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先梧桐落,春后桃李荣。 从太医院出来的时候下了雨,寒风萧萧,细雨如刀。 玉卿来的急,没有带秀禾和晏子,以至于油纸伞也没有一把,她面无表情的走在回宫的路上,一阵风袭来,似乎要卷走她身体仅有的温度,玉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像是回过神抬起双手呵了一口气,嘴里念叨着,又是中秋了……… 秋天的紫禁城,真冷清。 回宫路上经过御花园,她最爱的牡丹早已成了空枝头,其他的,黄的黄,落的落,一片萧条落寞之景,像极了她如今的处境。 玉卿冒着雨踏进了牡丹丛,看了许久,择下来一杆子枯枝,已然回天乏术,她却像珍宝一般小心翼翼放入袖中,带走了。 人不由己,花不由春。玉卿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得这样的病… 走了许久,终于见到永安宫影子,迎面小跑来是急得像热锅蚂蚁般的秀禾同晏子, 秀禾:“主子,您去哪里了?让奴婢们好找啊!还淋了雨,这可怎么了得?!” 说着便赶紧着扶玉卿回了屋。 晏子在一旁已经低低哭了起来,似乎在控诉玉卿的莫名失踪。 玉卿:“我去了趟太医院,走的急,让你们担心了,是我的不是。” 秀禾:“主子言重了,先把湿衣服换下来,洗个热水澡吧,我叫晏子去给您准备热水和姜汤了。” 玉卿像个听话的女娃娃,任由秀禾和几个侍女上下其手,扶进热水桶里。 秀禾一边浇着热水一边叮嘱道:“主子,下次可万万不可再一人出去了,何况您还在禁足……” 玉卿闭着眼囔囔:“不妨事,在宫中还能出什么事?我小心点不让人发现就是了。” 秀禾见玉卿不知所谓的模样急得跳脚:“主子,您难道不知这深宫的厉害?您今日若不答应奴婢,奴婢就跪死在这里再不起来!” 说罢,真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玉卿愣了愣,她何尝不知啊,吃了这许多亏,她早就明白了,这深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身处其中,无可奈何罢了,如此这般,不过是还有一些留恋难以割舍,譬如皇帝暄和。 想到这个名字,玉卿鼻子泛酸,她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道:“秀禾,我答应你。” 天黑了,玉卿差秀禾把小厨房准备的芝麻月饼送了一份给暄和,今日宫中设宴,中秋佳节,家臣共庆。他此刻该是在听着南曲戏班子,喝着陈年女儿红,醉倒在怡佳贵妃的怀里,亦或是同他新得的玉贵人戏说桑麻。 玉卿已经习惯了,只是她还带着一丝期待,他说过的,每年中秋,都会同她赏月、喝茶,品尝她发明的新式月饼。今年她做的是芝麻馅。 不多时,秀禾迎着月色回了宫,只是脸上多了几道掌印,眸子泛红。 一道来的,还有尧公公。 尧公公是从小照看暄和的太监,如今已六十高龄,玉卿认识他,已是第九年了,于暄和,于玉卿来说,都是长辈般的存在。 尧公公递着食盒十分恭敬的道:“娘娘,皇上令奴才带了一盒玫瑰月饼前来,这是上几日江南那位玉贵人亲手做的,独一份,皇上叫奴才带给娘娘您尝尝鲜。” 玉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叫晏子收下一旁,“有劳尧公公,大老远的,您平时照看他就好了,无需再来我这里做这些跑腿的活。” 尧公公笑道:“回娘娘,奴才就是奴才,皇上吩咐什么奴才便做什么,奴才们要做的就是讨主子欢心,替主子分忧,这才是深宫之道啊。” 玉卿笑不出来了,嘴角泛开一丝苦涩。 深宫之道,真难啊。 尧公公看着玉卿这般固执己见的模样,已知这道理她不会明白了,深叹了口气,说了些中秋祝福之语便离开了。 尧公公走后,玉卿把自己关在屋里,守着那盒玫瑰月饼一动不动。 她知道尧公公的话里有话,也知道秀禾脸上掌印仍红,可她无能为力… 前九年,围着这个桌子的都是两个人, 前八年,这个桌子上开始摆满了各种新鲜食材,暄和坐在一旁批阅奏章,玉卿抱着食谱研究食材。 前三年,玉卿再找不到能包进月饼的馅料了,暄和神思不倦的依然批阅着奏章,玉卿靠在他怀里呢喃说着总会有一年自己再也做不出别具一格的月饼了,到那时该怎么办? 暄和道“那就让别人做给我们二人吃!” 如今,真的如此了。 玉卿看着这个食盒,猛然血起上涌,咳的脸色通红,她习以为常的拿出手巾捂住嘴唇,等这场撕心裂肺的咳嗽过去,良久,她慢慢缓了过来,自然的擦拭掉嘴角遗漏的猩红,随后将手巾丢入火炉子里,霎那间,火炉子里的火串的老高,不一会儿便将手巾烧的一干二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般,炉火重归平静。 玉卿最后还是吃了一个玫瑰月饼,尝尝看到底有什么新奇之处,竟得暄和这样喜欢。玉卿恍恍惚惚的想着。 她有些发烧,月饼的甜腻让她喉咙更是难受,玉卿倒在床上,半眯着眼,仿佛看到了窗外的月亮圆的很好看,寒月当空,良人在旁……… 三年前暄和就变了。 连晏子这样大大咧咧的性子都看出来了,玉卿又怎会察觉不到。 只是,他是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乃是平常,玉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不是不在意,而是端着皇后之位,她没有资格说。 世上最没资格说的人就是她。 皇帝不再是十五岁的太子,玉卿也不再是十岁的孤女,她们都不是少年时冲动热烈的所谓爱情了。成年人的世界,总是参杂太多利益和权衡。 玉卿骗自己,看不到每年一茬一茬入宫的秀女,听不到时不时传来宣布封位份的旨意,感受不到他心不在焉的目光,和冠冕堂皇说着都是为了皇室的借口。 直到三个月前,他心爱的怡佳贵妃在自己宫内失足小产,手底下的丫鬟一人接着一人说是看见皇后推了一把而至,玉卿当时觉得可笑至极,正想辩驳,暄和的一耳光打的她措手不及。 他信了,那双眼睛里蕴含着滔天大火。 没有质问,没有辩解,玉卿直接被撤了皇后之位,降为妃,禁足在这永安宫里三月有余。 他们曾经那么相爱,如今也沦落到这番模样……玉卿不明白,他们明明对着上苍用生命起誓永远爱着对方的啊。他为什么不信自己… 玉卿睡得很不安稳,直到午后秀禾叫醒她时,她出了一身冷汗还在模模糊糊说着梦话,秀禾说,依稀听得见是在喊皇上的名字。 玉卿醒了后又咳了许久,晏子兴高采烈的跑了进来说有好消息,玉卿心里一颤,却是希望再一次落空,不过是太医院的院长欧阳连易过来请脉罢了,对外说是秋后易受凉,便向皇上说要请了后宫所有贵人的脉,以防万一。暄和同意了,他一大早就走遍了后宫,午时,终于轮到了玉卿。 玉卿知道,他肯定费了很大的周折。 通禀后,欧阳连易提着药箱进来了。他还是老样子,右脚有些坡,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医官的官服有些深邃,显得他有些老成过头,实际他不过比她大一岁而已。 欧阳连易进门冲玉卿行了一个礼,玉卿笑了笑遣散了几个侍女,独留秀禾在内。秀禾瞥眼看了看晏子,晏子心领神会的出去关上了门站在门口把守着。 欧阳连易:“跟我走吧,我最近得知北地有种奇药,能治你的病。” 欧阳连易边说着,边打开箱子。 玉卿没有吭声。 良久,她才缓缓的道:“我不能走,你知道的,我十岁那年起就没有离开过暄和。” “且不说那药是否真的有效,北地遥远,此行我若走了,怕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而且最近我吐血也少了,偶尔手巾上也就一两滴,只是烧的厉害了些,昨日午夜梦回,好像又看到暄和来陪我了。” 欧阳连易拿银针的手顿了顿,他这一生治好过无数病人,可唯独身边的人一个个因疾病离他而去,父亲,哥哥,如今,还加上了她。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从前如此,现在依然如此。 昨日玉卿来找他,诊得的是肺痨,他惊慌失措一夜无眠,这病,一旦得上,药石无医。 欧阳连易号着玉卿的脉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道:“我在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亦是你唯一的亲人,所以,你不能死。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全力去做,哪怕用我的命换你的命,我仍在所不惜。” 玉卿咯咯的笑了起来,笑这个笨蛋,这么多年了说起话来还是那般不着调。 以命换命,亏他想的出来。 欧阳连易又开了几副药,叮嘱了很多,不能多思,不能吃酒,不能吹风,不能……… 玉卿尽数应了下来, 欧阳连易收了药箱,不死心的仍问了一句“跟我去北地吧,我知道你在这里并不开心,你若去,我明日便带你走。” 玉卿停了笑意,语气变的极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亡命天涯,你能带我走多久?” 连易再没有吭声,这句话像是一举击中他的死穴,对,面对皇权,他犹如蝼蚁。 玉卿有些不忍,咽了咽口水道“我再想想吧,如果哪天我想走了,我一定去找你。” 连易闻言眸子又重新有了亮光,临走时坚持把他带了二十一年的平安符交给了玉卿,亲手挂上她的脖子。 玉卿有些惊讶:“这个是你母亲为你求的……” 连易按住她的肩膀:“我如今只有一个念想,你必须活着,无论如何。” 浮生一梦君同我,都是槐安未醒人。 真的咳起来那种爆裂拉扯的痛真的要了玉卿半条命,就像身体里头已经烂了一大片,即刻就有人撒了一大把辣椒粉,剧烈的痛抽着心头密密麻麻遍布全身。 吃了连易的新药已经五六日了,在第七日这天夜里终是没有控制住,玉卿又咳血了。 秀禾脸色苍白,端着刚熬好的药在一旁守着,玉卿咳的厉害,吃药的空隙都没有。 晏子哭的很伤心,一直抽泣着给玉卿顺气,随后接过她手中得帕子,入眼一片猩红… 晏子惊的手颤抖不已,看向秀禾的目光都有些呆滞,秀禾别过脸,终是没忍住那颗泪。 她们都不明白,为什么主子会突然变成这样… 晏子实在看不下去了,跪在地上道:“主子,您再这样咳下去可怎么的了?奴婢这就去禀告皇上,皇上一定会有办法的……”说罢便要跑出去。 玉卿强忍着血气翻涌,用了全身力气才勉强拉住晏子的手,“不要,不行…” 晏子:“为什么?主子?” 玉卿气若游丝道:“这是命令!咳咳……” 良久,久的天边似乎翻白,咳嗽才停止了这场猛烈攻击,秀禾端来的药玉卿一滴不落的喝的干净,躺在床上,用力吸气仍感觉到胸口一阵刺痛,玉卿皱了皱眉头,只得放轻呼吸,一口气两次呼,才稍稍舒适。 平躺着闭上了眼,脸色苍白,她消瘦了许多。 这是玉卿见不到暄和最长时间的一次,最后一面是三月前暴怒禁足,再过个几日,就算是第四个月了。玉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特别是这几日,心疼的犹如刀绞。 那年,暄和也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太子,玉卿也是个没人要的孤女,石庙一遇,便是一生,他那时说:“我们都没有家,你跟我走,我给你一个家。” 玉卿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家,有人愿意给她一个家……那是梦里才有的词汇,如今在现实里出现了。 毕竟在这个年代,对女孩从来不太公平。 暄和给了她饭吃,救她出了人间水火,于情于理,暄和都值得玉卿一生追随。 玉卿又做梦了,梦到五年前暄和登基的那日,亦是他们大婚之日。 二十岁的暄和也是个意气风发浓情似水的翩翩公子,一身明黄帝服加身,头冠天子十二旒,他的目光坚定从容,牵着同穿后服的玉卿,走在万民之上,那身衣服很重,头冠压的她的额头出了血痕,可他很高兴,玉卿也就高兴。 他站在城墙之上对着天下道:“朕此生只爱皇后一人,矢志不渝。” 城墙下一阵欢呼,高喊着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那一日,玉卿享尽了天下最盛的荣宠。 睡梦中的玉卿渐渐嘴角上扬,泪水却无声无息,尽数落入鸳鸯枕内,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或许只有梦境才能留住那个十五岁的少年。 八月最后的那日,尧公公忽然来传旨,说陛下午后来永安宫。 玉卿接旨时很冷静,回屋后兴致勃勃略施了粉黛,显得气色没有那么苍白,点上绛朱唇,铜镜里的她,比起从前更多了些骨感美。 她在屋内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到来。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 …… 他没来。 日落山斜,夜幕降临,直到最后一丝光亮湮灭,最后一行孤鹭向西划过,永安宫上头这片小小的天就什么也没有了,一片黑雾,什么也看不清。 她还坐在那里,一动没动。你试过从天亮等到天黑的滋味吗? 从期待变成担心最后只剩无尽的绝望。 晏子进屋添了两盏烛火,屋内总算亮堂了许多。 玉卿扯开沙哑着喉咙道:“晏子,拿女儿红来。” 晏子站在一旁似乎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主子,您的身子怎么能喝酒?” 玉卿语气开始强硬:“去拿!” 抵不过玉卿的倔强,晏子还是去了地窖,抱出那坛玉卿最爱的女儿红,还是君岚公主前几年出嫁邻国时出窖的,自从三个月前禁足后,那酒壶上的纸封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了。 “来坛女儿红,永不饮花雕!” 晏子把酒倒入玉卿面前的琉璃酒樽里,香气扑鼻。 玉卿抬手,一杯下肚,喉间火辣辣的,是种异样的舒服。 晏子和秀禾站在门口,看着里头一杯接着一杯的主子,愁绪难言,心疼不已。 她们知道,主子想君岚公主了。 忽然,黑夜里出现一个黑影,风尘仆仆疾行而来, 秀禾愣了一秒,随即拉着晏子到一旁,跪倒在地。 “怎么喝起酒了?” 暄和的声音陡然响起,玉卿心里一震,当时就清醒了,慢慢的起身,两两相望。 屋里灯光很亮,暄和以为她可能在绣花,或是在看书,怎么也没想到她独自喝着酒,脸色绯红,已然有些醉了。 玉卿许久没有回话,眸子里也是冷冷的, 暄和当下便有些不悦,声音高了许多:“为何深夜独自喝酒?” 暄和对视看着她的眼睛就有些烦闷,内心仿佛被什么堵住般,有些心虚更多的是暴躁。 他这段时间,身边妃子不断,哪个不是喜笑颜开盼着他顺着他。 何以像她这样做错了事还这般模样,实在不懂规矩。 “想君岚了,便喝了几口,你终于来看我了?”玉卿喃喃道 “等到年关一过,我便叫她回来看看,也好叫你同她叙叙。”暄和脱下披风,随手搭在架子上,自然的屏蔽掉后头那句话。 见玉卿依然沉默,他从身后抱住了她,声音柔的像风,“你还说呢,这么久了,就不能低个头跟我道个歉?服服软?那掉的可是我的孩子。” 玉卿又想解释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他始终不信自己。 “你是不是瘦了?你还是脸上有肉好看,这样瘦的骨头都出来了,没点女人该有的韵味。” 玉卿好像从头被人灌了一大桶冰水,无尽的寒意径直穿透她的身子,对于暄和来说,玉卿瘦了只是后话,没有女人韵味才是真的。也是啊,他的后宫个个皆是绝世之资,二八年华,自己又岂能比得过分毫呢… 玉卿忽然笑了,她又何尝不想自己容光焕发的,开开心心一生,可是,命里不允罢了。 连易是一个她没有血缘的哥哥,都能以命换命的爱她,而这个她用命爱了九年的男人只有粗心不耐。 玉卿知道的,他从前是个温柔至极的人,最擅长保护别人内心的脆弱,可如今,他的所有柔情在岁月风化下尽数摧毁了。 他是皇帝,是权利中心,是万人之上,他再也不用在意别人的情绪,因为他主宰着天下。 所有的所有,只有她一个人在执着、执着那场年少的梦。 暄和批完最后一叠奏折的时候玉卿已经睡下了,他缓缓上床将她搂紧怀中,玉卿身体如羽的重量惊到了暄和,“怎么瘦成这个鬼样子?” “你不在,吃什么都无甚滋味。”玉卿闭着眼淡淡的回答 暄和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低下头便吻住了玉卿的唇,手也不住的四处游荡, 是自己冷落她太久了…他的吻里带了些许讨好。 玉卿睁开眼睛看着他沉浸的模样,竟有份难得的柔情,那一瞬间,玉卿似乎又看到了十五岁的暄和,那样的深情地爱着自己… 忽然她的喉间揪了起来,心口疼的发颤,玉卿一把推开了暄和,别过了身,强忍着咳嗽将嘴里涌上的血硬吞进了肚子。 暄和其实每晚都有人陪他玩着不同的闺房游戏,但是对于玉卿这样强烈的反抗还是升上一丝恼怒。她明明一直都很听话,自己说东她从不会说西,他深知她爱自己深入骨髓,对于她如今突然的反抗,暄和几乎是忍着这里暴怒的性子:“这么些日子了,你还没弄清自己如今的处境吗?竟就一点也不想朕?” 玉卿忍着咳嗽,憋的脸颊通红,但最疼的不是喉咙,是心。 玉卿很想跟他解释,说她根本没有推佳贵妃,今日也根本没有拒绝他……可是这场病逼得她没办法。 暄和有些累了,猜她猜的累,她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一不开心什么也不说,就让自己猜,如今时过境迁,她早已不是小孩子了,竟还是如此任性,但是暄和还是有些心虚,当时一气之下褫夺了她的皇后之位,把她丢在一旁三个月,如今她瘦成这般模样,暄和心虚的紧。 他再不好质问她什么了,背过身也打算睡了。 秋风瑟瑟,枯叶纷飞。 玉卿头还在痛,似乎听到外头的红枫叶子被风吹落了许多,淅淅飒飒的她听得清晰极了。而枕边这个人,呼吸很轻,静静的像个孩子。 玉卿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小心翼翼的转身望着暄和,一开始日日盼着他来心里会开心些,却没想到更难熬了。 玉卿轻轻的伸手过去,拉住了暄和的手,十指相扣,心心相印。 她又想起连易的母亲欧阳夫人当时的话了。 一介孤女,背后没有家族,没有权利,没有金钱,甚至连一个护着她的人都没有,单靠着爱情,什么都不能长久。 皇帝如今爱着你的青春年华,改日天下二八女子皆是他的女人,桃李如何与牡丹争春啊!等他的心慢慢冰冷,这世上再也没人护的住你了… 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欧阳夫人猜的很对,玉卿没有家族没有权力,佳贵妃的母家却是镇国将军,孰轻孰重,她迟早会被轻易打下来。 可还是……放不下啊…… 玉卿轻轻把头靠在暄和心口,听着他蓬勃跳动的心跳,低低道:“没有多久了,只要你还有一丝爱着我,我都不会离开,做你的皇后也好,妃也罢,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行……” 暄和无意识的将玉卿抱紧,挨着她的耳旁模糊不清的道:“玉儿……” 泪水从一个眼眶滑入另一个眼眶,玉卿强咬住下唇才压住哭声,他爱她,她就知道,九年了,怎么可能说不爱就不爱… “公子,别对我那么无情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如果真的不要我了,那我真的要走了…你再也看不到玉儿了…” 玉卿病了以后,每天都想了许多,如果十岁那年自己没去石庙遇见暄和,如今又会是怎么样,她会找个普通的人,织布放羊,儿孙满堂,一生平凡相依。 月折两半,寄北与南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玉卿就惊醒了,她好像梦到暄和不见了,她怎么找都找不到… 直到睁开眼睛,听到身旁的呼吸,她才安静下来,他还在,公子还在。 秀禾听到里头的动静就起身了,转头进了厨房把药熬上了。 玉卿又开始觉得喉间发痒,披上了一件红色大氅急急出了房门,秀禾端着药出来的时候,玉卿已经在柴房咳的发颤了…她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不让咳嗽的声音跑出来。 “主子,您又咳了?快,快把药喝了!”秀禾吓得赶紧把门关上,扶玉卿坐了下来。 药苦的她几度无法下咽,但是一想到暄和,她就只想自己快快好起来,什么也顾不得了。 “你怎么起的这样早?我一醒来屋里不见你,这院子也如此冷静,之前给你的那些丫鬟太监呢?怎么就只有这几个伺候了?” 暄和发髻有些凌乱,略带关心的语气也有些温暖。 玉卿推开柴房的门,暄和就站在院子里,四下相顾, “习惯早起了。”玉卿装作若无其事般走向了他。 暄和有些疑惑,也终究没问什么, 玉卿道:“快要上早朝了,皇上要用早膳吗?” 暄和道“今日无事,便不去上朝了。”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进来了,是怡佳贵妃身边的杏儿,接而后头来的是云贵人身边的芳草,都是来请皇上的。 玉卿笑了笑道:“皇上是要去怡佳贵妃那用早膳还是玉贵人处?” 暄和从她话语里听出一股子嘲讽,心虚道:“哪也不去,就在永安宫陪你。” 玉卿也没有兴高采烈,转身便去吩咐秀禾去传早膳, 暄和兀自走进厅内坐了下来,看着她的背影,稍稍安了心。 玉卿回来的时候,侍女跟着端来洗漱的水,暄和用完后,玉卿给他梳了发,盘了个寻常发髻,今日不用上朝,便也不用带那繁重的发冠,随意一些。 暄和长的很好看,如墨的长发,深邃的双眸,他的鼻根有颗黑痣,浑圆饱满,十分特别。像个菩萨,却又不在眉心,尧公公说是人间菩萨,所以比天上的菩萨低一点。 玉卿觉着有些道理,他掌管天下万民,一念生一念死,可不就是跟菩萨无异,不过一个住在天上,一个住在地上罢了。 玉卿刚整理好他的衣饰,就听见头顶上传来暄和的声音:“你去寺庙了?你不是不相信这些吗?” 玉卿有些莫名其妙:“什么?” 暄和指了指她胸口:“说你脖子上带的平安符,在哪求的?以前没见到过。” “朋友送的,带着求个心安。”玉卿的手顿了顿。 “什么朋友,在宫里?宫外?”暄和的语气升了好几个调。 “你如花美眷绕身侧,我交个朋友怎么了?” “玉卿!!”暄和语气愈加爆烈。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皇帝,你是皇后,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玉卿被这声皇后刺痛了心,“暄和,我早就不是皇后了,你忘了吗?当初做皇后时,我不能也不许说这种话,说了便是善妒,无德。如今我只是个妃,你身边哪个妃子没有争宠过?暄和,你太残忍了…” 暄和被堵的说不出话来,的确,她不是皇后了,的确他身边其它妃子吃醋起来他只觉得可爱,满足欲成欢。可是他的皇权怎能任由人随意侵犯?“说了这许多怕只是掩饰送你东西的人吧?你被禁足谁敢来看你?看来朕是要好好查查,是谁,藐视君威!” 玉卿气的浑身发抖,她不可能听不出来这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君威,多大的威风啊。 “你当初说跟后宫众人皆是逢场作戏,只不过为了皇室。如今看起来却是不同了,你如果爱上别人了,就跟我说,我绝不多说一句,我自己滚,滚的远远的,再不碍你的眼。” 暄和听她视死如归的模样更是烦躁,两只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抬起手挥起了耳光。 玉卿半步都没有后退,直挺挺的站着,泛红的眸子里一片湿润,她的声音悲凉又沙哑,道:“暄和,你要打我?” 暄和心猛地揪在了一起,手僵在半空,没有动弹。 气氛一度变得冰冷,秀禾吓得不轻,两个来请人的侍女确是心里偷偷笑着,估计都在说着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云云。 良久,暄和狠狠的挥袖离开了。他走时带动的风沙迷了玉卿的眼,等到她回神转身看向门口时,那人早已经不见踪迹了。 过了午饭后听闻,皇上召见了玉贵人,怡佳贵妃,瑶贵人,素答应…等十几位妃子尽数去了逍遥殿,一夜笙歌,一夜生欢。 玉卿晚饭吃了药后,吐的昏天暗地,呕出了血,倒在痰盂边上,闭上了眼。 那一晚, 逍遥殿内佳人笑尽无数风流,永安宫内旧人哭断相思成疾。 原来长大,是种慢性告别,你看那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 天边的风雨好像又大了一些,道是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永安宫内人心惶惶,玉卿晕倒了。 秀禾急得慌不择路,不要命似的跑进了太医院偏殿。 秀禾从来没觉得这条路有多远,今日却觉得长的看不到边际。 连易刚处理完太医院的琐事回偏殿休息,迎头便撞上了一个人。 “谁?大晚上的疾行?” “欧阳太医,你快跟我去看我家娘娘,她晕过去了……”秀禾几乎是哭喊着说出来的, “秀禾?你别急,跟我说症状!”连易看清是秀禾后,急忙拉着她一瘸一瘸的转身去了药房。 “今天我家娘娘同皇上大吵了一架,晚饭吃了药后吐的都呕了血,然后就晕过去了。” “她吃了药还呕血了?这几日都按时服药了吗?” 连易一边问着,一边手忙脚乱拿起了药箱,又拉着她奔向永安宫。 “都是按时服的,但是越吃这几日咳的越厉害。” “先带我去看看她。” “好。” 两人一路飞奔,迎着风雨,只消片刻便到了永安宫内。 连易一进门便看到了玉卿,气息奄奄躺在床上,眉间紧促,嘴唇泛青,瘦的脱了相。 他心里一震,短短几日,竟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那人就真的放不下吗?痴儿啊。 连易忍着心疼一把拉过她的手探了探脉,虚浮无力,这是?!中了毒!怎么会?连易心惊胆颤又重新探了探,慢性毒药! 他几乎要疯掉,本来得了肺痨已然活不过三五年,如今…这慢性毒药已然伤了心脉…是谁,竟这样心狠手辣。 “秀禾,把晚上熬的药渣端过来!” 他现在只能祈祷,这个下毒的人没有用什么阴毒的东西。 秀禾闻言急忙跑去厨房,将药渣倒在桌子上白布里,连易一颗一颗翻着,忽然,一个黑黑小小的东西映入他的眼帘…… 是“细辛!”。 连易僵直的身子后退了半步, 秀禾见状急了起来:“怎么了?这个有什么不妥?” 连易目光呆滞,喃喃自语 “细辛,味辛温。主咳逆,头痛脑动,久服明目利九窍,轻身,长年。” 秀禾道“那…是好药的啊。” 连易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呆呆的走了过去,握住了她的手,又开始喃喃道 “细辛若单用末,不可过半钱,多则气闭塞不通者死,虽死无伤可验。” “欧阳太医!你!” “有人在我的药里加了细辛…吃了这许多日,伤了她的心脉…她活不过年后了…” 连易几乎哽咽的要哭出声。他开始恨自己没有能力,为什么,为什么她得了肺痨上天还不放过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相继离开,为什么他什么也做不了,为什么…… 连易瘫坐在地上,望着天无声的流着泪…… 晏子和秀禾都摇了摇头不可置信的跪倒在地…… 到底是什么人……要害她…… 从此各执断月弦,各在两端 三日后,玉卿终于睁开了眼,这三日,连易几乎是呕心沥血、彻夜未眠,翻烂了无数医书,把救回了她一条命,将她从鬼门关口拉了回来。 这次,他一定要不顾一切带她走… “连易?”玉卿声音沙哑的喊了一声,将床边昏昏欲睡的连易惊醒了。 “玉卿,你醒了。”连易双目发青,头发散乱,看起来并没有比玉卿好多少。 他一把探上她的脉,脉搏平稳有力,老天保佑,没有将她从自己身边带走,还好还好…… 晏子一推开门便看到自家主子坐了起来,激动的冲了过去几乎要哭倒在她床边… “主子……您总算醒了…呜呜…” “我昏迷了多久?”玉卿的头被晏子的哭声喊的有些痛,无力的揉了揉太阳穴。 “整整三日!”晏子抹了一把眼泪道。 “辛苦你们了……”玉卿这才反应过来,那日自己呕血了然后好疼好疼,在然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今醒来,才发现,连易应是陪了她熬了三天,晏子也没好多少,哭的眼睛肿成了鱼泡眼,秀禾估计还在守着药…… 他呢?有没有来看过自己一次…… “玉卿,你的药里被人下了细辛,所以你才会呕血到昏厥,如今伤了心脉,你必须跟我走!”连易的目光坚定从容,似乎做好了所有的打算。 “细辛?呵呵,她们真看得起我…暄和知道吗?”玉卿接过晏子递上的热水,抿了几口,一道热流向下,胃里舒服了许多。 “那日您晕了过去,我第一时间去了逍遥殿,却被拦在门口,根本进不去,后来尧公公出来了,说…”晏子有些断断续续的说着。 玉卿:“说什么?” 晏子:“说…皇上不想见…您……” 玉卿拿水的手顿了顿,在唇边停了半响。 “知道了。”她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一片苦涩蔓延整个心。 “去做点吃的吧,饿了。”玉卿笑着看向连易和晏子道。 晏子兴高采烈的屁颠屁颠的去了厨房。 连易脸色依然深沉,她一直在回避自己。 “连易,你让我再想想,再好好想想…” “明日给我答复,我先回太医院,你的药我还需回去再斟酌,这几日你好好休息,药我会亲自煎好送过来,你安心养着。” “好。”玉卿乖乖的应了下来。 从来,他都是将一切都安排的非常好,然后留下一句你安心即可。 数十年如一日。 玉卿看着他背着药箱一瘸一瘸的离开,鼻头一酸,他也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还要来照顾她,迁就她。 他真的很好,特别好。 如果此时二十五岁的暄和能有他一半好,该多好啊…… 他的背影和记忆里那个十几岁的他背影重叠,那时候他的腿还是好的,穿上一件白衣,也有些俊逸的模样。 玉卿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太医院一个学徒,他的父亲是太医院院长,他的母亲只是个平常女子。 那时候他还有一个哥哥,叫连江。医术很厉害,是个妇女圣手。宫中许多贵人都十分仰仗他,后来他死了,听闻是猝死的,无声无息。 连易那时十三岁,玉卿也刚入太子宫两年。 见到他躲在宫墙的一角哭的撕心裂肺,玉卿听他哭的惨烈跑了过去,一开始他也不理,只顾着哭,后来,他哭累了,也不说话。玉卿狠了狠心把新得的龙须糖掰了一半递给了他,谁知他拿了就跑了。把玉卿气的不轻,过了几日,太医院狭路相逢,玉卿一把揪住了他,想自己太子宫的人,怎么也不能让别人欺负了去,抬起手就想胖揍他一顿,他一抬眸,玉卿的手停在半空,他的眸子泛红,应又是大哭了场。 “你怎么老是哭鼻子?男子汉大丈夫的。” “你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我……懒得理你。” 玉卿很想打他,但他一副凄凄惨惨的模样,玉卿也没下得去手,因为跟两年前的自己太像了,那种绝望的目光……转身离开的玉卿去而复返,折了回去给了他一个牡丹手巾,然后就走了。 连易愣在原地,将叠起来的手巾翻开,里头是一整块龙须糖。 连易发誓,那是他吃过世界上最好的糖,没有之一。 他喃喃的道“我哥死了…所以我想哭。” 稚嫩的语气里多了些深沉,却没有人听见,尽数被风吹散了。 那块手巾,连易也保存了多年。 玉卿的思绪被一道踢门声猛然打断了。 撞入她眼帘的,正是暄和。 他今日穿的是一身黑袍,上头绣着金色的龙纹,尊贵极了,从前没见过的新样式,应又是那个江南的玉贵人做的吧。 想来,这几日他过的甚好。 “刚出门的人是谁?”暄和一脸阴沉 玉卿淡淡的道:“朋友。” “送平安符那个?”暄和砰的一声甩上门,门扉颤颤作响。“在哪个宫里认识的朋友也让我见见?” “太医院的太医,给我开方子的。”玉卿掖了掖被角,情绪平淡的像一滩水。 “你开的方子呢?”暄和开始冷笑。 他没有问玉卿,是身体不舒服吗?什么病?病了多久? 他只是冷冷的质问你,方子呢? 玉卿突然也很想笑,:“他带走了。”她终于看清了这段感情的可笑之处,可笑可悲。她看着暄和的眼睛道:“放心吧,在宫里,谁敢觊觎皇上弃了的女人?” 暄和气的不轻,揪起玉卿的领子,“你再说一遍!” “我再说几遍也改变不了这句话的原意,你若是今日心情不好,尽可去找其他人耍你皇帝的威风。”玉卿没有力气推开他的手,只是脸憋的通红。 “玉妃,很好!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幅样子,怎么?就这么缺男人了?”暄和一把将玉卿从床上揪了下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玉卿是个极温和的性子,却也不是逆来顺受的人,冷冷的笑着:“怎么?吓到皇上了?” 一个耳光猛然落在玉卿脸上,打的她措手不及、迷迷糊糊脑子里嗡嗡的响。 这是暄和,第二次动手打她。 她才突然发觉,自己根本毫无还手的余地,他的力气用了个十成十。 暄和此时的猜忌和占有欲没有让玉卿有一点满足,因为对一个人的感情和对一个东西的占有欲没有任何关系,前一个是爱的深,后一个不过是我的东西我就算不要了别人也休想碰。 真正的爱,不是这样居高临下的。 打完暄和就有些后悔了,他没有想过真的对她下这样的手,可这些年皇帝当久了,身边的人惯坏了他的脾气,已至于他根本受不得别人一丝丝忤逆。 “那人没经过我的旨意随随便便就来见你,想来不是什么好人,在宫里事事你都要留意着些,以后别见了。” 暄和蹲下身子想去抱她,玉卿别过了脸。 这道掌印起码要个三五日才能消吧。 “暄和,你休了我吧,我不想要这个家了。” “你在说什么呢,别闹了。”暄和有些不可置信的笑了笑。 “我说……”玉卿轻启双唇想再重复一遍,却一开口便被打断了。 “你想走?” “是。” “那你滚吧。”暄和的语气干脆利落,目光平静又充满了不屑。 暄和一开始只是想过来安慰安慰她,可是一进门便看到匆匆离去一个不知名的背影,心里顿时有些凌乱,吵起来也只以为是平常一样的争吵,可是她这次却说不要这个家了。这个女人,可恶极了,当初那样死不放手说要陪他终老是她,如今想走就走的人依旧是她。 暄和稀罕吗?他心里冷笑,从来不稀罕。 滚吧,离了他,她什么也不是,暄和就等着她一无所有,跪地求饶,哭喊着求他带自己回去的那一天。 暄和越想心里越镇定,离开的步子也越有底气。潇洒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甚至带了些愉悦。 没过半响,玉卿就被赶出宫了,暄和动作快的像是要丢弃什么很厌恶的东西,一刻也不想再留。 还没来得及跟连易商量好时间,也没来得及跟秀禾晏子告别,她就已经孤身站在宫门口了。 暄和什么也没留给她,连简单的衣物都没有给,身上就穿着那件薄衣,直接就赶了出来。 九月的天说冷也不是很冷,但刮起风来还是要打几个寒颤。 她如今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她走去那里,从宫里走出来,已经用尽她全部力气。仔细想想,跟了暄和这么多年,身边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点势力。 暄和说撤她皇后之位就撤,没有一个人替她求情,如今说把她赶出宫就赶,依然没有任何人帮衬,说到底,除了暄和,她什么也没有,这些年过的,一塌糊涂。 玉卿又开始咳了,宫门口的侍卫拿着刀在后面让她赶快离开,小心刀剑无眼。 她一边挪动步子,一边忍着猛烈的咳嗽,玉卿从来没有现在这样难过过,身体疼的发颤,心里疼的发慌。 那颗奋不顾身爱着他的心像被人挖了个大洞,任由寒风侵蚀。 玉卿第一次动摇了。 朱弦断,明镜缺 京都大街上,人也只有寥寥数个,两侧的枫叶似火,飘飘洒洒的浪漫极了,给这个荒凉的季节独添了一丝美感。 玉卿却像个行尸走肉,仓仓呛呛的走走停停,两颊的肉瘦的凹了进去,身子也瘦的像风中摇曳的树枝,一身单薄的白衣被风吹起衣角纷纷扰扰,让人觉着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从此消失在这尘世。 她又开始发烧了,出了一冷汗,鬼使神差的走到了护城河边,这里是暄和向她求婚的地方。 玉卿苦笑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 护城河南边有一片很大的牡丹丛,野生的,好几丛长在了一起,像颗爱心的模样,十分神奇。 宫中的牡丹就是照这个模样仿种的。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玉卿到了这里,喘的不行,身体越来越差了,她迷茫的坐在牡丹丛下,远远的打量着那个生活了九年的家,很大,很庄严,很压抑。 玉卿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远处的皇宫叠了好几层,脑子里的人也一个个跳了出来……… 天色将晚, 一个穿着素衣的女子站在河边准备放天灯,一个男子手里拿着笔墨匆匆赶来,女子娇颠道:“这位公子,你整整迟到了一刻钟!” 男子闻言十分慌张的解释:“对不起,是在下的错,我家里的笔墨……”男子支支吾吾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小, 搔了搔头看了一眼还在生气的女子,又补充了道:“我…我跑去教书先生那借了最好的笔墨过来,途中费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 女子看着他惊慌失措的像只小鹿的一个劲的解释,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今日是我生辰,你能来我就很开心了,笔墨不过是我框你来的幌子罢了……”女子盯着男子的眼睛述说着,玉卿隔的远远的还是能看到女子目光里的纯纯爱意。 “我……” “无论是竹笔还是狼毫,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无非一个你罢了!” 男子似乎被惊讶到愣住了,呆呆傻傻的看着女子诉说着一片痴心… 女子接过他的笔墨,挥墨写了几个字,随后点上了里头的蜡烛,将灯举过头顶,烛火下映的她美若天仙,面似桃花,眼睛像星星一样一眨一眨的,满满的是憧憬和希望! 男子再一次看呆,可他这次没有选择呆呆的不说话,而是拥上她,同她一起扶着灯,闭上眼睛,像是在许着什么心愿,半响,二人的手松开了,昏黄的天灯缓缓的迎着月色升起、 忽然一道亮光划破天际,远处炸开一朵绚烂的烟火,男子趁着女子望天许愿的时机猛地亲了她一口,接二连三的烟火接踵而来,他逆着火光跪在了女子面前… “玉儿,求你嫁给我吧!” 与现实吻合的梦境戛然而止! 玉卿猛地睁眼,眼脸一片湿润… 明明是他…求自己嫁给他的…为什么到头来变成了自己的一场空欢喜…… 玉卿看着头顶的幔纱,忽然回过神,这是哪里?自己忽然想起自己明明被赶出了宫,如今却是在一个房间里,一股甜香涌入她的鼻腔,她心里一惊,鹅梨帐中香?! 是君岚回来了? “嫂子!”推门而入的一声惊呼应证了自己的猜想。 “你总算回来了……” 君岚,是暄和的亲妹妹,文华三十六年,文华帝当朝,暄和、君岚是前皇后的嫡子嫡女,因而暄和一出生便封了太子,可是五年后先皇后生下公主君岚时却胎大难产,拼了命才生下君岚,撒手人寰。 此后一年,皇贵妃秦淑慎封为继后,她儿子二皇子六皇子一朝成了皇上最喜爱的儿子。 先皇后的母家是威远将军,驻守北疆,所以暄和从十岁到当上皇帝这些年,过得十分凄惨,朝中无人帮衬。继后几次撺掇皇帝废太子,却次次威远将军都会传上捷报,他手握兵权,皇帝自是不敢轻举妄动。 因而暄和虽不受宠,太子之位却一直占着,无人拉的下来。 暄和当了皇帝后,势力不稳,为了和邻国结盟,只得将君岚嫁了过去,当了邻国皇后,也不算委屈了她,就是从此回到家乡,只有冬天了。 君岚穿着一身正红,十分尊贵,半点没有从前那个跟她一起翻墙角爬狗洞的疯孩子模样了,她进来按住了要起身的玉卿,坐在她床边,两人握着手,泪眼婆娑。 君岚抹了眼泪先开了口:“昨日我提前回朝,路过护城河便去看了看牡丹丛,见一女子就晕倒在下面,走近一瞧竟然是你,我吓坏了。你说,到底发生什么了?我哥怎会撤了你皇后之位?” 玉卿被她一堆问题问的哑口无言,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这样…别说我了,你怎么提前回朝了?” 君岚看着玉卿疑惑不解:“你不知?因为绪贵妃过两日就要临盆了,这是哥哥的第一个孩子,所以我提前回来了。” “绪贵妃临盆??为何从没人跟我说,暄和也未曾提起过。”玉卿像是听到什么惊人的事情,自己住在中宫,竟完全不知有妃子怀胎十月? “哥哥没告诉你?”君岚也愣住了。 “我不知。” “你跟哥哥到底怎么了?” 玉卿顿了顿,这个问题问倒她了,到底怎么了呢? 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其实昨天玉卿离开皇宫后,暄和就后悔了,他抱着怡佳贵妃,心思却随着玉卿飘远了,自己怎么就……怎么就真的让她走了呢,从他把玉卿捡回来后的这些年,她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自己,暄和忽然想起玉卿第一次跳舞给他瞧的模样,她苦练了半年,跳那一曲相思入骨,婉若游龙,惊人之资,那年她刚好十三岁,美的像个误经人世的仙子。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去这样讨好一个风口浪尖上的不受宠太子,那些难熬的日子里,只有玉卿陪在他身边,一次又一次博自己开心,暄和越回想,心里止不住的心疼。 思绪万千,很想去找她,跟她说声对不起,不要离开。可是自己的旨意已经下了,当着那么多宫人……这个时候又让她回来,岂不是自己威严扫地? 不可,不成… 直到怡佳贵妃褪去了他的衣衫,爬上他的身体一番云雨之后,下人来报,君岚公主将玉卿带回了宫,他心里一颤,终于松了一口气,面色却波澜不惊的只嗯了一声。 她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君岚看着玉卿瘦的不成样子,郁郁寡欢的模样,便没有再急急的问她什么了,只是一个劲的说着邻国的趣事,可就算她笑也不过表面敷衍,心事重重,君岚看着很心疼。 午后,她便去了勤政殿。 没有问太多的事,只是着重叮嘱他不要忘了从前的承诺,暄和看着她,点了点头。 君岚看的出来,哥哥还是很爱玉卿的,他们之间定是有了什么误会。 君岚只觉得她们是寻常夫妻闹别扭,只不过这次闹的狠些罢了。 晚上,君岚把当事两人都约在永安宫里,她想,有些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解决。 对了,为了保证万一,她还在酒里加了合欢散,夫妻床头吵架床位和,这样他们推心置腹说开了,便万事大吉。 君岚笑了笑,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暄和赴约的时候,玉卿也刚从太医院回来,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她赶出宫的事,被暄和封锁了消息,所以连易并不知道,按时给她吃了药,叮嘱了几句,玉卿便回宫了。 没有吃掺了细辛的药,果然好多了,虽然还是有些发烧,却再没有咳血了。 “你……还好吗?”暄和过去拉了拉玉卿的手,带着小心的语气道, “无碍。” “你也不知道服软,我还真能赶你走不可?”暄和将她扶着坐在椅子上,自己坐在她身旁。 暄和夹了好多菜放到玉卿的碗里:“你多吃些,都是你爱吃的,你看你瘦成这样,像得了什么绝症似的。” 玉卿拿筷子的手顿了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实在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暄和没有在意,又满上了两杯酒,“你最爱的女儿红!” 玉卿接过,他举杯一饮而尽,赔上一张笑脸。就算是对她的补偿。玉卿见状也喝了下去,入喉被冰凉的酒水激的胃里一阵翻腾。 两人静静的看着对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安静的吃顿晚饭了,暄和看着玉卿,很想对她说声对不起,玉卿也很想对暄和说对不起,自己不想离开他,可话到唇边两人却又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忽然两人身上都泛起一丝异样,玉卿面色潮红,暄和一身燥热。 暄和别眼看见玉卿不断的扯着衣领,强烈的冲动使他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压在床上深吻。揉捏着记忆里她最敏感的腰身。 玉卿呼吸急促,无力的道:“暄和,我不想……” 暄和动作一僵,目光变得有些冰冷:“不愿意我碰?” 他的语气明显的质疑和戾气。玉卿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身体又燥热的紧,两相来去,痛苦不已,压根没有力气解释太多。 “我累了,不想。” 对于久居上位的暄和来说,这无疑是在明目张胆的挑战他的权威。 “你总是在无休止的拒绝我,玉卿,你要知道想不想从不是你说了算!” 暄和冷笑一声,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把撕开了玉卿的衣服。 她除了身体疼,心里也被这话刺的生疼,她途中试过挣扎反抗,却被暄和将双手用力压在头顶上,毫无还手之力。直到所有的衣服被一片片撕的粉碎,她就这样毫无遮拦的呈现在他面前, 暄和比从前更加有力,那么多承欢膝下的经历,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怜香惜玉的人,他的每个动作都让玉卿觉得害怕,恐惧。 玉卿不想,被他这样子碰,给她的感受除了委屈更多的是羞辱,她开始低声哭着求饶,可暄和被她这段时间的反抗磨的有些压抑,以至于他不立刻占有她,不确定这个人以后会服服帖帖的永远不离开他,他就会癫狂。 暄和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动作,径直贯穿了… 玉卿痛的浑身颤抖…… 空气中弥漫的满是血腥气,这让暄和更加暴戾。在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撞击下,玉卿痛的意识开始模糊不清,只是觉得很冷,快入冬了,这样的寒冷让她忍不住只想卷起身子打哆嗦。 这一晚,注定难熬。 长安一梦,岁月一遭。 酒淡情浓,暄和做了一个梦。 恍惚间还是帝后情睦的岁月,玉卿初为皇后,经过了那些漫长的日子,熬过了那么多尔虞我诈,终于堂堂正正的站在自己的身边,她是那样开心,笑得眼睛眯的像初十的月亮,那样的温柔,岁月静好的模样,暄和一直记到如今。 她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不同于其他妾室妃子,这是他许她的承诺。 后来,他有了能助他势力的怡佳,又有了替他解答的绪千世,前些日子江南又来了个玉青理。 玉氏正当二八,像极了那年的她。 她一抬眸,自己就怔住了,破例越级进封为贵人,尧公公因此絮絮叨叨了许久,暄和觉得他年纪着实大了,愈发唠叨。 这些美丽出身高贵的女子,暄和一时情动欢好后只觉得疏离。她们跟自己的心终究是不一样的,除了玉卿。 那个时候,她还是个孤女,衣裳褴褛的躲在石庙的角落,一双杏眼里干净如纸,呆呆傻傻的看着过往的行人。 暄和因为那双眼睛决定把她留在身边,因为在皇宫里,他无人可信,无人可用,无人可诉。 他许久未曾见到那样清澈干净的眸子。 玉卿,是她到太子府第二日,自己给她取得名字,如玉卿人也,很是适合她。 九年,仿若一场旧梦。 暄和在梦中模模糊糊的喊着玉卿的名字,好像说了很多话。 玉卿躺在床上,紧紧的抓着被子,泪水如泉涌,落在枕上变成一朵朵泪花。 暄和一声玉卿,惊住了她。 他好像经常梦到自己,每次这样的呼喊像是掏干净了她的心。 玉卿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有这样斯文好看的皮囊,凌厉清晰的脸,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玉卿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廊下灯火看着暄和。这样的相貌注定他是个潇洒俊俏的美男子,也注定无数美妾为他倾心。 她轻轻的划过他的鼻尖,唇落了下来。 “我活不长了,也不知还能陪你多久……” 玉卿轻轻从侧身抱住他,声音压抑不住的哽咽:“认识你我真的开心了好久…对不起啦,我要死了……” 良久,玉卿终于忍不住低声哭了出来:“公子…可惜我熬不到冬天了,不然可以一起看雪的…” 暄和这一晚睡得很疲惫,做了许多梦,梦到十岁的玉卿,梦到当上皇后的玉卿… 又梦到长安大雪落尽,梅花满园,玉卿披上那件牡丹狐裘,迎着风雪而去,衣诀纷飞,她头也没回的朝着永安宫外走,暄和喊她,她却听不到,他心里慌急了,发了疯似的去追,却永远差那么一步, 直到她走出宫门,消失在长街尽头,暄和再也追不上了…… 庭前花落作流云 此时的永福宫人来人往,被太医和侍女团团围住, 绪贵人躺在床上哭天抢地的喊,恨不得整个紫禁城为她震动。 皇上携玉卿到的时候,连易正在为她施针。 暄和大步流星踏进房门,宫女太医跪倒一片, 暄和语气有些急促道:“都平身,绪贵人怎么样了?” 玉卿扫了一眼连易,连易精准扑捉到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暄和坐落在外殿,似乎感受到两人的目光交集,冷冷的瞥了一眼连易,目光有些意味深长,连易见状眼神却直直对了上去,开了口:“禀告皇上,绪贵人的胎有些横置,微臣方才施了针,大约这两日可生。” 暄和拨了拨手里的南玉菩提,心神不宁的点了点头,面色凝重道:“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你们一定要时刻守着!”暄和说完目光一转看向欧阳连易接着道:“特别是欧阳太医,必要寸寸不离!” 连易俯身道了一声遵旨,接而退步转身去了产房间里。 里头的喊声更渐凄惨,暄和内心翻涌,也顾不得玉卿在一旁,目光毫无掩饰紧锁屋内那个生死边缘痛苦喊叫的女人,大抵在想绪贵人为他付出良多,以后更要优待云云。 玉卿坐在暄和对面,重新复宠并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譬如现在,他明目张胆的想着别的女人,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他目光如炬。 暄和坐在永福宫直到深夜,窗外的月亮格外明亮,星子细细碎碎高悬于空,玉卿隔着五瓣菱花窗,瞧着远处的寒月,淡淡苦笑了一瞬。 尧公公:“皇上,夜深了,您先去歇了吧。这边有太医看守着,必是顺利平安的。” 暄和微闭着眼,手指不停的拨动着蓝玉菩提,声音陡然:“无妨,朕守着她。有朕在,她安心。” 玉卿喝茶的动作顿了顿,这语气熟悉又陌生。 她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凌乱,自己算什么呢? 永福宫的气息让她越来越喘不过气,这世上什么事都可以努力,除了爱…… 她正准备起身回宫,暄和却突然开了口… “玉儿,陪朕谈谈心吧…” 暄和看着内屋继续道:“朕一年前初次见到绪千世,方才知道什么叫一见倾心。但她跟你不同。” 玉卿起身的动作僵在原地,既而笑了笑:“是吗?” 暄和正准备再开口,屋内的喊声却陡然升高!不同于之前的喊,这次确是声嘶力竭。 里头的太医开始高喊着端热水,拿剪刀、熬参汤云云…… 暄和心急如焚,几乎要冲了进去,尧公公一把拦了下来,“皇上,产房污祟,万万不可啊!” 两相推脱之间,玉卿朝暄和福了福身,:“皇上,臣妾替您去里头瞧瞧吧。” 暄和停下了动作,转头几乎将希望尽数交到了她身上, “如此,甚好!” 玉卿没给他生孩子,这是她唯一的痛。如果能在此事上尽些薄力,也是好的。人之将死,便无妨是她生,还是别人生了。 玉卿思绪万千,推开门进去的时候,看到绪贵人声嘶力竭的喊叫着,湿漉漉的头发胡乱贴在她的额头上,眉毛拧作一团,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鼻翼一张一翕,急促的喘息着,嗓音早以沙哑,双手紧紧抓着早已被汗水浸湿的床单,手臂上青筋暴起,满眼泪光…… 不得不说,她有些心疼,毕竟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同为女人,她十分心疼,同为女人,她亦十分羡慕。 绪贵人确实长的很美,即便是现在这样面目狰狞,依然一股子柔弱清丽的模样。难怪。 危机四伏 玉卿刚回永安宫,晏子便进来说:“锦答应来了。” 锦答应方锦书长的十分标致,纤瘦高挑。其最特别的是她的唇,樱桃小嘴就是如此了。 只是她的眉宇间神色寂寥,有些伤春悲秋的愁容。 她是一年前最晚那批秀女进宫的,不过似乎是暄和在幽州钦点的秀女,而不是奉上的。到如今也有一年多了,除了一开始常常召见之外,后来暄和却不曾见过她几次了, 那时候她初来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几次三番都是玉卿替她解围,所以她对玉卿甚是客气,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娘娘万安。”她俯身行礼。 玉卿有些疲惫,清咳了几声:“起来吧,深夜登殿,可是有事?” 锦答应身边的丫鬟梨花搀扶着她坐在一旁,晏子适时将碧螺春端了上来。 气氛一时变得暗流涌动。 方锦书朝着玉卿点头致谢:“今日宫中大喜,娘娘可欢喜?” 玉卿心里一紧,脸色依然露出微笑:“自然欢喜。” 方锦书轻茗了一口热茶,陈述道:“娘娘不必粉饰,那女人是幽州县令之女,一年前幽州水灾,皇上微服亲下幽州勘察民情,有一日,大雨滑坡,皇上与身边六名侍卫遇险,她自小习武,所以皇上众人皆为她所救,自那日起,绪千世便不在是县令之女了。” 玉卿顿了顿,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这些?” 方锦书嘴角的笑容更深:“臣妾知道的,远远不止这些。” 玉卿忽然觉得她的笑让自己背脊发凉,扶住椅子的手抓的死紧:“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锦书目光一转,放下茶杯的手暗暗用力:“我也是幽州人士,同绪千世自小在衙门长大,她惯爱习武,我却喜欢侦查追踪之术,原本我的日子可以平平淡淡,陪着我的母亲祖母,再嫁一个一心一意爱我的人,终其一生,平凡简单。可是那日皇上看上了她,却不准备将她召进宫,而是让我进了宫。”说着她激动的站了起来,语气愈加:“父亲早逝,我亦是独女,家里只有我母亲与我祖母两人,我若离开了,她们的日子可想而知,我不放心别人照顾她们,当即拒绝了。”方锦书跑到我的面前,眼角划过一丝泪花语气颤抖:“是她!绪千世!她说我进宫了会替我好好照顾我的家人,让我放心,她说的情深意切,我信了,我居然信了……” 玉卿眉头紧皱:“你……” 方锦书闭上了眼睛,轻轻试去眼尾的湿润,转头看着玉卿:“前段时间,娘娘的药里多了一味细辛吧?” 玉卿瞳孔放大,腾的站了起来:“是你?!” 方锦书:“是我!” 玉卿:“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方锦书:“臣妾也不想,!臣妾刚来宫中,顶着皇上钦点秀女的名号,几乎所有人的矛头都瞄准了臣妾,若不是娘娘,臣妾早就步入黄泉了。可是那日,绪千世传了一封书信与臣妾,她说若不害您,她便要害臣妾的家人!臣妾质问她为什么?她却只是一味让臣妾加害您。臣妾没有动手,可是就是这样一念之差,没过几天,便收到了臣妾祖母的死讯。” 说完,她咯咯的笑了起来,笑的十分狰狞。 良久,方锦书深叹了一口气,望了望黑漆漆的天道:“今日臣妾总算知道了,臣妾进宫不过是掩人耳目,替她遮掩。皇上当权三年,根基不稳,怡佳的父亲专权,皇帝无可奈何,您看看这满宫妃子,哪一个不是怡佳的爪牙!所以皇上不敢让后宫妃子有孕。而她,绪千世,身世干净,不与朝中有任何牵扯,养在幽州不声不响,所以她有孕了!还是嫡皇子!可是臣妾不明白,为什么娘娘您自小跟着皇上,竟无子嗣?” 玉卿头脑发懵,一时间竟不知做何表情,原来,暄和这几年真的只是逢场作戏,他原来这么难…… 玉卿摇了摇头苦笑:“因为本宫少时跌入过寒塘伤了身子,此生与做母亲无缘了。” 方锦书不可置信:“怎么会……” 玉卿:“你来,就是跟我说这些?” 方锦书:“臣妾来,是提醒娘娘,娘娘这些年,不争不抢,不争势也不操权,可后宫吃人不吐骨头,您若再不心狠手辣起来……” 她深叹了一口气: “她如今进宫了,臣妾的母亲还在她手上!只怕往后臣妾与您,与这后宫的安宁日子都到头了…” 祸起萧墙 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 霜降是秋天的最後一个节气,亦是秋季到冬季的过渡。 此时,宫外已出现白霜,黄墙红瓦上,一片片银色冰晶熠熠闪光,植物上凝结形成细微的冰针,有的成为六角形的霜花,色白且结构疏松。 宫里宫外的树叶枯黄,尽数落叶了。 “气肃而霜降,阴始凝也”。 暄策的出生,让这个沉闷寂寥的紫禁城多了一些欢愉,那段日子,暄和一下朝就待在永福宫,暄策几乎没有离过他的手,想来,他对这个孩子欢喜的紧。 永福宫内,众妃云集。 玉卿见过暄和人生中许多第一次,唯独这次,他开心的不同。每每的话题也尽是围绕那个襁褓中的婴儿,眉眼间长的特别像他云云。 绪千世坐在他身侧笑的略带羞涩,手巾捂着嘴角,看向暄策眼神温柔至极,那是女人特有的气质,母性光辉。 怡佳笑得有些敷衍,目光所及,透着一股子嘲讽。 其他妃子也是随着怡佳,不敢大声夸赞,奉承几句也就罢了。 玉卿看着满屋子女人,没有怎么说话也只是随众微笑着。 后宫内,俨然分成了三派。 绪千世、方锦书一派,怡佳同众妃一派,剩下一派就是玉卿一个人。 三足鼎立,每个人欢声笑语的目光中都带了些许戾气与硝烟,只有暄和,觉得一派祥和。 半月后,暄和宣旨,阖宫妃嫔启程昭华寺为皇子暄策祈福。 韶华寺处于郊外,车程大约两个时辰左右。想来是要在那住一晚。 已近十月中旬,天气越来越冷了,皇帝出宫,拉了好长好长的队伍,宫内也是许久未曾这样热闹。 按照位分,怡佳走在暄和身后,接着是玉卿,再后头跟着的就是绪千世与其他妃子了。 玉卿走向马车时迎头受了一阵冷风,吹的她头晕目眩。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低低的打了个喷嚏。 晏子忙递了一个暖炉过来,玉卿接过,一阵暖意从手心蔓延开来。 “啊嘁……” 绪千世走在玉卿后头也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声音陡然,暄和几乎同一时间回头,看向了她们的方向。 暄和大步跨了过来,径直略过了玉卿,走向绪千世,取下身上的披风将绪千世裹了起来,特许她同自己同坐矫撵。 暄和搂着绪千世从玉卿身边擦肩而过,绪千世微微转头朝着玉卿和怡佳轻蔑一笑。 玉卿心下一凉,眼里那两个人像是两根刺,狠狠的将她的心刺穿。他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仿佛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再也追不上了。 怡佳气的几乎把手里的锦帕撕碎,咬着一口银牙冷冷道:“贱人!” 这一场祈福,玉卿受尽了他们的恩爱与绪千世的得意。心里空落落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亮变的一片灰白,仿佛失去了灵魂,不再有任何希望。 终于,经过繁琐的礼节,暄和去了主持的禅房,而大殿轮到了嫔妃上香祈福,依次是皇后、贵妃,妃、嫔、贵人、答应…… 往年玉卿都是头一个,于是在她听完佛经后,握着手中的香火下意识第一个走了上去。 “玉妃,你僭越了吧?”怡佳刚准备上前进香,却被玉卿一头抢了先,一阵冷笑道。 玉卿一头雾水,思绪飘远一时出神,竟忘了自己早已不是皇后了。 玉卿有些尴尬,默默的走了下来。 怡佳见状抿嘴笑了几声,其他妃嫔亦跟着发笑。的确,这样的笑话可不常见到,上一次还是玉卿撤了皇后之位时。 怡佳上完香没再看玉卿,自顾自走了下去,玉卿环顾了一下四周,犹豫的迈开了步子走向佛前,却与绪千世迎头撞了一把,绪千世一声惊呼摔倒在地,她手中得婴儿瞬时放声大哭,一时间,大殿内乱的一塌糊涂。 暄和到了正巧撞见了这一幕,急急跑了过去,将她扶起,心疼道:“怎么样?疼吗?” 绪千世眸子泛红摇了摇头,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目光看向怀中的暄策:“臣妾无妨,只是策儿……”。 暄和一看,香火在暄策粉嫩的小手上烫了好大一块泡,暄策哭闹不止,应是痛的极了。再别眼绪千世手上也红了许多。 暄和怒火中烧转头一脚踢向玉卿。揪起她的衣领一声怒喝:“怎么回事?” 事情发生的太快,玉卿几乎还没反应过来,这一脚结结实实踢在腹间!密密麻麻的疼痛将她空白的思绪拉回,玉卿抬手按住腹部茫然解释道:“刚才轮到臣妾上香,却不知绪贵人也一同上前,所以不小心……” 绪千世抱着玄策低泣:“都是臣妾的错,殿内大师先前说臣妾是生母所以叫臣妾率先为皇子祈福,可大师刚念完佛经,玉妃姐姐就上去了,臣妾想着等姐姐先上香也是一样的,所以便想着第二个上前,却不曾想……。”说完她又抹了几把眼泪。 暄和淡淡扫眼过来,眯着眼道:“你既然已经上完香了,为何还会撞她?” 玉卿看着他几乎是怨恨的目光,强忍着哭腔解释道:“先前是臣妾僭越了第一个上了前,怡佳贵妃提醒后,臣妾就下来了,想着按照位分,第二个轮到臣妾,臣妾……” 暄和不耐烦的打断她的话,一脸失望:“你就把位分看的如此重要?” 玉卿心里一凉,愣了愣:“臣妾没有……” 暄和的眼光从玉卿全身扫了一遍,一瞬间变得阴戾,慢慢皱了眉,他松开了玉卿的衣领,眼神里全是厌恶与嫌弃,他就像个第一次见到罪大恶极的罪人,用那种惊讶和恶意的语气评价道:“你怎么这么狠毒?” “害了朕第一个孩子不够,还要再来一次吗?” 玉卿猛的抬头,简直,无法置信。 用这种恶意侮辱揣测她的,真的是她死心塌地爱了整个青春的男人? 玉卿很费力的站起身,她用尽所有的理智与力气保持自己站稳。 “皇上,您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断定是臣妾所为?您就这样理直气壮的指责我?臣妾当年身为中宫,皇上在外面背着臣妾养了个女人悄无声息,您自己难道就问心无愧吗?” 玉卿得话还没有说完,打断她的是一记很响亮的耳光! 暄和恼羞成怒,气的牙关紧咬,用力甩了一把衣袖,冷冷道:“即日起,晋绪贵人为绪妃,”说完他看了一眼玉卿:“玉妃,降为答应。如此,你便不用时刻记着什么时候上香了,你这样心狠手辣的女人,不配立在佛堂之上。” 音落,暄和携着绪千世离去了,再没有回头。 玉卿知道,绪千世替他生了孩子,再不同其他的妃子在他心里的地位,只是玉卿没想到,她也不同于自己了,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切即将分崩离析。 玉卿的瞳孔黑沉沉的一片映着暄和对她厌恶至极的影子,心里残留的只剩铺天盖地的哀伤。 人群散尽,只有方锦书扶了扶她的手才离去,其他人无一不是嘲讽和冷笑,玉卿终于跌坐在佛前不知道跪坐了多久,只晓得晏子从禅房跑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漆黑了。 玉卿记得,以前总会和暄和聊得很晚很晚,现在他们不会再说话了,自己之前还是会熬夜,但她想,不如从今天开始早点睡了。 如梦初醒 玉卿睡在禅房里极不安稳,她又做梦了,一场令她心有余悸的噩梦…… 梦见她被追杀,她慌忙躲进一个屋子里,凶手就在门外,她声嘶力竭的喊暄和来救自己,暄和站在屋外却以为她在开玩笑,和平日里敷衍她的口吻一模一样… 她绝望了,凶手撞开了门,她的呼吸止住屏息到了极点,烛光的照射下她看清了凶手的脸。 她再次绝望了,原来是你。 … 恐慌中醒来后,无论多么害怕还是得不动声色地走下去,说这天气真好,风又轻柔,还能在斜阳里疲倦的微笑,说人生极平凡也没有什么波折和忧愁。 她抓不住这世间的美好,只能装作万事顺遂的模样。 翌日清晨,皇帝回宫,韶华寺外跪倒一片。 玉卿一大早便被撤去了妃位宫服,一身素白走在人群的最末端,透过层层叠叠的人影缝隙才勉强见到暄和。 他一身明黄远远的从正门走了出来,意气风发的模样丝毫不输当年,玉卿想他应该是那种越老越好看的男人,只是他老的样子自己看不到了。 跟在他后头出来的是绪千世,这个突然出现在皇宫的女人。 她极爱穿红,粉红、深红都深的她意,走在暄和后头像秋日里迎风飞舞的红枫叶子,明**人。 真好啊,真的也想被人当成全部啊… 玉卿像失去了灵魂,望着她们呆呆的出神,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明明她爱他比任何人都多,明明她想跟他好好解释一番…… 可是世事无常… 她最怕看到的,不是两个相爱的人互相伤害,而是两个爱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分开了,像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她受不了那种残忍的过程,因为不能明白当初植入骨血的亲密,怎么会变为日后两两相忘的冷漠… 她都要离开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她? 马车颠簸了许久,晃的玉卿头疼发胀,眼冒金星,这场病让她的精神越来越差,时不时还会忘记很多事情,她和暄和从前很多事情,如今再回想好像空白了许多,玉卿也记不清了。 绪千世的父亲母亲早早便在宫里候着了,看到回宫的队伍停下,便急急的上去给暄和行礼。 暄和挥了挥手示意起身,绪千世泪眼婆娑的忙扶起二老。 绪知县拍了拍女儿的手,露出来骄傲的笑容。 绪夫人却发现了暄策和女儿手上的烫伤,急得不行:“娘娘,这是怎么弄的?” 绪千世看了一眼暄和,欲言又止的笑了笑道:“不妨事,今日上香不小心弄到了。” 徐夫人:“娘娘如今做了母亲做事定要稳着些才行,身边的侍女都要机敏!若做事不当定是要重罚方能调教人心!” 绪千世挽过母亲的手笑道:“知道了,母亲。” 一阵寒暄后,暄和同那一家人拥着绪千世和嫡皇子暄策谈笑风生的回了永福宫。 正好天边落下一缕日光笼罩着他们,洋洋洒洒的温暖极了。 这一幕,像极了玉卿梦里的场景。 玉卿看的出神,感觉转个身走过去就也能看见父亲母亲、十五岁的暄和同连易、还有欧阳夫人、爷爷奶奶、以及那些爱她却过早离开她的亲人们。他们张开怀抱、充满微笑地抱着自己。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吹醒了玉卿。 她呆呆的站在马车旁,往着暄和的背影,喃喃自语: “暄和,你再不回头看看我,我真的要走了……” 到最后,转角处的衣摆消失殆尽,玉卿也终究没有等到他一眼。 大概时间的绝情之处就是,它让你熬到真相,却不给你任何补偿。 九年春秋,一场大梦。 回到永安宫,宫里仿若一片繁华落尽,所有的金银瓷器尽数搬空了,只留了着桌子椅子形影单只。 君岚坐在屋里,似乎等了许久。看到玉卿进门便站了起来,两两相望,无言以对。 君岚低声道:“今日的事,我知道了。你……” 玉卿目光淡漠:“嗯。” 君岚:“你真的要害暄策?” 玉卿忽然想笑:“你也不信我?” 君岚解释道:“不是,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想法。” 玉卿:“你走吧,我累了。” 君岚:“嫂子!” 玉卿:“臣妾不敢当。臣妾身份卑微,如今地位低下,实在担不起这一声嫂子。” 君岚:“你当真要与我这样生分么?” 玉卿:“你走吧,就当我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君岚:“好吧。我从没有怀疑过你,我只是想帮你。今晚你先好好歇着,明日我再来看你。” 君岚一步一回头的看着玉卿,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君岚离去后,玉卿十分安静,不哭不闹,也不说话。 因为今日就是和连易约好的日子,他会来接她走,离开这座高高的、冰冷的宫墙,离开那个她守了九年的人。 这是她残败灵魂里最后的一丝救赎…… 玉卿爱暄和的这些年,好像醉酒走钢索,不怕摔死,就怕酒醒。 或许最难过的不是不曾遇见,而是遇见了,也得到了,又匆忙的失去,然后在心底留了一道疤,它让你什么时候疼,就什么时候疼,你连反抗的权力都没有。 新鞋子穿太久了会旧,同一首曲子听多了会厌倦,暖心的情话说太久了会腻烦,而陪伴太久也就没有了新鲜感,所以啊,暄和,我不怪你不爱我了……人生如常,亦复如斯。 良久,三更天的更声终于响起,玉卿在窗外挂上一盏红灯笼,欧阳连易便匆匆来了。 穿着一身常服,身上有些湿雨。欧阳连易看着门口等他的玉卿,心内莫名疼了一下。 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却被别人伤成这副模样…… 她从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捣乱闯祸,就差升天入地了,那时候的她很开心。 可自从暄和说想娶她以后,她就变了。她穿上了广袖襦裙,束发带簪、流苏步摇。她再也没有爬过出宫的狗洞,再也没有疯跑在太子宫。手里没有了柳枝树条,取而代之的是一方锦帕。 迈着碎步盈盈一笑,的确像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有连易知道她做到这些付出了多少,没日没夜的练习走路,舞蹈,琴棋书画,绣花写诗。压抑自己的天性,每次被教规矩的嚒嚒训罚了,就会跑来太医院哭。 到后来,她终于当上了皇后,母仪天下!繁文缛节压制着她,她变得更深沉了,再也不会再人前哭。什么事都压在心底,郁郁寡欢。 直到现在,伤心欲绝,病入膏肓……可知情深不寿,是条真理。 这九年里,她长大了。拥有了很多东西,失去的东西更多,但是只要她有需要,他永远在她身后。 连易拍了拍身上的雾水,道: “我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明日午时,宫中设宴,是我们离去的最好时机。你收拾好东西,在西门等我即可。” 玉卿心里升上一丝暖流:“连易,谢谢你。” 连易拍了拍她的头:“很多年前我就说过了,我会护你一生安康。” 玉卿鼻尖泛酸,没有人安慰时并不觉得难受,玉卿觉得自己还能熬,可是有人安慰关心以后,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俯在门扉上哭的撕心裂肺… 感受过吗,因为听到一句话心一下子疼的从头到脚如触电一样。她强忍着,几乎是从哭声里挤出来的声音:“哥哥…” 连易心口像是被人揪了一样窒息和疼痛,声音清晰可见的哽咽: “别怕,有哥在。” 东窗事发 未免夜长梦多,第二日清晨连易便开始着手准备了。 午时永福宫宴席开场,那时候,暄和无暇顾及其他,宫内的侍卫也会大部分集齐在永福宫附近,而玉卿只需要换上医女的衣裳去西宫门,连易会在宫门外接应她立马出城,出了城之后,就按照连易定好的路线将他们送去北地。 一切准备就绪。 玉卿看着永安宫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万般心绪涌上心头。 暄和,说好的陪你一辈子,要食言了… 如若我还能活着,如若你还爱我,我会回来再来找你… 临出宫的时辰愈近,玉卿的心里愈忐忑不安,她将那份计划来来回回的看了好多遍,连易的字体十分标致,确保万无一失这才松了一口气。 事情走到这一步,秀禾个晏子大概也知道她是要离开了,她们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秀禾一日胜过一日的沉默,玉卿心下难受以为她是担心自己而已。 可是时间到了,每个人都有要去的地方。 玉卿离开的那个午时,永安宫里格外宁静。晏子跪在塌上,一边帮她更衣,一边絮絮叨叨的跟她叮嘱路上需要注意的东西。 玉卿见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将她搂紧怀中,轻轻的道:“说好的给你们找个好人家,现下怕是无能为力了,但如若还能相遇,我还做你们的姐姐,护着你们。” 晏子咬紧下唇,强忍着没有放声大哭,只是俯在玉卿怀里,身子微微颤抖着。 秀禾没有说话,靠在玉卿身上只轻声啜泣着。玉卿知道她们舍不得自己,可她又何尝舍得她们? 与她们分享过的青春,不比暄和少半分。 只是世间万物的来和去都有它的时间。 时间到了,玉卿换好了医女服饰,晏子也换上了答应服饰坐在床头。 玉卿又将迷药放进了茶水里,然后亲手将那碗茶递给了晏子。 “晏子,你记住了,你只要一口咬定这事你毫不知情,暄和就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主子”晏子含泪抬头,端着茶杯的手止不住的微微颤抖,“您一定要保重自己……。” “放心吧。”玉卿摸了摸她的脸,眼眶泛红,亲眼看着她将那碗茶喝了尽,将她扶着躺下,掖了掖被角,才小心翼翼的出了门。她什么也没带,除了暄和那年带来的竹笔以外。 因为连易事先交代过的缘故,玉卿出去得很顺利,经过永福宫,里头的宴席刚好开场,莺莺燕燕的歌舞声此起彼伏,这宫里的热闹,从来与她无关。 玉卿还是没忍住停住了脚步,回头望了望,似乎想透过层层宫墙看到暄和,看看他在干什么,他有没有发现自己就要走了,可是望眼欲穿,什么也没有。 什么都看不到。 玉卿苦笑了一声,也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到西宫门的时候,已经有一辆马车候在那里了,今天的风格外大,来接她的车夫笔直的站在风中。见了她,快步迎上来,车夫压低声音说了句,“请上车吧。” 玉卿强行扯开一个微笑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上了车。 玉卿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进行得这么顺利,她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出了宫门。马车不紧不慢的前行,玉卿紧绷的心也稍稍舒展了一些。 真正踏上离开的路途,玉卿却只有一阵一阵的难舍难分。或许出了宫就好了,出了宫就不会有回头的余地了。 估摸着晚上还要赶夜路,玉卿便靠在软塌上闭目养神。 玉卿模模糊糊的想着,不知道暄和知道她逃出宫了会怎样?他应该不会有太大反应吧,毕竟她这个恶毒又没权势的人,要不是跟了他这么多年,估计早就被赐死了。 伤害皇子,其罪当诛。 玉卿心里唏嘘不已,叹尽了气,却终究没让那颗泪落下,她为他哭的太多了,总要坚强起来的。 这时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 “这就到了?” 玉卿瞬间睁开眼,心中有些疑惑不安,按理说,从皇宫出城至少要一个时辰才对,怎么会这么快? 玉卿掀开帘子,这才发现马车在宫门口停了下来,还差一步就离开皇宫了,连易环视了一周,此刻围着他们的正是暄和手下的御林军。 玉卿自知退无可退,同连易走出马车的瞬间,她竟有些庆幸,庆幸什么呢?或许是能见到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可她眼睛看了所有人,却没有搜寻到那个身影,从御林军里走出来的是另一个人。 玉卿抬头迎上她的目光:“怎么是你?” 绪千世迎着玉卿惊讶的眼睛走了出来,一身大红宫服,身后十几个侍女随着,她站在人群中央,扬起一抹胜利者笑容。 “后妃私自出逃乃是死罪,本宫自然是奉皇上之命,来抓你的。”她盛气凌人的望着她,一副胜券在握居高临下的模样。 玉卿回上一个笑:“绪贵人言重了,我何时出逃了?我脚下踩着的依然是紫禁城。而且就算皇上要治罪,也不过禁足期间私自出宫而已罢了。” 玉卿想过会有被抓住的可能,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是被绪千世。 他呢?他为什么不来… “姐姐,你还真是不见黄河不掉泪呀。”绪千世眼角的笑容更深,拍了拍手:“把人给本宫带上来。” 玉卿闻言心里恐慌到了极点,有人出卖了她?怎么会… 玉卿怎么也没有想到,出卖她的人,竟然会是秀禾……这个跟了她整整九年衷心不二的秀禾…… 玉卿只觉得后背发凉,不敢置信的后退了几步。秀禾低着头的站在绪千世身边,连看她一眼都不敢。 绪千世撇了秀禾一眼,冷冷道:“你告诉本宫,你来本宫这告发你家主子私自出逃,可有证据?” “有。”扶翠低着头回道,“奴婢手里有玉答应和太医院院长欧阳连易出逃的计划书。 玉卿猛地抬头,整个人仿佛坠入了冰窖一般,透心彻骨的寒意瞬间布满了她的全身。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会有计划书?她看完之后,明明是自己亲手烧掉的! “哦?”绪千世微微挑眉,“计划书现在在何处?” “就在奴婢身上。”秀禾一边说着,一边从袖口将书信拿出来呈给绪千世,她至始至终都没有看玉卿一眼,不知道是她不敢,还是她压根就不想看她。 绪千世翻看着计划书,漫不经心的问,“本宫怎么知道,你这些书信到底是真是假?” “这些书信确实是出自玉答应和欧阳院长之手,答应向来谨慎,做事从不留把柄,但她不知道,她看完就烧掉的那些信,其实是奴婢照着拓下来的拓本而已,而真正的原件却被奴婢悄悄收了起来,贵人若是不信,大可以找人查验笔迹。” 一字一句,她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根本容不得别人不信。 玉卿浑身一震,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 绪千世眼中亦是震惊一片,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你说什么?” 秀禾没有回答,只是朝她俯身行礼到:“奴婢告退。” 整个过程中,她都进退有理,从容不迫,仿佛早已经练习了无数次那般熟练。 所以这才是她的真实面目吗?玉卿突然发现,她跟了自己那么多年,她竟从来没认识过她。 那是玉卿在太子宫第一次出宫门随暄和打猎。玉卿是在林中一个破庙的乞丐堆里发现的秀禾,她那时也不过八岁,很瘦很小,躺在干草堆上迷迷糊糊的发着烧。 玉卿心里难受极了,求了暄和许久,暄和才答应救她。 玉卿一勺一勺的喂她喝药,将她带回了宫。 “从今以后,对外你便是我的贴身侍女,私下我们就姐妹相称!我看你比我小,你叫我玉姐姐就好了。” “姐姐救了我一命,今生做牛做马也会报答姐姐,如有违背,就让我乱箭穿身,死无全尸!” “小小年纪,发这么毒的誓做甚,小傻瓜。” 昔日的誓言,犹在耳边,可是如今,她却当着自己的面,将她出逃的事昭告天下。 玉卿手脚冰凉,跌坐在地。 绪千世到她跟前蹲下来,捏住玉卿的下颌仔仔细细的端详了好久,忽而一笑,“玉卿,你还真有能耐,以前本宫倒是小瞧了你。” 她眼中的笑让玉卿毛骨悚然,一向伶牙俐齿的玉卿,此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反驳她。 “我要见暄和。”玉卿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 “玉答应,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直呼皇上名讳!”绪千世狠狠的甩开捏着她的下颌,看向她的眼里满是不屑,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她已经颇有后宫之主的风范:“你别忘了,你现在可是戴罪之身,本宫既然奉皇上之命抓你,手里握着你勾结太医,私自出逃的证据,就有随时处死你的权利!” 玉卿早该想到的,绪千世就算再受宠,若是没有暄和的首肯,她也不可能来去自如的进出宫,不可能收买她身边的人,更不可能如此轻易的调动御林卫供她差遣! “我要见暄和!”玉卿又加重了语气。 绪千世嘴角抽动了一瞬,朝玉卿身后的侍卫给了一个眼神,侍卫心领神会一脚踢向玉卿得小腿,玉卿吃痛闷哼,咚的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跪倒在他心爱的女人面前。 此时她的自尊被人狠狠撕碎,双腿疼的发颤,再也没有力气支撑她站立起来,可玉卿却依然对上了绪千世的目光:“我要见暄和!” 语音未落,一个巴掌狠狠的落在玉卿得左脸,将她身子打的歪在一边,脸上瞬间肿了一片,嘴角露出一抹猩红。 绪千世手指上带着护甲,一掌过去不仅打肿了脸更是刮了两道血痕。 玉卿低着头,抿着唇,将血吞了下去。 幡然醒悟 怡佳贵妃冷笑着道了一声:“把她带回呈祥宫!” 她一声令下,早就侯在一旁的士兵们纷纷上前,拽着玉卿的胳膊将她从冰冷的地板上架了起来。他们看向她的目光,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敬畏与尊敬,取而代之的,是鄙夷以及幸灾乐祸。 “你敢!本宫是皇上的结发之妻!”玉卿掘强的语气里带了些哆嗦。 传言从来不会失宠的平民皇后,如今终于成了人人可欺的阶下囚,后宫中不知道又有多少人正偷着乐吧? 玉卿可以接受暄和有着偌大的后宫,但是,她无法接受其他女人在她面前借他的势耀武扬威。暄和…他怎么可以… 怡佳别过她的身子,侍女扶着她朝着呈祥宫走去。 经过玉卿身边时若有若无的说:“结发之妻?可笑至极。” 玉卿像个烛光老人被人押着跪在呈祥宫殿外,任由摆布。 怡佳坐在殿内,侍卫呈上拿一张纸,她双唇轻启宣读道:“答应玉氏,与太医欧阳连易有染,今又公然出逃皇宫,人证物证具在,哦其罪当诛!”说着怡佳贵妃扫了一眼玉卿:“你,可认罪?” 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一把尖刀狠狠的剜着玉卿的心,直到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本宫不认。” 十月的殿外,还是有些冷。 玉卿双腿受了侍卫重重一击,又跪在地上许久,早已痛的麻木,但那股子凉意却席卷她的全身,她的嘴唇开始明显的变白,喉间干痒异常。 玉卿知道,这是咳血的前兆。 连易不眠不休研制的药,好不容易控制她的病情,如今一朝尽毁。 她本来,该细细养着的。这样的跪在风口,与杀她无异。 “玉答应这样固执?瞧瞧这满宫的女人,那个不是衷心皇上,哪怕只有一夜露水,都会感激涕零,而你,自小跟着皇上,从前宫里宫外都传,你是皇上心尖尖的人,几朝而来唯一的平民皇后,一度在民间传成一道佳话。如今不过寥寥三年,你就染指了太医院的人?莫不是,想男人想疯了?” 语音一落,周围起了一阵哄笑。 绪千世捂了捂唇,讥讽道:“没成想玉答应也是个薄情寡义的女子呢。当真是个奇皇后呀!” 玉卿面色铁青,心如死灰。 在外头的人看来,她想走,是她薄情寡义。她留下,又是贪图荣华。 总之,没有人想过,是不是皇上的原因,没有人会这么想。 这个世界,对女人向来不公平。 玉卿看着这两个暄和身边最得宠的女人,一唱一和,却又各自为政,只觉得好笑:“紫禁城的女人成百上千,各自千秋,包括你们在内。爱暄和的,只有我一人罢了。” 玉卿看着她们的嘴脸,只觉得恶心。 怡佳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爱?这世上真有这种东西? 怡佳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她眼中尽是算计与玩味:“那本宫就和你玩个游戏如何?” 她轻轻拍了拍手,立时就有人呈上一杯酒走了过来。 “玉答应不是说这满宫的女人只有你是最爱皇上吗?那本宫就给你一个机会证明如何?”。怡佳笑得森然,犹如来自地狱的魔鬼:“这杯酒名为花雕,但是跟寻常花雕不同,这个花雕是让喝的人如鲜花枯萎,不论你多大年纪,三日内面容犹如八十老妪。第四日心力衰竭而亡。 “你既然说的那么爱皇上,便喝下去吧。也好给宫中姐妹做个榜样!更是证明你的清白。” 玉卿跪在地上,第一次这样细细端详座上两个女人,一个心狠手辣、一个机关算尽。 她不明白,她无权无势,为什么全世界都想让她死…… 寒风呼啸,玉卿只觉得一股气从胸口涌上来。 “咳咳…咳咳……” 怡佳调笑着却不甚在意玉卿咳的脸色通红,自顾自道:“怎么?不敢?看来,你说的爱也不过尔尔。” “你算什么东西?本宫何须向你证明。咳咳…” 怡佳的脸色铁青,“来人!给本宫灌!” 立即就有两个老嬷嬷上前按住她,冰冷的酒杯抵在她的唇边。 玉卿第一次感觉到害怕,费力挣扎着:“让我见暄和。” 怡佳走到玉卿面前,靠近她的耳边用只有她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道:“你死心吧,他不会见你的。”怡佳冷笑,“皇上早就交代过了,无论用什么手段,问出你出逃的真相即可!不过你放心,本宫不会现在就杀你,本宫要你好好看着本宫是怎么独宠后宫,而本宫又是怎么当上皇后,母仪天下的!” “皇上驾到!”尧公公尖着声音陡然喊道。 怡佳同绪千世脸色一变,却又即刻挂上盈盈笑意,一同朝暄和行礼。 “臣妾恭迎陛下。” “臣妾恭迎陛下。” 玉卿跌跪在地上,你终于来了…… 她的眸子泛红,头发凌乱,像只被人抛弃的野猫,看向暄和的目光满是期待。 他是来救我的…他来救我了…… “你为什么不敢喝?”萧湛捏着玉卿脖子的手渐渐收紧,他眼底的怒火,仿佛要将她烧成灰烬,“玉卿,你是不是觉得你跟了朕这么多年,就可以在朕面前为所欲为了?” 玉卿的心一瞬间就被风化碎了。 他不是来救她的。 玉卿用尽全力推开面前这个男人,睁大着双眼愣愣的看着几近陌生的脸庞。她连呼吸都慢了,那种心疼到窒息的感觉完全覆盖了喉间的疼痛。 当初明明是他说的,“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和你在一起我不要什么理智,你就是我的真理。” 玉卿露出很恍然的笑意,她记得暄和好多好多细微末节的温柔,可是,现实却总是打醒她,告诉她,都没有了。 玉卿想她骨头里可能留存有秦砖汉瓦的片段。情郎只要敢说一辈子,她就真的是跟着他一辈子了。 “暄和,我要如何爱你,才能穿越权势,穿越世俗……” 其实她不过就是盼一个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罢了。 玉卿终于忍不住了,手背敷在眼睛上哭的像个孩子。 玉卿真的很想念当年护城河畔开的一簇一簇的牡丹,暄和悄悄的躲在那里,等她到来。 漫天星辰灯火,他跪在地上,说求你嫁给我吧。 可那有说明什么呢…… 曾经单纯炙热的爱在漫长岁月长河里消磨了殆尽,被权势帝位的欲望打回原形,一点爱都没有了。 玉卿哭的撕心裂肺,整个呈祥宫都是她的哭声,尖锐凄凉。 暄和愣在原地,整个人懵了。 也就是大哭了那么几声,本该盛着柔情似水的双眸被泪水无情侵蚀,玉卿背过脸去,强咬住手指忍住不让自己抽泣出声。 玉卿困难的爬起来,步履踉跄。身子很单薄,被人拖来推去的痕迹十分明显,显得有些脏又有些可怜。 玉卿知道她这辈子没什么出息了,她丝毫不惧暄和的怒气,轻笑着:“我不爱你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的话刺激到了,萧湛眼里的怒意慢慢变成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的手有些僵硬的抚上了玉卿的脸:“玉儿,你知道的,这世间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永远都不会再有转圜的余地。” 玉卿静静的感受他的手在脸上一寸一寸的移动,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最后绕过她散落在耳边的发丝,用力托住她的后脑勺,逼迫她跟他对视,他的表情突然又变得狰狞。 “所以,你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朕!” 玉卿惊讶于他变脸的速度,以至于他狠狠咬住她的唇玉卿才反应过来。 他的力气很大,她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 她放弃了挣扎,实在身子太过没用,用不上什么力气。 终于,他放开了她的唇。 像是说晚膳你用过没有那般平常的口气道: “玉卿,藐视君威,毒害皇嗣,私自出宫,证据确凿。即日…打入冷宫,终生幽禁。” 玉卿终于感受到了这种无尽的绝望…冷宫……幽禁…… “暄和…你……不要这么对我。”玉卿拉住他的衣摆,像从前那样,吵架了只要拉住他的衣摆,撒撒娇,认认错,他就会将她搂进怀中,说原谅她。 事到如今,玉卿病的昏昏沉沉,被他的女人百般羞辱,却还是会哀求这个男人别不要她… 可是他早就变了。 暄和用力甩开玉卿的手,朝外头的侍卫下令:“带下去吧。” 玉卿的肩膀再一次被用力按下,她看着面无表情的暄和,看着一旁轻笑的绪千世,还有得意忘形的怡佳,她闭上了眼睛,似哭像笑的喃喃自语道: “暄和,如果不爱了,别骂我别打我别把我丢去冷宫,你告诉我,让我自己走。因为……我没有爹娘来接我回家……” 故人江海别 进冷宫的时候,是尧公公来送的。 他的双鬓有些花白,身影也不似当年魁梧,持着拂尘,走到玉卿身边,目光沉重的请了安。 那双混浊的瞳孔里仿佛带着无尽的叹息和惋惜。 “娘娘,请吧。” 尧公公身后两个侍女见势上了前,扶住玉卿摇摇欲坠的身子。 玉卿瞳孔扩散,眼中的月亮坠落,连带着那些光亮尽数跌入黑暗,再无夜幕温柔。 这座紫禁城历经四朝,冷宫处于皇宫最深处,常年背阴,湿冷异常。 冷宫的宫牌有些倾斜摇坠,似乎稍大的风吹过就会掉落下来一般。 推开那扇沉重的斑驳铁门,铁锈掺着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玉卿被人扶着往里走了三条廊道,经过两个殿门以后就看见了最偏僻的一座殿。上头冠的是“梅园”。 玉卿略抬眼,有些吃惊,这样荒凉不详之地,竟有梅园这样雅致的宫名。 尧公公推开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一片风尘呼之欲出,尧公公被逼退了一步,眼脸皱在一起,他抬手在眼前扇了扇,清咳了几声。 门内入眼是一片荒凉的空地,中央有一间木屋,荒地上铺满枯黄的梧桐叶,走在上面,发出清脆破碎的声音,像是一曲梧桐叶的余生肝肠断。 尧公公转身道:“娘娘,这里,曾经只住过一位妃子。但外面几朝而来的废妃有许多,她们年岁大了,性格古怪,不要招惹。 平日里只要不打开这扇大门,她们也不会进来的。” 玉卿垂眸,示意懂了。 她失了魂一般,忍着腿上的痛跌跌撞撞的朝木屋走去,她现在只想躺在床上,什么也不想,沉沉的睡一觉。 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暂时忘却腿上心上的剧烈疼痛。 在她推开木门的一瞬间,一个声音忽然叫住了她。 “玉儿,此去经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护住性命,兴许还有出来的那天。” 玉卿整个人愣住,尧公公一声厚重的呼喊,仿佛一瞬间将她带回了九年之前。她们都还在太子府的时候。 其实,宫里的人都不知道。尧公公是个常人,还是个武功高手,并不是个公公。 尧公公原名,吴鸿钧,几十年前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大侠,后因官府招安,他一生喜爱自由,宁死不从,后被手底下的人和官府暗算,入了大牢。 暄和的母亲先皇后杨舜华,知道他在江湖中的盛名,她身边也正好缺这样一个高手,所以,她施计,在行刑当晚,用一个死尸将他换了出来。 而他为报救命之恩,以公公的名义,在宫里呆了几十年。护了玉卿九年,护了暄和二十五年。 那时候玉卿还是暄和身边的侍女,尧公公常常都是玉儿玉儿的喊她,像是个高大父亲的形象,替她们遮风挡雨。 一晃九年,世事无常。 她入了冷宫成了弃妇,他也将军迟暮六十高龄。 玉卿懂他平日的冰冷,懂自己跟暄和闹的时候他的不悦,也懂他的真心希望她好的心。 可是暄和终究是他的小主人,一国皇帝。她想一人独享他的宠爱,本就是一个错误。 尧公公试过纠正她,可是没用。 他知道,她自小就跟旁人不同。 尧公公看向玉卿的目光里似有似无带了些泪光,呼吸也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玉卿空白的眸还是没忍住落了泪,大颗大颗的往下砸。她轻轻抬头,试图想让泪水重新流回眼眶。 她扶着门缓缓转身,像个木偶人一样僵硬的动作。 两两对望,终是一场父女空梦。 那天,她重重的跪在布满青苔的石阶上,向那个有些佝偻的公公磕了一个头。 “望,公公福瑞安康,颐养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