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坐在行进中的地铁上,侧耳听两旁呼啸而过的风声。车轮撞击铁轨的声响不住地回荡在空寂的隧洞中,更衬出车厢的冷清。间或有巨幅广告牌闪过,以窗为镜,镜中映出女人憔悴的面容,复又被彩灯打得支离破碎。 正值小年,街上行人少得可怜,难免寂寥,我却自以为得趣。我这些年过来,热闹反倒烦闷,只习惯了一个人来去自如。 我的爱人曾经对我说,生怕我太过孤独找不到人倾诉。我想那总归是对的,只是不适合我。那时我正经历了人祸天灾,万念俱灰,她陪我趟过浑水,却死于非命。情伤什么我不愿尝,久之越发沉默。 有段时间迫于生计,什么职业都尝试着做过,终归没有找到自己所爱,反倒落了一身的毛病。找心理咨询的人帮忙,那医生使出浑身解数教我置身事中,故事的结局是被我说服,也爱上了独处。 怎么办呢?我时而茫然时而清醒。昏昏欲睡中,广播里有柔美的女声破空而来提示我到站,我站起身走出略显压抑的车厢,身后的庞然大物也就绝尘而去。 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从住的小城南隅北上来到临城。 这里要开放一座博物馆,展演的内容是两个世纪前的内战。虽说各地为纪念这场十七年之久的历史而兴建的馆藏规制不一且数以万计,可这大型又官方的还是头一回。展厅庞大,内战中的著名人物也一个不落,我才顿时有了兴趣。三天后正式剪彩,不少名流都会出席仪式,我甚至能将彩纸礼花满地狼藉推想一二。 一面想,我一面扶着路牌慢慢走着。 大门的是仿古的雕花木门,有精致的镂花和浮雕,像是南党周家的祖宅的样式。 我低下头,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和一个工作证。照片我放了回去,守门人细致地检查了一遍证件,没有挑出什么不对。 看来真实,难道就是真的? 我也不做他想。倒是至今我觉得最有用的,是一位故人教我开锁,往下,再往下就可以得到一些隐晦的物事。不过有句话我至今记得:真正不愿为人所知的东西并不会留下一点痕迹,如果什么事你能够知道,那一定也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 譬如,我的过往? 展厅的走道修得曲折回环,直到第四幕才有人物生平介绍,入口处挂着北界总长郦寄的巨幅半身像,笑容多少有些阴恻。 一旁北党的诸位高官一字排开,都是那时候的大人物。譬如说军方负责人简淇涉,策划部的薛清张,财政部的叶庭才,清一色居然都是男人。走了不少路才能见到为南党辟出的一块区域,这时才能见到一个谢今枝,仗打完了才勉勉强强够到上将的军衔。 而梅玖微、庄珊、梅曲裳、谢今折、颜子璇……更多的女人只能被迫地卷入,或是反抗或是成为附庸,然后……死于非命。 灯色有些昏暗,我停在两片区域的交界处,望向一小块展出女间谍颜子璇生平的橱窗,贴了一张她学生时代的照片,笑容明媚灿烂,那时她从未想过之后会遇到怎样的磨难。 她容貌明丽,才华出众,本可以出类拔萃,却最终屈辱地死去。 我敛下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张颜子璇获罪下狱的照片,监狱看守正把一桶水泼在佝偻在冰冷的石板地上的女人身上。 看了许久,我才摸索着打开锁,伸手摘下那张照片。 然后……慢慢地换上另一张。 一个女人跪在牌坊下,死气沉沉,充斥着被战争摧残的绝望,虽然没有人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我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不动,良久,才“轰”地一声合上玻璃橱窗。 没有人会记得,甚至是愿意记住小人物们究竟是如何在那种严酷的环境下生存,我把它放在这儿,终有一天,当一切都发生改变的时候—— 这场游戏,也该开始了。 第一印象 空寂的地下室内,只有一盏惨白的节能灯充作照明用。 身穿纯黑色风衣的女人抬起头,视线冷淡地扫过整整齐齐排成数行、大气不敢出的人。她狐疑地逡巡着各色人的表情,巡视到某一处时,微微眯起眼睛,厉声叫道:“第六排左数第七个!叫什么名字?!” 叫到的是一个中等身量约莫三十岁多一些的女人,旁人都低着头战战兢兢的时候,只有她一脸错愕地直视前方,神情宛如活见了鬼。 “我叫……我叫周、周苾离。” 她磕磕绊绊地说完,便同旁人一样低下了头。 “你最好识相一点。”风衣女人仍旧疾言厉色地扔下话,却忽然话锋一转,脸上挂了亲切的微笑,“你们都是各行各业最优秀的人,今天把你们召集在一起,也是有事拜托各位。” 虽称的是“拜托”,风衣女人的神色却浑然不似请人帮忙的样子,倒是处处透着冷漠和轻蔑。 她正欲接着说时,身后那扇门忽然被推开了。刺耳的“吱呀”声让人毛骨悚然,而进来的那个人—— “啊——!”人群中有人尖叫了一声。那人的余音尚在室内回向不绝,风衣女人的神色却一瞬间由严厉转为狠戾,电光石火间她便从腰间抽出枪,几乎没用任何瞄准的时间就扣动了扳机。 那人直直的向后栽去,一时间枪声、尸体与地面撞击的沉闷声响盖过了低回的尖叫。 人群尽皆沉默地陷入了慌乱,却再不敢出声。 而若是观察得更仔细些,方才的周苾离,脸上的神情几乎已经是震惊和不知所措。 来人沉默地掩上门,从容不迫地转身,才平静道:“没事,我习惯了。” 风衣女人几乎是同时转身,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少见多怪——你脾气好,我却不行。” 她一面说,一面凝视着后来的女人——宽大的实验服也遮不住她瘦削的身形,黑衬衫理得一丝不苟,是空荡荡的直筒裤,一走,从容的高跟鞋声就灌满了暗室。脸色苍白如纸,五官尚且周正却平平无奇,是一张注定淹没在人堆中的皮囊。 除了她肩上散落下来的,霜白色的发。 “白化病,让你们见笑了。”白发女人并不像风衣女人那样充斥着戾气,她声音清冷,乍听随和可亲,实则是漠不关心,“对不起,刚刚实验室有点事,我来晚了。” 风衣女人仍旧笑着:“没事,你不必道歉。” 她态度天差地别,苾离偷偷地掀起眼皮看了一眼两个女人,心里又是一沉。 “你们是精英,可是只有精英的顶尖才能留下来,所以,你们中间……”风衣女人恢复了厉色,语速不紧不慢更显瘆人,“最终只能留一个。” 话毕,人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战栗起来。 “我问你讨一个人。”白发女人走上前,淡声道,“那位,周苾离。” 苾离微微瞪大了眼睛。 她猜测,那是从一个月前…… “众所周知你现在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贸然离开是否太可惜了?毕竟艺人们都不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时机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而且你的歌迷要是得知了这个消息,一定会非常震惊!” “……做出这样的选择确实经历了很漫长的一段痛苦,但是——绝不会是临时起意……” “那不知道你能不能详细讲一讲其中的原因呢?我可是你的粉丝,特别喜欢你的歌曲,风格独特,又含义深刻,我猜猜,是因为你想换换风格,另出新意吗?” “风格啊?那肯定要坚持自我啦。主要是想给自己一个空闲时期有所积淀,深入进修。之前通告和演唱会排得满,我忙得没时间去别处走走——那可是我重要的灵感来源,我想有更多的机会感受下自然吧。相信我,只是暂别一年,归来后我一定还你们一个更好的自己!” “好,那让我们一并拭目以待——接下来,有请小沁为我们带来暂别之作《一起沉默》,大家有请。” 电视屏幕上“一起沉默”四个艺术字携着浮夸的光效飞过,定格在右下角。 电视外一声闷响,是周苾离恨恨地把手中的遥控器往沙发角落一扔,气呼呼地自言自语:“行为艺术?为什么要这个时候走!” 被称为小沁的女星是目前人气排行极高的歌手周沁凉,她的声线较常人更低哑,与她英气的面容搭配,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神秘性感。半数以上的专辑主打都由她一力承担了作词谱曲混音声效,不时夹带自导mv,算是为数不多的全才型歌手。她为人平和谦逊,人气很高而且少见抨击。 苾离曾有一段时间疯狂迷恋上她的穿衣风格,中性风、复古风都有接触,沁凉身材极好,又干练精明,是不少男性梦中情人的典范。 而今天,沁凉穿了条复古的长裙,黑底的束腰礼裙上绣了大片大片的深紫色团花,迤逦在各处,反射了舞台变幻莫测的彩灯,却越显孤冷。 苾离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前奏,却没由来的有些胸闷,不待歌声响起,便抓回了扔在一边的遥控器。 想了想,却没有按下关机键。 她是滇市二院的一名外科医生,不久前刚刚做完一场十四个小时的手术。未婚夫任长君也是一样的职业,高压高危。 她没有关电视,而是拿起了茶几上的手机。 “离离,我一会儿就去准备手术了,你有急事吗?” 苾离将要脱口而出的话一梗,情急之下转成了:“没有,问问你状态怎样,病人情况严重吗?” 那头任长君沉默了一会儿,道:“就是突然通知要做一场肝移植手术,这病人……肝脏器质性病变,溃烂严重。” 他说的不清楚,苾离简单地安慰了几句,又听任长君开口:“离离,小琦的事情拜托你留心一下。” 忘了。苾离尴尬地答应,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 任长琦是她未婚夫的亲妹妹,在滇市的明诚大学读书,最近想换专业,可是分数不够,任长君听说苾离在明诚大学有认识的熟人,还是长琦想转的那个专业的教授,就拜托苾离找一找那个人。 苾离那几天忙得连轴转,一转头就抛在脑后了。 她去通讯录找人的空档,抬头看了一眼电视,歌已经唱到尾声了。著名女歌手被给了一个特写镜头: 那就不要说,我陪你沉默。 我陪你一起沉默。 她觉得那神情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接电话的是与沁凉的声线形成鲜明对比的女声,干净得不带一点杂音,清冷克制:“您好,有事联系办公室……等等,阿苾,什么要紧事?” 苾离简单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反复强调任长琦资质不差,也很努力。 女人笑了笑:“那你等一等,这两天我会抽空和她交流一下,到时候再通知你。” 苾离这才松了口气,下意识地开始抱怨:“哎你知道吗,周沁凉居然要离开歌坛哎。” “离开?暂别吧。”女人很平静地纠正了她的口误,“一年后她会回来的,你不必这么失落。不过话说回来,我地方有一个之前行内人士给我的未发布专辑,不知道你要不要。” 要!当然了!苾离不假思索地欢呼了起来。 “明天我来找你。哦对了,最近滇市不怎么太平,有几桩死案,你当心一点。”女人说完就挂了,把苾离口中没说的谢谢又硬生生地哽了回去。 死案?苾离心念一动,点开浏览器。 正在刚刚,网页头条就爆出来一个重磅消息——NR投资项目执行经理宁庄暄被发现死于自己的办公室,死因是枪杀。 NR是老牌上市公司,宁庄暄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有头有脸也只是一个象征性的说法,因为宁庄暄只有三十六的年纪,却有着与他的序齿极为不相称的顽固保守。NR是现任董事长林冉萧的天下,为争一块鸟不拉屎的破地皮一掷千金随后一手缔造不夜天城的野心家看不上处处瞻前顾后的小跟班,本因高混得风生水起的财务总监只好晦气地把行李收拾好,管一管前路平坦的低风险投资。 他死了,可惜的人虽有,更多的则是想升职的白领或是想进入NR一展身手的名牌毕业生。 这几年NR一直在投资一座向上流社会提供高端服务的宾馆,名叫金粉世家,位于不夜天城的黄金地段,连老对手TM都表示出极大兴趣,参与了部分注资。 而金粉世家的项目负责人,恰好在不久前发生了对接,从黄金操盘手方见止变成了一向不被看好的宁庄暄。中间经历了几轮协商,为了回应股民的质疑还开了好几次记者招待会,舆论猜测众说不一,却没有人看好宁庄暄,这一任命实在是出人意料。 这个凶案,看起来像是有人寻仇的样子。 苾离关了页面,琢磨像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也没什么好被暗杀的,不过滇市的治安不行也是事实,安全管理委员会的人收钱办事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 苾离接到短信是晚上八点半,专辑已经被放在门卫处,让她自己去取。 光碟很新,上面贴了个便笺,只签了三个字:周湘哀。 字写得极其漂亮,银钩铁画,笔端凌厉如刀裁。 连收件人的名字都没有,苾离蓦然笑了,果然这位朋友就是爱做偷懒的事,想必也是趁着门卫不在随手一扔就了事,压根不走程序。 光碟的名称,竟然也叫做“一起沉默”。 苾离愣了愣,捏紧了专辑往自己家里走去。夜色暗沉,她想,难道这是沁凉的新专辑,还没有发布? 但是她仔仔细细拆开专辑看了一遍目录,也没有找到清晨电视里播放的那首暂别曲目。 太奇怪了,歌曲和专辑名称一样却不在专辑里面。不仅如此,当她再仔细看这个专辑的预定发布时间,竟然是两年前。 一张没有发布的旧专辑。 湘哀又是怎么得到的呢?苾离想了又想,也许是交际圈子不同。 她拆开专辑附赠的海报,四开大小的铜版纸,背景是无边的夜色,几处硝烟几处灯火辉煌,层叠交错地铺在背景上,将上头笔锋尖锐的四字专辑名衬托得阴冷晦暗。 海报正中,沁凉身穿那件黑底紫花的迤逦长裙,慢慢地转过头,眉心一点花钿红得耀眼。 海报的右下角写了几行小字: 那样的热闹似乎并不属于,且似乎永不属于我们。 有人热闹得繁花似锦,也有人荒凉到寸草不生。 我曾见过四更的钧陵城是什么样子,那时我的寂寞如野草蔓延。 直到后来我夜夜笙歌,灯火通明彻夜。 身前是纵情风流,身后是战火连天。 我如同孤魂野鬼,游走过荒无人烟的二百年。 第二案件 专辑中有一首歌叫做《处景》,苾离粗略看了看每首歌的文案,似乎十二首歌都是以内战为背景创作的,而这一首也不例外,只不过别的女主角基本都可称得上是当时有名的女性,只有这个……赵明景,不怎么出名。 苾离查了查,百科上倒是有一个词条,简单地写了这个女人是北界引渡处处长,严查两界人员流动和物品交易的状况,自然是不如名震天下的女上将谢今枝、女资本家姚珺凝、间谍颜子璇、名伶梅玖微等人来的有名。 男主角是由一线明星江城饰演的,歌曲对这个故事说得语焉不详,也不知道扮演的是谁。 苾离正想听时,任长君突然一个电话过来,疲惫地说让苾离去接他。 苾离只好匆匆忙忙收拾好东西往医院赶。距她得知沁凉离别的消息已经过了将近一天,半宿绵密的雨铺开晦暗的天色,快要入冬,天气总是瞬息万变,一点点冷了下去。 她裹紧了针织毛线衣,风差点把她手中的伞掀翻,零星雨丝时不时飘进她的衣衫,冻得她打了个哆嗦。 任长君换下了白大褂,在门口站了没多久就见苾离的车远远四平八稳地前来。他一面打哈欠一面走过去:“我去你家。你家近一点。” 苾离的房子离医院只有三个路口那么远,任长君却不同,足足要二十分钟的车程。所以一旦做了手术,任长君必定会去她家里住。 “过段时间闲一点了我们就去结婚吧。”任长君没有任何预兆地来了这么一句。 他说完就开始睡觉,前后不带一点空隙,无缝对接。苾离十分无奈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又盯着前方。 雨渐渐小了。 任长君沾枕又开始睡,苾离安顿好他,才看到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是周湘哀打来的。 她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悄无声息地关上门,又走到离卧室最远的书房才打了回去。 余光瞟过电脑桌面,她出去这一会儿自动换成了锁屏界面,调了一张新壁纸,略显暗沉的天幕打底,上面是一座有楣柱横梁的古式建筑,好像是一座升天牌坊。 为了死于非命的人祈祷上苍、希望逝者安息,这是简单而美好的愿望。各地四处散落着这样的玩意儿,多数毁于四十年前的一场动乱,少数依旧坚挺地屹立不倒,似乎在控诉着多年前那场致使无数人身亡、疯癫、残废、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内战。 “专辑拿到了?”湘哀很快接了电话,“还成吧?” 苾离连声感谢她,只是忍不住委婉地提醒湘哀送东西记得要写上收件人的名字。 “你听说过赵明景这号人吗?”她随口问道。 湘哀那头沉默了片刻:“不清楚。” 随口一问确实是随口一问。湘哀顿了顿,却又道:“我找了你妹妹,觉得她挺聪明可以来我们地方。不过我是带研究生的,她本科我拜托我们系一个前辈俞慧仪老教授,选课的事情已经办好了。” 湘哀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苾离心下一暖,正想开口,湘哀却似乎明了她心中所想,直接道:“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送我黑咖啡,不要别的。没事就不要找我了,挂了。” 回应她的只有一串忙音。 苾离愣了许久,才慢慢地放下手机。 翌日难得放晴,又没有紧急手术,苾离闲翘着腿听了那部专辑里的歌,越听越觉得古怪——这专辑的基调也太过颓废了,所以才最终没有被发放出来吗? 那天电视上那首《一起沉默》基调也很悲伤,她单听了个开头就知道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但是抗拒度似乎不一样,她认真地听完了这个专辑的歌,却始终不愿意去听那首所谓的暂别之作。 哦,离别嘛。 她装作大度的样子给了个合理的解释,想着沁凉有足足一年都不会在公众面前出现了,苾离的心终是往下沉了沉,说不出的失落。 中途任长琦打了个电话告知她一切顺利,苾离强作笑容应答了一番,思绪却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她这位朋友自称三十五岁,看来却只有二十七八的样子,谁能想到她年纪轻轻早就有所成就,被明诚大学特聘成正教授级博导?她一直是孤身一人,喜欢这样的生活方式,任何与她无关的事都不在乎,偶尔热心偶尔冷淡,更多的时候总是无波无澜的。 任长君醒来后在阳台那儿洗衣服,水声断断续续地飘进书房。 苾离起身,想起晚上轮值的晚班,神色一郁,便推开椅子,对任长君扬声道:“我出去走走——你忙完了就自己回去,我还要上班。” 任长君含混不清地答应了。 苾离关好门,在门口踟蹰了一会儿,一时竟然想不到往哪里去。 滇市不是一线城市,但是繁华程度较它们不遑多让,因为地处陆心,也是南北往来的枢纽,正经生意人来往频繁,黑市也如日中天,有些甚至还有相当的武装,控制了能说得上话的前辈,导致安委会对这里的管辖难免有心无力,时不时要受他们左右。 医院也是如此。在她短短的几年行医生涯里,闹事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甚而有时候,她看着科里的前辈被人拿枪指着逼做手术也毫无办法。 她当初,究竟是为什么想去学医呢?苾离试图从记忆里找出原因,却模模糊糊的,好像自然而然地这个念头就在她心中扎根发芽,长得所向披靡。 她深吸一口气,一边想一边已经走到小区的大门口。 她这房子离医院不远,离不夜天城也不远,正是寸土寸金的价格。她之所以能有钱买,源于前两年有一个人伤得极为严重,主任被连夜催来动刀,当时她值夜班,加之别人必定不会愿意趟这趟浑水,她就勇敢地站出来帮年逾花甲的主任打下手——毕竟那时她毕业没过很久,按道理很难上手术台,顶多递递手术材料。 她明明没有做过手术,配合得却天衣无缝,仿佛曾经做过无数次这样的救治。病人是混黑市的,转头给了他们天价的报酬,而主任也感觉到了她的能力,让她提早有了动手术的机会,很快就有了副主任级别的评定。 虽然事后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但想到病人的保镖当时凶神恶煞的样子,直到几年后她还是有些后怕,想自己当初为什么二话不说就站了出来。 门前是羌浦路,一条主干道。 她漫无目的地顺着路沿向右走,车和人来来往往,前走几百米就是中三路,中三路上还有一些内战时留下来的古迹,安委会装模作样地修了铁围栏保护遗迹,但仍旧有人跨进去。 一旁的里闾古巷很多,林立的有些老房子是比不夜天城还要金贵的存在。 苾离握着手机,坐在临街的石栏杆上,默然地盯着远处。滇市二院虽然叫二院,水平一点儿不比一院差,就医的人络绎不绝。如果不是她做了手术可以换轮班,这个周末也是不能歇下来的。没有事干,不如还是回去工作。 她抱着这样的觉悟走回去开车。 “你现在就回去上班了?”任长君穿着睡衣就下来扔垃圾了——他还记得不能穿拖鞋免得把外头的致病原带到家里。 苾离脸色很难看地对他说:“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穿睡衣下来?” 任长君打了个哈欠,挠了挠头:“我错了,忘记换了。”然后小声嘀咕了几句。 苾离听出来他又在抱怨自己重视个人形象的问题,也懒得和他再说,径直挥了挥手就不耐烦地往车那头走。 “一切顺利!”任长君十分孩子气地也向她挥了挥手。 苾离失笑,摇头叹了口气。 到医院时恰好四点半,白天坐班的同事陆陆续续地下班了,苾离和认识的人一一打招呼,不出意外地收获了一批早到卡。 来这么早干什么?苾离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有点后悔。转念一想反正她在家里也没事可做,也可以趁机读点书。 正想着,有个穿短袖的人拦住了她。 苾离的第一反应是“大哥你深秋穿短袖不冷吗”,然后发现这是个短发女人,乍看还有些面熟。 “医院已经下班了,你要去急诊科挂号。”苾离好脾气地对她解释。 女人比她高一点,笑着问道:“周医生不记得我啦?” 苾离内心过的病人那么多,谁记得你啊? 却还是也笑着回答道:“不好意思,这两天很忙呢,有点记不清了,你是?” 女人道:“我叫周咫涯。之前到您地方看过病,我还和您表白过呢!不过您拒绝我了,说您有男朋友,不知道现在——” “我要和他结婚了,谢谢你还记得我。”苾离尴尬地回答了一句,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事,转身想走。 女人却在她转身时拉住了她的衣袖。 “周医生,急诊科怎么走?” 苾离给她指了方向,匆匆地往自己夜班诊室走去。 她什么时候被除了任长君之外的人表白过了?而且如果是一个女人,印象难道不会更加深刻吗?毕竟同性恋在人群中的比例就5%左右。 她这么想着,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回头一望:那女人没有走,非但没有离开的倾向,甚至还立在原地,手插在裤兜里,整个人都显得悠闲而愉快,看到她忍不住的回头,竟然咧开嘴笑了起来。 苾离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这女人很瘦,却能感受到她的结实。短袖下肌肉线条流利自然,没有任何发抖的迹象,显然并不是因为特立独行而选择在冷天里穿单衣,而是……她自己确实不怕冷。 一个像男人的女人。 也许有了这种先入为主的观念,苾离看她的脸,也觉得不如方才的柔和了。 下半身一条半旧的男式水洗牛仔裤和泛白的球鞋杵在原地,左耳还打了个宝蓝色的耳钉。女人感觉到她的视线,还特地偏了偏头,耳钉反射了大厅一侧苍白的灯光,直直刺进她眼里和心里。 苾离笑了一声,转身离开。 我才不管你是谁呢,她心想。 一小点火光划过一条完美的抛物线落在暗夜中,明明灭灭地挣扎了一小会儿,被利落伸出去的一只高跟鞋给踩灭了。 归于沉寂。 “一本万利的生意……您莫不是在开玩笑?”黑影慢吞吞地从小巷子里踱出,长指甲浅浅地划过粗砺的砖石墙面,间或伴着话音、步调的消弭而弥散在浓重的夜色中,发出“嘶嘶”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咱们哪有那么容易被搞倒?” 脚步声蓦然顿住了。 “你是——” 两声枪响,黑影的声音堵在了喉间,含混地四散开去:“不——等等——” “啊——” 尖锐而凄厉的惨叫猝不及防地划破了平静的夜幕。 巷子里从容不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五分钟后,夜幕彻底被由远及近的鸣笛声撕裂,四周的行人纷纷侧目而视,随后又将头猛然转回,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妈的,又死人了!刚刚才有个人嗝屁,现在又来一个,赶着投胎还得挑个黄道吉日!多事!!你前一个通知完没?”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痰。 另一个男人哦哦应了几声:“这不正在吗?你老大爷急个屁啊,最后一个!你先看尸体去,我忙呢!” 前一个男人粗暴地推开车门,快步走开了。 电话接通,后一个男人公事公办地念道:“请问是周苾离女士吗?” 苾离手中的病历本正写到一半,听这个口气不像是有急事的病人,就放下笔,笑着从容道:“是的,有什么事吗?” “哦,是这样。”男人换上了一套沉痛的语气,“我们遗憾地通知您……” 说到“遗憾”那两个字时,苾离打了个哆嗦,心里有一根弦猛然绷到了极点。 “……任长君先生刚刚出车祸了,当场死亡,请您……” 后面的字苾离一个也没有听清,她的手机直直地摔到了地上。 第三路口 多年来做医生的本能让苾离在极度慌乱的情况下捡起手机给同事顾荇打电话说明情况,让顾荇替自己值夜班。顾荇听出她的话音颤抖断续,忙答应了,尽可能地安慰苾离。 苾离整只手抖得如同癫痫,手机好几次差点从她耳边滑落,被她堪堪接住。她几乎没听顾荇说了什么,只是自顾自地把情况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通,也不等顾荇说什么,就抖抖索索地挂掉电话,连外衣都没换,一身白大褂就往外冲去。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一遍一遍重复对自己说:“不能慌,开车小心。” 她冲到车边,终于像是脱了力一般跌跪在地上,雨后的凉意顺着她的膝盖蔓延到四肢百骸,砭骨难耐。她如同濒死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良久,她在身上一阵乱摸,从裤袋里翻出了车钥匙,力气大到化纤内衬也被带了出来。 可她无暇去管,她只能用脱力的手去按开锁键,按了七八次终于按动了,她扶着车站起来,定了定神,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不能慌。她心道。 她驾车穿过灯火辉煌的繁华地,心里却冷得荒凉透顶。 安委会最近的一处办公场所距二院也有四十几分钟的车程,她的心悬着,又不敢分神生怕再出车祸,一路上仿佛和她作对一样红灯多得罕见。等到狼狈地下了车,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双眼都被泪水给糊住了。 苾离抹了一把眼泪,故作镇定地朝安委会大门走去。 她惊讶地发现任长琦和任父任母都早就到了,甚至还用憎恨的眼神望着她。 她还来不及搞清楚是什么情况,离间的一个男人听到声响,快步走了出来。他看到了苾离白大褂上的标志,问道:“你是第二医院的医生?” 苾离怔怔地点了点头。 “我叫厉泽宇,是负责这起案件的公职人员,第二行动队队长,你可以叫我厉队。”厉泽宇公事公办地颔首,完全看不出这是在刚刚车里破口大骂的人,“是这样,肇事车主当时就逃逸了,我们现在还在追查。之所以请周女士过来,是想请您配合调查。” 他的副手叶致相,也就是通知苾离过来的那个人接了话:“是这样,由于死者父母坚持死者不可能对车子不躲不闪,所以我们简单地做了一个检验,在死者的血液里检测到了致幻药剂的存在。” 话已至此,傻子都能明白他们究竟是什么意思。苾离气得浑身发抖,全身血液仿佛一瞬间就涌到头顶,涨得她满面通红,脱口而出尖厉的吼叫:“我从没做过这种事情!你们凭什么胡乱怀疑别人??” “周女士,请您少安毋躁。”厉泽宇伸出手掌在空气中按了按,这是他们平日安抚别人情绪的一个手势,“我们只是就事论事。因为我们查过死者的行踪,发现死者从昨天早晨九点四十七分到今天下午四点十九分都和您在一起,在您名下的一处房产。四点十九分您驾车离开您的家里,是去了——” 苾离冷笑一声打断了厉泽宇的长篇大论:“够了,请你告诉我任长君是什么时候死的?” 厉泽宇愣了一下,叶致相便接上:“是五点二十三分在羌浦路和中三路的交叉口。我们调过监控,发现您曾经在下午三点五十分到五十六分在那里坐过。” 苾离把自己的手心掐得生疼,悲伤和愤怒在她胸腔里疯狂撞击着——任长君死了,她明明是最痛苦的那个,为什么,为什么竟然怀疑到她头上? 任家三个人,是多么的冷静! “我告诉你们!我下午去那里只是普通的散步!”就算她涵养再好也忍不住尖声大叫,“下午离开家是去上晚班!不要问我晚班八点才开始我为什么那么早去!我医院的同事都可以证明我在!你们没有证据凭什么血口喷人??” “不是,周女士,您误解我们了,那个……我们只是想了解情况。”厉泽宇不无尴尬地又解释了一遍,“您毕竟是医生嘛——” “任长君死的时候,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苾离气得直接用食指点着任家那三个人,若是她的愤怒能有实质,恐怕能化作利刃把任家三个人尤其是任长琦戳几个窟窿。 这次却没有人理会她的失态了。 厉泽宇摸了摸鼻子,又道:“您毕竟是医生嘛,致幻药剂什么的,还是有机会搞……不是,还是有机会接触的嘛,我们就是想问一问——” “放屁!我是外科医生!我接触的只有麻醉剂!”苾离终于破口大骂,“你们这是不分是非!你们这么草率地查案,是对死者的不负责任!至于你真的想去,那就去查医院的药品取用记录啊?在这里说顶个屁用!!” 似乎要的就是这么一句话,叶致相笑了笑道:“那周女士愿意让我们搜查医院记录了?可这还不够,恐怕得把您的家里和办公室里也检查一遍。” 他的声音和煦如同春风,说出的话却是三九寒冰,苾离吃惊地往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问道:“你们的搜查令呢?这都没有批下来,你们、你们凭什么搜查我家和我办公室??” 厉泽宇从容道:“这对周女士也有好处,毕竟这样可以让您及早洗脱罪名。” “狗屁罪名!没有确认之前,我只是普通公民罢了!你们这是——这是——”苾离气得浑身发抖。 任父却好死不死地插了一句:“离离,这是为你好。你要是清白的,就当买个安心吧。” 苾离怒极反笑:“好,好,很好!我看你这儿子真是前世杀人放火才摊上你们这样的父母!!你这么说,不怕他九泉之下寒了心吗?不帮着找凶手也便罢了,竟然有脸帮着外人怀疑他未婚妻??” “姐姐,你冷静冷静。”任长琦也开始帮腔。 她凉凉地瞥了一眼任长琦,沉默了下来。 她要找一个足够为她自己辩白的理由。 良久,她抬头转向叶致相:“你既然说是致幻药剂,并且只要你有点常识就该知道这在医院都是严格管控的,如果是这样,请你们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致幻药剂使得任长君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被车撞还不躲不闪的?” 她话一出,叶致相的眼神立刻变得躲躲闪闪。 厉泽宇清咳一声,话说得很没底气:“周女士,这个,这个不重要吧……” 苾离眉目一凛,冷道:“怎么不重要?难道说你们根本没有查出致幻药剂,就在这瞎扯一通?” 这帽子扣的可就大了,厉泽宇一脸尴尬。 苾离却不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厉队,既然他们可以要求你们检查死者,那我也要看报告单,要么你把检查的那个法医叫过来,我们当面对质,看看谁才是无辜的!” 厉泽宇嗫嚅了半天,屁都没放出一个。 “好啊,厉队,我不相信你们的结果,我要自己找人化验。”苾离心一横,索性和他们死扛到底了,她拿出手机拨了电话,手仍旧抖得厉害。 苾离简单地把大致情况讲了一遍,一厅的人注视着她,紧张或是心虚,她也不想再管了。 “等一会儿她就过来了。”苾离面无表情地宣告。 叶致相没想到她真能找到人,忙道:“可以看报告,可以看报告单的,周女士。” 苾离讽刺一笑:“安委会处理问题的手段,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你们不仁不义,还妄想让我相信你们?白日做梦!她会来看的。” “可别请来不三不四的人。”任母刺了一句。 苾离道:“怎么会让阿姨失望。” 任长琦忽然抖了一下,任父忙关切问道:“小琦你冷了?爸爸衣服给你。” 苾离瞥了她一眼,任长琦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大厅里安静了下来。 苾离闭上眼,慢慢地抱住了头。 她要维护自己,可是……她多么希望任长君没有这么一出灾祸!走前任长君还在对她言笑晏晏,不过这么点时间,竟然就已经天人两隔了。 而她对任长君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也不是什么温存的好话。 悲恸和愤怒散去后,她心里终于满是遗憾后悔。 如果她能早点知道就好了。 可惜没有如果。 苾离脑中纷杂的思绪纠成乱麻又被她一点一点理顺,最终散去成了一片空白。 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终于有人披着夜色而来。 最先出声的竟然不是苾离,而是—— “周教授,您来了!” 震惊无法解释任长琦的心情万分之一,她出声的同时,任父任母也一脸错愕。 来人冷淡地朝他们略一颔首,又向苾离打了个招呼,才从包里取出证件,递给厉泽宇:“明诚大学化工与制药教授,周湘哀。” 厉泽宇亦是脑中一片空白,机械地翻开身份证明看了一眼,才磕磕绊绊地说道:“哦,是周教授——周教授,您、您能把帽子摘掉吗?” 湘哀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道:“关你什么事,报告单呢?” 叶致相只好把厚厚一叠报告递过去。 湘哀一页一页仔细地翻过去,在仔细分析药物成分的那一页停了许久。周围六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任家三人对转系的事情心知肚明,不可能对湘哀的说法有意见;厉叶二人清楚周湘哀的本事,竟也无话可说;而苾离本就是找湘哀来帮忙。 “你们做事做得不严密。”许久之后湘哀抬起头,望向厉叶二人的目光淬了冰,“这个致幻药物没可能在市面上找到。” 一语惊醒在场之人。 “不可能!你得拿出证据!”厉泽宇有点慌了,当时法医并没有说这个! 湘哀没有理会他,直白地问道:“法医室有查文献的地方吗?” “有的有的。”叶致相迭声道,右手指了个方向,“我带你们去。” 苾离知道自己赢了,也不急着催。任家三人脸色已经有些难看,偏偏又无法反驳——若是这看上去极为严谨的周教授断定任长琦面对科研不严谨,任长琦的路不就毁了?毕竟他们早就听任长君偶然提了一嘴说周苾离有了一笔横财,他们也只是想借题发挥,讹一笔钱罢了。 湘哀熟练地打开界面,输了一长串通行证,打开了界面,找到了她心中想到的那篇文献。 “这是文献,下面是日期。”湘哀把鼠标移到界面底端,指着日期,“时间是两个月前,不足以构成这个药物上市的条件,我们每向市面上推荐一个药品,前期实验绝不会就这么短时间。我们做研究的总是密切关注新文献,所以我对它有些印象。” 一旁的厉泽宇和叶致相看到发表文献的人,双双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纪九薰。 那是安委会最不想惹的人之一,是个军火商,也是个热衷于自己搞研究的疯疯癫癫的女人。这女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操着一口甜得发腻的嗓音,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棍。 别人没有注意到他俩的古怪举动,湘哀又道:“周医生她没有通行证,看不到这些新文献。就算有,你们很容易就能查到市面上没有这种药,再去查一查周医生的行踪,很容易得出结论。” 这下他们都没话说了。三个小时的工夫早够安委会的人把苾离的背景翻个底朝天。 湘哀把报告翻到最后,才露出了来这里的第一个笑容:“千易浔,这是我师妹,原来在你们安委会工作啊。我得劝劝她别在你们这种机构里做事。” 叶致相只是偏过头没说话,厉泽宇竟然低声抱怨道:“你们女人还真是麻烦。” 湘哀诧异地投过去打量的目光。 “厉队,这么看不起女人?”苾离口气冷硬,“我劝厉队一句,小心将来死在女人手上。”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厉泽宇的脸色有点发白,狠狠地剜了苾离一眼。 第四死者 “看来你确实要给我买咖啡了。”湘哀语气平淡地和苾离开玩笑,“你得看看,我不喝含糖含奶精的,喝了会吐。” 苾离强撑着扯出一个笑:“你不是只喝黑咖啡吗?” 湘哀淡淡地笑了笑,问道:“你有点不对劲,怎么回事?” 她知道任长琦,却并不认识任父任母。 “任长君死了。”苾离失神地低下头,不愿明说。 湘哀吃惊地问:“怎么回事?昨天还在拜托我给她妹妹转系,今天就……”她没再说下去。 苾离的情绪似乎被黑夜放大了,她听着湘哀的惊讶,忍了许久的泪水又开了闸。湘哀也不是会安慰别人的性子,只能从包里掏出纸巾递给苾离:“会过去的。” 她反复说了几遍,意识到这没有什么用,沉默地揽住苾离的肩。 苾离哭了好长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打了几个小小的哭嗝,为了避免抽气极缓慢地问湘哀:“你有人来接吗?耽搁你这么久。” “有人送我来的。我和她说了要一个小时,她现在应该还在周围逛。”湘哀拍了拍苾离的背,“我知道你一时很难接受,刚刚又劳心劳神地和安委会的人解释,但是逝者已矣,我们还得好好地活下去。我想任长君如果在天有灵,一定不希望你就此垮掉。” 苾离沉默许久,无可无不可地点头答应。 “走吧,我送你出去。”湘哀扶着她慢慢走下安委会办事处前的阶梯,尽管已经很晚,办事处前的空地上仍有车来来去去。 苾离望着车尾的红色灯光,下意识地叹道:“湘哀,你一个人的时候都不会孤独吗?难道从来没想过……” 却被打断了。 “姐姐。”任长琦的声音有些虚浮,“今天的事是我们不对。” 湘哀用余光瞟苾离的神色,后者一脸平静,停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去看。 “过去了,葬礼记得叫我过去。” 如果在意,她就不会这样云淡风轻了。 任长琦知道她已经彻底失望,咬着嘴唇,只挤出一个字:“好。” 顿了顿,她又低低地说道:“姐姐再见。周教授再见。” 湘哀坦荡地和她挥手作别,苾离看她放下手,提步向前走去,一点也不留恋。 “宠弟弟的我见得多了,这家人倒是宠妹妹。”湘哀见任长琦这反应基本已经推断出前因后果了,不由叹息,“任长君爱他妹妹,不见得任长琦有这个想法。” 苾离回答得果断:“以后不再来往就是。” 湘哀正想说什么,一只手忽然搭在她肩上:“这么快就出来了?”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苾离猛一晃神,转头去看。 “我以为你出去走了。”湘哀淡淡地笑了起来。 是那天周沁凉宣布暂退歌坛时对话的一个名气很大的主持人周屿阴,苾离心念微转,想到这人宣称自己也是沁凉的粉丝,也就是说,湘哀手中的专辑大概率是从这位周屿阴处得来的。 屿阴似乎是做多了主持人已成习惯,伴随着她热情又不失分寸的笑容,十分自然地就向苾离伸出手:“你好,周屿阴。” 苾离愣了片刻,才和她轻轻握了握:“周苾离。” 她没想到屿阴看上去年纪很轻,掌心指尖竟然有很厚的老茧。 光色很暗,加之苾离已经恢复常态,屿阴并没有看出苾离遭遇了什么。湘哀微笑着看她们介绍完了彼此,问道:“你自己能回去吗?” 苾离点点头,示意她看自己的车。 “路上小心。”湘哀恳切地嘱咐道,“如果有事可以找我开解。” 湘哀和屿阴两人并肩离开,苾离定定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忽然想,她为什么会觉得湘哀是一个冷淡的人? 她都不记得她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自己沉默地在沙发上坐着,一动不动直到凌晨三点。 人死不能复生,这当然是不争的事实。 为什么偏偏死的是任长君? 苾离几乎是暴起般抓过手机,之前湘哀提醒她说近来凶案很多……宁庄暄死了,还有别人吗?她心里满是疑惑,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查最近都有什么人死了。 宁庄暄死前一周有个叫褚龄允的TM中层被毒杀,当天早上TM老板和财务总监都收到了恐吓信,那财务总监收到的威胁似乎尤其严重,当天就选择自杀。而任长君死后不久,中三路与五路之间的一条巷子里,NR董事长林冉萧极为看重的高层杨闫则被人枪杀。 这么密集的时间段里死了如此多的人,可彼此之间联系不大。 致幻药物…… 苾离捱到天亮终于能给湘哀发信息要来那篇文献。 她仔细地研究一遍合成的过程,忽然觉得她似乎曾经见过。和见到她那个莫名其妙的病人是一样的感觉,迷雾重重,偏偏潜意识里觉得那一定是真实发生过的。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苾离揉了揉滞涩的眼角,慢慢地抬头望向前面的一片虚空。 安委会的法医又把任长君的尸体做了一遍细致的检查,确认和第一次的没有偏差后,任家就开始操办任长君的葬礼。半因心虚半因麻烦,任家没让苾离插手葬礼的事情,而是在葬礼前一天让任长琦告知苾离出席就算数。中间苾离好几次把电话打到安委会去催促他们办案,安委会的人态度很好地同意了,但是每次但凡她问起办案进度,那帮人一定说得语焉不详。苾离心知查案耗时间,加之这段时间她工作量变大,有时疲惫至极,身心的压力让她无法细究详情,只好这么拖了下来。 而现在,她撑着一把黑伞站在人群外侧,伞很大,挤上五个人也不成问题,拢出一方无晴无雨的世界。伞外的雨飘得章法凌乱,缠绵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数不清她先前究竟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天气了,时晴时雨,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怎么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呢? 她不知道。也不会有人说得清楚,仅此而已。 她的目光微微动了动,落在人群前面蹲下来抱住头哭得不能自已的任长琦身上。算来任长琦也只是个二十一岁的年轻姑娘,湘哀的话未必对,说不定任长君的死也让亲生妹妹感到很痛苦呢?只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任父的鬓边早已白了寸余,被人搀着在灵柩旁哽咽;任母用手掩着红肿的眼眶,感谢旁人出席的几句话硬是被拆成了十几截才断续说出。 这家人的反射弧可真长。苾离唇角勾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她本来想进去,以期再看任长君的遗照一眼,最后还是迈不动半步,想想又何必给自己留下那么多念想。 这么多年她和任长君并没有说过什么情话,彼此都是冷静的人,觉得相知就是最好的结局,不必在意形式表里。 原来还是会后悔。 现在的她,又能做什么呢?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她可以客客气气地对别人说一句“我不在乎,是我自己求仁得仁”,可是依旧骗不了自己。她会后悔自己为什么留下那么多遗憾。 所以湘哀是早就通透或者懦弱到不愿意去尝这种别离之苦,才执意不给自己一个开始吗?虽然狠,也不失为一本万利的好方法。 叹息在空中结出霜白色的雾气,苾离缓缓地蹲,双手圈出一个取暖的姿势。脱了力,伞跌落在她的背上,隔了山隔了水仍有凉意。雨幕遮天盖地,生怕无法昭示着寒冬将至。 而她所求,不过是一方温暖。 悼念仪式很短,来宾渐渐地散去了,苾离起身时眼前一黑,差点跌倒。 她生活自从任长君死的那天就变得不规律,算算上一顿饭是在八个小时之前吃的,自己似乎有低血糖的症状。 她硬是撑着往前走了走。任父任母去送那些来宾了,任长琦脸上还有泪痕,怔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我好歹和你哥哥也走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我要拿他那本日记。”苾离垂下眼睫,攥着的指节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之前答应过写满了这本日记就给我看,如今虽然我等不到了,还是希望多少能留一点念想。” 任长琦没有说话,假装无事发生地瞟了一眼走回来的父母。 苾离把同样的话又重复了一次。 空气沉默了许久,最终任父艰难地点了点头。任母仿佛心有不甘地伸手去拽丈夫衣角,想到什么,那手停滞在半空中,又讷讷地收了回去。 苾离将他们的举动尽收眼底,只在心底笑一声也就过去了。她伸手收好那本再普通不过的笔记本,毫不留恋地转身,就像身后的人与她毫无关系,不过是她这一辈子连一眼都不比看的过客。 她走得很慢,挣扎着从自己的悲伤中走出。 “姐姐!” 任长琦犹豫了一会儿才出声叫她。 苾离停了步子。 “我哥他……一定希望你好好的。”任长琦咬了咬唇,又道,“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你一定要振作——” 苾离轻缓地笑了,随即提步向前走去。 雨仍下得细密绵延,覆在她的伞面上,水流成溪,间或一滴落下,落在黄土上洇开消逝。 苾离想了想,决定再去坟上看一眼,从此再也不见。 她绕过那间公用殡仪馆,墓地傍山而建,青冢环山,少说也有几百往生者葬在此处。任长君的墓在山脚稍上的位置,风水不算好,仅仅只是一隅安身罢了。 苾离撑着伞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经过十几座墓碑就到了。她把伞向上一举,遮住的视野就豁然开朗。 竟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身黑色正装,正弯下腰在墓碑前放一束白色小花。花是新鲜的满天星,一朵一朵花苞挨次挤着,随雨落轻颤,生动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盛开。 女人放好花,直身退了一步,慢慢地鞠了一躬。 苾离尚在震惊中不能回神,女人先错开半个身子自我介绍:“那天我就在路口,没能提醒这位先生留心快速开过来的车,心里有些愧疚,就联系了安委会,辗转找到这位先生的父母,想亲自来一趟。” 女人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一眼就道破了苾离的防备。 “那我就却之不恭,替他谢过您的好意了。”苾离的心思转了转,客气地答复,客气地伸出手示好。 女人微笑回握:“不知您与逝者——” 苾离下意识地瞥过青石砖刻:“我是他的未婚妻。” 女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了然。 “逝者已逝,节哀。希望这位先生往生顺遂。毕竟我也曾失去我的爱人,感同身受。” 苾离心念微动:“您贵姓?” “免贵姓赵。”女人偏头看着那束小花答道。 满天星太容易淹没在一众白菊中了。坟前送花大多俗气,苾离猜满天星是这位赵姓女士喜欢的花。愿意送出这样本真的祝福,怎么说还是难得。苾离心下感慨了一会儿,对女人笑了笑。 她走到墓碑旁边。 “我会替你报仇的。”她一寸一寸抚过冰冷的墓碑,“之后我就忘记你,再好好地活下去。” 沾了一手湿泥。 她垂下眼,用拇指拨拉着把灰土赶走,这么就费了不少工夫,而女人在旁边不急不躁地注视着,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不管怎样,谢谢赵女士。我现在就走,如果赵女士不介意,我送您出墓园。” 女人挑眉,思量一会儿便同意了。 她们一前一后撑着伞走过狭窄的过道,走的是另一边——女人把车停在远离殡仪馆的一处,苾离则是“主随客便”。 目光如同她的心思一样纷乱,苾离差点撞到停下来的女人的身上。 女人并不在意,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山上某一个背影。 白衣白发的女人没有撑伞,任凭雨水浇在她背上,也不管地面肮脏,只是安静地跪坐着。 那背影分明有岁月静好之感,可这却是墓冢。 苾离的脊背上陡然生出一丝寒凉。 第五专辑 “是这样,周医生。”咫涯是苾离下午接待的最后一个病人,依旧是宽大的白T恤衫和水洗牛仔裤,不同的是她换了个黑色的耳钉,还不时用手去碰一碰,“我在门诊做了个小手术,这不是甲沟炎嘛,那个实习医生动作拖泥带水,把我弄得痛死还没清理干净。正好您下午在门诊坐班,您看看找个可靠点的人呗,我特别相信您。” 苾离一边把她的病情录到系统里,一边心平气和地和她讲道理:“那个实习医生我知道,一周只有一天会在这里,不久医院就下班了,你快些去付费,否则来不及。” 咫涯嘻嘻一笑,吊儿郎当地向她道了谢,随即飞快地冲出去了。 “你的卡!”苾离发觉不对立刻追上,但咫涯已经没影了。 她叹了口气,确认系统里已经没有别的病人,才攥着咫涯的卡向前台走去。外科办公室在三楼,她估计这个不省心的病人是走了东边的楼梯。 一路上脚步仍旧有些发飘,她还是没能从任长君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若是平时对上像周咫涯这样性格跳脱又配合医生的病人,她一定愿意用最亲切的态度去对待他们。 任长君比她大五岁,是科里很有前途的青年医生,他一死许多日程都要临时调整,连带着苾离的手术和值班也多了一些。她才三十二岁,主任曾经单独找她谈话,问她读研的时候导师是否曾带她上手术台,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以至于主任不得不啧啧称奇,认为她是个极有潜力的医生。 哪怕苾离再怎么和他解释自己理论成绩没有好到一骑绝尘的地步也没有用,主任坚持要科里的前辈多多提携她,不能让人才浪费。 苾离只好答应了下来——实际上她能感觉到自己不太喜欢这样疲于奔命的日子,也没有所谓的一腔热情。 正想着,她在二楼的楼梯间就碰到了匆匆往回赶的咫涯。 “哎呀真不好意思啊周医生,您看我这事办的,谢谢您送来我的卡,多谢!”咫涯的九十度鞠躬堪称教科书,苾离摆摆手说没事,她就又火急火燎地奔下楼。 这人。 苾离笑叹着摇了摇头:我究竟在什么时候见过她? 她很快把这个疑问扔一边去了。今日来看病的人倒是不多,但晚上还要值班,她打算下班后叫个外卖就凑合过去。 “苾离,这两天还好吧?” 顾荇在楼梯口看到苾离低着头向上走,连忙关切地走过来。 “没事,都过了几天,差不多过去了。”苾离勉强笑了笑,“你住院部还有病人吧?不要紧吗?” 顾荇摆摆手:“没事,查过没问题,我刚刚去检验科拿结果。” 她们匆匆交谈了几句就结束对话,顾荇清楚苾离并不愿意把任长君的事大肆宣扬,也不想表现她脆弱的一面,苾离则是单纯的没心情。 回到办公室时,苾离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周咫涯在她桌上放了张名片。 闵庆路384号,调酒师。 那不是不夜天城外缘吗?是个酒吧? 反面还写了几个潦草的字:听说您的未婚夫不幸离世,请节哀。 节哀?她怕不是来趁虚而入的吧? 苾离随意扫了几眼,把名片撕碎了扔到垃圾桶里。她心中不由感到有点好笑,虽说这病人可能是诚心邀请又不好意思开口,但是她一个正经人怎么可能会去酒吧这种地方。 四点二十三。 苾离定下神,拿出手机给安委会打电话。 她的手仍旧在抖——她最近尽可能多值班而不是动手术,怕自己状态极差影响手术情况。手机里传来规律的提示音,伴着她深呼吸的声音浅浅地散落在空气中。 这回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 “任长君的案子?唔……您等一下。”女人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穿过回廊,停在了某一间室内,“我查查。他们——最近没在查这个案子啊,都结案了。” 苾离不敢置信地攥紧了手机,声音都完全变调显得尖厉刺耳:“你说什么??” 女人耐心地解释:“四天前就结案了,是意外车祸。” 安委会这帮混帐!苾离用指甲死命地抠着办公桌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收拾好情绪,冷冷地答道:“好,我知道了。” 一串忙音。 怎么办?她瘫在宽大的椅面上一筹莫展。 安委会已经结了案,她应该怎么找人帮她翻案……监控和别的一些证据她也拿不到手,拿不到…… 等等,那天湘哀说了什么?那个法医……千易浔,是她的师妹! 苾离一刻不停地找出湘哀的电话。 “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清冷的声音里夹杂了一丝疲惫。 苾离语塞片刻,才期期艾艾道:“当面说好吗?” 窗格框出女人一张憔悴的脸,湘哀遥遥递了一眼,落下手头文件上最后一笔。 她快速收拾好,抬头时苾离依旧怔然长立在稀薄的阳光下,半张脸笼上了一层金色,却仍旧显得苍白。 “阿苾。” 她出声叫苾离,后者听似没听,毫无反应。 湘哀摇了摇头,只好快步走上前去,手掌伸到她眼前晃了一晃。 “我听见了。”苾离近乎死寂的声音,“隔墙有耳,我们去安静的地方。” 湘哀点点头。苾离脊背微有佝偻,显然是心力交瘁招架不住这种变故,人也清减了不少,步子轻飘飘的,不着气力。 五步一格,间或有廊柱投下的阴影闪过,两人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各怀心事。 走到头再往南有个偏门,离湘哀家里很近,只隔了两个路口,是个老小区。她们花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湘哀掏出怀表一看,已经十二点了。 明诚大学前身是一个叫做明园的地方,算来已有多年历史了。而湘哀住的地方看起来则更老旧些,T字形的路口甚至并未两厢垂直,歪斜着蔓延向远处。道旁错杂林立着合抱粗的樟树,叶子层层叠叠铺展在半空中,只留下中间两肩宽的一方天地尚有日光斑驳。 没有汽笛声,偶尔才有老得不像样子的男人女人骑着自行车晃过,多少有些寂寥。苾离甚至有闲情分出一丝惊诧给湘哀的品味,后者却浑然不觉,插着衣袋漫无目的地踢着小石块,不时发出奇怪的声响。 “任长君的的案子……我不知道怎么办。”苾离黯然神伤地盯着脚下粗砺的青砖地面,“人祸天灾,我没办法,想请你帮忙。” 湘哀顺着她低垂的目光瞥过薄砂覆过的砖路。她几乎从不带人来她自己的家里,毕竟滇市天下闻名的不夜天城就在城东南坐落,鲜少有人会愿意花时间考虑为什么隔了不过几十公里竟然会有类似于贫民窟一样的地方。其实也不尽然,往好了说仅仅是因为这里的人安土重迁,往坏了说自然也有人啐一句故步自封,总之无甚区别。 她们一前一后缓慢穿行在建筑间的小路上,东一片区是灰白色的外墙,也许转头一望就会有玫瑰色的补丁,其余大多数是深深浅浅的灰蓝色,间杂着几点尤为突出的黄绿色,简直是惨不忍睹。 “找人?千易浔吗?”湘哀一瞬领会到她的意思,痛快地答应了,“我替你联系一下吧,但是可能还是不顺利。” 苾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我会查到底的。” 这话说来容易做着有多难,湘哀不好评判,只是点了点头。 也许还是不得开解,苾离并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突然问:“你怎么会住这种地方?” “习惯也就无所谓了,身外之物。”湘哀淡淡地扫了一眼周围再熟悉不过的景致,虽然破败却生机勃勃,偶尔有几只鸟扑棱棱疾掠过横七竖八的电线,抛下一阵尖厉的叫声,“你看我不是这么大还一个人,也不羡慕别人出双入对。喏,前面。” 苾离听懂了湘哀略显苍白的安慰,不禁笑了起来。就在她抬头的间隙,湘哀已经快步走向前,轻车熟路地开了铜绿色的栅铁门。 楼梯间温度骤低,并且还有砭骨的潮意,墙面可以看出不久前刷过的痕迹。由于年久失修,若是翻新非得把整面墙掀了不可,为了节省经费只好退而求其次上上补丁。 “我读大二的时候我母亲去世了,我本来以为我撑不过去,结果居然还好好地活下来了。”苾离哑着嗓子,声音不大,但足够在狭窄的楼梯间里往复激荡,“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未婚夫居然死了? 湘哀似乎勾起了什么回忆,叹息一声:“你还是别让这件事影响你正常生活了。” 她家在顶楼五楼,还带了个小阁楼。据苾离观察湘哀不是有钱人,而湘哀也坦荡地承认就是看上了这房子贱卖,又是偏僻安静的地方,不远处一条鬼巷,适合她沉默的性子。 “咔嗒”一声门开了。湘哀顺手脱了薄薄的实验服往门边的老式衣帽架上一挂,十分自然地问道:“喝咖啡吗?” “不用了。”苾离想都不想就知道湘哀家里只有她不爱喝的黑咖啡,“我喜欢柠檬水。” 湘哀矮子在储物柜里翻拣了半天:“没有新鲜的,不介意风干的吧?你随意坐。” 苾离没有别的要求,不假思索地就答应了,一边靠着布艺沙发的扶手陷了进去。 下层约莫六十来平米的样子,室内倒是半新,清一色黑白色调极为简约,而且由于此间主人不喜累赘,各处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全无多余,显得空间开阔了许多,只是不免有些冷清。 但湘哀绝不在意这些。苾离看得出来湘哀不常回家,室内的生活气息太过单薄寡淡,像她自己一样不近人情。 流理台传来间断的水声,湘哀忙了小半刻就捧出了一个柱形杯,往茶几上一座,是温水。 湘哀绕过不大不小的茶几坐在离她一人宽的位置上:“我这里比较无聊,但是安全性有保障。” 苾离手指无意识地磨蹭着杯壁,小指蜷了又蜷。 “安委会拒绝查案,这案子恐怕和黑市有关。”苾离故作镇定地喝了一小口水,“虽然我没办法和他们硬抗,但是安委会那边肯定有证据,起码我要看到录像。” 湘哀沉吟半晌,问道:“千易浔恐怕不够,你试着和厉队联系一下?他们自己不敢查,你自己担责任也可以。” 她顿了顿,觉得说得不太对,又补充:“我可以提前和千易浔打个招呼。” 苾离勉强扯出一个笑:“是这样。” “我后来想了一个问题。”湘哀抱着胸靠在沙发背上,“那个致幻药剂效果很好,而检验报告上检测出的剂量远远超标,接近致死量。我个人觉得,凶手并不是干这一行的,只是顺手找了这个药剂作为凶器。” 苾离攥着杯子的指节泛白。 “药物非市面流通,怎么查?”她眼睛有些红。 湘哀皱了皱眉:“药在两天内有效,你还要把范围放宽些才行。” 苾离嘴唇动了动,最后喃喃道:“没事,会有办法的。” 至于究竟怎么做……苾离仰头把柠檬水一饮而尽,笑道:“你根本不理解。” “你不会孤独吗?”苾离声音很低,不仔细听就像是自言自语。湘哀知道她在纠结什么,不由失笑。 “习惯啦,时间紧张没法分给别人。”湘哀不置可否,“你要是不习惯,大不了找个人再爱一场。” 苾离有点恼火,但无法辩驳,她惘然地想,究竟是这里的氛围太过平淡,还是因为湘哀这个人本身。 “人死不能复生,你是对的。” 苾离站起身,恰好对上客厅的窗户。 “那边有一条巷子,但是……那里怎么被锁了?” 湘哀循着她的目光遥遥一望。 其实不止,空地被铁门和砖墙围起圈出一片空地,铁门上了锁,中间立了一座古旧的牌坊,和她在电脑锁屏中看到的规制几乎一样。 湘哀微微一笑。 “如果你想听,我曾经听说过一个奇异的事儿。” 第六传言 要说起这滇市里头上了年头的小区,多数人是会想到胜利路的那一片的。 没有人说得清那里的居民楼究竟有多大,只道居住者清一色的花白头发,也大多是后来迁入的——地价是个令人关注的问题。 至于为什么只有老年人来,有人猜测是市中心的西迁——既让不夜天城这种黑市有了兴起的可能,也让这里的就业渐渐断了,没有前途可挣,青年人自然不肯前来。 若不是有几个卖菜人驾着旧式三轮经过,顺口兴致索然地吆喝上两句,这里可真是死气沉沉。没什么人来,安委会对振兴此地也懒怠腾出什么精力,久而久之胜利路就成了三不管的优良地带。而更讽刺的是,过于破旧和贫瘠会使小偷小摸都不屑光顾。 那么本地人素不爱睬,成日也就外头一干人瞎晃悠,多是什么所谓的艺术家之流,盘算着找点灵感。 毕竟死物不似活人般能讲的出什么兴衰,只要没有到坍圮的那一天,无人愿意付出哪怕仅仅只是一句叹息。就算它历尽沧桑又如何?总归不过是折了那么点新鲜,仅此而已。 胜利路的东头是一条传闻闹鬼的四时巷,名字很好听,有人戏称其为“永久胜利”,想想四季轮回生生不息,正切了永远之意。只不过就是当然没有人能够真的永久下去罢了。 两百年前那场惨绝人寰长达十七年之久的内战发生,战火也曾烧到这里。两个政治派系之间的斗争致使这里曾血染遍地,多年后仿佛仍有哀嚎萦绕。 有人说,那是一座升天牌坊,是为一夜惨死的冤魂逝者祈祷。灵魂升入天堂,也算安息。 但那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祝福,因为那个牌坊,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建的,而是在更早之前业已落成。 这话是一名年轻女人说的。有些老人就嘲笑她拎不清好坏,没事溜到那种可怖的地方做什么。也有人劝她赶早去繁华地找个好差事做做,何苦来这种穷乡僻壤。 女人不说话,面容素淡寂寥。 她是罕见的红颜白发,一头长到肩胛骨的发丝霜白刺目。 平日见她时,总是万年不变的白色薄外衣和黑色筒裤,里衬一件毛衣或衬衫随季节而定。唯一的艳丽之处是胸前别着的一枚蓝紫色胸针,乍看似乎是花状的,在阳光下潋潋生辉。 “滇市曾经叫做爻门,一个很玄乎的名字。”湘哀无意识地吻了吻自己的指尖,“是内战时南北两边都想争的地方,死人自然难免。” 苾离沉默地听着。 “你有没有听说过颜子璇?” “当然。”苾离点头,“不是一个很有名的女间谍吗?” “当时爻门这一处要塞被北党攻下,使整个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扭转,和颜子璇脱不了干系。北军一夜破城,城中三万余人死于非命,幸存者寥寥无几。后来不久颜子璇失去了靠山离开北党权力中心辗转到南边,被抓捕入狱待了一年半,临枪决时说北人立了那么一座牌坊替亡魂赎命,大致如此。” “因为是北人,所以才要替本家洗白吗?” “谁知道呢。”湘哀收回了目光,“乱世中人说的话真真假假无从分辨,我呢就当个传说听听。” 苾离应了一声,目光仍停留了一会儿才侧过身。 “我走了。他日必当言谢。”苾离微微笑了笑,“希望一切顺利。” 湘哀不失礼节地开了门向她告别,一举一动优雅至极。苾离无暇他顾,匆匆道了别,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在她的背后,湘哀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就消失殆尽。 她慢慢关上门,走到茶几前,俯身拿起还剩一层薄底的玻璃杯,覆手一倾,那片被泡得半开的柠檬不作片刻停留,挟着水渍倏忽落在垃圾桶中。 紧接着一声钝响—— 那只玻璃杯裂成几片,残缺不全地躺在其中,似乎在嘲讽着什么。 “这是最后一份约稿,明天下午的首发已经交代下去了,没有问题。”悯年一行一行地浏览过工作日程,指尖一晃,定在最后一行。 “慈善晚宴。” 她自言自语地想着日程,思绪却不受控制地飘向了半年前。 “一个人喝酒很寂寞吧?” 她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正要把高脚杯往唇边送去的动作蓦然顿住。 男人的容貌不算出众,额心和两颊透出淡淡的苍白。唇线鼻梁宛如刀裁般,眸色却温和如水,冲淡了初印象里的不适。 这是NR牵头办的晚宴,她受邀参加,也是为了这家投资公司造势。 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戒备,林冉萧反倒慢慢地笑了起来:“我看周主编独自一人在这里,不知道是否对今天的活动不太满意,所以才来问一问。” 不等她搭话,一个男人忽然从不远处的卡座走来,伸手搭上林冉萧的肩窝。 “老林你果真艳福不浅。” 悯年略显惊讶地对视上那个男人调笑的目光。 林冉萧拍了拍男人的手臂示意他放下:“公事而已,你想到哪儿去了。” 林徐二人不如外界传言的那样水火不容,反而像是亦敌亦友、惺惺相惜的兄弟一样。 “那林先生希望我们用怎样的方式报道这件事?” 她听到自己毫无缘由地开始给对方找台阶下。这完全不符合她一贯的作风,真是奇怪。 林冉萧依旧温和地笑着,声音轻缓平静:“随意一些,只是个普通的募资活动罢了。” 灯色昏暗,那杯酒——小半杯还被她攥在手心,若是放开必定是汗液浸透的指纹。她在对方的瞳孔中看到自己不那么淡然的神色,讶然的或是惶惑的,几乎要陷进那一剪江河般深邃而汹涌的目光中。 徐缃缜微微笑出了声,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原来是评报大名鼎鼎的周主编啊,失敬失敬。” 他比林冉萧高了三四公分,却一点没有身高所显的气势,反而比林冉萧更加随和些。五官精致,眼线微微上挑,一举一动显得很有风情,虽然唇色苍白,却不妨碍他笑的时候透出一股妖冶劲儿。 “徐总过奖了。”她虚与委蛇,“两位若是有事商谈,我不便打扰,先避一避。” 林冉萧却抬起手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商业合作改天交流也无妨,今晚既然宴饮,自然要尽兴而归。我既然牵了这个头,不能让周主编败兴,不知道周主编肯不肯赏我一个面子?” 耳边乐声陡然放大。 喝两杯酒,跳一回舞,足够你把自己卖出去了。你以为那是什么风花雪月? 她却鬼使神差般伸出了手。 回忆戛然而止。悯年搁下笔深呼吸了几口气,揉过困顿的双眼,睁开时眼前一片混沌,许久才恢复清明。 “湘哀?” 她的神情有点夸张了,面前的女人罕见地怔了一下,又扑地笑道:“怎么,不欢迎我来啊?” “哪里,一时失神想到了半年前的一些事情。” 湘哀无意识地伸手理顺肩上的发丝,闻言停止了动作,目光停驻在悯年僵硬的指节上。 “我问你,先前我有没有告诉你精神类药物的用法?” 悯年露出了困惑的神情。 “具体地说,是宁庄暄死的那个早晨,周沁凉甩手不干那天。” 湘哀眼神严肃地盯着悯年,后者想了想,摇头否认。 “我上交了。但是……你不是照着纪女士的文献做的吗?我觉得总有人会研究一下的。出了什么事情?” “麻烦。”湘哀低下头,“不知道是谁,把那玩意儿用过量了。” 悯年一惊。 湘哀却平静了下来,伸手从实验服兜里翻出一个小药瓶,按到悯年办公桌上。 “找你帮两个忙。”她压低了声音,“一件事,把这个给方见止,这药对修复肝功能有好处,你看他收不收。” 悯年弹了弹白色的小塑料瓶。 “还有,我要你B4版中缝这么大一块地方给我登个消息。”湘哀伸手比划了便笺那么大的一块方形。 悯年镜片后的眼神瞬间凌厉:“我凭什么帮你?” 湘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最近缺钱做事,要推销一下自己。你实在不方便就另说,我自己再想办法。” 她似乎并不想要草率的回答,两指并拢把药瓶往里推了推,利落地转身走人。实验服的下摆扫过深色办公桌的边缘,刹那间又轻飘飘地落了下去。 湘哀来得悄无声息,去得是风神潇洒。 过道上的脚步声逐渐消失,悯年回过神,扣住药瓶在眼前拨转了几圈。白色的圆形塑料瓶再普通不过,盖子侧边有细密的竖纹,拧开后里面填了七八片白色片剂,也很普通,看不出什么问题。 悯年叹了口气,重新把它放回桌上,想了想,又塞进了包里。 评报是内战时期一位著名作家秦莫攸创立的,两百年虽然有些式微,但总的来说还在有条不紊地发行着。秦莫攸和夫人姚珺凝相守反战,当时也传为佳话。尤其是当时评报最重一个评字,绝不扯半点假,让南北两界记恨多年却迫于舆论压力毫无办法。报社曾出过庄珊、谢今折、梅曲裳等一批仗义执言的记者。 谢今折是女上将谢今枝的妹妹,与姐姐的行事作风完全不同。谢今枝最擅长巧言令色用他人尸体给自己铺路,今折则单纯得多,至死仍旧是赤子心性。 不无讽刺的是,两姐妹的名字合起来读就是今枝今折,可惜姐姐光顾着死盯荣华富贵的枝子不放忘记了怎么折下才能不会伤人伤己,妹妹又固执己见拼死拼活到处碰壁不懂转圜最终也折不成枝。 梅曲裳原先是学唱曲的,她一向要强,比不过同门梅玖微就转了行。二梅在师门内本就关系恶劣,后来更是老死不相往来——不过都是死不瞑目。梅曲裳死于一场暗杀中,而梅玖微在一场大火中丧命。 当年北都通城较南都钧陵繁华,风月场凰晴坊和歌舞地水月镜天功不可没。凰晴坊中的名伶都是远近闻名,而梅玖微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其中的门面。当时十里八乡的人若是没有慕名前来一睹梅玖微的风采,甚至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风流人物。 内战第十四年,凰晴坊毁于一场大火。后来虽在旧址上重新建起,毕竟繁华被生生断代,终究不复昔日胜景。 如果说今折耿直,曲裳激进,那庄珊则是恨不得抗个炸药包就往前线冲,著名的反战人士。当年她看不惯颜子璇的所作所为,两人交恶已久,庄珊“言辞恳切”地登报骂颜子璇蛇蝎美人,颜子璇自然不甘示弱,找人暗中给庄珊施压,逼得她封笔半年有余。 可惜世间从来没有什么历久弥新的传奇,如今的评报也只是步了传媒行业必经的老路,不再有义愤之举,沦为普通的报刊,除却多年历史没有任何出彩之处。 悯年倒是渴望说真话,但处处掣肘。 她扶额轻叹,回忆又开始翻涌起来。 后来林冉萧和徐缃缜两人客套了几句,徐缃缜便使出一身风流解数去和别的女人搭讪了。林冉萧低着头,方才伸出的手又显得坚定了三分。 悯年不好再拒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顺手座在附近的三脚玻璃圆桌上,主色蔚蓝的长礼裙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躯,她想她还算精神,人靠衣装并不是空话。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失礼,希望周女士不要见怪。”她偏头看见林冉萧温柔的笑意,她仿佛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我很早之前就注意到您了。” 背景音乐换到了一首舒缓的圆舞曲,舞池中疏落几对男女离开,人人脸上都有真假莫测笑意。 林冉萧偶然说:你长得很像一个人。 她心里不快,却在听到下一句话时情不自禁地笑了:梅玖微。 隔了两百年的光阴,难不成她还肖了个死人?不过毕竟留了心,她某天找老照片翻看。登台的伶妆难辨真容,而梅玖微又不大以素颜示人,所以她只找到了两张卸了妆的。一张是有人在凰晴坊偷拍的,她估计那之后梅玖微也留心了,不再留下可乘之机;另一张也不知道拍摄于何时,背景是一幢旧式院落,白墙黛瓦,地面一水儿是凹凸不平的青砖,廊檐下雨落未歇,名动天下的戏子绞紧了布裙心神不宁,目光落在空荡荡的中庭。 而房子里明明空无一人,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谁的居所。 那张旧的黑白照片虽然诗情画意,却只能堪堪窥见梅玖微的侧脸。 悯年拿了照片和自己比划了半天,脸型有出入,黑白照片肤色看不出差异,但眉目确实神似。尤其是梅玖微的眼尾相对较平,可以想见每次登台前都要花很久的时间画出凤眼的效果,而她也是如此。 悯年不至于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人计较什么,仅仅半开玩笑地对林冉萧说:平心而论我和她也没有很漂亮,不过看她旧照片,在花柳地浸淫了二十多年竟能不染上风尘气。 葬身火海的戏子就这样被提了两次就没有了下文。 说来有趣,宴会上的破冰是林冉萧的手笔,不过正经的告白是在两个月后悯年说出口的。林冉萧同意了,说,只要你不后悔。 难道你就会后悔了?她反问。 林冉萧轻缓而坚定地摇头否认。 第七日晴 苾离见到千易浔时,千女士正在对着几张扑克牌发呆。千易浔身着米色的衬衫和九分裤,露出一截脚踝在桌子旁边晃啊晃的。 “你是谁啊?”千易浔单手拢好牌,兴致缺缺地翻起眼皮看苾离一眼。 苾离无语片刻,好声好气地说:“我是周苾离。” 千易浔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起来的,脸上笑容之灿烂堪称教科书级别:“周女士!幸会幸会!都怪我那师姐没告诉我您长什么样,不好意思啊。” “没事,是我拜托千女士在先。” 苾离客客气气地给她留个台阶下,千易浔却笑得很奇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反过来的拜托呢。 “走,我带你去找厉队。”千易浔自来熟地和苾离勾肩搭背地朝办公室外走去,亲昵地替她摘掉肩上的一根发丝,“不过啊你还别说,厉队最近忙呢!NR投资股价跌停,他们的人催得可急了。” 苾离保持警惕:“那厉队能抽空帮我吗?” 千易浔摆了摆手:“你可得相信湘哀,她说的事,我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你办到——不过你自己注意一点,案子他们不查自然是有原因的,你想搞清楚可以,把他们撇清,只能你自个儿去,而且要签保密协议,否则你自己也有危险。” 她说到刀山火海时苾离还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越听越觉奇怪凶险,便问:“千女士,为什么不能查?” 千易浔叹了口气。 “你是做医生的,没见过黑道的人吗?……哦他们倒是私下配医生的也有,不可以以偏概全——”她见苾离脸上流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神色,笑意又加深了,“我们只是一个组织,哪能和别人硬抗?不同黑道势力之间也得敬各自三分,我们就是个有事没事掺和一脚,深则厉浅则揭,谁会去趟深水?” 苾离心里像是被猛地一揪:“凭什么?你们这样做有天理吗??” 她没说完就被千易浔打断了,后者满不赞同:“小的势力求财还来不及,怎么会去杀人?至于大的,你一个普通人,恐怕这辈子都看不到人家火并。死者的命是命,我们的命不是命啊?他们出个普通外勤,时常也要死人呢。你别坚持什么所谓的正义真相,你就算千辛万苦把人送进监狱,别人有的是办法把他搞出来。别天真啦,以暴制暴才是正道。” 苾离气得七窍生烟,差点没把身边的女人掀翻再揍上几下。她几乎是强忍着告诉自己,这是你要求的人,惹怒了她,任长君怎么办? 千易浔是一点不在乎她心里想了什么,只带着她径直走到楼梯间旁边的办公室。 厉泽宇正在咬着笔杆,对他面前的文件苦思冥想,连两个人进来了都没有察觉。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他惊恐万状地给了敲他桌子的千易浔一声惊叫。 千易浔简单地说明了来意,厉泽宇松了口气,只是严肃地问苾离:“保密协议很严格,你一旦涉入此事,若是泄漏就得承担后果。” 安委会算是一个游离在黑白两道之间的调和角色,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会尽量保证诉主的人身安全。可如果诉主不遵守协议擅自透露消息,安委会的人要受牵连,诉主基本也吃不了兜着走,最后总会死一些人才能了事。自从前两年出事之后,安委会也开始学聪明了,对于签署保密协议的诉主进行不断跟踪,一旦有异动就会迅速解决当事人,把损失降到最低。为了防止跟踪成本过高,也要求安委会有人出面担保,所以后来出事,担保人几乎全会毫不犹豫地先下手为强。 苾离听罢,下意识地看了千易浔一眼。 千易浔倒是很坦荡,直接朝厉泽宇伸出一只手:“给我吧,保密协议文件。” 文件字不大,占了整整六页纸。 “你仔细看这些条款,如果同意就签字。但是同时你要给自己配备追踪设备,你不要觉得这很不人道,我们只是要保护一些无辜者的性命。”苾离神色为难,但千易浔根本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前些日子还要给诉主配窃听装置呢,你要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承担,就不要答应。” 苾离一字一字地读了下来。内容和刚才厉泽宇简单的讲解中心思想一致,只是细节处更加详细,让人即使在三伏天里也能脊上泛冷。 我爱他。我不希望他白白丧命。 几乎没有多少心里挣扎,苾离视死如归地伸出手:“我同意,笔给我吧。” “哎呀周女士,可不要反悔了就好。”千易浔等她签完,自己也迅速签了个名。 她和湘哀是师姐妹,可惜字写得不如湘哀万分之一好,和狗爬差不多。写自己的名字都这样,更别说其他了。 厉泽宇见她们完成了协议签署,便抬起头道:“周女士,上次的事是我不对,希望你能体谅。这两天你如果不忙,我怀疑最近发生的一些命案之间互有关联,林董催得很急,你可以一并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关键线索。” 苾离眼眶一痛,重重地点头:“好,我会的。” 她们先行离开,厉泽宇又开始看文件。 “你是不是觉得厉队处事很怪?”千易浔笑了笑,“我们这些愿意进安委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地方,只要不是有背景,就是对真相有强烈的执着。厉队刚工作时什么都敢说都敢做,现在不过是懂得多了,惜命啊。” 苾离回头望了一眼办公室,忽觉心中堵得厉害。 那天她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是一座牌坊,背景仍旧是灰沉的天幕,风沙迷了眼,她看不清牌坊上的题字是什么,只听到了周围一阵混乱。枪声疏落,人的惊叫却铺天盖地,男女老少哭喊着四散奔逃,她感到无时不刻有人跌跌撞撞地和她擦肩而过,有人往她怀里撞,有人抓住她的手臂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有人推推搡搡,指指点点骂她挡路,用最粗鄙的言语让她滚开。她心里惶急,她想拔腿就跑,可是不想双腿犹如生了根一样,逼得她只能钉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瑟瑟发抖。 她听到自己毫无预兆地大喊。 “你出来!!” 没有人理她,耳边哭嚎震天,她那点喊叫一瞬间就淹没在人群中,连个水花都没有激起。 她闻到了血的味道,腥臭逼人,新血和隔夜尸纵横交错,她想逃,她没法逃,她抬头,才发现牌坊的题字早就被黏稠的血糊住了。 厉风裹挟着呼号和血雨拍打着她的良知,她的腿在抖,她想离开,牌坊上忽然跌下来一具女尸,名贵的貂裘大衣裹着锦缎刺绣,而周围却只有褴褛的衣衫猎猎作响。 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 下一刻,她听到有谁在她耳边低语呢喃。 “你错了。这一切……变不了……不会结束的。” 她几乎是与生俱来地厉声叱骂:“你这个!” 女人却咯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声比牌坊要渡的厉鬼还要令人作呕,笑声没有停下,而是渐渐地大了,渐渐地盖过了一切的声音。 天地间只有女人在尖声大笑。 她用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笑声仍旧无孔不入,她感到自己的骨头在吱吱作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摧枯拉朽般烂透。 谁来……救救我…… 她惊恐地看到……地上的那具女尸……竟然摇摇摆摆地站起了身。 干涸的血迹糊了女尸一头一脸。 然后便消失不见。 “我们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啊……” 她抖抖索索地转过身—— “啊——!!!” 苾离猛地把自己上半身给撑了起来,天光黯淡,她定下心神,抓过枕头边的手机。 五点多了。 梦境定格在她转身看到的,那具女尸站在她身后,亲昵地笑了。 苾离想睡一会儿回笼觉,一闭眼就是那个被血糊住的女人。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我是不是要吃点氯硝西泮? 苾离坐直身子,扶着额头喘了一会儿,才觉得自己稍稍恢复平静。 今日她和厉泽宇说好了,厉泽宇会给她一个入场证,参与NR投资的记者招待会。杨闫则死后NR股票一路跌停,不少人甚至揣测是NR的人监守自盗贼喊捉贼。 毕竟当时宁庄暄本就死得蹊跷。 安委会内部也是倾轧严重,厉泽宇想把两个案子一并查,但是被第三行动队抢了先,所以他只好不断搜索和杨闫则案有关的信息。 这场招待会第一是安抚股民的情绪,第二就是交代杨闫则这个职位的变动。 闪光灯晃得人眼晕。苾离和厉泽宇一起并排坐在角落里,厉泽宇刚刚还跑出去确认招待会的安保措施无懈可击,此刻气喘吁吁地仍在休息。 NR的人还没有出现,倒是一个清亮的女声炸在他们面前:“厉队长?” 苾离无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来人面目清秀,挽着半松不松的低髻,鼻梁上一副细框眼镜,套裙光滑得一丝不苟。 “周主编亲自来了啊。”厉泽宇和她握手,给她介绍道,“这是我一个诉主,二院的周苾离医生。” “周悯年,评报主编。”悯年朝苾离露出一个微笑,“之前景珏丈夫出事她精神不太好,我难过不知道怎么帮她。后来记起了一点琐事,想着可能对案件进展有帮助,就和厉队联系。平时安委会这边有宣传都是厉队在操办,我们比较熟悉。” 厉泽宇点头赞同:“周医生,她们评报副编是忻景珏女士,也是宁庄暄的妻子。” 原来如此。苾离自以为恍然大悟悯年出现的原因。 NR毕竟处于劣势,一方面不能失了老牌投资公司的身份,一方面不想怠慢各方记者,赶早不如赶巧,踩着点有序就位。 发言人叫做程杭东,原先在人事部工作。 本市电视台一个男记者不等他站稳就先声夺人:“您是否方便谈谈您们如何应对目前的困境?” 程杭东四两拨千斤:“我们会全力配合安委会,我们相信安委会的一切处理。” 厉泽宇的脸色不太好看。 评报的一个竞争对手派出了首席记者:“那为何之前NR迟迟不肯回应公众的质疑?程先生又是怎么看待你们的员工每天顶着生死压力来工作的呢?未免不太人道。” “NR的团队一向认真负责,我们的收效如何是公众有目共睹的。我们内部有发过公函,所有人有足够的选择权利,为此我谨代表NR感谢所有员工对公司的支持与信任。此前没有及时回复公众,是因为我们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安抚罹难者家属和配合安委会调查上。我们始终相信未雨绸缪远胜于亡羊补牢,更何况我们在事发后高度重视员工的个人安全,公司内部每日派送车辆接送员工上下班,尽可能将安全系数提到最高。现在案情有了进展,我和林董再三商量才开了招待会。” “那案情的进展如何?” “抱歉,这是死者家属的隐私,我们不便告知。” 苾离心念微动,突然有些理解了厉泽宇。 人言可畏。 即便是不相干的人,遇到生死大事都想掺和一脚看看热闹,何况与自身休戚相关? 厉泽宇皱着眉头盯着台上侃侃而谈的程杭东,眼中忧虑逐渐加深。 苾离看到周悯年侧过身对旁边的人嘱咐了几句,匆匆拨开过道上的人群走向出口。 “我出去一下,有事。”苾离扔下话就以比语速更快的步速奔着悯年的背影而去。 周主编坦坦荡荡地靠在楼梯口通电话,脸上神色有些郁郁。苾离悄无声息地靠过去,认真地开始听壁脚。 “……不是让你这么帮忙。” 她忽然变得有些焦躁,上身微微绷了起来:“你不能来,你来了是烦。” 停了许久,报业精英脸色稍霁。 “在的,按我们说好的吩咐他们。你放心,在加紧印……不说了,会后联系。” 苾离听得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番话有些糊涂了。她当然想不到电话那头的人叫做周湘哀。如果她知道了,就明白为什么说那人来了就是大/麻烦—— 因为周湘哀是个难得一遇的……白化病患者。 苾离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慢慢地回去时,恰好听到不知是谁问:“那么您认为,幕后凶手是谁呢?” 这露骨又不怀好意的问话。 程杭东小小地吃惊了一下。 “恕我难以回答。首先,受到威胁的并不是我们NR投资,我们无权过问员工的私事。何况我们公司建立三十余年行事作风坦荡从未结仇,请您不要刻意挑起矛盾。” 全场窃窃私语,其中还不乏奇怪的调笑。 “最近NR与TM双双遭此劫难,您两家公司一向是敌对关系,如今同样是遇到凶杀案,为何TM显得十分从容,而NR却处于劣势?” 苾离:“……” 这怕不是TM派来的刺儿头吧? 程杭东:“我们和TM投资是合作关系,实在不能理解您所说的劣势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恐怕和金粉世家的兴建有关。”厉泽宇盯着程杭东,突然道,“林冉萧在这件事中的角色恐怕不简单。” 苾离没听清,让厉泽宇重复一遍,后者却噤声了。 第八证人 “我一直很奇怪周沁凉为什么会红遍各地,以至于你竟然会放她的音乐。你不是一向以高雅自诩吗?” “是吗?其实还好。”清亮的柠檬汁顺着玻璃漏斗粘滞地滑下,不偏不倚滴在三角形的高脚杯中央,仅仅一滴,就让杯中碧蓝色的液体晕开四散的彩灯。调酒师潇洒地把半块柠檬丢进垃圾桶,半带炫耀道:“够朋友吧?多豪气。” 迎接这种自恋的是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你差这点钱?” “哎你是不是和湘哀待久了嘲讽技能大幅提升了,主持人?”调酒师又取了一只柠檬,随手切片插在杯壁上,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花里胡哨,“你看,我请你喝你最爱的,蔚蓝海。” “谢谢夸奖。”屿阴深凝了调酒师一眼毫不客气地接过杯子,“你太浮夸了。” 调酒师奇了一奇,歪着脑袋问:“你之前和沁凉做那期傻不拉叽的专访不还挺和谐吗?怎么一转头就这么刻薄啦?” “对着稿子有什么错?”屿阴拨弄着柠檬片,心不在焉地答,“我喜欢听她的歌?风格独特?真是不敢想象。” 调酒师大笑出声。 “你也调一杯,我们许久没有共饮了。”屿阴自行屏蔽了神经质的笑声。 “好主意。”调酒师痛快答应,身下转椅调了半圈,她伸手从后面的柜子里取出零碎的东西,一个一个摆在吧台上。 “味道有点冲。”屿阴执起杯子浅浅抿了一口,闻到不远处的厚重酒味皱起眉头,“这是什么?” 调酒师聚精会神地把手中的玻璃器皿晃了三周半,顿在台面上:“才三分之一而已。酒么越烈越好,我可是千杯不醉。” 她慢悠悠地加配料,语气里全是自豪:“我这人一向读不进书,歪门邪道最有趣了。我祖上不是有个谢今枝?她最爱和军中一帮大老爷们拼酒,常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果然不假。可惜生不逢时,否则还能和她较量出个高下。” 她食指一弹,橘子汁攒成一个小球落在杯沿,一半滑进液体中湮没,一半还留着,汇聚了四方光亮。 屿阴抚掌而叹:“漂亮。”也不知对人对事。 调酒师得意洋洋地握住杯子举到半空:“那么——祝君好。” “一起。”屿阴颔首。 周末恰好不用值班,苾离告诫自己不要退缩,抬手推开了这间名为“无题”的酒吧。 并不是为了那个所谓的病人周咫涯,而是因为厉泽宇告诉她,宁庄暄死前曾来过这里。咫涯出现的时间与任长君死去的时间太过凑巧,这人还如此刻意地引起她的注意,不由让她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她一进门,就看到吧台前两个人面对坐着,相谈甚欢。 这是白天,酒吧里几乎没人,因此她一进门,调酒师就笑意盈盈地从吧台后走出来,十分热情地打招呼:“天哪,周医生您居然来了!稀客!您要喝点什么吗?我保证只要您来,您所有的花销都我来垫单!” 苾离可没心思消受这份热情,她只是礼貌地笑道:“谢谢你,不用你破费了。我找个单人座坐下,要一杯柠檬苏打水就好,可能坐到比较晚。” 咫涯豪迈地大手一挥:“没事,我说过我对周医生那是一见如故,您在这就当在自己地盘!还有半个小时酒吧就要热闹起来了,您不介意就好。” 上回还是“和您表白”,这回就摇身一变成了“一见如故”,苾离哭笑不得地点点头。 吧台那边坐得八风不动的屿阴却忽然转头对她笑了:“你知道这是个gay吧吗?” 屿阴易容水平极高,因此苾离一点都没有察觉这就是那天和湘哀一起时在安委会门口碰到的那个奇怪女人。 苾离神色一僵。 “去你的,谁想来都可以。你不要吓唬周医生。”咫涯不满地对屿阴翻了个白眼,旋即转过头对着苾离讨好一笑,“周医生,您别听她胡说,这就是个普通酒吧。” 屿阴还要补刀:“周医生,你可看看她当时去办营业执照时写的店铺性质。” 她说罢,还同情地看咫涯:“你说过,你是一个有抱负的人。” 咫涯:“……” 话已至此,苾离也算是明白这两人交情匪浅。 自从咫涯富贵后,就十分激动地把她的小酒馆搬到了繁华区的外沿。初时收支相抵,后来竟然能在寸土寸金的地皮上盈利,正是因为她忍不住做了供酒以外的服务。她自己是个同,调酒技术——被她自己称为高雅艺术——也十分高超,吸引了无数同好慕名前来。 “没事,我自己心里有数。”苾离为了线索决定勉强自己一回,心想只要自己不理会莫名其妙的搭讪就好了。 咫涯得意得像是中了大奖,立刻一路小跑地回吧台调制。 屿阴小口地品味蔚蓝海,忽听苾离狐疑地问:“这位女士,那您呢?” 她从容地放下酒杯。 “你问我?”她斜睨苾离,眉眼间一举一动似有无限风情,“我啊,还在追,没追到罢了。” 苾离语塞。只好拣了个角落坐下。 她无聊地刷着新闻的当口,酒吧里的人渐如咫涯所说多了起来。她本以为会乱七八糟,却发现来的人基本以有序居多,说话声不大。 六点开始有驻唱歌手上台唱歌。唱歌的是一个男大学生,抱着吉他落落大方地走上去,来这里的人似乎有不少都是常客,他上台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侍应生拿了一个早准备好的饰有一枝鲜妍欲滴的玫瑰的信封递给歌手。 “周沁凉的《一起沉默》。”歌手打开信封一看,笑道,“这我可要降个调,和原唱恐怕有点出入。” 地下的观众也很善解人意,七嘴八舌地表示不介意。 吧台那儿调酒师兼老板的咫涯调出一个背景乐放了出来,歌手立刻调试了一下弦,跟着弹了起来。 苾离的注意力全在咫涯那儿。她看着咫涯熟练操作的动作——这是个很熟悉电脑操作的人。 这首歌旋律悲伤但好听,有人甚至跟着附和。不过毕竟是gay吧,几对情侣已经开始忘我地亲吻对方,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 苾离再瞥向吧台,刚才和她对话的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一点点地喝苏打水,唱词有几句飘进她耳朵里。 “你总说你惧怕黑暗 那旧事开篇荒唐 落笔沉疴 光明背后 又藏着什么 笔锋百转千折 道不完死生 何言失得” …… 沁凉的歌一向有很多人追捧,不一会儿歌手就收了不少小费。苾离咬着吸管,思绪飘忽不定。 gay吧……宁庄暄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按照周主编的说法,宁庄暄和忻景珏的关系很好,两人也有一个孩子,平时宁庄暄也经常接送妻子上下班,按理说不会是形婚。 除非,这个酒吧有让他非来不可的理由。 不可能是因为这间酒吧本身,最合理的猜测是由于某个人要求他来这里。而那个提出要求的人,应当对这间酒吧很熟悉,甚至是这里的常客。 也许得多来几次才能有合理的推断。 苾离暗暗地用手机把今晚酒吧里的人都拍了照片,怕灯光太过缭乱干扰判断,她甚至扫视过每个人的面孔,尽量留下印象。 还有这个周老板,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这会儿才注意到咫涯又换了个粉红色的耳钉——这老板似乎对耳钉有异乎寻常的执着。 换歌的间隙,咫涯还对她笑了笑。 夜晚风大,屿阴紧了紧身上的风衣,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掏出手机。 “周苾离来了。” 那头的湘哀沉默良久,淡淡地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你真的——好吧,她怎么看你?”屿阴烦躁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声音里满是担忧,“你说你自己——你本来可以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下好了,你很相信千易浔吗?” 湘哀似乎是笑了,淡道:“最终都是要陌路的人,早晚有什么区别?” 屿阴并不清楚湘哀为什么这么笃定她和苾离就会陌路,但湘哀说得坚决,她攥紧拳头,仍旧坚决地问:“她比你会经营得多了。你相信我,把你自己置身事外,别的我全部替你做,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好吗?” 这人到底在想什么? “你和她不熟。再说了,我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你不用管我的事情。”湘哀回答得更坚决。 屿阴快气疯了:“你听不出我是什么意思吗?我知道你和悯年是搭档,你的事情我没理由管,但是,但是——我就以个人的名义,不行吗?你给我机会,不行吗?” 她盼着湘哀的一句同意。 那头湘哀却冷静地回答:“我在帮你。今天这事如果换了周沁凉,我二话不说就会答应,但你不行,我的考虑和你一样。” 屿阴苦笑,她知道湘哀看不见,却忍不住伸出手,好像是在触碰对方一样:“我刀山火海都替你闯,就希望你把对悯年的好分我一半。” 湘哀一时无言,好半天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没有说什么……你真是,我和她就合作,我给她做药让她杀人,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你——”屿阴的话头被生生截在嘴边。当初是湘哀提出要悯年做搭档,但她又不想说了,一是怕失望,二是不想自取难堪。 “你要是真的担心我,还不如跟沁凉通个气。”湘哀知道她的欲言又止,“毕竟她缺个搭档,十有周苾离会落到她地方。” 她想了想,又道:“你守着你自己就行了。我哪里需要你来帮?” 屿阴挂电话时掌心仍是热的,心却有些泛冷。 这不知道是多少次湘哀拒绝了她的好意。上回去安委会,她以为湘哀松口了,没想到还是如此。 我在追她。没有追上。 苾离……她又听不懂这究竟是什么。 屿阴把手机塞回衣兜里,慢慢往酒吧走。一路上都是行色匆匆的人,不夜天城繁华如旧。 她想起那时咫涯最初开这家酒吧时门庭冷落,后来却陡然变得热闹。她惊讶地问咫涯,后者不无自豪,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说道:前段时间,徐缃缜来我们这坐了! 咫涯被傍上“金主”这种从天而降的馅饼砸得晕晕乎乎,当即表示徐先生您多来,来了不收钱! 徐缃缜后来真的来过两三次,每次点一杯,喝一半就走人。 后来酒吧有了名气渐渐变得热闹,她自己由于合作搭档的缘故偶尔也会来,见证着这酒吧开始做额外的服务,渐渐变成现在的同性恋酒吧。 她有时会想,是否有一天,湘哀也会心甘情愿地愿意和她一起来这里。 但湘哀的心跟石头一样,永远都捂不热。 她知道工作狂都不喜欢谈情说爱,苾离都要结婚了,湘哀连恋爱都没谈过。可是她已经坚持了许久,她不想放弃。连对着那张平平无奇的脸和霜白的头发她都会觉得湘哀很美。 咫涯曾经怀疑过这件事,毕竟她自己就坚持声称喜欢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周苾离。她三言两语就把不怀好意的咫涯打发了,心想咫涯知道些什么呢。 然后,就到酒吧门口了。 她推开沉重的门进去,耳边传来一首著名的情歌,她叹了口气。 驻唱歌手已经换了一位年轻女子,声音缠绵悱恻,轻飘飘的,宛如无根的浮萍。 咫涯无所事事地倚着吧台转杯玩,眼神一瞟一瞟地看向苾离坐过、现在已经空了的座位,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好了吗?” 屿阴摇头。 咫涯同情地拍她的肩:“这女人是个固执的人。” 第九线索 忻景珏的辞职信前脚刚递过来,后脚湘哀发了一条短信给悯年:欧地丽舍咖啡,二楼。悯年知道她催结果,立刻赶了过去。 湘哀翘着腿品咖啡,包间里蔓延着黑咖啡独有的清苦的气息。 “我把药给方见止了。” “他说什么?” 悯年忍不住挑眉一笑:“他说‘这么丑的瓶子,果然是湘哀的审美’。” 湘哀毕竟一年四季都是一种搭配类型解决所有问题。 湘哀兴致缺缺地没搭理她,悯年没话找话道:“后天发通告,金粉世家在十二月底完工,明年元日正式开放。” “这消息谁给你的?”湘哀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NR董事长。” 湘哀点头:“你眼镜都掉到鼻尖上了,不难受吗?” 悯年顺着她的话扶了扶眼镜架子。 “你每天都在忙什么?一天到晚都见不到你。”悯年郁闷地问。 湘哀抬手拢了拢散下的白发,她在熟悉的人面前一向不会掩饰,但只要出去一定会带好帷帽,她怕麻烦,也不喜欢刻意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 “隔行如隔山,说了你也不懂。” 悯年悻然低下头摆弄手机邮箱。 她们之间的气氛胶着许久,湘哀忽然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不是普通宾馆吧。不夜天城不是乱得要死吗?安委会几乎不插手,那是夜店?” 悯年不以为然地耸肩,湘哀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僵住了: “你和林冉萧,怎么回事?” 她内心各种念头疯狂飘过,她想究竟是实话实说好,还是三言两语糊弄过去? 湘哀低头喝着咖啡,正在等她的答案。 “如你所想的那样。” 她以为湘哀会很惊讶,但是后者仍旧不紧不慢地喝咖啡,直到见了底才抬起头:“猜到了。” 悯年抿着嘴唇没说话,湘哀道:“你打算就这么瞒下去?” “与你无关。”悯年迅速回答,“你没必要表现得像个情场老手。” 湘哀舒缓地笑了:“我这辈子都没心思,你放心。” 正说着,湘哀的手机铃声好巧不巧地打破了奇怪的氛围,悯年惊讶地听出这是段很老的录音,但一时竟然听不出是什么。 湘哀已经接了电话:“什么事?” “我那天在公墓看到你了,但是没和你打招呼。”女人的话音里带着莫名其妙的笑意,“你还好吧?” 湘哀回应她一声“神经病”,随即干脆利落地挂了。 她的动作幅度很大,胸前挂着的那枚蓝紫色胸针反射着顶灯晃了悯年的眼。 “这是什么花?”她问。 湘哀神色有些寂寥,沉默了一会儿,伸手解下递给悯年。 “真的水晶吗?”悯年愣住了。 湘哀摇头:“可惜卖给我的那个小贩子不识货,这是正经的古董,但是论值钱程度……谈不上。” 悯年拈着它看了又看,没有说话,但显然有点怀疑。 “你对着灯四十五度角看,可能不太精确,你可以试试看,某个角度可以看到里面的游丝。” 四朵形态各异的花,似乎是鸢尾的模样,层叠生动。悯年依言比划了半天,终于停住了。 游丝蜿蜒,可能还不足发丝的一半粗细。 “这里头有……什么字?” “是个名字。”湘哀笑道,“我买回来特别喜欢,对着灯光研究了好久呢,才发现这个机巧玩意儿。” 悯年心情复杂地摆弄,却始终没有看出这里究竟是什么字,只好还给湘哀。后者不甚在意地接过它,熟练地对着外衣上的别了回去。 “我觉得你做的很对,真古董供着反倒容易被盯上。” 湘哀坦然地接受了她的赞美。 监控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十六分。 羌浦路和中三路的交叉口车流量如往常一样大,以中小型车辆为主,车子呼啸而过的间隙中,苾离看到上次在坟墓前遇到的那个女人。女人从路边的某家店里买了一小袋东西,一边走一边从袋子里掏出竹签,上面串了一个丸子,女人小口小口地咬食,动作优雅至极。 路边有及腰的护栏,是为了防止辅道上的车辆与行人接触而设置的。女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在某一个方向上视线停留了一会儿,也许是看到有红灯的缘故,她摇了摇头,拣了个靠护栏的地方倚着铁栏杆,慢慢地解决她买的小吃。 红绿灯轮了四五回,女人没有走,估计是觉得既然不走,就趁热把丸子全部吃掉。 监控显示的是五点二十一分五十三秒。 女人终于咽下最后一口,心满意足地掏出纸巾抹了抹嘴唇,朝最近的一个垃圾桶走去。 她很快走向路口,此时是五点二十二分三十一秒。 女人眼前的是红灯,她站在从人行道到马路上的砖石铺砌的斜坡上,她的目光落在对面。对面有任长君,任长君挺拔地站在相对的那个斜坡上。由于这个摄像头是从女人的背后进行拍摄的,只能看到任长君小小的一点身形。 摄像头位置有限。如果是任长君背后的摄像头,只能拍到任长君进入马路为止——任长君的确那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他没有走斑马线,而是歪斜地走了另一边,好像是要把马路走一边对角线。 也就是说,任长君是靠右行走,但是女人图方便走了左边。 五点二十二分五十七秒。 女人不经意地从低头看手机的姿势变为抬头,此时可以看到人行道的红灯还有十八秒,但任长君已经急不可耐地走了出去。 很快就脱离了斑马线。 看不到女人是什么神情,只能看到她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做出一个阻拦的手势,向前迈了一步,而那头,一辆右转向的车疾驰而过。 这就是全部。 苾离跌坐在视屏录像前的椅子上,失神地望向面前的虚空。 这大概就叫做猝不及防。 任父任母觉得任长君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换了她自己也是。 那么,在致幻药物的导引下,任长君看到了什么幻象?当时的他,究竟是想去哪里?去做什么事情? 下午四点多她和任长君告别时,任长君还穿着睡衣,不像是要出门的样子。是什么促使他毫无征兆地出门,还是,他要去见什么人…… 厉泽宇在吩咐手下人查NR内部与杨闫则人事往来的情况——他们安委会要说效率那也是够低,尾大不掉,倾轧严重。 苾离等他打完电话,问道:“厉队,可否让我联系一下通讯处?我要查我未婚夫死前的联系记录,手机通话和邮件往来。 厉泽宇用他们的内部即时通讯软件发了个消息,过了五分钟,指着一台电脑:“发到那里了,你接收一下。” 倒不是厉泽宇对查任长君的案子不感兴趣,实在是林冉萧催得急,业内没人查得清林冉萧此人是否和势力有联系,自然不敢怠慢,何况林冉萧也不是小气抠门的主儿,他曾经为了扶持安委会所谓的正义和公正捐了一大笔钱。 苾离打开后是一个表格,表格1是通话记录,表格2是邮件往来,标注了状态是已发送、已回复、未回复、未成功发出或是草稿等等。 她权衡再三,决定先看通话。 在她回医院上晚班到任长君身死那一段时间,任长君既没有接过电话也没有主动联系过旁人。如果不是,那就是有人恶意清除,而且技术比安委会内部的相关人员高得多。 唯一可能有问题的,是某一个未登记的号码。苾离心里推算了一下,是在出事前两天,她盯着时刻看了良久。 下面一条,应当是她得知周沁凉暂退歌坛后心情抑郁想打给任长君抱怨却中途易辙的那起通话,她还检视自己的手机,的确如此。 那是——任长君所做的最后一场手术。 她忘记了!她应该看看这场手术的病人是谁的! 好在带着任长君那本日记本,先前她因为心情低落一直避免睹物思人,如今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任长君的字迹从工整到潦草,中间几次下笔力度极大。 几个地方他都在思考病人的病情。 不光是他,苾离也看得心惊肉跳。病人做的是肝移植手术,但是实际上这个人几乎已经是形容枯槁。病人的不同脏器都有不同程度上的病变,有些地方甚至已经显出溃烂的迹象,全靠平时的药在吊着。 而这个病人,本来应该是一个病重的老年人——这个推断很有有可能是任长君自己想的,因为明明在日记的开头,他还描述这人看起来最多四十五。 任长君写道:以我多年的经验,我能看出他的免疫系统已经接近崩溃,我大胆猜测,这次肝移植绝对不会是他第一次器官移植,事实上我认为他所有的脏器都经历过移植。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能够好好地活了这么久,时间仓促我来不及问他究竟吃的是什么防排异的药,他不是走正常的门诊程序到我面前做手术的。 在排异反应如此严重的情况下,除了所有内脏都是来自不同源头,我想不到别的可能来解释这种情况。 他要求我们全程保密,实际上他真的多虑了,这种情况我们也只能内部讨论,限于参与手术的那些人,而知道病人这个情况的除了我只有主任,我们在病情上达成了共识,但是病人动完手术就立刻出院了,似乎是有私人看护,所以我们没能探究,非常遗憾。 苾离合上日记本。 她想知道这个病人是谁。 让她担惊受怕却又赚得比任何手术都多的那一次,她做的是紧急手术,那个金贵的病人外伤严重,所以她和主任全力治疗,由于子弹深入右肺,他们当时也要开刀治疗。 那匆匆一瞥她在之后的几年里都快要淡忘,如今却忽然想起。 主任医者仁心,曾问过护送前来的保镖这肺是怎么回事。保镖面色不虞地让主任干好自己的分内事就够了,当时的她?她在旁边一点不敢大意地缝合病人大臂上的刀伤。 她看到的应该和任长君日记里描述的相像,濒临溃烂的脏器。 两次手术,动刀的是同一个对象吗?如果是,为什么她安然无恙而任长君死于非命?如果不是,这两个病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如果这些都是次要的,两次手术中都出现的主任,究竟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只是这病人究竟是什么状况也就不得而知了。 苾离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拨打了主任的电话。 该死的无人接听。 她只好叹了口气,目光又回到了没有更多线索的表格1上。她再次确认了没有别的问题,才跳转到了表格2。 不知道为什么,安委会的人只给她邮件当事人信息、邮件主题和邮件状态。 而列表里显然大多数都是正常工作事宜。 所以任长君出事一定和那天动手术的病人有关。 第十故人 “凡事过犹不及。”湘哀漫不经心地拎着小匙在杯中搅了许久,借以掩盖她内心深处十分不想喝的念头——对方太过热情,她不好意思去驳这个面子,“你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多工作?” 苾离盯着湘哀左右晃动的一截纤瘦的腕子就明白湘哀的赶鸭子上架,但她也只好装聋作哑地不去戳破,答道:“知道了,你是天才,我不行。” 湘哀却沉默了,似乎想起了什么,却又似乎只是在盯着被她搅得浮了一层白沫的咖啡。 “你高看我了。不过是个什么也不会的普通人。” 苾离手中的拿铁早已见了底,她笑道:“我是真的爱他。” 湘哀在心底冷笑了一下,表情却淡淡的,只有交叉的手指动了动,摩挲着她苍白的指节。 “不谈了,你还有安排,我不打扰你。”苾离站起身,打算去和侍应生结帐,“希望你有一天能找到自己的爱人吧。” 她起身得急,没有瞥见湘哀脸上稍纵即逝的笑意。 三分温柔,七分讽刺。 湘哀摆了两下手就算和她告别,等到苾离推开了玻璃大门走出去,她才慢慢地站起身,四平八稳地把坐过的椅子推回原处,插着衣袋立在门口,目送苾离悲伤的身影远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女人的声音蕴了一丝恼怒撞进她耳朵里,“我记得这里不卖真黑咖啡,所以……你到底有多看重那个医生?” 湘哀略显惊讶地偏头:“屿阴?” 对于她们来说,去掉姓氏只叫名字实在不是什么亲昵的称呼,毕竟大家都姓周,客气地叫着来来回回的周女士是在有点硌人。 而现在,屿阴站在街边的阴影里,神情莫名有些焦躁。 她不做声,湘哀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见她仍旧没有开口的意思,才道:“你不是也来了?” 屿阴依然皱着眉,摇头否认。 “我是路过。”她生硬地解释,“她是你的朋友?” 恰好有一对女伴挽着手笑嘻嘻地走向店门,湘哀错开身子让了一步,离屿阴更远。 屿阴怔怔地望向那对女孩,转而又对上湘哀沉寂的目光。 “和你有什么关系。” 屿阴握指成拳,一言不发。 “替我问咫涯好。”湘哀微微颔首向她道别,“到时给你满意的答复。” 她干脆利落地转身,屿阴半眯着眼,流畅的动作一格一格地放慢了。 她们曾经见过的。 白衣白发的女人双手插在口袋里,优雅地走上讲台,浅笑着躬身问好:“你们好,我是周湘哀,明诚大学化工与制药教授。” 女人说罢,才把右手从兜里提出来,两指一夹去捉躺在纸盒里的粉笔,转身仍是散漫的姿势,笔端却凌厉非常,字如刀裁一般,鲜活得仿佛要从黑板上破空而出。 她坐在人群中,茫然地望着黑板上的三个字。 四周零碎的交谈声还未完全止息,绝大多数是窃声评点女人的外表。女人浑身透着病态的苍白,霜白的发懒懒地散在肩胛骨上,女人的背挺得笔直,乍一看是清高孤傲,细看却又像是强撑精神,本能与反抗在她的外表中互相敌对又交融难分,显出一种矛盾而绝望的美。 “周教授,你是白化病患者吗?” 一个男生率先喊出众人的疑惑,报告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等待着一个几乎可以说是一定的答案。 她无意识地抠住了深蓝色柔软的座椅。 女人丢回那支粉笔,另一只干净的手从容不迫地拂过鬓边发尾,清冷的声音被话筒放大得无所遁形。 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轻描淡写道:“这么问别人可不太礼貌啊。” 又是一浪窃窃私语。 女人微笑着注视一片混乱——她和讲台之间隔了不短的距离,瞧不清女人的神色,可她就是觉得女人一直立在那儿,明明是一方明亮宽敞的厅堂,硬生生地被她站出了逼仄的味道。 似乎是在旁观这一场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闹剧。 那年她二十二岁,读的是传媒学,被室友拽来听一场和专业没有任何关系的讲座,周湘哀据说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是个研究上的天才。 众赞的教授低头摆弄了一下话筒,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就回荡在半空中: “今天,我们来谈一谈人体寿命与药物的关系。” 回忆戛然而止。 当年那个在讲台上侃侃而谈高不可攀的女人站在她面前,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变的一点是,如今她二十七,湘哀三十五,后者隔了八年的光阴审视着她的所有不安,以一种亲切而怜悯的姿态。 就如同隔世,让人觉得可恨至极。 “等一等。”她听见自己说,“别走,我也想和你聊聊天。” 湘哀说什么也不会去刚才那家店了。奶泡拉出的心形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阴影,也许于她而言,任何一个代表或是与安逸这两个字有关的事物都不啻于毒药,妨碍她神思清明。 “某次我偶然听到千易浔和方见止的对话,他们在说一种药物,叫作l.x.” “嗯。”湘哀冷淡地应了一声,没有任何表态。 屿阴出神地盯着她清瘦的脊背,问道:“你听说过吗?” 湘哀用一个反问回答她的疑问:“他们怎么会让你听到?”那又怎么会让我得知? 十字路口正对她们的是刚刚跳出来的红灯,从七十八秒一点点往下减。湘哀在左右三车道都塞不下车队川流不息这样繁华的背景里转身望进她的眼神,不带表情的冷淡。 湘哀的帷帽压得不低,她甚至能窥见湘哀幽暗的瞳孔。 “一个人能活多久?”屿阴锲而不舍地追问。 湘哀摇头:“我不知道。” 耳畔犹有汽笛声横冲直撞所向披靡之势,四周林立的高大建筑物呈现出井合之状,穿梭的人们如同尘世蝼蚁铺砌着人世繁华,低入尘埃,却又不可阻挠地奔波着。 屿阴忽然笑了:“说这个做什么——湘哀,你记得之前我和沁凉的那期节目吗?我们台里打算把它做大成一个节目,叫作《世时风》,邀请各行各业的人讲述自己从业的初衷和愿景,他们已经拟好一张安排表,说不定还会到你们学校去。” 屏上的红色小人消失了。湘哀用手压低帽檐,提步向马路对面走去。 “这样啊,要是和我有关那我一定配合。” 湘哀的步速不快,一阵一阵风拍打着她的裤腿。 鬼使神差般,屿阴脱口而出:“你杀过人吗?” 她和湘哀单方面的认识始于那一次除了应景没有任何意义的讲座,如同她现在所做的分毫未差,当时的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人潮散去后夹着讲义优雅离去的教授背后,唯一变了的只是望向对方的眼神。 那时她心里只有对功成名就的一代传奇的敬意,她以这样的态度压低了自己的目光,以免七厘米的身高差让对方感到不快。那时的周湘哀神色恬淡而温柔,那样的神情她可以记到很久以后。而现在,她怀着隐秘试探的心思问出一模一样的问题,湘哀的容貌一如当初,眸光却淬了化不开的冰。 三年前她干起了杀人勾当。昏暗的吸顶灯投下一片若有若无的光晕,人很多,他们挤在狭窄的地下室里,惶然不知所措。 进来的有两个人。打头的是穿粉红色线衣的沁凉——引起了一阵骚动。湘哀少见地没有用黑色打底,而是挽上了竖纹白底衬衫的袖子,伸手合上了唯一的一扇门。 所以她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活下去。 杀人或被杀,看似是一个二择一的问题,其实根本没这么简单。 她很想知道,当湘哀——假如有这样的经历——那么她第一次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时,心里在想什么? 她是那批人里唯三的幸存者,另两个是咫涯,以及死去的杨闫则。 说来有趣,她是唯一一个知道湘哀会枪械且准头还不错的人。 那是一段艰难又充满期待的时光。 湘哀会教她手势、姿态,也准许她看一看自己做实验的过程,但那是属于两个陌生人的温情。她没有提起那场讲座,湘哀也对她的名字不感兴趣。 “你”这个字眼可以代表世界上的任何人。 如果她学不会枪械和狙击,而她也缺乏沁凉格斗的专长和咫涯窃取机密的天赋,十有会和悯年一样,做着暗杀这种无比危险的事情。 湘哀有时候显得很“善良”,她会手把手地教她射击,也会提出和悯年做搭档。 现在也会想方设法地保全周苾离。 她无数次追问湘哀的过往,湘哀只肯浅淡地顾左右而言他,神色是不甚在意的,有点像玩世不恭的风尘女人。 死亡和过往,谁也无法避免。 故事已经是故事了,因为它们早已死去,只活在口口相传的记忆里。湘哀说,你可以不去辨认真实虚假,但最好还是记住那些事情,无论如何忘记都不应该,要是你忘得不够彻底,等你哪天机缘巧合想起来,那种感觉和自残也没什么两样。 所以她才把这一段过往妥帖地存放起来,每次见到湘哀时对比着想一想,则不免感到痛苦。 她其实很想质问湘哀,假如疼痛和创伤可以被时间填平丘壑,那么选择逃避当然是一件不怎么聪明的事,可是你愿意用曾经的快乐严丝合缝地渗到如今的绝望中吗? 皮肉血骨,那都是人心啊。 她当然不会问,问了湘哀也不会回答。 尽管褪去所有光鲜亮丽的伪装,她们都是阴沟里的一路人,但面具戴久了也就成真,由最初的毫厘所致,最终她们差了千山万水,描述得再怎么逼真也无法感同身受。 真是深刻的陌路。 湘哀在她宛转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已经做出了肯定的答复。 “你去哪儿?”屿阴后知后觉地提醒她。 湘哀左右摆着头观望了一晌来来往往的车辆,交叉口路牌上羌浦路蓝底白字,她道:“我得想想。” 绿色小人的头顶罩了十四,屿阴疾步向前走,就这么超过了湘哀,也才堪堪踩着黄灯的尾巴。湘哀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任长君好像是在这附近被杀的。” “你说去哪儿?”屿阴以为她在说地点。 湘哀恍若未闻。 “虽然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不过,我大概猜到任长君非死不可的原因了。” “你要是空闲,我们去咫涯酒吧。” 湘哀回头扬声道,正撞上屿阴吃惊的神色。 那个节点 咫涯正在打扫卫生,她那双常年敲代码侵系统的手握着粉红色的扫帚竟然一点也不违和,动作利索地引着地上的灰尘乱飞,发出沙沙的响声。 “你没事到这里来干什么?”她听到门推开的声音,嗔怪地问道。 湘哀摘下帷帽,伸手解下束在脑后的发任它散落下来:“你似乎对我成见很大,咫心?” 咫涯脸上露出了天打雷劈的神色。 每次听到湘哀这么叫她都会气得发毛,悯年更惨,被湘哀叫作“小怜”,不过悯年的脾气比咫涯好得多,渐渐地就默认了。 于是咫涯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不好意思没有。” 这时屿阴才走进来,咫涯立刻噤声。 她们俩找了个和咫涯离得很远的位置坐下。 “你知道沁凉为什么突然宣布暂退歌坛吗?”湘哀道,“我只是有些疑问,你愿意指正也好,不能透底也罢,总之是我们的事。”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和你不是搭档,也无意掺和到你们这场杀人游戏中去,我只向别人提供药物,这点你可以相信我。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可以认为这场杀人游戏只是你们和沁凉之间的某种约定?” 屿阴摇头否认:“没有。我甚至怀疑任长君死的那件事里千易浔也不干净。” “那周苾离非得入伙不可吗?”湘哀沉声问她。 说到苾离,屿阴又有些难过,绞着手想了一会儿:“你为什么不问问沁凉?她一直缺搭档,退圈也不是时候,说不定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场大戏呢?” “任务不是她提出的,我最近甚至没有见过她。”湘哀不赞同。 屿阴突然伸手搭在她额头上:“少皱眉,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以为湘哀会生气,但湘哀只是“嗯”了一声:“放下你的手,差不多就行了。” 屿阴的手不自然地僵硬着,她尴尬地抠着桌子边角,湘哀……湘哀其实根本不在意。她根本不放在心上:“别的就算了,我一向想得多做得少……不过周苾离的事情,我就把她引导到你们地方,我觉得太麻烦了,你们做这事吧。” “所以——”屿阴刻意顿住,见湘哀递来探寻的目光才续了话茬,“不是我欠你人情?” 湘哀淡淡地笑着答道:“如果我要算计得这么清楚,我就不来找你了。如果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哪怕是人命我也担得起,你不要有后顾之忧。相应的我也不会给你什么报酬,单你看你接不接受。” “就当是你们的竞争加了一枚筹码,你考虑一下。”湘哀双手交叠搭在桌边,“我和苾离毕竟有点交情——” “我知道了。” 屿阴伸手比划一个暂停的姿势:“我和你没有利害冲突,我会相信你的话。你还有别的什么需要我做的事情吗?” 前几天苾离才刚刚来过这里。 “告诉咫心别总是藏着掖着,大不了把那几个删掉的记录给安委会又能怎样呢?” 刚好咫涯扫完地,回头大喊:“行了吧?酒吧不卖咖啡!!” 湘哀没理她,转身取搁在一边的帷帽。 这是要走的意思,屿阴瞳色暗了暗,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为什么选我?” 湘哀的动作停滞几秒,有些意外。 “难道我选得了别人吗?”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走了,再联系。”湘哀挥了挥手,毫无留恋地向门口走去。 目送湘哀走人的调酒师不痛不痒地冲着背影抱怨:“人啊通常死于话多。” 屿阴默不作声地穿过稀落的卡座走到吧台前,按住莹黑色砖石台面坐在高脚转椅上。椅面也是深色,咫涯对此的解释是夜晚酒吧灯色迷乱,反而需要沉稳的色调压一压。说得冠冕堂皇,屿阴一听就知道十有是她自以为是的高雅情趣在作祟。 咫涯绕到吧台里面,把电脑屏幕正对着屿阴。 “怎么又要办走私?”屿阴嫌恶地瞥了一眼,“纪女士脾气不是很古怪吗?” 咫涯转过电脑屏幕对着自己,倒是很平静地说:“反正也不是难事。” 她合上电脑,开始想自己的心事,一会儿抬起头,眼神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那女人和你说了什么?还把你给说动心了。” 屿阴没有回答,咫涯摆出一幅说教式的口气:“你千万不要信她。” 她还是有些气不过屿阴就这么被骗,后者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你怎么就那么信周苾离?” 咫涯一时语塞。 不过很快她竟然就恢复了,道:“周湘哀不是个简单角色。” “杀人?”屿,“谁不会?” 何况,湘哀自己也坦荡地承认了。 咫涯下一句话却让她无端感到脊上一阵冷意:“可是这么久了,你有听说过她杀人吗?” 屿阴很快反应过来:“她和你一样,并不是专职做这种生意的。” 咫涯却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之前有一次走私我们和交货方起了冲突,在码头上开火了——不远,邻市的渡口,那是我第一次杀人。”咫涯轻描淡写地开始讲故事,“对方死了十四人,我们死了十六人。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油水可捞,但是周沁凉和那女人都去了。” “快去船上提货,别惊动巡视的人。”咫涯冷声吩咐副手。她小腹中了两枪,腿上也被子弹擦过,血浸透了黑色的衣裤。 有几个人跟着去劫船了,咫涯眼前一黑,脱力般跪下来撑在地上。闭上眼,四周的血腥气味越发浓重,一波一波地涌进她的呼吸道中。 沁凉也没好到哪儿去,差不多昏死当场,几个人合力把她抬到集装箱背后的一个通风处,尽量让她吸进清爽的江风。 咫涯恨不得让沁凉死在这儿别再和她作对,但就怪那个女人资历老,死了搞不好她自己也吃不了兜着走。她哆哆嗦嗦地去撕衣服给自己做一个简单的包扎,伤处的疼痛刺激强烈,全身感官像是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她脊上凉意蔓延,有什么液体正汩汩地淌进她的裤管,大概有人还没有死透,血流汇在一道往地势低陷处涌来。 她闭着眼定神,强迫自己不要去联想那些令人作呕的情状。握枪的右手因绷紧而微微颤抖着,提防对方还有后着。 码头离装箱区还有一段距离,虽然四处都有多个堆叠的高大货箱,但毕竟地方空旷,人又分散,交谈声模模糊糊地荡开来,散进四望矶下的大江中。 那伙人大概在忙着分赃邀功吧,她不无自嘲地想。 本来就是件无解的事么……她急喘了几口气,滤去厚重的血腥味,有气进有气出劫后余生总归是件快乐的事。 很久,久到她快要虚脱了,仍然不见副手过来。 嗒,嗒,嗒。 她忽然模糊地听到风里传来的脚步声。 是幻觉吗? 她维持着一个让自己出血少的姿势坐在某个装箱后,脑袋昏昏沉沉。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却逼近了。 “谁?” 她一掀枪栓猛然睁眼,撞上一双弧头黑色的高跟鞋。鞋面磨砂,鞋跟细长,毫不在意地踏在血池中——不是枪战里的人。 袜子居然还是纯白的。 那人停了步,站在离她一步远的地方默不作声。 “你后背有伤,颈骨恐怕错位,不要抬头。” 女人穿着黑色筒裤,裤脚空荡荡的,被江风拍打,隐约勾勒出瘦骨嶙峋的腿型。 女人似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声音淡淡,却令人信服。 “腹部中了枪,这血流的。”女人微叹一声,“你来不及去医疗处,你信我,我就给你做紧急处理。” “你是他们的人?” 她警惕地问。女人走上前,低头递给她手中一板半绿半白的胶囊。 “他们是指谁呢?”女人的语调更加柔和,“这是止痛药。” 她不回答也不拿药。 “我人在码头上,不劳你费心。”她冷冷地推开女人的手。 女人从容地收回手,把药埋进口袋深处。 “沁凉被送走了,我想,他们大概已经忘记你了。”女人后退一步,站得岿然不动,“如果不是我来看热闹……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等一等!”她忽然觉得她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人,“你可以送我去——” 女人笑道:“我说完了。我得走了。” 她心头一跳,几乎拼尽全力去抓女人的裤脚:“你是谁?” 女人没有挣脱,任凭布料被她满手鲜血染色。 “她为什么要去凑热闹?”屿阴轻描淡写地问她。 咫涯气结,重点是这个吗? “你那会儿……还不认识她?”屿阴皱着眉头思索,“不应该的,那会儿我们明明见过她,在那个地下室里。” 咫涯不屑地冷哼:“那女人一向深居简出,谁知道她在想什么。你少跟她往来,搞不好哪天就身败名裂,我可救不了你。” 屿阴眸光动了动,咫涯对湘哀抱有这么大的敌意? “后来她真的送你去疗伤了吗?” 咫涯矢口否认:“怎么可能?她找来了我的副手,让他们送我去医院。之后……之后她联系了方见止。” 屿阴猛然一惊,面色有些白了:“当事人——” “是,他们当时就想跑,毕竟关禁闭都算是轻的。”咫涯慢慢地笑开来,“他们以为周沁凉昏迷后就可以互相包庇,谁能想到还有人来插手,坏他们的好事呢?” 咫涯继续道:“那女人夺了我的枪,照着一个男副手的胸口开了三枪。有这个先例,谁也不敢逃,所以我就被送到医院去了。” 屿阴蹙眉不语。 “若不是亲眼所见,我也没有想到周湘哀是这样的人。她一向对旁人的事表现得兴致缺缺,为人又孤傲冷僻。”咫涯摊开手,“我倒不奇怪,干我们这一行的,哪个不是两手鲜血才上位?后来那批人也被处理掉了。” “那么你认为,周湘哀是怎样的人?” 屿阴出乎意料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听说你祖辈谢今枝有句话,若是你千方百计探听到了什么事,你以为那不得了,但实际上只是有人想让你知道的。如果真正隐晦的事情被说出去了,那么秘密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你看到的事情,真的是周湘哀实际的想法吗?” 咫涯似乎是被问住了,她闭上眼没搭话。 “不是这样的,她当时……和我说了一句话。” “我和你一样姓周。”女人俯身按上她的颈骨,见她猛一瑟缩才有了下文,“潇湘取尾,蚤孤短折曰哀。” “周湘哀。”

世当珍惜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再仔细谈谈。”屿阴平平板板的声音从手机扩音器里传到湘哀耳里,“以后有机会继续合作?” 湘哀正在把客厅的窗户拉上锁好——外面又下了大雨,她捉了两张纸巾去擦拭被雨浸过的黑色大理石窗台,从右拉到左再从左拉到右,她把脏的那面对向自己,湿润的尘土洇透露一色纯白。 她笑道:“那最好不过。” 转过身把脏纸扔进垃圾桶,湘哀侧身从茶几旁边绕过去,弯腰把杂物整理得好看些,才趿着拖鞋转过墙角。 屿阴沉默良久才问:“你需要什么回报吗?” 玄关侧有一扇白色门,湘哀摸出钥匙去开锁。 “如果能让你心安,那也无妨。”湘哀走上通往阁楼的楼梯,踏得很安稳,她当然猜到有人给屿阴说了她的坏话,但一点也不想反驳,“我想,你应该能收集到一些成色不错的咖啡?钱财什么的谈起来俗气,这你倒是可以多弄点,我来者不拒。” 那头屿阴低低地笑了一声,半是叹息地感慨了一句:“自然没问题,你可真是……见外。” 湘哀拨了一下开关,冷色灯光骤然倾泻下来,低矮的天花板下是比下面一层小一点的客厅,面对她的是一整面墙的籍,左边两扇门和右边一扇门都紧闭着。 一室里只有那满墙的书籍沉默地注视着,其余皆是空荡荡的,墙内镶嵌的窗扇也被厚重的黑色窗帘完全遮盖。 亮灯就是白昼,灯灭就是黑夜。 “我那是苦中作乐。”湘哀随口调笑,换了把钥匙去开右边的门。门后仍然是永夜,厚重的帘布阻隔了外界的窥视和一切光明。 她拨动开关,呈现出一间狭小的房,也只有宽大的一张与墙体契合的书桌,上面摆了一台手提电脑,屏幕全暗,旁边扔了一支普通碳素笔和上有潦草字迹的白纸。 “我尽力一试,可能没有那么多,或者达不到你严苛的标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屿阴也不推拒。 湘哀坦率道:“那有什么,你知道我不介意——哦对了,为了我的性命着想,你得对周苾离温柔一点。” 那头屿阴尚在沉默,湘哀单手去拉开木椅,坐下,按开机键,一气呵成。 纸上是潦草到只有她自己才能看懂的一些想法,不但没人看懂,恐怕根本没人猜到她想做什么。湘哀瞥了一眼,觉得可以重新写更好的,就揭起上面一张纸,团成球扔开,下面的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个丑陋的人像涂鸦,根本看不出是谁。湘哀拾起笔往上面添了两根头发,闭上眼无声地叹气。 屿阴终于作声:“好,我尽量。” 湘哀往后一瘫靠着椅背,闻言道:“你不问我为什么?” 一来一回间,机子总算开了。桌面上“随心”“随性”“随缘”三枚许愿牌由红丝挂在假枝上闪了几秒,自动切换到黑底白字的桌面上。 “问了难道你会说?”屿阴不置可否。 湘哀出了一回神,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柔和:“有机会再说吧,现在就算了。” 她一边答话一边敲了三次密码。 三重密码对于咫涯这种高手是小事一桩,不过她往程序里塞了几十个问题,每次总会跳出几个,显然答案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屿阴的声音辨不出悲喜:“这个时间你不是应该在实验室吗?” 湘哀注视着跳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是谁? “我给学生去做了,没什么挑战性的攒钱活动。”湘哀如是回答,“话说回来,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叫作……世时风,对就是那个节目,你担纲主持,不应该很忙吗?” 她单指点过键盘。 第二个问题: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正在做,但是……我想你——我想找你聊聊。”屿阴叹道。 湘哀微微笑了,连带着看屏幕上的印刷体也顺眼了许多: 你最后悔的? “好,反正我也没事。”湘哀盯着密不透光的窗帘,“我猜猜,你厌倦了反复试探和毫无必要的应酬,你厌倦待在那里。” 屿阴好半天没答话。 “之前我还应师姐的要求拍过广告,是戒指。” 湘哀下意识地抬起手,手背朝上。 出于职业方便她没留指甲,浅粉色的壳子,指节很小,每根都很修长,笔直的,泛着苍白。她的掌心不小,整只手显得宽长瘦削。 “看来出名可不是一件好事。” 反倒屿阴犹豫地反驳:“也不尽然……也许。” 扩音器里传来文件翻动的声音,屿阴不想再说下去了:“算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湘哀思忖着屿阴的想法,思考未果,屿阴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如果你心底对此不以为意,你也不应该这么冷淡。湘哀,我知道你自认看客——可你忘了,总有一天你会无法逍遥事外,那样太伤人伤己。” 湘哀淡淡反驳:“你错了,我不是看客。” 屿阴笑了,她的笑声不如悯年清亮,但一点不夹枪带棒。 “你的心里就是这么认为的——我打个比方?” 她顿了顿:“人们看到他们应该看到的,听到他们应该听到的,至于你究竟是谁,你又真的做了什么,谁会在意?他们只看到你的表象,至于你的一切,有谁会在意?所以——” “够了。”湘哀嗓音有些嘶哑。她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微微凌乱的呼吸。 屿阴歉疚道:“抱歉……我没想到你的反应会这么大。” “不必道歉,你说的又没有错。” “就是这样。”湘哀单方面地宣布话题终止。 屿阴呼吸一轻,转而叹道:“那就这样。” 苾离深呼吸平复自己紧张的心情,她现在正要去一个叫做池溪媛的女人的家中。 她反复看了很多遍任长君出事时的视频,没有找到任何问题,所以转而想知道杨闫则一案的线索。 正巧有人来说明,就是这位池溪媛女士。 厉泽宇盘问是公安的事情,她自己想再问问,就联系了一下池溪媛,厉泽宇替她打掩护说是从外边聘来一个犯罪心理学者。后者反复考虑后同意了。 其实外边来的这话倒是没说谎,只不过不是什么学者,但是她毕竟签了保密协议,断断不会透露一星半点。 池溪媛住在一个普通的小高层住宅区,名字很普通,叫作锦绣小区,勉强比烂大街的牡丹、红梅好上一点。外墙清一色米黄,窗户上装了深棕色的框架。 楼盘是五年前TM投资的。 因要接待陌生人,池溪媛穿了套裙化好淡妆,客气有礼。 苾离瞥过她家里的陈设,主色调是梨木的暗黄色,地板与陈列柜一色,整齐统一。茶几是玻璃面,四腿仍是木头。沙发是普通的连体布艺,正对沙发的墙上挂着大屏的液晶电视,屏上有落灰,看起来池溪媛有看电视的喜好。 “打扰您了。”苾离朝着拿鞋套的池溪媛笑了笑。 池溪媛摇了摇头,示意苾离随意坐下。 “你喝什么?” “柠檬水,多谢。”苾离回身打量沙发,拣了个边缘位置坐下。 池溪媛很快取了干柠檬自己捣鼓一番,不是很熟练。 客厅采光很好,面南且有落地窗。七楼不算很高,不过主要是光照角度很合意。 “具体情况我和厉队也说了,别的我可以再想想。”池溪媛放下烫手的一次性纸杯。苾离试了一下杯子的热度,立刻缩回手。 “好的。”苾离点头,“就我所知事发地是一处偏僻的巷子,不知您为何会经过那边?” 池溪媛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那天我们人事处上司攒了一个饭局,他们多往城东,我和他们方向不一样。”池溪媛掰着指头数了数,“一共九个人,我那天喝了一点酒,也不知是晕了还是胆子壮了,抄了那条近路。” 苾离表示理解:“酒壮人胆,是这个道理。你们在哪里聚餐?你平时习惯怎么走?” “那家馆子叫云水轩,卖传统饭菜,价格公道。”池溪媛撩了一下垂下来的栗色波浪卷,伸手点向茶几,“那条巷子连接了东五路和中三路,我一个单身女性平时都拣大路走——从五路直走到和羌浦路的交叉口再左拐大概三四百米就到中三路,突然听到枪声吓得我酒都醒了。最近冬天太阳落山早,那会儿都没有光了,我就对着路灯看到一个背影。” “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苾离急切地问道。 “凶手挽着袖子,左臂上戴了一串首饰,好像是墨绿色的。”池溪媛想了想道,“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苾离用余光收纳了窗框隔出的一方温柔夜景,夜景辉煌而明亮,恍惚让人产生了一种光明和希冀的愿景,转念一想可这又从来不是真正的白日青天,所以阴霾遍地、污浊漫天,而且避无可避。 “我事后偶然回想,觉得她杀人就好像是在吃饭喝水,来了又走,非常淡定。” 池溪媛很聪明,是那种广义上的聪明,她懂得明哲保身的千古铁律,问什么就答什么,若不追问一定缄口不言。 苾离拧着眉头一时无话。 池溪媛出口打破这个僵局:“我想冒昧地问一句,您和厉队,苦苦追寻凶手时,就是不找出真相绝不罢休吗?” 苾离愣了愣,不自觉地把这个问题在心里又重复一遍。 任长君死了。无论如何,这就是既定事实,无法更改。 人生来就热切地追逐真相,源于自私和好奇的本能,但这是自己的真相,不是他人的真相。所有人都会想着自己究竟有多少才能,能达到怎样的高度,能干出怎样的事业,这无可非议。往大了说,这辈子能有几个朋友,是否有幸逢遇知己,又是否能真心相待以至时日无多,亦无可指摘。除此以外,又能否找到称心之人相伴老去,或是心安理得地流连花丛,即便风尘过尽只有一点无用的回忆也在所不惜,终究大不过一句人各有志,无可厚非。 每时每刻有人出生和老死,本来就是不争的事实。即使他们有幸不会死于非命,过了不久也会相继面临死亡。没有人能安然无恙度过百年且始终不会溃烂朽败,没有永远。 既然无论如何无法逃避死亡,那么何时何地真的显得有那么重要吗? “我想,知道总比不知道好。”苾离敷衍答道。 池溪媛了然:“是这样,那您心里也有数了吧?” 这是送人的意思。苾离没法,只得不作停留,客气地道谢。 她的背后不见光明,身前也是无尽的夜色。 攻心为上 四月份新出的那个墨绿色手串说起来苾离倒也并不陌生,那是她女神周沁凉代言的一款珠宝,限量款一百件,她看到了设计图和意识流广告时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动的感觉,但是实在没钱,只好望洋兴叹。 白皙的手臂上环绕着一圈一圈深浅不一但意外和谐的深绿,富有侵略性地攻击上她的手背,蜿蜒出一枚祖母绿的宝石,乍看犹如蛇头,透出一种野性不被驯服的美。 苾离关闭官方页面,思绪又飘到这间“没有名字”的酒吧。今晚人比上回来的少了一些,至少座位没有坐满。驻唱歌手仍旧是那个男大学生,嗓音低沉有磁性,很受人喜欢。 好在这回终于没有人要求他唱那首让她脑壳疼的《一起沉默》。 歌声缓缓回荡在酒醺人暖的室内,苾离无端觉得有些燥热,那头咫涯还在认真调酒,间隙抛了个撩拨的眼神。 她不知道,咫涯在等人。 待她眼神飘过在场的所有人,她可以确认,和上回来的并不是同一批人。所以……她是不是有理由怀疑老板兼调酒师的咫涯,以及这儿的驻唱歌手。 驻唱歌手最近出现的就两位,一男一女。但是考虑到职业限制,他们很难和前来的人发生隐蔽的信息交流,至少就她看来歌手去里间仅容一人的更衣室换衣服是唯一的不在场时间,如果他们趁这个机会,那账还得算在老板头上。 如果是为表尊重递上台的信封呢?好像没法查。 苾离又开始感到脑壳隐隐作痛。 自从她上次做过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后,她的头痛次数和频率都直线上升,偏偏她自己一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总有一种感觉,梦中那个女人……那具女尸诈尸说的那些话好像有谁真的对她说过,而且当时的她也就像梦中一样气得义愤填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牌坊是给枉死的冤魂立的,是生者怕那些逝者打搅自己踏过无数战火才求来的宁静生活而修建,本质上是一种迷信,谁也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毕竟在湘哀的介绍里,四时巷的牌坊在隔了百年后又闹了鬼。 这都是什么事啊?苾离叹息。 她想了想,低头发短信到厉泽宇地方,让他帮忙查清楚那一百条手串的买主,这样起码可以缩小范围。 最后一个字打完,她后知后觉地听到离她六个卡座远的地方有人发生了争执。 她起初不想理会这场争执,没想到这帮人竟然越吵越凶,大有从口角上升到打架斗殴的趋势。 她凝神细听了一会儿,可算是从她们几近混乱的言辞中拼凑出事情的起因:一个T要追一个P,然而那个P在没有明确拒绝她的情况下和另一个T约会,T1觉得不服,非要让T2给她一个说法,T2觉得错不在她,但又不好让心心念念的P被人指责,不时前言不搭后语地反驳两句,越描越黑,T1是一个有些偏中性化的女人,估计那个P也不好这一口,就有点百口莫辩的意思。但是她明明有倾向却不告诉T1确实过分,只是此时两个T已经吵起来了,场面一时难以控制。 作为老板的咫涯:…… 咫涯快速从吧台走到那几个女人所在的卡座,好言劝道:“有什么事咱们慢慢说,您们私人的事情不好让别人知道,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您们得掂量掂量。” 一方面几个人正在气头上,一方面咫涯说话水平实在惨不忍睹,反倒像是在添柴把火烧得更烈。 “你今天得把事情说清楚!不说清楚我不走人!!”T2怒极攻心,直接对着T1吼完就朝咫涯开炮,“你也别多管闲事,别阿猫阿狗都往里放!” 咫涯当然还不死心地笑道:“我这不是替你们着想——哎你们!”她脸色大变,T1也是不甘示弱地指着T2的鼻子破口大骂,骂着骂着直接把桌上的一杯调制酒打到地上,橘红色的液体飞溅一地,连带着玻璃碎片碴子也稀稀落落地撞到桌脚上。 那个P倒是十分淡定,苾离正奇怪,转头一看—— 那不就是她那天在酒吧看到的、坐在吧台前、和咫涯愉快地攀谈的那个女人吗?还说自己在追人,没追上。 这怎么都不像是在追人而是被人追吧。 苾离正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两个T竟然已经出手打起来了。 不打还好,一打周围的东西都乱七八糟,附近看热闹的客人也有波及。咫涯一看事态不对,赶忙走到别的客人面前,高声宣布今晚的酒水都由她埋单,让无关的客人赶紧离开。 苾离本来想走,目光飘过正在扭打着的两个人,忽然觉得浑身血液仿佛都冻住了。 她看到了她们腰间的枪。 这个角度极巧,她敢说别人都不可能看到,有了一个疑点,她再看两个女人打架的招式……那不是寻常女人可以做到的——她们一定练过! 那么那个女人又是什么来头? 苾离深呼吸平复心情,决定既然来者不善,那就先搞清楚这个老板是怎么回事! “周老板,你不报告到安委会吗?” 咫涯听她一说,愣了一下,脸上神情由茫然一瞬间转为恍然大悟,立刻冲到吧台那儿抓起电话拨了过去。 苾离既然存了试探的心思,就定在原地想看这出闹剧如何收场,左右那个P都不在乎,她趟这趟浑水做什么? 两个女人出手都是狠招,也不像市井闾里的妇女只会挠脸揪头发,拳头带风,招招冲着对方要害而去,不认识的人还会以为她俩有什么深仇大恨。 看着看着,她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一个画面。 也是两个女人在打架,只不过大雪纷纷,脚下积雪已经几尺厚了,她们就像感觉不到冷似的,疯狂而绝望。 又是猛的一阵头疼,剧烈得如同一把刀子反复割着她的脑袋。 五分钟后,一切恢复正常,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她从蹲着抱头的姿势缓缓站起,虽然眼前一黑,好歹还是站稳了,睁眼瞧见咫涯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两个厮打着的女人分开,两个人喘着粗气一人占据了一边座位,只等着安委会过来处理。 苾离也坐下来,想着自己是不是曾经经历过什么,却由于一些原因忘记得干干净净。而现在触发了一些相似的事或物,就开始自动回想? 单位年年体检,她没有受到过任何物理伤害,那么,只可能是药物了……任长君死也是因为致幻药物—— 那么,谁是幕后的人?那个人究竟怀了什么心思?她忘记的那些事情又是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要忘记? 没有头绪。 她等了一会儿,那边四个女人也没注意到她,她就心安理得地坐在原处静观事态发展。 安委会的人终于到了,还是老熟人,厉泽宇。 她心想厉泽宇不是处理杀人案的吗?怎么会来酒吧解决这么一起微不足道的斗殴事件? 厉泽宇没有看到她,步履匆匆地走向围在一起的四个女人。 还没等他问话,咫涯已经先声夺人:“我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刚才举报的人是我。” 厉泽宇问了她几句情况,她很配合地一一说了,完全没有任何掩饰或出入,非常诚实。 再问三个当事人,她们也都承认了。似乎觉得自己确实太过冒失,脸上有些尴尬和愧疚,表示会照价赔偿周咫涯的损失。 事情解决得十分顺利,厉泽宇表示她们还是因为公共场合闹事要拘留十五天,那个女人没有参与,但事情由她而起且她没有制止,厉泽宇表示她也要待十天才能走。 三个人被带走了,苾离望着她们,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却又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她纠结了一小会儿,决定先回家,再把整件事情理顺。 太奇怪了。她边走边想,她有七八成的把握那几个女人一定和黑道有牵扯,虽然不知道是不是陷害任长君的那一家,总归是有点联系,如果能顺藤摸瓜那简直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这几个女人…… 那个P看两个T的眼神,实在不像是情人。她甚至怀疑她们下了这么大力气,目的只是为了排演一出精心准备的戏。 更何况,她冷静下来思考,两个女人打架的动作看着拳拳带风直往关键处走,但是她们控制得很好,至少在她结束头痛起身观察几个人时,她们浑身上下甚至看不出什么伤。 如果是演戏,演给谁看呢? 当时酒吧里的人已经散去,并且也应当不是两个人闹一场给那个P看,因为处理结果是P也被关进去了。 难道是演给老板看的? 那她们到底图什么?图把老板的东西毁坏?也不像。 总不会是……演给她看的吧? 等等!苾离忽然浑身一震,周咫涯是知道她的未婚夫死了的! 这么一来,虽然难以置信,倒也能解释得通这出戏的目的。尤其她看到过咫涯和扮演P的女人交谈甚欢,更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 但是……动机又是什么? 苾离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按下疑问不提,决定从这个自称对她表过白的调酒师入手。 “这就是你的解决方式?”湘哀没有戴帷帽也没有披下头发,而是挽了个一丝不苟的发髻,眼神锋利如刀,显得咄咄逼人,“果然我还是高看了周咫涯的办事能力。” 屿阴轻笑。她当然还有别的目的。 “你来签保释?”她充满期待地问。 湘哀审视地盯着她,确定她只是随口一问才道:“周咫涯没法给你担保,别人你指望不上。” 屿阴不答话,只是对着她笑。 “之后苾离会去找咫涯,对吧?”湘哀若有所思道,没注意到屿阴脸上笑容一点点地凝固,又一寸一寸地消失,“你们打算摊牌,还是继续耗着?” “这就和你无关了。”屿阴口气很冷。 湘哀思忖着自己应该怎么办,一面对屿阴伸出手:“走吧,我再去签一个单子就行了。” 屿阴盯着她的脊背,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出口。 她们的脚步声回荡在寂静的走廊里,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路,屿阴突然问:“你近来变得很奇怪,不怕被人抓住把柄吗?” 她的印象中湘哀一向把自己扔在实验室,对外界变化毫无反应,我行我素,如今却忽然有了一些捉摸不透的谋划。 湘哀停下步子,转身看她:“我还怕他们抓不住呢。” 这样的湘哀有点陌生,屿阴无意识地捻了捻指腹。 湘哀很快转进一间办公室,和里面的人说了几句话,似乎还是谈笑风生,手续也办得快,没两分钟就出来了。 “把这个给外面交接的人就可以了。”湘哀把一纸单子递给屿阴,“你自己走,我找千易浔有事。” 屿阴顿了顿,却没有握住证明单,而是握住了湘哀的手。 “我在门口等你,你不必担心,总归我现在是易容,你——” 她对上了湘哀冰冷的双眼。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但是,没有结果。”湘哀反手挣开这样一个略显亲昵的姿势,“我记得之前有几个人都爱过我,并且被我亲手杀死了。” 似乎是嫌话说得不够重,她又微微一笑:“两把黄土一埋,早成白骨了。” 屿阴低头看着证明单,心里一空。 “是谁?”她固执地追问。 湘哀抚过鬓边的几绺碎发别到耳后,转身离去。 虚假真相 湘哀和千易浔说完话后出来,走过安委会门前的空地,才看到屿阴仍旧在上回的老地方等她。 这个场景…… 湘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唇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你还有事,那我就走了。”屿阴见她过来,立刻笑道。 湘哀沉默了片刻,终于没有否认,简单地告别后就离开了安委会。 她身后的屿阴一直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尽头。 “上次我拜托你登报的消息你登载在哪一天的报纸上了?”湘哀靠着路边的一棵树,望着前面花坛里丛杂茂盛的鸢尾花。 她想去摘,伸出手又顿住了。 悯年那头传来了印刷纸张的声音,她走开去离噪声远了一些,才道:“我刊在后天的报纸上,之前都被广告位预留了。” 湘哀蹲,轻轻地晃了晃某一朵蓝紫色的小花:“我知道了。” 林冉萧正缓步踏出不夜天城灯火辉煌的夜色,一个人,身量清瘦板正。 他的家不在不夜天城,驱车十六公里左右,有一片二十年历史的别墅区,除了安静之外一无所长。 不夜天城这种红灯区夜里乱得要命,林冉萧亲手缔造了这一切,尽管他本人并不喜欢。他每日按时上下班,生活作息规律。 女佣一手拎着抹布,一手拧开门把,看到是房屋主人后,先是礼貌地微笑,随即立刻严肃地板起脸,眼珠子向房子里瞟去。 她是个失聪者。林冉萧下意识地松开勒得过紧的领带,才抬手比划一句“多谢”。 女佣眼珠子转了转,用手势说他太客气了。 林冉萧抬手扶住门框,看她小步快走到一侧的厨房继续清理垃圾,良久他矮子,换鞋的手有些颤抖。 正装外套被他丢到衣帽架上,领带也难免同样的命运。他松开腕侧白衬衫的扣子,左右一捋,周身严肃的气息在他故作轻松的方式中冲淡了一二。 这是他的家,却又不只是他的家。 垃圾袋抖动的声音顺着风传到他耳里。林冉萧沉默地背过身合上大门。 书房全暗,男人没有开灯,只把自己窝在宽大的椅面里,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叩击着桌板,声音不响,且有节奏感。 林冉萧很快适应了黑暗,男人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不甚清晰,像一尊雕像。 空气沉默而凝固。 男人脾气很差,他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缺乏耐心且骄纵成了习惯,他倒不怕有人无理取闹,只是年岁一久,终究会感到厌倦。 尤其是事情的起因本就荒唐。 已成过去,他想,反正谁也不欠谁的,得过且过并不算差。 风顺着窗户开着的缝隙劈入,生怕不能截过他裸露的手臂,冷风如刀子一般,他用虎口划过皮肤,摩擦产生的那一点暖意一瞬间就消弭殆尽。 他只好拉下衬衫袖子,一边系扣子,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今天过来是要干什么?” 他们两人总是他先挑起话头。 男人连动都没有动。 林冉萧借着黑暗的掩护斜睨一眼坐得八风不动的男人,喉咙中挤出一丝气音填充的笑。 “你想做什么呢,溢呈?让我猜一猜?” 男人停下了他敲桌子的动作。 “之后金粉世家就会照常营业,我累了,我不想管这个烂摊子。”林冉萧淡淡地叹气,“所以你是不是想来和我算一算前段时间我自作主张的总账?” 男人却轻缓地笑了起来:“难得有晴朗的夜晚,我们为什么要谈公事呢?叙叙旧不好吗?” 林冉萧动了动身子,让一半的重量压着脊背搁在门框上。 “那我就问一个问题。” 他说得无可无不可,“你们杀人杀够了吗?” 男人满不在乎,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打了呵欠才道:“当然没有——你不是早猜到了,干什么明知故问的事?” 林冉萧合上眼,没有答话。 “一面放任自流一面自我怀疚,这不是什么好事。”男人笑道,“要我说,你应该尽早选个极端,别做墙头草……不过当好人代价太高啦,不如像我一样,活得恣意洒脱。” 林冉萧这回没有忍耐,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答案和当年一样。” 男人也没有生气,扶着桌沿缓缓站起身。借着窗外零星几点灯光,林冉萧看到了被男人身躯遮得严严实实的水晶杯,中央极细的一竖亮色深红。 男人俯,执起杯子,走了几步到他面前。 “我猜你一定在想这回我又在玩什么花招——好吧,我对你的真心天地可鉴众所周知,就你看不到。”男人说罢,仰头喝了几口,几乎是刻意地将杯子转了半圈递给林冉萧,“尝尝,我从冷库里顺走了一瓶。” 林冉萧从善如流地接过,并且没有按照男人的预想对着他方才喝过留下的一抹水渍印上去。男人冷笑一声,没有说什么。 “花里胡哨。”林冉萧半真半假地评价。 男人夺走了水晶杯,四平八稳地搁回桌上。 “我最近觉得身体机能下降很大。”男人终于切回正题,话音稍微严肃了起来,“分泌紊乱,代谢失衡,脏器时常疼痛,看来不是很好。” 林冉萧低下头思索,一会儿模棱两可地答道:“有可能我也如此,但是——到你我这个年岁了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顿了顿,他又补问:“你认为,她真的有胆子骗你吗?” “她没有骗人,但是你忘记了,这个名字,叫作半成品。”男人从黑暗中深凝了他一眼。 林冉萧没感觉到他的目光,或是感觉到了假装不在意:“她是死是活?” “死了活了还不一样是个没用的废物。”男人不以为然,“当年她疯成那个样子,那破屋都被她一把火烧了,惊动方圆二三里的人来看她笑话。” 林冉萧叹道:“算了,不提旧事,她也是个可怜人。” 男人把重心挪到一条腿上,欹斜身子靠住椅背一笑置之:“我知道你想到了什么,但你也知道为什么背叛的人令人厌恶,不是吗?那年……那年她才二十七吧,真可惜,废得有点早。” 林冉萧默然无语。 “她长得太漂亮了,怀璧其罪。”男人低低调笑,侧身去拿水晶杯。 他的语气活像再说一只鸡一条虫。 “难不成你能找到解药或者终成品?还是你有把握找到能破这个局的人,或者……” 他的语气陡然变重,“她没有死,而且还能记着——可是那你又如何保证她的心思不歪向你认为不利的方向?” 男人轻笑:“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 他放下杯子,信步走到林冉萧面前,伸出双臂抱住了林冉萧。 “那么现在,你来解释一下你和周悯年的事?”男人温热的气息扑在他一侧耳鬓,却并不是什么温存的花前月下。 林冉萧笑了。无声地,黑暗中不可发觉的笑容,他用这样的情调单手回抱住男人,语调极冷极轻含了一丝斩钉截铁的味道: “如你所想的那样。” 他轻道,“你不要想着动她,否则——” 回答他的是男人隐忍疯狂的亲吻。 文化路四十七号。 门外站着两名衣冠楚楚约莫三十岁的男人,其中一位微微欠身,抬手比出一个“请”的手势。 “方先生在里面一间等您。” 湘哀颔首回礼,跨过有些蛀蚀的门槛,里面黑洞洞的,她用指尖虚扶着墙面拐了几个弯才豁然开朗,园形门洞上爬满了常青藤,依稀能辨出岁月的痕迹来。 文化路是一群横七竖八的老巷子的主心骨,保存了不少完好的古迹。比如枯藤下面遮盖的字,虽然拓漆剥落,仍旧是两百年前最负盛名的书家叶汝才的作品。 方见止盘腿坐在软垫上,不利索地侍弄着案上的茶具,硬生生把自己整出一点风雅气。 湘哀闲散地站在门口,挡光挡得过于明显,方见止头也不抬就递了一瓷碗的茶到对面:“请吧,周小姐。” “难为方先生你大费周章地讨来绝迹的五里雾中,可是想来陈茶也不好喝。”湘哀曲起指节敲了敲朱漆斑驳的门框,依旧站在原地,“之前方先生借周悯年的口告诉我说实话,那我就说了,我呢除了黑咖啡什么都不喝。” 她抬手顺了顺散下的白发,环顾整间静室的摆设。 正中那面墙挂的还是叶汝才的字,条幅是暗碧色的,乱世中一薄纸也难度两百年的光阴,她猜那是双钩的复制品。 左右两面墙挂了一对挽联,复刻的痕迹明显,字迹风格放大于收,笔锋尖刻,映衬出一旁几爿扇面的温吞似水来。 “方先生逢白事了?节哀。”湘哀收回目光,“节哀”两字轻巧毫无诚意。 方见止面无表情:“这是以前给简淇涉的挽联,为买它们我可是花了大价钱。比不上周小姐,连蒙带骗地糊弄来了这枚胸针。” 湘哀蓦然笑出声:“方先生,我戴不坏这小玩意儿的,你可得注意点,我看这里空气湿度大,你这还是千金难换的老物件,字画矜贵,你这样做就不对了。” 方见止皱起眉,目光逡巡几回落在湘哀满肩的霜发上——真是白得触目惊心。 “这也不是什么藏室,附庸风雅罢了。”方见止道,“我和我一个友人合计,他特别喜欢内战时候留下来的东西,给我待客用的。不过我听说周小姐有两枚胸针,款式差不多的。” 湘哀低头看了一眼流光潋滟的鸢尾花。 “有倒是有,另一个寄到博物馆去了。”她坦然答道,“我戴了有一些年头了,方先生,不能横刀夺爱吧?” “自然不会。”方见止摆了摆手,自己端起茶。 湘哀对着墙上的字出了一回神,目光落在角落博古架上的旧线状书。 方见止察觉到了她的出神,笑道:“挺多古书的,我这里不仅有一些那时候的地图、文书,还有一些旧的评报,对了,还有一些梅玖微的手稿。” 梅玖微当年名动天下,许多人为她一掷千金,可惜光阴流转,只剩下几本死书。 “镜中年岁易如水,妆羡春蕊,裁成葳蕤。你把那心事付与天南地北,如何千江月常碎,只道是寸寸断肠,盈盈血泪。”方见止顺口背了几句唱词,他不会唱就只好念出来。 “什么?”湘哀问道。 方见止笑道:“梅玖微的曲,一镜一妆春山薄啊。” 湘哀不为所动:“我不是来听方先生给我普及人间风月的。” 方见止相当随意地把最上面的戏本子往斜下方一拽,放在掌心来回颠倒,神情怠慢疏懒,纸页哗啦啦地翻动,风托起他淡淡的声音:“你听说过l.x.吗?” 湘哀望向他的目光幽暗安静。 “听千易浔说过一嘴。那是什么?” 方见止唇角一勾,下一刻他不知从哪里凭空掏出了上次那个被他宣称品味极差的白色药瓶,里面已经空了。 “我也不知道。” 他和颜悦色,“我没有交代你弄这个,你不妨说说看。” 湘哀抱着臂倚在白墙上,神色淡漠:“你怀疑我什么,方先生?” 方见止笑容不改:“人总有好奇心,周小姐。” 湘哀又一次伸手去拢散在肩头的头发,细碎的发梢刺着她的指尖,她的目光微微放空:“有一份千易浔署名参与的报告,按道理是要往上递的。既然她要发给我看,我就浏览一下,我又不怀疑她的水平。”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毫无波澜。 “有些东西说了方先生你也未必听懂,有兴趣可以问她。”湘哀似乎想到了什么,讽刺一笑,“脏器病变,溃烂严重,可见她勤勤恳恳在忙些什么。” “她做过医生,你没做。” 湘哀敛下笑:“你管法医叫作医生?那你们打着周苾离的想法又是为了什么?” “哪里哪里,周小姐不要嫌弃我是外行。”方见止道,“我以为周小姐你是知道l.x.的。” 湘哀盯着他装模作样的神情,嗤笑道:“我有自知之明。” 方见止不动声色地合上书,两指一夹一振,戏本被他扔回架子上,发出与墙面撞击沉闷的声响和书页拨动的清脆声音。 湘哀藏在脊背后的手用力一攥。 “回去等我邮件,别耍花招。” 湘哀把手插回衣袋,身形一转已经出门,一句答复也没有留下。 她的愿望 “我在调新酒,这个颜色看起来很好,可以试试。”咫涯聚精会神地盯着她面前的一杯酒,桃红色的底色,杯口亮晶晶的,似乎是沾了一些液体。 苾离忍着心中差一点就要喷涌而出的质问坐在吧台前。现在是白天,酒吧里几乎没有人,她趁着这个机会来找这个奇怪的周咫涯。 “算了,好像不怎么好喝。”咫涯品了一口,不满意地拿起酒杯往旁边的池子里一倒,“好像差了点什么,但我也不清楚差了什么,可能还得多试几次。” 她站起身,拿着蒸馏水开始洗杯子,一边嘴里还嘟哝着一些苾离不太了解的词语,听起来像是在说原料酒。 她坐下来,把晶莹剔透的杯子放在自己面前,似乎是等它自然风干。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这个故事与王侯将相无关,只有底层的小人物才足以构成历史的车轮,以目空一切的姿态将一批又一批寂寂无名者碾入尘埃。 “我有一个很出名的祖辈叫作谢今枝,你知道,她是内战时唯一一个女上将。她嫁给了比她大了整整十五岁的南党军官沈崇年,生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后来出嫁又到了沈家,往下传了六代到我这儿,所有的孩子都姓周。她做了一辈子周家人的奴隶,还不想放过她的后代。 “北界总长叫作郦寄,南界总长叫作沈世闵,但是他说了不算数,当时南界大家族有周沈黄谢,是周家说了算,周家官位最高的是周老爷子周任,做了南军军区司令。你知道那年头得军队者得天下,周任才是实际掌权人,他生了不少儿子,后来有个儿子杀了他,自己掌管了军队,这个人叫作周以衡。” 苾离觉得她大概是想把先祖发迹史详细讲一遍,却不知道她究竟有何用意,只好耐着性子听她讲。 而此时咫涯的目光也沉淀下来,带了些许微妙的淡然。 “谢今枝是一个疯子,但她很聪明,她身边的所有人在南党落败后几乎都难逃死于非命的下场,只有她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 “她有一个随军医生叫作阮宜罄,本来是自由医生,因为被她看上了这人的医术高超,传说战场上受伤的只要不至于当场死亡,有口气进阮医生的门,一定会活着出去,所以谢今枝就要她做自己的医生,后来她甚至被提拔为医护长。” 苾离便问:“阮宜罄是谁?” 咫涯笑道:“阮宜罄年纪比颜子璇略大,和这个女间谍有过一段同窗经历,后来因为政见不合分道扬镳,这两人虽是同窗,阮宜罄一辈子救治了无数伤残,颜子璇却辗转北界,非伤天害理之事不做。” 阮宜罄死在内战第十七年,最后一年。 相较于颜子璇被枪决时千百人竞相围观天下人拍手称快,阮宜罄死时实在冷清,被两个警备看着,谢今枝送了她一枚子弹,当场死亡。 “为什么她就非死不可?”苾离好奇地问。 咫涯沉默许久,摇了摇头。 “我只听到一个传言……有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不该拿的东西是什么?那阮宜罄又是怎么拿到的? 当时南界八十万常备军,随军医生的数目可想而知,阮宜罄只是其中一个,或许是她的技术真的精妙,或许是她和谢今枝私交不错。这私交还得打个问号,毕竟谢今枝可以毫不留情地杀了她——至于是谁的授意,当年无人关心,如今更无考证。 足见阮宜罄本人生于毫末,却被他人有意卷入了波澜。 “你讲完了?”苾离按下疑问,决心今天一定要问出什么。假如这位酒吧老板真的与黑道有关,那她就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哪怕……进入黑道呢? 咫涯点点头:“传言只是传言而已啦,你听哪个故事还能讲很久?不过我上回的恳切言辞周医生您有考虑过吗?如果您真的直如电线杆,那我肯定不打扰。” “我没有心思考虑这些。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一个人。”苾离斩钉截铁地回绝了她。 咫涯遗憾地摊了摊手,下一句话却让苾离愣住了:“那您今天突然过来是为什么?还特意挑了个没人的时间。我还以为……没事,说笑的。” 苾离疑惑地看着她,后者却转过身从后面的酒柜里拿出几瓶酒,像是继续研究的样子。 “我给它起个名字叫桃之夭夭,弄出粉红色的效果,好看,不过刚才那杯真是难喝,酒的味道怪极了。”咫涯故作高深地摇头,“没事,我再试几次。” 苾离心急如焚,恨不得揪着她不放就立刻能把事情问清楚,但转念一想她看不清这人究竟是在吊着她还是真的不知情,只好捺着性子。 “周老板一定家境不错吧?”她意有所指地问。 咫涯却好似根本没懂她是什么意思,反道:“我不知道周医生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苾离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腕子,冷静道:“我只是有些好奇,周老板为了出个新品调制酒下了如此大的血本。” 咫涯“噗”地笑出声:“我又不是什么有钱人,至于和家人?早就分道扬镳了,他们看不惯我做这个。不过我也是千杯不醉的酒量,要是能回到两百年前就好了,听说我谢今枝也是豪饮,现在也没人能和我切磋,只能每天寂寞地调调酒,就等着晚上热闹一点。” 她说的语气仿佛真的是空虚寂寞,苾离轻笑:“周老板,这么轻易就和家人分道扬镳,又是为何?调酒、开个酒吧也不是什么大错,难道是因为什么说出去不太好听的事?” 咫涯一边往量杯里倒酒,一边笑道:“调酒说出去就奇怪,开酒吧更不好听了。” 她答得随意,而且看她神情一定是压根不在乎这种小事。苾离心中的猜测更加笃定了几分,扪心自问若是她自己进了黑道,一定会想方设法和亲近之人撇清关系。 这会儿咫涯却突然拾起手机开始拨电话。 “是的已经在了,没问题。”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便挂掉,苾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吧台。 “所以周医生今天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呢?”咫涯微笑着望进苾离波光涌动的眼睛。 苾离脑子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最后终于决定把话挑明:“我父母早亡,现在未婚夫也出了意外,无亲无故,不知道能不能和周老板你一起做生意?” “你要做什么生意?”咫涯悠悠问道,“调酒吗?你不学很久做不来,再说你又不可能从医院辞职,就算是帮我进货,也要抽出很多空闲时间的,周医生的好意我心领,但是您还是要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毕竟不喝酒也不会怎样,可咱们总要生老病死,尤其是您又是特别出色的医生,到哪儿都缺不了您。” 苾离心想,我有那么优秀吗?还是说,这与她那段想不起来的经历有关。但是……这个调酒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假如说是有人告知,一定是亲近之人或是同事——是主任吗? 亲近之人并不知道她的医术如何,毕竟这么多年当医生下来,她似乎没有给任何熟人动过手术,但是她在和主任一起的那几次表现得也只是比同龄医生稍好一些,到不了周咫涯说的这个程度。 “那天闹事的三个人里,那个P真的是les吗?”苾离话锋一转,扯到那天让她起疑心的事情上。 咫涯愣了一下,立刻哈哈大笑:“她在那乱弄呢!她是T,追人没追到,可能是想找点别的事情寻求刺激。” 然后她想起什么,一脸鬼鬼祟祟地问苾离:“周医生,您这么了解啊?那您是不是有意向?我可期待呢!” 苾离摇了摇头。 咫涯立刻露出一幅蔫了吧唧的样子。 “那我能问问,她追的人是怎样的吗?”苾离意有所指,“我看那位女士也是有修养之人,怕是做不出强逼别人就范一事。可那天两个人为她闹事,她却不劝阻,究竟是她本人比较精分,还是她追的那个人实在是固执己见不肯接受?” 咫涯心道:那你两个猜测可都对了。 “那是因为两者兼有啊。”咫涯答得十分夸张。 苾离点点头,又道:“我那天偶然看到闹事的那两个人腰间别着枪,带枪的要么是安委会的某些行动队成员,要么是混黑道的。那天安委会派人前来,并没有任何异样,所以我猜那几个人和黑道有染,老板,你这是得罪了谁啊?要是她们那天一个急眼把你这酒吧毁了那可怎么办?” 咫涯似乎是有点猝不及防她不按常理出牌,再次愣神半晌,一笑掩饰自己的尴尬:“我为何要怕她们?” “莫非周老板也会用枪?” 她终于把这句话问了出来。 咫涯似笑非笑地答道:“那周医生您怎么看我呢?” 苾离沉默了。 “我和周老板也是素昧平生,有什么怎么看的。”苾离说罢,咫涯却主动伸出手: “你检查检查,我手心连老茧也没有,怎么会用枪?给我我都用不了。” 手心……那日在安委会门前,她碰到的那个女人,周屿阴,有名的主持人。她的指尖掌心都有深浅不一的老茧,如果说她平时的工作会让一些特定的手指比如中指一侧有老茧,那么掌心是怎么回事? 湘哀前来替她作证,这个人身为湘哀的朋友硬是跟来,是否想的就是……不对,她根本不需要来看情况,因为任长君是车祸,如果人是被周屿阴杀的,那理应是狙击才对。 为什么偏偏是有精心预谋的暗杀! “那这么说来,周老板一定认识精通枪械的人了。”苾离淡道。 咫涯挑眉一笑:“周医生,怀疑我和黑道有联系啊?” 她拎起面前那个基本已经干了的酒杯,放在掌心转了几圈,似乎是愉悦的样子。 苾离盯着酒杯看了许久,抬头直视着咫涯: “不是怀疑,是肯定,周老板。” 咫涯“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不知什么时候周湘哀提醒的:你不要用你那点不够看的情商去揣测周苾离。 咫涯道:“那周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我不辩解了。” 苾离却不为所动,仍旧不依不饶地问道:“我未婚夫死了,我也担心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周老板可以介绍她给我认识认识吗?” “周医生,明人不说暗话,您说的做生意,就是做人命生意吧?”咫涯开了一瓶淡酒,也不调制了,香槟色的酒液晃了一晃,她便直接递给苾离,“喝吧,我很喜欢这个酒。” 她说人命时的神色太过坦然和习以为常,即便苾离早有准备,也还是陡然感到脊上一阵恶寒。 “不了,谢谢。”苾离推开酒杯,咫涯遗憾地摇头叹气,自己将它一饮而尽,“我已经想好了,请周老板告诉我,我能为你们做点什么?” 咫涯慢慢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枪,抵到苾离的太阳穴上。 “虽然不擅长,基本的还是会用的。”她笑道,“周医生,你怕死吗?” 苾离强作笑容:“我自然怕死。” 咫涯点头赞同:“我也怕死。”她收回枪,就像无事发生一样。 她话锋一转:“可是,周医生,您让我如何相信您呢?” 苾离知道她已经被自己说动了,便咬牙道:“你们最近有什么目标吗?除了杀人以外,你们需要做的我都可以替你们去做。” 她要咫涯的一句真话。 咫涯摸了摸自己的耳钉,无可无不可地说道:“如果你去了,那我们做什么呢?” 她看到苾离脸色有点变了,倾身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不用你真的做什么,我说笑的。不过你是不是有点想得太好……你要是真的来了,手上能不沾血吗?” 苾离道:“我可以接受。只要你们同意。” 未至晴雨 “你现在又要去哪里?北界已经容不下你了,南界……你只要一踏入南界,必定是凶多吉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还是去爻门吧,那里虽然不安稳,而且刚刚经过混战几乎是乱得透顶,但至少没人会追杀。” “天大地大,我能去哪里?你还是别劝了,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你哪儿都待不成!你杀了简淇涉,你把一切都搞砸了——” “是你。我去哪儿,难道你能管得着吗?” “我被逼无奈,你也一样,你以为……你以为周以衡会放过你吗?你绝顶聪明,怎么会不知道利害关系??” “你……是在威胁我?有趣,你嫁祸给我,让我被北人追捕,现在又告诉我,南党也不会放过我。处长,论聪明,我哪里比得过您啊……” “你也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自小长在爻门,回了爻门,难道我就有万全的把握脱身吗?天下之大,您可以逍遥自在,我今日离开这里,谁都保不住我。处长,您愿意收留我吗?” “我……” 又是那个让人恨透了的容貌和神情。 女人低下头,线条优美的白皙脖颈在月光下散射出令人心悸的光。 她沉声冷笑,女士香烟的末节栽进玻璃烟灰缸中,火光挣扎了一小下,湮没在黑暗中。她起身倒了一点白开水,把热气升腾的瓷杯晾在手边的桌子上。 大型挂式液晶屏上,画面定格在周沁凉最后一次演出,恰巧是远近景切换,远景已经模糊,近景是歌手的侧脸,异常清晰的当然还属左下角圆体的一行歌词: 正逢世间离乱 我怎么躲呢 如果真的有比沁凉自己还熟稔她的人在,才能看得出她侧脸上的表情和眼神有些许古怪,似乎并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幸亏口型对上了,女人心想。 假唱。 传出去周沁凉这一世英名必定会毁于一旦,可惜……至少现在,她还不能消失在这个世上。女人遗憾地叹了口气,谁叫自己是个音痴呢? 夜风拂乱了湘哀的发丝,她迎着满街纷飞的落叶慢慢地走回家,夜风已经彻底冷了下来,她把手缩在外衣口袋里,停,回身望向远处的灯火。 有几片黄叶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落在她的发顶,又缓缓地滑落下去,掉在地上。 她身侧只有几家小店铺,店主是上了年纪的人,每日拿着手机消磨时间,这里地租不贵,他们过着清贫的日子,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听到了有一家杂货铺竟然很有新潮意识地放着歌曲吸引顾客,虽然……这个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好吸引人的。 她停下脚步,凝神去听。 很悲凉的一首歌,旋律悠悠地飘荡开来: …… 却道人世纷纷皆过客 最终求而不得 …… “这是什么歌?”她探身问那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女老板。 女老板斜睨她一眼,语音沙哑地回答道:“你们年轻人怎么不知道这个?怪了怪了,这可是周沁凉的新歌《一起沉默》啊!” 湘哀向她道谢,也没有反驳,径自走开了。 她累得有点吃不消,根本没有精力去想别的事情,也不想回家,更不想去实验室完成方见止的要求,只好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夜晚昏暗的街上。 世人皆是过客,所以求而不得。 这真的是周沁凉能写得出的词吗? 咖啡喝得太多就没有提神的效果了,湘哀在老墙根下靠了一会儿,一会儿逛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巷子,她左右四顾,才发觉她走到了四时巷。 她看到了尽头的那扇铁门。 “无妨,我就进去看两眼。”她的声音散落在虚空中,很快就销声匿迹。 当时安委会为了平息传言把牌坊封住了,她托了关系弄到钥匙,好歹也是她家附近的遗迹,她不怕鬼,偶尔过来看看,觉得挺有意思。 她听见门锁咔嗒一声弹开的声响。 那是一座牌坊。她靠着锈迹斑斑的铁门抬头去看牌坊的题字。 永生不寄。 她也见过别的牌坊,题字自然是以四字居多,比如什么莫待无时、执应八方,都是很容易推断的字面意思,这个牌坊的题字却很是奇怪,不知道的人都认为是渡魂用的。 但实际就不得而知了。 她维持着那个姿势靠着,心中忽然变得平静一点了。 不寄,大概就是无所依托吧。 手机忽然就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划破了这片寂静。 她抓起手机按了接听,却不说话。那头的人隔了几秒才说第一句话:“你好。” 背景里有汽车鸣笛和远处人的交谈声,还有清脆的鸟叫,似乎是受了惊猛然窜出,衬出女人的嗓音越发低沉。 湘哀冷淡地问道:“什么事?” 女人道:“你在评报B4版中缝刊登了一条启事。” 湘哀站直身子。 “周教授最近忙吗?”女人的声音里裹了笑意。 “你是谁?”湘哀淡道。 女人丝毫没有犹豫:“现在不方便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那就以后再说吧。”湘哀慢吞吞地走出去,挂掉电话,合上门,重新锁好了那幢让人谈之色变的牌坊。 她刚放下手机就又有人打过来。是悯年。 “有什么事情?”她边走边说,“这么晚了还有事,又给你任务了?” 悯年的声音很紧张,她似乎整个人都在颤抖:“湘哀,欧地丽舍老地方,见面说。” 湘哀见怪不怪地应了,脚下步子微微加快。 她乘车去了欧地丽舍,悯年似乎已经等候多时,一直坐立不安地在隔间里走来走去。 “你还有多少药?”悯年一见她来,立刻出声询问,“就是,就是那种可以——”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湘哀想了想,答道:“不多,绝大多数都交上去了,而且还有不少是市面有卖的,几乎没有多少是我自己的。” 悯年咬着牙,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知道我接到了什么吗?他让我去暗杀林冉萧。” 此话一出,湘哀也有些惊讶,立刻问道:“方见止说的?” 悯年点点头:“太奇怪了,没有任何先兆,我还在想呢,这林冉萧到底触及谁的利益了?非得让他死。” 湘哀道:“这些先不管,你下得了手吗?” 她看到悯年果然摇了摇头。 “我帮不了你。林冉萧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没法假装他死去,很容易被人识破。”湘哀冷静地拒绝,“除非你自己失手,假装失手,我并不认为林冉萧会容易被杀。那封信件上有说过报酬和后果吗?” 悯年点头:“但是没有很紧张的期限。“ “只要你能担得起失手的后果。金粉世家马上就要开业了,这是你的机会,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如何?到时候我们可以制定一个比较合理的计划,我试着把别人拉进来,这样你就有充分的理由失手。”湘哀摊开手,表示没有别的办法。 悯年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点头答应:“好,那之后联系,我也会考虑一下的。” 湘哀道:“那你得到的确切消息,金粉世家是什么时候开业?” “十六天后。”悯年又补充,“不能剪彩去,我有邀请函,混进去容易暴露。” 湘哀盯着她坚决的眼睛,许久淡淡地笑了:“你既然有这个心,希望林冉萧能不辜负你,三天后我晚上八点这里见你,这两天我会去准备的。药肯定是货真价实的致死量,你自己考虑怎样让它被林冉萧察觉,到时候我教你用法。” “……好。”悯年猛一点头,“不要市面流通的。” 湘哀笑道:“自然不是。我什么水平你自然是清楚的,总归事情是你去办,你掂量着轻重就好。近段时间……就不要再和他见面了。” 悯年沉默地点点头,又道:“不知道你那件事办得怎样。” “有人替我操心,我自然落得清闲。”湘哀才转过身,又想起什么,“关于你和林冉萧的事,我上次没说完。” 悯年惊异的抬头看她。 “我不支持你和他谈恋爱,我也不反对,但是你既然有心,你得承担得起后果。”湘哀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我怀疑,已经有人知道了这件事,还想大做文章。” 她冷静地对视悯年有些不知所措的表情,忽然又笑了:“不过既然如此,大费周折地让你暗杀,想必是不指望你暗杀成功。我不知道这两种情况何者对你有利,我只给你说说我的想法,权当参考。” 悯年垂下头,良久慢慢说道:“不管怎样,我差不多都走到绝路了。” 迎接她的是湘哀的一声冷笑: “你管这个叫绝路?” “这是那个手串的销售记录。”厉泽宇把一封文件交给苾离,“我们追查过它的买主,没有发现和死者相关的事情。” 苾离接过,还没看就听到厉泽宇失望的语调,心下一沉:“那有没有报案说这手串丢失或者失窃?” 厉泽宇叹道:“如果有倒还好了——买这手串的人大多非富即贵,也就是当个即兴装饰品,我看就算真的丢了,估计他们也没多少人在意。”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又道:“我有个同事突然对我说,那天系统提示任长君的邮箱记录有变……” “我要看看!”不待厉泽宇说完,苾离立刻霍然起身。 厉泽宇又让技术人员发了一份记录,对比的结果多了一封收到的邮件,让他前去闵庆路384号。发件是一个未经注册的邮箱。 她心急如焚之下,根本没有考虑到这是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陷阱,她单想起宁庄暄死前也曾去过这个酒吧,几乎是催着厉泽宇前去调查。 不用她说,厉泽宇为了保险起见当然是要去例行询问一番。他们一拍即合,决定一道过去。尤其是厉泽宇听说苾离竟然认识那个老板之后,更加确信这些命案和那间酒吧的人有关。 此时已近傍晚,天色渐暗,角隅处灰沉的云层层叠叠向中心涌来,似乎只要再一瞬就能把日光吞没。 他们下车,咫涯的酒吧已经渐渐热闹起来。 那时屿阴又一次坐在莹黑色的吧台前,举着咫涯给她特意调制的蔚蓝海,慢慢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咫涯悠哉游哉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前面电脑上四屏监控,看到某个节点,她满意地推了推屿阴:“来了,咱们按老计划。” “好的,听你。”屿阴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 咫涯仍旧兴致勃勃地向她叮嘱:“你不要拖我后腿,我要给展现出我帅气的一面。” 屿阴定定地审视了因为一会儿要杀人而显得十分激动的神经病,然后认真地讽刺一笑:“她会恨死你的。” 她将手中的蔚蓝海一饮而尽,杯子被她座回吧台,她自己则用指尖掠过嘴角一滴酒,轻轻甩到地上。 身后咫涯目送她离开酒吧,才低下头关闭了监控画面,手指迅速敲击键盘,编了个临时控制酒吧灯光的小程序。 她隐隐有些兴奋。 “你说得不对,她会恨死周湘哀的。” 咫涯低声自言自语,也不管说话的对象根本听不到她鬼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的剖白,何况配上酒吧凌乱的彩灯,更是显得尤为可笑。 驻唱歌手仍旧轻缓地吟唱,一场的人推杯换盏十分愉快,咫涯一点一点饮下她调制成功的桃之夭夭,静静地等着苾离前来兴师问罪。 大约过了十分钟,酒吧的门又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打头的厉泽宇和跟在他身后的苾离。苾离的脸上有些抑制不住的探究——咫涯与黑道有染这个认知只是足以让她警惕,命案与闵庆路384号的联系则让她出离愤怒了。 究竟是什么人才能冷血到面对受害者无动于衷甚至还有心思插科打诨?? 她却不知道,将来的她,亦是要步这覆辙的。 “老板,请配合我们调查。”厉泽宇走到吧台前,一字一句坚决得不容推辞。 对峙沉默 “厉队,若是我把利害关系挑明,您还愿意查下去吗?”咫涯转了一圈玻璃酒杯,漫不经心地看向厉泽宇紧绷的面庞。 厉泽宇皱眉道:“你说。” 咫涯装作风情万种地招招手,笑道:“附耳过来。” 厉泽宇做了一会儿激烈的心理斗争,决定听一听这处处透着古怪的老板说什么,待他慢慢凑过去,才听到咫涯虚浮的气音:“厉队,我们不想碍您的事,请您也不要碍我们的事,我们只要周苾离,请您走吧,若是您执意要在这边,我就不好保证什么了。” 她说罢,还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讥笑,才把前倾的身子收回,看着面前这个行动队队长的表情和反应。 厉泽宇的第一反应却是:“杨闫则案是你们做的,那为什么NR会不知情?” 咫涯倒是满不在乎地笑笑:“你真当他们不知情?你这种人,被人卖了都要帮人数钱。不过是催着别人装装样子罢了。” 厉泽宇的神色一瞬变得有些白。 “再给你十秒,离开这里,否则别怪我不客气。”咫涯出声警告有些呆愣的厉泽宇。 她小声却清晰地记着数,从十数到一。 厉泽宇还在思忖着究竟是何种情况,咫涯却叹道:“你们真是固执。” 她轻巧地敲了一下键盘上的某个键,酒吧里所有的灯忽然暗了下去,这是全封闭室内,瞬间就变得一片黑暗。 她掏出那把枪抵在厉泽宇太阳穴处,迎着酒吧里的顾客慌乱的叫声沉声威胁:“不准走了,厉队。” 说罢她猛地拍碎一个酒杯,趁着所有人一瞬的愣神高声道:“请大家不要慌,应该是正常的电闸跳闸,老规矩全场我来买单,请大家安静退场,我现在把备用灯打开,实在抱歉,下次来时我免费送大家一杯苏打水!” 贴壁的廊灯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虽然微弱,好歹让人们冷静了些许,嘈杂地退场。 一旁正盯着价目表思考的苾离竟然一时愣住了。 “你故意的?” 咫涯的食指扣着扳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你猜到了,可是你又没有阻止它的发生,你问我?那我也不知道。” 苾离浑身都在颤抖,也不知究竟是气得还是吓得还是兼而有之,她抖了半天,才勉力发出嘶哑的声音:“你想做什么?” 她一边质问,一边这间酒吧已经被临时进来的行动队队员控制了,九个人枪口齐齐对准了一脸平静的咫涯。 “我上次和你说的都是真话,你知道安委会遇黑道案子则退避三舍,你不把这个说给厉队,可我不想杀你,你还有用,但我给过你们机会,只是你们自己不珍惜罢了。” 说罢,她俯身敲下键盘上另外一个键。 “你们十几个人也未必是她的对手,我是真为你们可惜。”咫涯故作悲伤的叹息松松散散地落在一瞬寂静的酒吧空气中,下一瞬就是震耳欲聋的枪响。 苾离几乎是崩溃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咫涯微微一笑,向着从容走进的屿阴遥遥点头,旋即轻松地锁住厉泽宇的颈部,枪在她的手间抛过落到另一只手里,一旋一挑,她眯着眼瞄准后,左右两下,就有两人应声倒地。 而行动队队员碍于她控制的队长不敢攻击她,只好留两个人和她周旋,其余的人全力以赴对付进来的周屿阴。 屿阴精通枪械并不是虚言,她透过虚掩的门观察好里面的情况,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进来连发五下放倒了三个人,有一发子弹没入墙体,另一发擦着苾离的耳边,引得后者尖声惊叫。 “你们会用枪么?”她嘲讽一笑,侧身躲过冲着她过来的几发子弹,电光火石间已经换了新的弹匣,咫涯帮她扫清了后面障碍,屿阴抬头两人一个对视,同时开枪击杀,有什么人在空中摇晃了一下,贴着厉泽宇倒了下去。 屿阴喘着气,见人都死透了才俯去看自己大腿上的伤,鲜红的血液慢慢地淌到地上,她接过咫涯远远抛来的干净的纱布和消毒水开始做紧急处理。 “厉队,你自己不相信。”咫涯笑道,“其实呢……她平时一向是做狙击的,不大擅长这种短程攻击。” 厉泽宇脸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旁边的苾离望着满眼的尸体和血液几乎要晕厥过去,她死死盯着坐在卡座上没事人一样认真处理伤口的屿阴,一点也想不清楚这短短几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 屿阴撑着桌子站起身,吩咐道:“你叫人处理这儿,我要去医院了。” 说罢一瘸一拐地走出酒吧。 咫涯点点头,不用屿阴说她也知道,这里她还要做生意呢!怎么能随随便便让人给污染了。 厉泽宇终于反应过来,脸色已是彻底的死寂。 “你们要做什么?”他脚下一个不稳踉跄,咫涯正好松了手,厉泽宇就跌倒血泊中,衣服被洇染成一片血色。 咫涯对着他扬起一个笑容:“那你要问周苾离女士了。我记得她是猜到了我的身份……有趣,你们自己做个了结吧,酒吧隔音效果好极了,你们不用担心有人知道。” 她转身又对上苾离慌乱的目光:“因为你一句话没说,这么多人就要死,你是不是觉得很愧疚?没事儿,以后这种事多了去了,你自责都自责不过来。” 苾离狠命掐着自己的手心,想自己为什么不晕过去。 屿阴枪法很准,都是正中要害致人死地,咫涯打了个呵欠,探身拉开抽屉把枪往里一扔,毕竟她也只是供个场地配合一下,受伤的也是周屿阴。 厉泽宇沉默了良久,对咫涯说:“把你的枪给我。” “自己去找,有些大兄弟应该没发完子弹,你自己试试看。”咫涯摆摆手,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 厉泽宇咬牙用手掌支撑自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背影萧索地走到尸体跟前,一个一个地试过去,身后咫涯从容地又拿起枪,指着他的后背,提防他有什么举动。 但厉泽宇只是机械地拿起枪检查弹匣里的弹药,看到空的就扔在地上,一时间弹匣开合的声音和枪撞击地面的声音机械地交错着,他检视了五个人,枪都空了。 第六个,他拾起枪,咫涯微微眯上眼。 厉泽宇自嘲地笑了笑,随即把枪抵住自己的太阳穴,扣下扳机。 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苾离瞪大了眼,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终于感受到什么叫做绝望。 “这些人是因为你而死的,当然你也不用负责,我本意也并非如此,只是有点难办罢了。我会叫人来收拾,既然你有心,那就加入我们好了。”咫涯拉上枪栓,扫视过一片狼藉,“你自己想,要么和他们一样,要么和我一样。” 窗外夜景一帧一帧闪过,湘哀是很不客气地开着屿阴的车来接她,入眼就是腿上一片血红,她皱了皱眉,问道:“谁还能伤了你?” 屿阴虚浮地摇了摇头,整只手精准地按住来血方向,有气无力道:“直接去医院。” 湘哀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从衣袋里取出止痛药递给屿阴,脚下一踩油门径直冲了出去。 和咫涯记忆中的描述一样,半绿半白的胶囊。 屿阴下意识地抬头看湘哀,后者仍旧面容淡漠,似乎没有放在心上。 酒吧和医院相距不远,几分钟就到,湘哀自己先下了车,打开屿阴那边的车门扶她下来,屿阴单手搭着湘哀的颈部,艰难地跳到地上,看着湘哀扬手关上车门,淡漠地看着前方。 “走正常程序?”她的声音散在夜风中。 屿阴低声应了,湘哀让她坐在长椅上,自己拿着钱走到前台。屿阴忍着痛盯着她的背影,仍旧是连一个背影都是淡漠。她想世人可以冷情到何种地步,大约也就像湘哀这样,不吝惜给出生而为人的任何温暖,却在别人以为交心之时翻脸拒绝。 潇湘取尾,蚤孤短折曰哀。这是什么名字? 她的目光不断追随着湘哀左右走动的身影,甚至连湘哀向她走过来都毫无反应。 湘哀看到了她不加掩饰的眼神,权当没看到般直接去扶她,低声道:“小心脚下,瓷砖少了一块。” 屿阴一惊,低头看到不规则的一片黑色凹陷。 “你今天怎么有空?”她听见自己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 湘哀淡道:“不想应付方见止,也算是忙里偷闲,装作自己在忙着周苾离的事情一样。” 这倒是实话,她本人没有在这件事中做出什么突出贡献。 很快就有医生接待,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医生,认真地拆掉了屿阴自己绑的临时绷带并迅速做起了清理,也没问究竟为什么腿上就多了个窟窿,估计是类似事件见得多也就见怪不怪了。 伤口清理得很快,这会儿湘哀还去买了双拐,回来看到坐在走廊上盯着前方发呆的屿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自己用,钱算我的。” 屿阴沉默了好半天,终于扯出一个笑。 “医生说没有伤及骨头和神经,不过多久就好了,大概十天左右,只是不能用力,多谢,那个止痛药……” 她没说完,湘哀淡道:“药效是四到六个小时,刚好一次一粒,你按时吃,平时的生活没有问题。” 扶着屿阴握好双拐,湘哀没事人一样就在她边上走着,不过步子放得很慢,暗示屿阴不必管她,自己慢慢适应头几天的残废生活就行了。屿阴不说,她也没兴趣问为什么基本不怎么会受伤的人竟然被打到大腿,只是有些奇怪地叹息:“自从让你帮忙之后,你倒是……一回把自己整进安委会,一回直接受伤。“ 屿阴本来不想吭声,却还是忍不住问:“如果不是你要拜托我,是不是两次都不会来?” 湘哀没说话,权当默认。 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屿阴心里叹息,你怎么会知道? “你那个教你枪械的友人又是谁教的?”她没话找话。 湘哀脸上忽然有了一点凄凉的味道,待到屿阴仔细用余光观察,那种奇异的似乎永远不会出现在湘哀脸上的微妙表情竟然就稍纵即逝,仿佛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她自己学的,为了自保而已。”湘哀缓缓答道,“她……还算有些名气吧,喜爱她的人不少,恨她乃至要除之而后快的也多,她不像你们一样生活那么优渥,平时一向要节俭着花销,差不多就是这样。” 屿阴无从评价,默默地听着,湘哀打开车照旧送她坐好,自己绕过去坐到驾驶座。 “你住在晴春三月?”湘哀望着眼前的高档住宅区问。 屿阴不明就里地点头。看到湘哀调侃地笑了出来:“看来我真的和你们……” 她没有再说下去。 所谓事实 满目都是鲜红的血。尸体纵横交错,白骨累累。 那不是她身处的酒吧。那是某一个荒郊野岭,也像是某一处繁华废址。堆叠的尸身挤挤挨挨,面上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似乎在死前还曾在幻觉里进入天堂,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 他们离去得毫无痛苦,但是却七窍流血,在最美好的幻境中以最痛苦最惨烈的方式死去。 她看到远处有一座宏伟的城楼,有一个女人——远远望去大概是一名窈窕的女人,正站在城楼上。 那个女人,她安静地看着这尸横遍野的惨状,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城头,把自己站成了一尊雕像。 不像上次的那个梦,这回她是以全知视角自由地行走在这个梦境里的。 越近城楼,腐烂的气味就越重,城墙根尸体是垒起来的,贴着古旧的城墙,每具尸体的表情都是安详平和的笑容,她站在城楼下,仰头望向女人模糊的脸。 女人俯视着这样的哀鸿遍野,没有任何触动,只是像雕像一样站着。 她觉得,女人也死了。 她把手拢成喇叭状,对着城上的女人喊道: “颜——子——璇——” 她……喊了什么?颜子璇??颜子璇是那个被称为红颜祸水的女间谍,拥有一张绝大多数女人都要自惭形秽的容貌,拥有为了她的容貌沦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无数拥趸,无数人为了她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这样一个女人,最终却死于大雪天,死于冰冷肃杀的刑场。红颜枯骨,总是未等美人迟暮便已是香消玉殒。 此后的岁月,都是口口相传的荒芜。 她为什么会喊出这样的名字?颜子璇……如果真的是,又为什么会一个人站在城楼上,望着这样的惨状无动于衷? 她看到了颜子璇的脸,她只记得颜子璇曾经被北党高官叶庭才称作“第一美人”,这当然带有主观偏见,可是此时的她,只能看到一张模糊的、雾蒙蒙的脸,看不真切,一切都宛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飘渺不求真实,却足以让她心悸。 半梦半醒间她似乎听到了车轮轧过凹凸不平的路面,她的头颈随着车身颠簸左右上下不住地摇摆,她想醒来,却始终挣脱不了梦魇,如同迷宫里的困兽,始终兜兜转转,找寻不到出路。 千里雪落,她无助地看着有人手起刀落,有人人头落地,炮声四面炸开,她慌张地逃窜,没有归途,没有依凭,她不停地奔跑,溃散的军队和流离的百姓好像下一瞬就要朝她涌来。 她尖声大叫,面前的景象就骤然支离破碎,她以为那是虚妄的终结,却不料是另一个幻境的大门。 春意盎然时,她坐在灰败的庭院内,慢慢地靠在青砖垒叠的旧墙柱上,抬头看日升月落。她看过白昼黑夜,枯坐在这个院子里,一动不动。 她始终盯着破败的大门,似乎在等人来,却似乎谁都没有来。 她挣扎着想出去,却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冲开这个幻境,还是如同梦境中的人,渴望着走出这间院子却不得。 那种渴望叫做求而不得。 什么物事在她的脑中轰然炸开,她猛然开始挣扎起来,力度之大,她忽然就掉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下坠,下坠…… 她着地时,终于被震醒。 那是一间黑暗的地下室,四周也有别的摸不着头脑的人,互相左右看着,打量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苾离低头,发现自己正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掐了一下手臂,不是做梦——方才的场景,是梦还是幻境? 致幻药物…… 苾离的潜意识还停留在全是尸体的酒吧,一时搞不清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便立刻起身问旁边的人:“你是怎么过来的?” 那人也只是摇头说不清楚,苾离问他是否也是和她自己一样的目的,那人倒是点头。 原来如此。 有人还在抱怨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狭小的地下室中充斥着嘈杂的声音。 苾离见没有更多的事实好问,只好坐下来,开始一件一件地捋顺最近发生的奇怪的事情。 任长君意外车祸,之后她到安委会让湘哀作证,奇怪的病人周咫涯引导她到闵庆路的酒吧看到了打架斗殴事件,用更改的邮件记录引她参与枪战,于是她就一步步上钩,并且来到了这个阴冷的地方——虽然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她看了看手表,已经离枪战过去了一周。 门忽然开了,进来的人穿着纯黑色的风衣,她看到了那个人的腿上还有打了绷带的迹象,但是已经能够正常走路,抬头后……她看到了,那是周屿阴!!她在安委会门前见到的那个女人,而这个绷带……枪战那天…… 苾离觉得脑袋发晕。 莫非这个女人一直是以两个身份逍遥自在地活着的?易容……她活了三十年多,根本没想过,否则女人冲进来一枪放倒三个人的时候她就应该想到了! 在场有不少人是认识周主持和她的节目的,一时间人群中爆发出惊叫。 然后就是威胁、恫吓,还有被一枪毙命的尸体,和……走进来的周湘哀。 彻头彻尾的骗局。 周湘哀……真是一个完美的看客。 若不是前面有周屿阴的枪口等着她,她一定会仰天大笑指责这个所谓朋友的狼心狗肺,最好能让她找到一点致死的东西,杀了这个道貌岸然的女人。 湘哀却轻描淡写地说,要自己活下来。 苾离心下骇然,却见屿阴惊诧地转身问湘哀:“你怎么想的?” 白衣白发的女人淡淡地笑了:“我留她有用。” 屿阴正想反驳,忽然想起了什么,不再反对。她只能点头:“好,那你自己注意点。” 湘哀插在衣兜里的手不断地摩挲着一瓶药,她沉默了片刻,见苾离脸上并没有一点死里逃脱的高兴,不由轻轻地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讽刺:“周苾离,你自己去旁边登记一下,名字挂到科研处我的名下,掂量轻重不要乱来,否则我手下不留情。” 她们见到苾离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压抑逼仄的地下室,屿阴冷笑道:“看来没有人在生死面前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可笑。” 湘哀瞥了她一眼,淡道:“那也未必,只是总有贪生怕死如我和她的人罢了。” 她们就这样当着一室的人调侃着,屿阴听出湘哀话里有话,没有再说什么,像是终于想起还有事一样冷声道:“一会儿有人会送武器过来,就这么大的地下室,最后只能留一个,想活下来就去杀人,我不管你们活下来的是谁,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有一个男人在她话音刚落时忍不住饱含期待地问:“能让我也跟您吗?”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湘哀,盯得屿阴很不舒服,正想掏枪办事,却见湘哀笑道:“凭什么?你给我一个理由。” 男人以为有戏,忙不迭地陪笑道:“您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好啊。”湘哀拍了拍手,眼眸明澈如水,话锋一转却阴冷渗骨,“我现在就让你做件事,怎么样?” 男人疯了一样地点头。 湘哀一字一顿:“我、要、你、现、在、就、死。”也不等屿阴动手,她自己顺手拿来屿阴手中的枪,对着犹如五雷轰顶的男人扣动扳机。 终于没人再有异议。那么多人里活下来一个虽然机会渺茫,但毕竟有点微末的希望,死在这两个女人手里什么都做不了。 湘哀脸上还挂着深重的不解:“难道你们人人都对试药这种事有兴趣?” 她的神情悠然,置身事外,看的一室的人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走吧,我要去查点事情,顺便解决一下周苾离的事情。” 屿阴出声看向湘哀,后者扫视过众人,点头,率先走出地下室。 地下室外是铺着地毯的长廊,即便湘哀的高跟鞋踩在上面也几乎不会发出声响,她们一前一后进入隔壁的一间地下室,虽然在地下,但由于这里引了空调,装了暖色调的灯光,因此风格也就不那么阴冷。 苾离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警惕地看着她们。 房间正中央摆放的三脚桌上放着一支钢笔和一张印了小字的白纸,湘哀径直走过去拾起,递给苾离。 “咫涯说你同意了加入我们,当然已经到这个地步,你也没有别的选择。” 屿阴站在门旁看着她们,一言不发。 “签字,然后你可以尽情地查你所认为的那些真相,这是你一直想着的事情不是吗?木已成舟,我自然是尊重你的意见的。”只要苾离不接,湘哀似乎可以一直站在那里等。 苾离冷笑起来,嘴角不断地抽搐着,她是真的有点承受不住这种变故,她维持了那个样子仇恨地盯着湘哀盯了几分钟,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她几乎是拼尽全力大喊:“滚开!!” 她说罢,湘哀并没有接口,只是低头半带怜悯地看着她。 “当时这个案子查不下去,千易浔告诉你已经结案,你知道这和黑道有关,你也签了协议,你自己真的不清楚这样的后果吗?还是说,你根本不在乎这些呢?” 屿阴口气不善地质问她。 恰巧隔壁的厮杀似乎已经开始,隔音效果不好,她们都听到了清晰的尖叫声和如潮般涌来的喊声和刀剑碰撞的声音。 苾离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如果不是湘哀把她摘出来,那厮杀的一员就是她自己,而且还生死难料。苾离自嘲地笑了笑,问道:“是谁杀的任长君?为什么要杀他?” 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有气无力了,像是劫后余生的应激,也像是无法逃脱的漠然。 “我不知道是谁杀的,至于为什么要杀他,你自己心里清楚,因为他做手术的那个病人。”湘哀语气平和,“你知道这些已经够多了,至于到这里是你的选择,和任长君无关。” “你既然做了选择,就要遵守规矩。” 屿阴瞥过苾离灰败的脸色,出声警告:“我耐心不好,再给你一分钟自己做决定。” 话毕苾离几乎是抢着去夺湘哀手中的协议书,急促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连文书里的内容都不及看上一眼。 湘哀收回文书,转身对上屿阴:“你把它给方见止,我一会儿恐怕还要回实验室有事。” 屿阴无法,只得点头答应,怜悯地看了一眼几乎精神错乱的苾离,提步朝门外走去。 “要给你找个搭档。”她走前忽然说。 湘哀没有接话,只是微微垂下头,若有所思地从屿阴身边走了出去,经过时低声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人我有用,你不要现在让周沁凉见她,我估计她要冷静一下,先不要逼她。” 她说罢就离开了。 愿梦如旧 金粉世家开业剪彩仪式上,各界名流纷纷参加,悯年为示重视不仅自己到场还嘱咐两个资深记者全程跟拍,新闻稿早就提前写好,用的都是漂亮的词藻,就等着配上角度好的照片一发,绝对是独家新闻。 她看到了人群中一晃而过的周沁凉,后者虽说暂退歌坛,却不算真的隔绝了这层关系,何况这人一向是相当会来事,和各色名人都打成一片,今天出现在会场也不奇怪。她照着自己的癖好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线衣——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舞台上以知性秒杀观众的歌手私下里竟然最喜欢穿粉红色的衣服? 两人隔着人群冷淡地朝对方点一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 悯年一身套裙正装,剪彩仪式开始前她还找到林冉萧问了问大致流程,盘算着最佳发布新闻的时间。 她快速扫视过对面的人,意想不到地发现了一个人——纪九薰。 纪九薰扎着高马尾,满脸都是一幅老子天下独尊的不屑神情,紧身牛仔裤穿在她这样的女人身上简直犯禁,两条长腿宛如未出鞘的两柄利剑,她个子不高,在女性中就是中等偏上的身材,耐不住她本人气场实在强大,即便是慵懒的神情都能被她硬生生表达出生人勿近的气息,上身紧身白衬衫,外罩一件薄薄的灰色大衣,她也不嫌冷,定定地站在原地,任凭别人怎么套近乎她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不是,这著名军火商怎么还有兴趣来这种地方了?悯年略感怪异,收回目光又打量着红布铺过的台子。台前盆栽一字排开,都是普通低调的金钱树,和寻常企业开业没有特别大的区别。 礼仪小姐还在引导来宾就坐,直到有人前去恭敬地请纪九薰女士落座,她才拎着她三十吨重的偶像包袱坐了下来。她左侧坐着TM投资的徐缃缜,右侧是另一个投资公司的老板,她坐在这两人中间泰然自若,甚至让旁人怀疑左右两位是否还要怵她的脸色。 悯年对着自己的记者吩咐两句,他便立刻走开去寻好的位置。其实之前悯年还提早问林冉萧要来一个最佳观礼区,并安排一个记者早早候着,而这个男记者只是以防不测作为备用。不过评报毕竟是老牌报刊,就这样一个机会也是别人难以获取的。 她自己是受邀请而来,就老老实实地在座位上坐着——她就算再难办,也不会选这样的机会下手,人多眼杂确实不错,但是这是林冉萧在前段时间一阵一阵的负面新闻中找出来的转移注意力的最佳方法,如果在这样的典礼上林冉萧本人出了岔子,那NR可谓是回天乏术。 就算林冉萧有一千个理由要死,也没有必要拉上NR员工陪葬。 所以,还是先等金粉世家正常开业再做打算。 悯年宛转地想着这些,主持人已经走到台子左侧的讲话台处,不一会儿会场,也就是金粉世家的正门大厅就安静下来。 主持人是……周屿阴。 竟然都是老熟人,悯年觉得有点不对,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周屿阴一如既往控场能力极强,简单地做了一个引入就请林冉萧上台,后者也是寥寥几句感谢在场人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捧场,绝不拖泥带水地就让人上去剪彩。 难道说……今天她们也是有任务在身? 悯年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紧紧盯着台上,生怕发生什么变故。 捧花人、拉彩人、托盘者迅速各就各位,引导人见准备就绪,礼貌地请等候的剪彩人上台。 主剪者是金融圈一个有名的前辈,三十多年前曾是赌王,后来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开始做正经生意,叫做韦鸣同,在座的人有不少曾看到过当年的赌王之战,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大概在赌坛的全盛时期过了十年后,他就联合别的赌坛前辈抵制这种游戏,而之后就是黑道盛行的三十年。 韦鸣同已逾花甲却仍旧精神矍铄,腰板挺直更显年轻,大概看上去就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剪彩人一共有三个,主剪者韦鸣同,另两个一个是NR的前任总裁胡邶弋,一个看上去病恹恹的中年人,还有一个是安委会的高层。 三人配合默契,剪彩仪式到此结束,林冉萧又上台说了几句客套话,由周屿阴发话结束典礼,悯年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前后也就一刻钟——也不知道是NR崇尚效率和简约还是没心思弄大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发言人程杭东上台说了一段贺词,然后表示要向到场的每一个社会名流赠送一次金粉世家的免费体验服务,可谓是宾主尽欢。 NR为了挽回面子,应当是决定好好地从这些人身上寻求利用价值。只要他们前来,就不怕金粉世家的名气传不开,回本是早晚的事。 虽说是周末,不少人还有公事在身,便先后离场。 悯年留个心,悄悄看着台上周屿阴正在整理材料——她虽然是友情串个场,NR也要支付很高的薪金。周沁凉倒是已经收拾好离场了,应该只是走个过场。 韦鸣同却走到纪九薰面前笑道:“你这么多年过得怎样?” 悯年好奇这位军火商怎么鄙夷地打发这位老人,结果却惊讶地看到她露出了到场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笑容:“多谢韦先生,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很差,替我问裴先生好。” 裴先生大名裴继予,是韦鸣同的爱人,比他小了七岁。 他们之间倒是有什么交情,悯年没有深想,觉得大概今天几位同僚的到场只是巧合,并不会对林冉萧和NR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于是放心离去。 台上的屿阴深凝了她一眼,随即和林冉萧客气地打了下招呼,就背着包离开。 据湘哀说苾离一开始不吃不喝还想绝食,屿阴听了直骂这人脑子有病,却听湘哀叹息道:她本来确实不用被卷进这件事情来的,算来还是我当时考虑不周,才把她拖下了水。 不过后来……事态却完全不在掌控之中。 听湘哀的语气似乎有些惘然,直觉告诉屿阴那可能并不是任长君事件,但具体是什么她却一无所知。 今日是最后期限,她还得赶到地下室处理新人的问题。 她以为自己应该到的还算早,没想到湘哀早就到了,一旁悯年、咫涯也来凑热闹,连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沁凉也抱着臂当看客。 “我的天,大明星。”屿阴讽刺地冲着沁凉调侃,“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沁凉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地说:“听说我可以有个搭档,这事是真是假?” 她们说话的当口,湘哀一直盯着沁凉,皱着眉头观察。 咫涯觉得有趣,立刻搭话:“哎你可别说,是个烈性的姑娘,我可是很羡慕你呢——你问问,特别有个性!” 沁凉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似乎是早已习惯这种浮夸的掩饰方式,笑道:“你自己就够有个性了,咫涯。” 她们你一言我一句地说开,言语间轻慢之情淋漓尽致,都是见惯了生死毫无触动。 “我让人调了录屏看。”一直不出声的悯年突然扬声道,“看起来好像没人幸存——” “死光了?”咫涯顿时来了兴趣,当即凑过来看。 地下室里已经被清空了,空气中仍残留着浅淡的血腥气,不仔细闻根本没有感觉,消毒水也被填满了每个角落,整间地下室就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羡慕道:“这是哪个组办的?改天让他们给我清理一下我那酒吧,总觉得我手下人压根没打扫干净。” 沁凉笑着骂道:“你就会公器私用。” 她们一向关系尚可,沁凉与屿阴倒是无端的不对付。 她们也不大愿意看冗长的厮杀过程,咫涯抢过鼠标调到最后,似乎是一对情侣模样的人拿着枪互相指着自杀了。 一时无话。 沁凉摇头叹息:“真是令人感动……其实多一个人也无所谓嘛,真心的情侣挺少,杀人越货要是互相照应不是挺好的。” 旁人没有反应,封手作壁上观的湘哀却转头看向她们,忽然评论道: “所谓真心,也不过是亲手给自己套上绳索送到别人手里,从此任凭别人嬉笑怒骂,是生是死都交由别人掌控,再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实在是这个世上最不值钱的东西了。” 屿阴浑身一抖,不敢置信地看着湘哀。 咫涯笑道:“呦,咱们的科学家还开始想哲学问题啦!” “闭嘴吧。”湘哀平静地答道,“我这样也不配叫什么科学家,你嘴贱糟蹋自己就罢了,何必对别人横加讽刺。” 她话说得不客气,沁凉微微一笑,问道:“那什么比较值钱?” 此前她们几乎对上就是陌生人,互不相干也不在意对方的想法,如今蓦然针锋相对也是一大景,咫涯很开心地看戏,顺便摸了摸自己才刚入手的一个祖母绿耳钉。 湘哀沉吟半晌,才觉得有点不对劲,挑眉问她:“我和你也不是一个阶层的,你又是何须问这种没有价值的问题?” “不过是无聊时的玩笑话,又有何妨?”沁凉满不在乎地摊开手,等着湘哀的答复。 后者慢慢地举起手,抵上自己的额头。 “果然周教授最看重自己的智商啦,正常。”咫涯哈哈一笑,“礼尚往来,周大明星?” 沁凉毫不扭捏,坦然道:“性命第一。” “你说周苾离绝食,那你有处理过吗?”屿阴猛然想起来这一茬,低声拽过湘哀询问。 她当然不在意苾离的死活,她只是在意湘哀所说的苾离有用,她感觉到湘哀身上似乎有一些难言之隐,她只能相信湘哀的一面之词,毕竟也没有人给她作证。 湘哀确实惊讶她还记得,她向后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偏过头看向屿阴,淡道:“让人趁她昏迷去注射葡萄糖和氨基酸,死不了的。” 她顿了一下,又道:“现在大概醒了,可以带人过去看看,她应激反应很严重。我其实……挺奇怪她承受能力是怎么变得这么差的。” 她们在这头咬耳朵,那头几个人已经去检查了一下那间地下室,确定无问题后沁凉把它锁上,转身问湘哀:“我搭档呢?” 湘哀从和屿阴的对话中回神,抬头以一个微微仰头的姿势回答:“医院,她状态不稳定,你可以拿出你精通的格斗技巧去制服她,我是劝不动她的,看在你是她女神的份上……她说不定会更崩溃。” 沁凉脸色一沉:“不要开玩笑。” “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可能就此没有搭档?怎么可能。”湘哀笑了,“她一定会活着,还没有到大仇得报的那天,她一样不舍得死,不过这是你的事情,与我无关。” 落苾离歌 那天离开阴冷的地下室之前,苾离至少搞清楚了一件事,她现在只有两个选项,要么死,要么遵守规则留下来,二择一,没有第三条路。 而且她也必须守口如瓶,否则连带着知情人会一起消亡。 她当然心里有一杆秤衡量利害关系,这个契约和安委会的保密协议有着异曲同工之处,本质上都是死守秘密。 是的,她不想死,她还有很多愿望没有完成。而且湘哀的意思是让她到科研处,也许并不用杀人,用不着两手沾血。而且她还要替任长君报仇……她问自己究竟见过了生死能不能淡化这件事情,结果是不能。那天两个天杀的女人离开后,她被迫听着隔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她耳边全方位无死角地萦绕着死亡的音响,那些声音如同潮水般将她死死包围,压得她喘不过气。 那时她甚至萌生了一个念头,她想要终结这一切,终结这个噩梦。 何况她发现近段时间她总是毫无缘由地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的场景是她在现实生活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她静下来回忆梦中情状,怀疑那是不是内战时的情景。但是……她怎么会经历过内战呢?她又怎么会梦见颜子璇,那个倾城美人呢? 那是她的前世吗?如果是,她究竟是谁? 这个疑惑暂时似乎没有人能给她解答,她只能期待着在机缘巧合之下能够梦见更多的片段,也许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 发现自己有轻度神经衰弱的症状后,她也开始积极配合治疗,让看守她的人把病房布置得明快一些,各处也摆放了一些新鲜插花。那些人似乎知道她还有用,平时只要她提的要求不越线就是有求必应。 她不能勉强自己在大起大落之下保持良好心情,只能尽可能假装生活一切如常。医院那边早有人替她请好假,她猜测主任应当和黑道有一些联系但不是黑道里的人,否则不可能她都一周多的时间不上班主任会无动于衷——她倒真的不怀疑混黑市人的水平,这种事情随意编个理由总是能圆谎。 算来她已经有七天没有见到湘哀了。她讽刺地想,虽说都是不干净的人,她竟然还保有相信湘哀的本能。当然地下室里确实也是湘哀留了她的命,凭这个还是能看出她和湘哀有点交情,但也就仅此而已。 湘哀此人就像是一个谜,她至今看不懂湘哀在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一方面这人给她牵线搭桥让她查任长君,并借几个人的口让她小心为妙——虽然她当时没有领会其中的含义,一方面她从头至尾都封手作壁上观,对事态发展隔岸观火漠不关心,以至于她实在想不出湘哀这样做的理由。 似乎是一方面费尽心思把她拖下水,同时又避免最坏可能的发生。 那么这一切,是不是和她错乱的记忆有关?她忘记了什么事情? 一想起这样的话题,苾离又感觉自己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她掀开病床上的被子走到窗户前,俯身向下看。 窗台上是一盆车前草,一看就是从温室里拿出来的。 她听到了敲门声。本想去打开门,外面两个看守早就先一步迎接来人。 周湘哀。她心里咬牙切齿地默念这个名字,自己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口,一来不想和她说话,二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想通了?听说你今天吃饭了。”湘哀淡淡地陈述事实,“你和以前一样,反应是一点没变。” 苾离几乎是脱口而出:“你知道什么?” 湘哀转身轻轻地合上门,想了想又对外面的两个人吩咐了几句,似乎是让他们走远点不要妨碍,才缓步走到病床前,直视苾离:“你曾经给我动过手术,但是你似乎已经忘了。不过忘了也好,那种事没什么好记住的。” 有什么念头在苾离脑海中如同闪电快速划过,但当她想去抓住时,却已经了无踪迹。 “你的动机!”苾离破罐子破摔。 湘哀看多了这样的境况,毕竟如果逢遇这样的变故还能保持冷静那就不是正常人了,所以她脾气很好,淡声道:“你尽早适应这样的生活,以后不会有人和你说实话的,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何况,你知道了,反而是坏事。 苾离冷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我和周悯年是搭档,我负责做药,她负责暗杀。你之前见到的周咫涯是个黑客,她的搭档,周屿阴,精通枪械是狙击手。”湘哀慢慢解释,一边观察着苾离的神色,“有些事情你以后再了解,这是你接触过的人。” 苾离怒极反笑:“你果然都知道。” 在她眼里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湘哀也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忽然想起沁凉的话,问道:“你认为什么什么最值钱?” 苾离不假思索地回答:“自然是命。” 湘哀忽然淡淡地笑开,觉得这两人倒是挺有做搭档的潜质:“总归你也别无选择,不如就姑且信我一回,至少……你的命总是可以保住的。” “我凭什么信你?”苾离冷笑。 湘哀不置可否:“你还有别的路可选吗?” “请你告诉我,你和周屿阴当时去安委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果然是这个问题,湘哀道:“自然是因为你叫我去,她正好在我旁边,就送我去,我自己平时从不开车上班,莫非你想让我走过去?” 她说的是事实,单看苾离是否相信。 后者将信将疑,确实是没有参透个中关窍。 彼时咫涯确实找那组人给她干活去了。酒吧占地不大不小,他们干了四个半小时全部清理完毕一点事都没有,角落里的血迹等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除墙上还有几个弹孔外。咫涯心疼地看了半天,最终决定糊一点装饰上去,当然糊装饰的苦力也是那组人。 咫涯财大气粗地给了不菲的小费,满意地打量着收拾一新的酒吧,心里已经止不住地开始盘算进账了,按这么做下去,加上她做任务攒的钱,差不多……能搬到不夜天城的黄金地段了。 她十分快乐地盘算着,感觉自己离发家致富已经不远了,太过出神以至于压根没看到悄无声息走进酒吧的人。 “周苾离——” “啊啊啊啊啊啊——” 咫涯一咕噜从高脚椅上滚了下去,她赶忙扶住桌沿爬起来,看到了脸色不善的方见止。 “你怎么还是这样?”方见止皱了皱眉,抱怨了几句才扯到正题,“周苾离的事是你和周屿阴做的?” 咫涯老实回答:“当时枪战是在我酒吧没错,而且确实是我和屿阴,但是前期很多钩子是湘哀做的。” 方见止脸上明明白白写满了惊诧,他定下心神,冷静问道:“你没有在说谎?” 咫涯继续老实:“当然,方先生你能查出来这两人认识好些年头了。” “那你知道周湘哀的动机吗?”方见止继续发问。 得到的当然是否定的答案,咫涯还在心里默默鄙夷道,我一个格调高雅的人怎么会知道这种疯女人是怎么想的…… 方见止沉吟半晌,冷声掷下一句话:“尽你所能,彻查周湘哀,我要她的所有背景和经历!” 病房内,湘哀和苾离仍旧在对峙。 良久,苾离试探性地说道:“我之前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问。” “你说。” “你的名字由来……或者是,你为什么会被起这个名字?” 湘哀道:“我是孤儿,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融洽的谈话,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却是什么都挽回不了。苾离清浅一笑,侧身捧起那一小盆车前草,状似不经意地问:“任长君的药是你做的吧?” 她用手慢慢抚过车前草碧绿的叶,不待湘哀回答就接道:“我当时倒是很怀疑你为什么那么快就能找到文献,恐怕是因为你印象深刻,一听到我的电话就能瞬间理清前因后果吧。以你的智商,做到这些有什么难事?毕竟……你可是对整个计划了如指掌啊。” “不,你错了。”湘哀无情地打断她的指证,“第一,我并没有对整个计划了如指掌,我也是那天在咖啡馆和你谈话过后才明白任长君死的原因;第二,致幻药物早在任长君出事前一个半月就已经投入我们的试验中,不像你所想的那样,说句难听话,一个任长君根本不值得我去为他试新药。” “你——”苾离气得发抖。 “这是事实。再说了,上头要求暗杀的人多的去了,任长君是你未婚夫,对我们不过是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目标而已。纪九薰女士是一个军火商,能力比我们大得多,她敢把文献公开,估计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前期准备,我们抢占不了先机,复制却是很快的事情——我不喜欢重复别人的想法,但这是我的工作。”湘哀冷淡地陈述,“第三,我做的药很多,不可能你电话里只言片语我就能未卜先知到是哪种致幻药物,现场确认才能得出结论。” “第四,你以为制这种有人要求的药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参与的人很多,复制的人很多,你这样给我扣罪名,我担当不起。”湘哀唇角微微勾起,“我劝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你所看到的未必是真相,而你能得到真相又如何?任长君不可能死而复生。” 苾离的嘴唇微微哆嗦着,她想说话,却半天发不出一个字节,任凭湘哀看到她的失态而无动于衷,她仍旧无法做出回应。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没头没脑地开始讲她的梦境。 “我之前梦到一座牌坊,有一具穿着名贵的女尸从上面掉了下来。” 湘哀道:“牌坊上写着什么字?” “我……记不清了,当时在梦里也没有看清。” “是不是‘永生不寄’?” 苾离眼神有些恍惚,许久她点了点头:“似乎是的吧……” “那是四时巷的牌坊,题字就是朱砂的永生不寄,我当时搬到那里时也曾做过类似的梦,不要紧的。”湘哀说得令人信服。 苾离犹豫了一会儿,又道:“但是,我又梦到尸横遍野,中间一座城楼,楼上一个女人,我对她喊着……‘颜子璇’,之后就没有了。” 湘哀皱眉思忖,摇头道:“我不清楚,至少我是没做过这样的梦。你也许是看了什么史料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之后她还梦到过一个破败的庭院,她似乎在等人来,还有在咫涯酒吧里,看到斗殴事件一晃而过的两个女人的打架和紧接着长达五分钟的头痛。 她来不及说出这些,忽听门被敲响。 “周女士,她来了。” 湘哀正想阻止,门已经被来人旋开了。 著名女歌手周沁凉走进了病房,环视一眼四周,问道:“这就是我的搭档?” 她的目光转向湘哀,后者没有回答,似乎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下一刻,苾离手中的车前草就这样掉到了地上,草叶泥土四溅,有如她支离破碎的意识。 楔子 时隔多年,我已经很难回想起内战那段岁月里都发生了什么,记得的都是一些大事,细节早已模糊不清真假莫辨。 而即使事实如此,我依旧很珍惜那些记忆,因为那些事,该记住的人都在逃避,该忘记的人自然也已抛诸脑后。往事如同破碎的云烟,没有任何办法把它们复原如初,而我,也不过是才刚想起,心寒于他人的漠然,无助于找不到补救的方法。 我恨的人和我爱的人,他们都已经不如当初。我的一切情感在时间面前都显得脆弱渺小、不堪一击,我惶然地走在这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里,不知道它们该如何依托。 我看到过很多牌坊,新的旧的,有些我甚至也能说出它建造的目的和落成的年月,但是那毕竟是死物,是我一辈子最不愿意见到的死物,让我想起某一个时间节点,永远都忘不了的忌日。 而该记得的人,却装聋作哑表现得一无是处。 我知道,那是幸存者的心理创伤。她们有,我亦有,但我不是那样的懦夫,我趁着清醒的时日勉强做着PTSD治疗,也盼望着那些人能够正视过往。 所有的过往,那些野心、仇恨、算计和死亡。 周日的博物馆有不少游客参观,我足足花了两年的时间才让自己的意识恢复正常,迫切地想知道后人是如何看待那一段充满了阴谋的历史,也不知道自己在后人眼中又是何种光景,落魄或是追捧,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只是……不想让那段历史留不下属于我的只言片语。 曾经谁眼角眉梢含着讥诮的笑容,笑我一生愿望是想出名,而她最终落魄离去。 我不似她般通明世事,却更懂得八面玲珑游弋其中的圆滑,所以她只能成为陪衬野心的锦上花,而我却能屹立不倒数十年。 后来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她。听人说她似乎是死了,未及我付出一句叹息,我就失去了意识,醒来已是多年晃过,光阴荏苒待我不薄,我仍旧是年轻的样子,只是这抛弃的时光却是再也不能挽回了。 我走进阴暗冰冷的展厅,看到了入口处的巨幅半身像,我给他一声嗤笑,随即走向里间的展室。 内战的经过,我本是再清楚不过,她们应也如此,展板上绝大多数话在我看来简直是狗屁不通,就像是人为精心制作了一袭名贵的礼服,料子是上好的锦缎,针脚处却歪歪扭扭对不上接缝,显得滑稽可笑。 难道之前没有人来过吗? 我摇头叹气,不再在这无聊的展板上浪费时间。一转眼就是两百年,我对它毫无兴趣。 繁华或是荒凉……当年的爻门是最乱的地方,人人谈之色变,如今光阴漫过,滇市竟然成了一片欣欣向荣的地方。 我虽觉得不可置信,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毕竟我见过太多无辜的人屈辱地活、卑贱地死,活人如此,死物亦如此。 那本就是不争的事实。 我慢慢地从第三幕转到第四幕,看到了谢今枝和她那个废物妹妹。 我没有料到评报这种没用的报纸竟然现在还在发行,这可以称得上是我有意识以来最不可思议之事之一,但我也很在意梅玖微,我曾经有幸听到她的专场,也亲眼看到她在我面前倒下死去,据说名动天下的女人终究难逃一死——虽说人人都难逃一死,但是她们最终都死相凄惨,曾经,颜子璇被枪决后,尸体被人扔到乱葬岗幕天席地,她的友人收殓了她的尸身,如今也不知葬在何处。 我突然看到了一张照片。 一个模糊不清的牌坊和一个跪着痛哭的女人。 我心里陡然一惊,几乎是忍不住就要上前探看,凑近了看也是如此,我感到我的手在微微颤抖着,那是一种属于他乡遇故知的狂喜,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义愤。 我看到那里有一枚胸针。偏紫色的小花点缀其中。 很多年前,我曾在一位故人身上看到过它。那时我们还不像后来那样水火不容。 缄默者 病房里回荡着苾离的尖叫声,沁凉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整蒙了,直接转头问事不关己的湘哀:“这是怎么回事?” 湘哀淡淡说道:“她是你的粉丝,周大明星。连遭未婚夫车祸死亡、自己被骗到这里,结果还发现精神寄托也和别人同流合污,你说为什么?我那天说过她会崩溃的,你自己不相信,本来我想阻止你一下,你动作太快。” 她说罢,留下在原地一脸蒙圈的沁凉,对着门外的人吩咐道:“病人情绪不稳定,你们给她打一针镇定剂。” 这是个简单粗暴的法子。 两个人听她吩咐去拿针剂,不久闯入病房架起胡乱蠕动的女人,不由分说地进行注射,中途苾离还挣脱了一次,尖锐的针头划出一道长迹,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 过了五分钟,苾离睡着了。湘哀让两个人架着她躺到病床上,替她掖好被角,拿干净的餐巾纸给她沾干净血迹。 整个过程中沁凉一直不发一言地看着,等到湘哀站起身才发问:“你确定这样一个人能给我当搭档?” 湘哀知道她是在质问自己苾离的精神状况,也不正面回答,随口道:“她是个很优秀的医生,这是真的。” “你对她真宽容,这样的人在我手里我要是会让她活下来那才有鬼。”沁凉冷声嘲讽,“没有人有义务等她过适应期,我还有任务在身,这个搭档还不如不要。” 湘哀不置可否:“那你这辈子都别想有搭档了,我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说自己想要一个人组团作战,结果来了却又挑三拣四。” 沁凉:“你——” “这种话留给方见止说,我又不管这事。”湘哀直接在病床边上坐下,“只要你能保证你这来之不易的搭档能有气进有气出地回来,不过她能不能忍受你的脾气,那还是个未知数。” 沁凉彻底沉默了。 湘哀自己还有私心,现在是特意拣着威胁的话说给沁凉听,只要后者没有闲心思她就到此为止。 而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一起沉默》的歌词是你自己写的吗?” 沁凉的脸上出现了短暂的茫然,不过她很快答道:“不是,是有人给我的,我觉得写得不错,就谱了曲。” 湘哀心里有数,就不再谈论这个话题。 没有任何共同语言的两人相对坐着无比尴尬,于是湘哀主动提出让沁凉离开,她在这边等着消息,报酬是沁凉和方见止谈判,给她更宽的期限。毕竟她还要忙着给悯年做药,并且是不打算发文献的私密药。 沁凉狐疑地打量了湘哀片刻,湘哀仍旧是坦坦荡荡地看着她,以没有一点波动的双眼。 门被关上的声音顷刻间充满了病房,湘哀松了口气,拉过陪护的椅子坐下,这类镇静剂的药效是六个小时,足够她去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苾离醒时眼前还一片混沌,等她的神识恢复正常,她才愕然发现自己的额头前抵着一把枪,她下意识地沿着手臂上看,拿枪的是湘哀。 “噤声。”湘哀看穿了苾离心中所想,先声夺人,语气冰冷之至,足以让人三伏天里尚感寒凉。 苾离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硬被咽进喉咙,她瞪大眼睛望着湘哀,眸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怒火。 罪魁祸首却好似事不关己的样子,淡道:“收回你那些没用的牢骚,我指尖扣在扳机上。” 苾离眼中的仇恨闪了一下,最终被她压了回去。 “如果我是你,我知道黑道的人是什么样子,我一定袖手旁观不再掺和。”湘哀轻轻说道。 “你骗我!”苾离怒吼出声。 湘哀偏头一笑,笑容残忍中带了嗜血的快意:“我不骗你谁骗你?等着你被她们骗到尸骨无存吗?当年你也是这么质问我的,我是怎么回答的?我好像是对你说……” “你真是太天真了,阿苾,世间万事不过我骗你你骗我,兜兜转转没有真心可言。” 她仍旧举着枪,一字一顿:“握枪的是我,不是你。” 苾离几乎欲哭,眼泪挂在她眼角欲落,她却终于开始笑,偏过头大笑,凄厉到旁人不忍,湘哀却不是旁人,枪头轻巧划过苾离眼角,她道:“眼泪这种不值钱的东西,收回去。” 似乎笃定湘哀不会开枪,苾离忍住泪,质问道:“他日若你的爱人死在你眼前,你又会怎么做?” 湘哀不为所动:“那时我自当挖个坑把她埋了。” 苾离木木地盯着湘哀漠然的面容,她不能明白湘哀是以怎样的情绪说出这种冷酷决绝的话,她只能在漫长的沉默后讥诮道:“难怪你孑然一身,并不是没有理由。” “你爱成双成对,我爱形单影只,万事大不过我乐意,少拿你那些想法揣测旁人。”湘哀无动于衷,“今日之事仅此一次,不能再有以后。” 指的是苾离在病房里当中崩溃的事情。 苾离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终于点头答应。 “你这周打了几针镇定剂?”湘哀并不给她喘息的时间,冷声问道。 苾离道:“四次。” “你打算还要来几次?”湘哀盯着她,一刻也不放松。 许久之后,苾离摇了摇头。 “七天,周苾离,往常像你一样的人早就身首异处了,你没有时间可耗。”湘哀几乎是粗暴地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我不给你准备的时间,自己去拿衣服,换下病号服,跟我去签字报到,五分钟。” 苾离眼中压抑的怒火又燃烧了起来:“言则我还要感激你周湘哀留了我这一条命没让我被直接杀掉?”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回荡在病房中,湘哀拉开枪栓没有废话,举起手臂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其中一个日光灯管碎了一地。 “你一辈子都不需要感激我,周苾离。”湘哀随意挥开枪口的硝烟,“你恨我就可以了,你大不了恨不得杀了我呢?我不在乎你的想法,也没人会在乎的。” 苾离被吓住了。那天酒吧里血腥的一幕幕又在脑海中如电光石火般划过,她开始忍不住感到胃里翻涌着,作呕的感觉又一波一波地往心上袭来。 “还有三分钟。”湘哀冷漠地扔下话,见苾离慌忙去找衣服才走出去,合上病房门。 门外的两个人看到湘哀出来忙殷勤问道:“周女士,有什么事情吗?” “一个人去联络方先生顺便安排一辆车过来,叫周沁凉也过去;另一个收拾一下病房,换一个日光灯管,之后就没事了。”湘哀沉声吩咐,那两人各自应了就去办事,苾离也忙乱地冲了出来。 “一分三十六秒,下次最好更快一点。”湘哀讥诮一笑,“下楼,上车后不要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如果你想死的快除外。” 苾离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辩驳什么,只能沉默地跟在湘哀身后,听她高跟鞋的声音满厅回响,看路灯为她的霜发镀上欲盖弥彰的暖色。 知人知面不知心。 她已经不知道此刻的她心中是怎样的光景,层层痛苦堆叠成憎怨,心伤未愈就是扒皮抽筋的疼,也许能将她心中的那点期待尽数风干成尘土。 她望着湘哀清瘦的背影忽然想,是不是当初湘哀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心如死灰? 不过,那又与她何干? 一辆低调的黑车停在路边,湘哀径直上了副驾驶座,苾离一咬牙,打开了后面的车门。 “方先生在金粉世家。”司机是个中年男人。 湘哀懒懒地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车子一路开得飞快,不多时就到了金粉世家金碧辉煌的大门前。 两人下车,谁也没工夫看这里装修得如何富丽堂皇。侍应生过来报了一个房间号,湘哀领着苾离一路紧赶慢赶上楼,是六楼的棋牌室。 方见止跟人玩梭哈玩得正酣,还有一左一右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投怀送抱,压根没注意湘哀过来,对面跟他一起玩的是程杭东,一旁有湘哀认识的两个自己人,女的叫千易影,是千易浔的姐姐,男的叫简名扬,是做自媒体的。 “方先生。”湘哀打断了这场有趣的游戏。 方见止被惊了一下,条件反射地站起身,连带着椅子往后挪了小半步,左边那个男孩没扶稳,当即一个踉跄,见到简名扬皱了皱眉,他直接被一旁的侍应生拖出去了。 “什么事又来烦我?你东西交了吗?” “没有。”湘哀语气清清淡淡,不以为意,“这和东西有什么关系,我是给你介绍人的。” 方见止终于想起来这一茬,脸色很难看地瞥了一眼湘哀,转头就笑着对屋里的几个人致歉,匆匆走出房门。 走廊尽头沁凉也赶到,不着痕迹地先把苾离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惊叹于湘哀的劝人水准,一看这周苾离就与白天判若两人。 方见止叫来侍应生又开了一间房,四人依次坐定,苾离甚至主动礼貌地叫了一句“方先生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罢了。 湘哀怀疑她还要乱说话,就自个先道:“这位就是之前所说的周苾离周医生。” 沁凉进房间后摘下口罩帽子等伪装,听其他三人你来我往过了一轮,才道:“我申请她做我的搭档。” 方见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而是转头问湘哀:“你担保的人,总不能像上次的褚龄允那么废物吧?” 湘哀道:“她擅长做器官移植手术。” 此话一出,方见止当即拍板:“可以,我听说过她。” 一旁的沁凉低下头不留痕迹地冷笑。 “大不了你可以给她找几个人试试,就知道我没在乱说,”湘哀继续利诱,“这个交易谁也不亏,一试便知。” “我时常也要受外伤,再说方先生之前答应过我的。”沁凉的地位和方见止相当,当初早就拜托方见止替她寻一个合适的人,不料一直没有,现在她动了这个念头,方见止闻弦知雅,点了点头,十分干脆。 方见止虽说松口,仍旧问道:“她会杀人吧?” “每天只有打打杀杀的多无趣,和我一样也未尝不可。”湘哀抬眼瞥过方见止令人恶心的样子,“当时本来就是登记到科研处我的名下。” 方见止沉吟半晌,无所谓道:“无妨,总是要试试看,再说。”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这人不怎么靠谱啊。” 湘哀冷冷一笑没有搭理,倒是沁凉道:“我和她一道,方先生你还不放心?” 方见止笑:“姑且这样,也不是不可以。” “之后再约,我现在把她带走讲点规矩,方先生不介意吧?”沁凉也厌烦看他们踢皮球,索性直接站起身,虽为询问实则没给人拒绝的余地。 方见止满不在乎地挥一挥手就同意了。 她们一前一后地离开,转过回廊,直到脚步声全部消失不见。 房间里的两个人恰巧相对坐着,方见止抬起头,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件货物。 他是在想周湘哀这个人,而湘哀心里也清楚,坦荡地笑了。 “方先生有什么想问我的尽管问吧,不必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湘哀靠住椅背,吻了吻自己的指尖。 “你有所隐瞒,我也不能逼你说实话,否则假消息铺天盖地,看得人心烦。”方见止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周苾离这个人恐怕不简单吧?” 湘哀耸耸肩,不置可否:“那也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鸣声者 湘哀再见到苾离是在金粉世家匆匆道别后的两天,苾离显然已经招架不住瘦得皮包骨头,湘哀皱着眉想沁凉究竟对她做了什么,自然也没有结果。但是瘦归瘦,苾离的精神状态比起在医院里吊着命那几天好得多了。 至少是有生气的悲伤,不似她前几天那样死气沉沉。 湘哀心道:沁凉果然有点问题。但具体是什么,她还想佐证一番,只能按捺下她心中极为强烈的猜测而选择静观其变。 而苾离再次对上她的眼神已经是清淡不含仇怨。 湘哀略略扫了她一眼就移开目光,单刀直入地问沁凉:“说吧,什么事?” “我退出歌坛的目的是为了不分心,今年他们想多插几个桩子到纪九薰地方最好能一网打尽,但是现在他们似乎起了内讧。”沁凉的冷静程度和湘哀在一条水平线上,“杨闫则是内讧的牺牲品。”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湘哀淡淡地笑了,根本不放在心上,“你们尽管闹,我喜欢看戏。” 沁凉的目光沉了沉,她似乎是有些不能忍受湘哀这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行径,冷道:“你不想掺和也早就掺和进来了,现在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 湘哀拨弄着摩卡咖啡上的小勺子,左晃一圈右晃一圈,任凭对方差一点就要急怒攻心,自己一幅置身事外的样子:“是什么让你错误地认为我想全身而退?” 沁凉被噎了一下,一时无话。毕竟她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结果湘哀就不客气道:“你这么喜欢打哑谜,就找个别人跟你一起玩,我不奉陪。” “湘哀,三月未见你脾气又长了不少。”沁凉的话放软了些,“我是有事要做,一个人恐怕不行,你看我也得把苾离带上……” “金粉世家?” 沁凉清楚瞒不过湘哀,索性坦然道:“那里我藏了一盘录像带,说是要带出来给他们。我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似乎是前几天有人过去漏了风声,他们不放心,就弄了这么个任务。” 她说罢,不期然望进湘哀不动声色的眸色。 “你这谎扯得不圆。”湘哀扔下小匙,“录像带是什么内容?为什么是你的事情?为什么要搭上周苾离?和我一个不参与行动的有什么关系?难道你的意思是纪九薰为了设这个局费尽心机只是为了用一个捕风捉影的所谓录像带陷害某些人?纪九薰段位没这么低吧。” 苾离低声道:“和纪女士无关,里面记录了一点儿隐私,好像触碰到某些人的利益了。虽然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她发话了,湘哀也不急着回答,端看沁凉怎么编下去。 沁凉迟疑了好半天,低头吞了几口咖啡。 “我知道你心里有疑问,但是我保证没有坏事。”沁凉笑道,“富贵险中求,我不会坑你的,湘哀。” 湘哀思忖许久,脸色微有缓和:“还有谁?” “你能想到的人,酒吧那两位也会到场。”沁凉知道她这是要答应的意思,趁热点火,“你们科研处不少人都会参与——” “就为了一盘无聊的录像带?” 沁凉继续假笑:“金粉世家是个不错的地方。” “你来请客?可以,我也见识见识。”湘哀颔首同意。 原来她心中是这么想的?沁凉不由心中玩味,也就是说,此行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了。 “合作愉快。”沁凉主动伸出手。 湘哀盯着那只白得透明宛如细瓷的手,冷冷淡淡地答道:“还没合作,不谈这种虚妄的东西,你有私心,我亦有,相安无事最好。” 沁凉震惊地凝向她,心中有个疑问几乎要冲口而出,终究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真无情啊。”沁凉慢慢扯开一个奇异的笑容,乍看眉梢沉沉,眼中却有精光,两相对比极不妥帖,湘哀低头,苾离侧对,谁也没看到她的异样。 湘哀淡道:“各自无事最好,和我有什么关系?先走一步,告辞。”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沁凉维持着那个表情望向前方,倒是苾离有些不安,问道:“沁凉?” 没有回答。 湘哀自顾自地离开,也不担心苾离和沁凉待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她另有事情去做,推开咖啡馆的大门,才发现外头已经在落雪。 侍应生眼尖,立刻看出她没有带伞,就问她是否需要借一把咖啡馆的伞。平心而论这也是常见的营销手段,但湘哀打定主意以后不会再来这家店,立刻婉言推辞。 她身上只有一件薄毛衣和一件实验服,裤管空荡荡的,不知从何时起她对外界的温度变化失去了感知能力,看着台历更换衣物以表现自己的合群——现在,下雪了。 在侍应生不死心又来询问之前,她走出了店门。 她迎着漫天的风雪信步走着,从容不迫,前方的人稀少,直到几个人向她投来指指点点的目光,她才惊觉自己忘记带帷帽了。 那样的视线让她觉得非常不适甚至有些不堪,她抿紧了唇,快步向前走去。霜白的发丝和凌乱的飘雪纠缠不休在天幕上飞动着,她心道,原来这么多年,她还是改不掉那些如蛆跗骨的习惯。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她所有的痛苦,好像都是在雪天发生的。 湘哀敏锐地感觉自己有种气血上涌的征兆,迅速用心理暗示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排出脑海,短暂的一片空白后,她开始想她一直渴望做出的药。 她试过很多回,总是在剂量上出问题,可是她也不想大张旗鼓地让旁人知晓,只能先用计算的方法在电脑上模拟,模拟了无数次,都是失败。 她当然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她的计算方法出了问题,但是当她把同样的数据在实验室变现时,得出的还是一样的结论。 所有的计算都是在她的阁楼里完成的。上次周屿阴打电话来的那一次,她正好有了思路,决定把几个数据改一改做一次尝试,结果仍旧是看上去就知道很惨烈的失败。 这两天她为了方见止的任务和悯年的要求只能在实验室里闭关,于是自己的想法暂时搁浅。 绿灯亮了。湘哀慢慢地走在人行横道上,衣袋里的手机铃声和着冷风灌进她的耳朵里。 “药做好了吗?”悯年的声音显得很疲惫,“明晚林冉萧就要约我去金粉世家。” 湘哀嗯了一声,轻道:“老地方。” 她觉得她喝欧地丽舍的咖啡迟早要上瘾,但是没有关系。 包厢里不知是哪个侍应生还很有格调地燃了熏香,暖意融融。 “就一包,时间很赶,来不及压片,正好给你凑合用。”湘哀把兜里的透明塑料密封袋扔给悯年,“我本来得知林冉萧在吃药,就想着给你做一个以假乱真的药,但是来不及了,你说你今晚就去,那我就只好现在给你,希望你一切顺利吧。” 悯年收下后,仔细盯着它看了许久才放进衣袋。 湘哀喝咖啡的手一顿,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不好说究竟奇怪在哪里。 “你寻个时机做点障眼法,我大前天从金粉世家回来后熬夜做的,待了二十多个小时。”湘哀的目光停留在悯年放药的衣袋,“那两天陪着周苾离乱来耗体力,也许接下来得休息一下。” 这种在外人看来无中生有的药是湘哀的一大爱好。 “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脱离这个阶层。”悯年低声叹道,“我计划在两年内搬到林冉萧住的那片别墅区。” 湘哀想到屿阴住的晴春三月,没有回答。她一个住老小区的人没有什么好说的。 悯年似乎也想到了一样的事情,不由问:“你怎么还住在那一片区?” 那些处处透着朽烂气息的筒子楼,暮气沉沉的居住者,偏僻幽冷的小巷子和格格不入的周湘哀。在悯年看来,湘哀似乎有一种刻在骨子里的优雅,一举一动都很疏离,举手投足间是即便周沁凉这样学过仪态的明星歌手也无法复刻的风姿。 “我没有兴趣搬出去,我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你可以算我安土重迁。”湘哀没有过多思考就淡然说道,“高层小区没有好的阁楼给我用,我肯定不去。要是有别墅可住,钱早就被我投去做研究了。” 悯年深凝她一眼:“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湘哀笑:“千金难买我乐意,怎么,你有意见?” 悯年失笑:“没事,不过是我多管闲事罢了。” 她看到湘哀淡淡一笑,低头不再回答。 “我觉得这个名字应当成为我未来给酒吧起名字的目标,真是好听。”咫涯由衷地看着面前高大的建筑物感慨。 屿阴看了她一眼,不明白她怎么又在发疯。 金粉世家一共二十层,是复古式的建筑,两侧各有一幢附楼,大概是做会议室或者其他什么用途用的。夜晚的外墙上有竖式壁灯,清晰地隔出每一个房间,暖色的灯光映在夜空中,高大的建筑物以一个温柔的姿态注视着门前的人们。 这个通路也设计得用心,不时会有高高低低的台阶和交错引水的沟渠,木桥石桥架在上方,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一旁尽是不同的树种,营造出曲径通幽的高雅格调。屿阴和沁凉早就来过并不以此为奇,湘哀一向冷静内敛也不会有什么反应,苾离知情识趣地不想犯错就缄口不言,于是只剩下咫涯不时发出啧啧惊叹——她一向如此,旁人也见怪不怪。 几个人零零落落地站在冰冷的夜风中,沁凉公开说了任务,并且表示现在她并不知道录像带在哪里。 湘哀望着前方的灯火,伸手取下了别在胸前的鸢尾胸针,妥帖地藏进裤袋里。 “好了,偶尔纵情声色也不是什么坏事。”沁凉从包里取出五张卡分给她们,亲昵地揽过苾离的肩,“走吧,反正也是我下血本,你们别不给面子。” 湘哀在用手指计算费用,沁凉揽肩的那一瞬间苾离刚好瞧见了这一幕,不由得惊讶地问:“你的计数方式?” 湘哀抬起头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很奇怪吗?” 她用大拇指代表一,食指代表二,中指代表四,无名指是八,小指则是十六,苾离很少见到这种计数方式,故而有此一问。 沁凉待她们说完,不由分说地引着苾离往大门走去。 “悯年怎么没来?”屿阴对着湘哀低声说。 湘哀摇头:“也不是人人愿意,她大概觉得不喜欢。” “这话好奇怪,连苾离都来了。”屿阴和她并肩走向前方,闻言一笑,“她另有任务?” 湘哀依旧否认:“不知道,我不想管这种事。”她很清楚悯年此刻应该也在这家酒店里,只是不知是在何处。 她看了看手中的卡,那大概是个临时vip卡。 金碧辉煌的大厅占地粗看有两百多平,旋转楼梯可以直通向三楼宴会厅,中间仍旧是曲曲折折的水流,上浮青碧色的玻璃,踩在上面犹如涉水,一排侍应生鞠躬问好,湘哀礼貌地回礼。 “你平时不是一向不和陌生人……”屿阴困惑地看着她。 湘哀淡道:“以前曾做过类似的营生,感同身受吧。” 屿阴一愣——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湘哀做过侍应生?让这样一个冷淡的人去做迎来送往卖笑妆欢的侍应生……没由来的她心中一紧。 侍应生检视过她们手中的卡,两个女侍者立刻上前领她们前去房间。 一瞬间,她们明白周沁凉大概叫的是——夜店服务。 中道者 身后的门缓缓关上了。 屿阴没由来的担心湘哀,她觉得自己好像管得太多,但谁能眼睁睁地看着心上人在自己面前进夜店还无动于衷呢?她不行。 她担心的神情一时没有藏好,被湘哀看了个正着,后者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只一眼就让她心头一空,她想起来上回湘哀轻描淡写地说两把黄土的情景。 你身上有多少秘密? 湘哀坦荡地跟着侍应生进了房间,侍应生立刻退下,留她在房间里思考接下来应当做什么。 房间里铺了厚重的地毯,燃了一点安神香,湘哀皱着眉,走到床边把窗户打开。这是十一楼,窗户能开的角度有限但聊胜于无,湘哀俯,把熏香掐灭了。 她终于感觉自己能够略微呼吸。 单人白床上放置了暗红色的毯子,床很宽大,睡两个人不成问题,内室与阳台间用雕花木屏风隔了一道,阳台上是个小型花园,四望足见不夜天城的繁华内景。这房间大概是在背对正门的那一侧,俯身可以看到露天游泳池,由于冬日几乎无人踏足,池水一色碧蓝,在夜风中微微荡开涟漪。 她正想转身,忽觉背后有什么人正向她缓缓走来,还伸出了手。 她的脑海还没来得及弄清状况,就条件反射的侧身躲过,右手猛然攥紧来人的右手腕,旋扭他的手臂猛地一压。 “周女士!” 湘哀无动于衷,冷冷问道:“谁?” “我是……我是被叫来给您服务的。”男孩吓得不敢动弹,期期艾艾地说明自己前来的目的。 湘哀知道是沁凉搞的鬼,也不废话,只是继续盘问:“你们不明白进来前先要征求同意吗?还是你本来就在这里,故意这样引起注意?” 男孩嗫嚅道:“另一位周女士向前台吩咐说您喜欢刺激一点的,所以……” 周沁凉这神经病!湘哀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这么多年永远是一幅禁/欲相示人,所以沁凉就刻意想给她找点茬,真是可笑。 湘哀放开了他,男孩忙直起上身,口中微微嘘气缓解关节的疼痛。他还没喘过气来,就看到面前这位白发女人掏出手机。 他心下慌张,慌忙求道:“周女士,请您不要……” 女人已经拨通了电话,他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但那不是他的错!他咬牙想继续求情,却见女人扫来一眼冰冷的警告。 他忍住逃离的冲动,身子猛然一抖,恍恍惚惚地想,自己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样冰冷的眼神…… 那个眼神……仿佛并不是在看他,而是透过他的举动一眼就望穿了几度光阴,看到了她不堪的过往,恨到最后对所有温暖的防备和漠然。 恨极始知人世间的繁华有多凉薄脆折。 男孩不敢再有任何举动,只能捕捉着面前女人的一举一动乃至一个细微的神情。 但他看到的只有女人长久的淡漠。 她的脸上只有应酬的后的兴致缺缺,室内光线却明亮,衬的她唇色苍白,几乎失了血色。 “你就这点本事?”她叫得不吝亲切,字句流于浅表,乍听不辨喜怒。 回答她的是一阵凌乱绮靡的笑声。湘哀按下挂断,没有说什么,转了个角度朝着背门一侧宽大的沙发榻走去。她很清楚这里每个陈设能现出怎样混乱的情形,那是她此生最厌恶的事情。 “周女士,您看我……”男孩怯生生地询问她的意见,不敢乱来。 湘哀坐在柔软的毛料中间,问道:“你多大了?” “十八岁。” “你觉得卖身到这里很好?”湘哀打断他接下来大概率的自白。 男孩的声调变得紊乱:“我是说,周女士若是不爱这种风月场,就……就不该来。” 湘哀盯着他清秀的长相,笑出一个很危险的弧度:“为什么不能来?我的事情你凭什么管?过来,坐下。” 男孩局促地绞了绞衣角。 “怕什么?不让你陪我。”湘哀收了笑,指尖点了点不近不远的一个位置。 “周女士,您能不能——” 湘哀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们这里不是有规矩吗?这路是你自己选的。” 男孩只好答应了,见湘哀站起身,他扭头看了看身后,犹豫着坐了下来。而还没等他坐定转身,电光石火间他只见到了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从衣袋中抽出一条白色手帕,用力按在他口鼻间,后脑勺上架着的手臂难以推开。他瞪大了眼睛挣扎了不过半分钟,力气越来越小,最后身子微微摇晃着倒在了沙发榻上。 湘哀看了看时间,从容地拣了个位置靠在墙上,也不管男孩了无声息地躺着,取出一个没有登记的电话卡和自己的手机卡交换了一下,径直给咫涯打电话:“你那边动手了吗?” 听筒里是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咫涯含含糊糊地应道:“唔……大概差不多……” “说清楚。”湘哀又重复一遍问题。 “哦哦你等一下不要心急,我才把这边的保安放倒了好吗?”咫涯打着呵欠抱怨,湘哀这头耐心地等了三分钟,听她欢呼一声,“哦——好的准备好了,我已经弄好监控了,你们随意来,不要去十七楼就行了,要去的话跟我讲一声,那边正在办一个高桌晚宴。” 湘哀“嗯”了一声,先切断了通话,又看了一下时间,大概计算了一下男孩什么时候醒来,随机拎着包进了卫生间,咔嗒一声锁好门。 咫涯正在监控室无所事事地扫视着屏幕上的异动,她刚才正是编了个程序输入系统,暂时截断了别的监控室对于录像的实时接收换成前一夜的。 两个保安已经在后面愉快地睡着了。 监控室里没有特殊情况无人进入,因此听到门口风声一响后人影闪进,咫涯见怪不怪地打招呼:“你好啊苾离,晚好!” 苾离微微喘着气平复了一下呼吸,才笑道:“多谢你。” 仔细一看她眉目间仍有微末的戒备和敌意,咫涯挠了挠头,放下了翘在桌子上的腿,左耳上祖母绿的耳钉携着光一闪而过。 “你知道录像带的内容是什么吗?”苾离问道。 咫涯露出了爱莫能助的表情,摊开手表示不知道。 不过她想了想,谨慎道:“我上回听她说了一嘴之后查过系统,虽然没有明确的显示,但是应当不是最近的东西。” 苾离点点头:“那么,为什么这种东西会放在金粉世家?是因为林冉萧的想法在NR里面根本不顶用吗?” 她的言下之意是金粉世家实际上也只是黑道的一个中转点罢了,虽然投入了大价钱,但是实际用途却是换汤不换药。 此话一出咫涯瞬间有些惊讶,惊讶于短短几天周苾离竟然能够脱胎换骨完全以恶意的方式揣测人心,看来她所受的打击真是不可谓不大。咫涯一面在心中感慨一面道貌岸然地解释:“我觉得今日之事可能只是个幌子,恐怕另有目的。” 目的是什么她也讲不出来,只是转向录像屏:“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我会帮你抹除痕迹的,不用担心日后有人追构。” “你这样偷梁换柱的方法可靠吗?”苾离意有所指地问。 咫涯不悦道:“那是自然,除非到我这样的水平,别的人也不会刻意看录像的问题,更何况过了今晚,我就能把更改过的录像全部搞定,有什么问题?” 苾离淡淡地笑了笑:“但愿如此。” 咫涯还想再卖弄几句,却见苾离已经出去,把门也关好了。 地下车库潮气很重,苾离转过几个弯停在电梯前。此时电梯显示的是八楼……有一处期刊存放点。 期刊存放点确实可以藏录像带,但是这种东西放在千篇一律供给客房的期刊里并不是个很好的选择。苾离想了想,决定去地下二层的供电室看看。 供电室有一个小隔间供人看守,此时那个守卫恰好去上厕所了,苾离侧身一转旋入供电室,面板上红灯绿灯闪烁,她看不太懂,但是就她拉门进入的情况看,在她之前,已经有人来过这里且翻找过。 一旁仪器夹缝里落了一本书,封面上三个字: 又重重。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部很有名的电视剧改编的同名小说,书页已经泛黄,边边角角洇染了光阴,似乎是放了很久,或者是有人把旧书随手扔在了角落。苾离冷笑一声把书放回原处,又一寸一寸搜过供电室,没有别的问题,她快速离开了那里。 此时的电梯停在六楼。 苾离毫不犹豫地按下上行键,电梯下楼时她已经在楼梯间一路狂奔,她要去六楼棋牌室。 三楼与四楼的交接处是屿阴在靠着栏杆翻手机,看到苾离,屿阴先是一愣,随即沉声叫道:“你等一等。” 苾离停下步子,回头去看屿阴。 “你去哪儿?”屿阴明澈的眸光落在苾离眼里,后者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干脆利落地从腰间抽出手枪,指着屿阴的左肩。 “我要去找录像带,你说呢?”苾离偏着头笑问,“怎么了,你有意见?” 屿阴皱眉:“你不能开枪,动静很大。” 苾离朗声大笑:“我当然不,但是我要是被逼急了,我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周女士,请你不要拦我。” 屿阴的目光明明灭灭,晦涩难懂,似乎夹杂了很多隐秘的情感。 “你明明知道,你拿不拿得到录像带于你而言没有任何变数,你仍旧是这样。” 苾离嗤笑着收回枪,一字一顿:“与你无关。” 于是便任由屿阴面容一寸寸地黯淡下去,她径直往六楼而去,握着腰间枪的手微微抖动着,不是紧张,是一阵猜测即将证实的尘埃落定。 她走到六楼,乍从楼梯间的暗淡灯光中而来,走廊里暖色明亮的灯光刺得她眼睛一痛。 转过两个拐角,她走到了千易浔面前。 千易浔正在观摩一场赌局,闲散地靠在门框上。 “你怎么来了啊?”千易浔懒懒地问道,视线也没有离开过里间的赌局。 苾离浅笑:“你也来了,我怎么不能来了?你看到过周沁凉吗?” 千易浔似乎也惊讶于苾离的变化,怔了一下才道:“她?她不是一直在客间里吗?” 请人来做任务而发起者自己却在幕后并不罕见,但一直在客间?起码也要和咫涯达成协议看到那些录像才对。千易浔似乎是也想到了这一茬,微微皱起眉。 苾离坦然地冲她点一点头,随即朝前方走去。 “你进一下系统,查一下沁凉的房间号,我找她有事。” 苾离的声音散落在空气中,身后的千易浔幽幽地望向她消失的那个拐角,眼底划过一丝异样的光。 咫涯办事效率极高,几乎是瞬间就攻破了形同虚设的防御系统,报了一串数,是十楼的房间,而别人几乎都在十一楼。 此地无银三百两。苾离轻笑着挂断电话,也不进楼梯间,径直拐到电梯前,按下了上行键。 电梯里有一对穿着高定礼服的夫妇携手走出来,看到苾离朴素的穿着倒并没有露出奇怪的眼神,反而友好地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苾离愣了愣,也点头致意。 她见惯了眼高于顶的非富即贵之人,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微小到不值一提的善意。 电梯里的摄像头正对着她,苾离按下十楼的键,抬头盯着摄像头看了一会儿,终于听到电梯到楼层的提示音。 十楼。 从电梯口拐过三个弯才能到沁凉的房间。苾离低头看了一下时间,顺手敲了敲房间门。 无人开门。 她靠着门框,顺手按了旁边面板上的铃,连续两次都没有人反应。 “周咫涯,开一下房门,多谢。” 苾离不想再多试几次,便简单粗暴地让咫涯处理。咫涯本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加之上回在酒吧确实有些对不起苾离,立刻积极性高涨地做事,完全不管周沁凉心里作何感想。 半分钟后,门咔嗒一声弹开了电子锁,苾离没有作任何犹豫直接按下门把手,看到里面一室整洁干净,没有人影,她转了一圈,只在卫生间里看到了坐便器上昏倒的一个小男孩。 周沁凉。她心里慢慢地念着这个名字。 录像带在她手里,这是个骗局。 偏执者 那个录像带里,究竟是什么内容??真的是如周沁凉所说的是机密吗?还是别的一些……应该被埋葬的事情。 如果真的是周沁凉干的好事,此时她又会在哪里呢? 苾离不断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一边小心地退出房间一边清除她来过的痕迹,男孩看上去早就不省人事,不过那是周沁凉应该考虑的事情。 最后再擦去门口的指纹,虽说是欲盖弥彰,但是周沁凉迟早会回到这里。 苾离定下心神,仔细考虑自己应该去往何处找周沁凉对质。 三楼四楼都有普通宴会厅,周屿阴在六楼棋牌室,千易浔看赌博看得正欢;地下有咫涯在看着各处的录屏,大概是可以排除这几层楼了。 客间却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除此之外,就是十七楼的……高桌晚宴,那里她记得有一个天台,只要没有恐高的人,在那里办舞会也是没有问题的。 为什么是十七楼呢? 苾离收拾好离开沁凉的房间,继续坐电梯上行到十七楼。 正对电梯门的就是一间宴会厅,门口一边一个男性侍应生扎着领结,彬彬有礼地向来宾道谢,深红色的请柬被他们搁置在门口的礼宾台上,已经叠起了小小一摞。 见她出了电梯门,侍应生本想问好顺便询问她的座位在何处以便引导她过去,苾离摆摆手示意自己先去一趟卫生间,摆脱他们无趣的纠缠。 她装作坦荡地踱进卫生间,对着宽大的镜子想自己应该怎么办。 悯年被林冉萧邀请前来的,是不是这场晚宴呢? 她慢慢想着,手心的洗手液已经划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泡沫,她任由冰冷的水冲刷着她苍白的手,指节处处透着病态。 “你在找谁?” 她沉默地望向屿阴,后者说罢就抿紧了唇,倚在门口,誓要问出一个答案一样。 苾离轻缓一笑:“我谁也不找,我来看看我多年不曾见到的繁华应当是何种样子。” 屿阴一时语塞,竟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任凭苾离攥紧了湿漉漉的拳头,用小臂推开她,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走向和宴会厅相反的方向。 “等一等。”屿阴陡然一惊,小跑着上前拦住苾离,“你想进去,我这里有请柬,金粉世家剪彩仪式上拿的,林冉萧亲自送给我的。” 苾离停住步子,好半天才问道:“你是从周咫涯地方来的吧?她知道你来了高桌晚宴这个十七楼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苾离点点头,笑道:“好,那你稍等。”她转身面对着屿阴,仿佛是两个人离席洽谈公事一样,远处的侍应生不会来打搅,更何况还要经过一个转角,那些人也看不到她们鬼鬼祟祟地在做什么。 屿阴没话找话地解释道:“那天我被邀请去主持剪彩仪式,因此林冉萧顺水推舟卖了我一个人情。” 苾离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一面目光逡巡扫视着周围的设施一面等待着一个比较合适的契机。 她看到回廊尽头有一个身材相仿的女侍应生推着手推车低头走向宴会厅的方向,经过她们两人时顿下步子轻声问好。 女侍应生穿着正装衣裤,里面是竖纹白衬衫,干净又干练。 屿阴冷淡地点头,苾离笑着向她道谢,女侍应生受宠若惊地回应几句,才没走几步,忽感颈上一阵凉风逼近。 苾离一记手刀干净利落地击打在她的后脑勺上,看到女侍应生晕了之后,坦然地按下附近的一个房间的门把手,一脚踢开门把女侍应生拖了进去,没有理会屿阴复杂的眼神。 大约过了不到四十秒,她就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拉好门锁上锁,顺便把门上的钥匙拽了出来,等里面的女侍应生醒了之后可以自己开门,但中间绝不会有他人打扰。 屿阴沉声问:“你确定没问题?” 苾离道:“我给她留了张支票,写了她二十年才能赚到的钱,她知道那叫封口费。” 说罢,她整理了一下有些皱褶的白手套,径自推上推车,这会儿她才有心思去看里头装了什么——每桌上两份的冷菜沙拉。 屿阴终于明白她根本对自己的请柬不感兴趣,问咫涯的那一句也不过是确认咫涯会关注十七楼的录屏不留破绽罢了。 她攥着指节,看着苾离一步一步地从容向前,消失在拐角处。 苾离把菜端到长高桌上,趁着四处打转的机会寻找着周悯年却未果。 徐缃缜正在愉快地跟人高谈阔论,真是十处敲锣九处有他。苾离再确认了一次,林冉萧也不在场。 她退出宴会厅,这次走了另一边的走廊,不期然撞上了挽着林冉萧手臂的悯年。 也就是说,今晚的她运气不错。 悯年看到来人,条件反射地浑身紧张。 “周主编,林董。”苾离淡淡地打了个招呼,又道,“我想找周主编问一点事情。” 林冉萧轻轻地拍了拍悯年的背,温柔地笑着:“没事,我在这里等你。” 她们走到离林冉萧五六步远的地方,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 “就一个,你有没有看到过周沁凉?” 悯年迟疑了一会儿,摇头道:“我没有看到过她,但是……你们今天有事情?我上楼时,在十五楼看到过……周湘哀。” 苾离笑了笑,向她道谢,随即不做片刻停留地转身去电梯口,路上她还在担心是否会被人认出,不过很快现实告诉她金粉世家根本没开张多久,许多侍应生还互相不能认识。 她按下电梯下行键,又改了主意去走楼梯。周屿阴已经不知道是在哪儿了,她直接问周咫涯:“周湘哀在哪里?” 咫涯敲了几下键盘转监控画面,最后道:“三楼,你自己去找找。” 苾离简单地问了几句大致方位,匆匆在楼梯上快跑,等到她赶到三楼时已经过去了两分多钟。 她奔跑着寻过每一个角落,停在了最后一处回廊。 她没有闯入,而是以墙壁作为掩体,一面平心静气一面等待着里面的人。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听到女人淡声道:“你总算来了。” 苾离冷冷笑着现了身形,望向走廊一侧靠着墙面歇息的“周湘哀”。 “怎么是你?”湘哀大为惊讶地直起身子,错愕地望向这个不期而至的客人,不速之客。 苾离坦荡地直视着她的眼睛,问道:“那你希望来的人是谁?” 湘哀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来做什么?” “我?我自然是来拿你手上的录像带,这不是很明显吗?”苾离摊开手一脸无辜,“或者我也可以不要这个录像带,你把它里面的内容告诉我?” 湘哀警惕道:“礼尚往来,你能给我什么?” 苾离想了想道:“你想要什么?” 湘哀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录像带:“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 苾离笑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给你。” 湘哀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你是谁吗?” 苾离笑容不改:“我当然是知道的。” 湘哀猛地指着她:“那你为什么会没有反应?你听到《一起沉默》的时候,你都没有想做点什么吗??” 苾离淡道:“抱歉,我压根没听全过《一起沉默》,难道那首歌有问题?” 湘哀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激动,放缓了语气道:“难道你不想……曾经的那些事情,你就把它烂在心里了?可是我不想!” 苾离露出一幅困惑的神情:“你说的是什么事情啊?我怎么没有印象?说到这个,难道你不应该先把骗我入伙这件事情解释一下吗?” 湘哀瞬间语塞,良久她才颤声问:“她……她对你做了什么?她怎么可以……让你全都忘记了!” 苾离皱眉道:“也不是全部忘记,我之前遇到过,嗯……几次事件,之后偶然做梦会梦到有些不好的场景,但是……这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 她话锋转得太快,以至于对面所谓的“湘哀”根本没有办法解释这些事情,讷讷半天才道:“对不起,最近……太忙了,记性不好。” 苾离贴心地安慰道:“没事,我知道你很忙,再说那天也兵荒马乱的,不怪你。” 湘哀正想松一口气,却在听见苾离的下一句话时整颗心又提起来了: “你真的不把录像带给我吗?” 湘哀冷道:“不可以。” 苾离“哦”了一声,旋即一步一步向着湘哀走去:“那好,我来猜一猜。” “我在地下二层的供电室里看到了一本书,叫作《又重重》,那是你故意放在那里的吧?你想让你心里想的那个人看到并且知道你心中所想来找你,对不对?” 湘哀沉默了一会儿,点头。 “但是你没有想到,会是我来找你,对不对?” 湘哀坦然地点头。 “你想让谁来找你呢?先排除我,再排除你,剩下的悯年你知道今日没有来金粉世家做所谓的任务,沁凉、屿阴和咫涯……似乎很难排除啊,难道是千易浔姐妹?不知道你的动机,我实在很难找到答案。” 苾离装模作样地感慨着,“湘哀”有苦难言,只得沉默。 然后,她看到了走到她面前的周苾离。 “我去过你的房间,看到那里有一个小男孩昏迷不醒。” 还没有等“湘哀”反应过来,她已经右手攥拳,电光火石间破空迎上“湘哀”的面门。后者悚然一惊,下意识地去格挡,然而毕竟是站得太久,她脚底有点发麻,堪堪接下这一击后,她拼尽全力才离开了墙壁的掣肘,与此同时那盘录像带也掉到地上,与地毯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苾离知道还不是拿录像带的时机,于是她就继续猛攻“湘哀”的面部,招招带风下了狠劲,“湘哀”却始终处于被动防御的地位,迎着苾离的走动退后。 苾离虚晃一招打到“湘哀”脸侧,趁着后者愣神之机一脚踹到录像带上。录像带被她踢得直直撞到墙上后反弹到远处,似乎还伴着外壳塑料破裂的声音。 “湘哀”终于找到了反攻的机会,揪住苾离的正装外套一拉一扯,大臂上的线头微有开裂,她立刻用另一只手反握住苾离的小臂旋身一拧。 苾离没有乱动,就着她的姿势弯腰缓解压力,听“湘哀”冷冷问道:“你怎么会格斗的?” 苾离微微笑了笑:“那你是怎么会格斗的?” 话毕,她趁“湘哀”分神的工夫,以脊椎骨顶着“湘哀”的手臂猛一聚力,掀起了“湘哀”的身子,让后者生怕骨折吃痛放开了手,自己则快速在前后不到三秒的时间里脱下正装外套扔得远远的,两手接下了“湘哀”又一轮的攻击。 “湘哀”也不恋战,迅速收回了拳头,以掌为刀劈向苾离腰侧,苾离侧身闪过,趁“湘哀”直身之时右腿飞起撞击她的大腿,逼得“湘哀”连连后退。 尽头是一扇打开的落地窗,她们就在这一片昏暗中厮打一团。 “我不想打了,你把录像带给我,今天的事情就此结束。” 苾离一个反身制住“湘哀”,后者如是说。 “你告诉我,那个录像带里是什么内容,我就既往不咎放了你,各自相安无事。如何?” “不行!那不是给你看的!” 苾离冷笑一声,左手把“湘哀”的脖颈勒得死死,腾出右手紧握成拳,毫不留情地击向“湘哀”的腹侧,后者呕了一下,呛出一点血沫。 “再给你一次机会。” 依旧是苾离的声音,里面掺杂了刻骨的冷意。 “你不说我也可以看,三楼下去死不了人,你看这里是落地窗,咱们试试看?” 三楼虽然死不了人,但是金粉世家的一楼大厅天花板高到这一层,相应的为了显示空间的宽大,这三层楼每一层都比普通的楼盘设计的要高不少,一个不慎跌下去残废是没有问题的。 苾离迅即在“湘哀”伤的同一个位置补了两拳,看到后者咳出一口鲜血后满意地扭着她来到落地窗前。 “你不是周苾离!你告诉我你是谁?你告诉我!” “湘哀”拼命地挣扎着,却不期然对上苾离阴冷的目光。 苾离轻声地说着,声音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缱绻,然而所有的刀光剑影似乎都藏在其中了: “你知道吗?我特别怕说出我是谁之后,忍不住把你直接杀了然后再大卸八块呢!哦……这样太便宜你了,我应该一刀一刀把你的肉全部割下来喂到你嘴里,让你知道我有多恨你……” “湘哀”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苾离说罢,似乎是耐性已被耗尽,她猛地踢了一脚“湘哀”的膝盖骨,后者痛得弯腰,就被苾离撤了手轻轻一推。 她几乎是拼尽了毕生的力气,十指死死地抠住窗框,整个人都吊在外墙上。 她颤声问:“你是谁?” 苾离站起身俯视着她的狼狈相,莞尔道:“你总是会知道的,但是现在,我是知道你的。你呢不是周湘哀,甚至也不是装神弄鬼的周沁凉,我这点格斗技术在周沁凉眼里算不了什么,你居然被我打得如此狼狈,看来……我今天是赌赢了,你说说,你是谁啊?” 女人哀求道:“求你……拉我上来,录……录像带给你,那个确实是机密,涉及我们这一道的由来,我……我我我求你了。” “苾离”蹲,轻轻地抚过女人即使绷紧用力都在剧烈颤抖的指尖:“你是谁啊?说了我就拉你上来。” 女人喘着气,看到“苾离”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我是……” 下一瞬,“苾离”抿紧了嘴唇,苍白的指尖游离到女人的指尖。 女人心道不妙,正想挣扎着说完自己的名字,面前的“苾离”周身戾气,面上阴冷刻薄的笑容震得她遍体生寒,她好似在何时何地见过…… 在哪里…… “苾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然后发狠一掀。 就这样漠然地看着她掉落下去。 永寂者 湘哀进门时,男孩还在睡觉,她也不想叫醒男孩徒增麻烦,至于掉下去的“沁凉”,虽然身手没那么好,但也不至于差到残废的地步。 她拐进卫生间,重新换上实验服,把一身正装扔进包里,摘掉伪装,盯着镜子里自己苍白的脸和霜白的发。 壁灯是温暖的橘色,但是她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良久,她看着镜子里形容枯槁的自己,打开水龙头任冰冷的水冲刷在自己的手上。 门铃不合时宜地响了。 湘哀后知后觉地擦干手,慢慢走到门口,淡声问:“哪位?” “是我。”屿阴的声音。 湘哀慢吞吞地取下链条锁,打开门,看到屿阴一脸担心的神色。她下意识地低头,才发现手臂上破了个口子,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剐蹭到了,也许是被制住的那一会儿。 “怎么回事?你这个……” 她没说完,就被湘哀打断了:“打了一架,没有什么。” 屿阴沉默地盯着那个伤口良久,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了想,她又低声问:“我能进来吗?” 湘哀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放屿阴进来,旋即合上门,重新扣上链条锁。 这会儿屿阴才看到沙发榻上睡得正熟的男孩,面露尴尬的神色,湘哀注意到了,低头看表后随口解释:“他大概没过多久就会醒的,之后把他打发走就行了。” 她正准备坐下,冷不防忽然被屿阴抱住。 “放开,做什么呢?”湘哀话音一下子变冷,“别逼我动粗。” 屿阴听话地放开了。 “你似乎很抗拒肢体接触。”她低声道。 湘哀没有回答,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过来有什么急事吗?没有我就送客了。” 她们沉默了一会儿,刚好沙发榻上的男孩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揉着眼睛看到房间里居然有两个人,“蹭”地一下站起身,脸上写满了歉疚和恐惧。 他讷讷道:“周女士,我……” “打了好的评价,我性/冷淡,你走吧,自己口风紧一点,否则别怪我不客气。”湘哀懒得理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这儿没你什么事了,赶紧走。” 男孩慌里慌张地鞠了个躬,忙不迭地整理好衣服,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 他走后,屿阴福至心灵般问:“你是不是想起来什么不好的事情?” 湘哀坐下来,依旧冷言冷语不假辞色:“你先告诉我,你过来是要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而你也确实受伤了。”屿阴据实以告,“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全都是真的,没有半点虚言。” 湘哀低着头,闻言缓缓露出一个笑她可笑的神情。 “你是不是非要让我也杀了你你才会明白我没在骗你啊?”她收了笑,指着门口冷声道,“你可以走了,我也句句实话,不必做这种事情,不可能会有什么结果。” 屿阴站得岿然不动:“你和谁打了一架?” 湘哀淡道:“周沁凉。” 屿阴惊讶道:“她怎么了,竟然打不过你?” “是周沁凉,也不是她。” “我看不出她有过易容,连我都看不出——”屿阴心下一惊,看到湘哀平静的神色,忽然想到什么,试探着问,“你的意思是……她——” 楼梯间里她一眼就能看出湘哀的伪装,还有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冷漠,根本不是周苾离一朝一夕能够学来的。 湘哀直视着前方一片虚空,一言不发。 屿阴心知她这是默认的意思,只是注视着湘哀苍白的脸色,随后走上前到湘哀身旁,蹲扬起头,一字一句认真至极: “你不必拒绝我,只要你给我时间,我可以慢慢走进你心里,你不必有任何负担,这都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我……是真心的。” 她说罢,忽然想起那天在地下室门外,湘哀眉目疏冷地说,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湘哀淡淡地瞥过她,讥道:“你可以结束了,你这辈子都走不进的。” 屿阴心头一痛,却还是勉强笑着:“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不动心,是我尝试,你没有负担。” 她看到湘哀幽暗的目光定定地瞧着她,她以为湘哀会心软。 “你会妨碍我。”湘哀眼角眉梢俱是冷漠,没有任何温度,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你喜欢尝试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可笑至极。” 可笑至极。 屿阴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纸,她扶着沙发榻起身,整条手臂都在颤抖,扶了三次才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踉跄了几步,神识仿佛飘在空中,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狼狈。 “为什么?” 她的神识看到自己仍旧不死心地发问。 湘哀望着窗外的飘雪,清浅地笑了起来。 “因为……我从来都是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此而已。” 她颤抖着摘下链条锁,然后,落荒而逃。 身后的湘哀仰起头靠着沙发榻的靠背,缓缓地把手覆在眼睛上。 咫涯盯着屏幕,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她等了半天二楼走廊里只有苾离出来,刚才在这儿的另一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乾坤大挪移?她在心里乐不可支地想着这种有趣的可能性,一边切到另一个屏,看着客房的有趣景象。 她看到屿阴进入了湘哀的房间,然后不久之后就垂着头出来。 等等,她看到的开门的人是周湘哀没错啊? 难道周湘哀一瞬间就从二楼到了十一楼,中间都不带转场的? 这个认知让咫涯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于是她调了一部分录像,宾馆外墙。 她忧郁地发觉两个人所在的二楼走廊对应的外墙居然是监控死角,令人生气。 好吧,随便周湘哀那女人怎么了,她只要把监控搞好就可以了。 她仰躺在椅子上,忽听自己的电话铃欢快地响了起来,她抓过手机按了接通,听见屿阴消沉的声音。 “结束了,你收拾收拾出来,我现在回家,你要是不想在这我可以顺路捎你去酒吧。” 咫涯根本没发觉她的悲痛,“哎呦”了几声拒绝道:“算啦,我在这边把监控弄好就在这睡一晚,好不容易感受一下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的快乐,不能随便放弃机会嘛!这里服务好像很好的来着……” 她还夸张地笑了一声以表示自己的愉悦之情,不期然听到扩音器里的忙音。 屿阴步出金粉世家辉煌的大厅,余光瞟见墙根出一点火光明明灭灭,有人躲在那儿抽烟。她瞥了一眼就想走开,结果那人倒是好死不死地扬声道:“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你总有一天会认为我是对的,毕竟……我们都是阴沟里的一路人呀。” 那声音听起来阴恻恻的,女人抽了一口烟,享受地吐出烟圈,又道:“你猜,若是别人都知道了你是怎样一个人,到那时……多么有趣啊。” 屿阴提步向前走去。 她径直走向自己的车子,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静静地注视着远处的夜色。 湘哀……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你究竟有怎样的过往呢?绝情如此。 不远处忽然爆发出漫天的绚烂烟火,屿阴微微俯子从前挡风玻璃望向远处,指尖顶到了什么硬壳,她猛一激灵,伸手将壳子抓起。 那是周湘哀的东西,上回她服完止痛药把剩余的递给湘哀,后者随意扫了一眼接过,最后却还是把它留了下来。一板药只被丑陋地挠开了一处,半绿半白的胶囊好好地躺在其中。 湘哀一句话也没说,但是……是否还是在心里有些记挂她呢?否则为什么不像当初她对咫涯那样,为了有趣施以援手,之后就可以漠然地松开。 屿阴心头一跳。她把药塞到车子前面的小夹层里,感受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十指慢慢搭在了方向盘上。 夜景渐渐变得有些暗了,除了不夜天城那一片几乎是彻夜狂欢外,滇市别处几乎都是寂静,何况此时已经将近十一点,熬夜工作的人不少,已经沉眠的人更多。屿阴把车驶入晴春三月小区,周遭就只能听到她这一辆车的发动机声。 忙乱了半天她终于可以窝进布艺沙发柔软的布料里。客厅很大,用的却是白色的灯,冷冷清清地照在茶几的玻璃上,晕出一团亮光。 乱七八糟的疑点夹杂在一起,根本理不清头绪。 譬如录像带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又为什么会出现在金粉世家,还有为什么湘哀要欲盖弥彰地伪装成苾离的样子,又为什么一言不合就和所谓的周沁凉打了一架,后来她又是怎样处理周沁凉的事情的。 如果她在某个地方巧遇了真正的周苾离,她应该怎么办?还是……周苾离也被下了什么药根本就会不省人事? 还有一点也很值得商榷,虽然她打心底说来不想相信周沁凉竟然可以不是周沁凉,但如果是,湘哀为何就这样笃定地说沁凉有第二人格?如果不是,湘哀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又是怎么成功地挑翻了精通格斗的人,在她自己常年泡在实验室的情况下? 还是说,湘哀根本就猜到了那个人是谁,因此放心大胆地去试探一个结果呢? 屿阴霍然起身,感到脊上一阵冷意蔓延开来。 她忽然就知道了湘哀拒绝她的一个理由: 秘密太多,你不知道,那就是陌路歧途。 她从来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如果可以,那就让她尽可能去弄懂湘哀藏在心里的过往,究竟是什么。 想通了之后她也就不在意湘哀裹挟着冰碴的拒绝,反倒更加有些心疼湘哀。即便没有交往很久,她也知道湘哀是一个对自己狠到骨子里的人,从来就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不安或者痛苦难过这样一些再正常不过的情绪,整个人都显得与世隔绝,对周遭的事物抱有有如鸿沟的戒备,沉浸在不知是怎样的一个孤寂的世界里。 她偶尔的善心显得又短暂又刻意,像是有人要求她这么做,而非发自本心。屿阴想,或许有路可选,湘哀大概是会形影相吊过这一生。 不知道她能不能成为湘哀生命里的一点变数。 屿阴如是想着,提步往流理台走去,把走之前烧的水倒进滤水器,一面望着窗外的夜空。 她从柜子里找出之前托人购得的黑咖啡,拆开外包装,对着新买的咖啡机研究了足足十分钟,才郑重其事地灌水装好滤纸,看着咖啡粉一点一点堆积起来。 手机屏幕倏忽亮了起来。她在无意识间指尖微动打开了手机屏,似乎是等着谁发来一条信息,但是提示栏却空空如也。 她忽然又感到自己胸口憋闷,闷得她喘不过气来,熟悉的失望再一次席卷了她空荡荡的心房。 那种感觉,叫作自欺欺人。 粘稠浑厚的苦咖啡一滴一滴地掉落在透明的咖啡壶中,宛如更漏计量着慢慢流过的时间,她望着那盏滴水漏,望着望着就眼前一片模糊。 光影重叠交错映在一点点涨高的深色液体上,屿阴抬起头时,袖子已经被眼泪浸湿了。 她机械地等着滴水漏连最后一滴也没有剩下,机械地取下咖啡壶,倒进她不知从哪随手抓的马克杯中,闻到一室里被温暖濡湿的清苦气缭绕盘踞,而她则无处遁形。 苦涩和遗憾。 她不顾杯口余热,只管拼命地去饮尽那里的苦涩,含着泪咽下,终于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夜还是太漫长了。 喧哗者 一个很奇怪的录像光盘。 咫涯是这么得出结论的,她本来在仔细琢磨监控的事情,想起屿阴临走前疲惫地对她说事情已经搞定了,她感觉自己心里看热闹的想法就开始像野草一样疯长,咫涯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心里一合计就决定监视一下这里的计算机运行状况,果不其然就让她找到了录像带转码的痕迹。 可能是周沁凉非要这么叫,但实际上录像带就是一张光盘,旧的刻录光盘。 所以它就很顺利地直接被放进光驱,但是那头的人似乎并不急着看里面的内容,而是先进行储存。咫涯看得很清楚,皱着眉等了好久,见那人也没有要观看的意思,便兴致缺缺地回去弄监控的事情,前后中断的也就不到一个小时,比她的预想要少很多时间,所以相对而言画面更改会快一些。 她这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实际上根本没有谁会跟自己过不去还去认真研究足足二十楼的建筑物角角落落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一看她才发现了一个细思极恐的事情,她她她竟然没有注意到十七楼的高桌晚宴周悯年居然参加了! 她兴致一来,就开始倒带回放,功夫不负有心人总算被她找到一帧画面上模模糊糊地,周悯年挽着林冉萧的手正在和谁说话,但是那个人却在监控盲区里。 这么亲昵的姿势,那悯年和这个投资商理应有一些不可告人的事情发生……咫涯感慨道,看来悯年藏得够深啊。 她津津有味地看着悯年和林冉萧调情的小动作,直到他们一前一后分开走进宴会厅才停止。 然后才想起去看远程监控计算机的事情。 画面很不清晰,看起来是上了一定年头,偶尔还有半幅画面都消失的情况,观感十分之差,咫涯差点想放弃,但是想想还是坚持一下,咬着牙盯着画面,权当磨练自己的意志。 她似乎错过了什么,屏幕花了一瞬后,显现出阴沉的天幕。 什么玩意儿?她不遗余力地吐槽这莫名其妙的场景,一面想一面看着屏幕变得稍微亮了一些——在飘雪,而且是不小的雪。 纷纷扬扬的雪轻盈地在虚空中打着旋儿,镜头随着雪慢慢拉到地面,是一片狼藉破败的惨象,处处似乎都是脏污,放眼望去没有任何生气。 风越来越猛烈,雪打转越发急促,几乎要扑向每一个能让它们找到归宿的地方。 一片死寂中,远处出现了一小点人物,似乎浑身都是缟素,而就在这样大雪纷飞冷到极致的天气里,她只穿了单衣,脚下甚至没有穿鞋,赤足踏在泥淖中,满脚都是淤泥,她却浑然不觉,只是一步一步向着镜头走来,不哭不笑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她慢慢地走近,也一格一格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几乎失了血色,唇瓣颜色很深,虽然是黑白的屏幕,却不妨碍观者看出她已经冻到僵硬,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着。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病态的脆弱。 她的五官精致,初见就已是令人心动,越看则越是沉迷其中。 这么一个美人,谁怎么就忍心让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跋涉呢?但是看起来怎么还有点儿眼熟……咫涯叹了口气,心道:这是谁啊? 她仔细一看,感到世界观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那不是……化妆过的……周沁凉吗…… 怪不得眼熟,但是这画质……咫涯悚然一惊,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这好像是大概三十六七年前的一部电视剧啊,名字叫做……《又重重》。 如果这是周沁凉,那她现在不应该早就七老八十的了吗? 那部电视剧在当时确实是很有名不错,但是当时还是个赌场遍地拉帮结派盛行的年代,好像有一位大佬不喜欢这部电视剧,就出面销毁了相关的光盘,做得很绝,当时网络还是有钱人的天下,所以渐渐地,除了同名小说外,人们已经很少再提起这部当初可谓是引起轰动的现象级电视剧。 为什么这个录像带里会出现这样的内容,仅仅只是一部电视剧……她也只是偶然听说过这部曾经声名大噪的剧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被淡忘,甚至也只是闲暇时偶然瞥过一眼电视剧的内容简介,好像说的就是内战时期的往事。赵则予出演了女主角,那位以容貌惊动世人、以冷血触怒众人最终因为重罪消亡的颜子璇。 这部剧应该是属于演义性质的,里面颜子璇一个人居然能有好几条感情戏,从北界高官到南界布衣,还有什么上学的初恋情人,相爱相杀的对手。譬如那个因为顺口说了一句“第一美人”的叶庭才,明明家室和睦只是单纯欣赏颜子璇的美貌也被硬生生地拼了一条感情线,全剧狗血雷人,关键是居然把颜子璇的某些人生经历给更改了。 历史上的颜子璇并非名门望族而是孤儿,剧里硬是给她一个显赫的出身来显示她最终结局的悲惨,因此还虚构了一段她因为政见不同和家庭决裂的桥段。颜子璇曾经去过北界的水月镜天当过舞女,得罪了权贵被简淇涉相救后来成为了简淇涉的姨太太,被当时的人讥讽说是女的贪利男的爱皮,可以说并非一段光彩的经历。剧里刻意隐藏了这段经历,粉饰成颜子璇流落凰晴坊刻苦学艺挣一点微薄的薪水,有些颠倒黑白的味道。 总体下来,剧里的颜子璇差不多就是一个靠脸上位的白莲花,连爻门之战也被粉饰成了被人逼迫不得已而为之的悲情故事,看完就知道她的死真的是咎由自取,庄珊笔下的蛇蝎美人红颜祸水也并非空穴来风。 赵则予演的生动逼真,只是可惜这部剧最终没有流传下来,而赵则予也没能成为闻名遐迩的演员。 但是,这内容能叫机密吗?咫涯不无讽刺地想,转头看到屏幕上女人走完那一段长长的路,最终倒在了雪地里。 紧接着画面突转,成了一间昏暗的小土房,一个粗衣女人胸前是大片大片的血泊,镜头由远景转为近景,还没有转完,录像带停止了。 不知道是光盘里就这么点东西,还是那头的人不想看了,总之前前后后不过几分钟的镜头,内容和转场都有些莫名其妙,似乎只是一个幌子,真正的内容并没有放在这个光盘里。 所以合理推测,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录像带并没有被拿全,拼凑起来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秘密?咫涯想着这些事,心事重重地消除了监控记录,继续她没有完成的监控事业。 她全部搞定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走出隐蔽的录像室,她在两个倒地的保安屁股上一人踹了一脚,自己施施然走出小隔间,等他们醒来估计还得惴惴不安于自己上班瞌睡的行径呢! 她并没有料到,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彼时湘哀对着那张光盘的内容看了许久,颠来倒去看了三遍,最终按下停止键,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她知道那是《又重重》里的剧情,那是颜子璇临刑前一步一步地走出牢狱,那时下了雪,她赤脚走在雪天里,电视剧中采用了艺术加工,并没有直接拍她走向刑场被枪一下子崩了的情景,而是和她记忆里在相似的雪天里只身辗转到通城做了一个重叠,枪声起时她就倒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虽然不知道后面那个场景是什么意思,湘哀倒也明白了录像不止这一盘。 她不愿再想,只把光盘收好放进包里,信步走到窗前眺望远处的月色。金粉世家四周倒是很安静,隔音效果很好,她听不到楼上或者他处的喧闹,只听见不息的风声。 她若有若无的叹息声散落在没有边际的风中。 “你说那个药是致死的对吧??我那天根本没有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林冉萧现在会昏迷不醒??”悯年在扬声器里对着湘哀尖声大叫,愤怒之情溢于言表,“我根本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湘哀晨起不久,安眠药的药效似乎没有过,她觉得自己仍旧疲倦至极,扬起那只空的手挡住从窗格间斜斜射入的阳光,声音沾染上了一丝慵懒的味道:“让你暗杀林冉萧的事情还有谁知道吗?” 悯年一时语塞,没有吭声。 “说不定……想杀他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呢?”湘哀继续问她,“对了,要是林冉萧醒来,麻烦你一定要套个话问他有没有做过器官移植手术。” 悯年冷笑:“那也得等他醒来才行——我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现在在医院?” 悯年沉沉地应了,兜头想起另一回事,立刻问道:“那天在走廊里我碰到周苾离了,她看到我和林冉萧走在一起。” 湘哀变换成侧躺的姿势背对着阳光,唇角无声地扬起,笑道:“无妨,她不会说出去的。” 易容的水平屿阴是无人能及,所以她能一眼看出自己的不妥。至于她能知道“周沁凉”的把戏,不过是因为这蠢货一开始就弄错了人。 她关心的,自己怎么可能会不关心。 “这件事稍后再说,我……” “先告诉我林冉萧是怎么了,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湘哀冷声打断,“他现在是死是活?” 悯年显而易见地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语速快得惊人:“他活着,但是状态不稳定,心电图……我看不懂,但是医生说她没有见过这种情况,只能静待观察保守治疗。” 湘哀眯起眼,无意识地吻了吻指尖,语气里轻快了不少,她道:“给我发个定位,我现在过去看看,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现在最好按兵不动。”悯年冷静回答,“我现在是在走廊楼梯口给你打的电话,病房里有好几位不速之客,似乎都是林冉萧生意往来的合作伙伴,等他们假惺惺装完样子你再过来。” 她虽说的诚恳,湘哀却不在意地决定直接去医院看看。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包,把头发挽起来藏进帷帽里,乘着客房电梯下行,在十楼碰到了前一天刚刚被她打了一顿的“周沁凉”,后者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没有说。 她们一人占了一个斜对的角落,湘哀从包里抽出房卡递给沁凉道:“你定的你还,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沁凉默默地接下了房卡,忽听湘哀漫不经心地问:“你在最火的时候骤然退出歌坛,应该知道回来会掉至少相当一部分粉,冒着这样的风险你选择退出,真的是因为你所谓的要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漫长的沉默后电梯停在一楼大厅甚至停留了许久,久到电梯门重新慢慢合上,湘哀好脾气地走到电梯按键板前把它打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电梯,才听见后出的沁凉嗤笑道:“自然是因为这样。我名声地位钱财哪个不缺?当然是要自己想要的。” 湘哀不予置评,点头简单地做了一个告别就径自离开。 门口仍旧是排成两列鞠躬问好的侍应生,湘哀照旧回礼,没有在意沁凉幽微的目光。 林冉萧是在二院住着的。悯年靠在楼梯间拐角的栏杆处,低头翻着手机,不时抬头望一望开了半扇的防火门。 湘哀米白色的帷帽出现在她的视野中。 “还没走啊?”湘哀抬手向她打过招呼,优雅地走到楼梯平台处,“二院周苾离也在,她知道这件事吗?” 悯年点一点头,肯定道:“她故意的。” 湘哀越过她直接往病房而去,悯年立刻拉住她:“听我说,徐缃缜也在。” 话毕湘哀眼里露出了罕见的诧异,转身道:“你不觉得这人出现的时机总是不对吗?” 还未等悯年反应过来觉得事情有异样,她低声道:“小怜,尽早分了,别等自己后悔。” “你想到了什么?”悯年紧锁着眉问她,“还是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湘哀回她一个苍白的笑容:“有些信息我和周沁凉是共享的,而这些事情并不只有我和她知道,如果周沁凉真的决定大做文章,那么她这里就够你提心吊胆了。至于别人……我还在猜,我好多事情都记不大清。” 记的什么? 悯年犹豫了许久,又问道:“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点?” 她认真地望向湘哀,却看到湘哀脸上的笑意骤然褪去。 “你觉得我说的话可信吗?” 流亡者 悯年一时没有搞清楚状况,困惑地问:“为什么要这么一出?” 湘哀不置可否:“那是因为没多少人能接受,至少我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她们都陷入了沉默,廊道里的风一波一波地涌进她们的耳朵里,裹挟着嘈杂的交谈声。 “你让我问林冉萧有没有做过器官移植手术,这是为什么?”悯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拣了一个她有疑问的地方,“你是不是知道周沁凉的目的是什么?” 湘哀道:“整件事情我都是猜的,没有实际上的证据。” “所以你信我我就说,不信就算了,我有疑问,你也有,不过是赌罢了,没有什么好说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抛出模棱两可的话,悯年狐疑地审视着她毫无波澜的表情,轻道:“那就算了,我希望能有确切的证据,免得自己趟浑水。” 湘哀似乎是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没显现出一点惊讶,只是问道:“你明知道那些房间里的人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躲到这里来?如果是我,我倒是会在门口等着看他们到底来这有什么目的,毕竟我如果是你,我对林冉萧的一切人事联系都会很感兴趣。” 她为了悯年的面子没说后面一句:你们身份地位并不对等,难道不应该更加关注吗? 悯年却摇头否认:“和你一样,我有感觉有人认识我。” 她和林冉萧约会并没有太过刻意防着别人,只是这样一来总有可乘之机。 “你和林冉萧,也许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相爱。”湘哀半是嘲弄半是严肃地丢下这么一句话,提步走上楼梯。 悯年咬牙道:“周湘哀,你有一点人性你都不会是这个样子——” “是吗?”湘哀正在跨楼梯,闻言转过头打断了她的话,“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没有人性,五十步笑百步,谁也比谁好不到哪儿去。” 她回过头继续走着,悯年厉声问:“你想要做什么?” 湘哀平静答道:“我想杀了林冉萧。” 悯年几乎是一步三阶梯地奔去揪住湘哀:“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 湘哀冷淡地用掌刀甩开悯年的手臂:“如果我不知道真相,我至少也可以尽早做一些防备,这是我的想法。我不知道林冉萧是不是一肚子坏水,我只知道他不可能是什么好人。” “你……和他有仇?”悯年声音一抖一抖的。 “我说了都是猜测,我不知道。”湘哀神色素淡,“说不定他还救过我一命,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插了我一刀,说不定他也是一切的开始。” 信息太多,悯年一时有点懵,问道:“你什么时候被人救过一命?你是个科研者,从来就不用出生入死!” “我选择了出生入死。”湘哀答道。 她顿了顿,才道:“他们在病房里待了那么久都没有出来,只能说明林冉萧已经醒了。” 悯年低着头,浑身颤抖着一言不发,良久才猛然抬头:“你不要杀他。” 湘哀欣然同意:“你问一问他有没有做过器官移植手术,就说你一个朋友在这里工作,你看到了病历,觉得他身体很不好,因此想问一问。毕竟他住院,各方面的身体检查都有做过。你因为关心他特地找了你信任的那个医生帮你查看了一下病历本,看到他的各方面体能后怀疑他可能做过器官移植手术,所以想问问他是否推论属实。” 悯年这才意识到手术史才是湘哀想知道的关键所在,她不知道湘哀究竟隐藏着什么目的,但是如果是器官移植手术……林冉萧也算是三十好几的男人,并且不是什么演员,她曾经也是想过为什么他的脸色里会透出病态的苍白。 “而且,做过不止一次,更坏的一种结果,他换过所有的脏器。”湘哀一字一字地说出她推断的结论,忽然缓缓地勾起唇角,“当然你不必和林先生说这话,希望结果是他真的爱你,他能自己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悯年惊愕得差点一脚踏空,她死死地盯着湘哀平静的面容,颤声问:“我不懂医学,我也知道排异反应,如果一个人所有的脏器都经过移植,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再有甚者,他为什么要换所有的脏器?” 湘哀从容道:“如果你们真的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个应该告诉你。就算不至于,你们在一起那么久,请问他跟你上过床吗?你有没有怀疑过?” “我不……你!你凭什么做出这样的推论??”悯年死死扣紧栏杆才让自己不至于支撑不住,这个问题太过骇人,她竟然一时无法接受,“你为什么能知道这些?还是说……你不是周湘哀?” 湘哀掩口而笑:“我当然是周湘哀,这些问题,难道你不应该亲自去林冉萧地方求证吗?别忘了这毕竟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 见悯年仍旧直勾勾地盯着她,湘哀才无奈道:“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真相,我曾经去看过他的体检报告。” 这个说法仍旧没有什么可信度,悯年皱着眉想,湘哀一定是出于什么私人的目的才会去了解林冉萧的隐私,那么深层的原因……是不是和周沁凉所说的机密有关? 林冉萧……和金粉世家…… 这两者之间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她脸上的表情变换多次,湘哀静静地看着,知道她是勉强同意了。 “让我也进去看看。”湘哀道,“你就说我是你们报社的员工。” 悯年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同意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偶尔有人来往的住院部走廊上,看到林冉萧所在的最靠里的病房有五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走了出来。 “你认识几个?”湘哀问道。 她的本意是在护士站等一等,没想到刚好撞上这批人出来。 悯年道:“我只认识——不对,是知道徐缃缜和陆珏枰。” “陆珏枰是谁?” “安委会高层,具体职位我有点忘了。”悯年轻巧答道,“我觉得不是重要的人。” 湘哀盯着那五个人看了许久,才跟着悯年前行,这一层都是单间病房,往来的人稀稀疏疏,护士小跑着经过她们,甚至连一眼探寻都没有。 病房的门被虚掩着,悯年试探性地敲了三下门,听到林冉萧不耐烦地问道:“谁啊?” 悯年忙道:“是我!” 林冉萧闻言,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你来啦,快进来吧。” 悯年先走进去,湘哀跟在后面,几乎是一丝不苟地握着门把手轻轻把病房门关上了。 林冉萧本来深藏了厌烦情绪的双眼在看到女朋友身后跟着的把帷帽压得低低的女人后闪过一丝惊异,转瞬即逝。 湘哀鞠躬四十五度先向林冉萧问好,姿态放得极其端正:“林先生,我是评报报社的一名记者,我送周主编过来,顺便向您问好,告辞了。” 林冉萧笑道:“辛苦你了,我以前和你们周主编是交情不错的大学同学,还要麻烦你来送她,早知道我就派人去接了嘛。” 湘哀淡淡地绽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不碍事,能送周主编过来,我很荣幸。” 说罢就离开了。 她不按说好的发挥,悯年愣了一下,却听林冉萧冷声问:“你把别人带来算什么意思?” “你有多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悯年不假思索地反问。 湘哀轻描淡写抛出的那几句话戳到了她心底的不安,爆发式的疑问如野草滋生蔓延,冲口而出的就是这句话。 她在林冉萧面前一向表现得很迁就,所以这一问把后者也弄得有点懵了,半天才道:“你觉得应该让别人知道?” 悯年的怒火一下子就被点燃了:“难道你认为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地方?”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冉萧耐心解释,“但是我不希望你卷进一些完全没有必要的麻烦中,我是为了你好。” 这句话……湘哀也是这么搪塞她的。 悯年冷静下来觉得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货,便冷冷笑道:“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她陡然想起那时她对着林冉萧说出一起的话时,林冉萧说: 我曾经有一个故人。 她当时并不认为有什么关系,她不是那种把自己的所谓贞洁看得极重的传统女性,她只是希望按照自己的想要的方式去活着,不在乎社会的名缰利锁、贬嘲桎梏。 林冉萧能理解她,这就足够了。 而湘哀说的话,意思是她不懂林冉萧,林冉萧也不懂她。 当时她也不记得在什么机缘巧合下她和湘哀说了一点晚宴初见的事情,湘哀讥诮地评论道:喝几杯酒,跳两回舞,足够把你自己卖出去了,你以为那是什么风花雪月? 她不知道究竟是湘哀在某些方面早已洞察了先机,还是说如此通明地了解她这个人,她确实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她厌倦浮浮沉沉善变不安的生活,也就心甘情愿地陷于其中。 林冉萧的眼神像是不认识她了一样,惊讶错愕,可能是习惯了她的迁就和软弱,一时难以接受她不依不饶想求一个答案的执着,楞在原地一句话不说。 “你是不是很清楚我的想法,所以才……有恃无恐?”悯年怒极反笑,指着床头的心电仪上跳动的线问道,“那天你晕倒后,我一点都没有停,抢着时间送你来医院,陪护了八个小时,然后我见你那帮生意伙伴来了我才离开,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那下属有朋友也住院,看到我才送我上来,怎么你还心里不舒服了?你说这话之前不应该先扪心自问自己有资格说吗?” 林冉萧沉默着没有答话。 悯年想起了湘哀嘱托的话,好歹压下火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还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出乎意料的是,林冉萧点了点头。 “我身体很不好。”他指了指旁边的医疗器械,笑道,“你看出来了吧,所以我也从未给你什么承诺,因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悯年心下当即有些动摇,想了想仍旧道:“我有一个熟人是外科医生,我把你的住院检验报告给她看过,包括片子、血检等等,她说你做过移植手术。” 林冉萧淡淡笑道:“是的,是做过。”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悯年质疑地望向林冉萧幽深的瞳孔,“这之后还有原因吧?你跟我说你是三十五岁,为什么身体会差到这种程度?如果你解释是你的先天性疾病,那为什么你平时没有吃药的习惯且发病症状不符合?” 林冉萧依旧镇定自若:“我早年乱,把身体搞垮了,就是这样。” 悯年笑道:“她认为你做过不止一次移植手术。你磕什么药能把肺给弄坏了——不要说你在抽烟,就我平时对你的观察来看,你在我面前从不抽烟。就算你能忍得住,那也只能说明你烟瘾不大,还不至于严重到这种地步。排异反应很严重吧?滇市的空气质量也不错,是什么让你在这个年纪患上这么多病的?” 林冉萧忽然就低下头看着雪白的被单床单笑了起来。 “你那位熟人,医术很高超吧?” 悯年淡道:“可以算是。” “我一身毛病确实是吃药得来的。”林冉萧正色望向自己实际上的女朋友,“我没法解释,因为我不是很懂究竟问题在哪。不过你既然这么说,那就提醒一下那位熟人小心一点。” 湘哀拨弄了一下耳边的窃听接受器,闻言露出一个讥讽的笑容。 “到那天,你的身子能撑得住吗?” 她站在医院大门前,仰头望着微薄的阳光,左手慢慢地按住心口的位置。 “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来陪你了。” 上位者 “什么事?我现在很忙。” 屿阴坐在录播室外看台本,正在过节目流程时,手机铃突兀地响了起来。她打了个呵欠才接了电话,声音里仍有慵懒的因素。 她瞟见屏幕上周沁凉几个字,想着上回湘哀所说的真假莫辨的事,声音就显得有些不耐烦,好在她和沁凉一直关系不好,因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沁凉果真没有在意,只是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有空的话来一趟博物馆,我正在馆里,这儿很有意思。” 屿阴很不客气地撂下一句话:“大明星,你居然对博物馆感兴趣?” 那头沁凉假笑几声,似乎是走了几步才答道:“那倒是,我一直挺感兴趣的。” 屿阴:“……” “这里很有趣的。”沁凉不管屿阴有没有想法,有什么想法,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肯定不会后悔的,我带你看看周湘哀这人的真面目。” 屿阴挑眉道:“你让我去博物馆里看周湘哀这人的真面目,难不成你能请她过去?” 沁凉哈哈一笑就揭过这个话题,仍旧是故作洒脱的语气:“我哪儿来的这么大面子,她直接拒绝我了,我之前询问方见止她好像又有什么任务,每天就在实验室闭关。哎你何必管她,不过……我其实之前一直就想告诉你了,毕竟……周湘哀又不是周湘哀啊。” 她言者貌似无心,听者却实在有意,连带着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良久屿阴冷笑道:“那不是很正常,我也不是周屿阴啊,我这名字还是取的假名呢。” 沁凉又开始大笑,夹带着些许看好戏的意味,笑完才道:“你不来就算啦,不要到头来后悔至极,不管怎么说么……湘哀是不会对你动心的,你还是收了这份心吧。” 好像有人在喊她准备录节目。 屿阴却似乎一句话都没有听见,她满心满脑就只有那几个字……不会动心的。 她甚至没有考虑到湘哀上回在金粉世家里表现出来的对“沁凉”若有若无的敌意,只是想起了湘哀对“沁凉”似乎有所了解,那反向推回来,“沁凉”是不是也清楚湘哀的一些事情——那些她一无所知的事情。 不会动心…… 你可以结束了,你这辈子都走不进的。 你会妨碍我。 你喜欢尝试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可笑至极。 因为……我从来都是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此而已。 所以湘哀说的……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 她找不到给自己开脱掩饰的理由,那太苍白了。 可笑她当时还不自知,还以为湘哀从未爱过人,因此不会就这样接受别人的善意。 她不知道湘哀是谁,不知道湘哀的生活,不了解湘哀的兴趣爱好,不了解湘哀有怎样的过去,甚至不清楚湘哀当初为什么要帮她。 她甚至连湘哀最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 这个认知让她手肘猛地一抖,手中的碳素笔直直地砸到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噜滚到走廊对侧的墙根下。 她清醒了一点,听到沁凉低低地笑了起来:“怎么,挺受刺激的?哈哈哈周湘哀她对你已经够好了,她都没给你机会啊哈哈哈哈……” 笑声瘆人,屿阴冷着脸按了挂断,低低地喘着气。 她慢慢抬起头,望着对面贴着米黄色墙纸的一整面墙,就如同慢动作回放一般,唇角一格一格地勾起,唇瓣一点一点咧开,眉梢眼角都是一帧一帧浮上的笑容,最后如同制动失灵的车般摧枯拉朽地撞进她的心里。 “周周,到你了。” 助理半是惊慌半是不解地在录播室门口叫失态的屿阴,挠了挠头,重新又喊了一遍:“快点儿啊,节目嘉宾已经准备好了。” 屿阴散了焦距的双眼终于恢复清明,她按了按胸口,勉强笑道:“来了。” 她夹着文件往里走,八厘米的高跟鞋敲在走廊的地毯上,沉闷地撞击着她的神识。 这期《世时风》请来的是NR董事林冉萧。 访谈并不是正式会谈的性质,所以给她的台本里有很多备选的私人问题,不过倒不是娱乐,只是问问理想、事业和生活的平衡、对未来的考虑、人生的一些遗憾等诸如此类谈心的话题。 如果有一天她能问问湘哀,她是否有遗憾?是否有过理想?是否……在未来生活里考虑过另一个人? 都是悖论。 屿阴挂上职业微笑,在录像机打开前先和林冉萧在一起聊了聊以便暖场,林冉萧还笑着感谢她出席自己投资的剪彩仪式。 录像机打开后,他们重新握了手互相交谈。屿阴背了一段之前准备的对林冉萧的介绍,气氛融洽没有任何错漏,一切都是她预想中的走向。 直到她问道:“听说林先生您一向很喜欢读历史,不知道您在十七年内战这段历史中,最欣赏哪个人?” 她看到林冉萧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她正打算岔开话题,却见林冉萧露出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样味道的笑,轻道:“我很欣赏两个人,一位是谢今折,一位是颜子璇。” 屿阴立刻接上:“不知道林先生愿不愿意说一说您的看法?我洗耳恭听。” 谢今折还可以解释,因为她毕竟是最著名的记者之一。颜子璇就奇怪得很,毕竟大多人对于这位罂粟般漂亮又危险的美人的看法都是消极负面的——在那个男人争夺天下的时代,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人总是被人诟病良多。而且话又说回来,最著名的记者中,谢今折能算是最没有突出个性的一个。而且在她的同事庄珊和梅曲裳都对颜子璇极尽口诛笔伐之事时,她竟然出乎意料地保持沉默,还在某个非正式的场合为颜子璇辩护了几句。 她的一生和颜子璇交集不多,少数的几次都是在水月镜天,颜子璇让她给自己拍了张风尘味很重的照片,还请她吃过酒。也许就是在那时谢今折敏锐地感觉到颜子璇大概并不如外人所传的那样不堪,又或许是志趣相投,才有了之后的辩护之事。 后来颜子璇为了名利嫁给了简淇涉当四房,被人嘲笑唾骂,她自己倒是跟个没事人一样,连累了谢今折被人怀疑指责,也没站出来为谢今折做点什么。后来爻门之战一夜三万余人死于非命,颜子璇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千夫所指的滋味任谁都不好受,她依旧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照旧跟人出入风月繁华场俨然已经是真正的阔太太。直到简淇涉莫名其妙地死了,她被赶了出去,流落到她曾生长过也曾被迫害过的爻门,被南界不知是谁逮捕了,吃了一年半的牢饭,一枪毙命,尸身被某个瘦弱遮面的友人收殓,好歹没有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虽然照那时的人看来,这才是她应得的结局。 而林冉萧说,他欣赏这两个人,一个心机深沉,一个毫无性格。 “她们是反抗者,我欣赏反抗者。”林冉萧依旧笑道,“你知道那个时候男尊女卑的观念很严重,流传到现在的女人,要么是像谢今枝一样的拥护者,要么是一个比一个下场更加悲惨。我本人一向认为时势造英雄,所以男性在那个年代成为风云人物,虽然也有他们个人的能力所致,但大抵也沾了乱世的光,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但多半是为了钱权名利。女性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可想而知有多不容易,但她们敢于为自己去博一条出路,谢今折的报道几乎句句属实不怕上位者当权者的迫害——虽然她最终也被暗杀而死,但比起她姐姐的善于钻营,我更欣赏她的真性情。而颜子璇是孤儿,她能一步一步接近权力中心,敢于放弃自己心中原本错误的坚持,选择自己最想要走的路,这种勇气也不是人人都有。也许她的确心思歹毒,可当年为人称道的那些所谓名流,有多少又手上是干干净净的呢?颜子璇当时说,战争无论如何都要死人,遑论内战,而所有人应当做的是让它尽早结束。她做到了,不管她杀没杀人,她所参与的爻门之战确实加速了战争的结束,挽救了更多人的性命。那些背后操纵的人满手血腥却为人赞颂,我觉得我欣赏颜子璇也并不是毫无根据。也许……只是欣赏像她们那样的反抗者,仅此而已。” 林冉萧的说法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赞同,但屿阴望着他,忽然没由来的心中一痛。 “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毕竟不能单纯地从一个角度去看待一个全面立体的人。”她道,“我听说史学界现在也有不少人在为颜子璇翻案,有些事真真假假我不好妄断,但是有一点我很赞同,颜子璇和谢今折,无论是谁,抑或是更多不知名的女性,她们所受的迫害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希望终有一天所有人能给那个时代的女性一个客观公正的评判。”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不知道您最欣赏的男性呢?” 林冉萧坦然一笑,没什么犹豫就开口:“倒也没有欣赏的人,我只是觉得当时有些男性懦弱得太过分,比如南界总长沈世闵的胞弟沈世桓。” 屿阴静静地看着他又语出惊人,心里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曾有传闻说沈世桓是个浊世君子,最后却被南军军区司令的弟弟周溢呈霸王硬上弓,硬生生地被绑架到周宅。周溢呈不怕空架子沈世闵,沈世闵知道了甚至还要抢着机会双手奉上人来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周家人很懂他这个讨好的举动,就顺水推舟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正实权还握在自己手上,何必为了吃肉惹上一身膻——沈世闵放弃弟弟是假,表忠心才是真,周家看出他的投诚,也就不会动他——而事实上很多沈家做的缺德事都可以算在周家头上。 颜子璇上刑场,是沈世桓开的枪。 屿阴点头道:“但是……或许沈世桓也有苦衷呢?就像您刚刚说的两位以及更多女性那样。” 林冉萧淡淡一笑:“也许,这也是打个比方吧。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个人还是欣赏能在那个时代出名的所有人的。” 这个话题就这样高举轻放地揭过了。屿阴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稿子的内容,问道:“林先生,不知道您能不能讲一讲您不上班空闲的时候有哪些业余活动?” “我会去咖啡馆坐一坐想想工作上的事情,有时候会百~万\小!说,总之都是一些安静的事情。”林冉萧坦然答道,“不过也许今后会尝试着去换换热闹的环境,我们NR投资的人一向都关系和睦,我不能带着偶像包袱嘛。” 屿阴会心一笑,接道:“林先生幽默风趣,想必员工们对您的评价不错。” “最早也是接手别人的公司。”林冉萧不置可否,“我感谢所有人对我的支持。” 屿阴知道这应该是林冉萧不愿提及的一些事,于是又带节奏偏到别的话题上来。 访谈结束,所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愉快模样,只有屿阴低着头默默收拾好材料,被工作的紧张感压住的悲哀重新又翻了上来,一浪一浪地涌进她乱糟糟的脑海里。 临城的博物馆她是知道的,官方兴建的内战博物馆,可她不知道“沁凉”邀她过去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周湘哀和那场内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讥讽地笑着摇头,笑自己不可理喻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咫涯确实有联系,淡薄的先祖与后辈的关系,周湘哀算什么呢?正如林冉萧所说的,内战中的女性一个比一个惨,谢今枝在踏上那条鲜血尸身铺砌的路时,就不把自己当女人看了。 还是说,长得和梅玖微有三分相像的悯年? 不是水月镜花的虚像,就是自欺欺人的掩饰。 屿阴闭上眼按了按发酸的眼眶,提步向录播室外走去。 “沁凉”说,周湘哀对她够好了,至少从一开始就没给她机会,这话倒没错,湘哀很直白地就拒绝了她,没留一点暧昧的空间供她回味。那么她到底应该感念于湘哀的“真诚”,还是应当悲哀于曾有人是湘哀给过机会的。 她拿出手机划开通讯录,下意识地就点击了湘哀的电话。 湘哀是秒接的,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那头女人清冷的声音长驱直入:“你好,有什么事吗?” 屿阴心里惴惴不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道:“对不起,我打错了。” 湘哀愣了一下,随即道:“你有事吧?我现在有空。” 屿阴死活不肯说话,湘哀无奈道:“是不是谁跟你讲我坏话了?” “没有。”屿阴矢口否认,“你忙你的,我还有事,不和你说了。” 湘哀应了一声,顿了片刻还是解释道:“我上次话可能说得有点重,但是确实是真心话,我曾经和你说的也是真的,爱过我的人全部死在我手里,你总没必要拿你的性命去勾连一场赌局吧?” 屿阴沉默半晌,淡道:“我没有说什么,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忙吧,我才刚刚结束一个访谈节目。” “那就这样。”湘哀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她的观点,就干脆利落地表示再见。 忙音松散地落在她耳边,屿阴低头盯着墙角没有被捡起来的碳素笔,慢慢地蹲下/身。 上位者 “什么事?我现在很忙。” 屿阴坐在录播室外看台本,正在过节目流程时,手机铃突兀地响了起来。她打了个呵欠才接了电话,声音里仍有慵懒的因素。 她瞟见屏幕上周沁凉几个字,想着上回湘哀所说的真假莫辨的事,声音就显得有些不耐烦,好在她和沁凉一直关系不好,因此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沁凉果真没有在意,只是神神秘秘地说道:“你有空的话来一趟博物馆,我正在馆里,这儿很有意思。” 屿阴很不客气地撂下一句话:“大明星,你居然对博物馆感兴趣?” 那头沁凉假笑几声,似乎是走了几步才答道:“那倒是,我一直挺感兴趣的。” 屿阴:“……” “这里很有趣的。”沁凉不管屿阴有没有想法,有什么想法,继续兴致勃勃地说道,“你肯定不会后悔的,我带你看看周湘哀这人的真面目。” 屿阴挑眉道:“你让我去博物馆里看周湘哀这人的真面目,难不成你能请她过去?” 沁凉哈哈一笑就揭过这个话题,仍旧是故作洒脱的语气:“我哪儿来的这么大面子,她直接拒绝我了,我之前询问方见止她好像又有什么任务,每天就在实验室闭关。哎你何必管她,不过……我其实之前一直就想告诉你了,毕竟……周湘哀又不是周湘哀啊。” 她言者貌似无心,听者却实在有意,连带着呼吸声都轻了几分。 良久屿阴冷笑道:“那不是很正常,我也不是周屿阴啊,我这名字还是取的假名呢。” 沁凉又开始大笑,夹带着些许看好戏的意味,笑完才道:“你不来就算啦,不要到头来后悔至极,不管怎么说么……湘哀是不会对你动心的,你还是收了这份心吧。” 好像有人在喊她准备录节目。 屿阴却似乎一句话都没有听见,她满心满脑就只有那几个字……不会动心的。 她甚至没有考虑到湘哀上回在金粉世家里表现出来的对“沁凉”若有若无的敌意,只是想起了湘哀对“沁凉”似乎有所了解,那反向推回来,“沁凉”是不是也清楚湘哀的一些事情——那些她一无所知的事情。 不会动心…… 你可以结束了,你这辈子都走不进的。 你会妨碍我。 你喜欢尝试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可笑至极。 因为……我从来都是这样,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如此而已。 所以湘哀说的……是真的吗? 好像是真的。 她找不到给自己开脱掩饰的理由,那太苍白了。 可笑她当时还不自知,还以为湘哀从未爱过人,因此不会就这样接受别人的善意。 她不知道湘哀是谁,不知道湘哀的生活,不了解湘哀的兴趣爱好,不了解湘哀有怎样的过去,甚至不清楚湘哀当初为什么要帮她。 她甚至连湘哀最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 这个认知让她手肘猛地一抖,手中的碳素笔直直地砸到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噜滚到走廊对侧的墙根下。 她清醒了一点,听到沁凉低低地笑了起来:“怎么,挺受刺激的?哈哈哈周湘哀她对你已经够好了,她都没给你机会啊哈哈哈哈……” 笑声瘆人,屿阴冷着脸按了挂断,低低地喘着气。 她慢慢抬起头,望着对面贴着米黄色墙纸的一整面墙,就如同慢动作回放一般,唇角一格一格地勾起,唇瓣一点一点咧开,眉梢眼角都是一帧一帧浮上的笑容,最后如同制动失灵的车般摧枯拉朽地撞进她的心里。 “周周,到你了。” 助理半是惊慌半是不解地在录播室门口叫失态的屿阴,挠了挠头,重新又喊了一遍:“快点儿啊,节目嘉宾已经准备好了。” 屿阴散了焦距的双眼终于恢复清明,她按了按胸口,勉强笑道:“来了。” 她夹着文件往里走,八厘米的高跟鞋敲在走廊的地毯上,沉闷地撞击着她的神识。 这期《世时风》请来的是NR董事林冉萧。 访谈并不是正式会谈的性质,所以给她的台本里有很多备选的私人问题,不过倒不是娱乐,只是问问理想、事业和生活的平衡、对未来的考虑、人生的一些遗憾等诸如此类谈心的话题。 如果有一天她能问问湘哀,她是否有遗憾?是否有过理想?是否……在未来生活里考虑过另一个人? 都是悖论。 屿阴挂上职业微笑,在录像机打开前先和林冉萧在一起聊了聊以便暖场,林冉萧还笑着感谢她出席自己投资的剪彩仪式。 录像机打开后,他们重新握了手互相交谈。屿阴背了一段之前准备的对林冉萧的介绍,气氛融洽没有任何错漏,一切都是她预想中的走向。 直到她问道:“听说林先生您一向很喜欢读历史,不知道您在十七年内战这段历史中,最欣赏哪个人?” 她看到林冉萧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她正打算岔开话题,却见林冉萧露出一个说不出是什么样味道的笑,轻道:“我很欣赏两个人,一位是谢今折,一位是颜子璇。” 屿阴立刻接上:“不知道林先生愿不愿意说一说您的看法?我洗耳恭听。” 谢今折还可以解释,因为她毕竟是最著名的记者之一。颜子璇就奇怪得很,毕竟大多人对于这位罂粟般漂亮又危险的美人的看法都是消极负面的——在那个男人争夺天下的时代,一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女人总是被人诟病良多。而且话又说回来,最著名的记者中,谢今折能算是最没有突出个性的一个。而且在她的同事庄珊和梅曲裳都对颜子璇极尽口诛笔伐之事时,她竟然出乎意料地保持沉默,还在某个非正式的场合为颜子璇辩护了几句。 她的一生和颜子璇交集不多,少数的几次都是在水月镜天,颜子璇让她给自己拍了张风尘味很重的照片,还请她吃过酒。也许就是在那时谢今折敏锐地感觉到颜子璇大概并不如外人所传的那样不堪,又或许是志趣相投,才有了之后的辩护之事。 后来颜子璇为了名利嫁给了简淇涉当四房,被人嘲笑唾骂,她自己倒是跟个没事人一样,连累了谢今折被人怀疑指责,也没站出来为谢今折做点什么。后来爻门之战一夜三万余人死于非命,颜子璇更是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千夫所指的滋味任谁都不好受,她依旧是一幅没心没肺的样子,照旧跟人出入风月繁华场俨然已经是真正的阔太太。直到简淇涉莫名其妙地死了,她被赶了出去,流落到她曾生长过也曾被迫害过的爻门,被南界不知是谁逮捕了,吃了一年半的牢饭,一枪毙命,尸身被某个瘦弱遮面的友人收殓,好歹没有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虽然照那时的人看来,这才是她应得的结局。 而林冉萧说,他欣赏这两个人,一个心机深沉,一个毫无性格。 “她们是反抗者,我欣赏反抗者。”林冉萧依旧笑道,“你知道那个时候男尊女卑的观念很严重,流传到现在的女人,要么是像谢今枝一样的拥护者,要么是一个比一个下场更加悲惨。我本人一向认为时势造英雄,所以男性在那个年代成为风云人物,虽然也有他们个人的能力所致,但大抵也沾了乱世的光,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但多半是为了钱权名利。女性要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可想而知有多不容易,但她们敢于为自己去博一条出路,谢今折的报道几乎句句属实不怕上位者当权者的迫害——虽然她最终也被暗杀而死,但比起她姐姐的善于钻营,我更欣赏她的真性情。而颜子璇是孤儿,她能一步一步接近权力中心,敢于放弃自己心中原本错误的坚持,选择自己最想要走的路,这种勇气也不是人人都有。也许她的确心思歹毒,可当年为人称道的那些所谓名流,有多少又手上是干干净净的呢?颜子璇当时说,战争无论如何都要死人,遑论内战,而所有人应当做的是让它尽早结束。她做到了,不管她杀没杀人,她所参与的爻门之战确实加速了战争的结束,挽救了更多人的性命。那些背后操纵的人满手血腥却为人赞颂,我觉得我欣赏颜子璇也并不是毫无根据。也许……只是欣赏像她们那样的反抗者,仅此而已。” 林冉萧的说法并不是所有人都会赞同,但屿阴望着他,忽然没由来的心中一痛。 “我觉得您说的有道理,毕竟不能单纯地从一个角度去看待一个全面立体的人。”她道,“我听说史学界现在也有不少人在为颜子璇翻案,有些事真真假假我不好妄断,但是有一点我很赞同,颜子璇和谢今折,无论是谁,抑或是更多不知名的女性,她们所受的迫害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希望终有一天所有人能给那个时代的女性一个客观公正的评判。”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不知道您最欣赏的男性呢?” 林冉萧坦然一笑,没什么犹豫就开口:“倒也没有欣赏的人,我只是觉得当时有些男性懦弱得太过分,比如南界总长沈世闵的胞弟沈世桓。” 屿阴静静地看着他又语出惊人,心里却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曾有传闻说沈世桓是个浊世君子,最后却被南军军区司令的弟弟周溢呈霸王硬上弓,硬生生地被绑架到周宅。周溢呈不怕空架子沈世闵,沈世闵知道了甚至还要抢着机会双手奉上人来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地位,周家人很懂他这个讨好的举动,就顺水推舟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反正实权还握在自己手上,何必为了吃肉惹上一身膻——沈世闵放弃弟弟是假,表忠心才是真,周家看出他的投诚,也就不会动他——而事实上很多沈家做的缺德事都可以算在周家头上。 颜子璇上刑场,是沈世桓开的枪。 屿阴点头道:“但是……或许沈世桓也有苦衷呢?就像您刚刚说的两位以及更多女性那样。” 林冉萧淡淡一笑:“也许,这也是打个比方吧。从某种程度上讲……我个人还是欣赏能在那个时代出名的所有人的。” 这个话题就这样高举轻放地揭过了。屿阴在脑海里回顾了一下稿子的内容,问道:“林先生,不知道您能不能讲一讲您不上班空闲的时候有哪些业余活动?” “我会去咖啡馆坐一坐想想工作上的事情,有时候会百~万\小!说,总之都是一些安静的事情。”林冉萧坦然答道,“不过也许今后会尝试着去换换热闹的环境,我们NR投资的人一向都关系和睦,我不能带着偶像包袱嘛。” 屿阴会心一笑,接道:“林先生幽默风趣,想必员工们对您的评价不错。” “最早也是接手别人的公司。”林冉萧不置可否,“我感谢所有人对我的支持。” 屿阴知道这应该是林冉萧不愿提及的一些事,于是又带节奏偏到别的话题上来。 访谈结束,所有人都是松了一口气的愉快模样,只有屿阴低着头默默收拾好材料,被工作的紧张感压住的悲哀重新又翻了上来,一浪一浪地涌进她乱糟糟的脑海里。 临城的博物馆她是知道的,官方兴建的内战博物馆,可她不知道“沁凉”邀她过去又是什么意思,难道……周湘哀和那场内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讥讽地笑着摇头,笑自己不可理喻地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咫涯确实有联系,淡薄的先祖与后辈的关系,周湘哀算什么呢?正如林冉萧所说的,内战中的女性一个比一个惨,谢今枝在踏上那条鲜血尸身铺砌的路时,就不把自己当女人看了。 还是说,长得和梅玖微有三分相像的悯年? 不是水月镜花的虚像,就是自欺欺人的掩饰。 屿阴闭上眼按了按发酸的眼眶,提步向录播室外走去。 “沁凉”说,周湘哀对她够好了,至少从一开始就没给她机会,这话倒没错,湘哀很直白地就拒绝了她,没留一点暧昧的空间供她回味。那么她到底应该感念于湘哀的“真诚”,还是应当悲哀于曾有人是湘哀给过机会的。 她拿出手机划开通讯录,下意识地就点击了湘哀的电话。 湘哀是秒接的,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了,那头女人清冷的声音长驱直入:“你好,有什么事吗?” 屿阴心里惴惴不安,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答道:“对不起,我打错了。” 湘哀愣了一下,随即道:“你有事吧?我现在有空。” 屿阴死活不肯说话,湘哀无奈道:“是不是谁跟你讲我坏话了?” “没有。”屿阴矢口否认,“你忙你的,我还有事,不和你说了。” 湘哀应了一声,顿了片刻还是解释道:“我上次话可能说得有点重,但是确实是真心话,我曾经和你说的也是真的,爱过我的人全部死在我手里,你总没必要拿你的性命去勾连一场赌局吧?” 屿阴沉默半晌,淡道:“我没有说什么,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忙吧,我才刚刚结束一个访谈节目。” “那就这样。”湘哀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她的观点,就干脆利落地表示再见。 忙音松散地落在她耳边,屿阴低头盯着墙角没有被捡起来的碳素笔,慢慢地蹲下/身。 当局者 三十五年前,还是一个赌场盛行的时代,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推算,湘哀出生在这个时候。由于那时身份系统没有完善,所以湘哀的身份是在她二十一岁时拿到的。 二十一岁以前没有湘哀的任何人生履历记录,一片空白。她就算再怎么技术高超,也不可能得到没有痕迹的信息。 二十一岁那年,湘哀办理了身份证明,不久之后在二十三岁时她购置了胜利路地带的出租房,那个破破烂烂名为静安小区的地方——原本是她租住了多年的五楼带阁楼。她查出的租住时长是十八到二十这么一个不确切的年份,但是这已经足够让她感到奇怪,因为在她费尽心思的寻查中,她没有找到和周湘哀父母有关的任何信息,而她认为三到五岁的正常孩子不具备单独租房的能力,即便早慧到这种程度,也不可能具有日常生活的能力。 循着这个线索她搜查了周湘哀早年的经历,有些零碎的纸质档案里,显示的是周湘哀在她所谓的十二岁时曾经在一家编辑社做过一段时间的工作。虽然不知道在这个档案中此周湘哀是否是彼周湘哀,但她又侵入了身份系统筛选在世的同名之人,只找到一个,就是在明诚大学当教授的这个——更何况谁会像这女人一样拥有一个颓丧的名字。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周湘哀接受教育的记录。她似乎是在二十一岁这一年突然出现,进入明诚大学做了讲师,随后以出色的研究成果在第二年直接破格录为副教授。 虽然当年的身份系统不够完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漏洞百出,但是学校毕竟是一个相对规范的地方,如果就读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在编辑社的档案里,周湘哀的生日是她自己填写的,漂亮的笔锋尖刻的字先是写上了九月廿二,随后被她重重地划去,重新写上二十二,欲盖弥彰。而习惯这么写的人,起码是六七十年前。 她仔细地看了看身份系统内的登记,周湘哀给自己捏造了个出生日期,六月十七号。 事实上周湘哀是不是出生在九月廿二也是个未解之谜。 联系上回周沁凉所说的机密和方见止欲言又止的态度,她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测周湘哀的所有个人信息都属于编造,她没把它编圆,一方面是因为如果不是上了心,没有人会去查她这么一个普通教授,另一方面则是……她自己故意流出漏洞让别人有迹可寻。 但是就她对于湘哀的了解程度,后者可能性远大于前者。湘哀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平时为人沉默,但只要开口必定意有所指,不可能因为抱着侥幸心理而忽视自己明显的痕迹。 她翻出编辑社那张影印版的档案,看着周湘哀画质还不怎么清晰的照片。 在那张照片里,她是黑色的头发。 咫涯头疼地捏住自己的眉心,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和湘哀为数不多的交集中这女人给她的印象不是冷酷无情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照片里的周湘哀笑得阳光灿烂,简直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周湘哀。 什么人才能做到一人千面还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假如周沁凉话里隐含的意思正如她所推想的那样,那这条时间线究竟能往前推到什么时候?又是什么让周沁凉和未知年龄的周湘哀保有一直年轻的相貌? 这两个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往前就更加不可考证,沁凉虽说当年以赵则予这个身份活跃在影视业,但是她的平生履历一向也是扑朔迷离,更别说甘愿一直寂寂无名的周湘哀。 咫涯慎重考虑后,简单地告诉方见止她的结论:周湘哀是假名,她的年龄不对,经历也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她曾出于一些原因当过编辑,后来选择做了大学教授。 她顺便还带了几句对于周沁凉的怀疑。 发过去后,她伸了个懒腰,关闭了充满了代码的界面和扫描的影印资料,随手留了个档,清除所有的窥探痕迹。 方见止回复得很快:属实? 咫涯撇撇嘴,不遗余力地嘲讽了方见止疑心病重,随即单指在键盘上敲了敲:我又不会砸我招牌。 方见止再没回复。 虽然有一种湘哀要倒大霉的预感,但是咫涯心中毫无愧疚,甚至想知道那女人知道后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 彼时她心中所想的那个女人刚刚和屿阴过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正坐在医院的花坛边上,把手机放回口袋。 不期然撞上一片阴影。 湘哀抬起头,礼貌地问道:“这里不能坐吗?” 男人也礼貌地笑道:“不是,只是想认识一下。” “请问您是——” 男人颔首道:“我是安委会理事长陆珏枰。” 湘哀顿悟是前去拜访林冉萧那五个人的其中之一了,她有点疑惑,却听陆珏枰解释道:“周教授不要误会了,我先前曾去过明诚大学,可惜那时候您似乎出差到外地去了,所以没能见上一面,十分遗憾。” “您认识我们系主任俞慧仪教授吗?”湘哀公式化地回答,“如果有什么需要合作的,请您联系俞教授。” 陆珏枰好脾气地笑了笑,索性抖明白话中意思直来直往:“我久闻周教授大名,想和您认识,私下里的,并非公事合作。” 湘哀懒的多言,便坦然伸出手:“周湘哀,久仰陆理事长,今日得见甚是高兴。” 她的手冰凉彻骨,陆珏枰乍一激灵强按住心下疑惑,松松垮垮地握一下手,随即笑道:“若是以后有机会,在药理这一方面说不定要请周教授去帮忙。” 湘哀微笑着没有说话,知道陆珏枰是清楚她上次去安委会踢馆的事情的,言多必失。 陆珏枰眼底一丝诧异流转而过,尴尬地道别。 湘哀取下接收器放回包里,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用手遮着眼前明晃晃的阳光,信步离开医院。 正走着,她又停了下来。 她重新掏出手机,给屿阴回拨过去。 后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接。 那时咫涯重复看着拷贝下来的那一段监控录像,她上回就觉得好像不对劲,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能采取最笨的方法:反复地一帧一帧地观看。 二楼的那场打架,在“苾离”走进走廊之前,随手把灯关了。 她知道原来那个地方只有“湘哀”,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两个人都是没有什么武力值的,前后大概打了十一二分钟,灯再次亮起的时候,只有“苾离”完完整整地走出来,且浑身上下光鲜亮丽,根本看不出任何厮打的痕迹,像是轻松控场。 “湘哀”呢?她是从外墙翻下去了吗? 咫涯皱着眉把思路捋了一遍,指尖动作片刻不停已经侵入身份系统。 苾离是三十二岁,这个信息对得上号。 但是耐人寻味的是,苾离所有的经历里,仅有大学学医是属实的,别的都有很重的编造痕迹——可能是要上大学的必要条件。 苾离毕业后留在实习的二院当了外科医生,之后就宛如开了挂一样地上手术台,评职称,成为外科数一数二的扛把子。 湘哀、苾离、沁凉。 她们究竟是谁? 三十二年前……或者说三十五年前、四十年前,这几个时间节点究竟发生了什么? 和沁凉所谓的机密,那个充满艺术加工的电视剧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她们根本就是和那场十七年内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是这些女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在她出生以前,这些事就已经发生了。她出生后,红极一时的赌场文化开始销声匿迹,她没法和那些活了很久的人共情。 这么点零碎的资料。 咫涯挠着额头忧郁皱眉,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空格键,被暂停的画面重新开始播放,她才发现走廊尽头本来严实关上的落地窗被打开了。 走廊上出来的胜利者真的是苾离吗? 咫涯想了想,花了十分钟往金粉世家前台记录里进攻。 前一天晚上屿阴就回家了,回得也是莫名其妙,不过她可以把这个想法暂且按下不提,第二天早上退房的顺序是苾离,她,湘哀和沁凉。 湘哀似乎是难得睡了个懒觉,到了将近九点才退的房。她和沁凉前后隔的时间不过十几秒,两人应该是一并下来的。 咫涯立刻拿出手机问苾离:“那天我们去金粉世家,晚上你在做什么? “什么?”苾离困惑地条件反射,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淡道,“我什么也没做,沁凉说她想借此试探一个人,所以我只是待在那里。” 咫涯回忆了一下录像带在她们手中的顺序问:“沁凉是不是会易容?” 苾离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复:“会。她说偶尔会借此坑别人,但是她也承认屿阴的技术比她高,所以她不太愿意在周屿阴面前表现她的易容。”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天有人易容成你的样子,但我还不确定是谁。” 苾离那厢彻底沉默了。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开口道:“如果是这样,我是不是能更单纯地认为从始至终我只是一个被卷入的角色?” 咫涯一时语塞,想了又想还是道:“据说当初让你过来是因为沁凉缺一个搭档,上头有人早就看好你这个医生了,当时任长君死了,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他似乎非死不可。后来周湘哀就知道了这事,提出来这么个建议从任长君入手骗你过来,我和屿阴一起办的事情。” 又是一段静默。 苾离的声音就像是一瞬间疲态毕露:“我真怀疑周湘哀跟我有仇。” 她没有再说下去,直接挂断。 咫涯心道:就凭周湘哀那个万事深藏心底表面不动声色的性子,没准她和所有人都有仇呢! 她转头又去问沁凉。还没等她开口,沁凉已经熟络地打招呼:“我刚刚想和你说,请你来博物馆看看,这儿挺有意思的。” “没兴趣。”咫涯回答得十分绝情,“倒是你,你怎么有兴趣跑到那种地方了?” 沁凉神神秘秘地嗯了半天,只是笑道:“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对历史很感兴趣的人吗?” 咫涯诚实地告诉她:“一点儿也不像,你去那儿有什么目的不如尽早抖出来,我也可以就帮你,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已经知道了吗?”沁凉不为所动,“你认为你和方见止私下有什么交易是我不能得知的吗?” 咫涯下意识地按上键盘:“那你又在想什么?是因为你觉得你想做的事没人能挡你?赵则予,我说的对吗?” 沁凉笑道:“我发现你给我带来的惊喜更大一些,比那个没用的花瓶好多了……不过说的有点问题,我哪儿有那么大架子人挡杀人的,不过是仗着我比那个废物多一点良心罢了。” “谁是废物啊?” 咫涯笑着开口询问,沁凉吊着她胃口,许久之后道:“可能都是吧。” 咫涯哈哈大笑,转而长叹一声:“你还是冷静一点吧,谁心里还没有藏着点仇恨呢?你拿着光盘故弄玄虚,是想逼着她现身对吗?你有多恨她到不至于,不过想必你是很嫉妒她的,可是在我看来么……她应当是不会在意你的,否则早就动手了。” 沁凉冷笑:“那是我的事情。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你要是真有本事查到所有事情,请你按下冲动乖乖封口,别玩着玩着把自己命给玩没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当然会注意。”咫涯反唇相讥,“你大概不知道,大老板想让方见止弄这事,你还在那兴风作浪,倒是嫌命不够长的。我虽不知道你要找的是谁,但是我觉得她比你聪明多了,你好自为之吧。” 沁凉一点没有动怒,反而亲切地答应:“行啊,那我们看看是谁先死,够意思吧?他日再见,不必手下留情了。” 咫涯还没回答,沁凉撂下一句话就挂断了。 “你以为赵则予就是真名了?” 她想迈出第一步并且找个帮手?咫涯微微一笑,手机被转了几圈,落到桌上。 当局者 三十五年前,还是一个赌场盛行的时代,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推算,湘哀出生在这个时候。由于那时身份系统没有完善,所以湘哀的身份是在她二十一岁时拿到的。 二十一岁以前没有湘哀的任何人生履历记录,一片空白。她就算再怎么技术高超,也不可能得到没有痕迹的信息。 二十一岁那年,湘哀办理了身份证明,不久之后在二十三岁时她购置了胜利路地带的出租房,那个破破烂烂名为静安小区的地方——原本是她租住了多年的五楼带阁楼。她查出的租住时长是十八到二十这么一个不确切的年份,但是这已经足够让她感到奇怪,因为在她费尽心思的寻查中,她没有找到和周湘哀父母有关的任何信息,而她认为三到五岁的正常孩子不具备单独租房的能力,即便早慧到这种程度,也不可能具有日常生活的能力。 循着这个线索她搜查了周湘哀早年的经历,有些零碎的纸质档案里,显示的是周湘哀在她所谓的十二岁时曾经在一家编辑社做过一段时间的工作。虽然不知道在这个档案中此周湘哀是否是彼周湘哀,但她又侵入了身份系统筛选在世的同名之人,只找到一个,就是在明诚大学当教授的这个——更何况谁会像这女人一样拥有一个颓丧的名字。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周湘哀接受教育的记录。她似乎是在二十一岁这一年突然出现,进入明诚大学做了讲师,随后以出色的研究成果在第二年直接破格录为副教授。 虽然当年的身份系统不够完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漏洞百出,但是学校毕竟是一个相对规范的地方,如果就读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 在编辑社的档案里,周湘哀的生日是她自己填写的,漂亮的笔锋尖刻的字先是写上了九月廿二,随后被她重重地划去,重新写上二十二,欲盖弥彰。而习惯这么写的人,起码是六七十年前。 她仔细地看了看身份系统内的登记,周湘哀给自己捏造了个出生日期,六月十七号。 事实上周湘哀是不是出生在九月廿二也是个未解之谜。 联系上回周沁凉所说的机密和方见止欲言又止的态度,她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测周湘哀的所有个人信息都属于编造,她没把它编圆,一方面是因为如果不是上了心,没有人会去查她这么一个普通教授,另一方面则是……她自己故意流出漏洞让别人有迹可寻。 但是就她对于湘哀的了解程度,后者可能性远大于前者。湘哀做事一向滴水不漏,平时为人沉默,但只要开口必定意有所指,不可能因为抱着侥幸心理而忽视自己明显的痕迹。 她翻出编辑社那张影印版的档案,看着周湘哀画质还不怎么清晰的照片。 在那张照片里,她是黑色的头发。 咫涯头疼地捏住自己的眉心,微微叹了一口气。 她和湘哀为数不多的交集中这女人给她的印象不是冷酷无情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照片里的周湘哀笑得阳光灿烂,简直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周湘哀。 什么人才能做到一人千面还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 假如周沁凉话里隐含的意思正如她所推想的那样,那这条时间线究竟能往前推到什么时候?又是什么让周沁凉和未知年龄的周湘哀保有一直年轻的相貌? 这两个人身上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往前就更加不可考证,沁凉虽说当年以赵则予这个身份活跃在影视业,但是她的平生履历一向也是扑朔迷离,更别说甘愿一直寂寂无名的周湘哀。 咫涯慎重考虑后,简单地告诉方见止她的结论:周湘哀是假名,她的年龄不对,经历也要追溯到更早以前,她曾出于一些原因当过编辑,后来选择做了大学教授。 她顺便还带了几句对于周沁凉的怀疑。 发过去后,她伸了个懒腰,关闭了充满了代码的界面和扫描的影印资料,随手留了个档,清除所有的窥探痕迹。 方见止回复得很快:属实? 咫涯撇撇嘴,不遗余力地嘲讽了方见止疑心病重,随即单指在键盘上敲了敲:我又不会砸我招牌。 方见止再没回复。 虽然有一种湘哀要倒大霉的预感,但是咫涯心中毫无愧疚,甚至想知道那女人知道后会是怎样的一个反应。 彼时她心中所想的那个女人刚刚和屿阴过了一通莫名其妙的电话,正坐在医院的花坛边上,把手机放回口袋。 不期然撞上一片阴影。 湘哀抬起头,礼貌地问道:“这里不能坐吗?” 男人也礼貌地笑道:“不是,只是想认识一下。” “请问您是——” 男人颔首道:“我是安委会理事长陆珏枰。” 湘哀顿悟是前去拜访林冉萧那五个人的其中之一了,她有点疑惑,却听陆珏枰解释道:“周教授不要误会了,我先前曾去过明诚大学,可惜那时候您似乎出差到外地去了,所以没能见上一面,十分遗憾。” “您认识我们系主任俞慧仪教授吗?”湘哀公式化地回答,“如果有什么需要合作的,请您联系俞教授。” 陆珏枰好脾气地笑了笑,索性抖明白话中意思直来直往:“我久闻周教授大名,想和您认识,私下里的,并非公事合作。” 湘哀懒的多言,便坦然伸出手:“周湘哀,久仰陆理事长,今日得见甚是高兴。” 她的手冰凉彻骨,陆珏枰乍一激灵强按住心下疑惑,松松垮垮地握一下手,随即笑道:“若是以后有机会,在药理这一方面说不定要请周教授去帮忙。” 湘哀微笑着没有说话,知道陆珏枰是清楚她上次去安委会踢馆的事情的,言多必失。 陆珏枰眼底一丝诧异流转而过,尴尬地道别。 湘哀取下接收器放回包里,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用手遮着眼前明晃晃的阳光,信步离开医院。 正走着,她又停了下来。 她重新掏出手机,给屿阴回拨过去。 后者却出乎意料地没有接。 那时咫涯重复看着拷贝下来的那一段监控录像,她上回就觉得好像不对劲,却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能采取最笨的方法:反复地一帧一帧地观看。 二楼的那场打架,在“苾离”走进走廊之前,随手把灯关了。 她知道原来那个地方只有“湘哀”,如果按照正常情况来说这两个人都是没有什么武力值的,前后大概打了十一二分钟,灯再次亮起的时候,只有“苾离”完完整整地走出来,且浑身上下光鲜亮丽,根本看不出任何厮打的痕迹,像是轻松控场。 “湘哀”呢?她是从外墙翻下去了吗? 咫涯皱着眉把思路捋了一遍,指尖动作片刻不停已经侵入身份系统。 苾离是三十二岁,这个信息对得上号。 但是耐人寻味的是,苾离所有的经历里,仅有大学学医是属实的,别的都有很重的编造痕迹——可能是要上大学的必要条件。 苾离毕业后留在实习的二院当了外科医生,之后就宛如开了挂一样地上手术台,评职称,成为外科数一数二的扛把子。 湘哀、苾离、沁凉。 她们究竟是谁? 三十二年前……或者说三十五年前、四十年前,这几个时间节点究竟发生了什么? 和沁凉所谓的机密,那个充满艺术加工的电视剧又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她们根本就是和那场十七年内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是这些女人里最年轻的一个,在她出生以前,这些事就已经发生了。她出生后,红极一时的赌场文化开始销声匿迹,她没法和那些活了很久的人共情。 这么点零碎的资料。 咫涯挠着额头忧郁皱眉,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空格键,被暂停的画面重新开始播放,她才发现走廊尽头本来严实关上的落地窗被打开了。 走廊上出来的胜利者真的是苾离吗? 咫涯想了想,花了十分钟往金粉世家前台记录里进攻。 前一天晚上屿阴就回家了,回得也是莫名其妙,不过她可以把这个想法暂且按下不提,第二天早上退房的顺序是苾离,她,湘哀和沁凉。 湘哀似乎是难得睡了个懒觉,到了将近九点才退的房。她和沁凉前后隔的时间不过十几秒,两人应该是一并下来的。 咫涯立刻拿出手机问苾离:“那天我们去金粉世家,晚上你在做什么? “什么?”苾离困惑地条件反射,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淡道,“我什么也没做,沁凉说她想借此试探一个人,所以我只是待在那里。” 咫涯回忆了一下录像带在她们手中的顺序问:“沁凉是不是会易容?” 苾离给出了一个肯定的回复:“会。她说偶尔会借此坑别人,但是她也承认屿阴的技术比她高,所以她不太愿意在周屿阴面前表现她的易容。”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那天有人易容成你的样子,但我还不确定是谁。” 苾离那厢彻底沉默了。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才开口道:“如果是这样,我是不是能更单纯地认为从始至终我只是一个被卷入的角色?” 咫涯一时语塞,想了又想还是道:“据说当初让你过来是因为沁凉缺一个搭档,上头有人早就看好你这个医生了,当时任长君死了,我不知道原因但是他似乎非死不可。后来周湘哀就知道了这事,提出来这么个建议从任长君入手骗你过来,我和屿阴一起办的事情。” 又是一段静默。 苾离的声音就像是一瞬间疲态毕露:“我真怀疑周湘哀跟我有仇。” 她没有再说下去,直接挂断。 咫涯心道:就凭周湘哀那个万事深藏心底表面不动声色的性子,没准她和所有人都有仇呢! 她转头又去问沁凉。还没等她开口,沁凉已经熟络地打招呼:“我刚刚想和你说,请你来博物馆看看,这儿挺有意思的。” “没兴趣。”咫涯回答得十分绝情,“倒是你,你怎么有兴趣跑到那种地方了?” 沁凉神神秘秘地嗯了半天,只是笑道:“我看起来不像一个对历史很感兴趣的人吗?” 咫涯诚实地告诉她:“一点儿也不像,你去那儿有什么目的不如尽早抖出来,我也可以就帮你,否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已经知道了吗?”沁凉不为所动,“你认为你和方见止私下有什么交易是我不能得知的吗?” 咫涯下意识地按上键盘:“那你又在想什么?是因为你觉得你想做的事没人能挡你?赵则予,我说的对吗?” 沁凉笑道:“我发现你给我带来的惊喜更大一些,比那个没用的花瓶好多了……不过说的有点问题,我哪儿有那么大架子人挡杀人的,不过是仗着我比那个废物多一点良心罢了。” “谁是废物啊?” 咫涯笑着开口询问,沁凉吊着她胃口,许久之后道:“可能都是吧。” 咫涯哈哈大笑,转而长叹一声:“你还是冷静一点吧,谁心里还没有藏着点仇恨呢?你拿着光盘故弄玄虚,是想逼着她现身对吗?你有多恨她到不至于,不过想必你是很嫉妒她的,可是在我看来么……她应当是不会在意你的,否则早就动手了。” 沁凉冷笑:“那是我的事情。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句,你要是真有本事查到所有事情,请你按下冲动乖乖封口,别玩着玩着把自己命给玩没了。” “谢谢你的提醒,我当然会注意。”咫涯反唇相讥,“你大概不知道,大老板想让方见止弄这事,你还在那兴风作浪,倒是嫌命不够长的。我虽不知道你要找的是谁,但是我觉得她比你聪明多了,你好自为之吧。” 沁凉一点没有动怒,反而亲切地答应:“行啊,那我们看看是谁先死,够意思吧?他日再见,不必手下留情了。” 咫涯还没回答,沁凉撂下一句话就挂断了。 “你以为赵则予就是真名了?” 她想迈出第一步并且找个帮手?咫涯微微一笑,手机被转了几圈,落到桌上。 旁观者 苾离从咫涯口中听说湘哀伪装成她的样子去和披了皮的沁凉交涉时其实并没有多意外,自从上回在医院里她看到了湘哀一副丑恶嘴脸时就已经有预感到湘哀会拿她当棋子做点什么事情,但是她想不通湘哀的动机,也根本就不明白湘哀为什么对她有着若有若无的敌意,但在敌意中似乎又藏着些许怜悯。 她去金粉世家的那个晚上其实是做了梦的,不像之前零零碎碎的片段,这回她的梦有了完整的情节。 她被人按着头跪在冰凉的砖地上,周围很安静,远处有时隐时现的交谈声,她听不清那是什么内容,只是直觉不太好。 很久之后,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凌乱的,毫无章法的脚步声。 那个人很焦急,甚至是心神不宁地匆匆跑进来,没有一句废话只是喊道:“将军。” 然后她听到一个嘶哑的嗓音:“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对那个女人没兴趣了。” “我已经兑现了我的承诺,那你们是不是应当做出相应的态度?”女人不卑不亢地答道,然而她仍旧听出来话音深处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是害怕。 她努力想抬起头却不得,嘶哑的嗓音又一次松散地落在半空中:“你没有诚意。” 女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您要什么诚意,我都可以给您。” 她心里猛地一震,毫无由来。 “你不是一向自诩宁折不屈的吗?怎么为了一个卑贱戏子就要给我下跪了?”嘶哑的嗓音调笑着,完全没把那一跪当一回事,“话又说回来,你求我也没有用,他们打定主意,我也不好公然反对是不是?你告诉我怎么办。” 女人缄口不言,许久才回答:“我死,换她活。” 那个嘶哑的声音便大笑起来。 女人浑身一颤,竟是毫不犹豫地磕头,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砸,她听着声音都感觉脊背发凉,女人却恍若未闻,似乎是执着地等着答案。 “你那条命值几个钱?”嘶哑的声音笑够了停下来,故作痛惜地叹了口气,“你要是听话一点也没有这么多事,可惜你太有主见了……” “我应该怎样才能让您放了她?”女人停下了磕头的动作,强作镇定地问道,“如果可以,我为您当一辈子的奴隶,当牛做马任您开心,只要她能活着被放出去,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知道您现在不信任我,但是这两年的时间足够您和他们去查验我给您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您能给我机会让我说这些,就是已经知道我千真万确没有骗您了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我只想她好好活着。”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已经是讨饶的口气了。 她心里堵得慌,似乎是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人低声下气的模样。 “那你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嘶哑的声音依旧不怀好意地叹道,“这……我又做不了这个主,你求我顶什么用啊?你之前在我面前不总是耀武扬威的,现在倒是低三下四,总不能什么好都给你占尽了,你说呢,嗯?” 女人方寸大乱,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之前——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没有……可是赵明景她不是和您联络过吗?我之前没有——将军,我做人一向低调,怎么可能会像您,像您说的那样——何况,何况人是您抓来的,我除了求您我……我还能求谁?将军,我病得已经很重了,再受刺激可能真的会撑不住把他们的任务做完,可是……我现在真的,她不在我身边,我就集中不了精神……我保证不耍花招!求您放了她吧,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那你去不去陪床啊?” 女人没了声响,半天才讷讷问:“那您放不放她?” 嘶哑的声音嗤笑一声:“明明是婊//子给自己立什么牌坊?装成一幅深情款款的样子给谁看呢?你呀,也就这点皮相能看!” 女人沉默地等着。 “三天后,我派人去接你。” 她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又有怎样的后续,只清楚梦里的自己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也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只好把那一点疑惑压在心底里。 所有的怪异的梦都指向内战时的一些往事,难道那是她前世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而视角莫名其妙的转换则是因为做梦? 她之所以笃定,就是因为在梦里,她一次听到了“颜子璇”,一次听到了“赵明景”。 内战时期的她是谁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梦中的片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逻辑,越来越清晰,似乎都是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如果她能知道她究竟是谁,就能把梦里的人物关系梳理一遍了。 苾离皱着眉站在博物馆的雕花大门前,已经对着顶上的牌匾发了五分钟的呆。 据沁凉说她把好多人都请了一遍,也就只有她这种傻子才会真的过来。因为那些梦,也因为沁凉说话时让人难以拒绝的语气和神情。 沁凉说,不过来可能会后悔。 她只是很想知道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不远万里地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博物馆里的展品和介绍也不过是官方的粉饰,她不知道梦里的那些事情是否都能一一对应。 但是她还是来了。 梦里女人的求饶太过卑微,而她竟然会感到不可思议。可如果是那样的一个时代,卑贱者向上位者求情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那个人是谁?她经历了什么? 苾离犹豫着在门口徘徊,一抬头看见沁凉站在入口处,戴了顶鸭舌帽,又是素颜,几乎没人认得出她这著名歌手的外壳——更何况年轻人也不大会来这种无聊的博物馆。 沁凉左顾右盼,双手闲闲插在衣袋里,极尽悠闲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苾离攥住包里的手机,一脸戒备地走过去。 “我来给你讲讲有趣的事情。”沁凉热络地挽起她的手臂,顺便晃了晃手中门票,“解决一下你压在心底的疑问。” 检票口伸出一只手夺过门票,“咔嗒”两声裁了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把牌匾给裁去了。 苾离冷笑道:“我倒是很想知道我有什么疑惑。” 沁凉瞥了一眼她满脸的不耐烦,轻轻笑出了声:“你要是没有什么疑问,那天听了我的提议就不会无动于衷。再说你来都来了,干什么装清高的事——我还会骗你不成?我可是你的搭档,骗谁都不骗你。” 她们前前后后说了几句话,已经拉拉扯扯地进了展厅。 “我的事,和这些故纸堆到底有什么关系?”苾离站在半人高的郦寄照片下,无端地生出了恐惧感。一波一波的战栗渐渐从她尾椎骨升上脊背,应和着黑白照片和压抑的灯光。 相片里的郦寄正襟危坐,眼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是在讽刺着什么。 “当然有很大关系,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事情的起因经过。”沁凉对着北界总长的遗照是半个眼神都欠奉,只盯着“第一幕”那几个字,“以及……周湘哀。” 苾离沉默了半刻钟,摇头:“我觉得不重要。再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猜到的,的确是历史遗留问题,具体则毫无头绪。每十年就是白云苍狗,谁能推算这么长时间的变革? 沁凉笑道:“我猜的,不行吗?你看看不就知道问题关窍了?” “你不要打哑谜,我没有兴趣。”苾离冷冷地警告她,便脱开她的手,径直向前走去,“既然如此,反正我也没有来过,那就姑且四处看看,我自己一个人,你少来误导我。” 沁凉答应了。眸光流转,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第一幕很短,大致讲了内战的起因和北党的成立。 苾离晃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异常,她感觉到沁凉在不疾不徐地打转,偶尔有淡淡的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随即又迅速移开。 叶庭才,简淇涉,薛清张……她一张一张扫过黑白照片,这些北党高官不乏比郦寄年长、资历又老的人,却都是他的心腹,足见郦寄的手段。 内战被人为分为三个阶段,从前九年断断续续的局部热战到休战,南党委员处处长周任死后休战结束,到第十二年末爻门被北党攻占形势大变,直到战争结束。 第二幕概述了战争三个阶段的大事记,出镜者清一色几乎都是男人,也有少数几张谢今枝的照片,还有一张摄于爻门死难三万余人后,城楼上风姿绰约的女人拥着裘衣背立着。 苾离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传说中那个被叶庭才称赞为第一美人的女人,身形瘦削,也是让简淇涉爱得如痴如狂的女人。 ——那个梦境中,她始终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她看到这个红颜薄命的女人时,总会有种闷闷的感觉。 比起颜子璇,其实更让她留意的还有谢今枝。每当她瞥见谢今枝意气风发的照片,心口就会沉沉地痛着,没有任何征兆和由来。 第二幕比第一幕长得多,比起那十七年的光阴却太短。 她匆匆地走了一遍,触动依旧不大,直到第三幕的人物介绍。 不再是清一色的军政人物,形形色色的各界名流争相涌现,使那段惨烈的历史终于染上了一点人气,恰巧有一个导游在给旅游团做介绍,苾离就好奇地走过去。 “……郦总长闲暇时最喜欢去凰晴坊听曲,尤其是那儿的招牌梅玖微的坠云腔,现在还有一些旧的录音保留下来,非常动听。人们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风月场过客来来去去,梅玖微一直没给人青眼,连郦总长抛来的橄榄枝也不接,一直守身如玉。没人能弄清楚她有没有爱过谁,反正内战第十三年初凰晴坊毁于一场大火,许多名伶都没能逃过去,繁华毁于一旦。后来虽然在旧址上重新建起,却终究不复当年盛景。” 四周的旅人津津有味地听着——没人不喜欢听风月之事,尤其是这样名满天下的女人。 “梅玖微死时是郦总长亲自题写的挽联。”导游后退几步,转到另一个展窗前,“你们看梅玖微改了行业的师姐梅曲裳,还有谢今折、庄珊。” 今枝今折。 苾离闻言给了点反应,目光定在一张老评报的照片上,标题用大字写了“时耶?命耶?”。 “谢今枝一辈子刃人无数,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翻脸无情;谢今折却固执而不知变通,空有一腔正气无处使力。当时颜子璇给她们两姐妹一个评价,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那句‘既想着等到尘埃落定再行打算,又想着在混沌时洞见未知,如果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情,那还要什么“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谶言?’” “孟导,这两姐妹不是关系很差吗?”有人插嘴问道。 导游点头:“是的。有考据说明谢今折的那场暗杀的策划人根本就是以她姐姐为中心的。谢上将死忠于周家,即使妹妹也不能写对南党不利的传言。甚至有人认为,她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姐妹。” 导游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说实在话我非常不喜欢谢今枝,但是不可否认我很敬佩她,她的理想就是成为人上人,她可以把路上一切的不安因素都排除掉,什么爱情亲情友情都迟早为理想靠边站,这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魄力。” “这个展窗是专门辟出来讲颜子璇的。”导游转身到了另一块展窗,“说真的,我带团带了多少年,每次看到颜子璇的照片还是会心动,想想老天怎么会造出这么一个美人,最上面是她学生时代的一张照片,你们看,真的很美。四十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叫《又重重》,就是以颜子璇为主角的。虽说饰演者赵则予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女,但是她却远没有颜子璇的气质。当年简淇涉是厮混在水月镜天时邂逅的颜子璇,后者置身风尘却超然事外,眉目中有一种厌世疏离感。她始终入世却保持大隐于市的坦然,无论如何这不是赵则予能演出来的感觉。何况我觉得当年颜子璇再怎么被追捕被陷害都始终没有屈服,赵则予把颜子璇演得太过可怜了。叶庭才阅人无数,不可能只是因为皮囊就称赞颜子璇。” 苾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空有皮囊有什么用?” 周围的人的目光陡然间聚焦在她身上,有惊讶有探寻,导游认得她不是团里的游客,却还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可是颜子璇也确实不是花瓶啊,她替北党解决了爻门这个心腹大患。” 那时——她站在湘哀家的窗边,对着那座升天牌坊,听湘哀讲述牌坊的来历。 湘哀说那是祭往生用的牌坊,颜子璇在一夕之间杀了三万多人,而她们生活的地方,曾经就叫做爻门,兵家必争之地。 她于是脸色苍白地问:“颜子璇,是她让爻门的居民死于非命吗?”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或许颜子璇后来后悔了,所以才有了那幢牌坊——可湘哀说,其实那座牌坊很久以前就在了,就是升天牌坊。 导游挠了挠头:“就算事实如此,颜子璇她毕竟不是军官,不会亲自下场打仗呀。” 那是怎么解决的?? 苾离感觉心在突突地狂跳,她有着隐隐现现的预感,她好像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真相,可是……颜子璇却被枪决了。 颜子璇以一个“第一美人”的名头,甘愿去做简淇涉的姨太太。她曾辗转过水月镜天这样的地方,那时她在想什么? 红颜薄命,传说虽然好听,可……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导游带着一团的人又去看谢今枝的展板了。 苾离抬起头,看着那张三分明丽七分风尘的照片。 她惶然四顾,没有人能给她解释,直到她看到—— 她看到了那个名为永生不寄的牌坊。牌坊下白衣白发的女人跪着,那里似乎有一个隆起的小土丘—— 而那张脸,分明是湘哀的脸。 旁观者 苾离从咫涯口中听说湘哀伪装成她的样子去和披了皮的沁凉交涉时其实并没有多意外,自从上回在医院里她看到了湘哀一副丑恶嘴脸时就已经有预感到湘哀会拿她当棋子做点什么事情,但是她想不通湘哀的动机,也根本就不明白湘哀为什么对她有着若有若无的敌意,但在敌意中似乎又藏着些许怜悯。 她去金粉世家的那个晚上其实是做了梦的,不像之前零零碎碎的片段,这回她的梦有了完整的情节。 她被人按着头跪在冰凉的砖地上,周围很安静,远处有时隐时现的交谈声,她听不清那是什么内容,只是直觉不太好。 很久之后,她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凌乱的,毫无章法的脚步声。 那个人很焦急,甚至是心神不宁地匆匆跑进来,没有一句废话只是喊道:“将军。” 然后她听到一个嘶哑的嗓音:“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你对那个女人没兴趣了。” “我已经兑现了我的承诺,那你们是不是应当做出相应的态度?”女人不卑不亢地答道,然而她仍旧听出来话音深处抑制不住的颤抖。 那是害怕。 她努力想抬起头却不得,嘶哑的嗓音又一次松散地落在半空中:“你没有诚意。” 女人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您要什么诚意,我都可以给您。” 她心里猛地一震,毫无由来。 “你不是一向自诩宁折不屈的吗?怎么为了一个卑贱戏子就要给我下跪了?”嘶哑的嗓音调笑着,完全没把那一跪当一回事,“话又说回来,你求我也没有用,他们打定主意,我也不好公然反对是不是?你告诉我怎么办。” 女人缄口不言,许久才回答:“我死,换她活。” 那个嘶哑的声音便大笑起来。 女人浑身一颤,竟是毫不犹豫地磕头,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砸,她听着声音都感觉脊背发凉,女人却恍若未闻,似乎是执着地等着答案。 “你那条命值几个钱?”嘶哑的声音笑够了停下来,故作痛惜地叹了口气,“你要是听话一点也没有这么多事,可惜你太有主见了……” “我应该怎样才能让您放了她?”女人停下了磕头的动作,强作镇定地问道,“如果可以,我为您当一辈子的奴隶,当牛做马任您开心,只要她能活着被放出去,我什么都可以做!我知道您现在不信任我,但是这两年的时间足够您和他们去查验我给您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您能给我机会让我说这些,就是已经知道我千真万确没有骗您了吧?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我只想她好好活着。” 女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已经是讨饶的口气了。 她心里堵得慌,似乎是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这人低声下气的模样。 “那你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嘶哑的声音依旧不怀好意地叹道,“这……我又做不了这个主,你求我顶什么用啊?你之前在我面前不总是耀武扬威的,现在倒是低三下四,总不能什么好都给你占尽了,你说呢,嗯?” 女人方寸大乱,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之前——肯定是有什么误会……我没有……可是赵明景她不是和您联络过吗?我之前没有——将军,我做人一向低调,怎么可能会像您,像您说的那样——何况,何况人是您抓来的,我除了求您我……我还能求谁?将军,我病得已经很重了,再受刺激可能真的会撑不住把他们的任务做完,可是……我现在真的,她不在我身边,我就集中不了精神……我保证不耍花招!求您放了她吧,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那你去不去陪床啊?” 女人没了声响,半天才讷讷问:“那您放不放她?” 嘶哑的声音嗤笑一声:“明明是婊//子给自己立什么牌坊?装成一幅深情款款的样子给谁看呢?你呀,也就这点皮相能看!” 女人沉默地等着。 “三天后,我派人去接你。” 她不知道这个故事发生在什么时候,又有怎样的后续,只清楚梦里的自己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也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只好把那一点疑惑压在心底里。 所有的怪异的梦都指向内战时的一些往事,难道那是她前世经历过的一些事情?而视角莫名其妙的转换则是因为做梦? 她之所以笃定,就是因为在梦里,她一次听到了“颜子璇”,一次听到了“赵明景”。 内战时期的她是谁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梦中的片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逻辑,越来越清晰,似乎都是她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如果她能知道她究竟是谁,就能把梦里的人物关系梳理一遍了。 苾离皱着眉站在博物馆的雕花大门前,已经对着顶上的牌匾发了五分钟的呆。 据沁凉说她把好多人都请了一遍,也就只有她这种傻子才会真的过来。因为那些梦,也因为沁凉说话时让人难以拒绝的语气和神情。 沁凉说,不过来可能会后悔。 她只是很想知道曾经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不远万里地来到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博物馆里的展品和介绍也不过是官方的粉饰,她不知道梦里的那些事情是否都能一一对应。 但是她还是来了。 梦里女人的求饶太过卑微,而她竟然会感到不可思议。可如果是那样的一个时代,卑贱者向上位者求情不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那个人是谁?她经历了什么? 苾离犹豫着在门口徘徊,一抬头看见沁凉站在入口处,戴了顶鸭舌帽,又是素颜,几乎没人认得出她这著名歌手的外壳——更何况年轻人也不大会来这种无聊的博物馆。 沁凉左顾右盼,双手闲闲插在衣袋里,极尽悠闲的样子。 “你在做什么?”苾离攥住包里的手机,一脸戒备地走过去。 “我来给你讲讲有趣的事情。”沁凉热络地挽起她的手臂,顺便晃了晃手中门票,“解决一下你压在心底的疑问。” 检票口伸出一只手夺过门票,“咔嗒”两声裁了孔,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把牌匾给裁去了。 苾离冷笑道:“我倒是很想知道我有什么疑惑。” 沁凉瞥了一眼她满脸的不耐烦,轻轻笑出了声:“你要是没有什么疑问,那天听了我的提议就不会无动于衷。再说你来都来了,干什么装清高的事——我还会骗你不成?我可是你的搭档,骗谁都不骗你。” 她们前前后后说了几句话,已经拉拉扯扯地进了展厅。 “我的事,和这些故纸堆到底有什么关系?”苾离站在半人高的郦寄照片下,无端地生出了恐惧感。一波一波的战栗渐渐从她尾椎骨升上脊背,应和着黑白照片和压抑的灯光。 相片里的郦寄正襟危坐,眼角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是在讽刺着什么。 “当然有很大关系,难道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事情的起因经过。”沁凉对着北界总长的遗照是半个眼神都欠奉,只盯着“第一幕”那几个字,“以及……周湘哀。” 苾离沉默了半刻钟,摇头:“我觉得不重要。再说,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她猜到的,的确是历史遗留问题,具体则毫无头绪。每十年就是白云苍狗,谁能推算这么长时间的变革? 沁凉笑道:“我猜的,不行吗?你看看不就知道问题关窍了?” “你不要打哑谜,我没有兴趣。”苾离冷冷地警告她,便脱开她的手,径直向前走去,“既然如此,反正我也没有来过,那就姑且四处看看,我自己一个人,你少来误导我。” 沁凉答应了。眸光流转,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 第一幕很短,大致讲了内战的起因和北党的成立。 苾离晃了一圈,没找到任何异常,她感觉到沁凉在不疾不徐地打转,偶尔有淡淡的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脊背上,随即又迅速移开。 叶庭才,简淇涉,薛清张……她一张一张扫过黑白照片,这些北党高官不乏比郦寄年长、资历又老的人,却都是他的心腹,足见郦寄的手段。 内战被人为分为三个阶段,从前九年断断续续的局部热战到休战,南党委员处处长周任死后休战结束,到第十二年末爻门被北党攻占形势大变,直到战争结束。 第二幕概述了战争三个阶段的大事记,出镜者清一色几乎都是男人,也有少数几张谢今枝的照片,还有一张摄于爻门死难三万余人后,城楼上风姿绰约的女人拥着裘衣背立着。 苾离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传说中那个被叶庭才称赞为第一美人的女人,身形瘦削,也是让简淇涉爱得如痴如狂的女人。 ——那个梦境中,她始终看不清面容的女人。 她看到这个红颜薄命的女人时,总会有种闷闷的感觉。 比起颜子璇,其实更让她留意的还有谢今枝。每当她瞥见谢今枝意气风发的照片,心口就会沉沉地痛着,没有任何征兆和由来。 第二幕比第一幕长得多,比起那十七年的光阴却太短。 她匆匆地走了一遍,触动依旧不大,直到第三幕的人物介绍。 不再是清一色的军政人物,形形色色的各界名流争相涌现,使那段惨烈的历史终于染上了一点人气,恰巧有一个导游在给旅游团做介绍,苾离就好奇地走过去。 “……郦总长闲暇时最喜欢去凰晴坊听曲,尤其是那儿的招牌梅玖微的坠云腔,现在还有一些旧的录音保留下来,非常动听。人们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风月场过客来来去去,梅玖微一直没给人青眼,连郦总长抛来的橄榄枝也不接,一直守身如玉。没人能弄清楚她有没有爱过谁,反正内战第十三年初凰晴坊毁于一场大火,许多名伶都没能逃过去,繁华毁于一旦。后来虽然在旧址上重新建起,却终究不复当年盛景。” 四周的旅人津津有味地听着——没人不喜欢听风月之事,尤其是这样名满天下的女人。 “梅玖微死时是郦总长亲自题写的挽联。”导游后退几步,转到另一个展窗前,“你们看梅玖微改了行业的师姐梅曲裳,还有谢今折、庄珊。” 今枝今折。 苾离闻言给了点反应,目光定在一张老评报的照片上,标题用大字写了“时耶?命耶?”。 “谢今枝一辈子刃人无数,不择手段,踩着别人的尸体上位,翻脸无情;谢今折却固执而不知变通,空有一腔正气无处使力。当时颜子璇给她们两姐妹一个评价,就是后来非常有名的那句‘既想着等到尘埃落定再行打算,又想着在混沌时洞见未知,如果这世上有这么好的事情,那还要什么“莫待无花空折枝”的谶言?’” “孟导,这两姐妹不是关系很差吗?”有人插嘴问道。 导游点头:“是的。有考据说明谢今折的那场暗杀的策划人根本就是以她姐姐为中心的。谢上将死忠于周家,即使妹妹也不能写对南党不利的传言。甚至有人认为,她们根本就不是什么亲姐妹。” 导游喝了一口水,继续道:“说实在话我非常不喜欢谢今枝,但是不可否认我很敬佩她,她的理想就是成为人上人,她可以把路上一切的不安因素都排除掉,什么爱情亲情友情都迟早为理想靠边站,这不是人人都能有的魄力。” “这个展窗是专门辟出来讲颜子璇的。”导游转身到了另一块展窗,“说真的,我带团带了多少年,每次看到颜子璇的照片还是会心动,想想老天怎么会造出这么一个美人,最上面是她学生时代的一张照片,你们看,真的很美。四十年前有一部电视剧叫《又重重》,就是以颜子璇为主角的。虽说饰演者赵则予也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女,但是她却远没有颜子璇的气质。当年简淇涉是厮混在水月镜天时邂逅的颜子璇,后者置身风尘却超然事外,眉目中有一种厌世疏离感。她始终入世却保持大隐于市的坦然,无论如何这不是赵则予能演出来的感觉。何况我觉得当年颜子璇再怎么被追捕被陷害都始终没有屈服,赵则予把颜子璇演得太过可怜了。叶庭才阅人无数,不可能只是因为皮囊就称赞颜子璇。” 苾离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空有皮囊有什么用?” 周围的人的目光陡然间聚焦在她身上,有惊讶有探寻,导游认得她不是团里的游客,却还是好脾气地笑了笑:“可是颜子璇也确实不是花瓶啊,她替北党解决了爻门这个心腹大患。” 那时——她站在湘哀家的窗边,对着那座升天牌坊,听湘哀讲述牌坊的来历。 湘哀说那是祭往生用的牌坊,颜子璇在一夕之间杀了三万多人,而她们生活的地方,曾经就叫做爻门,兵家必争之地。 她于是脸色苍白地问:“颜子璇,是她让爻门的居民死于非命吗?”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或许颜子璇后来后悔了,所以才有了那幢牌坊——可湘哀说,其实那座牌坊很久以前就在了,就是升天牌坊。 导游挠了挠头:“就算事实如此,颜子璇她毕竟不是军官,不会亲自下场打仗呀。” 那是怎么解决的?? 苾离感觉心在突突地狂跳,她有着隐隐现现的预感,她好像在一点一点地接近真相,可是……颜子璇却被枪决了。 颜子璇以一个“第一美人”的名头,甘愿去做简淇涉的姨太太。她曾辗转过水月镜天这样的地方,那时她在想什么? 红颜薄命,传说虽然好听,可……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导游带着一团的人又去看谢今枝的展板了。 苾离抬起头,看着那张三分明丽七分风尘的照片。 她惶然四顾,没有人能给她解释,直到她看到—— 她看到了那个名为永生不寄的牌坊。牌坊下白衣白发的女人跪着,那里似乎有一个隆起的小土丘—— 而那张脸,分明是湘哀的脸。 幸存者 苾离是来势汹汹地杀到湘哀家门前的。 “我要去看那座牌坊。”苾离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告知湘哀。 “那边早被锁了。”湘哀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只是随意而又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去看呢?” 苾离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没有说话。 如果能证明这座牌坊是不同于博物馆照片中的那一个,就再好不过,如果是…… 周湘哀,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非要去?好吧,好歹当时我托关系弄了钥匙,否则该多麻烦。”湘哀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准备去房间里找,苾离在她身后强调: “就是现在。” 湘哀听似没听,几分钟后出来,弯下腰沉默地换上鞋。 苾离倚在老式栏杆上,狐疑地盯着湘哀从容不迫的动作,心里逐渐升腾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虽然说事情是她挑破的,可湘哀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并把这件事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引导而去。 “那不是古迹吗?”苾离抱着胸问道,“为什么会锁着不让人参观?” 湘哀穿好了高跟鞋,右手拎着拖鞋摆放得整整齐齐,淡道:“四时巷那边在一些年前出过闹鬼事件,曾经也有人去那边自杀,死状不好。这里住的大多是老年人,他们怕事,所以当然有安委会的人出面调停。你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结果。” “闹鬼?”苾离轻哂一声,“谁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就算老年人信,安委会难道不会采取更合适的方法吗?” 湘哀扬手关上门,径自走下楼梯。 “有人去那自杀,我没在和你开玩笑。”她的声音极冷,“你没必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要杀人,最快的就是找点毒药,这种事难道很适合我吗?我搬不动尸体,也没有口才好到劝人去那里自杀。” 苾离怀揣着心思被戳穿的尴尬跟她下楼。墙壁剥蚀比她上回来时更严重了,灰色的水泥楼梯上散落着大块大块的白色墙皮,有些已经被踩碎,有些还完好无损。 湘哀专挑有脱落物的地方走,鞋跟碾过薄薄的一层覆盖物,立时露出深灰的本色。 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和铁栅门,剥落的墙壁,矮小丑陋的筒子楼,苾离深吸一口气,也许是玩世不恭的沁凉壮了她的胆子,她直愣愣地问道:“你住这里,不会不舒服吗?” 这个片区给她的感觉只有无穷的禁锢和极端的逼仄。 “是吗?可能我是一个恋旧的人。”湘哀漫不经心地在花坛砖边上蹭了几下鞋跟,“不走前面,要从小门走。” 和她来时完全不一样的路,更偏了,苾离心想,大概是正门那头连去四时巷的路都封了,毕竟从湘哀家客厅的窗口看,明明是能把牌坊看得很清楚的。 她们一前一后七拐八拐,终于从常青藤掩盖的一扇小小的雕花铁门出去。从草上的径迹看,这里几乎从不走人。 “请吧,四时巷。”湘哀两手插着口袋,径直望向曲折狭窄的巷子尽头,目光幽微。 一侧是古老的砖墙,几百年修缮过多次,另一侧却只有十年不到的历史,是安委会派人砌的,隔开了周边的破败或繁华,顺便把牌坊也圈了进去,围成了诸事不管的地带。 可升天牌坊,明明是为往生者祈愿才立起的。 巷子里其实并不死寂,野草野花长得活泼繁盛,而且还有人来往的痕迹,有乱丢的垃圾,文明程度显而易见地不怎么高。 死寂的只是尽头那扇不过几年工夫就爬满铁锈的高门。 门前,湘哀停住了步子。 她凝视着铁门,背对着脑子运作飞快的苾离,没有上前打开门,却是背着苾离悠悠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博物馆看到了什么?” 不好说究竟是她自己的好奇心作祟还是沁凉的唆使居多,苾离想着那面展窗,出口却成了:“难道你早就清楚了?” 湘哀轻笑了一声:“你看到了这幢牌坊。” 苾离没有接话,湘哀又轻轻吐出两个字: “和我。” 苾离手中攥紧的手机就掉在了地上。 响声很大,湘哀若无其事地回身捡起手机抛回去:“你惊讶什么?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去过博物馆?” 明明是亲切又随意的调侃,苾离却感到脊背上一阵一阵上蹿的寒凉,激得她不由倒退了半步。 “你、是、谁——?”她咬牙切齿地问,每一个字都透着蚀骨的力度,“你为什么——为什么活了——” “这么久?”湘哀接了话茬,神色冷峻,“有人诳骗你去博物馆,却连这种事都不和你说,你都不怀疑她的诚意吗?” 苾离浑身颤抖了许久,才稍稍定下心神,依旧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这重要吗?”湘哀冷冷地笑开,“我倒想问,她是谁?” 湘哀没等她回答,转身去开那把锁。 永生不寄。 苾离的心又开始狂跳不止——两百年了……红字的漆面剥落,但无论是字体大小还是字的样式都没有丝毫区别,永生不寄……这是什么意思?立牌坊的人是谁?他又在想什么? 何为永生?又为何不寄? 她头痛欲裂,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片段,零碎不成气候。 ——你去死吧!!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你怎么能—— 一个女人的尖叫。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那这样,不如我们来定个局…… 另一个女人不容反驳的提议。 ——你恨我吗?你恨我,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又是一个女人微微颤抖的声音。 …… 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 苾离抱着头缓缓蹲下,她听到自己凄厉的尖叫。 她再度站起来时一个踉跄,两眼一抹黑,湘哀顺手扶了她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方才那些记忆碎片忽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苾离张口欲言,却半天发不出声。 她死死地盯着湘哀,却看不懂这个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因为不在意所以什么也不知道,湘哀坦荡地扶着她,又道:“你头痛?” 苾离锲而不舍:“我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想知道你是谁,周湘哀。”她的语气已经放软了很多,不像刚才受到视觉冲击而显得浑身是刺。 永生不寄的牌坊沉默地矗立在原地,不高不矮,楣柱立得极直极正,其实不过是最普通的牌坊规制。大理石的横梁和黄玉的基石相映成趣,悲悯地注视着她们的失态。 她的目光幽深固执,湘哀不避不躲,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眸,突然笑了:“你可没有考证的机会,我说什么你都信?” “有总比没有好。”苾离坚决道。 湘哀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牌坊走去。背影全靠宽大的衣服撑起,湘哀瘦得形销骨立,走路时衣服空荡荡地在风中摆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升天牌坊下羽化登仙了。 “可是我只想告诉你她是谁。”湘哀用指尖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柱石,摸到一处凹凸不平,她停下了。 苾离静默地看着湘哀动作,犹豫道:“为什么?”她其实隐隐有一种直觉,这件事情上沁凉并没有说谎。 “我说我是谢今枝你信吗?”湘哀直起身,背靠着柱石望向天末。 苾离立刻摇头:“不信。” 她斟酌了一下,截在喉咙里的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但是湘哀替她平淡地说出了口:“你看我像谁?我谁也不像。” 她耸了耸肩,又道:“所以有什么意义呢?把你请到博物馆的那个人倒是值得一说,她叫赵明景,内战时期北界引渡处处长,内战后不知所终。” “证据!这不过是你的一家之言!!”苾离反应激烈,“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为什么你们能活这么久!” 湘哀挑眉一笑:“上回你在咫涯酒吧里听到的那个故事,真中掺假,但七八分是真的。有些话,摊平了说全是危险的事,她有胆量给你开了个头,却没胆量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哪个故事? 苾离脑海中画面飞速闪过,定格在枪战的混乱夜晚前,咫涯暧昧不明的神情,和那句掐头去尾的话——有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不该拿的东西是什么?因此而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赵明景是谁?”苾离强撑着问。 湘哀从容道:“从小养在北界的南党卧底,南党的核心机密她有一部分权限,可以接触。” 她似乎不愿意再多说,反手又抚上冰冷的石柱。 “你看到我在牌坊下面跪着,对吗?”湘哀怀念一般敲了敲坚硬的石头,不待苾离答话,便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声音,三分讥诮七分凉薄,“你看到我在崩溃,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疯了,可我宁愿疯着——谁愿意做一尊不哭不笑的人偶?” 她漆黑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苾离。 “你是我什么人?”湘哀面无表情,“你说告诉就告诉,那我未免太廉价了些。” 苾离反驳道:“金粉世家那件事没完,你怎么不说?” “那件事——你以为是好事?你真单纯,周苾离。”湘哀讥诮地笑道,“你被我算计那是你没本事,却还想着问我讨利息?这话你怎么不去对着方见止说?” 苾离抬高了声音:“你——” “你觉得我很善良?只有周屿阴那个傻子才这么觉得。”湘哀尖刻地截断了她的话头,“我杀的人很多,保不准哪天就轮到你了。” 明明是平静的语气,苾离却无端感受到席卷而来的仇恨。 秘密太多,而她却一无所知。 “原本我是可以和你和平共处的,阿苾。我说过你只要恨我就可以了。我不在乎你恨我,恨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是你非要把话挑明了说,那我也没法装聋作哑。可是我告诉你,她想办的事注定是办不到的,我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也不想被她拖下水。”湘哀淡淡说道,“亡魂不是用区区几个牌坊就能度化的,生者也只有恐惧和仇恨罢了,更何况白骨遍地的事情太过久远,谁记得谁就是愚不可及。” “——而更可悲的人,是你。”湘哀话锋一转,讥嘲的目光落在苾离身上,“你没见过尸山血海,却硬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那不是更加荒诞可笑吗?你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你都自身难保……旁人可不需要你来担责任,他们配吗?” 苾离在一瞬间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那一丝念头转瞬即逝:“湘哀,我担什么责任了?” 内战第十二年,爻门三万两千九百余人一夜横死,几成荒城。这里现在也是混乱之地,不过是起了一个粉饰太平的名字罢了。 湘哀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是谁?这个问题你能回答吗?”苾离冷静问道。 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是很早很早以前的。 湘哀仰头望着“永生不寄”四个字,漫不经心地摇头。 “你这好奇心迟早会把你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湘哀慢慢地从牌坊下走到苾离面前,五指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世人都怕死……我也未能免俗。可是我宁愿我死了,宁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 “所有的……所有的都失去了。” 苾离知道她是不打算说了,只好勉强笑了笑:“希望我不要有恨你的那一天。” 湘哀没答话,撤了手道:“我以前听说升天牌坊有个传说,如果把死人的尸骨埋在牌坊下,刻上名字,那个人就可以转世轮回,当时好多人都信这个,所以到处都是牌坊。不过这种事也不能尽信,毕竟都是无稽之谈。” 她突然讲志怪传奇了,苾离感到好笑,便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无稽之谈呢?我最近还常常梦到前世的我自己,没准真有这回事,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 “也许吧。”湘哀不置可否,“反正真不真假不假的,想着累人。” 苾离回头看她的背影,忽然道:“任长君葬礼那天,我在墓地那里看到你在上坟,但当时没有和你打招呼。” 湘哀的步子陡然顿住。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居然有不出任何目的地办一件事,我当时在想,原来你也是有朋友的,虽然不幸离世。”苾离笑着看她,“我很惊讶有人竟然能走进你心里,不过想想你独来独往惯了,她花了很大力气吧?” 湘哀冷冷地笑了一声:“不是我朋友,逢年过节上坟走个过场。” 什么过场还能这样?苾离也不说破,只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亲耳听你告诉我你是谁。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孑然一身的吧?” 湘哀回头瞥她一眼。 “那你还是永远别知道了。” 她慢慢地走出铁门,身后苾离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 “周湘哀,你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玩死的。” 她说得既怨毒又刻薄,仿佛裹挟着深重的仇恨一般,湘哀的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 幸存者 苾离是来势汹汹地杀到湘哀家门前的。 “我要去看那座牌坊。”苾离以一种不容反驳的语气告知湘哀。 “那边早被锁了。”湘哀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只是随意而又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去看呢?” 苾离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没有说话。 如果能证明这座牌坊是不同于博物馆照片中的那一个,就再好不过,如果是…… 周湘哀,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非要去?好吧,好歹当时我托关系弄了钥匙,否则该多麻烦。”湘哀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准备去房间里找,苾离在她身后强调: “就是现在。” 湘哀听似没听,几分钟后出来,弯下腰沉默地换上鞋。 苾离倚在老式栏杆上,狐疑地盯着湘哀从容不迫的动作,心里逐渐升腾起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虽然说事情是她挑破的,可湘哀却看穿了她的心思,并把这件事往完全相反的方向引导而去。 “那不是古迹吗?”苾离抱着胸问道,“为什么会锁着不让人参观?” 湘哀穿好了高跟鞋,右手拎着拖鞋摆放得整整齐齐,淡道:“四时巷那边在一些年前出过闹鬼事件,曾经也有人去那边自杀,死状不好。这里住的大多是老年人,他们怕事,所以当然有安委会的人出面调停。你看到的就是最终的结果。” “闹鬼?”苾离轻哂一声,“谁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就算老年人信,安委会难道不会采取更合适的方法吗?” 湘哀扬手关上门,径自走下楼梯。 “有人去那自杀,我没在和你开玩笑。”她的声音极冷,“你没必要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要杀人,最快的就是找点毒药,这种事难道很适合我吗?我搬不动尸体,也没有口才好到劝人去那里自杀。” 苾离怀揣着心思被戳穿的尴尬跟她下楼。墙壁剥蚀比她上回来时更严重了,灰色的水泥楼梯上散落着大块大块的白色墙皮,有些已经被踩碎,有些还完好无损。 湘哀专挑有脱落物的地方走,鞋跟碾过薄薄的一层覆盖物,立时露出深灰的本色。 锈迹斑斑的铁栏杆和铁栅门,剥落的墙壁,矮小丑陋的筒子楼,苾离深吸一口气,也许是玩世不恭的沁凉壮了她的胆子,她直愣愣地问道:“你住这里,不会不舒服吗?” 这个片区给她的感觉只有无穷的禁锢和极端的逼仄。 “是吗?可能我是一个恋旧的人。”湘哀漫不经心地在花坛砖边上蹭了几下鞋跟,“不走前面,要从小门走。” 和她来时完全不一样的路,更偏了,苾离心想,大概是正门那头连去四时巷的路都封了,毕竟从湘哀家客厅的窗口看,明明是能把牌坊看得很清楚的。 她们一前一后七拐八拐,终于从常青藤掩盖的一扇小小的雕花铁门出去。从草上的径迹看,这里几乎从不走人。 “请吧,四时巷。”湘哀两手插着口袋,径直望向曲折狭窄的巷子尽头,目光幽微。 一侧是古老的砖墙,几百年修缮过多次,另一侧却只有十年不到的历史,是安委会派人砌的,隔开了周边的破败或繁华,顺便把牌坊也圈了进去,围成了诸事不管的地带。 可升天牌坊,明明是为往生者祈愿才立起的。 巷子里其实并不死寂,野草野花长得活泼繁盛,而且还有人来往的痕迹,有乱丢的垃圾,文明程度显而易见地不怎么高。 死寂的只是尽头那扇不过几年工夫就爬满铁锈的高门。 门前,湘哀停住了步子。 她凝视着铁门,背对着脑子运作飞快的苾离,没有上前打开门,却是背着苾离悠悠地问道:“你是不是在博物馆看到了什么?” 不好说究竟是她自己的好奇心作祟还是沁凉的唆使居多,苾离想着那面展窗,出口却成了:“难道你早就清楚了?” 湘哀轻笑了一声:“你看到了这幢牌坊。” 苾离没有接话,湘哀又轻轻吐出两个字: “和我。” 苾离手中攥紧的手机就掉在了地上。 响声很大,湘哀若无其事地回身捡起手机抛回去:“你惊讶什么?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去过博物馆?” 明明是亲切又随意的调侃,苾离却感到脊背上一阵一阵上蹿的寒凉,激得她不由倒退了半步。 “你、是、谁——?”她咬牙切齿地问,每一个字都透着蚀骨的力度,“你为什么——为什么活了——” “这么久?”湘哀接了话茬,神色冷峻,“有人诳骗你去博物馆,却连这种事都不和你说,你都不怀疑她的诚意吗?” 苾离浑身颤抖了许久,才稍稍定下心神,依旧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这重要吗?”湘哀冷冷地笑开,“我倒想问,她是谁?” 湘哀没等她回答,转身去开那把锁。 永生不寄。 苾离的心又开始狂跳不止——两百年了……红字的漆面剥落,但无论是字体大小还是字的样式都没有丝毫区别,永生不寄……这是什么意思?立牌坊的人是谁?他又在想什么? 何为永生?又为何不寄? 她头痛欲裂,脑海里忽然闪过许多片段,零碎不成气候。 ——你去死吧!!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你怎么能—— 一个女人的尖叫。 ——你拿了不该拿的东西,那这样,不如我们来定个局…… 另一个女人不容反驳的提议。 ——你恨我吗?你恨我,还是别的一些什么…… 又是一个女人微微颤抖的声音。 …… 我是谁?我经历过什么?? 苾离抱着头缓缓蹲下,她听到自己凄厉的尖叫。 她再度站起来时一个踉跄,两眼一抹黑,湘哀顺手扶了她一下,问道:“你怎么了?” 方才那些记忆碎片忽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苾离张口欲言,却半天发不出声。 她死死地盯着湘哀,却看不懂这个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真的因为不在意所以什么也不知道,湘哀坦荡地扶着她,又道:“你头痛?” 苾离锲而不舍:“我不想知道她是谁,我只想知道你是谁,周湘哀。”她的语气已经放软了很多,不像刚才受到视觉冲击而显得浑身是刺。 永生不寄的牌坊沉默地矗立在原地,不高不矮,楣柱立得极直极正,其实不过是最普通的牌坊规制。大理石的横梁和黄玉的基石相映成趣,悲悯地注视着她们的失态。 她的目光幽深固执,湘哀不避不躲,直直地望进她的眼眸,突然笑了:“你可没有考证的机会,我说什么你都信?” “有总比没有好。”苾离坚决道。 湘哀看了她一眼,转身朝牌坊走去。背影全靠宽大的衣服撑起,湘哀瘦得形销骨立,走路时衣服空荡荡地在风中摆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升天牌坊下羽化登仙了。 “可是我只想告诉你她是谁。”湘哀用指尖一寸一寸地抚摸着柱石,摸到一处凹凸不平,她停下了。 苾离静默地看着湘哀动作,犹豫道:“为什么?”她其实隐隐有一种直觉,这件事情上沁凉并没有说谎。 “我说我是谢今枝你信吗?”湘哀直起身,背靠着柱石望向天末。 苾离立刻摇头:“不信。” 她斟酌了一下,截在喉咙里的后半句话没说出来。 但是湘哀替她平淡地说出了口:“你看我像谁?我谁也不像。” 她耸了耸肩,又道:“所以有什么意义呢?把你请到博物馆的那个人倒是值得一说,她叫赵明景,内战时期北界引渡处处长,内战后不知所终。” “证据!这不过是你的一家之言!!”苾离反应激烈,“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为什么你们能活这么久!” 湘哀挑眉一笑:“上回你在咫涯酒吧里听到的那个故事,真中掺假,但七八分是真的。有些话,摊平了说全是危险的事,她有胆量给你开了个头,却没胆量将事情始末和盘托出,这难道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哪个故事? 苾离脑海中画面飞速闪过,定格在枪战的混乱夜晚前,咫涯暧昧不明的神情,和那句掐头去尾的话——有人拿了不该拿的东西。 不该拿的东西是什么?因此而死的那个人又是谁? “赵明景是谁?”苾离强撑着问。 湘哀从容道:“从小养在北界的南党卧底,南党的核心机密她有一部分权限,可以接触。” 她似乎不愿意再多说,反手又抚上冰冷的石柱。 “你看到我在牌坊下面跪着,对吗?”湘哀怀念一般敲了敲坚硬的石头,不待苾离答话,便是令人捉摸不透的声音,三分讥诮七分凉薄,“你看到我在崩溃,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我疯了,可我宁愿疯着——谁愿意做一尊不哭不笑的人偶?” 她漆黑的眼眸冷冷地盯着苾离。 “你是我什么人?”湘哀面无表情,“你说告诉就告诉,那我未免太廉价了些。” 苾离反驳道:“金粉世家那件事没完,你怎么不说?” “那件事——你以为是好事?你真单纯,周苾离。”湘哀讥诮地笑道,“你被我算计那是你没本事,却还想着问我讨利息?这话你怎么不去对着方见止说?” 苾离抬高了声音:“你——” “你觉得我很善良?只有周屿阴那个傻子才这么觉得。”湘哀尖刻地截断了她的话头,“我杀的人很多,保不准哪天就轮到你了。” 明明是平静的语气,苾离却无端感受到席卷而来的仇恨。 秘密太多,而她却一无所知。 “原本我是可以和你和平共处的,阿苾。我说过你只要恨我就可以了。我不在乎你恨我,恨我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是你非要把话挑明了说,那我也没法装聋作哑。可是我告诉你,她想办的事注定是办不到的,我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也不想被她拖下水。”湘哀淡淡说道,“亡魂不是用区区几个牌坊就能度化的,生者也只有恐惧和仇恨罢了,更何况白骨遍地的事情太过久远,谁记得谁就是愚不可及。” “——而更可悲的人,是你。”湘哀话锋一转,讥嘲的目光落在苾离身上,“你没见过尸山血海,却硬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那不是更加荒诞可笑吗?你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你都自身难保……旁人可不需要你来担责任,他们配吗?” 苾离在一瞬间感觉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那一丝念头转瞬即逝:“湘哀,我担什么责任了?” 内战第十二年,爻门三万两千九百余人一夜横死,几成荒城。这里现在也是混乱之地,不过是起了一个粉饰太平的名字罢了。 湘哀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是谁?这个问题你能回答吗?”苾离冷静问道。 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是很早很早以前的。 湘哀仰头望着“永生不寄”四个字,漫不经心地摇头。 “你这好奇心迟早会把你推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湘哀慢慢地从牌坊下走到苾离面前,五指轻轻搭在她的肩上,“世人都怕死……我也未能免俗。可是我宁愿我死了,宁愿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什么。” “所有的……所有的都失去了。” 苾离知道她是不打算说了,只好勉强笑了笑:“希望我不要有恨你的那一天。” 湘哀没答话,撤了手道:“我以前听说升天牌坊有个传说,如果把死人的尸骨埋在牌坊下,刻上名字,那个人就可以转世轮回,当时好多人都信这个,所以到处都是牌坊。不过这种事也不能尽信,毕竟都是无稽之谈。” 她突然讲志怪传奇了,苾离感到好笑,便道:“你怎么知道这就是无稽之谈呢?我最近还常常梦到前世的我自己,没准真有这回事,否则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 “也许吧。”湘哀不置可否,“反正真不真假不假的,想着累人。” 苾离回头看她的背影,忽然道:“任长君葬礼那天,我在墓地那里看到你在上坟,但当时没有和你打招呼。” 湘哀的步子陡然顿住。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居然有不出任何目的地办一件事,我当时在想,原来你也是有朋友的,虽然不幸离世。”苾离笑着看她,“我很惊讶有人竟然能走进你心里,不过想想你独来独往惯了,她花了很大力气吧?” 湘哀冷冷地笑了一声:“不是我朋友,逢年过节上坟走个过场。” 什么过场还能这样?苾离也不说破,只道:“如果可以,我还是想亲耳听你告诉我你是谁。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孑然一身的吧?” 湘哀回头瞥她一眼。 “那你还是永远别知道了。” 她慢慢地走出铁门,身后苾离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 “周湘哀,你总有一天会把自己玩死的。” 她说得既怨毒又刻薄,仿佛裹挟着深重的仇恨一般,湘哀的步子顿了顿,没有回头。 罹难者 事情不在她的预料范围内。 湘哀一边向前走,一边想着心事。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仍旧无法镇定自若地扯谎,然而她还是骗了周苾离。她是恨周苾离的,可是她恨的人太多了,她更恨她自己,可是她还是没法看着苾离死,就像当年她还是放过了她恨之入骨的人,然后放任自己后悔了余生一样。 真是太软弱了。 湘哀慢慢地走回只有她一个人的家里,把外衣扔在衣帽架上。她透过窗户看牌坊,苾离还在原地发楞,她也不担心,反正锁是老式的那种,开锁要用钥匙,锁起来只要咔嗒按一下就行了。 发丝垂到了胸口,她才惊觉好像又长长了。 茶几上放着她出去前没来得及整理的一些资料,湘哀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 沁凉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过来,湘哀想了又想,还是接通了:“明景。” 漫长的沉默。 这一声就隔了百年的光阴。沁凉也微微有些愣神,究竟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常人的两辈子,就是她睁眼闭眼的瞬间罢了。 物是人非。 “你觉得让周苾离承受这些合适吗?”湘哀没有多打感情牌,单刀直入道,“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凭什么让她给你承担?” 沁凉反应过来,知道湘哀没安好心,只道:“她凭什么不能?你对她又做了什么?当年她是怎么对你的难道你忘了吗?你救了她一命,她没有感激你也就罢了,而你竟然让她忘记那些事情,合适吗?哦……你后悔这么对她了?”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砸到湘哀地方,后者仍旧冷静答道:“我不像你,我清楚那都是我自己私心作祟,我把她拉到了与她无关的事件中,这是我的错,我和她应该两清了。” “言则你打算袖手旁观??”沁凉不敢置信地叫出了声,“你当年——现在你和我说,两清?你和谁两清了?她甚至逼死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湘哀不客气地截断了沁凉即将冲出嘴边的那个名字,“你不要忘了,我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拜谁所赐。虽然一切的源头都是我,但是你要这么说,恐怕我就不能苟同了。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打算,我很惜命,不想跟你去出生入死。” “好,好,好,你记住你说的话。”沁凉怒极反笑,“但是你别以为这件事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湘哀轻笑:“我已经付出很多代价了,我难道还怕什么?” 沁凉无言以对,只撂下狠话:“你会后悔的。” 湘哀按下了挂断键。 “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可笑。” 她心念一转,鬼使神差般点开了《一起沉默》。 赵明景想借着周沁凉的途径抒发牢骚,旋律也不是周沁凉写的,后者一向偏爱轻快明亮的风格。而当年专辑终究没有发售,那时赵明景已经醒过来了,但还不足以压制住周沁凉的人格,只能在几年里积蓄力量,而退出歌坛的无奈之举,大概是想要……报仇。 但是只有短暂的一年之期,何况舞台和她的想法并不冲突。 还是说有别的一些原因? 湘哀一边思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首歌,旋律很凄怆,就像是谁倒在血泊中,眼睁睁地看着刀尖向自己砍来却无能为力,没有一点逃脱的机会。 手机震动了两下,赵明景直接发了信息:晚上六点,咫涯酒吧见。 湘哀回了一个“收到”,随即关闭了歌曲界面,把手机扔到一边,又上楼做演算。 天色渐暗,她把稿纸往旁边一推,望着屏幕上又一次的失败,慢慢地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三十多年断断续续的研究没有一点进展。 湘哀看了一眼怀表,锁好门下楼,扬手拉下衣帽架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白衣覆盖住原本纯黑毛衣的颜色,湘哀微微咳嗽几声,踏进潮湿昏暗的楼梯间。 很久以前,她也曾轻咳着踏进燃起烛灯的温暖家门,那时她还年轻,以为就是结局。 苾离的质问让她惊觉原来这么多年都这样虚度了,原来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一点进步。 而沁凉的野心告诉她,所有一切都是不能结束的。 那只是自欺欺人。 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应该死去却懦弱活在世上的人。 呵气成一色霜白宛如湘哀眉梢发尾,她搓了搓手,跨上停在门边的自行车,迎着寒风慢慢地骑着,把路上行人街景抛在身后,越走越是繁华,各色灯光铺天盖地晃得她眼晕,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踏脚板的速度,向着目的地而去。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屿阴身边还留着一个空位,湘哀没有任何犹豫就坐到她身边,摘下帷帽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不喝所以就没给你准备。”咫涯大大咧咧地开口,湘哀才发现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杯调制酒,只有她面前空空荡荡——也不是,有她的帷帽。 湘哀摆摆手:“随意。” 屿阴面前照例是她最爱喝的蔚蓝海,杯口一圈浅浅的盐。咫涯倒是终于把她想要的桃之夭夭调出来了,是粉嫩的少女色。 湘哀目光逡巡扫过又收回,听见苾离问道:“到底有什么事情?” “事到如今我就不掩饰了。”沁凉就着面前深绿色的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我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些听起来奇异的事情。” 湘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我上回在博物馆里看到了湘哀的一张照片。”苾离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能在两百年前的内战中留下痕迹,而且我更加惊讶的是你为什么可以维持年轻的相貌不变。” 湘哀从容答道:“这个样子确实是我二十七岁的样子,这没有错,但我还是想说明一下照片的事情。我确实不明白为什么那张照片会出现在内战博物馆,因为那是我三十五年前的照片,那个时候静安小区甚至还不存在。” “二十七岁?”悯年表示怀疑,“你指的是你什么二十七岁?” 湘哀道:“就是我二十七岁的样子。” 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面面相觑。 “三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你从那个时候重新开始计算你的年龄?”咫涯立刻开始询问自己的疑惑。 湘哀笑了笑:“很简单,我想重新计算,我这个皮相有点显老,所以我可以说我是二十六、三十、三十七,当然也可以说自己是三十五。我总不能顶着这么一个壳子对你说,你好,其实我年纪已经很大了。” 这个理由让人无法反驳,湘哀讲了个冷笑话,咫涯沉默了。 “所以三十五年前你在牌坊下面被拍下了这张照片,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过如果那里开发不管什么样的房地产,你都去那里住,我猜的对不对?” 湘哀想了想:“可以这么说。” 她拢了一下发丝,又道:“但是也不一定,中间可能有一些变数,我无法完全确定。” 屿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所以……你的真名是不是不叫周湘哀?”她还是说出了口。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到底是什么,我所有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 湘哀话音落下,五个人同时都沉默了。 大约过了两分钟,悯年才出声道: “这没有价值,周沁凉,你到底想说什么?上次的录像带我听咫涯说了,是《又重重》的几个片段,是关于颜子璇的,那是什么意思?” 沁凉掂量着要不要回答,湘哀已经淡道:“她演的。” 苾离被呛得咳出了声。 “是我演的。”沁凉坦荡承认,“我只是想说……” 咫涯这回倒是顺嘴接上:“你只是想借此让我们知道我们和内战中的一些人物有联系,对吗?最后的空镜里,其实谁也不能证明……颜子璇就这么死了。” 石破天惊。 咫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如果当时颜子璇没有死呢?我记得谢今枝曾经留下过一个手札,记录了内战第十七年南党落败前的一些事情,那里提到过好几次的颜子璇,都和一个东西有关,她说得不清楚,只有三个字,半成品。” 完全没有在意周围人惊愕的目光。 “在一众高官眼皮子底下玩一出死而复生??怎么可能!颜子璇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她哪有那么大能耐?”苾离激烈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天下人都聚在刑场,看着颜子璇被一枪毙命!就算是——她又是怎么骗过天下人的?多少人都恨着她巴不得她赶紧去死,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说——你说她没有死??” 沁凉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轻道:“当年颜子璇最被人诟病的那件事是爻门之战,那是内战中一次性死人最多的一场战役。可是你别忘了,爻门经此一役几成空城,恨她的人多半是置身事外被灌输了一些思想的人,或是和她有利益牵扯因而对她恨之入骨的人,乱世中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活在口口相传里的人多付出一点关注,所以她说的也有道理。” “那本札记里还有什么?”湘哀平静地问道。 咫涯想了想,才道:“大多都是不怎么好的战况,一小部分是我刚刚说的,还有关于她随军医生阮宜罄的一些事,其中也提到了周家兄弟的一些事。当时不是家族政治吗?周以衡和他几个兄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合理地认为,你们的推测是,我们这一道和当初的南党残部有关?”屿阴试探着推测,“一直以来都把颜子璇算作北党的人,这么说来那段历史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还有曾经的那些事,你那祖辈有没有透露什么?” “颜子璇入狱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叛变。”湘哀淡道,“爻门之战是内战的转折点,所以北党才能顺利地攻打到钧陵。” 苾离皱着眉问:“其中一个?那还有什么原因?” 湘哀依旧神色淡淡:“南党解决别的叛徒都是随抓随杀的,颜子璇在狱里待了一年半,所以就随口一说。” “所以颜子璇她被枪决的时候有没有死?”屿阴认真地看了一眼沁凉,又转头望向湘哀。 湘哀没答话,沁凉叹道:“她没死,昏迷了三个月,醒来后还学走路。” “你不要骗我。”苾离喃喃道,“这究竟是什么发展?怎么会……告诉我我知道的那些都是假的。” 屿阴猛地将杯中的蔚蓝海一饮而尽,余光瞥见悯年的五官好像全部都凝固了。 “我怀疑,当年传说是身亡的那些人,很多都是没有死的。”这回是悯年打破了沉默。 氛围陷入更加彻底的沉默中。 “有人说我长得和梅玖微有三分像,所以我曾去研究过梅玖微的照片。她流传下来的素颜照片只有两张,其中一张是她站在门前,回头看什么东西。”过了好半天悯年才说,“可是我突然想起来那张照片是摄于内战第十五年。” 苾离陡然一惊,想起博物馆里那个导游的介绍词,几乎是抖抖索索地指着她道:“凰晴坊……凰晴坊是在内战第十三年被烧毁的——十五年有她的照片……梅玖微没有在那场大火中丧命……” 悯年正色点头:“所以请容许我大胆地猜测,梅玖微她根本就没有死,她还活着。” 话毕,沁凉几乎是下意识地望着湘哀。 后者坐直了身子,淡淡地笑了:“可她最后还是死了。” 最后……还是死了…… 沁凉慢慢地靠向靠背,望向湘哀眼里的情绪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罹难者 事情不在她的预料范围内。 湘哀一边向前走,一边想着心事。 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仍旧无法镇定自若地扯谎,然而她还是骗了周苾离。她是恨周苾离的,可是她恨的人太多了,她更恨她自己,可是她还是没法看着苾离死,就像当年她还是放过了她恨之入骨的人,然后放任自己后悔了余生一样。 真是太软弱了。 湘哀慢慢地走回只有她一个人的家里,把外衣扔在衣帽架上。她透过窗户看牌坊,苾离还在原地发楞,她也不担心,反正锁是老式的那种,开锁要用钥匙,锁起来只要咔嗒按一下就行了。 发丝垂到了胸口,她才惊觉好像又长长了。 茶几上放着她出去前没来得及整理的一些资料,湘哀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 沁凉的电话不合时宜地打了过来,湘哀想了又想,还是接通了:“明景。” 漫长的沉默。 这一声就隔了百年的光阴。沁凉也微微有些愣神,究竟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常人的两辈子,就是她睁眼闭眼的瞬间罢了。 物是人非。 “你觉得让周苾离承受这些合适吗?”湘哀没有多打感情牌,单刀直入道,“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凭什么让她给你承担?” 沁凉反应过来,知道湘哀没安好心,只道:“她凭什么不能?你对她又做了什么?当年她是怎么对你的难道你忘了吗?你救了她一命,她没有感激你也就罢了,而你竟然让她忘记那些事情,合适吗?哦……你后悔这么对她了?” 连珠炮一样的问题砸到湘哀地方,后者仍旧冷静答道:“我不像你,我清楚那都是我自己私心作祟,我把她拉到了与她无关的事件中,这是我的错,我和她应该两清了。” “言则你打算袖手旁观??”沁凉不敢置信地叫出了声,“你当年——现在你和我说,两清?你和谁两清了?她甚至逼死了——”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湘哀不客气地截断了沁凉即将冲出嘴边的那个名字,“你不要忘了,我变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是拜谁所赐。虽然一切的源头都是我,但是你要这么说,恐怕我就不能苟同了。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打算,我很惜命,不想跟你去出生入死。” “好,好,好,你记住你说的话。”沁凉怒极反笑,“但是你别以为这件事这么简单就结束了,你要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 湘哀轻笑:“我已经付出很多代价了,我难道还怕什么?” 沁凉无言以对,只撂下狠话:“你会后悔的。” 湘哀按下了挂断键。 “我还有什么可后悔的,可笑。” 她心念一转,鬼使神差般点开了《一起沉默》。 赵明景想借着周沁凉的途径抒发牢骚,旋律也不是周沁凉写的,后者一向偏爱轻快明亮的风格。而当年专辑终究没有发售,那时赵明景已经醒过来了,但还不足以压制住周沁凉的人格,只能在几年里积蓄力量,而退出歌坛的无奈之举,大概是想要……报仇。 但是只有短暂的一年之期,何况舞台和她的想法并不冲突。 还是说有别的一些原因? 湘哀一边思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首歌,旋律很凄怆,就像是谁倒在血泊中,眼睁睁地看着刀尖向自己砍来却无能为力,没有一点逃脱的机会。 手机震动了两下,赵明景直接发了信息:晚上六点,咫涯酒吧见。 湘哀回了一个“收到”,随即关闭了歌曲界面,把手机扔到一边,又上楼做演算。 天色渐暗,她把稿纸往旁边一推,望着屏幕上又一次的失败,慢慢地把头埋进了臂弯里。 三十多年断断续续的研究没有一点进展。 湘哀看了一眼怀表,锁好门下楼,扬手拉下衣帽架上的外衣披在身上,白衣覆盖住原本纯黑毛衣的颜色,湘哀微微咳嗽几声,踏进潮湿昏暗的楼梯间。 很久以前,她也曾轻咳着踏进燃起烛灯的温暖家门,那时她还年轻,以为就是结局。 苾离的质问让她惊觉原来这么多年都这样虚度了,原来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一点进步。 而沁凉的野心告诉她,所有一切都是不能结束的。 那只是自欺欺人。 我是谁?我只是一个应该死去却懦弱活在世上的人。 呵气成一色霜白宛如湘哀眉梢发尾,她搓了搓手,跨上停在门边的自行车,迎着寒风慢慢地骑着,把路上行人街景抛在身后,越走越是繁华,各色灯光铺天盖地晃得她眼晕,她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踏脚板的速度,向着目的地而去。 她是最后一个到的。屿阴身边还留着一个空位,湘哀没有任何犹豫就坐到她身边,摘下帷帽放在桌上。 “我知道你不喝所以就没给你准备。”咫涯大大咧咧地开口,湘哀才发现每个人面前都有一杯调制酒,只有她面前空空荡荡——也不是,有她的帷帽。 湘哀摆摆手:“随意。” 屿阴面前照例是她最爱喝的蔚蓝海,杯口一圈浅浅的盐。咫涯倒是终于把她想要的桃之夭夭调出来了,是粉嫩的少女色。 湘哀目光逡巡扫过又收回,听见苾离问道:“到底有什么事情?” “事到如今我就不掩饰了。”沁凉就着面前深绿色的杯子浅浅地抿了一口,“我今天叫大家来,主要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些听起来奇异的事情。” 湘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我上回在博物馆里看到了湘哀的一张照片。”苾离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能在两百年前的内战中留下痕迹,而且我更加惊讶的是你为什么可以维持年轻的相貌不变。” 湘哀从容答道:“这个样子确实是我二十七岁的样子,这没有错,但我还是想说明一下照片的事情。我确实不明白为什么那张照片会出现在内战博物馆,因为那是我三十五年前的照片,那个时候静安小区甚至还不存在。” “二十七岁?”悯年表示怀疑,“你指的是你什么二十七岁?” 湘哀道:“就是我二十七岁的样子。” 几个人互相看了几眼,面面相觑。 “三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情,促使你从那个时候重新开始计算你的年龄?”咫涯立刻开始询问自己的疑惑。 湘哀笑了笑:“很简单,我想重新计算,我这个皮相有点显老,所以我可以说我是二十六、三十、三十七,当然也可以说自己是三十五。我总不能顶着这么一个壳子对你说,你好,其实我年纪已经很大了。” 这个理由让人无法反驳,湘哀讲了个冷笑话,咫涯沉默了。 “所以三十五年前你在牌坊下面被拍下了这张照片,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过如果那里开发不管什么样的房地产,你都去那里住,我猜的对不对?” 湘哀想了想:“可以这么说。” 她拢了一下发丝,又道:“但是也不一定,中间可能有一些变数,我无法完全确定。” 屿阴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所以……你的真名是不是不叫周湘哀?”她还是说出了口。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到底是什么,我所有的名字都是自己取的。” 湘哀话音落下,五个人同时都沉默了。 大约过了两分钟,悯年才出声道: “这没有价值,周沁凉,你到底想说什么?上次的录像带我听咫涯说了,是《又重重》的几个片段,是关于颜子璇的,那是什么意思?” 沁凉掂量着要不要回答,湘哀已经淡道:“她演的。” 苾离被呛得咳出了声。 “是我演的。”沁凉坦荡承认,“我只是想说……” 咫涯这回倒是顺嘴接上:“你只是想借此让我们知道我们和内战中的一些人物有联系,对吗?最后的空镜里,其实谁也不能证明……颜子璇就这么死了。” 石破天惊。 咫涯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如果当时颜子璇没有死呢?我记得谢今枝曾经留下过一个手札,记录了内战第十七年南党落败前的一些事情,那里提到过好几次的颜子璇,都和一个东西有关,她说得不清楚,只有三个字,半成品。” 完全没有在意周围人惊愕的目光。 “在一众高官眼皮子底下玩一出死而复生??怎么可能!颜子璇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她哪有那么大能耐?”苾离激烈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天下人都聚在刑场,看着颜子璇被一枪毙命!就算是——她又是怎么骗过天下人的?多少人都恨着她巴不得她赶紧去死,就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说——你说她没有死??” 沁凉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背,轻道:“当年颜子璇最被人诟病的那件事是爻门之战,那是内战中一次性死人最多的一场战役。可是你别忘了,爻门经此一役几成空城,恨她的人多半是置身事外被灌输了一些思想的人,或是和她有利益牵扯因而对她恨之入骨的人,乱世中没有人愿意为一个活在口口相传里的人多付出一点关注,所以她说的也有道理。” “那本札记里还有什么?”湘哀平静地问道。 咫涯想了想,才道:“大多都是不怎么好的战况,一小部分是我刚刚说的,还有关于她随军医生阮宜罄的一些事,其中也提到了周家兄弟的一些事。当时不是家族政治吗?周以衡和他几个兄弟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所以我是不是可以合理地认为,你们的推测是,我们这一道和当初的南党残部有关?”屿阴试探着推测,“一直以来都把颜子璇算作北党的人,这么说来那段历史到底有多少是真的?还有曾经的那些事,你那祖辈有没有透露什么?” “颜子璇入狱的原因其中一个就是叛变。”湘哀淡道,“爻门之战是内战的转折点,所以北党才能顺利地攻打到钧陵。” 苾离皱着眉问:“其中一个?那还有什么原因?” 湘哀依旧神色淡淡:“南党解决别的叛徒都是随抓随杀的,颜子璇在狱里待了一年半,所以就随口一说。” “所以颜子璇她被枪决的时候有没有死?”屿阴认真地看了一眼沁凉,又转头望向湘哀。 湘哀没答话,沁凉叹道:“她没死,昏迷了三个月,醒来后还学走路。” “你不要骗我。”苾离喃喃道,“这究竟是什么发展?怎么会……告诉我我知道的那些都是假的。” 屿阴猛地将杯中的蔚蓝海一饮而尽,余光瞥见悯年的五官好像全部都凝固了。 “我怀疑,当年传说是身亡的那些人,很多都是没有死的。”这回是悯年打破了沉默。 氛围陷入更加彻底的沉默中。 “有人说我长得和梅玖微有三分像,所以我曾去研究过梅玖微的照片。她流传下来的素颜照片只有两张,其中一张是她站在门前,回头看什么东西。”过了好半天悯年才说,“可是我突然想起来那张照片是摄于内战第十五年。” 苾离陡然一惊,想起博物馆里那个导游的介绍词,几乎是抖抖索索地指着她道:“凰晴坊……凰晴坊是在内战第十三年被烧毁的——十五年有她的照片……梅玖微没有在那场大火中丧命……” 悯年正色点头:“所以请容许我大胆地猜测,梅玖微她根本就没有死,她还活着。” 话毕,沁凉几乎是下意识地望着湘哀。 后者坐直了身子,淡淡地笑了:“可她最后还是死了。” 最后……还是死了…… 沁凉慢慢地靠向靠背,望向湘哀眼里的情绪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 欺诈者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梅玖微后来死去了呢?”屿阴皱着眉问。 湘哀似乎不是很想多说这个话题,反问道:“你见过哪个人能活两百年的?” 屿阴噤声不语,沁凉又看了一眼湘哀,疑惑越来越深。 “那现在又回到这个问题了,为什么三十五年前的照片会出现在讲述两百年前历史的博物馆?为什么那时候你是年轻的样子?换言之,湘哀,你活了多少年?” 苾离咄咄逼人地询问。 好,白说了那么多话。 湘哀深凝一眼她固执的表情,正想着怎么解决,一旁的屿阴却皱着眉道:“你何必这么逼她?就算你知道答案,你想拿它做什么事情?你只是想满足你内心的好奇罢了,你没有立场逼她说。何况她不说肯定有自己的苦衷,难道你的事情就肯事无巨细地和别人娓娓道来了?你又不是在听故事。” 苾离被噎了一下,讪讪地闭上嘴。这些话要是湘哀说那就是欲盖弥彰,可上回枪战给苾离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不想惹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主。 “悯年,你是从什么途径得知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凰晴坊大火之后?”屿阴一刻不停地又开始质疑悯年。 湘哀趁着她和悯年说话的空档低声道了句谢谢,屿阴想去握一握她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她仍旧在意沁凉说的那句“湘哀是不会对你动心的”,所以她还是收回了手。 “我翻过一本很旧的评报档案,当时那张照片也只占了很小的一块版面,多年后更加无人注意。”悯年猝不及防地被点到了名,立刻回答,“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那时拍摄在梅玖微生前——当然是生前。” 屿阴点了点头,直接集中火力开始质问沁凉:“那我就奇怪了,周沁凉,你既然今天急着要把我们攒在一起说这些事情,那我也有两个疑问想问你,第一,既然有今天这回事,你上回把我们骗到金粉世家是为什么?是你这人做事就喜欢多此一举,还是仅仅为了试探某一个人呢?第二,我也觉得怪得很,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难不成你就是那个‘没死的’颜子璇,故意做这些欲盖弥彰的事情?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比起湘哀,你的嫌疑不是更大吗?” 沁凉绷直了身子,眼中盛满了不可思议,像是根本没想到屿阴会维护湘哀到这个地步,愣神好一会儿才道:“我……” “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我说句实话,你今天的所有举动都像是在二次试探,我不管你试探的是谁,但你最好心里有点数,没有人有义务回答你的所有问题,当然我的问题你也不必回答。”屿阴不客气地掐断了她之后成可能的扯谎,“如果没有到合适的机会让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个透彻,你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如果你知道事情的始末又不想全部说出来,那你就不要扯着别人陪你兜兜转转,结果你自己在旁边一清二楚地看戏,没有这种好事!我知道现在不是好的时机,我们猜测归猜测,你放着我们狗咬狗又是什么居心?” 沁凉哑口无言,半天憋出半句:“你还真是……挺像……”她没有再说下去。 湘哀完美无缺的表情陡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都光顾着惊诧于屿阴突如其来的发飙。 咫涯最先回过神,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算啦算啦,这就是个猜测而已,谁能想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 苾离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过了,低下头没说话。 “屿阴。” 轻轻的一声。刚刚还气势万丈的人立刻转向一旁,紧张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湘哀眼底划过一丝疲惫,却依旧是冷静的口吻: “你会后悔的。” 屿阴不知怎么忽然就硬生生地答道:“那是我的事情。” 湘哀也不像平日那般就让话题终结于此,而是低低地又说道:“你会后悔的,你现在纵容我,将来还是会报复到你自己地方。” “周湘哀,你凭什么替别人做决定?”屿阴心头无名火起,“我自己没眼睛没耳朵去看去听吗?你为什么死活都要贬低自己?我爱一个人,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你劝我放弃像什么话!” 湘哀心头一震,许久才低声道:“那如果我只是从你身上看我虚构的内容呢?我从你身上去寻找虚幻的影子,你——觉得没有关系?” “那我……”屿阴猛地反应过来,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直到熄灭,她靠着卡座的靠背,望着前方的一片虚空,“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湘哀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想骗你,所以一直在拒绝。” 屿阴盯着她的脸色许久,自嘲地笑着“哦”了一声,低着头靠在靠背上没了下文。 她们低声说这些话时其他四个人已经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事情,还是关于之前的一些猜测,但氛围显然和谐得多,没有像之前那样充满了火药味。 “其实你既然是扮演了颜子璇的赵则予,你的故事也是有必要说出来给大家听一听的。”苾离直直地看着沁凉,她还想着牌坊下湘哀说的那个赵明景的故事,简略只有大概,却能窥见一些令人一旦多想足以毛骨悚然的故事,“当时湘哀给了我一个专辑,全是为内战时期的人物写的歌。赵明景的那个mv里我看到有一个男人,好像是什么风流往事,可是我看不懂。沁凉,你不应该说一说吗?赵明景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 沁凉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慢慢地凝固了。 “我说的不对吗?还是你就是赵明景?”苾离问道。 湘哀打量着脸色不好看的沁凉,直接回答了苾离的疑惑:“是先前你最后一句话刺激到她了。” “是赵明景没错。”沁凉咬牙切齿地答道,“周湘哀,你最好给我闭嘴,我可说不好我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的威胁显然没有对湘哀造成什么影响,后者点头道:“好,那我等你的。” 屿阴微微掀了掀眼皮,她又一种强烈的感觉,沁凉似乎始终在忌惮着什么不敢完完全全地把湘哀暴露出来,一方面花枝招展地告诉所有人湘哀有问题,一方面又藏着掖着不敢直接说湘哀究竟是哪里有问题。而湘哀似乎也是明明白白地清楚这点溜得沁凉毫无脾气。 以沁凉的性子不可能是怕湘哀什么,如果她恨湘哀,则更没有必要。唯一的可能……这件事是她们都无法把控的。 那时她听千易浔随口一说的l.x.一闪而过,她以为湘哀知道,湘哀却很肯定地告诉她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谢今枝手札中的那个半成品,在刑场上被天下人嘲讽唾骂的颜子璇,战后不知所终的赵明景,莫名遭遇暗杀的谢今折,和早已成为传说的梅玖微…… 还加上那个被谢今枝送了一枚子弹孤寂死去的阮宜罄。 湘哀,你是…… 那个讲座和湘哀的课题,分明是人的寿命究竟可以有多长。 她不敢细想,一想就觉得凶险至极,刀光剑影似乎都往她脸上扑来,处处皆是杀机,她如履薄冰地去探手触碰脆弱的真相,才碰又回,蜻蜓点水都让人惊惶的距离。 屿阴心口一窒,她望向湘哀波澜不惊的侧脸,读不出任何纰漏。 虽然,仍旧是迷雾重重。 屿阴想着要找湘哀单独谈一谈,也许是她的信息更多,别人根本没有把湘哀往这方面想。 沁凉脸色霎时间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她盯着湘哀,一字一顿:“你又凭什么揣测别人?” “问题又回来了,你们是怎么做到活了那么久而且一直都是年轻的样子?”悯年也是不给沁凉一点面子,“你们俩的矛盾完全可以私人解决,我们现在想知道的只是这样的问题。而且既然已经有这样的人,恕我直言我觉得还有更多。” 沁凉硬生生地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两只眼睛仍旧凶狠地盯着湘哀,后者垂下头想着心事,把悯年的质疑当耳旁风。 其实悯年一说完心里已经浮现出一点怀疑了,她想着那天湘哀笃定地告诉她器官移植手术的事情,越想越不对,难道……林冉萧……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沁凉霍然起身,紧紧攥着手机指向湘哀,“咱们还有机会再见,四十年前那场命案,我和你没完。” 她一刻不停地提步向外走去,连调制酒也没喝完,剩下大半杯晃荡了几下,荡开细小的波纹。 四周除却咫涯先是无比心痛地看着自己的手艺叹气,三人都诧异地盯着湘哀。后者没等她们询问,坦坦荡荡地解释道:“她认为我授意杀了她的男朋友。” “你还真是……”咫涯恋恋不舍地从杯子上挪开目光,“倒是挺像你能做出来的事情。” 湘哀笑着接受她的赞美:“谢谢,我可以再狠一点,更好。” 她慢慢地站起身道:“设局的人走了,我们也没有再讨论的必要,我先走,列位请便。” “等等!”屿阴几乎是在她起身要走的那一刻嘭地从卡座上站起,“……对不起,湘哀,我找你有事。” 湘哀明显怔了一下,想了好半天才问道:“什么事?” “出去说,酒吧旁边有一条小巷子,我们去那里。”屿阴指了个方向,期待地看着湘哀,“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湘哀点头:“可以。” 她们并肩走出酒吧大门,外面一派繁华如许,挽着手漫步的璧人随处可见,街角一排首饰店和服装店热热闹闹,湘哀呵气搓着手,置若罔闻。 一切热闹都和她无关。 只有屿阴眺望着街头远景,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边。”她没有去拉湘哀,只是又伸手指了方向,“我上回就在那里给你打电话的。” 湘哀顺着她的指尖看了看,笑道:“好,这就去。” 屿阴心里堵得慌,她慢慢地放下手,想湘哀从她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影子。 巷子里很昏暗,只有两侧出口街灯射来的光芒,湘哀道:“别太进去,就这里,你要说什么就说。” 屿阴下意识地回头,温暖的灯光勾勒出湘哀的侧影,远远一望竟然有了种现世安稳的温馨。 她顿住脚步,斟酌着语言,还没开口,湘哀却是笑出了声:“你是不是猜出来我是谁了?” 一片默然中,屿阴缓缓地抬起了头。 欺诈者 “可你又是怎么知道梅玖微后来死去了呢?”屿阴皱着眉问。 湘哀似乎不是很想多说这个话题,反问道:“你见过哪个人能活两百年的?” 屿阴噤声不语,沁凉又看了一眼湘哀,疑惑越来越深。 “那现在又回到这个问题了,为什么三十五年前的照片会出现在讲述两百年前历史的博物馆?为什么那时候你是年轻的样子?换言之,湘哀,你活了多少年?” 苾离咄咄逼人地询问。 好,白说了那么多话。 湘哀深凝一眼她固执的表情,正想着怎么解决,一旁的屿阴却皱着眉道:“你何必这么逼她?就算你知道答案,你想拿它做什么事情?你只是想满足你内心的好奇罢了,你没有立场逼她说。何况她不说肯定有自己的苦衷,难道你的事情就肯事无巨细地和别人娓娓道来了?你又不是在听故事。” 苾离被噎了一下,讪讪地闭上嘴。这些话要是湘哀说那就是欲盖弥彰,可上回枪战给苾离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她不想惹这位杀人不眨眼的主。 “悯年,你是从什么途径得知那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凰晴坊大火之后?”屿阴一刻不停地又开始质疑悯年。 湘哀趁着她和悯年说话的空档低声道了句谢谢,屿阴想去握一握她的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 她仍旧在意沁凉说的那句“湘哀是不会对你动心的”,所以她还是收回了手。 “我翻过一本很旧的评报档案,当时那张照片也只占了很小的一块版面,多年后更加无人注意。”悯年猝不及防地被点到了名,立刻回答,“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觉得那时拍摄在梅玖微生前——当然是生前。” 屿阴点了点头,直接集中火力开始质问沁凉:“那我就奇怪了,周沁凉,你既然今天急着要把我们攒在一起说这些事情,那我也有两个疑问想问你,第一,既然有今天这回事,你上回把我们骗到金粉世家是为什么?是你这人做事就喜欢多此一举,还是仅仅为了试探某一个人呢?第二,我也觉得怪得很,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呢?难不成你就是那个‘没死的’颜子璇,故意做这些欲盖弥彰的事情?那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比起湘哀,你的嫌疑不是更大吗?” 沁凉绷直了身子,眼中盛满了不可思议,像是根本没想到屿阴会维护湘哀到这个地步,愣神好一会儿才道:“我……” “你不想说也可以不说,我说句实话,你今天的所有举动都像是在二次试探,我不管你试探的是谁,但你最好心里有点数,没有人有义务回答你的所有问题,当然我的问题你也不必回答。”屿阴不客气地掐断了她之后成可能的扯谎,“如果没有到合适的机会让你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个透彻,你就不要出来丢人现眼。如果你知道事情的始末又不想全部说出来,那你就不要扯着别人陪你兜兜转转,结果你自己在旁边一清二楚地看戏,没有这种好事!我知道现在不是好的时机,我们猜测归猜测,你放着我们狗咬狗又是什么居心?” 沁凉哑口无言,半天憋出半句:“你还真是……挺像……”她没有再说下去。 湘哀完美无缺的表情陡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都光顾着惊诧于屿阴突如其来的发飙。 咫涯最先回过神,哈哈一笑打了个圆场:“算啦算啦,这就是个猜测而已,谁能想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呢?” 苾离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有点过了,低下头没说话。 “屿阴。” 轻轻的一声。刚刚还气势万丈的人立刻转向一旁,紧张地问道:“我说错什么了吗?” 湘哀眼底划过一丝疲惫,却依旧是冷静的口吻: “你会后悔的。” 屿阴不知怎么忽然就硬生生地答道:“那是我的事情。” 湘哀也不像平日那般就让话题终结于此,而是低低地又说道:“你会后悔的,你现在纵容我,将来还是会报复到你自己地方。” “周湘哀,你凭什么替别人做决定?”屿阴心头无名火起,“我自己没眼睛没耳朵去看去听吗?你为什么死活都要贬低自己?我爱一个人,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你劝我放弃像什么话!” 湘哀心头一震,许久才低声道:“那如果我只是从你身上看我虚构的内容呢?我从你身上去寻找虚幻的影子,你——觉得没有关系?” “那我……”屿阴猛地反应过来,眼中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直到熄灭,她靠着卡座的靠背,望着前方的一片虚空,“这就是你拒绝我的理由?” 湘哀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想骗你,所以一直在拒绝。” 屿阴盯着她的脸色许久,自嘲地笑着“哦”了一声,低着头靠在靠背上没了下文。 她们低声说这些话时其他四个人已经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事情,还是关于之前的一些猜测,但氛围显然和谐得多,没有像之前那样充满了火药味。 “其实你既然是扮演了颜子璇的赵则予,你的故事也是有必要说出来给大家听一听的。”苾离直直地看着沁凉,她还想着牌坊下湘哀说的那个赵明景的故事,简略只有大概,却能窥见一些令人一旦多想足以毛骨悚然的故事,“当时湘哀给了我一个专辑,全是为内战时期的人物写的歌。赵明景的那个mv里我看到有一个男人,好像是什么风流往事,可是我看不懂。沁凉,你不应该说一说吗?赵明景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 沁凉脸上原本淡淡的笑意慢慢地凝固了。 “我说的不对吗?还是你就是赵明景?”苾离问道。 湘哀打量着脸色不好看的沁凉,直接回答了苾离的疑惑:“是先前你最后一句话刺激到她了。” “是赵明景没错。”沁凉咬牙切齿地答道,“周湘哀,你最好给我闭嘴,我可说不好我会做出什么事情。” 她的威胁显然没有对湘哀造成什么影响,后者点头道:“好,那我等你的。” 屿阴微微掀了掀眼皮,她又一种强烈的感觉,沁凉似乎始终在忌惮着什么不敢完完全全地把湘哀暴露出来,一方面花枝招展地告诉所有人湘哀有问题,一方面又藏着掖着不敢直接说湘哀究竟是哪里有问题。而湘哀似乎也是明明白白地清楚这点溜得沁凉毫无脾气。 以沁凉的性子不可能是怕湘哀什么,如果她恨湘哀,则更没有必要。唯一的可能……这件事是她们都无法把控的。 那时她听千易浔随口一说的l.x.一闪而过,她以为湘哀知道,湘哀却很肯定地告诉她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谢今枝手札中的那个半成品,在刑场上被天下人嘲讽唾骂的颜子璇,战后不知所终的赵明景,莫名遭遇暗杀的谢今折,和早已成为传说的梅玖微…… 还加上那个被谢今枝送了一枚子弹孤寂死去的阮宜罄。 湘哀,你是…… 那个讲座和湘哀的课题,分明是人的寿命究竟可以有多长。 她不敢细想,一想就觉得凶险至极,刀光剑影似乎都往她脸上扑来,处处皆是杀机,她如履薄冰地去探手触碰脆弱的真相,才碰又回,蜻蜓点水都让人惊惶的距离。 屿阴心口一窒,她望向湘哀波澜不惊的侧脸,读不出任何纰漏。 虽然,仍旧是迷雾重重。 屿阴想着要找湘哀单独谈一谈,也许是她的信息更多,别人根本没有把湘哀往这方面想。 沁凉脸色霎时间就显得不那么好看了,她盯着湘哀,一字一顿:“你又凭什么揣测别人?” “问题又回来了,你们是怎么做到活了那么久而且一直都是年轻的样子?”悯年也是不给沁凉一点面子,“你们俩的矛盾完全可以私人解决,我们现在想知道的只是这样的问题。而且既然已经有这样的人,恕我直言我觉得还有更多。” 沁凉硬生生地把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两只眼睛仍旧凶狠地盯着湘哀,后者垂下头想着心事,把悯年的质疑当耳旁风。 其实悯年一说完心里已经浮现出一点怀疑了,她想着那天湘哀笃定地告诉她器官移植手术的事情,越想越不对,难道……林冉萧…… “不好意思我先走了。”沁凉霍然起身,紧紧攥着手机指向湘哀,“咱们还有机会再见,四十年前那场命案,我和你没完。” 她一刻不停地提步向外走去,连调制酒也没喝完,剩下大半杯晃荡了几下,荡开细小的波纹。 四周除却咫涯先是无比心痛地看着自己的手艺叹气,三人都诧异地盯着湘哀。后者没等她们询问,坦坦荡荡地解释道:“她认为我授意杀了她的男朋友。” “你还真是……”咫涯恋恋不舍地从杯子上挪开目光,“倒是挺像你能做出来的事情。” 湘哀笑着接受她的赞美:“谢谢,我可以再狠一点,更好。” 她慢慢地站起身道:“设局的人走了,我们也没有再讨论的必要,我先走,列位请便。” “等等!”屿阴几乎是在她起身要走的那一刻嘭地从卡座上站起,“……对不起,湘哀,我找你有事。” 湘哀明显怔了一下,想了好半天才问道:“什么事?” “出去说,酒吧旁边有一条小巷子,我们去那里。”屿阴指了个方向,期待地看着湘哀,“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湘哀点头:“可以。” 她们并肩走出酒吧大门,外面一派繁华如许,挽着手漫步的璧人随处可见,街角一排首饰店和服装店热热闹闹,湘哀呵气搓着手,置若罔闻。 一切热闹都和她无关。 只有屿阴眺望着街头远景,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边。”她没有去拉湘哀,只是又伸手指了方向,“我上回就在那里给你打电话的。” 湘哀顺着她的指尖看了看,笑道:“好,这就去。” 屿阴心里堵得慌,她慢慢地放下手,想湘哀从她身上看到的是什么影子。 巷子里很昏暗,只有两侧出口街灯射来的光芒,湘哀道:“别太进去,就这里,你要说什么就说。” 屿阴下意识地回头,温暖的灯光勾勒出湘哀的侧影,远远一望竟然有了种现世安稳的温馨。 她顿住脚步,斟酌着语言,还没开口,湘哀却是笑出了声:“你是不是猜出来我是谁了?” 一片默然中,屿阴缓缓地抬起了头。 坦白者 “你最好告诉我你和林冉萧是怎么回事。”咫涯看着苾离走出大门,紧锁着眉头盯向悯年,冷声问道,“上回金粉世家,你没有去,是不是因为林冉萧?” 悯年一愣,旋即低下头:“随你怎么想。” 咫涯指着她问:“你觉得林冉萧对你很有真心?你莫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吧?” “我还以为你兜头就会和方见止说呢。”悯年心不在焉地回答。 咫涯哼了一声,反诘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去揭你的短?你既然有这份心,我也无所谓你怎么来,但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和林冉萧——” “我无可奉告。”悯年不假辞色地打断了她,“如果你还能控制这种事情,那我当然不如你,咫涯。你可以告诉上头的人,总之那是你的事情。” 咫涯默默地把桌上的三角杯收拾好扔到池子里洗,没有回答。 “你对谢今枝,有什么看法?”悯年冷不丁出来这么一句,咫涯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低下头重新开始冲洗杯子。 “我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我那祖辈。”咫涯把洗干净的杯子一个一个挂到不锈钢架子上,耸了耸肩,“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她的生平,说不敬佩她那肯定是假的,说喜欢她那也必然是假的,她……常人活不成她那个样子。她能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走出来,当然是让人敬佩,不过她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真心相待的人吧,还和自己特别厌恶的大了自己十五岁的老男人结婚。” 悯年静静地听着,听她说罢评论道:“我倒觉得她并不在乎,她爱谁都不会超过她自己。” “她早年是女扮男装进的军校,否则后来就没她什么事了。”咫涯悠悠叹道,“我也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想的,毕竟谢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大小姐跑去当兵,二小姐冒着生命危险四处乱跑,最后两个人还就此决裂。” 悯年想了想,也是接着这个话题感叹:“当时阮宜罄和颜子璇也算是同窗情深,最后不还是分道扬镳。” “阮宜罄?她被骗得挺惨,颜子璇倒是自作自受,没什么可同情的。”咫涯洗完杯子,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虽然语焉不详,但是在谢今枝的手札里,如果不是颜子璇自己可着劲儿的作,其实颜子璇也可以成为南党的高层人员,但她最终选择了背叛南党。” “那她为什么背叛了南党?”悯年问道。 咫涯气笑了:“这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她去给简淇涉当小妾一开心就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个底朝天,然后屁颠屁颠地就跟着简部长共谋大计了呢?” 悯年没有立刻回答,思考了半天才道:“我觉得并不是。” “你别忘了简淇涉死后她哪里都待不下去,就这样才被人逮着机会下狱了。”咫涯语气轻快,“颜子璇……你说她除了空有一幅好皮相,她还有什么呢?” 悯年也笑了:“照你这么说……那颜子璇岂不是太惨了点。” “可是——谁不是?”咫涯不以为然,“她自己作天作地把自己作死,别人谁能救得了她?照我看来她最不值得同情。” 悯年却摇头表示不敢苟同:“那谁又能证明谢今枝认为的就是真实的事情而不戴上她自己的有色眼镜?谢今枝固然位高权重不错,可她说的话也未必都是全面客观的,你也不过是拿着那本手札管中窥豹罢了。” “争论这些有什么用呢?”咫涯冲她眨了眨眼,笑道,“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记得谁当真那就输了,惨败。” 悯年闭上眼,许久后淡淡地点了点头:“虽然……真正记得的人,也许是逃不掉的。” 她的声音很轻,湮没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咫涯诧异地抬起头,悯年已经转身走了。 咫涯的眸光暗了暗。 她们在沉默地对峙。 屿阴最先挑破了令人难堪的静寂,上前一步直视着湘哀的眼眸:“你真的不知道l.x.吗?” 湘哀的目光明明灭灭,像是一点就泛开万千涟漪的湖水,散开零零落落的粼光。 “我知道。”她终于貌似坦荡地承认,“千易浔在三年前的四到六月和去年的九月做过两次大规模的集中研究,我看过研究室的记录,我确实知道这个药。” 屿阴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话都说到你眼前了,你为什么还要装聋作哑?” “那你想我怎么回答你?”湘哀盯着她的脸色,虽然微微有些仰视的角度,眸光冰冷却让屿阴打了个寒战,“你自己替我辩护,反倒要逼我给你一个答案,这是什么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屿阴周身气势一刹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避开湘哀的目光,讷讷道:“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和沁凉——不对,是赵明景有点矛盾。” 湘哀没有一点放软的迹象,依旧漠然地答道:“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也轮不到你来管。你也要尊重一点我个人的私事,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说出来大张旗鼓地让别人看笑话。” “对不起。我是关心则乱。”屿阴立刻道歉,心上仿佛有一把钝刀反复地割着,未见伤痕,内里却早是千疮百孔。 湘哀一点不在乎她的心伤,只警告道:“你最好别管这些事情,赵明景想拉人背锅,你却没必要赶着给她送人头,实在没必要,谁在乎你是死是活?” “你如果真的要关心人,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幅冷漠的样子?”屿阴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明明——” “请你尊重我,周屿阴。”湘哀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就去问赵明景,我累了。” 她说罢转身就走。 “我只有一个问题了,湘哀。”屿阴急忙叫住她。 湘哀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屿阴斟酌了良久,才问道:“谢今枝手札的内容,还有赵明景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湘哀疲惫的声音才散落在空中。 “应该……是真的吧。” 几千个几万个年头奔涌着拥到屿阴的脑海中,炸得她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湘哀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什么——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湘哀也许根本不在意别人知道她是谁…… ——那她到底在意什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发现周围的情况不对,待她猛然惊觉,湘哀已经抽出了腰间的手枪对着巷子一头扣下了扳机—— 枪声划破了暗夜的平静。 “我的错,应该让你早点走的。”湘哀抹了一把垂下来的发,顺手把帷帽扔到地上,“他们冲我来的,实在不好意思,我掩护你走。” 屿阴沉着道:“那又如何,我来了就来了。” 湘哀也不废话,微一点头便纵身向巷子深处合身扑去,那边又有流弹呼啸而来,她猛地贴紧了巷子的墙壁,任子弹擦过她的鼻尖。 “就挑这没有掩体直来直往。”屿阴低声骂了一句,“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总有一个人要出去迎敌,我先出去。” 湘哀没好气地答道:“他们是向我来的,我出去。你听出来周咫涯早就知道什么了,她肯定给人递过什么消息,那是有关于我的。” 她喘着气说话,中间有两发子弹径直过来,纵然她再怎么躲,也难免其中一发带开来她的衣袖。湘哀拣了个空隙把外衣也扔下了,毛衣紧紧地贴着她清瘦的身躯。 枪声忽然停了。 屿阴循着方向就要向巷子出口奔去,湘哀几乎是一个箭步死死地扯住了她的衣袖,一拉一拽,自己贴着屿阴的身体挣出去挡在屿阴前面,接下了密集的弹雨。 “湘哀!!” 这回攻击太过突然,屿阴的喊声堵在喉咙中,她看到湘哀的血一滴滴落到水泥地上。 “少废话。”湘哀依旧冷漠以待,“刚才你感觉那边有几个人?” 她捂着小腹靠在墙上,屿阴条件反射地冷静下来,回忆了几秒,答道:“四个人,用的是左轮手枪,刚才一共十九发。” 正说着又是三发子弹过来,湘哀毫不犹豫地伸手把屿阴往后一推,这回屿阴倒也没有任何拖沓,贴着墙挨在湘哀身侧。 湘哀的身体冰凉冰凉的。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备用弹夹。”屿,“现在冲出去可能只是死路一条,因为我不会格斗。” 湘哀声音有点发飘,却还是强撑着把手枪递给屿阴:“你拿着,一会儿我出去,引他们现身,你开枪,上膛有一发子弹,剩下六发,给你最好。” “你撑得住吗?” 屿阴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接过枪,攥紧了拳看着湘哀中了三弹前襟被血染透,可她也明白现在不是愧疚或者表示关心的时刻,只好再次确认湘哀的情况。 湘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便是肯定的意思了。 她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湘哀一手护着伤口一手摸着墙砖向出口小步走去,安静地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离出口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屿阴扣住扳机停了下来,紧张地盯着湘哀的背影。 “我过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是湘哀清冷的声音。 她说罢,上前几步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周围那几个人看到她伤得不轻,也就渐渐失去了警惕,顺手把枪塞回腰间,慢慢地拥向湘哀。 两个人都暴露在屿阴的视线中时,屿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锁定在两人的胸口,干脆利落地连续两枪,两个人一瞬倒地,枪响的一刹那湘哀飞起一脚踹到另一侧一个人的小腹处,爆发性地踹得那人连连后退,一手卡住另一个人的手臂就是一扭,恰好屿阴也一刻不停地冲出小巷,送给两人一人一发子弹,配合得天衣无缝。 湘哀见全部处理了,方才慢慢地蹲,甚至还有心思笑道:“早知道我和你搭档也是蛮好的。” 屿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要拨急救电话,却被湘哀制止了。 “直接找周苾离,你送我去医院,这事,不能声张。”湘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步小步地挪到墙边靠着,“你车里还有止痛药,那个半绿半白的,帮我拿过来,一会儿,再和咫涯打个招呼,让她把这里处理一下……那是小怜吗?你跟她说就行了。” 悯年正好从咫涯的酒吧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先一愣,随后狂奔过来。 屿阴心急如焚地把湘哀的意思给悯年重复一遍,后者点头,立刻要跑回去找咫涯,湘哀却摆手道:“你和她,再说一句,这个事情不要,再往下,往下查了,否则下一个,就是她。” 三对目光交错,在空中轻轻一点。 悯年匆匆地走了,屿阴则小心翼翼搀着湘哀一步一步地往车边走。 车外寒风刺骨,车内却仍是温暖如春,屿阴从小格子里取出只用过一次的药,顺手拎起自己的水杯旋开盖子交给湘哀,湘哀到这个关头也就不再忌讳,就着尚有余温的水猛咽几次吃下自己弄出来的药。 她放空身体,目光涣散地望着面前的虚空。 屿阴好歹强作冷静地和苾离交代清楚状况,拜托苾离腾出一间单人病房给湘哀住。湘哀自己倒不在意,想制止,刚没一个完整的眼神递过去,屿阴就加快语速说完了她的要求。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屿阴忍着愧疚和心疼把车开得飞快,她开车又稳,湘哀索性闭上眼睛,药效很大,她几乎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而且……还能止血。 她心安理得地看着屿阴跑前跑后,苾离一言不发地替她包扎好,沉默地走出了病房。 只剩下她和周屿阴两个人相对坐着。 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听到屿阴略带哭腔的声音。 “颜子璇……” 湘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我多么希望她们说的……都是假话。” 她的眼泪漫过了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湘哀低下头装作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心,良久才叹道:“发生过的事情谁也不能作假,就这样吧。” 坦白者 “你最好告诉我你和林冉萧是怎么回事。”咫涯看着苾离走出大门,紧锁着眉头盯向悯年,冷声问道,“上回金粉世家,你没有去,是不是因为林冉萧?” 悯年一愣,旋即低下头:“随你怎么想。” 咫涯指着她问:“你觉得林冉萧对你很有真心?你莫不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吧?” “我还以为你兜头就会和方见止说呢。”悯年心不在焉地回答。 咫涯哼了一声,反诘道:“我和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要去揭你的短?你既然有这份心,我也无所谓你怎么来,但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要在这个时候和林冉萧——” “我无可奉告。”悯年不假辞色地打断了她,“如果你还能控制这种事情,那我当然不如你,咫涯。你可以告诉上头的人,总之那是你的事情。” 咫涯默默地把桌上的三角杯收拾好扔到池子里洗,没有回答。 “你对谢今枝,有什么看法?”悯年冷不丁出来这么一句,咫涯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低下头重新开始冲洗杯子。 “我其实也不是很了解我那祖辈。”咫涯把洗干净的杯子一个一个挂到不锈钢架子上,耸了耸肩,“我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她的生平,说不敬佩她那肯定是假的,说喜欢她那也必然是假的,她……常人活不成她那个样子。她能从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走出来,当然是让人敬佩,不过她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真心相待的人吧,还和自己特别厌恶的大了自己十五岁的老男人结婚。” 悯年静静地听着,听她说罢评论道:“我倒觉得她并不在乎,她爱谁都不会超过她自己。” “她早年是女扮男装进的军校,否则后来就没她什么事了。”咫涯悠悠叹道,“我也不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想的,毕竟谢家也算是名门望族,大小姐跑去当兵,二小姐冒着生命危险四处乱跑,最后两个人还就此决裂。” 悯年想了想,也是接着这个话题感叹:“当时阮宜罄和颜子璇也算是同窗情深,最后不还是分道扬镳。” “阮宜罄?她被骗得挺惨,颜子璇倒是自作自受,没什么可同情的。”咫涯洗完杯子,从吧台后面走出来,“虽然语焉不详,但是在谢今枝的手札里,如果不是颜子璇自己可着劲儿的作,其实颜子璇也可以成为南党的高层人员,但她最终选择了背叛南党。” “那她为什么背叛了南党?”悯年问道。 咫涯气笑了:“这我怎么会知道?说不定她去给简淇涉当小妾一开心就把自己的老底揭了个底朝天,然后屁颠屁颠地就跟着简部长共谋大计了呢?” 悯年没有立刻回答,思考了半天才道:“我觉得并不是。” “你别忘了简淇涉死后她哪里都待不下去,就这样才被人逮着机会下狱了。”咫涯语气轻快,“颜子璇……你说她除了空有一幅好皮相,她还有什么呢?” 悯年也笑了:“照你这么说……那颜子璇岂不是太惨了点。” “可是——谁不是?”咫涯不以为然,“她自己作天作地把自己作死,别人谁能救得了她?照我看来她最不值得同情。” 悯年却摇头表示不敢苟同:“那谁又能证明谢今枝认为的就是真实的事情而不戴上她自己的有色眼镜?谢今枝固然位高权重不错,可她说的话也未必都是全面客观的,你也不过是拿着那本手札管中窥豹罢了。” “争论这些有什么用呢?”咫涯冲她眨了眨眼,笑道,“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谁记得谁当真那就输了,惨败。” 悯年闭上眼,许久后淡淡地点了点头:“虽然……真正记得的人,也许是逃不掉的。” 她的声音很轻,湮没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咫涯诧异地抬起头,悯年已经转身走了。 咫涯的眸光暗了暗。 她们在沉默地对峙。 屿阴最先挑破了令人难堪的静寂,上前一步直视着湘哀的眼眸:“你真的不知道l.x.吗?” 湘哀的目光明明灭灭,像是一点就泛开万千涟漪的湖水,散开零零落落的粼光。 “我知道。”她终于貌似坦荡地承认,“千易浔在三年前的四到六月和去年的九月做过两次大规模的集中研究,我看过研究室的记录,我确实知道这个药。” 屿阴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话都说到你眼前了,你为什么还要装聋作哑?” “那你想我怎么回答你?”湘哀盯着她的脸色,虽然微微有些仰视的角度,眸光冰冷却让屿阴打了个寒战,“你自己替我辩护,反倒要逼我给你一个答案,这是什么道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屿阴周身气势一刹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避开湘哀的目光,讷讷道:“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和沁凉——不对,是赵明景有点矛盾。” 湘哀没有一点放软的迹象,依旧漠然地答道:“我和她之间的事情也轮不到你来管。你也要尊重一点我个人的私事,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说出来大张旗鼓地让别人看笑话。” “对不起。我是关心则乱。”屿阴立刻道歉,心上仿佛有一把钝刀反复地割着,未见伤痕,内里却早是千疮百孔。 湘哀一点不在乎她的心伤,只警告道:“你最好别管这些事情,赵明景想拉人背锅,你却没必要赶着给她送人头,实在没必要,谁在乎你是死是活?” “你如果真的要关心人,为什么要做出这样一幅冷漠的样子?”屿阴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明明——” “请你尊重我,周屿阴。”湘哀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要是实在想知道就去问赵明景,我累了。” 她说罢转身就走。 “我只有一个问题了,湘哀。”屿阴急忙叫住她。 湘哀停住了步子,却没有回头。 屿阴斟酌了良久,才问道:“谢今枝手札的内容,还有赵明景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湘哀疲惫的声音才散落在空中。 “应该……是真的吧。” 几千个几万个年头奔涌着拥到屿阴的脑海中,炸得她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好。湘哀这么冰雪聪明的一个人,听了一耳朵就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什么——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湘哀也许根本不在意别人知道她是谁…… ——那她到底在意什么?为什么要遮遮掩掩? 她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发现周围的情况不对,待她猛然惊觉,湘哀已经抽出了腰间的手枪对着巷子一头扣下了扳机—— 枪声划破了暗夜的平静。 “我的错,应该让你早点走的。”湘哀抹了一把垂下来的发,顺手把帷帽扔到地上,“他们冲我来的,实在不好意思,我掩护你走。” 屿阴沉着道:“那又如何,我来了就来了。” 湘哀也不废话,微一点头便纵身向巷子深处合身扑去,那边又有流弹呼啸而来,她猛地贴紧了巷子的墙壁,任子弹擦过她的鼻尖。 “就挑这没有掩体直来直往。”屿阴低声骂了一句,“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总有一个人要出去迎敌,我先出去。” 湘哀没好气地答道:“他们是向我来的,我出去。你听出来周咫涯早就知道什么了,她肯定给人递过什么消息,那是有关于我的。” 她喘着气说话,中间有两发子弹径直过来,纵然她再怎么躲,也难免其中一发带开来她的衣袖。湘哀拣了个空隙把外衣也扔下了,毛衣紧紧地贴着她清瘦的身躯。 枪声忽然停了。 屿阴循着方向就要向巷子出口奔去,湘哀几乎是一个箭步死死地扯住了她的衣袖,一拉一拽,自己贴着屿阴的身体挣出去挡在屿阴前面,接下了密集的弹雨。 “湘哀!!” 这回攻击太过突然,屿阴的喊声堵在喉咙中,她看到湘哀的血一滴滴落到水泥地上。 “少废话。”湘哀依旧冷漠以待,“刚才你感觉那边有几个人?” 她捂着小腹靠在墙上,屿阴条件反射地冷静下来,回忆了几秒,答道:“四个人,用的是左轮手枪,刚才一共十九发。” 正说着又是三发子弹过来,湘哀毫不犹豫地伸手把屿阴往后一推,这回屿阴倒也没有任何拖沓,贴着墙挨在湘哀身侧。 湘哀的身体冰凉冰凉的。 “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备用弹夹。”屿,“现在冲出去可能只是死路一条,因为我不会格斗。” 湘哀声音有点发飘,却还是强撑着把手枪递给屿阴:“你拿着,一会儿我出去,引他们现身,你开枪,上膛有一发子弹,剩下六发,给你最好。” “你撑得住吗?” 屿阴心里很不是滋味地接过枪,攥紧了拳看着湘哀中了三弹前襟被血染透,可她也明白现在不是愧疚或者表示关心的时刻,只好再次确认湘哀的情况。 湘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便是肯定的意思了。 她们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湘哀一手护着伤口一手摸着墙砖向出口小步走去,安静地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离出口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屿阴扣住扳机停了下来,紧张地盯着湘哀的背影。 “我过来了,你们有什么话就赶紧说。” 是湘哀清冷的声音。 她说罢,上前几步把自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周围那几个人看到她伤得不轻,也就渐渐失去了警惕,顺手把枪塞回腰间,慢慢地拥向湘哀。 两个人都暴露在屿阴的视线中时,屿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锁定在两人的胸口,干脆利落地连续两枪,两个人一瞬倒地,枪响的一刹那湘哀飞起一脚踹到另一侧一个人的小腹处,爆发性地踹得那人连连后退,一手卡住另一个人的手臂就是一扭,恰好屿阴也一刻不停地冲出小巷,送给两人一人一发子弹,配合得天衣无缝。 湘哀见全部处理了,方才慢慢地蹲,甚至还有心思笑道:“早知道我和你搭档也是蛮好的。” 屿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只手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才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要拨急救电话,却被湘哀制止了。 “直接找周苾离,你送我去医院,这事,不能声张。”湘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小步小步地挪到墙边靠着,“你车里还有止痛药,那个半绿半白的,帮我拿过来,一会儿,再和咫涯打个招呼,让她把这里处理一下……那是小怜吗?你跟她说就行了。” 悯年正好从咫涯的酒吧走出来,看到这一幕也是先一愣,随后狂奔过来。 屿阴心急如焚地把湘哀的意思给悯年重复一遍,后者点头,立刻要跑回去找咫涯,湘哀却摆手道:“你和她,再说一句,这个事情不要,再往下,往下查了,否则下一个,就是她。” 三对目光交错,在空中轻轻一点。 悯年匆匆地走了,屿阴则小心翼翼搀着湘哀一步一步地往车边走。 车外寒风刺骨,车内却仍是温暖如春,屿阴从小格子里取出只用过一次的药,顺手拎起自己的水杯旋开盖子交给湘哀,湘哀到这个关头也就不再忌讳,就着尚有余温的水猛咽几次吃下自己弄出来的药。 她放空身体,目光涣散地望着面前的虚空。 屿阴好歹强作冷静地和苾离交代清楚状况,拜托苾离腾出一间单人病房给湘哀住。湘哀自己倒不在意,想制止,刚没一个完整的眼神递过去,屿阴就加快语速说完了她的要求。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屿阴忍着愧疚和心疼把车开得飞快,她开车又稳,湘哀索性闭上眼睛,药效很大,她几乎是感觉不到疼痛的,而且……还能止血。 她心安理得地看着屿阴跑前跑后,苾离一言不发地替她包扎好,沉默地走出了病房。 只剩下她和周屿阴两个人相对坐着。 就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她终于听到屿阴略带哭腔的声音。 “颜子璇……” 湘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我多么希望她们说的……都是假话。” 她的眼泪漫过了眼眶,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 湘哀低下头装作认真地盯着自己的手心,良久才叹道:“发生过的事情谁也不能作假,就这样吧。” 早夭者 第二天湘哀和苾离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医院,屿阴是不赞同的,但湘哀却不以为意,那些药最早几乎都是她为自己设计的,有相当一段时间她根本就不能对其他药品产生任何信任,血已经止住了,屿阴也看得出来,就提出要送湘哀回家。 湘哀这会儿突然惦记起搁在咫涯酒吧附近的自行车,考虑了一下,问屿阴能不能顺便把她的自行车也带回去。 屿阴怎么会说不好,立刻拐了弯朝闵庆路不夜天城那个方向驶去。拐角处湘哀的车子还歪歪斜斜地靠着墙,屿阴伸出头看了一眼,转头看着安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湘哀道:“我下去搬,你就坐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就回来。” “没事,我下去看看。”湘哀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用力拉着车把侧身用膝盖去顶,屿阴一慌,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忙忙乱乱地绕过车身奔过去开门。 “你伤还没好。”屿阴弯腰去扶坚持要下车的湘哀,搀扶间衣料亲密地摩擦着,还可以感受到湘哀毛衣里凹凸不平的绷带。 湘哀晃了晃神,轻声答道:“这点伤算什么。” 屿阴没有答话,手上的动作依旧坚定地没变:“你还是遵循一下自然规律吧,何必在这种时候撑着。” 湘哀犹豫了一会儿,淡淡露出一个笑:“习惯了,也不可能凡事让你来麻烦。” “是你挡枪在前,而且我也心甘情愿。”屿阴急道,“本就是我的错!” 湘哀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何必把责任往你身上揽,那些人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受了牵连,还要护我,是我的不对。否则我那天怎么带了枪?” 说下去太没意思,湘哀停顿一下,笑道:“没事,快一点,你还有事。” 屿阴看了看,有些为难:“可能塞不进后备箱。” “哦,那我自己骑回去。”湘哀遥遥递了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事了,谢谢你。” 她说罢就提步走向自行车,仔细看她的脊背微微有些抖,想来是痛极,她却挺直了背优雅地走着。 “你……湘哀!你哪有力气?你腹部还有伤,不能用力!”屿阴匆匆跑去拦住湘哀,用了点力,还要顾及着不碰到伤口,湘哀识趣地停步,平静地望向屿阴的眼眸。 屿阴莫名地心中有了什么波澜,慢慢地放下手,彻底沉默了下来。 湘哀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嘱咐:“过段时间如果我失踪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就当作没有发生什么。” 屿阴猛然一惊,突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脑海里的猜测却一瞬断片,怔怔地望着湘哀试了几下才跨上车,单手扶着车把向她挥了挥手,随即以极缓慢的速度歪歪扭扭地走了。 走了。 屿阴疯了一般奔到车边,扶着车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不累,可是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心中所有的悲伤。 隔了多年的光阴,她看不清湘哀想的究竟是什么。 处心积虑的复仇?隔岸观火的漠然?裹足不前的无奈? 她心里就半点恨意也没有吗?当她只身走过遍地的尸骸,她难道心里就会毫无动容吗? 怎么会呢。 湘哀停在十字路口微微仰头望向尽头,把车把歪过一个小角度停在路边,取出手机拨了方见止的电话。 “方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她冷然绽出一个笑,“我要是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以前的资料没了,千易浔的研究水平也比不上我的。” 方见止沉默了片刻:“你握着什么把柄。” 简单的陈述语气,湘哀无可无不可地答道:“所以你派来几个废物杀人灭口?还是想警告我?那你实在是想多了。” “你越来越阴阳怪气了。”方见止道,“我也不是非要针对你,谁叫他们反应剧烈,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所以你的意思是还有下回了?”湘哀把手机换到右手,眉目散淡看不出任何异样,“别后悔就行,我自己是没有异议的。” 方见止打断了她的话:“你这点小伎俩不够看,不过我确实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格斗和枪械的,当时有人在你旁边吧?” 湘哀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屿阴的车和车边的女人,没有任何理由地选择隐瞒:“我自己一个人,伤得倒确实不轻,方先生,下手真狠啊。” 方见止哈哈一笑,随手挂断了电话。 湘哀低下头把手机塞回去,唇边渐渐浮出一个冷笑。 “赵明景,你没说错,我和你……谁都回不去。谁能回得去呢?” 她回家时小腹上的几处伤又裂开了,血迹洇开一大片,内衣上也沾到了星星点点的血。湘哀去楼下的药店买了点干净的纱布绷带,重新包扎了一次,满是脏污的那些直接被她扔到垃圾桶,连内衣也未能幸免。 屿阴本来想把止痛药还给她,被她干脆利落地拒绝。 湘哀想,我是为了她好,不想伤她的心,可她为什么就要这么对我?何必呢? 她难得想了工作研究以外的事情,却总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太过复杂,很多年来她都没有想明白,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愚蠢多胆怯多么犹豫到什么也没有得到而且还失去了所有。 旁观者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要是自己一桩桩一件件什么都经历了,怎么会说出那种肆意指责或者随意辩护的话? 我确实还是太懦弱了。 湘哀打开柜子,角落里还堆着几小袋子安眠药,咖啡已经没有了,空荡荡的小格子昭示着她这段时间有多疯狂地在喝着麻痹自己的东西。 一丝慌乱突然爬上她的心头。 很多年了……她都没有再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对不起,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做到你嘱咐的所有事情。”她轻声对着空荡荡的小格子说道,“我真的、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太难了。” “但我还在撑着。”湘哀索性坐在地板上,抱着胸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做一个绝大多数时候总是沉默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发话的聊天者,“但是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变了很多,你再也认不出我了。” “你提出的要求……太难了。” “可你明知道我一心求死。” 她砰地拉上柜门,把头埋在胸前微微喘着气。 “我的病怕是又要复发了……” “最近都是一些小刺激源,如果真的有人拿我想忘掉的事情来刺激我,我可能会承受不住。” “我想要闭关,可是消息是我放的,我已经不能回避了。” “对不起,我尽力了。” “我还是私心太多,当年我配不上你,现在还是一样。” “如果你真的能转世,不要再和我相见了。” “我还会再害死你一次的。” “我如果不那么贪生怕死就好了。” “我不说了,你不喜欢听这些,虽然你也听不见。” 湘哀扶着柜子站起身,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衣上的浮尘,脸上仍旧是淡漠的,却因为偶尔掉落的真情流露显得不那么拒人千里。 很久以前,她确实不是这样的。 但也差不了多少,何况她交付的所有忠心都被人践踏,真心没等送出去就半途夭折,唯一的朋友也是形同陌路。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再去动什么感情呢? 湘哀拿起昨天没来得及细看的资料,一边翻一边走到阁楼上,打开灯坐在电脑前,经过一段程序,界面上依旧是失败的结果。 这份资料也是她花了很大力气动用了很多人脉关系才从档案室里取出来的。 说来惭愧,她当年集中性大规模反复研究做出了这样的结果,虽然在两百年后的现在不免有了些副作用,可是作为第一负责人的她几乎已经不记得当初的资料里究竟都有什么,也没有任何范例给她来做实验,她只能采取最笨的方法,一次一次循着上回的结果尝试。 一个人的进度是二十余年都无法完成的,更何况她不能合作,也不能常在实验室研究,进度更是令人发指的慢。当初所有人都以极大的恶意来揣测这个药,以为她会因为私仇而选择消极怠工或者是…… 她那一文不值的理想就这样湮没在混乱和猜疑中了,连同她几乎片刻不曾拥有过的安宁。 这是她年轻时屈指可数的问心无愧的往事,却因为披上了丑陋的外衣而彻底销声匿迹。平心而论她做的坏事更多,这点不为人知的过去……也不过如此罢了。 珍存之事,在他人看来都是不值一提。不愿回想的事却被反复地津津乐道。 活成我这个样子,也算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吧。 湘哀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瞟了一眼失败的数据,专心致志地开始研究这份来之不易的多年前的档案。 屿阴坐回车里,才发觉湘哀的枪还在她地方,弹夹里还剩两发子弹,她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还回去,只好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车上的隔层里。 她算了算时间给湘哀打电话,好像是那天听谁说了一嘴静安小区,她记着湘哀离开时骑行的速度,一丝不苟地选了个合适的时间打电话询问伤势。她组织好了所有的语言,想问问湘哀伤口是不是挣裂了,问问湘哀需不需要自己去看看她——虽然肯定不需要。 湘哀没接。她就任凭忙音一串一串地炸开,最后只好放弃。 那天在病房里,她说出颜子璇那三个字纯粹是试探,是告慰她心中蠢蠢欲动的猜测,她以为湘哀会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把这事揭过去,或是直接以一种笑她可笑的眼神告诉她“你在想什么东西”,可是湘哀没有,她变相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她感觉眼角的泪闸骤然被堵住,她猛然起身,冲到湘哀病床前,压子,逼视着湘哀幽深不可测的眼眸,喊道:“你说什么??” 猜到的终究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努力地接近真相,一方面又不敢接近,好似每接近一分,都是在刀山火海上淬炼到尸骨无存。 她大喊着问,期望湘哀给她一个完全否定的回答。 湘哀神色素淡,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理所当然波澜不惊。 “巷口我问你,你是不是猜出我是谁了。” “你问过我l.x.,你有疑心,当时我不想告诉你,因为不想让你引火上身。”湘哀看她太过惊愕,叹了口气,主动伸出手拍了拍她青筋暴出的手背,“你知道这件事,再说有谢今枝的手札,别人只是猜测,赵明景和你说过一些话,我知道,所以只有你确定了我是那个时候的人,因此当时你说要和我单独聊聊,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 “我不大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你把我这个曾用名报到我跟前,我不可能装作没听见。” 屿阴浑身发抖,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气的怒的。 “颜子璇。”屿阴恍然未觉,只是乏味地重复着,“你是颜子璇,你怎么会是颜子璇!你骗我!颜子璇怎么会是你?” 湘哀一时语塞,半天才问道:“你觉得是……我这个长相配不上颜子璇这个名字?可是所有人在盛赞那具皮囊的时候,可曾有半点考虑过她曾经有多痛恨那个长相?” “不是!!”屿阴矢口否认,脸上的表情几乎堪称悲痛,“你怎么可以是颜子璇?!颜子璇她一辈子过得那么苦——谁倒了八辈子的霉谁才是颜子璇!” 湘哀从来平静的面容上陡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想笑周屿阴的天真,忘记了颜子璇是怎样自作自受,一方面又很动容:“我……好多年没听到别人这么评论我,一时还有点不习惯,我还以为你猜到了就会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你真的是颜子璇?”屿阴仍旧不依不饶。 若不是场合不合适,湘哀简直想笑出声来:“你想让我给你提供什么证据吗?那这个怎么样?虽然流失过很多年,但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到我手里了。” 捧到她眼前的是那枚流光溢彩的鸢尾胸针。 屿阴像是一瞬间完全脱力了一般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错愕的神情还未褪去,一声重响跌进陪护的椅子里。 “你当过舞女,也嫁过简淇涉,后来你下了狱,你被天下人唾骂,你被人拖上刑场,他们都说你凄惨地死去。”屿阴满眼都是悲伤,“湘哀,你到底是怎么熬过那二十七年的?” “如果是我,我要是不死也会丢半条命,我可能忍不住自杀,忍不住疯掉——你究竟……你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些年的……” 湘哀静静地看着旁人为自己心疼,为自己失态,自己却能平静地做一个旁观者,淡淡答道:“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你不必急着反驳我,你大概是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如今的我和曾经的颜子璇,但你怎么会有我了解我自己?我早就麻木了。旁人的针砭虽说未必客观,可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也曾经爱过恨过,我犯过的错很多,我也没有后悔的资格,仅此而已。” 屿阴不敢置信地看着湘哀评价自己,一时忘了词,呆呆地盯着湘哀那张找不出颜子璇半点痕迹的脸。 “不用同情我。很多事,我都是自作自受,可是却明白得太晚,所以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后悔,等到明白,就什么都没有了。” 早夭者 第二天湘哀和苾离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医院,屿阴是不赞同的,但湘哀却不以为意,那些药最早几乎都是她为自己设计的,有相当一段时间她根本就不能对其他药品产生任何信任,血已经止住了,屿阴也看得出来,就提出要送湘哀回家。 湘哀这会儿突然惦记起搁在咫涯酒吧附近的自行车,考虑了一下,问屿阴能不能顺便把她的自行车也带回去。 屿阴怎么会说不好,立刻拐了弯朝闵庆路不夜天城那个方向驶去。拐角处湘哀的车子还歪歪斜斜地靠着墙,屿阴伸出头看了一眼,转头看着安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湘哀道:“我下去搬,你就坐在这里等一等,一会儿就回来。” “没事,我下去看看。”湘哀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用力拉着车把侧身用膝盖去顶,屿阴一慌,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才忙忙乱乱地绕过车身奔过去开门。 “你伤还没好。”屿阴弯腰去扶坚持要下车的湘哀,搀扶间衣料亲密地摩擦着,还可以感受到湘哀毛衣里凹凸不平的绷带。 湘哀晃了晃神,轻声答道:“这点伤算什么。” 屿阴没有答话,手上的动作依旧坚定地没变:“你还是遵循一下自然规律吧,何必在这种时候撑着。” 湘哀犹豫了一会儿,淡淡露出一个笑:“习惯了,也不可能凡事让你来麻烦。” “是你挡枪在前,而且我也心甘情愿。”屿阴急道,“本就是我的错!” 湘哀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何必把责任往你身上揽,那些人本就是冲着我来的,你受了牵连,还要护我,是我的不对。否则我那天怎么带了枪?” 说下去太没意思,湘哀停顿一下,笑道:“没事,快一点,你还有事。” 屿阴看了看,有些为难:“可能塞不进后备箱。” “哦,那我自己骑回去。”湘哀遥遥递了一眼,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没事了,谢谢你。” 她说罢就提步走向自行车,仔细看她的脊背微微有些抖,想来是痛极,她却挺直了背优雅地走着。 “你……湘哀!你哪有力气?你腹部还有伤,不能用力!”屿阴匆匆跑去拦住湘哀,用了点力,还要顾及着不碰到伤口,湘哀识趣地停步,平静地望向屿阴的眼眸。 屿阴莫名地心中有了什么波澜,慢慢地放下手,彻底沉默了下来。 湘哀像是想到了什么,低声嘱咐:“过段时间如果我失踪了,你也不必担心我,就当作没有发生什么。” 屿阴猛然一惊,突然觉得自己抓住了什么关键,脑海里的猜测却一瞬断片,怔怔地望着湘哀试了几下才跨上车,单手扶着车把向她挥了挥手,随即以极缓慢的速度歪歪扭扭地走了。 走了。 屿阴疯了一般奔到车边,扶着车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不累,可是她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她心中所有的悲伤。 隔了多年的光阴,她看不清湘哀想的究竟是什么。 处心积虑的复仇?隔岸观火的漠然?裹足不前的无奈? 她心里就半点恨意也没有吗?当她只身走过遍地的尸骸,她难道心里就会毫无动容吗? 怎么会呢。 湘哀停在十字路口微微仰头望向尽头,把车把歪过一个小角度停在路边,取出手机拨了方见止的电话。 “方先生,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她冷然绽出一个笑,“我要是死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别忘了以前的资料没了,千易浔的研究水平也比不上我的。” 方见止沉默了片刻:“你握着什么把柄。” 简单的陈述语气,湘哀无可无不可地答道:“所以你派来几个废物杀人灭口?还是想警告我?那你实在是想多了。” “你越来越阴阳怪气了。”方见止道,“我也不是非要针对你,谁叫他们反应剧烈,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所以你的意思是还有下回了?”湘哀把手机换到右手,眉目散淡看不出任何异样,“别后悔就行,我自己是没有异议的。” 方见止打断了她的话:“你这点小伎俩不够看,不过我确实想问你你是怎么会格斗和枪械的,当时有人在你旁边吧?” 湘哀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屿阴的车和车边的女人,没有任何理由地选择隐瞒:“我自己一个人,伤得倒确实不轻,方先生,下手真狠啊。” 方见止哈哈一笑,随手挂断了电话。 湘哀低下头把手机塞回去,唇边渐渐浮出一个冷笑。 “赵明景,你没说错,我和你……谁都回不去。谁能回得去呢?” 她回家时小腹上的几处伤又裂开了,血迹洇开一大片,内衣上也沾到了星星点点的血。湘哀去楼下的药店买了点干净的纱布绷带,重新包扎了一次,满是脏污的那些直接被她扔到垃圾桶,连内衣也未能幸免。 屿阴本来想把止痛药还给她,被她干脆利落地拒绝。 湘哀想,我是为了她好,不想伤她的心,可她为什么就要这么对我?何必呢? 她难得想了工作研究以外的事情,却总是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太过复杂,很多年来她都没有想明白,可能只有她自己才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愚蠢多胆怯多么犹豫到什么也没有得到而且还失去了所有。 旁观者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要是自己一桩桩一件件什么都经历了,怎么会说出那种肆意指责或者随意辩护的话? 我确实还是太懦弱了。 湘哀打开柜子,角落里还堆着几小袋子安眠药,咖啡已经没有了,空荡荡的小格子昭示着她这段时间有多疯狂地在喝着麻痹自己的东西。 一丝慌乱突然爬上她的心头。 很多年了……她都没有再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对不起,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做到你嘱咐的所有事情。”她轻声对着空荡荡的小格子说道,“我真的、真的快撑不下去了,太难了。” “但我还在撑着。”湘哀索性坐在地板上,抱着胸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做一个绝大多数时候总是沉默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发话的聊天者,“但是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我变了很多,你再也认不出我了。” “你提出的要求……太难了。” “可你明知道我一心求死。” 她砰地拉上柜门,把头埋在胸前微微喘着气。 “我的病怕是又要复发了……” “最近都是一些小刺激源,如果真的有人拿我想忘掉的事情来刺激我,我可能会承受不住。” “我想要闭关,可是消息是我放的,我已经不能回避了。” “对不起,我尽力了。” “我还是私心太多,当年我配不上你,现在还是一样。” “如果你真的能转世,不要再和我相见了。” “我还会再害死你一次的。” “我如果不那么贪生怕死就好了。” “我不说了,你不喜欢听这些,虽然你也听不见。” 湘哀扶着柜子站起身,毫不在意地拍了拍衣上的浮尘,脸上仍旧是淡漠的,却因为偶尔掉落的真情流露显得不那么拒人千里。 很久以前,她确实不是这样的。 但也差不了多少,何况她交付的所有忠心都被人践踏,真心没等送出去就半途夭折,唯一的朋友也是形同陌路。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再去动什么感情呢? 湘哀拿起昨天没来得及细看的资料,一边翻一边走到阁楼上,打开灯坐在电脑前,经过一段程序,界面上依旧是失败的结果。 这份资料也是她花了很大力气动用了很多人脉关系才从档案室里取出来的。 说来惭愧,她当年集中性大规模反复研究做出了这样的结果,虽然在两百年后的现在不免有了些副作用,可是作为第一负责人的她几乎已经不记得当初的资料里究竟都有什么,也没有任何范例给她来做实验,她只能采取最笨的方法,一次一次循着上回的结果尝试。 一个人的进度是二十余年都无法完成的,更何况她不能合作,也不能常在实验室研究,进度更是令人发指的慢。当初所有人都以极大的恶意来揣测这个药,以为她会因为私仇而选择消极怠工或者是…… 她那一文不值的理想就这样湮没在混乱和猜疑中了,连同她几乎片刻不曾拥有过的安宁。 这是她年轻时屈指可数的问心无愧的往事,却因为披上了丑陋的外衣而彻底销声匿迹。平心而论她做的坏事更多,这点不为人知的过去……也不过如此罢了。 珍存之事,在他人看来都是不值一提。不愿回想的事却被反复地津津乐道。 活成我这个样子,也算是彻头彻尾的失败了吧。 湘哀自嘲地摇了摇头。 她瞟了一眼失败的数据,专心致志地开始研究这份来之不易的多年前的档案。 屿阴坐回车里,才发觉湘哀的枪还在她地方,弹夹里还剩两发子弹,她一时不知道要不要还回去,只好把它小心翼翼地藏在车上的隔层里。 她算了算时间给湘哀打电话,好像是那天听谁说了一嘴静安小区,她记着湘哀离开时骑行的速度,一丝不苟地选了个合适的时间打电话询问伤势。她组织好了所有的语言,想问问湘哀伤口是不是挣裂了,问问湘哀需不需要自己去看看她——虽然肯定不需要。 湘哀没接。她就任凭忙音一串一串地炸开,最后只好放弃。 那天在病房里,她说出颜子璇那三个字纯粹是试探,是告慰她心中蠢蠢欲动的猜测,她以为湘哀会四两拨千斤轻轻松松把这事揭过去,或是直接以一种笑她可笑的眼神告诉她“你在想什么东西”,可是湘哀没有,她变相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她感觉眼角的泪闸骤然被堵住,她猛然起身,冲到湘哀病床前,压子,逼视着湘哀幽深不可测的眼眸,喊道:“你说什么??” 猜到的终究不过是冰山一角,她努力地接近真相,一方面又不敢接近,好似每接近一分,都是在刀山火海上淬炼到尸骨无存。 她大喊着问,期望湘哀给她一个完全否定的回答。 湘哀神色素淡,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惊讶的情绪,理所当然波澜不惊。 “巷口我问你,你是不是猜出我是谁了。” “你问过我l.x.,你有疑心,当时我不想告诉你,因为不想让你引火上身。”湘哀看她太过惊愕,叹了口气,主动伸出手拍了拍她青筋暴出的手背,“你知道这件事,再说有谢今枝的手札,别人只是猜测,赵明景和你说过一些话,我知道,所以只有你确定了我是那个时候的人,因此当时你说要和我单独聊聊,我就知道你要问我这个。” “我不大喜欢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你把我这个曾用名报到我跟前,我不可能装作没听见。” 屿阴浑身发抖,不知是难以置信还是气的怒的。 “颜子璇。”屿阴恍然未觉,只是乏味地重复着,“你是颜子璇,你怎么会是颜子璇!你骗我!颜子璇怎么会是你?” 湘哀一时语塞,半天才问道:“你觉得是……我这个长相配不上颜子璇这个名字?可是所有人在盛赞那具皮囊的时候,可曾有半点考虑过她曾经有多痛恨那个长相?” “不是!!”屿阴矢口否认,脸上的表情几乎堪称悲痛,“你怎么可以是颜子璇?!颜子璇她一辈子过得那么苦——谁倒了八辈子的霉谁才是颜子璇!” 湘哀从来平静的面容上陡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她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想笑周屿阴的天真,忘记了颜子璇是怎样自作自受,一方面又很动容:“我……好多年没听到别人这么评论我,一时还有点不习惯,我还以为你猜到了就会和我老死不相往来——” “你真的是颜子璇?”屿阴仍旧不依不饶。 若不是场合不合适,湘哀简直想笑出声来:“你想让我给你提供什么证据吗?那这个怎么样?虽然流失过很多年,但最后兜兜转转还是到我手里了。” 捧到她眼前的是那枚流光溢彩的鸢尾胸针。 屿阴像是一瞬间完全脱力了一般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错愕的神情还未褪去,一声重响跌进陪护的椅子里。 “你当过舞女,也嫁过简淇涉,后来你下了狱,你被天下人唾骂,你被人拖上刑场,他们都说你凄惨地死去。”屿阴满眼都是悲伤,“湘哀,你到底是怎么熬过那二十七年的?” “如果是我,我要是不死也会丢半条命,我可能忍不住自杀,忍不住疯掉——你究竟……你究竟是怎么熬过那些年的……” 湘哀静静地看着旁人为自己心疼,为自己失态,自己却能平静地做一个旁观者,淡淡答道:“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你不必急着反驳我,你大概是带着有色眼镜去看如今的我和曾经的颜子璇,但你怎么会有我了解我自己?我早就麻木了。旁人的针砭虽说未必客观,可我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我也曾经爱过恨过,我犯过的错很多,我也没有后悔的资格,仅此而已。” 屿阴不敢置信地看着湘哀评价自己,一时忘了词,呆呆地盯着湘哀那张找不出颜子璇半点痕迹的脸。 “不用同情我。很多事,我都是自作自受,可是却明白得太晚,所以从来没有体会过什么是后悔,等到明白,就什么都没有了。” 不死者 她说罢,病房里很长一段时间被寂静充斥着。 湘哀靠在枕头上,也像是陷入了回忆。 “当年上位者要你杀爻门的民众——好像还不是你亲手杀的吧?你能反对吗?”屿阴犀利地反问,“就算你反对,好了,我想请问,这件事难道不会有别人来做?” 湘哀沉默片刻,答道:“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屿阴痛快地承认了:“是,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能反对吗?你反对了就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不能,但这也只是小部分的事实。”湘哀从容道,“我相信你知道当年我和我六年同窗阮医生决裂的事情。其实爻门那三万多人本不用死,是我让他们死的。” 屿阴根本没有任何动摇,坚定地直视着她:“你骗不了我,湘哀,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没必要相信你心中虚妄的想法,不管在你眼里如今的周湘哀是怎样的人,事实上就是这样,我很自私地选择了他们的死亡。”湘哀懒得和她理论,“其实你也不能忘了在我傍上周家这棵大树前,我从小就在爻门乞讨,看惯脸色了,之后一直都厌恶回那个地方,直到死了好多人,感觉解气了,就在那里住了几年。” “可笑的是兜兜转转,最终我还是回到这里了。”湘哀叹道,“这里安全条件实在是差,但是贵在自由。怎么说隔了一百多年的光阴,我和颜子璇总还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我现在的生活大多能自己支配,所以显得比颜子璇更有骨气一些。” 湘哀说罢,抬起头看着屿阴,后者满脸僵硬,也许是从未想过颜子璇本人会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别说是她,连赵明景也未必清楚她是怎么看自己的。 当年她在北界和赵明景的交集很少,可是从那时起赵明景似乎就一直和她不对付,有几次去引渡处办事,赵处长都喜欢给她甩脸色,表情里满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渐渐发现赵明景人格分裂的端倪。 毕竟那时周沁凉是周家的“走狗”,可赵明景不是。 “藏着这些秘密烂在心里,很痛苦吧?”屿阴即便如此,第一反应还是关心湘哀。 没有人能够直视,甚至是以调笑的态度面对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过往,若不是心伤到不再在乎,那一定是有更加痛苦的事情掩盖了这些溃烂朽败。 还没到时机,她不会问。 她希望终有一天她能真正走进湘哀的心里,听她亲口述说那段过往的真相。 “不算秘密。”湘哀坦然答道,“我以前的事不算什么秘密,这个身份又好用,我也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颜子璇不过是占了二十几年的光阴罢了,之后我几乎一直在用现在这个名字。” “我当时下狱一年半,从三伏天到三九天,本来也是可以逃脱的,但是爻门那件事确实是我心里的疙瘩,我没有反抗,我想赎罪。死了确实一了百了,但是我当时也没死成,那天赵明景说我昏迷了三个月是真的,全靠我的药吊着。” “那个半绿半白的?” 屿阴猛然想起,又闪现出咫涯所讲的那个故事。 湘哀没有表达出她的善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心。 “当时不长这个样子,就是很普通的极苦的粉末。我虽说措施完备地做了,但是失血还是有点多,差一点快到临界量,阮医生倒是心善,就算说了和我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把我救回来了,昏迷三个月,之后我在床上还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活着……真还不如死了。”湘哀拍了拍病床上的被子,“那时候就看爻门刚经战火遍地混乱,索性就在爻门躲起来了。所以我后来一直在想我其实怎么做都无法挽回那么多人的命,迷茫过很久,但是若我真的死在刑场上,那才是真的一了百了。” 屿阴想说什么,却哽在喉咙里半天发不出声。 “我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可是周屿阴,你不了解我,你只在历史里翻到一部分,听我讲了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部分,你没有资格评论。我是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你没有资格评价。”湘哀幽深的眸光打量着屿阴,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平静至极,“既然你没有因为我有这么一段不堪入目的经历就和天下人一样对我嗤之以鼻,那你不妨宽心,因为和你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的人,是周湘哀而不是颜子璇,我都不在乎,你何必在乎?” 屿阴讷讷道:“我们能坦诚说吗?” 湘哀沉默一晌,点头:“可以。” “你是愿意谈及你爻门之战的经历的。”屿阴肯定地说。 湘哀点了点头。 “可是你没有说全。”屿阴一旦较真,问起话来是一等一的犀利不留余地,“你说你选择让爻门的三万多人死去,难道你有别的选项?或者是,别人有他自己的选项,而最终做了选择的人是你?” “湘哀,我不想逼你,所以我问出这一句话,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你不抗拒说。我真心希望你能坦诚地说,可这是我一向向往的事,我不会逼你。”屿阴继续解释,“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痛痒——对不起,是没有那么痛苦的事情,是简淇涉逼你的吗?” 湘哀静静地盯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对不起。”屿阴低下头。 湘哀吐出一口气,淡道:“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只是觉得慧极必伤,你太聪明了,赵明景愚蠢到家,我反倒大可不必理会她。我一方面不想骗你,一方面又不想和你说实话,所以只能僵持着。可是总有一天你要知道,金粉世家那个晚上……我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是你没有阻止她。”屿阴突然又激动起来,“傻子都知道她是冲着你来的!” 湘哀抬头瞥了她一眼。 屿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赵明景自以为拿湘哀当枪使,她们受了赵明景的误导也这么以为,可是湘哀并不在意——也许是觉得赵明景这点小伎俩不值一提,也许是觉得这件事本身无关紧要,抑或是……她乐得坐享其成,反过来还能让赵明景做个出头鸟。 能在北界以卑贱的舞女身份进入上流社会,颜子璇怎么可能会是任人欺凌的角色?一个孤儿,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儿,还是一个当时人都看不起的小姑娘,却能被周家人收养,受到最好的教育——如果不是她的背叛,她和谢今枝恐怕只会旗鼓相当! 她自己放弃了。 她为何会自己放弃了呢? 屿阴想,她不知道,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即便不论这些,颜子璇也是从刑场上牢狱中逃出来的人。 她被“枪决”,是她二十四岁的事情。 那么在她二十七岁那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促使她彻底和颜子璇的过去一刀两断,变成了如今周湘哀的模样?? 屿阴胸腔里的心跳得越发急促猛烈,她好像一步一步在接近真相,可是一路上满是阴云浊雾,她不敢靠近,却又那样想靠近。 颜子璇。周湘哀。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这两个名字。 颜子璇痛恨自己的相貌,所以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狼狈不堪的绝美,哪里比得上自由孤冷的平庸? 只恨我未能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向她伸出手,也未能见证她最风光无限的样子。人生太短,即便她两百年走过了天南地北,光阴也不过是弹指间的流逝。 幸好……我还是遇到了她。 “我原来一直在想,你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屿阴自嘲地笑了笑,“颜子璇,你可真是……” “周湘哀。”湘哀打断了她的话,“颜子璇早死了。” 颜子璇为何北上,为何委曲求全嫁给简淇涉,为何选择背叛南党,为何下狱那么久,为何在二十七岁……她和阮医生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她和谢家两姐妹…… 她的容貌又是怎么改变的,l.x.究竟是怎样的药。 湘哀除了承认了颜子璇这一件事,她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屿阴放下手机,单手搭着方向盘,缓缓地把车停在绿化坪一侧,电视台里很安静,可能是因为都在午休的缘故。 最新一季的《世时风》安排已经放在她单人办公室里,屿阴垂下眼缓缓翻开,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明诚大学周湘哀。前面还有一串光鲜的头衔堆叠。 当她无论是猜出还是知道湘哀就是颜子璇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也许在她的心里,颜子璇也合该是湘哀这样的人,冷静、聪明、忍耐,以及……薄情。 她也才明白她和湘哀之间隔的不仅是一个影子,还有那以百年计的漫长又漫长的光阴。 可是,湘哀竟然会冲在她面前替她挡枪。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湘哀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湘哀说这只是小伤,也许是想起了那时她从刑场上九死一生地逃离,她小腹上中的枪和那种濒临绝望的痛苦相比,也许确实只算小伤。 可是湘哀却忘了,再小的伤,也是会痛的。 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一切都揭过,因为她已经沉默地承受了太多年,早已习惯了这些。 她也曾经历过枪林弹雨,也是从乱世的泥淖中爬出来的幽魂。 可是,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屿阴坐在椅子上想,曾经也是有人走进过颜子璇的心里的。 她好像……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个人……是阮宜罄吗? 颜子璇二十七岁那年,也是内战的最后一年,阮宜罄被谢今枝杀死。 屿阴深吸一口气开始看台本,不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第七期是要和周湘哀一起录的,她算了算时间来得及,索性歪着头想了想要问的问题。湘哀好像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兴趣就是泡在实验室闭关,问这个吗?她一直感兴趣的寿命问题? 湘哀并没有骗她——湘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 追杀,和那句“过段时间失踪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出了一回神,湘哀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刚找我什么事情?” “问问你伤好一点没。”屿阴假装冷静地回答,“没事,看你骑车不是很连贯,你腹部不能用力。” 湘哀轻笑一声:“哪有那么快?刚刚俞教授和我说了你们做节目的事情,你们台本是要提早准备吗?利害关系我虽然没细说,但你肯定猜得到,和我从前经历有关的问题就不要问了,免得把你搭进去。” 屿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叠资料。 “我知道。”她口气淡淡,“你在家里还是在实验室?” “家里,怎么了?你要过来?”湘哀似乎是感到有点莫名奇妙,随口一问,一点没有顾及到这话在屿阴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可能只是自觉因为一场单方面坦白的对话她和屿阴的关系近了一点罢了。 “我……我可以过来?” 屿阴的惊讶和喜悦被扩音器放大了好几倍钻进湘哀的耳朵里,后者想了一想:“你不是有事吗?” 这就是变相同意了,屿阴毫不犹豫:“我没事!下午两点才上班——再说我本来今天都请假了!” “……请假了?”湘哀的声音低了一些,显得更加动听,“我的错。” 屿阴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湘哀说这话时脸上的面无表情,可她不在乎,连珠炮般冲口而出:“你等等,我马上过来。” 说罢不给湘哀任何反悔的机会就匆匆挂断电话,把本子一扔抓起车钥匙向办公室外冲去。 说到底颜子璇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周湘哀才是她的眼前人,既然湘哀都不纠结那些过往的事情,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或者包庇颜子璇的所作所为。 她既不能帮颜子璇本人洗清那些真实的罪孽,也不能把子虚乌有的罪名强加在颜子璇身上。 她是颜子璇的旁观者,却是周湘哀的当局者。 虽然想得欣喜,她的笑容在真实地看到静安小区破旧的筒子楼时一点一点地冻结冰封。 湘哀简单地发了个短信告知她自己家的楼号和层数,屿阴走在潮湿的楼梯间里震惊之情溢于言表,湘哀在晴春三月大门前莫名的情绪也有了解释——但应该不是羡慕,只是单纯的感慨。 按理说湘哀这么多年应该攒下了不少积蓄,没必要住这种破败的房子,这个安土重迁的行为和她宛如自虐的茹素习惯都令人费解。 屿阴试探着敲了三下门,过了大概半分钟湘哀才来开门,没有穿白色外衣,只简单地套着高领毛衣,显得清瘦单薄,可就算是外面寒风中走进来的屿阴也在冰冷的室内打了个寒战,奇怪地问道:“你不冷吗?” 湘哀摇了摇头:“你喝柠檬水吗?” 屿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喝的——不用这么麻烦!” 湘哀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流理台去忙活。 屿阴只好拣了个地方坐下,环顾周围的陈设,都简单得过分,黑白色调干净简洁却失了温度,零碎的摆件几乎一个也没有,偶尔有的也摆放得整整齐齐近于苛刻。 茶几下面的杂物都被收纳进了盒子里,按照大小摞着,两摞盒子中间夹了一张照片,屿阴盯着它看,想知道是什么。 湘哀拿着一杯温水走过来递到屿阴面前:“请。” 话毕坐在屿阴身侧,后者讷讷道:“你不喝咖啡?” “家里没了,你上回是不是还欠我着?”湘哀被她这么一说才想起这回事,“我不急,可能要压一压,太频繁了。” 她见屿阴一直盯着夹缝里的那张照片发呆,索性顺水推舟地拨开两侧的盒子把照片拿出来递给屿阴,又把盒子码整齐才坐回去。 照片上有二十几个人,前排正中偏右一个的位置坐着颜子璇,相对偏左一侧也是一个女人,容貌比起颜子璇逊色不少,但胜在眉目间的坚毅刚直。 “阮医生?”屿阴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湘哀点了点头。 “非常好的朋友,没料到最后会惨淡收场。” 她的语气很淡然,却不知怎么被屿阴听出了深刻的怅惘,让屿阴一瞬间心往谷地一沉。 不死者 她说罢,病房里很长一段时间被寂静充斥着。 湘哀靠在枕头上,也像是陷入了回忆。 “当年上位者要你杀爻门的民众——好像还不是你亲手杀的吧?你能反对吗?”屿阴犀利地反问,“就算你反对,好了,我想请问,这件事难道不会有别人来做?” 湘哀沉默片刻,答道:“你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屿阴痛快地承认了:“是,我确实不知道,但我说的是不是事实?你能反对吗?你反对了就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 “不能,但这也只是小部分的事实。”湘哀从容道,“我相信你知道当年我和我六年同窗阮医生决裂的事情。其实爻门那三万多人本不用死,是我让他们死的。” 屿阴根本没有任何动摇,坚定地直视着她:“你骗不了我,湘哀,你不是那样的人。” “你没必要相信你心中虚妄的想法,不管在你眼里如今的周湘哀是怎样的人,事实上就是这样,我很自私地选择了他们的死亡。”湘哀懒得和她理论,“其实你也不能忘了在我傍上周家这棵大树前,我从小就在爻门乞讨,看惯脸色了,之后一直都厌恶回那个地方,直到死了好多人,感觉解气了,就在那里住了几年。” “可笑的是兜兜转转,最终我还是回到这里了。”湘哀叹道,“这里安全条件实在是差,但是贵在自由。怎么说隔了一百多年的光阴,我和颜子璇总还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我现在的生活大多能自己支配,所以显得比颜子璇更有骨气一些。” 湘哀说罢,抬起头看着屿阴,后者满脸僵硬,也许是从未想过颜子璇本人会在她面前说出这样的一番话。 别说是她,连赵明景也未必清楚她是怎么看自己的。 当年她在北界和赵明景的交集很少,可是从那时起赵明景似乎就一直和她不对付,有几次去引渡处办事,赵处长都喜欢给她甩脸色,表情里满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 也是从那时起,她才渐渐发现赵明景人格分裂的端倪。 毕竟那时周沁凉是周家的“走狗”,可赵明景不是。 “藏着这些秘密烂在心里,很痛苦吧?”屿阴即便如此,第一反应还是关心湘哀。 没有人能够直视,甚至是以调笑的态度面对自己卑微到尘埃里的过往,若不是心伤到不再在乎,那一定是有更加痛苦的事情掩盖了这些溃烂朽败。 还没到时机,她不会问。 她希望终有一天她能真正走进湘哀的心里,听她亲口述说那段过往的真相。 “不算秘密。”湘哀坦然答道,“我以前的事不算什么秘密,这个身份又好用,我也没必要和自己过不去。颜子璇不过是占了二十几年的光阴罢了,之后我几乎一直在用现在这个名字。” “我当时下狱一年半,从三伏天到三九天,本来也是可以逃脱的,但是爻门那件事确实是我心里的疙瘩,我没有反抗,我想赎罪。死了确实一了百了,但是我当时也没死成,那天赵明景说我昏迷了三个月是真的,全靠我的药吊着。” “那个半绿半白的?” 屿阴猛然想起,又闪现出咫涯所讲的那个故事。 湘哀没有表达出她的善意,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心。 “当时不长这个样子,就是很普通的极苦的粉末。我虽说措施完备地做了,但是失血还是有点多,差一点快到临界量,阮医生倒是心善,就算说了和我老死不相往来还是把我救回来了,昏迷三个月,之后我在床上还躺了两个月才能下地,活着……真还不如死了。”湘哀拍了拍病床上的被子,“那时候就看爻门刚经战火遍地混乱,索性就在爻门躲起来了。所以我后来一直在想我其实怎么做都无法挽回那么多人的命,迷茫过很久,但是若我真的死在刑场上,那才是真的一了百了。” 屿阴想说什么,却哽在喉咙里半天发不出声。 “我曾经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可是周屿阴,你不了解我,你只在历史里翻到一部分,听我讲了前言不搭后语的一部分,你没有资格评论。我是好人也好坏人也罢,你没有资格评价。”湘哀幽深的眸光打量着屿阴,从上到下从头到脚,平静至极,“既然你没有因为我有这么一段不堪入目的经历就和天下人一样对我嗤之以鼻,那你不妨宽心,因为和你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交道的人,是周湘哀而不是颜子璇,我都不在乎,你何必在乎?” 屿阴讷讷道:“我们能坦诚说吗?” 湘哀沉默一晌,点头:“可以。” “你是愿意谈及你爻门之战的经历的。”屿阴肯定地说。 湘哀点了点头。 “可是你没有说全。”屿阴一旦较真,问起话来是一等一的犀利不留余地,“你说你选择让爻门的三万多人死去,难道你有别的选项?或者是,别人有他自己的选项,而最终做了选择的人是你?” “湘哀,我不想逼你,所以我问出这一句话,是因为我觉得这件事你不抗拒说。我真心希望你能坦诚地说,可这是我一向向往的事,我不会逼你。”屿阴继续解释,“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痛痒——对不起,是没有那么痛苦的事情,是简淇涉逼你的吗?” 湘哀静静地盯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对不起。”屿阴低下头。 湘哀吐出一口气,淡道:“没什么对不起的。我只是觉得慧极必伤,你太聪明了,赵明景愚蠢到家,我反倒大可不必理会她。我一方面不想骗你,一方面又不想和你说实话,所以只能僵持着。可是总有一天你要知道,金粉世家那个晚上……我就知道她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是你没有阻止她。”屿阴突然又激动起来,“傻子都知道她是冲着你来的!” 湘哀抬头瞥了她一眼。 屿阴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赵明景自以为拿湘哀当枪使,她们受了赵明景的误导也这么以为,可是湘哀并不在意——也许是觉得赵明景这点小伎俩不值一提,也许是觉得这件事本身无关紧要,抑或是……她乐得坐享其成,反过来还能让赵明景做个出头鸟。 能在北界以卑贱的舞女身份进入上流社会,颜子璇怎么可能会是任人欺凌的角色?一个孤儿,一个手无寸铁的孤儿,还是一个当时人都看不起的小姑娘,却能被周家人收养,受到最好的教育——如果不是她的背叛,她和谢今枝恐怕只会旗鼓相当! 她自己放弃了。 她为何会自己放弃了呢? 屿阴想,她不知道,她还没有资格知道。 即便不论这些,颜子璇也是从刑场上牢狱中逃出来的人。 她被“枪决”,是她二十四岁的事情。 那么在她二十七岁那年,到底又发生了什么?促使她彻底和颜子璇的过去一刀两断,变成了如今周湘哀的模样?? 屿阴胸腔里的心跳得越发急促猛烈,她好像一步一步在接近真相,可是一路上满是阴云浊雾,她不敢靠近,却又那样想靠近。 颜子璇。周湘哀。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着这两个名字。 颜子璇痛恨自己的相貌,所以她变成了这个样子。 狼狈不堪的绝美,哪里比得上自由孤冷的平庸? 只恨我未能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向她伸出手,也未能见证她最风光无限的样子。人生太短,即便她两百年走过了天南地北,光阴也不过是弹指间的流逝。 幸好……我还是遇到了她。 “我原来一直在想,你怎么会取这样一个名字。”屿阴自嘲地笑了笑,“颜子璇,你可真是……” “周湘哀。”湘哀打断了她的话,“颜子璇早死了。” 颜子璇为何北上,为何委曲求全嫁给简淇涉,为何选择背叛南党,为何下狱那么久,为何在二十七岁……她和阮医生之间又发生了什么,她和谢家两姐妹…… 她的容貌又是怎么改变的,l.x.究竟是怎样的药。 湘哀除了承认了颜子璇这一件事,她仍旧什么都不知道。 屿阴放下手机,单手搭着方向盘,缓缓地把车停在绿化坪一侧,电视台里很安静,可能是因为都在午休的缘故。 最新一季的《世时风》安排已经放在她单人办公室里,屿阴垂下眼缓缓翻开,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明诚大学周湘哀。前面还有一串光鲜的头衔堆叠。 当她无论是猜出还是知道湘哀就是颜子璇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惊讶,也许在她的心里,颜子璇也合该是湘哀这样的人,冷静、聪明、忍耐,以及……薄情。 她也才明白她和湘哀之间隔的不仅是一个影子,还有那以百年计的漫长又漫长的光阴。 可是,湘哀竟然会冲在她面前替她挡枪。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湘哀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湘哀说这只是小伤,也许是想起了那时她从刑场上九死一生地逃离,她小腹上中的枪和那种濒临绝望的痛苦相比,也许确实只算小伤。 可是湘哀却忘了,再小的伤,也是会痛的。 她轻描淡写地把这一切都揭过,因为她已经沉默地承受了太多年,早已习惯了这些。 她也曾经历过枪林弹雨,也是从乱世的泥淖中爬出来的幽魂。 可是,那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屿阴坐在椅子上想,曾经也是有人走进过颜子璇的心里的。 她好像……没有这个机会了。 那个人……是阮宜罄吗? 颜子璇二十七岁那年,也是内战的最后一年,阮宜罄被谢今枝杀死。 屿阴深吸一口气开始看台本,不再去想这些虚无缥缈的事情。 第七期是要和周湘哀一起录的,她算了算时间来得及,索性歪着头想了想要问的问题。湘哀好像最大的也是唯一的兴趣就是泡在实验室闭关,问这个吗?她一直感兴趣的寿命问题? 湘哀并没有骗她——湘哀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活多久。 追杀,和那句“过段时间失踪就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出了一回神,湘哀把电话打过来了:“你刚找我什么事情?” “问问你伤好一点没。”屿阴假装冷静地回答,“没事,看你骑车不是很连贯,你腹部不能用力。” 湘哀轻笑一声:“哪有那么快?刚刚俞教授和我说了你们做节目的事情,你们台本是要提早准备吗?利害关系我虽然没细说,但你肯定猜得到,和我从前经历有关的问题就不要问了,免得把你搭进去。” 屿阴下意识地瞟了一眼那叠资料。 “我知道。”她口气淡淡,“你在家里还是在实验室?” “家里,怎么了?你要过来?”湘哀似乎是感到有点莫名奇妙,随口一问,一点没有顾及到这话在屿阴心中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可能只是自觉因为一场单方面坦白的对话她和屿阴的关系近了一点罢了。 “我……我可以过来?” 屿阴的惊讶和喜悦被扩音器放大了好几倍钻进湘哀的耳朵里,后者想了一想:“你不是有事吗?” 这就是变相同意了,屿阴毫不犹豫:“我没事!下午两点才上班——再说我本来今天都请假了!” “……请假了?”湘哀的声音低了一些,显得更加动听,“我的错。” 屿阴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湘哀说这话时脸上的面无表情,可她不在乎,连珠炮般冲口而出:“你等等,我马上过来。” 说罢不给湘哀任何反悔的机会就匆匆挂断电话,把本子一扔抓起车钥匙向办公室外冲去。 说到底颜子璇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周湘哀才是她的眼前人,既然湘哀都不纠结那些过往的事情,她也没有任何立场去指责或者包庇颜子璇的所作所为。 她既不能帮颜子璇本人洗清那些真实的罪孽,也不能把子虚乌有的罪名强加在颜子璇身上。 她是颜子璇的旁观者,却是周湘哀的当局者。 虽然想得欣喜,她的笑容在真实地看到静安小区破旧的筒子楼时一点一点地冻结冰封。 湘哀简单地发了个短信告知她自己家的楼号和层数,屿阴走在潮湿的楼梯间里震惊之情溢于言表,湘哀在晴春三月大门前莫名的情绪也有了解释——但应该不是羡慕,只是单纯的感慨。 按理说湘哀这么多年应该攒下了不少积蓄,没必要住这种破败的房子,这个安土重迁的行为和她宛如自虐的茹素习惯都令人费解。 屿阴试探着敲了三下门,过了大概半分钟湘哀才来开门,没有穿白色外衣,只简单地套着高领毛衣,显得清瘦单薄,可就算是外面寒风中走进来的屿阴也在冰冷的室内打了个寒战,奇怪地问道:“你不冷吗?” 湘哀摇了摇头:“你喝柠檬水吗?” 屿阴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喝的——不用这么麻烦!” 湘哀置若罔闻,径直走到流理台去忙活。 屿阴只好拣了个地方坐下,环顾周围的陈设,都简单得过分,黑白色调干净简洁却失了温度,零碎的摆件几乎一个也没有,偶尔有的也摆放得整整齐齐近于苛刻。 茶几下面的杂物都被收纳进了盒子里,按照大小摞着,两摞盒子中间夹了一张照片,屿阴盯着它看,想知道是什么。 湘哀拿着一杯温水走过来递到屿阴面前:“请。” 话毕坐在屿阴身侧,后者讷讷道:“你不喝咖啡?” “家里没了,你上回是不是还欠我着?”湘哀被她这么一说才想起这回事,“我不急,可能要压一压,太频繁了。” 她见屿阴一直盯着夹缝里的那张照片发呆,索性顺水推舟地拨开两侧的盒子把照片拿出来递给屿阴,又把盒子码整齐才坐回去。 照片上有二十几个人,前排正中偏右一个的位置坐着颜子璇,相对偏左一侧也是一个女人,容貌比起颜子璇逊色不少,但胜在眉目间的坚毅刚直。 “阮医生?”屿阴的呼吸都轻了几分。 湘哀点了点头。 “非常好的朋友,没料到最后会惨淡收场。” 她的语气很淡然,却不知怎么被屿阴听出了深刻的怅惘,让屿阴一瞬间心往谷地一沉。 拥护者 “阮医生是个好人。”屿阴不是滋味地评价,“可是她当年怎么就会和你分道扬镳?” 湘哀垂着头道:“我和她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再怎么委曲求全也不可能长久。” 屿阴哦了一声,把照片塞回去,不再谈论。 “这个时间我好像应该要留你吃饭,但是我……一向都在凑合,而且习惯是茹素,你可能受不了。”湘哀叹道,“我平日里都不怎么动灶火,很生疏。” 屿阴勉强笑了笑道:“没事,我也不好再麻烦你什么,差不多也要回去报道了,如果可以,你最好看看我之前的节目,好做准备。” 湘哀颔首同意,屿阴不知道她是否会如约观看,只知道若是再不逃离这里,她会彻底被悲伤湮没。 她是逃也似的离去,没有注意身后湘哀幽微的眼神。 翻出手机,有十几个咫涯的未接来电。 屿阴为了不影响交谈,在来之前特意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连振动都没有设置。 “大姐哎,你可算是接了,纪女士那边说了,交货提前,你现在去码头,定位我会匿名发给你的。” 咫涯的大嗓门被扬声器演绎得淋漓尽致,屿阴发出了一声毫无灵魂的答应,随即挂断电话,急急忙忙地往车边赶。 她一路把车开得飞快,越开越偏僻,湿冷的江风从大开的窗户扑到她面颊上。 纪九薰对江边有着根深蒂固的执念,几乎每次交货都在这里,一方面迎着四望矶下的大江,一方面有不少装箱做掩护,只要稍不如意就是火并的下场。 咫涯在入口处的装箱旁边靠着抽烟,一边等人一边惬意地吐烟圈,沁凉总是抽女士香烟,咫涯是很看不惯她这一点的——她自己一向是随便抽几块钱一包的廉价烟。 屿阴狠狠地把手刹一拉,想了想,从格子里取出手枪塞到腰间。 “纪女士今天好像懒得来,让她一个男宠办事儿。”咫涯看到她了,笑着招了招手,“江城,知道吧?之前还和周沁凉合作过。东西在那头我一个手下地方,我去接货,你暗中观察,人已经调度好了。” 屿阴漠然点头,那头一个男人从吉普车后备箱拎出两大箱工具,递了一箱给屿阴。后者熟练地拆开箱子,迅速组装好狙击枪。 “还差一点时间,我要不提早过去一下。”咫涯把烟头往地上一丢,踩灭,转身向远处码头走去。 屿阴头也不抬地把大衣丢给男人,收拾好装备朝以往踩过点的高地走去。 “周女士,交货时间在十二分钟后。”那个男手下一本正经地报了个时间,得到屿阴心不在焉的一声嗯。 屿阴环视四周的情况,冷冷的江风仍旧拍打着她的脸,有点像是小刀子,割得她皮肤疼。 她比以往任何一刻都要清醒。 通讯器里传来了咫涯和那头人的交谈声,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屿阴翻身爬到高地上,找了几个装箱和麻袋掩护,一面观察着情况一面调整瞄准镜。 江城是最先出现在视野中的。 他似乎也很清楚她们并没有完全交付的信任,索性坦坦荡荡地直视着只露了小半个身子的咫涯,肢体语言极为丰富地解释他们的货。 不如纪九薰一半冷静。 她忽然想起金粉世家开业仪式那天匆匆一眼瞥过台下大马金刀坐着的纪九薰。 咫涯比划了个停止的手势,似乎是实在受不了江城此人的废话,便提出验货。 江城回身吩咐了几句,几个小弟抬了两箱东西上来,手脚利索地拆开封条。 咫涯也算是老把式了,当即单膝跪地倾身翻拣。 屿阴慢慢调整方向对准江城,后者置若罔闻,微微低下头看着咫涯动作。 “这回不坑你们,亲爱的。” 屿阴一震,慢慢地回头。甜腻的嗓音直直地戳进她耳朵,戳得她脊骨上密密麻麻的寒凉一瞬散开,爬了她满身。 “你不相信我?”纪九薰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步子,浓妆艳抹的明丽面容,披了一件藏蓝色的大衣,身上短裙几乎到了腿根,以下尽是薄薄的黑色丝袜,“我们生意人一向都讲究诚信做事,要不是你们老板上回骗我,我怎么会乱来?礼尚往来,小姑娘你应该知道。” “小姑娘”几个字一出,屿阴才惊觉纪女士远望年轻,近看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绵延。 纪九薰掸了掸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抱着手臂注视着屿阴。 在四周全是他们的人的情况下,纪九薰女士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这就是咫涯所谓的纪女士懒得过来。 真是个令人恐怖的女人。 传言纪女士特别喜欢养男人,出手一般都很大方,那些男人也都很喜欢跟她,几年前就是纪女士砸了点钱把江城捧到一线的位置,之后就开始放养,偶尔带他出来办事,尽管大多数时候纪女士还是喜欢独来独往,嫌拖油瓶麻烦。 和纪女士搞暧昧关系的还有不少,像什么做自媒体的简名扬、风投行业的叶筠、自己开心理诊所的张珂逸等等。 据说纪女士有想法把所有的行业都收集一遍。 纪九薰瞧见屿阴微妙的脸色,解释道:“这不是很显然吗?都被我放倒了,一圈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真替你们老板感到难过。” 屿阴无意识地按上了腰间的枪。 “他们已经完毕了,走吧,我请你用餐。”纪九薰摘下耳朵上的信号接收器,伸出手礼貌地询问,“听那位周女士说你中午还没有吃过饭呢,你们老板对待员工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 屿阴冷冷地问:“你听哪位周女士说的?” 纪九薰笑道:“我还以为你知道呢……这有什么关系,你们在医院那点事我也知道,不是吗?我以前和你朋友也是有出生入死的交情,一起端过温格非的老巢。” 温格非是赌场盛行时的一个毒瘤,大概在三十年前被连根拔起,当时纪九薰年纪轻轻,现在竟然也有五十出头了。 “您认识周湘哀?”屿阴一下子就听明白了,知道她也是因为湘哀才会和自己打个招呼——虽然是以一圈人倒下的代价。 纪女士似乎并不在意这些,轻慢人命的态度和两百年前的世家大族相比不遑多让。 纪九薰坦然地点了点头,笑道:“走吧,她好像和你闹了点矛盾,有点后悔。” 湘哀不可能流露出这样的情绪,这位纪女士又在瞎猜——她每次抚慰“情人”大概也是这样瞎蒙一气,何况湘哀和她的关系似乎也没有那么密切,要不是纪九薰提了这么一嘴,湘哀是不会说什么的。 屿阴没有正面回答,淡道:“那您那位心腹江先生呢?” 纪九薰压根不理会她,摆了摆手:“管他干什么,让他自己玩去。” 这个回答就很有纪女士的风范了,怪不得枕边人一茬一茬地换,她自己一直都是“我自岿然不动”的悠闲。 屿阴不动声色地跟着她走,纪九薰想起什么回头道:“出去吃饭就把枪放下吧,没必要成天搞得自己紧张兮兮的,不妨享受生活。” 这又是什么及时行乐的想法? “我等我搭档。”屿阴干脆地拒绝了她。 纪九薰见怪不怪地耸了耸肩,和气地摆手道:“那我自然是不会强迫你的,不过我那个朋友嘛……你还是少和她打交道的好,她想法太多了,挺危险的。” 屿阴似笑非笑地答道:“多谢纪女士,不过我的事情我自然会留心。” 纪九薰淡淡地点了点头:“小姑娘,今后若有机会咱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罢就迈着步子窈窕地走了。 屿阴望着纪女士的背影,皱了皱眉,啐道:“这什么奇怪的人。” 转念间又想起之前那部电视剧,还有……湘哀的三十五岁。 “等等!纪女士!!”她扬声叫住纪九薰,“请您告诉我,湘哀当时叫什么名字?” 纪九薰回头看了一眼,抱着手臂歪了歪头,红唇上下不断地动着:“周湘哀不也是个假名吗?她当时……你真的想知道?我后来没见到她,她可能自己心里想法太多攒不下我就和她各奔东西了。我要不是之前联系到她,我还不知道她在明诚大学教书——真不敢想象。” 装箱那头有人探头探脑,纪九薰厌恶地皱起眉,电光石火间抽出枪拉开枪栓扣下扳机一气呵成正中那人的脑袋。 屿阴默然不语,也不回头看,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遍纪九薰。 “纪女士,若有机会,没准还能再会呢?” 纪九薰散淡一笑,把枪收回腰间:“严湘有你这么个朋友……有趣。” 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离开了。 湘哀不再想用自己最早的姓氏,似乎又不那么愿意放弃它,最终摆到台面上的是这样一个名字,起得莫名其妙,不如周湘哀来得冷情,也不比颜子璇来得让人心驰神往。 纪九薰这个善变的女人当年又是怎么搭上周湘哀的? 果然她还是对周湘哀知之甚少。 假名,她的经历会不会也是假的? 屿阴试探性地举起枪,对准纪九薰的后背,那人似有所感一般,遥遥回头望向她,伴着一个纯粹的笑,落进她眼底。 她那时有一个想法——湘哀是和纪九薰学的枪械吗? 没有人会回答她。 屿阴默默地收回枪,头也不回地向后走去。 她如此心事重重,咫涯却为了顺利完成任务而显得异常开心,掂着枪玩得正酣,连屿阴过来离她三米她才笑着抬头,不期然撞上屿阴阴沉的神色。 “我的天,你到底又怎么了?”咫涯瞥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谁又招惹你了?” 屿阴把枪扔给她,径自走向自己的车子。 她试着把所有的线索都理清楚,脑子里仍旧是一团迷雾,湘哀说的那些事仍旧真假难辨,即便她相信那是真的,零零碎碎的事实连在一起仍不能成线,中途还有赵明景的搅局和纪九薰若无其事的说法。 沉寂了两百年的旧事为什么会在现在被翻起来?难道真的只是赵明景一个人的私心作祟吗?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颜子璇——如今的周湘哀,她就半点都没有想过复仇吗? 赵明景的目的是什么?湘哀的算计又是什么?在这场突发事件中,其他人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周湘哀——她出于什么目的隐瞒了这一切?? 屿阴缓缓地回过头,看到不远处的江涛拍岸,她身处开阔的境地,心里却逼仄有如暗室。 就仿佛她曾经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带着刻骨的悲伤和积攒如山的无奈。 分歧者 “嗯……你等一等,我还有点事,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可以退下了。”嘶哑的嗓音又一次在梦境中浮现。 慵懒,漠然,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非关风月,那是极其耀眼的自我对于一个低微的灵魂致命的吸引力,却也是永远无法达到的梦。 她谨慎地站在一旁,闻言愣了,冒冒失失地问道:“我不知道……子璇她,她还好吗?” 等她问完,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危险的想法从何而来就顺理成章地问出了口,幻梦一般的。 说这话时,她分毫没有记起名动天下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颜子璇的面貌在她的回忆中仍旧是模糊的,如雾里看花,不真切得很。 直到这时,她仍旧不记得颜子璇长得什么样。 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当年你被她陷害成什么样子了,你倒是不记仇,也算奇事一桩。” “她也不如您想的那样不堪。”她不卑不亢地回答——她好像是……在为颜子璇辩护? “那是自然,颜子璇毕竟还有点用,不是吗?” 她后来才知道他们用着颜子璇的皮囊做着龌龊的事,也用着颜子璇的脑子做着不见光的勾当,颜子璇又不是傻子,不会一直忍着。 她说我恨死颜子璇了,可是我也挺同情她的。 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颜子璇是头一个。 我以为颜子璇终究会有不同,可她还是宁愿苟活,她怎么能那么没骨气,她怎么能—— 最后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所以那个人只听到了前两句话,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你能不能不要三句话离不开颜子璇?婊子,她是被人逼的。 她可清楚颜子璇看不上简淇涉,简淇涉纵然位高权重,也不过是颜子璇眼里她见过的男人中的一个罢了,水月镜天她没去过,听说颜子璇扇了军队一个官员的耳光差点没半条命,一时传为奇谈,简淇涉在那,也很是诧异颜子璇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她也是听姚珺凝无可无不可地提了几句,说颜子璇是在半死不活时被人扔在水月镜天门口,那老板黄蕙仙看了一眼觉得赚了,让医生把颜子璇给救回来,签了个卖身契。颜子璇糊里糊涂地就这样成了舞女——肢体没那么协调,浑身僵硬身段平板,完全是在出卖色/相。 她也曾起过疑心,想颜子璇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是怎么会甘心待在那种地方,没人能解答她这番疑惑,颜子璇压根就不跟别人提,每天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她知道颜子璇被天下人耻笑唾骂的事,她知道的…… ——可是颜子璇她自己都不在意!她自己都不在意!!那谁替她在意?谁有资格替她在意?? 颜子璇入狱那么久,她不是没动过去探监的心思,很容易,她通过谢今枝这条线,没人会拦她,她前后反复纠结,终究没有动弹。 她以为那是恨。 但好像也不能这么算的。 于是梦醒了。她最后仍然没有梦到颜子璇的脸,也没有看到嘶哑的嗓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苾离惊醒后,茫然了好一会儿,不过她发现她自从上次博物馆起,她渐渐能记得她梦里细枝末节的内容了。 她开始无师自通地回忆起史书不载的那些往事,精细到每一处微妙的心理,从梦境反馈到现实,满脊背溢出层层叠叠的冷汗,糊得她直打寒战。 梦境里的她根本记不清颜子璇的长相,她虽然没有细想,但是她去过博物馆,看到过颜子璇的照片,应当对这张脸有一个大体的印象,没想到梦境中仍旧如此。 是当年的她、前世的她不曾好好地正视过颜子璇的样子吗? 这说起来怎么那么像是……嫉妒。 苾离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决定按下性子等待记忆全部读档。 她跳下床,在黑漆漆的卫生间里慢慢地擦着脊背上的冷汗。 枕边的手机铃声突然大作,苾离把毛巾往盆子里一甩,趿拉着拖鞋走到房间里。 “金粉世家的事我可以解释。” 苾离淡道:“我不需要你来解释,周湘哀。” “我想确保你不要被赵明景利用。”湘哀平静地解释,“你已经被卷进这件事,我想你应该是不想死的,所以给你提前透个底。” 苾离压根不买账:“是你把我卷进这件事的。” 湘哀那头沉默了半晌才响起清冷的声音:“你的档案是有问题的,被迫卷入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回答她的是苾离的一声嗤笑。 “我宁可信赵明景都不信你。”她一字一顿,“你当然不至于满口谎言,但我也懒得去猜你隐瞒了什么,你也不必徒费口舌。” 湘哀“哦”了一声:“那就随你。如此顺便提一句,那任长君的致幻药剂就是我做的,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恨我了。” 苾离被她平静无澜的话激得怒火中烧,结果湘哀倒是干脆地挂断电话,一身轻松。 梦中的情形在她结束不愉快的对话后越发如蛆跗骨,苾离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直接拨了沁凉的电话。 沁凉被吵醒,颇有些懒散地问她闹什么幺蛾子。 听到苾离迟疑地问:“你能讲讲颜子璇吗?” 沁凉一惊,一咕噜从床上翻下地,隔了两秒传来拖鞋的声音和沁凉微哑的声线:“你怎么还那么喜欢提颜子璇啊?” “我是谁?”苾离敏锐地注意到那个“还”字,加之牌坊下湘哀反问的问题,不由让她开始怀疑沁凉的目的。 沁凉果然被问住了,半天一言不发,许久才答道:“你在想什么?” 质问的口气,苾离心口堵得慌,受制于人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太过憋屈,她干脆问道:“我是阮宜罄吗?” 她猜过那个嘶哑的嗓音是不是谢今枝。军营里曾经起过一场大火,谢今枝落下了病根,结合阮宜罄是谢今枝的随军医生医护长—— “别瞎猜。”沁凉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怎么就知道是不是阮宜罄呢?” 谁还在说谎?看上去一直和整件事没有联系的周悯年呢? “你挡不了我恢复前世的记忆,沁凉,不对,应该叫做赵明景。”苾离沉着道,“终有一天我会知道的,希望你们的计划不要出变数,不过你也不要妄想拿我当枪使,报仇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沁凉温文尔雅地笑出了声:“当然,不过,你怎么就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呢?” 她曾经做到的那个梦,她在废弃的城楼下望着站在城楼上已成贵妇的颜子璇,目光里有恨,有深刻的不解。 博物馆里那张爻门城楼的照片。 她想知道爻门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颜子璇……并不是无理取闹因为在那边乞讨所以就会对那里居民恨之入骨的人,何况她小时候就已经被周家收养,除了乞讨艰难些,爻门人并没有对她多不公。 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子璇本身戾气不重,爻门一战过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疯疯癫癫,一刀把简淇涉捅死在床上。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再清楚了。有些是她凭梦中的蛛丝马迹猜到,有些是博物馆中展窗的内容,连起来大致能得到颜子璇二十岁到二十四岁的人生。 录像带中的内容是颜子璇“死前”的一段,赵明景放出这一段又是有何居心?她对颜子璇若有若无的敌意从何而来? 她对湘哀的敌意源自她认为湘哀杀了或是指使人杀了她男友。 苾离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 “那边儿!!架子倒下来了,你!和小张!赶紧去扶起来,拍下一个场景!!天马上黑了,快一点,不要磨磨蹭蹭的!” 导演的喊声响彻空荡的室外,被点到的两个人愣了一下就撒腿跑开。 这是电视剧拍摄的剧中最后一个场景,搭的棚是一处古老又破旧的院子的布景,饰演女主角颜子璇的赵则予坐在角落的一个棕绷凳子上,垂着眼,还没有彻底从戏里走出来。 这段戏的内容是编剧后来加上的,史书从未记载颜子璇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选择了黑化杀人,电视剧刚刚兴起,史界的研究太过枯燥他们不愿意去研究,绞尽脑汁的最终结果,是这场阮宜罄的死。 阮宜罄本来一个自由医生被谢今枝“金屋藏娇”,知道她的人不多,糊弄观众是够用了。如果非要圆谎,也可以说成阮宜罄没有死,枪打在人身上什么地方都会流血,没道理一定会死。 赵则予提过意见,坚持颜子璇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转变如此,编剧反问她若是你的挚友死了呢?赵则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再吱声。 架子被扶起来了,有几个罐子禁不住摔立时碎了,却更显老旧生动,后勤征得导演同意,留了一部分残片搁在上头。 导演四处看看演员场务都已经就位,大喊一声准备开拍。 嘶嘶啦啦几声响过,房梁上的灯泡竟然灭了,一片漆黑。 导演低声骂了句娘,才反应过来刚才架子倒下恰恰扯过从外头引来的电线,电线本就脆折,直接就没了电没了光。 后勤没等训话就自发行动起来,刚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慌,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还算镇定地等着后勤动作。 外头却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震惊的呼号:“这——这这这电闸怎么被烧了??” 他一喊,里头顿时出现了骚动,有疑惑有好奇都蠢蠢欲动想往外跑,导演满头大汗地安抚着情绪,不想接二连三的惊叫破空而入——周围布景的灯也骤然熄灭。 一片漆黑。 有几个胆小的场务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私语声逐渐变大到,场面不可控下,导演慌忙抹了把汗,大喊:“你们都安静!” 搭起来的房子狭小,如果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涌出后果不堪设想,导演好歹还算经验丰富,就要稳定人心,继续喊道: “从门口开始一个一个往外撤离,先到外面去,实在不行这一幕改天再拍!快点,一个一个不要乱争——” 门口有两三个人已经出去了,一道枪声——原本是为了给饰演阮宜罄的女演员用的——划破了苦心粉饰的平静。 短暂的一瞬寂静后,连续四五道尖叫将夜幕撕裂得彻彻底底,导演头皮发麻,更加卖力地赶人出去。所幸拍戏用的都是空包弹,即便不小心走火了也没事,但是人心尽散,戏是肯定拍不了了。 里面的人往外面撤,后勤组忙不迭地收拾周围的东西,有人借着星光看了半天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所有人都在谈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赵则予是顺着人群在中间走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不至于到崩溃的地步。 助理搀扶着她,小声地安慰,没换来赵则予一句反应,只能无奈地把她扶到场地边上的小凳子坐下。 “去,让开,我背了多少东西?!别挡路,一边儿去!!” 路中间的年轻女人非但没有让,反而是尖声大叫起来。 “血——我——啊啊啊啊——!” 叫声瘆得慌,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聚在了年轻女人身上,多半是带着和气的看胆小鬼的眼神,少数人风平浪静见怪不怪,唯有赵则予一人浑身抖了一下,似有预感般霍然起身。 “薛明梁!!” 没有人应她。 赵则予慌慌张张地一把打开助理的手,朝着人群中心的年轻女子奔去。 “薛明梁在哪??” 她毫无风度地冲着年轻女人大吼,见后者毫无反应,一把攥住女人的手。 摸到了一手粘腻。 血…… 满手的血。 水落石出,女人慌乱中摸到了湿腻却并没有在意,出来发觉不对才感到慌张地大喊。 两个女人相对尖叫着,助理一慌,也是忙不迭地过来安慰赵则予。 她这么一闹,所有人心头都笼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有个场务插嘴道:“是不是血包不小心弄破了?” 血包并不是年轻女人负责准备的,何况她在黑暗中并没有碰到血包,只是难免推搡,既然如此,这手血又从何而来? 赵则予毕竟是见过真刀真枪的人,甫一摸到就反应过来了。 “你们快去找一下薛明梁!!” 导演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头,立刻吩咐旁边的几个人去翻屋子里,赵则予攥着助理的手臂一刻也没有放开,双眼空洞地盯着远处的地平线。 “哎!这人怎么——是——” 赵则予浑身发抖。 “薛先生!!” 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在黑暗中荡开,没有任何回应。 晨曦乍露时,薛明梁被人抬了出来,胸口一枪贯穿,满身是血。 空包弹被人换成了真的子弹。 分歧者 “嗯……你等一等,我还有点事,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可以退下了。”嘶哑的嗓音又一次在梦境中浮现。 慵懒,漠然,又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非关风月,那是极其耀眼的自我对于一个低微的灵魂致命的吸引力,却也是永远无法达到的梦。 她谨慎地站在一旁,闻言愣了,冒冒失失地问道:“我不知道……子璇她,她还好吗?” 等她问完,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好像根本不知道这个危险的想法从何而来就顺理成章地问出了口,幻梦一般的。 说这话时,她分毫没有记起名动天下的美人究竟长什么样,颜子璇的面貌在她的回忆中仍旧是模糊的,如雾里看花,不真切得很。 直到这时,她仍旧不记得颜子璇长得什么样。 嘶哑的嗓音再度响起:“当年你被她陷害成什么样子了,你倒是不记仇,也算奇事一桩。” “她也不如您想的那样不堪。”她不卑不亢地回答——她好像是……在为颜子璇辩护? “那是自然,颜子璇毕竟还有点用,不是吗?” 她后来才知道他们用着颜子璇的皮囊做着龌龊的事,也用着颜子璇的脑子做着不见光的勾当,颜子璇又不是傻子,不会一直忍着。 她说我恨死颜子璇了,可是我也挺同情她的。 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颜子璇是头一个。 我以为颜子璇终究会有不同,可她还是宁愿苟活,她怎么能那么没骨气,她怎么能—— 最后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所以那个人只听到了前两句话,用嘶哑的嗓音说道:“你能不能不要三句话离不开颜子璇?婊子,她是被人逼的。 她可清楚颜子璇看不上简淇涉,简淇涉纵然位高权重,也不过是颜子璇眼里她见过的男人中的一个罢了,水月镜天她没去过,听说颜子璇扇了军队一个官员的耳光差点没半条命,一时传为奇谈,简淇涉在那,也很是诧异颜子璇怎么会沦落到那个地步。 她也是听姚珺凝无可无不可地提了几句,说颜子璇是在半死不活时被人扔在水月镜天门口,那老板黄蕙仙看了一眼觉得赚了,让医生把颜子璇给救回来,签了个卖身契。颜子璇糊里糊涂地就这样成了舞女——肢体没那么协调,浑身僵硬身段平板,完全是在出卖色/相。 她也曾起过疑心,想颜子璇那样心高气傲的一个人是怎么会甘心待在那种地方,没人能解答她这番疑惑,颜子璇压根就不跟别人提,每天装得跟没事人似的。 她知道颜子璇被天下人耻笑唾骂的事,她知道的…… ——可是颜子璇她自己都不在意!她自己都不在意!!那谁替她在意?谁有资格替她在意?? 颜子璇入狱那么久,她不是没动过去探监的心思,很容易,她通过谢今枝这条线,没人会拦她,她前后反复纠结,终究没有动弹。 她以为那是恨。 但好像也不能这么算的。 于是梦醒了。她最后仍然没有梦到颜子璇的脸,也没有看到嘶哑的嗓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苾离惊醒后,茫然了好一会儿,不过她发现她自从上次博物馆起,她渐渐能记得她梦里细枝末节的内容了。 她开始无师自通地回忆起史书不载的那些往事,精细到每一处微妙的心理,从梦境反馈到现实,满脊背溢出层层叠叠的冷汗,糊得她直打寒战。 梦境里的她根本记不清颜子璇的长相,她虽然没有细想,但是她去过博物馆,看到过颜子璇的照片,应当对这张脸有一个大体的印象,没想到梦境中仍旧如此。 是当年的她、前世的她不曾好好地正视过颜子璇的样子吗? 这说起来怎么那么像是……嫉妒。 苾离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决定按下性子等待记忆全部读档。 她跳下床,在黑漆漆的卫生间里慢慢地擦着脊背上的冷汗。 枕边的手机铃声突然大作,苾离把毛巾往盆子里一甩,趿拉着拖鞋走到房间里。 “金粉世家的事我可以解释。” 苾离淡道:“我不需要你来解释,周湘哀。” “我想确保你不要被赵明景利用。”湘哀平静地解释,“你已经被卷进这件事,我想你应该是不想死的,所以给你提前透个底。” 苾离压根不买账:“是你把我卷进这件事的。” 湘哀那头沉默了半晌才响起清冷的声音:“你的档案是有问题的,被迫卷入只不过是迟早的事。” 回答她的是苾离的一声嗤笑。 “我宁可信赵明景都不信你。”她一字一顿,“你当然不至于满口谎言,但我也懒得去猜你隐瞒了什么,你也不必徒费口舌。” 湘哀“哦”了一声:“那就随你。如此顺便提一句,那任长君的致幻药剂就是我做的,你可以光明正大地恨我了。” 苾离被她平静无澜的话激得怒火中烧,结果湘哀倒是干脆地挂断电话,一身轻松。 梦中的情形在她结束不愉快的对话后越发如蛆跗骨,苾离选择了最简单的方法,直接拨了沁凉的电话。 沁凉被吵醒,颇有些懒散地问她闹什么幺蛾子。 听到苾离迟疑地问:“你能讲讲颜子璇吗?” 沁凉一惊,一咕噜从床上翻下地,隔了两秒传来拖鞋的声音和沁凉微哑的声线:“你怎么还那么喜欢提颜子璇啊?” “我是谁?”苾离敏锐地注意到那个“还”字,加之牌坊下湘哀反问的问题,不由让她开始怀疑沁凉的目的。 沁凉果然被问住了,半天一言不发,许久才答道:“你在想什么?” 质问的口气,苾离心口堵得慌,受制于人一无所知的感觉实在太过憋屈,她干脆问道:“我是阮宜罄吗?” 她猜过那个嘶哑的嗓音是不是谢今枝。军营里曾经起过一场大火,谢今枝落下了病根,结合阮宜罄是谢今枝的随军医生医护长—— “别瞎猜。”沁凉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怎么就知道是不是阮宜罄呢?” 谁还在说谎?看上去一直和整件事没有联系的周悯年呢? “你挡不了我恢复前世的记忆,沁凉,不对,应该叫做赵明景。”苾离沉着道,“终有一天我会知道的,希望你们的计划不要出变数,不过你也不要妄想拿我当枪使,报仇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沁凉温文尔雅地笑出了声:“当然,不过,你怎么就知道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呢?” 她曾经做到的那个梦,她在废弃的城楼下望着站在城楼上已成贵妇的颜子璇,目光里有恨,有深刻的不解。 博物馆里那张爻门城楼的照片。 她想知道爻门一战到底发生了什么,颜子璇……并不是无理取闹因为在那边乞讨所以就会对那里居民恨之入骨的人,何况她小时候就已经被周家收养,除了乞讨艰难些,爻门人并没有对她多不公。 到底发生了什么? 颜子璇本身戾气不重,爻门一战过后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疯疯癫癫,一刀把简淇涉捅死在床上。 之后的事情她就不再清楚了。有些是她凭梦中的蛛丝马迹猜到,有些是博物馆中展窗的内容,连起来大致能得到颜子璇二十岁到二十四岁的人生。 录像带中的内容是颜子璇“死前”的一段,赵明景放出这一段又是有何居心?她对颜子璇若有若无的敌意从何而来? 她对湘哀的敌意源自她认为湘哀杀了或是指使人杀了她男友。 苾离脑海中陡然灵光一闪。 “那边儿!!架子倒下来了,你!和小张!赶紧去扶起来,拍下一个场景!!天马上黑了,快一点,不要磨磨蹭蹭的!” 导演的喊声响彻空荡的室外,被点到的两个人愣了一下就撒腿跑开。 这是电视剧拍摄的剧中最后一个场景,搭的棚是一处古老又破旧的院子的布景,饰演女主角颜子璇的赵则予坐在角落的一个棕绷凳子上,垂着眼,还没有彻底从戏里走出来。 这段戏的内容是编剧后来加上的,史书从未记载颜子璇究竟是因为什么而选择了黑化杀人,电视剧刚刚兴起,史界的研究太过枯燥他们不愿意去研究,绞尽脑汁的最终结果,是这场阮宜罄的死。 阮宜罄本来一个自由医生被谢今枝“金屋藏娇”,知道她的人不多,糊弄观众是够用了。如果非要圆谎,也可以说成阮宜罄没有死,枪打在人身上什么地方都会流血,没道理一定会死。 赵则予提过意见,坚持颜子璇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转变如此,编剧反问她若是你的挚友死了呢?赵则予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再吱声。 架子被扶起来了,有几个罐子禁不住摔立时碎了,却更显老旧生动,后勤征得导演同意,留了一部分残片搁在上头。 导演四处看看演员场务都已经就位,大喊一声准备开拍。 嘶嘶啦啦几声响过,房梁上的灯泡竟然灭了,一片漆黑。 导演低声骂了句娘,才反应过来刚才架子倒下恰恰扯过从外头引来的电线,电线本就脆折,直接就没了电没了光。 后勤没等训话就自发行动起来,刚开始所有人都没有慌,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还算镇定地等着后勤动作。 外头却突然传来一个中年男人震惊的呼号:“这——这这这电闸怎么被烧了??” 他一喊,里头顿时出现了骚动,有疑惑有好奇都蠢蠢欲动想往外跑,导演满头大汗地安抚着情绪,不想接二连三的惊叫破空而入——周围布景的灯也骤然熄灭。 一片漆黑。 有几个胆小的场务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私语声逐渐变大到,场面不可控下,导演慌忙抹了把汗,大喊:“你们都安静!” 搭起来的房子狭小,如果所有人争先恐后地涌出后果不堪设想,导演好歹还算经验丰富,就要稳定人心,继续喊道: “从门口开始一个一个往外撤离,先到外面去,实在不行这一幕改天再拍!快点,一个一个不要乱争——” 门口有两三个人已经出去了,一道枪声——原本是为了给饰演阮宜罄的女演员用的——划破了苦心粉饰的平静。 短暂的一瞬寂静后,连续四五道尖叫将夜幕撕裂得彻彻底底,导演头皮发麻,更加卖力地赶人出去。所幸拍戏用的都是空包弹,即便不小心走火了也没事,但是人心尽散,戏是肯定拍不了了。 里面的人往外面撤,后勤组忙不迭地收拾周围的东西,有人借着星光看了半天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半。 所有人都在谈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赵则予是顺着人群在中间走出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但不至于到崩溃的地步。 助理搀扶着她,小声地安慰,没换来赵则予一句反应,只能无奈地把她扶到场地边上的小凳子坐下。 “去,让开,我背了多少东西?!别挡路,一边儿去!!” 路中间的年轻女人非但没有让,反而是尖声大叫起来。 “血——我——啊啊啊啊——!” 叫声瘆得慌,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聚在了年轻女人身上,多半是带着和气的看胆小鬼的眼神,少数人风平浪静见怪不怪,唯有赵则予一人浑身抖了一下,似有预感般霍然起身。 “薛明梁!!” 没有人应她。 赵则予慌慌张张地一把打开助理的手,朝着人群中心的年轻女子奔去。 “薛明梁在哪??” 她毫无风度地冲着年轻女人大吼,见后者毫无反应,一把攥住女人的手。 摸到了一手粘腻。 血…… 满手的血。 水落石出,女人慌乱中摸到了湿腻却并没有在意,出来发觉不对才感到慌张地大喊。 两个女人相对尖叫着,助理一慌,也是忙不迭地过来安慰赵则予。 她这么一闹,所有人心头都笼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翳。有个场务插嘴道:“是不是血包不小心弄破了?” 血包并不是年轻女人负责准备的,何况她在黑暗中并没有碰到血包,只是难免推搡,既然如此,这手血又从何而来? 赵则予毕竟是见过真刀真枪的人,甫一摸到就反应过来了。 “你们快去找一下薛明梁!!” 导演意识到事情有点不对头,立刻吩咐旁边的几个人去翻屋子里,赵则予攥着助理的手臂一刻也没有放开,双眼空洞地盯着远处的地平线。 “哎!这人怎么——是——” 赵则予浑身发抖。 “薛先生!!” 此起彼伏的呼叫声在黑暗中荡开,没有任何回应。 晨曦乍露时,薛明梁被人抬了出来,胸口一枪贯穿,满身是血。 空包弹被人换成了真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