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郑瞳收到男神消息的时候,是在半夜十二点。那会儿她刚敷完面膜,已经决定上床睡觉了。 “卧槽,奕帅找我了!”过度兴奋的她一爪子扯住无辜室友的胳膊,娇弱的小姑娘疼得一声国骂。 今天是周五,四个人的寝室里只剩下郑瞳和杨子麟两个人。 杨子麟翻白眼:“又是你那个网友啊?” “是奕帅,绝对是奕帅,我敢保证绝对就是奕帅!”郑瞳已经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之情,痴女心声滔滔不绝地涌出,“今天我在食堂碰见他,都给他暗示了,那么明显的暗示——他居然对上了!我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那种感觉……哎就那种,心脏一抖的感觉。我马上知道他知道是我了!他也知道我知道是他了!虽然我们之前一直互相假装不知道对方知道,但是一旦知道了……” “停停停停停停。”杨子麟满脸不耐烦地把郑瞳推到一边,“我没兴趣听你们暧昧史,你就赶紧把对象找到,找到之后呢好好兑现承诺请我吃饭。没了,我去睡了。” “哈哈哈哈哈哈!奕帅都主动找我了还睡个毛?他肯定是来戳破窗户纸的!睡你妈睡起来嗨啊!” 眼见着自己的室友正以十分可观的速度向黑猩猩方向返祖,捧着手机手舞足蹈,并不断发出嘈杂的啼鸣。杨子麟不忍再看,慢吞吞地戴好眼罩和耳塞,一被子罩下去蒙住了头。 欢喜的啼叫戛然而止。 杨子麟猛一掀起被子坐了起来:“怎么了?” 桌边,郑瞳的手机屏幕还亮着,而她本人却像突然被人按了切换模式的按钮似的,魂不守舍。 “啊,没、没事。” 郑瞳恍恍惚惚地按灭了手机屏幕,随即起身,恍恍惚惚地按灭了寝室的灯。 啪的一声,寝室陷入了黑暗。 “……” “……不是,你说明白啊。”刚刚还困得冒烟的杨子麟现在反而睡不着了,“到底是不是奕帅啊?他给你发什么了?你怎么突然这个样子啊?到底咋了?” “嗨呀睡觉啦睡觉啦,谁说的再睡得比我晚就包养我来着——”郑瞳懒散的语气中带了少许威胁。 “郑瞳你大爷……”杨子麟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比猴子还灵敏地钻进了被窝。 郑瞳也钻进了被窝。 她现在有点迷糊,轻飘飘的、脚不着地的感觉。 纯粹是大脑当机了。 借着棉被的遮挡,她把手机举到眼前,又悄悄地按亮了。 发信人备注不是奕帅,也不是男神,只是一个问号。问号的下方有一条新消息,是刚刚发过来的。 ——今晚先别睡,我过去找你。 什么啊,这人什么意思啊?郑瞳紧紧盯着那个问号,脑子里也充斥着越来越多的问号。问号层层叠叠地码了起来,迅速堵塞住她的反射神经。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她联想到今天上午和奕帅的那次邂逅,联想到对上暗号的欣喜和会心对视的羞赧……此刻,甜蜜的心思全都不复存在,只化作满头雾水。 这就……约我见面了?还是夜会?有什么事是不能白天说的吗? 明明只要一起上课就有见面的机会,大半夜的约见没必要吧?就算再急也有手机,什么事不能线上交流?非得见面?话说古代人才夜会吧?大晚上的楼门都锁了,怎么出去啊?不对,我为什么偏要出去啊?妆都卸了睡衣也换了,谁挑这时候见男神去啊?况且对面到底是不是我男神还不一定呢…… 杂七杂八的云雾中,一个念头迅猛地从底层蹿出,击穿层层揣测。 ——卧槽,什么事是不能白天约的? 郑瞳目瞪口呆,手机顺势砸到脸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疼。 披头散发的女子唉声叹气地揉着鼻子从床上坐起来,难以置信道: “妈的,这厮……不简单哪。” 对床的杨子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以示她已经进入了深度睡眠,并不想包养室友,请不要打扰她。 大爷的,郑瞳本想钓住杨子麟,让她主动起床问自己发生了什么,再顺便给自己支两招,但是眼见室友拒绝包养自己的决心如此坚定,突发的事件又如此棘手,她临时决定…… 算了,就当无事发生。 ——管他是不是奕帅,只要生理性别男,还能闯得进女寝?不得被宿管乱棍打出。 想到这儿,郑瞳觉得安心了许多。 对,只要当没看见这条消息,权作缓兵之计,明天再试探试探,不就行了?如果对方真是那种人,就趁早装蒜和他划清界限;如果只是误会,岂不是也能借机和男神搭两句话,怎么算都不亏呀。 理顺了思路,郑瞳觉得舒坦多了。 她打了个哈欠,钻进了被窝。 郑瞳醒了。 一股凉风刁钻刻薄地顺着脖子溜进了被窝。 她仍睡眼惺忪,连被子都懒得重新掖好,只是翻了个身咕哝了两声,试图把这股阴风压下去。 没想到阴风来得更加猛烈,这回加大了劲,直吹向她的面门。 一道漆黑的人影投到了窗前的地面上。 “杨子麟……关窗户……” 她想当然以为是寝室里的另一个人。 关窗的声音响起,鞋跟敲打地砖的声音朝郑瞳逐步逼近,最终,站在了她的床头。 郑瞳皱着眉头,抬了抬眼皮:“杨子麟?” 对床那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熟悉地响起,如同在回应她。三年室友,郑瞳知道,这才是杨子麟真正睡着之后的呼吸声。 那么床前的这人是? 一股电击般的酥麻轰然从颈椎处炸开! ——今晚先别睡,我过去找你。 ——今晚先别睡,我过去找你。 ——今晚先别睡,我过去找你。 可视作恋人的调情也可视作恶魔的低语。此时,这句意义不明的消息顿时化作难以抵挡的重锤,凿在郑瞳脆弱的心脏上,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来了?真的来了!谁来了?怎么进来的? 她已经没心思再猜测对方是谁了,她只知道,深更半夜的寝室,从窗户里闯进了一个人。无论对方身量样貌,无论对方有何居心,自己和杨子麟都处在了一种绝对劣势的情况下……本就微弱的呼吸在恐惧的加持下更犹如熄灭前的火烛,断断续续地跳跃起来。 怎么办?是继续装睡等待时机,还是睁开眼睛即刻反击? 后颈骨传来机器般干涩的吱吱声,郑瞳知道,这是自己僵硬的身躯给出的最诚实反应:胆怯如她,以上两种措施都只是在脑子里想想罢了,凭这副单薄的身体和迟钝的反应能力,她全都做不到。 “郑瞳。” “?” 谁料床前的人影突然说话了,不仅如此,声音还格外耳熟。 “郑瞳?你没睡吧,醒醒。” 清润甜美的嗓音如一针镇静剂,轻松化解了漆黑的噩梦。 郑瞳如蒙大赦,捞住这最后一棵救命稻草,大汗淋漓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白芷?” 穿着斗篷大衣、过膝长靴,身上还带着冷风味的美人弯子,卷曲的黑发便垂到了郑瞳脸上:“我看你好像做噩梦了,就把你叫醒了,没事吧?” 郑瞳刚想坦言你就是那噩梦,话到嘴边,看着那张关切万分的美丽面孔,又不忍出口,改口道:“卧槽,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白芷哭笑不得:“我买的凌晨的车票呀。” “吓死我了……”郑瞳惊魂未定,目光游移,试图转移注意力“姨就直接放你进来了?” 白芷浅浅一笑:“撒个娇嘛,阿姨还是挺好说话的。” 想起宿管阿姨往日里那副尖酸刻薄的面孔,郑瞳打了个寒战。 “回来这么晚,早点睡吧。”她钻回被窝,又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大半夜的,开什么窗户啊?” “啊?”白芷无辜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哀怨,“明明是你们俩临睡忘了关好吧,我刚回来就见这窗户开着,听你说梦话还在指使人,就好心好意走过去关上了,怎么好意思赖我。” 郑瞳刚想反驳,又猝然想起,自己确实不记得睡前有没有和杨子麟关上窗户了,只得作罢。 白芷换下了咯嗒作响的高跟鞋,穿上毛绒绒的棉拖,踮着脚尖走路。很快,卫生间里传来簌簌的流水声。水声的间隙中,白芷轻轻地问话:“现在几点啊?” 郑瞳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半。” 时间下方,一条醒目的消息提示刺痛了她的眼睛。 是问号君在两分钟前发过来的。 ——我马上就到,谨记在我来之前,你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不要吃任何东西!千万切记! 这人什么毛病啊,疯了?郑瞳一个激灵,彻底吓精神了,不巧的是,一股尿意也顺势苏醒,刺激着她的神经。 “卧槽卧槽卧槽。”郑瞳欲哭无泪,下意识地找关系最近的人求助,可杨子麟睡得像个猪人。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 “白芷……白芷你在厕所干吗呢?” “卸妆啊。” “我、我能看你卸妆吗?” “……” “然后顺便,在旁边,尿个尿。” “……你不能忍几分钟吗?” “不能!”郑瞳话刚说完,就火速掀开被子,光着脚冲进了卫生间。 狭小的卫生间里灯火通明,美女白芷对着镜子只卸去了一半的妆,上半张脸惨淡如纸,苍白皮肤上两只青色眼圈格外显眼,下半张脸则还是瓷白而富有光泽,红润柔嫩的双唇比花瓣还要动人,在镜前灯的照耀下,映出点点细碎的金粉偏光。 郑瞳被美色迷住双眼,马上忘了内心的恐惧。 白芷警惕起来:“你看什么?” 郑瞳:“姐,你这口红是什么?也太好看了。” 白芷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笑笑,从化妆包里挑出一支细长的、一头挑弯似烟斗的黑管口红。 “哇,这造型好独特啊,以前从来没见过,什么牌子啊?” 郑瞳一会儿看看白芷的唇,一会儿摸摸口红,当即赞不绝口,爱不释手。白芷见此,大度地说:“这么喜欢呀,我给你涂上试试?” 郑瞳马上闭上眼睛撅起小嘴:“姐你真好!姐你最美!” 白芷扑哧一笑:“你这样我涂不好,至少摆个微笑唇吧?” 郑瞳乖乖照作。 “唔,嘴巴再张开一点吧。” 郑瞳乖乖照作。 咯嗒,她听到了轻轻的金属磕碰声,接着,感到一股馨香温暖的气息凑近前来。一想到面对面的是全系乃至全院都很有名气的美女白芷,自己何能与如此温柔的漂亮妹妹同住于一个屋檐下。郑瞳不禁浑然紧张起来,连气息都摒住了,生怕白芷闻出那股憋了两个多小时的“口臭”。 等了一会儿,等得快没气了,却迟迟没等到膏体触到嘴唇。 郑瞳:? 她试探着睁开眼,与此同时,一股突如其来的蛮力拉扯着她向后退去——她只能看到白芷骤然缩小的脸,苍白枯槁,布满扭曲的筋脉。而她手中的烟管里则有一股诡异的灰烟正向下方徐徐倾斜。 ——“不是说了嘛,我来之前,别和任何人说话!” 那熟悉的声音来自背后。 箍紧她身体的那双手臂也来自背后。 郑瞳猛地回头! ——同样的斗篷大衣,同样的过膝长靴,同样的卷曲黑发裹挟着凛冽的冷风气息……第二个白芷!正钳着自己的肩,退到卫生间的另一头,死死抵住墙壁。 白芷一号气急败坏地啐了一口,瓷白的脸皮又掉了一块:“又是你!” 白芷二号气定神闲,护紧了郑瞳,嘴角挑起一丝讥笑:“孟婆,这次你学聪明了。” 只有郑瞳,一脸混乱。 ——杨子麟,奕帅,男神,随便谁都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她和白芷真的不熟!真的!就只是,普通室友的关系而已啊! 郑瞳,性别女,爱好男,某外国语学院英语专业大三。 没理想没抱负,神经粗反应慢,天资平庸,好吃懒做,人际关系简单:室友兼闺蜜杨子麟,暗恋的隔壁班帅哥刘奕,沙雕网友若干,以及网聊时长一年半的神秘网友问号君。 直到今晚之前,郑瞳一直认为问号君的皮下就是刘奕。她今天白天还鼓起勇气去和男神搭话,用两人昨晚暧昧得有些出了格的聊天记录作暗号,小鹿乱撞地说出那句:“天地归元……” 刘奕愣了一下,俏皮地露出虎牙会心一笑:“我归你?” 周围有几位同学发出哈哈的笑声,郑瞳瞬间被甜蜜冲昏了头脑,头也不回地走了。 如果杨子麟知道所谓的暗号是这么一句最近很火的土味情话,估计能早点把自己的傻室友劝回来。 郑瞳的寝室一共有四个人,但她平时基本都和杨子麟一起行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其中一位同学,大一刚入学没多久就退学走人;另一位,也就是白芷,则成天疲于独立创业和赚钱活动,平日里时常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再加上其院系级别的美貌,自然收获了众多关注。成了学校里一个低调的风云人物。 当然,闲言诽谤也有,不过更多的是在日常相处中被她的人格魅力折服的普通人,比如郑瞳。 但她对自己这位室友的了解也并不多,只知道她和随波逐流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她有自己的打算。而这一点能从她很多日常生活的言行中看出,譬如,她在寝室里永远起得最早,就连周末也不例外;平时很少待在屋子里,不是泡图书馆里就是去兼职;考所有证都能一次过,寒暑假永远在当家教;别人捧着手机追星磕cp的时候,她总是在百~万\小!说。白芷寝室的永远不会超过三本:一本理论类书籍,一本文学作品,一本英文读物,可三本书更换的频率却非常快。 总之,这是一个优秀的美人。以至于郑瞳第一次见到她时,就强烈的感觉到:这女人和自己注定不会是一路人,要趁大学多珍惜和她在一块的时光,说不定将来可以说出去吹牛B。 因为郑瞳自己,正是那随波逐流的大多数。 因此,“大多数”现在十分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人,会死死搂住自己不放,并和另外一个看起来很像灵异小说里的“女鬼”一样的东西,僵持不下。 白芷一号——不,现在已经不能说是白芷一号了,她的脸皮已全然褪下,身形也发生了改变,不过是位街头巷尾常见的阿姨婶婶,描着红唇眼线,还梳着古板的发髻——正恶狠狠地面朝自己,道:“来得好!这次连带着你也一并押回去!” 身后的白芷发出优雅而不屑的嗤笑,像是故意端住架势气人:“您一定是新来的孟婆吧,不知道我还阳寿未尽吗?” 新来的孟婆:“你三番五次帮这女人逆天改命,迟早要减寿!” 白芷语气沉了下来:“闭嘴!” 这优秀的女人三下五除二,一卷一捞一推,直接把怀里郑瞳推出了门。郑瞳前脚刚迈出卫生间,右脚就把左脚绊了个正着,一头栽倒在地的同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眼前似有白光划过,晃住了神。 郑瞳抬起头,四周一片死寂,就连窗外的月光都没有了。 “白芷?杨子麟?” 她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身子,却拄到了一块尖锐的石头,疼痛袭来,郑瞳下意识抽开了手。掌心一片黏糊糊的,有一股血的锈味。 不对吧,寝室里为什么会有尖锐的石头? 她踩好拖鞋,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站稳了脚跟。 眼前的一切,让她瞬间失神,仿若即刻置身于梦境之中。 没有平滑的地砖,没有整洁的书桌,没有温暖的被窝,甚至没有天花板。 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废墟,尘土飞扬。砖块、电线凌乱地垒在一起,依稀可见,其中夹着一些熟悉的东西——破损的床架,裂开的台灯,滚落的纸笔,以及…… 一截染血的断手。 无名指的指尖上,一粒银色的星星兀自反射着十字形的冷光。 啊,那是杨子麟新作的美甲,她对这颗星星特别满意。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的郑瞳,轻飘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死了。 恍惚中,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伴随着湿乎乎的血滴在她耳畔: “别怕,我们……待会儿见。” 第2章 郑瞳醒来时,惊觉自己是站着的,并且正被推搡着向前挪动。 她正置身于人潮中。数千数万个攒动的头颅在视野范围内波动起伏,堪比早高峰的地铁。这些人全都低着头,步履蹒跚地移动着,汇聚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潮水,郑瞳被裹挟其中,几乎脚不沾地。她拍拍左边那人的肩,又扯扯右边那人的袖子,可没有一个人理她,所有人只是在向前行动。 这里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白芷刚刚说……待会儿见是什么意思? 一些破碎混乱的记忆碎片从意识深处浮现了出来。 白芷她人呢? 郑瞳用力踮起脚尖,人潮中便突出一个脑袋,左顾右盼。这一看,差点把她的魂儿吓没! 裹着自己摩肩接踵的向前移动的根本就不能叫作“人群”,他们有的没了半个脑袋,有的浑身血肉模糊,有的四肢扭曲变形,有的胸口被钢筋贯穿……在场没有一个完整的活人——这是个浑浑噩噩的尸群! 郑瞳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她在自己的身边,猝然发现了杨子麟那张泛着青灰色的脸! 这时,一只凉丝丝的手从后方伸过来,捏住了她。 “别出声。” 白芷及时在郑瞳发出尖叫之前制止了她。 一身冷汗透了满背,再次听到白芷的声音时,郑瞳悬着的心忽然就放下了。 她的头脑难得好用一会,结合之前的情况,从这简单的五个字中推测出了两点信息:一,这的确是一个死人群;二,由于不明原因,学校里的很多人都在这一时刻同时死去了,包括她自己。 白芷近乎是用蛮力顶开了隔壁寝那个女孩,挤到郑瞳身边,紧紧攥住她的手。 郑瞳:“你……怎么也在这?你不是说你阳寿未尽吗?” 白芷苦笑:“被那新来的说中了。我应该是行动得太过频繁,被‘下面’捉住了把柄,不然谁能想到这个时候会发生地震,把不相关的人也连累了……不过还好,那个孟婆被我干掉了。” “他们是谁?地震?其他人也死了吗?我们……” “嘘——”白芷用力地捏了一下郑瞳的手腕。 郑瞳:“……” 白芷压低声线:“看到前面那个像门一样的东西了吗?现在我需要你走在我前面,学其他人的样子,保持住一种行尸走肉的状态……不论出现什么,都不要有任何反应,条件反射也不行。我向你保证,过了‘门’,一切就都好了。” 郑瞳仰起脸看了看。 四周是一片灰茫茫的雾,头上没有天空,脚下也没有土地。沿队伍前进的方向,排列着一根一根的高杆,每根高杆上都拴着一根灰白的布条,无风自动……白布条们渐次渐远,没有尽头一般地延续着,一直延续到远处那个比起“门”来更像是一个“黑洞”的东西前。尸群不断地穿过黑洞,头顶上不时掉下来几束光刃,那些光刃轻飘飘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威胁,只像是飞得太急切的萤火虫。 可郑瞳的嘴角还是垮了下来:“姐,我紧张,我做不到。” 白芷说:“做得到。相信我,你一定做得到。” 她刻意俯低身子,头发很乱,看上去就像是在恳求,可乌黑的瞳仁里却有一种纯粹坚定的力量,让郑瞳感到自己才是纵的那一方。 于是,郑瞳勉勉强强地应了一声。 白芷松了口气,又捏捏她的手:“那,我松手啦。” “嗯。” “虽然现在没时间和你解释,不过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等我!”松开手后,白芷又以极快的语速在她脑后补了一句。呼在她脖颈后方的气息格外轻细凌乱,郑瞳觉得有些痒,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哆嗦,随即很快想到“条件反射也不许有”,嘴角垮得更厉害了。 学丧尸学丧尸学丧尸……我是个死人我是个死人我是个死人…… 三番自我暗示之后,郑瞳抽空意识,毅然扎进了摇晃的人群中。 ——希望白芷也能平安通过!看样子她遇到的麻烦,可比我棘手多了! 离门越近,郑瞳越是手脚冰凉。四周虽无人说话,但总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听不出方位的液体流淌声,骨骼碰撞声,联想到那可能是残破的肢体相互摩擦发出来的,郑瞳浑身发麻,愈发不敢动了。 怂什么啊郑瞳,装蒜装睡装死人平时不都挺拿手的嘛! 别怂别怂啊,连这点嘱咐都做不到也太丢人了吧! 不能辜负白芷,还得等到她过了门,把一切和我解释清楚呢。 郑瞳猛地闭上了眼睛。 意识游走着,有时她意识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 ——到底走了多久呢?有没有经过门呢? 郑瞳没有睁开眼睛确认,她也不敢睁开眼睛确认。 ——一秒……两秒……三秒……四……奇怪,好像数错了。秒是什么? 好像在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周围的人呢?怎么感觉不到了? ——人是什么?感觉是什么? 对空间的感知也模糊了起来。 ——我……是什么? 郑瞳今天好像失去意识很多次了,也苏醒很多次了。 不过这次苏醒,和以往每一次都有所不同。 她像是回到了小时候泡澡用的浴盆里,借着一股温水的力气涌了出来。随之而来,意识也恢复了清醒。 而迎接她的,是刺眼的光和嗡杂的人声。 “出来啦!出来啦!媳妇儿!她出来啦!” “啊啊啊啊——给我撕了她!小B崽子——” 卧槽! 虽然眼睛还没睁开,感觉也很迟钝,但郑瞳听出来了!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她的爸,一个是她的妈。 郑瞳,出生了! 出生于1999年4月5日! 1999年4月5日,美滋滋赶着去医院排剖腹产的谢英华女士因控制不住激动之情小跑起来,而在医院门口结结实实地跌了一跤,引来围观群众无数。 而在医护人员刚刚赶到之时,热心群众手忙脚乱地把产妇往救护车上扛之时——她,郑瞳,着急忙慌地就要从她娘的肚子里滚出来。这一滚,所有人都慌了!尽管不出一会儿,救护车里就传来“母女平安”的报喜声,可还是把年轻力壮的谢英华吓破了胆。 这段被她爸反复提起的历史——每次都是刚说了个开头就被谢英华敲打了回去——郑瞳今日,终于,亲身体验到了完整版本。 “撕了她——撕了她——” “冷静!冷静!媳妇儿,冷静!” 谢英华手脚不断扑腾,声嘶力竭的吼声仍贯穿在场所有人的脑壳。 被大夫手忙脚乱地接过来的时候,郑瞳听见一句轻叹: “唉,从来没见过体力这么好的产妇。” 没有人来给郑瞳解释这一切。而且,自打出生之后,她的意识就愈发薄弱起来。 婴儿的日子平静而漫长,自从出了保育箱,谢英华每天抱着她亲得不行,直到被医生亲自出面勒令禁止。而当事人郑瞳能清醒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时刻变得越来越少,似乎每天都沉浸在漫长的睡眠中,几乎要想不起来之前经历的一连串怪事了。 这种状态也不知到底持续了多久,直到某天,郑瞳睁开眼睛时,觉得知觉分外清明。阳光铺在脸上,鸟鸣格外清脆,新缝的袄子源源不断地释着暖热的气息。 她那时已经会走了,于是蹒跚地跨过长长的大床,直到能够看清墙上那幅挂历。 那天是2001年8月12日。 不知是郑瞳越来越适应,还是这具小小的身体无时不刻地在学习——她现在已经能够良好地控制自己的四肢,并恢复了部分行为能力。只有记忆,一直很稀薄,她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某些特别重要的事,这些事偶尔会飞速地从她脑海中蹿过,然而每次都捉不住。可不知怎的,她却十分笃信:等到了将来的某个时间,它们自然会像开闸洪水一般解放出来。 谢英华惊叹地盯着女儿,啧啧称奇。 “老郑……老郑!咱们不是生了个天才吧?” 郑瞳坐在床上,朝谢英华咯咯一笑,继续系那条散了的鞋带。 虽然感觉很弱智,但我现在是婴幼儿,婴幼儿就该对着老妈卖萌,屡试不爽! 武昌路兰花小区的街坊四邻都知道,二楼郑明和谢英华夫妇,生了个天才女儿。 郑明和在工厂做工程师,每天都能见到他面带微笑地骑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车把和车筐上总是挂满了各种蔬菜水果。尽管平日低调,街坊们还是知道,这小子足有硕士学历,可稀罕着呢! 谢英华是市重点小学的数学老师,上课时有多严厉,下课后就有多亲和。对待任何人任何事总有一股使不完的热情,没人不喜欢、不佩服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 郑瞳,小名思思。两个月叫妈三个月叫爸,六个月大就熟练掌握了爬行技能,不满周岁就已经能说简单的词汇了。这些在大人们眼里看来不可思议得简直是天降奇观,然而只有郑瞳自己,旦逢清醒的时候都在婴儿的身躯下备受折磨——救命啊!太慢了!关在这副身体里简直像被囚禁了!根本没办法好好表达自己的想法,根本没办法好好和大人沟通!饶了我吧救命啊!让我快点长大啊! 幸好,她意识清醒的时候并不多。 岁月飞逝,时光如梭,在幼小的身体下,郑瞳的意识仍旧时睡时醒,宛如在做一场漫长的深潜运动,潜下去时,她就是正常的婴幼儿;浮上来时,她是处处显示出惊人之处的天才女童。 有一次电视台扛着大机器想来采访这一家,被系着围裙的郑明和沾的满手面粉糊了一镜头。 爸爸坚持低调做人行事,妈妈仍旧爱向邻里宣扬,奇异的是,这俩人平时作风完全相反,却生活得和和美美,谁也没碍着谁。 郑瞳过得浑浑噩噩,偶尔会因为想得太多而感到头疼。不过渐渐的她也适应了这种身体负荷不了的头疼,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并坚持每逢“浮上来”时,就抽出时间来想一想白芷这个名字,想一想她来这里之前发生的奇妙的事。 她反复思忖过后,能肯定的只有两件事:一,自己死了。二,自己重生了。 至于其他的…… 白芷不是说,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把一切都给她解释清楚吗! 老天啊,谁知道白芷到底存不存在!到底是不是她那颗小脑子里幻想出来的人啊! ——郑瞳有时候会冒出这样的想法。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郑瞳也四岁了。 2003年8月,谢英华执意要把孩子送进小学,为此,夫妻俩第一次当着郑瞳的面吵了个声嘶力竭。 郑瞳自重生以来,第一次,懵了。 因为,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小时候,明明是六岁上的学! 不对,这和应该有的不一样!脱轨了,事情超出掌控范围了。 她整个人都慌了。 文华街六栋,另一对年轻夫妇也在为孩子上学的事发愁。 丈夫叫白诚,妻子叫李清,长子叫白晰,今年六岁,很快就要上小学了。四口人和孩子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共同经营着一家街口的小超市。一层卖货,二层住人。 让白家发愁的这位闺女叫白巧然,自从生下来就不会说话。四岁了,仍和个婴儿似的被长辈们裹在襁褓中悉心照料,生怕磕了碰了一不留神没了。 “这孩子……就算生日小了点,可都拖到现在了,该去上幼儿园了。”白诚软和着嗓子劝道。 “不去。”李清打定了主意,把孩子搂得紧紧的,“咱家巧然就这样,不会说话,去了幼儿园,被别的孩子欺负了怎么办,老师嫌她笨,给她眼色看怎么办。” 白巧然呆呆站着,漆黑的眼睛确实没什么神采。 白诚摸了摸女儿的小辫:“咱们之前也查过,不是生理上的问题,都是心理上的问题。我觉得,还是得让孩子多接触接触外界,没准儿就,慢慢好了呢。” 李清两眼噙满泪水,许久,忍不住轻轻锤了孩子一拳:“这孩子,真不让人省心。” “哎你好好说话,打孩子干嘛呀。”白诚赶忙劝住妻子,可扭头看到自己被亲妈捶了一下仍旧毫无反应的女儿,又是一声长叹。 “……要不,咱给孩子去算命的那儿,改个名?” “咱还是洗洗睡吧,早都不兴那一套了。” 白芷轮回八次,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麻烦。 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或许真如那孟婆所说,她改命轮回太多次,被“下面”发现了,施以惩戒——于是,自打混沌期一过,她就意识到自己这次和以往不一样。 这一次,她生下来就无法开口说话。 意识反倒是比之前的几次都要清明,可意识越是清明,越显得这具不能说话、不能表达的躯体像一副瘦小的牢笼,将她的灵魂整个困得死死的,没有出口。 她躲过了孟婆汤,却没能躲过那道迎头劈下的光刃,而那道光刃按理说是不会对她产生实质性的伤害的。那么左想右想,只有一个解释——“下面”有人已经注意到了她,在暗中操纵了这一轮。 “下面”是所有轮回者都避免提到的话题,他们只能一再小心。除了不可避免的会和 “孟婆组”直接动手打交道之外,其余一切时候都谨言慎行,以免更多行迹暴露出来。 白芷知道,自己已经被“下面”盯上了。 她得尽快逃出这个牢笼,尽快从这副身体里解放出去。 死一次是最简单的途径,可年仅四岁的她,并不具备和孟婆交手的能力。每次都有不少轮回者是因为不慎夭折,而在少年时死去被喂了孟婆汤强制格式化的——少年没有对抗孟婆的体力。 既然不能再死一次强开第十轮,那么先在这里活上几年,尽快找到郑瞳总是行的吧。白芷想。 但是现在,她最担心的是,以自己这副带有缺陷的身体,她会失去上正常小学的机会。一旦没有办法上小学,她会失去很多可以寻找郑瞳的机会。 只是不能说话、不能用肢体动作表达自己的意图而已,然而意识是清醒的,逻辑思维能力还在,记忆力也没有衰退,轮回前第八次经历的人生依旧清晰,郑瞳家的老地址也好好装在脑子里……不然,冒一趟险,出门找她试试? 刚刚迈进21世纪的小城,民风淳朴,治安还是挺好的……吧。 白芷在心里暗自下定了决心,她决定,就在明天,要找个无人注意的好时机,溜出家门! 第3章 白记食杂的门面不大,店里面倒很宽敞。夫妻俩年轻,承包了大多数进货的体力活。李清的父母有点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大多数时候都在二楼静养;白诚的父母身体则还算健朗,时常帮衬着带带孩子、看看店。小小一间食杂店,收入还算可观,尽管平时过日子是省吃省穿、清苦了点,但咬咬牙,也能攒下些钱,把一应老小该有的存款备齐。 时值八月酷暑,周六,白晰搬了把小马扎在店门口看小人书,柜台后面的白家爷爷打着瞌睡,鼾声忽大忽小,忽停忽急。 隔一个街区的位置有所平安小学,每天中午,穿海军衫系红领巾的孩子都会三三两两的结伴造访这家白记食杂,买点辣条、橡皮糖什么的小零嘴吃。再过不到一个月,白晰也要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了。 白巧然蹬蹬蹬从二楼走下来,吮着一颗橘子味的棒棒糖。 “少吃点啊,当心长虫牙。”白晰瞥了一眼,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妹妹的辫子。 白巧然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看小人书。白晰见状,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 老白爷这时醒了,他眯缝着眼睛,不甚友好地嗤笑了一声:“女娃娃,看得懂吗?” 白巧然不搭理他,只一个劲的摇着她哥袖子,催他翻快点。 “我妹看得比我快。”白晰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和老爷子解释道。 老白爷又嗤笑了一声,摇头晃脑的并不信服,继续打盹。 “知道啦知道啦……哎呀不能再快了,这页我还没看完呢。”白晰的眼珠飞速地移动,但还是赶不上自家妹妹的阅读速度,只好半是讨饶,半是安抚道。 于是白巧然妥协了,吃着糖不再催促,只在自己看完之后把眼睛一翻。 真闲啊……要不是小时候这么闲,谁有时间等你看完。白芷想。 即便如此,身边站着妹妹,白晰还是高度紧张,看得囫囵吞枣。很快,小人书就被翻到了最后一页。 书看完了,白巧然的糖也吃完了。白晰闻着人工勾兑出的橘子香,满腹委屈。 太阳正当头挂在空中,白天还很漫长。 两个孩子干瞪着眼,谁也没说话。 片刻后,白晰说:“带你去小学那边逛一圈?” 白巧然呆滞地摇了摇头,扯着她哥袖子往楼上走。白晰莫名其妙地被妹妹牵上了二楼,来到了家里唯一的一间备用儿童房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只塞得下一个人,之所以说是备用,是因为白晰和李清约好了,这个房间要等到他正式成为小学生之后才能给他住。 白晰不想上小学,也不想和爸爸妈妈妹妹分房住,他喜欢原来那个充满了人的热乎气的大房间,喜欢那张由两张床拼起来的大宽床,喜欢那块能拆着玩的十二生肖的泡沫拼图地毯,喜欢满地堆放的玩具杂物和角落里落了灰的婴儿床——白晰和白巧然,都曾在那里面酣睡不知事过。 因为抵触上小学,白晰平时很少往这个小房间里面跑,但是白巧然很乐意来。她对这里熟门熟路,甚至已经有随手把自己的东西放到这边的习惯了。 就譬如,此时书桌上这本摊开着的珠算练习题。 “又要玩老师同学?你可饶了我吧!”白晰难过得声音都劈叉了,像个泥鳅似的瘫下去就想跑。白巧然怎么可能让他溜走,架着两个膀子就把她哥往回拖。 白晰彻底服了,翻着白眼在书桌旁边落座。 白巧然也淡定地钻进床底下,拿出了那个破旧却干净的老算盘。其实兄妹俩没有必要藏着它,只是这种上了年纪的“古董”,似乎只有藏起来玩,才更有趣、更刺激。 当然,白晰从来没觉得有趣、刺激过。他只觉得这个邪恶算盘,是他妹拿来折磨自己的刑具。 白巧然将她哥摁在座位上固定好,也不说话,只是在摊开的书页上用胖乎乎的小手指一道算一道,指一道算一道,噼啪噼啪,算盘被她拨弄得飞快——不一会儿,白晰的头就越点越低、越点越低……直至半个身子趴在了桌面上。 白晰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催眠”了。 白巧然居高临下地给了他一个无奈又怜悯的眼神,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又回来了,从隔壁屋拖回来一条掉了色的毛巾被,踮着脚尖给她哥披上了。白晰最喜欢闻那条被子上的味道,尽管白巧然觉得,那不过是上了年纪的灰尘味。 不满四岁的小姑娘猫着腰,像一个无声无息的糯米团,从二楼滚到了一楼。 老白爷还在打盹,也不管店里会不会来客人或是小偷。 白巧然记得,自己的爷爷一直就不怎么喜欢自己,这次轮回尤甚。往往的几次人生里,多是忽略,偶尔会冷嘲热讽;而这次很明显对着她冷嘲热讽的次数变多了。这老爷子本就重男轻女,再加上这次还是个一出生就不会说话的命,白巧然轻而易举就能猜出这老头心里怎么想的。不过她倒也不在意,她们家一共有八口人,就一个人不喜欢她也碍不着什么大事。 白巧然贴着货架,贴着柜台,悄无声息地溜到了门口。 她记得,自己五岁之后,白记食杂的门口就学别人家那样跟风装了一个花里胡哨的小风铃,但凡有人进门,就会发出刺耳的“你好,欢迎光临”的声音。那会儿大概是2005年,自己快要上小学了,也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得趁那小风铃来之前和郑瞳见上一面,否则以后要溜出家门会变得越来越不容易,也就是说,等待的时间会变得更长。 初次轮回者的混沌期一般都比较长,她这会儿应该差不多熬过去了。自己当初和她承诺的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会把一切都和她解释清楚”,却并没有说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想不到一等就是四年,郑瞳一定等着急了。 ——她这会儿应该不认识我,况且现在,我还不叫白芷呢。 小白巧然心里思绪万千,脸上却仍是一副呆滞木然的神态。快走到门口时,她站起身子,故意直着腰板头也不回地从柜台前面走出去了。 白老爷子眯起一只眼睛,打量了孩子的背影一眼,却并没什么反应,继续打盹去了。 从文华街到武昌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对于一个徒步行走的小孩而言,够走上一阵的了。 是的,白芷和郑瞳在念大学之前就有所交集了。她们出生、成长在同一个城市,直到上了初中才分开——这是只有白芷知道的事。 白巧然不是没想过乘坐交通工具。但在这座小城,在这个年代,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独自一人乘上公交车,一定会被热忱的乘务员大姐抱到公安局去寻找父母,她可不想刚溜出门就被逮回家。打三轮车看起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年纪尚小的白巧然还没有接触零花钱的机会。她其实可以偷偷要,看柜台的人只要不是爷爷,不管哪位老人都会给她的,而且还不会问她要钱干吗。可偏巧今天坐镇柜台的,是一直看不上她的老白头。 自行车就更不用想了,就她现在这身量,挂在轮子上还差不多,除非是儿童专用自行车。 白巧然走了两步道,愣了,因为,她眼前的巷口,真的停着一辆儿童专用自行车。 车身是浅粉色的,裹着一层反光的粉色塑料,看起来很新,大小和高度看样子正适合她这个岁数的儿童。后轮的左右两侧又支出两个小轱辘,辅助平衡用,正是幼儿学骑车时用到的那种四轮自行车。 白巧然很欣喜,但同时也很懵:为什么这个地方会正巧有一辆儿童自行车呢? 她谨慎地凑上前去,用粗壮的路灯柱作掩护,左顾右盼。 不远处,一个穿浅粉色连衣裙、扎羊角辫的背影正往远处跑,像是在追什么人。 白巧然几乎没有犹豫,迅速看了眼路牌,记下了旁边一栋居民楼的编号,抬脚就往车上迈。她还是太小了,不够高,上车上得有点费劲,不过幸好,骑起来十分顺手。 咯嗒咯嗒,粉色的车轮碾着飞舞的小石子,小小的白巧然悠然地迎着风被载走了。 三秒后,身后传来小女孩嗷的一声哭叫—— “我车被人骑走啦!!!” 白巧然尽量低调地挑小路走,颠的颠的,颠过了一条小巷,又颠过了一条小巷,横穿一座广场之后,迫不得已地加入了排队等红绿灯的十字街口。 这个十字街口在她小时候看来,比体育馆那个游泳池还要大。 俗话说马路如猛虎,在车流穿梭的大街口,很难看到骑着车子形单影只的小孩。 背书包穿校服的高中生学着大人的样子,从新潮的捷阿特自行车上耷拉下一条长腿:“唷,小孩儿!你爸爸妈妈呢?” 路过的拎着菜筐的阿姨问:“这是谁家小姑娘啊,咋没个大人陪着?” 白巧然不能说话,也懒得解释,拿下巴颌随便指了一个方向,也不知命中了人群中哪位等灯的大哥大姐,看样子挺酷。 “你姑娘真厉害!这么小就会自己骑车了!”一个卷了头发的大姐冲旁边的人赞叹道。 旁边的墨镜大哥一头雾水。 绿灯了,人散了,白巧然跟住那位戴墨镜的大哥稳稳地骑过了十字路口。 顺着这条长街直走,就到武昌路兰花小区了。 现在是2003年8月16日,星期六,下午一点左右,郑瞳应该在家里午睡。就算今天不是周六,白巧然也知道郑瞳读的是家附近的小星星艺术幼儿园,就连念的是几班,她也早在几个轮回前打听过了。 看着不远处那一栋栋一模一样的建筑物,她停住脚,喘口气,擦擦汗,觉得有点渴。 ——一个黑影忽然笼在了她上方。 白巧然抬头,对上一双浑浊的眼睛,眼睛里满是挤出来的笑意,和油腻腻的头发、脏兮兮大胡子、参差不齐的大黄牙一同构成了一张令人胆战心惊的脸。 “小妹妹,一个人玩呢?”对方说话了,浓烈的口音让白巧然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巧然浑身警惕起来,脚蹬上了踏板,手也握紧了车把。 大黄牙就像刚刚注意到她屁股底下这台车似的,故作惊讶地笑道:“哇,你这自行车真好看!谁给你买的?”他弯子,白巧然觉得自己连人带车都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住了。 白巧然自然不能回应他的问话,连一个紧张或害怕的表情也无法作出来。但她心里非常明白,这是遇上坏人了——自己就是一个三岁小孩,为了避免引人注目,一路来时都刻意挑的小路去走。没准不知哪段路起,就被心怀不轨的坏人给盯上了,跟了一道,跟到了这里。 白巧然知道,白家并不殷实,自己穿得一向粗糙,缝旧的、减剩的。所以,这人不会图财,很可能就是个单纯的人贩子。 自打重生开始,白巧然第一次有了慌的感觉,她想:稳不住了。 第一个想的是逃,但对方身形颇为高大,轻而易举就能封死她的全部退路。 第二个想的是先偷袭对方再逃,自己人小力气小,自然不能蛮干。以小博大的偷袭得讲究个巧劲,专挑大人薄弱处猛击。三岁小孩这么矮,能碰到的薄弱处不多,一是脚趾,二是裆。脚趾嘛,踩一下威力不大,可以拿车轮碾过去试试;至于裆,这个高度,好像只能使头槌…… 就在白巧然琢磨着到底是碾脚趾头还是以头撞裆的功夫,大黄牙可能觉得这小姑娘傻傻的,更加得意忘形起来,直接弯子把白巧然抱起来了!白巧然小小一只,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轻。攥把的手和踩踏板的脚几乎同时在一瞬间败下阵来,力量小得甚至让大黄牙感受不到她在抵抗。于是大黄牙心满意足,嘿嘿地笑起来,一股浓烈的臭味从他的鼻孔嘴巴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扑到白巧然脸上。 白巧然大惊,却表现不出丝毫恐慌,她条件反射想要回击,腋下却被两只大手箍得死疼——很明显是从来没带过孩子的人才会用这种夹娃娃似的抱法。白巧然挣动着,想要克服臭气去找他头上的穴位,却瞬间被大黄牙举了起来! 眼见自己和敌人的距离一下子拉远到胳膊腿都够不到的距离,白巧然心里一沉。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蓦地从脑海中的深水区苏醒——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战栗的感觉了。 那一瞬间,她想的不仅仅是“稳不住了”,还有:我要是被抱走了,怎么办? 如果这次被人贩子拐走了,别说是见不到郑瞳了,整个人生的命运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可能会被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是街角白记食杂家的女儿,也没有人在乎她是谁,没有人会扯着她的辫子带着她街头巷尾的跑来跑去了,也没有人会因为她不能开口说话而温言软语、痛心疾首了…… 她是个残疾儿童,她没有生存能力,她…… 会死得很惨。 她是个小孩,她斗不过孟婆!她会把一切都忘掉。一切重启之后,所有和她有关系的人的命盘都会复归原位。八次轮回,之前的所有努力和所有等待,都会化为泡影! 这次不该偷偷出门的,我还是欠考虑了…… 我对自己过于自信了,忘了这副身体现在还不到四岁…… 这附近很安静,没有可以求救的大人…… 瞬间,白巧然脑子嗡的一声。 ——却不是因为过大的恐惧。 而是因为。 大黄牙,松手,把她,扔了下来。 大黄牙松手把她扔了下来之后,迅速抱起那辆反光的粉色塑料小车,头也不回地撒丫子狂奔。 …… 白巧然没磕到头,但有点晕。她踉跄地站起身子,看见那个穿着看不出颜色的邋遢衣服的身影急速地跑远、跑远,直至最后,消失在了她的视野里。 ——大黄牙是来偷车的。 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白巧然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膝盖破皮出血了。 可接下来的这段路,只能靠自己走了。 第4章 白巧然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可还是没走过几栋楼。过于矮小的身子确实不便,这么一想,她骑走别人的车子总算是正确的选择。只是那车被坏人偷了,她白巧然也得承担责任。 但现在还没到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她现在只想快点找到郑瞳的家。 两条小小的短腿怎么都迈不快,恨不得飞起来,一些路过的行人已经注意到白巧然了。而白巧然她也能感受到那些大人们关切的眼神:一个灰头土脸、膝盖流着血、独自行走的小孩,任谁看了都无法置之不理吧。不过,或许是她的神色太过平淡,又或许是她的脚步太过坚定——小小的白巧然,并不像那些走失了的小孩那样表露出不安和彷徨,而是朝着一个特定的方向一步一步地踏出脚——只要她不停下步子,就能看起来心里非常有数,并不需要大人的帮助。 纵然如此,还是有一对年轻的小姑娘边说着悄悄话边轻轻跟在了她身后,白巧然感受到她们释放出的善意,并没有多作理会。 两个小姑娘一粉一黄,一直目送着白巧然,直到她转身进了7号楼的大门洞。 白巧然一边爬楼,一边借着楼梯间里的窗户打量站在楼下的那两个人。上到五层之后,一粉一黄两个身影才消失不见。 15号门后面,就是郑瞳的家。 白巧然早就知道郑瞳上初中之前一直住在这里,但亲自来访却是头一回。 郑瞳家仍是用的老式单元门,深绿色的铁门还未锈,下半段是实心的,上半段做成镂空的窗格状,作探视和防盗之用。 白巧然忐忑地走上前去,拿手比量了一下。 ——她没有铁门的下半截部分高。 如果是大人来开门,会很容易忽视视线范围以下的小孩,而且她不像别的孩子,好歹能喊两声,让门里的人注意自己一眼。 白巧然皱起眉头:而且就算郑瞳的家里人能看见她,她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也很牵强。毕竟是之前素未谋面的孩子,能笑呵呵地给她开门直接把她邀请进家里的行为那才是不正常,心也太大了点!退一万步说,就算郑瞳本人出来开门了,她都不敢保证对方能认出自己。都说女大十八变,郑瞳小时候和成年后相比,变化倒是不大,可她一定想象不出,美女白芷小时候也不过是个干巴巴脏兮兮不起眼的丑小鸭。 嗯,不像郑瞳,从小好看到大。白芷想。 正当白巧然思考着新的解决方法时,楼道里传来了人的脚步声。 有人来了! 不管对方是谁,和郑瞳有没有关系,白巧然都不想让别人发现自己在这儿。她第一反应选择了抬腿往楼上逃,尽管这完全没有必要。 脚步声停在了四楼,随后传出的是一连串的拍门声、开门声、寒暄声、关门声。铁门关上时的动静很大,整栋楼都能听见,整栋楼都在跟着颤抖。 白巧然一口气跑到了六楼,后知后觉地感到膝盖疼,喉咙更干渴了。 她还是决定碰碰运气,下楼去敲门。 在那之前,她很想找一块镜子或是能反光的东西。 自打重生以来,她就发觉自己的面部神经不太听使唤的样子,难过啊高兴啊的表情基本做不出来。因为不影响日常生活,本来没太在意过这件事,但是现在,她十分想要知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究竟如何。太呆了吗?有点凶吗?会不会看上去就像恐怖电影里的鬼娃娃那样阴沉沉的? 然而,她找的的唯一一块能反光的东西,是楼道里脏兮兮的窗玻璃,那上面积了太多的灰和雨渍,映出来的东西也模糊不清,白巧然左照右照,还是分不清那几块浑浊的灰色到底是玻璃上的东西,还是自己脸上的东西,干脆直接拿裙子蒙上头,狠狠地擦了擦脸。 历经波折,现在,白巧然终于堂堂正正地站在了郑瞳家门口。 门铃是够不着的,即便踮起脚尖也够不着。白巧然握起拳头,轻轻了砸了两下门。 咚、咚。 …… 声音好像还是太小了点。 于是她多使出一份力气:咚!咚! “哎!来嘞——” 一个热情洋溢的女声回应了她。 白巧然没来由地有些紧张,两只拳头都不知不觉中贴紧了裤线,哦不,裙线。 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谢?心很大?英华?女士,拉开了入户门后看也不看,直接把外面那层防盗门也打开了—— 两道门登时四敞大开,谢英华女士和只到她腿那么高的白巧然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大眼瞪小眼。 “哟!这是谁家小孩呀?怎么来敲我们家的门呀?” 谢?心是真的很大?英华?女士,边用她那大嗓门招呼着,边上前一步揽住白巧然的小肩膀,直接把孩子往门里带。 白巧然:??? 到底谁看起来更可疑啊? “这孩子,打哪儿来的呀,这么大点儿年纪怎么搞得一身伤呀。”谢英华把孩子领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在各个房间里忙里忙外地奔波起来。不一会儿,水和零食端上来了,小药箱也细心地准备好了。 “先别动啊,阿姨处理一下你身上这些小伤口,不疼的啊。” 白巧然僵直地坐在沙发上,浑身紧绷。此时此刻,她准备好的所有方案都派不上用场。 “磕着的吧?一看这伤口就是磕的,你别动阿姨端盆水来给你擦擦……哎我们家那孩子也是,总是自己一个人乱跑乱蹦的,磕着碰着的伤口就这样,不要紧,长长就好了。”谢英华手上不停,嘴里也不停。由于她一直自顾自地念叨,似乎并没注意到白巧然不会说话的事。 于是白巧然笔直地、乖巧地的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的让谢英华说完了全程。 谢英华细心地把孩子身上磕破的地方全都消了一遍毒,涂上了红药水,于是原本看上去不起眼的伤口,立即变得狰狞了许多。 “你怎么这么勇敢这么乖呀?一点都不像我家那个崽,蹭破点皮儿都能哭半天。”清理完毕,谢英华又亲昵地捏了捏白巧然的脸蛋。 白巧然自打有童年的记忆以来就从来没被人这么对待过,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这孩子,害羞,肯定是住这附近找不着家的小可怜。”谢英华笑盈盈地坐在她边上,略显丰满的身子把皮沙发压得下陷了一块,白巧然顿时觉得自己被暖呼呼的毛线味包围了。她一直正襟危坐,坐到觉得尾巴骨都有点酸疼了时,才稍微动了动身子,斜着眼睛悄悄打量了谢英华一眼。可没想到,谢英华也在盯着她看,就在两人目光相交的一刹那,白巧然一个激灵把头扭回去了。 “再歇一会儿?要不要看看电视?”谢英华打开了电视机。 很快,大风车的童声悠扬响起,白巧然内心哭笑不得。 她很想找纸笔来写字,告诉郑瞳妈妈自己是来找郑瞳的,还想问问郑瞳妈妈郑瞳去了哪儿。但是郑瞳家里的味道太暖和、太懒了。让身处其中的她也变懒了,从无所适从到放松下来,再从放松下来变成什么都不想干,只想停留在这一刻,陷进去……渐渐地,她靠在了沙发的椅子背上。 谢英华陪她一起看完了一个半小时的《宝莲灯》。 “宝宝差不多该回去了噢。”柔软干燥的大手覆盖在了握成空心拳的小手上面,“咱们不能再看啦,阿姨带你找妈妈,送你回家去好不好呀?” 白巧然还有些沉浸在懒懒的状态中,一时没有给出反应。 谢英华:“咱们得早点出门,早点出门宝宝早点回家是不是呀?阿姨自己的宝宝和爸爸去公园玩了,阿姨送你回家之后,还得回来给他们准备晚饭。咱们没多少时间了,对不对呀?” 白芷这才眨巴眨巴眼睛,拄着身子从大沙发上滑了下来。 金黄的光线从南边的一排窗户投进来,把整间屋子都染成了金黄色。柔和的金线旁,就连细细飞舞的尘屑都带有一种优美的姿态。分外干净的地板显示出它不久前被人拖过的讯息,深棕色的老式木头家具被磨得有些反光,茶几的四角都用海绵和胶带包了起来,在透明的塑料板下,零星布着几张全家福、邮票、明信片……还有夫妻二人的结婚照。 从客厅望去,一扇房间的门上挂着彩图日历和贝壳风铃。 ——那一定是郑瞳的房间了。 这里,就是郑瞳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 现在白巧然已经知道郑瞳去哪了,她顺从地牵着谢英华的手,离开了这间暖呼呼的金色的房子。 谢英华把白巧然抱到了最近的一处派出所,然后白巧然就被放到一个房间里安静地等着了。 等待是件很熬人的事,幸好轮回八次的白芷早就已经知道怎么克服它了。她在等待的时候会动用自己的脑子,回想很多很多以前发生的事,再推测很多很多未来要发生的事,如果有条件,她会把它们都记下来,有备无患。 但是今天,她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无法集中注意力。想问题时,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到别处去,一会儿想到《宝莲灯》里的小猴子,一会儿想到郑瞳家喝水的杯子里有股巧克力粉的味道,一会儿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十一岁那年,在大礼堂里“第一次”见到郑瞳的时候…… 这一次,她终于理解郑瞳那废物性格是从哪里养起来的了,如果谢英华这样的女人是她的妈妈,她说不定将来也会成长为一个懒懒散散的、贪图安逸的温室小花,也就不会有现在的白芷了。 那股暖呼呼的毛线味儿似乎没散去,这会儿又绕了过来。 白巧然深吸一口气。 她觉得:郑瞳和她妈妈可真像呀。 想到这儿,白巧然自己都没发现,自己的嘴角释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白晰进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爸!妈!我妹在这儿哪!”白晰第一个推开小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哭肿眼睛的李清和满脸愧色的白诚紧随其后,只有白晰看起来平淡如常,走过去握住了妹妹的手:“你跑哪儿去了?咱们可赶快回家吧,爸妈找你好久,急都急死了。” 白巧然点了点头,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蹦蹦跳跳地跑向了父母。 率先迎接她的,是李清绵绵柔柔的一个大耳刮子。 李清心软,从来舍不得打孩子,她每次挥巴掌都是绵绵柔柔的,轻得几乎不能用“打”这个词来形容。但一家人都知道,能让她使出这样的巴掌打白巧然,已经说明她现在的内心非常崩溃了。 “我以为你……跑丢了,再也回不了家了……”李清被白诚搀着,哭得泣不成声。 白诚把头一低再低:“你别哭啊,唉,别吓着孩子,唉,这又是何苦呢……” “白诚我告诉你!下次再让你爸看店看孩子我就和你拼命!一问三不知的,他、他配当个爷吗?”李清转过身来锤起了白诚的胸脯。这回的一下接一下可都是实打实的拳头了,握得死紧,吭吭往她男人胸口上凿,一凿一声闷响,一凿一声闷响。一旁年轻的小民警无助程度仅次于李清,他似乎想上前劝劝,可目光游游离离,嘴巴开开合合,最终还是留在原地什么都没做。 白晰的嘴角撇了下来,对这对夫妻的行为像是习以为常又无可奈何:“妈,妹已经找到了,别打了。” 可李清还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拳头也越来越没力气了。 白诚咬着牙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白晰又唤了一声:“妈——我妹真的没事,我刚刚进门的时候,还看见她笑来着哪!” “?” 拳头停了,哭声也停了。 李清鼻尖红红的,面朝儿子走了一步,郑重其事地看着儿子,说:“别胡说,你妹不会笑。你妹哪会笑呢,我是她妈,我从来没见她笑过。” 白诚则抬起了些头,眼瞳深处闪着光的不知是希望还是泪水:“晰晰,你说的是真的?” 白晰攥住妹妹的手,紧张地用眼神示意她。 在场的所有人中,最平静的莫过于白巧然了。其实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笑了,但是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 她试图寻找记忆里的感觉,尝试着调动起脸上那些失去知觉的肌肉…… …… 大家还是愣在原地,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 白巧然知道自己失败了。 于是她垂下头,闭上眼睛,重新回想了一遍郑瞳家里的情境。 再抬起头时,所有人都看到了她颊边那抹浅浅的微笑! “会笑了!会笑了!咱们幺妹儿会笑了!”白诚第一个反应过来,把手搭在了媳妇肩上。可他媳妇一个箭步冲向了闺女,白诚的手当即落空了。 “妈呀,妈呀……真会笑啦?”李清难以抑制激动之情,抓着孩子这儿摸摸,那儿看看,又掐住腮帮肉使劲揉了揉,眼泪又要往下掉。 “唉别哭,别哭,好事儿哭什么。”白诚边擦着眼泪边笑着说道,“我就说……我就说咱们闺女问题不大,都能好,肯定都能好……” 一时间白家人连笑带哭,在派出所里抱成一团。 刚才那个怯生生的小民警这时才终于敢站了出来:“是一个面善的女同志把她带过来的。孩子磕破的地方人家也给处理好了,就是着急回家做饭,说什么都不肯留个名字。” “好人好人,世上还是好人多,咱们可真得好好谢谢人家!”白诚仍沉浸在女儿会笑了的喜悦中,似乎并没听到民警说了什么。 “那,既然孩子没什么问题,你们也……早点回家吧。”民警同志道。 “哎,好好,谢谢您,也谢谢那位女同志。”李清连连道谢,娴熟地弯子一捞,就把白巧然从地上抱起来了。她抱着女儿往外面走时,身后那位小民警又问了一句: “那什么,孩子,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李清顿时警惕起来,把白巧然的头往肩窝里蛮横地一摁:“我家巧然不会说话。” 白巧然被她妈闷在肩窝里,小幅度地挣动起来。 李清见状十分惊异,虽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顺着她的力气,把她放下来了。 白巧然立定站好,朝警察叔叔摊开两只手。 白晰解释道:“她要纸和笔。” “噢,噢。”小民警同志一头雾水,但还是从办公桌那边拿来了便条和油笔。白巧然接过它们,写写画画起来。她先是画了两个轮子,并用几条线把它们连接了起来。 在场的人里只有白晰最懂妹妹的图画语言,于是翻译道:“这是个自行车。” 接着,白巧然在自行车下方,画了一个长着四肢和大板牙,勉强看起来像个人的东西。“人”伸长两只胳膊,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两条鼠目弯成邪恶的形状,大板牙咧得十分快乐。 白晰不敢确定,眼神不断往妹妹脸上移:“这是个……搬车……?扛车……?偷车贼!” 白巧然点点头,又不吝惜地给了他一个刚学会的笑,白晰被鼓舞得更加热情了。 白巧然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指了指画。白晰马上抢答:“你看见有人偷自行车!” 白巧然又点点头。最后,握着油笔,郑重其事地在便条的剩余空白处,将她记进脑子里的那个地址歪歪扭扭地抄在了上面,还特意写错了两个字,用了一个拼音。 白晰看妹妹的眼光已经变成了崇拜:“你在这个地方看见有人偷自行车!” 白巧然坚定地点了点头,又仰起脸,直直地注视民警。 “好……这位小朋友,汇报的案情,我们一定会如实查清。谢谢你为我们的区的治安做出的贡献。”小民警刚开口时还有些犹豫,后面的话却越说越通顺,语调也扬了上去。 解决了最后一件麻烦事的白巧然,这才心安理得地爬上了白诚的背。 临走前,小民警不仅朝他们挥了手,还朝被抱在爸爸肩头往回看的白巧然敬了个礼。 第5章 白巧然从派出所回到家之后,老人们又关切地围上来嘘寒问暖了一波。一家人马上抛弃当下把孩子找回来了的欢欣,从头拾起愁容,开始念叨找一个走丢了的孩子有多么艰辛,惦记自家走丢的孩子有多么煎熬……虽然他们都明白,白巧然这个年纪是听不明白他们说的话的,但他们还是永无止尽地操心着、抱怨着、重复着那些难过的语句,表彰着自己的痛苦,似乎这样做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似的。最终一家人的矛头与怒火集体转向了看店打盹的老白爷,除了白诚之外的所有人都把这位老头里里外外地埋怨了个通,于是,老白头原本昂着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理了,只是一个劲地梗着脖子苍白无力地辩道:“我那不是睡着了、睡着了嘛。” 白巧然已对这些鸡毛蒜皮的指责和争辩习以为常,其实她这时候完全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看上一看。老头绝对会被她盯得又心虚又难忘,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目光。可她并没有这么做,一方面,她之前试过好多次了,屡试不爽,没了趣味;另一方面,她心头里现在有一股甜滋滋的东西正在蔓延,这甜滋滋的东西蒙蔽了她的一部分感官,让她察觉不到空气中横冲直撞的窒息感。 是的,她总是习惯于置身事外。自从“很久之前”被郑瞳拯救过一次之后,她就决定彻底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家,永远做一名局外人了。 白晰看妹妹撇下一众大人往楼上走,神态轻松自若,甚至还散发着那么一种愉快的气味。也悄悄地从货架间溜走,迈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果不其然,白巧然并没待在大房间里,而是在那间小小的备用儿童房中。 儿童房的窗户很窄、很小。透进窗户的阳光被挤成小小的一条,晒在白巧然脸上。 白晰静悄悄地坐在床边,他不想打扰冥想中的妹妹。 可当他看到妹妹的脸时就知道了,白巧然可没在冥想,从那若有若无的浅笑中就能看出来:她是在回味一些甜味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可能是今天上午那根橘子棒棒糖,也可能是昨天李清破格拆给兄妹俩喝的那罐高乐高。 经常在幼儿园里和小孩打交道的白晰知道,很多小朋友都羡慕他,因为他家是开小卖店的。 这些孩子想得很简单,白晰更小一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家里是开小卖店的,就意味着有吃不完的小零食,玩不完的新玩具,还能在所有孩子中第一个接触到最新奇最有趣的玩意! 这份简单的想法为白晰赢来了号召力和幼儿园里大多数孩子的尊重。 但白晰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店是家里人的,不是他的。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是拿一笔一笔的钱去进的,开小卡车一趟一趟运的,就连小卡车都是要付油钱的。而统计商品、摆货、算账就是更了不得的大事了,这么难的事情只能交给大人来做,大人要做的事情,小孩子添一点点乱子都不行。 他不想给父母添麻烦,所以他十分理解为什么白诚和李清会那么吝啬,自从自己上了幼儿园就再不许他从柜台里拿糖吃了。 但白巧然还没上幼儿园,她想吃糖的时候,只需要一伸手,大人就会抽出一根来,递给她。当然,前提是她吃糖的频率得控制在大人们允许的范围内。 白晰托着腮,看着妹妹的脸,看着她脸上那道橘子色的太阳光,心里想着:“趁着还能吃糖的日子,可一定得多吃点啊,因为忍着嘴巴里的馋虫不能吃,真的是一件很难、很痛苦的事。 不知不觉中,阳光从小小的一条被挤压成了惨淡的一线,消失在白巧然的脸颊上。 两个孩子各自终止了心事,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对方。 白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跳下床,开开心心地走到白巧然身边:“妹儿,你今天可真厉害!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逛了那么久都没事,还看见了偷车贼!就连进了派出所都不慌,还会写字——你字写得可真好啊,比我会写的字都多!那个……什么里,前面俩字我都不认识。” 这一串衷心的赞美把白巧然逗笑了,如果她真的能笑的话。 阳光再次出现在房间里,依旧是小小的一条,只不过颜色比起之前暗了许多——是从对面居民楼的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这回,它跳到了白晰的衣服上,给白衣服染了一道橘红色。 “妹子,你跟哥说实话,你其实会说话对不对?你平时不说话,其实是故意的对不对!”白晰微微俯子,紧张兮兮地平视着白巧然,于是那块橘红又跳到他脸上了,“你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所以才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说话。” “……” “……说不定,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出生在咱家,是为了给咱家带来好运气的。” 白巧然露出狐疑的神色。她本就惯于装傻,更何况她现在确实无法理解白晰的思维方式。她觉得这孩子是真的傻了,怎么会觉得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次女会给一家子人带来好运呢? “噢,我明白了!你不说话,说不定是因为,你开口说出来的话全部都会成真!”白晰说,“比如,让爸妈他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白巧然摇摇头。 白晰泄了口气,但眼底还是亮闪闪的。那诚恳的模样,和追着飞盘的小狗、对着流星许愿的小孩子一模一样。看见这样的哥哥,白巧然的心倏然软了下来。 “那,我要是诚心供奉你,你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开口说话呀?” 听到“供奉”这个词,白巧然是真的很想哈哈大笑,可脸就像被封住了似的,笑不出来。最后,她不得不严肃地点点头,陪哥哥认真演完这场戏。 “还找你俩呢怎么在这啊……”李清说着话忽然进来了,正看到两个孩子面对面盯着对方,十分郑重的样子,不由一笑。 “哥俩下午都玩什么啦?”她坐到床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珠算练习册,“哟,晰晰下午又做题啦?这么乖呀,知道自己要上小学啦,要好好努力啦。” 李清把儿子揽到自己身边,慈爱的一遍又一遍地摸他扎手的小脑瓜。 李清文化程度不高,但因为是开小卖部的,算数倒是很好。她极快地浏览那本习题册,忽略过程,只看结果——白晰写上去的答案,全都是正确的。 “我们晰晰太棒了,全都做对了!等上了小学,一定不会让我和你爸多操心!” 她揉着儿子的头,忍不住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白晰自然不会解释实情,他把这份夸奖归功于仙女妹妹显灵了,并朝白巧然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郑瞳刚和她爸从公园回来,此刻身心俱疲,怀疑人生。 下午,郑明和同志突发奇想,要独自一人带着闺女出去玩,美其名曰让谢英华省省心。郑瞳作为一个四岁小孩,大人决定去哪里,她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力,况且不过是坐在自行车后座兜兜风,过一会儿就回家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便欣然应允了。 她没想到的是,周六的公园里,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小孩。 郑明和天生人缘好,散发着一种和和气气好说话的气场,刚到公园,就和其他带着孩子出来玩的家长交谈了起来,从分享育儿时的琐事谈到婚姻人生的感悟,又从婚姻人生的感悟谈到学生时代的悲欢……家长们年龄都差不多,又都是新晋父母,越聊越尽兴,越聊越投机。郑瞳直接就被扔进了小孩堆里,被发配和几个真正的幼儿园小孩一起玩! 她第一次重生,直到现在还会时不时怀疑,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早上从寝室的小床上醒过来,发现从白芷回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不过是场漫长的梦。她还是能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昏昏欲睡,还是能因为和刘奕搭上了两句话而欣喜若狂,还是能在寝室里和杨子麟互相吐槽,躲着宿管偷偷用锅煮东西吃…… 简单来说,她还是保留了大部分二十岁的成年人该有的思维方式和理智,她不能理解小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哪怕他们都能说中文! 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头发最长穿得像个公主似的女孩非要所有小朋友都过来玩一下她的风筝——但却在每个人的手刚摸到风筝柄的时候就蛮横地把它夺走再大发慈悲地递给下一个人;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唯一那个嫌脏不肯玩沙的女孩最后还是受刑似的蹲进沙坑边哭边玩——结果混合了泪水的沙土沾了满手把脸抹得更花了;更完全不能理解那个一句话也不说孤僻地缩在角落的小男孩——在“公主殿下”泛滥的同情心下,郑瞳被下了严肃命令去邀请那个男孩加入游戏,却发现那孩子是往沙堆里撒尿之后拿一根小棍搅拌,还要把尿泥分装美其名曰“卖粥”…… 整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觉得自己置身于无休无止的尖叫、尖笑和尖哭声中!马上就要崩溃了! 待在一群孩子里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使得郑瞳看起来格格不入。而这一点作为可靠的依据,被旁边观察的家长们拿来狠狠夸了郑明和一顿。 “你和你媳妇怎么带孩子的?你们家这个怎么那么懂事!” 郑明和被诸如此类的夸奖淹没,笑得合不拢嘴。 回家之后,疲倦还没有结束,郑明和还要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媳妇,让谢英华也笑得合不拢嘴。于是可想而知,小郑瞳撂下筷子抗议一句,都成了夫妻俩滋养喜悦的养料。 ——“能不能让我安静点?我今天真的被那群小孩吵得很烦。” 谢英华大喜,觉得女儿不仅智力上格外超常,就连行为能力也十分超常,怎么看都是个小天才。于是,就这么在饭桌上把她提前上学的事拍板敲定了!而这次,郑明和也飘飘然了,完全没有反对。 谢英华是这么说的:“咱们女儿既然有这个天赋,赢在了起跑线上,那就要比别人家孩子早跑两步——我跟你说啊最近政策越来越严了,要是现在不抓紧点,以后啊,想提前上学都没机会了!” 郑瞳幸福的幼年时光,就这样被宣告了将于两个星期后结束。 由于妈妈是重点小学的数学老师(虽然那会儿市里已经在名义上取消了用“重点”的划分,以示教育资源的公平公正),郑瞳记忆里的小学生活过得还算是一帆风顺的。要知道,老师家的孩子多数是被人羡慕、敬仰和嫉妒的。不光有妈妈私下里的辅导,还有其他老师的关照,再加上年纪小安分肯学,郑瞳的成绩从小就是名列前茅,五年级时就从中队长直接当到大队长,同学们对她也尊敬友善各掺一半,人际关系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当然,这些都是站在二十岁的郑瞳的角度回忆童年得来的结果。 她想象不出,如果把上学的时间提前了两年,自己的人生到底会发生什么改变。说到底,她甚至有点后悔,后悔自己自打重生以来就一直沉不住气,偏偏在不大点的时候把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全抖出来,结果现在好了,她妈当她是天才,她爸也当她是天才,所有人都当她是天才——唯独郑瞳自己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联想到谢英华人到中年时可能就会抹着眼泪自责这一出“伤仲永”,郑瞳觉得压力很大。 好在眼下看来,小学的课程对她而言还是很好糊弄的,再装六年的“小天才”也不是做不到……至于让上一世的郑瞳就十分头疼的数学,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希望在那之前谢英华女士能认清事实,早点放过自己平凡的女儿。 ——毕竟她平时也没少念叨“女孩后劲不足,上了中学成绩就不如男孩了”。 当然,如果谢英华知道她闺女是这么想的,恐怕以后再也不会说这句话了。 总之,郑瞳决定先向她爸学习:按下风头,低调行事。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的大班毕业会,这几日正如火如荼地筹备着。 晚会将在不远处的一座露天广场举行,场地、舞台、灯光都是大人的事,需要郑瞳操心的,只有:谢英华强硬地要求幼儿园园长,把还在读中班的郑瞳塞进去表演节目,和大班一起毕业。 在园长看来,郑瞳是天才儿童,可郑瞳的妈妈谢英华是那种非常难搞定的问题家长。 去年硬是把孩子从小班升到中班,倒也没什么麻烦的。毕竟孩子的天赋在那摆着,上课的时候和其他所有小朋友都格格不入。可还不到一年的功夫,谢女士就又要求把孩子提到大班,直接和大班一起毕业,上小学。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谢英华还要求,毕业晚会上必须有郑瞳的姓名。 “郑瞳妈妈,这咱们的合唱团和舞蹈队都排练快一个月了。再硬塞一个人进去不行,真的不行。” “不行她可以现学嘛,我们思思学习能力可强了!几天就能跟上,绝对耽误不了演出!” “思思妈妈,您没理解我的话,您和我保证没用,咱们得考虑到其他孩子的公平。” “思思本来就要和他们一届毕业,让思思和他们一起演出怎么就对他们不公平了呀?” 园长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时间、场地、流程、人员等问题。 “要不这样,最后的朗读寄语环节,给你们孩子加进去,让她也站在舞台上和别人一起读?” 谢英华有些犹豫,她知道园长已经妥协了,而总是缠着人软磨硬泡并不是一件特别体面的事。可她和老郑实在是太想看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舞台中央,太想多给她留几张毕业纪念照了。 “也行,也行,那也行,那就谢谢你了。”谢英华若有所思地赔着笑,看样子准备道别了。 园长松了一口气。 谢英华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 园长重新把气提了起来。 “刘园长,您看……我们家思思能歌善舞的,才艺可多啦,她会跳舞、会弹钢琴、会画国画还会弹古筝,要是能在毕业晚会上演出,也能给咱们幼儿园长脸是不是嘛!” “呃,我们古筝队也不缺人了……” “要是我让孩子他爸把钢琴搬过来,您能给她加个弹钢琴的节目吗?” 园长惊愕了。 一方面,小小的幼儿园毕业晚会上,很少请得起钢琴这种很有分量的大乐器;另一方面,她也知道,郑瞳这孩子不过四岁,就是刚刚开始学钢琴,也算小的了。可谢英华直接说“把钢琴搬过来,让她表演节目”,大家都是成年人,心里都有谱,这说明了郑瞳的钢琴水平,绝对不是仅仅能奏出曲调的概念。 刘园长内心想:我知道她是个小天才,可不至于天才到涵盖方方面面吧? “……你女儿会弹什么呀?” “这我得回去问问她爸。”谢英华脸红了,迅速退出了门,“咱们再联系啊刘园长!” 刘园长还是有点发懵,以至于听见关门声后也没想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说郑瞳妈妈再见。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除了给儿童讲授基本的学前知识和生活技能之外,还开设音乐、舞蹈、朗诵、主持等多类艺术课程,为孩子打造璀璨童年。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里,不开设钢琴课。 刘园长想在明年之前,把钢琴的授课加入幼儿园日程里。到时候买钢琴、找钢琴老师……又要支出去一笔钱。可近两年招来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少,幼儿园办得已经有些不景气了。说到底,这座城市里的艺术类幼儿园越开越多了,而作为“老牌”的小星星,除了年份长久了点,其实没什么其它的竞争力。 晚会本来也找了地方电视台作转播,那为什么不借机把开钢琴课的消息放出去呢? 刘园长陷入了沉思。 第5章 白巧然从派出所回到家之后,老人们又关切地围上来嘘寒问暖了一波。一家人马上抛弃当下把孩子找回来了的欢欣,从头拾起愁容,开始念叨找一个走丢了的孩子有多么艰辛,惦记自家走丢的孩子有多么煎熬……虽然他们都明白,白巧然这个年纪是听不明白他们说的话的,但他们还是永无止尽地操心着、抱怨着、重复着那些难过的语句,表彰着自己的痛苦,似乎这样做能让他们心里好受一些似的。最终一家人的矛头与怒火集体转向了看店打盹的老白爷,除了白诚之外的所有人都把这位老头里里外外地埋怨了个通,于是,老白头原本昂着的头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不觉得自己有理了,只是一个劲地梗着脖子苍白无力地辩道:“我那不是睡着了、睡着了嘛。” 白巧然已对这些鸡毛蒜皮的指责和争辩习以为常,其实她这时候完全可以目不转睛地盯着爷爷看上一看。老头绝对会被她盯得又心虚又难忘,一辈子都忘不了这目光。可她并没有这么做,一方面,她之前试过好多次了,屡试不爽,没了趣味;另一方面,她心头里现在有一股甜滋滋的东西正在蔓延,这甜滋滋的东西蒙蔽了她的一部分感官,让她察觉不到空气中横冲直撞的窒息感。 是的,她总是习惯于置身事外。自从“很久之前”被郑瞳拯救过一次之后,她就决定彻底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家,永远做一名局外人了。 白晰看妹妹撇下一众大人往楼上走,神态轻松自若,甚至还散发着那么一种愉快的气味。也悄悄地从货架间溜走,迈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 果不其然,白巧然并没待在大房间里,而是在那间小小的备用儿童房中。 儿童房的窗户很窄、很小。透进窗户的阳光被挤成小小的一条,晒在白巧然脸上。 白晰静悄悄地坐在床边,他不想打扰冥想中的妹妹。 可当他看到妹妹的脸时就知道了,白巧然可没在冥想,从那若有若无的浅笑中就能看出来:她是在回味一些甜味的东西。至于那东西是什么,可能是今天上午那根橘子棒棒糖,也可能是昨天李清破格拆给兄妹俩喝的那罐高乐高。 经常在幼儿园里和小孩打交道的白晰知道,很多小朋友都羡慕他,因为他家是开小卖店的。 这些孩子想得很简单,白晰更小一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只要家里是开小卖店的,就意味着有吃不完的小零食,玩不完的新玩具,还能在所有孩子中第一个接触到最新奇最有趣的玩意! 这份简单的想法为白晰赢来了号召力和幼儿园里大多数孩子的尊重。 但白晰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店是家里人的,不是他的。琳琅满目的商品都是拿一笔一笔的钱去进的,开小卡车一趟一趟运的,就连小卡车都是要付油钱的。而统计商品、摆货、算账就是更了不得的大事了,这么难的事情只能交给大人来做,大人要做的事情,小孩子添一点点乱子都不行。 他不想给父母添麻烦,所以他十分理解为什么白诚和李清会那么吝啬,自从自己上了幼儿园就再不许他从柜台里拿糖吃了。 但白巧然还没上幼儿园,她想吃糖的时候,只需要一伸手,大人就会抽出一根来,递给她。当然,前提是她吃糖的频率得控制在大人们允许的范围内。 白晰托着腮,看着妹妹的脸,看着她脸上那道橘子色的太阳光,心里想着:“趁着还能吃糖的日子,可一定得多吃点啊,因为忍着嘴巴里的馋虫不能吃,真的是一件很难、很痛苦的事。 不知不觉中,阳光从小小的一条被挤压成了惨淡的一线,消失在白巧然的脸颊上。 两个孩子各自终止了心事,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对方。 白晰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跳下床,开开心心地走到白巧然身边:“妹儿,你今天可真厉害!自己一个人在外面逛了那么久都没事,还看见了偷车贼!就连进了派出所都不慌,还会写字——你字写得可真好啊,比我会写的字都多!那个……什么里,前面俩字我都不认识。” 这一串衷心的赞美把白巧然逗笑了,如果她真的能笑的话。 阳光再次出现在房间里,依旧是小小的一条,只不过颜色比起之前暗了许多——是从对面居民楼的窗玻璃上反射过来的。这回,它跳到了白晰的衣服上,给白衣服染了一道橘红色。 “妹子,你跟哥说实话,你其实会说话对不对?你平时不说话,其实是故意的对不对!”白晰微微俯子,紧张兮兮地平视着白巧然,于是那块橘红又跳到他脸上了,“你身上肯定有什么秘密,所以才什么都会,就是不会说话。” “……” “……说不定,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小仙女,出生在咱家,是为了给咱家带来好运气的。” 白巧然露出狐疑的神色。她本就惯于装傻,更何况她现在确实无法理解白晰的思维方式。她觉得这孩子是真的傻了,怎么会觉得和正常人不一样的次女会给一家子人带来好运呢? “噢,我明白了!你不说话,说不定是因为,你开口说出来的话全部都会成真!”白晰说,“比如,让爸妈他们以后再也不吵架了?” 白巧然摇摇头。 白晰泄了口气,但眼底还是亮闪闪的。那诚恳的模样,和追着飞盘的小狗、对着流星许愿的小孩子一模一样。看见这样的哥哥,白巧然的心倏然软了下来。 “那,我要是诚心供奉你,你会不会总有一天会开口说话呀?” 听到“供奉”这个词,白巧然是真的很想哈哈大笑,可脸就像被封住了似的,笑不出来。最后,她不得不严肃地点点头,陪哥哥认真演完这场戏。 “还找你俩呢怎么在这啊……”李清说着话忽然进来了,正看到两个孩子面对面盯着对方,十分郑重的样子,不由一笑。 “哥俩下午都玩什么啦?”她坐到床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珠算练习册,“哟,晰晰下午又做题啦?这么乖呀,知道自己要上小学啦,要好好努力啦。” 李清把儿子揽到自己身边,慈爱的一遍又一遍地摸他扎手的小脑瓜。 李清文化程度不高,但因为是开小卖部的,算数倒是很好。她极快地浏览那本习题册,忽略过程,只看结果——白晰写上去的答案,全都是正确的。 “我们晰晰太棒了,全都做对了!等上了小学,一定不会让我和你爸多操心!” 她揉着儿子的头,忍不住在儿子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白晰自然不会解释实情,他把这份夸奖归功于仙女妹妹显灵了,并朝白巧然俏皮地做了个鬼脸。 郑瞳刚和她爸从公园回来,此刻身心俱疲,怀疑人生。 下午,郑明和同志突发奇想,要独自一人带着闺女出去玩,美其名曰让谢英华省省心。郑瞳作为一个四岁小孩,大人决定去哪里,她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力,况且不过是坐在自行车后座兜兜风,过一会儿就回家了,自己也没有什么损失,便欣然应允了。 她没想到的是,周六的公园里,自然不会只有她一个小孩。 郑明和天生人缘好,散发着一种和和气气好说话的气场,刚到公园,就和其他带着孩子出来玩的家长交谈了起来,从分享育儿时的琐事谈到婚姻人生的感悟,又从婚姻人生的感悟谈到学生时代的悲欢……家长们年龄都差不多,又都是新晋父母,越聊越尽兴,越聊越投机。郑瞳直接就被扔进了小孩堆里,被发配和几个真正的幼儿园小孩一起玩! 她第一次重生,直到现在还会时不时怀疑,自己会不会有一天早上从寝室的小床上醒过来,发现从白芷回来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不过是场漫长的梦。她还是能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昏昏欲睡,还是能因为和刘奕搭上了两句话而欣喜若狂,还是能在寝室里和杨子麟互相吐槽,躲着宿管偷偷用锅煮东西吃…… 简单来说,她还是保留了大部分二十岁的成年人该有的思维方式和理智,她不能理解小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哪怕他们都能说中文! 她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头发最长穿得像个公主似的女孩非要所有小朋友都过来玩一下她的风筝——但却在每个人的手刚摸到风筝柄的时候就蛮横地把它夺走再大发慈悲地递给下一个人;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唯一那个嫌脏不肯玩沙的女孩最后还是受刑似的蹲进沙坑边哭边玩——结果混合了泪水的沙土沾了满手把脸抹得更花了;更完全不能理解那个一句话也不说孤僻地缩在角落的小男孩——在“公主殿下”泛滥的同情心下,郑瞳被下了严肃命令去邀请那个男孩加入游戏,却发现那孩子是往沙堆里撒尿之后拿一根小棍搅拌,还要把尿泥分装美其名曰“卖粥”…… 整个漫长的下午,她都觉得自己置身于无休无止的尖叫、尖笑和尖哭声中!马上就要崩溃了! 待在一群孩子里像个操心的老妈子使得郑瞳看起来格格不入。而这一点作为可靠的依据,被旁边观察的家长们拿来狠狠夸了郑明和一顿。 “你和你媳妇怎么带孩子的?你们家这个怎么那么懂事!” 郑明和被诸如此类的夸奖淹没,笑得合不拢嘴。 回家之后,疲倦还没有结束,郑明和还要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媳妇,让谢英华也笑得合不拢嘴。于是可想而知,小郑瞳撂下筷子抗议一句,都成了夫妻俩滋养喜悦的养料。 ——“能不能让我安静点?我今天真的被那群小孩吵得很烦。” 谢英华大喜,觉得女儿不仅智力上格外超常,就连行为能力也十分超常,怎么看都是个小天才。于是,就这么在饭桌上把她提前上学的事拍板敲定了!而这次,郑明和也飘飘然了,完全没有反对。 谢英华是这么说的:“咱们女儿既然有这个天赋,赢在了起跑线上,那就要比别人家孩子早跑两步——我跟你说啊最近政策越来越严了,要是现在不抓紧点,以后啊,想提前上学都没机会了!” 郑瞳幸福的幼年时光,就这样被宣告了将于两个星期后结束。 由于妈妈是重点小学的数学老师(虽然那会儿市里已经在名义上取消了用“重点”的划分,以示教育资源的公平公正),郑瞳记忆里的小学生活过得还算是一帆风顺的。要知道,老师家的孩子多数是被人羡慕、敬仰和嫉妒的。不光有妈妈私下里的辅导,还有其他老师的关照,再加上年纪小安分肯学,郑瞳的成绩从小就是名列前茅,五年级时就从中队长直接当到大队长,同学们对她也尊敬友善各掺一半,人际关系从来没出过什么岔子。 当然,这些都是站在二十岁的郑瞳的角度回忆童年得来的结果。 她想象不出,如果把上学的时间提前了两年,自己的人生到底会发生什么改变。说到底,她甚至有点后悔,后悔自己自打重生以来就一直沉不住气,偏偏在不大点的时候把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全抖出来,结果现在好了,她妈当她是天才,她爸也当她是天才,所有人都当她是天才——唯独郑瞳自己知道自己到底几斤几两! 联想到谢英华人到中年时可能就会抹着眼泪自责这一出“伤仲永”,郑瞳觉得压力很大。 好在眼下看来,小学的课程对她而言还是很好糊弄的,再装六年的“小天才”也不是做不到……至于让上一世的郑瞳就十分头疼的数学,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希望在那之前谢英华女士能认清事实,早点放过自己平凡的女儿。 ——毕竟她平时也没少念叨“女孩后劲不足,上了中学成绩就不如男孩了”。 当然,如果谢英华知道她闺女是这么想的,恐怕以后再也不会说这句话了。 总之,郑瞳决定先向她爸学习:按下风头,低调行事。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的大班毕业会,这几日正如火如荼地筹备着。 晚会将在不远处的一座露天广场举行,场地、舞台、灯光都是大人的事,需要郑瞳操心的,只有:谢英华强硬地要求幼儿园园长,把还在读中班的郑瞳塞进去表演节目,和大班一起毕业。 在园长看来,郑瞳是天才儿童,可郑瞳的妈妈谢英华是那种非常难搞定的问题家长。 去年硬是把孩子从小班升到中班,倒也没什么麻烦的。毕竟孩子的天赋在那摆着,上课的时候和其他所有小朋友都格格不入。可还不到一年的功夫,谢女士就又要求把孩子提到大班,直接和大班一起毕业,上小学。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谢英华还要求,毕业晚会上必须有郑瞳的姓名。 “郑瞳妈妈,这咱们的合唱团和舞蹈队都排练快一个月了。再硬塞一个人进去不行,真的不行。” “不行她可以现学嘛,我们思思学习能力可强了!几天就能跟上,绝对耽误不了演出!” “思思妈妈,您没理解我的话,您和我保证没用,咱们得考虑到其他孩子的公平。” “思思本来就要和他们一届毕业,让思思和他们一起演出怎么就对他们不公平了呀?” 园长语塞,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时间、场地、流程、人员等问题。 “要不这样,最后的朗读寄语环节,给你们孩子加进去,让她也站在舞台上和别人一起读?” 谢英华有些犹豫,她知道园长已经妥协了,而总是缠着人软磨硬泡并不是一件特别体面的事。可她和老郑实在是太想看女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站在舞台中央,太想多给她留几张毕业纪念照了。 “也行,也行,那也行,那就谢谢你了。”谢英华若有所思地赔着笑,看样子准备道别了。 园长松了一口气。 谢英华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 园长重新把气提了起来。 “刘园长,您看……我们家思思能歌善舞的,才艺可多啦,她会跳舞、会弹钢琴、会画国画还会弹古筝,要是能在毕业晚会上演出,也能给咱们幼儿园长脸是不是嘛!” “呃,我们古筝队也不缺人了……” “要是我让孩子他爸把钢琴搬过来,您能给她加个弹钢琴的节目吗?” 园长惊愕了。 一方面,小小的幼儿园毕业晚会上,很少请得起钢琴这种很有分量的大乐器;另一方面,她也知道,郑瞳这孩子不过四岁,就是刚刚开始学钢琴,也算小的了。可谢英华直接说“把钢琴搬过来,让她表演节目”,大家都是成年人,心里都有谱,这说明了郑瞳的钢琴水平,绝对不是仅仅能奏出曲调的概念。 刘园长内心想:我知道她是个小天才,可不至于天才到涵盖方方面面吧? “……你女儿会弹什么呀?” “这我得回去问问她爸。”谢英华脸红了,迅速退出了门,“咱们再联系啊刘园长!” 刘园长还是有点发懵,以至于听见关门声后也没想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说郑瞳妈妈再见。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除了给儿童讲授基本的学前知识和生活技能之外,还开设音乐、舞蹈、朗诵、主持等多类艺术课程,为孩子打造璀璨童年。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里,不开设钢琴课。 刘园长想在明年之前,把钢琴的授课加入幼儿园日程里。到时候买钢琴、找钢琴老师……又要支出去一笔钱。可近两年招来的孩子一年比一年少,幼儿园办得已经有些不景气了。说到底,这座城市里的艺术类幼儿园越开越多了,而作为“老牌”的小星星,除了年份长久了点,其实没什么其它的竞争力。 晚会本来也找了地方电视台作转播,那为什么不借机把开钢琴课的消息放出去呢? 刘园长陷入了沉思。 第6章 郑瞳的确是刚刚开始学琴的。她是钢琴班里最小的学员,今年四月刚被送进去。 这一段悲惨的人生经历,在重生前也是有过的,并为郑瞳留下了一段长达五年的童年阴影。上一世的郑瞳也是四岁开始学钢琴,自打学琴起,他们家就不像以前那么太平了,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闹,主题永远是“郑思思你为什么就是不想练琴!再不好好弹你妈绝对会撕了你!” 最终,在郑瞳上了小学三年级之后没多久,那家从别人家手里收来的二手钢琴彻底合上了盖子,惨遭转卖。这场漫长的持久战,以郑瞳的持之以恒和谢英华的爱女心切告终。 ——毕竟还是要及时止损的,中产阶级买架钢琴也不容易,放久了再转卖就亏了。 因此,有过如此惨痛经历的郑瞳,在重生之后再度坐到这架熟悉的老朋友面前时,心态有了微妙的转变。 反正这个年代娱乐活动这么少,四岁的小孩除了耗在幼儿园就是闲在家里,每天也没什么事做,抽点时间弹弹钢琴能怎么?又不会断个手指头。况且,以谢英华女士让女儿学钢琴的决心,一家人足足吵了五年才有结果,累不累啊。郑瞳想: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了,还挣扎什么,能让谢英华女士开心省心,比什么不强。 佛系郑瞳,无欲无求,不骄不躁。 这似乎是她重生以来又一次用大人的思维尝到甜头。 唯一让她感到不易的是:小孩子的手指力量太小了,她常常为了按动琴键而弹到手疼。 于是谢英华更加心花怒放,心疼女儿之余,觉得这孩子真沉得住气,将来绝对是个成大事的料! 郑瞳:妈,我真的没什么音乐天赋,对钢琴的领悟也就那样了,还是筹备筹备转卖的事吧。 话说回来,谢英华回家之后,就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那会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其实她话刚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但是那股热乎劲儿让她一直撑到了离开。 自己的确是四个月前才去送女儿学钢琴的,学了四个月,基本功还没完全打好,目前女儿弹的全都是一些非常简单,换句话说,非常上不了台面的练习曲。 ——她怎么会那么有自信,说出让孩子上台表演钢琴这种话呢? 女儿还这么小,万一上了台怯场了,不,就算不怯场,她能拿得出手的本事也确实没有多少呀。想想一整个幼儿园的大班孩子,不可能就她一家孩子学过钢琴,别的孩子都比自己家思思年纪大,学得时间更长,基础也更牢,弹得肯定比思思好,那凭什么就她谢英华的女儿能上台表演弹钢琴呢?就因为妈妈脸皮厚,缠着园长软磨硬泡了? 谢英华可能是自打生了郑瞳之后头一次为自己的嘴快而苦恼。尽管热情一上来就丢了脑子是她一惯就有的毛病,但家里有郑明和这么踏实稳健的老公,又有郑瞳这么让人省心的天才女儿,她谢英华四年以来每天和这样的两个大宝打交道,能不飘吗?这不飘着飘着,就得意忘形了,就把自己的脑子飘没了! 谢英华近乎是带着愧疚回的家,回的路上又买了点虾,多给一家人炒了两盘菜。 郑瞳身为四岁小孩,在饭桌上坐着等吃就好,不用剥虾,乐得其所。 郑明和笑呵呵,是个尽职尽责的剥虾工,三五下剥完一只,把嫩红的虾肉都堆到盘子里。 “媳妇今天高兴呀?” 谢英华坐在饭桌上若有所思,看上去不像高兴的样子。郑明和敏锐地察觉到了,于是带着试探往她碗里放了几个吸饱了汤汁的虾肉:“怎么啦?闷闷不乐的。” 谢英华像个冷酷无情的吃虾机器,两口就把那些虾肉吃进嘴里,无滋无味。 郑明和瞅着心疼,但还是问:“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我们给你想想办法?” 谢英华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吃得满嘴流油的郑瞳,忽然有点心虚,赧然一笑。 “也没啥,就是,今天上幼儿园找刘园长去了嘛。和她说说让思思表演节目的事。” “噢……”郑明和表示理解,“没说下来,是吧?没事儿!咱们家思思天资聪颖,幼儿园毕个业而已用得着走那套形式吗?不需要!思思不需要任何形式来证明她的优秀!” 郑明和说得义正辞严,郑瞳欢乐地咯咯笑起来。 只有谢英华哭丧着脸:“没有,人家园长同意了……” 郑明和一愣:“同意了?那不是好事吗?” 谢英华:“她……她知道咱家思思学了钢琴,就,想让她表演一个弹钢琴的节目。” 郑明和:“那挺好啊。咱家思思会弹小星星,还会弹哆来咪。” 谢英华听此,一下子涨红了脸,火气直往头上蹿: “不是,我说郑明和,人家在广场上开晚会演节目!你让观众就听个小星星哆来咪?郑明和不是我说你,你到底有没有追求!生了个天才闺女,幼儿园毕业到大舞台上去才艺展示就给人弹个哆来咪?我告诉你,我们同事都知道咱姑娘要露脸了!还有特意来看的呢!上台弹小星星?不得被他们笑话死!” 郑明和被媳妇说得筋直往脑门上冒:“所以呢?你想让闺女弹啥?闺女才这么大点本来就刚学琴没多久,你就想把她摆出去炫耀给自己长脸?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你想过闺女的感受吗?” 郑瞳原本正吃着虾,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没想到一时间夫妻二人全都望向了她。 谢英华满脸写着“妈知道错了,可你不能让妈下不来台面”。郑明和满脸写着“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完整的童年,你绝不能向暴君妥协,快给你妈点教训”。 郑瞳试探着道:“……妈,我真的只会弹小星星和哆来咪。” 谢英华一脸崩溃。 郑明和:“看吧,下次再有这种事,咱们要尊重孩子的意见!” “不过……”郑瞳话锋一转,“下周才是晚会呢,临时学首曲子……也不是不行。” “思思!你太棒了!真不愧是妈妈的小天才!”谢英华直接带着她沾满虾油的嘴狠狠亲了郑瞳一口,亲得郑瞳也一脸虾油。 郑明和一脸错愕:“闺女,咱不能勉强自己啊。” “你懂什么,”谢英华说,“咱们闺女是小天才,学习能力超群,对不对思思?” 郑瞳乖巧点头,内心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 郑明和见女儿如此偏向妈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试图挑拨离间:“呵,还一口一个思思呢。郑瞳你知不知道为啥你小名叫思思……”“郑明和你再多说一句话今晚上一口虾也别吃!”谢英华极速变脸,色厉内荏道。 郑瞳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里说:知道,知道,不就是要撕了我嘛。 当天晚上,母女俩都吃了很多虾,但是只有郑瞳拉肚子了。 谢英华对女儿更愧疚了。 郑瞳重生之前,偶尔也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只要逼自己一把,就会发现那些令人望而却步的困难不过也是纸老虎,自己的体内其实潜藏着想象不到的能力? 但平淡的现实生活就像一杯适宜的温水,从没给予过她重捶,自然也就没有逼自己一把的机会。 哦,当然,像是一夜之内赶完作业还有临考前一晚极速复习这种事情不算,哪怕面对高考的时候,她也总是有技巧让自己“看上去很努力”。偷闲偷懒已经成为郑瞳性格的一部分,却没有带给她任何损失和遗憾。渐渐的,她也逐渐忘却了儿时会突然冒出来的决心。 然而,既然老天眷顾她,让她重新活一次,她也总得做出点什么改变吧? ——话说也没那么眷顾她吧,不然怎么会在寝室睡着觉,莫名其妙就死了。 心理年龄24岁的郑瞳,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钢琴前面坐了10分钟。 很奇怪,小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长。一节课45分钟,是要掐着挂钟一点一点熬的,一天24个小时,上完课还要补课,补完课还有作业,写作业的时间还可以无尽的拿来神游四方……时间那么长,怎么都熬不完。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哪怕坐着发呆也能突然惊觉过去了很久,要是捧起手机打开游戏,时间就过得更快了,每天都在赶、赶、赶,手忙脚乱的,上课前一化妆总是要迟到,下课后和杨子麟出去逛一圈回来就要熄灯了。大学的日子匆匆过,年岁徒增,什么都来不及改变。 郑瞳自重生以来心大得很,从来没想过什么逆袭之类的事。 因为她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她从来都是最容易知足的那一类人。 爹宠着,妈疼着,学业有成,吃穿不愁,娱乐丰富,一些朋友就算不在身边,通过手机也能天天聊。将来等毕业证一发就回老家找工作,哪怕找不到也能让父母动用一下人脉,谁还能混不上饭吃?郑瞳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好的,有什么不知足的需要改变的。 再回想自己的童年,照旧没什么遗憾的。虽天资平庸(实际上是那点小聪明都用在偷奸耍滑上了)但成绩一直说得过去,不叛逆不逃课甚至不说脏话(仅限于父母面前),成长的道路上可称一帆风顺,从来没让爸妈担心过。唯一比较明显的缺点是特别容易半途而废。钢琴、国画、声乐、舞蹈、古筝……谢英华说的没错,这些她都学过,只不过没有一项坚持下来。她对这些全都不感兴趣,长大之后也是如此,最大的娱乐是抱着手机刷微博、追星、看帅哥美女的八卦。 日子过得很好啊,没什么问题啊。郑瞳如是想。 可是现在她坐在钢琴面前,回忆那些事,就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因为她的焦躁,因为她的沉不住气,因为她……总是想装B,这一次重生,所有人都以为郑明和谢英华的女儿是个天才。夫妻俩无形之中给她加了更多的期待和关注。这些郑瞳不是没注意到。 要不是她轻飘飘的总是故意拿孩子脸摆出一副看不起小孩的样子,谢英华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女儿与众不同,也不会那么膨胀,直接承诺那些她根本没有把握的事。 她以前也搞砸过一些事,都是因为太想当然,不够谨慎。 想到这,郑瞳拍了拍自己的脸,掀开琴盖,凝视起自己小小短短的十根手指来。 ——郑瞳啊,你可真的要拼一拼啦! 经一家人开会讨论决定,郑瞳要在一星期之内,弹熟节选的一段D大调卡农。 曲子是郑瞳自己选的,郑明和跟谢英华听都没听过。夫妇俩看着女儿那副坚定而成竹在胸的样子,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真是个奇妙又靠谱的小丫头呀!夫妻俩想。 实际上郑瞳刚坐到琴凳上就泄口气,怂了。 自己刚刚算是自断后路了吧?杨子麟说过,自断后路是自己逼自己的第一步,郑瞳你就是因为太喜欢给自己留条退路,所以干什么都不上心,不愿意往前冲。 感谢杨子麟,推动她做出了这个决定,尽管她现在心里非常没底。 在家练习的日子开始了。 郑瞳之所以选这段D大调卡农,是因为这是她学钢琴那几年并不深刻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并且直到很多年后念了大学时还能从记忆中翻出谱子、流利地弹下来的曲子。 可没想到的是,脑海中的记忆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磕磕绊绊地弹了半天,郑瞳脑子里剩的只剩十多年后的那个梗:可恶,居然还没适应这具身体吗! 是的,作为四岁的小孩,能依照大脑的指示依次娴熟地按动琴键,实在是——太有难度了! 手指不够长、不够灵活、反应慢、一放松下来就左右手同步了……这些还没训练起来的肢体反射在上一世的五年基础下根本不值一提,现在却成了郑瞳最大的阻碍。弹熟了第一句却接不好第二句,接上了第二句又顾不上第三句……每次重新弹起都有新的麻烦,麻烦一个接着一个,占满了郑瞳小小的脑瓜。 ——可恶啊!怎么还没适应这具小孩的身体! 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尝试做出改变,一开始就应该用哭闹的方式来赢得这场战役,自己就可以乐得清闲,把所有麻烦都丢给大人解决。 ——这就想退缩了?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吗?重生一次?重生十次有什么用!不还是活成这个德行?一个理智的成年女人的声音大声质问着自己。 郑瞳一拳砸在琴键上,整间屋子都铮铮作响。 “怎么啦宝贝?”谢英华大声惊呼着闯进门来,手里还端着一杯温温的牛奶。 “来,看看我们思思,怎么啦生气了?”谢英华把牛奶放在一边,坐到了郑瞳身边,“我和你爸都在隔壁听着哪,思思弹得挺好的呀,为什么生气啊?” 郑瞳没生气,她只是有点哭笑不得:或许自己一辈子都认真不起来的劣性,就是从谢英华毫无下限的宠溺和无穷无尽的夸奖中培养起来的。 她把妈妈推开,闷声道:“我没事,您让我自己练。” “妈妈陪着你不好吗?以前不都是陪你练琴的吗?”谢英华温声软语地问。 “不好!”郑瞳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急,下地推起了妈妈,“你在这儿我永远练不好!你就知道夸奖我!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谢英华听了这话一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郑瞳心里知道,她一下子联想了太多事,把自己的焦虑撒到妈妈身上了,是她不好。但此刻还是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言行,就这样坚决、蛮横地把谢英华推出了房门。 门外的谢英华则皱着眉头,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的问题。 带着对母亲的愧疚,郑瞳脑子里什么闲事都装不下了,她只顾练琴,试图用弹钢琴来占据自己难受的心,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已经有些疼了。而整首曲子也差不多能弹下来了,只是仍旧磕磕绊绊的。 郑明和在外面敲门:“练得差不多啦闺女,出来吃晚饭啊!” 郑瞳趿拉着小拖鞋,心虚地走了出来。 “这大闺女,一直在屋里练琴呢,都没停过!”郑明和带着憨厚淳朴的笑脸,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边用力地朝媳妇微笑边卖力地把菜盘往桌子上放。 谢英华大手夹着三碗米饭最后上了桌,面色平淡:“挺好,自制力强。妈妈很高兴。” 明眼人全都看出来了,谢英华现在不高兴。可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夹菜、吃饭,偶尔还给丈夫和女儿也夹一点,试图表现得和以往的每顿午饭一模一样。 郑瞳也闷声吃饭,餐桌上的气氛微妙地诡异了起来。 谢英华冷着脸不说话,是因为她从来没想到自己身为老师,也会有教育方式上的问题,而这一点却被年仅四岁的女儿揪住并指明了出来,这让她很不是滋味,她开始怀疑自己了。 郑瞳冷着脸不说话,是因为她仍处于自己因胡思乱想而迁怒母亲的内疚中,开始觉得自己用小孩的态度和成年人的眼光来教育初为人母的谢英华,是一件既不明智也不恰当,甚至有些羞耻的事。 只有郑明和还在从中调解:“闺女,咱们要循序渐进,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来。一个星期的时间很长,今天你已经有很大进步,咱们就可以休息了。” “嗯。”郑瞳闷闷地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爸妈在厨房里洗碗,她坐到电视机面前,心不在焉地看动画片。动画片是以前看过的《小虎还乡》,郑瞳越看越困,心烦成了一团麻。 老天呀,为什么要让她这么一个对人生毫无追求的人重生呀!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练到满级的大号,突然回了新手村。只能打最小的怪,做最轻松的任务,虽然强大的级别和装备让她收获了很多敬仰和赞美,但对于接下来要重新走一遍的人生流程,她感到既枯燥又恐慌。 去啊,你不是想改变吗?那就去啊! 有什么可改变的?我不努力也能活得很好,为什么还要过得那么难! 两个念头在不断把她往两个方向拉扯,郑瞳被扯得头疼。 当然,再坐下去也就是看看电视,玩玩无聊的玩具,再翻翻那些内容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书。2003年的郑瞳家还不能上网,没有任何一种娱乐形式能满足她空虚的成年人的灵魂。 郑瞳受不了了,再次奔向房间,奔向了那张小小的琴凳。 第6章 郑瞳的确是刚刚开始学琴的。她是钢琴班里最小的学员,今年四月刚被送进去。 这一段悲惨的人生经历,在重生前也是有过的,并为郑瞳留下了一段长达五年的童年阴影。上一世的郑瞳也是四岁开始学钢琴,自打学琴起,他们家就不像以前那么太平了,三天一小吵,七天一大闹,主题永远是“郑思思你为什么就是不想练琴!再不好好弹你妈绝对会撕了你!” 最终,在郑瞳上了小学三年级之后没多久,那家从别人家手里收来的二手钢琴彻底合上了盖子,惨遭转卖。这场漫长的持久战,以郑瞳的持之以恒和谢英华的爱女心切告终。 ——毕竟还是要及时止损的,中产阶级买架钢琴也不容易,放久了再转卖就亏了。 因此,有过如此惨痛经历的郑瞳,在重生之后再度坐到这架熟悉的老朋友面前时,心态有了微妙的转变。 反正这个年代娱乐活动这么少,四岁的小孩除了耗在幼儿园就是闲在家里,每天也没什么事做,抽点时间弹弹钢琴能怎么?又不会断个手指头。况且,以谢英华女士让女儿学钢琴的决心,一家人足足吵了五年才有结果,累不累啊。郑瞳想:既然已经知道结局了,还挣扎什么,能让谢英华女士开心省心,比什么不强。 佛系郑瞳,无欲无求,不骄不躁。 这似乎是她重生以来又一次用大人的思维尝到甜头。 唯一让她感到不易的是:小孩子的手指力量太小了,她常常为了按动琴键而弹到手疼。 于是谢英华更加心花怒放,心疼女儿之余,觉得这孩子真沉得住气,将来绝对是个成大事的料! 郑瞳:妈,我真的没什么音乐天赋,对钢琴的领悟也就那样了,还是筹备筹备转卖的事吧。 话说回来,谢英华回家之后,就连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那会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其实她话刚出口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但是那股热乎劲儿让她一直撑到了离开。 自己的确是四个月前才去送女儿学钢琴的,学了四个月,基本功还没完全打好,目前女儿弹的全都是一些非常简单,换句话说,非常上不了台面的练习曲。 ——她怎么会那么有自信,说出让孩子上台表演钢琴这种话呢? 女儿还这么小,万一上了台怯场了,不,就算不怯场,她能拿得出手的本事也确实没有多少呀。想想一整个幼儿园的大班孩子,不可能就她一家孩子学过钢琴,别的孩子都比自己家思思年纪大,学得时间更长,基础也更牢,弹得肯定比思思好,那凭什么就她谢英华的女儿能上台表演弹钢琴呢?就因为妈妈脸皮厚,缠着园长软磨硬泡了? 谢英华可能是自打生了郑瞳之后头一次为自己的嘴快而苦恼。尽管热情一上来就丢了脑子是她一惯就有的毛病,但家里有郑明和这么踏实稳健的老公,又有郑瞳这么让人省心的天才女儿,她谢英华四年以来每天和这样的两个大宝打交道,能不飘吗?这不飘着飘着,就得意忘形了,就把自己的脑子飘没了! 谢英华近乎是带着愧疚回的家,回的路上又买了点虾,多给一家人炒了两盘菜。 郑瞳身为四岁小孩,在饭桌上坐着等吃就好,不用剥虾,乐得其所。 郑明和笑呵呵,是个尽职尽责的剥虾工,三五下剥完一只,把嫩红的虾肉都堆到盘子里。 “媳妇今天高兴呀?” 谢英华坐在饭桌上若有所思,看上去不像高兴的样子。郑明和敏锐地察觉到了,于是带着试探往她碗里放了几个吸饱了汤汁的虾肉:“怎么啦?闷闷不乐的。” 谢英华像个冷酷无情的吃虾机器,两口就把那些虾肉吃进嘴里,无滋无味。 郑明和瞅着心疼,但还是问:“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说出来我们给你想想办法?” 谢英华看了丈夫一眼,又看了看吃得满嘴流油的郑瞳,忽然有点心虚,赧然一笑。 “也没啥,就是,今天上幼儿园找刘园长去了嘛。和她说说让思思表演节目的事。” “噢……”郑明和表示理解,“没说下来,是吧?没事儿!咱们家思思天资聪颖,幼儿园毕个业而已用得着走那套形式吗?不需要!思思不需要任何形式来证明她的优秀!” 郑明和说得义正辞严,郑瞳欢乐地咯咯笑起来。 只有谢英华哭丧着脸:“没有,人家园长同意了……” 郑明和一愣:“同意了?那不是好事吗?” 谢英华:“她……她知道咱家思思学了钢琴,就,想让她表演一个弹钢琴的节目。” 郑明和:“那挺好啊。咱家思思会弹小星星,还会弹哆来咪。” 谢英华听此,一下子涨红了脸,火气直往头上蹿: “不是,我说郑明和,人家在广场上开晚会演节目!你让观众就听个小星星哆来咪?郑明和不是我说你,你到底有没有追求!生了个天才闺女,幼儿园毕业到大舞台上去才艺展示就给人弹个哆来咪?我告诉你,我们同事都知道咱姑娘要露脸了!还有特意来看的呢!上台弹小星星?不得被他们笑话死!” 郑明和被媳妇说得筋直往脑门上冒:“所以呢?你想让闺女弹啥?闺女才这么大点本来就刚学琴没多久,你就想把她摆出去炫耀给自己长脸?没那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你想过闺女的感受吗?” 郑瞳原本正吃着虾,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没想到一时间夫妻二人全都望向了她。 谢英华满脸写着“妈知道错了,可你不能让妈下不来台面”。郑明和满脸写着“为了将来的幸福,为了完整的童年,你绝不能向暴君妥协,快给你妈点教训”。 郑瞳试探着道:“……妈,我真的只会弹小星星和哆来咪。” 谢英华一脸崩溃。 郑明和:“看吧,下次再有这种事,咱们要尊重孩子的意见!” “不过……”郑瞳话锋一转,“下周才是晚会呢,临时学首曲子……也不是不行。” “思思!你太棒了!真不愧是妈妈的小天才!”谢英华直接带着她沾满虾油的嘴狠狠亲了郑瞳一口,亲得郑瞳也一脸虾油。 郑明和一脸错愕:“闺女,咱不能勉强自己啊。” “你懂什么,”谢英华说,“咱们闺女是小天才,学习能力超群,对不对思思?” 郑瞳乖巧点头,内心已经开始有点后悔了。 郑明和见女儿如此偏向妈妈,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试图挑拨离间:“呵,还一口一个思思呢。郑瞳你知不知道为啥你小名叫思思……”“郑明和你再多说一句话今晚上一口虾也别吃!”谢英华极速变脸,色厉内荏道。 郑瞳悄悄翻了个白眼,心里说:知道,知道,不就是要撕了我嘛。 当天晚上,母女俩都吃了很多虾,但是只有郑瞳拉肚子了。 谢英华对女儿更愧疚了。 郑瞳重生之前,偶尔也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只要逼自己一把,就会发现那些令人望而却步的困难不过也是纸老虎,自己的体内其实潜藏着想象不到的能力? 但平淡的现实生活就像一杯适宜的温水,从没给予过她重捶,自然也就没有逼自己一把的机会。 哦,当然,像是一夜之内赶完作业还有临考前一晚极速复习这种事情不算,哪怕面对高考的时候,她也总是有技巧让自己“看上去很努力”。偷闲偷懒已经成为郑瞳性格的一部分,却没有带给她任何损失和遗憾。渐渐的,她也逐渐忘却了儿时会突然冒出来的决心。 然而,既然老天眷顾她,让她重新活一次,她也总得做出点什么改变吧? ——话说也没那么眷顾她吧,不然怎么会在寝室睡着觉,莫名其妙就死了。 心理年龄24岁的郑瞳,就这么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在钢琴前面坐了10分钟。 很奇怪,小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长。一节课45分钟,是要掐着挂钟一点一点熬的,一天24个小时,上完课还要补课,补完课还有作业,写作业的时间还可以无尽的拿来神游四方……时间那么长,怎么都熬不完。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哪怕坐着发呆也能突然惊觉过去了很久,要是捧起手机打开游戏,时间就过得更快了,每天都在赶、赶、赶,手忙脚乱的,上课前一化妆总是要迟到,下课后和杨子麟出去逛一圈回来就要熄灯了。大学的日子匆匆过,年岁徒增,什么都来不及改变。 郑瞳自重生以来心大得很,从来没想过什么逆袭之类的事。 因为她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她从来都是最容易知足的那一类人。 爹宠着,妈疼着,学业有成,吃穿不愁,娱乐丰富,一些朋友就算不在身边,通过手机也能天天聊。将来等毕业证一发就回老家找工作,哪怕找不到也能让父母动用一下人脉,谁还能混不上饭吃?郑瞳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不好的,有什么不知足的需要改变的。 再回想自己的童年,照旧没什么遗憾的。虽天资平庸(实际上是那点小聪明都用在偷奸耍滑上了)但成绩一直说得过去,不叛逆不逃课甚至不说脏话(仅限于父母面前),成长的道路上可称一帆风顺,从来没让爸妈担心过。唯一比较明显的缺点是特别容易半途而废。钢琴、国画、声乐、舞蹈、古筝……谢英华说的没错,这些她都学过,只不过没有一项坚持下来。她对这些全都不感兴趣,长大之后也是如此,最大的娱乐是抱着手机刷微博、追星、看帅哥美女的八卦。 日子过得很好啊,没什么问题啊。郑瞳如是想。 可是现在她坐在钢琴面前,回忆那些事,就像上辈子一样遥远。 因为她的焦躁,因为她的沉不住气,因为她……总是想装B,这一次重生,所有人都以为郑明和谢英华的女儿是个天才。夫妻俩无形之中给她加了更多的期待和关注。这些郑瞳不是没注意到。 要不是她轻飘飘的总是故意拿孩子脸摆出一副看不起小孩的样子,谢英华也不会觉得自己的女儿与众不同,也不会那么膨胀,直接承诺那些她根本没有把握的事。 她以前也搞砸过一些事,都是因为太想当然,不够谨慎。 想到这,郑瞳拍了拍自己的脸,掀开琴盖,凝视起自己小小短短的十根手指来。 ——郑瞳啊,你可真的要拼一拼啦! 经一家人开会讨论决定,郑瞳要在一星期之内,弹熟节选的一段D大调卡农。 曲子是郑瞳自己选的,郑明和跟谢英华听都没听过。夫妇俩看着女儿那副坚定而成竹在胸的样子,笑得泪花都出来了。 真是个奇妙又靠谱的小丫头呀!夫妻俩想。 实际上郑瞳刚坐到琴凳上就泄口气,怂了。 自己刚刚算是自断后路了吧?杨子麟说过,自断后路是自己逼自己的第一步,郑瞳你就是因为太喜欢给自己留条退路,所以干什么都不上心,不愿意往前冲。 感谢杨子麟,推动她做出了这个决定,尽管她现在心里非常没底。 在家练习的日子开始了。 郑瞳之所以选这段D大调卡农,是因为这是她学钢琴那几年并不深刻的记忆里印象最深、并且直到很多年后念了大学时还能从记忆中翻出谱子、流利地弹下来的曲子。 可没想到的是,脑海中的记忆是一回事,实际操作起来又是另一回事。 磕磕绊绊地弹了半天,郑瞳脑子里剩的只剩十多年后的那个梗:可恶,居然还没适应这具身体吗! 是的,作为四岁的小孩,能依照大脑的指示依次娴熟地按动琴键,实在是——太有难度了! 手指不够长、不够灵活、反应慢、一放松下来就左右手同步了……这些还没训练起来的肢体反射在上一世的五年基础下根本不值一提,现在却成了郑瞳最大的阻碍。弹熟了第一句却接不好第二句,接上了第二句又顾不上第三句……每次重新弹起都有新的麻烦,麻烦一个接着一个,占满了郑瞳小小的脑瓜。 ——可恶啊!怎么还没适应这具小孩的身体! 或许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尝试做出改变,一开始就应该用哭闹的方式来赢得这场战役,自己就可以乐得清闲,把所有麻烦都丢给大人解决。 ——这就想退缩了?这就是你想出来的办法吗?重生一次?重生十次有什么用!不还是活成这个德行?一个理智的成年女人的声音大声质问着自己。 郑瞳一拳砸在琴键上,整间屋子都铮铮作响。 “怎么啦宝贝?”谢英华大声惊呼着闯进门来,手里还端着一杯温温的牛奶。 “来,看看我们思思,怎么啦生气了?”谢英华把牛奶放在一边,坐到了郑瞳身边,“我和你爸都在隔壁听着哪,思思弹得挺好的呀,为什么生气啊?” 郑瞳没生气,她只是有点哭笑不得:或许自己一辈子都认真不起来的劣性,就是从谢英华毫无下限的宠溺和无穷无尽的夸奖中培养起来的。 她把妈妈推开,闷声道:“我没事,您让我自己练。” “妈妈陪着你不好吗?以前不都是陪你练琴的吗?”谢英华温声软语地问。 “不好!”郑瞳不知怎的忽然有点急,下地推起了妈妈,“你在这儿我永远练不好!你就知道夸奖我!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谢英华听了这话一愣,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郑瞳心里知道,她一下子联想了太多事,把自己的焦虑撒到妈妈身上了,是她不好。但此刻还是没办法控制好自己的言行,就这样坚决、蛮横地把谢英华推出了房门。 门外的谢英华则皱着眉头,第一次反思起了自己的问题。 带着对母亲的愧疚,郑瞳脑子里什么闲事都装不下了,她只顾练琴,试图用弹钢琴来占据自己难受的心,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手已经有些疼了。而整首曲子也差不多能弹下来了,只是仍旧磕磕绊绊的。 郑明和在外面敲门:“练得差不多啦闺女,出来吃晚饭啊!” 郑瞳趿拉着小拖鞋,心虚地走了出来。 “这大闺女,一直在屋里练琴呢,都没停过!”郑明和带着憨厚淳朴的笑脸,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边用力地朝媳妇微笑边卖力地把菜盘往桌子上放。 谢英华大手夹着三碗米饭最后上了桌,面色平淡:“挺好,自制力强。妈妈很高兴。” 明眼人全都看出来了,谢英华现在不高兴。可她什么也没说,就是夹菜、吃饭,偶尔还给丈夫和女儿也夹一点,试图表现得和以往的每顿午饭一模一样。 郑瞳也闷声吃饭,餐桌上的气氛微妙地诡异了起来。 谢英华冷着脸不说话,是因为她从来没想到自己身为老师,也会有教育方式上的问题,而这一点却被年仅四岁的女儿揪住并指明了出来,这让她很不是滋味,她开始怀疑自己了。 郑瞳冷着脸不说话,是因为她仍处于自己因胡思乱想而迁怒母亲的内疚中,开始觉得自己用小孩的态度和成年人的眼光来教育初为人母的谢英华,是一件既不明智也不恰当,甚至有些羞耻的事。 只有郑明和还在从中调解:“闺女,咱们要循序渐进,得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的慢慢来。一个星期的时间很长,今天你已经有很大进步,咱们就可以休息了。” “嗯。”郑瞳闷闷地应了一声。 吃完饭后,爸妈在厨房里洗碗,她坐到电视机面前,心不在焉地看动画片。动画片是以前看过的《小虎还乡》,郑瞳越看越困,心烦成了一团麻。 老天呀,为什么要让她这么一个对人生毫无追求的人重生呀!就像一个好不容易练到满级的大号,突然回了新手村。只能打最小的怪,做最轻松的任务,虽然强大的级别和装备让她收获了很多敬仰和赞美,但对于接下来要重新走一遍的人生流程,她感到既枯燥又恐慌。 去啊,你不是想改变吗?那就去啊! 有什么可改变的?我不努力也能活得很好,为什么还要过得那么难! 两个念头在不断把她往两个方向拉扯,郑瞳被扯得头疼。 当然,再坐下去也就是看看电视,玩玩无聊的玩具,再翻翻那些内容早已烂熟于心的故事书。2003年的郑瞳家还不能上网,没有任何一种娱乐形式能满足她空虚的成年人的灵魂。 郑瞳受不了了,再次奔向房间,奔向了那张小小的琴凳。 第7章 郑瞳成年之后,每当回想起小时候这段经历,还是会喜滋滋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觉得无聊,干什么都觉得很闲,甚至闲到去主动练琴。”当然,这种带着自嘲似的调侃其实也是吹牛皮的一种形式,只看听话那方的人能不能领悟到了。 现在郑瞳还没有成年,她才四岁,正在准备参加幼儿园的毕业晚会。 一个星期有七天,除了晚上的固定时间弹卡农外,郑瞳待着没事就跑到屋子里一个人练琴,弹出来的都是他们从来没听过的调子。谢英华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女儿的这股劲头到底是随了谁。孩子爸既温和又随性,勤奋踏实却始终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而自己又是有名的三分钟热度,热情上来得有多快灭得就有多快。夫妻俩都是没长性的人,但他们都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问题,在这一点上也从不要求孩子。 郑瞳不是什么执着坚定的好宝宝,她真的只是脑子里有太多东西,又太闲了。而弹钢琴时,能让她稍微的从日常生活枯燥的重复中暂时解脱出来,尽兴地胡思乱想一通。偶尔打着练习的名义,她也会弹一些几年之后才出现的曲子,缅怀自己半途截止的青春——不过,仅限于使用右手。 比较前几年,她现在已经不太怀疑重生还是做梦之类的事了,但却像是头一次醒了过来一般,开始思考起重生的意义、活着的意义、人生的意义。 隔壁屋里的谢英华涨红了脸,扯住郑明和的袖子:“你说咱们女儿,不会是个钢琴天才吧!” 郑明和只是挠头笑笑,对于女儿是不是天才这个问题,他现在已经完全依着妻子了。 就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郑瞳把卡农弹得越来越熟练了。 指头还是用不上力气,很多琴键按下去时靠的都是手臂往下砸的力量,往往一天下来,就两臂酸疼,和琴键接触的指头更疼。她偶尔也会练一首难度更高点的曲子,整曲下来,弹得气喘吁吁。每当这时,郑瞳都要怀疑自己:何必呢?有什么用吗?为什么折磨自己呢? 郑瞳从不回答母亲“那几首歌叫什么名字呀”的问话,一律回复“幼儿园放的”“广播站听来的”。她的小脑瓜里没装过那些掠取后人劳动成果的想法,像是《青花瓷》、《江南》、《不想长大》……那些从遥远的以后带来的宝物,在问世之前至少是郑瞳一个人的私藏品。 肢体在连续几天的重复中渐渐有了记忆,在弹卡农时,郑瞳也可以灵魂出窍胡思乱想了。 她想:我不能无缘无故重生,我得给自己找个人生目标! 无意间闯入新手村的满级号,会在练级路上不断成长,总有一天会到原来的地方。满级的装备现在穿在自己身上就像作了弊、开了挂,她不能过于高调,引人注目;但也不能骄傲自满、止步于此。她得好好的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到一些以前没有过的东西。因为她直觉自己不想把经历过的人生一模一样地重现一遍。 虽然目前还没有目标,可是她才四岁,四岁开始做的不管是什么事,都不晚。 郑瞳绞尽脑汁地把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兴趣全部搜集了一通,沮丧地发现:的确没有一项兴趣是她能够长久地坚持下来的,她的人生,就是在一段接一段的半途而废中过完的。 没事没事。她安慰自己:四岁嘛,现在开始培养呗。 至于钢琴……郑瞳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正在黑白琴键上敲动的指头。 ——确实,没什么兴趣。 天快黑了的时候,谢英华走进郑瞳的小屋,看见琴是盖上的,孩子仰躺在床上睡着了。 她走到床边,心疼地攥起郑瞳的小手。十根水嫩嫩的指头上,全都顶着一层薄薄的茧。她反复摩挲女儿的手,别过脸去,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哭过一会儿后,谢英华烧了壶水,和水龙头里接出来的冷水兑在一起。温热的水把盆也烫得温热,端在手里格外暖人。她又进到女儿的卧室,用毛巾沾了温水,一遍一遍地擦拭女儿的小手。 郑瞳被她妈擦醒了。 “妈,你怎么哭了?”郑瞳睡眼朦胧地问。 谢英华坦然地抹掉一滴眼泪:“心疼你呗。弹琴弹的,手都磨出泡来了。” 郑瞳一激灵,她只是手臂肌肉疼,真没注意自己手指头上还有什么泡。 上一世的郑瞳,打小以来就总是被指责“不认真”、“没长性”、“半途而废”,眼见一个“刻苦练琴练到手上出泡”的勤奋人设套到自己头上,顿时像被抓了包的贼似的浑身不自在起来。 谢英华不理会女儿挣动的小爪,用温水把它们一一擦拭好,红着眼睛问女儿:“思思,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弹钢琴?” 郑瞳又是一激灵,赶紧摇头。谢英华送郑瞳去了那么多兴趣班,其实也没有给过她特别大的压力,不过是和大多数家长一样,跟风给孩子培养兴趣,广撒网,事后的诸多严苛和要求也不过是跟风罢了,只是为了在别的家长面前炫耀自己家孩子,郑瞳也理解。可若这一世真误导了她妈什么,以至于谢英华要致力于要把女儿培养成钢琴家,那最后叫苦不迭的还是郑瞳自己。 “你跟妈说实话!” “真没什么意思。”郑瞳说,“要不是为了给您长脸,我才不会这么难为自己。” 郑瞳这实话说得太过直白,谢英华一时间都有些难以接受。 “你真对钢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对它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喜欢上钢琴课吗?” “也就那样呗。” “钢琴和古筝你更喜欢哪个?” “……都不怎么喜欢。” 是的,前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郑瞳也是同时学了两种乐器。谢英华想的挺美,先学一年看看兴趣,再让她在两个中间挑一个坚持下去。想不到在一年的奔波和练习中,郑瞳两头都应付不过来,数次崩溃、嚎啕大哭。一年后她迫不及待地放弃了古筝,而钢琴最终也没能坚持下来。 谢英华看女儿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了,似乎在说:难道真的全都是为了我? 郑瞳眼睛亮晶晶,似乎在说:是啊,就是为了您! “那,妈问你,以后……想一直学钢琴吗?” 郑瞳晕菜。她觉得自己解释得已经很明白了,为什么谢英华还在纠结学钢琴这个问题?难道非要自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醒醒!你女儿没有音乐天赋!将来成不了钢琴家! 但她想了想,还是说:“要是不耽误事,就……学呗。” ——反正也没什么坏处。郑瞳想。 她还记得自己上初中之后,格外羡慕班里那个一直弹钢琴弹得五指修长的女生。但她小学三年级那会儿就已经放弃弹琴了,所以她不配拥有那么漂亮的手。 谢英华听到女儿这样回答,把她生了茧子的小手拿过来贴在了自己脸上。 谢英华的脸很光滑,不像十多年后,有色斑、眼袋还有皱纹的刻痕。郑瞳仿佛是第一次摸到妈妈这么年轻的脸,呆怔了一下,不由得眷恋地蹭了蹭。 谢英华的心疼写了满眼,郑瞳看得明明白白:她也觉得自己错了,不该为了自己的面子就让孩子来承担这份责任,练琴多苦、练琴多累,思思学琴四个月来哪次练琴时不是懒懒散散偷奸耍滑的——她明明不是很喜欢钢琴,是自己这个当妈的硬要买,硬要学,硬要逼她的。谢英华多溺爱女儿,她多想说“你要是真不喜欢就不练了吧,我去和园长说”,可又猝然想起女儿的那番话。“你就知道夸奖我,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大道理谢英华都懂,她小时候也学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谁家父母还忍心让孩子吃苦呢?她就想好好的爱护自己生出来的小宝贝,不让她受半点风吹雨打。 郑瞳看不惯母亲直白的眼神,她觉得自己……没必要被这么热烈的爱着。特别是身为一个开挂玩家、一个作弊分子,满级的上限在哪她自己是知道的,一旦自己长大,失去了天才光环……她不想打击母亲的这份付出,也不想让任何人对她发出惋惜的叹气。 她该是什么样子,她自己知道的。 星期五的晚上到了。今晚,城东的文武广场上,将要举办小星星艺术幼儿园的大班毕业晚会。 由于城东文武区的街道都用“文”、“武”打头的字来命名,因此文武区的唯一一座广场,在1984年建成之初也被命名为文武广场。这个广场一面接居民楼,一面邻新开业的百货商场。除了最中心的喷泉和外围的几条长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的设施,而喷泉也已经坏了很多年,由于空间大,平时就有许多市民喜欢来这里活动,一有什么节日,附近的工厂和学校,也喜欢租用广场的地方来搭建舞台,开晚会。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在市里的数十家幼儿园中,算是条件相当不错的了,不光如此,它还是本市开办的第一家艺术幼儿园,在文武广场开毕业晚会,也已经有六年的传统了。现在,每到一年中的八月底,舞台再次筹备起来时,广场周围所有的冰淇淋店就会全部张灯结彩,所有玩具摊贩都带着自己千奇百怪的货品出现在广场周围。荧光棒、风扇帽、戒指糖、激光笔……孩子们会为了自己的私欲,任性地拦住父母;而父母也会难得的宽宏,慷慨地从口袋里拿出零钱钞票。 谢英华今天喜气洋洋,还涂了口红化了妆。她今天亲自下场做后勤兼妆造师,不光给自己的女儿化,还要给其他没带化妆品的小孩画。而被谢英华化过的小孩,无一例外都顶着闪闪发光的银亮片、果冻唇,眉间一个红艳艳的小红点。 谢英华自认也是个赶时髦的女同志。因此她的妆可不同于其他家长化上去的那样,是年画娃娃般统一的鲜红的腮和鲜红的嘴。她就像艺术影楼里的化妆师那样,有一个五彩缤纷的大眼影盘,还有好多瓶闪闪发光的小亮片,更有这些孩子们见都没见过的果冻唇蜜。它们不像膏状口红那般乏味而千篇一律,而是装在糖果似的小管子里,用一把小刷子蘸取着涂到嘴上的,还会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这使得所有小女孩羡慕的目光都集中在郑瞳身上了。甚至有几个女孩当场哭花了脸,不要自己的妈妈化,要郑瞳的妈妈化。于是谢英华女士只好提着一只大包东奔西走,边化妆边哄孩子,连自己家姑娘都顾不上了。 然而郑瞳想的却是:太天真了,等你们成年之后一定万万想不到,轮回了一圈,最尊贵的口红还得是这个年代人手一只的——膏状的!哑光的!正宫大红啊! 白记食杂里。白晰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去上小学了,这两天他总是不安生,像是担心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玩耍了似的,每天到处乱跑,小板凳都坐不住了。 今天也是,晚饭吃了一半,白晰就拎着小板凳跑了。 白诚扯着嗓子喊他:“过会儿天黑了!你干啥去啊?” 白晰:“我要去文武广场看晚会。” 李清问了一句:“什么晚会啊?” 白晰:“是小星星的毕业晚会。” 小星星。白巧然耳朵一动:那不是郑瞳念的那所幼儿园吗? “谁跟你去啊?这大晚上的,没有大人跟着可不行。”白诚说。 白晰老老实实说:“毛毛和大壮都要去,大壮他爸爸也去,他爸爸是扛摄像机的。” “行,那晚点我们过去接你。”白诚答应了。 白晰一溜烟跑出了门。 白巧然照旧嚼着嘴里的饭,却有点尝不出味了,她琢磨着:郑瞳现在应该在念小班或者中班吧,她是6岁上的学,要等到后年才毕业呢。 不过自己这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呢。白巧然想。 她依旧不能说话,只是能做出的表情渐渐多了一些,也容易了一些。李清还是担心她受欺负,不让她上幼儿园,而所有基础功课都是让白晰负责教的(事实上,白巧然教白晰的时候更多一些)。白诚对此一直持反对态度,夫妻二人已经因为这事吵过不知多少次了。 白巧然心里有谱,她觉得自己肯定能搞定六岁准时上小学的事,但是郑瞳那边,她没什么谱。 ——初次重生者,非常容易因沉不住气而跳级,多发生在小学阶段。 《轮回者手册》上的第三页,就写着这么一句。 白巧然想:郑瞳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应该还不至于让这么小的孩子幼儿园就跳级。 两天前,谢英华特意去儿童照相馆,给郑瞳租了一间银光闪闪的小公主裙。 公主裙是吊带的,裙摆带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纱,白纱上缀了一颗又一颗的小星星,在灯光的照耀下,郑瞳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公主,身上披着璀璨的星河。 郑瞳可被人羡慕死了。她是从中班提上来的,她的节目是临时加的,她是全场唯一一个弹钢琴的,还是独奏……很快,孩子们之间就开始谈论这些话题,而探向她的目光,有的充满崇拜,有的则敌意满满。 郑瞳不太喜欢成为别人眼中的焦点,可这一世的谢英华太飘了,飘得郑瞳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郑明和以请吃饭的承诺为代价,叫了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几个大男人呼哧气喘地把家里那家钢琴一步一步从五楼抬下来,又抬上租来的小卡车,一步一步运到文武广场。 教音乐的朱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青年,脸上还长着几粒青春痘。郑瞳盯着她时总觉得她简直就是个小女生,根本不像记忆里那个大姑娘,而且好像和重生之前的自己差不多大,也就二十岁。 “这么小就学钢琴,你真棒!”朱老师摸了摸郑瞳的脸。郑瞳脸红了。 人群在广场中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他们绝大多数是由从小星星毕业的孩子们的父母的亲朋好友组成的,放到几年后说就是“应援”,还有一小部分是附近过来看热闹的居民。 白晰就是看热闹的居民之一。他是从文华幼儿园毕业的,那只是街道的一个小幼儿园,从来没有过这么盛大的活动。大壮的爸爸在市广播电视台工作,工作之余,在这一片经常为一些居民活动扛摄像机,所以大壮是要来看热闹的。大壮把毛毛叫来了,毛毛又把白晰叫来了。大壮对此有些不满,但没有明说,只是一个劲的拉着毛毛说悄悄话,几次三番之后,白晰趁他俩不注意,偷偷跑了。 他个头小,很容易就从大人中间钻了过去,直接钻到舞台最前面。 晚会刚刚开场,刷白的灯光打在舞台中央,涂着大红嘴唇的两位小主持人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地背着大人写的稿子,顿时被照得像一对张牙舞爪的小妖物。 白晰目不忍视,眯着眼睛忍到了主持人退场。 接下来就是五颜六色的歌舞表演,小孩子们穿得全都是最鲜艳的高饱和色演出服,白晰站在第一排偏右的位置,正挨着大灯,不一会儿就被晃得眼睛疼,不得不看一会歇一会。往往是一个节目结束后主持人出来报幕时,他就拿胳膊把眼睛挡上了。 就在他再一次挡上眼睛休息的时候,他感到好像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白晰低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自己的妹妹,白巧然。 第7章 郑瞳成年之后,每当回想起小时候这段经历,还是会喜滋滋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小时候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觉得无聊,干什么都觉得很闲,甚至闲到去主动练琴。”当然,这种带着自嘲似的调侃其实也是吹牛皮的一种形式,只看听话那方的人能不能领悟到了。 现在郑瞳还没有成年,她才四岁,正在准备参加幼儿园的毕业晚会。 一个星期有七天,除了晚上的固定时间弹卡农外,郑瞳待着没事就跑到屋子里一个人练琴,弹出来的都是他们从来没听过的调子。谢英华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女儿的这股劲头到底是随了谁。孩子爸既温和又随性,勤奋踏实却始终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而自己又是有名的三分钟热度,热情上来得有多快灭得就有多快。夫妻俩都是没长性的人,但他们都觉得自己身上没什么问题,在这一点上也从不要求孩子。 郑瞳不是什么执着坚定的好宝宝,她真的只是脑子里有太多东西,又太闲了。而弹钢琴时,能让她稍微的从日常生活枯燥的重复中暂时解脱出来,尽兴地胡思乱想一通。偶尔打着练习的名义,她也会弹一些几年之后才出现的曲子,缅怀自己半途截止的青春——不过,仅限于使用右手。 比较前几年,她现在已经不太怀疑重生还是做梦之类的事了,但却像是头一次醒了过来一般,开始思考起重生的意义、活着的意义、人生的意义。 隔壁屋里的谢英华涨红了脸,扯住郑明和的袖子:“你说咱们女儿,不会是个钢琴天才吧!” 郑明和只是挠头笑笑,对于女儿是不是天才这个问题,他现在已经完全依着妻子了。 就在日复一日的练习中,郑瞳把卡农弹得越来越熟练了。 指头还是用不上力气,很多琴键按下去时靠的都是手臂往下砸的力量,往往一天下来,就两臂酸疼,和琴键接触的指头更疼。她偶尔也会练一首难度更高点的曲子,整曲下来,弹得气喘吁吁。每当这时,郑瞳都要怀疑自己:何必呢?有什么用吗?为什么折磨自己呢? 郑瞳从不回答母亲“那几首歌叫什么名字呀”的问话,一律回复“幼儿园放的”“广播站听来的”。她的小脑瓜里没装过那些掠取后人劳动成果的想法,像是《青花瓷》、《江南》、《不想长大》……那些从遥远的以后带来的宝物,在问世之前至少是郑瞳一个人的私藏品。 肢体在连续几天的重复中渐渐有了记忆,在弹卡农时,郑瞳也可以灵魂出窍胡思乱想了。 她想:我不能无缘无故重生,我得给自己找个人生目标! 无意间闯入新手村的满级号,会在练级路上不断成长,总有一天会到原来的地方。满级的装备现在穿在自己身上就像作了弊、开了挂,她不能过于高调,引人注目;但也不能骄傲自满、止步于此。她得好好的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争取到一些以前没有过的东西。因为她直觉自己不想把经历过的人生一模一样地重现一遍。 虽然目前还没有目标,可是她才四岁,四岁开始做的不管是什么事,都不晚。 郑瞳绞尽脑汁地把自己二十年来的人生兴趣全部搜集了一通,沮丧地发现:的确没有一项兴趣是她能够长久地坚持下来的,她的人生,就是在一段接一段的半途而废中过完的。 没事没事。她安慰自己:四岁嘛,现在开始培养呗。 至于钢琴……郑瞳面无表情地审视着自己正在黑白琴键上敲动的指头。 ——确实,没什么兴趣。 天快黑了的时候,谢英华走进郑瞳的小屋,看见琴是盖上的,孩子仰躺在床上睡着了。 她走到床边,心疼地攥起郑瞳的小手。十根水嫩嫩的指头上,全都顶着一层薄薄的茧。她反复摩挲女儿的手,别过脸去,眼泪一滴一滴往下掉。 哭过一会儿后,谢英华烧了壶水,和水龙头里接出来的冷水兑在一起。温热的水把盆也烫得温热,端在手里格外暖人。她又进到女儿的卧室,用毛巾沾了温水,一遍一遍地擦拭女儿的小手。 郑瞳被她妈擦醒了。 “妈,你怎么哭了?”郑瞳睡眼朦胧地问。 谢英华坦然地抹掉一滴眼泪:“心疼你呗。弹琴弹的,手都磨出泡来了。” 郑瞳一激灵,她只是手臂肌肉疼,真没注意自己手指头上还有什么泡。 上一世的郑瞳,打小以来就总是被指责“不认真”、“没长性”、“半途而废”,眼见一个“刻苦练琴练到手上出泡”的勤奋人设套到自己头上,顿时像被抓了包的贼似的浑身不自在起来。 谢英华不理会女儿挣动的小爪,用温水把它们一一擦拭好,红着眼睛问女儿:“思思,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弹钢琴?” 郑瞳又是一激灵,赶紧摇头。谢英华送郑瞳去了那么多兴趣班,其实也没有给过她特别大的压力,不过是和大多数家长一样,跟风给孩子培养兴趣,广撒网,事后的诸多严苛和要求也不过是跟风罢了,只是为了在别的家长面前炫耀自己家孩子,郑瞳也理解。可若这一世真误导了她妈什么,以至于谢英华要致力于要把女儿培养成钢琴家,那最后叫苦不迭的还是郑瞳自己。 “你跟妈说实话!” “真没什么意思。”郑瞳说,“要不是为了给您长脸,我才不会这么难为自己。” 郑瞳这实话说得太过直白,谢英华一时间都有些难以接受。 “你真对钢琴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我对它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你喜欢上钢琴课吗?” “也就那样呗。” “钢琴和古筝你更喜欢哪个?” “……都不怎么喜欢。” 是的,前世还是个小孩的时候,郑瞳也是同时学了两种乐器。谢英华想的挺美,先学一年看看兴趣,再让她在两个中间挑一个坚持下去。想不到在一年的奔波和练习中,郑瞳两头都应付不过来,数次崩溃、嚎啕大哭。一年后她迫不及待地放弃了古筝,而钢琴最终也没能坚持下来。 谢英华看女儿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了,似乎在说:难道真的全都是为了我? 郑瞳眼睛亮晶晶,似乎在说:是啊,就是为了您! “那,妈问你,以后……想一直学钢琴吗?” 郑瞳晕菜。她觉得自己解释得已经很明白了,为什么谢英华还在纠结学钢琴这个问题?难道非要自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醒醒!你女儿没有音乐天赋!将来成不了钢琴家! 但她想了想,还是说:“要是不耽误事,就……学呗。” ——反正也没什么坏处。郑瞳想。 她还记得自己上初中之后,格外羡慕班里那个一直弹钢琴弹得五指修长的女生。但她小学三年级那会儿就已经放弃弹琴了,所以她不配拥有那么漂亮的手。 谢英华听到女儿这样回答,把她生了茧子的小手拿过来贴在了自己脸上。 谢英华的脸很光滑,不像十多年后,有色斑、眼袋还有皱纹的刻痕。郑瞳仿佛是第一次摸到妈妈这么年轻的脸,呆怔了一下,不由得眷恋地蹭了蹭。 谢英华的心疼写了满眼,郑瞳看得明明白白:她也觉得自己错了,不该为了自己的面子就让孩子来承担这份责任,练琴多苦、练琴多累,思思学琴四个月来哪次练琴时不是懒懒散散偷奸耍滑的——她明明不是很喜欢钢琴,是自己这个当妈的硬要买,硬要学,硬要逼她的。谢英华多溺爱女儿,她多想说“你要是真不喜欢就不练了吧,我去和园长说”,可又猝然想起女儿的那番话。“你就知道夸奖我,我对自己的要求越来越低!”……大道理谢英华都懂,她小时候也学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可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谁家父母还忍心让孩子吃苦呢?她就想好好的爱护自己生出来的小宝贝,不让她受半点风吹雨打。 郑瞳看不惯母亲直白的眼神,她觉得自己……没必要被这么热烈的爱着。特别是身为一个开挂玩家、一个作弊分子,满级的上限在哪她自己是知道的,一旦自己长大,失去了天才光环……她不想打击母亲的这份付出,也不想让任何人对她发出惋惜的叹气。 她该是什么样子,她自己知道的。 星期五的晚上到了。今晚,城东的文武广场上,将要举办小星星艺术幼儿园的大班毕业晚会。 由于城东文武区的街道都用“文”、“武”打头的字来命名,因此文武区的唯一一座广场,在1984年建成之初也被命名为文武广场。这个广场一面接居民楼,一面邻新开业的百货商场。除了最中心的喷泉和外围的几条长凳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其它的设施,而喷泉也已经坏了很多年,由于空间大,平时就有许多市民喜欢来这里活动,一有什么节日,附近的工厂和学校,也喜欢租用广场的地方来搭建舞台,开晚会。 小星星艺术幼儿园在市里的数十家幼儿园中,算是条件相当不错的了,不光如此,它还是本市开办的第一家艺术幼儿园,在文武广场开毕业晚会,也已经有六年的传统了。现在,每到一年中的八月底,舞台再次筹备起来时,广场周围所有的冰淇淋店就会全部张灯结彩,所有玩具摊贩都带着自己千奇百怪的货品出现在广场周围。荧光棒、风扇帽、戒指糖、激光笔……孩子们会为了自己的私欲,任性地拦住父母;而父母也会难得的宽宏,慷慨地从口袋里拿出零钱钞票。 谢英华今天喜气洋洋,还涂了口红化了妆。她今天亲自下场做后勤兼妆造师,不光给自己的女儿化,还要给其他没带化妆品的小孩画。而被谢英华化过的小孩,无一例外都顶着闪闪发光的银亮片、果冻唇,眉间一个红艳艳的小红点。 谢英华自认也是个赶时髦的女同志。因此她的妆可不同于其他家长化上去的那样,是年画娃娃般统一的鲜红的腮和鲜红的嘴。她就像艺术影楼里的化妆师那样,有一个五彩缤纷的大眼影盘,还有好多瓶闪闪发光的小亮片,更有这些孩子们见都没见过的果冻唇蜜。它们不像膏状口红那般乏味而千篇一律,而是装在糖果似的小管子里,用一把小刷子蘸取着涂到嘴上的,还会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这使得所有小女孩羡慕的目光都集中在郑瞳身上了。甚至有几个女孩当场哭花了脸,不要自己的妈妈化,要郑瞳的妈妈化。于是谢英华女士只好提着一只大包东奔西走,边化妆边哄孩子,连自己家姑娘都顾不上了。 然而郑瞳想的却是:太天真了,等你们成年之后一定万万想不到,轮回了一圈,最尊贵的口红还得是这个年代人手一只的——膏状的!哑光的!正宫大红啊! 白记食杂里。白晰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去上小学了,这两天他总是不安生,像是担心自己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玩耍了似的,每天到处乱跑,小板凳都坐不住了。 今天也是,晚饭吃了一半,白晰就拎着小板凳跑了。 白诚扯着嗓子喊他:“过会儿天黑了!你干啥去啊?” 白晰:“我要去文武广场看晚会。” 李清问了一句:“什么晚会啊?” 白晰:“是小星星的毕业晚会。” 小星星。白巧然耳朵一动:那不是郑瞳念的那所幼儿园吗? “谁跟你去啊?这大晚上的,没有大人跟着可不行。”白诚说。 白晰老老实实说:“毛毛和大壮都要去,大壮他爸爸也去,他爸爸是扛摄像机的。” “行,那晚点我们过去接你。”白诚答应了。 白晰一溜烟跑出了门。 白巧然照旧嚼着嘴里的饭,却有点尝不出味了,她琢磨着:郑瞳现在应该在念小班或者中班吧,她是6岁上的学,要等到后年才毕业呢。 不过自己这样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上学呢。白巧然想。 她依旧不能说话,只是能做出的表情渐渐多了一些,也容易了一些。李清还是担心她受欺负,不让她上幼儿园,而所有基础功课都是让白晰负责教的(事实上,白巧然教白晰的时候更多一些)。白诚对此一直持反对态度,夫妻二人已经因为这事吵过不知多少次了。 白巧然心里有谱,她觉得自己肯定能搞定六岁准时上小学的事,但是郑瞳那边,她没什么谱。 ——初次重生者,非常容易因沉不住气而跳级,多发生在小学阶段。 《轮回者手册》上的第三页,就写着这么一句。 白巧然想:郑瞳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应该还不至于让这么小的孩子幼儿园就跳级。 两天前,谢英华特意去儿童照相馆,给郑瞳租了一间银光闪闪的小公主裙。 公主裙是吊带的,裙摆带着一层又一层的白纱,白纱上缀了一颗又一颗的小星星,在灯光的照耀下,郑瞳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公主,身上披着璀璨的星河。 郑瞳可被人羡慕死了。她是从中班提上来的,她的节目是临时加的,她是全场唯一一个弹钢琴的,还是独奏……很快,孩子们之间就开始谈论这些话题,而探向她的目光,有的充满崇拜,有的则敌意满满。 郑瞳不太喜欢成为别人眼中的焦点,可这一世的谢英华太飘了,飘得郑瞳都有点招架不住了。 郑明和以请吃饭的承诺为代价,叫了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几个大男人呼哧气喘地把家里那家钢琴一步一步从五楼抬下来,又抬上租来的小卡车,一步一步运到文武广场。 教音乐的朱老师是个年轻漂亮的女青年,脸上还长着几粒青春痘。郑瞳盯着她时总觉得她简直就是个小女生,根本不像记忆里那个大姑娘,而且好像和重生之前的自己差不多大,也就二十岁。 “这么小就学钢琴,你真棒!”朱老师摸了摸郑瞳的脸。郑瞳脸红了。 人群在广场中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他们绝大多数是由从小星星毕业的孩子们的父母的亲朋好友组成的,放到几年后说就是“应援”,还有一小部分是附近过来看热闹的居民。 白晰就是看热闹的居民之一。他是从文华幼儿园毕业的,那只是街道的一个小幼儿园,从来没有过这么盛大的活动。大壮的爸爸在市广播电视台工作,工作之余,在这一片经常为一些居民活动扛摄像机,所以大壮是要来看热闹的。大壮把毛毛叫来了,毛毛又把白晰叫来了。大壮对此有些不满,但没有明说,只是一个劲的拉着毛毛说悄悄话,几次三番之后,白晰趁他俩不注意,偷偷跑了。 他个头小,很容易就从大人中间钻了过去,直接钻到舞台最前面。 晚会刚刚开场,刷白的灯光打在舞台中央,涂着大红嘴唇的两位小主持人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地背着大人写的稿子,顿时被照得像一对张牙舞爪的小妖物。 白晰目不忍视,眯着眼睛忍到了主持人退场。 接下来就是五颜六色的歌舞表演,小孩子们穿得全都是最鲜艳的高饱和色演出服,白晰站在第一排偏右的位置,正挨着大灯,不一会儿就被晃得眼睛疼,不得不看一会歇一会。往往是一个节目结束后主持人出来报幕时,他就拿胳膊把眼睛挡上了。 就在他再一次挡上眼睛休息的时候,他感到好像有人在拽自己的衣角。 白晰低头,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是自己的妹妹,白巧然。 第8章 “妹儿!你咋来啦!”白晰惊喜地扯高了嗓子喊道。可在舞台音响的笼罩下,别说白巧然,就是他自己,也什么都听不见。于是他攥紧了妹妹的手,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哥给你抱高点?” 白巧然摇头,指了指他手里拿的小板凳。 白晰是带着小板凳出门的,他原本以为能坐在广场上看,想不到来了之后才发现大家都是站着的。他好不容易钻到第一排,虽然看得更清楚了些,可一旦坐下,视线就会被高高的舞台给遮住。 “还是妹聪明!”白晰由衷叹道。他把白巧然抱到了凳子上。白巧然也不客气,两脚牢牢的一站,没想过给她哥腾点地方。毕竟这么窄小的一个板凳上要站两个小孩还是有点危险的。 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演,白晰依旧每到报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歇歇。而白巧然则像个视察的领导,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的每一个角落,恨不得上去扒着每一个小演员的脸看一遍,很快,就在刺眼的灯光和震耳的音乐中麻木倦怠了。 独唱,独舞,朗诵,合唱,团舞,古筝……节目似乎在按照什么乏味的规律,循环着向下推进。歌舞节目实在是太多了!小星星幼儿园再大,一届毕业生也不会超过100个人,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孩子才能排出这么多节目啊!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广场上的人走了一半。白晰紧张地牵了牵妹妹的手:“妹,咱该回家了。” “……” “你怎么出来的呀?和爸妈说了吗?” “……” “咱回家吧,天都黑了,爸妈该担心了。” “……” 白巧然像块顽石,站在凳子上不动地方。可白晰见她分明面带倦容,满脸写着无趣。 兄妹俩又强撑了三个载歌载舞的节目,脖子都仰酸了。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先前弥漫的那股闷热也渐渐散去了。 谢英华站在后台,激动得满地乱转,郑明和架好了借来的相机,蓄势待发。 终于,浓妆艳抹的小主持人再次走上台前,用她甜腻腻的嗓音和起伏颇大的语调说:“接下来,是本次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钢~琴独奏!《卡——农》——” 小主持人刚报完幕,灯光就黑了下来。 说是黑了下来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是暗了下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开始往舞台上运钢琴,接麦克风,台下的观众趁此机会嗡嗡躁动起来,又有一部分人走了。 郑明和在人群的正中央,正对着舞台,跃跃欲试地摆弄着机器。身旁的谢英华焦急地扯了他一下:“刚刚那个小女孩,怎么没报咱家思思的名字啊?” 郑明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别人家孩子凡是独唱、独舞、独奏的都有报幕念全名,郑瞳没有。 他摆了摆手:“嗨,小孩子嘛,忘了吧。” 谢英华觉得憋屈,眉头拧得死死的,唉声叹气,手里还抱着郑瞳秋天穿的外套。 “没报名字就没报名字吧,咱们有相机,照她个一百张!”郑明和继续安慰着媳妇。 谢英华:“你可省着点胶卷!” 很快,灯光重新亮起来时,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舞台正中央坐在琴凳上的小郑瞳,一身的银纱和金星,在耀目的舞台光的反射下,简直像个人形的钻石。“人形钻石”被笼罩在露天广场深蓝的天穹下,成了地面上的一颗星星,星辉闪烁着,迷了所有人的眼。 说实话,郑瞳后来长大了再回顾这件事时,常常自嘲“像个光污染源”。可此时此刻,坐在台下的是她的爸爸妈妈,是白晰和白巧然,他们同时想到的只是:太好看了! 白巧然的激动之情更是无以言表,她僵得愈发笔直,站在原地失了魂似的盯着台上看。 ——那就是郑瞳!是四岁的郑瞳!是她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郑瞳! 白芷在几次轮回前是见过小时候的郑瞳的,或许是刚上小学那会儿,她翘了一顿午饭走了一个街区,淹没在操场上的孩子群里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见她;更小一点的时候也见过,不过那就是更久更久之前的事了,她枕在郑瞳的腿上,看她微笑着翻开那本老相册,指着那里面扎两个小辫,傻乎乎的小女孩,说:“看,这就是小时候的我。” 哪怕中间隔了几十年、上百年……她都会永远记住那张自己从来没能亲眼见上一眼的脸。而这张脸,带着浅浅的妆容,此刻正暴露在灯光下,暴露在她的眼前。 郑瞳穿着银色的公主裙,坐在大大的钢琴后面。她年纪太小,还够不着踏板,只要从容优雅地把手放在琴键上,按照练习时那样流畅地弹完一曲就能获得圆满的成功。 郑瞳真的不怯场,毕竟前世虽然菜,好歹也是被迫在阶梯教室做过好几次课堂演讲的大学生。 而白巧然只顾盯着郑瞳,脑子里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她就在第一排,她看得那么清楚,她希望郑瞳也能朝人群里看上那么一眼。 小手放在了琴键上,小胳膊也举了起来——郑瞳的手指力量不足,借胳膊的力气往下砸虽然错误,却是她不得不采用的方式。 演奏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纯粹温暖的乐声像往常那样流泄出来时,谢英华和郑明和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D大调卡农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着,郑瞳弹得平稳坚定,她没有笑容,眉头轻蹙,看上去谨慎却并不紧张,小小的孩子操纵着大大的钢琴,让白巧然产生了一种“少女背着巨剑一往无前”的奇妙错觉。 站在她一旁的白晰也看呆了。 白晰在街道口的白记食杂长大,从小就是男孩中的王,除了自己的妹妹之外,他从不屑于搭理任何女孩,因此,他也从来没见过穿公主裙弹钢琴的小女孩。她的裙子那么闪耀,手臂那么用力,目光那么专注,坐在舞台的正中央,所有灯光都被她吸引而来,汇聚到她身上。 郑瞳仿佛置身于流转的星河,周围的一切都在流动,只有眼前这架钢琴是不动的。她有点恍惚,有时候觉得自己听不见乐声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又神游太空了,但是手臂和手指的动作却还是井然有序地发生着。她甚至匀出了一点心思想:我不适合舞台,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啊,到底什么时候弹完啊。 台下,谢英华欣喜得满脸泪花,郑明和连按快门,闪光灯频频闪烁。后来干脆又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卸了下来,追到舞台前从各个角度拍他的宝贝女儿。当然,他也走到白家兄妹身旁了,但此时那两个孩子都沉迷地盯着舞台,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一曲终了。郑瞳四平八稳地发挥完了。 小女孩从琴凳上跳下来,走到舞台前方,大大方方地拉开裙摆,朝台下观众行了个屈膝礼。 谢英华用手捂住了脸,郑明和的快门按得更勤了。 ——那是她之前软磨硬泡求女儿的,因为她想给女儿拍出这样小公主似的照片。郑瞳原本是拒绝的,她不想搞特殊,别的小朋友都是挥手下台的,她也要挥手下台。 行屈膝礼的郑瞳垂下头,雪白的灯光在她的眼皮上洒满细碎的光点,像晶莹的雪粉,那是谢英华给她贴上去的小闪片。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白晰鼓掌鼓得最起劲、掌声最突出,鼓得郑瞳爸爸妈妈都吓了一跳,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白巧然像是突然被这掌声唤醒了似的,猛地弹了起来,拔腿朝舞台侧后方跑了过去。 “妹儿!”白晰在她身后大声唤道。 幸好现在广场上的观众已经不多了,白巧然冲过人群时并没有多大的阻碍。大人们纷纷避开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孩,被甩在身后时发出啧啧的抱怨声。 郑瞳!郑瞳刚刚从舞台侧边下去了!郑瞳在哪? 白巧然内心无比焦灼。可刚刚离开刺眼的光源就置身于昏暗的背光处——前后太大的反差让她的眼睛暂时无法适应,只能看见舞台后方小孩子们攒动的头颅。每个人都罩在阴影下,每个人都是蓝灰色的。白巧然找不到银裙子,也找不到小星星。 在孩子堆中穿梭的几个高个都是幼儿园老师,他们在组织孩子排好队,一会儿还要回幼儿园统计换下来的演出服。而孩子群外面围着的一圈高个都是孩子家长,他们有的拿着暖水瓶,有的拿着厚外套。人堆一团嘈杂,孩子的尖笑声,家长的唠叨声,老师的嘱咐声混杂在一起,搅得白巧然头疼。 偏偏这时候,她还听见白晰在后面喊:“妹儿——咱爸来啦!” 白诚来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白巧然想。 这个男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说一不二的。譬如……一周吃糖不能超过三块,小孩子天黑之后必须回家之类的。 白巧然现在这个岁数时,他爸对待儿子女儿仍旧是一视同仁,只要犯了错,都得打一顿。等她上了小学五年级之后,白诚就开始不揍女儿单揍儿子了。所以白晰要比他妹更惨一点,他得上了高中之后才能免遭劫难。 白巧然拔腿就跑,把白诚的吼声远远地甩在脑后。 “怎么还不回家!你妹呢?” 白晰被他爸夹在胳肢窝下,想也不想地嚎叫起来:“妹儿快跑!” 这下倒是把白诚喊懵了:这小子!居然有这份牺牲自我的义气和担当?……不对呀,怎么搞得他这个当爹的像邪恶的犯罪分子似的呢? 白巧然自然早就跑远了,她几步钻进人堆,寻觅起郑瞳来。她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她想和她道歉,走轮回门的时候骗了她说“待会儿见”;还想问问她重生以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把她忘了;还想问她为什么会提前两年出现在小星星的毕业晚会上,是不是很快就要上学了,上的是不是原来的实验小学……她这辈子不会说话,如果郑瞳提前跑了,那么她想赶上郑瞳的脚步,可能要费点力气。她想让郑瞳知道,别着急,再等等,自己很快就会跟上来的。 白巧然在人堆里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惊动了不少大人和小孩。她就像个漏勺,探进人群里一搅、一筛,就敏锐地发现这些孩子里面没有郑瞳。 郑瞳不在这里,郑瞳还会在哪? 白巧然眉头一沉,犹豫片刻,又朝舞台的方向跑了回去。 ——如果不在这里,一定和家长在一块儿!白巧然想。 她刚跑到舞台前面时,就看到了郑瞳。 即使没有灯光,她还是能在所有人里一眼就看见她。 正对着舞台的下方观众席,郑瞳、谢英华、郑明和一家三口正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有说有笑。郑瞳披上了那条一直被谢英华捧在手里的外套,一手搂着妈妈,一手搂着爸爸,夫妻俩都蹲下了身子,在女儿耳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白巧然突然站住了脚。她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跑上前之后能干什么了。 她想问的,全都开不了口。 郑瞳看起来很快乐,很满足,她正享受当下窝在爸妈怀里撒娇的时光,何必破坏这份温馨呢。以后的路,白巧然走了那么多遍,等了那么多回,就这么一小会儿,她没什么沉不住气的。 于是白巧然站在了原地,没有再朝前走。她只是站在这里,凝视着郑瞳。 郑瞳并不知道,此时那个把她带来这里的白芷,正站在舞台侧斜对角的位置看她。 白巧然看着谢英华把郑瞳的碎发往耳后掖,看见郑明和一手拿着相机手舞足蹈地比划,看见一家人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小郑瞳夹在爸妈中间,被捂得很紧、很紧…… 而白巧然此时此刻站在这个角落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身后,白诚一路小跑着跟了过来,腋下依旧夹着白晰。白晰早已放弃了抵抗,垂着胳膊腿不断摇晃,像荡秋千一样挂在他爸胳膊上。 “幺妹。”白诚边朝女儿走来,边招呼她道。 这时几个搬钢琴的男人从舞台的侧后方、白巧然的面前穿了过来。高壮的身影和硕大的钢琴像一堵忽然插进视野的墙,一下子挡住了白巧然的视线。 白诚就在这个时候赶了上来,正巧把女儿憧憬又委屈的眼神尽收眼底。 高大的男人忽然沉默了。他仍旧一手夹着儿子,而另一只大手则搭在了女儿肩上。 白诚心平气和地道:“走吧,咱回家。” 白巧然转过身,又恢复了以往木讷呆滞的神情。她搂住父亲的腰,又把他另一条胳膊往下拽。于是白诚明白了,他哈哈大笑,弯子把女儿也夹在了腋下“拎”着。这下,白诚就一手一个,更像个卖孩子的坏蛋了。 身后,郑明和夫妇也站起了身子。他们并没有看到背对着自己、造型奇特的白家三口。 郑家人和白家人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文武广场上越来越冷了。 2003年的秋天就快要来了。 第8章 “妹儿!你咋来啦!”白晰惊喜地扯高了嗓子喊道。可在舞台音响的笼罩下,别说白巧然,就是他自己,也什么都听不见。于是他攥紧了妹妹的手,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哥给你抱高点?” 白巧然摇头,指了指他手里拿的小板凳。 白晰是带着小板凳出门的,他原本以为能坐在广场上看,想不到来了之后才发现大家都是站着的。他好不容易钻到第一排,虽然看得更清楚了些,可一旦坐下,视线就会被高高的舞台给遮住。 “还是妹聪明!”白晰由衷叹道。他把白巧然抱到了凳子上。白巧然也不客气,两脚牢牢的一站,没想过给她哥腾点地方。毕竟这么窄小的一个板凳上要站两个小孩还是有点危险的。 节目一个接着一个演,白晰依旧每到报幕的时候就闭上眼睛歇歇。而白巧然则像个视察的领导,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的每一个角落,恨不得上去扒着每一个小演员的脸看一遍,很快,就在刺眼的灯光和震耳的音乐中麻木倦怠了。 独唱,独舞,朗诵,合唱,团舞,古筝……节目似乎在按照什么乏味的规律,循环着向下推进。歌舞节目实在是太多了!小星星幼儿园再大,一届毕业生也不会超过100个人,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多孩子才能排出这么多节目啊!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广场上的人走了一半。白晰紧张地牵了牵妹妹的手:“妹,咱该回家了。” “……” “你怎么出来的呀?和爸妈说了吗?” “……” “咱回家吧,天都黑了,爸妈该担心了。” “……” 白巧然像块顽石,站在凳子上不动地方。可白晰见她分明面带倦容,满脸写着无趣。 兄妹俩又强撑了三个载歌载舞的节目,脖子都仰酸了。 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少,先前弥漫的那股闷热也渐渐散去了。 谢英华站在后台,激动得满地乱转,郑明和架好了借来的相机,蓄势待发。 终于,浓妆艳抹的小主持人再次走上台前,用她甜腻腻的嗓音和起伏颇大的语调说:“接下来,是本次晚会的~最后~一个节目!钢~琴独奏!《卡——农》——” 小主持人刚报完幕,灯光就黑了下来。 说是黑了下来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是暗了下来。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开始往舞台上运钢琴,接麦克风,台下的观众趁此机会嗡嗡躁动起来,又有一部分人走了。 郑明和在人群的正中央,正对着舞台,跃跃欲试地摆弄着机器。身旁的谢英华焦急地扯了他一下:“刚刚那个小女孩,怎么没报咱家思思的名字啊?” 郑明和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别人家孩子凡是独唱、独舞、独奏的都有报幕念全名,郑瞳没有。 他摆了摆手:“嗨,小孩子嘛,忘了吧。” 谢英华觉得憋屈,眉头拧得死死的,唉声叹气,手里还抱着郑瞳秋天穿的外套。 “没报名字就没报名字吧,咱们有相机,照她个一百张!”郑明和继续安慰着媳妇。 谢英华:“你可省着点胶卷!” 很快,灯光重新亮起来时,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舞台正中央坐在琴凳上的小郑瞳,一身的银纱和金星,在耀目的舞台光的反射下,简直像个人形的钻石。“人形钻石”被笼罩在露天广场深蓝的天穹下,成了地面上的一颗星星,星辉闪烁着,迷了所有人的眼。 说实话,郑瞳后来长大了再回顾这件事时,常常自嘲“像个光污染源”。可此时此刻,坐在台下的是她的爸爸妈妈,是白晰和白巧然,他们同时想到的只是:太好看了! 白巧然的激动之情更是无以言表,她僵得愈发笔直,站在原地失了魂似的盯着台上看。 ——那就是郑瞳!是四岁的郑瞳!是她之前从来没见过的郑瞳! 白芷在几次轮回前是见过小时候的郑瞳的,或许是刚上小学那会儿,她翘了一顿午饭走了一个街区,淹没在操场上的孩子群里找了很久很久才看见她;更小一点的时候也见过,不过那就是更久更久之前的事了,她枕在郑瞳的腿上,看她微笑着翻开那本老相册,指着那里面扎两个小辫,傻乎乎的小女孩,说:“看,这就是小时候的我。” 哪怕中间隔了几十年、上百年……她都会永远记住那张自己从来没能亲眼见上一眼的脸。而这张脸,带着浅浅的妆容,此刻正暴露在灯光下,暴露在她的眼前。 郑瞳穿着银色的公主裙,坐在大大的钢琴后面。她年纪太小,还够不着踏板,只要从容优雅地把手放在琴键上,按照练习时那样流畅地弹完一曲就能获得圆满的成功。 郑瞳真的不怯场,毕竟前世虽然菜,好歹也是被迫在阶梯教室做过好几次课堂演讲的大学生。 而白巧然只顾盯着郑瞳,脑子里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她就在第一排,她看得那么清楚,她希望郑瞳也能朝人群里看上那么一眼。 小手放在了琴键上,小胳膊也举了起来——郑瞳的手指力量不足,借胳膊的力气往下砸虽然错误,却是她不得不采用的方式。 演奏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纯粹温暖的乐声像往常那样流泄出来时,谢英华和郑明和的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D大调卡农不紧不慢地向前推进着,郑瞳弹得平稳坚定,她没有笑容,眉头轻蹙,看上去谨慎却并不紧张,小小的孩子操纵着大大的钢琴,让白巧然产生了一种“少女背着巨剑一往无前”的奇妙错觉。 站在她一旁的白晰也看呆了。 白晰在街道口的白记食杂长大,从小就是男孩中的王,除了自己的妹妹之外,他从不屑于搭理任何女孩,因此,他也从来没见过穿公主裙弹钢琴的小女孩。她的裙子那么闪耀,手臂那么用力,目光那么专注,坐在舞台的正中央,所有灯光都被她吸引而来,汇聚到她身上。 郑瞳仿佛置身于流转的星河,周围的一切都在流动,只有眼前这架钢琴是不动的。她有点恍惚,有时候觉得自己听不见乐声了,有时候觉得自己又神游太空了,但是手臂和手指的动作却还是井然有序地发生着。她甚至匀出了一点心思想:我不适合舞台,我没办法集中注意力,啊,到底什么时候弹完啊。 台下,谢英华欣喜得满脸泪花,郑明和连按快门,闪光灯频频闪烁。后来干脆又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卸了下来,追到舞台前从各个角度拍他的宝贝女儿。当然,他也走到白家兄妹身旁了,但此时那两个孩子都沉迷地盯着舞台,竟没有一个注意到他。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一曲终了。郑瞳四平八稳地发挥完了。 小女孩从琴凳上跳下来,走到舞台前方,大大方方地拉开裙摆,朝台下观众行了个屈膝礼。 谢英华用手捂住了脸,郑明和的快门按得更勤了。 ——那是她之前软磨硬泡求女儿的,因为她想给女儿拍出这样小公主似的照片。郑瞳原本是拒绝的,她不想搞特殊,别的小朋友都是挥手下台的,她也要挥手下台。 行屈膝礼的郑瞳垂下头,雪白的灯光在她的眼皮上洒满细碎的光点,像晶莹的雪粉,那是谢英华给她贴上去的小闪片。 人群中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白晰鼓掌鼓得最起劲、掌声最突出,鼓得郑瞳爸爸妈妈都吓了一跳,朝他那边看了一眼。 白巧然像是突然被这掌声唤醒了似的,猛地弹了起来,拔腿朝舞台侧后方跑了过去。 “妹儿!”白晰在她身后大声唤道。 幸好现在广场上的观众已经不多了,白巧然冲过人群时并没有多大的阻碍。大人们纷纷避开这个横冲直撞的小孩,被甩在身后时发出啧啧的抱怨声。 郑瞳!郑瞳刚刚从舞台侧边下去了!郑瞳在哪? 白巧然内心无比焦灼。可刚刚离开刺眼的光源就置身于昏暗的背光处——前后太大的反差让她的眼睛暂时无法适应,只能看见舞台后方小孩子们攒动的头颅。每个人都罩在阴影下,每个人都是蓝灰色的。白巧然找不到银裙子,也找不到小星星。 在孩子堆中穿梭的几个高个都是幼儿园老师,他们在组织孩子排好队,一会儿还要回幼儿园统计换下来的演出服。而孩子群外面围着的一圈高个都是孩子家长,他们有的拿着暖水瓶,有的拿着厚外套。人堆一团嘈杂,孩子的尖笑声,家长的唠叨声,老师的嘱咐声混杂在一起,搅得白巧然头疼。 偏偏这时候,她还听见白晰在后面喊:“妹儿——咱爸来啦!” 白诚来了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白巧然想。 这个男人平日里沉默寡言,却在很多事情上都是说一不二的。譬如……一周吃糖不能超过三块,小孩子天黑之后必须回家之类的。 白巧然现在这个岁数时,他爸对待儿子女儿仍旧是一视同仁,只要犯了错,都得打一顿。等她上了小学五年级之后,白诚就开始不揍女儿单揍儿子了。所以白晰要比他妹更惨一点,他得上了高中之后才能免遭劫难。 白巧然拔腿就跑,把白诚的吼声远远地甩在脑后。 “怎么还不回家!你妹呢?” 白晰被他爸夹在胳肢窝下,想也不想地嚎叫起来:“妹儿快跑!” 这下倒是把白诚喊懵了:这小子!居然有这份牺牲自我的义气和担当?……不对呀,怎么搞得他这个当爹的像邪恶的犯罪分子似的呢? 白巧然自然早就跑远了,她几步钻进人堆,寻觅起郑瞳来。她有好多话想和她说:她想和她道歉,走轮回门的时候骗了她说“待会儿见”;还想问问她重生以来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把她忘了;还想问她为什么会提前两年出现在小星星的毕业晚会上,是不是很快就要上学了,上的是不是原来的实验小学……她这辈子不会说话,如果郑瞳提前跑了,那么她想赶上郑瞳的脚步,可能要费点力气。她想让郑瞳知道,别着急,再等等,自己很快就会跟上来的。 白巧然在人堆里像只无头苍蝇似的乱跑乱撞,惊动了不少大人和小孩。她就像个漏勺,探进人群里一搅、一筛,就敏锐地发现这些孩子里面没有郑瞳。 郑瞳不在这里,郑瞳还会在哪? 白巧然眉头一沉,犹豫片刻,又朝舞台的方向跑了回去。 ——如果不在这里,一定和家长在一块儿!白巧然想。 她刚跑到舞台前面时,就看到了郑瞳。 即使没有灯光,她还是能在所有人里一眼就看见她。 正对着舞台的下方观众席,郑瞳、谢英华、郑明和一家三口正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有说有笑。郑瞳披上了那条一直被谢英华捧在手里的外套,一手搂着妈妈,一手搂着爸爸,夫妻俩都蹲下了身子,在女儿耳边兴高采烈地说着话。 白巧然突然站住了脚。她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跑上前之后能干什么了。 她想问的,全都开不了口。 郑瞳看起来很快乐,很满足,她正享受当下窝在爸妈怀里撒娇的时光,何必破坏这份温馨呢。以后的路,白巧然走了那么多遍,等了那么多回,就这么一小会儿,她没什么沉不住气的。 于是白巧然站在了原地,没有再朝前走。她只是站在这里,凝视着郑瞳。 郑瞳并不知道,此时那个把她带来这里的白芷,正站在舞台侧斜对角的位置看她。 白巧然看着谢英华把郑瞳的碎发往耳后掖,看见郑明和一手拿着相机手舞足蹈地比划,看见一家人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小郑瞳夹在爸妈中间,被捂得很紧、很紧…… 而白巧然此时此刻站在这个角落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身后,白诚一路小跑着跟了过来,腋下依旧夹着白晰。白晰早已放弃了抵抗,垂着胳膊腿不断摇晃,像荡秋千一样挂在他爸胳膊上。 “幺妹。”白诚边朝女儿走来,边招呼她道。 这时几个搬钢琴的男人从舞台的侧后方、白巧然的面前穿了过来。高壮的身影和硕大的钢琴像一堵忽然插进视野的墙,一下子挡住了白巧然的视线。 白诚就在这个时候赶了上来,正巧把女儿憧憬又委屈的眼神尽收眼底。 高大的男人忽然沉默了。他仍旧一手夹着儿子,而另一只大手则搭在了女儿肩上。 白诚心平气和地道:“走吧,咱回家。” 白巧然转过身,又恢复了以往木讷呆滞的神情。她搂住父亲的腰,又把他另一条胳膊往下拽。于是白诚明白了,他哈哈大笑,弯子把女儿也夹在了腋下“拎”着。这下,白诚就一手一个,更像个卖孩子的坏蛋了。 身后,郑明和夫妇也站起了身子。他们并没有看到背对着自己、造型奇特的白家三口。 郑家人和白家人朝着两个相反的方向,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文武广场上越来越冷了。 2003年的秋天就快要来了。 第9章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白诚终于胳膊酸了,人也喘了。他以一副认输的态度把两个小孩放到地上,让他们好好自己走路,还不忘一手拍一只脑瓜数落两句:“那么晚不回家,你妈都急死了!” 白诚本想走在自己儿子女儿中间,两只手都有牵头。可拍完兄妹俩脑袋之后,那俩孩子就凑到一块儿自己走了,不理他这个爹了。 白晰紧张兮兮的,不知道是热的还是闹的,脑门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他一会儿盯盯天上的星星,一会儿盯盯巷口的小广告,最后才转回了脑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妹:“今天,台上弹琴的那个女孩,你认识?” 白巧然淡定地摇了摇头。 白晰心下了然。他皱起眉头,板起脸来,神情忽然变得庄重了许多。 白巧然走在他斜前方,所以没看见她哥的变化——六岁的白晰,就像忽然定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决策,就像预备好了要随时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骤然严肃起来,就连步伐都板正了。 这个星期日,郑瞳被爸爸妈妈带去了游乐场,一家人预备欢欢喜喜地玩上整整一天,并承诺:今天一整天,郑瞳小朋友可以吃任何她想吃的零食,谢英华女士和郑明和先生无权干涉和限制。 2003年,小城还仅仅只有一座游乐场,纵使能玩的项目十分有限,还是每到周末都挤满了人。后来,这座游乐场扩建了些,又缩小了些,等郑瞳上大学的时候,基本已经快开不下去了。 现如今,重回这座在童年美好的回忆里占据重大成分的游乐场,郑瞳满心惆怅。这个时候,过山车还没建起来,蹦床还没被拆除,旋转木马的颜色还十分鲜艳……上辈子的郑瞳,直到小学毕业才敢第一次登上跳楼机(还是被损友威逼利诱上去的),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这股从高空骤然坠落的失重感,就连超大型的那种,都能玩完一遍大呼不过瘾再来一遍!而这一世,她想补全这个遗憾。 小城市的游乐场里自然没有跳楼机,第一台跳楼机还是郑瞳上小学四年级之后才有的,于是当下,郑瞳把目光瞄向了全游乐场里最高最危险的游乐项目——海盗船。 而当谢英华看见四岁的女儿手指海盗船,满脸哀求的时候,她果断地说:“不行!你才多大!” 郑瞳拿定了主意要上去,她才四岁,不管想要什么,但凡撒撒娇,就没有得不来的。 她飞速调动起童年回忆:小时候是怎么撒娇的。 “妈妈……你就让我上去玩一次嘛。” 谢英华见女儿撒娇,心马上软下来。可她毕竟还是个做母亲的,在她心里,孩子的安全问题还得放在第一位。见自己斗不过郑瞳,谢英华说:“郑明和,管管你闺女!” 于是郑明和上来了:“那玩意有什么好玩的?思思你看,那边有卖棉花糖的,爸妈带你去吃棉花糖好不好?” 郑瞳:“我就是想坐海盗船!” “你看看这海盗船,多高啊!你上去不得害怕?” “我保证不害怕!求你们了,我想玩!” “到时候就算你在上面害怕得哭了,那机器也停不下来的。” “我不怕!我不怕嘛!” “你不怕也不行,我和你妈妈都怕。没有人陪你上去的,小孩子自己一个人不能玩海盗船。” 于是郑瞳马上从人群中挑出一个边和爸妈挥别边轻快地跳上海盗船的小孩:“你看!他就自己一个人上去了!” 谢英华:“他多大岁数!你才多大岁数!不行,不许就是不许!” 郑瞳不说话了,可她并没认输,只是用全天下最可怜最委屈的小眼神不断地朝谢英华跟郑明和放射可怜电波。 谢英华只用了五秒钟就败下阵来,叉着腰嘴硬:“哼,那你自己一个人上去!可别后悔!” 她边说边到售票厅前,犹豫了半天,一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了,才翻动起钱包来。 待谢英华再转过身时,她手里还真的只拿了一张儿童票。 郑瞳扑上去夺过票,惊喜地叫了一声,欢天喜地冲上了台阶。 “慢点儿——”身后传来爸妈的喊声。 “买了票的赶紧上!这拨过一分钟就开了!”管理员吆喝着。 郑瞳喜滋滋地跳进最后一排,站在地上的谢英华跟郑明和感到一阵头疼,恨不得马上晕过去。 很快,管理员戴着灰白的手套,开始给乘客们检查安全带,从头到尾全部人都检查了一遍之后,她准备关栅栏了。 “等会儿!” 下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只见谢英华一股脑儿地把包和外套全都丢给郑明和,踏着高跟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台阶。 “怎么才上来啊,刚才都问过啦!”管理员大婶抱怨道。 谢英华不好意思地赔笑,边笑边从最旁边的位置一点一点往后挤,终于挤到了郑瞳身边。 郑瞳的眼神充满惊讶:“妈?” 谢英华面色不善地朝女儿努嘴:“妈陪你玩儿。” 管理员检查好谢英华的安全带,这次,她终于关上了栅栏门,走进了操纵机器的小亭。 在人群的欢呼声和喇叭的音乐声中,海盗船——开始摆动了! 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天。 从海盗船下来之后,频频尖叫的谢英华毫发无损,而全程大呼过瘾的郑瞳,脚一落地——就吐了! 当然,她后来既没吃到棉花糖,也没玩到旋转木马。谢英华匆匆把她卷成一团,由郑明和扛回了家。 所幸郑瞳只是呕吐,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夫妻俩便多了许多理由可以数落她。躺在床上的郑瞳听着满耳朵数落,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全是:亏!亏死了!就应该先吃先玩别的,最后再上海盗船! 可无论如何,谢英华都勒令女儿好好休息,不准下地活动。就连晚饭都是用小托盘端上来的。 郑瞳憋屈地享受完亲妈提供的贵族待遇,闷在被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到了自己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又去过一次那个游乐场。那一次,她是和小学里最好的几个朋友一起去的——当然,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家长团。 小学时的那些玩伴,后来基本全都没有联系了。 但郑瞳还记得。那时候,关系和她最好的女生叫任慈,后来学了《游子吟》之后,郑瞳就给人家取了个外号叫”慈母“,并且一直坚持不懈地叫到了小学毕业。关系和她第二好的女生叫孙美辰,其实最开始是孙美辰先和郑瞳玩的,任慈后来才加了进来,但是因为郑瞳和孙美辰在上二年级的时候曾经因为跳皮筋的顺序发生过争吵,因此,即便后来和好了,孙美辰在郑瞳心里的地位还是降到了第二。和她关系第三好的女生叫曹媛,把她算进死党之中,不过是因为曹媛和任慈、孙美辰的关系都挺好的,其实郑瞳和这小丫头有点不对付,三天两头就要计较点事出来。她们俩都想当老大,都想让工具人任慈和孙美仑全听自己的,也曾暗中交手过很多次。 郑瞳从来不和男生玩,她从幼儿园起就不爱搭理小男孩。 想到自己小时候还会给跟自己玩得好的孩子排顺序,郑瞳那颗属于成年人的灵魂不由自主地羞愧起来。 小时候的回忆,随着年龄的成长已经渐渐模糊,可饶是如此,想起、“童年”这个词时,心头最先涌起的,全是一些快乐的、甜蜜的、暖呼呼的事。而老师的批评、家长的训斥、朋友之间的误会……那些小时候可以为之无限烦恼的东西,都被压在了箱底,陈旧不堪。 郑瞳想:这辈子她早上学了两年。应该遇不到任慈、孙美辰和曹媛了吧。 ——她们三个还会在一起玩吗?我看不一定吧。曹媛那么要尖儿,那么爱出风头,要不是我和她形成了一股相互制衡的平衡势力,任慈和孙美辰肯定忍不了她太久。说不定,会有另一个女孩顶替我的位置,将这四人组延续下去……会是谁呢?她肯定得和我一样,制得住曹媛。朱雨霏应该可以,但她不是一直都和王淼那帮人玩嘛。说不定是庄瑶?她好像一直没什么朋友,五年级的时候就转走了…… 郑瞳想着小时候的事时,就连思维方式也要变回了小孩子。她自己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竟有种时间尚未流逝,自己仍在当初的错觉。 这一天最终,还是被按在被子里度过的。 郑瞳醒了。 她是突然惊醒的。可能是因为空调的温度有点低,也可能是因为路过的人不小心碰到了她。总之她一下子就醒了,脑子像一团乱麻,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膝盖都磕到桌板下面了。 咣当一声。安静的图书馆像是被扯得死死的却突然崩开一角的布,周围的同学从四面八方向她投来嫌弃或疑惑的目光。郑瞳赶忙条件反射的做骆驼,把头埋得低低的。 这里是青城大学的图,自习室。 外面温度太高了,所以窗户并没有开着,习习拂过的凉风来自头顶上方的空调。 桌面上摊着一本《肖X荣考研政治》,郑瞳刚刚正是趴在那上面睡觉的。 奇怪,郑瞳现在的记忆特别混乱,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图书馆的,她甚至不记得今天发生过什么。 现在是几月份?应该是夏天。我大几了?唔,推测一下,能在夏天准备考研的,也只有大三了吧。 ——! 不对呀!我什么时候要考研啦! 郑瞳满脸惊惧地拎起那本《肖X荣考研政治》,震惊地把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赫然在扉页上发现端端正正的“郑瞳”两个大字!那字迹很明显,就是出自自己之手! ——神啊!她郑瞳什么时候这么有追求了! 正当她处于一种极度震惊的状态下时,旁边的座位被拉开了,邻座的同学坐了下来。 那人黑色的长发打着卷,用发绳束起一半,阵阵熟悉的香风酝酿开来。 白、白芷!? 郑瞳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白芷,眼睛瞪得溜圆。 白芷穿着款式最普通的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把一杯冰水放在了她的桌上。郑瞳低头看看纸杯,抬头看看白芷,再低头看看纸杯,再抬头看看白芷。 ——我是……和她一起来的吗?我这么有勇气?和白芷约自习?居然不是杨子麟那个小混蛋而是……女神学霸白芷? 此时白芷也发现了郑瞳的不对劲,她随手拿了根笔敲了下郑瞳的脑门:“嘿!回魂!” 郑瞳一个激灵,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白芷来。 这个白芷,和自己印象里那个白芷,似乎有点不一样。尽管都留着泛着光泽的乌黑长卷发,都散发着牛奶身体乳的香味,都是素面朝天依旧清丽动人……可眼前这个白芷,温柔注视着她的目光中,少了一股压迫感,多了一丝忧郁气。白芷看人时的压迫感,并不缘于她的相貌和神情,而在于她总是隐隐有一副运筹帷幄的气势,像是一眼下去就能把所有人的心思看穿。可现在,那股气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一丝疲态。这份倦怠和忧郁,像是深深印刻在眉骨里的,像是足有二十年挥之不去的愁绪一点一滴累起来的那么深。 郑瞳觉得眼前这个白芷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素不相识的白芷的双胞胎姐妹。虽顶着同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却浑然不同。 白芷顶着一脸倦容,却不耽误她笑得温和可人:“我才走几分钟?你就睡啦。” 她说话的时候,把身子倾过来,和郑瞳挨得很近,声音里还带着软绵绵的笑意,吹进了郑瞳的耳朵。 郑瞳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耳朵有点红,可白芷注意到了,又趴在桌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前桌同学十分敏锐地回过头查看噪音源。于是白芷也和郑瞳一样,迅速低下头装鸵鸟。 她抬起头后,特意对着郑瞳解开手机锁屏,指着上面的时间。很夸张地对她摆了个“去吃饭”的口型。郑瞳没想到白芷不仅和她一起上自习,还邀请她一起吃饭,更加手足无措了。 现在,她得集中注意力解决眼前的问题。所以暂时没有机会去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 郑瞳背着挎包,白芷拎着手提袋,两人并排走在出图书馆的路上。馆里一片寂静,只时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她们都没有说话。郑瞳知道,自己是由于紧张,她不知道能和白芷说什么。 印象里,除了那个奇妙的晚上之外。白芷一直是个很好的室友,又温柔,又和气,自己遇到点什么麻烦她都会主动过来帮着解决……但她们不熟,真的不太熟。白芷给人的感觉十分疏离,平时经常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一到考试就名列前茅。她像每个学院里都会有的那种风云人物一样,就算再低调,身后还是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就算一个星期见不到人,期间她的名字也从未从其他同学口中消失。她像一朵云,轻飘飘的,郑瞳每天都能看见,还能跟她说说话。但郑瞳知道,自己够不着她。 从图书馆到食堂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笔直通达,是校园的主干道,另一条要绕些路,穿过一片树林。 正当郑瞳和往常一样沿着主干路走时,白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郑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疑惑,扭头问:“怎么了?” 白芷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太阳这么大,你居然没去避荫凉。” 郑瞳迟疑了一下,她这时才注意到白芷头上的汗。地上的两条影子都很短——正是骄阳似火的正午,可奇怪的是,直到白芷说话之前,她都没有感觉到四周的热意,却在感知到这份火热的那一瞬间,立即被裹挟其中,喘不过气。 郑瞳毅然决然地调转了方向,嬉皮笑脸:“你提醒我了。咱们从这边走吧。” 郑瞳和白芷并排朝食堂走着。二人之间笼罩着一股陌生又尴尬的氛围,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白芷的高跟鞋踩到了一块石子,她步子一歪,眼看要倾下去。 郑瞳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今天有点不在状态。”郑瞳说。她记得白芷一向都是脚踩高跟走路如风,任脚下是石砾还是砖缝,总能又准又稳地踩在每一寸安全的地面上。 白芷扑哧一笑,红扑扑的面色带着郑瞳从未见过的俏皮和羞涩:“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吧?” 不对劲。郑瞳觉得,不对劲。 白芷不会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的。 不,她不会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的。 见郑瞳神色凝重而充满迷惑,白芷这次真的担心了起来:“你今天状态……真的不太对。” 郑瞳吓了一跳,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稍了一步。因为白芷忽然把手伸过来,贴住了她的额头。 即使是盛夏,白芷的手还是有些凉意。泛着凉意的手指贴上冒着热气的额头,为郑瞳带来了稍许舒爽的感觉,也把她着实吓得不轻! ——怎么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我和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嗯……没发烧啊。”白芷说着,又朝她凑近了一步。郑瞳再次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后脚跟却顶住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棵树。郑瞳顺势朝后仰了过去,整个人靠在了树上,可她惊愕地发现白芷还在往前倾,还在往前倾…… 形势所迫,她抓住了白芷的两条胳膊! 但是为时已晚,白芷的嘴,已经,贴上了,自己的嘴。 郑瞳:!? 白芷亲完郑瞳,就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似的,伏在她身上咯咯笑起来。 郑瞳觉得自己像是被耍了,刚刚还因紧张、错愕而高涨的情绪,此刻尽数化为满头雾水。她两手仍抓着白芷的胳膊,却不由放轻了力道。见白芷在自己怀里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才抬起头来,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打量起自己来。 郑瞳惊魂未定:“你、你干吗突然亲我?” 白芷一怔,旋即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我亲我自己的女朋友需要什么理由吗?” 女朋友? 女朋友?? 女朋友!!! 郑瞳听到这个词,脑子嗡的一声!第一反应就是:天哪!谢英华不会杀了她闺女吧! 趁郑瞳正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之中时,白芷又靠了上来。她身上的汗是一股牛奶的味道——白芷总是用那一个牌子的沐浴露和身体乳——隔着暖热的胸脯,郑瞳甚至能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 她叹出一口气,吹着郑瞳耳朵后面的碎头发。 “要是能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第9章 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白诚终于胳膊酸了,人也喘了。他以一副认输的态度把两个小孩放到地上,让他们好好自己走路,还不忘一手拍一只脑瓜数落两句:“那么晚不回家,你妈都急死了!” 白诚本想走在自己儿子女儿中间,两只手都有牵头。可拍完兄妹俩脑袋之后,那俩孩子就凑到一块儿自己走了,不理他这个爹了。 白晰紧张兮兮的,不知道是热的还是闹的,脑门上还挂着细细的汗珠。他一会儿盯盯天上的星星,一会儿盯盯巷口的小广告,最后才转回了脑袋,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她妹:“今天,台上弹琴的那个女孩,你认识?” 白巧然淡定地摇了摇头。 白晰心下了然。他皱起眉头,板起脸来,神情忽然变得庄重了许多。 白巧然走在他斜前方,所以没看见她哥的变化——六岁的白晰,就像忽然定下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决策,就像预备好了要随时去完成一项重大的使命,骤然严肃起来,就连步伐都板正了。 这个星期日,郑瞳被爸爸妈妈带去了游乐场,一家人预备欢欢喜喜地玩上整整一天,并承诺:今天一整天,郑瞳小朋友可以吃任何她想吃的零食,谢英华女士和郑明和先生无权干涉和限制。 2003年,小城还仅仅只有一座游乐场,纵使能玩的项目十分有限,还是每到周末都挤满了人。后来,这座游乐场扩建了些,又缩小了些,等郑瞳上大学的时候,基本已经快开不下去了。 现如今,重回这座在童年美好的回忆里占据重大成分的游乐场,郑瞳满心惆怅。这个时候,过山车还没建起来,蹦床还没被拆除,旋转木马的颜色还十分鲜艳……上辈子的郑瞳,直到小学毕业才敢第一次登上跳楼机(还是被损友威逼利诱上去的),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迷恋上了这股从高空骤然坠落的失重感,就连超大型的那种,都能玩完一遍大呼不过瘾再来一遍!而这一世,她想补全这个遗憾。 小城市的游乐场里自然没有跳楼机,第一台跳楼机还是郑瞳上小学四年级之后才有的,于是当下,郑瞳把目光瞄向了全游乐场里最高最危险的游乐项目——海盗船。 而当谢英华看见四岁的女儿手指海盗船,满脸哀求的时候,她果断地说:“不行!你才多大!” 郑瞳拿定了主意要上去,她才四岁,不管想要什么,但凡撒撒娇,就没有得不来的。 她飞速调动起童年回忆:小时候是怎么撒娇的。 “妈妈……你就让我上去玩一次嘛。” 谢英华见女儿撒娇,心马上软下来。可她毕竟还是个做母亲的,在她心里,孩子的安全问题还得放在第一位。见自己斗不过郑瞳,谢英华说:“郑明和,管管你闺女!” 于是郑明和上来了:“那玩意有什么好玩的?思思你看,那边有卖棉花糖的,爸妈带你去吃棉花糖好不好?” 郑瞳:“我就是想坐海盗船!” “你看看这海盗船,多高啊!你上去不得害怕?” “我保证不害怕!求你们了,我想玩!” “到时候就算你在上面害怕得哭了,那机器也停不下来的。” “我不怕!我不怕嘛!” “你不怕也不行,我和你妈妈都怕。没有人陪你上去的,小孩子自己一个人不能玩海盗船。” 于是郑瞳马上从人群中挑出一个边和爸妈挥别边轻快地跳上海盗船的小孩:“你看!他就自己一个人上去了!” 谢英华:“他多大岁数!你才多大岁数!不行,不许就是不许!” 郑瞳不说话了,可她并没认输,只是用全天下最可怜最委屈的小眼神不断地朝谢英华跟郑明和放射可怜电波。 谢英华只用了五秒钟就败下阵来,叉着腰嘴硬:“哼,那你自己一个人上去!可别后悔!” 她边说边到售票厅前,犹豫了半天,一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了,才翻动起钱包来。 待谢英华再转过身时,她手里还真的只拿了一张儿童票。 郑瞳扑上去夺过票,惊喜地叫了一声,欢天喜地冲上了台阶。 “慢点儿——”身后传来爸妈的喊声。 “买了票的赶紧上!这拨过一分钟就开了!”管理员吆喝着。 郑瞳喜滋滋地跳进最后一排,站在地上的谢英华跟郑明和感到一阵头疼,恨不得马上晕过去。 很快,管理员戴着灰白的手套,开始给乘客们检查安全带,从头到尾全部人都检查了一遍之后,她准备关栅栏了。 “等会儿!” 下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只见谢英华一股脑儿地把包和外套全都丢给郑明和,踏着高跟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了台阶。 “怎么才上来啊,刚才都问过啦!”管理员大婶抱怨道。 谢英华不好意思地赔笑,边笑边从最旁边的位置一点一点往后挤,终于挤到了郑瞳身边。 郑瞳的眼神充满惊讶:“妈?” 谢英华面色不善地朝女儿努嘴:“妈陪你玩儿。” 管理员检查好谢英华的安全带,这次,她终于关上了栅栏门,走进了操纵机器的小亭。 在人群的欢呼声和喇叭的音乐声中,海盗船——开始摆动了! 这真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天。 从海盗船下来之后,频频尖叫的谢英华毫发无损,而全程大呼过瘾的郑瞳,脚一落地——就吐了! 当然,她后来既没吃到棉花糖,也没玩到旋转木马。谢英华匆匆把她卷成一团,由郑明和扛回了家。 所幸郑瞳只是呕吐,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于是,夫妻俩便多了许多理由可以数落她。躺在床上的郑瞳听着满耳朵数落,心不在焉,满脑子想的全是:亏!亏死了!就应该先吃先玩别的,最后再上海盗船! 可无论如何,谢英华都勒令女儿好好休息,不准下地活动。就连晚饭都是用小托盘端上来的。 郑瞳憋屈地享受完亲妈提供的贵族待遇,闷在被子里开始胡思乱想。 她想到了自己七岁还是八岁的时候,又去过一次那个游乐场。那一次,她是和小学里最好的几个朋友一起去的——当然,后面跟着浩浩荡荡的家长团。 小学时的那些玩伴,后来基本全都没有联系了。 但郑瞳还记得。那时候,关系和她最好的女生叫任慈,后来学了《游子吟》之后,郑瞳就给人家取了个外号叫”慈母“,并且一直坚持不懈地叫到了小学毕业。关系和她第二好的女生叫孙美辰,其实最开始是孙美辰先和郑瞳玩的,任慈后来才加了进来,但是因为郑瞳和孙美辰在上二年级的时候曾经因为跳皮筋的顺序发生过争吵,因此,即便后来和好了,孙美辰在郑瞳心里的地位还是降到了第二。和她关系第三好的女生叫曹媛,把她算进死党之中,不过是因为曹媛和任慈、孙美辰的关系都挺好的,其实郑瞳和这小丫头有点不对付,三天两头就要计较点事出来。她们俩都想当老大,都想让工具人任慈和孙美仑全听自己的,也曾暗中交手过很多次。 郑瞳从来不和男生玩,她从幼儿园起就不爱搭理小男孩。 想到自己小时候还会给跟自己玩得好的孩子排顺序,郑瞳那颗属于成年人的灵魂不由自主地羞愧起来。 小时候的回忆,随着年龄的成长已经渐渐模糊,可饶是如此,想起、“童年”这个词时,心头最先涌起的,全是一些快乐的、甜蜜的、暖呼呼的事。而老师的批评、家长的训斥、朋友之间的误会……那些小时候可以为之无限烦恼的东西,都被压在了箱底,陈旧不堪。 郑瞳想:这辈子她早上学了两年。应该遇不到任慈、孙美辰和曹媛了吧。 ——她们三个还会在一起玩吗?我看不一定吧。曹媛那么要尖儿,那么爱出风头,要不是我和她形成了一股相互制衡的平衡势力,任慈和孙美辰肯定忍不了她太久。说不定,会有另一个女孩顶替我的位置,将这四人组延续下去……会是谁呢?她肯定得和我一样,制得住曹媛。朱雨霏应该可以,但她不是一直都和王淼那帮人玩嘛。说不定是庄瑶?她好像一直没什么朋友,五年级的时候就转走了…… 郑瞳想着小时候的事时,就连思维方式也要变回了小孩子。她自己意识到这点的时候,竟有种时间尚未流逝,自己仍在当初的错觉。 这一天最终,还是被按在被子里度过的。 郑瞳醒了。 她是突然惊醒的。可能是因为空调的温度有点低,也可能是因为路过的人不小心碰到了她。总之她一下子就醒了,脑子像一团乱麻,整个人从座位上弹了起来,膝盖都磕到桌板下面了。 咣当一声。安静的图书馆像是被扯得死死的却突然崩开一角的布,周围的同学从四面八方向她投来嫌弃或疑惑的目光。郑瞳赶忙条件反射的做骆驼,把头埋得低低的。 这里是青城大学的图,自习室。 外面温度太高了,所以窗户并没有开着,习习拂过的凉风来自头顶上方的空调。 桌面上摊着一本《肖X荣考研政治》,郑瞳刚刚正是趴在那上面睡觉的。 奇怪,郑瞳现在的记忆特别混乱,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图书馆的,她甚至不记得今天发生过什么。 现在是几月份?应该是夏天。我大几了?唔,推测一下,能在夏天准备考研的,也只有大三了吧。 ——! 不对呀!我什么时候要考研啦! 郑瞳满脸惊惧地拎起那本《肖X荣考研政治》,震惊地把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赫然在扉页上发现端端正正的“郑瞳”两个大字!那字迹很明显,就是出自自己之手! ——神啊!她郑瞳什么时候这么有追求了! 正当她处于一种极度震惊的状态下时,旁边的座位被拉开了,邻座的同学坐了下来。 那人黑色的长发打着卷,用发绳束起一半,阵阵熟悉的香风酝酿开来。 白、白芷!? 郑瞳满脸难以置信地盯着白芷,眼睛瞪得溜圆。 白芷穿着款式最普通的白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把一杯冰水放在了她的桌上。郑瞳低头看看纸杯,抬头看看白芷,再低头看看纸杯,再抬头看看白芷。 ——我是……和她一起来的吗?我这么有勇气?和白芷约自习?居然不是杨子麟那个小混蛋而是……女神学霸白芷? 此时白芷也发现了郑瞳的不对劲,她随手拿了根笔敲了下郑瞳的脑门:“嘿!回魂!” 郑瞳一个激灵,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白芷来。 这个白芷,和自己印象里那个白芷,似乎有点不一样。尽管都留着泛着光泽的乌黑长卷发,都散发着牛奶身体乳的香味,都是素面朝天依旧清丽动人……可眼前这个白芷,温柔注视着她的目光中,少了一股压迫感,多了一丝忧郁气。白芷看人时的压迫感,并不缘于她的相貌和神情,而在于她总是隐隐有一副运筹帷幄的气势,像是一眼下去就能把所有人的心思看穿。可现在,那股气势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眼角眉梢的一丝疲态。这份倦怠和忧郁,像是深深印刻在眉骨里的,像是足有二十年挥之不去的愁绪一点一滴累起来的那么深。 郑瞳觉得眼前这个白芷既熟悉又陌生,就像是素不相识的白芷的双胞胎姐妹。虽顶着同一张脸,给人的感觉却浑然不同。 白芷顶着一脸倦容,却不耽误她笑得温和可人:“我才走几分钟?你就睡啦。” 她说话的时候,把身子倾过来,和郑瞳挨得很近,声音里还带着软绵绵的笑意,吹进了郑瞳的耳朵。 郑瞳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的耳朵有点红,可白芷注意到了,又趴在桌面无声地笑了起来。 前桌同学十分敏锐地回过头查看噪音源。于是白芷也和郑瞳一样,迅速低下头装鸵鸟。 她抬起头后,特意对着郑瞳解开手机锁屏,指着上面的时间。很夸张地对她摆了个“去吃饭”的口型。郑瞳没想到白芷不仅和她一起上自习,还邀请她一起吃饭,更加手足无措了。 现在,她得集中注意力解决眼前的问题。所以暂时没有机会去回想之前发生了什么。 郑瞳背着挎包,白芷拎着手提袋,两人并排走在出图书馆的路上。馆里一片寂静,只时不时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她们都没有说话。郑瞳知道,自己是由于紧张,她不知道能和白芷说什么。 印象里,除了那个奇妙的晚上之外。白芷一直是个很好的室友,又温柔,又和气,自己遇到点什么麻烦她都会主动过来帮着解决……但她们不熟,真的不太熟。白芷给人的感觉十分疏离,平时经常行踪不定、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可一到考试就名列前茅。她像每个学院里都会有的那种风云人物一样,就算再低调,身后还是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就算一个星期见不到人,期间她的名字也从未从其他同学口中消失。她像一朵云,轻飘飘的,郑瞳每天都能看见,还能跟她说说话。但郑瞳知道,自己够不着她。 从图书馆到食堂的路有两条,一条是笔直通达,是校园的主干道,另一条要绕些路,穿过一片树林。 正当郑瞳和往常一样沿着主干路走时,白芷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郑瞳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份疑惑,扭头问:“怎么了?” 白芷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太阳这么大,你居然没去避荫凉。” 郑瞳迟疑了一下,她这时才注意到白芷头上的汗。地上的两条影子都很短——正是骄阳似火的正午,可奇怪的是,直到白芷说话之前,她都没有感觉到四周的热意,却在感知到这份火热的那一瞬间,立即被裹挟其中,喘不过气。 郑瞳毅然决然地调转了方向,嬉皮笑脸:“你提醒我了。咱们从这边走吧。” 郑瞳和白芷并排朝食堂走着。二人之间笼罩着一股陌生又尴尬的氛围,谁都没有说话。 忽然,白芷的高跟鞋踩到了一块石子,她步子一歪,眼看要倾下去。 郑瞳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你今天有点不在状态。”郑瞳说。她记得白芷一向都是脚踩高跟走路如风,任脚下是石砾还是砖缝,总能又准又稳地踩在每一寸安全的地面上。 白芷扑哧一笑,红扑扑的面色带着郑瞳从未见过的俏皮和羞涩:“这句话应该我对你说吧?” 不对劲。郑瞳觉得,不对劲。 白芷不会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的。 不,她不会对任何人露出这种表情的。 见郑瞳神色凝重而充满迷惑,白芷这次真的担心了起来:“你今天状态……真的不太对。” 郑瞳吓了一跳,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后稍了一步。因为白芷忽然把手伸过来,贴住了她的额头。 即使是盛夏,白芷的手还是有些凉意。泛着凉意的手指贴上冒着热气的额头,为郑瞳带来了稍许舒爽的感觉,也把她着实吓得不轻! ——怎么一副关系很好的样子!我和她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嗯……没发烧啊。”白芷说着,又朝她凑近了一步。郑瞳再次下意识地向后退去,后脚跟却顶住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棵树。郑瞳顺势朝后仰了过去,整个人靠在了树上,可她惊愕地发现白芷还在往前倾,还在往前倾…… 形势所迫,她抓住了白芷的两条胳膊! 但是为时已晚,白芷的嘴,已经,贴上了,自己的嘴。 郑瞳:!? 白芷亲完郑瞳,就像恶作剧得逞的小孩似的,伏在她身上咯咯笑起来。 郑瞳觉得自己像是被耍了,刚刚还因紧张、错愕而高涨的情绪,此刻尽数化为满头雾水。她两手仍抓着白芷的胳膊,却不由放轻了力道。见白芷在自己怀里笑得花枝乱颤,笑够了,才抬起头来,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打量起自己来。 郑瞳惊魂未定:“你、你干吗突然亲我?” 白芷一怔,旋即促狭地挤了挤眼睛:“我亲我自己的女朋友需要什么理由吗?” 女朋友? 女朋友?? 女朋友!!! 郑瞳听到这个词,脑子嗡的一声!第一反应就是:天哪!谢英华不会杀了她闺女吧! 趁郑瞳正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之中时,白芷又靠了上来。她身上的汗是一股牛奶的味道——白芷总是用那一个牌子的沐浴露和身体乳——隔着暖热的胸脯,郑瞳甚至能感觉到她心脏的跳动。 她叹出一口气,吹着郑瞳耳朵后面的碎头发。 “要是能一辈子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第10章 郑瞳不太明白现在这样是哪样。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图书馆上自习,赫赫有名的白芷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她们不仅一起上自习,待会儿还要一起吃饭,更重要的是,她们俩刚才,在小树林里接吻了! 尽管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带着轻佻的逗弄和恶作剧般的促狭,但它确确实实的发生了。 如果不是情侣,谁会亲嘴呢?郑瞳想。她小时候和关系要好的闺蜜也会互相亲吻,亲脸颊,亲鼻尖、亲额头……不过那都是青春期之前的事了。女孩们一旦发育起来就各怀主见,用端庄和矜持把自己包裹起来,尽管还是会亲昵地挽着手臂,还是会头挨着头说悄悄话,还是会掐掐脸颊、捏捏手指,甚至嬉皮笑脸地互相袭胸……但接吻这种事,郑瞳没和任何“好闺蜜”干过。 不知怎的,郑瞳脑子里除了“谢英华要杀了我”之外,蹦出来的第二个想法是:白芷可真牛B啊! 光天化日,说亲就亲,动作行云流水,挑战反射神经! 这时,余光里出现的另一个身影,打断了郑瞳的胡思乱想。 ——卧槽,刚才不会被别人看见了吧! 郑瞳像受了惊的兔子,整个人恨不得原地跳起来。 然而当她真的抬起头,看清了来人时。她的表请,已经不仅仅能用惊愕来形容了。 因为,所来之人——又是一个白芷! 白芷穿着一身与季节完全不符的黑色斗篷大衣和黑色过膝长靴,整个人被裹得像一只纤长的黑鸦,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你别信她!她什么都护不住,跟我走吧。” 黑白芷边朝两人走来,边冷漠而坚决地说。 而白白芷神色有些慌乱,却依旧挺直腰板,站稳了脚跟,和黑白芷对峙起来。 郑瞳被这一黑一白长得一模一样的二人夹在中间,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顿时觉得头晕眼花,血压飙升。但至少,她还能清醒地辨认出:后来的这个黑白芷,才是她记忆里熟悉的那个白芷。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就在这一刻,梦境骤然被撕裂了!两个白芷也被撕裂了! 郑瞳目之所及之处,全部化作一幅巨大的画卷,接天连地,漫无边界,画卷上蔓延着蛛网似的裂纹。只是那些裂纹仿佛真实存在的刀刃一般,所到之处,无论岩石还是树木,无论飞鸟还是行人,无一不被劈开斩破,无一不是折断的裂痕! 也包括……白芷。 看着视野左右一黑一白两个白芷同时被拆得四分五裂,血肉横飞,却仍静止在当下这幅画面里无动于衷的神情。恐惧紧紧地攫住了郑瞳的心脏—— “白芷——!” 郑瞳一身冷汗,惊醒了! 谢英华就坐在她的小床边,拿着一条毛巾狐疑地看着她。 “思思做噩梦啦?”谢英华用毛巾擦着手,问道。 郑瞳慌乱地点了点头。 “没事,都醒了,过去了啊。”女人俯子,给了小小的女儿一个拥抱。 郑瞳嗅着妈妈身上的香气,觉得心神安定了些许,她掀开被子下床,魂不守舍地踩在拖鞋上,一个趔趄,瘦小的身子顿时歪向一边。“哎呀你可小心点啊!”谢英华赶紧扶住了她。 郑瞳站稳了,带着探究的目光看了看妈妈,像是在努力确定什么事实一样。 谢英华被她盯得莫名其妙,然而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 “思思,妈妈问你,白芷是谁呀?你做梦的时候喊了人家好多次呢。”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郑瞳惊出一身冷汗,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白芷是谁,白芷是谁…… 白芷是,自己大学时代的室友?还是女友? 郑瞳自己都搞不明白,自然没有办法和谢英华解释。她胡乱摇了摇头,没有回话,趿拉着兔耳拖鞋走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白芷是谁? ——对,她想起来了。 白芷,是把她带到这里来,并承诺过会再次相见的人。 “什么?入学考试!?” 谢英华接到电话的时候,整个人像炮仗似的炸了起来。饶是郑瞳身处一墙之隔的餐厅,也被这音波震住,小手一抖,勺子就这么落了地。 郑明和把勺子捡起来,拿去厨房冲洗了。 客厅里,谢英华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她带着笑意重复地说着那几句客套话,又带着笑意和电话那头的人一起抱怨了几句,最后在哎哎哎是是是谢谢谢谢的声音中,撂下了电话。 “媳妇儿来吃饭了!”郑明和在厨房招呼道。 谢英华带着一股鲜明的怒气,坐在了饭桌旁。郑明和自然不能视而不见,急忙凑上前问:“怎么了?思思上的小学有入学考试……这咱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嘛,分个班而已嘛。” 谢英华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咱们家思思那么聪明,还怕考试?我操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操心什么啊?”郑明和问。 谢英华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面向郑明和说道:“咱们家,不是不在实验的学区嘛,这倒也没什么,我在实验教书教了六年,请他们给我行个方便也不过分。但是,思思不是才四岁嘛……” “噢,是不是不满六岁学校不收啊?”郑明和说着,就又开始慨叹,“唉我说你,让你别那么急,你偏不信,说什么严格限制入学年龄怎么也得再等两年,看看,学校那边拿入学考试卡思思了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又是难免有放马后炮的嫌疑,本以为媳妇会和他急赤白脸地辩解一番。可没想到谢英华拄着脸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羞愧地低下了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郑明和有点懵,两手挥舞着,似乎想用一个拥抱安慰安慰媳妇,却又懒得站起来走到餐桌对面去。最后他放下两条手臂,道:“嗐,那你急什么,一个考试而已,咱们思思什么时候犯过怵!是吧?” 眼见父亲把话茬抛了过来,郑瞳慌忙接上:“放心吧妈,我全都会。” 可谢英华还是伏在桌面上,难过地说:“刚刚是李姐给咱们透露的消息……说是,跨学区上学可以,提前两年上学也可以。但是咱们得有证据,证明这么小的孩子她资质足够优秀,心智发育足够健全她才能上这个小学。如果不巧赶上上头检查,学校也能有个交代。” 郑明和底气十足道:“咱们的闺女就是资质足够优秀!心智发育足够健全!” 谢英华翻了个白眼:“你个当爹的,你说这些有用吗?” 郑明和:“我说这些没有用,那我还能给他们写个报告盖个章?” “那倒不用。”谢英华说着又叹了口气,“人李姐说了,入学考试是所有孩子必须有的。笔试三门,语文数学英语。只是……咱们思思吧,哦,还有其他提前上学的孩子,得在这个基础上,必须保证每门都超过90分,而且……还多加了一轮面试。” “面试?”郑瞳和郑明和同时瞪大了双眼。 郑瞳心想:这年头,上个小学还得面试? 谢英华赶忙摆手:“思思也不用紧张!就是有几个老师,和你说说话,聊聊天。” “不对呀媳妇。”这时,郑明和发现了盲点,“之前咱们不是打算,等思思上了小学之后再报英语班的嘛?这、这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入学考试了……她,她没学过英语啊!” “我操心的就是这个!”谢英华哀嚎一声,彻底伏在桌面上起不来了。 郑明和也是一脸愁容:“这要是……给孩子找个家教,从零学起,那也没多少时间了啊。” 夫妻二人坐在饭桌两侧,中间酝酿起焦虑的漩涡。 可这漩涡波及不到郑瞳。 不妨说,此时,只有郑瞳,不仅稳得一批,甚至有点想笑。 ——开什么玩笑?她郑瞳上辈子可是英语专业的啊!临死之前还在复习专八呢! 想到这儿,得意之余又不禁浮出淡淡的感伤。 “嘿嘿,这事儿你们俩就放心吧。”郑瞳昂着小脑袋,喜滋滋地说。 谢英华直起腰背,眼中迸射出希望之火——不知何时起,她开始会不经意仰仗起年幼的女儿了,而这份心思被她自己察觉到时,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问:“思思,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郑瞳嚼着排骨的小嘴卡了一下,随即眼珠一转:“不就是ABCDEFG嘛……之前上中班的时侯,朵朵把她的英语教材拿到读书角,我就全都翻了一遍,简单得很!” 谢英华满脸疑惑,可看得出她还是想要信任女儿:“可,光百~万\小!说有什么用,也没有老师教你们啊。” 郑瞳说:“朵朵教我们呀!她都在外面学一年啦,她会的东西,我全都会了!” 这下,谢英华跟郑明和只有感叹不止的份了。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不仅懂事,还如此好学!就这样在幼儿园的交友行为里,替他们省下了一笔请英语家教的支出。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谢英华还是不忘感叹:“还是朵朵妈想得周到。之前我也考虑过给思思报个英语班,但是看她年纪那么小,总觉得上小学之后再学也来得及——小学那不也是从零基础开始教的嘛,谁知道今年弄了这么一出……啧,不过我还是觉得,幼儿园阶段,重要的还是培养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那等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上了高中,每天都是补习班,时间排得满满的!等到那时再想培养兴趣、上个兴趣班?哪能挤出时间来呀!” “倒也没那么夸张,你别吓着孩子了。”郑明和道,“再说了,咱们不是说好了钢琴还得接着学嘛。” 谢英华点头附和。 是的,在毕业晚会结束之后的那天,郑瞳暂时放下了“三年之内让钢琴转手”的短期目标。 那天她下了舞台,脸蛋被夏夜的风吹得凉凉的,谢英华迎上来用外套把她裹好,在她脸颊上亲了又亲。那一刻,郑瞳忽然觉得自己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不负众望,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就这样自然地涌上心头。她攥着拳头,感受着自己手指上薄薄的茧皮,突然就很想掉眼泪。于是她踮起脚尖,使劲抱了一下谢英华,在她耳边说:“妈,谢谢你没拦着我练琴。我刚开始练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做不到呢。” 谢英华听了这话,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忍着泪花问:“那咱们以后继续学钢琴,好不好?” 郑瞳只犹豫了一瞬间,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上辈子坐在琴凳上的若干次嚎啕大哭,想到了有记忆以来郑明和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怒砸钢琴,想到了老钢琴落了灰被合上盖子拉走的那一幕……真奇怪,她明明对这架童年回忆里的老朋友一点感情都没有,却在一瞬间产生了“留住它”的冲动。 郑瞳搂着妈妈的脖子,带着哭腔说:“那你发誓,以后不许逼我考级!” 谢英华发誓了。 但她现在已然悄悄地后悔了。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郑瞳在爸妈面前表现得一向很稳。因此,在她拒绝了聘请英文老师急速补习的提议之后,郑明和和谢英华的心虽然揪得紧紧的,但还是同意了女儿的要求。 郑瞳心想:唯一要记住的,还是低调! 就算平时上课再爱走神,考试成绩再菜。郑瞳好说歹说还是保留着一份身为英语专业学生的底线,那就是——该考的证都得考,该会的知识都得会,否则毕不了业! 只不过,她对更高的层次就没什么追求了,不像白芷。 原本学校的规定是,大二可以开始报名专四,大四可以开始报名专八,不需要考四六级。可白芷不一样,她为了搞兼职,硬是在大一时拿下了四六级证书,写到简历上到处投——是的,她可能是那种绝无仅有的大一就能制作出简历的人——当然,在后续的学习生活中,郑瞳作为室友,眼睁睁看着白芷那一纸简历的含金量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很多证书,都被后来考的更高端一些的给覆盖掉了。 面对优秀的室友,郑瞳只能望洋兴叹。她对自己的要求不高,能达到专业平均水平就够了。 是的,能达到专业的平均水平,就能混张毕业证了。能达到专业的平均水平,就能糊弄小学老师了! 郑瞳想到这里,又是惭愧,又是窃喜不已。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白天,谢英华和郑明和只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去上班;而晚上,则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检查女儿一整天的“自学”成果。 郑瞳最开始说“太简单了,不需要学”,却难得被父母批评了一顿,郑明和硬起心肠,恨不得把“骄兵必败”的大道理给她讲三千遍。郑瞳实在是耳朵要被磨出了茧子,这才妥协,提出“自学”。而提起自学,谢英华一开始还是不放心,觉得孩子年纪小,没什么自制力。最终还是多亏郑明和提起了郑瞳之前自己练琴时坚持不懈的实例。实例一出,粉碎所有动摇的心。谢英华这才同意,并且次日就从同办公室的英语老师那里借来了小学一年级的英语教材。 把教材递给女儿的时候,谢英华还在嘱咐:“妈帮你问好考试范围了,简单得很哪!你把字母表和前六课的单词句子背熟了就行啦。” 而郑瞳急忙捂住耳朵:“妈!我不需要透题!你太伤我自尊了!” 谢英华愣在原地,脸是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自我安慰着“女儿是天才,是妈妈做多余的事了”,边念叨边走去厨房做饭了。 在家偷懒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郑瞳白天闷在家里,只有趁父母快回来的时候才把单词和句子匆匆抄一遍,晚上便又可以自得其乐地吃水果、看电视了。郑明和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不大点儿,怎么放着《天线宝宝》不看,天天喜欢和自己一起看《走近科学》和《法治在线》呢? 郑瞳想的却是:这个年代的儿童动画都无聊死了,哪有这两个栏目适合打发时间。 很快,入学考试的日子来临了。 第10章 郑瞳不太明白现在这样是哪样。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图书馆上自习,赫赫有名的白芷成了自己的女朋友。她们不仅一起上自习,待会儿还要一起吃饭,更重要的是,她们俩刚才,在小树林里接吻了! 尽管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带着轻佻的逗弄和恶作剧般的促狭,但它确确实实的发生了。 如果不是情侣,谁会亲嘴呢?郑瞳想。她小时候和关系要好的闺蜜也会互相亲吻,亲脸颊,亲鼻尖、亲额头……不过那都是青春期之前的事了。女孩们一旦发育起来就各怀主见,用端庄和矜持把自己包裹起来,尽管还是会亲昵地挽着手臂,还是会头挨着头说悄悄话,还是会掐掐脸颊、捏捏手指,甚至嬉皮笑脸地互相袭胸……但接吻这种事,郑瞳没和任何“好闺蜜”干过。 不知怎的,郑瞳脑子里除了“谢英华要杀了我”之外,蹦出来的第二个想法是:白芷可真牛B啊! 光天化日,说亲就亲,动作行云流水,挑战反射神经! 这时,余光里出现的另一个身影,打断了郑瞳的胡思乱想。 ——卧槽,刚才不会被别人看见了吧! 郑瞳像受了惊的兔子,整个人恨不得原地跳起来。 然而当她真的抬起头,看清了来人时。她的表请,已经不仅仅能用惊愕来形容了。 因为,所来之人——又是一个白芷! 白芷穿着一身与季节完全不符的黑色斗篷大衣和黑色过膝长靴,整个人被裹得像一只纤长的黑鸦,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下。 “你别信她!她什么都护不住,跟我走吧。” 黑白芷边朝两人走来,边冷漠而坚决地说。 而白白芷神色有些慌乱,却依旧挺直腰板,站稳了脚跟,和黑白芷对峙起来。 郑瞳被这一黑一白长得一模一样的二人夹在中间,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顿时觉得头晕眼花,血压飙升。但至少,她还能清醒地辨认出:后来的这个黑白芷,才是她记忆里熟悉的那个白芷。 不知怎的,她忽然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 就在这一刻,梦境骤然被撕裂了!两个白芷也被撕裂了! 郑瞳目之所及之处,全部化作一幅巨大的画卷,接天连地,漫无边界,画卷上蔓延着蛛网似的裂纹。只是那些裂纹仿佛真实存在的刀刃一般,所到之处,无论岩石还是树木,无论飞鸟还是行人,无一不被劈开斩破,无一不是折断的裂痕! 也包括……白芷。 看着视野左右一黑一白两个白芷同时被拆得四分五裂,血肉横飞,却仍静止在当下这幅画面里无动于衷的神情。恐惧紧紧地攫住了郑瞳的心脏—— “白芷——!” 郑瞳一身冷汗,惊醒了! 谢英华就坐在她的小床边,拿着一条毛巾狐疑地看着她。 “思思做噩梦啦?”谢英华用毛巾擦着手,问道。 郑瞳慌乱地点了点头。 “没事,都醒了,过去了啊。”女人俯子,给了小小的女儿一个拥抱。 郑瞳嗅着妈妈身上的香气,觉得心神安定了些许,她掀开被子下床,魂不守舍地踩在拖鞋上,一个趔趄,瘦小的身子顿时歪向一边。“哎呀你可小心点啊!”谢英华赶紧扶住了她。 郑瞳站稳了,带着探究的目光看了看妈妈,像是在努力确定什么事实一样。 谢英华被她盯得莫名其妙,然而只是伸出手摸了摸女儿的小脑瓜。 “思思,妈妈问你,白芷是谁呀?你做梦的时候喊了人家好多次呢。”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郑瞳惊出一身冷汗,觉得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 白芷是谁,白芷是谁…… 白芷是,自己大学时代的室友?还是女友? 郑瞳自己都搞不明白,自然没有办法和谢英华解释。她胡乱摇了摇头,没有回话,趿拉着兔耳拖鞋走到卫生间洗漱去了。 白芷是谁? ——对,她想起来了。 白芷,是把她带到这里来,并承诺过会再次相见的人。 “什么?入学考试!?” 谢英华接到电话的时候,整个人像炮仗似的炸了起来。饶是郑瞳身处一墙之隔的餐厅,也被这音波震住,小手一抖,勺子就这么落了地。 郑明和把勺子捡起来,拿去厨房冲洗了。 客厅里,谢英华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她带着笑意重复地说着那几句客套话,又带着笑意和电话那头的人一起抱怨了几句,最后在哎哎哎是是是谢谢谢谢的声音中,撂下了电话。 “媳妇儿来吃饭了!”郑明和在厨房招呼道。 谢英华带着一股鲜明的怒气,坐在了饭桌旁。郑明和自然不能视而不见,急忙凑上前问:“怎么了?思思上的小学有入学考试……这咱们不是早就知道了嘛,分个班而已嘛。” 谢英华埋怨地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咱们家思思那么聪明,还怕考试?我操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操心什么啊?”郑明和问。 谢英华叹了口气,放下了筷子,面向郑明和说道:“咱们家,不是不在实验的学区嘛,这倒也没什么,我在实验教书教了六年,请他们给我行个方便也不过分。但是,思思不是才四岁嘛……” “噢,是不是不满六岁学校不收啊?”郑明和说着,就又开始慨叹,“唉我说你,让你别那么急,你偏不信,说什么严格限制入学年龄怎么也得再等两年,看看,学校那边拿入学考试卡思思了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又是难免有放马后炮的嫌疑,本以为媳妇会和他急赤白脸地辩解一番。可没想到谢英华拄着脸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羞愧地低下了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郑明和有点懵,两手挥舞着,似乎想用一个拥抱安慰安慰媳妇,却又懒得站起来走到餐桌对面去。最后他放下两条手臂,道:“嗐,那你急什么,一个考试而已,咱们思思什么时候犯过怵!是吧?” 眼见父亲把话茬抛了过来,郑瞳慌忙接上:“放心吧妈,我全都会。” 可谢英华还是伏在桌面上,难过地说:“刚刚是李姐给咱们透露的消息……说是,跨学区上学可以,提前两年上学也可以。但是咱们得有证据,证明这么小的孩子她资质足够优秀,心智发育足够健全她才能上这个小学。如果不巧赶上上头检查,学校也能有个交代。” 郑明和底气十足道:“咱们的闺女就是资质足够优秀!心智发育足够健全!” 谢英华翻了个白眼:“你个当爹的,你说这些有用吗?” 郑明和:“我说这些没有用,那我还能给他们写个报告盖个章?” “那倒不用。”谢英华说着又叹了口气,“人李姐说了,入学考试是所有孩子必须有的。笔试三门,语文数学英语。只是……咱们思思吧,哦,还有其他提前上学的孩子,得在这个基础上,必须保证每门都超过90分,而且……还多加了一轮面试。” “面试?”郑瞳和郑明和同时瞪大了双眼。 郑瞳心想:这年头,上个小学还得面试? 谢英华赶忙摆手:“思思也不用紧张!就是有几个老师,和你说说话,聊聊天。” “不对呀媳妇。”这时,郑明和发现了盲点,“之前咱们不是打算,等思思上了小学之后再报英语班的嘛?这、这还有不到一个星期就入学考试了……她,她没学过英语啊!” “我操心的就是这个!”谢英华哀嚎一声,彻底伏在桌面上起不来了。 郑明和也是一脸愁容:“这要是……给孩子找个家教,从零学起,那也没多少时间了啊。” 夫妻二人坐在饭桌两侧,中间酝酿起焦虑的漩涡。 可这漩涡波及不到郑瞳。 不妨说,此时,只有郑瞳,不仅稳得一批,甚至有点想笑。 ——开什么玩笑?她郑瞳上辈子可是英语专业的啊!临死之前还在复习专八呢! 想到这儿,得意之余又不禁浮出淡淡的感伤。 “嘿嘿,这事儿你们俩就放心吧。”郑瞳昂着小脑袋,喜滋滋地说。 谢英华直起腰背,眼中迸射出希望之火——不知何时起,她开始会不经意仰仗起年幼的女儿了,而这份心思被她自己察觉到时,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她问:“思思,你又有什么鬼点子了?” 郑瞳嚼着排骨的小嘴卡了一下,随即眼珠一转:“不就是ABCDEFG嘛……之前上中班的时侯,朵朵把她的英语教材拿到读书角,我就全都翻了一遍,简单得很!” 谢英华满脸疑惑,可看得出她还是想要信任女儿:“可,光百~万\小!说有什么用,也没有老师教你们啊。” 郑瞳说:“朵朵教我们呀!她都在外面学一年啦,她会的东西,我全都会了!” 这下,谢英华跟郑明和只有感叹不止的份了。他们没想到,自己的女儿不仅懂事,还如此好学!就这样在幼儿园的交友行为里,替他们省下了一笔请英语家教的支出。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谢英华还是不忘感叹:“还是朵朵妈想得周到。之前我也考虑过给思思报个英语班,但是看她年纪那么小,总觉得上小学之后再学也来得及——小学那不也是从零基础开始教的嘛,谁知道今年弄了这么一出……啧,不过我还是觉得,幼儿园阶段,重要的还是培养培养孩子的兴趣爱好。那等上了小学、上了初中上了高中,每天都是补习班,时间排得满满的!等到那时再想培养兴趣、上个兴趣班?哪能挤出时间来呀!” “倒也没那么夸张,你别吓着孩子了。”郑明和道,“再说了,咱们不是说好了钢琴还得接着学嘛。” 谢英华点头附和。 是的,在毕业晚会结束之后的那天,郑瞳暂时放下了“三年之内让钢琴转手”的短期目标。 那天她下了舞台,脸蛋被夏夜的风吹得凉凉的,谢英华迎上来用外套把她裹好,在她脸颊上亲了又亲。那一刻,郑瞳忽然觉得自己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使命,不负众望,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和成就感就这样自然地涌上心头。她攥着拳头,感受着自己手指上薄薄的茧皮,突然就很想掉眼泪。于是她踮起脚尖,使劲抱了一下谢英华,在她耳边说:“妈,谢谢你没拦着我练琴。我刚开始练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做不到呢。” 谢英华听了这话,又是欣喜又是心疼,忍着泪花问:“那咱们以后继续学钢琴,好不好?” 郑瞳只犹豫了一瞬间,在那一瞬间,她想到了自己上辈子坐在琴凳上的若干次嚎啕大哭,想到了有记忆以来郑明和发过的最大的一次火怒砸钢琴,想到了老钢琴落了灰被合上盖子拉走的那一幕……真奇怪,她明明对这架童年回忆里的老朋友一点感情都没有,却在一瞬间产生了“留住它”的冲动。 郑瞳搂着妈妈的脖子,带着哭腔说:“那你发誓,以后不许逼我考级!” 谢英华发誓了。 但她现在已然悄悄地后悔了。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郑瞳在爸妈面前表现得一向很稳。因此,在她拒绝了聘请英文老师急速补习的提议之后,郑明和和谢英华的心虽然揪得紧紧的,但还是同意了女儿的要求。 郑瞳心想:唯一要记住的,还是低调! 就算平时上课再爱走神,考试成绩再菜。郑瞳好说歹说还是保留着一份身为英语专业学生的底线,那就是——该考的证都得考,该会的知识都得会,否则毕不了业! 只不过,她对更高的层次就没什么追求了,不像白芷。 原本学校的规定是,大二可以开始报名专四,大四可以开始报名专八,不需要考四六级。可白芷不一样,她为了搞兼职,硬是在大一时拿下了四六级证书,写到简历上到处投——是的,她可能是那种绝无仅有的大一就能制作出简历的人——当然,在后续的学习生活中,郑瞳作为室友,眼睁睁看着白芷那一纸简历的含金量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很多证书,都被后来考的更高端一些的给覆盖掉了。 面对优秀的室友,郑瞳只能望洋兴叹。她对自己的要求不高,能达到专业平均水平就够了。 是的,能达到专业的平均水平,就能混张毕业证了。能达到专业的平均水平,就能糊弄小学老师了! 郑瞳想到这里,又是惭愧,又是窃喜不已。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白天,谢英华和郑明和只能把孩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去上班;而晚上,则迫不及待地回到家里,检查女儿一整天的“自学”成果。 郑瞳最开始说“太简单了,不需要学”,却难得被父母批评了一顿,郑明和硬起心肠,恨不得把“骄兵必败”的大道理给她讲三千遍。郑瞳实在是耳朵要被磨出了茧子,这才妥协,提出“自学”。而提起自学,谢英华一开始还是不放心,觉得孩子年纪小,没什么自制力。最终还是多亏郑明和提起了郑瞳之前自己练琴时坚持不懈的实例。实例一出,粉碎所有动摇的心。谢英华这才同意,并且次日就从同办公室的英语老师那里借来了小学一年级的英语教材。 把教材递给女儿的时候,谢英华还在嘱咐:“妈帮你问好考试范围了,简单得很哪!你把字母表和前六课的单词句子背熟了就行啦。” 而郑瞳急忙捂住耳朵:“妈!我不需要透题!你太伤我自尊了!” 谢英华愣在原地,脸是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还是自我安慰着“女儿是天才,是妈妈做多余的事了”,边念叨边走去厨房做饭了。 在家偷懒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郑瞳白天闷在家里,只有趁父母快回来的时候才把单词和句子匆匆抄一遍,晚上便又可以自得其乐地吃水果、看电视了。郑明和百思不得其解:这孩子不大点儿,怎么放着《天线宝宝》不看,天天喜欢和自己一起看《走近科学》和《法治在线》呢? 郑瞳想的却是:这个年代的儿童动画都无聊死了,哪有这两个栏目适合打发时间。 很快,入学考试的日子来临了。 第11章 白记食杂最近不太平。 夫妻俩比平时更爱吵架了,一旦吵架,四个长辈就会各执己见地出来劝,从而把局面搅得更乱,而每当这个时候,长子白晰和次女白巧然就会悄悄溜出来,躲到街头巷尾去享受他们的快乐时光。 白晰是文华街上的孩子王。 作为小卖部家的儿子,他的衣兜就像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总是揣满了最时髦最有趣的小玩意,而所有想见识到这些东西的男孩们都会主动凑过来,要么好言好语地求他两句,要么用什么新奇东西交换。就在这样以物易物的商品交换中,白晰的威信在这一带树立起来了。 白晰的威信树立起来了,自然没人敢不带白巧然玩。 因此,这一世上不了幼儿园的白巧然,童年玩伴不再是穿花裙子抱玩具熊的小女孩们,而是这些整日跟在白晰屁股后头跑、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哥哥们。 大家都知道,白晰的妹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小孩。可是白晰在,就没有一个人敢欺负她。唔,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因为就是白晰不在,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白晰老大说过,她妹妹有超能力!是他们白家最聪明的人! “白家最聪明的人”,正是白记食杂最近这场风暴的中心。 白晰六岁了,也就再能野个几天的时间,就要去上小学了;而白巧然四岁了,还一直在家捂着,话都不会说,也没上幼儿园。 白诚想把女儿送进幼儿园。 他想得很简单:白巧然不会说话,但智力很正常。眼见着年龄一天天大了,再不上幼儿园,上小学的事都要耽误了。 可妻子李清顽固得就像一块硬石头,油盐不进,用她坚硬的岩层死死护住女儿。 白巧然也很无奈。 她也想尽快开口说话,她也想在六岁那年准时上学。 因为郑瞳很有可能,已经跳级了,而且还是连跳两级——她必须尽快赶上郑瞳的脚步。 在小星星毕业晚会的那一晚过后,白巧然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郑瞳。女儿频繁的自行外出引起了李清的警觉,她害怕了,开始禁止白巧然出门。 白诚数次跟妻子辩论,说过度保护是不对的,会适得其反,对孩子的成长造成负面影响。可李清就是不听,她变得比上辈子、上上辈子……还要固执。有时候,白巧然会觉得,或许这不是过度保护,而是用另一种极端去包装自己的厌恶。李清厌恶自己的女儿,怕她出门上学却不会说话,给自己丢脸,而这个念头被她作为母性的本能给蒙蔽了,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所以,只能不断地用超量的愧疚和过度的溺爱来麻痹自己,补偿自己的女儿。 至于是不是揣测过头了,是不是把家人想得太坏了……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李清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白芷并不敢轻易肯定。 白晰拉着妹妹溜出门的时候,二楼的白诚夫妇仍在争吵。 白诚的吼声震耳欲聋:“那你不能把她一辈子揣在兜里吧!她现在小,可以留在家里看店!将来呢?等她成了大姑娘,你还让她看一辈子的店?什么也不学,当一辈子的小卖部老板?” 李清的呜咽声随着兄妹俩的步子渐行渐远:“咱家这么多长辈……谁没上过小学,谁不能教教她啊!上了学还得挨欺负……学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啊……” “妹儿,咱走吧,哥带你踩滑板车去。” 白晰的声音蓦地在耳后响起,盖住了其它动静。他抓起妹妹的小手,头也不回地往街口跑了。 白芷笑着回捏了捏她哥的手。那笑容不像感激,更像是一种奖励。 白晰今天和大壮约好,要用一罐新橡皮泥,换大壮那块新滑板车十五分钟的使用时间。 星期六,市中心实验小学。准一年级的学生们在操场集合,参加入学考试。 入学考试主要是为了分班而设立的,考内容的都是些基础知识,以往只考语文和数学两科,今年学校有了改革,要在入学考试中加入英语一科,考察学前班儿童学习英语的进程。 郑瞳站在一操场小孩中间,比别的孩子都矮一截,要不是谢英华揪着,可能就要淹没在人堆里了。 谢英华提着郑瞳的领子,似乎这么提,能让女儿看起来不再矮小得那么突出。母女俩就这样穿越操场上的人堆,来到了教学楼前的一块花坛。 “小谢来啦?” “嗳!李姐!” 花坛下也站着三三两两的几个大人,全都是学校里的老师,一人手里领着一个孩子。 “这就是你家小天才思思呀?可在电话里听你说太多回啦!”被称为李姐的女人和蔼可亲地一笑。这一笑,可把郑瞳吓得魂都快飞了! 要知道,这位李姐——李艳红老师,当年可是全校闻名的铁面娘子!郑瞳记得,上一世,她是三班的班主任,教语文的。在郑瞳的小学生涯中,她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被分在了二班,因为处在三班的隔壁,二班的孩子总能时不时地听到李老师大声训斥三班同学的动静;每每下课回教室的时候,路过三班也总能看见三班门口罚站的人站成一排……李艳红的严厉,在实验小学已经是传说级别的了,没有一个孩子想让她做自己班级的班主任。郑瞳上三年级时,由于本班的语文老师周雯雯怀孕请了假,那一整年的语文课都是由李艳红代上的。相信二班的所有同学,都忘不了那窒息的一年。 可郑瞳记得,上一世自己的母亲和这位李老师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由于她们不坐同一间办公室,因此平日里并没有什么过密的交情。那么,李艳红怎么突然能频繁地往自己家里打电话了呢? 谢英华戳了戳女儿的肩膀,郑瞳乖巧地仰起脸叫了声:“李老师好。” 真奇怪,这一次看李老师,郑瞳竟发现她是笑眯眯的,自己并没有重温小时候体会到的那种仰视老师时喘不上气的压迫感。 谢英华弯子指了指李艳红身边的那个小男孩:“这是乔帆哥哥,和你一样,今年上一年级。” 噢,郑瞳明白了:谢英华和李艳红的关系突然好了起来,一定是因为她提前上了两年学,和李艳红的儿子同级了!同一所学校里的老师的孩子,如果也是同级生的话,多半会拉近一下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个照应吧。这么一想,他们甚至有可能直接把这几个孩子插到同一个班里,而往往这个班级,正是其中某个人负责带的班。 天哪,我不会这么惨吧!要被分到三班去了?郑瞳想。 不对呀,李老师这时候应该在带五年级。她是从后年,也就是2005年,才开始带三班的,一带就带了六年!郑瞳发觉不对劲。 等等,她突然想起来了! ——2003年开始当班主任带班的人,不正是自己的母亲,谢英华嘛! 是的,正好没错,上辈子的谢英华在带的,恰好是高自己两年级的学生! 郑瞳终于想明白了:不是谢英华带着孩子到李艳红面前混脸熟的!而是李艳红带着孩子,(还有其他那些老师也是)到谢英华面前来混脸熟的! 这时另一位男老师也开了口。郑瞳上一世在妈妈的办公室见过他,也是数学组的,名叫张扬,同组的其他老师都称他为“小张”。 “我们家孩子也是提前上学。提前了一年,还不知道入学考试能不能过呢。” “哎,这次入学考试也就是名义上拿来压一压那几个提前上学的孩子。实际上考的东西真不难,那卷子我看过了,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李艳红安慰道。 谢英华也安抚他道:“是呀,小张你自己就是当老师的,还用操心孩子成绩?” 张老师的儿子看起来很是外向,站的时候从不老实,总是动来动去的。他爸看着他反复横跳了几次之后,实在心烦,用手怼了怼他的肩膀。 小男孩顺势主动上前一步,说:“阿姨们好,我叫张劲!是遒劲的劲!不是有劲的劲!” 张劲说完,大人们又笑起来。 笑过之后,最后一位还没说过话的女老师对张劲说:“别光阿姨们呀,还有哥哥姐姐妹妹们呀!” 女老师手边的短发小姑娘,终于在妈妈的不断怂恿下说话了,她怯生生的,说话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叫柳柔柔……我今年六岁了。” “那好,孩子们之间都互相认识了。大家考试的时候好好发挥,都不用紧张啊。”最后出来做总结的还是年纪最大的李艳红老师。郑瞳知道她的潜台词是:反正不出意外,你们都是一个班的。 九点整,校园广播里传来了调试设备的“喂喂”声。“喂”过几声之后,树荫下的老师家长们在带着本地口音的男声十分含混地响起之前,匆匆道了个别,分开了。 谢英华把郑瞳送到队伍里,捏了捏她的小手:“闺女别紧张,就正常答题,考砸了也没事啊。” ——可郑瞳偏偏读懂了她眼底散发的灼热的光,每一寸都写着:好好考!震震他们! 郑瞳淡定地和妈妈挥了挥手,很快淹没在孩子的队伍当中,朝教学楼涌去。 2003年8月30日,郑瞳坐在平安小学的一间教室里,真实过足了一把“满级大号屠新手村”的瘾! 李艳红说得没错,试卷上的题目要多简单有多简单,语文不过是写生字、标拼音、给句子排序;数学不过是找规律、画图形、十以内加减法;至于英语就更别提了,不到五分钟全都答完,只恨最后一道题:“请用三句话作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有字数限制,不能写出花来。 郑瞳上一世读小学时曾被谢英华逼着临了好几本字帖,长大之后写出来的字就是再潦草,结构也是稳的。这一世,谢英华只当自己的女儿天赋异禀,从没特意强调过“好好写字”的话题。因此,郑瞳考试的时候也和平时一样,洋洋洒洒地写着她那一笔大字,直把路过的监考老师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郑瞳用闪电的速度答完卷,坐在座位上,闲得发慌。她乖乖收起笔,把试卷扣在桌面上,然后开始左看看、右看看。 教室里用的仍然是老式的木头桌椅,这批桌椅在2005级新生入学之前被统一淘汰掉了,因此上一世的郑瞳没有见过它们,这间教室也显得稍稍有些陌生。 在郑瞳的记忆中,上二年级的时候,学校从头到脚做了一次大翻修,不仅重新漆了墙,修了操场,新添了一批健身器材,还把灰扑扑的教学楼刷的五颜六色。在郑瞳绝大多数的童年回忆里,实验小学就是一副色彩斑斓的样子,她记不太清刚上学那会儿的灰楼、灰墙、土操场,可现在却要与它们相伴多两年。 提前上了两年学,以后的生活肯定不会和记忆中的相同了。 任慈、孙美辰、曹媛……以后也不会认识自己了啊。突然有点想念和她们一起玩的日子了…… 就这样,郑瞳在胡思乱想中,缓慢地耗完了时间。 下午的面试,郑瞳比谢英华心态还要稳。谢英华嘱咐的是“别紧张别紧张”,而郑瞳自己想的却是“低调点,乖巧点,可别再装B了”。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面试还真的没考什么,郑瞳就那么站在教室中间,和几位老师用儿童朗诵的腔调你来我往地聊了两分钟的天。全程加起来的内容只有介绍自己,介绍父母,以及介绍自己的爱好。郑瞳没什么爱好,好在有表演钢琴的经历在,一顿胡编乱造,加上夸大其词,最后自己差点儿都要信了。 星期日,谢英华去学校批卷子,一整个白天都不在家。郑明和从楼下的音像店租了几张光盘,和郑瞳窝在沙发里看了一整天的电影。 傍晚回来的时候,谢英华手里提着大袋小袋的蔬菜和肉,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思思——你笔试和面试的成绩出来啦!全是满分啊!” 郑瞳表面淡定,内心却做着检讨:看来,在低调行事这一点上,我修炼得还是不够啊。 “分班结果出来了没?对了,你不是正好今年带班嘛,思思在你们班吗?”郑明和迎了上去,碰巧把郑瞳想问的话问出来了。 谢英华把手里的袋子都递给郑明和,自己拄着墙换鞋:“我带的是五班,思思在六班,隔壁。” “妈,我为什么不在你们班呀?”郑瞳觉得纳闷,直接把脑袋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对呀,把思思放到你带的班级里,那将来多方便呀。”郑明和附和。 谢英华瞪了这父女俩一眼:“我倒是想呢!哪有你们说得那么简单。” 谢英华懒得解释,但是郑瞳结合母亲以往在饭桌上说过的话,再用她那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思维一琢磨,就推测得不离十了:市教育局来了个新领导,很多指示都和以往有了改变,包括实验小学在内的很多所学校,今年都被摘了“重点”的帽子,一些老师也被调来调去的。怕是这位领导很重视教育资源的倾斜问题,正做出政策上的调整。而下头的老师们就更要谨小慎微,谢英华想避免“不公平”、“开小灶”的嫌疑,就不得不亲手做起,从忍痛割爱把女儿送到别的班级做起。 “五班的班主任是田老师,那天我带思思见过的。人家小姑娘年纪虽然不大,但可是我们数学组学历最高的!”谢英华避重就轻地说。 田老师是柳柔柔的妈妈。今年才28岁,怀孕那会儿还读着研。 郑瞳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那柳柔柔、张劲、乔帆他们都在几班呀?” “哟,思思记性这么好呀!”见女儿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那几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的名字,谢英华笑得脸上开出了花,“你和乔帆在六班,柳柔柔和张劲在五班。” “噢。”郑瞳明白了:原来是交换孩子,互相关照啊,理解。 解决完所有疑惑,郑瞳又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去看电视了。 郑明和去厨房放好了肉和菜,又回来问谢英华:“校车的事,你也问好了?” 听到“校车”两个字,郑瞳脚步一僵,心里一凉。 依稀记得,小学时代由于跨学区上学,郑瞳每天都是借妈妈的光搭校车的。那是一段惨痛的回忆,因为校车承担了接送许多老师的任务,所以每天都要环城一大圈才能开到实验小学。不幸的是,郑瞳家被划定在了始发站附近,因此每天早上六点半,校车准时驾到,过时不候,要是没能提前出现在站点……不好意思,就等着打车坐公交吧!谢英华是很乐于省下那一元公交钱的,所以但凡工作日必定风雨无阻地拽着郑瞳赶校车。而读小学的郑瞳,正处于需求睡眠长身体的年纪,因此,不论前一晚是几点睡的,第二天早上六点钟都死活起不来床!母女俩上学前赶车必闹,每天换着花样儿的闹,闹了好几年,闹得后来一车老师看到谢英华家孩子顶着被训哭的小花脸准时出现在站点时都见怪不怪了。 “问好了,没问题!”谢英华喜滋滋地说。说完又走到郑瞳面前蹲下来,狠狠撸了一把女儿的脑袋:“闺女啊,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可以一起搭校车上学啦!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你可不许赖床啊!” “啊?就不能让我爸送送我嘛!”郑瞳发出了哀嚎。 谢英华反驳:“从咱们家骑到学校多远,你想累死你爸啊!你已经是小学生了,以后妈妈会更加严格的要求你!妈妈监督,今天开始每天晚上九点必须上床睡觉!” “啊!妈你饶了我吧——” 想必将来,郑瞳家还是会因为起床问题爆发出许多、许多的困扰吧。 第11章 白记食杂最近不太平。 夫妻俩比平时更爱吵架了,一旦吵架,四个长辈就会各执己见地出来劝,从而把局面搅得更乱,而每当这个时候,长子白晰和次女白巧然就会悄悄溜出来,躲到街头巷尾去享受他们的快乐时光。 白晰是文华街上的孩子王。 作为小卖部家的儿子,他的衣兜就像哆啦A梦的四次元口袋,总是揣满了最时髦最有趣的小玩意,而所有想见识到这些东西的男孩们都会主动凑过来,要么好言好语地求他两句,要么用什么新奇东西交换。就在这样以物易物的商品交换中,白晰的威信在这一带树立起来了。 白晰的威信树立起来了,自然没人敢不带白巧然玩。 因此,这一世上不了幼儿园的白巧然,童年玩伴不再是穿花裙子抱玩具熊的小女孩们,而是这些整日跟在白晰屁股后头跑、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哥哥们。 大家都知道,白晰的妹妹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小孩。可是白晰在,就没有一个人敢欺负她。唔,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因为就是白晰不在,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白晰老大说过,她妹妹有超能力!是他们白家最聪明的人! “白家最聪明的人”,正是白记食杂最近这场风暴的中心。 白晰六岁了,也就再能野个几天的时间,就要去上小学了;而白巧然四岁了,还一直在家捂着,话都不会说,也没上幼儿园。 白诚想把女儿送进幼儿园。 他想得很简单:白巧然不会说话,但智力很正常。眼见着年龄一天天大了,再不上幼儿园,上小学的事都要耽误了。 可妻子李清顽固得就像一块硬石头,油盐不进,用她坚硬的岩层死死护住女儿。 白巧然也很无奈。 她也想尽快开口说话,她也想在六岁那年准时上学。 因为郑瞳很有可能,已经跳级了,而且还是连跳两级——她必须尽快赶上郑瞳的脚步。 在小星星毕业晚会的那一晚过后,白巧然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郑瞳。女儿频繁的自行外出引起了李清的警觉,她害怕了,开始禁止白巧然出门。 白诚数次跟妻子辩论,说过度保护是不对的,会适得其反,对孩子的成长造成负面影响。可李清就是不听,她变得比上辈子、上上辈子……还要固执。有时候,白巧然会觉得,或许这不是过度保护,而是用另一种极端去包装自己的厌恶。李清厌恶自己的女儿,怕她出门上学却不会说话,给自己丢脸,而这个念头被她作为母性的本能给蒙蔽了,就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所以,只能不断地用超量的愧疚和过度的溺爱来麻痹自己,补偿自己的女儿。 至于是不是揣测过头了,是不是把家人想得太坏了……回忆起很久很久之前的李清对自己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白芷并不敢轻易肯定。 白晰拉着妹妹溜出门的时候,二楼的白诚夫妇仍在争吵。 白诚的吼声震耳欲聋:“那你不能把她一辈子揣在兜里吧!她现在小,可以留在家里看店!将来呢?等她成了大姑娘,你还让她看一辈子的店?什么也不学,当一辈子的小卖部老板?” 李清的呜咽声随着兄妹俩的步子渐行渐远:“咱家这么多长辈……谁没上过小学,谁不能教教她啊!上了学还得挨欺负……学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啊……” “妹儿,咱走吧,哥带你踩滑板车去。” 白晰的声音蓦地在耳后响起,盖住了其它动静。他抓起妹妹的小手,头也不回地往街口跑了。 白芷笑着回捏了捏她哥的手。那笑容不像感激,更像是一种奖励。 白晰今天和大壮约好,要用一罐新橡皮泥,换大壮那块新滑板车十五分钟的使用时间。 星期六,市中心实验小学。准一年级的学生们在操场集合,参加入学考试。 入学考试主要是为了分班而设立的,考内容的都是些基础知识,以往只考语文和数学两科,今年学校有了改革,要在入学考试中加入英语一科,考察学前班儿童学习英语的进程。 郑瞳站在一操场小孩中间,比别的孩子都矮一截,要不是谢英华揪着,可能就要淹没在人堆里了。 谢英华提着郑瞳的领子,似乎这么提,能让女儿看起来不再矮小得那么突出。母女俩就这样穿越操场上的人堆,来到了教学楼前的一块花坛。 “小谢来啦?” “嗳!李姐!” 花坛下也站着三三两两的几个大人,全都是学校里的老师,一人手里领着一个孩子。 “这就是你家小天才思思呀?可在电话里听你说太多回啦!”被称为李姐的女人和蔼可亲地一笑。这一笑,可把郑瞳吓得魂都快飞了! 要知道,这位李姐——李艳红老师,当年可是全校闻名的铁面娘子!郑瞳记得,上一世,她是三班的班主任,教语文的。在郑瞳的小学生涯中,她不止一次地庆幸自己被分在了二班,因为处在三班的隔壁,二班的孩子总能时不时地听到李老师大声训斥三班同学的动静;每每下课回教室的时候,路过三班也总能看见三班门口罚站的人站成一排……李艳红的严厉,在实验小学已经是传说级别的了,没有一个孩子想让她做自己班级的班主任。郑瞳上三年级时,由于本班的语文老师周雯雯怀孕请了假,那一整年的语文课都是由李艳红代上的。相信二班的所有同学,都忘不了那窒息的一年。 可郑瞳记得,上一世自己的母亲和这位李老师只是普通的同事关系,由于她们不坐同一间办公室,因此平日里并没有什么过密的交情。那么,李艳红怎么突然能频繁地往自己家里打电话了呢? 谢英华戳了戳女儿的肩膀,郑瞳乖巧地仰起脸叫了声:“李老师好。” 真奇怪,这一次看李老师,郑瞳竟发现她是笑眯眯的,自己并没有重温小时候体会到的那种仰视老师时喘不上气的压迫感。 谢英华弯子指了指李艳红身边的那个小男孩:“这是乔帆哥哥,和你一样,今年上一年级。” 噢,郑瞳明白了:谢英华和李艳红的关系突然好了起来,一定是因为她提前上了两年学,和李艳红的儿子同级了!同一所学校里的老师的孩子,如果也是同级生的话,多半会拉近一下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个照应吧。这么一想,他们甚至有可能直接把这几个孩子插到同一个班里,而往往这个班级,正是其中某个人负责带的班。 天哪,我不会这么惨吧!要被分到三班去了?郑瞳想。 不对呀,李老师这时候应该在带五年级。她是从后年,也就是2005年,才开始带三班的,一带就带了六年!郑瞳发觉不对劲。 等等,她突然想起来了! ——2003年开始当班主任带班的人,不正是自己的母亲,谢英华嘛! 是的,正好没错,上辈子的谢英华在带的,恰好是高自己两年级的学生! 郑瞳终于想明白了:不是谢英华带着孩子到李艳红面前混脸熟的!而是李艳红带着孩子,(还有其他那些老师也是)到谢英华面前来混脸熟的! 这时另一位男老师也开了口。郑瞳上一世在妈妈的办公室见过他,也是数学组的,名叫张扬,同组的其他老师都称他为“小张”。 “我们家孩子也是提前上学。提前了一年,还不知道入学考试能不能过呢。” “哎,这次入学考试也就是名义上拿来压一压那几个提前上学的孩子。实际上考的东西真不难,那卷子我看过了,都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东西。”李艳红安慰道。 谢英华也安抚他道:“是呀,小张你自己就是当老师的,还用操心孩子成绩?” 张老师的儿子看起来很是外向,站的时候从不老实,总是动来动去的。他爸看着他反复横跳了几次之后,实在心烦,用手怼了怼他的肩膀。 小男孩顺势主动上前一步,说:“阿姨们好,我叫张劲!是遒劲的劲!不是有劲的劲!” 张劲说完,大人们又笑起来。 笑过之后,最后一位还没说过话的女老师对张劲说:“别光阿姨们呀,还有哥哥姐姐妹妹们呀!” 女老师手边的短发小姑娘,终于在妈妈的不断怂恿下说话了,她怯生生的,说话的声音比蚊子还小:“我叫柳柔柔……我今年六岁了。” “那好,孩子们之间都互相认识了。大家考试的时候好好发挥,都不用紧张啊。”最后出来做总结的还是年纪最大的李艳红老师。郑瞳知道她的潜台词是:反正不出意外,你们都是一个班的。 九点整,校园广播里传来了调试设备的“喂喂”声。“喂”过几声之后,树荫下的老师家长们在带着本地口音的男声十分含混地响起之前,匆匆道了个别,分开了。 谢英华把郑瞳送到队伍里,捏了捏她的小手:“闺女别紧张,就正常答题,考砸了也没事啊。” ——可郑瞳偏偏读懂了她眼底散发的灼热的光,每一寸都写着:好好考!震震他们! 郑瞳淡定地和妈妈挥了挥手,很快淹没在孩子的队伍当中,朝教学楼涌去。 2003年8月30日,郑瞳坐在平安小学的一间教室里,真实过足了一把“满级大号屠新手村”的瘾! 李艳红说得没错,试卷上的题目要多简单有多简单,语文不过是写生字、标拼音、给句子排序;数学不过是找规律、画图形、十以内加减法;至于英语就更别提了,不到五分钟全都答完,只恨最后一道题:“请用三句话作个简短的自我介绍”有字数限制,不能写出花来。 郑瞳上一世读小学时曾被谢英华逼着临了好几本字帖,长大之后写出来的字就是再潦草,结构也是稳的。这一世,谢英华只当自己的女儿天赋异禀,从没特意强调过“好好写字”的话题。因此,郑瞳考试的时候也和平时一样,洋洋洒洒地写着她那一笔大字,直把路过的监考老师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郑瞳用闪电的速度答完卷,坐在座位上,闲得发慌。她乖乖收起笔,把试卷扣在桌面上,然后开始左看看、右看看。 教室里用的仍然是老式的木头桌椅,这批桌椅在2005级新生入学之前被统一淘汰掉了,因此上一世的郑瞳没有见过它们,这间教室也显得稍稍有些陌生。 在郑瞳的记忆中,上二年级的时候,学校从头到脚做了一次大翻修,不仅重新漆了墙,修了操场,新添了一批健身器材,还把灰扑扑的教学楼刷的五颜六色。在郑瞳绝大多数的童年回忆里,实验小学就是一副色彩斑斓的样子,她记不太清刚上学那会儿的灰楼、灰墙、土操场,可现在却要与它们相伴多两年。 提前上了两年学,以后的生活肯定不会和记忆中的相同了。 任慈、孙美辰、曹媛……以后也不会认识自己了啊。突然有点想念和她们一起玩的日子了…… 就这样,郑瞳在胡思乱想中,缓慢地耗完了时间。 下午的面试,郑瞳比谢英华心态还要稳。谢英华嘱咐的是“别紧张别紧张”,而郑瞳自己想的却是“低调点,乖巧点,可别再装B了”。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面试还真的没考什么,郑瞳就那么站在教室中间,和几位老师用儿童朗诵的腔调你来我往地聊了两分钟的天。全程加起来的内容只有介绍自己,介绍父母,以及介绍自己的爱好。郑瞳没什么爱好,好在有表演钢琴的经历在,一顿胡编乱造,加上夸大其词,最后自己差点儿都要信了。 星期日,谢英华去学校批卷子,一整个白天都不在家。郑明和从楼下的音像店租了几张光盘,和郑瞳窝在沙发里看了一整天的电影。 傍晚回来的时候,谢英华手里提着大袋小袋的蔬菜和肉,脸上挂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思思——你笔试和面试的成绩出来啦!全是满分啊!” 郑瞳表面淡定,内心却做着检讨:看来,在低调行事这一点上,我修炼得还是不够啊。 “分班结果出来了没?对了,你不是正好今年带班嘛,思思在你们班吗?”郑明和迎了上去,碰巧把郑瞳想问的话问出来了。 谢英华把手里的袋子都递给郑明和,自己拄着墙换鞋:“我带的是五班,思思在六班,隔壁。” “妈,我为什么不在你们班呀?”郑瞳觉得纳闷,直接把脑袋里的疑惑问了出来。 “对呀,把思思放到你带的班级里,那将来多方便呀。”郑明和附和。 谢英华瞪了这父女俩一眼:“我倒是想呢!哪有你们说得那么简单。” 谢英华懒得解释,但是郑瞳结合母亲以往在饭桌上说过的话,再用她那二十多岁的成年人思维一琢磨,就推测得不离十了:市教育局来了个新领导,很多指示都和以往有了改变,包括实验小学在内的很多所学校,今年都被摘了“重点”的帽子,一些老师也被调来调去的。怕是这位领导很重视教育资源的倾斜问题,正做出政策上的调整。而下头的老师们就更要谨小慎微,谢英华想避免“不公平”、“开小灶”的嫌疑,就不得不亲手做起,从忍痛割爱把女儿送到别的班级做起。 “五班的班主任是田老师,那天我带思思见过的。人家小姑娘年纪虽然不大,但可是我们数学组学历最高的!”谢英华避重就轻地说。 田老师是柳柔柔的妈妈。今年才28岁,怀孕那会儿还读着研。 郑瞳乖巧地点了点头,又问:“那柳柔柔、张劲、乔帆他们都在几班呀?” “哟,思思记性这么好呀!”见女儿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那几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的名字,谢英华笑得脸上开出了花,“你和乔帆在六班,柳柔柔和张劲在五班。” “噢。”郑瞳明白了:原来是交换孩子,互相关照啊,理解。 解决完所有疑惑,郑瞳又趿拉着拖鞋啪嗒啪嗒跑去看电视了。 郑明和去厨房放好了肉和菜,又回来问谢英华:“校车的事,你也问好了?” 听到“校车”两个字,郑瞳脚步一僵,心里一凉。 依稀记得,小学时代由于跨学区上学,郑瞳每天都是借妈妈的光搭校车的。那是一段惨痛的回忆,因为校车承担了接送许多老师的任务,所以每天都要环城一大圈才能开到实验小学。不幸的是,郑瞳家被划定在了始发站附近,因此每天早上六点半,校车准时驾到,过时不候,要是没能提前出现在站点……不好意思,就等着打车坐公交吧!谢英华是很乐于省下那一元公交钱的,所以但凡工作日必定风雨无阻地拽着郑瞳赶校车。而读小学的郑瞳,正处于需求睡眠长身体的年纪,因此,不论前一晚是几点睡的,第二天早上六点钟都死活起不来床!母女俩上学前赶车必闹,每天换着花样儿的闹,闹了好几年,闹得后来一车老师看到谢英华家孩子顶着被训哭的小花脸准时出现在站点时都见怪不怪了。 “问好了,没问题!”谢英华喜滋滋地说。说完又走到郑瞳面前蹲下来,狠狠撸了一把女儿的脑袋:“闺女啊,从明天开始,咱们就可以一起搭校车上学啦!每天早上六点钟起床,你可不许赖床啊!” “啊?就不能让我爸送送我嘛!”郑瞳发出了哀嚎。 谢英华反驳:“从咱们家骑到学校多远,你想累死你爸啊!你已经是小学生了,以后妈妈会更加严格的要求你!妈妈监督,今天开始每天晚上九点必须上床睡觉!” “啊!妈你饶了我吧——” 想必将来,郑瞳家还是会因为起床问题爆发出许多、许多的困扰吧。 第12章 开学季,白记食杂又进了一批崭新的书包,其中的一个印着奥特曼的双扣双肩包——当下最时髦的那款——被白诚破天荒地直接从货架上拿下来拆了封,送给了儿子。 白晰今天第一天上学,口袋里揣了满满一兜的弹珠、糖球、小零食。李清难得格外慷慨了一次,让儿子在小食品柜台里面随便挑,挑到把全身上下的口袋装满为止。于是白晰不客气的穿了他口袋最多的一套衣服,不仅把胸前的口袋塞得满满的,就连屁股后面的口袋也塞得满满的,直把自己揣得前凸后翘。白诚实在看不下去,扯给他一个塑料袋,让他把身上藏着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书包里包好。 “幺妹,跟哥哥说再见。”临出门前,李清推着白巧然说。 白晰坚定地凝视着妹妹,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欣喜,他带着自豪挥了挥手,跑了。 他想:妹儿还不知道呢!今晚爸、妈和我,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份大惊喜! 平安小学一年一班,白晰到的时候还没打铃,但教室里的人已经来齐了。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人,中等身材,带着眼镜,站在讲台前,看见白晰来了之后只点了点头,于是白晰稀里糊涂地溜进教室,随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了。 班主任站在讲台前抱着册子一言不发,底下的小孩们叽叽喳喳说着话。一直到铃响了,老师才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也不管讲台下的孩子们仍在乱着。点完名字,就开始排座位,按学号来。白晰个子矮,但是坐到了最后一排,前面的男孩个子很高,他只能侧坐着,脖子使劲往前伸。 同桌女生叫苏小婉,自打坐下来之后就不断地朝他翻着白眼。白晰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为了避免麻烦,他干脆把桌椅向过道的位置拉出来了一些,这一拉不要紧,苏小婉马上原地站起来,把手举得高高的:“周老师!白晰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挪位子!” 这声音,这腔调,白晰觉得有点耳熟。但他想不起来是谁,幼儿园里也没有叫苏小婉的人啊。 周大伟老师懒懒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挪回去。” 白晰没有办法,缩头缩脑地挪回了桌子,整个上午都是抻着脖子听课的。 午休的时候,他从书包里翻出那个塑料袋——自然,印着奥特曼的新书包和塑料袋里花里胡哨的小零食,全部为白晰聚集了一波人气——白晰一边给新同学们发零食,一边和他们套近乎。 “我家是开小卖部的,就是街角那家白记食杂!你们有空都来玩啊!”白晰自豪地说。 前桌的高个男孩漫不经心地咬开吸管糖的包装纸:“哦,我知道,上学路过。” 他的反应太过冷淡,白晰觉得有点不习惯,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这书包是我爸一早起来特意给我拆的!新进的货!” 高个男孩看了一眼,说:“我前两年上幼儿园时用的旧书包,和你这个差不多。” 白晰的热情一下子就被打消得七七八八,他坐回座位,忽然有点委屈。 偏巧这个时候,苏小婉回来了。她看见白晰的座位旁边围满同学,就连自己的课桌上都被扔满了零食包装袋,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往学校带零食!我要告诉老师!” 围在白晰身边的小孩们一哄而散,临走还不忘顺走几颗糖。 白晰一个激灵。 在这声尖叫的冲击中,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了! 这不正是——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上,那个说话拿腔拿调,涂着大红脸蛋和大红嘴唇,被惨白的舞台灯照得像个小妖怪的那个——报幕的小主持人嘛! 那天,台上的苏小婉,在满场观众黑压压的人头中,只记住了一个人。 那是个长着一脸傻相的小男孩,整场晚会下来盯舞台盯得目不转睛,可是,只要轮到自己出场报幕,他就会用胳膊把眼睛挡住,足足挡到下一个节目开场为止。 要知道,只有全幼儿园最优秀的小朋友,才有资格当报幕的小主持人。 而他,竟敢如此蔑视自己。 ——奇耻大辱!这对她多才多艺人见人爱的苏小婉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开学第一天,谢英华下定决心表态:要学习郑明和同志的为人处世风格,低调做人,低调做事。简而言之,她不准备大张旗鼓,让同一个办公室之外的更多人知道“六班的郑瞳是她谢英华的亲闺女”这件事了。而这一点,还是在李姐的旁敲侧击之下才悟出来的。 于是,谢英华在校车上还恨不得让郑瞳直接坐进自己怀里,看宝贝似的又是掐小脸又是摸小手;一下校车,立即变身电视剧里的特务,和女儿划清界限,假装互不认识。不仅如此,还规定郑瞳如果在学校里见到自己,必须得停下来敬礼并说一句“老师好”,绝对不能叫“妈”。 这一切规定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样,郑瞳早习惯了。 校车本来只是学校老师的福利,但为了把自己的孩子塞上车,老师们和司机也达成了共识:先在学校东角门停一下,把孩子们放下来,再开到学校正门,老师们陆续下车。 虽然东角门和正门也就相隔二十米吧,但形式总归要走一下的。 郑瞳下车时翻了个白眼:怎么上个学总像做贼似的。 不知是不是家长们暗中安排过的缘故,第一天上课,郑瞳和乔帆同桌,坐在第一排。 当然,以示公平,每个班的座位都是按一定规律周周更换的。即便孩子近视,也不能例外,外表看上去温柔甜美的田老师会直接说:“你得去和你父母说,让他们给你配个眼镜。” 郑瞳生了双好眼睛,从小到大,不管挑灯夜读多少次,抱着手机玩多少回,都没近视。可这一世,她隐隐担心起自己会有提前近视的风险。谢英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格外紧张她的读写姿势,看电视的时间也要严格控制。 上小学的第一天,听着那些早就知道的知识,日子似乎和幼儿园时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郑瞳打哈欠的频率大大增加了。她很想像大学里那样,困意来了,就趴桌子上睡一觉,可每当她刚俯子,乔帆就会一本正经地戳她胳膊,把她的困劲戳没。 不愧是李艳红老师的儿子啊。郑瞳想。 一天八节课,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处在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下。 ——说好了要做出改变,你怎么能还是这个德行!你上辈子白死了吗? 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个理性的声音,那声音属于一名成年女性,是郑瞳仅存的良心。 上了一天的学,白晰觉得很郁闷。 小学生活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好。他们刚上一年级,学校还不给他们发蓝白条纹的海军衫,红领巾也要加入少先队之后才能戴;他的同桌苏小婉和他有“旧仇”,动不动就要挑衅、尖叫、踢凳子腿、打小报告(但其实白晰不怎么明白,为什么晚会那天他捂住眼睛不看苏小婉就能被对方记仇);坐在他前桌的高显人如其名,又高又显眼,把他看黑板的视线全都给挡住了。 最让他感到陌生的是:同学们在得知他是小卖部家的儿子之后,并没有多少人露出艳羡的目光。尤其是那个高显,他没表现出任何不屑的态度,只是面无表情、一句接一句地说出令白晰生气的话。白晰现在一年级,还不知道“侮辱”这个词,等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之后,一定会义愤填膺地说:“我觉得自己被高显侮辱了!” 当然,他现在还小,许多不知名的情绪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只得憋在心里,独自郁闷。 无论如何,当白晰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回家路上,一步步离白记食杂越来越近时,他的心也渐渐轻快了起来……是的!他和爸爸妈妈今天,为妹妹准备了一份大惊喜!虽然钱是爸妈出的,可主意是他出的。 白巧然生下来之后,无论吃穿用度,一律都是捡哥哥剩下的,然而这次,她终于能收到一样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属于自己的礼物了! 自从那天晚上的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结束之后,白晰就知道,自己不能对妹妹的心愿坐视不理。 是啊,当那位弹琴的女孩出现时,自己的妹妹站在小板凳上,看得多么痴迷啊!她的目光和坐在琴凳上的那个小女孩一样专注,专注得几乎放着光彩!前面那么多歌舞、话剧、诗朗诵……妹妹都不感兴趣,可只有最后这个钢琴节目——当钢琴在灯光下刷的出现时,妹妹身上的倦意浑然无踪!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舞台上的钢琴吸引了!是啊,她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钢琴节目才留到最后的吗!节目结束后,她还飞一般地撒腿就跑向了后台,她一定是想去请求那个小姑娘,让她亲手摸摸那架钢琴吧! 想到这,白晰的心情又有些低落:可是白家没有多少钱。为了自己上小学的事,白诚和李清已经拿出了给儿子准备好的那张存折。要不是他从父母耳朵里听来了今年有学杂费减免,要不是他苦苦哀求着用一大堆承诺和保证交换……母亲怎么会同意从存折里拿出一部分钱来买钢琴呢? 不,即使这样,白家还是买不起钢琴。就连一架立式的二手钢琴,也得一万来块,他们买不起。但他们可以买一架电子琴呀! 瞒着妹妹和爸爸妈妈去琴行挑琴的那天,白晰亲眼见着了:电子琴和钢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长条形的琴身,黑白相间的琴键。可一架电子琴可比一架钢琴便宜好多哪! 爸爸说了,等自己回家就给妹妹这场惊喜!想到这的白晰,不禁越跑越快了。 当几个统一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抬着那个大箱子出现在白记食杂后门的时候,白巧然的第一反应是:这对铁公鸡夫妇这次怎么舍得叫运货工了呢? 白诚走过去迎门,下意识地用高大的身子把女儿的视线挡住,又随口呵斥了一句:“回屋玩去!” 白巧然一点也不在乎她爹买了什么,听话抬脚跑了。 白诚在身后紧张兮兮地呵道:“吃饭的时候再叫你下来!” 以他作为父亲的权威,白诚觉得自己已经把“没叫你下楼就别下楼”的这层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不正常,白巧然边上楼边想:这幅态度,一点都不正常。 白巧然最近在忙着和奶奶套近乎。主要原因是,奶奶爱出门,走到哪里朋友就交到哪里。这不,前两天从邻居大爷那里收来了一辆他儿子淘汰不用的自行车。近几年来,街上的二八大杠已经越来越少见了,新兴的自行车品牌一个一个站起来,用新款式把旧款式顶了下去。刘大爷的大儿子也不例外,买了一辆崭新的山地车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老车处理掉。 白家奶奶姓罗,名忆萍,今年刚满五十五岁,是白家四个老人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身子骨最硬朗的一个。罗忆萍年轻的时候当过体操运动员,二十岁退役,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生下了白诚,早早抱上了孙子。她是白家最闲不住的人,不像她老伴,在柜台后面打盹就能打一天。白奶奶可受不了一天到晚守在杂货店里,她是要到处走动的,买买菜,散散步,打打太极,去公园里和附近的其他大爷大妈们唠唠嗑……现在,有了自行车之后,她就能骑得更远了。 白巧然的目标很明确:她要让自己的奶奶,养成带孙女去图书馆溜达的习惯。 一方面,自己必须得到出门的自由,才能有暗中实施计划的机会。 另一方面,市图书馆那边,既有自己需要的东西,也有自己……必须要去见的人! 白巧然的算盘打得明明白白:自己成年人的智力不能随意显露出来,要按照她想要拉拢的顺序,在家人面前逐个显示出来。最先是哥哥,其次是奶奶,接下来是姥姥老爷。等老人们都觉得这娃是个人才、不可小觑之后,就可以从她爸下手了,最后让白诚去攻略最死心眼的大boss李清。 至于白家爷爷,根本没必要拉拢,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是真的无所谓,白巧然从来不记仇。这辈子是,之前的八辈子也是。 白巧然爬上二楼之后,钻进了已经正式归属白晰的那间儿童房。 小桌子铺上了桌布,小床也铺上了床单。床单和桌布选的都是白晰最喜欢的蓝底雪花图案,那条掉了色的毛巾被也在,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会吵闹着坚决不肯自己一个人睡。 儿童房正处在白记食杂后门的上方,从窗户上探头是看不到底下的,除非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白巧然自然不会把半个身子探出去,那样不仅危险,而且太容易暴露了。她从卫生间的抽屉里拿出一面李清梳头用的小镜子——李清总是拿小镜子和大镜子对着照,这样就能看到自己脑后的头发梳得怎么样——然后回到儿童房,爬上窗台打开窗子,将镜子调整好角度,卡在窗台上。 镜子很小,能反射出的面积并不大,但白巧然不在意,她只是盯着。 她看到箱子太长,进不去门,戴鸭舌帽的男人们开始原地拆箱,并从那里面拿出了……拿出来的东西直接被运进门里,白巧然看不到了。 她并不担心,又向前探了探身子,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可鸭舌帽们进门之后,很快就把那长条形的东西抬到屋子的更里面去了。 白巧然再次调整镜子,让它能映出地面上那一堆散乱的纸壳。 纸箱敞着口,纸板内部朝上,她调了很久,才找到一处能看到外包装的角度。 ……看到那几个字,白巧然猜得不离十了。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平日里一毛不拔的白诚和李清夫妇,突然买那东西做什么? 多半是白晰心血来潮想学吧。 她为自己的疑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答:是啊,看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那会儿,白晰可是把手心都拍红了!他一定是被郑瞳弹钢琴的英姿给折服了! 白巧然挑起嘴角,她并没有意识到就在此时,自己又解锁了一个新表情——踌躇满志的笑! 第12章 开学季,白记食杂又进了一批崭新的书包,其中的一个印着奥特曼的双扣双肩包——当下最时髦的那款——被白诚破天荒地直接从货架上拿下来拆了封,送给了儿子。 白晰今天第一天上学,口袋里揣了满满一兜的弹珠、糖球、小零食。李清难得格外慷慨了一次,让儿子在小食品柜台里面随便挑,挑到把全身上下的口袋装满为止。于是白晰不客气的穿了他口袋最多的一套衣服,不仅把胸前的口袋塞得满满的,就连屁股后面的口袋也塞得满满的,直把自己揣得前凸后翘。白诚实在看不下去,扯给他一个塑料袋,让他把身上藏着的东西都拿出来,放在书包里包好。 “幺妹,跟哥哥说再见。”临出门前,李清推着白巧然说。 白晰坚定地凝视着妹妹,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欣喜,他带着自豪挥了挥手,跑了。 他想:妹儿还不知道呢!今晚爸、妈和我,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份大惊喜! 平安小学一年一班,白晰到的时候还没打铃,但教室里的人已经来齐了。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男人,中等身材,带着眼镜,站在讲台前,看见白晰来了之后只点了点头,于是白晰稀里糊涂地溜进教室,随便找了个空位子坐下了。 班主任站在讲台前抱着册子一言不发,底下的小孩们叽叽喳喳说着话。一直到铃响了,老师才清了清嗓子开始点名,也不管讲台下的孩子们仍在乱着。点完名字,就开始排座位,按学号来。白晰个子矮,但是坐到了最后一排,前面的男孩个子很高,他只能侧坐着,脖子使劲往前伸。 同桌女生叫苏小婉,自打坐下来之后就不断地朝他翻着白眼。白晰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她了,为了避免麻烦,他干脆把桌椅向过道的位置拉出来了一些,这一拉不要紧,苏小婉马上原地站起来,把手举得高高的:“周老师!白晰没经过我的允许~就挪位子!” 这声音,这腔调,白晰觉得有点耳熟。但他想不起来是谁,幼儿园里也没有叫苏小婉的人啊。 周大伟老师懒懒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挪回去。” 白晰没有办法,缩头缩脑地挪回了桌子,整个上午都是抻着脖子听课的。 午休的时候,他从书包里翻出那个塑料袋——自然,印着奥特曼的新书包和塑料袋里花里胡哨的小零食,全部为白晰聚集了一波人气——白晰一边给新同学们发零食,一边和他们套近乎。 “我家是开小卖部的,就是街角那家白记食杂!你们有空都来玩啊!”白晰自豪地说。 前桌的高个男孩漫不经心地咬开吸管糖的包装纸:“哦,我知道,上学路过。” 他的反应太过冷淡,白晰觉得有点不习惯,于是又补充了一句:“这书包是我爸一早起来特意给我拆的!新进的货!” 高个男孩看了一眼,说:“我前两年上幼儿园时用的旧书包,和你这个差不多。” 白晰的热情一下子就被打消得七七八八,他坐回座位,忽然有点委屈。 偏巧这个时候,苏小婉回来了。她看见白晰的座位旁边围满同学,就连自己的课桌上都被扔满了零食包装袋,捂着耳朵尖叫起来:“你往学校带零食!我要告诉老师!” 围在白晰身边的小孩们一哄而散,临走还不忘顺走几颗糖。 白晰一个激灵。 在这声尖叫的冲击中,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了! 这不正是——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上,那个说话拿腔拿调,涂着大红脸蛋和大红嘴唇,被惨白的舞台灯照得像个小妖怪的那个——报幕的小主持人嘛! 那天,台上的苏小婉,在满场观众黑压压的人头中,只记住了一个人。 那是个长着一脸傻相的小男孩,整场晚会下来盯舞台盯得目不转睛,可是,只要轮到自己出场报幕,他就会用胳膊把眼睛挡住,足足挡到下一个节目开场为止。 要知道,只有全幼儿园最优秀的小朋友,才有资格当报幕的小主持人。 而他,竟敢如此蔑视自己。 ——奇耻大辱!这对她多才多艺人见人爱的苏小婉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开学第一天,谢英华下定决心表态:要学习郑明和同志的为人处世风格,低调做人,低调做事。简而言之,她不准备大张旗鼓,让同一个办公室之外的更多人知道“六班的郑瞳是她谢英华的亲闺女”这件事了。而这一点,还是在李姐的旁敲侧击之下才悟出来的。 于是,谢英华在校车上还恨不得让郑瞳直接坐进自己怀里,看宝贝似的又是掐小脸又是摸小手;一下校车,立即变身电视剧里的特务,和女儿划清界限,假装互不认识。不仅如此,还规定郑瞳如果在学校里见到自己,必须得停下来敬礼并说一句“老师好”,绝对不能叫“妈”。 这一切规定都和上一世一模一样,郑瞳早习惯了。 校车本来只是学校老师的福利,但为了把自己的孩子塞上车,老师们和司机也达成了共识:先在学校东角门停一下,把孩子们放下来,再开到学校正门,老师们陆续下车。 虽然东角门和正门也就相隔二十米吧,但形式总归要走一下的。 郑瞳下车时翻了个白眼:怎么上个学总像做贼似的。 不知是不是家长们暗中安排过的缘故,第一天上课,郑瞳和乔帆同桌,坐在第一排。 当然,以示公平,每个班的座位都是按一定规律周周更换的。即便孩子近视,也不能例外,外表看上去温柔甜美的田老师会直接说:“你得去和你父母说,让他们给你配个眼镜。” 郑瞳生了双好眼睛,从小到大,不管挑灯夜读多少次,抱着手机玩多少回,都没近视。可这一世,她隐隐担心起自己会有提前近视的风险。谢英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所以格外紧张她的读写姿势,看电视的时间也要严格控制。 上小学的第一天,听着那些早就知道的知识,日子似乎和幼儿园时也没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就是郑瞳打哈欠的频率大大增加了。她很想像大学里那样,困意来了,就趴桌子上睡一觉,可每当她刚俯子,乔帆就会一本正经地戳她胳膊,把她的困劲戳没。 不愧是李艳红老师的儿子啊。郑瞳想。 一天八节课,她有一半的时间都处在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下。 ——说好了要做出改变,你怎么能还是这个德行!你上辈子白死了吗? 脑子里总是出现一个理性的声音,那声音属于一名成年女性,是郑瞳仅存的良心。 上了一天的学,白晰觉得很郁闷。 小学生活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好。他们刚上一年级,学校还不给他们发蓝白条纹的海军衫,红领巾也要加入少先队之后才能戴;他的同桌苏小婉和他有“旧仇”,动不动就要挑衅、尖叫、踢凳子腿、打小报告(但其实白晰不怎么明白,为什么晚会那天他捂住眼睛不看苏小婉就能被对方记仇);坐在他前桌的高显人如其名,又高又显眼,把他看黑板的视线全都给挡住了。 最让他感到陌生的是:同学们在得知他是小卖部家的儿子之后,并没有多少人露出艳羡的目光。尤其是那个高显,他没表现出任何不屑的态度,只是面无表情、一句接一句地说出令白晰生气的话。白晰现在一年级,还不知道“侮辱”这个词,等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之后,一定会义愤填膺地说:“我觉得自己被高显侮辱了!” 当然,他现在还小,许多不知名的情绪还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来,只得憋在心里,独自郁闷。 无论如何,当白晰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在回家路上,一步步离白记食杂越来越近时,他的心也渐渐轻快了起来……是的!他和爸爸妈妈今天,为妹妹准备了一份大惊喜!虽然钱是爸妈出的,可主意是他出的。 白巧然生下来之后,无论吃穿用度,一律都是捡哥哥剩下的,然而这次,她终于能收到一样真真正正、彻彻底底的属于自己的礼物了! 自从那天晚上的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结束之后,白晰就知道,自己不能对妹妹的心愿坐视不理。 是啊,当那位弹琴的女孩出现时,自己的妹妹站在小板凳上,看得多么痴迷啊!她的目光和坐在琴凳上的那个小女孩一样专注,专注得几乎放着光彩!前面那么多歌舞、话剧、诗朗诵……妹妹都不感兴趣,可只有最后这个钢琴节目——当钢琴在灯光下刷的出现时,妹妹身上的倦意浑然无踪!她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舞台上的钢琴吸引了!是啊,她难道不正是为了这个钢琴节目才留到最后的吗!节目结束后,她还飞一般地撒腿就跑向了后台,她一定是想去请求那个小姑娘,让她亲手摸摸那架钢琴吧! 想到这,白晰的心情又有些低落:可是白家没有多少钱。为了自己上小学的事,白诚和李清已经拿出了给儿子准备好的那张存折。要不是他从父母耳朵里听来了今年有学杂费减免,要不是他苦苦哀求着用一大堆承诺和保证交换……母亲怎么会同意从存折里拿出一部分钱来买钢琴呢? 不,即使这样,白家还是买不起钢琴。就连一架立式的二手钢琴,也得一万来块,他们买不起。但他们可以买一架电子琴呀! 瞒着妹妹和爸爸妈妈去琴行挑琴的那天,白晰亲眼见着了:电子琴和钢琴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长条形的琴身,黑白相间的琴键。可一架电子琴可比一架钢琴便宜好多哪! 爸爸说了,等自己回家就给妹妹这场惊喜!想到这的白晰,不禁越跑越快了。 当几个统一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抬着那个大箱子出现在白记食杂后门的时候,白巧然的第一反应是:这对铁公鸡夫妇这次怎么舍得叫运货工了呢? 白诚走过去迎门,下意识地用高大的身子把女儿的视线挡住,又随口呵斥了一句:“回屋玩去!” 白巧然一点也不在乎她爹买了什么,听话抬脚跑了。 白诚在身后紧张兮兮地呵道:“吃饭的时候再叫你下来!” 以他作为父亲的权威,白诚觉得自己已经把“没叫你下楼就别下楼”的这层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不正常,白巧然边上楼边想:这幅态度,一点都不正常。 白巧然最近在忙着和奶奶套近乎。主要原因是,奶奶爱出门,走到哪里朋友就交到哪里。这不,前两天从邻居大爷那里收来了一辆他儿子淘汰不用的自行车。近几年来,街上的二八大杠已经越来越少见了,新兴的自行车品牌一个一个站起来,用新款式把旧款式顶了下去。刘大爷的大儿子也不例外,买了一辆崭新的山地车之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把老车处理掉。 白家奶奶姓罗,名忆萍,今年刚满五十五岁,是白家四个老人里最年轻的一个,也是身子骨最硬朗的一个。罗忆萍年轻的时候当过体操运动员,二十岁退役,二十一岁结婚,二十二岁的时候就生下了白诚,早早抱上了孙子。她是白家最闲不住的人,不像她老伴,在柜台后面打盹就能打一天。白奶奶可受不了一天到晚守在杂货店里,她是要到处走动的,买买菜,散散步,打打太极,去公园里和附近的其他大爷大妈们唠唠嗑……现在,有了自行车之后,她就能骑得更远了。 白巧然的目标很明确:她要让自己的奶奶,养成带孙女去图书馆溜达的习惯。 一方面,自己必须得到出门的自由,才能有暗中实施计划的机会。 另一方面,市图书馆那边,既有自己需要的东西,也有自己……必须要去见的人! 白巧然的算盘打得明明白白:自己成年人的智力不能随意显露出来,要按照她想要拉拢的顺序,在家人面前逐个显示出来。最先是哥哥,其次是奶奶,接下来是姥姥老爷。等老人们都觉得这娃是个人才、不可小觑之后,就可以从她爸下手了,最后让白诚去攻略最死心眼的大boss李清。 至于白家爷爷,根本没必要拉拢,有他没他都无所谓。 是真的无所谓,白巧然从来不记仇。这辈子是,之前的八辈子也是。 白巧然爬上二楼之后,钻进了已经正式归属白晰的那间儿童房。 小桌子铺上了桌布,小床也铺上了床单。床单和桌布选的都是白晰最喜欢的蓝底雪花图案,那条掉了色的毛巾被也在,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会吵闹着坚决不肯自己一个人睡。 儿童房正处在白记食杂后门的上方,从窗户上探头是看不到底下的,除非把半个身子都探出去。白巧然自然不会把半个身子探出去,那样不仅危险,而且太容易暴露了。她从卫生间的抽屉里拿出一面李清梳头用的小镜子——李清总是拿小镜子和大镜子对着照,这样就能看到自己脑后的头发梳得怎么样——然后回到儿童房,爬上窗台打开窗子,将镜子调整好角度,卡在窗台上。 镜子很小,能反射出的面积并不大,但白巧然不在意,她只是盯着。 她看到箱子太长,进不去门,戴鸭舌帽的男人们开始原地拆箱,并从那里面拿出了……拿出来的东西直接被运进门里,白巧然看不到了。 她并不担心,又向前探了探身子,调整了一下镜子的角度。可鸭舌帽们进门之后,很快就把那长条形的东西抬到屋子的更里面去了。 白巧然再次调整镜子,让它能映出地面上那一堆散乱的纸壳。 纸箱敞着口,纸板内部朝上,她调了很久,才找到一处能看到外包装的角度。 ……看到那几个字,白巧然猜得不离十了。 只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平日里一毛不拔的白诚和李清夫妇,突然买那东西做什么? 多半是白晰心血来潮想学吧。 她为自己的疑惑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答:是啊,看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那会儿,白晰可是把手心都拍红了!他一定是被郑瞳弹钢琴的英姿给折服了! 白巧然挑起嘴角,她并没有意识到就在此时,自己又解锁了一个新表情——踌躇满志的笑! 第13章 白巧然站在二楼走廊里。 白家所有人都站在二楼走廊里。 还算宽阔的二楼走廊并排摆放着两张四人餐桌,这里平时是白家八口人吃饭的地方,因为摆不开能坐下八个人的大圆桌,这才出此下策,一家人分成两桌吃饭。四个长辈一桌,白诚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一桌。只有这样,才能腾出一条能走人的过道。 但是现在,很明显,这条过道没有了,余下的空间大概只有瘦小的孩子才能勉强侧着身子通过。 挡住过道的,是一架崭新的红星电子琴。 电子琴横在走道上,把前后两头都堵住了。于是,白巧然在走廊这头,白家的其余七口人在走廊的另一头,集体盯着她。除了老白头,所有人都笑着,那是一种带着期待、欢欣又小心翼翼的讪笑,僵硬地挂在一家老少的脸上,让白巧然觉得心里发毛。 李清早已眼含热泪,手脚颤抖,一副即将登上感动中国领奖台,提前准备好语无伦次的样子。 白城脸色泛红,紧张地摩擦着手掌,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又看看家人。 白晰像是正在极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左脚和右脚碾来碾去,互相换着踩,似乎不踩住的话,下一秒整个人就能蹦到天上去。 而长辈们则捧着胸口,努力摆出相似的表情,比赛似的极尽慈祥。 如果白巧然能说话,此刻一定会警惕地问:“你们想干吗?” 她甚至还想说:“我还没死呢。” 第一个说话的是白诚:“那个……幺妹啊,那天晚上,你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白巧然:白晰?白晰能知道什么? 悬挂在李清眼里那两汪热泪,终于适时地淌了下来,她痛心疾首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你这孩子……心思一直重,想要什么都憋在心里。你怎么不和妈说呀……” 白巧然:我倒是想说。可是我能说话吗? 白晰终于放弃了踩脚,原地蹦了起来:“妹儿!咱爸咱妈同意你学琴啦!” 白巧然:? 她什么时候……想学琴了? 白诚依旧搓着他的手,笑得质朴憨厚:“其实,就算小晰没和我说,爸也看出来了。你那天……盯着那台钢琴的眼神,真的,特别渴望,特别热烈,叫人看着都心疼。爸在看见你那个眼神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一定要给你也买架钢琴!但是……咱家的经济条件,你们也知道。” 白诚的笑变成了苦笑,连带着其他人脸上也多了稍许愧疚。只有白晰仍沉浸在喜悦之中,游离于状况之外。 白巧然愈发迷茫了。 不过她大概能明白,白诚和白晰在误会什么了。 一定是毕业晚会那天晚上,她看郑瞳弹钢琴,看得太过入迷了。 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的当晚,白巧然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悄悄从家里遛出来,到文武广场找白晰去了。那时,她本知道郑瞳该在2005年从幼儿园毕业的,而且说实话,第七次轮回的时候她抓住了机会,拉着全家人一起去看了2005年的毕业晚会。可那次她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有找到郑瞳。 白芷不知道的是,那一年,郑瞳淹没在一大群穿绿裙子的小姑娘里,扮演布景板中的一棵树。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成功地把郑瞳从孟婆手里带了回来。尽管过轮回门的时候出了问题,重生之后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可她再度回到这个人世之后,能明显的感知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曾被命运无情斩断的那条线,终于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再度,悄无声息地连接了起来。 尽管只是一丝微薄的联系,再不复最初的紧密结实,脆弱得就像两端绷紧的线头。可白芷能感受的到它的存在了,并且,她要用自己一切的力量来守护它。 哪怕以失语作为代价。 所以,就在那天傍晚,白晰突然搬着小凳子说要去文武广场看表演的时候,白巧然瞬间直觉这股线被看不见的力量扯动了一下,于是,她几乎没怎么考虑,甚至没来得及反驳自己,就趁着李清和白诚不注意时,从家门口溜了出去。 简直像上天注定好的那样,那天,她看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郑瞳。那会儿她简直觉得,这是她运气最好的一辈子了。 尽管后来,她还是没能上前,真正的和郑瞳见上一面。 白诚似乎并没注意到女儿的思绪万千,他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原地,搓着手说:“你妈说得对,这幼儿园,咱们暂时可以不上。但是,也总得给你找点事情做,不能一天到晚闷在店里。所以,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每周的一三五,你奶奶骑自行车,带你去青少年宫上电子琴课,回家你就可以拿这台练……” 白诚后面说的话,白巧然全都听不见了。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青少年宫”。 要知道青少年宫,正好在市图书馆的对面! 白巧然咬咬牙,她下定决心了! 她原本不想学电子琴的。白芷的人生目标一向非常明确,哪怕再轮回几次,也不会有大的变动——那里面并没给音乐留出一亩三分田的领域。可是这次,她妥协了,她“欢欣鼓舞”地同意了! 当白诚、李清和白晰看到幺妹面无表情地旋转、跳跃、手舞足蹈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尴尬。 白诚心想:咋不笑啊?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白巧然:我尽力了。 ——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白巧然想要的条件,老天都给她准备好了! 星期一一大早,白诚夫妇又开着他们的小卡车,进货去了。 李清的父母不像普通的老人家那样总是起得很早,他们身体都不太好,似乎比起遛弯和看店,更喜欢在床上躺着,电视。 老白头又自觉看店去了——自从白巧然“丢”过一次之后,他非但没被剥夺看店的资格,反而愈发自告奋勇了起来,一副痛改前非的姿态,就连盹儿也很少打了。 而白家奶奶自然早早的梳洗好了。她骑着那辆刚拿到手的宝贝自行车,天还没亮,就去早市买好了菜。白家夫妇每个去进货的日子,都吃不上刚出锅的饭。每当这时,白奶奶的一身厨艺,只能施展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因为起得早,绝大多数早饭都是由她做的,而午饭和晚饭,有时会让孩子姥爷露两手。孩子姥姥做饭太难吃,被全家人禁止靠近灶台,而孩子爷爷又倔又懒,从不肯主动做家务活。 今天,罗忆萍也和往常一样,把自己的一天安排也满满的。她买菜回来,做好饭。当饭菜快上桌时,家人们也渐次醒来了,吃过饭后,她要去公园散步消食,要和街坊里的那些老朋友扯扯家常。中午她还想去逛逛花鸟鱼市,在朱大爷日复一日的炫耀下,她也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鹩哥了。等到了下午,她又要赶到市中心的老年活动中心去,那里的姐妹们正一起排练着歌舞,预备在国庆节那晚在市政府广场亮个相……(市政府广场可比文武广场排场大多了)舞练得差不多时,她也该回家接孙女了,孙女要去青少年宫学电子琴。罗忆萍一直想学一样乐器,可从小到大一直没钱,也没人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这下可好,借了孙女的光,她终于可以听听音乐课了! 青少年宫也在市中心,老年活动中心也在市中心。白家奶奶这么一来一回再一来的,其实挺麻烦。她也想过这个问题:要是能不用折返就好了。 这不,白巧然看穿了她的心思。 要说白家的小女儿白巧然,虽然长到了四岁还不会说话,可到底还算机灵。有时甚至会让罗忆萍觉得,这孩子机灵得透着一股怪异。 白家奶奶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小孙女白巧然就趴在门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白家奶奶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一直在那里,转过身子说:“你进来干嘛呀?油烟这么大,别熏着!” 白巧然蹬蹬蹬跑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蹬蹬蹬跑了回来,手里不知从哪拿来了一本散了架的地图册子。 白家奶奶娴熟地起锅、装盘,这才回过身来,弯下些身子看她:“怎么啦?” 白巧然讨好似的把她手里的菜盘端好,稳稳的放到了餐桌上——那架红星电子琴现在被摆到了父母的大卧室里,终于不用侵占走廊宝贵的空间了。 白巧然乖乖的把所有菜盘都端上桌后,无视了奶奶的夸奖,拉着奶奶的围裙往餐桌上走。罗忆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如愿坐在了孙女身旁。 孙女手边放着摊开的地图册子,摊开的那一页正是本市的区划图。她指了指市中心,用食指和中指比做徒步行走的小人,从文华街,一路走到了市图书馆。然后停顿了许久,才从市图书馆“走”到了青少年宫,开始在青少年宫附近的位置展开十指,笨拙地做出弹琴的动作。 罗忆萍想了一下才明白,道:“幺妹想去图,然后再去上课?” 白巧然乖巧地点了点头。 罗忆萍犯了难,因为她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满。她问:“你想什么时候去呀?” 白巧然没回应,只是仰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盯着奶奶。罗忆萍被孩子看得发怵,她想想爱唠嗑的老街坊,想想自己即将拥有的鹩哥,又想想活动中心的小姐妹……哪边都舍不得抛下。 白巧然可怜巴巴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纸片,那张小纸片是她一早捡白晰落下的铅笔头写好的: ——我可以自己在图书馆呆者,只百~万\小!说,保zheng不乱跑,上电子qin课之前女乃女乃来接我就行。 幼儿稚拙的笔迹看起来格外让人心软,白巧然照旧故意写错几个字,写上几个拼音。把罗忆萍看得满心愧疚:越早懂事的孩子越让人心疼,白巧然才这么小,就知道要为了达成自己小小的心愿做出这样委曲求全的保证。别说白晰了,就连白诚这么大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懂事。之前儿子和自己说过,孙女不傻,只是不能说话而已,这孩子脑袋里是有主意的,那会儿自己还不信,可现在…… 罗忆萍不禁感到羞愧。为刚刚那个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的——自私的奶奶——而感到羞愧! “行,今天下午奶奶不去排练了,奶奶带你去图!”罗忆萍说。 白巧然:不用!没必要,这真的没必要!我是真心想一个人待着的! 如果她能说话的话,自然有千百种推辞来应付老人家。可现在,她是真的有苦说不出了。 这一世到底怎么了?自己表演得用力过猛了?为什么家里人一下子对自己这么好?白巧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但还是只能强迫自己仰起脸,露出一个纯真、欢欣、灿烂的笑容。 谢英华今天回家之后很生气。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放了学,刚和女儿在校车上特务接头似的会合之后,她就接到了郑明和的电话。电话里,郑明和激动非常,说他今天下班之后要晚点回家,胶卷店通知他:照片洗出来了!正是郑瞳参加小星星毕业晚会那天,郑明和为她拍摄的照片。那天,他就像一个专业的摄影师那样,不仅向同事借了三脚架,更在节目的后半段冲上台前,抓取了第一排的各个视角,用光了整整一百张胶卷! 而就在今天,他亲手为女儿拍出来的舞台照,终于洗出来了! 郑明和下班后绕了一圈去照相馆取完照片回来,谢英华和郑瞳也正好乘着校车赶回了家。一家人饭都没来得及吃,郑重其事地在客厅里坐了一排,齐刷刷盯着茶几最中央的那个巴掌大的白色纸袋。 谢英华正襟危坐,小声问道:“你提前看过没?洗得怎么样?” 郑明和憨笑:“我可没敢提前看,当然得全家人一起看才有仪式感!” 于是,郑瞳就被赋予了“拆封”这个艰巨的任务。 当她的小手伸向相纸袋的时候,竟被身边这两口子传染得也有些紧张了。 郑明和压根没挑过胶卷,兴冲冲的把一百张底片全洗了出来,此时也有些心里没底,像等待着接受长官检阅的士兵,后背痒都不敢抓,生怕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不幸的是,幸运之神好像从来没在郑明和需要的时候眷顾过他。 那天晚上,住在郑瞳家隔壁、楼上、楼下的所有住户,都听到了谢英华那声气吞山河的—— “郑明和!!!你照的都是什么玩意!!!” 一百张照片可怜巴巴地被甩在茶几上,铺满了整个桌面,放眼望去,一大半都糊成了印象派。 郑瞳看着一桌子废片,也觉得有点委屈,但成年人的理智却在这时提醒她没有必要。比起像真正的小孩那样扁着嘴巴哭一场,此时更需要她去做的事,显然是解救她的爸爸,安慰她的妈妈。 于是,郑瞳趴在茶几上装作无知烂漫又饶有兴趣的样子,挑了一圈,终于在一众的大白光、红眼睛、小黑脸中挑出来一张能看得出是小孩在舞台中央弹钢琴的照片,急忙邀功似的举到谢英华面前:“妈妈你看!这张拍得好!” 谢英华捏着一张黑白交错、颇为抽象的照片,气得手抖:“就那一张拍得能看!有什么用啊!” 郑瞳低头瞥了一眼,又眯缝着眼睛盯了好久,才勉强辨认出谢英华手里的那张拍的是什么:照片的左半边,穿着银裙子行着屈膝礼的小姑娘只剩下一半的身子,另一半身子则被一块巨大的红斑遮住了……那红斑霸占了整张照片的一大半,不是别的,正是郑明和粗大的手指,牢牢地挡住了半个镜头。 “郑明和!我就给你分配这一个任务你还能给我搞砸!拍不好你就直说拍不好,没那金刚钻非揽那瓷器活!你看看你拍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思思在幼儿园里就那么一次舞台表演机会!就那么一次机会!我让你留点纪念,可你给我留的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啊!郑明和你到底会不会用照相机啊!” 谢英华说话连珠炮似的,把郑明和训得百口莫辩。 真奇怪,郑瞳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挺能说的,不仅能说,而且格外占理。她从前最怕和她妈吵架,就是因为她一直相信谢英华有那样的实力:能把所有与她辩论的人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现在,她波澜不惊地听着母亲的一系列指控,除了对她爸产生些许爱莫能助的同情外,还……听出了一堆漏洞。 首先,郑瞳参加幼儿园毕业晚会那一天,谢英华并不止给郑明和不止了一个任务,最起码有两个:找人抬钢琴和在台下拍照;其次,她们家上一个“没那金刚钻还非揽瓷器活”的人,不恰恰是谢英华自己嘛,她这会儿倒忘得一干二净,拿这个词指责别人了;再次,今年六月份的时候全家人还拿着照相机去公园玩了,那时候的照片不都是郑明和拍的嘛,洗出来之后也没什么问题啊……打住打住,这“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文科思维怎么还自动跳出来了?她郑瞳能有足足七年没做过文综题了。 想到这,梦中的那本《肖X荣考研政治》又不适时宜地出现在郑瞳的脑海,连带着图书馆、自习室、小树林里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全都涌现了出来。 “郑瞳!你也说说你爸!” 所幸,谢英华一声大吼,吓得郑瞳的魂儿马上飞了回来。 脸上还泛着红晕的郑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的想避开这场争端。 “思思,你劝劝你妈。”郑明和显然是被训习惯了,还在对着女儿挤眉弄眼。 郑瞳叹了口气,看来是不上阵不行啊。 “妈,你就消消气吧,我爸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不上心!对自己家里人、对自己亲闺女都不上心,还能指着他干吗!” “哎呀妈!没必要,一点小事,真的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的。”郑瞳无奈至极,哭丧着脸道。 “哟!”谢英华一声冷笑,眉头挑起来了。 郑瞳不知道自己哪里触了霉头,但是马上意识到:完了!我完了! “厉害啊郑思思,还上纲上线?谁教你的这词?是不是你爸?知道上纲上线是什么意思吗就敢乱用!小小年纪沾染上社会习性,还学会和稀泥了!真和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不,被谢英华无差别攻击了吧。 郑明和辩白道:“别什么都往我身上赖!”说完又扭过头来严肃地问:“思思,谁教你的这词?知不知道这个词意思不好?怎么能用来形容妈妈呢!” “这上学学了个新词汇给你美的!还教训起你老妈了!”谢英华也把矛头转向了她亲闺女。 郑瞳欲哭无泪。 ——看吧,我就知道!敢在父母吵架时插手的小孩,一般都是这个下场! 第13章 白巧然站在二楼走廊里。 白家所有人都站在二楼走廊里。 还算宽阔的二楼走廊并排摆放着两张四人餐桌,这里平时是白家八口人吃饭的地方,因为摆不开能坐下八个人的大圆桌,这才出此下策,一家人分成两桌吃饭。四个长辈一桌,白诚夫妇带着两个孩子一桌。只有这样,才能腾出一条能走人的过道。 但是现在,很明显,这条过道没有了,余下的空间大概只有瘦小的孩子才能勉强侧着身子通过。 挡住过道的,是一架崭新的红星电子琴。 电子琴横在走道上,把前后两头都堵住了。于是,白巧然在走廊这头,白家的其余七口人在走廊的另一头,集体盯着她。除了老白头,所有人都笑着,那是一种带着期待、欢欣又小心翼翼的讪笑,僵硬地挂在一家老少的脸上,让白巧然觉得心里发毛。 李清早已眼含热泪,手脚颤抖,一副即将登上感动中国领奖台,提前准备好语无伦次的样子。 白城脸色泛红,紧张地摩擦着手掌,一会儿看看地面,一会儿又看看家人。 白晰像是正在极力抑制着激动的心情,左脚和右脚碾来碾去,互相换着踩,似乎不踩住的话,下一秒整个人就能蹦到天上去。 而长辈们则捧着胸口,努力摆出相似的表情,比赛似的极尽慈祥。 如果白巧然能说话,此刻一定会警惕地问:“你们想干吗?” 她甚至还想说:“我还没死呢。” 第一个说话的是白诚:“那个……幺妹啊,那天晚上,你哥,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白巧然:白晰?白晰能知道什么? 悬挂在李清眼里那两汪热泪,终于适时地淌了下来,她痛心疾首地抓着自己的衣襟:“你这孩子……心思一直重,想要什么都憋在心里。你怎么不和妈说呀……” 白巧然:我倒是想说。可是我能说话吗? 白晰终于放弃了踩脚,原地蹦了起来:“妹儿!咱爸咱妈同意你学琴啦!” 白巧然:? 她什么时候……想学琴了? 白诚依旧搓着他的手,笑得质朴憨厚:“其实,就算小晰没和我说,爸也看出来了。你那天……盯着那台钢琴的眼神,真的,特别渴望,特别热烈,叫人看着都心疼。爸在看见你那个眼神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下定决心了,一定要给你也买架钢琴!但是……咱家的经济条件,你们也知道。” 白诚的笑变成了苦笑,连带着其他人脸上也多了稍许愧疚。只有白晰仍沉浸在喜悦之中,游离于状况之外。 白巧然愈发迷茫了。 不过她大概能明白,白诚和白晰在误会什么了。 一定是毕业晚会那天晚上,她看郑瞳弹钢琴,看得太过入迷了。 小星星幼儿园毕业晚会的当晚,白巧然左思右想之后,还是悄悄从家里遛出来,到文武广场找白晰去了。那时,她本知道郑瞳该在2005年从幼儿园毕业的,而且说实话,第七次轮回的时候她抓住了机会,拉着全家人一起去看了2005年的毕业晚会。可那次她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有找到郑瞳。 白芷不知道的是,那一年,郑瞳淹没在一大群穿绿裙子的小姑娘里,扮演布景板中的一棵树。 但这次不一样,这次她成功地把郑瞳从孟婆手里带了回来。尽管过轮回门的时候出了问题,重生之后自己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可她再度回到这个人世之后,能明显的感知到有什么不一样了。 ——曾被命运无情斩断的那条线,终于在她的不懈努力下,再度,悄无声息地连接了起来。 尽管只是一丝微薄的联系,再不复最初的紧密结实,脆弱得就像两端绷紧的线头。可白芷能感受的到它的存在了,并且,她要用自己一切的力量来守护它。 哪怕以失语作为代价。 所以,就在那天傍晚,白晰突然搬着小凳子说要去文武广场看表演的时候,白巧然瞬间直觉这股线被看不见的力量扯动了一下,于是,她几乎没怎么考虑,甚至没来得及反驳自己,就趁着李清和白诚不注意时,从家门口溜了出去。 简直像上天注定好的那样,那天,她看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郑瞳。那会儿她简直觉得,这是她运气最好的一辈子了。 尽管后来,她还是没能上前,真正的和郑瞳见上一面。 白诚似乎并没注意到女儿的思绪万千,他还是以同样的姿势站在原地,搓着手说:“你妈说得对,这幼儿园,咱们暂时可以不上。但是,也总得给你找点事情做,不能一天到晚闷在店里。所以,我们都商量好了,以后每周的一三五,你奶奶骑自行车,带你去青少年宫上电子琴课,回家你就可以拿这台练……” 白诚后面说的话,白巧然全都听不见了。 她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青少年宫”。 要知道青少年宫,正好在市图书馆的对面! 白巧然咬咬牙,她下定决心了! 她原本不想学电子琴的。白芷的人生目标一向非常明确,哪怕再轮回几次,也不会有大的变动——那里面并没给音乐留出一亩三分田的领域。可是这次,她妥协了,她“欢欣鼓舞”地同意了! 当白诚、李清和白晰看到幺妹面无表情地旋转、跳跃、手舞足蹈的时候,他们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尴尬。 白诚心想:咋不笑啊?这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啊。 白巧然:我尽力了。 ——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白巧然想要的条件,老天都给她准备好了! 星期一一大早,白诚夫妇又开着他们的小卡车,进货去了。 李清的父母不像普通的老人家那样总是起得很早,他们身体都不太好,似乎比起遛弯和看店,更喜欢在床上躺着,电视。 老白头又自觉看店去了——自从白巧然“丢”过一次之后,他非但没被剥夺看店的资格,反而愈发自告奋勇了起来,一副痛改前非的姿态,就连盹儿也很少打了。 而白家奶奶自然早早的梳洗好了。她骑着那辆刚拿到手的宝贝自行车,天还没亮,就去早市买好了菜。白家夫妇每个去进货的日子,都吃不上刚出锅的饭。每当这时,白奶奶的一身厨艺,只能施展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因为起得早,绝大多数早饭都是由她做的,而午饭和晚饭,有时会让孩子姥爷露两手。孩子姥姥做饭太难吃,被全家人禁止靠近灶台,而孩子爷爷又倔又懒,从不肯主动做家务活。 今天,罗忆萍也和往常一样,把自己的一天安排也满满的。她买菜回来,做好饭。当饭菜快上桌时,家人们也渐次醒来了,吃过饭后,她要去公园散步消食,要和街坊里的那些老朋友扯扯家常。中午她还想去逛逛花鸟鱼市,在朱大爷日复一日的炫耀下,她也想养一只属于自己的鹩哥了。等到了下午,她又要赶到市中心的老年活动中心去,那里的姐妹们正一起排练着歌舞,预备在国庆节那晚在市政府广场亮个相……(市政府广场可比文武广场排场大多了)舞练得差不多时,她也该回家接孙女了,孙女要去青少年宫学电子琴。罗忆萍一直想学一样乐器,可从小到大一直没钱,也没人能帮她实现这个愿望,这下可好,借了孙女的光,她终于可以听听音乐课了! 青少年宫也在市中心,老年活动中心也在市中心。白家奶奶这么一来一回再一来的,其实挺麻烦。她也想过这个问题:要是能不用折返就好了。 这不,白巧然看穿了她的心思。 要说白家的小女儿白巧然,虽然长到了四岁还不会说话,可到底还算机灵。有时甚至会让罗忆萍觉得,这孩子机灵得透着一股怪异。 白家奶奶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小孙女白巧然就趴在门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白家奶奶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她一直在那里,转过身子说:“你进来干嘛呀?油烟这么大,别熏着!” 白巧然蹬蹬蹬跑走了,过了一会儿又蹬蹬蹬跑了回来,手里不知从哪拿来了一本散了架的地图册子。 白家奶奶娴熟地起锅、装盘,这才回过身来,弯下些身子看她:“怎么啦?” 白巧然讨好似的把她手里的菜盘端好,稳稳的放到了餐桌上——那架红星电子琴现在被摆到了父母的大卧室里,终于不用侵占走廊宝贵的空间了。 白巧然乖乖的把所有菜盘都端上桌后,无视了奶奶的夸奖,拉着奶奶的围裙往餐桌上走。罗忆萍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如愿坐在了孙女身旁。 孙女手边放着摊开的地图册子,摊开的那一页正是本市的区划图。她指了指市中心,用食指和中指比做徒步行走的小人,从文华街,一路走到了市图书馆。然后停顿了许久,才从市图书馆“走”到了青少年宫,开始在青少年宫附近的位置展开十指,笨拙地做出弹琴的动作。 罗忆萍想了一下才明白,道:“幺妹想去图,然后再去上课?” 白巧然乖巧地点了点头。 罗忆萍犯了难,因为她今天的日程排得很满。她问:“你想什么时候去呀?” 白巧然没回应,只是仰着小脸,可怜巴巴地盯着奶奶。罗忆萍被孩子看得发怵,她想想爱唠嗑的老街坊,想想自己即将拥有的鹩哥,又想想活动中心的小姐妹……哪边都舍不得抛下。 白巧然可怜巴巴地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纸片,那张小纸片是她一早捡白晰落下的铅笔头写好的: ——我可以自己在图书馆呆者,只百~万\小!说,保zheng不乱跑,上电子qin课之前女乃女乃来接我就行。 幼儿稚拙的笔迹看起来格外让人心软,白巧然照旧故意写错几个字,写上几个拼音。把罗忆萍看得满心愧疚:越早懂事的孩子越让人心疼,白巧然才这么小,就知道要为了达成自己小小的心愿做出这样委曲求全的保证。别说白晰了,就连白诚这么大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懂事。之前儿子和自己说过,孙女不傻,只是不能说话而已,这孩子脑袋里是有主意的,那会儿自己还不信,可现在…… 罗忆萍不禁感到羞愧。为刚刚那个满脑子都是自己的事的——自私的奶奶——而感到羞愧! “行,今天下午奶奶不去排练了,奶奶带你去图!”罗忆萍说。 白巧然:不用!没必要,这真的没必要!我是真心想一个人待着的! 如果她能说话的话,自然有千百种推辞来应付老人家。可现在,她是真的有苦说不出了。 这一世到底怎么了?自己表演得用力过猛了?为什么家里人一下子对自己这么好?白巧然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但还是只能强迫自己仰起脸,露出一个纯真、欢欣、灿烂的笑容。 谢英华今天回家之后很生气。 事情是这样的,今天放了学,刚和女儿在校车上特务接头似的会合之后,她就接到了郑明和的电话。电话里,郑明和激动非常,说他今天下班之后要晚点回家,胶卷店通知他:照片洗出来了!正是郑瞳参加小星星毕业晚会那天,郑明和为她拍摄的照片。那天,他就像一个专业的摄影师那样,不仅向同事借了三脚架,更在节目的后半段冲上台前,抓取了第一排的各个视角,用光了整整一百张胶卷! 而就在今天,他亲手为女儿拍出来的舞台照,终于洗出来了! 郑明和下班后绕了一圈去照相馆取完照片回来,谢英华和郑瞳也正好乘着校车赶回了家。一家人饭都没来得及吃,郑重其事地在客厅里坐了一排,齐刷刷盯着茶几最中央的那个巴掌大的白色纸袋。 谢英华正襟危坐,小声问道:“你提前看过没?洗得怎么样?” 郑明和憨笑:“我可没敢提前看,当然得全家人一起看才有仪式感!” 于是,郑瞳就被赋予了“拆封”这个艰巨的任务。 当她的小手伸向相纸袋的时候,竟被身边这两口子传染得也有些紧张了。 郑明和压根没挑过胶卷,兴冲冲的把一百张底片全洗了出来,此时也有些心里没底,像等待着接受长官检阅的士兵,后背痒都不敢抓,生怕哪里出了什么差错。 不幸的是,幸运之神好像从来没在郑明和需要的时候眷顾过他。 那天晚上,住在郑瞳家隔壁、楼上、楼下的所有住户,都听到了谢英华那声气吞山河的—— “郑明和!!!你照的都是什么玩意!!!” 一百张照片可怜巴巴地被甩在茶几上,铺满了整个桌面,放眼望去,一大半都糊成了印象派。 郑瞳看着一桌子废片,也觉得有点委屈,但成年人的理智却在这时提醒她没有必要。比起像真正的小孩那样扁着嘴巴哭一场,此时更需要她去做的事,显然是解救她的爸爸,安慰她的妈妈。 于是,郑瞳趴在茶几上装作无知烂漫又饶有兴趣的样子,挑了一圈,终于在一众的大白光、红眼睛、小黑脸中挑出来一张能看得出是小孩在舞台中央弹钢琴的照片,急忙邀功似的举到谢英华面前:“妈妈你看!这张拍得好!” 谢英华捏着一张黑白交错、颇为抽象的照片,气得手抖:“就那一张拍得能看!有什么用啊!” 郑瞳低头瞥了一眼,又眯缝着眼睛盯了好久,才勉强辨认出谢英华手里的那张拍的是什么:照片的左半边,穿着银裙子行着屈膝礼的小姑娘只剩下一半的身子,另一半身子则被一块巨大的红斑遮住了……那红斑霸占了整张照片的一大半,不是别的,正是郑明和粗大的手指,牢牢地挡住了半个镜头。 “郑明和!我就给你分配这一个任务你还能给我搞砸!拍不好你就直说拍不好,没那金刚钻非揽那瓷器活!你看看你拍出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思思在幼儿园里就那么一次舞台表演机会!就那么一次机会!我让你留点纪念,可你给我留的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啊!郑明和你到底会不会用照相机啊!” 谢英华说话连珠炮似的,把郑明和训得百口莫辩。 真奇怪,郑瞳小时候,一直觉得自己的妈妈挺能说的,不仅能说,而且格外占理。她从前最怕和她妈吵架,就是因为她一直相信谢英华有那样的实力:能把所有与她辩论的人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现在,她波澜不惊地听着母亲的一系列指控,除了对她爸产生些许爱莫能助的同情外,还……听出了一堆漏洞。 首先,郑瞳参加幼儿园毕业晚会那一天,谢英华并不止给郑明和不止了一个任务,最起码有两个:找人抬钢琴和在台下拍照;其次,她们家上一个“没那金刚钻还非揽瓷器活”的人,不恰恰是谢英华自己嘛,她这会儿倒忘得一干二净,拿这个词指责别人了;再次,今年六月份的时候全家人还拿着照相机去公园玩了,那时候的照片不都是郑明和拍的嘛,洗出来之后也没什么问题啊……打住打住,这“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文科思维怎么还自动跳出来了?她郑瞳能有足足七年没做过文综题了。 想到这,梦中的那本《肖X荣考研政治》又不适时宜地出现在郑瞳的脑海,连带着图书馆、自习室、小树林里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全都涌现了出来。 “郑瞳!你也说说你爸!” 所幸,谢英华一声大吼,吓得郑瞳的魂儿马上飞了回来。 脸上还泛着红晕的郑瞳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下意识的想避开这场争端。 “思思,你劝劝你妈。”郑明和显然是被训习惯了,还在对着女儿挤眉弄眼。 郑瞳叹了口气,看来是不上阵不行啊。 “妈,你就消消气吧,我爸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他就是不上心!对自己家里人、对自己亲闺女都不上心,还能指着他干吗!” “哎呀妈!没必要,一点小事,真的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的。”郑瞳无奈至极,哭丧着脸道。 “哟!”谢英华一声冷笑,眉头挑起来了。 郑瞳不知道自己哪里触了霉头,但是马上意识到:完了!我完了! “厉害啊郑思思,还上纲上线?谁教你的这词?是不是你爸?知道上纲上线是什么意思吗就敢乱用!小小年纪沾染上社会习性,还学会和稀泥了!真和你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不,被谢英华无差别攻击了吧。 郑明和辩白道:“别什么都往我身上赖!”说完又扭过头来严肃地问:“思思,谁教你的这词?知不知道这个词意思不好?怎么能用来形容妈妈呢!” “这上学学了个新词汇给你美的!还教训起你老妈了!”谢英华也把矛头转向了她亲闺女。 郑瞳欲哭无泪。 ——看吧,我就知道!敢在父母吵架时插手的小孩,一般都是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