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风雨夜杠精之死 “轰隆!” 雷电在窗外闪过,雨点拍打在玻璃上,使得炎夏之夜的暑意稍退。 下雨天,李大德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泡上一壶热茶坐在窗边,注视楼下冒雨穿梭的行人。 生活需要对比,他很享受这种硬生生对比出来的悠闲意境。 当然了,如果冒雨穿梭的是他自己,就不希望有人抱着茶壶躲在窗户后面瞧热闹了。 不过今晚他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搬着椅子跑去窗边,而是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的打字。 李大德有两大爱好,除了上述的“雨夜观景”,他还喜欢找人抬杠,俗称“杠精”。 不过这两样爱好都有些欠揍,尤其是后者,太容易让人“动手动脚”,所以第二个爱好就只限于网上。 毕竟顺着网线打上门来这种事,不太容易发生,况且他每天还会更换一次IP地址。 最近他迷上了一本讲述初唐历史的网络小说,每晚都会守在电脑前追读。 不过很难说他喜欢的到底是作者写的内容,还是那数量庞大的章说。那一条条,一句句,对他而言简直是强迫症杠精的福音,不杠都对不起作者那小学生似的文笔。 身前的屏幕上开着小说网页,扣扣,以及度娘。 做杠精也是需要海量知识来支撑的,李大德虽然知道一些初唐的历史,但这点储备还是不够他做历史杠精的本钱,需要度娘来给他做坚强后盾。 至于扣扣,纯粹就是他嫌弃对方网页回复不及时,申请加了人家的读者群。 此刻,李大德一手持键,一手握鼠,眼观六路,纵横捭阖。 “总所周知,隋炀帝是被李唐抹黑的,因为他开科取士,打击世家,就被关陇集团扶持李渊干掉了!” 网页上点开的一段章评,点赞最高的一段如是说道。 李大德面露微笑,鼠标腾挪,同时点开几个度娘搜索结果和百科介绍,随后运指如飞: “不懂不要乱说,科举制度在南北朝就广泛应用,隋朝不过是完善了一下。中原世家的兴盛大都得益于科举。他们比平民百姓更容易读书,也更容易考取。说科举是杨广与世家对立的主因,简直是胡说八道!作者也是瞎写!” 啪嗒~ 鼠标点击发表,李大德端起保温杯来,喝了一口混合枸杞的热茶,长舒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刷新了一下网页,对方没回复。倒是群里某位作者兼群主说了句:“最近杠精真多,心好累,感觉不爱了。” 一群潜水的书迷冒泡安慰,劝说作者不要理会云云。 李大德也跟风安慰了几句,想了想,又打字道:“有人杠,说明你的书火,你应该开心!” 开心吗? 或许吧!反正李大德觉得要是有人每天守着电脑等待和自己抬杠,那确实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 窗外雷雨声渐大,群里越发热闹。李大德打字的频率也越来越快,脸色都兴奋的发红。 这个时候,再次刷新网页,却发现刚刚打字上去的那一条留言消失了。 “被删了?” 李大德皱眉,有些不理解作者的操作。 哥们儿凭自己的学识留的言,你凭啥给删了? 抬手扶了一下眼镜框,李大德点开留言窗口,把刚刚被删掉的那段话再次打上去。就在点击发表时,一个提示弹了出来: “对不起,您的粉丝值不足500,无法留言!” “!?” 眼看就要发表,突然冒出这么一个提示来,李大德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愣了把自己给呛了一下。 “咳咳!……” 红着脸咳了半天,摘下眼镜来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又喝了一大口热茶。忍了半天,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玛德,不就是5块钱么!” 黑着脸摸出手机,直接给作者打赏了5块钱。然后再次点击发表。 “对不起,您已被管理员永久禁言!请联系^#$%#……” “我去你大爷……” 李大德这次是真的被气到了。多好的抬杠氛围啊,生生被这黑心作者扼杀在了一片铜臭之中,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再说了,你特么的倒是先提示禁言啊,花了5块钱呢! “群主滚粗来!给我一个解释!” 李大德把手机往旁边一摔,拖过键盘来,气势汹汹的在群里打字,誓要讨个说法。 这边把被禁言的截图发到群里,还不等作者回复,几个日常划水的管理员倒是先冒泡了。 “卧槽,原来你就是那个杠精!” “谁把这杠精加进来的!” “哈哈,作者菌干的漂亮!我早看这杠精不爽了!” “呦呦呦~这逼还打赏了,是想继续抬杠吧?” “这样的杠精,不拉黑留着过年咩?” “呼!呼!” 李大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眼睛里都能喷出热气。键盘被他敲的啪啪作响,好似下一秒就能被敲碎。 “你们这是欺诈消费者!老子花了钱,就有权利评论!” 狠狠的一敲回车,预想的话并没有发出去,而是刷新出一条系统提示:“您已被管理员禁言7天。” “草(一种植物)!” 李大德只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不清,同时心脏剧痛,难以言说。手脚都抑制不住的颤抖,胸口也异常憋闷,喘不过气来。 “哗啦~!” 一阵眩晕感笼罩过来,李大德连人带椅翻到在地板上,键盘手机等掉落一地,保温杯子里的热茶和枸杞也淋了他一身。 “我这是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也顾不上郁闷了,心底开始害怕。 在网上看到过许多宅男猝死的新闻,都说都市生活压力大,现代人易怒易悲,容易引发各种疾病。李大德不信,为这事儿还在网上和人杠过。 现在他信了。 意识越来越沉重,甚至连疼痛都感觉不到,耳边只有嗡嗡的蜂鸣声,嘴巴大张,不断的吸气,却仍旧觉得憋闷。 “不能死!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房贷没还完,新房还没入住,媳妇也还没着落……” “谁来救救我……” “120!打120!” 挣扎着翻过身来,在一地的温热茶水中摸索了半天,才摸到湿哒哒还沾着茶叶沫子的手机。 “……” 屏幕已经被保温杯砸碎,内部进水,神仙都救不了了。 “呃啊啊~” 李大德气得想要大骂,可脱口而出的,只是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还没喘气的声音大。 “得找人帮忙!” 他想起了住在隔壁那位,喜欢和他辩论到底是猪肉有营养还是牛肉更健康的邻居大婶。 “救……救命呃……” 四肢已经开始发麻,一阵阴冷的感觉泛过心底,眼泪鼻涕口水一股脑的全流了出来。 李大德的喉咙里发出“赫赫”的喘息声,奋力向门厅的防盗门爬着。中途不停的拍打地板,并把沿途能摸到的一切都扔向防盗门,期待引起别人注意。 “轰隆隆!” 窗外雷鸣滚滚,雨也越下越大,夜晚被雷雨声填满,再容不下一丝杂音。 不知过了多久,夜已然变得深邃。除却雨声,整个小区已经漆黑一片。只有临街的一栋楼上,一处窗户仍旧透出昏黄的灯光。 客厅里,李大德的身影趴伏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已无声息。 “滴滴滴~” 书桌上的电脑音箱传来消息的提示音。某书友群的群主水鱼要吃素正在私聊李大德: “兄弟在吗?” “不好意思哈兄弟,刚看到你的打赏,已经给你解除禁言了。谢谢支持哈!” “兄弟咋不回话?生气了?” “你别跟那帮牲口一般见识,他们就是水习惯了。大家都是花钱看书的,图个乐呵。在我心里,你们都是读者爸爸!” “兄弟?” “兄弟你回句话呀[/滑稽]” …… 第2章 桃代李魂穿千年 尽管失去了一个读者,但并没打消某咸鱼作者的积极性。 大雨过后的清晨,迎着朝阳,难得早起的水鱼要吃素打开电脑,写下新的章节。 …… 大业十年,世祖明皇帝杨广第三次征伐高句丽,兵临怀远。 七月,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兵进平壤,作进攻状。受国力所困,高句丽王高元遣使求和,将反隋的前兵部尚书斛斯政押送军中,并承诺放还前两次东征俘获的大批隋虏。杨广许之。 八月,杨广班师回京,沿途飞马传捷,言东征大胜,高句丽乞降。车驾入东都时,百姓沿街相望,山呼万岁。杨广着金甲立于车前,挥手自得,言官皆称贺。 翌日,西京大兴(长安),一支近百人的送葬队伍正从延平门内缓缓走近。 白幡在前,有家仆挎竹篮,每行数丈便抓一把冥钱扬起,高呼“魂兮归来”。 几名麻衣僧人缓步而行,低沉的挽歌似哭非哭。后跟一架由麻绋搭笼的马车。上载刻木屋舍,内里隐见一口黑漆棺木。 数十骑麻衣骑士随护在车驾左右,神色哀戚。更有大批仆役麻衣缟素,随葬器皿多有陶俑奴婢,竹简,铜灯。这一队声势肃然,令人压抑。 眼见队伍占据大路,周围百姓商旅驻足观看,议论纷纷,守门的队正便上前,准备拦下呵斥一番。 圣人得胜班师,不日就要抵京。早有使者飞马报讯,要求整肃街道,驱赶流民。不说敲锣打鼓,热情洋溢吧,这一大早的洒这一地冥钱是闹哪样? “止步!” 队正扬手指着队伍前方的持幡人,冷声开口。谁知对方竟看也不看,只目视前方,肃然而行。 “三爷魂兮归来!” 抑扬顿挫的喝声忽的响起,其后的家仆扬手,一把冥钱散落,就在这延平门下,差点飘到队正的脸上。 “恁娘!” 驻京师的金吾卫兵卒可不是所谓权贵就能糊弄的,何况一贱籍家仆。队正环眼一瞪,抬手就要拔腰间横刀,后方武侯铺中卫士也纷纷起身。这时,身后一兵卒忽然拉了拉他的衣袖。 “队正!你瞧!” “我瞧恁……” 被拉扯的守门队正一摆肩膀,转脸就要开骂,冷不防迎面一人跨马而来,素衣黑须,当先拱手。定睛看时,顿时激灵一愣,急忙正了正兜鍪[móu],拱手侧立。 “见过李少卿!” 原来这马上的中年男子,竟是当朝卫尉少卿,唐国公李渊。 别的勋贵世家他未必认识,李渊在这大兴城却是个名人。姨母独孤伽罗是大隋开国文献皇后,外甥女王氏为今上宠妃,岳父是前定州总管窦毅。论后台背景和复杂的亲戚关系,连杨广都差点比不过他。 不过他最出名的却是7岁袭爵,深得先帝先后垂爱,撒着尿活着泥巴就成了大隋开国公,堪称前无古人。曾羡慕得整个大兴城百姓质壁分离。 这位可不比一般的世袭勋贵,哪怕现在不得宠也是实权近臣,不是他小小兵头惹得起的。 李渊纵马来到近前,虽未下马,但神态倒也不倨傲。只是眉宇深锁,脸色困倦。拱手执礼,沙哑道:“今日小儿丧礼,还请诸位行个方便。所落冥钱,稍后自有仆役打扫。” “少卿言重了!吾等不敢耽误贵时,还请少卿节哀!” 队正双手反持唱了个喏,随后挥手让众兵卒靠后,让开大路。 李渊自马上很是郑重的拱了拱手,打马前行。 哀声渐至,滚滚而行的马车前,一白面青年面容悲伤,眼眶红肿,怀抱灵牌于马上。黑色的灵牌正中书有“李氏三郎讳玄霸”的字样。身后的马上并行两位麻衣女子,不停拭泪,哀婉不止。 李渊的儿子死了? 路旁有熟悉这一家子的商旅行人相顾茫然。 李渊出名,他儿子自然也不是无名之辈。尤其是第三子李玄霸,幼时聪慧,颇有辩才,曾经把教授他的先生驳得掩面无言。 说白了,那货就是一杠精,最见不得有人装学问,喜欢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盘桓大兴求官的世家子弟没少和这货当街抬杠对喷。 这杠精居然死了?说好的祸害遗千年呢? “那位莫不就是李家二郎?身后是他夫人?唔,老了点……喔,还有千牛备身柴绍,他也是李家亲戚?咦?那小娘子是谁……” 站在队正身后的兵卒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一队人中竟被他认了个七七八八。队正听得耳热,眼见那柴绍俯身对牵马的随从说了什么,后者迈步走来,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恁娘,闭嘴!” 人家一家子都在这,正是悲伤的时候,偏这小子碎碎念个不停。要是传到李渊的耳朵里,他这队正少不得跟着一起吃挂落。 正凝神间,柴绍的那名随从已经跑到身前,却是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来,借着搭话的时候塞到队正手中,口称:“我家大爷说辛苦各位。” “不敢劳柴大人挂记,这是某职责所系!” 队正捏了捏铜钱,却是双手合拢说道。 直到送葬队伍穿过甬道出城,门下恢复通行,这才掏出铜钱,与随从兵卒分了。笑言道:“瞧瞧,这才是大族世家气派,和咱们兵卒也一般和颜悦色。我看那柴绍也是玲珑人物,早听闻任侠仗义,今日所见不虚!” 有亲近兵卒一起分了钱,闻言便笑道:“这柴绍使了钱,队正您才这么说。若是一毛不拔,就合该闻名不如见面了吧?” “去恁娘!” 队正抬脚就踢了过去,笑骂道:“既拿了钱,就知道祸从口出。咱金吾卫武力要超群,眼力也要非同一般。下值之后都别胡咧咧!” 兵卒们哄然而笑,点头称善。 却说送葬车马出了延平门,便转向西南,往鄠县而去。那是李渊官赐永业田所在,多达百顷。平时由李氏子弟打理,有佃农近千。眼下送灵回陇西祖籍是来不及了,便只好先采吉日在鄠县下葬,也好有人看护。 下了官道上小路,马车开始颠簸,棺木偶有磕碰。除此之外,便只有挽歌与低泣声。 马车左前,李渊次子李世民深垂头颈,握着灵牌的双手指节发白。离了城内,沿途所有的喧嚣瞬间远离,天地间只余这小小的送葬队伍。瞬间便被悲戚的氛围笼罩,只觉得哀莫大于心死。 背后传来三姐李秀宁的抽泣声,李世民吸了吸鼻子,眼圈一阵发热。李氏嫡出的兄弟姐妹有五人,只有三姐三弟和他年龄相仿,一同长大。平时越亲近,彼时便越难过。 “咳咳!” 一阵咳嗽声自身侧响起,有些压抑,似口含异物一般。 瞥了一眼对过在马背上直勾勾盯着远处的李渊,李世民心底喟叹。中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作为父亲还要强忍悲伤。短短几日,李渊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下葬之后,怕是要大病一场。 “咳咳!” “咚!” 又是一阵沉闷的咳嗽声,还伴随一阵敲击的异响。随着被车马颠簸声掩盖,不甚清晰。要不是他正凝神,都注意不到。 可李世民看的分明,立于马上的父亲并没有咳嗽。 视线下移,透过马车上木屋窗棂,落在黑色棺木之上。而后者似乎在震动。 “咳咳~呜!” 李大德此刻涕泪横流,一半是憋的,一半是疼的。 他只觉得大梦一场,醒来后浑身酸痛难耐,饥饿难忍。而且嘴里也不知道含了个什么东西,硬邦邦圆溜溜的,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这会儿都被口水呛了三回了。刚准备坐起来,又一头撞在了硬木板上,眼泪都疼出来了。 我是谁?我在哪? 所处的空间格外狭窄,而且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同时身前身下都堆满了东西,咯得生疼,稍微一动就叮当做响。胸口也被一堆事物压得憋闷不已。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让李大德惊恐的,是他恢复知觉后,悚然发现菊部地区不知被塞了个什么东西,撑得格外难受,如同便秘。 “我不干净了……” 眼泪不争气的沿着眼角滑落,被“前堵后塞”的李大德瞪起双眼,奋力挣扎起来。 “够(救)咩(命)啊!昂(放)饿(我)扣(出)咳(去)!” 第3章 大兴城外玄霸复生 “阿爷!” 李世民此刻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总之是很复杂的。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可真碰到了难以解释的事,也终归平静不下来。 思绪已然飞到陇西的李渊被次子唤过神来,扭头看时,李世民正指着马车上的棺木看着他,嘴巴张得老大。 其实这会儿已经不用仔细听了,李大德正被惊恐支配,像是只被通了电的耗子,嚎叫挣扎。棺木之中哗哗作响,想注意不到都难。 牵马的车夫“嗷”的一声就软倒在地,队伍渐次停下。家属也不哭了,僧人也不唱了。把头的家仆抓着把冥钱正要呼喊,听到后面的动静,哆嗦之下,洒了自己一脸。除了亲近如李世民等,其余人“呼啦”一声就远离了马车两丈之外。 “哦呜呜~~够(救)咩(命)啊!” “哗啦啦~咕咚咚~!” 麻绋捆缚的雕刻木屋随着马车摇晃不止,内里声响不断,在静寂的旷野中远远传开。 本是金秋时节,关中的日头酷热,但周围众人却只觉得阴风阵阵,冷汗涔涔。 “阿,阿爷,三郎他……” 李世民身侧,作妇人打扮的俏丽女子瞪着通红的双眼,结结巴巴的看向李渊。后者正皱眉看着马车,脸色阴晴不定,似乎还压抑着某种愤怒的情绪。 “公爷,是否开棺查验?许是合棺时仆役粗心,混入了虫鼠。” 李渊身后的老管家一句话,就让众人恍然他为何会有愤怒的情绪了。 很显然,遇到这种灵异事件,李渊所想的角度和高度与其他人都不一样。一开始就不信缥缈之事,而是觉得人为作祟。 搞他最疼爱的儿子,不愤怒才怪。 “速速开棺!莫坏了我儿身体!” 李渊低喝了一声,老管家急忙挥手,招呼众仆役上前解开麻绋。 众人此刻都下了马,李世民沉不住气,把灵牌塞给三姐,凑在棺木旁指挥。身后三姐夫柴绍扶着媳妇,眼巴巴的看。 李渊高坐马上,黑着脸也不说话。 后方仍有胆小的仆役不敢上前,动手的只是随行亲随家将,其中就有在城门给金吾卫塞钱的那个。 因为还未入土,封棺钉只钉了一半。李世民用随身横刀撬了几下,众人便合力推开了棺盖。 李大德这会儿都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密封的棺木中空气有限,没醒的时候倒好,死人是不会呼吸的。可他从苏醒到开棺,中间折腾了许久。力气是一方面,大脑也真的开始缺氧了。 就在这时,棺木打开了。 阳光刺眼,新鲜的空气带着泥土与谷香扑面而来,刺激得人鼻孔发痒。 “阿呃……喀~!” 李大德猛吸了一口气,手脚并用,裹着金线蚕丝被带着一堆哗哗作响的铜钱器皿蹿将起来,喷嚏打到一半,又被嘴里含的不知什么玩意儿给憋下半截。 “呃~噢喔噢~!” 阳光下,某倒霉催的杠精披头散发,乌青的双眼布满血丝,嘴边涎水拉得老长,扭动着从蚕丝被中往外挣脱。 空气一阵安静如秘。马车旁的众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忘了呼吸,忘了眨眼,直勾勾的看着这位丑态百出的死鬼。 李大德好不容易才把一只手抽了出来,伸进嘴里去扣塞进去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躺的太久,手臂有些僵硬,动起来咔咔作响。 “啵~” 一枚鸡蛋大小的青色玉石带着一个口水泡泡被吐出,嘴巴也终于可以自由活动。 “呕~” 都不等好好的呼吸一下,李大德就忍不住先干呕了一声。随后又鼓着腮帮子,不顾周围还有一堆奇怪的古装人围观,恶形恶状的把手伸进裤子里,去摸塞在后面的东西。 实在是,那玩意儿有往里顶的趋势,越来越难受了。 “呃赫赫赫赫~” 一阵打鸣似的声音打断了周围的平静,马车前,本就瘫软在地的车把式再也抗不住,白眼一翻,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 “诈尸啊!” 这一出声,瞬间激起了连锁反应。马车周围瞬间就乱了套,送丧的仆役一声呐喊,有的跪地哭嚎,有的转身跑向路边田野,还有的干脆学车把式,两眼一闭。 “保护公爷!” “二郎小心!” “三娘回来!” 人声杂乱起来,仓朗朗的拔刀声不绝于耳。家将们虽然也慌,但好歹是见过世面的,纷纷持刀把李氏众人围在中间。 李渊也被拖下马来,拦着不让靠近。 李大德这会儿刚摸到后门里的东西,正尝试往外抠,以至于表情有些销魂,甚至猥琐。上身忍不住的向前挺,越发令场景难以言说。 而就在这时,一声大喝响起,之前帮忙开棺的柴绍随从扯了横刀在手,踩了马车边缘高高跃起,向他狠狠斩了过来。 “三宝,莫坏了三郎尸首!” 身后一声惊叫,被柴绍拉住的女子急忙呼喊。千钧一发之际,跃起的青年急忙掉转刀柄,改砍为拍。 “啪!” “啵~” 一大一小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刀身击在李大德的额头,那貌似舒爽的表情刚做了一半,就凝固在了脸上。刚刚才对焦的眼神盯住眼前的淡须青年,问候对方全家的想法一闪而逝。 “噗~噗~~~~~~” 一股不可名状的气体带着讨厌的声音从刚解脱出来的后门汹涌而出,李大德只觉得这辈子能丢的人都在这短短几分钟内丢干净了。带着羞臊和茫然,白眼一翻,向后栽倒下去。 “哐啷!” 众目之下,某人又摔进棺木。马车摇晃,名三宝的随从站立不稳跳落下来。拉车的驽马向前踱了两步,不爽的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 众人面面相觑,都还没从刚刚的惊魂之中恢复过来,心跳如开锅沸水。 “呼~好了!” 道右的地垄旁,国公府的老管家挣脱仆役的搀扶,长出了一口气,上前一步对李渊颔首道:“万幸,只是邪气为祟。眼下邪气溃散,三郎身躯无恙,不如早早赶路。” 众皆沉默,随从家将依然在戒备。对面,李世民咬牙瞪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身后李秀宁趴伏在柴绍肩侧,低声抽泣。 虽然谁也没见过诈尸的景象,但对于老管家的说法,大家还是比较认可的。 邪气入体导致诈尸,这很合理,很科学! 可问题是,好好的死鬼就塞在棺材里,怎么就能诈尸?结合刚才某杠精的动作,以及随后泄身的那股气,很自然的就想到了给他装殓的人。 再往远了想,对方为什么要对尸体做手脚?背后是谁的指使?谁看李氏不顺眼? 有人眯着眼看了一下东都方位,细思极恐。 “罢了,先赶路!” 李渊良久才叹了口气,挥手赶开周围家将,上前握住李大德耷拉在棺材外面的手臂放进蚕丝被下,怔怔的看着儿子的脸。 这会儿李大德的面孔其实有些狰狞,李渊忍不住伸手去拂。一旁的李世民有学有样,把对面另一只手臂轻轻的放回。 就在这时,父子两人的身体同时一震,顿在了原地。 某杠精的手臂柔软温热且不说,就在刚刚,两人都感受到了手臂之中的脉搏跳动。 李世民下意识的抬手去摸李大德的脖颈动脉,李渊忽然咳嗽一声,冲他使了个眼色。 李世民的手顿住,默默收回。 眼下人多眼杂,实在不是交流的好时机。父子两人心照不宣的转身上马。待家仆合上棺盖,准备上钉时,李渊便挥手拦住。 “先赶路吧,免得再出事!我们走快一些!” 有人默默的搀扶起先晕过去的人,掐着人中唤醒。众人长刀回鞘,再不言语,加快脚步向鄠县赶去。 第4章 鄠县庄园父子定计 从大兴城到鄠[hù]县有一日的脚程,骑快马也要近两个时辰。 一众仆役经此一吓,倒有好些个脚软走不动路的,其他人也多有心不在焉。 李渊装着心事,实在等不及。干脆就留下管家押后赶路,自己与李世民等引着马车,当先往鄠县疾驰去。 李大德是被饿醒的。 那是真的饿,如同有个酸唧唧的小人在胃里扯着胃壁撒泼打滚,让骨髓里都渗着对食物的渴望。 也不知身体经历了什么,总有种被掏空了的感觉。 他这次没敢乱动。 上一次苏醒留下的记忆并不美好,菊部地区和额头还有些火辣辣的疼。在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决定装死。 身旁有人说话,压着声音,口音还怪,听不真切。 “阿爷,三郎既已没事,为何还让庄上设灵?” 此刻鄠县李家庄园后宅一处厢房里,除了躺在床上挺尸的李大德,还有五人或站或坐。 说话的是李世民。 这会儿李二郎已经没了悲伤的情绪,满眼都是振奋。 “二郎说的是。阿爷,眼下三郎身子虚弱,当速速请郎中调理才是!” 一阵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说话的是柴绍身侧的妇人,李世民的三姐李秀宁。 女子的声音总是比男人更具穿透力,李大德这次听懂了几个字。原来并不是声音低的缘故,而是众人说的是类似闽南语的奇怪方言,其中夹杂不少口语。他用听普通话的心态去听,当然听不懂。 即便是现在,也只是囫囵吞枣,连蒙带猜。 “三娘莫急,想来大舅自有考虑。” 柴绍的声音响起,第一时间就引起了李大德的注意。 这小哥的官话并不标准,但胜在咬字清晰,足够慢,听在李大德的耳朵里如同天籁。 “啐!” 厢房中,李秀宁俏脸微寒,瞪了柴绍一眼,啐道:“你只顾对阿爷溜须,眼下说正事呢!” 在大隋,女子的地位虽然不像后世那般低下卑微,但也少有敢和丈夫如此说话的。不过房中众人倒是见怪不怪了,甚至有些想笑。 李世民身后,一个依偎他站立的瘦弱少女低下头去,嘴角死死的抿着,似在憋笑。李世民还小声说了句“观音婢,别学我姐”之类的话。 此刻,他们的小弟已从阎王殿里旅完了游回来,众人心神放松之下,倒也有了说笑的余地。 不过端坐房中的李渊却是面沉如水,不但没有丝毫愉悦,反倒眉头皱的更深了。 见子女们开始打趣,便轻咳一声,开口道:“三郎复醒,本是喜事。然一饮一啄,皆有因果。前日圣人回驾,召众留守入东都随侍,我因三郎亡故上表推辞。可如今三郎无恙,恐圣人疑我欺君,祸事不远欸!” 李渊这话说的沉稳,分开来每个字,李大德都能猜个大概,可连起来就一句也听不懂了。 其他人倒是安静下来,柴绍首先变了脸色,随后是李世民。只是一个是担忧,另一个只有愤慨。 “哼!今上亲小人远贤臣!阿爷尽忠为国,可他整日猜忌!要我看,如今天下烽烟四起,山河飘摇,我们就回陇西经营,未必不能……” “闭嘴!” 李世民的话还没说完,李渊就怒而起身,狠狠的呵斥出声:“这是为人臣子说的话么!” “大舅息怒,二郎他也是关心则乱。” 柴绍上前一步,随后给自家老婆使了个眼色。后者也急忙过来,扶着李渊的胳膊把他按回在胡椅上,恨声道:“事已至此,阿爷你又何必与二郎置气!” 柴绍又道:“大舅安排庄上设灵堂,丧礼照旧,想来已有应对之策。”复又转身看向李世民,温声道:“二郎莫急,无论如何,定不让人加害三郎!” 李世民撇了撇嘴,低头不言。身后的少女悄悄拉住他的手,便扭头笑了笑。 这会儿李渊已然平复,但其实也根本就没生气。待众人看他,便安排道:“为今当行金蝉脱壳之计。我等在此仍旧主持丧礼,另遣亲信仆役,送三郎去河东。大郎去岁与郑氏结亲,正好投奔于他。河东世家多与我交好,定能维护。” 顿了顿,又道:“此间之事,便莫和你万姨娘与智云说了!” 李渊口中的两人,一个是他小妾,一个是他庶子。因为“悲伤过度”,无法出门,这次就没跟来。 众人识趣的避开话题。柴绍笑道:“如此甚妥,今上心思游离,少专一事。等风头散去,三郎便好走动。”话音刚落,就被媳妇踩了一脚。 只见李秀宁幽幽一叹,扭头看着床上的李大德道:“就是苦了三郎,本就体弱,此去河东五百里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像是引起了共鸣,房中众人都是一叹,目光集中在了床上的身影。 李大德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一阵不安,身体随即绷紧。 虽然听不太明白,但隐约猜到这些人好像是在说他。结合之前的经历,他完全有理由相信,自己是被绑架了! 特么的! 哥就知道隔壁那对老夫妇有问题!每次买菜见到别人家的小朋友,都要用糖果引诱。只是想不到这么饥不择食,连他这种“大宝宝”也拐。 黑劳工?非洲挖矿?器官买卖? 越想越害怕,李大德决定装死到底,等天黑了就跑路。 可他想沉默,他的肠胃却实在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才引起众人注意,胃中的酸爽小人猛的发力,扯着肠子,抑扬顿挫的嚎叫起来。 “咕~咕咕咕~~~” 众人:…… 李大德觉得脸有些热,而在众人眼中,这货先是耳朵红了起来,接着是脸颊,脖子。偏生这会儿喉咙突然又痒了起来,很想咳嗽。 “我忍……” “我再忍……” “卧槽忍不住了!” 意志力这种事,不死到临头是不知道有多强大的。李大德脑补了一出绑架大戏,也只是想想。这会儿身体上的不爽首先袭来,便再忍不住,翻身爬了起来,抱着脖子一阵乱咳。 “三郎醒了!” “三郎!” “我的儿!” 众人呼啦一下都围了过去,直勾勾的眼神看得李大德发毛。而他的肚子,这会儿叫的更欢了。 “唔,三郎几日未进,我去熬些粥来!”李世民身后的长孙无垢急忙道。 “我和你一起,三郎喜甜,得多放糖呢!” 李秀宁此刻满眼都是笑意,拉着长孙无垢走出屋去,留下男人们在此说话。想来李渊定然还有事要交代的。 果然,等两人走远,李渊便使了个眼色,让柴绍去关了屋门。随后看向李大德,温声道:“三郎,你感觉如何?” “我……” 李大德直勾勾的看着恨不能凑到自己脸上的黑脸大叔,很想问一句你特么谁啊,会说普通话不。但对方的装束,又让他有些懵逼。 黑色幞头包着用笄固定的长发,身穿素色长袍。三缕胡须盖过下巴,一副古人扮相,让李大德有一种来错了片场的错乱感觉。 另外两个看起来不大的青年也好不到哪去。一个身穿麻衣,头上戴着个奇奇怪怪的平巾帻。明明看起来才二十出头,却搞笑的留着胡子装成熟。另一个根本就是未成年。 玩cosplay的绑匪,李大德没见过。 就在这个时候,一缕长发调皮的从额上垂落。李大德下意识的撩起,随后愣了一下,抬手往头上一抓。 “卧槽!” 少年忽地自床上跳起,两手抓着自己的长发作震惊状。 使劲扯了两下,很疼,不是假的。 紧接着,他又听到了自己发出的声音,公鸭般尖锐,像是个变声期的小男孩。于是顾不上其他,当着三人的面,直接掀开身上乱七八糟的衣服,扯开裤子看去。 裤子有些短,仅到膝盖。此刻一个眼熟又不太眼熟的家伙,正蜷缩在少的可怜的稀疏毛发中,营养不良的摇摆,让人看得心酸。 李大德拖了长音发出一声“卧~~~~槽”,三分惊怒,三分疑惑,三分嫌弃,还有一分大石落地的喜悦。 小了点,比没有强不是? 对面,李渊父子翁婿三人呆若木鸡。 第5章 惊年代玄霸认二哥 “我还是我,可我又不是我了。” 后宅偏厅里,李大德套着一件明显大了许多的圆领胡衫,坐在胡凳上,拄着方桌呼啦啦的喝粥,同时思考着“我是谁”的哲学命题。 李秀宁和长孙无垢坐在对面,看着饿死鬼投胎的弟弟,一个憋着笑,一个满是好奇。 此刻李渊三人都在隔院的前堂主持某杠精的丧礼,后院已被清空,无人往来,倒也不怕有人发现这个饿死鬼。 李渊的三子早亡,这在这个人命如狗的年代不算新鲜,但在鄠县李家庄却是大事。李渊袭爵唐国公,又是内朝从四品的卫尉寺少卿。即便是天子脚下的大兴城郊,也是一等一的大官了。 附近的乡老故旧都来吊唁问候,顺便吃一桌白事酒席。李大德的棺木会在灵堂稍停,傍晚酒席散了,就会抬走下葬。 不过这些暂时都和他本人无关,就算李渊把通盘计划都告诉他,他也未必听得懂半文半白的古语方言。不被当成傻子,已经是他别别扭扭的学着柴绍的口音胡诌几句的结果了。 没有黑煤窑,也不是拐卖人口。 此刻李大德大体已经猜到,自己许是借尸还魂了,也就是传说中的穿越。 没死当然是好事,因为房贷不用还了,班也不用上了。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原来他还知道自己是李大德,可现在他是谁?谁能给解释一下? “咯吱咯吱咯吱~” 咽下一大口也不知道是啥粮食的甜粥,随手摸起碟子里一块腌制的黄褐色咸菜塞进嘴里大嚼。空虚的胃渐渐暖和起来,某杠精原本菜色的脸也渐渐起了红润。 “啧,着玩儿还挺脆,拌的是什么油?真香~” 李大德的思绪有些走神,随即就被身前古装美女的声音给拉了回来。 “三郎,听说刚刚你在屋内高呼俚语,阿爷都看呆了?” 李秀宁笑嘻嘻的开口,有些遗憾没看到李渊出糗的样子,很想让弟弟给她复述一下。 李大德这会儿已经知道“三郎”是叫他的,便抬起头认真听了听,可惜还是听不懂。不过看李秀宁那兴高采烈的样子,估计是在八卦。便敷衍的点了点头,又捧起瓷碗喝粥。 “噫~你小时候可是话很多的,最喜与人辩论,咱家的夫子都被你气得说不出话。你还记得嘛,那一年也是入秋,阿爷请了宫中侍讲到家里来,结果你不满他曲解古意,巴拉巴拉……” 李秀宁很是不满他的态度,在对面说个不停。李大德左耳进,右耳出,压根就没怎么听。等到李秀宁说完了,见他这幅呆样,便好没好气的翻了翻秀气的白眼。 “哼!还是小时候有趣,长大就蠢了!二郎也是!” 李秀宁年纪不大,但是成亲早,最近几年并不常回家。还以为弟弟是长大了才变得沉稳起来,殊不知李大德根本就不知道她在说些神马。 倒是一旁的长孙无垢,原本还笑嘻嘻的看着姐弟俩闲聊,忽然听到李秀宁说李世民也变蠢了,顿时笑意僵住,小嘴微撇。 “姐姐,二郎他没变……” 声音怯怯的传来,李秀宁闻言便转身捏起她的小脸,故意凶巴巴道:“他是没变,还和小时候一样蠢!” “噗~!咳咳……” 天地良心,李大德并没听懂两人的对话,更不是看到了刚站在门口,嘴巴长得老大的李世民。之所以突然笑了出来,还喷了粥,只是因为看到长孙无垢的小脸被扯开,像个滑稽球而已。 “哎呀!” 对面的李秀宁被喷了个正着,尖叫着跳起,指着他就要发火。忽一看到门口的李世民,便红了脸。 背后说别人坏话被抓个正着,也是没谁了。 长孙无垢急急忙忙的起身,拿了绢布,看了看一身粥水的李秀宁,又看了看咳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李大德,竟呆住了,最后求助似的看向门口的夫君。 “啧啧~” 李世民这会儿身上还穿着丧服,背着手走进。一边拍着李大德的后背,一边对三姐投以鄙视目光。 “看什么看!”李秀宁一脸傲娇,左右这弟弟也抗欺负,不差这一次。 李世民知道自家姐姐的战斗力,也不抬杠,而是对长孙无垢轻声道:“观音婢,你陪三姐去内堂更衣。” 那语调,连李大德都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哼!” 李秀宁急着换衣服,气呼呼的瞪了他一眼,拉着长孙无垢便走,临了又回过身来,狠狠的点了李大德脑门一指头。 “都怪你!” 等到两人转过偏厅,身影消失,李世民便笑嘻嘻的坐在李大德身侧,摇头道:“当娘了还这么爱胡闹,都是阿爷和姐夫惯的!对吧三郎?” 李大德虽然一脸的不明觉厉,但还是点着头深有同感的“嗯”了一声。 这时候,李世民忽然叹了口气。 “阿爷已经决定了,今夜便送你走。找了庄子里信得过的子弟护送,姐夫也说要让马三宝随行。那厮武艺驳杂,手段颇多。由他照应,我倒是放心。可惜阿爷不准我送你,不然凭我的本事,遇到贼军也不怕!” 李大德听懂了那句“送你走”,便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李世民。想了想,又操着蹩脚的口音,干巴巴的问道:“为咩送我走啊?” 兴许是学的够像,又或者李世民觉得他大病初愈,口音怪一些也应当,闻言便黑了脸,骂道:“哼,还不是那杨广!因为阿爷交游广阔便百般猜忌,嫉贤妒能!此番你死而复生,倒好似阿爷欺君一般……” 李世民说的快,发泄一般把自己知道的事一股脑的往外倒,言语间充满了对当今皇帝的不爽和鄙视。 可惜李大德从听到“杨广”两个字后就张大嘴巴,其余的话根本就没过脑子。 “闭嘴!” 这边还在说,冷不防被一声怒喝打断。 换了外服出来的李秀宁黛眉直竖,正拉着小脸唰白的长孙无垢在门口,指着李世民怒道:“你和三郎胡说些甚!阿爷教训的你不够是吧?圣人名讳岂能随意直呼!李世民!你何时才能沉稳些!我今日便代娘亲好好教训教训你!” “姐姐!” 长孙无垢拉着她的衣袖,随即就被甩开。 李秀宁气咻咻的走近,左右看了一番,没啥趁手的兵器,干脆抬脚踹碎了一个胡凳,捞起凳子腿便打。 “嘶,三姐!你这是作甚!是三郎相询,我才告知他的!你,你快住手!” 李世民转身就跑,两人绕着李大德和桌子转圈,一个气急败坏,一个愤愤不平。一旁的长孙无垢插不上手,急得跺脚。忽然看到呆愣愣坐在原地的李大德,情急之下,便哀声呼道:“三郎!三郎!哎呀,大德!你快劝一劝呀!” 李大德这会儿脑子里还在转圈呢。 隋唐的关中话,理解起来实在难以言表,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可人名的发音总是大差不差的。“杨广”“李世民”“圣人”“皇帝”“大哥二哥”这些词汇在脑子里追逐嬉戏,渐成惊雷滚滚。 这已经不是什么大胆的想法了,简直是黄粱一梦,扯而淡之。 而那位素未谋面,并将要去投奔的“大哥”,也化身成了某个名“建成”的鹰鼻男子,搓着手狞笑走近。 恰好这个时候,长孙无垢一句“大德”,像是一柄利剑刺进脑海,瞬间把他从混沌中拖出,拥抱现实。 巧的很,李玄霸小字大德,在这个称字不称名的年代,他还叫李大德。 身前,千古一帝正跳着脚跑过,冷不防被李秀宁一棍敲在屁股上,发出一声惨呼,还叫嚣什么“唯女子与小人”之类的怪话。 大脑急速运转,李大德虽然还敢确定自己的身份,但并不妨碍他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是谁。 “噗通!” 跪地的声响吓了兀自追逐的两人一跳,不等反应,李大德已经抬手死死的抱住了李世民的大腿。泪眼凝噎,深情款款。 “二哥!我不要离开你啊!” “……” 偏厅里一阵安静。长孙无垢捂住了嘴巴,肩膀颤抖,也不知道是想吐还是想笑。 第6章 叹体弱前路多茫然 单以大腿的粗细程度,未来三十年之内怕都找不到第二根能与李世民相比的,李大德的选择不可谓不精准。 但仅以眼下而言,却还有比这更粗的大腿是他的小胳膊拗不过的。比如李世民他爸、他哥、他姐、他姐夫、他媳妇等等等等。 所以他这种堪称经典的选择,在大人们的眼中和小孩子间胡闹也差不许多。 长亭外,古道边,晚霞连西天。 古人送别,仪式感还是很重的,往往都要喝酒写诗。但李大德不同,因为他压根不会。 “三弟,此去路途遥远,要保重身体!” “二哥!以后弟弟不在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 “三弟,路上切记莫与人争辩,莫惹闲事,当以安全为要!” “二哥!我还是舍不得你!” “三弟!” “二哥!” 马车旁,兄弟情深,执手凝噎,看得周围的人一脸黑线。亏了长孙无垢没跟来,不然又得吐。 “行了行了!莫做女儿姿态!没的惹人发笑!” 李渊黑着脸上前,推开挡路的李世民,抬手拍了拍自家老三的肩膀。正张嘴准备再嘱咐些什么,却是忽然卡住。 特么的,话都让你俩说完了,也不知道给别人留几句! 狠狠的瞪了一眼李世民,在后者莫名其妙之际,李渊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漆密封的信封,塞给李大德道:“此信交于毗沙门,切莫遗失!到了河东便听他安排,唔,多多静养!” “呃……” 李大德下意识接过书信,很想让李渊再重复一遍,有几个词他还没猜明白。而这时,身前的便宜爸爸却又被人挤开,露出李秀宁那张俏脸来。 堂堂唐国公,大隋卫尉少卿,差点一脚踩进泥沟里。老李回头正要发火,一见是他那宝贝女儿,便没好气的吹了吹胡子,负手走开。 周围亲随家将都忍了笑,低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三郎,” 李秀宁与眼下的李大德差不多高,抬手给他正了正衣襟,又拍了拍肩膀,笑道:“你小时便总吵着要去游历天下,怎地长大反倒眷起家来。此行河东虽未出中原,但人文风俗倒也不同,你定然欢喜!” 转身冲后招了招手,柴绍提着一个包袱上前,又被李秀宁翻着白眼推开,把他身后低着头的亲随给拽了出来。 “喏,马三宝你也熟悉,路上便由他照看你。莫要节省银钱,该使便使,一应需求交于三宝去办就好!” 李大德斜着眼睛看过去,表情微妙。 他可没忘了这个一刀把他拍晕过去的家伙,化成灰都特么认识。而且严格意义上讲,马三宝还是他醒过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也是穿越后第一个动手打他的,眼下又要陪他出第一次远门。 这么一想,他这穿过来屁股还没做热呢,这么多第一就被这家伙给夺走了。 “咳,那什么,小人见过三爷!” 马三宝低眉顺眼的拱了拱手,脸上赔着笑。 这会儿傻子也知道了,之前在路上某杠精从棺材里蹦出来那根本不是诈尸,而是假死又活了过来。结果被他一刀拍晕,差点假死变真死。 想想也够刺激的,要不是当时李秀宁反应快喊了一句,他那一刀就不是拍,而是砍了。真要那样,恐怕他这会儿已经和这货一起下葬了吧? 李秀宁这边嘱咐完,又向后伸手。柴绍见状上前,也准备和这位妻弟说两句。结果冷不防怀里的包袱被拽了出去,又被自家媳妇一把推开。 后者抬手把包袱挂在马三宝的脖子上,然后推了他一把,站在原地对两人摆手道:“走吧走吧!快些走!日头要落了,莫要耽误时辰!” “呵~” 柴绍苦笑不已,便只能在后面对李大德摊了摊手。后者咧嘴笑了笑,见身边的马三宝转身冲几人拱手做别,便学着他的样子也行了一礼。 “三弟保重!” “路上小心些!” “三宝,照看好我兄弟!” 众人齐声叮嘱,马三宝扶着李大德钻进一旁的马车,随后翻身上马。另有牵着马匹的六名佩刀青年也都翻身上马,跟在马车后面。他们是李渊私下召来的李府庄户,都是自根知底的李家死忠,沿途跟随护送。 车轮滚滚前行,李大德掀开旁边的帘子向后看了看。 官道之上,李渊背着手沉默不语,李世民怅然挥手,李秀宁转身伏在柴绍的肩膀上颤抖,后者正低声说着什么。 “呼!” 李大德长呼出一口气,整个人向后瘫倒。虽然离开了李世民这根大腿有些令人失落,但更多的却是心里大石落地的轻松。 这几人与原身关系匪浅,和他却是真的没什么关系。短短一下午的相处,已经应付的身心俱疲了。 现在这样也好,大家分开一段时间,再见面时彼此就都有了变化,也就没那么容易露馅了。 李大德决定趁这段时间先好好学一学隋朝的官话,免得像现在这样,明明有一肚子的疑问却张不开嘴,实在太难受了。 “对了,原身的老爹不是还留了封信么!” 李大德想起李渊刚刚塞给他的信,便从怀里摸出来,撕了封口,掏出几页纸来。 纸张有些发黄,还有些薄。不过这都不要紧。第一眼看到工整的楷体字,李大德就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草书。” “就来和往怕某……呃不对,得竖着看……” 李大德抬手做了个扶眼镜的动作,却扶了个空,便顺手挠了挠鼻子。眼睛突然不近视了,还有些不大适应。 而更尴尬的是,换了阅读顺序后的第一个字,他就不认识。后面跟着“沙门”两字,倒像是个地名。 “难不成是一封介绍信?” 汉字的魅力,就在于学了一辈子简体字的李大德,即便不会写,也能无障碍的看懂大部分自隋以后的历代繁体古字。比如“覌”“鉄”“鋳”“覚”,都不用猜。 不过这封信,却是越看越奇怪。 李渊在信中说,让他在河东联络各个世家的嫡系子弟,交好当权的太守、县尉等,必要的时可以多娶几个小妾做联姻之谊。Emmm,他给报销花费。 李大德看得一愣一愣的,一会儿懵逼,一会儿又向往。等看到第二页,信中嘱咐他照顾好弟弟,才恍然这信压根就不是给他的,而是写给他的大哥李建成的。 怪不得李渊要嘱咐他千万别把信丢了,这里面有些内容太值得深思,万一被有心人得了去,少不得要多费手脚。 “啧,历史书上说,李渊起兵反隋是被李世民逼的,他其实不情愿。可眼下这又是在干嘛?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嘛!” 摇头晃脑的感叹一翻,又把信叠起来放好。至于破开的火漆封口,压根就没当回事。 他老子只说了信不能丢,又没说信不能看。 “命运真是奇妙啊,李世民成了我哥,说出去谁信?哼哼……” 李大德在晃动的马车里眯着眼抬手虚指,做睥睨山河状。似乎身后是千军万马,对面是敌军滔滔。可惜造型摆了没一会儿,脸色就是一变,突然捂着嘴干呕一声。 哔了大哥的,这晕车的感觉已经多久没体验到了? 这个时代既没有轴承,也没有弹簧减震,加之土路不平,坑坑洼洼的,跑起来的马车比过山车也不遑多让。李大德觉得就以目前他这具干瘦的小身板,真跑上五百里,非躺回棺材里不可。 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急忙起身掀了马车旁的帘子探出头去,招呼骑马在侧的马三宝。 “那个,宝哥,我想……呕!” 也是赶巧,这边他话说了一半,刚好车外的驽马甩了下尾巴,一股浓郁的马粪味道扑面而来。李大德再也忍不住,直接吐了出来。 对面,马三宝自马背上扭头,看到这场景顿时就懵了。 这位少爷也太弱鸡了吧,哪有人坐马车会晕的? 第7章 说历史少年惧死期 李大德要学骑马。 当然不只是因为马车太颠簸,容易晕车的缘故,也有别的考虑在内。 他可是堂堂千古一帝李世民的弟弟诶,没准将来要指挥千军万马开疆扩土的,晕马车可还行?有哪个大将军在马车里坐着坐着就吐了的? 未雨绸缪也好,要转移注意力也罢。总之,半路吐到虚脱的李大德说什么也不回马车里了,一定要学骑马。 “三爷,您还是回车上吧!学骑术也不在这一时。快夜了,若是不尽快到樊乡,咱们就要露宿在野地里。您身娇体贵,怎受得住……” 队伍前列,马三宝牵着缰绳絮絮叨叨,愁眉苦脸的劝着李大德。 什么前庭失衡,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导致肠平滑肌逆蠕动这种鬼话,他根本就听不懂。 在他看来,虚就是虚,在怎么引经据典也掩盖不了某人弱鸡的事实。所以这货就该在马车里躺着,而不是出来瞎浪。 他马三宝这次担负着两家人的嘱托,责任重大。只想把会喘气的李大德送到河东,不做他想。可偏偏身份的不对等又让他做不出违背李大德的事来,只能独自郁闷。 他郁闷,李大德可不郁闷。 虽然只是驽马,比不得军中战马神俊,但对于蜗居钢铁城市里的宅男来说,骑马依然是难得的新鲜体验。 “怪不得有钱人没事就喜欢去骑骑马,打打高尔夫。以前总以为是为了装逼,现在看倒也不尽然嘛~” 瞥了一眼满腹心事的马三宝,李大德咧嘴,操着憋脚的口音摆手道:“露宿就露宿,天儿又不冷,还能野外烧烤,多大点事儿啊!” 面对马三宝,他就不像在李家庄面对李渊几人时的小心翼翼了。 也是两人开始交流后才发现,这个马三宝的口音并不像其他人那般难懂,带有北方人的停顿习惯,且有点像是后世的山东话。 可能也与对方的经历有关。早年随家人在北方颠沛,后来流落河西,辗转入了柴府。所以没有关中口音,多偏向北方胡人。 这对李大德来说倒是件好事,来了这么久,终于有个能和他正常交流的人了。嗯,虽然要把每个字的发音都改成三声。 杠精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不太容易关上。李大德骑在马上一边晃悠,一边和马三宝随口闲聊,旁敲侧击的问着老李家的八卦。 这同样是未雨绸缪,免得到了河东被李建成问露了馅。 “这么说,我三姐那孩子还挺闹人的?” “唔,哲威少爷是缠人了些,但小孩子嘛,都这样。” 对于李大德的八卦,马三宝倒是不以为意。说来说去都是他老李家的事,没啥可保密的。而且李家三郎也不是第一天当话唠了,只要不抬杠,大家就能做朋友。 “你这种想法不对!小孩子不听话,得揍哇!一顿不好使,就打两顿!” 这边还没感叹完,某杠精的话就随之响起。马三宝脸色一黑,假装没听到。 见对方不说话,李大德撇了撇嘴。 特么的,你不往下接,我怎么好继续说? “对了,宝哥,你经常在外面走动,消息是很灵通的吧?” 李大德决定换个话题,聊点大家都感兴趣的,便问道:“最近有啥特别的事发生吗?” “可不敢当三爷如此称呼,您叫小人三宝就好!” 马三宝拱了拱手,想了想,便顺着往下说道:“要说特别的事,无外乎今年圣人第三次东征,外间都言高句丽乞降,准备称臣纳贡。不过在府上,大公子与夫人相谈,倒有些疑惑。若真是称臣,就该上表奏报。可公子言说朝中并无高句丽上表称臣的消息,可见都是外间乱传。” “高句丽?卧槽这就打完三次了?” 李大德眨了眨眼,脑中回想关于杨广三征高句丽的信息,不由得有些振奋。这不就等于说,他爸爸就快要做皇帝了么? 人逢喜事精神爽,于是李大德就发挥了杠精本色,摆手道:“这怎么能叫乱传呢?不管有没有这事,人家皇帝既然带兵过去了,总要有点收获脸上才好看嘛!不然下面那些大臣怎么歌功颂德?反正这年头消息都是靠说的,你又没去辽东亲眼看见,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马三宝对于“卧槽”这种词汇还有些茫然,但后面的话倒是听懂了。顿时一脸恍然,扭头看着他道:“三爷您是说,高句丽乞降的消息其实是圣人故意传回来的,好叫天下人知?其实根本就没打赢?” “怎么说呢……” 李大德摇头,抬手扶了一下鼻梁,拍着手指说道:“不是没打赢,我猜压根就没打。不过高句丽乞降这话也不是空穴来风。我要是高句丽王,先把皇帝糊弄走再说嘛!大家离这么远,你又不能天天来打我,还得过日子呢!等到你自己家揭不开锅了,也就不会再惦记我了。” 马三宝张着嘴,好一会儿才把这些话掰碎了消化掉,进而就是惊讶道:“定是如此了!那高句丽打的好算筹!自去岁杨礼部起兵反叛以来,真真是烽烟四起。不但北海、平原有乱,就连关中也不太平。今岁又有扶风、离石等地民变。三爷你说的揭不开锅,便是此类情形吧?圣人既要发兵镇压,自然无暇东顾。” “唔,差不多吧!” 李大德点点头,有些走神。 马三宝说的这几个地名,他一个也不知道,所以脑子里根本构建不起来任何关于全国起义范围的轮廓。可刚跟人家装完了逼,总不好再问,便只能作高深状。 “怪不得京城人人都说,李三郎辩惠聪明,富有实学。依我看,三爷可比京城那些夸夸其谈的世家子高深许多。” “怎么?我在京城还挺有名?” 李大德歪过头,这次倒真是有些好奇了。毕竟论起对自己的了解,他反而是最少的。 “好叫三爷知晓,你在京城倒是比二爷更出名些,有不少人都传您的才名呢!”马三宝笑道。 “都怎么说的,你学给我听听!”李大德抬了抬下巴,一脸期待。 马三宝愣了一下,有些迟疑,随后便拱了拱手,先告了个罪,说道:“那小人冒犯了。京城那些读书人,偶有提起三爷的,便说‘那李玄霸口才端地厉害,更兼博闻强识,也不知师从何人’,还有些说‘与大德贤弟交谈,虽咄咄逼人,但所辩之论皆有出处,从不无理强辩,令人叹服’……” “呵~” 这边马三宝还在叙说,李大德嘴巴却早就咧了起来。虽然这话说的都是前身,但就是怪了,听在耳朵里像是夸他本人一般。 不过思绪只是转了两圈,笑意就僵住。 李大德忽然发现了一个一直以来都想不通的问题,直到回忆起刚刚某人的描述。 “等等!三宝,你刚刚说,李玄霸……是说我么?”李大德指着自己的鼻子,表情严肃。 “呃,三爷恕罪则个!” 马三宝吓了一跳,急忙站在原地拱手,苦着脸道:“您叫小人描述京城传言,小人不敢删减。直呼三爷小字名讳,还请莫怪!” 他这一停下,身后跟随的马车仆从都停了下来,好奇的看着前方的两人。 此前长孙无垢就曾叫过他大德,还让他惊诧了一下,好奇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的。眼下总算是反应过来了,古人冠礼之后便会取字。长孙无垢叫的是李玄霸的小字,而非他的本名。 李大德的脸色不太好,须知李玄霸这个名字,在小说泛滥的年代实在过于响亮了。 正史记载的少,野史倒都很刺激。但无论哪一个,结局都是惊人的相似:杠精,单身,死的早! “嗯?这三个词连起来好熟悉啊……” 怪异的念头一闪而过,扭头看着还低头躬身的马三宝,便叹了口气,摆手道:“宝哥,我不是怪你这个,是想到了别的事。再说了,咱俩平辈,叫个名字有啥打紧的!你也别三爷三爷的喊了,我听得别扭,以后就叫我大德吧!” “这……” 马三宝抬起头,看李大德的表情不似作伪,便有些激动道:“三爷不嫌小人卑贱,折节相交,小人自不敢辞!” “哎呀,好了好了!” 李大德挥手,众人继续赶路。不过这次,某人就开始有些忐忑了。 想了半天,觉得有些事还是要问明白的好。便再次开口,貌似随意道:“宝哥,我有些记不清了,当今皇帝现如今是登基第几个年头了?” 这么问,也是有讲究的。李大德记得很清楚,李玄霸是大业十年病死的,毕竟前几天为了抬杠才刚上度娘查过。鬼知道这日子还有多久,总得做些什么预防才好。但总不能开口就问今年是哪一年吧?换个问法,也显得不那么突兀。 死过一次的人,绝不想再死第二次。 “圣人是继位后第二年才改元,常有人弄混,三爷……呃,三郎记不清也正常。如今是大业十年,已是圣人在位第十一个年头了。”马三宝笑道。 “纳尼!” 李大德目瞪口呆,只觉得脑中天雷滚滚。 难道哥们儿刚穿越过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要嗝屁了? 可史书总不会有错,也没理由少记漏记。又或者历史总会自动修正,穿越者必须死? 咽了一下口水,李大德抱着马鞍就往下跳,随后连滚带爬的往马车上跑,嘴里喊道:“快快,咱们快点去樊乡,大晚上的住野地太危险了!” “这……” 马三宝被这货忽然跳脱的思维搞的有些懵,但随后就为这货的识趣配合高兴起来。急忙翻身上马,扬鞭道:“好嘞!三郎你坐稳了!” 第8章 遇异人淳风解疑惑 是夜,无风,星垂原野,万籁无声。 篝火在官道旁的土丘下生起,映照出一小片昏黄光晕。 众人虽然加紧马速,但由于某人中途又吐了两次,到底还是没能赶到樊乡借宿,只能在乡间原野过夜。 好在大家伙早有准备,马匹上驮了绳索毡布。这边停了马车,众人便分散去打柴伐木,过不多时就搭起帐篷,收拾出一个简单的营地来。 待卸了马车,固定好马桩,有闲下来的便围着篝火烤饼吃饭。唯独李大德还躲在马车里,死活不出来。 “三郎,车里闷热,去帐篷里歇息吧!我烤了饼,你也吃些!”马三宝手里拿着一个树枝串起的胡饼,拍着马车外壁说道。 马车微微晃动,木门拉开,露出李大德菜色的脸来。伸手来接胡饼,嘴里却是说着:“我就睡马车里了,外面容易着凉。着凉就会感冒,感冒了可能会死!” “……” 马三宝听不懂何为感冒,但只听着凉了会死便觉好笑。摇头道:“不会着凉的,我围了毡布,又有篝火相隔,还怕你热呢。” “那也不去,外面有蚊子!蚊子会传染疾病,同样会死!” 李大德说着举起胡饼,先是嫌弃的看了一眼穿着的树枝,翻面瞅了瞅,这才咬了下一口。 “哈,三郎你忒地小心,蚊虫如何能伤人性命。不过你若不嫌闷热,在车里也好。唔,喝点水,饼子有些干。” 马三宝转身去拿了只水囊,拔开塞子递了过去。 “谢谢!” 李大德正好有点噎,接过喝了一口,随即脸色一变,转身又吐了出去。 “凉水?” “对啊,水囊中何来热水?”马三宝点头道。 “那,原本是烧开的么?”李大德不放心道。 “怎会,这是我特地在庄里打的深井水呢,清甜爽口,烧开便没那味道了!”马三宝摇头笑道。 “噫~” 李大德呲牙,一脸嫌弃的还了回去,哼道:“你自己留着喝吧!我可不敢喝生水,万一拉肚子,这荒郊野外的也找不到大夫,会死的!” 对于某杠精的挑三拣四,马三宝不以为忤,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不过就是挑剔些,高门大户出来的贵公子,本就讲究享受。在他看来,李大德这人是真的好相处,毛病虽多却不颐指气使,拿个水都会说谢谢,挑剔一些怎么了? 而且人家虽然说着不喝生水,却也没要求他去烧热水,这便是体恤下人的表现,真真是贵族涵养。 “可惜此地距樊乡稍远,不然倒也好讨些热水来。” 马三宝有些气馁。 “没事没事!我又不渴!” 李大德三两口的把胡饼塞进嘴里,独独留下树枝穿过的那一层没吃,抬手扔向火堆。就在这时,却忽然听到篝火对面有脚步声。随即那边一位叫李成的家将便拔了刀,高喊道:“什么人!止步!” “莫要出来,我去看看!” 马三宝皱眉,急忙把他推进马车,握着刀柄快步跑了过去。 李大德也紧张起来。眼下他本来就神经敏感,生怕莫名挂掉。谁知都苟在马车里不露脸了,还是有意外来找他。 “不会是历史派来的救兵吧?” 便在这时,一个略显稚嫩的童音淡淡传来,虽然隔的远,但字字句句却很清晰的传入众人耳边: “无量天尊!贫道李淳风。此去终南山寻友,见有宿客营地,冒昧打扰,还请海涵。” 篝火对面的阴影里,一个挽着道髻,背着长剑的矮小身影慢慢走出,打了个稽首。外表明明就是个屁娃,但那语气老成,活脱脱一个常年走江湖的老家伙,听得众人脸色怪异。 李成眨了眨眼睛,茫然回顾,看向其他人。马三宝则眉头紧锁,握刀的手微微用力。 其他人不懂,但他一听此人说话,便知这道士年纪虽小,气息却绵长雄厚,绝对是个内家高手。怕是在场的众人掏刀子一起上,也未必打得过人家。 这边正两相戒备,后方车轴木门响动,却是李大德挂着一脸好奇的走了出来。 李淳风,他可真是久仰大名了。 “三郎?” 马三宝扭头看了一眼,急忙快步挡在他身前,并扭头冲李淳风喝道:“那道士,既知冒昧,便莫强人所难,你去别处借宿便是!” “哎哎?宝哥别这么说呀,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萍水相逢便是朋友嘛!” 某人明明刚才还苟的要死,这会儿却又一副豪爽好客的模样。还故做大方的指着几个戒备的家将说道:“你们还愣着干嘛,快给道长搬个墩子来!” “三郎,还是小心些!这道士有古怪!” 马三宝眼见这货大大咧咧的,便不放心,小声嘱咐。不过李大德浑不在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眯眯的就往对面走,根本没当回事。 也不去一千年后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李淳风是他李唐阵营的人?怕个毛啊!再者说,他也实在是好奇心上来了,挡不住。 这可是李淳风诶!历史大名人。 扪心自问,在有条件的前提下,遇到一个活生生从历史中走出来的角色,怕是任何一个现代人都按捺不住好奇心,想看看这货到底长啥样。 李渊他见过了,帅大叔一枚,还叫了爸爸。李世民也见过了,是个小帅哥,还摸了大腿。而李淳风…… 李大德走到近前,随着火光映照看清了对方的长相,顿时表情一滞。 咋是个屁娃? 这小身板,这绒毛未退的可耐模样,小学还没毕业吧? 他在打量对方,对方也在看他。 刚才他一出现,李淳风就注意到了这位明显是这支队伍领头人的家伙。只是双方离的远,也看不真切。此时两人照了面,一个是诧异,另一个就是惊疑了。 “咦?” 道尊在上,这逼不应该死了吗? 李成按照李大德的吩咐,挪了一个原木墩子走近。小道士却是摆了摆手,解了背后的包袱,自己掏了个小蒲团出来默默的放在地上。复又对李大德拱手道:“如此,贫道便叨扰了。” 尽管心里惊涛骇浪,但表面上却还算平静。不像某杠精,还没从李淳风是个屁娃的惊讶中走出,表情怪异的摆手:“不打扰不打扰,那什么,你饿不饿?咱这儿有饼。” “多谢,贫道自携有干粮!” 小道士背的包袱不大,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是真的多。有竹筒做的小水壶,有布袋装的干粮,有竹简,符纸,道袍,蒲团,拂尘,甚至还有几个苹果。简直是随身带着个家。 眼见李大德直勾勾的看,李淳风想了想,便拿起一个苹果来递给他。 “呃,谢谢!” 李大德抬手接过历史大名人送给他的苹果,见对方盘坐在蒲团上,想了想,便挨着他坐在旁边的墩子上,复又把苹果递给身旁的马三宝道:“宝哥,你帮我洗一下!” 眼见其他人还都握着刀柄站立不动,便摆手道:“哎呀,都该干嘛干嘛去!” 说完扭头,见李淳风盯着去洗苹果的马三宝,目露沉思,他又有些不好意思。 人家好心给他个苹果吃,他却嫌脏,便解释道:“那什么,洗一下干净,万一有残留农药啥的……” “唔。” 李淳风斜看了他一眼,摇头道:“这儿的苹果没有那些。”心中却忽然升起明悟:原来如此。 火堆旁一阵尴尬的沉默,李大德随手捡了个木棍,拨弄火堆,没话找话似的笑道:“李道长年纪轻轻,怎么一个人出门?诶,对了,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袁天罡的?你俩是师兄弟不?” 又是一阵沉默,此时其他人都散开,给两人留了说话的空间。只见李淳风脸色一阵古怪,似在纠结,半天才扭头盯着李大德的眼睛说道:“袁谶纬并非我道门中人,以后也不会是。至于认识……大抵要再等一十八年!” “嘶~” 李大德不由吸了口气,只觉得有些牙疼,脑瓜子被他这句话雷的嗡嗡的。 小屁娃这话啥意思?他真像野史中说的那样能洞察天机、预见未来?这不太……科学吧? 正在这时,李淳风却忽然叹了口气,似乎不满的小声叹道:“易书三部,皆尊天地变化之道,因循天理,道法自然,怎地就不科学了?” 李大德:“……” 你特么不但能预见未来,怕还会读心术吧! 突然有点慌是怎么肥四? 第9章 轻古人天机错解 “莫慌,贫道无恶意。” 此时,篝火旁只有两人在小声交谈。洗苹果的马三宝也不知道跑哪去了,半天不露面。李淳风的话似乎有稳定人心的作用,若忽略嗓音的稚嫩,听着倒真挺舒服的。 李大德慢慢镇定下来。 “你,” 某杠精顿了顿,似在犹豫,但还是接着说道:“知道我哥是谁吧?” 这话乍一听像是在认怂,但细解起来却很有意思。 要说开始是因为好奇才和李淳风打了照面,那现在李大德的心里就不止是好奇,还有忌惮了。 历史上的神棍被证明并非真的神棍,而是有本事的奇人。所以李大德说出这句话,好像是在威胁,但真正的意思却是说“既然你知道未来发生的事,那就应该知道自己将来是李世民的下属,所以咱俩是一伙的,你别搞我”。 李淳风似乎听懂了,脸上闪过一丝揶揄的笑意。但随即却又揉了揉自己的小脸,颇作郁闷道:“这便是贫道下山的缘由了。原本应在五年后成了年才下山入世,偏偏前些时日心有所感,推算到天数竟变了,许我提前下山。我自重新推算,可天意难测,便只好下了山漫无目的的走。” 李大德开始还在认真听,可后面就慢慢扯下了嘴角。 这小牛鼻子前面还牛逼哄哄的,一副啥都知道的模样。咋一转眼就成了迷途的小羔羊?这话啥意思,啥玩意儿就变了? 李淳风瞥了他一眼,哼道:“你好像是在骂我……”接着又道:“此间闲话贫道从未对人说起,以后也不会再说。但你是异人,不在此列,就当小道士心中苦闷,须找人倾诉吧!” 这话李大德倒是听懂了。 这不就等于说小道士心里知道的秘密太多,憋的难受。眼下遇到他,知道这货是个穿越来的,不怕泄露天机,就干脆发泄一下? “非你所想,贫道此前尽知天机,早有规划,心中并无迷惘。只是眼下天机已乱,再无从推测,贫道规划尽诸流水,才觉得苦闷。哎,果然还是年纪太小,沉不住气了。” 李淳风忽然叹了口气,小脑袋低着,语气成熟的可怕。这种反差萌,让李大德居然生出一股想去捏捏他肉嘟嘟小脸的冲动来。 某人抿了抿嘴,把这种可怕想法死死的按在心底。 随后就听李淳风接着又道:“不过此刻遇到了你,贫道知这变数从何而来,却是懂了。你我原本无相识之缘,天意着我下山,便是要促成此缘。” “喔~是这样啊……” 李大德砸了砸嘴,虽然不明觉厉,但有这么一个大名人巴巴的赶着来见他,还挺爽的说。 这岂不就是说,因为哥们儿的到来,导致原本的时间线不准了,老天爷生怕这小神棍将来捞不到官儿做,就催他赶紧来巴结一下自己,结个善缘? 张了张嘴,李大德忽然很想问问,既然时间线都不准了,大家也相互都知道了对方的底细,那能不能给解释一下,他还会不会死? 不等问出口,却见小道士眨了眨眼,忽然问道:“你很担心自己会死么?” “废话!” 怕死对于现代人来说又不是啥丢人的事,李大德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你既然说天机乱了,是不是就表示有些事不会发生了?” “天衍五十,大道四十九,世间本无绝对因果,皆因人心难测。所谓天机,便是这人心纷乱。”小道士一脸高深,摇头道:“你要问的话,贫道答不出。我只有一言,人生在世,活的只有当下,而非过往。” “啥意思?” 李大德皱眉,脑海中似乎有灵光一闪,但闪的太快,没能抓住。便嫌这小屁孩说话文绉绉的,一点也不通透。 可惜李淳风说这句话似乎废了很大力气,此刻有些恹恹的,任他如何探寻,却是不说话了。 靠,还吹什么后知千年,只是今年的问题就给你难住了。难不成因为年纪太小,功力不够? 李大德捏着下巴,颇有些恶劣的打量着李淳风那粉嫩嫩肉嘟嘟的小脸。 “哎!” 半晌,似乎是被那放肆目光打扰到了,李淳风叹了口气,小肩膀垮了下来,喃喃着“果然太小沉不住气”之类的话。接着扭头看向李大德,郁闷道:“还不明白么?人只能等待明天,而无法等待昨天。你何曾见过有人担心过去发生的事?” “有啊有啊!” 李大德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不就正在担心呢嘛!话说你到底行不行?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啊!” 李淳风:…… 你特么还有脸叽歪?现在到底是谁不懂?老子都说的这么明白了,你还在这追问,智商低怪我喽?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哎~~” 这一声长叹,到底有几分鄙视,估计连李淳风自己都不知道。小脸褶了半天,才组织着语言重新说道:“贫道的意思是说,天地自有定律,人是无法真正回到过去的,只能前行。你口中的过去,并非此间未来,懂吗!” 话音落下,某杠精却摇头,仍旧指着自己说道:“小道长,你说的不对!我这不就回到过去了嘛!” “恁……!!” 李淳风涨红了小脸,一瞬间颇有些愤愤,差点被这货给杠没了道心。平复了好半天,才一脸无奈摆手道:“无量天尊!算了算了,不和你辩了,你已然死过一次,便不会再死了,放心吧!” “哦对了!”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李淳风打开他那小包袱,掏出一个罐子来塞到李大德手里,说道:“喏,这是你要的东西!贫道给你带来了!咱们就此别过!” 说完,就迫不及待的起身收起蒲团,把包袱背起,竟是要走了。 “卧槽?你这……我啥时候和你要东西了?哎你怎么说走就走啊?天还黑着呢!喂!” 李大德听说自己不会死了,心里刚松了口气,又被这小道士接下来的动作搞的一脸茫然。起身还待劝阻,李淳风却像是背后着了火一般,忙不迭的往外走,口中道:“贫道还有事,别送了,后会有期!”待到后面,已经小跑起来,竟一刻也不想待了。 “靠……神经,病吧?” 李大德看着消失在夜幕中的小小背影,一阵发愣。而周围远离篝火围坐的家将和马三宝却在看他,脸上不乏崇拜之色。 三爷果然牛逼啊,哥几个合起伙来都未必打得过的家伙,竟被他给辨得掩面而逃。这就是传说中的不战而屈人之兵了吧?啧啧,等这一趟走完,少不得又多了吹嘘的本钱,简直比戏文中的还精彩。 背后脚步声响,马三宝扶着横刀走近,问道:“三郎,那道士与你谈了些甚?莫不是知晓三郎身份,跑去告密?不如我骑马追上去……去通知公爷!” “没有的事,我都没和他说名字!” 李大德摆了摆手,看了一眼手里握着的罐子,又翻了个白眼。 说是他要的东西,可他连这是啥玩意儿都不知道。便转身往马三宝怀里一塞,走向帐篷。半路脚步一顿,转身道:“我的苹果呢?你给我洗哪去了?” “呃,这个,我见那道士来路不明,恐其中有诈,就……扔了!” “你……去捡回来!” 李淳风给的苹果诶,无论是人文价值还是收藏价值都难以估量,居然被这货给扔了。 李大德黑着脸,没好气的指了指他,随后便钻进帐篷。只听马三宝又在外问道:“三郎你不是担心着凉么?怎地又进了帐篷?” “车里太热了嘛!” “嘿嘿~” 马三宝转身便走,脸上笑意荡漾。只觉搭帐篷的辛苦没有白费,三郎果然还是买他的好的。 第10章 抵潼关暗流涌动 牛顿说,时间是独立于世界且均匀流逝的。爱因斯坦则说,时间和空间有关联,质量和速度会将时间拖慢。 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时间只能向前,无法后退。 如果李淳风把天地改成宇宙,把法则改成时间,告诉李大德他来到的根本就不是所谓一千四百年前的古代,而是另一段平行时空的话,后者或许就能抓住那一闪而过的灵光,恍然大明白了。 这不是谁聪明谁愚笨的问题,而是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根本就不信古人会有这样超前的宇宙观。况且当时这货满脑子都是真正的封建迷信想法,怎么能想到后世人眼里的大神棍居然是在给他讲科学? 这种误会短时间内怕是难以解开了,但李淳风离开前给出的肯定,倒是让他暂时放下了悬着的心。虽然多少还有些怀疑,却也没再苟得那般小心翼翼。 三天后,风尘仆仆的一行人出现在一处瑰丽雄伟的关隘前。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 古人说在这里会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李大德回头望了望,别说是西都,毛都没望见一根,所以也并不觉得伤心。 “我果然是没什么艺术细胞。” 轻拉了拉缰绳,一行人放缓车马,向关下靠近。 三天时间,李大德的马术倒也似模似样了。起码可以独自坐于马上小跑一段路,而不用让人给他拉缰绳。 并不是某人天赋有多好,很大一部分功劳要归于此刻挂在马鞍两侧的双边马镫。 隋末时期,马镫已经不算是啥新鲜事物了。不过这个时期的马镫多是单边,只挂一侧方便上马之用。大部分骑马的人仍习惯于靠双腿和缰绳控马。所以说马术好的人,那是真的好。 像李大德这种一跑起来恨不能两腿飞起的选手,要不是有马镫拦着,准会向风筝一般飘起来。用马三宝的话说,也就是驽马跑不快。若是换了战马,某人早摔死了。 不过李大德不在乎,只觉得这货是嫉妒人类智慧的结晶,更是不满于自己卸了他的马镫。 雄关在前,离的越近便越能感受到那股压迫感。十几米高的关墙,看得李大德眼皮直跳。 严格意义上来说,这是他来到隋朝后遇到的第一个有完整城墙的关城。之前出大兴城的时候他还在棺材里躺着,根本没机会感受大隋西京的威严与繁华。倒是没穿越前,他还曾坐车路过一次山海关。当时也没觉得所谓天下第一关有啥雄伟的,远远看去就是个漂亮些的小城堡,搞不明白古代何以能靠一个区区关卡就阻挡外敌。 但此刻近距离仰望潼关,他就明白了。 潼关城严格说起来并没有多大,顶多就是个小城。但南面是峰峦连绵的秦岭山脉,北面又是渭水与黄河交汇的湍急天险,中间就这么一条宽不过数里的平坦地带。这在没有飞机汽车的古代,当真是华山一条路,根本没得选。 想想看吧,自河南入关中,要是不想走潼关,要么向北去绕黄河,要么向南去绕秦岭,哪一个都不是靠双腿能绕得起的。 脑补了一番如果他做主帅如何智取潼关的办法,李大德默然摇头。 这个年代,想象力根本就干不过生产力。 旁边马三宝夹着光溜溜的马腹与他并行,抬手指着关城笑道:“出了潼关不过数里就是风陵渡,等过了黄河,离世子的居所便不远了。” “风陵渡?” 李大德张了张嘴,一副孤陋寡闻的土鳖表情,暗想那不是金老爷子编的么? “我也是听人说,那地方埋着风后娘娘,所以叫风陵。不过谁也没见过风后娘娘的墓,别说是墓了,连个庙都没有。倒是黄河在那地方转弯,天好时能渡船,才渐渐聚起人来成了渡口。” 马三宝开口解释着,让李大德顿时有种涨了姿势的感觉。 两人说着话,带着众人当先入关而去。 彼时关中周围局势有些紧张,像潼关这样把守关中门户的要地自然也紧张了起来,入城盘查的很仔细。李大德一行人大都配了刀,即便是有李渊托人办的路引证明,也被守关兵丁盘问了许久。 什么从哪来、到哪去、家住哪里、有几口人、为啥出关、出关找谁之类的。就连行李也没放过,全都打开翻了个遍。简直堪比后世安检。 李大德自是不怕人问的。他老子害怕皇帝猜忌,但这入城又没个登记,就算他站在路中大喊“我是李玄霸,我没死”之类的话,也传不到皇帝他老人家的耳朵里。 倒是跟着一起来的那些李家庄户子弟很是紧张,说话都结结巴巴的,很是让他悬心。 不过守关士兵并不在意,检查完了就挥手赶人。 等到后面排队进关的百姓用同样结巴的话说要进城抓药时,李大德才明白过来,合着结巴才是这个年代老百姓面对官兵时的正常表现。 穿过近十米长的甬道,等进了关内,马三宝便笑道:“这潼关算是关中商户们中转休憩之所,好的客栈酒楼是不缺的。三郎辛苦一路,不如便停留一晚,沐浴休息一番,解解匮乏。” “行,你安排呗!” 某杠精内心深处并不急着去见他的便宜大哥,难得的从善如流。 众人牵马步行,不过里许的内城街道一目了然。倒真像马三宝说的那样沿街有不少酒楼客栈,挂着招牌旗子。 李大德看见一个写着“依翠栏”的双层阁楼,门口有小厮迎客,便指着笑道:“就去那家吧!一眼望过去就他们家人多,准是饭菜做的好!嗯,瞅着也气派!” “好,emmm……” 马三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正点头应着,忽又一顿,脸色古怪起来。 李大德看他这表情,便下意识的低声道:“咋了?是钱没带够么?” 结果听到这句话,前者的表情更古怪了,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摇头道:“三郎,你是真不知还是装糊涂?那是倡肆,哪里是吃饭的地方!若我就这么带你去了,等回了京城,夫人定会打断我的腿!” 接着,这货又扭头偷瞟了一眼后方的随从,凑近了李大德小声道:“不过三郎你既行过了冠礼,便也不打紧。只是不能就这么去。待找客栈落了脚,把他们几个打发了,咱俩溜过去便是。” “我……” 李大德此刻张大嘴巴,嘴角抖啊抖的,很想摆一个哭的表情。可听了他的话又觉好笑,表情很是复杂。 他怎么可能想到,满大街最具人气的地方居然是青楼?还是最惹眼的黄金地段,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这太不符合一个现代青年的价值观了。 不过这个年代的特殊场所都有哪些节目,倒是引人好奇。不知道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般载歌载舞?但他也止于好奇了,一想到在李家庄检查身体时看到的小豆芽,便叹了口气。 这具身体还没成年呢,想桃子。 “宝哥我还小呢,你想去的话,等大家安顿下来自己去吧!” 李大德说这话可没背着人,还说的贼大声。别说自己人了,就连远处站在依翠栏门口迎客的小厮都看了过来,盯着马三宝一脸期待。 看着牵马故意绕过自己的李大德,又看着后面跟随的家将们或鄙夷、或好奇、又或猥琐的表情,马三宝直接懵在原地,半天才反应过来某人是在耍他。 跺了跺脚,后者急忙小跑着追了上去,嚷嚷着:“三郎你怎地凭空污人清白!我马三宝行走江湖这么多年,从未进过倡肆!那什么燕春楼、群芳阁、庆元春、泉香班、丽春院根本听都没听说过……” 众人哈哈大笑,在某个迎客小厮失望外加鄙夷的目光中越走越远。 于此同时,就在长街对面的东门外,人群喧哗,旌旗招展。一支甲胄精良的军队正在集结入关。当先的队伍中,一架木质囚车格外显眼。 而在关内另一处远离城门的院落中,正有气息凛冽凶悍的男子不断从各处缓慢聚集而来。 第11章 劫假囚真义士中伏 今日的潼关提前闭门,宵禁也比以往开始的早。仅是申时正(下午4点),便有巡街的武侯敲着锣大声提醒。而后直到酉时,关内的暮鼓才真正敲响。 而后关内还曾出过一阵小小的骚乱。毕竟有些滞留关内的百姓商贩,都只是进城来采买或是送货,天黑前还要赶回家的。城门一闭,这一天的收入就算全贡献给客栈了。许多小商贩聚在城门前央求,然后被集体送去住府衙的免费旅馆。 这个时候,某杠精已然睡下了。 众人在城东的客栈包了个带马厩的院子,搓了一顿水盆羊肉,又泡了个木桶澡。等李大德从木桶里爬出来时,已经成了软脚虾。待钻进床铺,枕头一挨便鼾声如雷。 这绝不是一个现代宅男应有的作息规律,纯粹就是这几天给累的。赶路时觉不出来,一旦有了舒服的环境,疲惫感就趁虚而入了。 早睡当然有早睡的好处,但坏处同样明显。 丑时初一刻,街上有人敲着梆子路过时他就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困的时候不觉得,可一旦清醒过来,总觉得这硬木床板咯得浑身难受。 “哎~” 摸索着套上裈裤,趿拉着靴子,又找到外袍披上,李大德就这么敞着怀开门出了院子,寻摸找个角落嘘嘘。 房间里本有夜壶,但只看那油腻腻的把手,就被他第一时间捏着鼻子扔出去了。 院子里有些黑,今晚阴天,偶尔才在角落里瞧见一两颗星星。 李大德抬头望了一会儿,莫名想到他那贷了二十年款,却还一天没住过的房子。若是就这么断了供被银行回收,也不知道首付还能不能要回来。 “呸!这点出息!” 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几年都要做王爷的人了,还念念不忘那套68平的小户型,真特么是胸无大志。 便在这时,猛的听到有鼓声炸响,在西北面轰然响起了喊杀声。李大德被吓了一哆嗦,抬头就看见城内有火光亮起,过不一会儿便成冲天之势。 “卧槽,粗四了!” 三两下提上裈裤,顺带擦了擦湿漉漉的手,系上侧面的绳扣。等转过身时,院落厢房里已然亮起了灯。隔壁房门砰的被踹开,全身上下连个布片也无的马三宝拎着出鞘的横刀,挺着胸毛就跑出来拍他的门。 “三郎快醒醒,出事了!” “噫~!” 李大德瞥了一眼白花花的某处,顿觉辣眼,没好气的哼道:“我在这儿呢!慌什么,赶紧回屋穿衣服去!” “呃……” 马三宝扭头看到站在院子里的身影,便呼了口气。接着看又看到对面的火光,脸色大变,惊道:“关内怎地起火了,还有打杀之声,莫不是叛军攻来了!” 说着就转身去攀门框,似乎是想爬到屋顶上看看。 “靠,要是真有乱军,你是打算就这么光着腚和他们打啊?” 李大德弯腰捡了快土坷垃,抬手打在某人光溜溜的屁股上。又见左右屋门打开,其余家将有的揉着眼,有的拎着刀,都衣衫不整的出现,便没好气的骂道:“都赶紧滚回去穿衣服,收拾行礼!随时准备走!” “喏!” “听少东家的!” 此刻,不止是他们的小院乱哄哄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整个潼关城都喧哗起来。一处又一处的院落亮起了灯光,住在关内的商旅百姓都战战兢兢的,一边慌乱的堵着门,一边喊着同伴或是家人。 这个时候是不敢出门乱跑的,真要是有乱军攻城或是已经杀了进来,很可能一个照面就被兵卒砍翻在地。 李大德倒是没那么慌,事实上他对于所谓古代乱世至今都还没什么概念。等穿好衣服出来,见马三宝指挥着众人拿了门柱顶门,便抱着膀子仰头看着西北面的大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火光越来越大,喊杀声反而小了。周围充斥的全是附近院落的喧哗惊叫。 “宝哥,宝哥?马三宝!” 李大德喊了几声,才把一脸汗水的马三宝给叫了过去,指着火光亮起的地方问道:“着火的那是什么地方?” 马三宝擦着脸上的汗,皱眉瞅了瞅他指的方位,便有些不确定的说道:“某记得那边像是府衙所在,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那作乱?”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茫然。 李大德搜肠刮肚的回忆脑子里那点历史知识,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年潼关发生过什么事。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前。 就在某人还在被窝里弓着身子流口水时,北城区域的街道上,一群数量近百的黑衣人避开巡逻士兵和更夫,正快速向潼关守将所在的府衙接近。前面十几人手里都提着两个麻绳捆绑的罐子,小心翼翼的护在身侧。 这段时间正是鸡鸣前人最困倦的时刻,无论是东侧的驻军营地还是府衙后院,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灯火。本在营中巡视的兵卒,也三三两两的靠在角落里抱着兵器打盹。 为首的黑衣人躲在对面街角探身瞧了一会儿,挥手之后,提着罐子的那队人就小跑着越过长街,攀着府衙的围墙翻了进去。其他人则是顺着长街往东,径直冲向尽头处的军营。 在军营靠西面的空地前,正停放着一架木质囚车,依稀能看道一道人影蜷缩其中。 “斛[hú]斯公!” 为首那名黑衣人低呼一声,快步跑近囚车,同时抽刀在手,砍向隔栏。 “且慢!莫伤了他!” 身侧一个背长枪的魁梧汉子握住他的手臂,微微摇头。随后打量了一下囚车结构,深吸了口气,上前攀住中间两根手臂粗的木制栏杆。 “咔!” 猛一发力,栏杆应声而断,竟被这汉子以蛮力拆开。但见这时,本在囚车中蜷缩的身影忽地转身,抬手端起一把弩机来。 随着弓弦响动,囚车外的汉子痛喝一声,前胸瞬间被射进一支弩箭,忍不住倒退着栽倒。 “伯当!” 另一人本在转身戒备,听到后方响动转身时,被眼前这一幕惊得失口大呼,随即暗道不好。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鼓响,营地之外脚步与马蹄声快速汇聚,火把把街道照得透亮。众人转身就见退路已被黑压压的兵卒阻断。当先一金甲老将坐于马上冷笑,却是岁前攻灭了杨玄感所部的当朝左武卫大将军,许国公宇文述。 “乱臣贼子!本将候尔多时了!” “上当了!”这是彼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来不及考虑太多,为首的黑衣人把中箭的汉子拉起,刀尖一指对面,喝道:“杀出去!” 而那名叫“伯当”的壮汉也是凶猛,胸口近距离中了一箭,却仍是一把推他扯下背后长枪,最先冲向军营外的军阵。 “上!死活无论!” 宇文述挥动马鞭,冷着脸下令。鼓声开始密集,左右立马冲上来持盾的士兵向众人围了过去。不等黑衣人冲到近前,盾阵后方便有一片弩箭射了过去,当即就有十几个身影痛呼着倒下。 有心算无心,这样的战斗根本就是一边倒的结果。冲进军营的黑衣人不过几十人,面对全副武装的士兵,想造成可观的伤害都难。 眼见突围无望,中间领头的汉子悲愤欲绝,长刀指向对面,怒喊道:“杀宇文老贼!” “杀!” 绝望的众人改变方向,径直向中间宇文述的方位扑去。而在这时,军阵侧后方的府衙却是忽然冲起火焰,后方队伍随即大乱,听士兵的喊声,似乎还有另一队人埋伏在侧。 本来胜券在握的宇文述也愣了,没想到对方这时候了居然还留有后手。眼见火势不正常的快速蔓延,暗处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后方的队伍便骚动起来。 此时冲杀在军营入口的黑衣人仅剩下十几个,最前面持枪的壮汉浑身浴血,壮若疯虎,竟杀的对面隐隐后退。在他身后的头领瞧的仔细,眼见军阵挪动间,侧面竟陡然露出一个薄弱的缺口。 那汉子还待冲杀,却是被头领扯住臂膀,低喝了一声:“快走!”接着也不管还在拼杀的手下,转身便向东面突围而去。 “走,一起走!” 那汉子却是回身大喊了一声,同时狠狠的把长枪掷向宇文述。后者被亲兵拉下马去,周围队伍一阵大乱,高喊着“保护大将军”无暇他顾,竟还真的走脱了几人。 这个时候,城东某客栈的后院里,来自异时空的灵魂才刚提上裤子,正擦着手好奇的看来。 第12章 施援手李纨绔做戏 李密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 身负雄心壮志,又兼出众的能力和眼光,明明是乱世枭雄之资,却总是遇到猪队友。 他本是东宫千牛备身,世袭蒲山郡公。只是因为长的黑了点,就被皇帝陛下嫌弃拉低了宫卫的平均颜值,让宇文述找了个由头给赶了出去。 走就走吧,他本来也不喜欢做这种警卫员一般的破官。 去岁,前礼部尚书杨玄感起兵反隋。因和他是旧识,觉得他大局观不错,便写信把他给叫去了军中谋划。他很是兴致勃勃的出了所谓上中下三策让对方挑,而杨玄感也不出意外的挑了下策,最后被宇文述堵在阌乡打得大败,自刎而死。 这怪他么?明明就是杨玄感太犟,非要头铁去打洛阳。 李密觉得名满天下的杨礼部真心只适合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做老大这种事,还得他亲自来。 不过想做老大,除了机缘,还得有声望。 很快,一个捞声望的机会就来了。 杨广三征高句丽未果,却莫名得了一个战利品,就是跟随杨玄感起兵反隋的前兵部侍郎斛斯政。杨玄感以下就属他的官儿大,于是被宇文述押着进京,准备杀了给猴子们看。 李密觉得要是他能把斛斯政从宇文述的手里给救出来,做老大的机缘和声望就有了。各路义军以及杨玄感的旧部,准会望风来投。 于是就在宇文述率领左武卫大军回师时,他也一路南下,中途联络了邯郸杨公卿、平原义军郝孝德以及杨玄感旧部王伯当,准备来个声东击西,狠狠挫一挫宇文述的锐气,以报当年被羞辱之仇。 可眼下,他觉得自己又特么被羞辱了。 本来的计划是大家兵分三路:郝孝德兵围虎牢,威胁东都;杨公卿叩石岭关,做进攻河东姿态,迫使宇文述分兵;而他与王伯当则带人潜入潼关,从兵力空虚的宇文述手中抢人。 可眼下宇文述不但不空虚,还挖好了陷阱等着他跳。只用一个假斛斯政,就轻易拼掉了己方武力值最高的王伯当。 很显然,如果不是宇文述看穿了他的计划,就是杨公卿或郝孝德把他卖了。 李密不认为宇文述的脑子比他好,那么结果就只有一个。 “呼哧,呼哧!” 身侧的王伯当气喘如牛,脚步越来越慢,似乎要撑不住了。 李密皱眉,暗道晦气。 他派人潜入府衙放火,其实是想在救出斛斯政后再玩一出声东击西的把戏,把关内守军调去救火,自己趁乱带人夺了东门出关。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守军是调过去了,自己却没了夺门的力量。 他想丢下王伯当了。 带着这么个累赘,跑的慢不说,还不容易躲藏。等到天一亮,对方沿着血迹就能轻易找到他们。可这话眼下又不好开口,毕竟支开别人容易,支开一个伤员的目的性就太明显了。 后方隐隐有马蹄声响起。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派出队伍追击了。 李密扶着王伯当拐入一条暗巷,正要往南穿行,猛的看到对面街道上有火把闪过,隐隐响起兵刃交击的声音,似乎是另一路同伴被追上了。 “先躲一下!” 身侧是一家客栈后院,隔着一人高的土墙。李密扎下马步,先扶着王伯当翻墙而入,随即跳起,攀住土墙外沿。只是不等进去,便听到内里响起了横刀出鞘声和呼喝。 “什么人!” 马三宝和李家庄众人正凝神对着大门戒备呢,冷不防身后马厩旁就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的黑衣身影正摇摇晃晃的起身。 “小心!” 马三宝慌忙把李大德拉到身后,旁边已有家将挥刀扑了上去。只是去的快,回来的也快。众人都还没看清动作,只听“砰”的一声,那名家将已是横刀脱手,后退着一屁股摔在地上。 “娘的,并肩子上!” 马三宝骂了一声,打了个包抄的手势,便持刀正面迎了上去。 墙外,李密悄然伏下身子,缓步后腿,慢慢退出暗巷。刚一转身,却迎面看到一队手持火把的兵卒出现在长街之上。 “抓住他!” “抓活的!” 呼喝声猛的响起,李密头皮一炸,慌忙向街对面蹿去。 此时,小院里的打斗已经仓促收尾,结局很尴尬。 院子里此刻横七竖八的倒着一片人影,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揉着鼻子,明明很疼,却又不敢大声喊。 马三宝呲牙咧嘴的揉着下巴,持刀护在李大德身前,黑着脸看着一步步靠近的汉子,汗水涔涔而下。 他很气愤,可偏偏又打不过对方,于是就更气愤了。不过与他正相反的是,李大德之前还很慌,这会儿却忽然淡定了。 他看出来了,这人猛归猛,但其实下手很有分寸,并不想伤人。眼下地上那帮家伙捂着的,全是打上去很疼却不会受伤的位置。 结合之前关内发生的乱子和此人的扮相,李大德有理由相信,这会儿慌的应该是对方才对。 “你有伤?” 一句话,顿时让马三宝面红耳赤。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对方胸前那支羽箭虽然砍断了箭尾,但还有老大一截明晃晃的戳在外面。可就是这么一个中了箭的家伙,却三下五除二放翻了包括他在内的七个壮汉。 王伯当看着对面一脸淡定的英气少年,脚步有些犹豫。 刚才一翻进来就遭到攻击,他只是下意识的还手。可看到眼下这种情况,倒有些讷然。 他随杨玄感起兵抗隋,本是觉得杨广暴虐,百姓没了活路,为的是舍生取义。可眼下做这等行径,却与强盗无异了。 “嘿,大侠,你叫什么名字?” 李大德没他想的这么多,此刻正一脸好奇的询问。头一回在现实中看到这么猛的人,身上插着一支箭还能赤手空拳的干翻一众持刀家将,没准就是哪个课本上出现过的大佬。 王伯当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正待抱拳答话时,东侧却忽然响起大片脚步声,直奔小院而来。 前者脸色一变,转身就要往后墙那跑,却被李大德叫住,低声道:“快快,你进屋躲床底下!哎你们几个先别动,就在那躺着!宝哥你去开门!” 就在这当口,院门已经被拍响。 “开门!” “快点开门!” 眼见王伯当似在犹豫,李大德便跺脚低喝了一声:“快点!别特么娘们唧唧的!”随即又推了一把马三宝,让他去开门,同时高喊道:“来了来了!我说你们怎么才来哇!贼人都跑了,你们这些混账!” 见马三宝已经跑到门边,正回头看他,王伯当深吸了一口气,冲李大德抱了抱拳,便不再迟疑,快步跑进屋内。 李大德正要走去门口,忽然看到地上有滴落的血迹,急忙抬脚蹭掉。而这个时候,马三宝已经搬开挡门的柱子,一群持火把横刀的兵卒推门冲了进来。 一看见院子里有躺在地上的家将哼哼唧唧的起不来,当先一个队正模样的兵卒一愣,抬手就要下令搜查。便在这时,却猛的就听到一声怒喝自耳边响起: “恁娘的,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才来!” “嗯?” 队正被噎了一下,身后的兵卒也都愣住,直勾勾的看着一脸气急败坏奔过来的锦衣少年。 这厮……有点嚣张啊! “你瞧瞧!你瞧瞧!” 某杠精的表演才刚刚开始,像这种一遍过的剧情,他连剧本都不需要准备。 根本不给对方反应时间,李大德一把扯过队正的衣领,指着地上的家将怒道:“你看这把我的人打的!你们是特么怎么守的城?怎地大半夜还能让贼人闯了进来!我带的钱都被抢了!你们将军是谁?我一定让我爹在陛下面前狠狠参他一本!气死我了!” 被人扯住衣领,队正脸都黑了,抬手就要一巴掌抽过去。可随着李大德的话音落下,却是下意识的收住。 在陛下面前参人一本的这种牛皮,可不是什么人都会吹的。于是便陪了小心,低声问道:“呃……敢问公子,令尊是?” “我爹李渊!乃是当今唐国公,皇帝陛下的表哥!” 李大德小脸一抬,大拇指竖起指着自己,鼻孔朝天的说道。 院门里侧,马三宝以手捂面,只觉得脸好红,好羞耻。 第13章 缝伤口王勇拜恩公 青灯如豆,映得屋内一片昏黄。 王伯当端坐在一只圆胡凳上,脸上的蒙巾已经解开。眉眼方正的面孔外却是一片寸许长的络腮胡,使得原本憨厚的面孔略显凶悍。 “啧,我觉得你都不用蒙脸,反正有胡子挡着!” 李大德耸了耸肩,接着视线落在他胸前那截箭身,眉毛皱了起来。 身后屋门响动,马三宝端了盆水进来,抬脚把门带上。看见端坐正中的王伯当,便又觉得下巴隐隐作痛。 “都走了么?” 李大德头也没回,貌似问的没头没脑,但另外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没有!” 马三宝叹了口气,摇头道:“他们特意留下几人,说是替你守门,以防贼人侵扰。我看怕是还有些怀疑!”说话时还扭头盯着王伯当,眼神不善。若不是这个家伙,大家哪会有这种麻烦。 不过李大德却是翻了个白眼,撇嘴哼道:“怀疑个屁!他那是被我吓到了,以为我真会找我爹告状。嘁,我哪有这么闲!” 不过说着说着,却又耷拉下肩膀来,叹道:“玩儿砸了啊!这家伙这么小题大做,咱们却坐了蜡,眼下连个大夫都没法去找!” 屋内沉默下来。 王伯当抬头,看着对面正捏着下巴盯着他胸口看的少年,好奇道:“为什么救我?” 他刚才在屋内听的很清楚,这少年自称李元吉,父亲是唐国公李渊,皇亲国戚。按道理说,这样的人是和他这种“反贼”势不两立的。 可少年却出人意料的救了他,这让向来耿直的王伯当有些想不通。 “为什么不救呢?” 李大德反问了一句,摇着手臂随口道:“真让那些人把你抓走,这功劳也落不到我头上,没的还平白得罪了起义军。反过来,救你却是好处多多,最起码你会感激我吧?一个有好处,一个没好处,怎么选不是很明显么?” 是这样么? 王伯当皱眉,总觉得这理由有些站不住脚。 诚然像这少年说的一般,自己此番被救,心中定然感激。可话又说回来,自己的感激有这么值钱?这可不是在街上救阿猫阿狗那般简单的。朝堂早有论调,助反贼者同罪。怎么看,他冒的风险都比好处要大得多。 想到这里,王伯当便撑着桌子起身,很是郑重的抱拳行了一礼,严肃道:“无论怎么说,救命之恩,王勇感激不尽!” 这边李大德还没说话,马三宝却是低呼一声,惊道:“你便是那济阳贼帅王勇王伯当么?” “卧槽,谁?” 这下轮到李大德愣住了,眼里尽是茫然。 话说王伯当不是《隋唐演义》里瞎鸡儿编的角色么,怎么就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面前了呢?难不成《隋唐演义》其实也不完全瞎说,还真有所谓的隋唐十八好汉? “哎呀,幸会幸会!原来是白衣神箭当面,在下李玄霸字大德,王兄叫我大德就好!” 王伯当表情一滞,眼神变得古怪。 首先他箭术很垃圾,白衣神箭这种称呼听着就让人脸红。其次就是,Emmm……这货刚刚在外面时,不是说他叫李元吉么? “实不敢当恩公谬赞,伯当只是,唔……” 许是动作有些大,胸前中箭的部位扯动之下顿时又殷出一片血迹来。王伯当这一路奔逃,又与马三宝几人打了一架,此刻心神放松,却有些挺不住了。 “你快别动了,先坐下!” 李大德急忙上前扶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到胡凳上靠着身后的方桌。随即皱眉道:“特么的,得想办法把门口的守卫打发了,找个大夫来才行!” “无妨!”王伯当缓了口气,一脸淡然道:“此箭未伤内腑,只需拔出止血即可。” 说着,便抬手握住胸口那截箭身。不等用力,却被李大德一巴掌给拍了回去。 “别乱动!你疯惹?” 某杠精瞪着眼睛,指着他的胸口道:“你知道他这箭头是啥构造吗?万一有倒勾呢?你这么一拔,非大出血不可!而且这伤口这么深,必须得消毒上药。不然一旦感染了,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你就死定了!” 李大德这话半古半今,听得马三宝和王伯当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觉厉。 不过马三宝倒是随即想起了什么,询问道:“三郎,金疮药行不行?” “怎么?你有?” 李大德疑惑的看向他。前者先是摇头,随后又点头道:“三郎你怎地忘了?咱们前几天在樊乡露宿时,还是你交予我保管的。我当时看过,是上好的金疮药。” 见他还是疑惑,马三宝干脆出门去取。等到把某个眼熟的罐子放在桌上,李大德便恍然大悟。 这不是李淳风临走前塞给他的罐子么? 怪不得那小牛鼻子说这是他要的东西,还真是有种关键时刻,拆诸葛丞相锦囊的感觉。若古代都是这种掐指一算就能后知五百年的妖怪,那哥们儿作为穿越者的优势何在? “三郎,接下来要怎么做?拔箭么?” 马三宝的询问打断了他的走神。刚刚一番貌似高深的话,让他和王伯当误以为这货懂医术,此刻都眼巴巴的看着他。 既然有了金疮药,还是李淳风这位小神……仙送的,回过神来的李大德胆子也大了许多。 李淳风能算到他会在潼关遇到王伯当,还会出手救人,想必也算到了这姓王的命不该绝……吧? “不能直接拔,宝哥你去找把小刀,匕首也行。另外再找烈酒,剪刀,针线……” 把可能用到的东西都列了出来,也不管两人理不理解,直接打发马三宝去找。这边又指挥着王伯当脱了外衣,斜靠在桌子上。 灯光下,裸露出的胸口此刻满是污血汗水。中箭的部位有些发紫,里面估计藏了不少淤血。 马三宝折腾了好半天,才把东西找齐。 随行的家将中有人带了针线,但剪刀却是没有,只好用匕首代替。烈酒这种东西,原本在民间并不常见。好在京城有卖,出发前马三宝自己却是带了一壶。 李大德自己不敢动手,指挥马三宝用酒把匕首消了毒,把王伯当胸前中箭的部位割开,放出淤血,取出箭头,又用烈酒清洗伤口。 这年头也没有麻药,个中的酸爽是不足外人道的。王伯当疼得面目狰狞,冷汗直冒,却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等到小心翼翼的把通红的箭头扔进水盆,伤口中用烈酒冲洗得再无血块,饶是马三宝都有些手脚发软了。 “唔,还行,好像没伤到动脉。” 李大德踮着脚瞥了一眼,就赶忙挪开目光,故作淡定道:“接下来把伤口缝合,敷上药就行了。要是这牛鼻子的药有效,估计很快就能痊愈。” “呃,缝缝,缝合?” 马三宝的嘴有些飘,说话结结巴巴的,看向李大德的目光有些惊悚。 他活了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治伤要用缝的。 “当然了!” 李大德拧着眉毛,理所当然的点头道:“这伤口被你切的这么大,不缝合,万一裂开造成二次伤害怎么办!那不是有针线么,你揪两根头发用酒洗洗,跟缝衣服差不多的!” 马三宝和王伯当对视一眼,后者迟疑了一下,便咬牙点头道:“就依恩公之言,缝、缝吧!” “那你忍着点!” 马三宝再不迟疑,取过缝衣针来,正要揪自己的头发,又忽然顿住。想了想,干脆抬手揪了两根王伯当的,穿到缝衣针里,颤巍巍的凑近有些狰狞的伤口。 李大德中途又瞥了一眼,见伤口多少有了些电影上处理外伤的模样了,便点点了点头,端起满是血水的脸盆出去,唤来那个叫李成的家将低声叮嘱。 “你翻墙出去,沿着巷子把这盆水一路洒到对面街上去,箭头也扔远些。小心点,别被人看见了。” “三爷放心,小人省得!” 李成低声应下,干脆把那盆血水灌到水囊中,揣着那枚箭头翻墙离开。 李大德一直站在院子里,等过了一刻,对方悄悄翻墙回来,点头表示办妥了,才舒了口气。 此刻,关城内的鸡叫声此起彼伏,天边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天要亮了! 第14章 探消息李密遭毒打 十月份的季节,早晚已开始反凉。 马三宝和李家庄众家将自恃血气旺盛,依旧是粗衣短打的装扮。李大德就不行了,一来年纪小,二来也是身子虚,不抗冻。第一时间就找了个斗篷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副要过冬的样子。 此时众人正在客栈对面的酒楼吃早饭。 正宗的陕西臊子面,和后世完全是两个味道,吃的李大德一脸热汗。 潼关尚在戒严当中,看起来短时间内还出不了关。大街上行人也少的可怜,到处都是巡视的兵卒。身穿短束甲的是宇文述手下左武卫亲军,另有穿两档甲的便是昨夜见过的驻潼关府兵。 后来与王伯当交谈才知道,昨晚居然是李密带人来劫囚,结果却中了宇文述的埋伏。不过斛斯政这个名字听在某人耳中却是格外陌生,记忆中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便只当成活不到武德元年的路人甲。 倒是李密,老如雷贯耳了。 李大德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就是TVB演员艾威那肥嘟嘟的傲娇脸。 按照王伯当的说法,昨夜他原本是和李密一起逃命的。但却只有他进了李大德的小院,最后得救。恐怕还是因为李密为了掩护他,引走了追兵的缘故。前者还拜托他帮忙打听一下消息。 李大德随口应下,却是不甚热心。由于《隋唐演义》的缘故,他对这位传说中用洛阳换美人的本家一开始就没啥好印象。 这一桌只有他和马三宝,其余人都分坐在两侧。马三宝是在他再三要求下,才不情愿的坐在一起,一脸便秘神色,吃啥都不香的样子。 古时对于用餐礼仪很讲究,哪怕是去酒楼,和主人家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也是万万不行的。甚至像李大德这样的身份,理应找个包间或是躲在房间里吃饭。而不是像这般,大咧咧的坐在二楼堂上。 可惜众人不太理解啥叫吃饭的气氛,李大德也懒得解释。 正在这时,斜对过楼梯上,本在前台算账的掌柜小心翼翼的引着一个守关兵卒上了二楼,直奔众人而来,却是昨晚那个被李大德吓唬了一顿的队正。 马三宝有些紧张,啃了一半的馍夹肉落在盘子里,油乎乎的大手伸到桌下握住刀柄。 这就叫心虚,做了亏心事,生怕鬼叫门。 李大德歪头瞅了瞅来人身后,发现没有兵丁跟随,就他自己,便悄悄踩了马三宝一脚,故作不理睬的样子闷头继续喝汤。 队正手里提了个布袋,哗啦啦的也不知装了些啥。待走到近前,打发了陪同的掌柜后,便笑眯眯的先对李大德拱了拱手,低声道:“见过小公爷!” “唔~” 李大德放下面碗,翻起眼皮来用一种蔑视的目光瞟了一眼,明知故问道:“你谁啊!” “小人燕三,昨夜和小公爷见过,许是天色昏暗,小公爷没看清小人的脸。” 燕三笑眯眯道:“小人本想去客栈探望小公爷,却不想在此遇见,真是巧了。” “找我有事?” 李大德也不知从哪摸出条粉底绣花的锦布来,慢斯条理的擦着嘴,看的马三宝眼皮抖动。在被踩了好几脚后,干脆撇过头去。 倒是燕三见怪不怪的样子,似乎觉得京城来的纨绔子弟本来就该这么骚。于是姿态摆的更低了,赔笑道:“小人微贱,怎敢无故打扰小公爷用饭。只是昨夜回班房才知,那抢了小公爷财帛的贼人已被同僚们捉住。将军得知这贼子还敢抢掠,便先连夜审了追赃。这不,已追讨钱物在此,特命小人前来归还。” 说着,便把那沉甸甸的袋子放在了桌子上,叮咣作响的。还提醒道:“小公爷不如使人点验,看看是否够数。若是少了,小人便回禀将军,再将那贼子细细审问。” 马三宝的眼睛都看直了,瞥向李大德的目光满是疑惑和不解。 这厮昨晚明明是胡诌八道,别人不知,他却是再清楚不过。可明明子虚乌有的事,这燕三却真拿出了所谓被抢走的钱。这……特么的不是扯么? 他不明白,李大德却是一脸的意味深长。 花钱来堵我的嘴? 他还是小看了一位当朝四品大员在这个年代对底层官吏的震慑。只是个二代子弟而已,尚且不是李渊本人,就让某个不知名的武将老老实实的花钱消灾。 “点验就算了!” 李大德挥了挥手,一脸大度的哼道:“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你,区区钱财,爷不在乎!只是那贼子打了我的人,落了小爷我的面子!这口气总是要出的!” “是是,小公爷豪气无双!” 燕三竖了一个大拇指,接着笑道:“好叫小公爷知晓,那叫李密的贼子名气虽大,却是个软骨头。兄弟们只是小试牛刀,这厮便哭着把如何潜入了小公爷的院子,如何抢了钱,又把钱藏在哪交代的清清楚楚。小人记得这厮伤了小公爷的人,便做主招呼了兄弟们好好伺候,替小公爷出气。” 纳尼? 他这边说的轻巧,却不知道对面的李大德和马三宝都被雷的不轻,心底狠狠的捏了把汗。 真不知道这帮**到底把李密给怎么着了,愣是让这货承认了入室抢劫。若是他把王伯当藏在李大德住处的事也交代出去,不就完犊子了吗? 两人不知道的是,燕三这话里虽然掺了假,但李密不禁打却是真的。都不到两个回合,就把王伯当给招出来了。可问题是大家并没抓到老王,尤其今早在客栈巷子外发现的血迹证明,这厮昨晚就离开了,搜索的人只在阴沟里发现了个脏兮兮的弩箭头。 于是乎,审讯的人又开始了第三回合,小皮鞭pia~pia~的抽,非要让他交代抢劫的过程以及藏钱地点。 说不得,李密又哭着编了一套说辞,还把自己带进关内准备用作盘缠军资的钱交了出去,才从毒打中解脱出来。 李大德以为人家花钱消灾,殊不知这钱根本就是李密的。给他的只是一小部分,大头都进了上面人的腰包。 这边马三宝用眼神悄悄示意着他,颇有些着急。 王伯当拜托他们打听李密的消息,目的不言而喻。小马哥佩服王伯当的勇武和义气,但却真心不想让李大德参合到这趟浑水中来。生怕这货哪根筋不对,要去牢里捞人。 真要这么做,凭他所谓“李渊四子李元吉”的身份是远远不够的,搞不好还会把自己给搭进去。 李大德没明白这货眼神的含义,便只当他是眼睑抽筋。不过让马三宝松了口气的是,他一点儿想要救人的意思都没有。 “辛苦你了!” 听完燕三的讲述,前者抬手解开钱袋,提溜起一串铜钱扔了过去,嘴里哼道:“喏,拿去给弟兄们分了!” “谢小公爷赏!小人厚颜领了,回去便交代兄弟们再打那贼厮一顿,为小公爷出气!” 燕三拿了钱,脸都笑出一朵花来。 李大德不置可否,只是闻言便又丢过去一串钱。 等对方下楼走远,他才提了提那钱袋子,掂着重量啧啧有声的感叹。扭头就看到马三宝正一脸古怪的看着他。 “看啥,我脸上有花?” 后者摇了摇头,语气莫名的说道:“花倒没有,只是托三郎的福,那李密怕是又要挨一顿好打了!” “呦,你心疼啊?” 李大德翻了个白眼,提起钱袋扔到他面前,哼道:“你不懂,我这是在救他!” 马三宝没说话,但脸上却是写满了不信。 从一早王伯当求他打听李密的消息开始,这货就不情不愿的,那不耐烦连李成都看出来了。众人私下猜测,准是这李密曾经得罪过他,没准就是在京城的时候两人杠过。 好吧,其实这话李大德自己也不信,只是随口胡说。 开玩笑,大家将来可是正儿八经的竞争对手,不落井下石都算给王伯当面子了。 想到没几年自己的便宜老子就要起兵造反,但小牛鼻子又说天数变了,将来的事说不准。李大德便有些紧迫,总觉得自己应该未雨绸缪的做点什么。 救下王伯当,也算是提前在瓦岗五虎中混个耳熟。 第15章 慰古人杠精说天下 料想之中的封关数日、大肆搜捕的情况,最后却并没有发生。 仅到中午,潼关东西城门便同时开启,恢复了通行。原本驻于关内,准备回师西京的左武卫大军却是尽出东门,直奔河北方向而去。说不得,带了一丝气急败坏的味道。 早有飞马传讯城中,过午时便传开了。 前日傍晚,邯郸贼帅杨公卿率兵马偷袭了从怀远军镇押送军马回师的右骁卫辎重队。而本能拦截的石岭关守军却因为宇文述的告诫,以为是调虎离山之计,眼睁睁的看着对方带着近千匹军马扬长而去。 据说刚从东都摆驾出京的皇帝陛下气的拔了刀,直接下旨处死右骁卫的一名校尉和三名队正。而得了消息的宇文述也赶忙带兵去追,那怕只是做做样子。 没办法,气头上的杨广谁也惹不起。 所以尽管潼关内还可能藏有李密同伙,但大鱼既已网到,小鱼小虾之类的便也顾不上了。 听着李成绘声绘色的讲述从街上听来的消息,王伯当沉默良久,原本恢复了些血色的脸上尽是心灰意冷。 李大德听他说过这次的计划,可这件事发生在前天,显然杨公卿根本就没把他们当回事,遇到好处先顾自己捞。不用说,另一边的郝孝德怕是也没按照计划进行。 至于这过程中有没有人出卖他们,又是谁出卖的,反而显得不重要了。 “宇文述急着去捅那杨公卿的屁股,咱们倒好趁这个机会出城。” 客栈院落之中,李大德翘着个二郎腿靠坐在马车边沿,啃着李成顺带买回来的苹果。看到王伯当脸色郁闷,便劝道:“王兄你也不用灰心,胜败乃兵家常事嘛。” 马三宝看着这货的表情,便暗自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可真特么会安慰人。 王伯当闻言也是一叹,一脸愁苦道:“蒲山公如此周密的计划,竟被小人作梗,功败垂成!我只恨既救不了蒲山公,又无法手刃叛徒!” “话说你还真是单纯!怪不得李密要带你来劫囚呢!” 仗着有救命之恩在身,李大德说话毫不客气,嚼着苹果哼道:“争霸天下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你出卖我,我出卖你,都是很正常的事。你们这个计划最关键就在于杨公卿和郝孝德能否牵制住宇文述的左武卫兵马,可话又说回来了,人家凭啥听你的?” 王伯当眉头一皱,张嘴正要说什么,却被李大德抬手打断。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李大德撇嘴道:“无非就是江湖上那套,同为义军,理当守望相助嘛。啧,这话糊弄糊弄你这样的耿直boy还行,想糊弄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反王却是想多了。李密算盘打得叮当响,好处自己沾,脏活累活给别人。也不想想,谁都不傻,没好处的事谁愿意做啊!” 王伯当本来是想问啥叫“耿直包诶”,可听了后两句话,却是不乐意了,当即反驳道:“恩公此言差矣!蒲山公营救斛斯侍郎乃是舍生取义之举,怎能说他是为了捞好处?” “嘿!” 难得有人当面抬杠,李大德顿时来了精神,站起身来得意道:“怎么能没好处呢?我听你说了,那个斛斯政当初可是兵部侍郎,杨玄感手下很多世家子弟都是他给安排到起义军中的。目的咱先不说,就说如果李密这次营救成功,那他就成了斛斯政的救命恩人。凭后者的能量,替他联系几个世家支持反隋不过分吧?而他有了世家支持,又有斛斯政背书,再加上从宇文述手里救人这样的壮举,做个义军盟主绰绰有余吧?” 李大德说的都是跳开事件本身,以大局做分析的可能性。这恰好却是王伯当最不擅长的,被这货说的哑口无言,讷讷不语。 某杠精见他不回答,却是越说越来劲,摇头道:“再说杨公卿和郝孝德,俩人累死累活,冒着被灭的风险去摸老虎屁股掩护你们,最终能得到什么?成了,名声利益都是李密的,他们还要喊李密做大哥。不成,他俩就是猪队友,是导致失败的罪魁祸首。换做是我,这种稳赔不赚的买卖我也不做!” “怎能如此!若如恩公所言,这天下之事岂不都成了利益之争?那正义何在?公理何在?难道就没有人为这天下的黎民百姓想一想么?” 王伯当喃喃自语,一副被毁了三观的崩溃模样,看得一旁的马三宝都别过头去。 可怜的娃,满京城谁不知道和李三郎玩辩论那就是自取其辱。这孩子也是傻,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怪不得都被李密卖了还替他数钱。 李大德本来想说,怎么没有为百姓着想的?他哥李世民就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说出“水能载舟,亦能煮,啊不是,亦能覆舟”的圣明之君。可见不是没有好人,而是有人跟错了人。 不过一想到他爸爸现在还在京城给皇帝做乖表哥,保险起见,还是先别装这么大的逼才好。 这边有人畅想着未来美好的大唐盛世,而某人心里的“圣明之君”和“乖表哥”,此刻却在京城的国公府内相互瞪视,一副要吵架的模样。 这几天李世民都有些闷闷不乐。 倒不是别的,只是眼下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他们老李家刚出了事,正是丧期。又恰逢杨广不日就要回京,他爸爸还上了重点关注名单。李世民便不好如往日那般出门,整天躲在家里装颓废。 可少年人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整日有发泄不完的精力,可把他给憋坏了。 没办法,他爸说了,陛下现在就寻摸着找机会给他上眼药呢。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低调。 低调呗! 为了这个家,他决定忍了。 可就在刚刚,却有人大张旗鼓的给他们家拉来一车铜钱。粗略看去至少有上千贯,哗哗的倒在前院的库房里,被老管家带人点验。一问之下,却是他那“低调”的父亲大人昨日向下属索要的贿赂,目的就是为了给下属的儿子在卫尉寺捐个小官! 这特么是低调? 这明明就是嫌死的不够快! “阿爷!咱们府上良田千顷,家资数万,又不缺钱,您这是作甚!您前日还说陛下猜忌于你,眼下如此落人口实,岂不是把刀主动递到皇帝手里么!” 李世民愤愤不平,觉得真得好好劝一劝他这财迷老爹。 “你懂什么!” 李渊本来正要出门,眼下被儿子拦着,语气便不太好,不耐烦道:“为父自有计较,何须你来理会!” “收受贿赂,卖官鬻爵,这算什么计较!” 李世民声音大了点,顿时引得李渊不满,瞪眼道:“你是在教训我吗?反了你了!我是你老子!” 这个年代虽不是礼教过盛,但到底还是三纲五常大于天。被李渊这么一说,李世民当即跪下,拱手道:“我怎敢教训阿爷,只是我想不通!阿爷为了防猜忌,不顾三弟体弱,令他假死遁往河东,自己却又做下这等落人把柄的事!儿子恐阿爷误入歧途,有心劝告而已!” “我说了,我自有计较!” 李渊黑着脸起身,转身向外走去。 “阿爷!” 李世民在后方高喊,可李渊却再不理他。待走到中庭,眼见那边还在点钱,便不满的高喝道:“都瞎了吗?备车,某要去平康坊!” 后方的李世民闻言脸上一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合着你着急忙慌的出门,就是急着去青楼? 过不多时,一个作妇人打扮的俏丽少女转过后堂,就看见某位年轻的千古一帝跪坐在堂内,一脸的挫败。 “二郎?” 长孙无垢过去扶住他的胳膊,就听李世民喃喃道:“若是三郎在家便好了,以他的辩才,定能劝说阿爷回心转意。” 说着,眼神便直勾勾的看向檐外的天空。 三弟走的第四天,想他! 第16章 怜百姓伯当辩氏族 世事总是这样奇妙,将来要做皇帝的人正搂着姑娘寻欢作乐,而快要亡国的君主却是在勤勉的批阅奏折。 杨广从来也不是个懒惰的人,这一点就从他的出行轨迹也看得出来。 其他的皇帝,日常路线莫不是从寝宫到书房,从书房到朝堂。又或是寝宫A到寝宫B再到寝宫C,偶尔去御花园里溜达溜达,登个高望个远,就算是出远门了。 可杨广不一样,他的日常路线是以州郡为单位的。可能今天还在怀远巡视军械,明天又跑去涿郡视察关防。一个皇帝,总想着把宰相和大将军的活也抓到手里。 他是个掌控欲很强的人,对手底下的打工仔们总是不放心。 也是怪了,明明像他这么勤勉的皇帝,古往今来都找不出第二个,可这天下却是越忙活越乱。总是他前脚走了,后脚就乱民四起,和官军打出狗脑子来。 “这左孝友又是什么人,怎地也要反朕!” 前后浩荡宽敞的龙辇之上,杨广把司隶刺史的奏折拍到案头,抬手揉着额角,只觉得心累。 又是民变的消息,又是山东传来的,这简直成了规律。 从大业七年首次对高句丽动兵开始,山东的民变就几乎没停过了。越平越乱,越剿越多,按下葫芦又起了瓢。若是可以的话,杨广真想把这破地方割下来扔掉算了。 当然这话也就想想,说是不敢说的。生完闷气,事还得做。 “拟旨!” 这边闭着眼睛吩咐一声,自有伴侍校书郎研墨,摊开一张空白诏书等着他说话。 “着,齐郡丞张须陀升齐郡通守,准募兵一万,进剿齐郡叛军。另迁使持节,两千石以下官员作乱者,先斩后奏!” 虽然山东的叛乱让人烦心,但杨广倒也不慌。 张须陀是个有本事的,从他继位开始就替他东征西讨。而最重要的是他儿子死的早,膝下只有两个幼孙,没啥多余的想法。这可就比某些儿子奴令人放心多了。 待校书郎写好诏书,交给他用了印,杨广便挥手命人传了下去,快马传去山东。随即拿过另一本奏折,翻看了两眼后却是一愣。 这是留守西京的监察御史李伟节递来的折子,弹劾卫尉寺少卿李渊收受贿赂,卖官鬻爵。 “嘶~一个守宫署从七品监事,竟卖了一千贯?这生意做得呀!” 与某国公府二公子所担心的不同,杨广看了弹劾奏折里的内容不以为忤,反而拍着大腿笑了起来。 他这个表哥若是一直洁身自好,不贪钱不恋色,才真叫人担心。 最了解男人的,终究还是男人。一个男人若是连金钱和美女都不喜欢了,那他所图的是什么?细思极恐。 真到了那天,杨广可不保证能按得住自己的刀子。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贪点小钱,没事喝个花酒,犯些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果然就让人放心多了。 只要表哥没啥雄心大志,就是好表哥。 “听说他最近死了个儿子,许是自暴自弃了?” 杨广拄着下巴沉思,“要不要给他升个官儿,安慰一下?” 不过一想到人家御史台刚递了奏折弹劾,他这边就给弹劾对象升官,也太打脸了。那帮子叫嚣激浊扬清的老夫子准被气的跳起来。 “算了,算了,过完年再说吧!” 把折子合并放到一旁表示留中的盒子里,杨广叹了口气,又翻开下一个奏折。 就在皇帝车驾前的随军仪仗抵达淹池县时,二百里外的黄河对岸,一行人终于踏上了河东的土地。 绕过中条山西面山脚,站在西北面山坡向下看,千里沃野的平原景象与身后的千里峰峦自是对比鲜明,令人心情开阔。 彼时正是收获季节,官道两旁的农田里有不少忙碌的身影。偶有浓烟升起,有老农在焚烧田里留下的秸秆。 “啊……” 大方的把马车让给伤号的李大德在马背上张开双手,貌似来了灵感,要赋诗一首。 才子李玄霸可非浪得虚名,跟随周围的家将、充当车夫的马三宝以及被马车摇得脸色发白的王伯当都抬头看去,一脸期待。 然而前者“啊”了半晌,却是连个屁也没憋出来,便翻着白眼放下了胳膊。 李大德其实真想背首诗的,眼下这个李白还没出生的年代,不抄几首千古名句出来简直对不起曾狠狠鞭策过他的九年义务教育。 可搜遍了脑海,一时间愣是找不出一首应景的诗来,脑子里反倒莫名响起一阵在希望田野上的BGM来。 “看什么看,我就是乏了,伸伸胳膊!” 李大德话音刚落,就听王伯当操着一股要吐的语气说道:“骑马赶路的确甚是辛苦,恩公还是乘车吧。” “免了!我宁愿骑马!”李大德慌忙摇头,颇为佩服的扫了他一眼。 被颠了一路居然能保持不吐,真是条汉子。 王伯当最终还是听了劝,放弃了营救李密,跟随他们一起出了潼关。 用李大德的话说,他们一百多人都没能从左武卫手里救出人来,眼下就剩他自己,根本就是去送人头的。虽说大丈夫死则死矣,但明知必死还去送,那是智障的表现。不如留着有用之身,将来找机会给他们报仇。 于是接下来的队伍里就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汉子,倒让安全系数提高了不少。 “此距郡城不到百里,咱们加快些脚程,落日前或许便能赶到。” 马三宝接过话头,抬起马鞭指着前方笑道:“这沿途多为柳氏农庄,柳家与唐公交好。三郎到了此间,便无须再遮掩姓名了。” “我本来也没遮掩过!” 李大德哼了一声,接着好奇的看向两旁,疑惑道:“你说这柳氏农庄,难不成这些土地都是那柳氏的?” “这便不知了,只是听闻永济柳氏与那汾阴薛氏、闻喜裴氏并称河东三姓,是河东第一等的望族。想来田产定是不少吧!” 说到这里,却听王伯当冷哼了一声,不忿道:“都是民脂民膏!” “哦,王兄此话怎讲?” 其实李大德对所谓的世家了解的并不多,还是第一次听说隋末的门阀中还有姓柳的。此刻听马三宝介绍,还挺兴致勃勃的。 都是知识点啊! 不过王伯当这家伙,从出了潼关开始就沉默少言,难得开口说句题外话,便想听听他有啥不一样的说辞。 相比马三宝,王伯当对世家的了解其实少的可怜。他只是根据以往了解的来说,便开口道:“好叫恩公知晓,某在济阳时,百姓多有穷困,皆因当地大族谋夺百姓田产,致使土地归于一姓之手。百姓们靠租种为生,难有余粮,而那些大族仍有压榨。某看不下去,这才随杨公起兵造反。适才听马兄所言,这柳氏占地如此之多,想这河东百姓定也是苦不堪言!” 或许是想到了当初起兵造反的场景,王伯当有些激动,看的马三宝一脸担心,生怕这货暴起伤人。 倒是李大德听完之后,沉默不语,半晌才叹了口气,扭头看着他道:“王兄此言差矣!” “嗯?” 话一出口,王伯当和马三宝都看了过去。一个脸色不渝,另一个则是挤眉弄眼,让李大德别火上浇油。 都这个时候了,这货还要杠? “我只问王兄一句话!” 没理会眼睑抽筋的马三宝,李大德竖起一根手指,摇晃道:“王兄在济阳揭竿而起,掀了那些大族的桌子,那当地的百姓是否因此就过上了好日子了呢?他们比之河东百姓,谁更苦些?” “这……” 王伯当张了张嘴,忽然沉默下来。 过个屁的好日子!当初起兵之际,为了筹措军需粮草,大家可是把地皮都刮干净了。百姓们被裹挟着与隋军作战,多有战死被俘者,只留下老幼在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想到这里,王伯当的内心一阵迷茫。 难道起兵反隋做错了么?可明明是皇帝的错啊! 李大德这边刚起了头,正等着王伯当反驳好展开长篇大论呢。可谁知道这货忽然就沉默了,黑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某杠精一脸不解。 话说重了?可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第17章 见流民杠精起疑惑 王伯当的沉默,让李大德有种“怎么我还没用力你就倒下了”的感觉。 这让他很不爽。 比说不了话更难受的,是话才说了一半,对方却不想听了。 “砰!” 马车上的隔门关紧,某人借口不舒服休息一会儿,但其实就是自闭了。 赶车的马三宝咧开嘴,似乎想笑。但考虑到对方的武力值,便揉着脸吧笑意憋回去,贱兮兮的从身后的包裹里摸出个苹果来抛给李大德。 “三郎口渴了吧?吃个苹果!” 兴许是樊乡外李大德逼着他找了半宿苹果的缘故,让马三宝误认为这货喜欢吃苹果。结果在潼关时买了一大堆,都快成大家的主食了。 其实李大德很想说他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苹果,他最喜欢的还是哈密瓜。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能因为别人好心而指责不是? 吃着苹果,自马上摇晃的某杠精决定还是把刚才的话题说完,否则憋的难受。 王伯当不想听,那就给宝哥听嘛。 “其实啊,大部分百姓活不下去,根本原因是生产力的缺失。宝哥,你知道什么是生产力吗?” “我……” 马三宝刚把一个苹果擦干净凑到嘴边,听到李大德的话顿时就是一哆嗦,差点把苹果给丢出去。 神特么生产力! 他很想说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一看到某人那一脸暗示的表情,还是不情愿的摇了摇头,无奈道:“愿听三郎高见!” 周围家将们纷纷撇过头,极力隐藏脸上的笑意。 “那我给你简单讲讲哈!” 李大德喜笑颜开,咬了一口苹果,摆着手臂说道:“生产力嘛,简单可以分成三个部分。即生产资料、生产对象以及劳动者。在咱们这个年代,最重要的构成便是劳动者了,这是不可替代的!” 缓了口气,留给某人消化的时间,顺便把嘴里的苹果咽下去,李大德指着路边又接着说道:“就以这土地耕种为例,其中的生产资料就是百姓们用的犁啊,耕牛啊等等,也就是工具。而生产对象就是土地了。” “哦!” 马三宝听到这里便一脸恍然,扭头道:“那三郎说的劳动者就是百姓?若按这种划分,那这天下万事皆由此构成。比如说陛下要修运河,那所用铁锨、板车、绳索等便皆是生产资料,大运河便是生产对象。咦,这劳动者仍是百姓……” “聪明!” 李大德竖起大拇指,笑嘻嘻夸赞道:“宝哥你都会举一反三了!而且一句话就说到了关键!” 马三宝脸一黑,很想给自己一嘴巴,暗骂叫你接话! “没错,这个年代无论做什么,劳动者始终都是百姓。可全天下的百姓就这么多,做了一件事,便没时间再做另一件了,这就是生产力的缺失。” 李大德竖起一根手指,把刚才的话继续接过,随后又补充道:“当然了,修大运河这件事,从长远看还是利大于弊的。有了运河,沿途的田地便能得到灌溉,无惧干旱。水上运输也多了便利,等于是生产资料的永久性扩充,总的来说还是提高了生产力的。” “可是陛下又修了东都,还在各地营造离宫别馆,以便将来巡视。此前征高句丽时,又命工匠日夜赶造楼船战舰,这便又让生产力缺失了吧?” 马三宝本来都不想接话了,可听到这里便忍不住。随后想到了什么,忽又沮丧道:“更别说征辽东时被俘青壮无数,此消彼长,倒为高句丽做了嫁衣!” “是啊!” 李大德叹了口气,指着周围的田野道:“农业是根本,或许他的想法是好的,就是太急切了些。不把生产力解放出来,徒增消耗,最终的结果必然是阶级斗争的爆发。” “可是三郎,” 马三宝扭头瞥了一眼紧闭的马车门,压低嗓音轻声问道:“既然你也觉得陛下的做法是不对的,刚刚为何还要否定王兄呢?” 李大德知道王伯当此刻必然在马车里竖着耳朵听着呢,便笑道:“我可没否定他,只是想提醒他方向错了而已!改变现状,不能一味的推倒重来。想要从根本上解决矛盾,首先要做的便是解放生产力,让劳动者回到应该去的地方。可你看这帮造反的,动不动就是裹挟数万百姓,声势挺浩大。结果却是土地荒废,粮食没人种植。这样的做法,能成功才怪呢!” “有……道理啊!” 马三宝点点头,颇为赞同的说道:“兵书上讲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见粮食的重要。这些反贼不事生产,定然后继乏力,勿怪乎一触即溃。” “呦,你还看过兵书?” 李大德一脸好奇的望了过去,就见前者讪笑着挠头道:“我入府后跟着大公子做书童,倒是被逼着读了一些。” “你将来准能做个将军!”李大德挑着眉,笑嘻嘻的说着。 众人下了山坡,渐至河东腹地。周围的农田越来越多,沿途隐见许多村落。可越靠近郡城方向,却见越多衣衫褴褛的流民聚集在田垄间,似乎是在翻找着什么。偶尔能看见饿得干瘦的小孩蹲在路边,小手藏在背后,怯生生的看着骑马经过的众人。 这景象一点也不像丰收的样子,倒像是遭了灾。 “河东乃丰腴之地,治下百姓安泰。又有太行王屋为屏,等闲乱军攻不进来。怎地还会有如此多的流民?” 马三宝一脸愕然,李大德也是有些懵逼,被吓到了的样子。 这可不是三五个穷人,更不是几十上百。单是从众人所在的方位向前看,远远的聚集在田垄间的流民身影便不下数千,且大都是些老弱妇孺。 哥们儿才刚装完逼,这就要被打脸?难不成真是那些大地主压榨的狠了,连老百姓的口粮都不给? “你来,”李大德挥手招来身后跟随的李成,指着田野说道:“去那边问问,这些人是哪个村子的,为啥要在收割过的田里翻找,是雇主家少给粮食了么?” “喏!” 李成行了一礼,翻身下马,飞奔着跑向对面的田垄。 众人停了马车等在路边。李大德又找马三宝多要了几个苹果,走向路边的几个小孩。本来想逗弄一下,哄着他们叫个哥哥什么的。可还不等张嘴,几个娃娃就吓的赶紧跪下磕头,还有个直接就哭了的。 听到哭声,离这不远的田埂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忽然跳了起来,连滚带爬的跑到近前,一把扯过哭泣的娃娃藏到身后,跪下“砰砰”的磕头。 “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了贵人!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 周围田野间的人们纷纷驻足,远远的看着这边窃窃私语。有些人表情愤愤,还有些摇头喟叹。却没有一人敢于上前的。 李大德尴尬的愣在原地,有些郁闷的撮着牙花子。 特么的,哪儿跟哪儿啊! 以前总在书上看到什么古代民智难开,什么等级森严,但终究只是些晦涩的文字描述,难以真正的在脑中形成概念。 可眼前发生的一幕,却在真切的提醒着他这个时代的阶级鸿沟是多么的难以逾越。百姓对于他这种鲜衣怒马的贵族的恐惧,是刻入到骨子里的。这妇人虽是个例,却也是时代的缩影。 马三宝跳下车,跑过来准备拉他走。后方的马车门也被推开,露出王伯当憔悴的脸来,皱眉看向这边。 “呵……” 李大德扭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眼前跪了一地的瘦弱身影,便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来,解释道:“我说我什么都没干,你信么?” 第18章 苦乱世伯当言初心 信! 王伯当自然是信的。 他虽然还不太了解李大德,但却了解百姓。 下车走近了路边跪地求饶的女人,这位伟岸粗犷的汉子难得用温柔的语气劝慰安抚。 “莫怕,没事的……” 主仆几人默默退开,行注目礼。 李大德忽然觉得,若不是身在乱世,就王伯当这性子倒适合做个私塾先生。 得知某贵人并没有恶意,只是看孩子可怜想送几个苹果,那女人又冲他们这边磕了几个头,说着“贵人长命百岁”之类的话,还扯过两个女娃一起磕头。 李大德忽然就没了说话的兴致,只觉得心口压抑难受。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即便是亲眼所见了,他仍旧觉得难以置信,更难有什么感同身受的想法。 甚至于,他有种想跑的冲动。 这个时候,跑去询问的李成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穿长衫的老头。一问之下,却是柳氏派到这边,负责收取这帮流民手中粮食的管家。 据他所说,这些流民本都是从河北逃难来的。涿郡人卢明月起兵反隋,却又不能打,被各势力驱赶着一路南下向山东挺近。西面又有邯郸贼帅杨公卿肆虐上党长平一线,裹挟青壮,掠夺百姓,搅得民怨沸腾,许多百姓便拖家带口的逃难。 可惜一路到了黄河岸边,朝廷却不许流民过河靠近东都方向。这些人便沿着北岸的王屋山一直往西,又来到河东。 本来河东地理位置特殊,地处东西两京之间,门阀势力牢固,世家都帮着庄户们逃兵役,所以百姓还算过得去。可是流民一来,就不一样了。 单是从上个月,就发生了数十起因流民抢夺地里粮食而和当地百姓起冲突的流血事件。 眼见流民越来越多,逼得河东诸县都提前收割了地里的庄稼,搞不好便又是一处民变。郡城这边的柳氏便放出风去,准许这些流民进入柳氏的田里拾取收割遗落的粮食果腹。 “既是如此,为何你又在此收缴他们的粮食?莫不是你这老东西中饱私囊?” 听到这里,王伯当首先便忍不住了,抬手抓过老管家的衣领,举起沙包大的拳头就要揍过去。 “好汉息怒!且听小老儿一言!” 老管家被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求饶似的看向一旁的李大德。 “王兄,你急什么!先听他把话说完,再揍也不迟嘛!” 后者拍了拍王伯当的肩膀,他便哼的一声,松开老管家站去一旁。 “啧,那啥,老人家请了!” 李大德学着某古装剧里的江湖剧情略一抱拳,客气道:“我这朋友性子急了些,你莫介意。在下陇西李玄霸,家父唐国公,倒是与你们柳氏有些交情。若真如我这位朋友所言,你敢违背主家的意思中饱私囊,说不得我要去告你一状了!” 这话明着套交情,实则是威胁。但那老管家听完却是不惊反喜,急忙整了整衣袖,躬身施礼道:“原来是李公子当面!小老儿有眼不识泰山,怠慢公子,还望公子恕罪!尊兄在郡城与我家大公子也多有交情,常听尊兄提及李公子才名。” “呃,我大哥?李建成啊?” 李大德表情一僵,一想到接下来要和这位结局不太美妙的便宜大哥相处许久,便有些不太自然。 听到李建成的名讳,老管家识趣的没接话,而是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好叫李公子知晓,小老儿在此收粮却是家主吩咐的,并非小人自作主张。” “这是何道理?既然准了这些流民捡粮,却又要收回去,这不是耍人么!” 李大德也有些生气了。心想管他是不是柳家的,大不了一会儿就装看不见,让王伯当揍他一顿。 “并非是全部收缴,而是无论多寡,只取半数。” 大喘气的老管家终于说道重点,解释道:“因我柳氏田地只是粗割,田里尚落有不少粮食。往年多是庄户们拾取,再交给主家做租。可今年因流民入境,家主又许了流民入田捡粮。庄户们便闹将起来,觉得是外人夺了他们的粮食。家主也是不得已,出了这收粮的法子安抚,又减了庄户门一成租子,才平息下去。” 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老管家叹气道:“家主还遣人在郡城外搭了粥棚,为流民施粥。收上来的粮食也要再送出去的。可即便这样,这些人怕也活不过这冬天……那些天杀的乱党,真是造孽啊!” 其实根子到底烂在谁身上,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老头不敢骂皇帝,尤其是当着人家亲戚的面骂,便只好骂那些义军了。 王伯当的脸更黑了些,扭头怔然看着田野上忙碌的身影。半晌,忽然转身一揖到地,对老管家说道:“王某适才情急,得罪了老丈,再此给你赔礼了!” “哎?先生莫要折杀老朽!您是为百姓出头,小老儿怎敢怪罪!” 老管家急忙回礼,神色不似作伪,倒还真没有计较的意思。 这个时候,王伯当起身却是又对李大德拱手,一脸严肃道:“恩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借你个求! 李大德憋了口气,很想说不借。 不管这货要说什么,结合眼前所见,都一定是很难办的事。 他不是圣人,没那么多的悲天悯人,甚至还有些贪图享乐。可到底是自己招的小伙伴,总不好众目之下驳他的面子。 两人走去一旁的马车后,避开众人视线,就听王伯当低声道:“恩公,一路之上,伯当蒙恩公教诲,初时困惑,但适才那生产力之理却是振聋发聩,一扫胸中阴霾。如今天下烽烟并起,若还有心系百姓者,当如恩公!若恩公有此心意,伯当愿鞍前马后,为恩公效死!” 开口就是老反贼了! 这话如今较起真来,当真是大逆不道,也难怪王伯当要避开众人。 其实眼下他心里也有忐忑,毕竟眼前的这位可是皇帝的外甥,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但回想这一路之上的言谈举止,又觉得李大德不是那种愚忠之人,或许真有些想法也说不定。 预想中的勃然大怒或是豪迈长笑的情形都没有发生。 李大德的表情有点怪,或者说是纠结。 他大概清楚,王伯当这话的出发点其实还在眼前这些衣不蔽体的百姓身上,可问题是,现在造反,还不到时候啊! “伯当兄,”李大德斟酌着措辞,商量道:“咱俩一见如故,我也不瞒你!我们家的情况吧,有点特殊。一大家子人,也不是各个都和我想法一样对不对?要不,咱再等等?” “等?”王伯当对他这和稀泥的说法有些不满意,扭头看着远处田埂上的流民叹息道:“只怕是王某等得,这些百姓却等不下去了啊!” “做任何事都要讲个天时地利人和,你若是信我,就要等!” 李大德哼道:“这天下看起来烽烟四起乱的很,但关中、江南的半壁江山还牢牢握在朝廷手中,皇帝的左右卫府战力未失。出头的橼子先烂,这个时候找事儿就是找死!” 王伯当默然无语,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就在李大德转身准备走的时候,忽然拱手道:“恩公所言,某不敢置否。但眼看百姓流离失所,其中还有在下所犯罪孽,却不敢再惜此身!伯当就此别过,愿以前驱尝试恩公所言。他日若恩公起事,无论千里万里,伯当定引军来投!” “你要走?” 李大德有些突然,心想说好的王霸之气一发,各路英雄纳头便拜呢?这特么才跟了几天啊,一言不合就要辞职? 难不成这货对李密余情未……啊呸! 李大德甩了甩头,把脑海中某些不可描述的想法死死的按住,纠结要如何挽留这货。 可话又说回来了,眼下距离李渊起兵造反还有三年呢,总不能让他白白的闲着给自己看家护院吧? 渐渐的,一个大胆的想法从脑中冒了出来。 第19章 拦奔马母女求活路 王伯当最终答应到永济郡城修整几天,等伤口拆了线再走。嗯,同时也要听一听某人的新想法。 李大德也是忽然就被灵光闪了腰。 如今要说对未来天下局势的了解,除了李淳风那个小牛鼻子,怕是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哦,还有个袁天罡除外。 所以,这岂不正是埋钉子的好机会? 一想到将来的各路反王手底下都有自己的人,掌管着对方的钱粮、兵马。到时候就真是虎躯一震,各路英雄好汉望风而投了。 美滴很! 彼时两人各自都有心事,便谢绝了老管家相邀去附近柳氏庄园做客的请求,急着赶往郡城。 然而等李大德上了马,才前行几步,一道瘦弱的身影却擦着马侧以不符合身形的敏捷超过了他,突然跳到路中间拦住众人。却是刚刚那名逃难的妇人。 “噗通!” 对方直直的跪了下去,再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 “卧槽!吁!!!” 李大德连踩了两脚马镫才想起来拉缰绳,以拙劣的“停马”技巧,险之又险的把好脾气的驽马拉横到路边,避开了对方,差点闪断了脖子。 “找死啊你!特么刚才差点踩死你知不知道!” 无端冒出一股邪火,也不知道算不算路怒症,李大德张嘴便骂了过去。 其他人也都被吓了一条,马三宝把刀都拔出来了,看那妇人的表情格外不善。后面的柳氏老管家同样一哆嗦,随后跳着脚的叫骂出声,呼喊着周围几个看热闹的流民狂奔过来,要把那妇人拉走。 然而那女人却是固执的跪在那,并扯过跑去她身边的一个豆芽儿般的女娃,托着递向李大德,哭喊道:“贵人,我知道你是好人,求求你,把我女儿带走吧!让他给贵人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只求贵人赏口饭吃!” “阿娘!阿娘!我不走!” 被女人的手牢牢托着的小孩被吓的娃娃大哭,拿在手里的苹果掉在地上。身侧一个稍大些的孩子也被吓哭了,抱着女人的胳膊哭喊:“阿娘,别卖掉妹妹,别卖掉妹妹!” “你起开!” 女人突然大喝了一声,抬手甩了大女儿一巴掌,接着又看向李大德,连连磕头道:“贵人行行好!要了这孩子吧!她跟着我,可是活不了啊!” “我特么……” 李大德懵了,下意识的不断拉着缰绳,扯着马儿后退。 其余众家将都看着他,也有面露不忍之色的。马三宝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突然变得失落,默默的收了刀。 卖孩子这种事,没见过的真心不理解什么叫走投无路。 这个时候,老管家已经带人过来了,众人七手八脚的把女人拉到路边,孩子们也都哇哇大哭,令人心酸不已。 “贵人,贵人求求你!” “她跟着我活不了啊……” 女人被拉着胳膊,却还爆发出极大的力气,几个人都拉不住,呼喊的声音都变了调子。 “公子?李公子?” 老管家拱着手,把李大德唤过神来,无奈道:“乡野民妇无知,欺公子心善。公子莫要怪罪,还是快些走吧!” “哦?哦!” 李大德到现在都还没反应过来,耳边的哭喊声如同魔音,听得他浑身不自在,便恍惚着点头,下意识的打马便走。颇感到狼狈。 王伯当欲言又止,但终归只是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倒不是见的多就麻木了,而是这种事终归是难以选择的。 走不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老管家的喝骂,似乎那女人还挨了打。 众人都有些不敢回头去看身后的景象,即便理解这女人的做法,也难以想象一个人要在怎样的绝望下,才会做出把女儿送给别人为婢这种事来。 “她跟着我活不了啊!” 女人的哭喊如同魔咒,萦绕在众人心头。 李大德在马上喃喃自语,像是在骂街,表情时而凶狠,时而又悲哀。 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着了。 这和以往在书本或电影中见到的完全不同,而是活生生的就在你面前,有血有肉,有温度有气味。那种扑面而来的绝望和压迫,让习惯了隔着屏幕指点春秋的李大德浑身颤抖,喘不过气来。 他怎么也摆不出此前指点江山的造型了。 众人不敢出声打扰,更说不出什么劝解的话来。 这不是铁石心肠,毕竟平白要多养活一人,总不能因为别人可怜就胡乱答应。易地而处,怕是就连王伯当都会拒绝。 天下可怜之人多了,他没法救,也救不完。 身后那些人的身影已然消失,耳边也渐渐没了哭喊声。一行人就这么沉默而走,过了不知多久,李大德却突然勒住马,狠狠的骂了一句: “去尼玛的吧!管那么多!” 骂谁呢这是? 众人尽皆懵逼,不明白某人又抽什么疯。却见李大德掉转马头,狠狠的一抽鞭子,却是纵马向来路又奔了过去。 “三郎!” 车前的马三宝脸色一急,跳下来喊了几声,却不见回应,便扭头对周围家将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跟上去!” “驾!” “驾!” 家将们呼喝着纵马狂奔,一个个如临大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打架。 …… 永济郡城,地处中条山北麓山脚,距黄河东岸不到五十里,是河东的郡治所在。开皇年间,朝廷在此设立了常平仓,随后又增加了义仓。是关中最主要的粮食产地和赋税大郡。 正是收获季节,沿途所见许多车马拉着粮食,向郡城粮仓运送。那一车车满袋的粮食,与道路两旁在田地里刨食的饥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开皇五年,朝廷命各郡县筹建义仓,以备灾年,并号召百姓向义仓捐粮。各地乡绅百姓无不踊跃。然而到开皇十五年,皇帝却下令将义仓收归国有,以充赋税,并规定百姓每年必须向义仓上缴粮食。可笑本是平灾用的义仓,如今却成了百姓的负担!” 王伯当的话满含讥诮,随着马匹走动摇头晃脑的,活像是个掉书袋的老夫子。 再次上路的队伍里,便多了此前遇到的母女三人。 女人随夫姓崔,家人尽皆没于战乱,只身带两个孩子来到河东。 本以为到了这里就能活下去了,可眼看冬日在即,母女却连和落脚之处都没有。绝望之下,这才作出了拦车的事。 李大德自问不是同情心泛滥的人,但终究无法把脑海中那一幕抹去,索性干脆把母女三人都带了上路,等到了郡城,就丢给李建成头疼去。 刘皇叔不是说了么,勿以善小而不为呀! 王伯当发扬绅士风格让出了马车,和李成同乘一匹驽马,姿势有些不忍直视。 李大德尽量不去看那两个贴在一起的男人,此刻闻言,便直勾勾的盯着视野前方叹道:“这一波智商税收上去,政府的信用就算是破产了,再推出类似的举措,百姓也不会信了。” 又是几个新名词,听得王伯当有些发懵,但后半句话却是懂了,点头赞同道:“不错!肉食者鄙,不外如是!” 远处已见永济城墙。城外大量的草棚连成一片,到处都有饥民聚集。马车里的两个女娃似乎闻到了粥味,从里面探出小脑袋里,眼巴巴的望着。随即就被两只粗糙的小手拽了回去。 赶车的马三宝对于自家公子时而出挑的言辞无可奈何,却受够了王伯当总冒出来撩拨。 就算你想造反,用得着一直说嘛?怕别人不知道是吧? “我说王兄!” 没好气的斜了一眼左侧同乘的两人,马三宝黑着脸道:“此地已到郡城所在,人多口杂,还请王兄慎言!莫要连累我等!” “呃,王某省得了,马兄莫怪!” 王伯当被说得一脸尴尬,连忙拱了拱手,差点把身后的李成给拱下马去。 这个时候,永济西门方向响起大片马蹄声,一队骑士轰隆隆的纵马而来,直奔众人所在。当先一名青年白面淡须,头戴束冠,身穿绛色锦衣。远远的看到马上的李大德,便挥着手哈哈笑了起来。 “三郎!想煞为兄也!” “吁!” 李大德一个“急刹马”停在原地,额头隐隐见汗。 他来了,他来了!他骑着快马跑来了! 第20章 抵郡城兄弟初相逢 历史的漫漫长河中,若说最著名的皇帝,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毕竟但凡是当过皇帝的,总会做那么几件出格的事儿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要说最有名的太子,毫无疑问的,是李建成。 这是一个无论正史野史还是文学影视都喜欢聚焦的人物。从另一方面讲,倒也算是他人格魅力的独特所在了。 李大德下了马,远远观察着他这位便宜大哥,面带惊讶。 总在书上看见所谓剑眉星目的描写,还以为都是作者夸张的修辞手法。但眼前这位男子,却真心当得起这个词汇。 没有鹰钩鼻,也没有高颧骨,眼神更不猥琐,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洒脱自然。古人不看电视也不熬夜,黑白分明的眼眸便显得格外清澈。 “该死的,怎么还有点帅?” 正心里暗戳戳的胡思乱想,待前者来到近前,便抬起手来准备打个招呼。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位与李世民有着别样成熟气息的男子都是自己这具身体的血亲大哥,自己未来一段时间要吃他的喝他的,总不好不搭理吧? 可不等说话,跳下马来的男子却是一把把他给拽了过去:“好三郎,为兄接到柳府传讯,还有所怀疑。我家三郎身子虚弱,怎耐得住长途跋涉。” 说着话,便把他搂在怀里,按着后背一顿乱拍。 “卧槽,你快松开!咳咳……” 身高还没过人家肩膀的某杠精猛的被搂住,正憋得喘不过气来,结果背上又挨了几下,顿时一阵挣扎。 李玄霸的身子虚那可不是外间乱吹的,是真的虚。就这么几下,某人甚至都开始耳鸣了。 李建成被这货狠捶了一下腰子才反应过来他弟弟是个弱鸡,急忙松开手,看着捂着脖子咳嗽的李大德一阵讪笑。 “呃呵呵呵~是为兄孟浪了。” 接着又歪头打量着他,在后者毛骨茸然的眼神中,抬手过来摸了摸他的脸,温声道:“唔,长高了些,但是黑了,也瘦了!哎,阿爷政务繁忙,二郎也不是个体贴人的,我不在家,你倒是吃了苦头。往后且就住在河东,为兄定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呵呵……” 李大德咧了咧嘴角,哭笑不得的看着眼前怎么也令人提不起恶感的男子。从见面到现在,自己还一句完整话都没说,这货已经巴拉巴拉说一大堆了,倒是真不见外。 不过随即又想到,人家本来就是老大,看着他和李世民哥俩玩泥巴长大的,会见外才怪呢。 这时,李建成身后一众骑士中有个头戴皮弁,身穿青布长身袍的青年越众而出,站到他身侧笑道:“建成大兄,怎地只顾你们兄弟说话,也不介绍一下!” “喔,贤弟莫怪,你瞧我见到三郎便只顾高兴了!” 李建成这才反应过来,笑着拉过李大德,指着这名青年道:“三郎,这位是柳亨柳嘉礼,乃为兄的至交好友。你唤他一声兄长便是!”随后又转身对青年笑道:“我家三郎名讳你已知晓,但你却不知他在京城的名声,他日若是论道,定驳得你哑口无言!” “见过柳家兄长!” 李大德貌似一脸乖巧的行礼,一点不像李建成说的那般凶残。但柳亨却没真的托大,而是拱手郑重的回了一礼道:“贤弟唤我嘉礼便是,切莫听你哥哥取笑,愚兄早就听闻贤弟才名,端地是佩服万分!日后要多亲近才是!” 随后又看着李建成笑道:“大兄便是促狭,还想诓骗于某。柳氏子弟多有在京城走动者,谁人不知李玄霸之名,可令京中学子仓然变色也!” 李大德汗了一下,怎么好像谁都知道他以前的事,就他自己不知道。 而且听柳亨这段描述,也不太像马三宝说的那般,是啥好名声呀? 倒是这边李建成听完,不以为耻,反而还得意洋洋道:“知道怕了便好!如今三郎到来,日后便是河东学子皆变色了哈哈……” 不等话音落下,两人便相对大笑,看得李大德一脸黑线。 特么的,没完了是吧! 这个时候,随同李大德一起过来的李家庄众人、马三宝和王伯当都来见礼。尤其是李家庄跟来的几个,对李建成到是比对李大德更熟悉,言语间透着亲热。 马车上的崔氏也坐不住了,便抱着孩子跳了下来,低着头躲在众人身后。到李大德说起她时,因为不懂礼数直接跪下磕头,看得李建成和柳亨尽皆皱眉。 在他两人看来,李大德收留这母女三人,就是孩子气的表现。 河东眼下来了这么多难民,都像他这样,家里还过不过日子了? 不过到底是自己弟弟,李建成其实有点惯孩子,便淡淡的对崔氏说道:“既是三郎答应了你,往后便留在某府中做事罢!”随后又对柳亨道:“此事又要麻烦贤弟了!” “小事尔!”柳亨摆摆手,还对李大德夸赞道:“贤弟仁善之心,定要成全!” 这话夸的太水,李大德连回都不想回。 他当然知道这两人是不认同他的做法,觉得是小孩子做事不稳妥,但他并不后悔。只是动动嘴便能救活三个人的命,还是他赚了呢! 倒是李建成,走在回城的路上便指着两侧施粥的草棚,借机教育弟弟:“三郎你看,自从流民入河东以来,这里便搭了粥棚。其中多为柳氏出资,为兄在这边也捐了两处。如今河北山东两道兵祸不止,百姓流离者数十万记。此地不过十之一二,便已是捉襟见肘,可见个人力量之微薄……” “既然如此,官府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开仓放粮呢?” 李建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大德打断。只见后者指着入城的粮车道:“眼下刚刚收割,听说城中的义仓都满的装不下。既然大哥说个人力量微薄,那理应让官府出面赈灾才是嘛!” “怎会如此简单?” 李建成摇头道:“陛下今岁征高句丽,征调各地义仓粮草数百万石,如今京城两地仓储空虚。若是开了河东义仓,届时粮价上涨,朝廷要调河东之粮平抑价格,却发现无粮可调。谁来承担这个责任?” 他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便是河北的难民,理论上归河北的官府管,凭啥叫河东的官府开仓放粮? 不过因为永济通守柳昂乃是柳亨的族叔,这话不好当着人家的面说的太白,就看某人怎么理解了。 当然了,他只是想教育弟弟,没啥更深的想法,可他弟弟并不这么认为。 李大德皱眉想了一会儿,便摇头道:“大哥你这话不对!皇帝是春月出征,征调的都是去年收的粮食。就算眼下都被大军吃干净了,河北与山东也都没有粮食,可还有其他郡县今年的赋税呢!怎么会无粮可调?恐怕这些人不想给倒是真的!” 这孩子瞎说什么大实话! 李建成一脸黑线,正待说什么,却听另一边的柳亨突然笑了起来,指着他道:“都说令弟辩才无双,今日却是见识到了,果然是思虑敏捷!大兄却是无话可说了罢?” “罢了罢了!”李建成苦笑着摇了摇头,笑指李大德道:“你这小子,还未进城便叫我下不来台,等下到家见过你嫂嫂,切莫言辞锋利才好。她若是教训你,我却是不帮的!” 一句话说的众人都是大笑,李大德咧嘴之余,却是瞥了一眼柳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这货刚才是故意打岔。李建成明显是有话没说完的,可被他一打断,却也不再说了。 难不成有啥敏感词,说了就会被屏蔽掉? 李大德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结合自己刚才所言,突然灵光一闪。 自己刚刚并没说什么特别的话,除了最后一句。 难不成被自己说中了,朝廷要是调粮,这些人还真不想给? 看着一旁与李建成谈笑自若的柳亨,李大德嘴角微微勾起。 发现了有趣的事儿呢…… 第21章 进李府三郎见众亲 在冷兵器为王的年代,一个地区的兴盛与发展依赖的是人口与土地,而不是墙高水深的城市。不信若是把东西两京的城门都关了,不出半月,就会有一半的人在里面饿的哭。 但城市存在的重要性又是不言而喻的,除了那些险关隘口,平原上筑城的目的多半还是为了驻军,用以保护这片区域百姓与官府的财产。 比如粮食,再比如铜钱、书籍,以及有钱人的小命等等。 李大德所见的永济郡城便是如此,但凡居住在城里的,多是家产颇丰的高门大户。城中还建有学堂、府库、书馆、兵营等等,甚至还有矿政司设立的铸钱炉。那烟囱耸立黑烟滚滚的,惹得某人多看了好几眼,还以为来错了地方。 “《封禅书》中说,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三郎你熟读史书,却甚少出门,不知这所谓首山,便在这莽莽太行之间吧?” 李建成大概是教育弟弟习惯了,没事就想装一下,摇头晃脑的指着冒浓烟的方向说道:“河东的矿山,在前汉时便有开采。我朝在此设立矿政司与钱监,除了永济,在绛州亦有铸钱炉。天下财有十分,五分便出自河东!” “原来如此啊!” 李大德恍然大悟,感叹的却不是他大哥说的典故,而是另一件事。 怪不得他爸爸没去太原之前一直乖巧的像个大表哥,却在做了不过一年太原留守就忍不住起兵造反了。原来是有钱了啊! “还有那食盐。”李建成又指着路过的一个卖盐铺子说道:“河东有天下最大的盐湖,就在据此不远的解州。三郎你往日吃盐,却不知这盐是如何采的吧?改天为兄带你去看……” “啧,有啥好看的!不就是把盐湖之水引出来过滤晒干嘛!”李大德翻着白眼摇头,鄙视道:“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李建成那爽朗的笑声瞬间被憋了回去,看的周围的人一阵发笑。 真的的内城并不大,前后不过数里。李建成的住处在城东,一处三进院的宅子。很快就到了。 柳亨很有眼色的谢绝了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半路就告辞离开。一帮人浩浩荡荡的出现在李府大门外时,早有一众护院家丁迎过来,敞开大门引众人入内。 “好了,三宝他们和你这位朋友就让李旁、冯立他们安排,你先随我去后院见你嫂嫂!” 待转过影壁,李建成不由分说的拉了弟弟的手,扭头吩咐着管家李旁和门客冯立,两人拱手应下,热络的和马三宝、王伯当几人见礼。 李大德多看了那个叫冯立的汉子一眼,总觉得名字有些耳熟。但随即走过前堂,就被走廊冲过来的一个十岁模样的熊孩子吓了一跳。 吊眼浓眉,尖嘴猴腮,活像个黑皮猴子。这要是在外面遇到,说不定会一拳打过去。 实在是,太特么丑了! 李大德同情的看了一眼李建成,暗叹可怜的,本人长的像严屹宽,生的娃咋跟宝强似的。 正在这时,熊孩子开口叫人,却先让他自己的脸颊抽搐了。 “大哥大哥,你回来了哇!” 哔了李淳风的,这丑八怪居然是李渊生的? “小四,今日有没有捉弄先生?为兄走前留你抄的千字文可写完了?” 李建成哈哈笑着抱起那孩子举了举,随后在后者不满的抗议声中拉到李大德身前,指着他道:“喏,你三哥来了,还不快见礼!” “嘶~”那小屁孩顿时嘬起了牙花子,一脸见了鬼的表情,目瞪口呆的指着李大德道:“李玄霸?你这犭……厮怎来了?” “卧槽!这熊孩子怎么说话呢?” 李大德顿时就呲起牙来,要不是有李建成在,准会抬脚就踢过去。实在是,就没见过这么不招人待见的孩子。 不等动手,李建成倒先抬手轻拍了他一下,笑骂道:“都是大人了,还这么没大小!与你三哥一年不见了,你不是说想他么!” “想他?……我tui!” 熊孩子转身就跑,临走还冲李大德啐了一口。气的某杠精一阵脸黑,当场就想把鞋脱了砸过去。 “小四!四郎!李元吉你给我站住!” 李建成早就尴尬的黑了脸,在后面大喝出声。那孩子却是转身扮了个鬼脸,一溜烟儿的跑没了踪影。 “呃,赫赫赫赫……” 站在廊下的两兄弟对视,李建成扯着嘴角尬笑,无奈道:“三胡这孩子,真是被我给惯坏了!” “呵呵~” 李大德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脑中却是想的更多。 怪不得他二哥要发动玄武门之变,特么的就这么个货,他都想掏刀子捅过去了。 随后两人穿门廊过中庭,待行至后院正房时,敞开的堂屋正中已聚集了一群人。为首一个身穿蓝色绣花小袖罩衣,下着十二褶仙裙的女子摇摇下拜,口称“夫君”。然而起身时看到她的脸,才发现年纪真心小的可怜。 这才十五岁吧? 李大德斜眼看向李建成,满是鄙夷。暗道他一个,李世民一个,都是牲口级别的。 “来来,三郎,这便是你嫂嫂了!去岁自西京走的急,也没容你拜见!今日咱们自家人聚,也尝尝你嫂嫂的厨艺!” “见过叔叔!” 李建成的妻子,名为郑观音的小姑娘又对李大德摇摇下拜,后者急忙行礼,说着“见过嫂嫂”。起身时,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特么的,这台词咋这么怪呢……” 李大德瞥了一眼便宜大哥,忽然想到众人之间的称呼。亲近之人一般不叫名字,那郑观音私下里岂不是叫他……大郎? “噗~” 李大德急忙偷偷咬住自己的舌头,生怕会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却见郑观音转了身,举止淡然且严肃的对堂内众女眷道:“尔等还不见过三公子!”语气威严,看得他一愣一愣的。 同样都是黄毛丫头,这郑观音和李世民娶的长孙无垢却是两个类型的。 当然了,也是这个时代讲究的是长兄为父,长嫂如母。李渊的正妻亡故,而作为嫡长子的正妻,郑观音一过门便是整个唐国公府内地位最高的女眷,责任也是不同。 随着郑观音的话音落下,屋内的一群女子不分年纪打扮,却是都跪了下来,娇呼着“见过三公子”。搞的李大德一阵浑身发痒,差点跳出去,活像个土鳖。 他没去过大兴城的国公府,在李家庄时因为装死,也不敢出去见人,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大”场面。 一边在心里暗骂着“该死的封建社会”,一边心里又莫名有些暗爽。 这帮小姑娘,还挺水灵的说…… “咳,那什么,都起来吧!” 故作平静的摆摆手,忽然又想到什么,悄然的拉了拉李建成的衣袖,凑过去低声道:“大哥,这个时候是不是要……给钱?” “呵~你不用管!” 李建成轻拍了拍他的手,扭头便笑道:“三郎赏你们了,这个月的例钱加一成!” “谢大公子!谢三公子!” 又是一阵齐声下拜,软绵绵轻飘飘的。李大德都怀疑时间久了,自己会不会被这种封建气息给腐蚀了先进思想。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响,刚刚跑没影了的熊孩子李元吉却是抓着个鸡腿哇哇的从一侧的假山后面转了出来,跑向前院。后面一个窄袖青裙的妇人,提着裙子在追。 “四郎,你慢些,别摔了!” “阿媪,我说刚才怎地不见你,却是寻这小子去了!” 李建成一见这妇人便招了招手,指着前院道:“今日高兴,随这小子去罢!快来见过我三弟!” “大公子,四郎进了这鸡腿,晚饭怕是又吃不下了,夜里准会闹起来。” 妇人苦着脸摇头走近,看起来却是年近四十。 李大德有些茫然,偷眼瞧着李建成,暗自猜测这女人的身份。 没听说李建成还有个比他大这么多的老婆啊,难不成其实是他爸爸李渊的?可为啥会跟着李建成生活? 其实两人的称呼已经预示了许多,女子与李元吉称呼亲近,却喊李建成大公子。可越是这样,李大德就越茫然。 这时,李建成拍了拍李大德的肩膀,温声笑道:“三郎怎地愣住,连陈阿媪都不认得了么?” 所以,我应该认识她么? 李大德心中猛的一跳。 第22章 脱虎口李密暗生仇 李大德知道了一个大八卦,极其鬼扯。如果不是从李建成嘴里说出,他都怀疑是野史杜撰出来黑他爸爸的。 原来李元吉刚出生的时候,因为长的太丑,就被他亲娘,已故的唐国公夫人窦氏给扔大街上去了。大概自幼便在北周皇宫中长大的窦氏实在接受不了,这么貌美如花的她会生出个这么丑的孩子吧。 不过也合该李元吉这小子命不该绝,又被当时侍奉窦氏的侍女陈善意给捡了回来,偷偷抚养。待到李渊下班回了家,才知道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 从那之后,陈善意就成了李元吉的乳母,也成了国公府上一位特殊的下人。 毕竟是对李老四有救命之恩的,李建成等亲眷对她都保持着应有的尊重,并不以下人待之,而是称呼她为“陈阿媪”。 当年事情发生时,李世民和李玄霸都还小,唯独李建成了解前因后果。不过涉及母亲,等闲不会乱说,这事也没几个人知道。至于为什么会告诉某人…… 李大德是绝不会承认他故意套话的,更不觉得葡萄酒这种东西也存在上头一说。根本就是李建成自己憋的太久,急需找人倾诉。 掌灯时分,偏厅里喝茶醒酒的兄弟两人扯完了闲淡,便转去了中庭书房里说正事。 “喏,这是老……咳,阿爷写给你的信!” 李大德想起来李渊的交代,掏出怀里暗兜装的那个窝得皱巴巴的信封。李建成见上面封口的火漆掉落,便笑着虚点了点他。 “这不怪我,他自己没封牢!”李大德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 “呵,信你才怪!” 这边兄弟两人低声交谈,言说李渊信中交代的事,分析接下来的安排。与此同时,远在百里之外黄河对岸,一处叫牛家村的某间草屋中,神态憔悴的李密正捏着半截瓷碗碎片磨着手腕上的绳子。 隔着帘子的茅屋外间传来低声的谈笑以及杯盘碰撞的轻响,看守他的人此刻已然半醉,根本就没注意里间的动静。 得益于在牢里挨的几顿毒打,奉旨前来押解的御卫怕他死在路上,就没给他带枷锁,只是用绳子捆了。这就给了他逃跑的机会。 历史就像是故意开了个玩笑一般,某杠精此前戏说揍他是为了救他,还真没说错。 皇帝跟前的卫兵自然不是潼关守兵那般没见识。蒲山公名声在外,晚饭还多得了一杯酒。但也正是这杯酒,才让李密佯装伤重把酒盅摔碎了,藏下了这枚瓷片。 外间的交谈声渐渐弱了,过不一会儿就传来鼾声。等到油灯熄灭,月光下的灯捻冒起一股青烟时,一道黑影便慢慢从里间掀开当门的帘子,走了出来。 李密的指尖滴着鲜血,那是刚刚太用力,被瓷片边缘割开的口子。 不过他也并不在意,只是脸色淡然的走到趴伏在方桌上的两人身侧。左右看了看,便抬手从一人腰侧的箭壶里抽出一支弩箭,反手捅向对面侧趴着的兵士露出的喉咙,同时伸手去抢他腰间刀柄。 “噗!” 鲜血飞溅在桌上,后者登时惊醒。张嘴欲叫时才惊觉自己喉咙剧痛,顿时抬手捂着脖子后腿,又被凳子绊倒摔在地上。 “苍啷!” 月光下一抹清冷的刀光忽地亮起,李密抽刀在手,转身便斜劈了过去。 彼时响动声才惊醒另外一人,正惺忪着醉眼抬头,嘴里还骂骂咧咧的。却见刀光袭来,不等反应,便已掠过他的脖颈。 “噗通!” 尸体向后栽倒,翻在地上。 李密收了刀,没理会兀自抖动的尸体,而是绕开桌椅,走向另一边的兵士。 后者俨然未死,只是死死的捂着喉咙上的弩箭,蹬着双脚后退,眼中尽是哀求之色。 月光下,被溅了一脸血的李密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就在后者挣扎着欲跪下时,举刀劈了过去。 一刀,两刀…… 屋子里不断响起劈砍之声。直到倒下的尸体不再抽搐,李密才喘着气直起身来,俨然已成了一个血人。 “啐!” 吐掉嘴边的零碎,借着月光卸下尸体腰间的手弩和箭壶,挂在自己腰上。随后躲在窗户后面,悄悄向院子里看去。 押送他的这队御卫共二十人,队正已死,还有六人在院外值夜,另有十二人在两处茅屋中休息。 他决定再等等,待到值夜的兵卒困乏之际再行动。 转身看了看桌子上狼藉的酒菜,李密走近扶起一个凳子,坐下来倒了一杯酒,小口的喝了起来。 古时候的鸡都很勤快,但这并不是褒义。 农村养过鸡的都知道,所谓雄鸡报晓,根本就是这货睡不着起来瞎嚷嚷。夜间鸡鸣响起时,距离天亮都还早着呢。 不过这种困扰在牛家村没有,因为这里的人根本穷的连鸡都养不起。 没有鸡,自然就没有雄鸡报晓。 月光不知何时慢慢隐去,夜晚到了黎明之前才真正黑暗起来。 茅草屋的木门开启,李密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待大致能看清周围的轮廓,才慢慢转向另一边的草屋。 他走的很慢,每一脚都在踏实之后未发出声音,才抬起另一只脚。 猛兽在偷袭时,会刻意矮下身子,贴近地面匍匐前进。他此刻的状态便如猛兽一般,矮下身子,压低肩膀,提着横刀小心翼翼的行走。 另一间草屋的门并没拴住,轻轻一推便有响亮的鼾声传出,在院子里格外刺耳。 李密猛的闪身进去,关门时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屋内的鼾声猛的一滞,待过不多时,便又响了起来。 仍旧是歪着头,静静的站了一会儿,脚步才慢慢走近。 “噗”的一声响动传过,微不可闻。但其中一个鼾声却突地消失,同时有“呲呲”的声音响起,像是有什么东西漏了气。 木门再开启时,内里已没了任何声音。李密如法炮制,又走向第三处草屋。 事情最终还是出了变故。 大概他也没想到,作为皇帝近侍的御卫,居然也有偷懒的传统,大咧咧的跑回来睡觉。 双方院子里走了个照面。 “呦,屙尿啊?” 为首的兵卒根本就没看清是谁,还以为是睡觉的同僚,便挥着手嚷嚷:“老子困死了,回去睡会儿!” 李密没有做声,低着头向后走。待最后一名兵卒越过他,嘟囔着“怎么有股血腥味儿”时,便突然转身捂住他的嘴,手中一截弩箭在他脖颈上连刺两下。随后便一把推开,大步冲向前面的人。 他的动作很快,待前面几人听到倒地声转身时,他已经连杀两人。第三人刚一转身,就被一箭捅在了眼睛上,捂着脸大吼着后腿。 “小心!” “是那贼厮!” “杀了他!” 横刀纷纷出鞘,李密却在这时快速后退。同时抬手举起腰间的手弩卡上一支弩箭,歪着头瞄准。 弓弦响动,近距离的弩箭射在脸上,直接把迎面一人带得向后栽倒。而此时另外两人已经冲到近前,举刀便向他砍了过来。 李密转身就跑,却冷不防却被脚下未死透的一人抱住双腿,砰的一下摔在地上。 横刀险之又险的划过,在空气中发出“呜”的声音,随即再次劈下。 前者快速挣扎,可眼见这人死死的箍住他的腿,一时挣脱不开,便大喊道:“我是皇帝要见的人,你们敢杀我!” 劈过来的横刀顿了一下,李密顺势再装好一支弩箭,抬手便射。 “噗!” 这么近的距离,御卫身着的铁束甲根本就挡不住军弩的劲道。 “狗贼子!你敢!” 仅剩的兵卒破口大骂,却见身前人影已丢了手弩,抬手抓过正倒下兵卒身前的横刀,就这么握着刀刃连人带刀撞了过去。 骂声戛然而止,两道身影翻滚喝骂着纠缠到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一人忽然翻身坐起,低着头在那大口喘息。过不一会儿,便神经质一般“呵呵”的笑了起来。 “凭你们,也配杀某?” 天放亮时,牛家村东头的草屋燃起大火。火光后的黑暗中,一人骑着军马转道向风陵渡口,在渡河之际,望着远处的潼关目露杀气。 他可没忘在牢里莫名挨的那几顿毒打,听说是个公子哥儿花了钱,故意让他吃苦头。 “李元吉是吧?你给我等着……” 第23章 布局东南伯当卧底 李大德猜的不错,河东世家与朝堂上的关系果然不像表面那般和谐。 又或者说,世家与朝堂大佬们的关系还是很和谐的,只是单纯的与皇帝陛下合不来。 这有点像后世开公司,员工与领导层的关系总是有好有坏,但大部分员工都会在背地里骂老板黑心。 当然,杨广这位老板,是不能用这么low的词汇去界定的。 史学家们为了定义他的是非功过,简直要吵破了头,最后只能勉强冠以一个大家都认可的“野心勃勃”。但只说野心,却又小看这位隋世祖了。 作为皇帝,他的格局和远见是没的说的。前推六百年,便是号称“穿越鼻祖”的王莽,也绝壁没有他看的深远。 无论是开凿运河、完善科举,还是连通西域、南下百越,都是利在千秋的。无数后人都为此得利。 就算是眼下被人诟病的远征高句丽,那也是事出有因。 大概后世很少有人知道,杨广他老子隋文帝杨坚也打过一次高句丽。原因便是后者联合西突厥屡屡犯边,不断试探大隋对边界的底线所在,对辽西的垂涎傻子都看得出来。 国土是皇帝的逆鳞,触之则死。 于是杨坚决定揍他,派了汉王杨谅起三十万大军出征。结果因为天气恶劣又遭遇瘟疫,仗还没打起来,隋军就死的差不多了。 这件事,一直是大隋朝堂乃至天下百姓心里的一个疙瘩。等到杨广上位,高句丽又蠢蠢欲动,新仇旧恨加起来,就彻底激怒了这位本来脾气就不好的皇帝,直接尽出全国兵力,御驾亲征。 结果嘛,上过初中的都知道。 古人说“知耻而后勇”,要是这事到此为止,杨广回到京城后卧薪尝胆,总结经验,未必不能上演一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戏码来。 但稍微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个急性子。别说十年,一年他都等不了。 他在登基为帝之前就带兵替他爸爸灭了陈国,平了江南。登基后又北击契丹,南征吐谷浑。什么时候吃过这么大的亏? 而且就以高句丽那种得了便宜就卖乖的尿性,现在不揍得他跪下叫爸爸,回头他不得上天? 于是仅仅是在第二年,大隋还没在损失了数百万民夫青壮的伤痛中缓过乏来,皇帝便又下令,开启了第二次东征。 再雄厚的家底,也扛不住这么个造法。这就好比去投资,杨广投的全是那种二十年才见到第一笔分红的买卖,却不想想下个月的伙食费都要掏不出来了。 他不在乎。 老虎不会对猎狗解释它为啥吃肉不吃翔。 同样的,高绝的远见也养成了皇帝陛下自负的性格。他懒得和大臣们解释必须把高句丽尽快打残的原因。 他自己知道只要熬到这一波投资回本就发财了,眼前的困难他可以忍。但陪他一起做买卖的世家贵族却觉得风险已经高过了预期。 弘农杨氏首先提出了要撤资,可杨广不答应。于是杨玄感就趁他第二次东征时起兵造反,想摘他家里的桃子。 当然结局很遗憾,杨广第二次东征没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实力保留的很完整。打高句丽未必能赢,打他却是绰绰有余。 而到了第三次东征,世家们便都有些肝儿颤了。董事长一意孤行,眼看资金链就要断了,工人们都在闹事,他却还要把现金流往外砸。这样下去公司不就要破产了吗? 于是在第三次东征时,杨广就连兵都召不满了。大部分州郡的青壮都假借自残以逃兵役,世家子弟更是跑路的跑路,隐居的隐居。实在藏不住了,干脆就投了乱党。来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就连李建成的府上,都养了许多逃兵役的门客。而河东柳氏更是在永济以西,沿黄河东岸至中条山下的农庄里修建了无数棱堡箭楼。关中外有险关隘口,这种军事设置修在河东腹地,防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大家的想法很一致:董事长是指望不上了,但自己的家底说什么也要保住,大不了就独立出去,成立一个新的公司。 所以各地的民变看起来闹的凶,但真正揭不开锅的那些人是没力气折腾的,大部分搞事团伙的背后,都有至少一个世家在支持。 因为只要地盘上有人造了反,就不用再给朝廷缴税了嘛。 “不过河东距离东西两京太近了,朝廷大军朝发夕至,短期内大规模的起义肯定成不了事,顶多就是几个小股盗匪四处流窜。只要皇帝一天不离开东西两京,河东世家便一天不敢冒头,谁联系也没用。” 李大德和王伯当此刻坐在一处偏院的凉亭里,正听前者在那胡吹:“但河北和山东便不同了,已经闹了两年还没彻底平息下来,世家们的胆子就大了。就算眼下的几股义军被灭掉,很快便会有新的冒出来。而你要做的,就是去分桃子。” 王伯当已经知道他这位恩公嘴里不时冒出来的“桃子”,并不是真的桃子,而是根据语境的不同指代万物,于是便问道:“恩公,这分桃子……” “我也是昨晚刚知道的,最近山东那边很快就会有场大战爆发。啧,河东世家在朝堂上的人不少,皇帝陛下放个屁他们都知道。这不,齐郡张须陀升官儿了,被朝廷指派去平叛。那什么左孝友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但河北的卢明月没准要来凑热闹。韦城那边又冒出来个瓦岗寨,估计也想伸伸手。” 说到这里,李大德顿了顿,脸带疑惑的嘟囔了句:“过黄河去打架,也不嫌折腾……” “恩公,”王伯当眨了眨眼,小心的提醒道:“韦城是在黄河南岸。” “是么?” 李大德隔着石桌愣愣的看着他,待过半晌,便恍然的低声道:“哦,我忘了黄河会改道……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 说着,便抬手把石桌上面的茶盅摆开,以指代各路反王,接着道:“一旦张须陀被挤出齐郡,整个山东就再没有制约义军发展的势力了。但我看这几人都是咸鱼,搞不好要去送。所以你……” 话没说完,却见王伯当皱眉,疑惑道:“恩公何以见得?旁人不说,这卢明月某却是知晓。拥兵数十万,实力强劲。那张须陀受制于朝廷,顶多带两府之兵,怎是他的对手?” “啧,伯当兄,我教你个乖!这打仗啊,不是谁人数多就稳赢的!”李大德摇起手指,冷笑道:“这些义军起事仓促,往往便是裹挟了青壮百姓一股脑的乱冲。打打顺风仗还行,一旦遇到硬茬子,第一时间没打赢,便是输了。人数越多,输的就越快!” 王伯当回想了一下这一年内接触过的几股义军势力,发现还真像李大德说的那般,便不再言语。 就听李大德接着说道:“所以你其实去山东并不是去帮忙的,而是准备收拢溃兵,在别人失败之际再拉起一支队伍来。然后找一股相对最弱的势力去投靠。” “为什么是最弱的?” 王伯当又不明白了。 呵呵,眼下最弱的瓦岗寨以后才是爸爸,我会告诉你? 李大德翻了个白眼,砸砸嘴不耐烦道:“雪中送炭你不懂么?那会儿张须陀携大胜之威,正是他们瑟瑟发抖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带人出现,还愿意给他们当小弟,谁都会把你当成肱骨心腹的。” “喔!”王伯当恍然般点头道:“如此,某便能趁机发展自己的实力,待恩公举事时,便有了足够相佐的实力。” “这还不够!” 却见李大德又从石桌下面提起个袋子,“哐”的一声放在桌子上,似乎分量不轻。某弱鸡甚至还喘了几口。打开却见里面是黄橙橙的金块,还有不少金银首饰和珠宝。 “这些你拿着,昨晚刚和我大哥要的……” “恩公,你!” 王伯当勃然变色,急忙离席站起,抱拳道:“伯当既然决定相随,便不会背叛,恩公何以……” “哎呀!”李大德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撇嘴道:“不是给你花的!到了那边儿要多交几个朋友,投其所好嘛!无论是造反的还是当官儿的,各有各的用处!也好方便你打听消息,最好能建立起来一个消息渠道,这可比你手下有几万军队强多了!你不知道,昨晚听大哥说皇帝在朝堂上的一举一动,柳家隔天就能知道,可羡慕死我了!” “啊?” 王伯当张了张嘴,“不是给我花啊……” 第24章 撞上铁板元吉挨揍 待王伯当拎着个大号钱袋走远,凉亭周围诸如假山、厢房、回廊中便有十几个家将门客自角落中收起弓弩,长刀回鞘。 马三宝抱着横刀走近凉亭,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三郎,你就这么信他?”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怎么说呢……” 某杠精心说老子要真对他掏心掏肺,就不会默许你们这帮家伙手持利刃埋伏在侧了。 不过作为领导,话不好说的太怂,该装的逼还是要装的。便组织了一下措辞,好整以暇的抱起肩膀,抿着嘴说道:“短时间内,我并没期望他为我付出什么。让他去做的事,其实也是他自己想要做的,我只是替他归纳了方向。至于将来,只要大势在我,他就算有异心又能如何?” “这倒也是,若这天下真要乱将起来,还不是谁的拳头硬,谁便是老大!” 马三宝点了点头,随即两个武力值加起来还不到别人零头的家伙便露出一脸蜜汁自信的笑容来。 “话说,你该担心的不是这个吧?就没什么想问我的?”李大德斜眼看了看他。 自从到了河东,他几乎都不怎么掩饰他对皇帝的态度了。眼下更是明目张胆的“雇”人去造反。可马三宝对此却好像没啥劝阻的意思,甚至都不觉得意外。这正常吗? “倒也不瞒三郎,某在京城时常与公子和夫人相谈,他们二人与三郎也是同样想法。”马三宝笑道。 “哦,我姐和我姐夫也是这么想的?” 李大德当即来了兴趣,勾手攀着马三宝的肩膀道:“那你跟我说说,他俩是怎么打算的?就没提前做点儿什么布置?” “公子身份敏感,再说唐公与陛下乃是表亲,如何敢做什么。说说罢了。”马三宝急忙摆摆手,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谨慎。 “啧,宝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身为下属,要学会为领导分忧啊!” 李大德又想出了幺蛾子,凑到他身前比划着手指低声说着什么。后者先是皱眉,最后惊讶,到后面直接就是一哆嗦,一把甩开他的胳膊,摇头道:“不行!这如何使得!若是被人知晓,莫说公子,怕是连唐公都要连累!” “我说你是不是傻?” 前者恼羞成怒,当即瞪眼道:“又不是让你去造反!结交几个毛贼而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了。若是别人怀疑,你就说是花钱买城外庄子的安全,谁还能说什么?别的不说,有这些人在,万一将来出点什么事,也好保护我姐他们出城啊!” “这……” 马三宝犹豫了,暗道你说的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拧着眉毛纠结了半晌,但到底也不是个安分的,便咬牙道:“现下不敢应承三郎,此事需叫公子知晓。若是公子答应,三宝便是豁出命去也把此事办得妥当!” “放心吧,我姐夫要是不同意,就当我没说!” 李大德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待说什么,却忽然听到院外响起一阵嘈杂,伴随着女声的尖叫和哭声。似乎还有李元吉那个祸害的叫骂。 两人对视一眼,李大德首先皱起了眉头,起身道:“过去看看!” 他所在的小院属南向,正对后府内院,往西不远是李建成的书房。原本是给李元吉准备的,但后者随陈阿媪一起住,便这么空了下来,成了他的专属。 两人才转过月亮门,一眼就看到中庭回廊旁围着好些个人。李府不少门客都在,李元吉正在中间叫嚣着什么。 “恁娘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狗东西,反了天了!你们几个还愣着干嘛?给老子打断他的腿!” 李元吉人不大,嗓门倒是不小,走近了的李大德只觉得耳朵被震得嗡嗡的。正好奇谁又得罪这熊孩子了,却在分开的人群对面看到了涨红了脸色的王伯当。 李建成的门客冯立也在这边,正低头陪着笑对李元吉道:“四公子,这如何使得。王兄弟毕竟是三公子带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如我代他给四公子赔个礼,这事便……” “我呸!你赔礼?你算什么东西,真以为傍了我大哥便是人物了?今天就要打断他的腿,我说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 李元吉还待叫嚣,而李大德却看到王伯当身后躲着的两个小姑娘,小脸看着面熟。其中一个脸上挂着泪痕,吓的死死的捂着自己的嘴巴。 “这不是昨天带回来的那两个豆芽儿嘛!” 李大德恍然,随后就抑制不住的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推开旁边的人大步上前。 不用去了解事情经过他都能猜的出来是怎么回事。王伯当可不是那种乱管闲事的人,定是看到李元吉在欺负那对姐妹,这才出头得罪了他。 这边冯立被李元吉指着鼻子骂,脸色也有些难看。正待说时,抬头却看见了阴沉着脸从对面走过来的李大德,顿时抬起手来,准备先打个招呼,解释一下。 不过李大德没给他这个机会,走到李元吉身后,抬脚就踹了过去。 “哼,你没话说……哎呀!” 李元吉一句话憋在嗓子眼里,不等说完就被踹了个以头抢地。扭头刚要骂街,就看到李大德正掐着腰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哼道:“李元吉,你挺牛逼啊!” “四公子!” “大胆!” “你是什么人!” 每一个纨绔少爷的手下都是有狗腿子的,李元吉也不例外。 眼见主子被人撂倒,旁边几个家丁模样的青年顿时叫嚣起来,还有几个举起了棍棒。 李大德昨天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而且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出门迎接的,不认识他的人还有大把。 不过这边有人刚把棍子举起来,就听到了横刀出鞘声。只见马三宝黑着脸闪出,用刀尖拍着其中一个小厮的脸骂道:“瞎了你的狗眼,还敢对三爷动手?” “李玄霸!” 李元吉尖叫起来,起身捂着屁股,指着他怒道:“你敢打我?”说着,便对周围人挥手喝道:“都看到了没?他对我动手!给我打(破音)他!” 要说李元吉的狗腿们自是听话的,可这会儿马三宝都拔了刀子,又听闻了李大德的名号,还有哪个敢动?不由得都低下了头假装不存在。旁边冯立等众门客也都是冷眼旁观,还有几个面露冷笑。 李元吉的人缘,别说是外面,在自个家都差的令人发指。 “砰!” 不待他继续叫嚣,这边李大德上前又是一脚,直接踹到他前胸,继而黑着脸骂道:“我特么就打你了,怎么着吧?” 开玩笑,他是弱鸡不假,等闲也不敢和别人动手,但揍一个十岁的孩子自问还是很凶猛的。 “你!你给我等着!大哥回来了,我定让他教训你!” 李元吉闹归闹,但却是不蠢。知道眼下周围人是不肯帮他了,便搬出李建成来做威胁。 李大德这边对王伯当使了个眼色,冯立也悄然拉了他一下,后者便护着那对姐妹退出了人群。听到李元吉的狠话,某人便笑了。 “是嘛!我好怕哦~” 李大德夸张的拍了拍胸口,接着便突然俯下身子,劈手揪起李元吉的衣领,压着嗓子道:“我现在就打你一顿狠的,等大哥回来就对他说你溜出去玩被一群流民打了。你猜他信我还是信你?” “你,你你……” 李元吉瞠目结舌,指着他的脸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讷讷着说不出话来。 都是一个爹生的,谁不知道谁啊。若这厮真这么干了,毫无疑问,李建成肯定是信他的。 可问题是,李玄霸以前虽也烦人,但顶多就是动动嘴皮子扯几句“圣人云”,或是找他老子告状而已。什么时候也变得和他一样流氓了? 见这熊孩子黑了脸不说话,李大德便站起身来,哼道:“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在家里胡闹,见一次就打一次!”随即又转身看向那几个家丁,歪着头冷声道:“你们挺狂啊,在我家里还随身带着棍子?” “呃……” 家丁们面面相觑,看着对面拿刀的马三宝,登时无语。 其中一人见其他人向后躲,便硬了头皮,拱手道:“小人此前不识三爷贵颜,还请三爷恕罪!” “那现在认识了?” 见几人唯唯诺诺的点头,李大德便指着自己的脸道:“以后瞪大了眼睛,看见我记得绕路走!” 第25章 为济民大德谋产业 李元吉病了。 据说是因为肝火旺盛导致的痰多咳嗽,食欲不振。请来的郎中给开了菊花,叮嘱要每日冲服。于是这段时间,这货身上便总是散发出一股花香。 李大德的小院里,多了两个豆芽儿般的侍女。 他也是后来问过才知道,李建成所谓的安排,原来就是给那母女三人在府衙入了贱籍,留在府上做仆役。 这和他想象的大家签合同成立的雇佣关系完全不同。 倒也不是李建成故意为之,而是流民没有身份,是不允许留在城内的。能入贱籍,都还是托了关系的结果。 入籍容易,脱籍难。 这事儿李大德不知要怎么想才能让自己没那么愧疚,眼下能做的,便只是把人接到自己的小院里,不让别人欺负她们。 倒是崔氏浑不在意,反正她也没打算让女儿去考状元。 “爷,地上凉,奴给您搬个垫子来吧?” 李大德此刻正坐在门槛上仰望天空,旁边细声细气说话的,是两个豆芽儿中的姐姐。不过十二岁的年纪,却小得如同十岁。名字叫菱子,据说是一种吃的。她妹妹,那个才八岁的豆芽儿更过分,叫栗子。可见她父母对于食物的执念。 李大德嫌这种带个“子”字的名字不好听,有种岛国人名的既视感,便统统给改了。姐姐如今叫桃儿,妹妹叫杏儿。 听到桃儿的话,李大德摆了摆手,摇头道:“不用,这个高度正好!” 相比起除了吃就只会哭的妹妹,姐姐桃儿明显懂事得多,也更懂得讨好。见他眉头紧锁的样子,便小心翼翼的挪到他身后,小手探到他肩膀上揉捏起来。 “嗯?”李大德挑了挑眉,诧异道:“小小年纪,从哪学来的这些?” 这个年代虽说不是什么礼教大防,但一个小姑娘,未经府内婆子调教便知道伺候人,确实有点违和。 “以前阿爹在家的时候,下地干活累了,菱……奴便是这般给他揉按的。” 桃儿的小声音柔柔的,听到耳边有种缥缈感。李大德得承认,这感觉还不赖,有点儿那意思了。但此刻却不是调戏侍女的时候。 “你别揉了,把我思路都揉没了。就在这坐着吧,陪我一起思考!” 拍了拍旁边的门槛,待身旁的少女敛着裙子小心的坐下,他便又开始抬头望天。 桃儿不知道啥是思考,干巴巴的坐了一会儿,便忍不住道:“爷,奴要怎么思考?” “思考的时候是不能说话的!” 李大德摆了摆手,思绪开始飘飞,随着天上的云朵一会儿变成圆形,一会儿变成方形。 他是真的在想事情。 来到河东几天了,期间和李建成聊过河东世家潜在的态度,又和王伯当分析了将来的形势。天下大局是勾勒清楚了,却有件眼前的事令人忧心。 难民入河东,朝廷和河东世家摆明了谁都不想掏这笔钱粮赈济。杨广怎么想的他不知道,或者皇帝他老人家压根儿就不知道有这回事,但河东世家的态度却是透着危险。 河东如果真出了乱子,可做的文章就太多了。 要知道,朝廷今岁的赋税虽然收上来了,可还都留在各郡城府库里呢。 李大德无所谓这其中的猫腻,反正在他心里,世家们再怎么折腾也都是给他爸铺路的。但所有这些人包括他大哥在内,却没有一个人在乎过城外那些难民的死活,这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还是那句话。他不是圣人,可一想到有数万人要在这个冬天集体饿死,心里就慌得发毛,手脚出汗。 他害怕。 “所以,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些狗大户乖乖的掏钱来养活这些人呢?” 晓之以理那是不可能的,这事只能动之以利。若是眼下有一个需要以大量人力为驱动的生意,能带来巨大财富,不用他劝,那些人也会自己找上门来。 搞发明创造? 穿越者能做什么,这永远是个伪命题。 若只以相应年代为基准的生产力来做标准,那能做的事可多了。烧玻璃、做香水、搞肥皂、土法炼钢、甚至研究蒸汽机等等。 但问题是,这些他都不会呀! 他以往在网上和人抬杠,上扯天文下拽地理,那是有度娘庞大的知识库作为后盾的。眼下他有个毛? “啪!” 抬手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巴掌,吓了桃儿一哆嗦。摊开手掌时,掌心便有个蹬了腿的家伙和一丝血迹。 “泥麻痹!”李大德勃然大怒:“这都特么几月份了,还有蚊子!” “奴去取纱帐来给爷遮上!” 桃儿跳了起来,转身就往屋里跑,又被李大德叫住。 “不用!那玩意儿闷得慌,你去找片蚊香来,就点我旁边,看哪个蚊子还敢过来!” 桃儿站住了脚,回头看着他,大眼睛眨啊眨的,透着迷茫。 “爷,闻香是什么香?奴去找李管家要么?” “蚊香啊,就是,呃……Emmm……” 李大德抓了抓头发,有些迟疑。 话说古代制香的工艺诞生挺早的,蚊香也应该有发明了……吧? “去,把李旁叫来!” 李大德起身拍了拍屁股,决定还是亲自过问一下。如果说这个年代还没人想到发明蚊香的话,这岂不是现成的生意送上门来了? 桃儿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就见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匆匆赶来。 李旁是李建成从国公府带出来的老人,与李大德其实也熟悉。只是前者认识他,他不认识前者。 “三爷,您叫我?” 待对方走进小院,招呼还没打完就被李大德摆手打断,把他拉到身前来问道:“老李我问你,咱府上有那种点着了之后可以驱逐蚊虫的香么?” “驱蚊……香?” 李旁被问住了,皱眉盘算了半天,从静气去闷的沉香到安神的檀香,再到开窍醒脑的龙延香,愣是没想到哪种是可以驱蚊的。 不过三爷既然问了,想必是有的。难不成是京城出的新品? “三爷稍待,小人这便差人去买!” “等会儿吧你!” 李大德一看这货的表情就知道他压根没听明白,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李旁,撇嘴问道:“我问你,府上平日里都是怎么驱蚊的?” “若是夏日蚊虫多的时节,便烧些艾草。眼下入秋天凉便不用了,多以纱帐遮门,辅以香囊。大夫人用的便是胡商们带来的一种香料,装入香囊后蚊虫不侵。” 李旁絮絮叨叨的说了半天,就是没提到有蚊香这种东西。 不过李大德倒有些迟疑了。不是因为这个时代驱蚊的手段匮乏,而是太特么多了。很难讲蚊香这种东西会不会有市场。 “不管了!”后者一拍手,干脆道:“去把你说的这几样都给我找来!也派人去外面铺子里找找,有没有卖那种驱蚊香的!” 小院里顿时忙碌起来,不时有家仆抱着东西匆匆走进。艾草这东西不常备,还派人去城外现采的。 李大德特意找了个蚊虫多的地方做实验,比如说:茅厕。 桃儿和杏儿躲了起来,偷偷看。闲着没事儿被叫来的李成,被威逼着拿着一个香囊进去脱了裤子。只过了不到两分钟,等在外面的人就听到了“啪”的一声响。 很明显,所谓驱蚊香囊的作用还是很有限的。 “你先别出来!” 李大德招了招手,另有一个家将拿了炭火盆来放在茅厕门口,随后铺上艾草。 这一次效果倒是不错,茅厕里再没有拍打蚊子的声音了。浓烟滚滚中,只剩下了某家将带着咳嗽的求饶声。 李旁到底也没能把蚊香给买回来,于是晚饭时分,李大德就向他大哥宣布了他的计划。 “做生意?和柳氏合作?你?” 一连三个问题,足见李建成的惊讶。 李大德摇了摇筷子,回答道:“不止是柳氏,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河东所有的世家大族都参与进来。” “这,三郎,若是你想出来做事,为兄可以给你安排。家中田产也可以交你一份,找人去做便是。何故要与河东世家合作?是有何说法么?” “当然是有说法的,大哥难道不闻晓之于义,不如动之以利?我可不是单纯为了做生意,而是找个理由把大家的心思拢在一起。” 李大德话里有话,但并没说他是为了给城外那些难民找个活干。毕竟一上来就说这个,很容易被人误会是骗人捐钱的。但李建成却是想的更多,眉头紧紧的皱了起来。 这个时候,踟蹰了好半天的李元吉终于鼓起勇气,从瓷碗后仰起脸来,鼓着腮帮子道:“大哥,李玄霸他前两日打我!” “哦,很好,为兄知道了!小四真乖!” 李建成摆了摆手,压根儿就没听他说什么。 李元吉目瞪口呆,看到李大德瞥过去那意味深长的眼神,便默默的缩了缩脖子。 大哥你变了! 第26章 求出路绛州起流火 古代州郡多以山河为界,往往数千里的边界上只以一处险关据守,便能阻挡外敌入侵。 而像那种周边环绕山河险关,内里沃野平原的地形更是古代的野心家们打破了头也要抢到手的聚宝盆。 这样的地方,在地图上有三处:关中、山西、河南。而这三个地方合起来,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中原。 一代又一代的野心家们在中原大地的群山峻岭中建起一座座的险关隘口。但可笑的是,这些东西能阻挡住兵马,却挡不住难民。 没人知道绛州的难民是哪来的,更没人清楚在太行群山中到底埋下多少尸骨,才有人最终踏上了另一边的土地。 一个,两个……无数衣衫褴褛的身影自山中走出,呆愣愣的看着幽谧的乡野与那袅袅炊烟。 “啊!!” 蒙头垢面,瘦如骷髅的汉子趴在地上,死死的抠着身前的大地,泪如雨下。 这个噩梦,做的太久了! 毋端儿本是胡人,在辽西也有自己的土地,有耕牛,还有老婆孩子。 老婆不漂亮,但结实、勤快。孩子也不聪明,但可爱、懂事。 可惜在一场高句丽人的犯边中,什么都没了。老婆、孩子,还有牛。 他恨高句丽,他要报仇。 恰逢皇帝陛下东征,他便寻到涿郡,顶替一名世家子弟成了府兵。 但只一仗,他便逃了。 那可真是惊天动地的大溃败,他永远也忘不了场景:几十万人拥堵在辽水之畔,身后是奔腾而来的具装铁骑,身前是恶浪滔天。人群呼号着奔入辽水,卷没在滚滚波涛之中。 他的勇气在那一刻如冰雪消融,忽然就不想报仇了。 没理会重整兵马的皇帝陛下,他南下入了河北,改名换姓,重头再来。 可惜事物的发展总不以人的喜好为转移,很快,河北也乱了起来。到处都有义军,到处都是乱匪。 今天有人来裹挟青壮,明日又有官军来抓逃兵、征粮草。百姓连最后的口粮都被收缴,为了活命,只能背井离乡。 也不知是谁说的,河东是好地方,有群山隔阻,乱军过不去。 大家便决定去河东。 当然河东也不是说去就能去的,井陉关与石岭关守军都拒绝流民入关,南下的道路又被乱军所阻。饿得两眼发花的人们一咬牙,便入了太行山。 不是有位哲人说了嘛,这世上本没有路,走走就有了。 毋端儿不怕进山。他在辽西过活时便时常入山采药,去集镇换成银钱布匹,对于山里的情形要比一般的百姓熟悉。哪里有瘴气、哪里是虎豹出没之地、哪里潜伏蛇虫,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即便是这样,仍免不了与猛兽毒虫的正面遭遇。 所以哲人口中的路,其实不是走出来的,而是死出来的。 而眼下,苦难终将离去。 “粮!粮食!那边有粮食!” 人群中有人抬起手臂,指着前面惊呼。人群一阵骚动。毋端儿抬头看时,只见远处土丘之外的旷野中,那一片金黄格外耀眼。 “是粮食啊!” 人群一声呐喊,皮包骨头的恶鬼迸发出了力气,嘶吼着冲向那一片蕴含希望的沃野。 …… 李大德低估了制作蚊香的难度。 李府的偏院里,一群人围在方桌旁,盯着上面摆放的几支粗细不同的灰色线香,还有一堆粉末。 王伯当和马三宝都已经离开,这会儿跟在李大德身边的是那六个李家庄出来的家将。他们的父辈曾是李渊的近卫亲兵,忠诚上没得说。再说李大德也的确需要人跟着,上次看到李元吉带着一群狗腿耀武扬威,可把他给羡慕坏了。 方桌的另一边,是一个脸上邹巴巴的老头,名字叫谷吉。祖辈都是制香师。 李家没有香料生意,老头是李建成从柳家借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和柳亨说的,反正后者大手一挥,告诉他不用还了,这老头儿就送他。 谷吉很忐忑,既有对新东家的期待,又有对前途的茫然。尤其是眼前这位丰神俊朗的少年要求他用艾草制香之后,茫然更甚。 特么的艾草也能制香? “开始吧!试试咱这蚊香的效果!” 李大德挥了挥手,先拿起一根拇指粗的大号线香,塞到李成的手里点燃。另有一名叫赵德柱的家将提着一个用纱帐包裹的竹笼,里面可见一片飞舞的小黑虫。这是他们花了半天时间,从茅厕周围捉的。 不等线香靠近竹笼,上端已经是浓烟滚滚,呛的赵德柱直咳嗽。其余人等都下意识的退开,把中间留出好大一段空档。只余两人一个举着线香,一个提着竹笼。 艾草燃烧的浓烟一透过纱帐,便看到里面的小黑虫蓦然间疯狂了起来。在竹笼里四处乱撞,似乎效果还不错。 “啧,这烟有点大啊……” 看着被熏得眼睛都睁不开的两位家将,李大德捏着下巴,提出了批评意见。 特么的能不大么! 老师傅谷吉一脸无奈,拱手道:“回禀东家,这线香纯是艾草粉末黏制而成,草粉烧起来自是烟气大些!” “我说老谷啊!”李大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以后别用‘草粉’这个词,会被哔掉的!” “啊?” 谷吉眨巴了几下迷茫的小眼睛,表示难以理解。艾草研磨成的粉末,不叫草粉叫什么? “行了!拿开吧,看看蚊子都死了没有!” 眼见提着竹笼的赵德柱翻着白眼,都快被熏吐了,李大德便挥了挥手,示意李成把线香挪开。 后者长出了一口气,急忙把火把一般的香怼在地上碾灭。众人抬手挥舞着身前的青烟,凑近了去看纱帐后面的蚊子。 里面这会儿已然安静了不少,蚊子们攀附在纱帐上,一动不动,似乎都被熏死了。 好像方向没错? 扭头看了看桌子上小一号的线香,李大德便打算再让众人抓一笼蚊子来,试试少量艾草的效果。 转身拍了拍手,胳膊无意间碰了竹笼一下。还不等说话呢,耳边就突然响起了“嗡嗡”声。 “卧槽?” 某杠精目瞪口呆的看着忽然又活跃起来的小飞虫们,顿时无语。 这么大的烟都没熏死,这是小强吧? “三爷,许是这艾草只有驱蚊之用,却无法灭杀?不若在这线香之中掺些砒霜试试?” 被熏的眼睛发干的李成凑过来给他出馊主意。李大德瞥了他一眼,哼道:“好啊,加完了先给你用好不好?” 李成脸一黑,急忙摆手赔笑。 开玩笑,若是真加了砒霜进去,别人不清楚,反正他是不敢用的。 “或许我该再请个中医来?” 李大德忽然想起上次给李元吉开菊花的郎中,貌似还挺有想法的。 既然大号的艾草线香都熏不死蚊子,他也就没兴趣再去试那些小号的了。第一次实验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暴露出来的问题倒是很明确的给他指引了方向。 首先需要解决艾草燃烧过快,以及烟雾太大的问题。 其次便是需要找到一种既能灭杀蚊虫,却又不会对人体造成危害的药来。 “小虎,去把上次给老四看病的张大夫给我找来!” 拍了一下六位家将中最老实的张小虎,待后者转身,又抬手拉住,转身从李成怀里拽出个钱袋来塞给他:“带上钱,那老头儿挺黑的!” “三爷放心,俺扛也给他扛来!”高出某人一头的张小虎略一抱拳,便大步离开。 李大德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时不我待啊!” 秋时已过,天气一天比一天转凉。不提蚊香制成后的需求问题,单是那些难民也快等不得了。 于此同时,三百里外,绛县文家沟。 敲锣的声音响彻街道,大量的村民百姓手持镰刀铁镐,呼喝着奔向村外。 那个方向,还有大片未收割的庄稼。此刻,正有无数衣衫褴褛的难民涌入,疯狂的往自己嘴里塞着。 “外来人抢粮啦!” 敲锣的乡老文太爷站在一处石磨盘上扯着嗓子大喊:“带把的,都拿着家伙事儿上啊!赶走那帮强盗!” “打死这帮杀千刀的!” “他们活不下去,却来祸害我们!” “赶走他们!” 杀气腾腾的汉子们呼喊着,誓要守护自己的家园。 第27章 斥辽使再言东征 自涿郡归来,恰在绛州休整的两营府兵快马赶到的时候,打斗已经结束了。 或者不能说打斗,而是战争。 古代的局部战争中,真正的血腥场面并不多见。职业选手们往往都各自保持阵型,你来我往的试探、推进。就像下棋,棋手眼见取胜无望,自己就会认输退却。除非大的溃败,否则真正的死亡人数并不会很多。 血腥,往往源于毫无规则的乱斗。 鲜血洒落在金黄的麦田之间,干涸之后的印记如同稠墨。枯瘦如鬼的尸体仰躺在田垄间,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天空。张开的嘴巴里,还残留着带有包衣的谷粒。 再往外看去,大片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落。有骨瘦如柴的难民,也有文家沟的村民。如同潮落后搁浅沙滩的鱼,大口张开,呼喊着谁也听不见的哀嚎,以己身带给人间以炼狱。 这是一条死路,用鲜血和尸体铺就。 自文家沟以东,数里田野皆是此类场景。密密麻麻的尸体一眼望不到头,令人头皮发麻。 鹰扬都尉刘武周立于马上,眼神阴鸷的看着前方残酷的景象,握刀的手骨结发白,后脖颈隐隐冒着凉气。 太凶残了! 这根本不是他所熟知的战阵冲杀,而是人与恶鬼之间你死我活的撕咬。 文家沟已经空了。 谁也不知道活着的人去了哪,留下的只有尸体。老弱妇孺、邻里乡亲,横七竖八的倒在灶台、粮仓,以及所有具有往日记忆的地方。 人的恶性一旦打开,便会如同病毒般蔓延扩散,一发不可收拾。 文家沟唯一的地主,那位号召乡亲们保卫家园的文老太爷,被挂在了自家的谷仓上,怒目圆睁的看着远方。 在他下方,赶去郡城报信的那位叫文嘉的青年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喉咙里的喘息如同烧开的沸水。 他已是文家唯一活着的人了。 “派出斥候打探,一定要找出这股贼寇的踪迹,绝不能让他们接近郡城方向!” 刘武周黑着脸,对手下的校尉冷声下令,随后又咬着牙道:“和儿郎们交待清楚,这股贼寇皆是亡命徒,到时有敢心慈手软的,莫怪我军法无情!” “喏!” 身侧两名校尉接了令旗,各自打马去安排。 一千鹰扬府兵动了起来,两队携有劲弩的斥候领了快马,四散着向西面奔去。 河东的世家们此刻还不知道,一股血色暗流正奔涌袭来。而在西京大兴,另有一股暗流也在酝酿而起。 太极殿,杨广猛的合上手中奏表,狠狠的掷向殿下站立的一名高句丽使者。后者被吓了一跳,急忙跪地趴伏下来。 “狂妄!狂妄之徒!” 皇帝陛下拍着御案还兀自不解气,又把眼前的东西都稀里哗啦的推掉,怒吼道:“撮尔小国,安敢如此欺朕!高元以为朕的刀不利否!” “陛下息怒!何以至此啊!” 高句丽使者在殿下叩头不止,高呼道:“吾王身体有恙,实在不能成行,无法得见天颜,已是惶恐!特命外臣与皇帝陛下解释,切莫使两国误会,再起刀兵呀!” “惶恐?朕看他是无恐!” 杨广冷笑一声,指着地下的奏章哼道:“朕命他来京城觐见,他便称病,当真以为山高路远,朕便奈他不得?此事暂且不说,朕命他归还所掳掠的大隋将士和百姓,人呢?他们走到哪儿了?” “这个嘛……” 高句丽使者沉吟了一翻,便苦着脸解释道:“陛下容禀,此事吾王早已吩咐下去。然贵国滞于我辽东的百姓多有在当地通婚成家者,亲人相离,实不忍也!还容陛下多宽限些时日,待外臣……” 使者的话还没说完,杨广已是拍案而起,怒喝了一声“翊卫何在”。待有金甲武士入殿,便指着使者道:“给朕把这狂悖之徒拖出去,割了耳朵,赶出京城!” “不!陛下,臣是使者!哪有刑上使者之礼啊!” 高句丽使者惨嚎了一声,急忙磕头求饶。然而金甲翊卫却是不管那套,拖着他就往外走。 他大概还不知道,真正刺痛眼前这位皇帝陛下的,并不是他的含糊其辞,而是“我辽东”这三个字。 要知道,战国、秦、汉乃至南北朝,辽东始终都是汉家国土,偏在隋代周的时候就没了。 气不气人? “回去告诉高元,是他背信弃义在先,莫怪朕不讲情面!他不归还我朝百姓,朕便自己去取!叫他洗干净了脖子,静待朕的大军罢!” 杨广立于殿上,眉宇间满含煞气。然而预想中的群情激奋并不存在,左右文武闻言皆是皱眉。有相熟的,还互相交换着眼色,满是惊疑。 这皇帝回京才消停了几天啊,又要折腾? 龙椅前的杨广眼见冷场,便眯起了眼睛。 “宇文述!” “老臣在!” 随着皇帝的声音落下,一个须发皆白的魁梧身影越众而出,躬身行礼。 “传旨,命十二卫将帅严装,候朕诏命!滑国公李景领幽州总管,督造军器。宇文述领河北道行军大总管,整肃兵马!” “陛下万万不可!” 还不等宇文述说话,太常卿苏威便持着笏板跳了出来,阻拦道:“陛下,不可轻启兵事呀!如今河北道烽烟四起,而大军月前才刚刚回转,正是困乏之时。此时发兵,实乃取祸之道!还请陛下以社稷为重,万万不可因怒而兴兵!” “你说朕因怒兴兵?” 杨广黑了脸,指着殿外道:“你刚才没听见朕的话吗?朕是为了那些被高句丽掠去为奴的百姓!朕岂是坐看子民受苦,自己享乐之人!” “陛下此言差矣!” 苏威举起笏板,朗声道:“陛下只知有子民在辽东受苦,却不知连年征战,国内的百姓早已苦不堪言。难道陛下只爱辽东子民,关中、河北、山东的子民便不爱了么?为今之计,当罢战休兵,尽早平定河北乱党,与民休息为要!” “苦不堪言?苏卿言过其实了吧!” 杨广皱眉道:“我大隋富有四海,河东、关中皆是粮仓。去岁含嘉仓入粮五百万石,够关中百姓吃上两年还多!如今又是丰年,怎会令百姓负担!” “这,陛下……” 苏威也没想到老杨把账算的这么明白,一时间竟忘了词。正待他重新组织语言,杨广却是不听了,一挥袖子,怒道:“朕意已决,门下省拟个章程,选一大臣筹集大军粮草!就这样!” 要说大业这一朝的能人也不少,但敢梗着脖子死谏的却是没几个。眼见杨广不听劝,苏威叹了口气,倒也不再言语。 其余诸如黄门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蕴、内史侍郎虞世基等尽皆闭口不言。待下了朝,众人往外走时,与哥哥同朝为官的起居舍人虞世南便有些愤愤,低声对兄长道:“陛下不纳忠言,再起刀兵,祸事不远!” “闭嘴!你懂个屁!” 虞世基瞪了弟弟一眼,一把扯过他的袖子,避开人群向外走,同时压低了声音告诫道:“陛下这些年杀心日重,直言进谏实乃取死之道!你只管做你的学问,切莫理会这些!否则便是家门之祸!” 虞世南撇了撇嘴,不再言语。而在另一边,与同僚们往外走的裴蕴瞧着身前苏威的背影,便冷笑道:“苏威昏聩矣!只顾身后清名,却枉顾陛下之志,实非人臣之道!” 周围一片附和之声,不过也有人低声道:“裴公所言甚是,然陛下命吾等草拟章程,诸位且看遣何人做这督粮官合适?” 一阵安静袭来,众人眼神飘忽,皆是纠结神色。 他们这一波的大都来自河东望族,眼下河北和山东一片糜烂,江淮稻米与北方收获季节又不同,皇帝要筹措军粮,又不想掏自己的腰包,那收谁家的还用说吗? 收肯定是收不上来的,谁家都要过日子。所以这次这个督粮官,本就不是啥肥缺,而是个大深坑。 这个时候,后方一人轻咳了一声,以眼神示意。众人随目光看去,却见阶下一人正和过往大臣打招呼,笑眯眯的,对谁都透着亲切和蔼。 呦~这不是唐公嘛~~ 不少人眼前一亮。 这货与关陇及河东世家皆交好,到处都能攀上亲戚,又是杨广的表哥,即便惹了事皇帝也不会真把他怎么样。这样的人,太适合做背锅,啊不是,那个督粮官儿了! “唐公且慢行!” 裴蕴一提下摆,抬手招呼了一声,随即堆起亲热的笑容,蹬蹬的跑了过去。 第28章 宴宾客杠精首秀 山东,东莱郡黄县东北,蹲狗山下。 战旗猎猎,军阵如徐。 头戴风翅兜鍪[mou],身着明光束甲的老将张须陀,骑马立于山脚,远远的眺望山顶隐现的义军城寨。 在他身后,“张”字帅旗与大隋战旗迎风招展。另有八色角旗分列马步军前,持旗之营便是其麾下号称“八风营”的精锐募兵。 八风营,每营五百人,原是以他亲兵营为骨搭建起来的。随他南征北战,配合默契,是隋军中这些年少有能打胜仗的军队。整个队伍兵卒之间的精气神都不一样。 远远的有斥候飞骑入列,少顷便有副将裴行俨上前抱拳,皱眉道:“府君,已探明了。贼军大营在此山脊北侧,仅有小路相通,易守难攻。另有四处营寨分布四周拱卫,互为犄角。此强攻疏为不易,不如行火攻之计?” 张须陀摆了摆手,笑道:“无妨,土鸡瓦狗,深陷绝地而不自知!此山距县城不远,火攻有伤天和,某自有定计!传令,就近扎营!” “喏!” 裴行俨领命,回身去吩咐。不多时,便有传令官持令旗奔马驰向各营。庞大的军阵开始动了起来。 这个年代,扎营也是个讲究活。绝不是那种就地搭个帐篷就完事的。不但要在营门外深挖壕沟,添置拒马,防止骑兵冲营,还要竖起塔楼,设置警哨。 一万人的营地,真要延展出去,范围也是不小。一时半会儿的都搭建不完。 张须陀也不着急,似乎觉得这股敌军已然是锅里的肉了,多炖一会儿也不要紧。 他不急,位于蹲狗山上的义军就更不急了。 占据此地的义军首领,就是上了杨广黑名单的左孝友。此刻,这位浓眉大眼的山东汉子就站在山顶的营寨望楼上,看着山下忙碌的隋军对左右笑道:“瞧见没有,张老儿无从下口了!” “全靠头领妙计!” “张老儿不过如此!” 左右分列的手下们顿时一阵马屁如潮,纷纷称赞他神机妙算,略施小计就让隋军进退两难云云。 就在一众义军头目自去回营庆祝时,张须陀在优先搭建好的中军大帐中,已凭借斥候描述在案头上画出了蹲狗山的草图,随即召集各营将校议事。 待人到齐,便指着草图上标记的位置道:“此山南北陡峭,山路难行,只余东西两处进山通道。看似易守难攻,实则毫无退路可言。只要堵死这两处通道,贼军不攻自溃!” 说罢,便起身拿起一支令旗,下令道:“樊虎,许你一营兵马,守东面通道。无论贼军多少来攻,都不许后退半步。放过一人,军法从事!” “秦叔宝,你携一营兵马,守西面通道!” “唐万仁,你携两营兵马,天黑后伏于北侧山坳,若是贼军向西攻打,便抢他北山营寨!切记,不可冒进!” “罗士信,你携两营兵马伏于南侧山坳,若是贼军向东攻打,便抢南山营寨!” “裴行俨率骑兵营策应,有贼自小路下山者,只管进攻!不许放一人出山!” 一连串的命令发下去,被点到名字的人尽皆出列,接过令旗后,便去调遣兵马。其中关系较好的罗士信还与秦叔宝相互打趣,言道姓裴的向来运气都不好,十赌九输,等下定要与他打赌贼军的攻击方向云云。惹得裴行俨大怒,追着他打。 听着帐外的笑闹声,张须陀抚了抚胡须,摇头失笑。 他这几年东征西讨,都快成救火队长了。几乎是哪里有叛乱,就要带兵到哪去。所遇敌军尽皆是些土匪草寇,不堪一击。说白了,没一个能打的。 去年裴长才反隋,两万兵马杀向历城。当时他在城外,身边只有五个人,根本来不及调兵。本以为死定了,结果六个人打两万,居然还坚持到了秦叔宝引历城军来救,反败为胜,演义故事都特么不敢这么写。 所谓高手寂寞,不外如是。 打那之后,张须陀就再也没把这些所谓的义军当回事儿过。手下的校尉乃至兵卒,也都充满着一股迷之自信。 “要不先睡一会儿?” 张须陀打了个哈欠,总觉得最近容易犯困。 而此时,齐郡西北部,黄河岸边,黑压压的军队已经兵临祝阿城下,一杆“卢”字大旗迎风飘扬。另有一个叫王伯当的青年,在阳夏被人拦住去路,敲了闷棍。 而在中原的另一边,永济鹳雀楼,一场小小的产品发布会正在举行。 鹳雀楼是前朝屯兵校演的观礼场所,如今被废弃,倒成了文人雅士们咏古踏青的地方。 地方还是李大德选的,目的是要显得这场发布会高端大气上档次。 说实话,李建成对于某人对河东世家所谓“以利诱之”的想法,至今也抱着怀疑的态度。 并不是说这招没用,而是他实在不觉得他这位往日只知道读书,从未沾手过家族产业的三弟能拿出多大的利来。别说是他了,就连李建成本人都不敢夸这个口。 这就等于说一个人把马云,马化腾,刘强东等人全都召集了起来,说你们都跟我干吧,我给你们开十万的年薪一般。但凡听说的人都会觉得,这笑话真特么冷。 不过李大德倒是干劲十足,自信心爆棚,这点和张须陀有点像。 李建成相邀,河东世家不会不给面子,无论远近,都派来了家族中的嫡系子弟捧场。 柳氏离的最近,来了好几个人。柳亨自不必说,还有他族弟柳子夏,柳子阳。闻喜裴氏来的是西眷房的长孙裴律师,而他爸就是暂时还不太出名的晋阳宫副监裴寂。 另外还有汾阴薛氏的薛轨,龙门王氏的王勣。其他诸如温氏,吕氏,卫氏等次一级的世家望族,也都派了子弟前来。 此刻,鹳雀楼顶层的气氛有些古怪。 实在是,李建成这一次的聚会,安排的着实令人摸不着头脑。 开阔的内堂中,沿墙摆放着不少四尺高的条案,上面满置水果、点心。还有专门以冰块镇在瓷盘中的鱼脍。旁边还摆着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玉制杯盏,里面盛着胡商们贩售的葡萄酒。 讲道理,这一桌其实不便宜,李建成都肉疼了许久。光是那些冰块和葡萄酒,等闲人家就吃不起,更别说配套的玉制杯盏了。 然而,并没有人去享用。 柳亨等人也是哔了李建成了,不断逼问急的满头大汗的李旁这是搞的什么鬼。 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连个坐垫也不给!还有那些贴墙的桌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要给谁上供呢,就差挪个香炉摆上了。 一群人站在楼上窃窃私语,猜测某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大哥,该你上了!你不是最适应这种场面了吗?” 与正堂相隔的偏厅里,李大德拉着李建成躲在门后,看着外面的众人低声说道。 “不不,为兄何曾应对过,三郎你可莫坑我!” 李建成明显没他那么自信,两只脚死死的扎在地板上,心里的退堂鼓敲得震天响。 之前听这货忽悠的时候还不觉得,只认为像他说的那般,三五个至交好友登高望远,把盏言欢,听起来还挺不错的。可眼下看到这么古古怪怪的气氛,他忽然就不想出去了。 这不是坑哥嘛! “哎呀,咱不都提前排练过了嘛!这时候退缩可不行!我和他们不熟,热场子的事儿还得你来!快去快去!” 李建成还待分辩,却是被弟弟不由分说的推搡到门边,拉开门一把就给他给推了出去。 “哐!” 偏厅的门被狠狠的关上,李建成心里骂翻了某个坑货弟弟,脸上却僵硬的挤出笑容来,抬手抱拳道:“啊哈哈哈……在下来迟,还望诸位赎罪!” 说罢,便拍了拍手,对快要站不住的李旁使了个眼色。 后者如蒙大赦,长舒了口气,急忙跑去楼梯。过不多时,便有一个个侍女手持圆盘上楼,把桌子上的杯盏倒满葡萄酒,递到众多世家子弟面前。 李建成强忍着尴尬,端了一杯酒,走到柳亨身前,脑子一抽,便指着一旁的柳子夏来了一句:“嘉礼兄,令弟出落的是越发仪表堂堂了啊!” 柳子夏:??? 建成大哥你是什么时候疯的? 第29章 发布会古今碰撞 “来来来,尝尝这鱼脍。这还是我家三郎的点子,活鱼宰杀之后便以冰块镇之,入口甚是清爽!” “哎呀,律师贤弟!你随裴监客居晋阳,可是数月未见了,来来,满饮此盏!” “王贤弟!令兄竟放你来了,真是令某处蓬荜生辉啊!愚兄去岁到龙门拜访,却逢贤弟出门访友,未曾得见,实乃憾事!贤弟诗酒双绝,那句‘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真乃意境高远,每每读之,无不击节赞叹!” 自助酒会,玩的就是一个气氛。 等到每一个到场的人都被李建成逼着灌进去两杯酒,这场面就算是打开了。毕竟都是大族子弟,逢场作戏那是不会忘词的。而话匣子一旦打开,不用别人教,大家也都知道要怎么做了。 场面终于开始向兄弟俩畅想的那般转变。 相熟或想要相熟的人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论着各自感兴趣的话题。不时有侍女们端着托盘为众人奉上酒水。 李建成作为酒会主人,身后带着两个端酒壶的侍女,挨个小圈子去打招呼敬酒,完全不是他开始说的那般不适应。 其他人也多是如此。 跟着族兄来凑热闹的柳子夏、柳子阳兄弟俩,本以为又是一场规规矩矩的宴会,没自己感兴趣的事儿。没想到和自己预料的完全不同。 此刻,兄弟俩与卫氏的一个旁系子弟正聊的火热,大有引为知己之感。 另一边,龙门王氏的大才子王勣,也与几个喜好诗文的子弟躲在一旁,大谈作诗心得。甚至还遣侍女去取了笔墨,准备赋诗一首。 看这场景,似乎每个人都找到了谈得来的话题,有点那意思了。 在偏厅里偷偷观察的李大德看着如同鱼儿一般游走在各个小圈子之间,丝毫不显生疏的李建成,暗自好笑。 还说自己不善交际?简直是河东交际花好吧! “差不多了,气氛正好!再晚,这帮家伙怕就要喝醉了!” 李大德可不是花钱叫这帮人来找乐子的,正事还没做呢。叨咕了一声,便扭头看向一脸紧张的桃儿笑道:“准备好了吗?该咱们上了!” “呃,菱……桃……奴,奴有些害怕!” 桃儿结结巴巴的说着,两只小手在袖子里拧来拧去,恨不能拧断掉。 本来,暂定的是让李成和赵德柱这两个家伙协助他来做蚊香的产品演示,毕竟做生不如做熟嘛。 可一想到到场的都是世家贵族子弟,吃的是山珍,喝的是佳酿,却看两个糙老爷们表演,实在有些违和了,哪有小姑娘赏心悦目? 索性便找了桃儿来帮忙,反正也没啥技术含量,会点火就行。 “怕什么!又不用你开口,你只管听我吩咐便是!” 拍了拍梳着包包头的小脑袋,李大德转身清了清嗓子,摸了摸自己的发型和衣领,深吸了口气,便开门走了出去。 “啪!啪!” 使劲拍了拍手,打断了外间热闹的闲聊。待众人看过去,便拱手笑道:“感谢各位来宾来参加今天的产品发布会,在下李玄霸,字大德,乃是本次的发起人,给各位见礼了!” “呦,贤弟你可不地道,也不知出来帮你大兄挡酒!” 对面已经喝了两壶葡萄酒的柳亨出言调侃,顿时惹来一阵哄笑。 也有人出言笑道:“原来是辩才无双的李三郎,果然少年英才!” “各位,各位!” 李大德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接着道:“能与众兄长把酒言欢,也是在下所愿。不过咱们今日聚集于此,乃是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如让在下为众位演示一翻如何?” 其实接到邀请过来的人也大都知道一点,似乎是李家要给众人看什么东西。此刻知道要进入正题了,便也不捣乱,静静的看着李大德装,啊不是,表演。 很快,内堂前方就被空了出来,李旁带着两个家丁挪了一个空条案过来。又有家丁提着一个被薄纱罩住的竹笼,小心翼翼的放在条案上。 对面便是打开的窗子,借着日光,能看到纱笼中密密麻麻的一片小黑点。 这是搞什么? 众世家子弟交头接耳,嗡嗡的不知讨论着什么。 “各位也都看见了,这纱布里罩着的,是在下遣人捉来的蚊子。咱们河东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这蚊虫嘛,也是不少。各位可曾受够了蚊虫叮咬?可曾被蚊虫困扰,难以入睡?” 李大德笑眯眯的站在那侃侃而谈,还拍了拍纱布,惹的蚊虫乱飞,渐渐勾起了众人的好奇心。 “往常,咱们对付蚊虫多是以驱逐为主。比如点燃艾草,或佩戴特制的香囊,再就是以纱帐阻挡。效果嘛,大家也都知道。艾草烟雾浓烈,熏制一次实在是太费周章。香囊的作用有限,而且成本太高,需定期更换香料。纱帐就不用说了,总不能出门也顶着个罩子吧!” 这货如说相声一般的话,惹的众人哈哈大笑。也有不耐烦的,比如站在李建成身旁的裴律师,朗声道:“那要如何才能解决嘛?大德你快别卖关子了!” “问的好!” 李大德一个大拇指竖过去,搞的裴律师一脸古怪,就听他接着说道:“这位兄弟想必替各位说出了心里话,那我也不过多赘述了!” 拍了拍手,跟随他站立的桃儿便挪步上前,从条案上的盒子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一个螺旋状的盘香来,支在一个木制支架上,点燃了放在纱笼的一侧。 “大家请看!” 李大德伸了伸手,指着青烟袅袅的盘香说道:“为了彻底解决蚊虫带来的困扰,为了造福广大黎民百姓,为了为大家的身体健康,我李玄霸呕心沥血,总结前人经验,苦心造诣,历时数年之久,终于发明出了此物!” 一番话,说的是慷慨激昂,吐沫横飞。闻者无不愕然变色。 桃儿脸颊微红,窘迫的别着头,似乎有些站立不住。李建成目瞪口呆,酒杯差点掉在地上,莫名干呕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 其他人表情也好不到哪去,柳亨长大了嘴巴,薛轨咬了舌头,裴律师如同吞了苍蝇,表情便秘。 一个盘香让你说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我们都没文化是吧? “当然,可能有人就疑惑了,这是什么?怎会如此神奇?” 见裴律师不说话,李大德有些失望的瞥了他一眼,自顾自的说着。 “大家也看到了,这东西,和庙里所用的佛香有点像,我命名为蚊香。顾名思义,就是用来驱蚊的香!因为线香容易断,还专门做成了盘旋状,是不是很神奇?” 神奇你哥呀!这不就是普通的盘香么! 众人翻了个白眼,无力吐槽。 “此香采用了特殊配方,可杀虫灭菌。夏日在室内点燃一支,便可保证不受蚊虫侵扰。而且不像艾草有那么大的烟雾,就如同点了熏香一般,不影响正常生活。是不是很方便? 而更重要的是,此香价格低廉,寻常百姓也可购买。当然,还可加入松香、沉香等,驱蚊的同时,可保室内芳香,价格嘛,自然也是不同。 另外,小弟最近还想到了另一个点子,用驱蚊配方与香料调制一款药水,涂抹在身上,便可在室外达到驱蚊的效果。我命名为花露水。” 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听得众人两眼发直。待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李大德便指着纱笼笑道:“当然了,耳听为虚!我再怎么说,大家也未必能有个直观的印象,所以我才做了这个小小的展示。大家请看,这纱布后面的蚊虫,此刻已被蚊香熏过。”说着,便拍了拍纱笼。 刚刚一碰还轰然乱飞的一笼蚊子,这会儿却是动也不动了。偶尔有个蹬蹬腿的,也是弥留之际,眼看不活。 李大德很满意这效果,便勾着嘴角,等人询问“在哪里可以买得到”的问题。 “还真有效果?” 众人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靠近了去看纱笼里的景象。却在此时,龙门王氏的王勣看着死掉的蚊子突然诧异道:“此香有毒?!” 纳尼? 其他人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瞥向仍在燃烧的蚊香,呼啦一声,全都远远的退开。 第30章 鹳雀楼诗辩对决 蚊香当然是有毒的。 别说是蚊香了,即便是普通的线香,闻多了对身体也不好。 不过有毒的是木炭与黏合胶在燃烧过程中释放出的化学物质,而非驱蚊的配方。真正灭杀了蚊子的,却是在燃烧之前被高温从蚊香里蒸腾出来的药物。 李大德可不敢真把砒霜加到蚊香里,可其他药物一旦被点燃,药性就变了,完全不起作用。 最后还是被文小虎用五百文铜钱勾来的老中医张澹想到一个古方中的法子,把做出来的盘香在特制的药水中浸泡。这样晾干之后的蚊香里就含有了药物成分。燃烧时,火焰后面的药物蒸腾,挥发到空气中,便能起到灭蚊作用。 也正是这个点子,让李大德又想起了另一个衍生物:花露水。 不过眼下,根本没人关心什么是花露水。 面对一帮子不知科学为何物,却懂得命只有一条的世家子弟,李大德解释的口干舌燥,在某一瞬间,都想弄死那个叫王勣的。 花了十几分钟去解释为什么蚊香可以灭杀蚊子,却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又赶着李旁回城里,把调制配方的张澹给接来现身说法。甚至于现场公开了主料,这才勉强让众人相信,这不是演义故事里插到窗户里就能迷翻一屋子人的“迷魂香”。 既然证明蚊香有效,且对人体无害,接下来就是谈买卖的事了。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隋朝虽然不是什么礼教高于一切的时代,世家贵族中也多有产业,但还真没几个大族子弟亲自下场做生意的。 就算是整天嘴里说着“李家产业”如何如何的李建成,也只是偶尔插手,大部分时间都是丢给各个掌柜。 世家子弟的出路在于朝堂,而不是商场。就算是没有做官的本事,也可以多读几年书,找个地方“养望”,成为一方大儒。 经商,小道耳。 不过虽然瞧不上,但在场的也不是迂腐之辈,总知道自己享受的钱是从哪来的。所以对于李大德的合作提议大都认可,但也仅限于认可了。 “大德,这些小事便交由下人去谈就好!” 柳亨摆了摆手,笑道:“你过来,我给你介绍我的族弟!你们年纪相仿,要多亲近一些!” 一旁的裴律师也笑道:“常听闻大德辩才之名,今日王兄也在,大家合该以文会友才是!” “裴兄此言甚是!” 又是一人开口,却是来自温氏的年轻人,名为温释允。只见他摇头晃脑道:“适才正与王兄阔谈,此地楼高地阔,远可观大河流转,近可见中条巍峨,端地是吟诗赋文之景。岂可被铜臭之事污了,呃,这个……” 不等说完,身侧一人便轻咳了一声提醒。前者顿时醒悟,见李大德正瞪他,李建成也是面色不愉,便一脸尴尬的站在那。手里的杯子端也不是,放又没地方放。 “温贤弟此言甚妙!” 本来只是顺嘴出来的话,只要李大德不计较,也没人揪着不放。偏偏就有人看不出个眉眼高低,跳出来找事。 只见被誉为龙门才子的王勣上前一步,拱手微笑道:“众皆高门子弟,诗书传家,若是被人闻之在此地大谈商贾之事,岂不惹人耻笑!合该以文会友,畅颂河山,成就一番佳话!不才在下刚刚得诗一首,正要与诸君品评!” 卧槽?又是你这个没文化的跳出来捣乱? 李大德这会儿正郁闷呢,本来合作的事真如柳亨说的,交给手下的人去办也未尝不可。但他藏的却是以此要建立大量作坊,收拢难民的主意。 他知道河东世家对于难民的态度有猫腻,真要把永济周边的难民都聚集起来,可不是几个掌柜说了算的,必须有嫡系子弟的认可才行。 结果,老子话还没说呢,有人就跳出来要写诗?写你妹夫啊! 刚才就是因为这个王勣,一嗓子吼得这帮世家子弟差点集体跳楼。眼下见又是他冒出来打岔,李大德心里这股邪火便不平了,不满道:“我说这位王兄,合着高门子弟谈商贾之事便惹人耻笑?那我就不明白了,王兄家里不做生意?你们家的掌柜从来不和主人家报账?若是说了便被人耻笑,那王兄家里甘冒羞耻也要赚钱的精神真真令人敬佩!” 李大德一番话,连消带打,却是把王勣家里人都捎上了,说的毫不客气。其他人也都是面色不愉,多看了王勣几眼。 在场的谁家里没点个产业,万贯家财也不全是种地来的。他这话,却也把商贾贬得有些过分了。连带看温释允的目光都有些不满。 后者缩了缩脖子,躲去了王勣背后。 “三郎!怎么说话呢!” 李建成一听就知道不好,急忙出来打圆场道:“贤弟莫怪,我家三郎也是刚刚上手家中事务,正是新鲜的时候,难免想要亲自入手,言语自是激动了些。” 王勣之前因为说蚊香有毒的事,算是被李大德现场打了脸,自然有些不爽。这会儿跳出来,也是想用自己擅长的东西找回场子。 他才名在外,含金量比某杠精的“辩名”高了不知多少,连杨素都夸过他是“神童”,自然也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不过他瞧不上李大德,却不敢不给李建成面子。后者与他哥王度交好,那真是一句话就会让他回家被吊起来打的那种。 “李兄说的是,是在下孟浪了。三郎年少,正是冲动的年纪。在下也是好意,莫要将精力放在俗物之上才好。” 一番话说的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却是听的李大德勃然大怒。 合着这货不但没有反客为主的自觉,还敢以一种长辈的口气教育他。 “俗物?” 某杠精冷笑一声,指着他哼道:“正如王兄所言,商贾之事确是俗物。但你吃的,穿的,用的,无不是行那商贾之事换来的!不如王兄脱了这身俗物,岂不高雅亮节?” “噗!” 裴律师刚抿的半口葡萄酒差点喷了薛轨一脸,而后者此刻正咬着舌头憋笑,愣是没注意到。 “贤弟谬矣!” 王勣此刻已经有点被气着了,但当着李建成的面,仍是装出一副好涵养来,叹息道:“商贾不事生产,只会逐利,自是庸俗不堪。然愚兄这一身皆是百姓劳作而得,又岂能以俗物论之?” 呦?抬杠呀? 论抬杠,李大德还没怕过谁。尤其是答案写在标题里的,更是张嘴就来。 “不事生产即庸俗,王兄高见!却不知高雅如王兄,这些年生产了什么?” “三郎!”李建成可是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是啥德性的,要让他这么杠下去,天黑也没个结果,便急忙打断道:“王贤弟乃是龙门有名的才子,诗文佳作无数,怎是寻常可比的!没得失了礼数!” 李大德气儿还没顺呢,怎么可能听劝就不说了?闻言便摇头道:“佳作?大哥你可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啊!什么佳作,我看一般!” 一般? 一般? 他这句话听在王勣耳边,无异于声声惊雷。还是循环播放的,每一下都劈到他脑仁上。 与其他在朝为官的王氏子弟不同,王勣因为喝酒误事,曾被罢官。这些年没啥大成就,最得意的无非就是写过的几首诗了。眼下却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当面说他写的一般,这能忍得了? “辩才闻名的李贤弟,竟对诗文也有研究?却不知贤弟有何诗作,我却不曾听闻!”王勣咬着后槽牙,专门在“辩才”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讽刺的意思很明显了,你一个靠打嘴炮出名的家伙,连诗都没写过,也配说我的诗一般?你算老几! “切!诗词,小道耳!我非是不会,实在是懒得写!” 李大德用之前王勣说话的语气,一脸不屑的哼道:“若是王兄喜欢,送你几首也无妨嘛!” 他之前挑地方的时候就觉得鹳雀楼这名字怎么听怎么耳熟,刚刚他大哥提到诗词,忽然就反应过来了。 这不就是王之涣写“白日依山尽”的地方么?此时不装逼,更待何时? “倒要请教!” 王勣冷笑着上前一步,心说小子,你可算是落我手里了! 第31章 李玄霸拈诗伏王勣 李大德打定主意要这捣乱的家伙好看,而王勣对于某人的送上门来也是喜不自胜。 如果这货真要打定主意一杠到底,他其实是无可奈何的。都快三十岁的人了,总不能真揪着个十五岁的少年不放吧?那传到别人耳中,也是感叹一句李玄霸那小子果然如传闻那般难搞罢了。 可这货要作诗,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王勣本就以诗文见长,越是知道其中的规则,就越明白想要在规则中出彩的难度。等下某杠精真作出一首烂诗来,被他当众奚落,就算是李建成也说不得什么。 自取其辱,怎么能怪别人? “到时我便品评一翻,顺势夸一夸此子,也叫人见识我王氏子弟的气度!”王勣打定了主意,脸上便忍不住露出期待的表情来。 至于其他人,表情可就精彩多了。 和王勣比作诗? 真以为“树树皆秋色”听着简单,就真容易了?别人咋写不出来? “三郎!” 李建成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责怪,已是想要强行制止了。得罪人倒是其次,传出去伤的却是他自己的名声。 “大哥放心,作诗而已!都听好了!” 某杠精这会儿还不忘装逼,丢给李建成一个放心的眼神,故作潇洒的左手一背,右手拈起指着窗外的斜阳,朗声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嗯?” 离的最近的王勣愣了一下,眉头微皱。 好像有点那意思? 其他人也是滞了一下,停止了交头接耳,看向李大德。 真作诗了?你特么都不酝酿一下的吗? 不容众人有过多的思考,李大德口中不停,原地迈这步子,后两句已是脱口而出:“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说罢,便扭头看着众人尤其是王勣,贱贱的挑了下眉毛,问道:“我这诗如何?” 没人说话。 此时众人还在回味他刚才背的那首诗,反复咀嚼推敲着句子。但此诗文字简练,意境直白,又有啥可推敲的?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站在王勣身后的温释允重复了一遍,摇头晃脑的从后面踱着步子走出,忍不住砸拳赞叹道:“好诗!端地是好诗!此诗前两句大气磅礴,缩万里于咫尺,又兼万里之势。而后两句却出人意料的收景于心,道出登高方能远望之理。妙!妙极!” 李大德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心说这货到底是哪头的?王勣也是神色复杂,有心挑两处毛病,却一时找不到下嘴的地方。 温释允一开口,平静算是被打破。本就站在李大德这边的柳亨便出言笑道:“温贤弟赞这前两句大气磅礴,某却言后两句的气势更甚前者。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方寸之间,见千万里之势。三郎此心高远,嘉礼佩服!” “不错不错!” 裴律师也抚掌叹道:“今日大德贤弟赋诗于此,这鹳雀楼却是要出名了。往后不知多少文人骚客要来此咏物抒情,和你比上一比呢。却不知此诗可有题名?” “这个嘛……” 李大德貌似沉吟了一下,便无所谓道:“既然是在鹳雀楼写的,就叫登鹳雀楼吧!” “哈,某就说这鹳雀楼要出名了!” 裴律师一拍手,习惯性的去拿旁边侍女托盘上的酒杯,却发现已经空了,便笑眯眯的温声道:“小妹妹,再替某倒一杯葡萄美酒可好?” 鹳雀楼不是酒楼,在这边伺候的侍女都是出自李府。这会儿裴律师旁边的侍女正一脸崇拜的对她们家三公子比心心呢,却被这厮打断了要酒喝,便嘟着嘴巴不情愿的走去拿酒壶。 小桃儿这会儿也在那痴痴的看着李大德,小眼睛里满是星星。 她本来是从清河逃难来的农家女,往日闻听的读书人事迹多是市井民间的词话故事。所谓才子吟诗作对的场景连想象的空间都没有,更别说亲眼所见了。 但眼下,收留他的少爷却当着一众世家大族的子弟们作了一首诗,还被众人夸赞。此时的心情,当真是想不出言语来描述,只知道小心脏跳得怦怦的。 不过这会儿要说心情最好的,当真是李建成了。 弟弟没受辱,反而还作出一首堪称名句的诗来,惊喜来的太快就像龙卷风。可以想象,也许今日之后,李玄霸的辩才之名该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才子之名。他们李家,也出了个诗人。 不对,没有也许!必须扬名! 李建成甩了甩头,心里打定主意,这事就算别人不说,他也要派人添油加醋的出去宣扬一番。尤其是那首诗,回去就让家里人挨个背诵!背不下来不许吃饭! 至于还在那沉思的王勣…… “哈哈哈哈!律师怎地只顾自己喝,来来来,大家满上,共饮此杯!三郎,你也来!” 李建成招手让侍女们赶紧去倒酒,又回头招呼李大德,让他跟着一起敬酒。本意却是悄悄给王勣一个台阶,让众人忽略刚才的事,就此翻页。 都是一个交际圈儿混的,在场的都明白他的意思,便也就坡下驴,纷纷应和。 不过他这边刚递过去台阶,王勣还没伸脚呢,就被李大德给撤了。后者随着李建成的招呼走来,却在靠近时突然转身,看着王勣笑眯眯道:“还没听王兄指教呢!王兄可是河东有名的诗才,你若是不说话,这酒可喝不爽利!” 赶尽杀绝啊! 其实这会儿王勣脑中也想出了一首咏物诗,就诗才而言,还真不是李大德这个水货能比的。 然而人家是开挂选手,王勣自己反复推敲了半天也不得不承认,李大德这首诗一出,他再怎么写也难以高出这种咫尺天涯的气势了,终输一筹。 “罢了!” 王勣喟然一叹,黑着脸拱手道:“某承认你有诗才便是!” “切,有就是有,何须你来承认!”李大德嗤笑道:“我说了,诗词乃是小道,像这样的诗,我想做几首就做几首。” 随后,又用一副语重心长的语气说道:“作诗,当不了饭吃!我写一首诗,能让百姓吃饱穿暖吗?不能!但是我发明的蚊香却能!” 李大德在“我发明”这三个字上的发音咬得格外重,指着身后的条案接着说道:“此物一旦量产,便要建立作坊,雇佣人手。百姓入我作坊做事,得了工钱,便可穿衣吃饭。如今城外这许多难民,如果有了收入来源,就能活过这个冬天。这么功德无量的事,难道在王兄眼里便是俗物,还比不得区区诗词么?” 李大德声音不大,说的却是慷慨激烈。别人没啥感觉,站在后面的桃儿却是泪含眼眶。 原来爷始终把城外的难民放在心上的,做的这些,也都是为了给他们找活路。果然,娘亲当时的眼光没错,爷是个好人! “原来贤弟此番设计还有此意,却叫为兄汗颜!” 柳亨突然整了整衣袖,长身一礼道:“三郎仁义为民,吾辈钦之,且受为兄一拜!” “哎哎?嘉礼兄你这是干嘛!” 李大德急忙还礼,却是感到有些郁闷。 太有礼貌也不好,让你这一打岔,我还怎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骂人了?刚想出来的点子呢! 这时,柳亨起身笑道:“既是于民有利,这事某便做主应下了!一应人力物力,三郎你说个数,皆有我柳氏承担!” 柳亨算盘打得叮当响,今天这事,有李大德这首诗在,早晚要传出去。而他说的那番话,也会被人熟知。这个时候再玩猫腻就不合适了,不如提前上车。到时候说起来,他柳氏为了河东难民也是出钱出力的。 他是先反应过来了,但其他人也不慢。 话音才刚落下,一旁的裴律师就嚷嚷起来。 “柳兄这话就不对了,建作坊花费甚巨,怎能叫柳氏一己承担?这事儿算我裴氏一份儿!” “薛氏也出资!” “还有吕氏!” 世家或多纨绔,但很少有废物。众人都不是傻子,柳亨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想到。此时便纷纷开口,就连温释允都跑过去抢位置。 李大德笑吟吟的连连抱拳,这会儿却是真顾不上找别人麻烦了。 要早知道这么简单,还搞什么产品演示?做诗就完了呗! 王勣在背后愣愣的看着被众人包围的李大德,脸色阴晴不定。这一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面子里子全没了。 王氏要不要加入进去?毕竟这事被抬到了道德制高点上,若真是被排除在外,可容易落口实的。 然而憋了半天,他却实在张不开那嘴。 第32章 蒲山公把酒眺龙门 古代信息的传播受限于交通,并不算效率。但也正因为这样,反而愈显得人们八卦。 邻里之间,家长里短、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反复说。而听的人也如同小剧场里的老观众一般,并不觉得腻。就如同七八十年代站在村口嗑瓜子的妇女,并不是就那么喜欢说闲话,只是因为无聊。 没有电视,没有网络,就这点八卦可能还是上个月那谁谁家的谁谁走亲戚时回来说的。升斗小民们既听不懂也不关心国家大事,自己知道的就这点儿东西,不聊这些还能聊什么呢? 所以一旦谁家出了点新鲜事,总要被乡亲们叨咕许久。谁要是在古代成了网红,那真是能红一辈子的。 当然,这是在自然情况下。还有些事的传播,是非自然的。 下午在鹳雀楼发生的事,当晚就在永济郡城疯传开来,成为百姓商贾们茶余饭后新的谈资,并且极其迅速的向周边县城扩散。 李建成为了老李家新晋诗人的名气,可是不遗余力的推波助澜,连他老子信中的告诫都顾不得了。派出去的门客家丁直接化身说书人,把李三郎怒斥腐儒,拈手成诗说的跟亲眼看到一样。最后搞的就连路边撒尿活泥巴玩的小屁娃,都能摇头晃脑的来上一句“白日依山尽”。 至于会不会得罪王氏,李建成并不在意。 这就跟开始王勣也不担心欺负了李大德会得罪李氏是一个道理。诗文比不过人家,是自己本事不够,怨不得任何人。 猗氏,原为北周郡治,如今属蒲州辖县,以盛产苹果闻名。 这个时候的苹果还叫“蘋婆”,传自西域。口感和造型与后世的苹果相差甚远,属于绵苹果的类型。有点儿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意思。 所以李大德才说他更喜欢哈密瓜。 因为东有涑水所阻,西边又有黄河天险,所以河东难民涌入的气氛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正值丰年收割,县城周边人车来往,比以往要热闹。 中午时分,随着一支收蘋婆的商队到来,一则八卦就迅速在城中传开。 “……却见那李公子仰天一笑,朗声道:‘作诗于某便如那拈花取物,有何难?’说着,只见手指在身前一拈,出口便成诗!那王氏才子听闻,讷讷不言,竟是被慑得说不出话了!” 县城一家酒楼的大堂里,一个身穿窄袖胡衣的汉子唾沫横飞,正与同桌之人讲述听来的八卦。 旁边一桌似乎是和他们认识的,闻言就呲着牙冷笑,一脸不屑。 “屈老三,你这厮又是从哪听来的闲言,也太夸张了吧!到底是什么诗,能唬得人不敢说话?那王氏的大才子某知道,都出名多少年了也未见有人作诗比得上他。这李公子又是何人?” “怎地?某还能骗你们不成!”名叫屈老三的汉子双眼一瞪,拍着桌子愤愤道:“这可是某表弟他大舅兄家二儿媳的妹妹的小姑子在鹳雀楼亲眼所见!那李公子讳玄霸字大德,乃是唐国公府上三公子,某可没有半句虚言!” “切,某还不知道你屈老三,半两黄烫下肚,黑的便能说成是白的!” 眼见对方还是不信,屈老三当场就急了,直接站起身来,怒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对方摇头笑道:“若要令某信服,除非某亲耳听到那李公子作的诗!若是你屈老三能背诵出来,某便信你!今日这酒水钱,某替你付了!” “这可是你说的!”屈老三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大喜,一扬脖子就要背诗。 “慢着!” 这个时候却见对方又拦住了他,手指虚点着笑道:“你还没说,若是这诗背不下来,或者你用那别处听来的糊弄俺们,又该如何?” “那……那今日这楼里的食客,酒钱便都算某的!” 屈老三把胸脯拍的啪啪作响,豪爽的话语顿时博得周围人喝彩。许多原本不认识的人,也都看了过来,反倒很是期待这货背不出来时能白喝一顿酒。 至于这两人到底是真杠上了,还是在演双簧,很重要么? “哼,听好了!好叫你这土包子知晓什么是雅言名句!”屈老三干脆走出位置站在宽敞处,拧着眉毛回忆了一下,随即朗声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 “就完了?” 左近的食客们呆愣愣的看着他,表情透着茫然,似乎还在等他的下文。却见他很干脆的点点头,摊手道:“嗯,完了!” “嘶,这诗……”另有瞧热闹的人咂咂嘴,有些疑惑的说道:“听着倒是直白,比其他人做的酸词易懂许多。可这便能让那王家的才子说不出话来?” “这某便不知了,反正某是这么听说的!”屈老三撇着嘴回到座位,却是扯住之前邻桌那人的胳膊道:“呐,某可是把这诗背过了,等下记得替某付酒钱!” 而之前说话之人仍旧一脸疑惑:“咋就说不出话?这诗,听着一般啊……” 李大德绝对想不到,他昨天才给别人的评语,转天就回到了他自己头上。这个时代等闲接触不到书本的百姓,对意境直白的千古名句其实是不感冒的,反倒觉得“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这样听无数遍也记不住的句子更高大上些。 便在这时,却见二楼一个头戴缀珠冠,身穿青色束服的青年自楼梯而下,毫不客气的冷哼道:“本是大气磅礴的诗句,在尔等凡俗之人的口中却是鸡同鸭讲,暴殄天物!” “原来是裴公子当面!” 大堂中有认识这青年的,急忙起身行礼。不认识的一听说他姓裴,也低声和左右相询。 这青年正是闻喜裴氏洗马房在蒲州的旁支子弟裴大同。在猗氏地界算得上是地头蛇,也难怪开口就敢教训一屋子人。 “裴公子,听闻尊兄当时也在场,不知这屈老三所言是真的吗?莫不是小子骗酒喝吧?”被指着脸说是凡俗之人,众人也不计较。有好事的汉子便高叫一声,惹的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哼,自然是真的!” 裴大同哼道:“我族兄与那李三郎交好,二人在鹳雀楼把酒言欢。他还当场泼墨,另做了一首诗,却非尔等所知了!” 说着便一边带着众家丁往下走,一边负手吟诵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哎,李三郎才德兼备,吾辈叹服之啊!掌柜的,今日这酒水算我裴某人请了!” 话音落下,身后便有人丢过去一串钱。而那裴大同已是走向门外,只留给众人一个潇洒的背影。 “裴公子豪气无双!” “原来那李公子还另有诗作?” “俺觉得比刚才那首好……” 一楼的气氛轰然热烈起来,众人又有了新的谈资,便呼喝着让小二赶紧上酒云云。 角落里,一个头戴斗笠,腰坠横刀的汉子收回了看向裴大同的目光,随后端起面前的酒碗,默默的喝了一口,眉头却皱了起来。 众人关心的只是李玄霸与王勣比作诗的八卦,偶有赞他为永济难民谋出路的义举,但李密却是想得更多。 昨日永济发生的事,今日便传到了猗氏,其中定然有人推波助澜。看裴大同的态度便知一二。如果说柳氏、裴氏这些大族都已站在了李玄霸那边,想在河东联络世家搞事的成功性已经不高了。 “王勣……龙门王氏……” 李密皱眉思考了一会儿,一想到八卦里的某人是那李元吉的哥哥,便冷哼了一声,嘴里的酒顿时不香了。 什么破酒!难喝! “哐啷~~!” 还剩半口的酒碗在桌面上打着转,饮酒之人却已然起身,扶着斗笠走向门外。 嗯,没给钱。 赶过来收拾桌子的店小二看了看他那穷酸的背影,白眼恨不能翻到脑门上去。 李密却是不在乎。 结账是不可能结账的,那姓裴的不是说了请客么! 第33章 惊秘辛建成起惶恐 就在外间都在疯传“李玄霸拈诗伏王勣”的故事时,某个处于漩涡中心的小院却是安安静静,其中的当事人睡到下午才醒。 头疼口干、四肢乏力、腰膝酸软…… 李大德小看了这个时代葡萄酒的后劲。喝起来没感觉,可一旦察觉到酒意就为时已晚了。 上头与否,只与血液中的酒精含量有关,是不挑度数的。 昨晚回到李府,兴奋过度的某杠精化身酒精,可是折腾了许久。从前院哈哈笑着蹿到后院,非说自己是穿越者,前知五百年后知一千年。还说自己将来要当王爷,在场的都给封官儿,吃香喝辣。可是把李建成给吓了个半死,恨不能拿抹布把这坑货的嘴给堵上。 等到后面被风一吹,酒劲儿上来又开始吐。偏还不老实,小桃儿前脚刚把这货吐的端去倒了,回来就看见他穿着个大红裈裤大字型的贴在院子里的冰凉的石桌上蛄蛹。嘴里还高声唱着“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这货完全没力气了,才死猪般的睡去。 而此刻,一脸憔悴的李大德正老老实实的坐在自己房间的正堂里喝粥。桃儿和杏儿分站两边,给他讲述昨天醉酒之后发生的事。 当然了,唱歌的事是不能说的。 “卧槽,我后面又作了首诗?” 听着桃儿用软糯糯的嗓音背出那首《夜宿山寺》,李大德的表情一阵古怪。 别说,这首诗硬安到鹳雀楼上,好像也没毛病。 李太白可是妥妥的大名家,他都能想象到此诗一出,惊掉一地下巴的装逼名场面。 不过听到桃儿说他后来还端着酒杯挥毫泼墨时,李大德就坐不住了。 背诗就算了,写字可还行? 他穿越到这边已经快一个月了,可是一个字儿都没写过。不是不会写,而是不敢写。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就他那用中性笔描过几本吴玉生和田英章的爪子,拿到隋朝来写毛笔字,和张飞绣花估计也差不许多。 结果平时越是压着,酒后就越是爆发? “那诗呢?我写完之后给谁了?” 顾不上听后面更劲爆的故事,李大德急忙打断,询问“证据”的下落。 “爷,您谁也没给!” 桃儿的一句话,就让李大德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慢慢落了回去,可紧接着,后面的话就如同一柄大锤跟着砸了下去: “爷是写在墙上的!” “尼玛啊呃~~~~” 李大德嗓子眼里发出一阵无意识的呻吟,肩膀一垮,直接来了个以脸拍桌,趴在了桌子上。 “老子没脸见人了……” “爷~~” 正当李大德懊恼的无以复加的时候,另一边才八岁的杏儿却是凑了过来,眼巴巴的看着他,尖声道:“你昨晚说将来要做王爷,还让俺阿姊做王妃。王妃是什么?好吃吗?” “妹!” 小桃儿惊叫一声,小脸顿时被羞得通红。接着又是一脸惶恐的绕去对面,扯着杏儿的小耳朵把她给拉到一旁,训斥道:“不许胡说!这些话赶快忘掉!昨夜大爷便吩咐了,谁敢再嚼这个舌头便乱棍打死!你不想活了!” “阿姊,疼,疼!你快松开!”杏儿鼓着小脸,一阵挣扎。 而另一边,李大德已是激灵一下坐直了身体,目瞪口呆的看着她俩。 哔死大哥的,自己昨晚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也怪不得桃儿紧张,年代不同,对待言论的态度自然也不同。 若是放在现代,有人喝多了耍酒疯说要当王爷,最大的可能是会被拍下来传到网上,换来一大波点赞调侃。可要是放在古代,就是意图谋反的大罪了。就连李大德自己都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暗道好彩。 这幸亏是在家里,听到的要么是至亲,要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仆役门客,倒不怕有人去告密。但这事毕竟敏感,可一不可二。 “呼~~酒是穿肠毒药,古人,啊不,后人诚不我欺!” 李大德一拍桌子,恨声对桃儿道:“你记得提醒我,以后再敢来拉我去喝酒的,一律赶出去!” “啊?”桃儿眨了眨眼睛,鬼使神差的,多嘴问了一句:“那,大爷若是唤您去喝酒,也要赶出去么?” “我大哥啊……” 李大德歪着脖子想了想,便点点头,正色道:“嗯,他也赶出去!” “谁要赶我出去啊?” 厅外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人未到,声先闻。待转至门前,不是李建成又是谁? 桃儿已经拉着杏儿跪在一旁了,李大德翻着白眼嘀咕了一声“真不禁念叨”,便起身拖着袖子弯腰行礼。 “罢了罢了!” 李建成乐呵呵的摆了摆手,笑道:“知三郎昨夜醉酒,今日定会起晚,却不知你小子竟睡到这个时辰!” “呃,这个,可能酒劲太大了吧呵呵……” 李大德扯着嘴角挤出一丝尬笑,扭头对起身的桃儿吩咐道:“去给我大哥倒杯茶来。” “不用了,你们且去,某要与三郎说话!” 李建成挥了挥手,把桃儿和杏儿都赶了出去,还吩咐跟过来的李旁在门口守着,谁也不让进来。等关了门转过身时,脸色已经变得很严肃了。 “大哥,你这是?” 李大德皱眉,正疑虑间,却见李建成突然上前几步,死死的握住他的手腕,沉声道:“三郎!你和为兄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大哥你在说神马啊?” 李大德发誓他绝对没有糊弄李建成的意思,真心是不知道这货在问什么。 要说知道,他知道的事可多了,写出来都够编一套上下五千年的。但这可不能瞎问,问就是不知道! “三郎你莫装了,昨夜你酒后失言,可把为兄这心给悬得高高的,一夜都不曾安稳!” 李建成指着自己那帅气的黑眼圈,吐沫星子喷了李大德一脸,又压着嗓子低声道:“昨夜三郎曾说日后会当王爷,此言断不是空穴来风!想必你定是知道了些什么,又或是在家中无意间听到些什么!所以阿爷才让你假死,来河东躲避?” 李建成也是着急了,越想越觉得这货昨晚那些话不禁琢磨。再结合最近几年李渊对他的安排,细思极恐。 比如他老子为啥不准他入朝为官,却又为他娶了荥阳郑氏的嫡孙女?再比如为啥把他派到河东来,让他与河东世家交好,还专门写信来叮嘱别忘了? 昨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差点被郑观音踹下床去。今天上午也没出门,就躲在书房里翻这一年来和他老子的往来信件,越翻心里越毛。听到下人说李大德醒了,便再也坐不住,匆匆跑来堵门。 “哦你说这事儿啊,其实吧……” 李大德刚要说这就是他耍酒疯,自己都不知道为啥会这么说。但转念一想,李建成说他的话不是空穴来风,也没毛病啊!他确实是因为知道他老子几年后会造反,才会说出这些话来。 既然都是注定要发生的事了,干嘛还藏着掖着的?早做些准备他不香么? 再说了,李建成被派到河东来联络各个世家,就不信他啥也不知道。 想到这里,李大德也有了决定。眼珠一转,便扯住他大哥的胳膊,凑近了低声道:“大哥,这事儿老爷子让我保密,我要是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和他说啊!” 还特么真有事? 李建成只觉得背后隐隐有些冒汗,嗓子都干了,下意识的咽了下口水,点头道:“三郎你,你放心!打死我也不说!” “其实……阿爷早有反意!” 李大德一句话,就成功的让他大哥双腿一弯,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帅脸隐隐发白。见前者看他,便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道:“没事,为兄有些腿软,三郎你接着说!” “哦!”李大德点点头,干脆也搬了一个凳子过来,挨着他开始吐沫横飞的编起了故事。 什么他老子经常一个人偷偷的躲在书房里喝酒,大骂杨广是废物啊。还说什么当年北周皇室被灭,害得他老婆整日以泪洗面,后悔没有为舅舅一家报仇啊。 最后说他老子偷偷派人去终南山请了个道士回家,两人躲在书房嘀嘀咕咕。李大德路过,听那道士说李渊乃是天子之相,必定会称孤道寡。结果自己一激动,踢了个花盆,被他老子发现了。 李建成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老大,连书房外哪来的花盆都忘了问。 母亲大人在上,老李家这是要出事儿啊! 第34章 恨深宫才女生怨愤 李建成几乎是跳着脚从他弟弟的小院里跑出去的,说是要赶紧把他老子写给他的那些信都烧了。 也不怪他这么不抗忽悠,实在是他老子算命这事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早年间李渊当陇州刺史的时候,就有个姓史的给他算过命,说他有人主之相。 换做别人,听到这话早就把裤子给吓掉了。但他老子不但不害怕,看那样子反倒是沾沾自喜,时不时的就拿这事儿出来和老婆显摆。 当时李建成自己都还是个屁娃,根本没想过这背后的含义。眼下被李大德一说,顿时就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他爸爸肯定疯了! 而李大德眼下在做的事,看在他眼里也都变了味。 什么为了让难民活命才弄了个产业出来,还口口生生说能赚钱。屁!他一个初入社会的毛头小子知道啥叫赚钱么!明明就是想为他老子招兵买马! 李建成敢用他家老四的性命发誓,这背后要没他老子的暗示,绝壁不可能! “哪有这么当爹的啊,太坑儿子了!” 暗叹老李家除了他就没一个正常人,正步履生风的跑到书房左近,迎面就看到李元吉那熊孩子站在门口,作势欲进的模样。 “站住!” 李建成大喝一声,把前者吓了一哆嗦。回头见是他,便一脸喜色,阴吞吞的问道:“大哥,听说那李玄霸昨夜里又惹祸了?” “一边儿去!以后你不准进某书房!” 李建成理都没理他的话,上前一把把他扯开一边,待冲进书房里,便“哐”的一声关了门。 李元吉呆愣愣的站在门外,嘴角挂得老长,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要知道,以前这书房他可是想进就进的,李建成从来都不说他。可自从某人来了河东…… 大哥你变了! 而另一边,受某人毁尸灭迹的启发,李大德也突然想起来一事,便急吼吼的把李成给叫到院子里。 “你赶紧去鹳雀楼,把昨天我写在那的字都给我擦掉!” “这是为何呀?”李成一脸惊讶,疑惑道:“三爷您昨日拈手成诗,如今这郡城谁人不知?想来定有不少去鹳雀楼看的,擦掉岂不可惜?” “你哪这么多屁话!叫你去你就去!” 李大德气急败坏,推着他就往外走,嘴里怒道:“记着啊,都擦掉,擦不掉就用刀子给我划了!漏一个字,我就扣你一年工钱!” “啊?俺这就去!” 一听要扣工钱,李成哀嚎一声,急忙往外跑,却正和院外一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你这杀才!怎地不长眼!” 一个头扎幞头,穿圆领长袍的青年揉着胸口走进月亮门,正恨恨的瞪着李成。后者愣了一下,见是个不能惹的,便急忙连连作揖。 “咦?怎么是你?”李大德讶然出声。 来的这位,昨天才在鹳雀楼见过,正是裴寂的儿子裴律师。 “贤弟这随从急匆匆的要去作甚,可撞死某了!” 裴律师摇了摇头,挥手赶李成离开,随后便看向李大德,笑着一拱手:“大德贤弟,咱们又见面了!” “呃,那个,请问你……叫?” 李大德有点尴尬,脸色微红。 其实昨天李建成有给他介绍过在场的人,可惜太多了,再加上宿醉醒酒,此刻就有点对不上号了。李成那混球跑那么快,也不知道叫个人。 “嘶……”这边裴律师直起身,目瞪口呆,指着他一脸郁闷道:“贤弟昨天还与愚兄把臂交谈,恨不能结为知己,怎地今日就忘了某的名字?” 这不很正常么? 李大德耸了耸肩,做无奈状。心说你见哪个出去谈生意的业务员,收完名片之后还能再对上号的? “这个,呵呵呵,实不相瞒,昨天饮酒过量,有点记不清了!” “昨日确是尽兴!”听他这么说,裴律师也点点头,随后又笑道:“既如此,某便再介绍一次,贤弟切莫再忘了!吾姓裴,名律师……” “裴律师?好名字!” 不等前者话音落下,李大德的大拇指就怼了过去,差点捅到他脸上。 只见裴律师脸色怪异,盯了他的大拇指半晌,纳闷道:“昨日建成大兄介绍在下时,贤弟便如这般夸赞,莫不是在下的名字有何典故?” 昨天夸过了? 李大德愣了一下,便摆手打了个哈哈,随口胡邹道:“也没什么,就觉得裴兄的名字很大气,将来肯定能赚很多钱!” “对了,裴兄怎么来我家了,可是找我有事么?” 不等前者思考律师和赚钱有啥关联,他便急忙岔开话题,生怕这货揪着名字的典故不放。 “呵,贤弟怎地忘了?昨日咱们可是约好的,要商量一下那蚊香作坊的股资分配事宜。二则嘛,贤弟风采折服了我等河东子弟,今日那薛轨做东,邀咱们去延客醉相聚,愚兄便自告奋勇来唤你。那酒肆虽比不得鹳雀楼的大气,但有胡姬侍酒,也别有趣味哦!” 裴律师说到后面,还冲他挑了挑眉。李大德却是闻酒色变,脑袋如同拨浪鼓一般的摇了起来:“又喝酒?不去!” 昨晚出了那般状况,他哪还敢出去喝酒?尤其这一帮子全是不熟悉的,万一又喝多了乱说话,被有心人听去,他爸爸可就要倒霉了。 “不去可不行!愚兄既来接你,怎能一人离开!” 裴律师嘿嘿笑着,上前捉了他的胳膊,不由分说便往外扯。某杠精自问不是对手,顿时急了,扯着嗓子开始乱叫。 “救命啊!抢人啦!桃儿,桃儿快去叫人!” “贤弟~~别挣扎了,那胡姬们听闻昨日吟诵‘白日依山尽’的李三郎要去,都快成望夫石了,怎可辜负美人儿心意!” 裴律师哈哈大笑,拖着他向外走。桃儿杏儿从后面追过来,手足无措的看着他俩,纠结着要不要帮忙。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感觉某杠精在听到“美人儿”二字的时候,挣扎的幅度忽然就小了许多,也不扯着嗓子嚎了,有那么点半推半就的意思。 裴律师笑的更开心了。 “阿姊……” 杏儿怯生生的拉了拉桃儿的衣袖,舔着小嘴唇低声问道:“胡鸡是什么鸡?好吃嘛?”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小桃儿愤愤的伸指敲了妹妹额头一下,转身看着两人拉拉扯扯的背影,小嘴儿撅得老高。 男人都是大猪蹄子! 可不是嘛! 东都会通苑,侯巧文坐在挹翠亭中,看着秋日已然零落的花木,眼中满是幽怨。 她已经进宫七年了,每日便是在这空荡荡的挹翠亭中看庭前花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眼看着韶华易老,便如这凋敝夏花,如何能不自怜? 她出自官宦世家,自幼饱腹诗书,本人也是空灵隽秀,姿色过人。本以为入得宫廷,凭他的才气,定能与君执笔,成就一段佳话。却没想到枯坐了七年,连个皇帝影子都没见到。 是杨广太忙吗? 她不知道。 宫门一入深似海,不知今夕是何年。作为御封的才人,除非皇命,她连这挹翠亭都出不去,更别说打听皇帝在干什么了。 远离家乡,远离父母亲人,独自一人被关在这深宫之中,从一个十六岁的豆蔻少女到二十三岁的“老女人”。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已经完了。 “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当希望渐渐破灭,剩下的便只有满腹怨气。暗恨某皇帝占着那啥不那啥的侯巧文,看着巍峨的宫墙发出不甘的呐喊。 骂皇帝的女人,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那么皇帝陛下,此刻干嘛呢? 巧了,他在骂女人。 “砰!” 太极宫两仪殿,杨广把他妹妹,兰陵公主杨阿五写来的私信狠狠的拍在桌子上,愤然道:“真愚妇也!愚不可及!贵为皇家公主,不知为国分忧便罢了,竟还颠倒黑白,糊弄到朕的头上来了!与那乡野村妇何异?” 第35章 獠牙现血色落斜阳 兰陵公主是文皇帝杨坚与独孤伽罗的第五女,也是最小的女儿。阿五非本名,而是小字。 要说老杨家这些兄弟姐妹,只有两头受宠。除了老大杨丽华与老小杨阿五,其余连同杨勇和杨广在内,都不怎么受父母待见。 但有时候成为父母的心头肉未必是什么好事。尤其身在皇家,受宠的公主,等同于金砝码。 早些年隋代周,隋文帝为了稳定人心,就把小女儿杨阿五早早的许给了乐浪王氏的长孙王奉孝,以示皇家恩泽。 那时候,王奉孝还是个屁娃。在古代,屁娃想要长大娶媳妇,也是有风险的。 王奉孝就没能熬到长大那天,被一个感冒早早的送去投胎了。兰陵公主也莫名其妙的守孝三年,成了个小寡妇。那一年,她才十一岁。 隋文帝还是很疼他这个小女儿的,不忍心让她守一辈子寡。正好乐浪王氏那段时间也不知道搞什么鬼,跳的很欢,就被隋文帝找了个由头给收拾了,兰陵公主也顺理成章的改嫁。 这一次,和女儿拍着胸脯保证不再拿她去联姻的隋文帝,又把她指给了河东柳氏的嫡系子弟,当时正和太子杨勇打得火热的内史侍郎柳述。 这算不算联姻,史书没给出答案。但在当时,晋王杨广刚平了陈朝,一统华夏,太子杨勇眼看着就要化身小透明,却是不争的事实。 恰在此时,柳氏投靠。 作为河东第一大族,柳氏的站队就如同风向标一般,瞬间引发了朝堂上的一些列反应。太子杨勇再次回到上风口,俯瞰着他的弟弟们。 历史早就不止一次的提醒过人们,过早站队,风险是很高的。 看结果就知道了,最终上位的是晋王杨广。盛极而衰的杨勇甚至连他爸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仁寿宫变之后,背了黑锅的柳述不出意外的死在了流放途中,而兰陵公主也再次成了寡妇。 杨广还是克制的,没继续找柳氏的麻烦,也没逼他妹再次改嫁。但杨阿五这次寄来的信,却是瞬间激怒了他,让他再次想起了当年和柳氏的恩怨情仇。 杨阿五在信中说,河东这段时间来了许多河北逃难过去的流民,那叫一个凄惨。柳氏不忍看到遍地饿殍,几乎搬空了自家的粮库来施粥赈灾。她也跟着去了几次,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于是她就给她亲爱的哥哥,伟大的世宗明皇帝陛下写了这封信,希望皇帝看到信后赶紧让朝廷调粮赈灾,同时免了河东今年的赋税徭役。这样既安了河东世家的心,也让百姓看到皇帝陛下心系子民云云。 乍一看,这信没毛病,兰陵公主简直是为了国家大事操碎了心。但杨广却是立刻就联想到了他前几天在朝会上提起的要征运军粮的事。 好哇,朕还没派人过去呢,就忙不迭的来哭穷,还让朕的妹妹出这个头?说被河北去的难民吃光了家里的粮食?那么大一座太行山,难民是长了翅膀飞过去的?谁特么信啊!当朕傻么?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皇帝一说征粮,世家就找茬哭穷了。 齐郡孟氏、清河崔氏、弘农杨氏都这么干过。眼下山东和河北糜烂,少不了这些世家在背后的推波助澜。 在杨广看来,他妹妹写这封信,纯粹就是柳氏在试探他的底线。 想到当年柳氏就是铁杆的太子党,没少给他甩脸子,新仇旧恨便一齐涌上皇帝陛下的心头。 臣子不听话,就该敲打! “来人,拟旨!” 一声令下,便有随侍的郎官研墨执笔,只听杨广哼道:“兰陵公主乃先皇亲女,朕之胞妹,美姿仪,性婉顺。今念其孀居不易,朕心不忍。特准其归京,改发易服,收字闺中。待朕另选良人,择日出嫁!钦此!” 写诏书的郎官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暗自咋舌。 皇帝陛下居然下圣旨让她妹妹回京改嫁?这是闹的哪出啊?这兰陵公主都四十多了吧,还回来待字闺中? 杨广可不管那套,心说你们不是怂恿朕的妹妹写信哭穷吗?朕让她改嫁,看你们还找谁去! 待诏书写完,皇帝陛下移步拿起看了看,便满意的点了点头,用了印,派人快马去河东宣读。 太聪明的人,往往都想太多,且太自负。 而事实却是,兰陵公主这封信根本不是柳氏让她写的,河东地界上也真有难民飞过了太行山。 绛山西麓,毋端儿站在一处断崖巨石之上,望着西北面的正平县城舔着嘴唇。 他已经是这支难民队伍的首领了。 自文家沟离开,无头苍蝇般的乌合之众还没跑到下一个村庄,就被尾随而来的鹰扬卫追上了。 人多并没有什么卵用,刘武周只派了轻骑营迂回远射,根本就不和他们正面硬刚。 难民就是难民,无论是体力、装备,还是战斗素养,都远远不是正规军的对手。被撵鸭子一般的赶过涑水,一路哭嚎震天,伏尸遍地。 好在还有山。 眼见被这么折腾下去只有死路一条,毋端儿振臂一呼,带着大部分人向东绕过蒹葭谷,进入了绛山。 进了山,骑兵就失去了作用。反而是闯过了太行天险的难民,对山里的情况更熟悉。如鱼游大海一般,干枯的身体竟比全副武装的士兵更为矫健。 在损失了近百名斥候之后,刘武周便放弃了进山追剿的想法,开始在山下安营,打算把他们困死在山上。 绛山位于涑水与汾河之间,东西纵向近五十里,南北狭长,本是绛县北面屏障。然而此刻,却成了难民们的避风港。他们下不去,隋军也上不来。 毋端儿不想在山里等死。 天气已经一天比一天冷了,如果不尽快弄到足够的粮食和落脚之地,到不了冬天,这些人就会死绝。 显然山下的隋军也是这么想的。这一点,刘武周的选择倒是和张须陀如出一辙。都是兵力不足,选择了围困。 但毋端儿却不是左孝友,他比后者想的更远,手段也更激烈。 “吩咐下去,日落时分,便在此地下山!” 指着脚下的断崖,毋端儿哑着嗓子说道。 “从这下山?”站立在侧的几个相对粗壮的汉子目瞪口呆的看着下方千丈高的悬崖,忍不住说道:“毋老大,这里是悬崖啊,怎么可能下得去!” “哼,你觉得这里下不去,俺却偏要从这里下!你们若是怕死,便留在山里吧!” 毋端儿也不做任何解释,下完了令,便自顾自的走去一旁,从腰间解下来一个袋子,抓出一把带着谷壳的粮食就往嘴里塞。 手下人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多问。 别看见了血,也杀了人,但大家骨子里还是逆来顺受的听话性格,并没有太多的主观性。 既然不敢反抗,那就只能顺从。 很快就到了行动的时间。今日有晚霞,预示着夜里将是个好天气。残阳如血,将西北面的断崖染上一抹瑰丽亮色,平添肃杀气氛。 “咵啦!” 碎石从断崖掉落,砸在了某个倒霉鬼的头上。只听“噗”的一声,断崖中段的某处便如西瓜炸裂般迸出一抹血花,洒落在岩石之上。 失去声息的尸体沿着断面滚落,被锋利的岩石刮得支离破碎,使得断崖上的瑰丽越发明亮。 没有人说话,甚至都没有人多看一眼,人们只是麻木的向下挪着步子。 相似的情形,他们在太行山中见的太多,早就失去了悲伤亦或害怕的情绪了。反倒是被官兵追赶时,骨子里的印象扔会驱使着他们去害怕。 不过他们很快就不怕了。 下到崖低的毋端儿擦了一把被刮伤的脸上流下的鲜血,扭头看着断崖上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变态的伸出舌头来舔了一口。 一群绵羊,在这个世道下是活不了的。想要在河东这片土地上生存,就要把他们蜕变成狼。 “啐!” 吐掉嘴里七零八碎的奇怪东西,毋端儿率先转身,向山的另一边走去。 去杀人! 第36章 孤星闪怒涛起巨浪 古代著名的战斗有很多,但发生在夜里的,屈指可数。 一场几千甚至上万人的战斗,指挥官如果想要改变战术或者下达指令,往往是靠鼓点与令旗的配合。下场冲杀的将校兵卒,也都要紧紧的跟随旗帜,保持阵型。 兵荒马乱的战场上,一旦阵型被冲破,等待的便是溃败与死亡。 毕竟你穿盔甲,我也穿盔甲,大家造型差不多,谁认识你是哪个?士兵们是只认旗帜不认人的。凡是挡在阵前的,先抽刀子砍了再说。 在这样的前提下,以夜晚的能见度,根本就不具备大规模战斗的条件。稍远点的距离就看不清了。一旦打起来,就是一场乱战。 所以古代行军打仗,夜晚很容易发生营啸事件。 因为根本就分不清是不是敌军杀过来了,临战的士兵们为了自保,就只能抽刀子干翻所有对自己有威胁的人。 为了防止营啸,夜间驻扎的军队,军法是极其严苛的。喧哗、跑动、无故乱走者皆斩立决。电视剧里演的将军夜晚去士兵的帐篷里盖被子的情况,借给刘武周三个胆子也不敢做。 这黑灯瞎火的,万一稀里糊涂的让自己人给杀了,找谁说理去? 所以当营地里火光亮起,喊杀声从四面八方传过来时,刘武周第一时间做的并不是出去收拢士兵,而是赶忙让亲兵护着,向南面突围而去。 他害怕,但毋端儿不怕。 或者说,可才是后者刻意想要的结果。 人在绝望未知的环境下会充满恐惧,但也更容易激发出潜在的阴暗,爆发出不同以往的凶狠与血性。 堂堂正正的对决,难民不是令行禁止、进退自如的隋军的对手。但如果是无脑乱战,汹涌无尽的难民会把隋军嚼得连骨头都不剩。至于在这个过程中,到底是隋军死的人多,还是难民死的更多,毋端儿不在乎。 没人在乎。 活下来,他们以后就是狼了。 狼会在乎死多少羊吗? 黑暗中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如蚂蚁一般涌入了小小的营寨之中。警戒的士兵只一个照面,就被诸如镰刀、尖锐木棒、铁镐等砸在脸上,消失在洪流之中。 人们发出震天的呐喊,如同狼嚎,来隐藏内心深处的惶恐和不安。渐渐的,便如恶魔的狞笑了。 一个难民掉了队伍,亦或是被吓破了胆。趁着周围人不注意,悄然掀起一处营帐打算躲进去。却不防黑暗中刀剑出鞘,一只脚才刚踏入就被砍倒在地。 惨呼声惊动了外面跑过的人群,小小的营帐被掀翻,露出了几个惊恐的士兵身影。 一个头缠黑布的独眼汉子举起柴刀,咧嘴扑了上去,瞬间就被盾牌后射出的弩箭串成了筛子。 然而越来越多的身影扑了过去,盾牌被抢走,帽盔被打飞。黑暗中不断伸出尖锐的木棍、铁镰、石块。士兵们满脸鲜血,惊恐不迭的哭喊,一点点化作黑暗。 “结阵!听某号令!不要乱!各伙兵卒,在什长处归队!冲营者杀!” 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官举着火把站在一处柴垛上,举着横刀大喊。黑暗中不知从哪飞来一支弩箭,“当”的一声打在胸前的甲叶上。校尉愣了一下,下意识的低头看向胸口。便在这时,又是几支弩箭,还伴有石块,从四面向他飞去。只听“噗”的一声,一支弩箭正中面门。 火把掉在了柴垛上,只一会儿,便浓烟滚滚。 毋端儿剧烈的喘息着,只觉得胸口火辣辣的,双肺如同破风箱一般,每喘息一次,便发出“呼呼”的声音。 长期的营养缺失并不支持这么剧烈的战斗,但他必须咬牙坚持下去。这是一场意志力的比拼,若是此刻停下,光是身后无数刹不住车的难民就能要了他的命。 火光冲天的军营,已被他抛在了身后。 那里已经成了一锅乱粥,一个绞肉的筛子。黑压压的人群从西北面的缺口冲进去,便如沙漏倒转一般,化作细流。能出来的,无不经过强力的摩擦。 喧嚣持续了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大部分的人已经耗尽了体力倒在田野之中,才把这场血腥而突兀的战斗划上一个句号。 还有一个人没倒。 涑水北岸,毋端儿拄着一杆抢来的步槊,迎着清晨的微风望着对岸,眼神渐成痴迷。 广袤的田野中,有一个小黑点在缓慢移动,是一头牛。 那是人间的记号。 不算多宽的河面如同分界,从北岸向后看去,横七竖八的难民倒在地上,一直向北蔓延到绛山脚下。如同山里流出的浓稠墨水,将这片土地侵染成了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响起。一名手下捧着不知从哪找到的红色披风,一瘸一拐的来到河边,默默的为他披在身上。 毋端儿转过身,面向地狱。只见一道又一道身影从血色中爬出来,默默的聚集,向河边靠近。 金色的阳光突兀的从东面洒落,身后的涑水河金光万道,辉映在毋端儿的身后,如神祗降临。 毋端儿举起了手,锋锐的步槊尖头泛着红光。 “万岁!” 黑压压的人群跪了下去。 连续两天的宿醉,让李大德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以至于看到鼻青脸肿的李成,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啧,你这是怎么搞的?掉井里了?” 话音落下,李成顿时垮了脸,眼含幽怨的看着他。其他诸如赵德柱、张小虎等都背过身去,肩膀抖个不停。 从李家庄出来相处这一路,他们几人熟知李大德没什么架子,且貌似就喜欢这种尊卑不分的调调,所以私下里表现都相对随便。 “别别!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一个大男人,感觉怪怪的!” 李大德抖了抖胳膊,很是嫌弃的咧了咧嘴。 “三爷!这还不都怪你!” 随着李成貌似埋怨的话出口,前者却是一愣,随即疑惑道:“怪我?我昨晚又耍酒疯了?” 有前科的人,就是这么没自信。 其实他昨天喝的不多,稍一回忆就想起了昨天的情形。嗯,很和谐,很唯美。想着想着,嘴角就不自觉的勾了起来。 天地良心,这绝不是嘲笑。但李成仍感觉自尊心受到了一万点伤害,悲愤的把脸捂住,郁闷道:“三爷你还笑!昨日若不是你叫某去鹳雀楼擦掉你写的诗,怎会遇到那帮疯女人!天杀的呀,都说是您让某去的了,她们还打!” “噗呲呲呲~” 一排如同轮胎漏了气的声音从几个背身的家将口中发出,老赵更是挂在了张小虎的肩上,用以稳住他那抖动的身体。 “你被女人打了?” 李大德目瞪口呆,随后听李成悲愤的描述,却是越听嘴巴咧的越大。 这货的运气也是衰到没边儿了。昨天赶到鹳雀楼的时候,正巧一帮柳氏东眷房的女眷听说了李大德作诗的事,跑去那边观赏。李成听了李大德的吩咐,还拎了把小刀,结果一进去就撞枪口上了。 据说当时那几个柳氏女子正一脸花痴的对着墙壁做捧心状,闻听这货要把这些字都擦了,顿时如同被抢了食物的母狮子一般暴怒不已。都不用家丁帮忙,自己就抽冷子上了。 “太不讲理了呀!” 李成眯着肿起来的眼泡,愤愤的说道:“某都说了是奉了三爷的令,那帮女人还不停手!” “我说李成啊!” 李大德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这位可怜的小伙伴,语重心长道:“哥叫你个乖,以后啊,千万别试图和女人讲道理。要是打不过,你就跑嘛!” “为什么呀?女人便可以不讲道理么?”李成一脸青紫色的不服。 “没有为什么!记住就行了!孔圣人都想不明白的问题,你问我?” 李大德翻了个白眼,为这位小老弟的迟钝深感沉痛。同时挥了挥手,一脸嫌弃道:“赶紧去前院找李旁要点跌打酒擦擦,你这样子,怎么跟我出门!” “出门?三爷是要去教训她们?”李成一脸惊喜。 “he~tui!” 这次都不用李大德开口,其他几个家将就转身啐了他一脸。 被几个女人给揍了,还有脸找场子? 看着掩面而去的落魄背影,李大德抱起肩膀,心底好奇起来。 前天到底在鹳雀楼留的是什么神仙字体,居然还有女粉丝为此花痴?品味太奇葩了吧? 第37章 虑远谋建成扯虎皮 李大德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他醉酒后留下的是什么鬼画符,顺便毁尸灭迹,不给后世的考古学家添麻烦。 他要出城,往常跟随的人不在少数。 河东不比关中,尤其最近城外难民增多,安全是个大问题。 不过李府这两天确实有点冷清,因为建工坊的事,大部分人手都派了出去。跟着他的,就李成他们几个。 上头一句话,下面的人就要跑断腿。 早在联系各世家之前,李大德就已和李建成商量过,派了人去召集流民做工。还在南郊神潭大峡谷的附近选了处开阔地,准备伐木盖房子。 这年头种植药材的极其少数,制作蚊香需要的几种特定的药材需要提前准备。比如一种野菊花,虽不名贵,却只在山间向阳处才有。靠近中条山,也算拥有一处天然的原料产地。得趁着冬天未到,多囤点才是。 郡守府有柳氏的关系,买块荒地是很简单的事。眼下便有不少流民在那边夯土出力,周边也搭起了许多工棚,不少李府的家丁门客都在那边帮忙。 李大德出城的时候,就发现城外的难民已经少了许多。除了还聚集在粥棚附近的一些,远处乡间田野已是一片空旷。 郡守府统计永济周边的难民人数超过五万,当然这种上报朝廷的数字,不用想也知道有多大水分。但要说因为李府招工,难民人数就少这么多,也不太可能。 实际连同家属在内,聚集在工地上干活的难民也就一千来人。再多,就不是李建成手里这点人能看得过来的了。 李大德决定绕个圈,先去工地看看进度,再转去鹳雀楼。然而等来到山脚下,转过峡谷外的树林时,却被眼前那庞大的施工人群吓了一跳。 “这特么是一千人?一万人都没这么多吧?” 只见原本属于他名下的那块空地,早就不知道往外扩了多少倍,甚至已经延伸到了谷内。周边的树林被大量砍伐,一座座简陋的草棚搭建在外围,粗略一数不下数千,围得跟军营似得。 迎面一人飞马前来,却是李建成手下的头号门客冯立。待到近前,便下马抱拳道:“世立见过三爷!” “我说冯大哥,这是个什么章程?我大哥把他藏的私房钱都拿出来投了?” 李大德指着庞大的工地询问。冯立很自然的忽略了他的后半句调侃,笑着解释道:“好叫三爷知晓,大部分人都是昨日柳氏带过来的。说是与世子商议过了,既是合资的生意,大家不妨把作坊建在一处,也便于管理。还有些听说了这边收药材的百姓也都聚了过来,就成了这般模样。” “这……不好吧?” 李大德皱了皱眉,忽然有种别人在觊觎自己桃子的感觉。 他开始可不是这么打算的。自己这边的工坊走的是研发路线,属于总部。其他世家自己回去建立的是分公司以及生产线。相互之间的从属关系很明确。 可眼下这么大规模的工坊建起来,简直是一个小城了。而李府这边才占了一小部分,周围全是柳氏的人,到时候该听谁的? “大哥脑子瓦特了吧?这种事怎么能答应呢!”某人越想越觉得不对。 当然,眼前这也未必是针对他的。 世家和世家也不是铁板一块,总想分出个你高我低,排个三六九等。 比如在河东,以柳、裴、薛三家为首,并称河东三著姓。其中柳氏最早发迹,魏晋时便是河东有名的望族。等到南北朝时,柳氏族人大量出仕,在南朝政坛登上权力高峰,盛极一时。 都说君子之泽,三世而竭。这还没等到三世过去,随着隋代北周一统天下,上个时代达到鼎盛的柳氏就开始出现了没落的征兆。 如今,在大隋朝堂上占据话语权的裴蕴、裴矩、裴寂、裴仁基等等文臣武将,皆出自闻喜裴氏。以至于在河东这片土地上,柳氏的声望隐隐有被裴氏超过的趋势。 一个是旧时代的老牌世家,把着大哥的位置不想放。一个是新近崛起的望族,渴望迈进一步,将家族的声望推向顶峰。在这其中,明或暗的交锋就必不可少了。 比如说这次几大家族合作的事情,柳氏率先做出姿态支持李玄霸,还故意把工坊与李氏建在一起,除了攫取民意,估计也还有把工艺和渠道握在自己手里的想法。 “不行!得和大哥商量一下,和柳氏说清楚!赚的钱可以多分他们,但管理权必须握在自己手里!” 李大德可不干给别人种桃子的事。这工坊是他产业研发的第一步,后续还有一堆计划在脑子里排队呢。他宁可规模小一点,也不想莫名其妙的给别人打工。 再也顾不上去鹳雀楼,一行人掉转马头,又匆匆回城。 对于建工坊的事,李建成最开始是没放在心上的。李家的产业虽然不多,但好歹有个陇西李氏的名头在,李渊又是当朝国公,弄钱挺容易的。 但自从他亲爱的弟弟酒后失言,又编了一套瞎话把他给忽悠瘸了之后,再看待这件事的态度就不同了。 李大德能想到的,他同样也能想到,并且想的更深远。 这是块山芋,烫手的那种。 书房里,兄弟两人隔着一个茶案跪坐在垫子上。李大德多看了角落里的火盆一眼,觉得等下最好提醒他大哥一声,得注意防火。 “三郎猜的不错,柳氏未尝没有这个心思,但若说多看重,却是小觑了世家的眼光了。”李建成没注意他的目光,得知他的来意后沉吟了一会儿,这才解释道:“世家的根基在于郡望,目标却在朝堂。小小一个产业,还不至于牵扯大量的精力。此事目前只是东眷房的子弟在做。” “嗯?大哥的意思,这事其实是年轻一辈的在计较?”李大德听出了一丝弦外之意。 “是,也不是。年轻人嘛,争强好胜是难免的。”李建成笑道:“柳嘉礼前日随口提了一句,某便懂了,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 “卧槽,懂了你还答应,大哥你是糊涂了吧?” 李大德口不择言,话音未落脑袋上就挨了一记。只见李建成黑着脸瞪他,没好气道:“没大没小!你这一年在家里都和二郎学坏了!” 随即又哼道:“产业算个什么!为兄真正在意的是那些青壮!三郎你做事还是忒小家子气。你想想,单咱们一家聚集起来的难民才有多少,一千人中能有二百青壮?但若联合柳氏,将永济一地的难民全部聚拢便不同了,假以时日,便是一支数千人的整装军队! 那柳嘉礼只想着弄得声势大些,好在这些世家面前涨脸面,却不知此举正和吾意。某已将冯立派了过去,命他总领工坊护卫之事。此人有武艺,涉书记,懂行伍之事。待他将难民中的青壮编整完毕,万一阿爷举事,你我顷刻间便能拉起一支队伍来。” 李大德听的目瞪口呆,像是第一次认识他大哥一般,张着嘴直勾勾的看着他,连气都忘了喘。 李建成被盯的一阵不自在,清咳了一声,又端起旁边的茶碗来喝了一口。 “呼!” 旁边传来某杠精的呼气声,等他放下茶碗,就看到他弟弟直起了身子,很是郑重的拱手说道:“大哥深谋远虑,弟弟佩服!” “咳,那啥,你我兄弟,无须客套!为兄也是恰逢其会。”李建成不自然的摆了摆手,老脸却是悄悄一红。 恰逢其会是真的,但却不是昨天,而是刚才。 某杠精纸上谈兵是高手,但玩弄心计还太稚嫩。 李建成这段时间都快被他编的瞎话吓出神经衰弱了,这些难民甩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顶风上。这要是被有心人联想一番,绝对是黄泥巴抹裤裆的事儿。恰巧这时候,有头铁的上赶着来替他背黑,咳不是,是代为管理。他怎么可能拒绝? 只是没想到李大德反应这么大,某人灵机一动,忽然就想到了这些。 还别说,李建成自己在心里越琢磨,越觉得刚才说的靠谱,好像还真就是这么回事。便又自得起来。 真出了事儿也不怕,老板是柳亨,关他李建成什么事? 而李大德本人,却在琢磨着要不要再多派些人过去。 既然想打所有人的注意,只一个冯立怎么能够? 第38章 说近忧二哥道闺辛 有的时候,可能只是因为某人随口说的一句话,就会改变一件事的走向,导致历史的车轮拐到另一条岔路上去。 如果不是李大德,王伯当可能还和李密在一起。而后者也躲在一处小县城里伪装教书先生,静待时机。 历史没有如果。现在,两个人都忙了许多。 济阳,是王伯当起事的地方。如今时过境迁,再来此地,感受又有不同。 百姓们在田野间忙着收割,但沿乡野村落之间却都竖起了高高的岗楼。道路上也不时能看到手持步槊或长枪巡逻的民兵青壮。 这一切,都预示着此地非大隋治下。 “去岁董杜原大战,某带人赶到时,杨公已败往上洛。后闻杨公身陨,兄长下落不明,某便带着大家往南走。济阳是兄长起事的地方,某等在此地相候,或能与兄长汇合。” 说话的青年名叫谢映登,大业五年的秀才。十八岁时赶上杨广第二次东征,官府带人去谢家庄,竟不顾春耕农时,要强行带走全庄的青壮。谢英登一箭射死了为首的官员,带领谢家庄户起兵造反。 后来杨玄感反隋,弘农杨氏的声望让全天下都看到了推翻大隋的希望,闻风响应。谢英登在北往的路上结识了同为义军首领的王伯当,共同投入了杨玄感的麾下。 “前些时日,长山的郝孝德不知何故发了疯,竟集结兵马去攻章丘。结果被隋军大败,跑到这边还和咱们打了一仗。还有韦城那边的瓦岗寨,最近也在招兵买马。还派人与小弟联络,想赚大家入伙!某考虑这前有狼后有虎,若不壮大自己,岂不是要被吞了?” “所以你就派人拦路抢劫,凡是青壮汉子便掳到庄里来?” 王伯当似笑非笑的斜眼看过去,表情揶揄。 他两天前赶到这边,原本是要取道直奔齐郡。结果刚靠近庄子,就从路旁跳出来几个壮汉,二话不说就掏绳子捆人。王伯当放翻了几个,人却越打越多,最后被捆了个结实,提到谢英登面前。 话音落下,谢英登脸色一红,便挠头笑道:“这不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嘛!” “办法还是有的。” 王伯当想了想,便把他想要去齐郡摘别人桃子的想法说了出来。既然遇上了小老弟,不如一起,把握还大些。 “咦?兄长你也有此想法?” 谢英登闻言却是一脸惊诧,听得王伯当顿时嘬起了牙花子,眉头紧皱。 这个“也”字,是几个意思?感情想凑这个热闹的人还挺多? 他想的没错。 此时,把目光投向齐郡战场的人的确不少。渤海、平原、北海、琅琊,几乎所有在山东范围内的义军势力,都在时刻注意着齐郡的形势。 张须陀太能打了,不找机会把他弄死,大家谁也别想安生过日子。 可真要说动手,又没人愿意出头。 就在山东这盘棋局上的棋子,还在互相试探算计着对方下一步的动向时,没人注意到,在西面,已经有人好整以暇的摆下了另一副棋盘。 大兴以西,一片占地广袤的采竹场,正有两人握手作别。 “如此,定要替某谢谢你家主人!何潘仁别的不敢说,义气却是有的!以后若有事相招,定赴汤蹈火!” 胡人打扮的粗犷汉子握着马三宝的手,满脸堆笑。后者也是一脸笑容,点头道:“我家主人便是欣赏何兄的豪杰义气,某定将此话带到!” “可惜某身份敏感,不方便入城当面相拜!” 何潘仁故作叹息,却听马三宝笑道:“来日方长,定有把酒言欢之日,何兄稍待便是!” “哈哈,马兄所言甚是!来人,替某送送马爷!” 言罢,便有几个跨刀的汉子牵着马从旁边走出。马三宝上了马,冲何潘仁抱了抱拳,便打马向东,直奔京城。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顺利,小马哥的心里美滋滋的。 李大德对于接到李秀宁的信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但信中还夹带了李世民给他的信,就有些突然了。 嗯,还有那么一丝古古怪怪的窃喜。 来自千古一帝李世民的信,这收藏价值,了不得! 李秀宁的来信很短,不出意外的将他忽悠马三宝的事骂了个狗血淋头。李大德大概算了算,整封信不到一千字,光是脏话就占了大半。什么“竖子”“夯货”“莽夫”之类的前缀重复率极高。但骂完之后却又告诉他,她和柴绍已经同意了他的计划,顺便完善了一下,已经让马三宝去执行了云云。 “所以,明明赞同我的方案,为啥还要骂我?” 李大德脑子里浮现出在李家庄某人追着李世民打的场景,翻着白眼“切”了一声。 他这位三姐真是严格贯彻了有些事可以做但绝不能说的原则,这点倒是和李渊很像。 “也不知道宝哥进行到什么程度了,靠,重要的事不说,全是废话!” 郁闷的把李秀宁的信拍在一边,想了想,又小心的叠好放回信封里,这才打开他亲亲二哥的来信。 李世民的信就厚实多了,满满的四五页,大部分都是家常。 首先就是对于某人安排马三宝做的事,他作为二哥,表示举双手加双脚赞成。本来还想和马三宝一起去周边郡县降服盗匪的,说什么凭他的无双箭术,定能虎躯一震,各路宵小纳头便拜云云。 嗯,可惜三姐不让他去,还打了他一顿。 李大德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小马哥的嘴不牢靠到这种程度。和柴绍商量也就算了,还告诉了他三姐和二哥,就差和他爹说了。也怪不得李秀宁会写信骂他。 “回头就写信骂他!” 李大德恶狠狠的呲了呲牙,接着往下看。 后面就没什么特别的了,李世民在信里抱怨说他们的爸爸最近越发不着调了。不但敢顶着“严打”的风收黑钱,还经常跑去平康坊玩夜不归宿。为这事儿,万姨娘还偷偷哭过几次。据说后面就连皇帝陛下都看不下去了,私下派人来家里暗示表哥年纪也不小了,要懂得节制。 李世民觉得,他爹这是堕落了,失去了上进心。他在家里苦劝不听,父子两个经常吵架。要不是家里还有媳妇,他都想离家出走了。 不过说到媳妇,李世民话锋一转,字里行间莫名的就展露出一股忸怩的语气来,东拼西凑的说了些平日相处的趣事,然后快速了提了一嘴,嗯,两人成亲一年了,却还没孩子。 信写到这里,李世民很突兀的问候了他的大哥李建成的身体健康,然后同样是快速的提了一嘴,嗯,他大哥也是成亲一年了,没有孩子。 孩子!孩子! 李大德看得一脸问号,顿时觉得他学的那点儿古文知识不够用了,断句断的很累。一句话拆了七七八八,也没搞明白他二哥要说什么。 而在信的末尾,李世民又极其突兀的关心起他的身体来。说什么三郎自幼多病,应该多注意预防,最好能没事儿就看看大夫,免得将来落下什么毛病,耽误娶妻生子云云。 娶妻两个字,写的有点连笔,李大德联系上下文才认出来。但生子两个字写的倒很工整,旁边还点了个小点,划重点一般。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 李大德放下信纸,扭起来的脸上挂着大写的疑惑,不敢相信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是他那英明神武的亲二哥写的。 不过待愣了片刻,疑惑的表情就慢慢的黑了下来,目光惊疑不定的在信中问候李建成与问候他的话语中来回扫视。某个无语的想法由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半晌,某杠精黑着脸跳了起来,对着信纸狠狠的“呸”了过去。 “我哔你大哥的,你自己生不出孩子来,居然让我去检查身体?” 第39章 瞻风采玄瑛初相见 李大德是拥有独立书房的。 他所在的这处偏院虽然不大,但内里布局却是完全按照独立一房来设计的。不但有区分正房厢房,还有独立的小厨房、书房、库房等。只不过自从住进来,这货除了去小厨房对崔氏指手画脚外,就没去过别的地方。 要写回信,尤其涉及到他英明神武的二哥和二嫂的私事,就没法口述让别人代笔了。 书房不大,被桃儿每日擦的一尘不染,整洁的桌面跟新的似的。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李大德就做贼一般的躲进去。摊开宣纸,挑了一支最小号的毛笔只写了一个字,脸就垮了下来。 这字要是给他二哥看到,后者准以为他是用脚写的。 “怪不得这个年代能读书识字的人这么少,门槛太高了呀!” 李大德跪坐在书案后面,举着那支细细的毛笔,只觉得腰也痛,头也痛。 倒不是没想过弄个土制钢笔鹅毛笔之类的代替,问题这种事在他穿越之前就玩过,真不是切个斜断面就可以写字的。没有特殊的工艺处理,尖锐的角质斜面比刀子都快,写不几个字纸就废了。 “或者用毛笔也不是不行,但要把笔尖再做小点,就像秀丽笔那样!” 他忽然想到他曾经在某音上看到过的美工书法的短视频。里面的博主用的笔都是小头的迷你笔尖,就算一个写毛笔字的门外汉也能把字控制在正常大小,不至于一笔就用去一格。 “没准还能带来一场书写工具的改革,啧,我就说我是个天才!” 李大德想完桃子,便急匆匆的奔出书房,找人来实验他的想法。 这年头做笔墨生意的,本身也都是文化人,非世家不可。毕竟一支做出来的成品毛笔到底好不好用,总不能让不识字的人去试吧?所以书写工具,其实也是随世家一起发展的。 一个地区的历史文化悠不悠久,看纸和笔就知道了。 像永济这边的毛笔,大都是源自柳氏,用秋末的新生兔毫所作,工艺据说源自宣城贡笔。但是真是假,像李大德这种水货是看不出的。 改良毛笔,是文化人的专利,也是大事,搞不好要进史书的。听说李大德要特制一种笔,柳亨就亲自带了族里制笔的老师傅赶来,还带了几个凑热闹的子弟。 “我说,我就弄几支笔来写字而已,你们至于这么八卦么?功课都做完了?” 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青少年们,又多看了一眼最右边某个女扮男装的家伙,某杠精一脸无奈的摊手。 经过两次宿醉外加友好磋商,他倒是和柳亨柳子夏等人混熟了,说话也没了客气。但其他几人却没他这么随便,见面先规规矩矩的给行了一礼。 “见过李兄!” “行了行了,李贤弟平日颇有魏晋之风,尔等不拘虚礼。”柳亨替某人摆了摆手,让刚准备回礼的李大德翻了个白眼。 “子夏子阳你都熟悉,这位是我堂叔的儿子柳弼。”柳亨指着一个穿棕色束袍的青年介绍,接着也不等李大德打招呼,又指着柳弼旁边穿紫红色胡服的“少年”道:“这位是我三叔家里的,唔,弟弟,叫柳瑛。” “见过大德兄长!在下观兄长留在鹳雀楼的墨宝,落笔如云烟浩渺,但弯折处又显锋锐,大气凛然。闻听兄长制笔,小弟心中好奇,孟浪前来,还望勿怪!” 不待柳亨的话音落下,名叫柳瑛的小个子少年便上前一步,抖着长睫毛抬手执礼。说话前还特意清了下嗓子,但声线仍显尖锐。 知道孟浪你还来?话说李成就是你揍的吧? 李大德一听到“鹳雀楼”三个字脸就黑了,再听这女人话里话外的语气,总感觉对方有些不怀好意。 什么“云烟浩渺”,当哥们儿没见过自己写的字是吧? 好吧,他还真没见过写在鹳雀楼墙上的字。 这几天一而再,再而三的冒出各种事来,鹳雀楼也没去成。不过虽然没看到,但就以他的自信而言,是绝对不相信自己能写出什么令人称道的字体来的。 先入为主的印象让他没去细品柳瑛的描述,不然就知道,对方并不是在调侃他,而是真心夸赞。 李大德的书写习惯与古人不同,甚至是截然相反。古人毛笔字书写,手腕悬空,想要横平竖直,便不能抖,笔锋全在直线上。而现代人写硬笔字时,手是放在纸上压着的,不存在抖的问题。想要写的好看,总会在收笔处刻意模仿毛笔字的骨架。 人在醉酒时的潜力是无穷的。李大德当时喝多了,凭着潜意识里的习惯随手而就,写的又快又急,却是把硬笔字的书写习惯给带进去了,弯折处很用力,横竖之间却是颤颤巍巍。又因为是连笔,一眼看去,弯折上的笔锋就很明显了。 所以柳瑛才说他的字是“云烟浩渺”,只在弯折处显锋锐。一听说这货要特制一种新笔,便巴巴的赶来了。 “行吧,想看就看呗!反正人都是借的你们家的,早晚会知道!” 李大德叹了口气,压根就没接柳瑛的话。只是把小桃儿叫出来给众人上茶就扔到一旁不管,招呼跟随而来的老师傅过去一旁嘀嘀咕咕的描述起来。 此刻,柳氏的几个子弟坐在厅里,正以眼神交流。 柳弼:“这就是兄长说的拈手成诗的李玄霸?不大好相处的亚子……” 柳瑛:“岂止是不好相处,这人也太没礼貌了叭?都那么夸他了,客气两句会死么?” 柳子夏:“你俩懂个毛,你们是没见过他喝醉酒的样子,其实还是很会玩的。[/挑眉]” 柳亨:“某就说不来吧,你们非要来!既然来了,就得忍着!” 这个时候,竖着小包包头,穿着粉色窄褶裙的桃儿端着个木托盘走来,把倒好的茶水送到每个人身侧的茶案上,却是让几人看发愣。 这黄不拉几,冒着热气的液体是啥?说好的茶水呢? 唐以前的茶,都是煮着喝的。甚至还要把把葱、姜、枣、橘皮、薄荷等放一块儿煮,熬高汤一般。煮出来的东西乍一看很像酱油,要说多好喝,也不见得。 中唐时期的茶道大家陆羽就曾说过,煮茶的味道“斯沟渠间弃水耳”。李大德只喝了一次,就让小桃儿连茶带水全扔进了茅厕。 眼下他存的这点儿茶叶,还是张小虎从那位张郎中的药铺子里“买”来的白茶。 给众人上完茶水,桃儿也给李大德送去一杯。后者捏过茶碗来抿了一口,回头见柳氏几人毫无动作,便笑道:“那什么,喝茶喝茶!都别客气,当成自己家一样!” 自己家? 几人脸色一阵古怪,心说这要是在自己家,这小姑娘煮出这种茶来,早被拖出去打了好嘛? 柳瑛侧过脸去,撇了撇小嘴,看着茶案上冒着热气的黄色液体一脸拒绝。倒是柳亨作为众人的大哥,无奈之下,率先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小口。 入口涩,微苦,还有一股子草木香味。柳氏本家还有造纸的作坊,对这种味道最敏感了。 这么难喝的东西,绝逼不是茶叶! 斜眼看着李大德又喝了一口,一脸舒爽的咽下,柳亨便不动声色的放下茶碗。可在这时,忽然感觉到唇齿之间冒出一股子回甘,甜丝丝的。 “??” 端坐一旁的几个小青年看着他们族兄一脸拒绝的喝了一口,刚放下茶碗便愣了一下,沉思之余,便又一脸拒绝的喝了一口,然后再发愣,沉思,再喝。 一口,两口,三口…… “咳,小妹妹,再为某添些茶来可好?” 柳亨笑眯眯的,语气不由得让人想起了裴律师。而其他几人,却是不约而同的把视线看向手边的茶碗。 这么明显粗制滥造的茶水,真有这么好喝? 就在几人各自端起茶碗,打算品一品某人这古怪的茶水时,柳氏本家,位于永济城南的柳府中门大开。下人们忙碌的摆着香案,打扫庭院,擦拭门框窗棂。凡在家中的长辈子弟尽皆站盛装站在中庭,不在家的也赶紧派了仆役出去找。 皇帝陛下的圣旨,终于送到了。 第40章 命改醮旨意尽荒唐 柳亨几人还没等到李大德的新笔制出来试用,就被前来报信的仆役给叫了回去。 此刻,柳氏东眷房的直系男丁尽皆廊下站立躬身。最前方两人,便是东眷房如今的话事人,柳庄与柳洋。原本还有柳述,可惜早年死在流放途中,连个儿子也没留下。就剩下兰陵公主杨阿五,还顶着个三房未亡人的身份。 眼下这位大隋公主便和两位家主站在一起,也是在场唯一的女性。因为圣旨本来就是给她的。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兰陵公主乃先皇亲女,朕之……” 宣旨的黄门郎与陪同的金吾卫站在堂前,面对着香案,一脸严肃的把圣旨宣读出来。 因为是杨广下给自己妹妹的圣旨,并没有经过门下省核准,开头也就没有标准诏令的格式,听起来倒像是口谕。然而只读了一半,廊下柳氏众人的脸色就变了。 皇帝陛下这什么意思?当着柳氏全族的面,让兰陵公主回京准备改嫁? “岂有此理!” 不等完事儿呢,宣读就被杨阿五尖锐的怒声打断。 只见这位已进中年的公主直起身来,怒气冲冲的对着宣旨官喝道:“本宫奉节而居,陛下这是在羞辱吾吗?” “这,”黄门郎眨了眨眼睛,腿有些抖。 别以为这年头一道圣旨就是天了,宣旨官名义上代表皇帝,但那也只是名义上。若是升官发财的旨意,自然是皆大欢喜,高呼万岁,还能赚点赏钱。但若是宣罪或者抄家的旨意,挨打都不稀奇。 所以这次跟他过来宣旨的是金吾卫而不是内侍监,真打起来,至少能护着他跑路不是? 不过此刻,那几名金吾卫兵卒也是面面相觑,头皮发麻。 如果说兰陵公主是悲愤,那柳氏族人便是狂怒了,看他们几个的眼神恨不能冒出火来。天地良心,没马上动手,绝对是读书人的涵养在强压着呢。 这个年代的世家大族,那是把脸面看的比命还重要的。可杨广这封圣旨,等于是赤裸裸的打脸,把柳氏的面子按在地上摩擦。 “皇帝怎敢如此!” “荒谬,荒谬至极!” “不当人子!” “此岂是明君所为!昏聩矣!” 廊下的众人忍不住忿忿,各种压着嗓子的大逆不道之言听得黄门郎心惊肉跳,却不敢在这个时候逞威风,触霉头。 “回去再告状吧!”某人心里暗暗打着小九九。 “都住口!” 便在这时,最前面须发已经半白的柳庄忽然怒喝一声,制止了众人的议论。随后也没理会一脸尴尬的站在那,既不敢继续也不敢走的黄门郎。而是上前几步,站到被气红了脸色的杨阿五面前,躬身施了一礼。 “大伯这是做甚?”杨阿五后退一步,惊讶道。 “殿下容禀!” 柳庄起身,强笑了笑,开口道:“皇帝这旨意是给殿下的,某想听殿下一言。若殿下拒绝,柳氏尽全族之力,也要护得殿下周全。但殿下孀居多年,为兄也颇有不忍。若殿下有心回京,柳氏也愿成人之美,以嫁女之礼恭送殿下回阁,绝不阻拦!” “大伯这是赶阿五走吗?”杨阿五忽的怔住,随即眼眶便红了起来。 “殿下!”柳庄拱手道:“柳庄绝无此意!吾等是亲人,无论殿下作何选择,柳氏尽皆站在殿下这边!” 柳庄指了指身后,杨阿五转身看向柳氏众人,一张张面孔映入眼帘。有气愤者,如柳子夏、柳子阳。又皱眉迟疑者,如柳亨。还有眼带彷徨,不安者,如柳弼。 她心头一跳,忽地明白了什么。 柳氏是一族,而非一人。柳庄这话,明面上像是在告诉她柳氏挺她,按她自己的心意选择就好。但实际上却是在问,她是姓杨,还是姓柳。 若是姓杨,她就是大隋公主,按自己的心意选择即可,没人敢逼她。但若是姓柳,便要站在柳家的角度看待问题。现在的柳家,真敢抗旨不尊么? “这旨意,本宫接了!” 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不少柳氏子弟面色一变,尽皆不敢置信。但也有不少人,默默的松了口气。 同样松了口气的,还有宣旨的黄门郎。闻言便如逢大赦,忙不迭的把圣旨放置在香案上,带着几个金吾卫转身开溜。 “婶娘不可!” 中庭偏厅里一声娇喝,刚回了家还没来得及换衣服的柳瑛跑了出来,怒气冲冲的对她喝道:“婶娘怎可接这等辱人之诏!” “瑛儿不得胡言!” 不等柳庄说话,一旁的柳洋便扭头怒喝。柳瑛却是不理,梗着脖子道:“婶娘自己若想改嫁,瑛儿不敢阻。但皇帝这圣旨分明辱我柳氏,婶娘看不出么!” “某叫你住口!” “啪”的一声脆响,却是柳洋当众甩了女儿一巴掌。杨阿五平日里和柳氏的晚辈接触甚少,倒是和几个房里的女眷比较熟悉,平日里视柳瑛为己出。此刻见她挨打,下意识便挪步走去。 “瑛儿……” “你走开!” 柳瑛捂着脸,一把推开杨阿五伸过去的手,转身向府外跑去。后方柳亨皱了皱眉,急忙伸手招过几个家丁出去跟着。 “这孩子,平日里被某骄纵,口无遮拦,还望嫂嫂勿怪!” 刚刚柳庄称呼杨阿五为殿下,但此刻院子里没了宣旨官,柳洋却是改口叫了嫂嫂。 杨阿五强笑了笑,扭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口,却是摇头道:“瑛儿这性子,倒像吾多些。”说着,却是解下腰间一块玉佩递给柳洋,温声道:“瑛儿从小便要礼物来哄的,待她回来,你把这玉佩给她罢。” 话音落下,却是转身去香案前拿了圣旨,径直走向自己居住的院落去了。 “父亲,” 柳亨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不好看。走到柳庄身侧刚一开口,便被后者以眼神制止。 “勿须多嘴!” 柳庄皱眉瞪了他一眼,随后冲柳洋招手道:“三弟,你与某来!”便向书房走去。 柳洋点头称是,路过柳亨时,便把杨阿五的玉佩塞给他,嘱咐他交给柳瑛。 而此刻,跑出柳府大门的柳瑛正气鼓鼓的大步走过街道,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说些啥。 跟出来的家丁不敢拦这位大小姐,只能护在周围,免得有不开眼的人过去冲撞。也不知走了多久,正当柳瑛觉得两腿酸痛,想找个地方歇歇脚时,一抬头却是看到了李府的大门。 李大德这会儿正拿着刚炮制出来的一支造型简陋的新笔在手里翻看。 这个年代制作一支毛笔,需要的工序很多。他手里的只算是粗胚,写不了几个字毛就疵了。但只看笔头构造,倒有点儿他想要那意思了。 他要那种笔头长度不过一公分,直径不超过四毫米。老师傅想破了脑子,也不知道这种秀珍笔头要怎么做。毕竟毛笔保留的长度,是为了写字时靠墨水的吸附力保持笔尖不散。若是那么小的笔头,用的材料少了,吸附力不够,怎么保持笔尖形状? 不过随后又听到李大德要求笔杆下端握笔的位置也做成尖头时,就突然灵光炸闪。 这货只要求写字的部分不超半寸,又没说必须用多少材料。既然这样,哥们儿把上半部分用笔杆藏起来不就得了? 当然想的简单,做起来还是很费功夫的。光是在削尖的笔杆前端掏出一个容纳笔头的孔来就费了半日功夫。待到临近午时,李大德才拿到他的新笔。 “不错,有点儿那意思了!” 眼下被他拿在手里的笔已经看不出毛笔的样子了,倒像是支铅笔,只不过笔尖部分是探出的一小撮软毛。 他这边刚沾了点墨,准备试一试用这种笔写字的效果,忽听堂外脚步声响。抬头就看到柳瑛黑着脸走进来,气呼呼的坐在他对面,拿起一杯凉掉的茶水一口喝了个干净,然后拍着茶案怒道:“气死我了!” “啪叽~” 一团墨汁沿着某人手中的笔尖滴落在纸上。李大德看了看柳瑛,又低头看了看那一团墨迹,便叹了口气,扭头对制笔师道:“你这玩意儿漏啊!” 第41章 道委屈玄霸开解 “漏?”老师傅挠了挠额角,扯着嘴角问:“要不少沾些墨?” “那怎么行?” 李大德顿时直起身来,本着精益求精的态度言辞拒绝了他这种偷懒行为。 “我还想把这笔杆中间掏成中空的呢!你想想看,到时候在里面灌上墨水,有源源不断的墨水渗入到笔尖上,岂不是不用写几个字就要沾一下墨那般费力?所以这笔头是不能漏的!” “这样啊,那某倒要想一想……”老师傅伸手,正准备把那支半成品拿回来改进,却是摸了个空。 李大德面无表情的把笔尖擦干收到袖子里,一本正经的说道:“这笔我还要再试试,嗯,看看有没有改进的空间,要不你再做一个?” 漏归漏,但总比没有强啊! 眼下柴绍府上赶来送信的家仆还在前院住着,就等他的回信呢。 见这边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没完,竟然视自己为无物,柳瑛就更郁闷了。小脚微跺,又恶狠狠的哼了一声,尖声道:“气死我了!” 老师傅下意识的扭脸看向她,不待说话,却又听李大德貌似贴心的建议道:“我觉得吧,你可以把笔尖弄的再密一些,最好外圈能抹点胶水……唔,你知道胶水是什么东西吧?” 于是前者便又转过脸来,一脸思索道:“公子莫不是说鱼胶?这倒未曾试过……” “砰!” 柳瑛尖叫一声,直接拍着桌子跳了起来,气呼呼的走到两人面前,叉腰怒道:“你们两个是聋子么?” “……” 两人同时扭头看向头发都要竖起来的小姑娘,李大德挑了挑一边的眉毛,忽又转向老师傅,一脸好奇道:“鱼胶是什么?” “李玄霸!” 一根如羊脂白玉般的细小手指在某杠精的脸前绕了一圈,柳瑛被气的胸口起伏,一脸抓狂。但随即又气馁的发现,她好像拿对方没办法。 这个既不是她哥,也不是她弟,甚至从严格意义上讲,两人根本不熟。 不过这次,李大德倒是有反应了。慢慢的转过头来,保持着右小腿搭在左大腿上、手肘拄着膝盖的造型,仰脸看着她,一脸不情愿道:“啊?” 天地良心,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无辜。 一个明显处于气头上的未成年少女,他才不想招惹呢。度娘不是说了嘛,对付一个生气的女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不理她。 但好像没用? 他和度娘都忽略了一件事:柳瑛眼下这股怒气,至少有一半都是他刚刚贡献的。本来人家走了一路气都快散了,此刻却是又被他搞的有点上头。 在许多爱情故事里,男女主角的相识往往都伴随着吵架。 吵架是男女情感进化的催化剂。 这是有事实根据的。 比如说上午刚见面时的两人还是点头之交,而现在,柳瑛已经想拿小刀捅死他了。 某杠精眼前那张秀气的小脸迅速涨红,表情由愤怒成委屈,小嘴也撅了起来,抖啊抖的。眼看着眼圈一红,变得雾气朦胧的,忽然一语不发的转身跑出正堂,奔向院子里的小凉亭。 “咵啦!” 门外一声惊叫,桃儿立身不稳的扶住托盘上翻倒的茶碗,在腾腾水汽中茫然的看了看柳瑛的背影。再转过来时,看向李大德的目光里就带上某种鄙夷。 “……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李大德一脸懵比,下意识的就想找个盟友。结果刚扭头,就见某位老师傅已经收拾东西站了起来,拱手道:“公子稍待,某突然想起落了工具在家,去去就来!” 说完,也不管他答不答应,转身就走。等到了院子里,已经是在小跑了。 “靠,什么情况啊?这小妞在哪受的委屈,跑我这撒气来了!” 李大德一脸愤愤,仍觉得自己无辜,同时又有些慌张。想了想,便对门口的桃儿招手道:“桃儿啊,去把哥送你那唐老鸭拿来!” 哄人嘛,当然不能空手去,这也是度娘教的。 往日里,无论李大德有什么吩咐,桃儿都是立刻去办的。然而此刻听了这话,却是小脸一褶,不情愿道:“那是爷送给奴的……” “哎呀,我知道,你先借我用用嘛!” 李大德指了指凉亭的方向,无奈道:“得赶紧把这姑奶奶哄好了撵走,这要是让柳亨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他妹妹呢!啧,小姑娘就是麻烦!” 不止是柳亨,家里还住着个随时等着揪他小辫子的祸害呢。这事儿要是被李元吉知道,转天就会嚷嚷满城皆知。 而此时,柳瑛噘着嘴坐在凉亭的石桌旁,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柳氏出了这么大的事,被皇帝上门来欺负,族中长辈却态度暧昧,一点抗争的勇气都没有。而她不过才说了两句,就挨了打。 小小年纪的她想不通其中有什么复杂的关节,就只觉得委屈难解。 往常她也没什么朋友,除了偶尔女扮男装和几位兄长出去瞧瞧热闹,便是在家里读书学女红。她不喜欢府内那些女眷平日里的八卦做派,倒喜欢往兰陵公主那跑,与她聊一些“国家大事”。 可这会儿她正生后者的闷气,回去和她说话却是不可能的。数来数去,除了柳氏,倒只有李玄霸这么一个朋友,还是今天刚认识的。 结果巴巴的上门,却被人家无视,理都不理。 柳瑛吸了吸鼻子,抽噎了两声。刚从袖子里抽出块粉红色的丝巾来擤了擤鼻涕,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近。 “哼!” 她侧了侧身子,故意不转身,同时悄咪咪的把丝巾掖回袖子里。 “这位美女,我可以坐这儿吗?” 身后响起某杠精那疲懒的声音,像极了画本里的登徒子。柳瑛吸了下鼻子,正要说不行,身旁一暗,某人却是已经坐下来了。 “你!” 她这会儿心情激荡,也没注意到某人话里的称呼。黛眉一竖,回头刚要发火,迎面却看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布偶,差点怼到她脸上。 嗯,貌似是个鸭子。 头顶上扣着个蓝色的小圆帽,嘴巴长长的伸着。身子上穿着一个蓝色的小褂,某人的胳膊此刻就伸在这褂子里。 “话说,”那鸭子的嘴巴一开一合,竟然“说话”了:“是谁这么不开眼,居然惹咱们柳大小姐生气!你和我说,我帮你去揍他!” 李大德这话当然是吹牛逼的。能把柳瑛惹成这样,至少也得在柳亨的水准之上,揍他肯定不敢。但这个时候他需要先把自己定位在柳瑛的同一阵线上,先吹了再说嘛。大不了回头找人揍柳子阳一顿,意思意思。 柳瑛没理他,此刻半干的泪眼朦胧的看着眼前这个嘴巴一开一合的布偶。后者的帽子好像有点开线,“说话”的时候扯到了一截,差点给吃了。 “哈……” 一个没忍住,小姑娘突然笑出声来,又急忙抬手捂嘴。结果鼻孔就喷出一个小泡泡来炸开在脸上,要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这就对了嘛,没事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你没听人说嘛,笑一笑十年少……” 李大德才不管这货尴尬不尴尬,只要笑了就行,趁热打铁,嘴里巴拉巴拉的说个没完。 正在说着,手上一空,那只玩偶却是被柳瑛给扯了下去。后者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肩膀抖了几抖,也不知道是又哭了还是趁机赶紧笑几下。 “这鸭子……真丑!” 小姑娘有些闷的声音响起。 丑你还抢! 李大德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心说你知道这鸭子在后世有多高的人气么,真不会欣赏! 这只兼玩偶与手套于一体的唐老鸭,是他专门找崔氏帮忙缝的。也是前阵子闲的无聊,拿来逗弄桃儿杏儿。可惜后者只对熟的鸭子感兴趣,倒是小桃儿很喜欢。 不过眼下看来嘛,玩偶这种东西对小女孩的杀伤力还是挺大的,杏儿纯属特例。 这个时候,柳瑛已经学着李大德的样子把手伸进了那个古古怪怪的手套里,小手动了两下。看着鸭子一开一合的嘴巴,便又忍不住乐了起来。 “呵,你还挺好哄的……”李大德凑了过去,低声道:“现在能说说了吧?谁惹你不开心了?我帮你揍他!” 柳瑛感受到身侧之人的靠近,肩膀微微紧了紧,依旧没回头。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却是把鸭子从肩膀向后探出去,娇哼道:“皇帝惹我不开心了,你去揍他吧!” “纳尼?” 身后的李大德目瞪口呆。 哥们儿以为自己就够能吹牛逼的了,咋你一个小姑娘比我还能吹? 第42章 香魂陨礼法难循 “皇帝让你婶娘改嫁?还为此专门下了一道圣旨?” 此刻,柳瑛的情绪差不多已经平复过来了,正和李大德说着上午在柳府发生的事。后者本来听说有人来传圣旨还挺感兴趣的,但听完了描述,却是一阵古怪。 杨广这是抽哪门子风?别人改不改嫁关他什么事?这手也伸的太长了吧? 也不怪他想不通,实在是柳瑛的描述里不掺杂人名,全是各种长辈称呼。李大德听了半天,连几个当事人分别是谁都没搞明白。 “难不成你那位婶娘天姿国色,这皇帝,emmm……” 某人的思路悄悄的往一条闪红灯的岔路上拐。 不是说他思想有多邪恶,实在是某位皇帝陛下在后世的名声不太好,艳情野史记的比正史都多。真真假假的典故一大堆,无怪乎总有网友为他那点破事在网上打嘴仗。 野史还说这位皇帝在洛阳西苑搞了座迷楼,里面住着上千名美女。搞的他心里格外好奇,总想找个机会去洛阳转转。 “你胡说什么呢!” 柳瑛忽然转身瞪了他一眼,撇嘴道:“我婶娘是皇帝的妹子,先帝御封的兰陵公主!哪是你说的那般,噫!!” “喔,原来是公主……纳尼?” 李大德原本恍然,但随即又忽然站了起来,惊讶道:“兰陵公主?杨阿五?” 陈玉莲的面孔忽然在他脑海中闪过。 要说别的公主,对老杨家其实不太熟的他可能还没这么大反应。但这位兰陵公主,却恰巧在他的知识储备范围内。 感谢TVB,感谢《隋唐群英会》,感谢小时候那台19寸的大彩电,让他对这位下场凄惨的隋炀帝之妹存留了那么点儿印象。如今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一系列的剧情就接踵而来了。 “你这人好生无礼!公主之名讳也是你这白身可直呼的么!” 柳瑛攒眉斜视了他一眼,那小眼神儿无意间一瞥的风情,倒让李大德愣了一下。旋即默念着“三年起步,最高死刑”收敛了心神,急忙道:“我劝你还是赶紧回家看着她!我感觉要出事!” “出事?此话怎讲?婶娘她是公主之尊,就算一时恶了柳氏,又有谁敢对她无礼?”柳瑛疑惑道。 李大德心说那是你电视剧看少了,不知道这种剧情一出现,演员就要杀青了嘛! 当然剧透这种行为是为人所不齿的,但以结果反推却是某杠精的长项。 只思索了一下,后者便耐着性子解释道:“你看,按照你的描述,你婶娘她刚听到圣旨也是很生气的,还骂了宣旨官。但最后却又接了圣旨,这才把你给气跑了。你就不想想,她既然也不愿意,为啥还要接下这圣旨呐?” “还能为何,君命难违呗!” 柳瑛幽幽一叹,小脸蓦地一片愁苦。看的李大德一愣一愣的,暗叹这年代的小姑娘,表情可真丰富。 “此事我也想明白了,大概婶娘不愿连累柳氏罢!” “那你再想想,不愿意连累柳氏,那她就真愿意回去改嫁么?要是既不想回去改嫁,又不想连累柳氏,那她会怎么做?” 李大德一脸的循循善诱,极力想把眼前小姑娘的思维给引到绝路上去。 “那还能怎么办,总不能找根绳子上吊……” “Oh,Yes!!” 某杠精默默握拳,脑中响起欢呼声。 他成功了。 柳瑛话还没说完就已然愣在那,眨着眼睛看了他半天。待他一脸同情的点了点头,便脸色一白,起身就往外跑。 “孺子可教也~” 李大德看着她的背影长出了口气,暗叹终于把这货送走了。起身正要离开凉亭,无意间看到黑着小脸站在远处的小桃儿,忽然猛的一拍额头。 “哎?那什么……你等等!那唐老鸭你不能带走啊……” 事情的发展,有时候总是会出人意料的突然转折。 李大德看的那些电视剧大都是注了水的,可生活从不注水。 小脸苍白的柳瑛在几个李府家丁的护送下回到柳府大门外时,一看到家丁们正在门口安置白幡,悬挂白色灯笼,腿就软了。 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兰陵公主上午接完圣旨,回到自己的小院里先是沐浴更衣,换上了自己的公主冕服,又梳妆打扮了一下,随后在房间里留下一首绝笔诗,就直接上吊自杀了。 古人办事,就是这么效率! 消息传回李府时,李大德刚把自己写好的回信交给前院等待的柴府家丁,正遇到外出参加聚会归来的李建成。兄弟俩一同向后院走,同时感叹兰陵公主的悲惨人生。 “想不到这位公主这么狠,一言不合就自杀,也太沉不住气了!” 李大德是以现代人的角度看待问题,觉得这位还是有些小题大做。怎么说也是皇帝的亲妹妹,有啥不能商量的。 “她狠?” 李建成瞥了他一眼,摇头冷哼了一声,撇嘴道:“三郎你只看表面,却不知真正狠的,是那位柳氏的当家人啊。” 上午发生的事,不知何故,很快就在郡城中散播开来。李建成稍一深思,就明白这是柳氏在背后做文章。如今兰陵公主的死讯一出,瞬间就明白了。 这下好了,杨广羞辱柳氏不成,反倒逼死了自己的亲妹妹。柳氏从丢面子的世家变成无辜的受害者,只用了不到一天。接下来,反倒是杨广要考虑,怎么来安抚柳氏了。 遮羞布一掀开,里面全是血淋淋的刀子。 听了大哥的解释,饶是李大德早就清楚结果也是呆立半晌,纳罕道:“那杨阿五就这么听话,柳氏让她去死,她就去死?” “说什么呢!要叫公主!” 李建成轻拍了他一巴掌,随即又扶着他的肩膀叹道:“这便是真正传世大族的厉害之处了!礼法、孝悌、名节、廉耻。兰陵公主在柳氏住了近二十年,每日听到和看到的皆是此类种种。稍一引导,就会做出符合这些思想的事情来。毕竟是数百年的传承啊,相较这些,裴氏和薛氏还是差了点底蕴。” “啧,大哥你要这么说,我都有点怕和他们接触了!”李大德咋舌,暗道谁要和柳氏结了亲家,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李建成说的这些,全是后世苦情剧的戏码,恰是他最不喜欢看的种类。然而前者在说时,语气竟还有一丝羡慕。 关陇世族毕竟都是前朝才兴起的军事贵族,坑人占地,抽刀子砍人倒是很有家学渊源,但论做文章耍心机,却远不是这种传承数代的世家可比。 像他们李家就是如此。 李建成每日定会抽出时间来练箭,没事还会和家中的门客比试一番。看书的时间远远比不上做运动的时间。李世民更是如此,逢人便喜欢说他箭术如何如何。也就难怪出了李大德这么个杠精,大家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 辩才也是才,好歹算文化人不是? “呵,三郎此言有失偏颇。为兄只是说世家传承不可小觑,但也不像洪水猛兽那般。况且……” 李建成表情一阵古怪,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道:“三郎你是无须怕的,以你之辩才,怕的该是他们才对!” “??” 李大德愣在原地,看着大哥潇洒离开的背影,半晌才反应过来这货是在调侃他,顿时大怒。 “你给我站住!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怕的该是他们?我怎么了?我可是你亲弟弟呀,你这么说我……” 大门外,街道渐清,隐有鼓声传来。 永济北门的兵卒将城门缓缓关闭,便在此时,却见远处一个背插旗帜的信使正快马驰来。到了城下,便开口大呼:“急报!绛州民变!速速开门!” “什么?” 门楼上的守城兵卒面面相觑,其中一位队正模样的小校脸色一变,急忙挥手道:“开门!速替信使换马!派人去通知府君!” 第43章 闻民变少年忆后史 刘武周到底还是抢在毋端儿的前面逃回了绛州城,彼时绛州四门封闭,全城戒严。驻防的郡兵全部上了城墙,防备乱民攻城。 便是这样,绛郡通守陈叔达仍觉不保险。 托皇帝陛下三征高句丽的福,眼下整个山西道境内除了马邑和太原还有点府兵,其他地方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武装力量了。刘武周手下那一千鹰扬府兵还是刚从涿郡退下来的,结果全都折在了毋端儿手里。 于是乎,陈叔达发郡守令,把周边村镇的青壮劳力都招至城中,编做乡兵民夫,辅以守城。 从绛州出发告急的信使向周边郡治飞马通报,曲沃、闻喜、夏县、猗氏,皆开始了戒严。士兵们枕戈待旦,不敢松懈。 自开皇以来,河东久不经战火。物资充沛,城防稳固。可越是这样,大家就越紧张。 永济郡城第二天开城门的时间比往常晚了不少,通守柳昂派了不少郡兵斥候前往北面打探,确定没发现乱军踪迹,才下令开城。 巧的是,第一批出城的人全是信使。 带了李建成与李大德回信的柴府家将,为柳氏上表报丧的郡府差役,还有准备回京交差的黄门郎。 没人知道这哥几个路上会不会一起喝个酒吹个牛啥的,但想来未必有这个心情。 值此微妙关头,就在城中百姓商户鹤唳风声之际,柳氏一门却大张旗鼓的出城,扶兰陵公主的陵寝往解州族地。城中府邸只留下一部分家丁看守。要不是柳昂还在,众人还以为柳氏这是要弃城而逃了。 城东,张扬池畔,相熟的友人正在做别。 要说古人也很有意思,送别不在家门口,非要找个地图分界点才显正式。 柳氏东眷房如今为首的柳庄、柳洋自与平辈友人在湖畔凉亭话别。而小辈们则是躲去另一边,柳亨、柳子夏等与专程前来的李建成、裴律师说话。而李大德则莫名又矮了一头,被一身麻衣丧服的柳瑛叫去了官道旁的小树林里。 “我说,你有啥话不能在外面说,这里好多蚊子!” 某杠精挥舞手臂,自觉刚才柳亨几人看他的眼神不对,小心脏跳的有点快。 柳瑛倒显忸怩,没了之前的落落大方,梳回女儿发髻的小脑袋低着,嘟囔道:“我是女儿家,和一群男子当众叙话成何体统!” 所以你就和男子当众钻了小树林? 李大德真不知该说她蠢还是夸她机智,但瞧她面色憔悴,眼睛肿的如桃子般,便又忍下调侃,叹了口气。 人家刚死了亲人,不合适。 “父亲说,绛州距此有三百里,有焦山与涑水为屏,乱军在未占据夏县和安邑之前是不会来的。等他们打来,朝廷的兵马也到了,无须柳氏再做什么。所以大伯决定以婶娘的丧事为要。” 柳瑛的嗓子有些哑,声音又低,李大德差点听不清楚,下意识的便走近了些。 一股淡淡的幽香扑面,沁人心脾,似乎连蚊子都少了。 “昨日你说婶娘会出事,我便急忙回府,可还是晚了。婶娘那时已经走了,特意留下交代,身后之事交于柳氏,冠以柳杨氏之名,与我叔父合葬。她还特意留了这块玉佩给我,我却没能与她再说句话……” 柳瑛说着说着,小嘴一撇,又是要哭的模样,眼泪已开始打转。李大德一个头两个大,本还想着帮小桃儿要回她的玩偶,这会儿也开不了口了。 “算了,回头找崔婶再缝一个吧!” 某杠精难得的没说话,看着身前泫然欲泣的小姑娘,鬼使神差的抬起了手臂。 “啪!” 一只蚊子被抽死在他脸上,四分五裂,死不瞑目。 柳瑛像是被吓到了,微张着小嘴呆愣愣的看着他,下一秒,便又笑出个鼻涕泡来。 树林里隐隐传来娇嗔,似乎两人谁也没想过隔音的问题,以至于不远处的几个青年不时会看向这边。 “哼!” 柳亨呼了个很用力的吸,斜眼瞥向李建成,阴阳怪气的哼道:“建成大兄,你三弟何时与某族妹这般熟悉了?” 李建成这会儿也正茫然呢,心说你问我我特么问谁去?我都没见过你妹妹! 裴律师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闻言便低笑道:“大德贤弟年少英俊,更兼文采出众。令妹自小在书香门第中长大,对这等少年俊杰另眼相待,也不是怪事嘛!” “!” 柳亨、柳子夏、柳子阳同时瞪眼看去。 去你大爷的吧!合着不是你妹妹,站着说话不腰疼! 李建成微微侧了下脸,在几人看不见的角度咬了咬舌头,怕自己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下笑出声来。柳亨则是后悔,暗道不该一时疏忽带这丫头去李府串门。 相比起柳瑛,他这几人倒是没什么悲伤的神色。更多的还是感叹柳氏倒霉,摊上了杨广这么个不着调的亲戚。 “原本某要携三郎、四郎代家父给殿下上香吊唁,但眼下贼兵即至,永济局势动荡,却要失礼了。嘉礼记得代某向二位叔父致歉。” 待几人转开话题,李建成便拱手说道。 “大兄此言却是重了,世事如此,吾辈又能奈何。”柳亨叹了口气,随即想起什么,又对他与裴律师道:“吾等离开,城南那作坊却是要劳二位费心了。若贼军杀至,可遣难民去柳氏地堡暂避。” 对面李建成还没说话,裴律师也拱手道:“某正欲说此事,等下回城,某也要回转闻喜,就不与建成大兄另行做别了。”说着,又偷眼看了一下小树林的方向,挑着眉毛贱兮兮道:“替某和大德贤弟说一声,作坊事小,切莫为此涉险!” “律师贤弟,闻喜不比永济,与绛州比邻,甚是危险……” 李建成闻言皱眉,还待劝时,却见裴律师耸了耸肩,无所谓的打断道:“族中不少长辈亲属俱在,还有裴氏宗祠呢!在下要是躲在永济不回去,回头准被家父吊起来打!” “……” 这倒是实话。这年头搬家都不忘带祖宗牌位,更别说是祠堂了。李建成也不再劝,只是严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保重。 此刻,远处的柳庄与柳洋也与人话别完毕,招呼着族人启程。柳亨踹了柳子夏一脚,瞥了一眼小树林,后者便屁颠的跑了过去。 “我走了!” 柳瑛听到喊声,才恍然和李大德说了这么久的话,急忙低声做别。待转出两步忽又停下,转身俏脸微红的看着他,咬了咬下唇低声道:“你,保重!若是,若是贼军真的杀来了,你就,你就跑吧!” “废话!” 李大德翻了个白眼,两手拄在腰子上,义正言辞道:“就我这小身板,肯定得跑哇!” “噗,你这人……”柳瑛噗呲又笑了出来,随后便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够严肃,便跺了跺脚,转身向动起来的队伍跑去。 李大德等她走远了,才溜达着出了树林,与李建成、裴律师目送着队伍远去,随后回城时又与裴律师做别。待到回府,李建成才与他转达了几人的谈话。 兄弟俩干脆去了书房,讨论接下来的安排。李大德是不甘心就在城里这么躲着的,眼下柳氏顾不上这边,正是他拉拢人心的好时机。 “大哥,你说绛州那事儿真有这么严重么?” 李建成当然说不准。眼下谁也没看见作乱的贼军到底什么样,只知道信使说的是“势大,悍不畏死”,似乎很凶猛的样子。 “无论如何,眼下山西道府兵不堪用是事实。只能坚壁清野,据城而守。若想平定,总归是需朝廷派军。”李建成皱眉道。 “我觉得应该影响不到咱们这儿。”李大德想起柳瑛和他说的话,便一脸沉吟,脑海中疯狂翻找关于李渊起兵之前的信息。 记得曾在网上看过有人黑李建成,说他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但也有网友反驳,说李建成其实很厉害,在李渊起兵之前就替他经营河东。等到李渊起兵,河东各地群起响应,眨眼就拉起数千军队。 所以除了尧君素,没听说还有别人打到过这里啊…… 李大德想要反推出绛州乱局的动向,却是感叹手头信息之少,令人发指。等辞别大哥回到自己的小院,便又钻进书房,打算把现有的情报在地图上具现一下。 这就像是打一款策略游戏。首先你得找出敌人在哪个方向,距离多远,才知道现在是应该补兵还是直接迁城跑路。 半晌,某杠精端详着自己炮制出来的世界地图,一脸崩坏。 非洲、欧洲、亚洲…… 所以,绛州在哪? 第44章 见科普夫妻求解惑 绛州与河东急报呈到皇帝案头的时候,他刚看完齐郡张须陀送来的捷报。 左孝友到底也没能坚持住,仅被围困了不到十天就宣告粮草耗尽。 原本还不至于这么快,但此前被罗士信抢了南面的一处卫星城寨,丢了一部分粮食。而人却没丢,全被赶去了主营。 十万人在山里人吃马嚼,粮草飞速消耗。几次突围无果,在又丢了一处卫星城寨后,左孝友便被部下用麻绳捆着,送到了张须陀的帐前。 一万人来围剿他十万大军,一场大战未打就输了。见到老张的第一眼,这位义军头领委屈得像个一百五十斤的孩子,嚎啕大哭。 张须陀在奏报中说,这些乱匪大部分只是被裹挟的百姓,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草包的很,一对上官军便不堪一击。又说接到了祝阿守派出的信使,言河北卢明月带了十万贼众围祝阿,他正往回赶。等陛下看到奏报时,没准已经把卢明月给拿下了云云。 “哈哈哈!” 两仪殿,杨广放下手中奏报先仰头狂笑了一阵,随即才抚掌叹道:“到底是张卿啊,以寡击众之战,竟被他打得如此游刃有余,汉之骠骑便也如此了罢!” 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了一番,似是在推演老张的进兵过程,半晌,便开口道:“拟招,齐郡通守张须陀剿贼有功,着领河南道十二郡黜陟讨捕大使,并准其募兵两万!” 卢明月进攻祝阿,根本就没被他当成个事。在他看来,同样是十万,又都是流民组成的叛军,张须陀能打左孝友,就一定能打卢明月。这没啥好担心的。 这边搞定了齐郡的事,脸上的笑容还没消退,就见殿外匆匆忙忙跑进来一个小太监,举着个盒子跪地道:“启禀圣人,有河东通守呈上来的急报。另外,两位裴大人,还有虞侍郎、苏纳言前来候见。” “嗯?河东……出什么事了?” 杨广这话说的有点不自然,因为算算日子,他下的圣旨应该到了,正是消息反馈的时候。这个时候突然来个急报,总有种捅了娄子的感觉。 待内侍把盒子打开,检查了一番后送到他案头。后者拿起里面的奏表,却发现下面还有一封,竟是两个一起的。 大概只看了几息,翻看了两张奏表的杨广脸色便由红转黑,砰的一巴掌呼飞了案头上的盒子,气呼呼的起身。 其中一份自是绛州陈叔达的告急奏折。言说绛州东南突现一股贼军,不下数十万之众。已扫荡了绛郡周边,直奔绛州城。鹰扬都尉刘武周拼死抵抗,身受重伤云云。 而另外一份,却是永济柳昂顺道一起呈阅的兰陵公主的死讯。也不知道是内侍嫌抱两个盒子麻烦,还是哪里出了猫腻,竟被放到了一起。而最让杨广感到难堪的,是这其中还夹带了一张杨阿五的绝笔诗: “渊冰厚三尺,素雪复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骂谁呢这是? “柳氏……”杨广咬着牙,恨不能马上就找个由头把柳氏阖府做掉。 “传宇文述、裴矩、裴蕴、虞世基、苏威觐见!” 河东是绝对不能乱的,毕竟离两京太近了。真要被乱军占去,岂不是对方放个屁他都得闻着? 但这其中又牵扯到了一位刚死去的公主,涉及皇家之事,派外人去处理不太好。可事儿都搅在了一起,尤其平叛这种事,普通宗室是靠不住的。 他是很想把柳氏全弄死,但绝不是现在。 “咳,那个谁……把李渊也叫来吧!” 杨广恹恹的摆了摆手,便有内侍急忙出去传令去了。 李渊接到通知让他进宫的时候,刚在家发完脾气。 实在是,这事儿没法不生气。 这边河东的急报进了宫,柴府送信的家丁也回来了。柴绍与李秀宁接到回信,就结伴来了唐国公府,把信分发给众人。 李建成给每个人都写了一封信,连万姨娘和李智云都有。当然除了李渊,其他人只是问候。而李大德就只两封,一封给他三姐,一封给他亲亲二哥。 至于他爸爸,抱歉,没有! 李渊那个眼巴巴的看啊,几个信封都要翻烂了。连李元吉那小屁孩都给他写了一封信问候,偏偏就没他三儿子的。 这叫什么事? 其实李建成也忽略了这事,看都没看就让柴府的家丁送回来了。按他的想法,李大德这么知书明礼的青年俊杰,怎么可能忘记给他老子写信问候? 某人还真就忘了。 李大德的脑子还是很势力的,除了他那位英明神武、胸怀宽广的天可汗二哥,连他大哥都爱答不理的,更何况是他老子? 李渊这个气呀。 结果李世民两口子并柴绍夫妇再加一个李小五,都还没来得及看信的内容,就先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尤其是李世民,差点被他老子的口水给淹了。 在李渊眼里,李玄霸平日受他二哥的影响最深,相处的时间也最长,这目无尊长的毛病是和谁学的,还用说么? 等到有金吾卫来人通传,说皇帝召唐国公进宫面圣,李渊换了朝服匆匆离开,众人在终于松了口气。 “唔,三郎也真是……促狭,怎地能故意遗漏给大舅的回信。” 柴绍倒是一点没有挨骂的郁闷表情,当先找地方坐了下来,摇头道:“此事倒也怪我,来时没注意。若早知如此,便替他编个瞎话瞒过去。” “事后诸葛先生,麻烦你下次早一点运筹帷幄!”李秀宁白了他一眼,便走去一旁拆信来看。 “唔,三郎这是甚字体?与往日大不一样,瞧着怪……好看的!” 李大德这回信是用那支半成品秀丽笔写的。虽然还是别扭,但好歹有点硬笔书法的底子,倒也不算难看。 “三郎倒是与某在信中说了,他制了一种新笔,笔尖不到半寸,甚是细小。”李世民接了一句。 他这会儿早就展开厚厚的一沓宣纸看起来了。长孙无垢就靠在他旁边,眼神快速的在纸上扫视,像是在找什么。等他话音落下,便伸出葱白般的手指点着信纸某处,示意他快看。 嗯,李大德在这里尽量以贴近古人的思维给他英明神武的二哥科普了一下孕育后代方面的生理知识。大致上分为男女的生理成熟表现,与孕育后代间的必然关系等等。当然少不了和某位老中医取经,并重点强调了自己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李氏家族也没有什么遗传疾病云云。 在他看来,就以隋朝人民这种每日吃着无公害蔬菜,喝着纯植物饮料,用着纯植物化妆品的生活,生理成熟年龄要远远晚于后世。李世民那不到十四岁的媳妇要真怀了孕,那才是不科学的表现。 换句话说就是,还不到时候,老老实实等着吧! 加起来年纪都不到三十岁的小两口看的面面相觑,同时升起一种不明绝厉的感觉。李世民瞄了一眼他三姐和三姐夫,凑到长孙无垢的耳边,用比蚊子也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低声问道:“三郎说他从医书上看到,女子要二七天癸至,月以时下,而后有子。这天癸是什么?” “呃,” 长孙无垢从小跟着舅舅长大,懂个毛的天癸,闻言也是一脸茫然,摇头表示不知道。 两人相对沉思,而后又不约而同的看向堂内众人,尤其是李秀宁与万姨娘。 这两位都生过孩子,想必应该知道吧? 李世民想了想,决定还是问问清楚也好放心。在李秀宁与万姨娘之间踟蹰了一会儿,便看向前者开口道:“阿姊,你知道天癸是什么吗?” “噗!” 柴绍本来无所事事的坐在旁边煮茶,刚殷勤的给老婆送了一杯,并站在她身后一起看信的内容。听到李世民这话,刚喝嘴里去的茶水一点没浪费,全喷在了李秀宁的头上。 而一旁的万姨娘,在呆愣了几息后,便一把扯过李智云,捂住了他的耳朵。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空气一阵凝固,长孙无垢微张着小嘴,看着一头茶水滴落,眯着眼睛看过来的李秀宁,忽然感觉堂内的温度低了不少。 第45章 言后路李密投贼 李渊不知道的是,他只骂了一顿,都没舍得动手打的二儿子,在他离开家门不久就被他宝贝女儿给揍了。 这绝对是某千古一帝人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科普教育,也是妥妥的黑历史。好在围观者都是他亲戚,不至于和史官打小报告。 老李这边自打进了宫,就一直在走神。 前半截是在想李玄霸的教育问题,琢磨是不是给这货找个礼仪老师,教教他什么叫天地君亲师。而等赶到两仪殿,听说了河东的变故后,担心的就是儿子们的安危了。 他一共就五个儿子,三个都在河东。真要出点什么意外,非要了他老命不可。 彼时,老李就两眼发直的靠在两仪殿的柱子旁,而在他前面赶到的几位辅政大臣们已吵成一团,搞的杨广一个头两个大,迟迟拿不定注意。 宇文述认为绛州这事儿不能拖,兵贵神速,必须马上集结兵马把乱军灭掉。而他愿意带领左武卫大军为皇帝分忧,踏平河东所有叽叽歪歪的二五仔。 太常卿兼御史大夫裴蕴当即反对,表示只为了一股小小的叛军就劳师动众不值得。而且宇文大将军话里有话,让这货带兵去河东,到底是要对付谁呢? 宇文述当即瞪眼说裴蕴这是放桃子,并想和他切磋一下拳脚功夫。于是右光禄大夫裴矩也跳了出来,表示支持裴蕴。且说眼下河东正值丰收,州府粮仓都是满的,完全可以自行募兵守城。 他这边还没说完,纳言苏威就开了地图炮,说你们这些姓裴的才是真正的想桃子。把持了朝政还不够,还想伸手要兵权,下一步是不是想造反。 裴氏两兄弟顿时跪下,对杨广说陛下你看到了吧,姓苏的诽谤我们,还请陛下揍他丫挺的,给你亲爱的狗腿出气。 杨广揉着额头一阵肝疼,心说你们几个混球要不是从晋王府就跟着朕,早特么让朕砍了。 眼见后头还有个杵在那发愣的家伙,杨广便开了口,眼神暗示他这位大表哥主动点。 “李渊,此事你有何见解?” 他一开口,在场的几人就都是心头一跳。刚刚还对着骂街,此刻却又在互相交换眼神了。 皇帝心中是怎么想的,其实从他每次商议时找来的人员配置就看得出来。 如果找来的以宇文述为首,那不是要出动大军就是要御驾亲征。如果是以裴矩为首,那表示皇帝陛下不想动刀子,是想玩阴的。若是再加个苏威,就是想打嘴仗了。 但这次,他不但把两边人都找齐了,还叫上了李渊,这就表示…… 这表示什么? 几个人都有点懵。 难道皇帝想留大家吃晚饭? 李渊这会儿正神游物外,想着回家就赶紧送信去河东,让老大带着老三老四跑路。忽然听到杨广叫他,顿时一哆嗦,急忙拱手道:“臣遵旨!” 朕还没下旨呢,遵你表弟啊! 冷静! 朕要冷静! 千万不能生气,生气伤身体! 杨广深吸了一口气,不断告诫自己做皇帝要胸襟广阔,不能和废物一般见识,不然就会被对方拉低到同一水平上,然后用丰富的经验打败自己。 而此刻,兵甲环绕的绛州城头,刘武周也在对陈叔达说着类似的话。 “好叫府君知晓,这股贼军不谙战阵,彼此间毫无配合。论实力,远不是官军对手。但那贼头却是个狡猾之辈,善于偷袭,用人海战术把官军拉到与己相对的境地。我等非是畏战,而是人数实不占优。” 眼下绛州城已经击退了毋端儿的两次进攻。仗着有高墙阻挡,其实守军根本没废什么力气。 毕竟对方只是没经过训练的百姓,打过一两次野战算不了什么,真正的攻坚战斗别说经历了,听都没听说过。大部分人都只知道拎着兵器往前冲。 毋端儿倒是见过隋军的攻城云梯,但见过不代表会做。 第一次攻城之前,他还兴致勃勃的命人四处伐木拆房子,做了一堆大号梯子。结果没等扛到城下,就在众人面前散了架。 所谓的两次进攻,根本就是乱军喊着号子往城下跑,然后被城头的箭雨射得哭爹喊娘再退回来,根本没有人爬上过城墙。 都说可一而再,不能再而三。毋端儿也想明白了,他们这帮人也就能打打野战,抢个村子什么的,攻城是暂时别想了。于是就准备撤退,往北过汾水。南面离京城太近了,他心里总觉得有点慌。 一声令下,本就不整齐的队伍更乱了。像是一盘打翻了个豆子,到处乱蹦。 流民嘛,哪怕是有计划的撤退,看起来也是乱糟糟的,丢三落四。陈叔达正是看见了城外这种奇葩场景,才想着要不要趁乱出城去捅一下毋端儿的后门。毕竟兵书上都说,这种时刻是克敌制胜的绝好机会。 但让刘武周这么一说,他又犹豫了。 对方说的也没错,万一是个陷阱呢? 其实刘武周只是有些被搞怕了,加之这帮疯子眼下正是上头的时候,热乎劲儿还没过,他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但他决计想不到,对方还真就想诱他出城。 距离绛州东门五里外的一片树林里,毋端儿看着从林外经过的跌跌撞撞的手下们,眼中闪过失望的神色。 果然,这样的小伎俩是瞒不住有心人的。小规模的厮杀可以玩心眼,真正的战争,从来都是力量与能力的比拼。 “过河吧!” 毋端儿挥了挥手,与提拔的几个手下上了从刘武周手里抢来的几匹马,率先向北赶去。 城市打不下来,总要先抢个地盘过冬。西北面靠近吕梁山,倒是最适合他们。进可攻,退可守。 然而当大部队赶到汾水南岸时,对岸却早有一支兵马严阵以待。 当先一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小袖书生服,脚踩深雍靴坐于马上,隔河喊话。 “在下刘智远,请贵方首领出来搭话!” 如果毋端儿这边有当年参加过杨玄感起义的人在,一眼就认出,对面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就是如今被朝廷四处通缉的李密。 但可惜这边没有。 毋端儿越众而出,阴鸷的眼睛盯住对岸的这书生模样的人。自有会来事儿的手下替他上前,对着李密喊道:“俺家毋大王在此,识相的,赶紧让开道路!” 放狠话嘛,都是打架前的必要步骤。 可他这边话音刚落,却见那书生忽然下马,大步走到河岸边深深一揖,高声道:“原来是毋大王当面,智远有礼了!在下乃稷山义军首领,闻听毋大王在绛州举义,特来阵前效命!愿相助大王取这天下!” 有这种好事? 毋端儿一听就懵了。所谓虎躯一震,各路英雄叩首的场景,他只在民间话本评书里听过,何曾想过会有人来真的。 哥已经有这么大名头了? 稍微寻思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毕竟他可是正面干过鹰扬卫的人。这满天下的义军有一家算一家,有几个敢和官军正面刚的? “既然如此,那你在那等一会儿吧,待俺大军过了河,咱们再谈!” “过河不急!”听到毋端儿本尊搭话,李密直起身来,却是忽然笑道:“大王此时过河,等下还要再回来,岂不麻烦?” “不许俺渡河?你耍俺?” 毋端儿大怒,挥手就要让小弟们强冲过去,砍了这个人模狗样,长的还比他帅的家伙。却见李密拱手笑道:“好叫大王得知,某此举却是为了大王着想。强渡汾水,弃后路于不顾,祸事不远矣!待某过河详禀,若彼时大王仍要渡河,某定不阻拦!” “后路?” 毋端儿脑子里好像闪过那么点儿东西。 他对这些喜欢吊书袋的文化人有种天生的敬畏,总觉得这样的人心眼太多,容易被忽悠。但此刻他又很想知道,这姓刘的说的后路是啥意思。 要不就听听?听听总没啥关系吧? 第46章 取河东兵锋调转 李大德绝对想不到,他一个背景深厚、家财万贯的官二代都找不到的山西道地形图,会这么轻易的被别人摊开摆在毋端儿的面前。 他更想不到,就只是在潼关随手救下一个本该是别人手下的家伙,改变的后续事件竟会造成这么大的影响。 要早知道没了王伯当的李密会跑到河东来搅风搅雨,当初就应该多给点钱,让那叫燕三的小队长把他弄死在牢里。 历史没有如果。 所谓蝴蝶效应,便都是从些许容易被人忽略的小事开始发酵的。 现在,这位当初被他忽略掉的人物,正琢磨怎么弄死他。 “大王请看,如今我等大军便是在此处!” 汾水南岸,化名刘智远的李密蹲在地上,指着摊开的地图对毋端儿说道:“河东腹地南北皆是一马平川,无险可据。而我等义军多为民间招募,长于野战,短于攻城。一旦短时间内得不到粮草补给,必难以为继。彼时朝廷出大军于潼关、龙门,前后夹击,大王该如何应对?” 毋端儿有些讨厌他这样的反问语气,尤其是在自己其实没怎么看明白地图的情况下。 李密也是不知道总结经验,之前辅佐杨玄感的时候就老是这样故作姿态,用一副老师指点学生的语气说话,也难怪后者不听他的。 不过毋端儿与杨玄感不同,他不会装,不懂就是不懂。于是便不耻下问,虚心求教道:“干恁娘的,别和俺拽文,有甚主意就快说!不然俺弄死你!” 我拽文了吗? 李密愣了愣,心说我去你个没文化的粗坯,老子还生怕你听不懂,故意说的很直白呢! 算了,不和文盲一般见识! 也亏了众人就在河边,李密想了一会儿便有了主意。直接让人搞了点泥土来,捏了个豁口破草鞋的造型,对毋端儿说道:“大王你看,这便是整个山西道的地形了。这是太行山,这是中条山,这是吕梁山。” 指了指三边高出来的边界,随后用手指在边缘按了几个豁口,说道:“这里是苇泽关,这里是大河与汾水交汇的龙门关,而这里,便是中条山南面与潼关相对的风陵渡口了。” 这么生动形象的一描述,再对照地图上的河流位置,毋端儿就看明白了,恍然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地方除了大河这面,其余全是高山,只有这几个入口?” “不错!”李密点头,送给他一个肯定,接着道:“再告知大王一个好消息,此前皇帝征高句丽调走了各地府兵,眼下山西道境内并无大股官军势力。只要大王扼守三关,整个山西便在大王手中。彼时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大业可期!呃……就是夺取天下的意思!” 毋端儿这会儿刚经历一场失败,脑子没那么热。李密说的是慷概激昂,话音落下,却见对方根本没理他,而是黑着脸道:“你刚才也说了,俺们不擅长攻城。你倒教俺,如何去打这三个关城?” “这便是某的投名状了!” 李密哈哈一笑,拱手道:“好叫大王知晓,如今龙门关已在某的掌控之下,而那苇泽关却是与河北相连,如今河北各地皆是义军,哪有官军可调?大王只须派一将领,在那风陵驿构筑军寨,事便成了!” 龙门关兵曹王襄,是龙门王氏如今的当家族长王隆的堂弟。以李密辽东李氏的背景和追随过杨玄感的名分在,几乎没废什么力气就说服了王氏站在他这边,或者说名义上保持中立。 这其中有没有掺杂王勣与李玄霸的恩怨这很难说,但眼见河东各世家与老李家打的火热,想必前者心里还是不舒服的。 而后李密又说服了稷山马贼柴保昌追随他,与王襄里应外合,夺了龙门关的控制权。这才好整以暇的来到汾水北岸,坐等毋端儿上门。 “如此简单?怪不得刚刚你不叫俺们渡河。”毋端儿沉思了一下,越想越觉得李密这个计划靠谱。 若真能把这些地方给占了,那他岂不是能当皇帝了? 毋端儿的心脏跳的有点快。 李密心说当然没这么简单,你只管让你的人去风陵渡口和隋军打生打死,老子带着你在后面慢慢攻城拔寨,安心经营。成功了,就马上弄死你,收编你的人马。失败了也不要紧,事都是你毋端儿干的,谁知道刘智远是哪个? 当然这种话肯定不能告诉他,李密随后又叮嘱道:“南下绕过中条山往东,就在距离风陵驿不远处,有一县城曰芮城,此城县令王度与某乃是旧识。某修书一封,大王派人此去交于他,便可取了芮城粮草,无后顾之忧矣!” 眼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安排好了,只要按计划走就行了,毋端儿对美好的前景终于动了心,便招呼他手下一个叫敬盘陀的过来吩咐道:“你带一半人,按照刘兄弟的计划去寻那风陵驿驻扎,阻止官军过大河!唔,得有个名号才好。这样吧,以后你就是俺的彪骑将军!待俺取了这山西,做了皇帝,你便是大将军!” 李密眨了眨眼,忍下了提醒某人那字念“piao”的想法,拱手祝贺这位“彪”骑将军。 毋端儿随后又看向李密,哈哈笑道:“刘兄弟便是俺的军师,以后俺封你做个宰相!” “多谢大王!” 李密貌似美滋滋的行了一礼,而那新鲜热乎的“彪”骑将军敬盘陀也是喜不自胜。直接跪下给毋端儿磕了个头,脸红脖子粗的保证,绝对不让一只老鼠渡过黄河。 “敬将军此去路过永济,若是有机会夺了城,可否替某抓一个人!”李密咬牙切齿道:“那永济有一家姓李的大户,其中那个叫李元吉的,乃是某的仇人!” “抓人?” 敬盘陀下意识的看向毋端儿,后者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没听见嘛,那是俺军师的仇人!便是俺的仇人!你只管抓人便是!” “阿嚏~~!” 两百里外,李元吉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身体莫名感觉到一阵阴冷,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 哔了老三的,这么大的太阳晒着,怎么有种着凉的感觉? 对面被吐沫星子喷了一手的李建成,此刻眉毛皱得像个疙瘩,黑着脸道:“还说你好了?这不是没好利索嘛!” 前段时间生了场病,张大夫说他是肝火旺盛,着实窝在家里喝了好一阵子菊花。眼下身体好了,熊孩子便坐不住,想出去浪了。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刚和一帮狗腿走到前院,就被李建成堵了个正着,提着耳朵拖到一旁。 平时也就算了,眼下外面乱糟糟的,小道消息满天飞。一会儿说贼军已经破了绛州,杀的城中百姓血流成河,汾水都被染红了。一会儿又说贼军被打败了,死了好多人,有人亲眼看见涑水上游飘下的贼军尸体云云。 在这种关头,李建成是绝不允许某熊孩子离开家门的。 “大哥,我听说外面来了贼军,我要去杀贼军!” 李元吉话音刚落下,耳朵便被拧了一个弧度。李建成嘴都要气歪了,用前几天和某杠精刚学的话骂道:“杀你妹夫的贼军!你给某老实在家呆着!哪也不许去!” “大哥,疼,疼……” 李元吉呲牙咧嘴的,正待挣扎,却听身后一片脚步声响。李大德带着桃儿、李成和赵德柱几人,抱着一堆东西,搬家一般的从两人身侧经过。前者还扭头扫了两人一眼,贱兮兮的挑了挑眉,冲李建成笑道:“呦,大哥忙着呢?” “三郎又去城外?” “是啊,我突然想到这么大一片地方,下水道可得提前弄好,不然非臭死人不可!” “那你早点回来吃饭!” “知道了!” 眼看着李大德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带着一帮人浩浩荡荡的消失在大门外,李元吉羡慕得小脸都抽抽了,不爽的指着大门怒道:“大哥,李玄霸怎么就能出门!” “三郎自有计较,哪像你这般让为兄操心!” 李建成恨恨的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想起了什么,突然变脸道:“前阵子为兄让你背的登鹳雀楼,你会背了么?” 李元吉:…… 大哥你变了!以前你可从不会逼我背诗的! 第47章 贪野味杠精误归程 秋高气爽,风缓云舒。 李大德骑在马上摇晃,感叹这季节可真是个出门烧烤的好天气。只可惜孜然这东西,还要等侯君集灭了高昌才会慢慢流入大唐,搞不好又是个有生之年系列。 道路上的行人很少,有些冷清。 这年月,把日子过得像他这么漫不经心的人还是很少的,大部分都是在温饱线上挣扎。 还有些实在挣扎不动了,干脆就掀了桌子。 敬盘陀带着两万流民军,正极速南下。张须陀带着队伍过了章丘,直奔祝阿。王伯当与谢映登带了一千兵马,已经进入山东。而翟让与麾下大将单雄信,也悄悄绕过了博城。 大家都选在这个时间出门,也不知道是看了谁家的天气预报。 李大德如此淡定,就是料定不会有乱军打到河东来。他虽然想不起这阶段的历史,但对自己杠过的话题却都记忆犹新。若历史上真发生过这种事,那些“建成吹”们为啥藏着不说?既然从来都没人提过,那就是没有。 没有的事,为什么要担心? 所以他此刻表现的很是放松,甚至是懒散,反倒莫名让手下的人安心起来。 三公子这种表现说明了什么? 说明他有内幕消息啊! 大家都知道世子和河东世家关系好,总能打听到别人不知道的事。没准柳昂就把探听到的贼军动向告诉了他,所以某人才这么悠哉。 于是乎,跟着李大德出门的人也都如他一般放松,一路有说有笑。倒真像是走在去烧烤的路上。 神潭大峡谷外的工地,已经不像开始那般杂乱无章了。由谷口向外,各个不同功能的区域都已规划完毕。而像堆放货物的库房以及要应付过冬的宿舍,已经在优先搭建。 李大德没指望这个冬天就能开工生产,眼下仍是以备料为主。 李府的头号门客冯立这段时间彻底成了包工头,一脸的雪雨风霜。原本柳氏在这边是有几个管事专门负责工程进度的,奈何总有人跑过来指手画脚,偏偏又只认识冯立。 比如眼下,众人一见到逶迤到来的懒散队伍就一阵头大,偏又敢怒不敢言。 没有柳家子弟现场给他们撑腰,身份上的差异使得这些管事天生就在李大德面前就矮了一头,连个敢顶嘴的都没有。 结果就是某人三天两头便来一次。今天指使这冯立找人加个公共厕所,明天又让他带头攻关什么“韩式榻榻米”。 这次更了不得了,李大德要求所有人停下手头上的工作,在平整好的地面上按他画的图纸挖沟? 管事们觉得,他们如果不在沉默中爆发,就会在沉默中失业。于是这次终于鼓足了勇气,提出了反对意见。 “好叫李公子知晓,这沟挖不得啊!”一个管事说道:“所谓万丈高楼平地起,靠的乃是夯实的地基。若是把地基挖得沟壑纵横,房屋岂不都要塌了?” “是极是极!” 另一个管事一阵点头,附和道:“根基不稳,房屋如何建的结实?此乃本末倒置也!” 呦呵?还和拽起文来了? 李大德精神一振。这种感觉……久违了! “来来来,你们都过来!既然有不同意见,咱们就辩一辩!” 李大德一阵招手,把众位管理连同冯立,还有远处干活的小工头们全都招呼到身边,开始解释这下水道必须挖的理由。 “你们看,我画的路线都是沿着道路的。你们的房子盖在两侧,怎么会动摇地基?而且你想想看,如果没有这下水道,污水往哪倒?” “Emm……” 众人一阵沉思,心说污水这东西,平时不都泼大街上么? 果然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公子哥,这点常识都不懂。 “呵,公子难道不知,这水是会渗的!无论倒在哪,最后皆是渗入大地。专门挖沟排水,岂不多此一举?” 一位老管事大概觉得自己很机智,话音落下,便抚着胡子洋洋得意。 “是么?” 李大德挑了挑眉,居然难得的没有反驳,而是一个大拇指竖到他的鼻子底下,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老管事怡然自得,心道都传闻李老三难搞,但实际很好说话嘛! 便在这时,就见某杠精扭头对其他人道:“大家都听到了吧?这位……唔老大爷说了,水是会渗到土里去的,所以不用担心排水的问题。以后大家要是倒脏水啊、洗马桶啥的,尽管倒去他家门口。反正水渗到土里就没了嘛,他不会介意的!” “!” 老管事手一抖,不小心揪下一缕胡子,瞪眼道:“那怎么行?那老夫门口岂不要臭不可闻?” “啧,你这话就不对了!刚才是你说这水反正要渗进土里的,挖沟是多此一举,现在怎么又不让人倒了?” 李大德瞪起眼睛,不爽道:“沟你不让挖,水又不让倒,那你倒是想个办法给我解决了这事!” “这,可以倒在……” “嗯?你说吧,倒谁家?我听你的!” 不等他话音出口,便被李大德强按着拐了个弯,且不怀好意的扫向在场众人。其他人神色一变,皆瞪向老管事,后者顿时就说不下去了。 开玩笑,谁家也不能倒啊!这要是天天有人往自己家门口倒脏水,日子还过不过了? “小人觉得吧,公子考虑的很周道,确实应该挖一条沟渠,以作排污之用!”在场的很快就有人叛变了,义正言辞的说道。 “是啊是啊!” “某就说这污水总往路上泼不是个事,上次还被对门那娘子给骂了,还是公子想的周到!” 有人开了头,其他人也就不矜持了,顿时就有几个工头跟着附和。 “哎呀,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这位管事,贵姓啊?”李大德看向最先说话的中年汉子,笑眯眯的问道。 “公子折煞小人了,小人名叫杜光。”说话的管事有点紧张,拱手的姿势很不自然,随后就被李大德亲热的拍了拍肩膀。 “好!我一看杜管事,就知道是个有本事的!那下水道的事,就交给杜管事负责吧!你以后就是总管事了,一应人力,找冯立给你调配!” 李大德不由分说就杜光升了官,其他人张了张嘴,本想再说点啥。可又怕一开口,某人就呲牙,要把污水倒他家门口。结果闷了半天,愣是没人反对。 “这样多好!有事大家一起商量着办,统一了思想,劲儿才能往一起使嘛!” 李大德很满意这种效果,把事甩给杜光和冯立,便背着手走向峡谷内侧。 在靠近山体的位置上,有一片被围起来的小院。算是工坊内的样板间,也是研发中心。 眼下收购来的药材原料,便暂时都堆在这边的库房中。之前被柳氏无辜卖给老李家的谷吉、还有帮他调配蚊香配方的老中医张澹都在这边忙活,主要是先教会人手。 还没走近,就先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草药味道。 并不是里面存了多少药材,而是这帮家伙把用过的废水都倒在路边导致的。这也是李大德为什么急着弄下水道的原因。他可不想等工坊全部落成后,内里整天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怪味。 “现在这边学徒的有多少人了?” 穿过一片晾晒草药的空地,看到出来迎接的谷吉,李大德便开口询问。 “回禀东家,除去进山采药的那些,平日里在这院子忙活的大概有二百多口子。倒不是没位置,实在是,这些人皆是生手,老朽要手把手的教,多了也忙不过来!” 谷吉说着说着脸就苦了起来,显然带徒弟不是个省心的活。不过某黑心东家只当没看见。谁都知道刚开始累一些是必然的,等到这二百人都教会了,舒服的就是他谷吉了。 “工钱都按时发了吧?还有粮食,这边的伙食怎么样?” 李大德并不知道这个年代的管理是怎么搞的,也不想什么事都插手。他给出一个方向,自然有人去跑腿。 不过现在这片工坊完全是在砸钱,成本的回收至少要到明年。工钱还好说,但两万人过冬的粮食却不是小数目,全靠从柳氏的粮仓运送。李大德最担心的就是柳氏会出什么幺蛾子,来个缺斤少两。 “公子且宽心!伙食好着呢!冯管事前些日子纠集了一些汉子,说要搞什么护卫队。其中倒有几个是做猎户的,带人去山里打了不少野味回来。昨日还猎到一头熊,现在顿顿有肉食呢!” 也不知道谷吉是怎么理解的,开口就是小灶。一边说,还一边吸着口水,貌似这段时间的小日子过的有些油腻。 “熊啊……” 李大德貌似在沉思。 要不,晚上就不回家吃了吧? 第48章 冒弟名建成吓敌兵 李大德怎么也没想到,只因为一时嘴馋,在城外住了一宿,第二天就回不去了。 上午阳光正好,就在他还在温暖的被窝里懒床时,属于他“狗腿六人组”之一的王平就在桃儿尖锐的阻拦声中撞开了他的房门。 他在工坊这边是有住处的,当然名义上是“董事长办公室兼职工宿舍样板间”。很多他提出的构想,都会先在这里实验,比如某“韩式榻榻米”。 当然榻榻米这种结构眼下还没传入日韩,工人们也以为这货说的是“汉式”。所以开始的造型都比较粗犷,硬板硬桥的。而后他又叫人在下面用土砖垒了个火笼用以走烟,一头连到墙外留出的灶口。 榻榻米摇身一变,就成了火炕。 眼下金秋将过,前些时日还落了霜,夜里的温度还是很低的。晚上睡觉前在灶口里烧上一把火,房间里整夜都是温暖的,也就直接导致了某人早上起不来床。 李大德都打算好了,今天得把这个垒火笼的施工小队带回去,把他在李府的小院也改造一下。结果都没等到出发,就被堵了回来。 “你说啥?贼军杀过来了?” “研发中心”侧院,靠近账房的小房子里,李大德裹着一床被子,睡成双眼皮的眼睛瞪得老大,茫然的看着眼前连呼带喘的王平,疑惑道:“这谁说的?既然杀过来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昨天原本答应了大哥回家吃饭,怕他担心,就赶了王平回去通知府上。谁知道这货转了一圈,竟带回这么劲爆的消息来。 李大德一时间的疑问有点多,王平绷着脸缓了好一会儿,才整理了思路说道:“好叫三爷知晓,今晨有衙门的差役来叫大爷出门,不久大爷便传信回来,叫小人快马来叫三爷赶快回城。说是柳府君派出的斥候回报,贼军先锋已过虞乡,距离郡城不过二十里了!” “所以说,你都没有亲眼看见贼军,这么紧张干嘛!” 李大德没好气的摆手,对跟进来的桃儿吩咐道:“你去把冯立叫来,唔,另外早饭给我加个煎蛋,有点饿了……” “三爷,你这是作甚,快随小人回城吧!” 才刚把气喘匀的王平一听就急了,恨不能马上找绳子把这货捆了抗走。心说这孩子是不是傻啊,没听到贼军杀来了吗,居然还有心情吃早饭? 桃儿此刻也是小脸焦急,眼巴巴的看着他。 “我说你是不是傻?” 李大德开口就把这货的心里话给说出来了,吓了王平一跳。接着就听他说道:“我问你,从南门出来到这山谷,你跑了多远?” “这,小二十里地呢吧,小人路上都没敢歇脚,马不停蹄就来了!” 王平下意识的回答,接着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 “明白了吧?”李大德翻了个白眼,给他同时也是给桃儿解释道:“你来的时候,贼军就已经过虞乡了。就算他们脚程慢,可咱们一来一回,走的路比他们远多了。现在回去,不是正好撞枪口上么!” “这,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般解释,王平当场就懵了,嘴里喃喃自语,已是乱了方寸。桃儿更是小脸苍白,手足无措。 “慌什么!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不是还没打到门口呢!桃儿还不快去叫冯立?还有你也滚蛋,老子要穿衣服了!” 李大德其实心里也慌。事情的发展完全和他的推测背道而驰,这让他顿时生出一股“历史居然骗我”的荒谬感,心中一团乱麻。但当着两人的面,他又得强作镇定。 这种关头下,要是带头的人慌了,底下人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呢。 他慌,他大哥更慌,小心脏都要累吐了。 永济北门城头上,铁甲披挂的的李建成与通守柳昂并肩站立,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贼军,心里骂翻了某个贪嘴的吃货。 让他早点回来,这孩子偏就来了个夜不归宿。眼下城门已关,自己这边墙高水深的,倒是暂时不怕。可工坊那边连个墙都没有,真要有事,藏都没地方藏。 “希望三郎别那么死心眼,千万别回城!” 李建成在心里默默的祈求着佛祖保佑。过了一会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鬼使神差的又开始求起了道祖。 城墙外面,护城河北侧的两万流民排着乱糟糟的队伍,大致分出了四个方阵。敬盘陀带着几个老兄弟坐在马上,看着前面宽达两丈的护城河以及城头上如临大敌的守军,颇有些郁闷的撇了撇嘴。 他这一路所见的城池,几乎都是这个样子。即便没有护城河,也都挖了壕沟,无从下手。有绛州的经历在前,他可不认为就凭这两万连刀都没配齐的手下能做什么。 “这就是永济?那个叫李元吉的小子,就在这城里?” 敬盘陀皱着眉,有些踟蹰不定。 别的城就算了,打不下来就不打。可那姓刘的指名道姓的要抓永济的李元吉,要是知道他到了永济直接绕过去,会不会不高兴? “老大,不如叫人去喊话,让守城的把李元吉抓来咱就饶过他们!反正也打不下来,诈一诈嘛!” 有人凑过来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前者捏着下巴琢磨了一会儿,抬手就是一巴掌抽过去。 “什么老大,听着和土匪一般!以后叫俺大将军!” “是是,大将军!” 被抽的家伙捂着脸也不敢反抗,随即就见敬盘陀挥了下马鞭,指着城楼道:“既是你想的法子,你便去喊上一喊。若真能把那李元吉赚来,俺便算你头功,升你做俺的副将!” “好嘞,多谢大将军提拔!” 前者闻言便是大喜,像是要去捡钱一般,迫不及待的打马出阵向城下跑了过去。其他几人见状,都是一脸羡慕,暗骂这货走了狗屎运。 城楼上正一片忙碌。 北城校尉呼喝着召集而来的青壮领取兵器,赶往城墙垛口,在守军的分配下找到自己的位置。会拉弓的老兵则是躲在墙后,随时注意着号令。 李建成带来的家将多是会射箭的,这会儿也都被柳昂给分了下去。两人此刻正商量着,要不要派人去城中搜集一些火油来做守城之用,就见到城外军阵中冲过来一人。 “对面当官儿的听着!城中有个姓李的大户,家里有个叫李元吉的!只要把他绑了给俺们送来,俺们将军就答应放你们一马!俺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若是不识相,到时城破,俺砍了你们脑袋!” 这狠话说的,一点技术含量也没有,倒更像是土匪勒索。柳昂和李建成原本没打算理会,可听到李元吉这个名字传来,顿时愣住。 “呃,贼军索要令弟做什么?”柳昂有点茫然。 李建成也茫然,但更多的是家人被贼兵惦记上的忧心和愤怒。闻言的同时瞬间想到几个可能,便说道:“许是朝中又有什么安排落在家父身上,贼军想以此为要挟!” 柳昂微微皱眉,总觉得这说法有些牵强。 “考虑好了没有!用一人的性命换你们全城的安全,你们可是赚了!识相的,快把李元吉那小子交出来……” 城下的人还在叫嚷。李建成被喊的心烦意乱,又怕让他继续这么嚷嚷下去,会真说动一些人打他们家注意。便黑着脸转身,冲一旁跟随的家将喝道:“贼子大胆,取某弓来!” “贤弟,你这是……” 柳昂抬起手来,不等说什么,就见李建成从家将手里拿过一把近一人高的大弓,弯弓搭箭,瞄准了城下的人,同时笑道:“府君,今日便叫你看看李家的家传箭法如何!” 随着话音落下,只听嗡的一声弓弦响动,一道黑影眨眼间便飞出。 城下那人还坐在马上,深吸了一口气,仰头正要再喊一遍。突然眼前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随后额头一痛,便啥也不知道了。 一支羽箭狠狠的穿过他的额头,颤动中溅出大片鲜血,把头上戴着的一顶隋军的铁盔都给击飞了出去,同时连带着他的身子都向后扬起。 “砰!” 尸体跌落在马后,扬起一片尘土。铁盔一路回滚,直到敬盘陀的眼前。 一箭之威,忽地让双方队伍的嘈杂声都小了下去。 敬盘陀赫然抬头,远远的看到城门楼上那位收了长弓的身影正吐气开声,冲这边大喝道:“某便是李元吉!有本事来啊!” 第49章 退深山大德暗藏怯 老李家的家传箭法源自西魏大柱国李虎,到李渊这时已算是青出于蓝了,就连媳妇都是靠射箭娶的。 当年北周襄阳长公主为女儿比武招亲,立了个画着两只孔雀的屏风,定下谁能在百步之外射中孔雀眼睛便是东床快婿的规矩。李渊就是凭着他这手射箭本事,没花钱就娶了个郡主回家,还贡献了一个“雀屏中选”的成语典故流传后世。 他这一手本事,李建成学会了,李世民学会了,就连李元吉和李智云都能比划两下,偏偏李大德不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让他从小就虚呢? 这边永济城头上,守军正为李建成一箭退敌,吓的贼军不敢靠近而纷纷喝彩时,前者正苦着脸让桃儿帮他把刚套上的盔甲脱下去。 “太特么沉了,这玩意儿谁设计的?” 李大德喘着气,待小桃儿费了好大的力气解开他背后甲胄连接的皮绳,把胳膊抽出来时,便再也站不住,向后瘫坐到一把胡椅上。 “唔!” 桃儿抱着比她还高的铁质鳞甲,被这么一带,当场连人带甲扑倒在他怀里,闹了个小脸通红。 对面已经甲胄在身的冯立、李成几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吐槽,都下意识的当成了问题来思考。 谁设计的?这还真没听说过。 “兴许,是工部的某位大人?”冯立一脸的不确定。 工坊这边存的甲胄,还是他从李府带出来训练(装逼)用的,一共也没几具。李大德刚穿的算是里面最小号的了,他自己身上这具更过分,目测得超过三十斤。这么多铁片子挂在身上,也不知道防护力具体怎样。 但就算是能防弹,李大德也不打算穿了。反正如果是他遇到贼军,穿不穿甲胄区别也不大,不穿没准还能跑快点。 “外面动员的怎么样了?该带的东西都带了吧?” 任由桃儿蹲在他腿边伸手解着腰间的束甲皮带,李大德随口询问着进度。 他是眼下唯一在场的“股东”,也是整个工坊内身份最高的人,大伙自然都以他的命令为主。后者考虑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决定带人穿越峡谷进山。 眼下现往柳氏几个有地堡的农庄跑肯定是来不及了,两万人的转移,根本不存在不被发现的可能性。进山是目前唯一能避免和贼军碰面的选择。 某杠精也不是没冒出过丢下大伙开溜的想法,就连冯立和杜光等人都劝他让家将护着离开。但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这样做找死的可能性更大。 真要在野外遇到大队兵马,他们能往哪躲?留在这边,没准还能仗着人多唬一下。 “按三爷的吩咐,能带的工具都带了。老幼先走,青壮们留下来断后。还有粮食……”冯立欲言又止,忍不住劝道:“三爷,某还是觉得,现在把存粮发下去不是个好主意。没了粮食约束,这些人一旦生乱,怕是不好控制!” 李大德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解释道:“一旦进了山,咱们这么多人很可能有走散的。把粮食提前发下去,也是避免有人在山里迷路找不到吃的。而且话都说出去了,出尔反尔可不好。抓紧办吧,咱们可没这么多时间犹豫!” “喏!” 冯立抱拳,转身去安排。而此刻的院子里,谷吉也安排着工人把晾晒的草药和已经做好的蚊香等堆进库房里封存。 李大德从房间里出来,便看到一片忙碌的景象。随即想起什么,急忙对站在一旁抚着胡子叹息的老中医张澹招手道:“老张头,之前咱们做试验搞出来那几罐花露水你放哪了?” “用酒泡出来的那个?” 张澹皱了皱眉,一脸嫌弃的指着库房道:“那东西一股子糟味,喝起来味道极其古怪,某让人放到库房了!” “你这老头儿,都说了那玩意儿不能喝!” 李大德无力的叹息了一声,急忙吩咐小桃进去带两罐出来。山里是个啥情况还不清楚,没准会有蚊子。 接着四下看了看,见大家都忙着,没人注意到这边,便招手把扶刀侧立的“狗腿六人组”小声都叫到眼前,拱着手低声道:“几位兄弟,我这条小命可就麻烦你们保护了,拜托了哈!” 这种话,本来不用他说。但毕竟是要打仗了,21世纪的灵魂熬不住心慌,悄然露了怯。 然而大家并不觉得。 李成几人面面相觑,隐约觉得某人像是在暗示他们什么。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忽然就都跪了下去,竖起四根手指来齐齐大喝: “某,李成(赵德柱、张小虎、王平、乌大宝、谢波)在此立誓,即便豁出性命,也必保三爷周全!如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哎呦卧槽,你们快起来,快起来我滴个亲哥呀!” 眼见这几个夯货喊的这么大声,引得周围许多人都在侧目,李大德的脸直接红到脖子下面,头差点没气掉了。生拉硬拽,好说歹说,才把这些热血上头的家伙给拉起来。 其实他慌,李成几人也慌。李大德那话细品起来,像有点不信任的意思,大家这才立誓效忠。为了宽他的心,也为了自己安心。 然而某杠精就只觉得害臊。 好在这时候冯立从外面跑了进来,打破了尴尬,远远的便扶着腰间横刀喊道:“三爷,粮食已经按您的吩咐在发了。另外大家伙都集合在了外面,您看要不要训话?” “训话?这都要火烧眉毛了,还训个毛的话!” 李大德话一出口忽又顿住,叫住转身欲走的冯立,想了想便说道:“还是得训,啊不,还是得说两句才行。” 他忽然反应过来,眼下这种时刻正是拉拢人心的好时机。毕竟这年头的百姓有些不抗忽悠,此刻明摆着危机到来,柳氏弃城而去,只有他李大德和大家站在一起。这么光辉伟岸的形象,不趁早立起来,还等什么呢? 何况某人心里还暗想着,能多一个人记他的好,就能多一个人保护他嘛! 冯立领命而去,没过一会儿,便带着一群管事和工头回来,簇拥着他转出谷口。 外面已经集合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两万人集中站在一起,那场面还是很壮观的,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一眼都会晕过去。李大德找了一处半丈高的大青石爬了上去。李成和张小虎记得他的吩咐,也想往上爬,结果被冯立一手一个又给拽了下来。 身着甲胄的家将与管事们都在下面一字排开,李大德独站石顶,看着对面一张张忐忑不安的面孔,深吸了一口气。 说点啥呢? “那啥,后面的能听见我说话吗?” 先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原地等了一会儿,才听到对面远远的传来几声“能”。 “乡亲们,贼军杀来了哇!” 李大德喊出一句废话,等了几息,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便接着喊道:“他们来干嘛?” 没人回答他,现场一片安静。百姓们只知道到贼军来了要跑,不跑的话可能会被弄死,也可能被抓去充军。至于对方是来干嘛的,还真没人想过。 “我告诉你们吧,他们是来抢粮食的!” 李大德瞄到前面一个刚领了粮食提在手里的青年,顿时瞪起眼睛指着他道:“对!就是你们手里的粮食!” 纳尼? 被他指着的青年吓了一哆嗦,下意识的把粮食袋子护在怀里,左右呲牙。 谁特么敢抢老子粮食,弄死他! 人群也是一阵骚动,透着不安。大家都是从难民过来的,才安稳下来没几天,对手里的粮食无比的珍视。这个时候和他们说有人抢粮,那可是比要命更严重的事。 “贼军也是难民,他们自己活不下去了,就不想别人活着!” 李大德还在继续说,这次没给众人太多的反应时间,很突然的来了个转折:“但是!他们来晚了!” 大青石上的身影叉腰狂笑:“老子早就得到了消息,等他们过来,咱们已经进山了!他们屁都得不到!等着挨饿吧!” “哈哈!” “东家说的好!” “吃屁吧!” 对面的人群一阵哄笑,气氛莫名的开始放松下来。这些人和河东本地的百姓不同,无房无地。身上穿的、手里拿的便是全部家当。此刻让李大德这么一说,顿时有种古怪的得意感。 冯立看向李大德的背影,一脸高山仰止的佩服神色。 怪不得三爷一定要把粮食发到大家手中,原来是要利用大家对粮食的占有欲来消除对贼军的恐惧。相信此刻为了保护手里的粮食,这两万人个个都敢拼命了。 而已经被他在心里看成是诸葛化身的某杠精,此刻却正为自己的灵机一动而沾沾自喜。 我可真特么机智! 李大德如是想。 第50章 战齐河八风遇顽敌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咳咳,搞错了,再来。 大业十年冬,李大德困守河东郡。越明天,人去屋空,百兴俱废……(以下省略五百字)。 只因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历史就乱了套。 谁也想不到,黄河以北的局势会以这样的方式紧张起来。 分兵之后的流民军汇合七千稷山马贼东进,兵围曲沃。敬盘陀留下五千人驻扎永济城西佛寺,自己则带兵攻占风陵驿,一面遣人去芮城联络王度,同时放火烧了风陵渡码头。 因为情报误差,兼之没有派斥候查探,敬盘陀根本就没发现隐在郡城东南峡谷的施工现场。更不知道就在他军寨后方的深山里,还藏着两万人。 可就在整个河东山雨欲来,气氛肃杀之际,一场更大规模的乱战却率先在齐鲁大地上爆发。 张须陀的牛皮吹早了。 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的冻雨,道路结冰打滑,使得大军在路上多耽误了几天。结果等赶到历城的时候,正遇上从祝阿逃回去的县令,哭丧着脸告诉他祝阿失守的消息。 张须陀顿时惊一身冷汗,大军来不及休整就直接越过历城,向祝阿杀了过去。 两城相隔的距离太近了,还不到一百里。中间全是大片平原,无险可守。如果卢明月麾下有骑兵,不用半天就能突到他脸上。 一个边缘小县城,丢就丢了。但作为郡治所在,历城绝不能有失。 而且张须陀也琢磨着,土包子进城,怕是已然看花了眼。他这个时候突然杀过去,对方定然反应不过来,或许能再把祝阿给夺回来。 老张的想法没错,但误判了人心。 抢金店的劫匪在砸开柜台之后,绝不会被里面的首饰迷花眼,只会举起铁锤砸下一个。 八风营斥候骑兵刚过齐河,迎面就看到了卢明月的前锋大军,少说也有五千人。 大概是新胜之威,士气高昂。对方的前锋指挥眼见迎面出现大股隋军,竟没有马上结阵防御。而是加快脚步,奔着吃掉他们的架势直接冲了过来。 “迎敌!” “八风营上前,结阵!” 急行军的时候,再精锐的部队也很难保持队形的整齐。辎重与器械因为速度掉队更是常有的事。所以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指挥者最讨厌遭遇战,最害怕被埋伏。 没有令旗和战鼓辅助,传令就只能靠走,通讯也只能靠吼。仓促接敌的结果就是,士兵们会无头苍蝇一般乱撞,各打各的,毫无配合可言。 这种情况下,反倒是兵少的占便宜。 八风营每个校尉麾下只有五百人,旗号略有差别。待秦琼、唐万仁等校尉领旗手各自奔向结阵区域,身后便有所属士兵跟随而上。 为了方便战阵排布,各营以下的每个小队都有用以区分的战旗。士兵们只奔旗而走,倒是极其效率。待老张打马走上路边一处土丘,立起帅旗时,四千人的阵型已大体整合完毕。 辎重营的方向已有亲兵抗着令旗狂奔而来,战鼓却才刚刚卸下,只能先立在后方。而此刻两军相距已不足一里,都能看清对面义军那乱糟糟的队形和服饰了。 陆明月麾下义军,大都是胸前斜系一条麻布,算是区分敌我。兵器更是千奇百怪,有拿横刀马槊的、有拿铁叉柴刀的、还有的拎着铁锤或者红缨枪的。偶尔能看到穿铁甲的身影,也是驴唇不对马嘴,校尉甲配个伙夫帽,看得张须陀直翻白眼。 就这种水货,居然攻下了祝阿县城? “擂鼓!” 双方距离越来越近,眼见对方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张须陀左手一挥,后方搭好的战鼓便被敲响。 阵列前方的校尉扭头看向帅旗,只见张须陀身侧有传令兵分持八色令旗挥舞。随即阵列前的各个战营便随旗帜动了起来。 两千人组成一个大雁翎阵,喊着口令踏步向前。秦琼与罗士信各带一营骑兵向敌左右两翼包抄过去,只余樊虎和裴行俨带领最后两营骑兵压阵。 双方越来越近,义军这边已经有人跑了起来,而隋军还在保持着阵型缓步向前。阵前的校尉不断计算着双方的距离,把控节奏。 一百步,八十步,五十步…… 前排义军的士兵面孔陡然间狰狞起来,发出呐喊,各种污言秽语不断。 “杀啊!” “干恁娘!” “俺弄死你啊!” “狗官兵!” “去死!” 隋军阵列中的唐万仁举起一面令旗,狠狠的挥了下去。 “放箭!” 刀盾兵阵列后方,有弓弩手同时抛射。伴随着连成一片的弓弦响动,一排羽箭蓦然从前排士兵的头顶飞过,狠狠的扎进对面的队伍中。 义军前排顿时扑倒一片身影,原本密集的开始队伍变得混乱。跑在前面的人下意识想停下,又被身后的人拥挤着上前。 军阵中的射击没有停止,对面不断有身影扑倒在地,翻滚哀嚎。没被射中的幸运儿好不容易冲过弩箭范围,迎面而来的却是隋军密集的盾牌和狠狠斩下的障刀。不少义军士兵此刻才发现,己方刚才还密集的队伍,此刻已经变得稀稀拉拉了。 八风营的雁翎阵如鱼儿一般挤进了敌军的队伍中,黑压压的人群像是烧开的沸水一般,围绕着中心沸腾起来。 这是八风营的老战术了,营中的老兵配合多年,即便是闭着眼睛都知道该往哪儿走。经过最初的冲撞,把握住了节奏之后,剩下的就只是收割。 齐河北面荒野中喊杀震天,人群奔跑呼喝。隋军的军阵开始缓缓旋转,很多冲到阵前的义军士兵有时刚挡住一刀正要还击,对面的隋兵却往右边跑去。转身追击时,身后便有另一抹刀光劈落。 弓弩兵开始自由射击,减少前排刀盾兵面对的敌军人数。而两翼的骑兵则是在外围游走,剥洋葱一般,一层层的把外围的散兵击溃。待这“洋葱”外壳被剥得差不多了,中间的步兵便会裂阵,闪出供骑兵凿穿的通道,来个中心开花。 据说这种阵势源于诸葛武侯的八卦阵,完整的阵势是步骑混编,可以一边移动一边变化。但老张搞不清楚原理,便只敢打固定靶。要真是步骑混编,可能不等杀光敌军,自己人就先被踩没了。 冷兵器时代的对决,一旦接战,胜负总是很快就能分出。就像拔河比赛,一旦没有在第一时间赢得先机,失败便转瞬而来。 这个先机,便是看谁先顶不住伤亡而溃败。 张须陀麾下的募兵,大抵能承受三成战损,八风营则是五成。至于敌军,老张掐指一算,就只给了一成。 秦琼与罗士信在战场外围用马蹄子踏出两个红色的血圈,待准备踏第三圈时,后方鼓点开始变化。 “起!” 中军阵前,裴行俨与樊虎一声令下,一千骑兵瞬间端起马槊。前排骑兵缓缓起步,等到阵型拉开,便以锋矢阵加速冲向敌军。 战场中间的隋军步兵开始裂阵,雁翎大阵一分为四,各自组成圆形军阵向四个方位平推,为骑兵让出通道。 张须陀轻抚胡须,面露不屑,就等着敌军溃败,他便下令收兵了。然而等来等去,已然战损近半的义军仍是刚开始看到的那般乱糟糟的,既没有反扑的迹象,也毫无溃败之意。 似乎哪里不对。 此刻的战场上,突进到半途的秦琼持槊的袖袍已经被溅得满是鲜血,眼见一杆杏黄将旗在前移动,便槊尖一指,高声喝道:“贼将休走!儿郎们,随某杀过去!” 而在另一边,一手持矛一手倒提着把横刀的罗士信也看到了对面的将旗。两股骑兵不约而同的冲了过去。 马蹄声汇聚,引得大地震动。然而随着时间推移,震动越发明显,声音却好似远了。 后方土丘上的张须陀皱眉远望,随后瞳孔一缩。 只见北面的地平线上很突兀的出现一道黑线,随即越来越近。过不多时,便见旌旗招展,战马长嘶,似是无边无际般黑压压的军阵缓缓压来。 陆明月的大军到了! “传令,收兵!全军后撤十里!” 张须陀咬着牙,一脸郁闷啐了一口唾沫。 这一仗,明明占据了绝对优势,却好似他输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