一个人住在空荡的学校多少有些害怕,于是便跟母亲提出让周樱去学校陪她过夜,母亲欣然应允了。那时每天放学后,周樱在家吃过晚饭洗完澡便会来到学校找沈老师,也正是那时,她总能看到三三俩俩的青年在校园的球台一边打球,一边跟沈老师谈笑风生。周樱也会加入打乒乓球的队伍,但总是会被毫不留情地迅速打败下场,而他们每次跟沈老师打的时候,却会打得尤为投入的久。 第十五章 沈老师(二) 那年暑假的舞蹈课结束后,离开学还有些时日,父亲正好需要去沈老师家附近的村庄公干,于是便把周樱也带过去了,打算让在单位沉迷看《新白娘子传奇》的她也出来放放风。沈老师的家在距离单位二十里开外的一个村庄,对于周樱来说这路途并不是很遥远。 坐在父亲摩托车后座看着路两边迅速倒退的葱茏松树,迎着夏日晨曦清透的微风,她难得的崭露出大大的笑意,嘴角高高地扬起。她伸展出一只手,大大地张开手指,感受着微风穿过指缝间带来的舒适触感。她很是喜欢这样做,那就像是与热爱的大自然融为了一体。 周樱是个爱幻想的孩子,脑子里装满了许多奇思异想。她时常注视着蔚蓝的天空想:你们也在看我吗?你们长得是什么模样?说的哪一种语言?吃的是什么?有翅膀吗?晚上入睡前脑子里面也会天马行空的想像着在暮色掩映下,会有许多长着透明翅膀的精灵,在树林和屋顶间穿梭、打闹、肆无忌惮地嘲笑着人类的无知竟会对它们的存在毫无知觉。 到沈老师家后,父亲交待了几声便走了。迎接她的是沈老师和她的母亲,刚看到她,那个有着跟沈老师相似面孔,身材高挑满脸笑意的阿姨便上前亲昵地拉着她的说:“这就是周樱吧?眼睛真好看,瞧着就一副机灵劲儿!” “是啊,就是她,不仅聪明,跳舞也跳得很好哦”。沈老师走过来愉快着搂着她的肩膀。 “哎呀,来小客人啦!”一个同样长发飘飘的姐姐走了出来。 “谁来了谁来了?来了什么小客人啊?”屋里又出来一个急匆匆的,留着利落短发,年纪似乎跟她相仿的女孩。 “嘿!一听到有客人来你就呆不住了,鬼丫头。”沈妈妈一脸慈爱地拍了拍短发女孩的头。 周樱看着接二连三出来的陌生面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不禁抿着嘴挨个打量她们,难得羞涩地笑了。 “好了,我们快进去吧,太阳不晒的嘛?”沈老师拉着她的手一块进了堂屋。 “周樱,你要不要去看这个姐姐画画呀?她是学画画的,画得很好看哟。”沈老师提议。 “你叫我乐乐姐吧,刚才那个短头发的也是小姐姐,可以叫她珊珊姐!”她欢快地介绍着。 “你上四年级了吧?珊珊姐姐上初中了噢。”她接着说道。 “嗯!刚升四年级。”周樱回答。 “乐乐姐,你画的画呢?我也喜欢画画······”看着姐姐们如此亲切,她也很快融入了进来。 傍晚时分父亲过来接她,她很是不舍回去。一天的相处让她对这个充满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家庭有着浓浓的眷恋。 “今天麻烦你们了哈!我这忙到现在才过来。”父亲说道。 “哎呀,你还过来接做什么!让周樱在这住下就行了啊!这不今天在这儿玩得挺好的,我们家孩子也很开心!”沈阿姨略带责备地说。 “那怎么好意思啊,我这女儿平常在家就调皮捣蛋的······” “小孩子不调皮还算是小孩嘛!挺好的,又活泼又机灵,我们很喜欢她。今晚她就在这住下了,你回去吧。”话音未落沈阿姨便抢着说,一边爽朗笑着把父亲往外推。 “是啊,周叔叔你就让周樱在这多住几天吧!反正还得有一个星期才开学。”乐乐姐也在一旁帮腔。 “周大哥你先回去吧,这会儿暑假,我们都在家闲着也没什么事,正好也能陪着她玩一玩。”沈老师搂着周樱温和地说道。 “好好好······我回去我回去······”父亲无可奈何地笑着,“那就拜托你们几天啦!” 那天晚上,她和乐乐姐姐还有珊珊姐睡一张床,沈老师和沈阿姨睡一张床。她穿的是珊珊的衣服,因为年纪相差不大身高差距也不太多,衣服还算合身。 “周樱,听说你小时候在海边住过呢?大海美不美啊?是不是特别特别的大?”珊珊好奇地问。 “嗯!很美也很大!还有长长的沙滩,沙滩边还有很高的椰子树!”一提起曾经生活过的漂亮海岛,她就无比兴奋。 “沙滩上是不是有很多贝壳?“珊珊急切地追问。 “嗯······不算多,都是很小的贝壳,有些还是破的,不是特别好看。”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道。 “不过偶尔能捡大大的海螺!上面有黄色的斑点,还是很漂亮的,大概有我手掌这么大!她张开五个手指头努力地比划着。 “哇······!那你家有海螺吗?”珊珊越发好奇了。 “当然有了!我们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特别大的!比我手可大多了,把耳朵凑到海螺上,还能听到海浪声!我爸爸告诉我的。”她一脸得意的笑容。 “你下次去我家,我给你看!”她兴奋地说。 “好呀好呀!”珊珊很是期待。“那椰子树是什么?我都从没听说过这种树呢。” “椰子树啊很高很高,叶子特别大!他们黎族人很会爬树,可以爬到上面去摘椰子。”她说。 “椰子?是能吃的吗?”珊珊追问。 “当然了!特别的好喝,椰子里面有椰子水,甜甜的,很好喝!椰子里面还有白白的椰子肉,嫩嫩的时候非常好吃!不过等椰子变老,椰肉就会变硬,就没有那么嫩也没有那么甜了。”她说完后,脑子里满是那香甜软嫩的椰肉和清甜可口的椰子汁。 “那······”。 “好啦好啦·····快睡吧!很晚啦······明天再聊哈。”乐乐姐被这两个叽叽喳喳了快一晚上的小家伙弄得也都快瞌睡全无,赶紧打断了她们的话,不然还不知道得聊到什么时候。 第二天一早,周樱就被一阵四溢的香气馋醒,床上已不见两个姐姐的身影。爬起来一看,原来她们早就起床洗漱完毕了,此时正在堂屋帮着沈阿姨布置碗筷,见周樱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地出来,不由地纷纷打趣: “呀~这是谁醒啦?”沈老师好笑地瞅着她。 “哈哈,周樱!你现在好像只小狮子!”珊珊看了她一眼,扑哧笑了。 “睡醒了吗?正打算摆好碗筷叫你的呢.“乐乐姐温和的口吻倒像是母亲。 “哎哟,周樱醒啦,来来来,吃早餐吧!阿姨煮了香喷喷的葱花面。”此时沈阿姨正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搁在桌子上。 周樱往两边捋了捋炸毛的头发又揉了揉眼睛让自己清醒了些,此时的肚子似乎是受了桌子上散发着香气的面条的召唤,很配合地发出咕噜噜的声响,这引得她们又是一阵宠溺的哄笑,周樱捂住自己的肚子也终于没忍住,愉快地笑了。 眼前这碗洁白的面条上点缀着清脆的葱花和切得厚厚的肉片,面条被炼出的葱油一浇,香气扑鼻,不过很快她就发现别人吃的面似乎跟自己的不太一样。沈老师她们此时正咬着一只圆鼓鼓的荷包蛋,而周樱低头查看自己的碗里发现并没有鸡蛋的踪影,她不时地抬起头打量着她们碗里的鸡蛋,欲言又止。 而沈老师她们却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憋着笑意看着她一脸的困惑的样子。她低下头迅速地吃着,时不时翻弄着碗中的面条,这时筷子戳到了碗底似乎是有什么厚实的东西,她赶紧把面条大力地扒拉到一边,果然!碗底正卧着一个形状好看地荷包蛋!不······竟然是两个!她瞬间就开怀地笑了:“欸!原来我有啊!我有两个呢!你们有几个?”她瞪圆了眼睛巴巴地问她们。 “哈哈哈哈哈哈······你终于发现啦?”珊珊姐最先笑开了。 “我······我们只有一个哦······你沈阿姨疼你,特意·······哈哈······给你卧了俩个荷包蛋!”乐乐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你沈阿姨太坏了!故意把鸡蛋藏起来······”沈老师也乐不可支。 “逗你的呢小周樱,哈哈!你喜欢吃鸡蛋,明天早上阿姨再给你煮两个哈!管够!”沈阿姨爽朗地说。 于是,住在沈老师家度过的第一个清晨,就这么在一场可爱的恶作剧和欢乐的笑声中其乐融融地开始了······ 第十六章 沈老师(三) 南方立秋后的树木依旧如夏日般蓊郁青翠,松、杉是周樱家乡最常见的常绿树木,漫山遍野。而在当时,从这些树木上掉落下来的松针和枯枝也是农户家里最好的引火烧火的材料。家里的大人平日里几乎每天都会上山一趟,耙些松针或是折捡些枯枝回来烧灶火,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烧的灶火,以致柴火格外紧缺,有时为了耙满一担柴火,甚至得去好几里地外的山头。 沈老师家也有一个半人高的双灶台,一边用来煮猪食,另一个用来炒菜。灶台水泥光面,灶面上贴了白色的长条瓷砖,每天都被擦得光可鉴人。沈阿姨跟母亲一样,也是个尤爱整洁的女人。屋里和偌大的院子里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看不见一片落叶。家里为数不多的几样家具每天都是一尘不染,虽说厨房的白墙每天都被灶膛升起的炊烟熏炙,但也只是微微泛黄,想来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清理墙壁。周樱见过那种简易的用细长的竹竿在顶端绑上芦苇穗,每年除夕前大扫除时用来清理天花板蛛网和厨房墙上烟灰的长掸子。 每天下午四点来钟,假期里的沈氏三姐妹便会被母亲指派出去寻些柴火和打猪草。沈阿姨家养了六头壮硕的大白猪,每天都需要至少饲喂两次,猪食基本是由猪草,泔水和米糠组成的混合物。米糠则是稻谷脱壳过程中留下的谷壳、碎米粒等粉碎而成的粉状物。每次打完猪草回来,沈阿姨便会在铡刀凳上把打回来的猪草切碎然后混在泔水里,再添上几大勺米糠搅拌均匀。 周樱很喜欢看沈阿姨去猪栏给那几头大白猪投喂猪食,每次从她切猪草开始,她就在旁边蹲着饶有兴趣地看着。切割猪草的铡刀固定在一条杉木长凳上,只见沈阿姨一手握住一把猪草,另一只手抬起长铡刀,连续地手起刀落,猪草便被切成一截截长短一致的小段掉落在长凳下的大笸箩里。这副场景让她瞬间想起来了包青天里开封府的那“龙头、虎头,狗头”三头铡刀,她心里默念:“龙头铡”用来处死违法的皇亲国戚,“虎头铡”用来处死违法的贪官污吏,“狗头铡”用来处死违法的民间无赖之徒!此时沈阿姨一只腿威武地架在铡刀上,两手间行水流水般的动作不禁让她肃然起敬!好似她手里拿着的不是猪草,而是一个个冥顽不灵罪大恶极谋划着要谋害那六头纯良白猪的宵小之徒! 看着周樱一脸专注肃穆的表情,她只觉得有趣又好笑,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扭头看着周樱:“哎?你在想什么呢周樱?” “这个铡刀好锋利啊!像包青天里面的铡刀!”她回过神来,兴奋得说道。 “啊?你也看过《包青天》啊?你沈叔叔也爱看呢!”沈阿姨一脸笑意。 “对啊!我喜欢看。包青天特厉害,什么坏人都能抓到!”她眼睛闪着光。 “是是是,他特别厉害,是个公正无私,为民除害的清官。”沈阿姨说。 “那你知道什么是清官吗?”沈阿姨问。 “知道!就是好官啊!”她说。 “对了!周樱真聪明。”沈阿姨说,“不过阿姨这把铡刀可没有包青天里的厉害噢,只能用来铡猪草。哈哈!” 后来周樱知道这锋利无比的铡刀还能轻易把人的手指切断,她见过同村一个小孩因为调皮偷偷玩铡刀结果被切断了食指,这让后来周樱每次看到铡刀又多了丝畏惧。 每当沈阿姨提着一大桶猪食走近猪栏时,那些大白猪听到脚步声便会哼哼哧哧地簇拥到猪槽前挤得不可开交,谁都不让谁,有的猪甚至会双脚抬起按住另一头猪的脑袋!每每此时,沈阿姨便会拿起搁在猪栏外的一根结实的木棍驱赶挤成一团的肥猪们,待猪槽显露出来,“哗啦”一下迅速把猪食倒入。这时,那些白猪便会再次挤成一团。时不时它们还会发生激烈的争夺,冲撞。 嚎叫声,舔食声,沈阿姨时不时的斥责声还有木棍击打猪背发出的沉闷声音,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显得尤为热闹! 回到学校后,有一次沈老师问她能不能帮她一个小忙,说是父亲单位的一个同事拿走了一个装了她照片的相框,想让周樱下次去父亲单位的时候,帮她看看那个叔叔是不是放在宿舍了,如果在的话,想让周樱给讨要回来。她觉得这个“任务”很是刺激,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她对沈老师说的那个姓齐的叔叔很是熟悉,那个叔叔是父亲一个战友的同村,经常会跟战友来周樱家吃饭,虽说那时父母正在“冷战”但毕竟俩人还有熟识的朋友,免不了还得一起招呼客人。渐渐的,父母间的关系也有所缓和,但彼此间却有着心照不宣的疏离。 那个不经沈老师同意便取走了她在学校办公室照片的齐叔叔的宿舍跟父亲的宿舍在同一楼层,她周末跟父亲去单位玩地时候试探地问过父亲,能不能在午饭后带她去齐叔叔的齐叔叔屋里玩一玩。父亲觉得很是奇怪: “你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你齐叔叔那儿玩了?” “反正刚吃完饭又不能马上睡午觉,就去齐叔叔家玩一下呗,我还从来没去过呢。”她有些不太自然地说。 “你齐叔叔家又没什么好玩的。”父亲完全没有想去的意思,“再说了,大中午的这么热,还不如回房间看会儿电视,你不是挺喜欢看电视的吗?” “哎呀······是沈老师让我帮他拿照片回来!所以我才想去看看的。”她无奈说出了去的目的。 “什么沈老师的照片?你齐叔叔还拿了她照片?”父亲很是疑惑。 “是啊,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沈老师说的。”她回答道。 “你齐叔叔是我介绍给沈老师认识的,照片的事情倒是没听说过······行吧,你都答应沈老师了,就带你过去看看吧。”父亲嘴角挂着不明所以的笑意,似乎也饶有兴致。 到了宿舍,齐叔叔见是周樱他们去了,很是惊奇: “欸?老周和小周樱来了啊?稀客稀客!哈哈,之前一直没来过叔叔这里吧?快坐快坐······”齐叔叔殷切地招呼他们,“你们先坐,我去洗点苹果哈!” 周樱趁他去厨房洗水果去了,赶紧起身查看起墙边立着的一排书架,结果扫了一圈下来也没见沈老师说的照片。周樱也很喜欢之前沈老师摆在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似乎是维吾尔族的民族服装,头戴装饰着许多珠片和白色绒毛的花帽,两边还垂下来很多长长的小辫。耳垂上夹戴着一副硕大造型繁复的孔雀羽毛形状的耳坠,涂着艳丽的口红,笑靥如花,很是漂亮!周樱每次看到那张照片,总是不由得想到《还珠格格》里的香妃。 此时她环顾四周后,依旧是没见着任何照片,不禁有些着急。这时洗好苹果的齐叔叔也出来了,“周樱,过来吃苹果吧。叔叔这里也没什么好玩的东西,架子上都是书。”齐叔叔见她站在房间中央四下打量,还以为她是在找什么好玩的东西。 “周樱过来是找你有事要问。”父亲咬了一口苹果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她一听这话,心里顿时莫名一慌,愣在了那里。 “啊?是嘛周樱,你还有事情找齐叔叔呢?”他呵呵笑着很是讶异地看着她。 “······嗯······就是······我在找照片呢,沈老师的······她说你拿了?”她总算说了出来。 “······没有啊,我没拿。沈老师说的吗?”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立刻否定拿了照片的说法。 “嗯······”周樱嘀咕了一声,心里还是有些不甘,她一点也不相信齐叔叔的说法,但还是乖乖地回到座椅上不声不响地啃起了苹果。 离开齐叔叔宿舍后,她感到异常恼怒!她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当场戳穿她,不明白为什么沈老师明确告诉她是齐叔叔拿走了她的照片而他却不承认,不明白既然父亲介绍了齐叔叔和沈老师认识,为什么却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既要给两人介绍,又要陪她去讨要照片让人难堪。 她此时脑子里被多种疑问和情绪纠缠,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后来回到学校。她跟沈老师汇报了拿照片的情况,结果她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问:“你真的去跟他要照片啦?” “对啊,你不是说想拿回来那张照片吗?”周樱不懂她为什么这么惊讶。 “哈哈······我当时只是想让你试试看能不能在他那里找着,没想到你还当面问他要了啊?哎呀······你这孩子······”她又好气又好笑着揉了揉她的卷发。 “我没想直接找他要照片的,想自己找着了再偷偷拿过来,结果我爸········”一提起当时那事儿,周樱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次过后,再见到齐叔叔,她总觉得有些尴尬。 “你爸怎么了?”沈老师关心地问。 “他竟然直接跟齐叔叔说我有事情要找他!”她义愤填膺地控诉。 “啊?不会吧?你还跟你爸说了呢?”沈老师有些讶异。 “他非要问我要去齐叔叔家干嘛,我就跟他说了······”她一脸挫败的表情。 “哎,好了好了,没事儿。反正就一张照片,没关系了。”沈老师宠溺地搂了搂她的肩。 最终,沈老师跟中学的一位数学老师结了婚,并育有一子。那位数学老师清瘦白皙,鼻子上架着一副金边近视镜,看上去斯文秀气。不过周樱总觉得他那文弱清瘦的模样看起来毫无生气,让人无法喜欢。 “也许他有什么特别值得沈老师喜欢的地方吧。”周樱心想。 第十七章 新学校 周樱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永远那么吸引人是在升入五年级后。课业较之前复杂是一方面,随之而来的是父母间即将走到尽头的婚姻以及周围人看她时带着探究、意味深长、甚至还掺夹着一丝怜悯的眼神。这让生性乐观活泼的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所适从。 新的学校在邻村一处靠近大路的位置,校园里到处可见长得笔挺树冠呈伞状的香樟。教室呈阶梯状分布,分为上中下三层。五六年级在最上面那一排教室,每个年级有两个班。老师们的办公室兼卧室分别处在两个班级的中间。她曾去办公室送过好几次课堂作业本,果然这里的房间要比之前村小学的办公室大太多了,眼前的房间不仅能搁下床、办公桌、还能搁下衣柜、沙发和烤火用的煤炉,完全能满足老师们的日常生活所需。 初到学校,同学们都一致对新的环境充满着好奇和跃跃欲试的兴奋。大家叽叽喳喳地在校园里溜达,跟新同学彼此自然地打着招呼,遇到老同学立即热络地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讨论着自己会分到哪个班级。周樱如愿以偿的跟之前班里要好的两个女同学分到了一班,这让她们几个很是惊喜! 五六年级的吃饭制度也跟之前有些差别,在村小学的时候都是自己从家里准备好饭菜装在铝制的方形饭盒里带去学校,然后统一放在食堂的一个大蒸笼里由专门负责老师们午饭的阿姨再加热,以备中午同学们过来自取。那时周樱家就在离学校非常近的地方,近到下课都能随时跑回去,自然是见识不到其他同学中午取餐的热闹场面。 在新学校,则只需要准备好菜就可以了。米饭是由学校的大食堂现蒸出来的,然后班里每天会由四个男生轮流值日,负责去食堂把蒸米饭的几个大蒸盘用一个生铁焊接的铁筐抬到教室分发。每人会分到一块四四方方豆腐块大小的米饭。她很是喜欢大家在教室里一块儿有说有笑吃午饭的时刻,偶尔她们也会彼此分享从家里带来的菜。 母亲最常给她准备的菜是两个煎鸡蛋或者是辣椒香干炒肉,偶尔也会炒些土豆丝和煎几条小鱼。其他几样她倒是没吃腻,但煎鸡蛋却是吃得够够了。现煎好的鸡蛋金黄喷香,上面还滋滋冒着油泡自然是好吃的,但是带到学校经过一上午的晾放再到吃午饭的时候已是软塌塌的毫无口感可言,她也曾向母亲提起不想再带煎鸡蛋了,但母亲却说:“鸡蛋都不想吃,你是想吃青菜吗?”周樱想想还是算了,毕竟青菜就更不好吃了。 于是只要那天母亲又给她带了鸡蛋,她便会在吃饭的时候跟其他同学商量着换菜。班上有两个同学经常会带花生米和酱豆豉,周樱简直对这两样食物着了迷。她很是喜欢炸过后的花生那香脆齿颊留香的醇香和酱豆豉浓郁软烂的咸香,既好吃又下饭!可比自己饭盒里这捂得一层水汽软塌塌的劳什子鸡蛋好吃多了! 母亲在家从未给她炸过花生,她宁肯把外公送过来的花生不厌其烦地一颗颗剥了壳,然后搁在煤炉上炒来泡茶喝,也不曾一次给她炸过花生米吃,尽管她曾多次表露过自己对那油汪汪香脆的炸花生米的向往。每每那时母亲总会说:“那花生米到底是有什么好吃的?还能比鸡蛋有营养?人家那是家里没菜才带那几颗花生米当菜吃的。”言语间似乎充满了不屑。周樱怎么也不明白母亲当时为什么那么吝啬一次都不曾给她炸一盘香喷喷的花生米。 母亲也从来没有腌渍过任何酸菜,尽管那时家里屋后有父亲开垦的一大块菜地,但父亲不在家的时候,菜地里大多时候总是杂草丛生。父亲每次回来总会因为菜地的事情责备母亲: “你在家没什么事就不能去菜地里除除草?” “草那么多,得锄到什么时候?“母亲不太乐意。 “就是因为平常没人管所以才长这么多草的啊!”父亲有些恼怒。 “你勤快你回来拔草。”母亲有些阴阳怪气。 “我天天上班!你在家锄个草还能有多难?难道你们在家还不吃菜啦?光去买着吃?”父亲愈发生气。 “晚上难道也上班?周樱上学在学校吃,我自己也吃不了多少菜,种这么多菜做什么?”母亲淡淡地说道。 “······我真是服了你嘞!菜还怕多的?那些豆角辣椒吃不完未必还不能晒干啊?家里泡菜坛子我买了好几个也从冒见你泡过菜!”父亲控诉。 “泡了也冒人恰。”母亲依旧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父亲无语,只是铁青着一张脸。 周樱很是喜欢泡菜,同村的一个同学家里就有一个巨大的泡菜缸子,里面泡了长长的白萝卜条,青青翠翠的豆角和米白色的大辣椒,看上去无比诱人。周樱她们玩捉迷藏累了的时候,总会在这口大磁坛子里用筷子捞起一块块的白萝卜和一条条长的豆角解馋,一口咬下去清脆爽口汁液饱满。 新学校的教室前面还有一颗不大的桑树,每年临近暑假的时候,便是桑葚成熟的季节。那时树上便会挂满一个个棕红色和黄棕色的椭圆形果实,完全熟透的桑葚是暗紫色,看起来无比诱人。每当下课的时候,一些调皮的男生便会趁老师不在的时候,奋力攀上枝头小心地采摘桑葚,树下会站着接桑葚的同学,通常他们会先撕下两张作业本纸稍稍卷成圆锥装,采摘下来的桑葚被小心地放入这个简易却实用的容器里。 采摘下来的桑葚便会瞬间被久侯在树下的其他同学瓜分,而树上的同学早已边摘边吃过了瘾。周樱也分到过两回桑葚,那紫红色的桑葚看起来极像黑色,全都透着油亮的光泽,咀嚼起来清甜可口很是美味。那厚实果肉的美妙滋味甚至一度超越了她曾经最爱的野树莓在心里的地位。吃完过后,他们会吐出沾满紫红汁液的舌头,做出怪样,喉咙里发出尖利的声音,高举着双手互相追逐打闹。 可惜的是后来那株贡献了许多美味和欢乐的桑葚树因为招致了大量爱吃桑叶的虫子而被校长下令砍断了。那是些淡黄色,身上爬满黑色斑点的小甲壳虫,只要被它们附上叶片,只消半天,桑叶便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啃食残缺。那些围绕着桑树嗡嗡飞舞的的小虫子们发出的噪音也让同学们头皮发麻,每次路过都会紧张地用手捂住耳朵,生怕它们会钻到自己的耳朵里面啃食自己的大脑。小的时候因为大家都爱在路边丛生的丝茅草捕捉成群的萤火虫,被父母一致以“萤火虫会钻到耳朵里吃掉人的脑子”恐吓着。因为这个说法过于深入人心,直到成年后,每次遇着萤火虫,她依然会不自觉地捂住双耳······ 周樱他们的班主任是个温柔腼腆,身高中等,身材丰腴的女老师。班主任姓刘,周樱很是喜欢这位老师。长久以来,她对温柔恬静的人总是有着莫名的好感。 新学期刚开始选班干部的时候,老师让同学们互相推荐或者自荐。刘老师话音刚落,她便无比自信地举着手一脸笑意地说:“老师!我可以当文娱委员!我会唱歌也会跳舞,以前上学的时候,都是我当班上的文娱委员。” “吼吼······文娱委员!文娱委员······!”班上的同学听到她响亮的声音都跟着起哄。 “好,那就由你来当文娱委员!”刘老师一脸欣赏的笑意,愉快地宣布。 “文娱委员唱首歌啊!”不知是哪个调皮的男生提议。 “对啊······对啊对啊!唱首歌来听听!”又有人起哄。 “嗯······这位同学你叫什么名字?你愿意给大家唱首歌吗?”刘老师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好啊,没问题老师!我叫周樱,樱花的樱!”她响亮地回答。 周樱无比愉快地给同学们演唱了首《让我们荡起双桨》,她很喜欢这首歌,歌词里描述的场景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跟父母在军营时那些短暂却欢乐的时光。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数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 第十八章 她的出现 一直以来周樱的数学成绩都处在一个勉强能维持优秀的状态,也就是八十分以上,但也从未超过九十分。她倒是对自己的分数比较满意,但班主任似乎不这么认为。刘老师曾不止一次地找她谈话让她再用点心把数学成绩提高上去: “周樱,你对自己的数学成绩满意吗?”刘老师问。 “嗯······还行吧······”看着一脸严肃的老师,她有些不是很确定。 “还行?你不应该连九十分都考不到啊?语文成绩基本每次都只有作文扣个两分,你这样两科成绩差距有些大啊?”刘老师说。 “现在才五年级,数学也不是太难,你现在不多花点心思把成绩提高上去,以后升初中的时候怎么办?”刘老师见她抿着嘴不说话,眼睛四处游离着,不禁有些着急,连声调也提高了。 “哦······好·······我知道了。老师。我会努力的。”她底气不足地保证。 然而后来的小考,以及期中期末的数学成绩依然是雷打不动地徘徊在八十以上九十分以下,似乎那九十分就是无法逾越的巨大海沟。但周樱那出类拔萃的语文成绩却让刘老师无话可说,她也只能是任其自然了。 第二学年的时候父亲送母亲去了浙江的一个战友家,之前拜托过那位战友,她帮母亲找了一份在皮包厂的车间用电动缝纫机车包带的工作。母亲许是在家整天无所事事也渐渐觉得无趣了,竟然难得的同意了试试这份差事。于是把她把周樱托付给家里的二嫂家照料,随着父亲一起去了浙江。 周樱记事起便被父母放在各个亲戚家里寄住过,她倒是不反感住在别人家里,相较于自己家的冷清肃静,住在拥有兄弟姐妹的亲戚家她反而觉得开心、新奇。虽然时不时的要应付他们对于自己父母间关系的揣度,但慢慢的她也就能应付自如了。 “周樱啊,你爸爸妈妈平常在家吵架吗?” “吵啊,摔东西。” “那你爸爸打人吗?” “从来没打过,椅子倒是摔坏了好几把。”她说的倒是实话,父亲不管如何生气,都不会对母亲动手,只是会拿家具出气。她自己倒是从小到大挨过父亲不少揍,屁股上没少被皮带抽过。罚跪罚站更是常有的事。 “你要劝劝你爸爸妈妈,让他们别老吵架。”亲戚们总是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 “嗯······我会劝的。”她乖乖地回答。“我才懒得劝!劝也不管用······”她心里默默地嘟囔了一句。 母亲去浙江一个月后便回来了,那天周樱放学回来刚进伯母家门便被告知母亲已经到家了,她兴奋地背着书包就往家跑,果然还未进屋就看到母亲站在家里的地坪里,看到周樱回来了,母亲也很是高兴: “呀!放学啦?你怎么知道妈妈回来了啊?” “我刚进门,二伯母就告诉我了啊!妈妈,你带什么好吃地回来了啊?”她一脸期待的表情。 “哎呀······我就知道你这个小好恰鬼着是惦记着要恰的,不是想我这个娘!”母亲嗔怪着说着。 进屋后,母亲拿出了几包饼干。那是种看起来很厚实,鼓鼓囔囔的方块。饼干外面是一层黑色的不知名的碎屑。老实讲,一眼看上去根本就没有多大食欲,眼前的饼干就像是发霉了的豆腐。她不情不愿地咬了一口,结果瞬间就被这吃起来酥脆醇厚的味道虏获了!这跟她平常吃过的所有饼干的口感都不一样,尝起来有种特殊的清新咸香味儿。她甚是中意!当下一口气就吃了一包。“好吃是好吃,就是太少了。一包里面才八块”。她说。 “本来妈妈还给你买了几套衣服还有鞋子的,结果下车的时候发现行李箱不见了,那个箱子还是你赵伯伯看我东西多了装不下,又另外给我买的新箱子。”母亲很是懊恼地说。 “啊?箱子不见了?被人偷了吗?”她很是惊讶。 “肯定是的!我那箱子里面装了不少东西,我自己还买了衣服。真是气死人了!”母亲愤愤地说。 “幸亏你赵伯伯给买的一些特产和路上吃的东西是随身提的袋子里装着的,不然到家什么都没有。”母亲有些无奈。 “妈妈,你不是去赵伯伯那里上班的吗?怎么又回来了?”她咽下最后一口饼,嘴角还粘着碎屑抬起头来好奇地看着母亲。 “哎呀,那个工作啊,太累了!白天一天都得坐在缝纫机上,脚不停手不止的。坐一天下来,腰酸背痛。妈妈可干不来这活,还以为你爸能给我找着什么好工作呢······”母亲不满地说。 “你爸爸平常回家的不?”母亲问。 “星期六星期天会回来一趟。” “他太懒了!每次回来叫我回家吃饭就是煮方便面,碗也不洗,一大堆放在盆里,还让我洗!”她控诉。 “他本来就不勤快,整天装得自己有多勤快一样!还好意思说别人懒。下班回家好饭好菜伺候,每顿饭还必须要给他做一个汤。自己是从来没倒过洗脚水······”母亲一提起父亲就喋喋不休。 “你在二伯母家住的好不好?”母亲这才想起来问周樱在家的情况。 “挺好的啊,我和堂姐睡在楼上的房间,晚上跟堂哥堂姐一块写的作业。” “我还跟他们去打过猪草,耙过柴火呢!上次我们还去山上找了一大提篮的蘑菇!”她兴奋的说。 母亲回家后,周樱打心底的开心。虽说住亲戚家有住亲戚家的乐趣,但毕竟回到自己家有母亲在,衣食住行都被安排得很妥当,她很是享受家里一切都井井有条的状态。再说了,伯母家也不如自家干净整洁,这让她多少有些不太习惯。 六年的时候周樱喜爱的刘老师被调去了其他的学校,接任她带班的依旧是位女老师。新的老师姓陈,肤色白皙,微胖的身材看上去也极为有亲和力。 新学期重新分班后,人员变动并不大,只是新增了几名转校生。因为那时邻镇的一所中学设施老旧需要推倒重建,所以学校就把学生们就近分配给临近的几所中学了。那时班级里还从六年级的另一个班转了一个小个子女生过来,那个女生有着一双又圆又大的水汪汪的眼睛,头发乌黑发亮,留着齐刘海。她是原来所在班级的文娱委员,成绩优异,也深受老师们喜爱。谁曾想她调过来后竟然当上了体育委员。 难道体育委员不是因为体育成绩出色,而是因为声音嘹亮哪怕身材娇弱也可以被选上?那时周樱一度很是不解。长大后她才了解,老师当初这么安排是出于对她们两个孩子的温柔。那时周樱的成绩已经有了明显下滑的趋势,连她最引以为傲的语文成绩也鲜少有九十分以上。 她上课的时候也时常走神,思绪总会不由自主飘到那次周末发生的事情上去。 周樱记得那天上午在父亲单位看着电视,临近中午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说要带她去附近的餐馆吃饭,说是一个叔叔请客。那家餐馆是单位一个同事家里开的,平常也做早餐。她很是欢喜地跟着一起去了,这是父女俩近两年来第一次下馆子吃饭。 到餐馆后,她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都是父亲单位的几个同事,餐桌旁还坐了一位陌生女人,看到周樱他们到了,那个女人很是热情地起身过来打招呼,笑吟吟地看着周樱说: “这就是周樱吧?老听你爸爸提起你,说你活泼聪明,跳舞跳得好!”她落落大方地说着。 周樱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女人,不止怎的,总觉得心中有些不安。眼前的这个女人似乎跟母亲年龄差不多。她个子很是高大,几乎比父亲还要高出一些。乌黑笔直的及腰长发听话地垂在身体两侧,五官立体,妆容精致。她的脖子上戴着麻花状的金色项链,手指上还戴了两个粗大的宝石戒指,周樱看到她手指上硕大的红宝石戒指,不由地想起了外婆留下的遗物。她的脚踝上甚至还挂着一串精致纤细的金色脚链,更让周樱吃惊的是面前这个女人的左脚第二个脚趾上竟然还戴了一枚细细的黄金戒圈!周樱还从未见过有人在脚上戴任何饰品。此时她灿烂的笑着也打量着周樱。 这是个富有又极富魅力的女人!周樱得出了结论,随即警觉地盯着她。 “这是你赵阿姨!跟阿姨打声招呼吧。”父亲一脸愉悦的笑意。 “赵阿姨······”听到这个从母亲和父亲吵架时以及从亲戚嘴中提起过无数次的姓氏,她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作响,随即而来涌上心头的就是深深的厌恶和怒火,连胃也抑制不住地在隐隐抽搐。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导致父亲和母亲爆发战争感情破裂的罪魁祸首!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和她会以这样的方式会面。终于会面! 但随即自己的举动却让周樱自己都吃了一惊,在听到“赵阿姨”几个字后,她像是被施咒了般转身就往外狂奔!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必须离开这恶心的地方赶快回家! 第十九章 没有硝烟的战争(一) 夏天的花把夏天熏得多芳馥, 虽然对自己它只自开又自落, 但是那花若染上卑劣的病毒, 最贱的野草也比它高贵得多。 让周樱倍感意外的是,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把见到了姓赵的女人的事告诉了母亲后,她竟表现得出奇的镇静,甚至还一脸轻松地说:“诶!做错事的人又不是你,你就应该大大方方地坐下来吃饭,跑什么?” “我连看都不想看他们,还坐下来吃饭?”她很是无语。 “你爸带她过去的吗?”母亲问。 “不是,我们去的时候就看到她在那里坐着了。”她说。 “那也肯定是你爸跟她约好的。”母亲了然地说。 后来有一次作文课,她还把那次的经历写进了作文,作文的题目是“一件难忘的事”。小学的作文题目想来也真是乏善可陈,不是“一件开心的事”“一件难过的事”就是“一件难忘的事”,试想一下人生这才刚开始几年?依照大多孩子健忘的天性,一看到这些类似的题目就不禁犯愁。但在周樱的记忆里,难忘的事情倒也比比皆是,比如前不久见到姓杨的那个女人的事情。 她记得自己在作文里还构建了一个并不存在的场景。 “她看着眼前跟父亲默契地站在一起的女人感到无比的愤怒,她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饭馆。父亲在后面大声呼喊着她,那个女人也在旁边劝父亲,让他快点骑摩托车去追上她······” “父亲回到家后,她冲父亲喊道:“我恨你和那个贱人!” 在“女人”,和“贱人”这两个词之间,周樱还涂改了好几次。写女人似乎不足以表达出她当时的强烈情绪,写“贱人”又着实与自己的个性不太符合,她平常被教育得从不能轻易说出不太光彩的词。但最后她还是坚定地写下了“贱人”这两个字,写完后她还莫名地扬起嘴角露出了一种痛快地笑意。呵,勾搭有妇之夫可不就是贱人么。 当天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班主任来到她的课桌旁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周樱,出来一下······” 她随老师来到了办公室,看到办公桌上赫然放着自己翻开的作文本,标题的右上角有一个鲜红的九十六分。那时班上如果谁的作文能达到九十分以上,那就说明是师对他的作文有着很高的评价了。而现在自己眼前的这篇作文竟然被批了九十六分。周樱当时第一感觉是“刷新自己的作文成绩记录了!” “周樱啊,你写的这些都是真实的事情吗?”班主任一脸复杂的表情。 “嗯,真的。”她淡定的回答。 “······你里面还写了你父母要离婚?”班主任有些怜悯地看着她。 “对,吵过很多次了要离婚。”她说。 “你回家可以做做父母的工作,你们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马上又要升初中了,在家天天闹的话也影响你学习啊。毕竟还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好。”班主任语重心长的说。 “嗯。”她习惯性地嗯了一声。 “你能在班上读读你这篇作文吗?”班主任说。 “啊?那我不读······”她当时想的是家丑还不可外扬呢,班主任这是什么心理,竟然还让自己在班上朗读这篇作文?简直不可想象!话说回来,这篇作文她都不该写的。本来就是自己的家务事,也不知道当时自己怎么就一时脑子发热写了出来。不过······哎,想想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父母他们自己都不介意了。 作文事件后,班主任和其他老师再看周樱时眼里便多了些难以描述的复杂神色。“倒也真是难为你们这些老师了。”她满不在乎地想。 经过这两年的时间,母亲从当初的愤怒,伤心,平静到如今的坦然。母亲和父亲的关系也发生了质变,他们两人似乎也默认了彼此各自的私生活,相安无事。有时父亲难得回来一次,他们甚至仍然会在同一间卧室过夜。 母亲似乎对父亲仍有期待,那年寒假她提议让周樱跟着父亲去那个姓赵的女人家里。私底下对极不情愿去的周樱说:“你跟着去,住在那个女人的家里,让她洗衣做饭地照顾你,我倒要看看她能心甘情愿地照顾别人的女儿吗。” “我不想去,没意思。那里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她不情愿地说。” “你去了又不让你呆很长时间,过年肯定还是得回来过的啊。”母亲劝慰。 “······哎呀,反正就是不想去!”她依然坚持着自己的想法。 “听话!你还真想让我们这个家散了!啊?就是让你在那住个几天你都做不到?”母亲开始有些激动了。 “好好好······我去我去。”迫于母亲的压力,她只能乖乖应允了。但她想的却是“你们两个人的感情都这么不好了,还不如就散了!”她实在是厌倦了这两年间家里那莫名其妙的氛围。 当天晚上母亲就给她收拾好了换洗的衣物,并用家里的座机给父亲打了电话,让他第二天把周樱带过去。父亲那时突然有了一个叫做手机的电话,据说就是那个很是有钱的姓赵的女人给买的。那个女人的家是一栋在去市里的柏油马路边的一栋两层的小洋楼,门前有两个各种植着一棵高大且造型好看的大绿植的水泥花坛。整栋楼看起来很是精致,周樱还是第一次在老家看到这种带有大花坛的小洋楼。 进门后,那个女人机器热情地接待了她,还亲昵地握住她的手。 “哎呀,你的手好凉啊!这么冷的天,你爸爸也不知道给你戴双手套!”她嗔怪地斜睨了父亲一眼。 “都这么大了,没这么娇气!”父亲笑着说。 “走走走,周樱,我们进屋烤火去。”她拉着周樱的手没放,还回头指了指朱红的实木大门对父亲说:“你把摩托车开进来吧,走后面的人关门哈。”随即嫣然一笑领着她进了暖和的客厅。“你们倒像是夫妻俩······”周樱一瞬间心情无比复杂。 客厅的正中央放着一张烤火架子,周樱坐在架子旁铺着厚厚坐垫的实木沙发上。跟家里烤的煤炉不同,这儿架子底下搁置的是一个白色的四四方方插电的炉子,此时正散发着温暖的橙黄色暖光,单单是看着便觉得暖和。 “我去给你们父女俩先泡杯花生茶喝喝暖暖身体,刚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吹冷风都吹够了。”说完她便去了隔壁的厨房。 “你赵阿姨人好吧?”父亲一脸满足地笑意问。 “我妈人不好?”她没好气地说。 “你都上这来了,还提你妈做什么?”父亲神色变了变。 “我还不能提我妈了吗?”她反问。 “你这孩子怎么······”父亲刚要指责她,那个女人便双手各端了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出来了。 “好咯,茶来了。哎······老周,快快快接一下,好烫!”她惊呼。 “你一杯一杯端嘛,这么不小心的。”父亲赶紧起身接过了她手里滚烫的茶。 “周樱你想看什么电视啊?看动画片吗?阿姨这里有影碟机,还有一些动画片的光碟。”赵阿姨一脸期待着看着她。 “都有什么动画片?”虽然周樱眼下对她还是有抵触,但以听到有她最喜欢的动画片看,瞬间就破了功。 “嗯······阿姨给你找找哈!这些都是隔壁阿姨家的小孩拿过来放的,她家里没有碟机就买了碟放这里看”她殷切地蹲在放置着大彩电的电视柜旁耐心地翻找着。 “哦!有《葫芦娃》、《黑猫警长》、《名侦探柯南》、《美少女战士》······”她一张一张报着名称。 “我要看《葫芦娃》!”周樱眼睛放光。《葫芦娃》她看了不止十遍,但就是怎么也看不够。 那天坐在温暖的炉子旁,身后是厚实柔软的靠垫,喝着热乎乎的花生茶,面前大得过分的彩色电视里播放的是自己最爱看的动画片。有那么一瞬间,周樱觉得这才是家的感觉。 第二十章 针锋相对 周樱倒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让姓赵的女人知道自己可不是什么好对付的人物!也让父亲明白,如果想离婚还得先过了她这关!”至于到底该怎么做,她心里着实也没太多的把握。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站在浴室的莲蓬头下任由水流不断冲刷下来,心里恨恨地想:“就是要浪费你家的水和电!”一边使劲按压沐浴露瓶泵,挤了满满一捧粉红色的沐浴露往身上痛快地抹着。她就这么不停地挤沐浴露,冲水。再挤沐浴露,再冲水······直到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周樱!周樱?你还没洗完吗?”赵阿姨在外面,声音略显焦急。 “啊?·······哦······马上就好了。”她关掉水龙头,满屋子的蒸汽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我看你进去半个多小时了,也没听到排气扇响,怕你在里面出了什么事。”听到她的声音,赵阿姨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气。 周樱慢慢地穿好衣服,顶着一张被热气蒸腾得通红的脸出来了,头发还在滴答着水。赵阿姨看到她立刻就笑了。 “哎呀,你看看你这满脸通红的,在里面时间长了热的吧?你排气扇也没开,阿姨怕你在里面晕倒了嘞。” “头发也没擦干,这么冷的天容易着凉的,快快快·····先烤烤火去,阿姨去拿吹风机给你吹吹头发。”赵阿姨嗔怪地用毛巾揉了揉她的头发。 面对总是一脸温和笑意,细心周到。每次吃饭都变着花样做菜且味道还很是不错,从不避讳甚至是推心置腹谈论自己的赵阿姨。她感到无计可施,有种深深的挫败感。 赵阿姨说她已经离异,有一个比周樱稍大些的儿子。以前他们一家在广东生活,经营着服装出口的生意。一家三口也曾很幸福,但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婚姻维持不下去,最终离婚了。儿子跟着父亲一起生活,她认为自己的丈夫能给儿子更好的未来。再后来,她便独自回到了老家并盖了这栋面积不大却极为舒适精致的房子。 “你怎么认识我爸爸的?你不知道他是有家庭的人吗?”周樱有些怒气。 “一开始是通过他的战友认识的,你爸爸的战友赵叔叔你认识吧?”赵阿姨平静的问。 “认识,经常来我家吃饭。”周樱说。 “赵叔叔跟我以前是一个村的,大家都很熟悉,是好朋友。我刚回老家的时候他们夫妻俩没事也会经常来我这里玩。你爸爸也是偶然有一次他们一起带过来吃饭认识的。”赵阿姨面带笑意,微微侧着头,似乎是在回忆。 “后来我们也就慢慢熟悉了,你爸是个对什么事情都充满热情,个性顽强的人,我很欣赏他······”赵阿姨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继续说着。 此时的她仿佛是在听一件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般,眼神涣散低下头盯着眼前的烤火架子。过了许久,她才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不想听了,我妈他们是不会离婚的。”这句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好,不说了,以后你会理解的。”赵阿姨叹了口气,回了自己房间。 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周樱只觉得这个女人既可恶又可悲。心底顿时涌起了丝丝厌恶,这种厌恶不仅仅是对她,也是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各自对婚姻不忠,任由欲望摆布。 回到家后,周樱把自己所了解到的关于父亲和那个女人的一切如实告知了母亲。包括她在那里的一些报复性做法:洗澡时拼命挤沐浴露,一直开着水龙头;洗衣服的时候倒进去半袋子洗衣粉,半夜说自己饿了说想吃泡面;每天早上睡到早餐准备好了叫她她才起床,一整天看电视目的就是为了浪费电······等等。 听到她说的这一系列极其孩子气的举动,母亲“扑哧”一声乐了。 周樱发现自己越来越看不透母亲的心思了,明明跟父亲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俩人似乎也默认了分居的状态,但母亲却仍是不同意父亲的离婚提议。他们就这么一直耗着,父亲偶尔回家,母亲也依然做好饭菜,准备好父亲的换洗衣物。周樱觉得母亲对父亲还是存有感情的,正因为不舍,做决定才尤为艰难。而父亲,似乎对这个家没有了太多依恋。一天又一天,周樱处在他们这种让人窒息的关系里,渐渐地感觉快喘不过气。 有一天晚上,父亲回来了。不知怎么跟母亲俩人又吵了起来,越吵越凶。母亲甚至冲进厨房拿起了一把菜刀指向了父亲,而父亲则举起了一把椅子。周樱从未见过他们对彼此展露出如此强烈凶狠的恨意。 “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啊?你要这么对我!”母亲尖叫着。 “你没有做错什么,都是我的错行吧!你为什么就是不同意离婚!”父亲怒气冲冲。 “那个女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就这么想跟我离婚好娶她吗?”母亲哭了。“当年我妈硬是不想让我嫁过来,我真是后悔当初没听她的!” “现在后悔也来得及!赶紧把婚离了就行!”父亲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 “你果然是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畜生!我这么些年来跟着你没少吃苦,养大了女儿,就是没功劳也有苦劳,你说离婚就离婚?我这是欠了你的吗?啊?”母亲歇斯底里地吼着。 “我们俩性格不合,根本就不适合在一起!是,你骂得对,我就是有娘生没娘养,我的娘老子早早就过世了,我们兄弟姐妹也是早早就当家了。你娇贵!你从小过惯了被父母宠着,什么外头的正经事都不干的人,我养不起你这座大佛!离了婚,你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就去找去!”父亲吼道。 “我不干正经事请?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真的是我不愿意干吗?家里的田地你就种了一年还是出钱找人过来帮忙的,你面都没露!你还想让我一女的在家插秧打禾啊?你都不干,我凭什么干?啊?”母亲愤愤不平。 “我是要上班!你当家里用的钱都是刮大风吹来的啊?你在家就不能操持一下?人家屋里的堂客们,老倌子不在家,不也都捉田种地干得好好的!到你这里就不行了是吧?”父亲反驳。 “你跟我离婚就是因为我不在家种田吗?那行啊!你明年就把包出去的田地收回来,我倒要看看你自己种不种!”母亲冷哼。 “你跟我不合适的地方多了!不单是这点,人家小赵可比你强多了!”父亲说。 “你还敢当着我的面提那个婊子!你还有没有一点廉耻!······你个畜生!”母亲声音沙哑着凄厉地冲父亲喊着,手里明晃晃的菜刀也开始朝着父亲逼近······ 周樱立刻害怕了,眼泪“刷刷”就往下掉,她迅速跑出了门,一路跑到了大伯母家找救兵。她猛烈地击打着伯母家的门,一边边哭一边喊:“大妈!大伯!开门!开门!” 听到门外的动静,大伯母急匆匆地过来开了门,看到满脸泪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惊恐的周樱,大伯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怎么啦?你哭什么?”大伯母急了。 “呜呜······我爸爸·······妈妈······打架了!还······还拿了刀······呜呜······!”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拿刀了?······老周!老周!你赶紧叫上老二他们去周樱家里!快点去!你那背时老弟又跟他堂客吵架了!” “又哦里打架了咯!”伯父穿着拖鞋急急忙忙穿上外套往外走。“有好日子不晓得过!” “你莫废话了塞!叫上老二赶紧过去!人家都动刀了!”伯母怒斥。“你们先赶快过去!我找了钥匙锁上门就来了!”伯母转身进了屋里。 “晓得啦晓得啦!”伯父慌慌张张地去隔壁二伯父家叫人,然后带着周樱一路急匆匆地往她家小跑过去。 到家的时候,堂屋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左邻右舍。此时母亲手里的菜刀已被人夺了下来,父亲也放下了手里的高背椅子。但两人仍是互相仇视着对方,紧绷着身体对峙着。 “你到底是搞么里名堂!出息了是吧!都开始打堂客了?”大伯父一进屋便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父亲。 “好好的一份工作,女儿又聪明活泼。堂客也会持家,屋里房子也是新盖的。我看你就是日子过好了又要犯贱了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你不过来,你在外面跟别人勾勾搭搭还要离婚!你说你是不是不识好歹啊?”大伯父越说越激动。 “老弟啊,我们几兄弟还就你混得好,恰国家粮的。我和你哥哥在家还得捉田种地,一年到头也冒什么收入,子女还比你多。怎么我们自己一家人都过得好好的,你就不行了嘞?”二伯父性子温吞,说起话来也是慢条斯理。 父亲干脆不吭声,任由他们训斥自己。 “夫妻之间吵吵闹闹是肯定有的,总不能一吵架就闹离婚啊?要是每个家庭都这样,那还能有一个完满的家庭不?未必你离婚找了那个女人,你就能保证两个人不吵架啦?你就能保证以后你们能过到老?”二伯父依旧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态度。 “哥哥啊,我同她不是因为一点小矛盾就要闹离婚。而是我们两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这个根本的问题冒办法改变的。所以一遇到什么事情就又要吵架,她也讲不听,生活中老是懒懒散散,一点上进心都没有。冒意思嘞这日子······”父亲此时已平静了下来。 “你要大家都听听你讲的是什么狗屁!”大伯母此时已赶了过来,刚进门便听到了父亲的那翻话。 “欸!我问你啊老弟,未必夫妻俩还有个性完全一样的啊?当初你们结婚的时候难道就冒了解清楚对方是什么性格样的人?先不港个性一不一样,养家糊口是你当男人的责任,周樱她妈妈也不欠你的,当时结婚的时候不嫌弃屋里穷嫁给你,跟你吃苦那么多年。现在条件好了,她冒上班呆在屋里洗衣服做饭,把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个人把周樱看大了,她的责任也尽到了。你莫拿个性不合当成你在外面胡搞的借口!就算周樱她妈妈有过什么错,未必你就冒错?老话讲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婚姻有问题还是要靠你们俩个人去维护,互相去理解。不能一出现问题就去离婚!家和万事兴你懂塞?”大伯母一口气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 当晚的局面是如何收场的,周樱已经记不太清。但父亲经过伯父伯母的合力劝诫,往后回家的日子倒是稍稍多了些,家里也难得的恢复了一段时间的平静。但周樱不知道的是,很快这个飘摇的家又面临了一场更大的暴风雨······ 第二十一章 结束,开始。 在战争中最快活的人, 在胜利者中最沉郁的人, 在自己的命运之上树立一个命运, 严峻,想着过去,想着未来—— 有段时间,母亲晨起洗漱的时候总会一阵阵的干呕,周樱只当母亲胃不舒服,她向来肠胃就脆弱。直到母亲的肚子渐渐大起来才知道原来是怀孕了。周樱对于母亲日渐隆起的肚子并没有太大的感想,而母亲自己看起来似乎也并不开心。后来家里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波据称是计生委的人,要求母亲去引产。因为父亲是公职人员,生二胎违法了计生法,是会被革职的。 但母亲总是态度强硬地跟他们表明绝不会去引产,一定会生下腹中的孩子。她这般坚决的原因,周樱在母亲跟家中亲戚的一次谈话中知道了个大概。那天家里来了好几个长辈还有母亲熟识的朋友,周樱默默地看着母亲在堂屋跟她们控诉时而言辞激烈,时而呜咽啜泣的画面。 “他竟然还说我这肚里的孩子不是他的!不晓得是哪个的。”母亲气愤地说着。“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和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同房,就那次他回来过夜,不久我就怀孕了。他要是不相信也行,生下来就去做亲子鉴定!” “哎呀,这生孩子也不是拿来赌气的事情!你们两个都闹得要离婚了,你现在一意孤行要生下这个孩子,你打算自己一个人养大吗?周樱现在年龄还小,还需要人洗衣做饭照顾,你娘老子又去世多年了。你真打算要生下来?”大伯母说。 “好,就算你生下这个孩子,到时候他工作也没了。钱从哪里来?养大一个孩子你怕是不花钱的吗?周樱还在上学,家里哪样不用钱?”大伯母苦口婆心地劝着母亲。 “我不管那些!生下来他就得养,这是他的义务!他还成天在外面造谣,说这个孩子不是他的······行啊!不生下来还不行了,总不能让我背这个黑锅!我就偏偏要生下来,到时候去做亲子鉴定,让大家都看看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眼前的母亲早已没有了当初优雅娴静的模样,只剩下愤恨和歇斯底里。“真是可怜啊······曾经是那样温和的人······”周樱怜悯地看着她,心里默默地想着。 “哎····你怎么这么固执啊······你不能光为了赌一口气就不管不顾的塞!多考虑下将来啊。”大伯母有些急了。 “······嫂嫂啊!你们怕是还不知道吧?你们那好老弟外边那个女人现在都有身孕了!怀了五个月了啊!只比我肚里这个小两个月份!········他现在是铁了心要跟我离婚!好跟那个女人结婚生孩子······!呜呜······”母亲说完已是泪如雨下,很是凄惨。 大伯母听到母亲说到这个消息时,顿时眉头紧锁气不打一处来!“么里啊?那个女人也怀孕了?那个背时鬼好本事啊,自己堂客大着肚子他成天不露面!这还在外面又搞出来一个崽啦?莫把我里气死咧······!” 她无法理解当初甚是恩爱的父母为何会闹到如此境地。人心果然多变,深情又无情。 母亲生产的那天晚上,周樱一直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候着。她想看看小宝宝到底是怎么出生的?以前听到过的大人说的“包衣”又是什么? 那时正值隆冬,那天晚上周樱独自在家烤着火看着喜爱的动画片,八点多钟的时候母亲神色匆匆地回来了,看上去既紧张又兴奋。刚进门她便直奔家里的座机开始拨打电话,电话接通后那头传来了大伯母的声音。 “喂?” “嫂子,我怕是破水了。”母亲说。 “啊?那破水了你就别走动了哈!哎呀······白姐她家冒装电话,我让你哥哥跑一趟,去喊她来。”大伯母说。 “好咯,那就麻烦哥哥嫂嫂了。”母亲笑着说。 “哎呀,都是一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对了!你给周国庆打电话了没有?你这都要生孩子了,他得在家才行啊!”大伯母突然想起了重要的事。 “还冒打,之前打过也不接,我等一下再打打看。”母亲有些无奈。 “算哒算哒,我来打。打不通让你哥哥他们去架也得架来了!”大伯母发狠地说道。 没过多会儿,邻村之前在产科当护士长退休下来的白大妈就来了,她身材微胖,满头银发,面色红润很是精神。手里提着一只上面有红色十字标记的小巧的铝制医药箱, “你妈妈呢?”刚一进门她便焦急地问道。 “白嫂来了啊,我在卧室里呢。”母亲说。 白大妈来到卧室看到母亲正靠坐在沙发上,表情有些痛苦地抚着肚子。 “怎么样啊?疼得厉不厉害?”白大妈问。 “不算很痛。”母亲说。 “好,你现在去床上躺着去,我给你检查下开了几指了。”她把手里的小箱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周樱看到里面有各种摆放整齐的银色小工具。她从里面取出一瓶医用酒精和一双一次性橡胶手套然后扭头对周樱说:“周樱啊,出去把门关上,我先给你妈妈检查检查。” 周樱又回到客厅看起来了电视,这时大伯母也来了。 “周樱,你白大妈来了吧?你妈妈怎么样?”大伯母问。 “嗯,来了一会了,现在在卧室给我妈妈做检查。”她说。 “怎么样?马上就要添个弟弟妹妹了,开心不?”大伯母一脸笑意。 “嗯······好像也没什么感觉······”她淡淡地说道。 “还不错,已经开了三指哒。照这个速度,开到十指应该很快了。”白大妈开门走了出来。“大嫂也来啦?你先坐哈,我去厨房里找口干净锅先把我这些工具煮一煮消消毒。” “好咯,你去准备你的咯,这都快九点钟了又把你叫过来了,辛苦了啊”大伯母说。 “哎呀,客气什么咯!这附近村里的伢崽不少都是我接生的,退休了在家也闲不住,也出来做做贡献咯!”白大妈爽朗地说。 “呵呵,好咯好咯······”。大伯母说。 “大嫂来啦?”母亲这时也来到了客厅。 “肚子痛不痛咯?”大伯母问。 “还算好,目前还忍得住。”母亲微微一笑。 “我跟周国庆打电话了,冒接!让你大哥二哥骑摩托车去那个女人家里喊人去了。真正不是个人嘞!”大伯母生气地说。 “唉······嫂嫂啊,我现在也看开了,不回来就不回来。等小伢崽生下来,我就跟他离婚。我也已经看透他了,他是个没有一点人情味的人。你看看我怀胎十个月在屋里,他自从晓得我怀孕过后,一次都冒回来过,这个婚姻再继续守着也冒得任何意义。”母亲淡然说道。 “你既然晓得,哦里当初还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咯!哎······”大伯母悲悯地叹到。 “我当初也是还抱有一丝希望,以为怀孕了,有了他的孩子,怎么样他也得尽到一个当父亲的责任。呵,是我太天真了啊······”母亲黯然。 “好了好了,现在不说这个了,这孩子马上就快出生了,你好好调整好情绪,你大哥他们应该要不了好久就会把他带回来的,不管怎么样,自己堂客生孩子他这个当爹的是必须要在场的!”大伯母语气坚定地说。 “哎·····你们家这事啊我也是早就听说过了。周国庆那个化生子,小时候可看不出是这号人啊,那年他妈妈生病,他爹又常年在外面找活干,屋里还全靠他们几个做哥哥的照应着。怎么现在越大还越不像样了嘞!”白大妈也很是愤愤不平。 “我当年也是看他还挺照顾家里,又是当兵的,想来应该是个负责,肯上进的人。虽然那年他屋里穷点,但我还是相信他将来不会让我过苦日子的。”母亲平静地说着。 “嗯,有一港一,他那个人能力还是有的,也恰苦耐劳。以前除了好恰点酒发酒疯,人品方面倒也冒什么大问题。谁曾想呢?人都是善变的,变成什么样都有可能。”大伯母惋惜地说,对于这个弟弟,她曾经是引以为豪的。 “是咯。他以前还经常带着周樱妈妈来我家吃饭,跟我家昆伢崽的关系也很好。他那个人平常为人热情肯帮别个忙,现在哦里会搞出这档子糊涂事情咯!唉!莫港得······气人!”白大妈也很是气愤。 “冒办法港,我里一大家子兄弟姐妹都不理解他哦里要这么做,好好的一个家庭······” 在母亲和她们絮絮叨叨的谈话声中烤着温暖的炉子,周樱感觉眼皮越来越沉,耳边的说话声似乎也逐渐小了下去。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带着对未知的困惑,周樱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十二章 新生 周樱被一阵悦耳的啼哭声惊醒,起先她愣了一下神,在明白这“哇哇”声是来自婴儿时,她立刻就激动得跳了起来往卧室冲。 “这么快就生了啊?我等着都睡着了······哎呀!还是没有看到小宝宝怎么出生的!”周樱懊恼地说。 “傻伢崽,生孩子有什么好看的,你过来看看你妹妹,白白胖胖的真是可爱!”大伯母此时微笑着略显疲惫的对她说。 “是个咯,这个小崽子是真胖,我估计至少得有个八斤多!你们看看这小胖腿跟藕似的,呵呵······”白大妈一边给刚出生的婴儿裹好小被一边对这个小东西赞不绝口。 周樱赶紧凑过去瞪大了眼睛盯着床上的小家伙。“咦呀······她脸上和头上都是什么啊?黏糊糊的脏死了!”看着眼前脏兮兮还没睁开眼睛的家伙,她一脸的嫌弃。“那是羊水,不用擦,明天就会吸收的,对她皮肤也有好处。”白大妈解释道。 “哦·······”周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仍是狐疑地紧盯着那个小家伙满脸可疑的物质。 “老妹啊,你先去倒点温水一会给这个小伢崽喂几口喝。”白大妈吩咐道。 “好咯,我现在就去。”大伯母说。 “来,孩子先放你边上你看一下,长得几好的,白白胖胖,生的过程也还算顺利。虽然你也恰了不少亏,但总算平安生下来了。”白大妈把包裹好的妹妹轻柔地抱起来放到了母亲身边。 “小伢崽健康塞?”母亲虚弱地问道。 “健康得很嘞!呵呵·····中气十足,力气也大。”白大妈笑呵呵地说道。 “那就好······辛苦你了,这都大半夜了······”母亲微微一笑。 “那行,该处理的我也都弄好了,接下来就靠你啦。头三天要是没下奶,你给她喂些温水就行,但还是得让小伢崽多吸吮,这样奶才下的快。你这几天也别喝太多的汤汤水水,怕奶水产多了容易堵塞,小伢崽更不容易喝到奶。过两天身体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适当下床走动走动,对恢复还是有好处的。”白大妈细心嘱咐。“那我就先回去了哈,现在也快两点了,回去睡几个小时,明天还得早点起来搞早餐,你昆老弟他们一家人都回来了。” “哎呀,辛苦辛苦,今天真是太感谢你了!弄到现在。我让老周送你回去,他就在外边屋里坐着。”大伯母说。 “今天多亏了你啊白嫂子······让你们上了年纪的几个人陪我到现在······周国庆那个冒良心的······呜呜······孩子刚一出来他······他连看都冒多看两眼就又骑车走了·······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母亲说着说着便泪如雨下。 “哎呀······你莫哭莫哭······千万莫哭嘞!······你这刚生产完哦里还能哭哦!”白大妈急了。 “冒事······姐姐啊,我就让老周先送你回去,你今天也太累了,先回家休息。我等下劝劝她。 “这······那个背时鬼······真是做作孽嘞!”白大妈此时也红了眼眶,她用手抹了把眼睛,转头叮嘱母亲:“现在细伢崽也健健康康生下来了,你就别想其他的了,先把小的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也好好养着······” “嗯······晓得······”母亲声音颤抖着。 大伯母放下手中端着的温开水,把白大妈送出了门。 “老周路上慢点开哈。”大伯母叮嘱伯父。 “晓得咯,你回屋去照顾她们母女吧,外头也冷。”大伯父说完便骑着摩托载着白大妈离开了。 回屋后周樱看着眼前撅着通红小嘴“吧唧吧唧”吸吮着陶瓷勺里温水的小家伙,终于真切感受到了生命的鲜活。“刚生出来就会吃啦?”她一脸的吃惊。 “呵呵,是啊······在肚子里就会恰羊水哒,生下来了当然会恰咯”大伯母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小心地喂着小家伙。 “哦······”她看得更出神了。“我爸爸说我刚出生的时候也是像这样张着嘴找吃的,他当时就给我挤了橘子水喂,还把我给呛着了。说我当时使劲咳嗽,咳得满脸通红。他都吓坏了。”她想起了父亲之前跟她提到过的事。 “还有这种事啊?真是什么都不懂······不过周樱啊,你可不能自己随便给你妹妹乱喂东西恰啊。她现在只能喝奶,偶尔可以喂点温水喝。”大伯母认真叮嘱。 “嗯,知道了。”她说。 给妹妹喂完温水后不久,大伯的摩托车声音在门外响起。 “你哥哥回来了,我也该走了。今晚你们就赶紧睡上一觉,这个小家伙喝完水就睡着了,不到天亮应该是不会醒。我回家补补觉,明早让你哥哥杀只鸡煮点汤,我到时候提过来给你们恰。”大伯母难掩疲惫地说。你呀,也别多想了,好好休养照顾好小崽子是头等大事。你还有哥哥嫂嫂在屋里,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港。” “嗯·······晓得了······嫂嫂你跟大哥快回去休息去吧······”母亲眼泛泪花感激地说道。 大伯母走后,周樱关好门回到母亲房间又看了看酣睡中的妹妹。“头发倒是乌黑发亮”。她心里想。“妈妈,我去睡觉了,困死了······”她说。 “好,你去吧。你今天也跟着陪到了这么晚,也该睡了。”母亲微笑着对她说。 那晚,周樱睡得无比沉,睡梦中她似乎还看到了妹妹长成了跟她一般模样,且无比可爱地冲她欢快地叫着姐姐······姐姐······“嘻嘻,姐姐?我竟然有妹妹了······”酣睡中的周樱扬起了嘴角,露出了幸福的笑意。 第二天天刚放亮大伯母便端着一口铝锅过来了,里面装的是香气四溢热腾腾的鸡汤。 “我怕你早晨起来肚子饿得厉害,昨天生孩子费了那么大的劲,今天天没亮我就让你大哥起来杀鸡先炖上了。在家用高压锅炖好后就一直把锅坐在煤炉上热着,临出门的时候倒在一口轻便的铝锅里拿下来的。”大伯母进到母亲的房间看着床上稍微恢复了些体力的母亲说道。“等一下我先给你盛一碗鸡肉过来,汤就不给你盛多了,你多恰点鸡肉。” “好······辛苦大哥和嫂嫂了。”母亲虚弱地笑着。“昨晚折腾了大半夜,今天早上还真是饿了,还是嫂嫂想得周到。” “周樱也一块吃吧,去碗柜里找两个碗来。”大伯母对她说。 “哦。我光喝汤吃肉不饱,我自己用汤煮点面吃。”她说。 “哦呵,是的是的。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是得多恰点。”大伯母满脸笑意。“你会搞饭啊?” “会啊,又不难······就是做得冒妈妈做的好吃。”她说。 “那也要得,这两天你妈妈还不方便起身,我先在家多做点有营养的端过来。你妈妈要是么里时候饿了,你就在炉子上给她热热端到房间送给她恰。”大伯母细心交代。 在此之前,都是母亲照顾自己。妹妹的出生直接让角色对换了,周樱觉得如今自己肩负重任,既要照顾好月子里的母亲,又得帮忙照顾新生的小妹妹。这顿早餐她吃得尤为五味杂陈······ 在母亲坐月子的那些天,十二岁的周樱第一次感受到被现实拔苗助长。因为小妹妹每天晚上需要夜奶三四次,而母亲又明显奶水不足喂不饱孩子,所以一晚上需要起来冲好几次奶粉。于是周樱便和母亲商量俩人轮流起来喂小家伙。有时她实在困得厉害,母亲见叫不醒她便会强撑着身体起来自己去冲。 那时家里并没有好的取暖设备,怕小家伙冻着,母亲让大伯父帮忙去镇上新买了一个电炉子放在卧室,对着妹妹的摇篮一天到晚开着,卧室多少暖和了些。但每天半夜需要起来冲奶粉,这对于周樱和母亲来说是莫大的煎熬,在寒冷的冬夜从暖和的被窝里钻出来,委实需要鼓起十足的勇气。 让她头疼的不仅仅是需要晚上起来冲好几次奶粉,还有每天那盆里堆放的洗之不尽的尿布。那些粉红和白色格子相间的尿布是母亲生产前早早就准备好的,母亲把一床旧床单用剪刀先剪一个口子,然后撕成一块块大小合适的长条布片,那便是尿布了。小妹妹每天都会制造出至少十来条脏的尿布,周樱一度惊异于她的排泄能力。 清洗尿布也是极其繁重的劳力,只是尿湿了还好,清洁起来也相对简单。如果是被胎便污染的尿布,那粘稠深绿色的粪便几乎无法从尿布上清理掉。头三天小妹妹总是会是时不时地拉出难缠的胎便,周樱偷偷地丢掉了好几条,因为实在是清洗不掉。而清洗过的尿布则需要再用开水烫过消毒。南方的冬天湿冷阴暗,几乎看不倒太阳露面。以致整个冬天周樱家都靠客厅昼夜不断着着的煤炉烘烤尿布和换洗的衣物以及被妹妹尿湿的小床单、褥子。 爷爷老房子前面的那口水井旁是周樱清洗妹妹尿布的地方,母亲每次都叮嘱她洗的时候一定要记得从家里拎点热水兑着井水洗,母亲担心水凉冻坏她的手。但周樱每次虽然嘴上答应着“好嘞好嘞”,但其实一次也没兑过。她觉得热水提来提去的太麻烦,还不如直接用井水洗来得省劲。 每次洗完尿布,她的手总是冻得通红僵硬,需要在煤炉上烤好一会手指才能自如活动。后来手指便开始长冻疮,那红肿痛痒的感觉,那年几乎伴随了她一整个冬季。 第二十三章 无人诉说 在追求时疯狂、占有时也疯狂; 不管已有、现有、未有,全不放松; 感受时、幸福;感受完,无上灾殃; 事前,巴望着快乐;事后,一场梦。 这一切人共知;但谁也不知怎样 逃避这个引人下地狱的天堂。 母亲还在月子里的时候,一天,外公和舅舅一行人赶到了家里。许是外公把母亲的事情告诉了远在浙江的舅舅们。愤怒的娘家人聚齐后把母亲强行带了回去,几乎是架着嚎啕大哭的母亲离开的。周樱当时看着情绪激动的外家人和伤心欲绝的母亲,只觉得恍然若梦。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不真实。 外公责令母亲立刻跟他们回去,不允许她带着刚出生的妹妹,也不顾留下周樱独自在家。父亲对母亲的背叛和伤害,对家庭的不管不顾,几乎让他们的怒火和耻辱达到了顶点。 看着他们一伙人闹哄哄地离开,周樱自始至都终茫然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言不发。父亲早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如今母亲也被外公他们带走。只留下在卧室摇篮里酣睡的妹妹和她。 “奶粉我会冲,尿布我也会洗,给妹妹洗澡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周樱独自坐在沙发上怔怔地想了好久,心想着如果没有人照顾妹妹,或许她自己就可以。想到这里,她步履坚定地走到妹妹的摇篮边看着她白皙粉嫩的美好脸蛋,低下头轻轻地在她的额间落下一吻柔声说:“以后就由姐姐照顾你吧。” “周樱!周樱!”门外传来大伯母焦急的声音。 她把卧室的门轻轻关上然后赶忙走了出去。“我在这呢。” “我听说你外公和舅舅把你妈妈带回去了啊?”大伯母有些慌乱。“这都还冒出月子嘞!这大冬天的就出去吹冷风······真是作孽啊!······你妹妹还在家是不?” “嗯,我外公他们说不要我妈妈带小孩走,说到时候我爸爸会回来带我们的。”周樱冷静地说。 “照顾个鬼嘞!人都冒看到!”大伯母愤愤地说。“我已经给你爸爸打电话了,让他马上回来的!·······真是个背时鬼嘞!” 果然在喂了妹妹一次奶粉,临近中午的时候父亲行色匆匆地回来了。 “搞么里名堂啊!竟然连小伢崽都不要了!”父亲刚进门便呵斥着。 “我还想问问你搞的么里名堂!自己先不管这个伢崽的!堂客生伢崽的的当晚,你连面都不肯露,还是你大哥二哥过去硬喊你回来的!伢崽生下来你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又骑车去那不要脸的女人家里了······你真是做得出!······伢佬子要是还在世,气也都会被你气死嘞······!”大伯母恨恨指着父亲说。 “未必是我要她生的啊?是她自己非要生下来的哒!自作自受这是!现在单位要处分我,工作很快就要冒得!······也不想想当初为了这份工作我受了多大的委屈!托了关系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父亲愤愤不平。 “现在港这个还有么里用?啊?我就问你这小伢崽哦里搞?这生下来才二十多天!月子都冒满!” “······我哦里晓得咯!我又冒得奶喂!”父亲烦躁地抓了抓头。 “你姐夫家的外孙女倒是还在恰奶,要不你先把她抱到你姐夫家,要你老妹喂个几天看看,你这些天去周樱的外公家做做思想工作去,让你堂客回来。小伢崽离了妈妈不行······还这么小。”大伯母提议。 “······哦!是的,我想起来了!我那老妹前阵子是回来娘家了,她那小孩还小正吃奶的。”父亲有些喜色。“我是不会去劝的啊,她既然自己都不要这个小孩了,我把她送去姐夫家,让她们给照顾就行。也不会让她们白带,到时候付生活费给她们咯。先带个几天,我就不信周樱她妈妈还真能狠心不要这个小伢崽了!” “你听听你这是讲的什么混账话!未必你不是这小伢崽的爹啊?她长得跟你一个模子!怎么你就没有照顾她的义务啦?”大伯母气愤地说。 “那你说我能怎么办啊大嫂?我不还得挣钱啊?总不能天天在家看孩子吧?”父亲反驳。 “唉······懒得跟你扯皮!走走走······先把这小伢崽带你姐夫家去。我估计一会她又该饿了要喝奶,光喝奶粉也不是个事啊,屋里我看奶粉也不多了······”大伯母有些担忧。 “大嫂啊,周樱最近就辛苦你照顾了啊,她自己在家睡冒么里问题,吃饭方面怕还是得麻烦嫂嫂你们了。”父亲说。 “在我们家恰饭是小事,关键是你们夫妻俩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顾这两个伢崽了!又不是冒娘冒伢!东丢一个,西丢一个像么里样!周樱马上也要升初中了,你们这种闹法,她学习也得成问题!”大伯母斥责。 “哎呀······嫂嫂啊你就莫港咯······我先把这小伢崽送过去了。”父亲边说着,一边连着包被把摇篮里妹妹整个揽起来抱在怀里,并解开自己的大衣口子,用衣服严密地包裹住妹妹。 “好了,走吧周樱,我们一起去你姑父家去。”父亲说。 正月三十的晚上,睡梦中的周樱被窗外此起彼伏的炮竹爆裂声吵醒。性子执拗的她既没有同意跟父亲去那个女人家过年,也没有听大伯母的劝去她们家睡觉。在这个她生活了多年,如今却没有父亲和母亲的清冷家里,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汹涌的孤独。她也曾经有过一家三口温馨甜蜜地围坐在桌子旁涮着碳火锅的美好时光。 那是父亲刚回乡工作的头一年春节,火锅是父亲赶时髦买的,木炭是单位发的。那天父亲小心地添置着木炭,母亲往煮沸的鸡汤锅底里涮着青菜,她则专注地捞火锅里的鸡块。偶尔吃得太急被烫到,她慌不迭地丢下筷子拼命吐着舌头哈气,惹得桌子旁的父亲和母亲哈哈大笑,取笑她跟当年的小虎一模一样。 那个春节是周樱记忆中最无与伦比的节日,被热气蒸腾得暖烘烘的房间,恩爱的父母;美味的火锅,热闹的炮竹声。周樱只觉得心里乐开了花!尽管那次过后,她再也没有过过一次真正意义上喜庆欢乐的‘年’。 周樱此时想起了疼爱她的外婆。不知道外婆若是还在,会不会让外公把她也带过去呢?或许会把妹妹也带过去的吧?······不,如果外婆还在,说不定爸爸和妈妈也不会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呢?她还想起了在家的时候总是陪在她身边的小虎,会用黑宝石般的眼睛温柔注视她,只要她呼喊它的名字就会立刻出现在她身边的忠诚的小虎。“你在哪里呢小虎?如果你在的话,我或许就没这么孤单了吧······你在新的家庭过的好不好?但我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家了啊·······这个房子里,没有妈妈,没有爸爸,连刚出生的妹妹也送去了姑父家······这样的地方······还能称为家吗? “不知道明天早上她们的爸爸妈妈会做什么好吃的?年肉肯定是会有的,那种用大块腊肉炖煮着浓香软烂的年肉真是美味啊······她们应该都有新衣服了吧?可惜我今年是没有新衣服穿着去拜年了······不知道她们都有多少压岁钱?有了压岁钱就又可以买小蜜蜂和甩炮玩了,还能去小卖部买零食吃,真好啊······”周樱紧紧地裹着被子,把头也埋了起来,听着外面热闹地鞭炮声,她呆呆地想象着同村的其他同学会怎么过年。 “妈妈在外公家怎么样了?她会不会想我和妹妹呢?嗯······我倒不是太想她和爸爸,反正每次过年他们也总是喜欢吵架,过得也不太开心。就是妹妹还那么小,不知道姑父他们能不能照顾好她······其实爸爸也不用非把她送过去,我也能照顾好妹妹的,而且她要是在家,我就能陪着她一起睡了。” “真是热闹啊外面······好像就我们家没有人放鞭炮呢······以前都是爸爸看着表等十二点一到就去前面坪里点鞭炮的。”周樱心想。“不放也好,每次他都还要我扫地坪,今年倒是省劲了······”震耳欲聋的炮竹声消逝后,周樱也再次渐渐地睡去。 第二十四章 再起波澜 孤独地思考,我称为贤智之举, 可是孤独地歌唱——未免太笨了! 今年的冬天让周樱觉得格外肃杀凛冽,门前那棵高大蓊郁的香樟树在这严冬里早已失去了当初的蓬勃生机。它们那些或粗或细,或长或短的干枯枝桠此刻极像是一个个饿死鬼拼命伸长着瘦骨嶙峋的手臂在向周围的空气里苦苦索求着什么。父母不在家的这些日子里,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跨坐在窗户后面的沙发靠背上,头顶着玻璃长时间怔怔地看着外面的一切。 她听惯了北风呼啸树枝摇曳的声音,她亲眼目睹了树上的枯枝一节节断裂掉落在地上打旋。下雪的时候,眼前的所有一切都会被蒙上一层积雪。待积雪消融,那些布满枯黄杂草的田埂便会重新显现。此刻她无比怀念夏日清晨那些沾满沁凉露珠的小草,铺满荷叶长满莲蓬的池塘,酸甜可口的野树莓······ “冬天还真是让人厌烦啊······”她瑟缩地紧了紧衣领。“真希望快点到夏天!”望着外面死气沉沉的景致,她不由地皱起了眉。 很快又到了开学的时候,在正式上课的头一天父亲才回来,不过他也只是把学费送到大伯母的手里,紧接着便又走了。那天,周樱背着书包独自离开了家去学校报到。往年都是母亲陪同,一起的还有母亲要好的几个同村妇女,她们各自领着自己的孩子,大人一路闲聊着,孩子们则在前头嬉笑打闹。领完新书后,她们会央求母亲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给买上几包零食,边走边吃着。想起那些,周樱真切地感受到往日的欢乐已随着时光遁入过去,再也不复存在。 初春的天气乍暖还寒,周樱今天穿得并不暖和,她早早便脱下了棉袄,只穿了件还算厚实的外套,但这显然还抵挡不住料峭的寒意。她加快脚步走着想早点到学校,再无暇顾及路两旁开始展露新绿的小草。让她意外的是一路上竟然也没遇到一个同学,本来还想着能有个人聊聊天呢。“也好,万一遇到别的家长问起来她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去学校,解释起来也是挺让人苦恼的······”周樱心想。 到学校后,各个班级也只有三三两两报名的学生和家长。她来到六年级的教室却看不见一个人,隔壁老师办公室的门倒是开着的。她走到门口喊老师,班主任很快就出来了,一个寒假不见,老师似乎又胖了一些,脸庞更圆润了。见来的是周樱,老师有些担忧地说道:“哎呀······周樱你可算是来了!咱们班报名的可就剩你了哈,明天就正式上课了。其他同学前两天就已经跟家长一起过来把新书领走了。” “老师,我爸爸今天上午刚把学费送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小声地说道。” “噢······这样啊。”老师沉默了一会问:“那你爸爸妈妈现在和好了吗?”老师关心地问。 “没有······”周樱说完便沉默不语,关于家里的情况,她不太愿意跟外人多说。 “唉······周樱啊,你还小,父母之间的事情小孩子也没办法去解决什么······总之,你别去管他们,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知道了吗?”老师怜爱地拍了拍她的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活泼可爱,胆子也大,还能歌善舞的。老师们都特别喜欢你。只要好好学习,以后长大了你一定会有出息!现在千万不能因为父母的事情影响了学习,他们的事情他们自己会解决好的。哎······老师看你去年下半年成绩下滑了不少,在学校也是闷闷不乐,不怎么和同学们打交道。老师很担心你啊······” “嗯!老师,我没事的。”听到老师温和鼓励的话语,周樱觉得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流。 回去的路上,她心情明朗了许多。春日的微风较之寒冬的凛冽北风尤为显得温情脉脉,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这积雪融化后微凉的清新空气沁入心脾很是舒爽。头顶是澄亮如洗的天空,虽说周樱最喜爱的还是夏日里如镜般耀眼呈现出动人心魄的蔚蓝天空。但在这万物逐渐显露盎然生机的春季,灰蓝色的天空里深浅不一的色调却让她心情迅速雀跃起来。她一边贪婪着呼吸着这清新的空气,一边愉悦地开始哼起了歌。 回到大伯母家门口她便听到了久违的熟悉声音,她激动地推开伯母家的门,果然看到母亲正坐在客厅的煤炉旁。 “妈妈!你怎么回来啦?什么时候回来的啊?”刚一看到母亲,她便迫不及待地问。 “我刚到不久······”母亲声音嘶哑。 周樱这才看到母亲双眼通红,脸上还挂着泪痕。她不由得开始仔细打量着母亲,只见母亲戴着一顶她从未见她戴过的厚实毛线帽子,低低地拉着盖住了双耳。她两只腿搁在煤炉架子上的被子里,被角拉到胸口的位置,母亲似乎正在微微发抖,她的脸色和嘴唇煞白。搁在她椅子旁的棉拖鞋沾满泥泞·····母亲现在的样子,很是狼狈不堪。 “妈妈······你怎么啦?”周樱很是不解。 “妈妈一路从你外公家跑过来的······你大伯母给我打电话说······”母亲话还未说完,眼泪便夺眶而出。“你大伯母说······说你妹妹······呜呜······被你爸送走了!”母亲哽咽着。 “我知道啊,妹妹是送到姑父家去了。”周樱说。 “一开始送到你姑父家我知道,我知道是你堂姐那几天照顾她的······但是她就在那里住了一个星期!你······爸爸就又把她送给了别人!”母亲的眼里满是愤恨。 “啊?送给了别人是什么意思?”周樱越听越糊涂了。 “唉······我本来也是不想告诉你妈妈的,怕你妈妈月子冒坐好。这个消息我也是刚晓得两天,听你姑父他们讲的······说是你妹妹被你爸爸带走,送给了一户家里条件很好的人家。据说是跟他一个战友来接走的,那个战友认识那户人。”大伯母很是无奈。 “嫂嫂,这种事情肯定是要跟我讲的啊。我······我真的······我自己辛辛苦苦怀胎十月,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个没良心的畜生!自己的骨肉······说送人就送人了!嫂嫂啊······周国庆那个人真是个畜生嘞!······呜呜······”母亲越说越激动。 “唉······我晓得我晓得······你莫太激动了······你这还刚出月子,今天又那么大老远的自己一路跑过来,真正对身体要不得嘞!······我就是怕你到时候把身体搞垮了,一直拖了两天才敢告诉你。”大伯母焦急地解释。 “嫂嫂啊······我晓得你的顾虑,但这毕竟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这无论如何是要找回来的!”母亲说。 “好咯好咯······晓得嘞。放心,我等下再给你姐夫打个电话问问,那个化生子他们到底是把小伢崽送到哪里去哒!真是做得出嘞······我那个好老弟!”大伯母气急。 “妈妈,爸爸把妹妹送给别人啦?是······不要她了吗?”周樱对于刚听到的这个消息感到无比震惊,她一脸的不敢置信。 “是的,你那冒人性的伢老子把你妹妹送出去好多天了,还一直让你姑父家瞒着不让我晓得!······要不是我打电话问你大伯母她的情况,我到现在都还不晓得你妹妹已经不在家里了······呜呜······我那可怜的崽啊······”母亲刚说完便又开始泣不成声。 “唉呀······你快莫哭咯!先保重身体要紧啊!莫到时候把小伢崽找回来了结果你又搞病了,回头谁来照顾小家伙啊?”大伯母看到母亲又止不住在哭,也是心急如焚。“你也别太担心了,毕竟那小伢崽是周国庆的崽,就是送出去了,肯定也是认识的知根知底的。你姐夫不是说了吗?那户人家家庭条件不错,想来不会亏待小伢崽的。我刚刚已经给你姐夫打电话了,她说周国庆那天是跟一个姓陈的战友来的,住在国道附近的一个村里······” “我晓得姐夫说的是哪个战友了!”大伯母还未说完,母亲便激动地说道。“周樱你也晓得那个叔叔吧?就是以前那个又黑又瘦,你爸爸经常带回家吃饭的那个陈叔叔,你不是跟他女儿还是同学吗?母亲止住哭泣,希冀地看着她。 “噢!我晓得啦!就是那个陈叔叔啊,爸爸有一次还带我去他们家玩过,我晓得!”周樱一瞬间就想起来了。 “那这样就好办咯!直接去他家找他问清楚情况不就行了?”大伯母欣喜地说。 “嗯······这两天还得嫂嫂帮忙联系下,找辆车过去。”母亲说。 “好,冒问题。现在既然晓得该去找谁,你也就别太操心了,小伢崽一定会找回来的哈!”大伯母宽慰着母亲。 那天,看到久未露面的母亲,周樱心中着实欣喜。 第二十五章 找到你 “为何恶人之路亨通,诡诈之人安稳?” 周樱永远也忘不了跟母亲去讨要妹妹的那一晚。 深夜,无星,初春的寒意在夜里格外明显。周樱强撑着睡意跟母亲他们坐上了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同行的有大伯母、大伯父、婶子,还叫上了村支书。当他们一行人到达陈叔叔家后,陈叔叔看到他们的到来很是吃惊。 “你们怎么来了?” “你未必不清楚我们过来干嘛来的?”母亲没有好气地说道。 “哎呀······好咯好咯······先进来暖和暖和咯·······”陈叔叔一边赔笑着一边招呼他们进屋。 虽已是深夜,但陈叔叔家客厅的电视依然开着在播放着连续剧,身材极其瘦削的陈阿姨见来客人了立刻起身打了招呼然后去厨房泡茶去了。 “小陈啊,你也看到了,我们今天既然来了这么些个人,小伢崽今晚是肯定要找到带回去的。”母亲坚决地说。 “······嫂子啊,我是真的不能把那家人的地址告诉你们······小伢崽已经送到他们家去了。当初已经说好了······送过去以后就不能再联系的,这不是闹着好玩的。”陈叔叔说。 “什么叫送过去就不能联系?啊?这是我身上落下来的肉!你们说送人就送人了?问过我这个当妈的意见了吗?当小伢崽是小猫小狗啊!”母亲明显恼了。 “哎呀,嫂子嫂子······莫生气莫生气塞。来,先喝杯茶暖暖。”陈阿姨见状赶紧端了茶水过来。 “老陈啊!你就赶紧告诉嫂子他们。人家都找上门了,你还不打算讲吗!” “你懂什么你!别乱说。”陈叔叔斥责。 “小陈啊,你周哥和你嫂子的事情我们都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这个小伢崽被送走,你嫂子一开始都不知情。我不晓得你周哥是怎么跟你讲的,但你要知道,没有哪个当娘的会愿意丢下还冒满月的崽不闻不问的。”村支书认真地说道。 “······哎,我也很为难啊大哥······要不······我给周国庆打个电话。”陈叔叔边说着边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铃声响了许久那头才迟迟接起来。“喂,老周啊,困觉了?你堂客现在可是带了好几个人过来要小伢崽了哈,你们村书记都来了······” “么里啊?那我搞不掂!······我当时也是听你讲嫂子回娘屋里不要小伢崽了才找了户愿意收养的好人家!”陈叔叔急了。 “那我不管了哈!我到时候就带他们直接过去了!”那头挂了电话。 “这个周国庆真是······嫂子啊,周哥讲······你要把小伢崽带回去也行,但是如果把人要回去了,他以后也不会再管那小家伙的事了。他还讲······你生的崽······你就自己养······”陈叔叔为难地转达了父亲的话。 “那个化生子真这么讲了?······气死我了!······他有本事今天就过来这里!”大伯父气得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谁养谁不养的以后再说吧,这也不是说谁能做决定的,毕竟还有法律法规。眼前最重要的是先把孩子抱回来。”村支书说。 “行咯······先去买一挂鞭,到时候先把鞭子在人家门口点了。不然人家也不会轻易给不认得的人开门。我是不好意思露面的,回头我在车里等着你们。”陈叔叔说。 “放鞭子啊?”母亲有些疑惑。 “是个咯,上回把小伢崽送人屋里也是先在人坪里放了挂鞭,然后把崽伢子放人门口的······”陈叔叔回忆说。 “你们也是真行嘞,想得出来这点子。”大伯母不满地说。 陈叔叔不好意思一笑,并未吭声。 在去那户收养妹妹的家庭的路上,汹涌的睡意席卷着周樱,她隐隐约约听到他们似乎在说着什么。她背贴着座椅,蜷缩着身体,双臂紧紧在胸前交叠着。“真是冷啊······不知道今晚要弄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睡觉······明天一早还得骑单车去上学······真是太讨厌冷天了······不知道那家人愿不愿意把妹妹给我们······”她疲倦地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想着。 “周樱?周樱?到了到了······来,快下车。”母亲摇醒了睡过去的她。 “哦······啊?到了啊?”她瞬间惊醒,却依然有些迷糊动作迟缓地跟着大人们下了车。 此时四周黑漆漆静悄悄,刚一下车,四周恣意的凉气迅速就包围了周樱,她瑟缩地把校服拉链拉到了头,又紧了紧衣领。借着车灯她看到眼前这栋依然亮着灯光的大房子正处在大路的一旁。陈叔叔从提着的红色塑料袋里拿出了准备好的鞭炮用打火机点着,劈里啪啦的爆破声瞬间划破了静谧的夜空,也惊醒了村里的看家狗,一时间鞭炮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周樱竟然意外的觉得心安。 鞭炮声结束后并未见有人过来开门,母亲焦急地敲响了这家的大门,这时走廊上的灯亮了,屋里传来了脚步声。开门的是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白净男孩,生得极为清秀俊朗。在他身后的是一个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 “你们是······?”老人看到他们,一脸的狐疑。 “老人家······我是······前阵子被送到你们家的那个伢崽的妈妈······呜呜······”母亲刚说完这句话便已泣不成声。 “哎呀······哭么子咯!哎,来,都先进屋。有么里事,进来再讲。”老人只微微皱了一下眉便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崽啊,有客人过来了······说是那个小伢崽的妈妈。你们聊,我先带小宇去睡。”老人朝着迎过来的年轻男子嘱咐了这么一句便带着还穿着一身睡衣的孙子回了堂屋另一侧的房间。 周樱随着母亲她们来到了客厅,温暖的客厅里架着电炉子,此时女主人正坐在炉子旁的沙发旁,怀里抱着一个白白胖胖戴着粉色针织帽的小家伙正吃着奶粉。她不敢确认眼前这个结实白皙的小家伙就是自己的妹妹,当初妹妹被父亲抱去姑父家的时候,还是皱巴巴的娇小模样。仅是个把月未见,竟长得这样快。 母亲看到长得如此白胖结实的妹妹先是惊喜得笑了随即便激动得泪如雨下,她直勾勾地盯着正贪婪吮吸着奶粉的妹妹,恨不得立刻把她拥入怀里。但她仍是颤抖着双手,欢喜地站在女主人的旁边耐心地等待着妹妹喝奶,母亲嘴角满是笑意,但眼眶里的眼泪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汹涌地往外滑落。 周樱坐在暖和的沙发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客厅的墙壁上贴了好些张奖状,有“三好学生”、“班级第一名”、“优秀班干部”等等。这家的小男孩叫林宇。 屋里布置得很温馨,屋内很是干净整洁。空调,大彩电,冰箱之类的家电一应俱全,墙角的箱子里还堆放着很多玩具。周樱进门的时候看到堂屋里堆放了很多黄色和白色蛇皮包装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猪饲料。这家人是做猪饲料生意的,看起来的确像是个富裕的家庭。“妹妹在这个家庭里长大应该会更幸福吧······?”周樱想起了自己家父母的情况,不禁生出了想让妹妹继续在这个家庭长大的想法。 “还是这么能吃呢,以前在家里的时候也是,冲一瓶子奶粉一下子就喝光了。”母亲欣慰地说。 “嗯,是挺能喝的。”女主人慈爱地注视着喝饱了奶粉正酣睡着的妹妹说道。“你是这个孩子的妈妈?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她抬起头,眼眸看不出情绪,镇静地问道。 “我们也是跟熟人打听一路过来的,真是不好意思啊······”母亲小心地说。 “熟人?······哦,我晓得了。”女主人了然地说道。“你们也太儿戏了。” “真是对不住······我也没想到她爸爸会把她送人······当时······我跟哥哥他们回娘屋里也是迫于无奈。想着······我一走,他好歹是孩子们的爸爸,总得回家管管孩子们。谁曾想······他还真做得出来······可以不闻不问!”母亲控诉道。 他们后面说了些什么,周樱已记不太清。在温暖的房间里长久地坐着让她再次被困意席卷,她眼神涣散着呆呆地坐着,面前墙上挂着的钟表显示已快到一点。隐约中模糊听见女主人提到她的儿子很是钟爱这个新来的妹妹,并给她取名叫林香。 林宇,林香。 从他家带着妹妹离开的时候,周樱听到屋里小男孩的激烈哭闹声。 “爷爷·····爷爷!你跟我妈妈说说不要让他们把妹妹带走!呜呜······求你了爷爷······” “他们凭什么一来就把我妹妹带走了啊!妈妈!他们真的把香香带走了妈妈·······呜······你为什么要把妹妹给他们!是他们自己不要了送过来的!呜呜······爸爸,爸爸······你快去把妹妹抢回来啊!” “呜呜······你们说话不算数!都说好了送给我们的!你······你们抱走了就再也别送过来了!呜呜······” 周樱听到身后传来的小男孩无助的声音,只觉得悲凉。 第二十六章 初次邂逅 仿佛舞台上初次演出的戏子, 慌乱中竟忘记了自己的角色, 又像被触犯的野兽满腔怒气, 它那过猛的力量反使他胆怯。 妹妹接回家后,母亲和父亲迅速办理了离婚手续。按照离婚协议,房子和妹妹归母亲;周樱归父亲抚养,除去学费再另外每个月负担三百块的生活费。 看到父母的离婚协议,周樱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问题并不是这份协议怎么去执行,怎么确定双方是否真正执行了。而是——为什么会有离婚协议这种东西的存在?血缘这件事,真的是能靠白纸黑字就可以轻易划分界限的吗?一个家庭靠着这份协议,以后就可以凡事泾渭分明了吗? 更让她不解的是,母亲和父亲在办离婚手续前,还去镇上的照相馆拍了两张婚纱照,那婚纱照至今还在家里的衣柜抽屉里放着。照片上的俩人穿着洁白的礼服,父亲身着合身的白色西装,英挺俊朗。母亲头戴蕾丝头纱,身着一件缀满亮片的曳地婚纱,画着精致的妆容,美丽娴静。他们靠在一起,母亲挽着父亲的胳膊,脸上都带着微微的笑意,乍一看,像极了恩爱的新婚夫妻。但从他们毫无波澜的眼睛里却能看出,这是对貌合神离的男女。 两张照片的其中一张,后来在父母又一次的争吵中,周樱从柜子里翻出来,用菜刀剁成了碎片。那次看到他们吵架时对彼此恶毒的咒骂和歇斯底里的疯狂打砸,长久以来的静默终于让周樱崩溃。看着照片上那对曾经的璧人变成了如今让人生厌的模样,她只觉得深深的讽刺!照片上俩人的笑意也变得刺眼无比,她迫切地想要撕碎眼前的假相! 当她抓着一把被切碎的照片狠狠地朝着客厅中怒目相对的两人投掷过去的时候,倒是让他们瞬间停止了敌对,反而同仇敌忾把矛头对准了她。 “你发的什么疯!”父亲怒吼。 “你们看看现在谁比较像是在发疯?”她针锋相对。 “你说谁发疯?大人的事你一小孩子别管!”父亲红着眼睛瞪着她。 “周樱,这照片不是上次刚照的婚纱照吗?你怎么还给弄成这样了?”母亲抓起桌子上的一块残片质问。 “你们婚都离了还要这婚纱照做什么?有什么意义?”她反问。 “你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啊?大人做的事情还需要跟你来汇报?跟你有什么关系?有没有意义又关你什么事?你还竟然还敢拿东西丢老子!老子平常就这么教你的?啊?”父亲极为生气。 “你教我什么了?你平常除了喝酒,在家的时候又能有几天?不是罚我面壁,罚跪,让我做这个那个。你真正陪过我吗?”她质问。 “你现在还会顶嘴了是吧?我这都是为了你好!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了。”父亲一脸的不耐烦。“还有你说的没陪你······爸爸需要赚钱养家,哪来的那么多时间在家啊?” 周樱此时已不再想说什么了,很早之前她就发现父亲是一个无法沟通的人,他永远会用自己的那一套说辞来搪塞自己,尽管理由站不住脚。反驳多了无益,她觉得累了。 离婚后,父亲几乎也就不回家了。母亲似乎也接受了以后要独自照顾她们姐妹俩的事实,每日只是勤恳地收拾家务,照顾妹妹。周樱觉得绷紧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了,她实在是受够了之前那复杂的家庭关系。 妹妹每个月需要喝掉五包奶粉,周樱在超市看到过那种奶粉,简易的蓝色包装袋,十五块钱一包。她从未见母亲出去买过奶粉,每次都是听母亲的吩咐去家附近的一条小道上等着一位叔叔,从他手里接过一个大袋子,那袋子里有时装着些蔬菜和肉类,有时是水果奶粉,有时是日用品。 周樱初见那位叔叔时只觉着有些眼熟,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外公村里那边的人。曾经外婆还在世的时候,周樱似乎是见过他几次。这么几年过去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温和干净的俊朗男人似乎都没怎么变样。周樱对眼前的男人有着莫名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他身上那儒雅的气质,又或是因为他跟外公是一个村的。后来她才明白,其实她的好感跟那个愿意帮助她们的男人的外表和地域没有任何关系,只不过,在当时母亲和她所处的艰难困境里,有那么一个愿意倾力相助的人,无论对方长成何等模样,又或是哪里人,她是不会去拒绝别人的帮助的。 她没有问起过关于那位叔叔的任何事,直至成年后她也从未提起,那似乎是她们母女俩心照不宣的秘密。尽管她偶然会听到本村里的人时不时地在背后议论母亲,或是阴阳怪气地问她一些问题。那些平日里在母亲面前客气相待的村民们,总是让周樱惊异于他们的待人接物的方式。人们即便是好人,大伯母他们显然是好人——在对别人说三道四后,居然又可以在那人面前表现得友好如常!在周樱的眼里,对他人的责难应该是直言不讳,而且即使不是无法掩饰,也起码是难以掩饰。她想,自己永远也做不到如他们那般。 周樱只听母亲正式提及过一次那位叔叔,“那个叔叔······他姓吴,你叫他吴叔叔就行。以前跟妈妈是同学,他现在在小学当老师。以前······你外婆想让我嫁给他······我没同意······你吴叔叔早两年离婚了······”母亲说起吴叔叔的时候,声调柔和,眼里流转着温柔的波光。 吴叔叔偶尔傍晚时分会骑着摩托车过来家里呆上一会,来的时候总会带些周樱喜爱的零食和母亲爱吃的水果。后来再听到门外传来的轰隆摩托声,她总能准确分辨出哪种声音是吴叔叔的车。他似乎也很是喜欢妹妹。“妹妹长得这么可爱,任何人见了都应该会喜欢”。周樱心想。每次吴叔叔来的时候,总会把妹妹抱在膝头逗弄一会,有时还会把妹妹举过头顶,逗得妹妹兴奋得咯咯大笑。他也会关心周樱的考试情况,遇到难解的题,他会极有耐心地在本子上列出步骤仔细讲解。吴叔叔每次来总是在家里呆到晚上八点便骑车离去,听说他家还有一个大周樱一岁的儿子,在镇上的初中上学。她曾很多次萌生了想见见那个哥哥的想法,或许,他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那段时间周樱的学习成绩也逐渐提高,期末考试的时候竟然还史无前例地考了第三名。加上之前参加全乡演讲比赛的第八名和舞蹈比赛一等奖的成绩,那次领成绩单,她上台领了三次奖状。在全班同学艳羡的目光和老师赞许的话语中,她感到无比的快乐!奖品是三个内页里印着鲜红奖字的硬皮本子,本子还带着一把小锁,是那时孩子们最想拥有的最时髦的文具,周樱一直想买一个,可惜价格实在是太昂贵。她在超市看到过标价,一个本子八块钱。然而这次获奖,却一次就得到了三个,简直是太幸运了! 当她拿着这些奖状和奖品回到家时,母亲也由衷地开心,当下就让她去村里的小卖部去买了一盒图钉,然后把那三个鲜红的奖状端端正正地贴在客厅的墙上,并端详了许久。周樱许久未见母亲这般发自内心的笑意了。 此时她不仅满心欢喜,还对一个男孩耿耿于怀。那个男孩是她领成绩单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在操场上看到的。老实说,当时并未看清他的长相,只是远远地看到操场边成排的桂花树下走过去一个身材比班里同学都要高大的陌生男孩。侧面看过去,那个男孩裸露的脖子和侧脸极其白皙,留着乌黑的利落寸头。他高举着手臂,手指欣长,一路任由指尖轻柔地划过桂花树油亮的叶片。不知为何,周樱总觉得眼前那一幕,那个男孩身上散发出的一种特别的忧郁气息,让她感觉既清冽脱俗,又温柔迷人。真是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 “他是谁?肯定不是学校的学生,学校里的学生大都熟悉······是哪个老师的家人吗······?”止不住好奇,她随即还问了好几个同学,这才知道原来那个人是之前新来的美术老师的弟弟。 惊鸿一瞥。 周樱那时不知道的是,那个气质出众的男孩会在未来很多年都跟她有着情感上的特殊羁绊。也是后来,她才明白,喜欢的开始总是很偶然。一件对别人看似很寻常的一件事,不经意间却瞬间击中了一个人的内心。灵魂开始震荡,原本目光所及平淡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意味深长。 第二十七章 凤凰牌单车 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滚向沙滩; 我们的光阴息息奔赴这终点; 时光戳破了青春颊上的光艳, 时光又撕毁了它从前的赠品, 镇上的初中离家有七八里路,临近开学的时候,父亲给她买了一辆黑色的凤凰牌单车。单车是在学校附近的修理店买的,虽说是修理店,也售些单车和摩托车的配件,面朝主街的不大店面里还陈列着几辆一模一样的黑色凤凰牌单车。周樱后来陆续在这家店补过多次车胎,换过一次车铃,两次刹车片,一次站脚······这家店的老板是个五十上下的瘸腿男人,个子极其矮小,每次路过那家店,总是能看到他低着头捣鼓着眼前的单车或者摩托车。 店老板的脸上总是挂着阴郁的表情,说话的嗓音极其嘶哑低沉,总让周樱觉得毛骨悚然。若不是因为学校附近只有这么一家修理店,她是绝对不会愿意踏进这店门的,哪怕一次。让周樱对这家店没有好感的原因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被修补过的轮胎总是撑不住太长时间,几乎每个月都会补一两次车胎。这让她很是不胜其烦!她甚至一度怀疑路上偶尔会出现的一大摊玻璃渣子就是这家店主的刻意为之,目的就是为了让更多人的车胎被扎破,从而都去光顾他店里。 不止周樱,在跟其他同学聊天时候,她竟意外地获悉原来不止她,还有别的同学也有过对那家店主的怀疑。 “我的单车上个星期刚补的胎,今天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车胎突然又没气了!”跟她平日里关系很好的同学气愤地说道。“我只好又推着回去放那店里去了,真是烦人!回头又要跟我妈要钱······今天我就只带了菜钱过来,补胎的钱今天还得先欠着。” “我倒是车胎还不怎么容易破,就是以前在那家接链条过后,第二天脚踏板又有问题了,骑着骑着就感觉踏板松松垮垮的要掉似的。”一个长辫子的女生说。 “哎!你们没发现学校这条路上那堆玻璃渣子好长时间了都一直在那吗?有时候被清理掉了,但是过不久时间就又有了!我有好几次就是在那把车胎扎破的。”一个男生愤愤不平地说。 “那你不会躲开那玻璃啊?蠢不蠢啊你!还在那一处地方背时好几次!”另一个男同学毫不留情地幸灾乐祸。 “你妈······那堆玻璃渣子天天被车压得到处都是!你能看得那么准保证不会压到啊?讨打吧你怕是······!”说着那俩男生便真追逐着打闹起来了。 “你们以后就不要再在那里修单车了咯,学校另一边卖衣服那条街里也有个修理铺,去那里也行啊。”一个女生建议。“我都是去那里修的。” “哎呀!我晓得那家店嘞。以前跟我妈一起去那买衣服看到过······太远了!离学校起码有两三百米远,走过去取单车也太费劲了塞!”学习委员也加入了讨论的队伍。“以后要是再修车,放学你骑车带我过去还差不多。”她狡黠一笑。 “冒问题啊。反正骑单车过去快。不过你们嫌远的,以后骑车还是小心点吧······我还是建议你们尽量都别去那家坑人的店了。我就是之前一直觉得在那修车总是今天修了这样,过两天另外的地方就有又问题了所以才换一家店的。”那个提议大家换一家修理铺的同学一脸认真地说道。 “嗯,没错。而且······你们不觉得那个店老板······很吓人吗?”周樱一想到店老板那死气沉沉的脸就不由得眉头都快打结。 “哈?你也这么觉得啊!是啊是啊·······” 一众人就这么就着修理铺老板这个话题叽叽喳喳了一节下课时间,直到上课铃声响起,这才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回到各自的课桌前。 老实讲,周樱一点儿也不喜欢这辆黑不溜秋的自行车,除了是新车有着锃亮的光泽外,其余没有任何值得她喜爱的地方。当初父亲把这辆车带回家的时候,还为她不欢喜且抱怨的态度责骂过他。周樱记得那是开学前的一个星期,下午三四点的时候父亲略有醉意地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之前在她家住过的擅长捕蛇的雷叔叔。那辆自行车是坐在摩托后座的雷叔叔一路扛在肩上带回来的。 “周樱啊,快来看看你爸爸给你买的新自行车!凤凰牌的哈,两百块钱嘞!看你爸爸待你多好!”雷叔叔满面红光地说。 “是咯,那些便宜的我都没买,给你买的最贵的。这么大的太阳还辛苦你雷叔叔一路坐后面扛着回来的。还不谢谢你雷叔叔!”父亲同样被太阳炙晒着满脸通红。 “谢谢雷叔叔。”周樱冲他笑了笑,便开始打量着自己的新自行车。 “你怎么买个男士的车啊!前面还带着杠,上车都不好上。”她满脸不情愿地对父亲说道。 “哎!怎么就不好骑了?这个单车又不高,我看以前那种大杠的老式单车你都会骑,这种小的还不会了?”父亲有些不满。 “有女士的单车你不买,颜色还多······非得买个这种黑漆漆的男士单车······我不喜欢。”一想到要骑这个单车好几年,周樱心里就很是不痛快。 “反正单车已经给你买了,也花了这么多钱!还是你雷叔叔辛辛苦苦扛回来的,你这个孩子也别太不识好歹了!”父亲斥责。 “本来就不好看!你是给我买,又不是你自己骑,你就不问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吗?我又不是男的!还非买个男士单车回来!”周樱看着眼前那辆一无是处的黑漆漆的单车,心里是既委屈又生气,不由得性子也上来了。 “哎哎哎······周樱啊,这个单车还分什么男士女士的啊,你看看你爸爸······大中午的在叔叔家刚一吃完饭就拉着我一起去买单车,买完顶着大太阳就马上送过来了,还买的这么贵的。你们小孩子啊不懂这个······那些看起来好看的单车杂牌子的······不耐用知道不?凤凰牌可是老牌子了,也是名牌啊,质量可好得很!我看你啊就别再怪你爸爸了,他一个大男人哪懂得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这不······挑好的给你买的嘛。”雷叔叔当起了和事佬。 “就是!这孩子一点都不晓得体谅大人!”父亲责难道。 最终周樱也只能是勉为其难,努力让自己去喜欢眼前这辆单车。但事实证明,第一眼就无比讨厌的东西是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的。 关于这辆单车,发生了两件让周樱毕生难忘的事。一天放学后,在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她很是喜欢夏天的雨,畅快又凉爽。所以哪怕哪怕雷声轰鸣,她也依然无畏地把自行车蹬得飞快往家赶。在快到家,经过一条长长的下坡路时,她也像平日里那般没把刹车,直直往下冲。虽然穿着雨衣,但头顶越下越大的雨很轻易就迷了她的眼睛,在她抬起一只手擦眼的瞬间,车轮轻易就在湿滑的地面失去了控制偏离了大路,直直地朝着路边沟渠丛生的带刺灌木丛里冲去······ “啊······妈妈······!”连人带车扎进灌木丛时,她惊恐地喊出了这么一句。 所幸的是,那带刺的荆棘丛足够繁盛牢固,很轻易就阻隔了她与沟渠里哗啦啦流水的亲密接触,也庆幸那天带了雨衣,雨衣厚实光滑的面料完美的护住了她,免受了荆棘尖刺的伤害。当她被困在荆棘丛里动掸不得的时候,同样从学校冒雨骑车回来的邻村男同学赶紧刹住车停下,一把扯住她的雨衣有力地把她拉扯了出来。 而另一件事,发生在开学前的一天周末。那天周樱飞快地骑着新自行车满村子溜达,时值中午,大部分人家都在睡午觉,路上几乎看不到有人出来。她恣意地把车瞪得飞快,时不时地还松开两只手畅快地大笑。谁知在经过一个拐弯处的时候,迎面遇着同样把车骑得飞快的好友,当发现彼此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躲避不及了。好友整个人从单车上摔下来倒在路旁,似乎并没有大碍,只有大腿一侧的擦伤比较明显。而她却因为双手当时死死把着刹车,整个人硬生生地卡在单车上摔倒了。 当时只觉得胯部被撞击后狠狠的抽痛,跪坐在地上许久才缓过劲来。那天她穿着长裤,腿上倒是没有太大擦伤的痕迹,只是可惜了母亲新买的裤子被弄得污渍斑斑。回到家后,她小心地进了家门,见母亲正酣睡着。她悄悄地换下裤子泡在盆里清洗泥污,当她清洗完盆里地裤子准备起身的时候,只觉得下身一热,似乎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她警觉地迅速跑到厕所扯下几节卫生纸擦拭,当她看到洁白的纸上赫然的鲜红时,只觉得惊恐无比! 脑袋里瞬间冒出了各种念头:“我受伤了吗?我哪里受伤了?难道是内脏受伤了吗?为什么我没有感到很痛呢?”,突然她脑子里灵光一现,“难道······我这是‘月经’吗?之前在家里的厕纸蒌里见过母亲丢弃的带血的废纸,跟我现在这个一样······”就这样连续扯了三次卫生纸擦拭干净后,终于不再出血了,接着她扯出更多的卫生纸把带血的纸牢牢地包裹住,丢进了厕所······ 时隔多年后,周樱才知晓,原来当初那洁白的卫生纸上绽放的鲜红可不是什么月经期的经血! 果然,一开始就看不顺眼的东西,怎么样也不会让自己顺心呢。 第二十八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一) 当我传唤对以往事物的记忆, 出庭于那馨香的默想的公堂, 我不禁为命中许多缺陷叹息, 带着旧恨,重新哭蹉跎的时光。 周樱的一位堂姐在她就学的初中担任老师,开学后的一天大课间操结束后,她正在教室前面的操场跟同学跳着皮筋,堂姐过来了,她跟站在一旁正看她们玩儿着的班主任说:“这是我一个小老妹,舞跳得很好,在小学一直担任班里的文娱委员。平常成绩也还不错。” “哦,那挺好啊!这两天正要选班干部呢······倒是可以考虑继续当文娱委员呢?”班主任是个身材娇小,留着短发,皮肤白净的女老师。此刻她一脸笑意温和地看着周樱说道。“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我叫周樱。”她恭敬地回答。 “那好,一会该打铃了。我就先回教室了哈。多照顾下。”堂姐笑着拍了一下班主任的肩膀便急匆匆地走了。 于是,再一次,周樱理所当然地继续着‘文娱委员’的职位。 一天,她从学校小卖部出来回教室的时候,从走廊迎面过来一个长相漂亮,扎着高马尾,身材纤细欣长的女生。她直直地盯着周樱甜甜地笑着,还扬起了手跟她打招呼:“嘿!你也在这里上学啊?” 周樱看着眼前这陌生的面孔不禁困惑地微微皱了皱眉,她愣愣地盯着对方呆了好几秒,脑子里迅速地搜寻着记忆里出现过的面孔,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曾经见过这张脸。她迟疑地问:“你······认识我啊?” “对啊!我看过你跳舞!你不是跳那个新疆舞·····《掀起你的盖头来》的吗?”高马尾女生语调兴奋地说。 “噢······是啊。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周樱更吃惊了,她记得以前四年级的时候,的确跳过这支舞参加过乡里的团体舞蹈比赛,还获得了一等奖。她是领舞。不过,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竟然在初中还会遇到看过她跳舞的人,且对方还能认出她来,这······简直太让人意外了。 “我那时候也去参加比赛了啊,后来我还看过学校的舞蹈录像······也看到你了!”她冲着周樱愉快地笑着:“你跳的实在是太好看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在哪个班啊?我叫李倩!”她热情说。 “噢······原来是这样啊······我叫周樱,60班。你呢?”周樱问。 “我在63班噢,喏,就在前面那间教室!”她朝着走廊旁边绿化带后的那间教室指了指。 “噢····就在那里啊······离我们教室也不远。”周樱微微一笑。 “是啊!以后下课来找我玩哈!”她还是那副明朗的表情。 “嗯?哦······好啊。”周樱稍微有些吃惊。 当然,后来周樱一次也没去找她玩过。当初答应的话,也不过是随口一说。虽然偶尔也会跟李倩在走廊遇见,周樱也只是冲她微微一笑不作太长停留。“这个人怎么对初次见面的人就这么热情?我又跟你不熟······”每次遇到李倩,看到她总是过分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周樱总觉的别扭。在家里这几年,长久以来的隐忍,隐藏情绪。这让她对外界增添了更多的戒心,总是不自觉地把自己困在属于自己的舒适圈,不想跨出去,也轻易不让别人靠近。 周樱所在班级共有46名学生,其中有村小学时的同学,也有五六年级时的同学。看到熟悉的面孔自然是兴奋的,而在那些不熟悉的面孔里,她也对其中一个身材欣长,笑起来右侧脸颊会显现出一个浅浅梨涡,皮肤极其白皙的俊美男生尤为印象深刻。不光是他出挑的外形让人过目不忘,而是在他身上,周樱总能感觉到面前这个漂亮的男孩散发着淡淡的忧郁,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似乎也总是若隐若现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薄雾。 “我们还真是像啊······”当周樱注视着那双眼睛的时候,总是会不由得这么叹息一声。那就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兽,在困顿和迷惘中不经意间却嗅到了跟自己有着同样气息的同类,在寻得对方那一刻起,便已被吸引,沦陷。不禁想去拥抱彼此,愿意向对方袒露伤口,也愿意赠与彼此勇气。 他叫李辰,星辰的辰。他,总让周樱想起六年级领成绩单那次看到的那个男孩。同样的肤色,同样的气息。 让周樱觉得惊喜的是,排座位的时候,李辰正好就被安排坐在她的后面。其实,她更愿意坐在他的后座,这样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了,还能瞥见他看向黑板时的好看侧脸。但此时坐在人家前头,总不能叫她转过头去看她。虽然偶尔她也会装作在看后面同学时,迅速把目光投在他脸上几秒趁对方还未察觉再迅速转过头去。有时也会不小心正好撞上他的目光,那时她便会强作镇静,瞪圆了眼睛,努力扯着嘴角一笑,‘气定神闲’地僵硬地慢慢转过头去,心脏却是在砰砰、砰砰地剧烈狂跳······ 中学的生活也是乏善可陈,除了更多的课本和作业,更多的同学,需要骑单车去上学,可以在学校吃早午餐两顿,其他方面跟小学倒也没太大区别,要说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在学校吃午餐这件事。中学的餐食也是由班上的男同学按值日表上的安排,每天轮流去食堂把餐食抬到教室,再由生活委员分发下来。 早餐是按一天馒头一天面包的规律轮流吃,馒头是每人三个,同学们大都会往掰开的馒头里夹些酸豆角和辣条,辣条是在学校里的小卖部买的,一块钱三包。至于这买辣条的钱从哪里来?那时学校的菜是五毛钱一份,虽说菜里出现肉的几率很少,且大都没什么油水,但分量却是很足。女生们一个人吃一份菜往往吃不完,于是她们便商量着,可以两个人吃一份菜,按每人一三五,二四轮流买菜的规律去食堂打菜。这样一个星期至少能省下一块钱,省下的钱则可以去买零食或者是买辣条夹在馒头里吃。母亲每周天的晚上会给周樱三块钱,当作一周的菜钱,而她每个星期总会有办法剩下一到两块钱来买零食吃。 周樱记得那时最常吃的菜是粉丝和包菜,粉丝简直让人避无可避!几乎所有的菜里面都掺杂了,她倒是不讨厌粉丝,但长此以往总归还时让人厌烦。而如果想吃到最受大家欢迎的香干炒肉,那你就得在上午最后一节下课铃响起的瞬间,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到食堂才有可能吃得到。 学校里最壮观的一幕,除了大课间操,便是中午饭点的时候了。几乎所有的同学都在下课铃响起前就已经在桌洞里攥紧了饭盒,只等着那天籁般的下课铃响起,等着老师嘴里说出“下课”那两个字,他们便能立刻如临大赦般鱼跃出教室门。老师们也对这个节点上的学生们格外宽容,哪怕有时候有同学在老师“下课”二字还未说完便急不可耐地冲出了教室,老师也只会一脸无奈地笑着打趣道:“哎呀!这怕是刚从有几年冒恰过饭的吧······”而其余那些前一秒还在哄笑着刚刚跑出去那个人的同学在听到老师那么说后,也得到了默认般争先恐后地抓着各自的饭盒从课椅上一跃而起,脾气急躁的甚至会跳上课桌,从一排排课桌上抄捷径优先到达教室门口。 而周樱在此时也早把该在喜欢人面前的矜持抛到了九霄云外!脑子里只有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打好菜以慰籍早已饥肠辘辘唱起起了空城计的肚子!李辰和班上另外三个同学的家就在学校街边不远处。她虽然也羡慕过那些能回家吃饭的同学,他们中午一到家便能吃到家里父母准备好的丰富的饭菜。但比起美味的饭菜,她似乎更喜欢在班级里大家一块边吃饭边热闹聊着天,各自分享着饭盒里的食物的气氛。 不久后,她得知了李辰的父亲也在镇上的机关工作,他们两人的父亲是同事。当她向李辰问起他父亲的名字,才发现那个名字曾很多次从父亲的嘴里听说过。周樱隐约记起,似乎叫那个名字的叔叔还曾跟父亲其他的同事一起来家里吃过饭。有一次周樱跟父亲提起了李虎的名字,父亲说:“哦,李虎啊?就是之前那个来我们家吃过饭的李叔叔啊,你不记得啦?哎呀······哈哈······那次······他坐在我们家沙发上开玩笑说要跟你掰手劲,他知道我教过你练拳,就逗你呢。结果······你用爸爸教你的擒拿手狠狠地把他胳膊给别了一下······哈哈!当时你李叔叔疼得半天没缓过劲儿来!哈哈哈哈······” 第二十九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二) 你真运气,你的美貌能够使人 有你,喜洋洋,你不在,不胜憧憬。 入学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周樱取得了全班第七名的成绩,除了英语成绩拖了后腿考了七十四分,其他科目平均分数都在九十分以上。她对这次的考试结果很是满意,毕竟是升入初中后的第一次大考,能取得靠前的排名倒是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当时学校要求期中考试成绩在班级排名前八的学生在期末大考的时候统一搬上各自的课桌椅去优生班考试,所谓的优生班,其实就是学校临时腾空的一间放杂物的大房间,初一年级六个班的前八名都聚集在这个房间考试。 周樱记得考试那天的天气格外晴好,她怀着无比雀跃的心情收拾好考试用的文具痛快地把书包甩在背上,一把抱起课桌就往教室外走去。此时教室里大家都在收拾各自的东西,三三两两地讨论对这次考试的准备工作做得如何,需要去优生班考试的同学也陆续搬着各自的课桌离开了教室。有的男生还自告奋勇帮助需要搬课桌椅的女生。外面操场上极其热闹,大家既有着对这次考试结束后放假的期待和兴奋,还有对未知考题的猜测和忐忑。 “周樱,等一下。”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她不由得心头一滞欣喜回头,果然看到了那张俊秀的脸庞。李辰此时正迎着灿烂的暖阳踏着轻快的步伐向她走来,他的右手里还提着一把黑漆课椅。周樱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自己的椅子,因为全班也只有她的课桌椅是黑色。 那天李辰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这个季节似乎总是能看到他穿着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连帽卫衣。周樱觉得他穿起来真是好看!他很高,个头在班里是最高的。此时他穿着一条黑色的运动长裤,搭配着白色的运动鞋,走起路来简直风姿飒爽!他那乌黑的头发和白皙光洁的皮肤在金色的阳光下闪耀着迷人的光泽······眼前这一幕让周樱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怦然心动’。 “哎?你怎么把我的椅子拿过来了?”周樱怔怔地问。 “我们教室离优生班挺远,在最前面那栋教学楼的三楼,你这是打算自己一个人搬过去啊?搬两次?”他温和地注视着周樱说。 “我知道在三楼啊······反正也不算很重,慢慢搬呗,嘿嘿。”周樱大条地一笑。 “······你把桌子放下,来,给你椅子,我来帮你搬桌子。等你慢吞吞地这么来回跑,考试时间就快到了。”他一脸无奈。 “哦······好······”周樱这才发现自己只顾着盯着他的脸看,手里的桌子还一直抱在怀里,这会功夫才感觉到手酸。 李辰从她的手里接过课桌健步往前走着,周樱窃喜着一路提着椅子跟在后面,时不时小跑几步跟上。上楼梯的时候李辰不时转头看看她有没有跟上,终于到了三楼,周樱实在架不住腿酸,直接把椅子啪地往上一放,重重地坐上去一边喘着粗气。“哎······不行了,我休息一下哈······” “哎?这都到了······”李辰看了眼周樱,发现她满脸通红,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无奈一笑随即说道:“好吧······那你歇会儿,我先把桌子放那教室去。” “嗯!好!你先去吧·····呼······”她重重地长吁了一口气:“我马上就走。” 李辰走后,她火速恢复了体力,抓起椅子就往优生班教室冲,两人几乎同时到达了门口,周樱还差点没收住脚撞上前面的他。 “你就放在走廊这里吧,一会我搬进去就行了,谢谢哈!”周樱眨着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灿烂着笑着。 “嗯······”李辰轻轻嗯了一声,他低下头看了眼周樱,清亮的眼睛里透出丝丝笑意。周樱看到他好看的浓密睫毛如蝶翼般轻颤着,弧度好看的鼻尖沁出了几点晶莹的汗珠,薄厚正好的嘴唇轻轻抿着似乎蕴含着笑意。 “······你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周樱只差没喊出声。 那次考试,她心情愉悦,发挥平稳。最让她心情大好的是历史考试出的问答题竟然都是她着重背熟了的,简直太棒了!唯一出现的一个小插曲是地理考试。 地理监考老师是个戴着眼睛,瘦瘦高高的男人。周樱初见他时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但眼下做题要紧。题目并不难,基本都是老师上课时划的重点,所以在考试时间过去一半的时候,她已完成了所有题,并且全部检查了一遍。当下心中有了想提前交卷的冲动,但目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同学交卷,再加上之前地理老师在班上特意交代过,必须在下课铃响起后才能交卷。于是她一边把玩着手腕上的电子手表一边百无聊赖地用笔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桌面,时不时地抬起头悄悄地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着监考老师。 “这个老师怎么感觉这么眼熟?肯定是在哪里见过······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那个同学,你要是做完了检查完了就交卷。我看你老玩手表还一直盯着手表看,着急交卷的话就没必要一直干坐在教室里等,还有十五分钟才到时间。”监考老师冷冷的声音响起。 “······我想起来了!就是沈老师的结婚对象嘛!”一瞬间周樱终于记起了眼前这个极其瘦弱的监考老师就是她曾经见过一面的沈老师的爱人。“看来,他也没想起我是谁。”周樱只觉得庆幸。在他对周樱说出那句话后,她只觉得心底犯起一阵厌恶,之前对他的印象也转瞬被颠覆。“我想交就交,不想交就不交。又没打铃,我玩手表也没影响到别人,关你什么事?你看看别的同学不行,还非得坐我这条道上盯着······”她愠怒地垂下眼帘,心里默默地想着。“沈老师这么好,怎么还找了这么个爱计较的老公······真是不配······”在那接下来的十五分钟里,周樱既没有交卷,也没有再把玩手表,只是低着头在心里不断地腹诽那个高高瘦瘦,在此时的周樱眼里无比讨厌的男人。 考试进行了两天,每一场考试周樱都顺利完成了答题。早上来学校的时候便跟同村好友约好等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一起回家。 跟同学一起骑车回家的路上,周樱觉得无比的轻松。前段时间为了准备即将到来的期末考,每天都紧张地在复习,各科老师的试卷也是不间断地纷纷发放下来,繁重的作业让她神经紧绷。再加上家里还有年幼的妹妹,课业之余需要帮助母亲照顾妹妹。这些都让她感觉分身乏术,很是疲累。 知道周樱这两天考试,母亲大方地给了她五块钱,说是剩下的钱让她买零食吃。出校门前她和同学一起去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一条原味的阿尔卑斯糖,周樱记得母亲很是喜欢这种吃起来浓郁醇香微微有丝咸味的糖粒。这种糖通常只有在超市才能买到,学校的小卖部虽小,但各种时兴零食却是一应俱全。想到回家后,母亲吃到糖粒时的开心表情,周樱也发自内心的满足。虽然买完这条糖后已花光了剩下的钱,但她一点也没有觉得没给自己买零食而遗憾。 “你刚怎么买那么贵的糖啊?”骑车回去的路上好友问。 “我妈妈特别爱吃这种糖,买回去给她吃的。”周樱说。 “我刚也买糖了······水果味的······你想吃什么口味?”好友嘴里含着糖粒,含糊不清地说道。 “草莓的!”周樱嘿嘿一笑,愉快地说道。 “喏,伸手!”跟在后面的好友快速蹬了几下自行车跟上周樱,她从裤兜里掏出了几颗用透明的彩色糖纸包裹的糖粒,然后挑出了一颗粉色包装的糖递到了周樱的手心。“你喜欢草莓味的啊?我更加喜欢苹果味的,酸酸的特别好吃!······快看我!”她转头冲周樱吐了下舌头,只见好友的舌头此时已被糖粒染成了淡淡的绿色,看上去极为怪异。 “哈哈!你看起来像是中毒了!······你再看看我!”周樱也如出一辙地冲她咧开了嘴。 “咦······通红······哈哈!像僵尸······”好友一脸嫌弃,还加快了蹬自行车的速度。“快走快走!周樱变成僵尸了!”她一边快速地骑着一边转头冲着身后一起的同学嬉笑着大喊。 “哎呀!快走!哈哈”其他同学也跟着起哄。 “你还中毒了呢!还好意思讲我!喂!你们等等我啊·····” 第三十章 面目可憎 欢乐尚未央,马上就感觉无味; 毫不讲理的追求;可是一到手, 又毫不讲理地厌恶, 像是专为引上钩者发狂而设下的吊钩。 父亲在跟母亲离婚一年后,便又开始频繁往返周樱母亲家和赵阿姨家。在这之前,她也曾被父亲带着去过赵阿姨家几次。那时的赵阿姨已是大腹便便,昔日的光彩照人被浮肿和疲态取代。那天下午放学后,父亲去学校接了周樱一起去赵阿姨家。刚到她家门口,便听到屋里传来的劈里啪啦的麻将声和喧闹的人声。周樱看到父亲当时几乎是立刻就蹙紧了眉头。 “有人在打麻将啊?”周樱明知故问,她知道父亲向来厌烦打麻将的人。 “嗯······肯定又是你赵阿姨的那帮朋友来了。”父亲淡漠地说。 推门进去,周樱就看到堂屋一侧并排摆放着好几把散发着新鲜木材气味的椅子。“怎么这么多新椅子?”她好奇地问。 “前不久让你赵阿姨村里的一个木匠打的新椅子,屋里的沙发没这种椅子做起来舒服。”父亲用手拍了拍椅子,凑近看了一看说:“已经快干透了,这两天就可以刷漆上去了。” “呀,这是谁回来了啊?”里面客厅传来赵阿姨愉快的声音。 “嗨,肯定是你们家周先生回来了。明知故问哈。”一个女声接话。 周樱和父亲随即走了进去“哎,都在呢?打得怎么样?谁赢啦?”父亲换上了笑盈盈的面孔。 “别提了,这一下午你家小赵光胡牌了!竟然还胡了两把清一色······真是出了奇了!”一个梳着光亮的三七分头发的中年男人嘴里叼着烟,一边洗牌一边不满地说道。 “哎呀呀,这财运来了你挡也挡不住,呵呵。”赵阿姨得意地说。“对了老周,你油漆买了没有?头两天就让你买,你可是都忘了的哈!” “回来的路上我去店里看了,没有你说的那种朱红色,都是大红。”父亲朝周樱示意了一眼说道。 “怎么可能!我们村的你那个战友家也是前不久刚打的椅子上的油漆,买的就是我跟你讲的那种颜色。街上那么多家卖油漆的,你都问过了?”赵阿姨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父亲。 “今天又不上漆,你着什么急?我问了两家都没有那种漆,不信你问周樱。”父亲说完便走进了厨房。 “我问周樱做什么,是你自己说不让油漆匠上漆,要自己涂的。买个油漆都好几天了也没买回来,不趁着这几天气温合适赶紧弄完也好早些晾干。这么拖下去你打算留着过年啊?”赵阿姨没好气地说道。 “你还没煮饭啊?这都快六点了。”父亲转移了话题。 “周哥莫急哈,打完这手牌我们就撤退了。”另一个打扮时髦涂着鲜红口红的女人笑呵呵地说道。 “撤什么退啊!今天你们家小杨赢了这么多钱,在这恰顿饭都是应该的。”那个梳着油头的男人接话了。 “好好好,恰多少顿饭都冒问题!你周老弟的厨艺可是好得不得了。是吧老周?”赵阿姨冲着厨房说道:“老周,先给我们泡杯花生茶喝喝呗,一下午了光顾着打牌,水都冒喝。” “别别别,赶紧打完这一把,我还得回去做饭嘞,崽伢子放学到家好一会了!”另一个短发女人匆忙地说道。 “你是忘了自己还大着个肚子是吧?一下午不喝水?我要是冒回来,你是不是也就不喝啦?”父亲责难。 “你这是怕渴着肚子里的崽?放心,肚子里都是水,渴不着他。”赵阿姨有些不耐烦。“哎呀,老周,让你泡茶你就泡嘛,再跟你这么说下去,嗓子都要冒烟哒!” “哈哈!胡了!”短发女人把麻将”啪“地按倒兴奋地说道。“好歹胡了把大牌!哎,周哥,我看这是借了你的光啊,你一回就胡了!” “呵呵,我看也是。先喝杯茶再走吧。”父亲听闻,出来时语气也缓和了些。 “不了不了,着急回去呢。怕家里孩子再等急了找人。你们喝吧哈。”说完,她便收起桌上的钱急匆匆往外走了。 “看把你急的,我就不送了哈,下回有空再来耍哦。”赵阿姨喝了口茶,笑着冲门外喊了一声。“你们就不用着急回去吧?家里不是有爷爷奶奶看着孩子嘛,就在我家吃饭吧,难得一起吃回饭,正好老周也在。”赵阿姨热情地留客。 “是啊,要不就在家里一块吃吧。就是没什么好菜,小杨大着肚子平常也不能骑车出去买菜,我又大部分时间都在单位吃的。”父亲说。 “不咯,只怕还真的在你家吃饭啊?开玩笑的,你老婆现在大着肚子,女儿又来了。怎么好意思在这蹭饭。呵呵,走了哈我们。”油头男人起身时又点上了一颗烟。 那顿晚饭由父亲下厨,三菜一汤。父亲爱喝汤的习惯是在部队的时候养成的。后来转业回到家,也是每餐必备一个汤,哪怕只是简单的一个蛋花汤,他也一定会喝上两碗。父亲做饭很是利落,不一会儿桌子上便摆放整齐了香气四溢的菜;韭菜煎鸡蛋,香干炒肉,炒空心菜,紫菜虾米汤。周樱最爱的是香干炒肉和煎鸡蛋。 成年后漂泊在异乡的周樱,再也没吃到过那时用柴火熏得焦黄,吃起来韧劲十足齿颊留香的香干。市面上卖的大都是染色过的豆腐干,丝毫没有柴火熏烤过后的特殊香气。至于韭菜,品种差异也很大,老家种的都是个头矮小,叶片纤细的香韭。掐一把韭菜切碎跟蛋液搅在一起倒入油锅中,不消一会儿,一个形状好看,金黄中缀着点点青翠还滋滋冒着热油的喷香蛋饼就做好了,香韭浓郁的香味跟鸡蛋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一口咬下去,酥软鲜香,可口极了! “我今天算是沾了你的光哦周樱,你爸今晚还亲自下厨弄了三菜一汤。平常他到家晚,阿姨现在怀孕肚子又容易饿,都是自己给解决饭菜的。”赵阿姨有些苦涩地说道。 “哎?你看你讲的这是什么话?最近不都是我回家后就做饭的吗?又不是天天的天黑才到家。你连水都能忍着一下午不喝的人,未必晚个把两个小时恰饭还做不到啊?”父亲说。 “下个月我就到预产期了,你最近星期六星期天的能不能就在家呆着啊?近段时间我看你老忙着放假都不着家了。干什么去了你?你也不担心我万一在家早产了,到时候身边连个照应着的人都找不着。”赵阿姨白了一眼父亲说道。 周樱只顾默默低头吃饭,眼前冒着香气的饭菜此时似乎也变得没那么诱人了。父亲和赵阿姨间的对话让她觉得极为刺耳。母亲当时怀着妹妹时,父亲何曾像今日这般给母亲做过一顿饭?毋庸说是煮饭,平日里更是一句关心的话语都没有,更别指望他能回家陪伴照顾了。甚至在母亲生产的那晚他都极力躲着不肯回家,任由无助的她和痛苦的母亲在家煎熬着。 “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啊,有时候跟对方约好了周六周天去人屋里恰饭的,总不能出尔反尔啊,人家都讲了好几次了。”父亲分辩。 “恰什么饭能有你老婆重要嘛······我不管,反正你至少得有一天在家陪着。”赵阿姨嗔道。 “哎呀你这个堂客······你当我们男人恰饭就纯粹是恰饭啊,好多事情不都是在饭桌上谈的啊?你懂什么真是······”父亲说。 “未必恰饭还得恰一天嘛?下午总可以早点回来吧?”赵阿姨不依不饶。 “有时候他们中午吃完饭,接着下午又约去水库钓鱼。那又不是一两个小时能完事的,一钓就是一下午。钓了大鱼不又得去那家子打边炉啊?我平常工作老要一个一个村的跑来跑去,一跑就是一天,也很累。好不容易星期六星期天的想放松一下,你这还来意见了。”父亲不满道。 “好啦好啦,知道周先生工作辛苦行了吧,那你去吧。不过下个月中旬你可就得尽量多在家里呆着了哈,那时候就到预产期了。”赵阿姨夹起一大块鸡蛋放到了父亲碗里,然后又挑了几块瘦肉往周樱的碗里放。 “周樱啊,多吃点肉哈,现在正是长个儿的时候,多补充点营养。”赵阿姨笑吟吟地转头望着周樱。 “哦······”她抬头看了眼此时笑得一脸幸福的赵阿姨,心中突然汹涌着深深的恨意。眼前这个女人就是让她失去了完整家庭的罪魁祸首!虽然父亲也不是什么模范丈夫和父亲,但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蓄意破坏父亲和母亲的关系,母亲和她也不至于变成村里所有人的笑话。她们母女俩,一个被丈夫抛弃,男人在婚婚姻中出轨,未离婚便又与其他女人有了孩子。另一个,被父亲漠视,不闻不问,偶尔心血来潮象征性地尽尽父亲的责任。 “你,何德何能?你们,何其卑鄙!”周樱在心里呐喊。 第三十一章 意外 假如野狼戴上了绵羊的面目, 多少爱慕你的人会被你拐走, 膨胀着累累的丰收的秋天, 满载着算计的淫荡结下的果实, 但是这累累的丰收,在我看来,只能成为可怜乖异的果。 没过多久,便听说了赵阿姨生产的消息。没有早产,反而是比预产期迟了两周的时间才生,产下的同样是一个女婴。孩子满月时,父亲把周樱带到了赵阿姨家。出于对那个孩子的好奇,周樱没有推脱,爽快地跟着父亲去了赵阿姨家。路上父亲问周樱:“你能想个好听的名字吗?给你那边的妹妹想个名字吧,我们都还没想出来。你帮忙想想看,有什么既好听又有意义的名字。” “我不会取,也不想取,你们生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周樱反感地说。 “······哎,你这个小孩是怎么回事!怎么跟你没关系了?那不是你妹妹吗?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父亲恼怒地说。 “我不会承认她是我妹妹的,我只有一个妹妹。”周樱倔强地说。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血缘关系是改变不了的,以后你们长大了还得相互扶持。”父亲坚持。 “血缘关系改变不了,我反感那个小孩这一点也改变不了。”周樱针锋相对。 “难道以后你这两个妹妹都长大了,她们在学校遇到了,也当作不认识?”父亲反问。 周樱想象着某一天自己的妹妹长大了,同样上了她现在所上的初中,在校园里偶遇了那个小孩······光是想象那副画面,她就觉得深深的嫌恶。“欣欣不会知道她还有个妹妹的,我们也不会告诉她。”周樱脱口而出。 “哼,她不可能不知道的。等她大了,我会告诉她,她不仅有个姐姐,还有个妹妹。”父亲说。“等你看到那边的妹妹你就知道了,她和你家里的妹妹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呵呵,倒是都长得跟爸爸很像。” 周樱此时已气急说不出话来,她在摩托车后座感到既愤怒又屈辱。这种不光彩的血缘关系她自己承受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让天使般美好的妹妹去知晓。她红着眼眶,几乎一路上都在拼命攥紧着手心,任由指甲用力扎进掌心的痛楚来抑制住想要冲着父亲咆哮的冲动。 终于到了赵阿姨家,开门进屋后就看到赵阿姨怀里抱着一个用薄毯裹着的小婴儿在喂奶。那个孩子被包裹严实,只露出覆盖着乌黑浓密头发的头颅。“头发像赵阿姨。”周樱看到那头漂亮的头发时不由得说出了这么一句。 “呵呵,是吧?小家伙跟阿姨的头发一样厚呢。幸亏不像你爸爸的头发,他的头发可没这么乌黑发亮。”赵阿姨斜睨了父亲一眼笑着说道。 “是是是,都像你,好的地方都像你行了吧。”父亲也笑了。“黄色的头发也挺好看的啊,你看周樱的头发颜色多好看,金黄的,省得染了。” “是啊,像周樱那样发色的还能有几个,倒像是外国人呢。像洋娃娃一样。”赵阿姨笑盈盈地说。 “是咯,她小的时候,村里那些人还老开玩笑喊她“黄毛丫头”“洋鬼子”,她还生气骂别人呢,哈哈!“父亲回忆。 “哎呀,真的啊?那可不是该骂嘛。”赵阿姨一副吃惊的口吻。“诶?吃饱啦小家伙。”赵阿姨掖好胸前的衣服宠溺看着怀里吃饱酣睡的婴儿。“周樱,你要不要抱抱小妹妹啊,过来看看吧,你这还是第一次见她呢,来看看她长得像你爸爸多还是像我多。”赵阿姨对周樱说。 周樱走过去并没有伸手去抱她怀里的婴儿,只是稍稍探头凑近。“像爸爸。”她说。面前熟睡的婴儿简直就跟家里的妹妹如出一辙!这让周樱内心极为震惊。除了妹妹的肤色更白,头发稍微短些,她们俩人的五官看起来跟双胞胎无二致。 “看吧,我就说这小孩是照着我长的。”父亲似乎还有些得意。 呵呵,不都说女儿随父亲就长得漂亮嘛。”赵阿姨用手轻轻碰了碰孩子胖乎乎的脸蛋,满眼都是慈爱。 “切,我才不想长得像他。生怕别人不知道是谁的孩子一样!”周樱此时无比庆幸自己的脸没有一丝跟父亲相像。父亲的眉毛浓密,眼睛形状稍长,内双。鼻梁粗大,嘴唇大而丰厚。他时常调侃自己说:“嘴大吃四方”。而周樱则有着淡淡的眉毛,微微凹陷的圆圆的眼睛,深深的双眼皮,小巧的鼻子微微翘起,嘴唇薄而小巧。 长大后,周樱曾听人说过“薄唇之人薄情”。呵,想来还真是可笑。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有没有再跟赵阿姨登记结婚,周樱不得而知。但后来据母亲和村里人的说辞他们其实并没有登记,只不过是凑在一起过日子。 那次在见过赵阿姨孩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周樱再也没有去过她家,直到半年后的一个傍晚她放学回家后,母亲神色有些凝重地跟她说:“周樱,那个姓赵的女人的孩子住院了,听你爸爸说挺严重的,好像是得了脑膜炎。” 听到“脑膜炎”这个词,周樱当下就认定这病一定很严重,顾名思义也知道这病发生在脑部。算起来那小孩也还不到一岁,得了这病想必她家大人会无比揪心。 “脑膜炎?怎么得了这个病的。”周樱问。 “哎呀······那个女人自己又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听说还爱打麻将不怎么管孩子······以前听你爸爸那个跟她同村的战友提起过,说那女人十八九岁就在广东那边跟一个搞服装生意的大老板先生了儿子,婚都冒结。家里都是请保姆照顾孩子的,后来登记结婚没两年就又离婚了。她能晓得怎么照顾孩子?听你爸爸说那小孩在家感冒发烧个把星期了,也没去医院看看去。后来看情况不对劲,小孩昏睡半天都冒醒这才送去了医院······真是作孽嘞!”母亲一脸的担忧。 “发烧那么多天都没想着要去看看吗?心也真是够大了的。我看她啊是光顾着跟她那帮朋友打牌,心思根本不在小孩身上。”周樱想到之前看到赵阿姨挺着大肚子打麻将时的画面不由得皱紧了眉。 “哎,那些就不去管了······你爸爸他今天回家到处借钱,说那小孩现在住在医院的温箱里,一天都得不少钱,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出来······”母亲说。 “他借就借呗,我们又没钱借给他。”周樱无谓地说道。 “家里倒是还余了一千块钱······那还是上个月你爸爸给的三个月的生活费。要不······先把这钱借给他?他今天还问了那一千块钱的事,他今天一回来,开口就问那钱,我一下就火了!心想,凭什么我要把你的生活费借给他,我们娘俩困难的时候他不闻不问,都冒像现在这么上心。当时我就直接拒绝了,说不借,让他出去。哎······后来想想,那个小孩毕竟是无辜的。现在又得了那么严重的病,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母亲有些不忍。 “赵阿姨不是挺有钱的吗?怎么治病的钱拿不出来吗?”周樱淡漠地说道。 “据说是她的前夫听说了她在老家这边跟人好上了还生了孩子,就不再给她生活费了。以前看在她是自己儿子亲妈的份上还每年给她不少钱当生活费。你爸那人,每个月挣那五百块钱,还得负担家里三百块,能攒下什么钱?我估计他跟姓赵那女人在一起也是冲着她钱去的。你看看你爸这两年,买手机买新摩托,西装皮鞋穿着,哪样还不是那女人出的钱。他们平常这么大手大脚惯了,就是有座金山也得败光了!”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 “那他们自己不知道省钱,现在没钱治病了就得找我们啊?我们又没有义务一定要帮助他们。”周樱不满。 “哎,你爸爸那人就是这么个无情冷酷的人,但我们不能再像他一样那么冒良心,见死不救啊。”母亲耐心劝着周樱。 “哎呀!我不管你们那些事了,你爱借就借!反正我现在要是有钱是不会借给他的。活该!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自己没照顾好小孩子,不晓得省钱,找谁帮忙也不该找你。他还真是有脸!竟然还敢找你开口借钱!而且这一千块钱还是我的生活费,借给他,我们不需要用钱了吗?”周樱很不服气。 “现在你妹妹也不用喝什么奶粉,可以吃些软烂饭和菜了,家里现在也没有需要花太多钱的地方。这一千块钱倒是可以暂时先给他们救救急。”母亲说。“而且这钱又不是白送给他们了,到时候家里没生活费了再跟你爸爸要就行了。” “你别跟我说了,你愿意借就借吧。我早就想买个复读机了也没钱给我买,班主任上次还找我谈话,说我英语成绩拖了后腿,让我在家多听听英语磁带多提高英语成绩的。”周樱没好气地抱怨。 “复读机也不是妈妈不愿意给你买,那么贵的东西······家里实在是冒闲钱买。以后你再跟你爸爸说说,让他给你买吧。”母亲劝慰道。 “哦,晓得了”。周樱一头倒在沙发里看着天花板发呆。“妈,我饿了,你准备炒什么菜啊?” “饭已经熟了,晓得你每天一放学就喊饿的。给你煎两个韭菜鸡蛋吧?还有些小刁子鱼,一会也煎煎。”母亲笑着说。“你妹妹中午玩着不想睡觉,这刚睡下不到半个钟头。妈妈先去炒菜,你听着点哈,她要是醒了你就抱她起来。”母亲交代完便去了厨房。 第三十二章 妹妹 她的,因为她的光鲜诱他去就你; 你的,因为你的平凡对你失去信义。 她引你去犯那么大的狂乱, 使你毫不犹豫地撕毁了两重誓约。 那个小孩的病比周樱想象的更为严重,据说在医院住了二十来天才出院,还留下了后遗症。周樱当时并不理解后遗症的含义,直到后来的几年里陆续听到村里人茶余饭后提及“周国庆那边的那个伢崽脑子烧坏了嘞,这么大了筷子还拿不好”,“听说在学校学习也不行,老师讲的她根本就理解不了。”诸如此类。 周樱一度对村里人的消息之灵通感到吃惊,明明是发生在距离很远的地方的事情,她们却总能事无巨细了解得一清二楚。果然完美验证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说。 在住院事件后,父亲与赵阿姨的关系似乎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那年的寒假刚开始,父亲便回家了,即将一岁的妹妹也已经学会奶声奶气叫“妈妈”“爸爸”了。虽然她见父亲的时间并不多,但血脉的神奇之处就在于你会不自觉地对跟自己流着相同血液的人产生好感,年幼的妹妹更是如此。 周樱对于妹妹不会叫姐姐,却对当初抛弃她的父亲如此亲昵,并且每次都能准确地发出“爸爸”的发音感到气恼无比!明明一有空她便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努力教她叫姐姐,但无论教多少遍,现在妹妹仍然是没学会喊出那个让她期待已久的词。反而是父亲在每月为数不多的几次回家,教她叫爸爸,很快便让妹妹便掌握了正确的发音,甚至能够笑呵呵地冲着父亲响亮地喊出那两个字。 妹妹如今长得无比乖巧可爱,整个人圆滚滚粉嫩嫩。她很爱笑,每次看到她那阳光般的可爱笑脸,周樱总会觉得心瞬间柔软。她无比疼爱妹妹。母亲给妹妹取名叫周欣然,寄予欢欣、快乐的寓意。但户口本上却把欣字弄错成了心,母亲问过村支书,村支书说当时是父亲给妹妹报的户口,名字也是他写给户籍科的人看的。周樱很是无法理解父亲的行为,明明当初对妹妹弃之如敝的人是他,可现下却对妹妹上户口的事儿出人意料地积极。 母亲在生下妹妹后说过,之后上户口的时候要让妹妹随自己姓。莫非是父亲为了争这个名分,才在母亲不知晓的情况下给妹妹悄悄上了户口?对于父亲的所作所为,周樱一直都觉得难以理解。他几乎从来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只知道自己的痛苦,他无法给任何事情画上句点。而母亲,更是让周樱困惑。在被父亲无情伤害、冷酷抛弃后。如今在父亲的嘘寒问暖和殷切话语下,她似乎已经原谅了父亲的过错,再次接受了他。但母亲却依然跟之前的吴叔叔还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母亲,她同样无法去真正结束一件事。 妹妹一天天长大,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父亲似乎也对聪明可爱的妹妹重新灌注了父爱,回家的次数也与日俱增,反而开始对那边的孩子绝口不提。有时父亲还会带着妹妹和母亲去战友家吃饭,周围所有人都认为周樱的父母有了复合的意愿。但周樱知道,事实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 父亲虽然对待母亲和妹妹都很亲昵,也偶尔给家里添置东西,但并没有跟母亲提起过复婚的事。而母亲如今虽然接受着父亲所做的一切,却也时常出门,晚上把妹妹放在家里让周樱照顾。她写作业的时候,妹妹在房间扶着床沿迈着胖乎乎的小短腿来回走动着,要是在床边玩够了她会一屁股坐地上,然后在房间里爬来爬去。有时她会好奇地爬到周樱的书桌底下扯着她的鞋带玩,如果看到周樱穿的是自己喜欢的鞋子,她还会张大嘴一把啃上去,似乎是想尝尝这眼前的东西是不是跟看起来的一样,味道也同样好。每每此时,周樱就会惊叫着喝止妹妹,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在书桌上逗弄她一阵子。 周樱对妹妹极其宠爱,妹妹也尤为喜爱这个姐姐。每天晚上她骑车回家在水库堤上便能远远看到妹妹被妈妈安置在一个四四方方的实木站椅里放在门前的走廊上。那把站椅是母亲从村里一个老奶奶家借来的。这种老式的站椅虽然笨重,却也极其稳当,小家伙站在里面怎么晃动都不会倾倒。 站椅其实就是一个用松木或者杉木条固定在一个长宽各约八十厘米的厚木板上的类似栅栏的护栏,木条上方扣着一块跟底座一样长宽的厚重木板,木板的中央有一个刚好够容纳一个小孩儿穿过身体的圆洞。很早之前周樱在外公家看到过自己呆在同款站椅里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穿着厚实的红色棉布夹袄,脸蛋红扑扑的挤成一团无比开心地笑着。底下穿着的棉裤和椅子里却是赫然湿了一大片,那张照片曾被外婆和舅妈她们多次拿出来打趣。 看到她的单车在坪里停稳,妹妹便会兴奋地蹬着双腿,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呼声。看着妹妹明亮的眼睛冲她闪耀着愉快的光,因为兴奋地喊叫嘴角流出的口水,周樱觉得妹妹此时跟小虎还真是像! “呵呵,想姐姐了吧?等一下哈!姐姐先把车推进去再抱你。”周樱冲妹妹大大一笑。 “妈妈,我回来了!嘿嘿,欣欣刚刚看到我都高兴得流口水了。”她调皮地说道。 “哈哈,她现在也开始出牙了,是喜欢到处啃东西流口水嘞。”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说道。“我在煎豆腐,那会就看到你们几个到对面的那条下坡路了。”周樱家住在水库堤下附近,从家里就能看到正对面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每次到那条路的时候,周樱和同村的伙伴就会开始搜索自家的房子看看是不是亮着灯。每每只要远远看到那些亮着昏黄灯光的窗子和飘袅着炊烟的烟囱,总会让周樱心生出一种满足和安宁。 “周樱你去把欣欣抱进来,快天黑了。先带她玩会哈,菜很快就好了。”母亲交代周樱。 “哦,再煎两个韭菜鸡蛋啊,肚子好饿的。”周樱说。 “哎,你这天天恰韭菜鸡蛋就是恰不腻啊,亏得家里养了几只鸡,不然都不够你们姊妹两人恰的。”母亲一边铲动着锅里煎得金黄的豆腐一边说。 “恰不腻,天天恰都不腻······”周樱拖长了腔调。 “欣欣,我的小欣欣,想不想要姐姐抱啊?”周樱朝走廊上已经冲着自己支棱着双手急不可耐的妹妹喊道。已等候多时见没人抱的妹妹此时已经扯着嘴角红着眼眶快哭出来了,周樱一看她这架势,立刻一把把妹妹抱起来搂在怀里柔声安抚着:“哦······好了好了······姐姐这不是已经抱你了嘛,别哭别哭······”她宠溺的在妹妹粉嫩的脸上接连亲了好几口,引得妹妹破涕为笑。 “咦,又哭又笑的像个什么样?变脸变得真快。”周樱把妹妹举国头顶,架着她转圈,这下妹妹就更开心了,咯咯地笑个不停。 “哎呀,真是个小疯子嘞,你看她······人不大笑得倒是挺大声。”母亲故意嫌弃地说。“周樱你慢点哈,别转晕了。”母亲叮嘱。 “她是不会晕的,每次都是我把自己转晕了,她一点事没有,还兴奋得笑个不停。”周樱突然停住脚步把妹妹靠墙放着,此时妹妹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僵硬地举着双手站直了身体,酷似父亲的眼睛瞪得老大,满是慌乱。耷拉着嘴角紧紧闭着,一副想哭又哭不出的表情。周樱和母亲不由得被逗得哈哈大笑:“妈妈······哈哈!你快看欣欣哦!你看她这样是不是也怕晕啊?”周樱被自己意外的发现惊喜不已。“我还一直以为她没什么感觉咧。” “哈哈,欣欣,你怕不怕啊,都不敢动了······”母亲也觉得妹妹的反应甚是有趣。缓过劲来的妹妹看到面前的两个人都笑得开心,眼里还泛着泪花的她此刻也跟着不明所以地傻笑起来,这下可就让周樱母女俩更加乐不可支了。 妹妹一直以来的好食量让母亲欣慰不已,还不到一岁,便能吃满满一大饭碗放了蔬菜和肉丁煮得软烂浓稠的米粥。母亲还一度担心还未长牙的妹妹吃这么多会不消化,结果一直都消化得很好,长得也很是健康结实。跟周樱儿时的孱弱、爱哭闹、挑食相比,母亲不止一次地赞扬妹妹简直是太好带了,而周樱小时候简直就是个磨人精! 有她这个磨人的例子在前,赵阿姨家那个犯过脑膜炎的孩子在后,眼前这个生得聪明可爱、乖巧伶俐的妹妹想来也更能讨得父亲的欢心了吧?那时周樱不止一次地这么思付。 第三十三章 饭团 何须感激他对你的称赞, 既然他只把欠你的向你偿还。 某一天的深夜,家里的座机突然发出了刺耳的叮铃声,正在睡梦中的周樱被惊醒,她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母亲似乎还在房间酣睡并未出来。电话声固执地一直响着,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周樱只好迅速下了床,这么响下去早晚得把妹妹吵醒。她走到客厅的沙发旁一把拿起了听筒恼怒地“喂”了一声。 “谁啊!”她没好气地问。 “是······周樱吗?”电话那头传来了赵阿姨略显慌乱的声音。 “嗯,是我。你有什么事?”周樱问。 “你爸爸在那里吗?”赵阿姨反问。 “他怎么会在这里?”周樱气恼地说。“他都跟我妈离婚了,他不是一直在你那边的吗?” “你爸爸要是在你们家里······你就跟他说,月月又发烧了······”电话那头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让他明天赶紧回来一趟,我一个人······不方便带她去医院检查。” “不在这里!我晚上又冒看到他!”周樱对她不相信自己的话感到很愤怒,“嘟嘟嘟······”对方挂了电话。“真是的!大晚上的竟然还打到这里来了!”周樱也“砰”地一下挂上了电话。 “谁打的电话啊?”身后突然传来父亲的声音。周樱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猛得回头,果然看到穿着睡衣的父亲站在墙角的壁灯下。周樱那一刻只觉得恍惚,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的脸看上去是那么不真实,她不知道父亲是何时来到家里的,睡前明明没看到他来。是在她睡着后来的吗?赵阿姨是怎么知道父亲在这里的?周樱满脑子的疑问。 “赵阿姨打的······你怎么在这里?”周樱问。 “她打电话过来干嘛?”父亲没有回答周樱。 “她讲周心月发烧了,明天要带去医院检查。”周樱每次说到那个名字时总觉得别扭极了。“周心月”这个名字是父亲给那个孩子取的,妹妹叫周欣然,当时父亲自作主张给妹妹上了户口,写的周心然。想必是为了取个能呼应家中妹妹的名字,所以便取名叫了“周心月“。这个名字不仅让周樱厌恶,也在后来的多年里让上学的妹妹尤为反感。 “发烧?小孩子不是经常发烧吗,喝点药就行了,去什么医院。”父亲不以为然,“这大晚上的竟然还打电话到家里来了。” “你快回去睡去吧,这都一点多了,明天不是还得上学啊你?”父亲说完便回了母亲的房间。 周樱看着父亲反手把门关上后,一个人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许久。在父亲进入母亲房间那个时刻;在挂掉赵阿姨电话,看到父亲出现在客厅的那一瞬;在他对周樱说出对赵阿姨同样也是他自己骨肉那番无情的话后。她仿佛能在另一处空间看到父亲也曾这么对赵阿姨表示过对母亲和她的漠视与薄情。那一刻,周樱真是恨极了父亲和母亲!她感觉到了母亲让她羞耻的背叛,明明怀着怨恨和父亲离婚了,如今却还能若无其事地缠绵于一室。而父亲眼下却是轻而易举地就能抛却当初以伤害母亲和家庭为代价寻得的那另一个家,这让周樱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哦,家!周樱想。她知道,对她这个不知何去何从,又不知归属在哪的不幸女孩来说,是根本无家可言的。在这个黑夜中的叮铃声,就像许多东西一样,即使你知道那是什么,却依然无法释怀。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樱就轻手轻脚地骑单车出了门。平常上学都是跟同村的同学三五个一行结伴出发的,但今天早上她还没从昨晚的复杂情绪里脱离出来,也失去了跟伙伴们谈笑的兴致,于是自己便提前出发去学校了。 深秋的早晨雾气深重,尽管她里面穿了件厚实的毛衣打底,但无奈校服外套一点也不保暖,一路骑着车,尤其是下坡的时候领口被冷风灌进去,整个人忍不住瑟瑟发抖。下完坡,她果断从单车上下来推着车走慢慢朝前走。长时间握着冰冷的车把让周樱的手也不由的有些僵硬,她把校服宽大的袖子往下拽,遮住了手指,隔着衣物再握住车头也就没那么冻手了。 走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周樱遇到了从另一条大路骑车过来的班长。 “嘿!周樱!”班长看到她立刻就跟她打起了招呼。 “哎?黄莺啊······你今天怎么也这么早啊?”周樱觉得很是意外,平常都是周樱到班里后许久才看到她到教室。 “哎呀别提了······昨天数学老师不是发了张试卷作为家庭作业吗,我记得明明夹在数学书里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回家就硬是没找着!只好今天早点去学校看看是不是掉到书桌里还是夹错在放课桌的那些书里去了。”班长懊恼地说。 “啊?你数学试卷搞不见了啊?那你是得好好找找了······”周樱有些同情地说道。数学老师是学校出了名的严厉不苟言笑,她教过的学生几乎很少有没被她罚过的。刚开学的时候,周樱有一次因为课堂作业粗心做错了一道题,被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数落了好几句,还被罚站了半节课。那次在众目睽睽之下满脸通红地站着,简直让她无地自容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因为被罚站,那两天周樱都羞愧得不敢与李辰对视,在喜欢的人面前丢了那么大一个面子,这让她相当难堪。当然,后来大家陆续了解了数学老师的行事作风后也就习以为常,再然后周樱自己也就不为所动了。 “就是咯!我昨晚觉都没睡好······生怕今天在学校再找不到试卷就完蛋了!······要找到了还好,趁着早上没打预备铃还能补补作业,万一没找到······唉!我肯定会要挨板子的······”班长垮着一张脸,只差没哭出来了。 一听到板子,周樱就觉得头皮发麻。数学老师最常用来惩罚学生的工具就是在黑板上用来作画的实木大圆规,被那玩意一下子打在手心,那种扎实的沉闷痛感过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麻痒肿胀。个中酸爽,让体验过的人无不称“绝”。以至于毕业后,一提到数学老师,同学们首先想到的便是那可怕的沉甸甸的大圆规。 那时班上的所有学生几乎都挨过了她的板子,考得差的同学毋庸置疑会被挨打,然而被她定性为“考得不理想”的优生也时常难逃其“魔爪”。最让同学们胆战心惊的是每一次考试过后上台领试卷的时刻,她一边唱读着成绩,一边用毫无感情的眼神紧紧盯着对方冷冷地问:“你觉得你这次考得好吗?满意吗?”。 想到这里,周樱对班长抱以同情一笑说:“呃······那你还是快走吧。” “嗯,我先走了哈!你自己慢慢骑吧!”说完她便把车蹬得飞快离开了。 班长走后,周樱此时的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许多,相较于自己刚刚对昨晚发生的事情的复杂心境,眼下班长对作业未完成的担忧似乎比她的忧心显得更为重要。 她一路走走停停,不紧不慢地骑着。快到校门口的时候,后面陆续赶到的学生也渐渐多了起来。她在校门口的早餐店停下跟店老板要了两个油炸饭团,这学期,母亲似乎很是大方,每周的菜钱由原来的两块五变成了五块,这让她能偶尔买自己喜欢的饭团吃了。周樱尤为偏爱这种五毛钱一个的大饭团。饭团是用蒸熟了的糯米混和了炒香的香菇、肉丁和胡萝卜团成大团子,然后裹了一层面粉用菜籽油炸的。炸好的饭团表皮酥脆,里面的糯米咸香筋道。比学校的早餐不知道好吃了多少倍!周樱直勾勾地盯着老板用长木筷不时翻动着油锅里正逐渐变得金黄的饭团,闻着空气里飘浮着的浓郁焦香重重地咽了一下口水。 “老板,我也要两个饭团。”一道好听的男生响起。 “李辰?你怎么也在这买早餐的?”周樱转过头吃惊地问。 “在家门口吃粉吃腻了,今天换个口味。”李辰淡淡地说。 你还能吃粉吃腻了?”周樱不由地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想吃都不舍得吃,两块五一碗的粉,吃一次我一个星期就别想再吃其他东西了!”她腹诽。 “我先去停车了哈!人越来越多了,等一下我车都停不进去了。”周樱迅速跨上单车冲他摆了摆手。 “好。”李辰淡淡一笑。 停好车后,周樱捂着热乎乎的饭团就往教室跑,她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快点开吃了。到教室走廊外的时候又遇到了迎面缓缓走来的李辰,他似乎已经吃完了一个饭团,此时他正以一种在周樱看来极其斯文的姿态吃着另一个饭团。“连吃东西的样子都这么好看!”周樱暗自感叹,相较于自己面对美味食物时总是大快朵颐狼吞虎咽的模样,此时的李辰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文雅之极! “你头发上都是雾水。”李辰朝她的头顶指了指。 “啊?哦,没事。”周樱满不在乎胡乱摸了把头发。 “给你,等下去教室擦擦吧。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唉······你满头都是雾。”李辰微微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递给她。“不冷吗?”他问。 “当然冷啊!要不是老师要求必须穿校服外套,我都想穿棉衣了!”周樱边走进教室。 “哈,终于可以吃了!最喜欢吃这个了!”周樱把书包放好,心满意足地大口啃着饭团。“嗯,这饭团确实味道不错。”后座的李辰此时轻声说了一句。 第三十四章 抱歉 又到了一年一度学校文艺汇演的时候,每个班级都准备了一个节目,周樱不仅需要负责班里的节目编排,还参加了学校的大型合唱节目,那是由负责节目的老师从年级各班挑选的一些唱歌跳舞出色的学生组织在一起排演的节目。负责节目的老师是周樱的班主任,那年的表演曲目是大合唱《同一首歌》,李辰和她都参加了。 演出的前一个月,每天早读时间和放学结束后的一个小时都需要集中去学校的食堂排练。吊嗓子,练气息。大家对老师教的练气息的方式感到兴致盎然,所谓练气,就是先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用嘴往外吐气,吐气时必须让双唇震颤起来发出“嘟”的长音,直到一口气全部松懈完,紧接着再重复吸气、吐气的动作。 老师要求每天早上过去练十分钟,刚开始的时候一些掌握不好力度的同学往往会连同口水一起喷出然后“噗嗤”一声自己先笑场,这引得其他同学也跟着哄堂大笑。而站在前排被口水飞溅到的那个人则会甚是嫌恶地一巴掌打过去怒吼:“神经病啊!你这是吐口水还是练气!” 周樱对吊嗓子和练气都掌握得很好,每次其他同学一口气已经“嘟”完换气,她依然还能坚持好几秒。平时下课后,她也会拉着李辰一起比赛看谁能一口气坚持得时间长,但每次他都在十五秒的时候败下阵来。而周樱则会一如既往的因为该死的胜负欲作祟,一直最后拼劲全力憋得太阳穴青筋暴露满脸通红坚持到三十秒。当然,诀窍就是吸气的时候千万不要太用力深吸一口,而是缓缓地浅吸一口气,再然后以固定地频率慢慢吐出。李辰平常看上去就是个冷静温柔的人,但在这件事上却总是不得要领,急躁落败。这也让周樱有了个调侃他的由头。 因为他们两人连续两年都同时参加了学校的演出节目,平常排练又经常在一起,这倒是让周樱多了许多解他的时间。一天早上去食堂排练的时候,俩人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李辰,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吗?”她一边踢踏着操场上的小石子一边问道。 “不是,我还有个姐姐。”李辰说。“你们家呢?” “我们家啊······我还有个小妹妹,还不到三岁。”周樱迟疑了一下说,此时她不由得为自己提起了这个话题感到懊恼。 “你妹妹这么小吗?不过我姐姐也大我十岁。”李辰提到姐姐的时候似乎语气格外温柔和亲昵。“你属什么的?”他问。 “我属蛇啊!我们班大部分同学都属蛇的,你不是吗?”周樱跳起来用手够到了头顶香樟树上的一片树叶。 “我属兔。”李辰也伸手够了片树叶。 “鼠、牛、虎、兔、龙、蛇······啊?你比我大两岁呢?”周樱挨个数了数生肖有些惊讶地说。班里属龙的同学倒也有几个,但属兔的似乎没听其他同学说过。刚开学那会儿大家就互相通报了名字和年龄,李辰平素向来安静,独来独往,同学们也就跟他没那么热络。 “嗯。”李辰把玩着手里的叶片,淡淡地应了一声。 “李辰啊······你父母······是不是也不在一块儿了?”周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问出了这个问题。以前跟父亲打听李虎叔叔的时候似乎听他说起过李叔叔是再婚。 “嗯。”李辰先是一怔,接着便又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呵,我爸爸妈妈也离婚了。”她假装轻松地笑着说道。似乎是要为自己的冒失致歉般,周樱立刻坦白了自家父母离婚的事实。 李辰没有说话,只是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着她。那一刻,周樱看到他的眼里流露出了一种怜悯的忧伤。怜悯的眼神她在村里很多人看她时的眼里感受过无数次,但此时李辰眼里克制的哀伤却给了她慰籍。那一刻,他们释然般读懂了彼此眼里的情绪。 学校编排的大型文艺节目需要作为参赛作品送选到市里参赛,因为参赛当天需要凌晨五点就出发,所以老师建议离家远的参赛同学能跟住在学校周边的同学协商好借宿一晚,以便第二天一早集合,统一出发。 老师说出这个提议后,排练的同学都炸开了锅。留宿在同学家这件事让大家异常兴奋,这意味着可以不用受家里大人管束;还可以跟同学一起去镇上附近同学家串门;晚上可以玩笑打闹到多晚也不会有人管。最让周樱期待的是在同学家吃饭,想必对方的家长会做丰盛的饭菜招待小客人的吧?想到这里,周樱开心地笑出了声。 “有没有人收留我啊?”她笑着环顾周围的同学。 “收留你你也不好意思来啊!”隔壁班的一个男同学笑着起哄。 “有病!”周樱气恼地白了他一眼。 “哎!周樱,住我家吧!”李倩从后面一排钻到前面热情地招呼她。“我们家就在学校后面那条卖衣服的街上,也不是很远。” “你家没其他同学预约好吗?”周樱问。“而且咱们又不是一个班的啊,你们班不是还有其他同学吗?” “嘻嘻,倒是有两个同学说好了要住我家,不过再加一个又不是睡不开,我们家床挺大的!”李倩说,“你们班不就只有你和他参加嘛?你总不能住他家去吧?哈哈!”她指着靠墙站着的李辰喊道。 同学们把目光齐刷刷地对准了李辰。突然被大家集体关注的李辰倒是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淡淡地说:“去我家住也不是不可以,周樱可以跟我姐姐睡一个房间。” “咦······啧啧啧啧······”一些男同学起哄般地发出了啧啧声,而一些女同学则是憋着笑意抿紧了嘴。 周樱有些慌乱地扫了李辰一眼,突然觉得耳朵火辣辣地烧得厉害。“哎呀!搞什么名堂你们!讲正经的呢。”她气恼地说了一句。 “周樱啊,你跟我一起住我婶子家吧。”在一旁热闹看够了的小个子王芳说道,她是周樱五年级时的同学。就是那个从别班转到周樱班级,担任体育委员的同样能歌善舞的她的好友。 “我婶婶家离学校不到五十米远,家里楼上也有好几个房间。我和你,还有我们班的王灵,何艳。我们一共四个人。”王芳说。 “能住得下是吧?”周樱问。 “放心吧你!我婶婶家就一个小孩,她们楼上楼下好几个卧室,绝对够住了!再来两个都够住了。”王芳笃定地说道。 讨论了有十来分钟,算是都确定好了各自负责的同学。大家这次选择留宿的同学家其实大都跟去年一样,只不过去年周樱是住在堂姐学校的宿舍。而今年,堂姐刚生了孩子,她的婆婆也住在宿舍帮忙一起照顾小家伙,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让周樱住下。虽然父亲的单位就在学校不远,但这两年周樱与父亲的关系越来越僵,她根本就没考虑要去父亲的单位住。 “好了,大家都商量好了是吧?那今天就到这里了,解散!还有啊,晚上放学后,你们住在街上的同学都跟家里的大人打好招呼,说明情况,别到时后把同学带回家,大人还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哈”老师交代。“还有,住别人家的同学也要记得一定跟家里大人说好!不要招呼都不打一声第二天没回去,到时候你们家长找我要人不说,你们估计还得挨一顿臭骂了哈!” “呵呵呵呵······晓得啦老师!”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 那天晚上回去后,周樱跟母亲提起了需要留宿在同学家的事情。 “我到时候就住在以前五年级同学的婶婶家,她也参加了学校的节目,我跟她一起过去。”周樱说。 “五年级的哪个同学?她还有婶婶在镇上的啊?”母亲问。 “嗯,好像是她婶婶一家在镇上开店的。”周樱解释。 “也是,你堂姐家那里今年也住不开了。”母亲想了想说:“那你怎么不住你爸爸那的宿舍呢?自己屋里有地方住你不去,去同学家里多麻烦人家啊” “我才不去他那里嘞!不想去那里。”周樱果断拒绝。 “你爸爸又冒天天住在宿舍,你就这么不想看到他吗?毕竟他也是你爸爸,你们父女俩还能有多大的仇啊!”母亲劝她。 “冒仇,就是不想看到他。”周樱倔强地说。 唉······算哒算哒,你爱住同学家就住吧。”母亲无奈地说道。 “对了······妈妈,我问你件事啊······”周樱迟疑地说。 “什么事?”母亲问。 “之前那个来我们家吃过饭的李叔叔你还记得吧?就是爸爸单位的那个同事,瘦瘦高高那个,叫李虎。”周樱认真地问道。 “记得啊,李虎啊。跟你爸爸关系不错,经常一起下乡公干,没事也偶尔来家里吃饭。”母亲说。“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了?” “他不是有个儿子嘛,跟我是同班同学。”周樱解释。 “嗯,他是有个儿子冒错,那小家伙小时候我在你爸爸的单位还见过一次。我记得那时候他才六七岁吧······跟你应该差不多年纪。”母亲回忆,“我对那个小孩印象还是挺深刻的,长得白白嫩嫩,跟他妈妈简直一模一样。她妈妈长得很是漂亮,高高瘦瘦的。” “啊?他一直就住在他爸爸的单位吗?那我小学的时候也去爸爸宿舍住过,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啊?”周樱觉得很奇怪。 “唉·····后来听说······李虎他堂客自杀了,好像是因为她发现了李虎在外面有了女人,那个野女人还找到他们家里去了······李虎堂客气不过就上吊自杀了······作孽真是!为了这种事情就这么想不开,连自己的小伢崽都丢下不管了······”母亲不忍说道。“他还有个女儿,那时好像在另外一个乡镇上高中,后来就把他儿子放在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带的。估计后来也就一直在爷爷奶奶家上学的吧。现在那小孩跟你是成同学啦?”母亲问。 周樱此时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呆呆地抓起沙发上的靠枕紧紧地抱在胸前。想起白天在学校问过他关于父母间的问题,周樱此时懊悔得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她把脸用力地埋进靠枕里,整个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她感觉心脏在慢慢缩紧,喉咙发干。 “怎么了你?”母亲看着周樱此时怪异的举动有些困惑。 “没怎么······”。靠枕后的周樱瞬间红了眼眶。 第三十五章 不堪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催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 周樱与李辰稍多的交流也仅限于每次的班级活动,毕竟在那个时代,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虽然对喜欢的人都怀有热切的念想,却也都极其羞怯胆小。她之所以会一眼就喜欢上李辰,除了他那出众的外表,想来是他身上所散发着的忧郁气质。成年后的周樱也总能一眼就察觉出某些人眼里的忧伤,那种忧伤对于她而言有某种抗拒不了的吸引力。她倒不至于自负到以为自己能够拯救对方的灵魂,想来也只不过是气味相投而已。在那些哀伤者的身上,她仿佛看到了自己,从而生出了饮鸩止渴般的慰籍。 母亲的温柔漂亮,父亲的坚韧俊朗都曾是周樱最喜爱也最引以为豪的。小的时候,虽说父亲对她近乎偏执的严厉总让她感到恐慌压抑,但总归父母待她还是亲昵呵护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年岁渐长。周樱在他们身上所看到的那些或冷酷,或不堪,都让她在某些时刻备受折磨。 周樱记不清那件事发生的时候究竟是五年级还是六年级,只记得那一定是某个周六或者周天的下午。那天,她和同村的一个好友回家找跳绳玩。周樱到家推门时发现门并没有锁只是虚掩着,进屋后家里并没有看到母亲。她不由得觉得奇怪,母亲不是粗心的人,如果是出去串门,那她一定不会忘记锁门。于是她一边在每个房间搜索母亲的身影一边大声呼喊她。没有人回应,找了一圈下来也并未发现母亲。“难道在后面上厕所?”,她立刻朝着家中长走廊后的厕所走去。“妈妈!妈妈?你在厕所吗?”依然没人答应,她拉了一下门把手,没拉动。 家里的厕所门其实就是一扇简易的纱门,朝里的门框上用图钉固定了一块跟门大小相近的厚布。 周樱又用力拉了一把门把,这次倒是稍微拉动了一点,里面明显是有人在往回拉门。周樱觉得很是怪异,为什么母亲在里面叫她却不答应。“妈妈!”她又喊了一声,母亲还是没吭声。周樱当下也轴劲上来了,她用脚蹬着墙,双手拼命使劲往外一扯。 门拉开后,让周樱震惊的是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学校校长的脸!而母亲则紧贴在他身侧。周樱想不起来母亲和校长当时脸上的表情,也不知跟在她身旁的伙伴是否看到了那一幕。几乎下意识的,她惊恐地把刚拉开一小半的门“砰”地一下关上,拉着同伴就迅速往屋外走。此时的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似乎就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一路走到爷爷家老屋前的一小块草丛里恍惚地坐下,同行的伙伴也跟着她席地而坐。 “还找绳吗?等下我就得回去吃晚饭了哈。”小伙伴问。 “不跳了。”周樱机械地说道,脑子里一直浮现着刚才的画面。 “你真是的!喊我来跳绳,绳还冒找到!算了,我回去了!”小伙伴气恼地说完便独自回家了。 她置若罔闻愣愣地坐在那里。没过多久母亲出来了,她若无其事地喊她:“周樱,你坐那里做什么?进来,妈妈有事跟你讲。” 周樱迟疑地跟母亲回了屋。此时,校长正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沉静地看着她,“周樱,刚刚看到的事情不要跟别人讲啊。”他吩咐。“刚刚你旁边那个人看到了吗?”他依然是冷静的语气。 “不知道。”周樱感觉自己快吐了。 “给你十块钱,你去买点吃的吧。”他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张十元递到她的面前,周樱没接,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的钞票。 “快接着啊周樱,老师给的就拿着吧。”母亲微笑着走过来轻轻抓起周樱的手接住了那十块钱。 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件事对周樱冲击太大,以致后来她对当时看到的画面的记忆开始模糊不清。很多次,周樱都怀疑当时自己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但母亲和校长在厕所同时出现意味着什么?毋庸置疑,那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周樱记得六年级的时候,有将近半个学期的时间她都跟老师们一起在学校食堂吃的午餐。母亲说她已经给过班主任餐费了,让她跟着老师一起去食堂用餐就好。后来周樱实在受不了拘谨地跟一桌老师吃饭便又开始了从家里带菜去学校的日子。 还有一次学校排练舞蹈的时候,她跟其他班的一个男生起了争执,那个男生被愤怒的周樱一把推到了墙棱上撞破了耳朵鲜血直流。但那次事故后老师并没有处罚周樱,也没有家长上门找麻烦。后来听母亲说,那个学生跟校长正好是同一个村。 那次事情过后,校长再也没来家里找过母亲。在校园遇见校长,周樱依然会道一声“校长好。”而对方则会眼神闪烁朝他轻点一下头算是回应。 周樱后来听母亲主动提起过那个校长,母亲和他,俩人早就熟埝。校长姓程,他在的村子距离周樱家并不远。 “程校长跟妈妈早就认识了,他堂客是裁缝。以前妈妈刚嫁到这边的时候,还跟村里的其他堂客们去他家定做过衣服。”母亲说。 “噢。我听我们班的程丽说程校长的家就在她家的隔壁。”周樱说。 “程校长人很不错,又有学识。可惜娶的老婆是个十足的土老帽,大字都不识几个。”母亲似乎有些不屑。 “那他们怎么还结婚?”周樱问。 “这你就不知道了了,他们那个年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辰八字一对合适,就结婚了,还谈什么感情不感情。”母亲淡漠地说。 “你当年为什么不选择跟当老师的吴叔叔结婚要选择爸爸?”周樱继续问道。 “我当年还不是看你爸爸长得人模人样又会哄人,再加上是当兵的恰国家粮,以后生活也有保障。我晓得······他当年也是听人讲了你外公有个在美国的叔叔才那么殷勤往家里跑追求我。我算是上了他的当······还是你外婆看人准,当时她是极力反对我们俩个,我蠢啊!不听她的话······”母亲一提起当年嫁给父亲的事就开始喋喋不休。 “程校长那只眼睛是怎么回事?”周樱打断母亲的话语问。程老师的左眼是不正常的灰白,常年戴着一副茶色的眼镜。 “你以后要是再见到他可别这么问他啊。”母亲一脸凝重。 “我哪敢问他这个。”周樱觉得有些无语。 “那只眼睛几乎看不清东西了,那是他儿子小时候有一次在水塘旁落水了他去救他,结果不小心被树枝戳到了眼睛弄伤了。”母亲说。 “那他儿子救上来了没有?”周樱问。 “唉······冒嘞。”母亲叹息。 “这么可怜吗,儿子没救上来,自己眼睛还瞎了一只。”周樱突然觉得平常看起来不苟言笑,冷静得过分的程校长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你在学校要是学习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去办公室问他,虽然他看上去很严肃,但人还是很随和的。”母亲说。 那时开始,周樱觉得母亲不仅无知还极其可笑。 因为母亲,她后来在感情中学会了站在安全的地方,以免自己受到伤害。她尽最大努力去忘掉一切。因为母亲,在那些漫长的学校生活里,她感到自己的人生是一片可耻的虚无。也是因为母亲,她在往后人生的轨道上从不敢偏移半分。 而父亲对这个家庭里所有成员的不忠,抛弃与反复,让周樱很难再去相信别人,甚至在很多时候连自己都会怀疑。在父亲为她指明以后的道路前,她感觉到自己已经迷失了方向。她不能哭,因为他知道,这在父亲眼里就是懦弱。她只能努力,因为父亲无数次地告诫她要“不凡,与众不同。”她的心伤痕累累,在亲眼见证了那么多次父母对这个家庭的伤害后。 第三十六章 痛 初三的时候,周樱的成绩一降再降,往日对她青睐有加的班主任似乎也对她不再抱有任何期待。其实从初二开始,成绩下降的趋势就在她身上有了很明显的体现。周樱记得初二那年的期中考。数学试卷发下来时,看到卷面右上角那个鲜红扎眼的五十九分,周樱觉得五味杂陈,她有种深深的无力感。那天放学的路上她一路沉默不语,到家后也并未跟母亲提及成绩的事情。 晚饭后母亲便抱着妹妹出去串门了,约莫八点才回家。回来时,妹妹已在她怀里酣睡。母亲把妹妹安置好在自己的房间,关好门后便铁青着一张脸把她叫到了外面的小客厅。她似乎在极力抑制自己的怒气,她问:“这次期中考试数学试卷发下来了是吧?” 周樱心里一惊,想必母亲是听了村里同学说的分数的事,当下瞒也瞒不住了只能老实地承认:“嗯,发了。” “听说你还没及格?周丽平时成绩那么不好的一个人这次都比你考得多!”母亲厉声说。“你考了多少分?” 周樱低着头没有吭声。 ”我问你考了多少分!”母亲见她不说话愈加生气了。“说啊!” 周樱紧紧咬着下唇,依旧没说话。 “不讲是吧?去把你试卷拿过来!”母亲命令道。 周樱只觉得脑子里轰隆作响,她机械地回到房间把夹在书本里的试卷慢腾腾地拿了出来,然后胆怯地放在了餐桌上。母亲一看到那赫然的五十九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啪”地一巴掌拍在试卷上厉声说:“五十九分?你好意思考这么点分数啊?格都没及!” 周樱莫不作声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她希望眼前的暴风雨赶快过去。母亲似乎对她的无动于衷愈加愤怒,她怒气冲冲地拉开门出去了。周樱不知道母亲突然出门干什么,她透过窗户往外窥视,只见母亲快步走到爷爷家老房子前的一颗大杉树下,从上面折了一根粗壮的枝条。 周樱看到母亲的举动,立刻就害怕了。她知道被这种长着带尖刺的椭圆形叶片的树枝抽打在身上的痛感,那就像被无数小针扎在身上,还会在你的皮肤上留下点点红印。 近一年来父亲的频繁回家似乎并没有带给母亲慰籍,相反,因为父亲时常回家,他们的矛盾又恢复了往日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的盛况。听说父亲已经跟那头的赵阿姨划清界限不再常住那儿了,至于那个留下了脑膜炎后遗症的孩子,父亲在外人面前也是讳莫如深。 父亲似乎有了想要复婚的意向,甚至还在母亲和周樱面前旁敲侧击提及过好几次,但母亲态度却很是强硬,坚决不同意复婚。但对于父亲每个月给的多半工资和给家里添置的东西倒是欣然接受。有时他们还会带着妹妹一起去参加朋友家大大小小的宴请,晚上也仍然共处一室。 他们相处融洽的时候会让她产生父母感情和好如初的错觉。父亲会把剥好的桔子喂到母亲的嘴里,而母亲则会像以前那般给回家的父亲准备好洗澡水和换洗的衣物。父亲酗酒的毛病一如既往,家里那种泡酒的玻璃大瓶子被母亲连酒带瓶砸碎了好几个,就摔在门前大樟树下。酒瓶里用来泡酒的红枣、枸杞每一颗都被浸透了酒液,饱满、胀鼓鼓的,煞是好看。周樱还曾捡起过一颗红枣尝过,被白酒泡得娇艳欲滴的红枣虽说很是好看,然而却是意外的难吃,又涩又辣! 父亲对于母亲砸酒瓶的举动倒没表现出太大的情绪,只是每隔多久便又会重新买回来一只同样大小的酒瓶和泡酒料,然后再去村里酿酒户的家里打上十斤白酒。 那时,吴叔叔已不再来家里了,想来是听说了父亲和母亲的事情。而母亲的情绪也越来越反复,喜怒无常。她既享受着父亲带给她的物质和殷切关怀,又极其厌恶父亲的专横和酒后的疯狂醉态。 有一次周樱晚上起来上厕所,她看到母亲蹲在小客厅一角的地上在烧着一张黄色的纸,她好奇地静静地看着,只见母亲把燃烧后的灰烬放在一碗盛了水的碗里,然后端起来一饮而尽。周樱看到眼前的一幕觉得惊悚无比,母亲当时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面容在那深夜里显得尤为可怖。 “妈妈,你在干什么。”她颤抖着声音嗫嚅地问道。 “冒干什么!跟你冒关系!”母亲冲她吼道。 周樱一惊,当下就转头跑进卧室锁好了门,她用被子紧紧蒙住了头,大气都不敢出。第二天,她也没敢再问母亲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而母亲似乎也完全忘记了那晚对她的呵斥,第二天一早对她又是一副温和平静的模样。 此时看到母亲一脸怒气手持杉树枝的架势,她感到无以名状的恐惧,只能扑簌簌地掉着眼泪,无助地紧贴在墙角。 母亲一边怒骂一边劈头盖脸地用力抽打着她,她用手护着头钻到桌子底下,又躲到椅子后面,母亲手里的杉树枝仍是毫不留情地落在她身上。她一边躲闪一边剧烈地抽泣着,身上传来的密集的疼痛让她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她开始求饶:“妈妈······呜呜······你别打了!” “考这么点分数!不及格!不该打吗!”母亲恨恨地说着。 “呜呜······我下次一定会考好!不会再考不及格的······妈妈,你别再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母亲终于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她似乎打累了,扔下了手中已七零八落的杉树枝,然后去了里面的客厅。周樱此时已声嘶力竭,她已经哭不出声了,耗尽所有气力般瘫软地坐在了地上,还不时往地上吐着白沫。 那次挨打的经历让她毕生难忘,母亲会因为她的成绩而如此大动干戈费时耗力地痛打她,这让她倍感意外,毕竟以往母亲也从未关注过她的成绩好坏。也是后来周樱才知道那次她的身体在承受了那么长时间的抽打和剧烈痛哭后吐白沫的反应实在是危险之极。 那天母亲并没有看到她身体不适的那一幕,当她在冰凉的地上坐了良久终于有力气站起来的时候,母亲这才推门过来看她。 “哭完了?哭完了吃饭,你妹妹也快醒了。”母亲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温度。 半夜,周樱被脸上濡湿的触感惊醒。她迷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母亲的脸出现在上方,此时的母亲满脸泪水,正用手捧着她的脸。困顿的她只觉得被吵醒很是烦躁,她半眯着眼看了母亲一眼,便又翻过身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她醒来的时看到床边的桌子上放了五块钱,这周的菜钱母亲前两天已经给了。她知道这是母亲觉得有愧意了,这五块钱算是补偿。周樱麻木地拿起钱装进了校服口袋里,然后拖着满身的伤痛起了床。她已经习惯身边熟识的人用钱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愧意或心虚,那些人似乎一致认为只要自己付出了某种在他们看来贵重的东西,就能抚平或是抹去带给别人的伤痛。 父亲如此,母亲如此。理应为人师表的程校长,亦如此。 那天大课间操结束后,大家一窝蜂做鸟兽散。不少学生都冲进了操场一头的小卖部排起了长队,周樱也慢吞吞地跺着步子朝小卖部缓缓走去,昨晚被母亲用杉树枝抽打过的地方隐隐刺痛着的灼热感让她极为痛苦,肿胀的双眼也极为不舒服。 “周樱”。身后传来李辰的声音。 周樱只是停住了脚步并未转身,她今天还没有跟任何同学对视,自己眼睛的状况她很清楚,早上照镜子的时候就被镜子里红肿得像桃核的眼睛吓到了,眼白里还布满了殷红的血丝,看起来很是瘆人。 李辰绕到她身前低下头注视着她,“你怎么了?眼睛肿这么厉害,昨天哭了吗?” 此时感情脆弱的周樱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嘘寒问暖,当下眼泪又悄然泛上了眼眶。她用力地咬了咬下唇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扬起嘴角笑着说:“嗯,没事!” 绚烂的阳光被李辰挡在身后,周樱呆在他面前的阴影里好整以暇地跟他对视着。李辰此时的眼里满是关切,目光柔柔的,让人很是舒服。 “是不是因为没考好?你妈妈打你了吗?”李辰看到她露出的手背满是星星点点的红印时皱起了眉。 “唉呀······没考好肯定会挨揍啊,你没被揍过啊?”周樱强忍着泪水,拼命挤出笑意。 “没有······”李辰黯然。“你初一的时候成绩挺好的,怎么初二开始成绩就下滑得这么厉害?这次······数学竟然还没及格。”他迟疑地说道。 “没心思学习了,家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我现在只想快点毕业。”周樱坚定地看着他吐露心声。 “不打算上高中吗?毕业后你想去哪里?”李辰震惊地看着她。 “我现在的成绩能混个毕业证就不错了,高中是肯定考不上了。就算考了职校,我爸也不会让我去上的。”她苦涩一笑。“你现在成绩比我的好,努努力考上三中应该没什么问题。” 李辰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他,周樱在他眼里看到了熟悉的怜悯和忧伤。 第三十七章 不公? 初一的时候学校举办了作文竞赛,向来文笔很好的周樱理所当然地被选入列。她们班级有五位同学参选,四位女生,一位男生。所有参加竞赛的学生都被统一安排在学校的篮球场上进行考试,大家各自搬着课桌椅聚集在场地里等着老师安排座位的顺序。 那天虽是多云的天气,但初夏的阳光依旧丝丝缕缕肆无忌惮地穿透厚重的云彩直射下来。同学们一看这架势都怨声载道,但无奈学校没有空闲的能容纳八十来人的教室,也只能作罢服从命令。 周樱被篮球场地面蒸腾的热气炙烤得心情烦躁,眼前试卷的题目并不难。从小学开始就涉猎过许多国内外名著的她做起眼前的考题简直是小菜一碟,她洒脱,不如说是潦草地写着答案。很快就到了写作文这一步,试卷题目下方写的概述是:在一个广场上许多人在溜旱冰,一个小孩滑倒了,并且得了到了一个解放军叔叔的帮助······引申的作文题目是“最可爱的人”。 周樱看到这个题目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什么鬼题目!一点新意都没有······”她在心里暗暗吐槽。这种题目看起来乏善可陈,要写出新意还需动点脑子。可她也只思考了不到五分钟便胸有成竹地“刷刷”写起来,写作的空隙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不少同学都在挠着头,或是咬着笔帽绞尽脑汁地冥思苦想。她抿着嘴得意一笑,很快就洋洋洒洒写完了一篇八百二十七个字的作文。没错,她写完还饶有兴致地数了数字数。 仔细检查完所有题目,她举手告诉老师说完成了,然后果断离开了这没有任何可以遮阳的地儿。对于这次竞赛的成绩,周樱没有报太高期望,因为她几乎是带着焦躁的情绪完成这场竞赛的。安排在午休的时间考试,又热又困。虽说整场考试完成得还算顺畅,但她也没生出感觉良好的情绪。 一周后的晨读,周樱正用膝盖顶着课桌,懒洋洋地把语文课本搁在膝盖上读着,后面有人轻轻地拍了拍肩膀,她只当是后面的同学连头都没回问:“什么事?” “周樱你出来一下”。她猛地把脚放下惊慌地转头,看到的是班主任一脸笑意的面孔。而她也似乎并未在意自己刚才不合时宜的读书状态。 “哦!好。”周樱有些疑惑地跟着班主任从教室后门来到了走廊上。 “你这次作文竞赛拿了一等奖!”班主任难掩兴奋。 “啊?一等奖吗?”她觉得很是震惊。 “是啊,一等奖。但是你那个字写的真是······”班主任笑着皱了皱眉。 “一等奖有几个啊?”她问。 “你是一等奖里的第二名,跟第一名只差了两分。”班主任自豪地说道。“你要是把字再写好点,第一名就是你的了!你那字我看了,太潦草了······”班主任的口气略感可惜。 “哎·····那天考试太晒了啊,只想着赶紧写完好走。就写得马虎了。”她无奈地说道。“老师,我们班其他同学呢?得奖了吗?”她问。 “嗯,黄莺和张雪得了三等奖,她们没你考得好。”班主任说。“好了,你先回教室去吧,竞赛成绩先不用跟其他同学说,学校还没有把成绩公布下来。”她又交代道。 “好,知道了。”周樱心里雀跃着,强作镇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老师叫你过去干嘛?”同桌问。 “没啥,就问问上次作文竞赛我发挥得怎么样。”周樱抑制不住兴奋,抿着嘴笑着。 “噢,不过我觉得你肯定能拿奖!”同桌笃定地说道。“你平常作文课上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当范文念,拿个奖应该问题是不大的。” 周樱觉得平日看起来木讷寡言的同桌在此时显得尤为可爱! 作文是她最擅长的事情,每周三下午的两节作文课是周樱最为享受的课时。通常老师要求学生第一节课用来打草稿,第二节课再下发课堂作业本,学生们把写好的作文誊写到作业本上。而周樱大部分时间都不需要先打草稿,她的第一节课大多在涂涂抹抹中散漫过去,第二节课时再直接在课堂作业本上撰写。 她偶尔心血来潮也会“有偿”帮助班级里某个写不出作文但某些科目成绩却非常优异的同学。算是等物交换,她帮别人写作文,别人下次帮他写她不擅长的科目作业。 学校举办的两次作文竞赛,周樱都毫无悬念地拿到了一等奖的荣誉。这也是升入初二后唯一能获得荣誉的途径了。虽然上次惨烈地被母亲教训过,也跟她保证过要好好学习,但在学习这方面周樱有着深深的无力感,上课的时候无论如何也集中不了精神,总是会不自觉的走神。母亲似乎也接受了她成绩退步的事实,不再为她的考试成绩耿耿于怀,也不再过问她的分数。 初中三年的时光不经意间便已流逝,如果说那三年她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便是拥有了两个同班好友,她们二人成绩优异,性格直率活泼,跟周樱很是合得来。初中最后一年的生日正逢周五,那天出发去学校前,周樱跟母亲要了二十块钱,打算在生日这天买多些零食和好友一起分享。那天下午只有两节课,放学的时候温暖耀眼的太阳还高挂在树枝上头的天空,三个身高各异的女孩互相挽着手满面笑容地进了小卖部,她们买了一堆糖果,辣条,还有薯片、鸡块这类油炸膨化食品。 提着满满当当的食品袋,她们一起来到了黄思的家。黄思家紧临学校大门附近。周樱和另一个好友黄燕之前来过她家好几次,还一起在她家吃过饭。黄思的父亲是个长相极为威严的男人,留着鲁迅似的胡子,跟胡子同样粗黑的头发被理成极短的寸头,身姿挺拔,说话时中气十足。黄思的妈妈同样身材高大,她烫着时髦的卷发,总是满脸笑意,跟黄思的爸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们几个到黄思家时家里并没有人应门,于是黄思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径直带着她们去了楼上自己的房间,黄思的卧室门外有个大大的阳台,阳台正好处在院子里正对着学校操场,她们把袋子里的零食拿出来依次在阳台上摆好,然后如出一辙地各自用手支棱着下巴望着操场上来来往往的同学们发呆。 “马上就要毕业了啊······”周樱率先打破了沉默。 “是啊······以后我们再见面的机会就少很多了。”黄思说。 “我可能也就考个三中吧。唉······要再抓紧好好复习咯。”黄燕有些惆怅地说道。 “哎呀,你有什么好操心的啊,我都没操心,拿到毕业证就不错了!哈哈!”周樱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没考上我爸也不会送我读职校,再说了,我也真是不想再读下去了,就想着早点离开家” “周樱你也真是的······一年级的时候不是成绩好好的吗?你怎么还说不学就不学了?”黄思一脸纠结的表情。 “嗨······我们家里的事情你们不是也清楚吗?”周樱苦笑着说道。 “我们晓得噢······但是你以后上高中了不是也不用老呆在家里听他们吵架么?听说高中都是放的月假,你在学校不回去也行啊,我或者黄思都可以陪你。黄思肯定能考上一中,当时你的成绩比我高出很多,上三中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你看看自己现在的成绩成什么样了?”黄燕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吻。 “现在说这些也没用啊,我现在上课是一点也集中不了精神·····”周樱无奈地说道。“你们两个还练的体育,中考的时候也都是能加分的,放心吧黄燕,你一定能考上三中。”周樱笑着鼓励她。 “对了,今天下午放学前,校长在广播里宣布了作文竞赛获奖名单,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时候作文比赛的我怎么不知道?”周樱满是疑惑。 “上个星期考的。”黄思沉吟了一会说:“周樱啊,你别生气哈,一开始老师把我们几个同学叫到办公室,说是今年的作文竞赛由我们五个参加时我还觉得奇怪,我问老师为什么这次你没参加。老师讲······每个参加学校组织的各项竞赛获得好的名次,都是可以在中考的时候加分的······但是因为你成绩实在是跟不上,所以······老师就把你参赛的资格给别人了······”黄思说。 “呵,结果你们五个人不是也只拿了一个三等奖的名次么?”周樱语气里有不屑。 “老师当时还不让我们在班集里提作文竞赛的事情······估计也是怕你有想法吧?”黄思边说边拆开了一包鸡块。 “瞒也瞒不住吧?总得宣布比赛结果。其实······也无所谓了,反正我也不打算上高中了。这个机会留给别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周樱说完从黄思手中的袋子里抓起一块鸡块丢到了嘴里。 天边的晚霞依然绚烂地大放异彩,一头桀骜不驯长卷发的周樱锐利地一动不动地站在黄思和黄燕的中间,她见证着一切,或许不对任何事加以评判,也许在评判着一切。 第三十八章 再见 中考前的一个月,毕业班的同学几乎人手一本厚厚的毕业册。毕业册是活动装订,里面是颜色各异有各种卡通形象的内页,上面有性别、年龄、生肖、星座、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明星、寄语等栏目。 那时毕业册内页在各个毕业班级里疯狂流转,大家似乎并不在意拿到自己毕业册内页的是不是自己熟识的同学,不消半天便把厚厚的一本分发干净,接下来只需充满期待地耐心收回就成。周樱那时收到班里同学转交过来的别班的许多花花绿绿的纸张,她不厌其烦颇有仪式感地一遍又一遍地填写那些栏目。 周樱自己并没有买毕业册,或许是觉得矫情,也或许是因为想显得与众不同,毕竟父亲也一直告诫她要如此。相较给其他一些同学或冗长正经或幽默俏皮的寄语,她给李辰的留言显得既死板又无趣。她在李辰给她的一张天蓝色上面有白云和小狗的留言册上写的是“学习进步,天天开心!”。周樱后来觉得很遗憾,为什么自己当初没有在上面多写一些看起来温馨又高明的话,明明那是一次让大家可以理直气壮袒露心声还不会被别人调侃嘲笑的大好机会。 “学习进步,天天开心!”,天呐!多蠢! 长相漂亮的男孩对周樱一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但这吸引力却往往热烈而不够持久。小学的时候她很是喜欢自己的同桌,那是个有着纤细剑眉,乌黑大眼的高个子男生。周樱记得有次语文课因为老师临时有事便让同学们自习读课文,老师离开后,教室里开始人声鼎沸,大部分同学都自觉地在认真朗读的,然而私底下交头接耳的也不少。此时周樱就和前后左右的同学不时搭话,正聊得高兴,同桌用手肘轻轻捅了捅了她的胳膊:“哎,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周樱立刻坐正身体,饶有兴趣地歪头看着他。 “我们班······你最想跟谁同桌?”他迅速看了她一眼然后立刻转移了视线。 “最想跟谁坐啊······我想想哈······当然是程丹啊!她成绩又好,还是学习委员。我俩也玩得很好!”周樱得意得说道。 “······那男同学呢?你最想跟谁同桌?”他又问。 “啊?男同学啊?”周樱有些郁闷地皱了皱眉。她又朝他瞥了一眼心里腹诽着“总不能说是你吧?虽然班里男同学里就数你长得最好看,但让我一个女孩子对你说出‘最想跟你同桌'这话未免没羞没臊了吧!”,她呆了一会然后俏皮一笑说:“你猜!”。 “哈!我真是机智。”周樱暗自高兴,以为自己成功转移了他的问题,谁曾想他接下来的举动却是让周樱叫苦不迭。 他执着地从第一排第一个男同学开始点名一直按顺序往下给周樱报名字,她连连否认。直到把班里除他之外所有男生的名字念了个遍,她也始终坚持说不是。此时周樱已经快按捺不住想骂人了。 “你最想跟我坐一起啊?”同桌不要命地说了这么一句。“班里所有的男同学我都说了一个遍,你全都讲不是的。” 周樱脸胀得通红,她扭头看到同桌脸上浮现出既得意又开心的表情,瞬间觉得眼前这个人有些刺眼,心里也不由得泛起一阵莫名的厌恶。她当下就做出判断,这个男生除了长相漂亮,个性还真是一点都不讨喜!但他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恼怒,后来也一如既往地关注周樱。 有一次,班里一个男生恶作剧,下课路过她课桌时故意把她放在桌面的书碰掉,屡劝不改。周樱无比愤怒,当下她就冲到那个男生的课桌旁猛地朝他的桌子使劲一踹,“哐当”一声响后,对方的桌子带着前排的桌椅热闹地倒在了地上,桌上的书本文具洒了一地。 “哎哎哎······干什么啊周樱!”被殃及到的无辜课桌主人闻讯赶来。“我又没惹你,别把我桌子弄倒了啊!” “对不起啊,你自己扶一下吧。”一脚踹下去后,周樱觉得心情舒畅不少。 “你有病啊!我踢你桌子了?”那个碰掉她书的瘦小男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散落一地的文具恼怒地冲她喊道。 “你才有病!我的书碍你事了?你好几次弄地上是什么意思?我说你多少次了?”周樱毫不示弱。 “那你踢我桌子干什么?讨打啊你!”那个男生作势就要冲过来,结果却被周樱的同桌眼疾手快地一把拦腰抱住,周樱此时已被激起斗志,刚刚以为对方要打自己时,自卫般顺势抬起的脚惯性向前,结结实实地蹬在了对方的小腿骨上。 “啊!”对方吃痛蹲了下来,待他缓过劲来又要冲周樱冲过去时,同桌和另外一个男同学死紧紧地拉住了他的身体。 “想打架啊?打啊!还怕打不过你啊!”周樱双手握拳一前一后护在胸前,摆出以前父亲训练她打拳时的马步站姿。 “周樱!”同桌充满警告意味地喊了她一声。“你还想跟男同学打架啊!” “他想先动手的!”周樱反驳。 “叮铃铃,叮铃铃······”上课铃响起,看热闹的同学和当事人只得迅速收拾好战场回到各自的座位,这一场闹剧算是结束了。 那次过后,班里那几个调皮的男生都不敢再轻易捉弄周樱。 周樱那时的同桌叫王昆,巧的是初中分班时他也跟周樱在同一班,更巧的是,那时他跟李辰有一段时间是同桌。关于以前他问过周樱最想跟班里哪个男生同桌的问题,他还当成趣事跟李辰提起过。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那天同样是语文自习课。语文老师出去了不在教室,大家肆无忌惮地前后左右小声说话。 “周樱,你小学的时候喜欢王昆吗?”后座的李辰拍了拍她的肩沉声问道。 “什么?”周樱心里暗骂着王昆。 “他说你那时候最想跟他当同桌。”李辰继续说道。 “什么时候的事?几年级?真的假的?”周樱慌乱地转头看了李辰一眼,然后蹬着他旁边好整以暇笑着的王昆。 “你不记得啦?好像是四年级吧?”王昆微微有些吃惊地说道。 “怎么可能!编得吧你!这么久以前的事了,你还能记得?我是不记得有这件事。哈哈。”周樱此时非常痛恨自己竟然还真的能记得。 “算哒,不记得就不记得。反正我也不可能编这种事情吧。”王昆微微红了脸。“我跟你讲啊李辰,周樱上小学那会可疯了,跟男孩子一样。还跟班里的男同学打架······” 周樱恼怒地转过身,几乎是恨恨地大声读着课本上的诗句:“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河澹澹,山岛耸峙······”。 作为班里的积极分子,再加上对音乐、绘画和写作展现出的艺术天分,自打入学以来,周樱就深受一些同学的喜爱,尤其是男同学。周樱记得那年正热播着《蓝色生死恋》,大家都被剧里那凄美绝伦的爱情故事和悲情男女主角感动得稀里哗啦,周樱也不例外。那段时间,几乎每看一集她都慷慨地贡献了泪水。剧情之火,让校园里刮起了一股“哥哥”风,周樱后来最好的两个朋友黄思和黄燕当时也“认”了班里一个性格跳脱、成绩优异的瘦高男生当哥哥。所谓的哥哥平常应尽的“义务”就是自己买早餐或者零食的时候给“妹妹”也带一份,学习上遇到难解的题由“哥哥”讲解,劳动课或者学校大扫除,“哥哥”尽可能地帮“妹妹”分担。 不过后来因为这个“哥哥”实在负担不起隔三岔五给“妹妹”捎带零食的压力而自动放弃了“哥哥”的职位。想来要模仿电视剧里那“宠溺”哥哥的温柔人设也是不太容易。 毕业前班里举行的最后一场文艺汇演李辰没有参加,他说是因为即将中考父亲不让他参加,让他专注学习。汇演前的一天放学后,周樱领着班里参加节目的所有同学来到了学校礼堂进行最后的排练。排练的节目是舞蹈《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周樱领舞。 到礼堂的时候,观众席的长凳上三三两两坐着一些前来观看的同学,其他班级也有在礼堂等着排练的同学。周樱看到李辰也在,他的蓝色帆布书包随意地搁在腿上,此时的他安静地坐着,眼睛虽然注视着舞台上排练的同学,却又仿佛没有看任何人,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前方。他坐在第四排长凳的中间,离舞台不近也不远,倒是绝佳的观看位置。 周樱她们此时换上了跳舞用的红裙,很快就轮到她们上场排练了,因为所有参加节目的同学都来了,大家都在紧张有序地进行最后的训练,这也意味着每个节目的排演时间有限,每个节目只有三遍的排演机会。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为什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在婉转又清冷的乐声中,周樱一袭红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观众席上的李辰身体绷直,专注地盯着舞台上旋转的她。一曲结束后,她看到原本坐得笔直的李辰伏下了身子,他趴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久久不曾抬起头来,周樱看不到他的脸。在看到李辰把头埋进双臂间的一瞬,她眼里流露出了当初从他眼里看到的怜悯。第二曲结束时,周樱看到李辰背起书包不再看她一眼,毅然从后门走出了礼堂。看着那远去的落寞背影,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心脏传来的钝痛。 第三十九章 再也不见 那次排练过后,李辰开始有意疏远周樱。尽管平日在班级里他们也并未有太多交谈,但周樱现在明显感觉到李辰身上的疏离感,就如初见他时的清冷。当她有意无意捕捉他的眼睛时,李辰也总是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哪怕是在走廊上遇见,他也会装作没看见她般把头偏向另一边。 周樱觉得困惑的同时也感到了愤怒,她不明白李辰眼下的举动是何原因?她想起之前李辰会因为班里几个男生打架时冲撞到她桌椅的一瞬挺身而出,一边扶住桌角一边用力推开往周樱座位上倒的男生。她想起了有一次自习课上他在后座悄声说:“周樱,杨峰跟我说他喜欢你。” 杨峰家也住在镇上离学校不远,几乎每天放学他俩便会一块顺道回去。对于杨峰跟李辰说他喜欢自己的这件事,周樱觉得并不太惊讶。平时在学校李峰就待她与其他同学不同,不管是文具还是他珍惜的图画书,只要是她开口说借用,他总会慷慨地递给她,而换成别的同学,他大多会推托不借。 如果说李辰长的是清秀俊美,那么杨峰便是属于阳光活力这一类。听到李辰说完那句话后,周樱自作聪明地对他说:“那你就跟他说一声,让他别喜欢我啊。你俩不是每天都一块回去嘛。” “我跟他讲?”李辰有些震惊。 “对啊,他不是跟你说的喜欢我吗?那你再转告他让他别喜欢我了。”她无赖地说道。 “哦。”李辰没有再说别的。 第二天她到校后,李辰已在自己的座位上读着书,等周樱坐下,李辰把头凑过去悄声说了句:“我跟杨峰说了。” “什么?你还真说了啊?”周樱一脸的不可置信。 “不是你让说的吗?昨天回去的路上我就跟他说了。”李辰淡淡地说“他还问是不是你让我跟他讲的,我说是。” 周樱此时哭笑不得,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稍稍转过头问:“他什么反应?” “他说为什么是我去跟他讲。”李辰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奈。“他还说以后跟我不再是朋友了。” “哎呀······”眼下周樱也不知说什么好了,心里既着急又隐隐有些喜悦。这时杨峰从教室前门走了进来,周樱心虚地瞥了他一眼,正好对上了他满是怒气地眼。他迅速了瞥了一眼周樱,然后快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还有一次李辰在给她展示新的图画本时,周樱在他本子的封面看到了几个字迹很淡的英文“my tree is zhou”,班里姓周的本就不多,排除过后,她几乎可以笃定这个“zhou”指的就是自己。 “我下辈子要当棵树。因为树一旦在一个地方,以后它都会永远在那里不会换地方。”周樱记得《蓝色生死恋》里女主角的台词。看着眼前李辰图画本上的英文字母,她被深深地触动。 往日发生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对比眼下李辰疏离的态度,周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后她才醒悟,李辰那时想的无非就是因为即将毕业,以后大家都将各奔东西不再在一起所以生气埋怨她。那时周樱曾多次提起过自己只等毕业后便会跟随父亲去他以前参军的城市读书,然后工作。 那时神经大条的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过离开老家便不再会有太多机会见到珍惜的同学这一点,那段时间她光顾着为即将到来的毕业而欢呼雀跃,却全然忽视了心思细腻的李辰心中的顾虑。 那时的通讯远没有现在的便捷,家里有座机的已是少数,更不用提电脑、手机这类设备了。周樱虽说自己有一个QQ号,也是村里一个在外打工的姐姐帮她申请的。那年班级里知道用QQ的人寥寥无几,李辰当然也没有。 中考结束后的第三天周樱就跟父亲去了那个久违了的海岛,连毕业证都没来得及去学校拿。听母亲说在她走后的几天市里的第一职校下了份录取通知书,母亲还说她的同村好友周丽去了第三职校就读,而另一个成绩向来优异的同学周春也因为五分之差未能考取镇上的三中。 周春家里姐弟三人,仅靠父母在家种的二亩薄地和养的几头大白猪补贴家用和支付学费,生活很是拮据。 “你成绩挺好的呀,考上高中问题不大吧?”中考前周樱曾这么问过周春。 “哎,我都冒心思学了。反正就算考上了我爸妈也不会让我上的。”周春说。 “为什么啊?你成绩又不是不好。人家想考还考不上呢!”周樱关切地说道。 “冒钱上塞!高中学费和生活费那么多。我老妹和弟弟都上学的。我妈打算让我毕业后就去一个亲戚的家里先帮两年忙再说。”周春认命地说道。 “那个亲戚家做什么的?”周樱好奇地追问。 “就是我一个姑姑家,在市里火车站附近开了家饭店好多年了,让我过去帮帮忙。”周春解释道。“反正每个月也有工资,又是在亲戚家。我觉得还行。” “噢······”。周樱很是替她可惜,却没意识到明明自己也是个被可惜的人。 “你毕业后跟你爸爸走啊?”周春问。 “嗯,在家也不知道做什么,我爸说没考上高中就不上······说是这边的职校校风差不让我去上。”周樱淡淡地说道。 “那你去那边上什么学校啊?”周春问。 “还不晓得,去了再说吧。”周樱说。 “你是去海南岛是吧?听说那边很漂亮啊。”周春饶有兴致地说。 “嗯,是哒。小时候就在那边住了好几年。现在我也对那里没太大印象了。” “你到时候可一定要多捡点贝壳哈,回来的时候也好给我们带点!”周春说。 “哈哈!好嘞!”她眼里此时也充满了对儿时生活之地的向往。 她和父亲乘坐绿皮火车又中途坐了轮渡几经辗转终于踏入了那个热带岛屿。如果说医院的墙壁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的祷告,那么车站比婚礼现场见证了更多真挚的拥抱和亲吻。 周樱有着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可笑自尊。对于自己离开家乡这件事,她以一种骄傲的姿态跟亲戚和同学提起。似乎自己要去的地方是个外人难以涉足的圣地,但那其实只不过是她唯一能逃去的地方而已。 成绩下降,没有上高中的资格。母亲要在老家照顾年幼的妹妹,分身乏术,没有多余的精力也没有能力在上学这件事情上给予她帮助。未满十八岁,甚至没有正儿八经参加工作的资格。她只能仰仗于父亲,虽然对于父亲她积怨已久但别无他法。 火车站就在镇上,离父亲之前工作的单位不远。虽说之前父亲因为母亲生二胎的事情导致工作岌岌可危,但父亲一直以来的工作能力也是有目共睹,所以在父亲跟母亲离婚后,他也戏剧性地保住了工作。父亲的个性一直就不是个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如此,现在在老家工作了几年后也终是按耐不住性子,想要再次回到自己熟悉并且喜爱的地方重新开始创业和生活。 离开前的头一天晚上,周樱用家里的座机给好几个要好的同学打了电话,其中包括李辰。虽然很早就知道他家的电话号码,但真正拨打过去却是头一回。她几乎是在心脏狂跳中等待那头接起电话的。 “喂?”接起电话的正是李辰。 “喂······我是周樱。”周樱觉得真是幸运,还好是他接的电话,如果是李虎叔叔接的话,她还真是不太好意思说找李辰。 “嗯。你怎么打过来了?”李辰的声音不咸不淡。 “哦,就是······我跟你说一声······我明天早上就走了。”周樱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走?去哪里?”李辰似乎还未反应过来。 “之前不是说过吗?毕业后我就去海南了。”周樱说。 “这么快······通知单不是都还没领吗?”李辰语气有些焦急。 “嗯······我爸爸已经把票买好了。反正······通知单可以让我堂姐帮我拿。”周樱突然觉得鼻头发酸。 “你去那边上学吗?”电话那头的李辰沉默了好几十秒才开口。 “嗯······”周樱咬了咬嘴唇。 “在镇上坐车吗?”李辰问。 “嗯······”周樱轻轻嗯了一声。 “几点的车?”李辰问。 “八点。”周樱说。 “好······我知道了。”李辰挂了电话。 第二天一早,周樱和父亲赶到了镇上的汽车站,这个不大且老旧的车站在夏日里显得尤为市井,充斥着嘈杂的人声和热闹的叫卖声。车站里布满坑洼小洞的水泥地面停放着好几辆中巴车,每辆车都是灰头土脑的模样。一些小商贩在各自的摊位叫卖着,虽说是摊位,也不过是一张张小方桌拼凑在一起的简易台子。台子上摆满了各种饮料、泡面、饼干还有成包的看起来色泽相当诱人的辣条。 “你有想吃的吗?”父亲问。 “我想吃辣干子······还有娃哈哈。”周樱盯着面前琳琅满目的小商品双眼放光。 “老板,要两包辣干子和一板娃哈哈。”父亲朝桌子上指了指。 “要这个······还有······这个。”周樱指着一包长条扭成麻花状的辣条和另一包扁圆的辣条。 “好嘞!”小贩麻溜地把她挑好的东西用红色塑料袋装好递到了她的手里。 “走吧周樱,我们坐的是那辆蓝色的车,到市里的。”父亲朝不远处停放着的那辆蓝色的中巴车指了指。 “我看位置不多了,赶紧上去。”父亲叮嘱道。 “哦。”周樱提着手里的零食袋子紧跟着父亲的大跨步上前。 “欸?李辰?你怎么也在这里?”刚跨入车门的父亲抬头时惊讶地问道。 周樱听到李辰的名字时震惊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周叔叔好,我去市里买点东西。”李辰淡定地说道。 “噢,你还挺早的。你自己去要注意安全啊,你爸爸晓得你去吧?”父亲不放心地追问。 “他晓得。”李辰说。 “晓得就好。”父亲说:“那周樱你就坐李辰旁边的座位吧,你们不是同学嘛,也可以聊聊天。爸爸坐后面那个空座去了哈。” 李辰此时坐在车厢第一排左边靠过道的位置,他的蓝色帆布书包搁在旁边车窗下的座位上。看到周樱走近,他自觉地把书包利落地挪到了自己的腿上。 “坐吧”。李辰微微抬起头看着她。 他那天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和米色长裤,周樱在他身边坐下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好闻的清新气味。 “你自己去买东西啊?”周樱有些紧张地问。 “不是。”李辰说。 “啊?”周樱有些迷糊。 “我在等你。”李辰侧过头无比认真地注视着周樱的眸子。 那一瞬,周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砰”地一声炸裂开来,心田甚至还萌生出了一片迎风招展悸动着喜悦的花海。之前她对李辰的困惑和愤怒也在这一瞬全部被瓦解,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满满的震惊和感动。 “这个给你。等上火车了再看吧。”李辰从书包里抽出一封折叠成长方形的淡蓝色信纸放到了周樱的手心。 “你的手好凉······早上气温没那么高,你应该穿长袖的。”李辰把信递给她时,食指划过了她的掌心。 “你的手真暖”周樱默默地说。 周樱和父亲下车的时候看到李辰并未下车,她看到李辰坐到了窗边自己刚才坐的位置。他转过头对上了她的眸子,然后扬起嘴角冲她微微一笑,他扬起了右手朝她轻轻摆手,似乎是在对她说“再见。” 火车发车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周樱的铺位是下铺,父亲在中铺。当火车呜鸣着启动时,周樱从自己的书包里取出了李辰给她的信,信的内容不长,但正是这封不长的信,却让她在往后的许多年里也无法释怀。 “周樱,我有时候真是讨厌你那既天真勇敢,又大条细腻的性子!你似乎对什么事物都心怀怜悯却又好像什么都满不在乎。你也常常说要离开家乡不再回来,那我呢······该怎么办? 我从没有对你说过“我喜欢你”,但我以为你是知道的,你那么聪明。面对你,我常常在想,你也是喜欢我的吗?但你的性格本就是能跟所有人打成一片,我不确定自己对于你来说会不会是个特别的存在?是个特别的人?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面,我们都会慢慢长大,也会遇见不同的人。最近我一直想着,希望你以后会找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子,这样你就能一直记住我。但我又害怕你最后跟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在一起,如果像我,为什么不是我? 周樱,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句话“忘记一个人有两种方式,一是时间,二是新欢。”也许你会选择新欢,但我选择时间。 李辰 第四十章 遇见 (下卷) 看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对方拒绝被添加”这几个字,周樱的倔劲也就上来了,她果断发送了又一次添加好友的请求,还是拒绝。这下可把周樱彻底惹恼了,心想:“我一女孩主动加你就够给你面子了,竟然还能三番五次地拒绝我?”,她赌气般不停地发送好友申请,对方竟也执着地一次又一次地拒绝。 “有本事你就设置成拒绝任何人加你为好友!不然我就一直加到你同意为止!”。她愤愤地在心里怒喊。 她现在添加的人是个叫作“玻璃灰”的网络写手。现在正值中午,店里没有客人,她百无聊赖地用手机搜索吸血鬼题材的小说。 周樱很早之前就为吸血鬼着迷,小说和电影里呈现的吸血鬼是一群有着冰冷躯干、苍白皮肤、无论男女都拥有着美艳绝伦的容貌和致命吸引力的以鲜血为食能永生的邪恶生物,而他们又往往会爱上人类。这种禁忌之爱在周樱看来显得尤为诱人、凄美。 最终,吸血鬼那一方会赤红着双眸隐忍着内心的剧烈情绪,露出尖细锋利的獠牙深深地吻上恋人的脖颈。然后,那对恋人便会永生永世地陪伴彼此,直至他们那冗长没有灵魂,靠夺取活人鲜血的肮脏躯体毁灭的那一天······ “多美!”每每在电影里看到那一幕,周樱总觉得热血沸腾。世间也是有如吸血鬼那般不计得失义无反顾忠贞至此的感情的吧?看过身边亲人和熟识朋友间太多的同床异梦、朝三暮四,在感情里她一直都秉承着宁缺毋滥的原则。如果没有百分之一百的那个人,那么她宁愿孤独终老。 眼前这个叫“玻璃灰”的网络写手似乎也是个执拗的人,但他仍是没有周樱执拗。在周樱不厌其烦地添加了他十五次过后,对方终于败下阵来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 “???”对方连着发来了三个问号。 “我看你发的小说下面有联系方式就加了你。”周樱发过去。 “哦”。对方发送过来这个字后就不再说话。 “我看了你写的那篇吸血鬼的小说,很烂。”周樱在手机这头恶意地扬起了嘴角。 “·············”对方发过来一串省略号。 “你那小说基本就是照抄小四的《幻城》,没错吧?”周樱咄咄逼人。 “哦,你看的那篇还是我很早之前练笔写的。”对方不咸不淡地说了这么一句。“为什么加我?”他问。 “看了你写的那篇小说我很生气,想找你吵架啊。”她笑了,继续打字。“我很喜欢吸血鬼的故事,今天中午正好闲着在网上搜这类型的小说,结果就看到你的了。但你根本就是在照搬啊?”她发送过去。 “············”又是一串符号。 “你怎么不说话?”周樱突然特别讨厌又出现了的省略号,是在无视敷衍自己吗?她不禁有些生气了。 “你怎么知道我就一定会同意加你?”他终于问了这么一句。 “第一:你既然留了自己的qq号就肯定是希望别人会加你。第二:你现在还没有把系统设置成拒绝任何人加你为好友,这就说明你不可能会为了我一个人错过其他人加你。第三:既然你不改设置,那么我就有可能一直加你,加到你烦了最后同意为止。反正我有的是时间,你有没有闲工夫跟我耗看起来就不一定了。”周樱快速地在手机键盘上按下了这一大串文字,然后又打了一个龇牙笑的表情。 “哈哈!有点脑子啊你这小姑娘。”对方很快就回复了。 周樱在手机这头畅快地笑出了声。 “傻笑的什么啊你?”同事白了她一眼。 “没啥,看小说呢。”周樱点开了对方的QQ空间然后开始浏览相册,空间里的相册有三个,其中两个设置了权限进不去,她点开了另外一个相册,相册名是“ME“。这个相册显示只有三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似乎是在公园里,他靠在一座假山下面,拍照的人似乎是站在很远的地方拍的,看不清照片上他的脸,但看得出是他个身材瘦削且极其精神的小伙儿。看到第二章照片的时候,周樱是真的一瞬间就怔住了。那是张自拍的脸部特写,照片上的男人剑眉星目、微微侧着头,秀挺的鼻梁煞是好看。薄厚适中的嘴唇轻轻抿着,眼睛里盛满着清冷孤傲。 她几乎是顷刻间就被照片上的男人迷住了。“桀骜不驯”,这是周樱看到他的脸时脑子里浮现的词。她还从未遇见过让她有如此感觉的男人,但她此时已经明确知道就是这个人了!她想要眼前照片上的这个男人。 有时候缘分这东西就是如此奇妙,仅管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手机屏幕。尽管只是匆匆一瞥,就已是一眼万年。 “你手机号多少?”周樱问。 “········”对方没有回复,只发了个省略号过来。似乎是被她的大胆要求惊住了? “告诉我手机号啊,都是文学爱好者,以后也可以交流一下。我上班的时候不太方便用手机,流量每个月有限。我可以给你发短信。”周樱透过前面的落地窗看到走廊上似乎有客人正要进来。 对方不再迟疑,把电话号码发了过来。 “先不说了哈,该工作了。下次再聊!”周樱又发送了一个俏皮的表情。 “······”对方又回复了省略号。 周樱看着屏幕上出现频率极高的符号无奈地笑了,然后把手机利落地放进收银台下面的抽屉里,随即面带微笑起身招呼走进店门的顾客。 “您好,欢迎光临。” “您好,欢迎光临。”同事和她异口同声地招呼进来的顾客。 跟随父亲来到海南岛后,周樱在这边的一所旅游职业学校上了三年的学,这所职校的学生几乎都是海南本地的学子,在这儿的学生很大部分都是少数民族。周樱作为那为数不多的外来学子,一开始在学校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首先是语言,虽说大家跟她交流的时候会用普通话,但她们自己聊天的时候理所当然地会用当地的方言,叽里呱啦,周樱一个字也听不懂。课后每次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周樱都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没法跟她们进行完整的对话。所幸本地人淳朴热情的性子倒是抵消了周樱内心的顾虑,同学们对她非常友好,好吃的食物和一些生活用品也都很乐意跟她分享。 虽然她切实地感受到了同学们的友善,但对于跟大部分同学的话不投机,周樱一直心怀苦闷。她喜爱阅读,喜欢动漫,爱好音乐,但这些东西对于当年还处于闭塞环境,经济落后的岛屿上的孩子们来说无疑是奢侈的东西,这也意味着她无法跟其他同学们有更深层次的与之有关的交流。 周樱就读的学校是父亲来海南后不久结识的一位陈姓女人所任教的地方,她很是喜欢那个身材丰腴个性爽朗,为人热情、心思细腻的矮个子女人。从父亲第一次带陈阿姨到出租屋的那天起,当她把手里提着的装满热腾腾饭菜的食盒拿出来搁在餐桌上温暖地笑着对她说:“饿了吧周樱?快来吃饭吧。下午跟你爸爸出去了一趟买了些东西,忙到现在······听你爸爸说你胃不太好,我就没敢在外面打包饭菜回来,这些都是阿姨回家做的,还热着呢。你看看喜不喜欢吃?”时,周樱就知道这个女人是真心待她好。 周樱得知陈阿姨的父亲是现在这所学校的前任校长,而陈阿姨本科毕业后就代替父亲留在了学校办公室任职。对于父亲和陈阿姨是如何认识的,周樱跟她第二次在家里见面时问了。 “阿姨,你比我爸爸小很多吧?”周樱看着眼前那张饱满光滑的脸问。 “呵呵,是的。你爸爸比我大十岁。”陈阿姨有些羞涩地笑了。 “你跟我爸爸是怎么认识的啊?”周樱问。 “也是朋友介绍认识的,他之前有一次跟战友吃饭。那个战友正好也是我的朋友,后来就这么认识了。”陈阿姨解释。 “你知道我爸爸的情况吗?”周樱迟疑地问道。 “呵呵,知道啊。你还有个小妹妹是吧?”陈阿姨慈爱着看着她问。 “嗯······她小我十三岁。”周樱没有多说。 “听你爸爸说,你妹妹一直在老家由你妈妈带着的。还说长得跟他很像呢。”陈阿姨语气温柔。 “嗯,是挺像。”周樱此时心里想的是陈阿姨是否知道父亲还另外有一个孩子的事,眼前看起来陈阿姨似乎并不知情。 “周樱啊,过来端菜,菜好了。”正在厨房做饭的父亲冲外面喊了一声。 “我来吧”。陈阿姨赶在周樱前面起身。 “哎!你坐着就行,让周樱来。”父亲急忙喊道。 “阿姨你坐吧,我去就行了。”周樱拉住了陈阿姨的胳膊。 “呵呵,好吧好吧,不跟你们父女俩争,那我就当客人了啊。”陈阿姨笑意盈盈地重新坐下。 “你记住别瞎说哈,你陈阿姨还不知道赵阿姨和你还有另外一个妹妹的事······”父亲一脸紧张凑到她旁边低声叮嘱。 周樱神色复杂地皱了皱眉,她没有吭声,两手各端着一盘菜出来,陈阿姨起身从她手里接过一盘热腾腾的辣椒炒肉麻溜地放在桌子上又转身接过了她手里的土豆丝。 “哇,很香啊,你爸爸厨艺看起来还不错!”陈阿姨毫不吝啬地夸赞。 周樱看向陈阿姨那洋溢着快乐的脸,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楚。 第四十一章 经年花开 傍晚,大东海的沙滩人头攒动,金发碧眼的美妙女郎和赤裸着上半身的壮硕男子在晚风中甜蜜拥吻。穿着鲨鱼图案泳裤的小男孩和穿着粉红色连体带花边泳衣的小女孩手里拿着塑料小铲子在沙堆里专注地掏着什么。满头银发的俄罗斯老太丝毫不在意自己腰上堆积的赘肉,穿着艳丽的比基尼,肩上搭着一条可有可无的纱巾,轻柔的纱巾不时被阵阵潮湿的海风卷起,露出了一大片被太阳炙烤得通红的肥硕胸部。 黝黑瘦小的黎族小哥不时从人群中穿梭叫卖着,他们的两条手臂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纱巾和形状各异的海螺项链。满脸皱纹,嘴里只剩下几颗稀疏牙齿的黎族老太太嘴里嚼着槟榔,嘴角布满鲜红的汁液。她们大都挑着竹篾担子,扁圆的竹筐里有的装满了一个个码放整齐的紫红山竹和颜色翠绿形似佛头的释迦果。有的摆放着色泽诱人口感清甜的通红莲雾或是颜色金黄散发着迷人果香的小巧鸡蛋芒。 坐落在海滩边富丽堂皇的国际酒店正陆续向沙滩上倾泻宾客,周樱独自从公司的宿舍乘坐公交来到了她最喜欢的热闹海边。她穿过临海而建有着漂亮女神雕像的小广场,走下布满沙砾的石板台阶。台阶尽头是银色的沙滩和幽暗的大海,此时的海浪在微咸的海风中不停温柔拍打着沙滩,发出阵阵好听的哗哗声。周樱极其喜爱这种声音,沐浴在柔柔的海风中,被闪耀着星点的黑夜包裹着。热闹的人声给予了这片美妙的海域烟火气息,而那深浅不一却无一例外欢快又坚定的冲刷声却让她觉得格外宁静与超然。 那年毕业与同学分别,告别李辰,跟父亲来到这个被大面积的森林覆盖被湛蓝海水包围着的虽落后却美丽的小岛,不知不觉便已过去五年。周樱也从当初稚气未脱的天真少女蜕变成了满怀心事眼神倔强的女子。她娇小的身材和乖巧的模样总是极易给人造成不自觉想要呵护的念头,但她身上那总是若有若无散发出来的凛冽却又让人不敢过于亲近。脆弱和强悍这两种极端的特质在周樱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这复杂的特质也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就吸引身边的一些男士。 周樱在职校结束学业后便来到一家五星级酒店里的精品店工作,店里陈列的都是些高端旅游用品品牌,涵盖了服装、鞋帽、配饰,各类防晒用品和沙滩用具,也兼售一些零食和小日用品。她刚到店里就职的时候,看到店里陈列着的那些颜色艳丽、造型浮夸贵得令人咂舌的商品只觉得不可思议。真的有人愿意买这些动辄上千在她看来毫不精致,甚至可以说是极其普通的沙滩裙吗?陈列架上悬挂着的那一双双臃肿丑陋颜色夸张,鞋面上布满一个个洞的沙滩鞋竟然也会有人买?周樱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以后也会穿上这种鞋。 “这种鞋······买的人多吗?”刚来店里的第一天她满是疑惑地问同事。 “当然!这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鞋了,卡洛驰,crocs。好莱坞的很多明星都穿过。”同事指了指草绿色陈列架上端的标识,那上面印着一只露出头部和两只小爪子看起来像是鳄鱼的可爱动物。 “呃,你觉得好看吗?”周樱忍不住问。 “哈哈!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觉得这鞋真是丑爆了!不过看习惯就好了,我现在还觉得这鞋蛮有个性的,而且还有其他挺多款式。不过我们店不大,放的款式也相对少了点。”同事解释道。 接下来她极有耐心地给周樱介绍了店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商品和各类品牌的出处,又找出两本商品简介和价格表给周樱,让她熟悉并记下来。记忆文字这对周樱来说轻而易举,至于价格表上密密麻麻标注的各类商品价格,她也很快就掌握好了熟记的诀窍,分门别类,基本每类商品的标价都有六和八的数字在内,这大大节省了需要记忆的范畴。 她们每天早上七点半从大东海附近的员工宿舍坐公司的车出发到酒店,精品店营业的时间是八点半。她所属的公司是目前市里最大的一家经营旅游用品的公司,且只在各大五星级酒店租赁店面,针对住店客人销售产品。各个精品店的店面大小面积不尽相同,但所售的商品都是大同小异,价格统一。 同事们大都是海南岛本地的居民,只有少数几个来自外省的同事。大家年纪相仿,年纪稍长的已婚同事基本都做到了店长的位置。每个人都在各自固定的店面里上班,除了偶尔的人事调动,大部分时间大家都有固定的同事搭档。每个店的人员也是根据店面的大小分配员工,通常是三到五人一个店,小的店三人,大的店面五人。周樱在的店,面积不足四十平,平日里三个人足够看顾。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那么临近的店面里的同事便会抽空赶过来帮忙。 这座城市的五星酒店基本都临海而建,每一座酒店都紧邻着另一座酒店,两座酒店之间徒步只需不到十分钟时间。有时,顾客急需某样商品而正好店里没有的话,在隔壁酒店的同事会一路跑过来送货。周樱也曾气喘吁吁地给其他店里的同事送过货,顾客就是上帝,尤其是在这些无论从硬件还是软件都要求甚是严格的五星大酒店更是严格奉行着这个标准。 公司上班采取的是上一天休一天的轮班制度,工作时间从早上八点半到晚上十点半,除去用餐的半个小时,一天必须连续工作十三个小时。刚开始上班的第一个星期,周樱差点没能坚持下去,倒不是工作劳累,而是困。尤其是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这个阶段,简直就是场煎熬!在那三个小时里通常都不会有客人进来,烈日炎炎的午后大家几乎都在房间午睡。但店里并没有可供周樱和同事休憩的空间,公司也不允许员工们有打瞌睡的举动。每个店都安装了监控,经理可以随时查看是否有员工在偷懒,一旦被查到轻则口头批评,否则面临克扣工资的惩罚。 虽说一天工作时间过于长了,但因为是轮班制度,所以第二天你同样也可以休息一整天。其实这就相当于一天上了两天班的时长。公司的所有员工都是女性,据说是考量到住宿的方便性和女性在推销商品时的优势,公司只招收女员工。 周樱她们的宿舍是一幢大楼里不同楼层的几套公寓,三个人住一个房间,一套公寓里有四间卧房可住。女孩子们住在一起,大家又都是爱整洁的年轻女孩,所以居住环境尤为干净舒心。宿舍距离大东海海边只有三个街区,坐公交车不到五站路。 周樱总会在傍晚时分一个人坐车来到海边,有时候会塞着耳机听着MP4里悠扬的乐声漫步在火红的夕阳下;有时她会找块相对人少些的沙滩坐下,放平膝盖,双手撑着背后温热的沙砾上。她总是会任由海风吹乱自己褐色的齐肩卷发,被头发遮住了双眼也不为所动,因为下一阵晚风会再轻易帮她拂开乱发,露出她好看此时看上去极为深情的眼眸。 此时的她轻抿着嘴角,微微扬起头凝视着前面浩瀚的海面发呆。面对着深不可测的大海,她总是浮想联翩,有时候甚至会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小时。她舒缓地呼吸着湿润带着一丝咸腥的空气,闭上眼睛,又睁开。她有些被夕阳下绚烂迷幻的景致弄得头晕目眩,一切恍惚又迷离。让她以为自己是在另一个陌生星球,这让她的心头溜进一种绝望之感。直到不远处飘来的人声和开着外放音乐跑步的人打断了她的幻想,缓缓地,她昏眩的眼睛看见面前迷醉的景象开始清晰,海水的颜色随着褪色的晚霞颜色渐渐变深,变黑。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再见面,我们都会慢慢长大,也会遇见不同的人。最近我一直想着,希望你以后会找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子,这样你就能一直记住我。但我又害怕你最后跟一个像我一样的男孩在一起,如果像我,为什么不是我?” 当年信纸上李辰写下的话语此时像眼前漆黑平静却是暗潮涌动的大海般再次席卷而来,有那么一瞬她感觉憋闷得快喘不过气。周樱有时候觉得李辰写下的那些话就像是诅咒般,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揪住她的心脏,抽离出她的灵魂,让她既恼怒又无计可施。 突然,她的脑海里就浮现出了上次在QQ空间里看到的那张桀骜不驯的脸。 “不,你们一点也不像。”她突然就笑了。 第四十二章 阿五 父亲在与陈阿姨相识一年后,领了结婚证,这个女人的善良和任劳任怨的付出彻底折服也温暖了中年父亲漂泊无依的心。 时隔多年,踏入海南岛的父亲身上只揣了一千块钱。花了三百元跟黎族村的居民租了两间简陋的房子,在部队的战友,也是他曾经带过的兵给他送来了部队里不用的桌椅和床铺被服,还有顶好的帆布和油毡布边角料,甚至还有一辆六七成新的三轮单车。父亲又去山上砍了些木质坚硬的灌木,在屋前搭起了一个二十来坪的棚子,棚子的上方用帆布和油毡布固定,既遮阳又挡雨。周边用部队里拿来的铁皮围住,固定在粗壮的木桩上。棚子的前面用的是红色的铁栅栏围挡,好通风透光,晚上只需要用帆布帘子一遮就行。 父亲的动手能力向来很强,再加上在部队这么多年的训练,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很是强大。哪怕是在如此简陋空无一物的老式建筑里,他也只花了不到一个月时间,便重新收拾改造妥当,原本只有两间屋子,在父亲的搭建下又劈出了一个稍大的客厅和厨房。客厅的正中央是房东家栽种的一颗粗壮的莲雾树,当初搭建棚子的时候征得房东的同意,就着这棵树的周边搭建了这个顶棚。 莲雾树长得相当繁茂,果实成熟的季节,只需在门前就能捡到形似宝塔的莲雾,清脆可口、汁液饱满,周樱极其喜爱这种热带水果。房前的坪里还有两株高大的杨桃树,周樱他们刚来这儿的时候,杨桃树上正开满了伞状簇生的深红花蕾,看上去很是娇俏可爱。有些谢掉的花枝顶部还挂着一个个嫩绿的小杨桃,煞是喜人。她原先只在书上看到过杨桃的样子,突然亲眼见到这些可爱的生物,让她倍感惊喜。 刚来这儿的头一个月,她和父亲暂住在一个以前曾经带过的兵的父亲开的小饭馆里,这个年轻的士官跟父亲也是同一地方的老乡。因为是家中独子,又留在了部队,平日与家里人相聚的日子屈指可数,所以老家的父母便合计着带着多年攒下的积蓄在部队附近开了一家湘菜馆,因为价格公道,口味正宗,几乎每天都是满座。 湘菜馆不算大,只有四间小包厢。饭馆里还有两间狭窄的单人卧室,平常供老家过来的亲戚或者店里的员工在空闲的时间休息,周樱和父亲去了那里后,他们便把那两间屋子收拾了出来。吃饭也是跟饭馆的员工一起。 在异乡能得到说着同样方言的家乡人的慷概照顾,周樱觉得发自内心的温暖。 出租屋安置好后,父亲做起了批发椰子的生意,凭着超强的社交能力,他很快就跟黎族村的村民们打成了一片,还跟村里一个叫阿五的“地头蛇”处成了好兄弟,据说父亲还认了他的父母为干爹干妈,而那个叫阿武的男人也总是亲昵地称父亲为周大哥。 批发椰子的生意就是阿武提议的,阿武所在的黎族村有成片的椰子树,而在游客众多的旅游城市,椰子是必不可少的宝贝。椰子水不仅可以直饮,还能用来烹饪。滑嫩的椰肉也是极美味的食物,老的椰肉还能加工成冷饮和包装零食。可以说椰子树浑身是宝,椰棕能做成床垫,椰子壳可以加工成各种极具特色的工艺品。 父亲和阿五的相识也极其富有戏剧性,相识的地点是在边防派出所。 派出所的所长跟父亲同是湖南老乡,当年父亲还在部队期间,这位如今的所长还只是边防派出所里的一个小小新人干警,多年未见,已成了说得一口流利本土黎族话的资深所长。这位皮肤黝黑眼神锐利的瘦高个所长姓刘,跟父亲很是投脾性。周樱他们刚来这儿的时候,刘所长还会时不时地邀请他们去所里的食堂吃顿便饭。而那天正是在午餐的时候,阿五和好几个男人相互推搡着吵吵闹闹地进了派出所。 “刘所长!刘所长在吗?”阿五揪住一个个头略高于他的长发男人的衣领走进了派出所的大门,旁边跟着几个皮肤黝黑较年长的男人,他们同样情绪激动面红耳赤。 “怎么回事?都散开!阿五,你先松开手!”刘所长听到动静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走了出去。 “刘所长,这小子昨晚半夜溜到我家的海蛎田里偷海蛎子,被我发现后跑了,当时追去他们家也没发现人。今天白天在他家附近转悠,可算是让我逮到了这家伙!”阿五瞪着那个脸上红肿着,上衣被拉扯到胳膊下的年轻男子。 “哎呀,阿亮不是也没偷着吗?你也没必要打人吧?你看看他这脸上让你给打的!没让你赔医药费就不错了!”旁边一个年纪更大的男人替这个叫阿亮的认开脱。 “哈!你们听听,没偷着就不犯法了?那我偷偷打你一顿没人看见是不是也不犯法了?”阿五腾地上前指着那个替阿亮开脱的男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好了好了!都冷静点。别动不动就y要上手!”刘所长呵斥。“阿亮,是这么回事吗?你昨晚去阿五家偷海蛎子了?” “是······”阿亮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回答。 “我说你年纪轻轻地干点什么不好,非要去偷东西?还偷到人家蛎田里去了!你偷海蛎子干什么?卖给饭店还是自己吃?”刘所长口吻威严。 “卖给饭店,也自己吃······”阿亮用手搓了把青肿的额角沉默了几秒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眼眶泛红地说:“刘所长,我也是没办法······我也不想偷阿五哥家的东西,大家都是这个村那个村的。我是去年春节那时候结的婚,本来家里的情况就很不好,家里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我父母的身体情况我们村的人都清楚,他们都是残疾人,我妈眼睛白内障没钱动手术现在已经跟瞎了没什么区别。我爸前两年在山上砍柴的时候又不小心摔折了腿,后来走路就一直一瘸一拐的,也干不了体力活。要不是······要不是我对象怀孕了,我们也不会这么早就结婚,本来我都想好了要去广东那边厂子里打工攒钱结婚的。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啊。我的儿子现在九个多月了,我又一直在家照顾他们娘俩没出去挣钱,家里真的······真的是已经揭不开锅了······”说到这里,这个黝黑的汉子终于没忍住掉下了眼泪。 “是啊,阿亮家的情况我们村里人都清楚。他平常在家是个挺孝顺的孩子,为了照顾家里也不能出去打工,只能靠帮人摘椰子挣几个小钱混口饭吃。刚刚阿五只顾着气头上见他就打,我们根本劝不住。”年长的那位说道。 “谁家都有自己的困难,我们家兄弟姐妹七个。我下面还有一个弟弟没结婚,妹妹也刚考上了大学。家里也都靠着养海蛎子卖钱,我们辛辛苦苦弄这些东西也不容易。这次也就是我发现了,如果没发现是不是你还得继续来偷?”阿五没有退让。 “嗯,阿亮啊······你的情况也能理解,但是盗窃是绝对不行的!阿五说的也没错,一码归一码。谁家也都不容易。你这是第几次偷海蛎子了?”刘所长质问。 “所长,我真的······我跟你保证,以后我再也不偷东西了!”阿亮举起一只手俨然是要发誓。 “你跟我保证没用,如果你偷窃,给别人造成了经济上的损失,那这就是违法行为,是必须要付出代价的。”刘所长严厉地说道。 “所长!阿五哥!我真的发誓以后再也不干这种事情了!当初也是听说阿五哥家有蛎田,才动了偷来卖钱的念头。这次过后我保证不偷了!真的······再偷的话,就让阿五哥打断我的手!”阿亮紧紧抓着陈所长的制服下摆不放。 “这件事主要看你和阿五两个人怎么协商着来,你们先去那边的会议室商量商量吧。我这饭都还没吃完。”陈所长指了指食堂对面走廊尽头的房间示意道。 他们一伙人顺从地前后进入了会议室。 “哎,这些村民啊······”陈所长也回到了餐桌上。 “怎么?又是偷东西的啊?”父亲微微笑着问道。 “是个咯,我们所离内村这么近,这么多年了,他们大部分的家庭情况我也都了解。没法子,有些事情还不是说秉公处理这四个字能讲得清的······”陈所长苦笑着摇了一下头,夹起了一筷子土豆丝放进嘴里。 “是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父亲若有所思地喝了口眼前已经凉掉的茶。 “阿五那小子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脾气火爆,但也算个汉子,偷鸡摸狗违法乱纪的事情倒没什么案底。为人尤其仗义,在临近的几个村里口碑不错,很多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年轻人也的确服他。”陈所长几口便扒完了碗里的饭,这时他点上了一颗烟。 “呵呵,颇有大哥大的气质。”父亲调侃道。 “哈哈,倒也是这么回事。我们虽说是当公安的,但周哥你也知道当地这些黎族人的性格,他们中间还有很多人对我们外来的汉族人有敌意,有时候要想顺利地开展工作还真得需要当地人的配合。这不,这么些年我的黎族话是越来越溜了。”刘所长说。 “哎,之前听你说的那口黎族话我是真的服气!看来平常真没少跟他们打交道。”父亲称赞道。 “没办法阿,我这个外地人要想在这个特殊的职位上干得好,首先就得攻破语言这个障碍,这样才能彻底融入到这个环境里,对于工作也助益很大。”刘所长慢慢地吐出一串烟圈。“看来他们已经商量出结果来了,你慢慢喝着,我过去处理一下。”他对父亲说完便朝着从会议室出来的阿五一伙人迎面走了过去。 “周樱啊,你这刘叔叔虽说是所长,但干的工作也是冒着很大风险。你是不知道,爸爸以前在部队的时候也跟内村的一些黎族人打过交道,他们那些男人的个性说好听了是血性,其实就是野蛮不开化,文化程度普遍低,不会跟你讲什么道理,上来就能抄家伙干架。而且他们很多家庭都有长枪,有的是装火药的火枪,还有的装钢弹。经常会因为什么事情一个村跟另一个村的村民打群架,他们打架那可是真刀真枪的打。就算有人报案,一般的派出所公安也不敢轻易过去,之前我记得有一次还出动了我们部队的兵去镇压,也是先投了几个催泪弹过去才把人制服。”父亲说这番话的时候,周樱看到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茶杯。 “这么严重?还需要你们部队出面啊?”周樱也不禁心头一紧。 “那次是因为内村的两个走私贩毒团伙起了内讧,百来号人全操着真刀真枪打红了眼,见人就砍,死了好几个人,伤的更多。要不是情况紧急,也不会临时抽调我们过去。孩子啊,你爸爸见过的可怕的场面可多了去了······”父亲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行了,解决完了。”刘所长信步走了过来。 “什么情况?”父亲问道。 “阿五那小子还是仗义的,想着自己也没太大损失,人也打了,气也出了。再加上对方的认错态度良好,俩人也就和解了,互不追究责任。”刘所长语气轻松。“还有啊,那阿五啊还让那阿亮以后帮工去他家帮忙摘椰子,给工钱。哈哈,你说这是不是不打不相识?” “这可真是皆大欢喜了,这个阿五倒还真不错。”父亲称赞。 “是啊,他家啊在村里算是有点地位的了,父母都是知识份子,父亲还是内村小学的校长,母亲也在镇上的小学教书,他们家兄弟姐妹七个,他呢排行老五,就都叫他阿五了。家庭条件也还不错,毕竟父母都拿工资,虽然工资不高,但也比很多家庭强多了。而且家里又养海蛎子,听说还承包了一大片的椰子林,对外批发椰子。”陈所长说起阿五就滔滔不绝。“之前还多亏了他的报案让我们抓住了几个难缠的毒贩。” “哦?那看来他还是你们的得力眼线啊。”父亲笑道。 “哈哈,算是吧,不过他身份特殊这点还需要保密。” “好歹我也是侦察兵出身,这种事情还是心中有数。”父亲了然。 “下次介绍你们认识认识吧,你刚来这边,有个靠谱的当地朋友也不错。”陈所长建议道。 “可以啊,正好我也打算先在这边做点小生意,没准儿还能请教请教他。”父亲欣然应允。 这顿饭对周樱来说可谓是吃得百感交集。阿亮的悲惨境遇,阿五的豁达仗义;黎族村寨的火拼,派出所警员们的职业操守以及人身安全;父亲的不凡经历······这些都让刚满十五岁的周樱开始意识到自己在往后的生活里必定还会看到更多无法想象的事物。 第四十三章 温柔如你 有的人不白不美,可她具有强大的爱的能力。陈阿姨便是具备强大的爱的能力的人。 陈阿姨生于小康之家,父亲毕业于海洋大学,后来在职业学校担任校长,母亲则担任小学的语文老师。陈阿姨是家中的独女,因是父母老来得女,所以对她倾注了所有的照顾和爱,她也一直在温馨自由的环境中成长。又因为小时候的一场大病不得已用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激素药物,导致身体一度肥胖,不到一米六的个儿却几近九十公斤,后来便再也瘦不下去。这让本来生得眉清目秀的她一度成为了同学的嘲讽对象。但从小就沐浴在父母健康无私的爱中成长的孩子在面对着周围不时的恶意却展露出了无与伦比的豁达和乐观,这种特质也让她渐渐地收获了越来越多的善意。她的幽默、与人为善的温柔虽然让她结交了不少朋友,但在现实里却仍是遗憾地没有出现那个愿意与她发生爱情共建家庭的男子。 父亲的出现让陈阿姨重新燃起了想要成家的愿望。无论哪个女人在面对男人长此以往的热情,坚持嘘寒问暖且身体力行的呵护总会产生爱情的幻觉,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丰神俊朗气质出众的男人。周樱终于明白这便是父亲惯用的伎俩,父亲对待女人的方式让她想起了伪善的狐狸。希望这次,父亲能当好被驯化的狐狸。 陈阿姨是个心思极为细腻的女人,总是会很恰当地照顾好她的情绪。她也从不避讳跟她谈论任何话题,上学期间每逢假日的时候她会经常骑着摩托车载着周樱穿梭在市区大大小小的街道搜寻美食。腌青芒、炒冰、清补凉、炸虾饼、椰肉青团、陵水酸粉、抱罗粉、酸菜杂鱼汤······几乎吃遍了三亚的大街小巷。 “周樱,你还是得劝劝你爸爸少喝点酒。平常我们骑车出去跟朋友吃饭,他有时候喝多了还非得自己骑车回来。我那些朋友都不让我坐他的车回家,但我又实在不放心你爸爸自己骑车回去,每次坐在后面我都是心惊胆战的。你爸爸的脾气你也知道,犟起来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你说说他应该还是会听的。”夏日的晚上,父亲在房间冲凉,陈阿姨和周樱坐在学校教室宿舍客厅的实木沙发上看着电视,她略带担忧地叮嘱周樱。 “谁说都没用,之前我也说过他,不听。”周樱从茶几上用牙签扎起一块陈阿姨刚端来的切成小块的苹果放进了嘴里。“我看他是有酒瘾,以前在老家的时候,因为喝酒的事情,我妈都砸坏了他好几个泡酒坛子,还是照喝不误。” “你爸跟我说过,喝酒是因为他的腿以前在部队的时候受过伤,平常要是太劳累就会腿疼。喝点酒就会感觉好一些。他平常要去内村收椰子,那些椰子一串串的也还是挺沉的。”陈阿姨在替父亲辩解。 “那也不用三天两头的喝醉吧?就算是每天都喝酒,少喝些也没有关系。谁受得了他老发酒疯?我最讨厌他老是吆五喝六地叫人来家里吃饭了,本来现在住的地方就不大,平常上学好不容易回去一趟他还总是叫他那些朋友来家里,吵吵闹闹的不说,最后他倒是喝醉睡了,那一桌子碗筷还得我来收拾。有时候还吐一地,我真是烦透他喝酒了!之前跟他说过多少次让他少喝点也不听。我是懒得再说了。”周樱没好气地说。 “哎······是啊,我发现你爸爸平常在外都是一开始说不喝,后来禁不住别人劝就开始一杯接着一杯喝了,后面别人看他喝多了想拉都拉不住,他不光自己喝醉,还硬是给别人倒酒。”陈阿姨也接连吃了好几块苹果。 “别人一般喝醉酒也就睡了吧,他不一样,非要闹个鸡犬不宁。你没发现他喝醉酒就爱挨个打电话吗?”周樱问。 “这个我倒知道,之前他喝醉酒也老给我打电话,说话词不达意的,一句话反复说着。说几句挂了然后又打过来······他也这么给别人打吗?”陈阿姨苦笑着问。 “打,当然打了。给他一些战友还有家里的亲戚,挨个打。后来家里那些亲戚都总结出经验了,只要是大半夜听到电话响了看到是我爸的号码都是直接不接,要么干脆拔掉电话线或者关机!”周樱忆起以前听家人提及的事情不由觉得好笑。 “呵呵,真的啊?不过我有时候看你爸喝醉酒的样子跟个小孩似的,眼神懵懵的,说话也说不利索,还挺可爱的。”陈阿姨满脸笑意。 “等你跟他真正相处个一两年你就不会这么觉得了······”周樱暗自腹诽。 “不过周樱啊,你爸爸还是挺在乎你的,我发现平常只要你们父女俩争吵了,他就会容易喝醉酒。心情不好就会容易喝醉。所以你以后还是尽量别跟你爸爸计较了。他的脾气你也知道,现在都快五十的人了,改是改不了的。”陈阿姨温和地劝着她。 “他脾气改不了,我正好脾气也改不了。我都这么大了,他还老爱按自己的喜好指使我干这干那的。平常周六周天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稳觉,一大早就喊我起来锻炼。真是有毛病啊!自己喜欢锻炼自己去就行了,还非得把我吵醒!”周樱一提起这事儿就气不打一处来。 “哈哈,他就是这样的习惯啊,之前住在学校宿舍的时候也是非要喊我起来跑步。那我也没办法,只能是早起了。”陈阿姨看她一脸气呼呼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你没看他床上的被子也都是叠得方方正正跟块豆腐似的啊?在部队那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到现在都没改。” “哎呀······你不说我还忘提了,他之前还老嫌我被子没叠好呢,叠了就不错了,我平常都是铺平在床上的,晚上反正也是要睡觉的,非要叠得那么好干嘛呢?不光叠被子的事,我们租的那房子门前那块小平地,他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那清扫,扫扫门前也就罢了,他连旁边人家那俩杨桃树下的那片泥沙地也给扫得一片叶子都不剩。说他勤快吧,有时候我放假回去看他衣服泡了一桶都没洗,攒着给我洗呢?”周樱吐槽。 “哎!你看你这孩子,这么大了,怎么连给爸爸洗洗衣服都不乐意了啊?”从浴室出来的父亲正好听见了她说的那番话。“还有你刚刚那个观念可得改改哈,毕竟我们是住在别人的房子里,大家也都是邻居,我们勤快点把门前屋后打扫干净些不光自己住着舒服,别人心里也乐意。你啊,丫头,还是太不懂人的心理了。” “我又不是说不扫,我是觉得没必要天天扫吧,你还经常早晚各打扫一次,没那必要吧?再说了,我还觉得那些落**好看的,这下可都让你给扫没了。”周樱白了父亲一眼。 “哈哈!哎呀,你们父女俩啊还真是好玩。周樱看来是个挺浪漫的人呢。”陈阿姨亲昵把手搭在她的手臂上。 “她倒是浪漫了,天天树上掉叶子在门前扫的人可是我这粗老汉。”父亲也笑了。“就当是锻炼身体了,多活动活动也没什么不好。” “你不是说你腿疼吗?怎么有时间不多休息休息?”周樱一逮到机会就忍不住怼话。“喝酒也是纯粹自己想喝吧?还跟阿姨说是腿疼。” “你这个鬼伢崽!未必这种事情我还哄你阿姨啊?来来来!你自己过来看看爸爸这左腿是不是受过伤。”父亲一听周樱话赶话的,也急了。他走过来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然后赤脚搁在面前的玻璃茶几上。“你看看爸爸这边的踝关节,是不是跟右脚的不一样?”他一手搭在左脚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揉了揉踝关节处。 “哪里不一样?”周樱实在没看不出左脚和右脚的关节有啥太大的区别。 “你再好好看看!”父亲把另一只脚也并排搁在一处。 “嗯······左边的脚踝看起来······好像是比右脚要肿一点。”周樱说道。 “还好像呢?这么明显你没看出来?以前你还小,现在这么大了,以后爸爸再慢慢跟你讲以前的事情。你爸爸这个脚啊当年是被越南人的刺刀扎进去的,粉碎性骨折,打石膏在床上修养了小半年。当年我们有个首长的女儿还看上你老爸我了,想跟我谈恋爱呢。”父亲颇为得意地说道。 “那你怎么就不同意了啊?首长的女儿,多好。”周樱阴阳怪气地说道。 “怎么可能啊?那时候我都跟你妈妈结婚了还怀了你,那会刚结婚三天我就被部队的紧急电报召回了部队,然后安排去海军陆战队集训了几个月,最后我们这些被挑中的兵参加了八九年的那次反击战。你是不知道,当时你老爸回归部队出征前都是被要求写好了遗嘱的。”父亲沉浸在往事里。 “听到了吧,周樱?”陈阿姨一脸的崇拜。 “总之还是少喝酒,酒又不能止疼。”周樱把茶几上的电视遥控器拿在手里无聊地换着台。 “酒是不能止疼,但你爸爸这腿现在有风湿,一到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严重的时候晚上睡觉都冒冷汗。酒能促进血液循环,多少还是有点作用的。”父亲振振有词。 “老周啊,你这头上爱冒冷汗的毛病回头还是得带你上医院看看去,平常我看你睡过的枕巾都被汗水浸湿了。” “哎,老毛病了,没太大问题,我也都习惯了。”父亲放下了搁在茶几上的双脚。 “我给你放点热水再切点姜片放进去泡泡脚吧?坚持每天泡一泡多少能舒服些。”陈阿姨说完便起身去了浴室。 “周樱啊,你陈阿姨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人,要好好尊敬她。”父亲目光柔和地看着陈阿姨进了放间,然后他起身坐到了周樱身旁小声叮嘱她。 “我跟阿姨关系很好,她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你们是认真的,那我也希望阿姨能是你最后的归宿。”周樱认真地盯着父亲的眼睛说道。 “当然是认真的啊,虽然······你阿姨很胖,有时候带她见战友,背后也会有人笑话我说怎么找了你阿姨。但爸爸现在也早就过了以貌取人的年纪,你阿姨无论从学识还是修养、个性,都很优秀。她的父母也相当开明,一开始就没有反对她跟我在一起的事情,也没有嫌弃你爸爸现在一穷二白。人嘛,还是要感恩的。” “感恩?妈妈和赵阿姨都对你差了吗?”周樱反驳。 “你怎么又提这个啊······大人之间的很多事情,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楚的,等你到了爸爸这个年纪你就能理解了。”父亲一点也不想提及过往的婚姻经历,他还是老样子,总有自己的那套说辞。 “还有你的脚,老听你讲是被刺刀扎进去受伤了。我怎么记得之前听赵叔叔说是你当兵那会有一次逞能爬椰子树摔断的?而且你说你那腿是在妈妈怀我的时候受的伤,妈妈怀我三个多月的时候去过部队了吧?家里有张她在部队门口拍的照片,我记得妈妈跟我说过那张照片是正好怀了我三个月的时候拍的。你说你跟妈妈结婚三天就回了部队集训几个月,后来参战受伤还在部队休养了半年才好,那怎么我出生的时候你还同时在医院出现了呢?还说给刚出生的我喂过桔子水。这个时间能对上吗?你说的到底哪件事是真的?是参战受伤真的还是陪妈妈在医院生产是真的?”周樱沉声质问。 “水来咯!”陈阿姨提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红色塑料桶出来。“欸!差点忘了。先等一下,我再去切点姜片过来哈!”说完她又风风火火地进了厨房。 “阿姨,我先回房间看书了哈,电视你们看吧。”周樱朝厨房说了一声。 “好的,爱看书是个好习惯。呵呵,我看咱们学校图书馆的图书也就周樱看得最勤了!”陈阿姨麻溜得切好了一大块生姜然后用手掬着出来。“好了,可以把脚慢慢放进去了,小心烫哈,你先试试水温。”她把一捧姜片小心地放入桶里叮嘱道。 “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谢谢陈老师了。”父亲从刚才自己质问他的那番话中回过神来,换上了一副看起来几乎是相当愉快的面孔,但那笑意并没有到达眼底。 第四十四章 椰子生意 父亲在与陈阿姨相识一年后领了结婚证,这个女人的善良和任劳任怨的付出彻底折服,也一时温暖了中年父亲漂泊无依的心。 那时父亲已经通过自己的各方努力和阿姨家人的帮助,从当地村民的手里租用了一处地,那块地正好处在一个码头附近,父亲雇建筑工人在上面盖起了一座新房。这座房子隔着马路与渔港相望,晚上从卧室的窗户看过去,能从路边半掩着的高矮不一的灌木丛空隙中窥见港湾里停泊的渔船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海港对面一些亮着五颜六色彩灯的广告牌。清晨,还会听见大小船只离港时的突突马达声和呜咽着的汽笛音。 那块地约莫有五百来坪,除去二百平的建筑面积,剩下的那多半地,父亲后来又陆续整修出了一个菜园,零零散散种了不少果树。他又在菜园的另一边盖起了一幢有两个套间的小屋,打算用来对外出租,父亲向来有经济头脑。 之前通过派出所刘叔叔的介绍,父亲结识了阿五。刘叔叔告诉父亲,阿五的家就在内村小学附近,他家的房屋前面正对着海滩,海涂上那几个醒目的海蛎田正是他家的。父亲那天买了好些水果然后带着周樱一起去了阿五家,到他家门口的时候正遇上从蛎田出来的阿五。 “嘿,阿五!”早上八点的太阳已是耀眼的白花花一片,从海滩上走来的阿五带着一顶斗笠,穿着大花裤衩,上身着一件浅灰胸前布满泥印的宽松T恤。他眯着眼,似乎是在努力辨认叫他名字的人。 “噢,你是······?”阿五黑红的脸上有些疑惑。“哎······我怎么觉得看你有点眼熟阿?” “呵呵,我姓周,你应该比我小不少,叫我老周就行。我是陈所长的朋友,也跟他是老乡。我们见过面的,前不久在所里,你和一个叫阿亮的人之间有点矛盾去了派出所,当时我们正跟陈所长在餐厅吃饭······”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当时好像是看到你们在一起吃饭的,这个小妹是你女儿吧?上次吃饭好像看到她也在。陈所长之前给我打过电话,说是有个朋友刚来海南,打算做点生意什么的,原来说的就是你啊。呵呵,你好,你好!我叫你周哥吧!”阿五热情地朝父亲伸出了手。 “呵呵,幸会,幸会。”父亲也爽朗着笑着握住了对方粗糙且骨节分明的手。“周樱,叫阿五叔叔。” “阿五叔叔好。” “你好你好。来,走吧,一起去家里坐坐!你们吃早餐了吗?我从一早忙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吃早餐,我阿妈应该都把吃的准备好了。走吧。”阿五亲昵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 周樱觉得眼前这个皮肤黑红,说话时露出被槟榔汁浸染得同样黑红牙齿的黎族汉子似乎跟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阿妈!早餐弄好了没有?来客人啦!”刚进院子,阿五就粗着嗓子吆喝。 “回来啦。”屋里出来一个身材高挑干瘦,满脸皱纹,但精神状态却是极为好的老妇人。她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发髻,用一根银簪固定在脑后。穿着一身整洁的黑色棉布贯头衣,肩部和袖口的位置镶有朱红和金黄色的边,上面还有几何图案的繁复花纹。老太太布满老年斑的手腕上带着一只素色宽边银镯。 看到周樱他们进来,她很是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沉淀着满是岁月痕迹的脸上绽开着的大大笑意像是盛开的菊花。这是个让人喜欢的老太太。 周樱和父亲走上客厅门前的水泥台阶,不锈钢镶玻璃的客厅大门边凌乱着搁着几双鞋,偌大的客厅只放着一张茶色实木沙发和同样颜色的实木茶几,一台二十九寸的黑边笨重彩电不怎么讲究地安置在一张油漆斑驳的方形桌子上。茶几上搁着一锅滚烫浓稠的白粥,还有一碟鱼干和萝卜干。眼前的早餐正是当地人日常喜爱的餐食。陈阿姨煮粥的时候还会搁一把细碎的地瓜干进去,熬出来的粥清甜浓香,父亲尤爱这一口。 “你们坐吧,周哥要不要再吃点?尝尝我阿妈做的萝卜干,很爽口的。这小鱼也是自己撒网捕回来晒的。呵呵,我们平常早餐一般就吃这些,很简单。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一块吃点吧。”阿五笑着说。 吃点吧,够喝的噢!”老太太一边说着带有口音的普通话一边又拿出了两副碗筷开始盛粥。 “哎呀,别这么客气,我们在家吃过面条出来的。”父亲忙不迭起身拉住老太太盛粥的手臂。 “哎哎哎······周哥你坐下吧,喝点粥怕啥,少吃点,不怕的。撑不着。”阿五把父亲按回了沙发上。 “行吧,那就陪你吃点吧,周樱也尝尝奶奶做的饭菜”。 “我吃饱了,吃不下了,你们吃吧。”她不失礼貌地微笑着看着盛粥的阿武母亲回绝道。 “真不吃啊?”老太太问。 “嗯,真的不吃了,谢谢奶奶。”周樱甜甜地冲面前一脸慈祥的老人笑着。 “呵呵,那好,奶奶就不给你盛了。家里还有阿五叔叔买的健力宝,我给你们去拿。”还没等周樱拒绝,老人就又麻溜地进了里屋。周樱只能无奈地笑着。 “你女儿叫周ying?哪个ying?”阿五问。 “樱花的樱。”父亲夹起了一筷子小鱼干放进粥里拌了拌。 “名字很好听。”阿五说,“周哥,你现在喝粥很有我们的风格了啊。”阿五夹了好几块萝卜干跟白粥拌在一起,然后小心地凑到碗边喝了一小口。 “哈哈,是啊。这样确实挺好喝。”父亲用筷子轻轻划动着浓稠滚烫的粥,更多的热气从碗里冒出来。“阿五,我听陈所长说你承包了不少椰子树是吧?做得怎么样?” “也没多少,就我们自己村里的一些,大概有个五六十棵椰子树吧。主要家里现在就我自己忙这些,我老爸从学校退休下来年纪也大了,他的胳膊还经常疼,去医院看了说是肩周炎。出力的活儿也只能是我来干了。”阿五脸上挂着一丝担忧。 “推拿这些我略懂一些,以前在部队的时候跟一个军医学过一些中医的按摩手法,配合着药油,还是有一定的作用的。下次我带点跌打损伤的药过来给你父亲推拿一下。”父亲说的这话倒是不假,以前在湖南老家的时候,就经常会有父亲熟识的朋友因为胳膊腿或者腰背的毛病过来让父亲帮忙推拿。周樱见过父亲在一个茶碗里倒上少许高度白酒点燃,等碗里冒出漂亮的蓝色火苗时,父亲会把燃烧着的茶碗迅速倒扣在腰背疼痛的来人背上。持续一定时间后再拔出茶碗,这时对方的背上就会留下一个淡淡的紫红色印子。 她第一次看到父亲那么做的时候,觉得震惊无比,但被燃烧着的茶碗扣在背上的人却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长大后的周樱才知晓,原来当年父亲看似“惊悚”的举动其实就是中医里的“拔罐”。 小的时候她的胳膊脱臼过很多次,每次都是父亲帮她复位。这也印证了她调皮捣蛋的属性。周樱至今都记得关节复位瞬间的酸爽,也因为父亲的这一技能,她难得地对他怀着钦佩之心。 “哎呀,周哥你还会这个啊?跟军医学的肯定厉害!行啊,下次有空就麻烦你帮我老爸看看吧。他这几天帮忙收海蛎子晚上老说胳膊疼得抬不起来,贴了膏药也不怎么管用。”阿五说。 “应该就是累着了,在海边时间长了湿气又大,多少是有点风湿的。我明天给你父亲用些行气活血、祛风散寒的药推拿一下,应该会好点。”父亲颇为专业地说道。 “那就太谢谢了,哎,我老爸最近也是辛苦了。让他在家多休息休息,他还偏偏闲不住一定要过去帮着干活。”阿五一脸的无奈。 “喝饮料吧,还有石榴,早上刚从树上摘下来的。”阿五的母亲把两罐健力宝和一盘切好的红心番石榴放在周樱的面前。 “谢谢奶奶。”周樱抓起了一块番石榴。第一次吃这种气味特殊的水果还是陈阿姨买给她的,市区的街边有许多摆摊的黎族老太太,她们面前的竹篾担子里摆着当季的新鲜水果,那些水果大都是从自家院子的果树上摘的。当地人似乎特别喜欢用青皮的象牙芒和番石榴蘸着用辣椒面和盐混合的调料来吃,她也学着陈阿姨那么蘸着吃过,但实在是受不了那过于复杂的强烈味道,她更喜欢直接吃。 “好甜啊,挺好吃的。”她大口咀嚼着。 “呵呵,喜欢吃就带点回去,我再去装点”阿五母亲又折返回了屋里。 “不用麻烦了奶奶,我吃几块就行了!” “不用管奶奶,她啊就是这样,闲不住。”阿五说,“周哥,我看我老妈很喜欢周樱呢。也难怪,我们家兄弟姐妹几个就没有一个生女儿的,全都是小子。我家也是个儿子,哎······调皮得要命!我都恨不得天天揍!刚上二年级,在班里也是调皮得很,成天跟同学打架。”阿五语气里满是对儿子的嫌弃。“我妈还说让我们再生个女儿,想抱孙女了。我倒是想要个女儿呢,关键这生孩子的事情哪能说想生什么就是什么,要再生个儿子呢?就这一个调皮鬼就够我受得了!家里还有海蛎田和椰子要摘,也真是没工夫看孩子。对了周哥,你想不想做椰子生意?”阿五问。 “我想过了,觉得做这个生意挺好的,也不需要多少本钱。而且椰子也放不坏,一年四季都结果。我觉得是桩不错的生意。”父亲分析道。 “嗯,周哥你看得很准,确实是这么个情况。我们村的椰子树不算多,六道村倒是有不少椰子树,但是那边······挺乱的。这样吧,那个村我还认识不少人,我三嫂也是那个村的人。到时候我们带你过去看看吧。”阿五建议。 “好啊,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了。”父亲客气地笑着。 “嗨,没事!现在我们这里附近做椰子生意的就那么几个人,大家都认识。都做的小本生意,承包的树也不多,靠这几十棵树其实挣不了多少钱。你要是想承包多点椰子树,到时候还得买辆三轮车好拉椰子。我们平常都是用改装过的摩托拉,一趟拉不了多少。也没钱去买大车拉。做这个啊,还是得量大才行。”阿五说。 “嗯,确实是的。一个椰子能挣一块钱吗?”父亲问。 “哈哈,哪里能挣一块钱啊,除去要付给摘椰子的工人的工钱,我们批发给店里的椰子一个也就挣个六七毛,但是人家店里挣得肯定比我们多,一个至少得挣个一块多钱。所以如果是做批发的话,还是得量越大越好。”阿五说。 “是的,到时候我们过去那边村里看看去吧,了解了解什么个情况在说。”父亲若有所思地说道。 第四十五章 婚宴 父亲和陈阿姨的婚宴其实也就是在自家的院里简单地摆了几桌酒席,请的是阿五村里操持各种酒席的厨师班子。宴请的大部分人都是阿姨家的亲戚朋友,少数是父亲这头的战友,周樱算是作为男方出席的唯一亲属。 婚宴当天上午,陈阿姨的娘家人和她的好友早早便来到了周樱他们的新家,张罗着布置新房和打扮新娘子。许是因为父亲背后特殊的家庭情况,又或许是顾及到多方面的原因,陈阿姨这次作为出嫁之女,并没有遵循传统的结婚礼仪和流程,只打算简单地布置一下新家再适当地打扮打扮自己。 “新娘子是最美的女人”这个说法果然没有言过其实,这种美并不是肤浅的指外形,而是新娘在自己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面对与心仪之人结成连理和满座宾朋的祝福,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满满地洋溢在了脸上,双眸闪耀着幸福的光辉,这让她看起来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切实地感受到新娘身上绽放出来的璀璨,这种感觉非常的美好。 陈阿姨的同事兼好友,一个戴着眼镜的白皙女人在帮她化妆。陈阿姨穿着一条质地光滑,嵌着繁复花纹的齐膝大红改良旗袍。裸漏的脖子上挂着一条粗大的金项链,胖乎乎的指头上还戴着三个硕大的金戒指。脸被脂粉涂抹得看不出原来的小麦肤色,薄薄的嘴唇殷红。面前的陈阿姨此时展露出周樱从未见过的形象。 平常生活中的陈阿姨极其朴素,从不化妆。总是穿着各种颜色的宽大T恤和七分裤厚底凉鞋,烫过的齐肩短发随意绑成马尾,并不着任何饰品。 “周樱,看你阿姨漂亮吗?”帮她化妆的同事笑嘻嘻地问。 “漂亮啊,新娘子不是最美的嘛!”周樱走近,坐在床沿仔细打量着陈阿姨。陈阿姨虽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但她那总是流露出善意的圆眼睛和时常挂着温和笑意的嘴角却让人如沐春风。 “哈哈,你看你这女儿多会说话!”同事打趣。 阿姨开心地笑着。 ”阿姨,你这项链是不是太夸张了?让我想起了流传甚广的关于形容东北人的段子。”周樱指了指她脖子上的项链,调皮地抿着嘴角憋笑。 “大金链子,小手表,一天三顿小烧烤!是这个不?”同事抢着回答。 “哈哈,是!”周樱笑出了声,阿姨你也知道这个啊?” “那当然,我们学校有个老师就是哈尔滨的。经常听她讲一些老家的好玩的事情。你没听过吗阿燕?”她问阿姨。 “我平常都在办公室里忙,哪有那么多空跟你们凑一块聊天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办公室隔壁就是校长办公室,哎,有时候聊天都不敢太过火了。”阿姨吐槽。 “对对对,校长啊还是挺有威严的。”同事附和道。 “我这个项链还好吧?你还记得之前带你去参加我一个同事的婚礼吗?就站在酒店门口迎客然后脖子上挂了好几条项链,手上金镯子金戒指也都戴满了。这边风俗就是这样,家里的亲戚一般都会每人送给新娘一样金器,在结婚的当天全给戴上。”阿姨说。 “哦,对,好像确实是这样。不过我上次看那个阿姨戴的那些项链,造型都特别浮夸,平常也不太可能戴出来吧?”周樱问。 “那些也就当天戴一戴,过后也就收起来压箱底了。” “啊?以后留给自己的女儿当陪嫁的吗?” “呵呵,倒是也可以。不过,那些金器可以去店里换其他款式啊。而且黄金又不会贬值,收藏在那里也是好的。我是不喜欢戴这种东西,挂在身上碍事。” “好了,再把这个胸针别上就行咯!”同事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两朵玫瑰花型上面坠有新郎新娘烫金字飘带的胸针。“新郎的胸针也得让周大哥记得别上哈。” “我看他那会在外边桌子上跟战友喝茶的,周樱,要不你先把胸针拿过去让你爸戴上吧。”陈阿姨对她说道。 “好嘞。”周樱拿着胸针走出了房间,看着胸针上醒目的“新郎”二字,她突然觉得莫名的讽刺,恐怕叫“旧郎”来的更贴切。 院子里满满当当,布置了六张桌子,炒菜用的三口大铁锅架在菜园围墙一角,铁锅旁整齐地码放着一堆切割整齐的木柴。围墙上头耸立的椰子树上拉着黑色的防晒网,父亲和三个战友坐在临近的一张铺好一次性桌布和餐具的桌子上谈笑风生。 “爸,你的新郎胸针。阿姨让你戴上。”周樱把胸针直接放在了桌子上。 “我还要戴这个东西啊?”父亲伸手拿起胸针摆弄着。 “当然要戴啊!不戴别人怎么晓得新郎是谁?”一个战友说道。 “胡说八道,未必还有人不晓得?”父亲一脸无语的表情。 “你还别说,肯定还有人不认识新郎倌的。阿燕她们家的亲戚未必你都见过了?”另一个战友说道。 “就是,来的基本上都是她家亲戚朋友,我们这些战友也就够一桌的。有人不认识新郎也正常。”那个一直端着茶杯的战友也说话了。 “行行行,我戴上就是了。一把年纪了戴这个东西还真是有点不好意思。”父亲有些不自然地笑着。 “周樱啊,你这个阿姨好吧?”战友问。 “好啊,挺好的。脾气比我爸是强多了。”周樱也坐了下来。 “当兵的人就这个脾气,说一不二。你这几个叔叔的脾气都跟爸爸差不多。” “哈哈,我们是没有你这么个”福气·······”,战友们笑着调侃。 “欸!别胡说,周樱在这儿呢,今天说这个不合适哈。”父亲制止他再说下去。 “周樱都是大姑娘了,谈对象了吗?”战友问。 “没有,怎么?叔叔你有合适的人选要介绍给我吗?”周樱的眼里闪动着狡黠的神采。 “这个嘛······你要是想找对象了,叔叔们肯定能帮你好好物色物色!”战友像是没预见到周樱的回答,怔了一怔。 “你们可别添乱了哈!刚十九岁,二十岁都不到,谈什么对象!先好好学习工作,谈对象的事等二十岁再说。”提到找对象的事,父亲突然严肃起来。 “嗨,我才没想这档子事呢,谈男朋友的事完全没兴趣。自己一个人多好,再说了,我忙着呢,感兴趣的事情太多了,没闲工夫。”周樱用桌子上的一次性杯子给自己倒了半杯水,一饮而尽。“我去看看阿姨她们了,你们慢慢喝”,她起身离开。 “阿姨,一会来客人了我需要做些什么吗?”还没进门,周樱就在外头喊。这会儿阿姨的娘家人正在客厅准备招待客人的茶点。客厅的桌子上摆着两个印有大红喜字的茶盘,一个茶盘上放着好些碧绿的槟榔串和散着的香烟,另一个茶盘上放着切好的番石榴,粉嫩的红瓤和米白相间,煞是好看。 “不用,也没什么事情好忙的了。现在就是准备好一些吃的,水果、点心、糖果。等一会客人来了,我和你爸爸在门口接待,然后周叔叔负责写礼薄。那些茶盘里的水果和槟榔就放在走廊上那张桌子上。到时候你周叔叔就坐那里写礼,槟榔和烟,客人自取就行了。”阿姨说。 “啊?那我今天只负责吃吃喝喝就行了呗?”周樱从茶盘里捏起两小块石榴塞进嘴里鼓起了腮帮子。 “呵呵,是的。”阿姨好笑地看着她故意做出的馋样。“好吃吧?这番石榴是奶奶从老外婆家拿来的,我看你还挺喜欢吃番石榴的啊。” “周樱喜欢吃石榴啊?下次奶奶去老外婆家再多带点过来,还有木瓜和菠萝蜜呢。”奶奶说道。 “嗯!刚开始吃的时候我还觉得有种奇怪的味儿呢,不过后来慢慢就觉得好吃了。我觉得热带水果好像都有种特殊的味道,刚来海南的时候,好多东西我都吃不太习惯,现在我可是非常爱吃了!”周樱又伸手拿了一块。 周樱一直管阿姨的母亲叫奶奶,照常理应该叫外婆,无奈实在叫不出口。周樱心中的外婆只有一个,虽然外婆在中年便已离世,但给予自己年幼时的爱和照料,是她在孤寂忧伤时最温暖的慰籍。“外婆”这个称谓于她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称谓,更是一种信念。 “我也曾被人那样毫无保留的爱过”。每思及至此,她便充满勇气。 奶奶,阿姨的母亲,她跟外婆一样,同样是个坚韧慈祥的人。养育出了阿姨这般善良乐观的孩子。周樱偶尔忆起,如果外婆没有那么早就离世,当年的母亲是否就能学会她身上坚定,富有勇气的生活态度?是否就不会跟父亲离婚?遗憾的是人生没有如果。 “现在口味越来越像海南人了吧?”阿姨同事问。 “对呀,除了水果蘸盐吃不了,其他都ok!果然我还是喜欢原汁原味的东西。欸,阿姨,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海南菜了。”一说到吃的她就兴致勃勃。 “那正好啊,今天中午的大厨就是内村的本地厨师,做的也都是传统的黎族婚宴菜,有菠萝鸭,我觉得你应该会喜欢。”阿姨说。 “嘣······劈里啪啦······”门外传来热闹的鞭炮声和鸣笛声。 “阿燕,你学校同事来了。”父亲走了进来。 “那走吧,我们过去迎接去。”阿姨搀着父亲的手,笑得幸福又温暖。 第四十六章 凤凰木 父亲的椰子生意做了两年,第三年的时候种起了凤凰木。 凤凰木在三亚的街道随处可见,那是一种高大的绿化乔木,开着鲜红或橙色的羽状花朵,色彩极其明艳,称着鲜绿色的羽状复叶,对比强烈,见者无不惊艳。“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这便是凤凰木名字的由来。 凤凰木长着长长的荚果,像是巨形的刀豆,嫩的荚果是好看的鲜绿色,随着荚果成熟,颜色也随之变深,最后蜕变成深棕色。 父亲的朋友,一对六十出头的夫妇多年前在郊区的一处偏远村庄创办了一个农药厂,后来因为经营不善倒闭,诺大的厂房基地自此闲置下来。父亲跟那对夫妇协商,借用了厂房后头的一处空地用来种植凤凰木,报酬便是种植的所有凤凰木百分之四十的股份,而平常的养护也交由他俩负责。 假期的时候,周樱和阿姨一起跟父亲去药厂帮忙种树,她们坐在拉椰子的三轮车后面,车斗上齐整地码放着一排排高低一致,用黑色塑料育苗袋装着的嫩绿凤凰木幼苗。这批幼苗是从苗圃购入。为降低成本父亲空闲的时候也曾费尽周折去过一些长满成片凤凰木的山上想要挖掘小树苗,但收获甚少,几乎是无功而返。捡拾回的树种子也往往催芽失败,最终也只能选择从苗圃采购幼苗,省时省力。 坐在颠簸的三轮车斗里,周樱觉得还挺有意思,这让她记起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有次学校组织去屈子祠游览的事儿,同样也是在这么个清凉的早晨,一个班级三十来个学生叽叽喳喳地挤在一辆拖拉机的车斗里,脸上各自洋溢着对目的地的期待和快乐。随着车轮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车斗也不时剧烈颠簸着,车里的学生在惯性的作用下齐刷刷地左右倾倒,引得阵阵惊呼。 “诶!你们听说“鬼洞”了吗?”从车斗的一侧传来问话。 “啊?什么“鬼洞”?真的有鬼啊?”惊奇的声音响起。 “我听说过,就在屈子祠里。我姐姐她们以前就去过,听说那里面还有“吊死鬼”、“黑白无常”、还有“上刀山下油锅的鬼”!”胸有成足的女声解释。 “我晓得!我哥哥也去过了!听说还有“僵尸”嘞!”一个男生迫不及待地插话了。 “又不是真的鬼!没什么好怕的。”淡定的女声。 “哟?就你胆子大?那你到时候莫喊哈!哈哈!” “那些应该都是机关控制的吧?”周樱说。 “嗯,是的。“僵尸”还是人假扮的,我听我哥哥讲,他们走到里面的一处地方,突然从边上就站起来一个人还伸手要抓他们。哈哈,把我哥哥吓得就跑!” 想起这些,周樱也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那次出游真是开心啊。 她眨着愉快地眸子不时伸手够路边丛生的灌木枝,五点半便从学校宿舍早早出来了,父亲更是天没亮就从出租屋骑车赶往苗圃再去学校接的她们。海南天亮得格外早,太阳更是露面得早,这也意味着如果要干活还得趁早,不然等到烈日炎炎的在室外劳作,就苦不堪言了。 “周樱,很快就毕业了,想好要做什么工作了吗?”阿姨问。 “也没别的太多选择了吧?旅游城市,酒店也多,只能是做跟酒店有关的工作了。”周樱撕着手里薅来的叶片。 “嗯,酒店工作也挺好的,除了客房部,其他部门的工作也都很轻松,而且酒店都包吃住,虽然工资不高,但必需的花销也少。足够了。”阿姨分析。 “酒店上班的话,多少钱一个月啊?”周樱问。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应该在八百到一千二左右吧。可能也得看具体在哪个部门,而且不是都有实习期的吗?转正过后应该能高点,时间长了还能再加上工龄工资。”阿姨说,“我有个同学在三亚湾的一家五星酒店当会计,她工资待遇还不错。还有个同学也在那家酒店上班,不过她是PA······哎,这个事情说起来也是有意思。我们三个那时候是初中同学,当会计的那个同学你也见过,就是之前来家里吃过饭的阿霞阿姨。后来我和阿霞又一起上的高中,再后来连考大学都考的同一所学校,呵呵,你说巧不巧。接下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吧,我留在爷爷以前的学校上班,阿霞大学学的是财会,就应聘了酒店的财务部门。另外那个同学阿芳呢读完高中就没继续上大学了,早早地结了婚,又生了俩个孩子。后来阿霞介绍她来酒店上班,当时只有PA部缺人,一时半会她也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工作,所以就在那家酒店上班了。当时是想着等等看以后其他部门有什么空缺,到时候好再申请调部门,结果一干就是好几年,其他部门也一直没有合适的职位。其实PA比客房部还是轻松点,毕竟负责的是公共区域,相对也比较自由,还能在酒店里到处溜达溜达。客房每天太累了,房间的清洁整理很繁琐。而且有时候会议团的人退房,一退就是很多间,卫生搞起来真是要命了。” “哈哈,那阿芳阿姨也真是运气了。”周樱忍不住吐槽。 “呵呵,是啊,所以说学历还是很重要。应聘的时候人家首先看的就是学历,再然后就是工作经验。阿芳没有大学文凭,结婚生孩子在家那么多年也没有太多工作经验,肯定是不太好申请去别的部门的,客房部和PA这些倒是对学历没有要求,所以也只能是踏踏实实干好眼前的工作了。你想想,同一时期的同学,别人坐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但她却只能顶着太阳在户外打扫卫生,有时候还得去阿霞他们办公室清理地毯,心理肯定是不平衡的。也不是说打扫卫生的工作就低人一等,但如果好好学习,以后在工作上自己选择的机会就会多一些。有轻松高薪的工作,谁会愿意选劳累又报酬低的呢?”阿姨继续说道。 “嗯,这倒是没错。”周樱赞同。“像我爸这种就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劳作了。”她大声说完咧嘴坏笑着。 “什么啊?你爸这种怎么了?当初你爸可是部队里的骨干,手下带着好几十口子兵的人!爸爸小的时候家里穷啊,那个年代的苦可不是你能想象得到的,包括你阿姨也没体验过那种生活。我们那时候哪还有闲钱上学啊,吃都吃不饱!”父亲不满她的语气。 “你们现在的孩子过得才是真幸福呢,衣食无忧的。爸爸虽然没读过太多书,但学习还要靠自觉,你想啊,老师教的知识不也都是照本宣科吗?都在书上。还是得自学,多看书,多学习。你爸爸当年在部队检修鱼雷,那么精密的东西,我这个只上了小学的人是怎么搞懂的?还不是靠自己学习啊。哎,我都不想说那时候刚去部队的时候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功夫才混到被领导赏识让战友们心服口服。”父亲一说起在部队的往事就打开了话匣子。 “周樱挺好学的,也很爱看书,懂得东西很多。我听她们班上的老师对她评价很高。”阿姨夸赞她。 “我周国庆教出来的女儿还能差啊?周樱三四岁的时候就会背《岳阳楼记》和《沁园春.雪》了,我教她背的。多看书是好事,我经常跟她讲要自学成才。”父亲的语气里透出自豪。 “你教我什么啦?在老家读书的时候也成天没见你人啊,作业一次也没辅导过我吧?”周樱不服他的说辞。 “诶!未必教你就非得教你知识啊?平常你老子我没教你做人做事的道理啊?你长到这么大莫非就没有爸爸的一点功劳?”父亲扭头瞪了她一眼。 “哎呀,好啦好啦,你们父女俩啊,说不到几句就要吵了。”阿姨连忙打圆场。“你爸爸还是很努力的,吃苦耐劳有毅力,生活也很积极。爷爷还老跟我夸你爸这点呢。周樱也是个好学的好学生。” “你爸还夸我了啊?怎么之前没听你讲过”父亲侧头带着笑意。“所以我说你爸跟我投脾气呢,我俩性格都差不多。” “有什么好讲的,讲出来怕你骄傲。呵呵。”阿姨笑着说道。 “还有多久到啊?都开了这么久了还没到?屁股疼。”周樱挪了挪此时已有些酸疼了的臀部,虽说搬了小凳子坐在车斗里的,但也着实架不住这一路的颠簸。 “还有一小半的路程,也快了。这点苦你都吃不了啊?爸爸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都没喊累,你这坐车的人倒是先喊了。” “你坐后面来试试?自己在前面开车,那坐垫是海绵的坐着也舒服,我跟阿姨坐车斗里,路又不好,哐当哐当的。”她反驳。 “当年你爸坐火车回去探家,那年很难买到车票,别说座位了,就是能扒上车找个地方站着都算是运气好的。那时候车上也没空调,冬天的时候真的冻死人,二三十个小时,你爸爸我都是一路站着的,实在扛不住就蹲会儿。你们现在的孩子啊······一点苦都吃不了。” 果然是年纪大了就爱絮叨,周樱心里嘀咕。 第四十七章 荷包蛋 好不容易到达了药厂,从车上下来的时候,周樱觉得腰背部位已经发麻,酸疼不已,她小心地从车斗上跳了下来。父亲把车停在锈迹斑斑的大铁门旁,院里立刻传来一阵激烈狗吠。她不由得打量起眼前的景物,药厂建在村庄里一处极为偏僻的林地里,距离大路还有很长一段距离,临近看不到任何民房。整个厂子很好的被红砖砌成的两米来高的围墙护起来,裸露的外墙已被各种爬藤植物覆盖,围墙角下长着繁盛的灌木,有的杂木甚至蹿得高出围墙一大截。 铁门附近的地上倒是能明显看出树木被砍伐过的痕迹,想来是为了出入方便。不过药厂的主人应该是无力去清理附近那些大面积的杂草灌木,以至于那些树木在经年的阳光雨露滋养下,出落得如此葱翠蓊郁。 狗吠声戛然而止,“咯吱”一声,铁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出来一个头戴草帽,身穿背心短裤的精干老头。 “噢,国庆来了啊,还挺早。刚刚听到狗叫个不停,猜到应该是你来了。”老头微笑着打招呼,“这是阿霞和周樱吧?也一起过来帮忙种树啊?” “李爹也挺早的啊,现在还不到八点,看你衣服都汗湿了,早早起来就干活了啊,辛苦了。”父亲迎上去握了握了李爹的手。“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就带着她俩一起过来了,也看望看望你们俩老的。呵呵,顺便让周樱看看她伢老子的凤凰木基地,也让她看看我们平常干活到底是辛苦还是不辛苦。” “呵呵,要得要得。国庆啊,你先把车开进去吧。我把大门都打开。”李爹说完就去拉门。 “周樱,你也去帮李爹拉门去。”父亲吩咐她,然后上车启动了车子。 “哦。”她赶紧跑过去麻利地拉住了另一边门的把手,她还是低估了这大铁门的重量,再加上年久失修的大门已是锈迹斑斑,拉动起来一点也不顺滑,她果断用上了两只手。 “汪汪······呜······汪汪汪······”刚把门拉开,一条大黄狗弓着身子,冲着她警告般地呜鸣着。她被吓了一大跳,要不是看它的脖子上拴着铁链,她几乎就要往外逃了。 “阿黄!闭嘴!”李爹严厉地呵斥,它立刻就耷拉着脑袋安静下来,拖着一米多长的细铁链绕着栓它的树转圈,时不时喉咙里发出低咽,警觉地盯着她们。 “李爹,你们家这狗很负责任啊,现在还老盯着我们看呢。呵呵。”阿姨看着面前过分紧张的狗觉得很是有趣。 “嗨,傻狗一条。听到点风吹草动就上蹿下跳,叫个没完。有时候叫一晚上,引得村里其他狗也喊,晚上觉都睡不安稳。要不是这狗是阿三从小养到大的,不舍得,我都要把它送人了。”李爹有些嫌弃地说道。 “也挺好的啊,你们这个地方比较偏僻,再加上又只有你们两个住,养条狗看家也安心一点。”阿姨说。 “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也确实吵得睡不好觉。” “李爹,这是什么树啊?怎么枝条上还长刺了?我闻着好像还有股冲鼻的味道。”周樱好奇地抬头看着门后走廊旁并排种着的两棵粗壮,枝条盘根错节,枝头还挂着一串串浅绿色小圆粒的大树。 “噢,那是花椒树。你闻到的就是花椒的味道。”李爹说。 “花椒树?就是我们平常做菜用到的花椒吗?”周樱惊奇地问道。在超市见过那种小颗小颗裂口的红褐色花椒,这种挂在枝头好几颗聚成一簇一的可爱鲜绿色原来就是花椒,这还真让她觉得新奇极了。她踩在树下叠放着的几块砖头上,伸长手去够头顶枝条上的嫩花椒。 “欸!你搞什么嘞?那树上有刺,你小心点哈!”父亲停好车过来了。 “没事!”她小心地摘了一小簇花椒下来。 “周樱没见过花椒树,好奇呢。”阿姨笑着解释,“老外婆家好像也有一棵,不过没这么大,之前好像也没见怎么长过花椒。” “我们这两棵花椒树确实是有些年头了哦,当时盖厂子的时候在林地里发现的。那会还是小树,挖了移栽过来的,这都十好几年了,你看多粗现在。” “花椒可是好东西,可以杀虫止痒,肠胃不好的,可以用花椒熬水喝,暖胃顺气。”父亲一说起有关植物的药用就头头是道。“周樱你平常胃不好,到时候我们摘点花椒回去晒晒,平常给你熬点水喝。” “咦······我才不喝嘞!花椒这么辣,味道又冲,熬成水会是什么怪味。”周樱嫌弃地撇了撇嘴。“你还记得之前在湖南的时候不?那时候你帮村里的一些大人负责训练他们的小孩,有一次煮了一锅放了胡椒、辣椒、冰糖乱七八糟的东西煮的水,让他们每人必须喝一碗。好几个人都喝哭了,还有的边喝边干呕。喝完没多久你还让他们练习倒立······你当时还让我喝呢,幸亏我没喝。我都不知道你当时怎么想的。”周樱没好气地说道。 “不会吧周国庆?喝了不肚子痛啊?你还让人倒立?也不怕吐出来。”阿姨一脸吃惊的表情。 “你们懂什么,我那是为了训练他们的毅力!那些都是十五六的小伙子了,哪来的那么脆弱?让他们倒立也是为了训练他们的忍耐力。当年我手下训了那么多兵,训的时候一个个都要哭爹喊娘的,到后来还不是一个个都打电话跟我说感谢周班长当年对他们的魔鬼训练。你也是的,一套拳打了这么多年还跟跳舞一样!”父亲数落她。 “我又不是你的兵,我一女孩子打什么拳!你不提还好,一提打拳我就生气。阿姨,你都不知道我爸那时候有多专横,每次家里来客人了,吃完饭就必定会让我给他们表演打拳,打完拳前后还要做各种热身放松运动,一点都不顾及我的想法!我又不是耍杂技的,还要表演节目!”她义愤填膺的控诉。 “哎呀······你爸爸那脾气是改不了了。”阿姨无奈笑着。 “女孩子怎么啦?教你打拳,让你锻炼身体还能是害你啊?都是为了你好,强身健体。别跟你妈似的,弱不禁风,什么事都干不了。”父亲没好气。 “哎哎哎······好了好了,打住。你这又扯远了哈。”阿姨连声说道。 “我懒得跟你说,反正不管说什么你总有自己的那套道理,跟你讲不通。”她白了父亲一眼。 “是国庆来了啊,欸,这是你对象和孩子吧?还没吃早饭吧?我刚下上了面条,赶紧回屋吧,一会就能吃了。”一个精神奕奕头发乌黑的老太太过来了。 “吴姨好!阿燕,这是吴姨。”父亲介绍。 “吴姨,您看上去状态很不错呢。”阿姨微笑着走过去打招呼。 “呵呵。老了老了。”老太太爽朗着笑着。 “吴奶奶好。”她换上了笑脸。 “哎,你就是周樱吧,听你爸爸说起过你很多次了。一看就是个机灵的孩子。走吧,我们吃早餐去吧!”吴奶奶热情地拉着她的手。 周樱他们来到了一排平顶房屋前,眼前的房子让她想起了小学的教室,同样是连成一排的房间,长长的走廊。 走廊前面有两个又深又长的水泥池子,水池里蓄了一半的池水,泛着幽绿的色泽,池壁上爬满了粉红色星星点点的东西,这让她皱起了眉。那些密密麻麻的不知名的粉红物质,让她心里发毛。“吴奶奶,那个池子里红色的东西是什么?虫卵吗?”她实在好奇。 “噢,那个啊,是螺产的卵,福寿螺。”吴奶奶说。“早上李爹还捞了不少螺上来,中午弄上一盘吃,正好你和你阿姨也尝尝。你爸爸是吃过不少回了。” “吴姨的手艺向来就不错,以前办厂的时候,工人们的饭菜都是她准备的。呵呵,阿燕也可以向吴姨请教一下厨艺。”父亲说。 “可以啊,哎呀,我只会做海南菜,老周可能还是吃不太习惯,我们这边做菜口味都比较清淡。” “你做的菜也挺好吃的,我也能吃习惯。主要是我平常都干的出力的活,太清淡的吃了总觉得没劲,吴姨做得一手好湘菜,没事你可以学学。”父亲笑着拍了拍阿姨的肩。 “行,没问题。我其实也挺喜欢吃辣的,就是还炒不太好。”阿姨也笑了。 “好咯,准备开饭咯,你们先坐,我去盛面条出来。”吴奶奶去了隔壁的厨房。 很快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就上桌了。面条是按家里的做法煮的,也就是捞面。先提前煮好放了肉片的汤头,再另外起锅用清水下面条,煮熟后捞入碗中再浇上汤头撒上小香葱末,就算是完成了。这样的面条清爽又筋道,汤汁澄明。吴奶奶还另外烫了空心菜,又每人煎了一个金黄香喷喷的荷包蛋。尤为丰盛的一碗面。 “小周啊,这还有剁辣椒哈!知道你好这口。”吴奶奶把桌子上那碟通红的辣酱往父亲这边推了推。“今年地里新收的朝天椒,我做了一坛子,到时候装点你带回去。”吴奶奶说。 “哎呀,谢谢吴姨!你们俩老的真是太照顾我了。”父亲感激地说道。 “冒事嘞,不要这么客气,我们都认识那么多年了,又是老乡。以前厂里有事你也没少找人帮忙。以后想吃什么腌菜尽管跟我们说,反正我们这里地多,想吃什么菜只管种就行了!”李爹说话了。 “帮忙谈不上,也都是以前那些战友看得起。”父亲客气道。 “嗯,面条好好吃啊······很有韧劲。比学校弄的好吃多了······”周樱迅速吃掉了外酥里嫩的荷包蛋,又塞满了一嘴的面条。 “喏,鸡蛋给你吃吧。”父亲把自己碗里的鸡蛋夹到了她的碗里。她一怔,忽然想起自己跟父亲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好好坐在一起吃过饭了。这难得的温情让她不禁有些鼻头泛酸。 第四十八章 实习 如今的周樱,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过去冗长、令人不快的记忆随着岁月的流逝蒙上尘埃,偶尔会随着心头乍起的风拂去掩盖的假象,露出它本来的面目。伤痕累累,但坚实可靠。 父亲在海南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事业、房子、伴侣。周樱在职业学校度过了乏善可陈的三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朋友,没有喜欢的人,有了喜欢的工作。 最后一个学期,周樱和班里的部分同学被安排去一家星级酒店实习三个月。班主任在课堂上宣布了这个消息,得知要走出校门踏上工作岗位,她和同学们都格外兴奋。 “老师!我们去哪个酒店实习啊?”有人按捺不住问。 “索菲特酒店。” “索菲特?琼海那个吗?” “对,就是琼海的博鳌亚洲论坛国际会议中心。” “哇!厉害了这个!” “那我们是不是有机会看到很多国家领导人啊?” “也不是没有可能,博鳌论坛年会一般都是每年的三月底或者四月份召开,你们三月一号就正式实习了,安排在酒店的餐饮部,西餐厅。” “西餐厅啊?那太好了!说不定我还能给哪个总统总理上菜呢!哈哈!” “呵呵,这个嘛······我估计是不太可能。招待重要宾客当然不会让你们这些新人出面。你们啊,到了酒店就好好学习,多看看别人老员工是怎么工作的,多用心。老师现在提前给你们打好预防针,餐饮部门的工作很繁琐也很辛苦,我希望你们能够坚持下去。当然,没有哪个部门的工作是轻轻松松就能做好的,任何人一开始接触工作都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我不希望你们到时候一遇到点小问题就打退堂鼓!这次的实习是要纳入你们毕业评分的,任何人都不允许在实习期未满就擅自离开自己的工作岗位,否则到时候就会拿不到毕业证!老师希望你们都能好好地对待自己的工作,运用你们在学校学到的知识,多请教同事,好好努力!” “老师,我们有工资的吧?嘿嘿,多少钱一个月啊?” “实习工资是五百一个月,食宿酒店都包。” “一天是工作八个小时吧?” “是的,两班倒。分为白班和晚班。关于上班时间,等你们到酒店后会由你们的领导排出时间表来的。” “那我们有没有假期啊?” “有的,一个星期轮休一天。” “啊?才一天啊?不应该是两天吗?” “你还当自己是去上学呢?还得一到周末就放两天假?我跟你们说啊,在酒店工作基本都是一周一天的假,而且还是轮休,不一定就正好都是周六周天休假。”老师说道,“还有,在酒店工作,最忙的时候就是节假日,服务行业向来如此,别人越闲,你就越忙!” 周樱当时还未能了解老师说的“别人越闲,你就越忙”的含义,直到后来她真正走上了工作岗位才切实体会到了个中滋味。 “好了,我看你们今天早上也没什么心思自习了。一说要实习,你们一个个心都飞出去了吧?” 底下哄堂大笑。 “那行,我看离下课也快了,那剩下的时间你们就各自讨论讨论吧!”老师说完夹着课本走了出去,教室里立刻变得人声鼎沸,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挂满兴奋的笑容。 出发去索菲特酒店的那一天,接应他们的是一辆漂亮的大巴车,被安排去博鳌的各班同学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周樱极其不喜欢坐汽车长途跋涉,但这次的出行有熟识的同学围绕,大家一路上欢声笑语倒也冲淡了不少晕车的感觉。汽车一路沿着环岛高速疾驰,窗外是飞快掠过的婆娑树影,车内的音响此时正飘荡着高亢、荡气回肠的男声。 “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 双手接过红军的钢枪,海南岛上保卫祖国。 啊五指山,啊万泉河。 你传颂着多少红军的故事,你日夜唱着红军的赞歌······” 那时关于海南岛的歌曲流传最广的有两首,一首是《请到天涯海角来》,另一首便是现在正播放着的《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周樱望着车窗外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和海边林立着的各种风格迥异的漂亮酒店,耳畔萦绕着极具历史画面感的音乐,这一刻,让她心中不由地生起一股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巍巍河山,证我华夏! 大巴车在路上行驶了两个半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跟车的工作人员把他们安顿在了员工宿舍。 “同学们,今天你们路上也辛苦了。现在快十点了,我们酒店的员工餐厅是十二点半结束用餐。在此之前你们按宿管的安排回到各自的宿舍,到房间后先整理好自己的行李。你们的被褥已经分发下去了。我们的摆渡车每天从宿舍和酒店之间往返,半个小时一趟。中午吃饭由宿管带你们过去先熟悉熟悉餐厅位置,吃完饭请各位同学集合,跟我去人事部报到,到时候会给你们发工牌,然后带你们去各部门参观,熟悉环境。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 “好,那你们现在就跟着宿管回各自房间吧,我还要回酒店工作,那我们中午再见。” “好的,再见李主管。” “嗯,再见。” 周樱和同班的代红被分配在同一个房间,一楼,是个靠近绿化带的房间。房间约莫三十坪,左右两边靠墙各放了三张实木高低床,两张床之间摆放着一个组合衣柜。房间的正中是三张拼在一起的小方桌,桌子上散乱着堆放着各种东西,水果、零食、洗衣粉、鞋盒,没吃完的打包食物······周樱看着眼前凌乱的桌子不禁皱起了眉。 “看来住这宿舍的人不怎么爱收拾啊。”周樱抱怨。 “我觉得还好啊,地板什么的挺干净的。”代红上下打量了一番宿舍。 “你看看桌子上和床那边的柜子,摆满了东西好吧!还有我们放东西的地方嘛?”比起地板干不干净,她更在意有没有足够的空间放自己的物品。 “反正我们也没什么东西可以放的,不就一些洗发水沐浴露之类的日用品啊。”代红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欸?怎么只有三个衣柜啊?不会是两个人共用一个衣柜吧?” “我看是的。”周樱拉开了一个衣柜,看到衣柜正中由一块隔板把衣柜分成了两个部分,想来是用来划分区域,但眼前的这个衣柜已被塞满了衣物。 “不会吧!那我这些衣服怎么放啊!哎呀······”代红哀嚎。 “让你带这一堆的衣服,我们平常上班肯定是穿工作服,你说你带着两大箱子衣服,穿得过来嘛?我看你也只能让它们躺箱子里了,嘿嘿!”周樱幸灾乐祸。 “我这好多衣服和裙子得挂起来才行,不然全挤在箱子里皱巴巴的,穿着多难看啊!”代红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哎呀!先别管你的衣服了,我们赶紧把床铺好吧。赶紧收拾完了,别错过吃饭时间,我早上就吃了个芋头包,现在都饿了!”周樱走到靠窗的一个下铺旁。“代红,我睡这里哈!嘿嘿,先下手为强!” “行啊,你睡那里吧,我没意见。我还喜欢上铺呢,干净,也不用担心其他人坐自己床上。”代红在学校宿舍也是睡的上铺。 “我觉得啊,你就到时候问问宿管能不能我们自己买个简易的布衣柜放宿舍里,就是我们学校那种衣柜,反正我看这房间也有地方放,是吧?”周樱也不太满意两人共用衣柜这点。 “诶!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等一下看到宿管我就问她!”代红的脸立刻多云转晴。 “你看下你的被子潮不潮?”周樱说。 “嗯······好像是有点哈?闻起来还有股消毒水的味道。”代红捏起床单的一角闻了闻。 “唉······不管了,反正肯定是干净的。酒店不是有专门的洗衣房嘛,这些床品应该是统一清洗消毒的吧?你看,房间的所有床单被套都是一样的颜色,肯定没错了。”周樱很快就把手感软糯的背芯和枕芯装填好了。 “诶?来新员工啦?”一个长发及腰的白净女孩走了进来,她的长发似乎是刚洗完没多久,还没干透。 “嘿,你好。我们是新来的实习生。”周樱笑着打招呼。 “你好,欢迎。”长发女孩语气温和。 “我叫周樱,那是我同学代红。我们刚搬进来,你今天不上班吗?”周樱看着女孩手里提着大购物袋好奇地问。 “嗯,我今天上中班。刚去超市买了些东西回来。”女孩把手里满满当当的购物袋放在周樱对面的床边。 “上中班吗?你在哪个部门?”周樱问。 “我在前台,你们呢?”长发女孩坐在床上看向周樱。 “我们好像是分到了西餐厅。” “哦,怡景餐厅啊。”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们老师说是在西餐厅。” “西餐厅的话那肯定就是怡景,酒店只有这一个西餐厅。你们还没去酒店吧?” “嗯,刚刚李经理说让我们吃完饭集合,她带我们去人事部登记,然后再去各个部门熟悉熟悉环境。” “呵呵,那下午我们还能在酒店里见着。” “是呢。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柯羽涵,你叫我雨涵就好了,你多大啊?” “我八九年的,你呢?” “我八七年,在这个酒店上班一年多了。” “你是这边人吗?” “不是,我是文昌的。” “听说文昌出美女啊,嘿嘿。不过你怎么跑到博鳌这边上班来了啊?” “我也是从职校毕业后自己在网上投的简历被这边录取了,之前也去我们那边的酒店应聘过,不过一直没有太合适的,然后就跑这边来试试看了,觉得还不错,后来就就一直在这工作了。” “诶,雨涵,那你现在工资多少钱一个月啊?”代红问。 “我现在工资一千二。”雨涵笑着说。“你们现在刚实习,也没法比较啊,呵呵。” “啊?一千二啊······周樱,我俩工资加起来都没人家多。” “嗨,以后我们不就有了嘛。实习嘛·····不过,听你这么一说,还真是有点心里不平衡!”周樱打趣道。 “哈哈,别这样。以前我们宿舍住过实习生,工资跟你们一样,你们以后成为正式员工了,工资就涨上去了哈!”雨涵安慰道。 第四十九章 员工餐厅 索菲特酒店坐落在风光旖旎的东屿岛上,万泉河在她身边蜿蜒流淌。作为著名的“博鳌亚洲论坛”永久会址,论坛年会每年将上千位亚洲各国政要及各方代表汇集于此间颇具世界水准的会议度假酒店。 宿管之前交代,让实习生们十一点二十在宿舍楼东侧的停车场集合,周樱和代红整理好自己的铺位和行李,又跟柯雨涵闲聊了一会。临近集合时间,她们一前一后顺着走廊外绿化带的青砖小路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诶!周樱!等等我们!”身后传来吆喝声,她回头,看到陈然和段以安俩人赶来。 “是你们啊,其他人呢?” “还在磨叽呢。其他班有的同学应该已经到停车场了吧。”陈然说。 “哎?段以安,你不是男生宿舍的嘛?怎么跟女生一块出来了?你那些好哥们呢?”代红调侃道。 “怎么?还不能跟女生走啊?他们啊,一个个都随便弄了下床,行李都没打开就迫不及待跑出去附近溜达了,现在估计也在停车场那边了吧。”段以安丝毫没有不快。 “那你怎么不跟他们一起去溜达啊?”代红不依不饶。 “哈,我是那种人吗?像我这种做事认真仔细的人,怎么可能不先把眼前的事情做完就跑出去玩?”段以安做作地理了理自己的polo衫领口,还顺势捋了捋头发,故意摆出一副自大的表情。 “呕······你真是够了!”陈然狠狠一掌拍过去打在他的背上。代红则是无语地朝他翻了一个白眼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 “哎哎哎······君子动口不动手哈!”段以安惨叫。 “我又不是君子!”陈然又一掌拍了过去,这次倒是没怎么用力。 “行!你厉害!果然唯女人和小人难养也······”他揉着吃痛的肩膀嘀咕着。 “哈哈!段以安,你快住嘴吧,当心再挨打!”周樱大笑。 “欸,你俩的宿舍怎么样?”陈然小跑上前,双手搭上她和代红的肩膀。 “还行,房间挺大的,我的床位还正好在窗户边上,外面景色还不错,正好是绿化带。”,周樱说。 “主要是衣柜太少了,一人一个衣柜还差不多。其他方面我觉得还好。不过我刚问过宿管了,说是能放自己买的布衣柜!嘿嘿。”代红心心念念的衣柜算是有了着落。 “你们房间怎么样?”周樱问。 “也还行吧,就是在三楼,得爬楼梯。房间里的东西应该都是一样的。不过我们房间还有一个空床位,你们房间都住满了吗?”陈然问。 “我看都放着东西的啊,应该是都住人了。”代红说。 “嘿嘿,我跟你们说啊,马玉娟她们住五楼,更惨!哈哈!”陈然幸灾乐祸地说道。 “啊?那确实有点惨·······哈哈!好像也没电梯是吧?”周樱问。 “就是啊,员工宿舍嘛,一共就六层。”陈然说。 “所以你应该庆幸自己住三楼。”代红说。 “哎呀,好羡慕你们住一楼的啊······”陈然突然使坏,伸手在她们的头上胡乱摸了一把然后撒腿就跑。 “啊!你这个疯女人!我好不容易编的头发······”代红气得跺脚。“有本事你别跑啊!”她也撒腿拼命追上去。 周樱无谓地甩了甩齐脖短发,顺滑的发丝瞬间恢复了整齐的模样。得知她即将去酒店实习,阿姨在一个周末拉着她去了理发店,让发型师把她那头桀骜不驯、半长不短的头发拉直,并且剪成了电视广告里的沙宣头。这种齐刘海,齐发尾的发型竟然意外地适合她,齐整的眉上刘海遮住了她原本光洁的大脑门,两侧柔亮的头发听话地垂在饱满的脸颊旁,现在的她看起来既灵动又好看。 周樱他们到停车场的时候已经聚齐了大部分的实习生,少数几个没到的,远远看到他们正向这边快速跑来。宿管和李主管此时也已经站在了队伍的最前方,面朝着实习生们。等到所有的同学就位,李主管打开手里的扩音器按钮开始发话了。 “同学们,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了,我记得之前跟你们说的是十一点二十集合,但是仍然有几个同学没有准时到达。我希望下次大家一定要守时。明白吗?”李主管颇为严肃地说道。 “明白了!”大家异口同声地说道。没有准时到达的同学,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 “我们没迟到吧?”旁边的代红碰了碰她的手肘,小声问道。 “没有······我看着时间的,正好是二十分到的。”周樱肯定地说道。 “那就好······”代红站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注视着前面。 “好了,那我们现在就坐摆渡车去酒店吃饭,大家按排队顺序往右走。” 员工餐厅并不是特别大,论面积,学校的食堂要大得多。也难怪,毕竟学校学生多。不过这里的餐厅要比学校精致许多。不仅有卡座,甚至还有专门供吸烟人士用餐的特别区域,倒是挺人性化。餐桌也是相当厚重的材质,泛着好看的光泽。取餐口站着两个戴着洁白厨师帽的员工,此时他们俩人正抬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菜往面前巨大的方形托盘里倒,一只只香气扑鼻的大虾利落地跌落在托盘里,周樱顿时胃口大振。 自助用餐,五菜一汤。清蒸大虾,土豆烧鸡,番茄炒鸡蛋,小白菜,红烧茄子,紫菜海米汤。主食有米饭和面条。 “大家排队用餐,吃多少打多少,不够可以再取,但是不能浪费。”李主管交代。 这个点似乎用餐的人尤为多,周樱她们刚到餐厅的时候正赶上上一波吃饭的人刚走,等她们陆续取餐的时候,后面很快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虾和红烧茄子是她喜欢的菜,番茄鸡蛋的菜汁是泡饭的顶好东西,白菜可不是她的菜,至于紫菜汤,她简直深恶痛绝。学校食堂最常做的汤便是紫菜蛋汤和番茄鸡蛋汤,清汤寡水,飘着几点零星的鸡蛋,她更愿意喝白开水!但眼前这锅撒着青翠的葱花,蛋液和紫菜完美杂糅在一起,隐隐散发着淡淡香油味道的紫菜蛋汤,似乎看起来并没那么糟糕。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装了一小碗打算尝尝,好歹也是五星级酒店的员工餐。 代红在她后面也打了一碗汤,她们入座后心照不宣地同时端起汤喝了一口,滑嫩的鸡蛋和爽口的紫菜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搭配着海米的咸香和香油香葱的调和,竟然吃不出一点腥味,鲜香正好。 “哇,好喝啊······”她们抬起头,异口同声地说道。 “哈哈,你也觉得好喝是吧?”周樱说。 “是啊,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可讨厌喝紫菜汤了。打菜的时候看你打了,我还觉得奇怪呢。心想着既然你打了,我也尝尝,果然没失望。”代红惊喜地说。 “好歹人家也是五星级,欸,不是说厨师帽子越高,职位就越高啊?刚在餐厅门口看到一个高个子厨师,那帽子得有三十公分高吧······关键那人也高,再戴那么高的帽子,进出门都费劲了,总觉得很搞笑。你说······他们有时候会不会忘记自己头上戴了那么高的帽子,然后不小心碰掉啊?”她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打量着餐台后面一身干净白衣的厨师,一边低声坏笑着。 代红暂停了手中筷子夹土豆块的动作,似乎是在脑补厨师高帽被门框碰掉的画面,然后”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诶!你这个人真是脑洞大啊。操心这个。” “帽子掉了没事,你说万一后头的人还不小心给踩上去······”,她越说越来劲儿。 “停停停······赶快吃饭吧!我们可只有半个小时的吃饭时间哈。吃完还得集合去各部门参观学习呢。”代红受不了似的用筷子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餐盘边。“你啊,思维也太跳脱了。” “嘿嘿,好,吃饭,吃饭!这些菜可真好吃,比我们学校可好吃太多了!”她用勺子挖了一大勺混了番茄汤汁的米饭放进嘴里满足地嚼着。 “没有可比性好吧?这学期都有毕业班学烹饪专业的同学,在我们学校的餐厅后厨帮忙掌勺呢,这边是五星级酒店的厨师,技术碾压。哎,别到时候回学校更吃不下那里的饭菜了······”。代红大快朵颐着。 “那有什么,反正实习完回学校也很快毕业了,到时候我们不就都去酒店上班了嘛。嘿嘿,伙食方面肯定是没问题的!不过,你老家不是海南的啊,毕业后打算回老家还是在这边找工作?”代红的老家在河南,父母常年在三亚务工,因家中老人年事已大,她从初中开始便被父母带来了海南,此后便一直在这边上学。 “还不一定呢,我爷爷奶奶身体不好,我爸妈好像今年过年会回去,明年还来不来就不一定了······”。 “你可以在这边继续上班啊,回去干什么呢?我们学的就是酒店专业,说到酒店,哪个城市的星级酒店能有海南多啊?对吧?回老家你也会选择做跟自己专业有关的行业吧?”周樱分析道,其实她更愿意代红留在三亚,毕竟她是自己比较喜欢,也很投脾性的同学。 “是啊,我也想留下来。毕竟在这边也生活了这么多年了,也习惯了······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哎,到时候再看吧。哎?怎么好好的来实习的,这又扯到离开的事儿了,不提这个了······”代红放下手中的筷子,端起碗,把剩下的小半碗汤豪气地全喝进了肚子。 第五十章 新工作 西餐厅的工作繁琐而劳累,因为需要给住店客人提供自助早餐的服务,所以每天早晨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摆放、收拾餐具,领客人就位,随时观察用餐客人的动向。餐食、饮品量不够的时候及时提醒后厨补上。尤其是在有孩子用餐的时候,更是要小心看护,以防他们弄出什么意外的事情。听同事说起,曾有小孩打开了饮料机的开关没及时关上,饮料洒到地上后地面湿滑差点让其他客人滑摔。还有过小孩不小心扒倒餐盘的事情发生。所以只要有小朋友来吃早餐,她们便会尤为注意看护着。 早餐的时间为七点到十点,等客人陆续离开餐厅后便要抓紧时间收拾好桌面,重新摆放好正餐餐具。 西餐餐具具体有大盘子、小盘子、浅碟、深碟、吃沙拉用的叉子、叉肉用的叉子、喝汤用的汤匙、吃甜点用的汤匙等。餐具的摆放也极为讲究。餐具放置的范围,以每一位客人使用桌面横24英寸,直16英寸为准。底盘在正餐采用时,预先放置在客座的中央位置,盘沿距桌边不超过1/4英寸。餐刀一只,置于底盘的右侧,刀口面得朝向底盘。汤匙一只,置于餐刀的右外侧,匙心向上。餐叉二只,底盘的左内侧是生菜叉一只,紧接着左外侧是餐叉一只,叉齿向上。点心叉及匙各一只,摆置在底盘的前上端;事实上,餐桌上并非一定要摆上点心叉与匙,它们可在供应点心前或同时带去摆上餐桌。面包牛油碟置于餐叉的左前方,碟上横置牛油小刀一只,与餐叉平行。饮料杯置于餐刀上端的中央位置。调味品及烟缸置于餐桌的中央位置,靠墙二人座桌子则置于近墙处的边缘。 口布的叠法也是多种多样,通常她们会叠成皇冠和帆船的形状。有时也会叠成造型更复杂的花型,这也算是工作中的小乐趣了。至于高脚杯的擦拭就更为费时费力,必须擦得锃亮看不出一丝指纹。周樱最头疼的是上餐,这是项极为考验手部力量及技巧的工作,虽然在学校的时候也练习过用托盘,但真正用到托盘上菜的时候还是心中忐忑。 轻托还好,重托的话需要用到长盘,菜的重量再加上本就有分量的长盘,非常考验技巧性。起托时,先用双手将盘子一头移至台外,用右手拿住托盘一头,左手伸开五指,用手掌拖住盘底,左手臂随即弯曲成轻托姿势,等左手掌选好托盘重心后,用右手协助左手扶上,用力将盘慢慢托起,再用右手扶住盘的前内角。通常遇到要用长盘上菜的情况,男实习生们会主动接手,但总有不凑巧的时候。 周樱向来就是不服输的个性,为了掌握好托盘上菜的技巧,下午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她会用托盘来练习手感,上面放上饮料水果。一段时间下来,颇有成效。 三个月的实习生涯也在大家日渐熟练掌握各自手头的工作中飞快度过,在乘坐大巴车返回学校的路上,车内又响起了《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这首歌。此时大家似乎都各怀心事,没有了当初来时的高涨情绪。周樱也不觉开始考量毕业后的去向,无疑,去各个星级酒店应聘是最合理的,但她并不满意在客房部和餐饮部枯燥无味的工作。前台的工作倒是不错,既能锻炼英语口语能力,还能每天接触到不同的住店客人。 “周樱,你毕业后打算去哪个酒店?”坐在后座的陈然拍了拍她的肩头,凑近了问。 “没想好呢,到时候先在人才网上看看酒店发布的招聘信息吧。不过肯定是优先选择五星级的酒店。”她侧身说道。 “代红你呢?”陈然又拍了拍坐在她旁边的代红。 “哎······还不知道呢,我爸妈说今年要回老家的,要是不来三亚的话,到时候还不知道让不让我在这边工作。”代红面露难色。 “啊?那你自己想不想在这边工作啊?”陈然又问。 “我当然想啊,就怕我爸妈不同意。”代红说道。 “你都多大人了,都成年人了,自己在哪工作还不能做主啊?”陈然语气有些急了。 “我老家不是在河南嘛,我爸妈不太放心我自己一个人在这边上班。”代红解释道。 “有啥不放心的啊!怕你走丢还是被人卖了?你们在这边好歹也呆了这么多年了。”陈然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欸,陈然,你急的啥?这么爱管闲事。我看你干脆当代红的妈得了!嘿嘿。”周樱嬉笑着没忍住吐槽。 “我呸!胡说八道。”代红无语地在周樱的胳膊掐了一把。 “哈哈!行啊!代红,来,叫声妈妈听听。”陈然不怕死地觍着脸从座椅靠背露出头来。 “滚!”代红一记爆栗敲在她的额头上。 “啊!痛痛痛······”陈然夸张地跌坐在座椅上夸张地喊着。 “痛死拉倒······”周樱和代红同时说道。 “你们这两个没良心的,等到学校请我吃炒冰哈,算是精神损失费!”陈然画风突变,一提到吃的立刻就坐直了身体。 “好啊,你叫我声“妈”,我请你吃。”周樱转过头去调皮地笑着。 “妈!”陈然几乎立刻就叫出了声。 代红立刻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嬉皮笑脸的陈然,“我去!这么没节操的嘛!” “哎,真是乖孩子。”周樱极其配合地答应着。 毕业后的周樱如愿在五星级酒店工作,但所属的部门并不是酒店的直属部门,属于外包的小商场,工作地点是在距离酒店大堂三十米处的一个精品店。这份工作得来的方式也是极为巧合,一天的傍晚,父亲和阿姨出去散步,在码头附近的一个水果摊买水果,跟熟知的水果摊主闲聊的时候,听摊主说她的女儿在酒店财务部上班,她认识的酒店商场的主管说让帮忙物色下有没有想在她们公司上班的员工。当时摊主给阿姨留下了她女儿的联系方式,回家后阿姨给摊主的女儿打了电话,仔细询问了关于这份工作的具体情况。对方又给她留了商场主管的联系方式,并且约好了第二天的上午去酒店商场应聘。 第二天上午,假期在家的阿姨用摩托车把周樱送到了亚龙湾的喜来登酒店,应聘她的人就在这家酒店上班。阿姨把摩托车停在酒店对面的马路边。 “不用我陪你进去了吧?”阿姨把车停稳问道。 “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行了。” “知道在哪个位置吗?” “说是在大堂进门的左侧,叫“蓝湾”商场。我一会再给她打个电话确定一下。”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去吧。” “嗯。” 面试她的是一个身材高挑,绑着高马尾,头发柔顺的白皙女孩,似乎要年长她几岁。见到周樱的时候,她很是亲切地向她打招呼,满脸都是温和地笑意。 “嗨,你好,你就是刚刚打电话过来应聘的吧?我叫王一。” “你好,我叫周樱。我是来应聘的。” “你刚刚打电话说你戴着帽子,背着包,一进来我就知道是你。哇噢,你的穿搭好有个性啊。”王一熟埝地摸了摸她的背包肩带,那是条七彩并镶有三颗动物头像铆钉的梭织肩带。她很喜欢这个背包。 被初次见面的人这么直白的夸赞,周樱有些羞涩。 “我们公司的情况,你大概也了解一些了吧?我再跟你讲讲吧,我们是一家经营各种旅游用品的公司,主要在一些五星级酒店租用店面,开设精品店,卖的是一些国际冲浪品牌服饰和品牌沙滩鞋,还有就是一些小日用品啊,防晒霜,太阳镜。总之就是跟旅游用品相关的一些东西。等一下你可以参观参观我们店,大概了解下都有哪些产品。我们在这个酒店的店小,所以陈列的产品不是太全。其他大的店面也卖零食。公司目前已经有十二个店了,三亚湾,亚龙湾,大东海都有店面,以后可能还会在其他酒店陆续开分店。对了,你英语怎么样?”王一问道。 “嗯······一般吧,简单的对话应该没问题。” “因为酒店的客人都是来自世界各地,国外的客人说英语的还是比较多的,如果你会英语的话,就更方便平常工作了。不过我们公司每周都会有员工培训,会着重培训产品知识和相关的酒店销售口语。” “英语口语这方面没问题的,平常也能自学,不是太难。” “那太好了。我再跟你说说工资待遇吧,我们新员工刚来的第一个月是实习工资,五百一个月,实习期过后是八百,食宿全包,公司给交社保。然后就是提成,按公司所有店面的总营业额来抽成,也就是说一个月工资和提成大概能拿到一千五左右。春节的那两个月提成会超过工资很多,那时候也会特别忙,你也知道嘛,旅游城市,一到冬天就会有很多人到这边来过冬。” “工作时间是怎么安排的?” “上一天班,休息一天,轮班。工作时间会比较长,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半。可能刚开始会不习惯,但其实这种时间安排更自由,因为是全天休班,所以可以出去玩啊什么的,休息时间还是很宽裕的。” “从早上八点一直工作到晚上十点半,中午没有午休时间吗?” “没有哦,只有吃饭的半个小时用餐时间。不过上班的时候除了有客人进来需要站着,没客人在的时候是可以坐着休息的。 “店里是两个人上班吗?”她看了眼蹲在陈列架下整理货物的另一个女孩问道 “不一定,看你在哪个店上班,要是店面大的话就是三个人。有意向在我们公司上班吗?”王一微笑着看着她。 “呵呵,我觉得还不错。什么时候能上班?”周樱觉得上一天班休息一天这个时间安排甚是让人满意,待遇在整个酒店行业也算是中上水平,当下就打定主意要在这家公司上班。 “明天就可以。我们公司最近在三亚湾刚新开了一家店,调了老员工过去了,到时候我安排你过去,先跟着老员工学习学习。我看你应该也挺聪明的,以后升值,工资和提成也都是往上涨的。” “哇,那我一定会努力工作的。”周樱觉得这个叫王一的女孩个性还挺对她胃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