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暮春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新科的状元穿着红袍风风光光的骑着马走过朝安坊的时候,徐瑜怀里抱着个菜篮子正在和新来的菜贩子讲价。那菜贩子咬着牙切齿看着徐瑜择出了那几根滥竽充数的烂菜梗摇摇头叹着气从手心攥着的几枚铜板中细细数出了六枚一脸肉痛的放到自己手心。 “徐姑娘讲价的功夫若是用在读书上都能当状元喽!”新来的菜贩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将六枚铜币甚是不屑地扔进钱箱,讥讽道,说话粗声粗气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架势。 徐瑜讪讪笑着,把菜放到篮子里,回头一看,远远的敲锣打鼓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拥到了街口,马上的丽人一身大红状元袍,衣袂翩然青丝拂动,丹凤眼遥遥一眨便是粼粼波光。 女帝即位七年,终于是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 徐瑜看着春风得意的女状元,心情复杂。 ……也是,十九岁的嫩葱水灵又勾人。徐瑜心中微酸。遥想自己当年临水照影静观花,扶风弱柳动步莲,也是公子王孙争相示好的对象,如今流落无人问,想到这徐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岁月不饶人啊。 绣袍锦带的十九岁状元娘在马上顾盼生辉。那般眉眼如画,那般发黑如漆,那般面白胜雪,而后清风徐来,拂动袖角衣袂,她偏过头轻轻向徐瑜望来,瞬刹间,便是万千光华涤荡而至。 待徐瑜推开院门,搂着菜篮茫茫然坐在院中的长条石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自己当时一定是出丑了,不然那艳丽如桃花的状元娘何以多看了自己许多眼?还对自己笑得分外灿烂?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新科的状元穿着红袍风风光光的骑着马走过朝安坊的时候,徐瑜怀里抱着个菜篮子正在和新来的菜贩子讲价。那菜贩子咬着牙切齿看着徐瑜择出了那几根滥竽充数的烂菜梗摇摇头叹着气从手心攥着的几枚铜板中细细数出了六枚一脸肉痛的放到自己手心。 “徐姑娘讲价的功夫若是用在读书上都能当状元喽!”新来的菜贩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将六枚铜币甚是不屑地扔进钱箱,讥讽道,说话粗声粗气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架势。 徐瑜讪讪笑着,把菜放到篮子里,回头一看,远远的敲锣打鼓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拥到了街口,马上的丽人一身大红状元袍,衣袂翩然青丝拂动,丹凤眼遥遥一眨便是粼粼波光。 女帝即位七年,终于是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 徐瑜看着春风得意的女状元,心情复杂。 ……也是,十九岁的嫩葱水灵又勾人。徐瑜心中微酸。遥想自己当年临水照影静观花,扶风弱柳动步莲,也是公子王孙争相示好的对象,如今流落无人问,想到这徐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岁月不饶人啊。 绣袍锦带的十九岁状元娘在马上顾盼生辉。那般眉眼如画,那般发黑如漆,那般面白胜雪,而后清风徐来,拂动袖角衣袂,她偏过头轻轻向徐瑜望来,瞬刹间,便是万千光华涤荡而至。 待徐瑜推开院门,搂着菜篮茫茫然坐在院中的长条石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自己当时一定是出丑了,不然那艳丽如桃花的状元娘何以多看了自己许多眼?还对自己笑得分外灿烂?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新科的状元穿着红袍风风光光的骑着马走过朝安坊的时候,徐瑜怀里抱着个菜篮子正在和新来的菜贩子讲价。那菜贩子咬着牙切齿看着徐瑜择出了那几根滥竽充数的烂菜梗摇摇头叹着气从手心攥着的几枚铜板中细细数出了六枚一脸肉痛的放到自己手心。 “徐姑娘讲价的功夫若是用在读书上都能当状元喽!”新来的菜贩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将六枚铜币甚是不屑地扔进钱箱,讥讽道,说话粗声粗气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架势。 徐瑜讪讪笑着,把菜放到篮子里,回头一看,远远的敲锣打鼓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拥到了街口,马上的丽人一身大红状元袍,衣袂翩然青丝拂动,丹凤眼遥遥一眨便是粼粼波光。 女帝即位七年,终于是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 徐瑜看着春风得意的女状元,心情复杂。 ……也是,十九岁的嫩葱水灵又勾人。徐瑜心中微酸。遥想自己当年临水照影静观花,扶风弱柳动步莲,也是公子王孙争相示好的对象,如今流落无人问,想到这徐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岁月不饶人啊。 绣袍锦带的十九岁状元娘在马上顾盼生辉。那般眉眼如画,那般发黑如漆,那般面白胜雪,而后清风徐来,拂动袖角衣袂,她偏过头轻轻向徐瑜望来,瞬刹间,便是万千光华涤荡而至。 待徐瑜推开院门,搂着菜篮茫茫然坐在院中的长条石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自己当时一定是出丑了,不然那艳丽如桃花的状元娘何以多看了自己许多眼?还对自己笑得分外灿烂?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新科的状元穿着红袍风风光光的骑着马走过朝安坊的时候,徐瑜怀里抱着个菜篮子正在和新来的菜贩子讲价。那菜贩子咬着牙切齿看着徐瑜择出了那几根滥竽充数的烂菜梗摇摇头叹着气从手心攥着的几枚铜板中细细数出了六枚一脸肉痛的放到自己手心。 “徐姑娘讲价的功夫若是用在读书上都能当状元喽!”新来的菜贩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将六枚铜币甚是不屑地扔进钱箱,讥讽道,说话粗声粗气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架势。 徐瑜讪讪笑着,把菜放到篮子里,回头一看,远远的敲锣打鼓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拥到了街口,马上的丽人一身大红状元袍,衣袂翩然青丝拂动,丹凤眼遥遥一眨便是粼粼波光。 女帝即位七年,终于是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 徐瑜看着春风得意的女状元,心情复杂。 ……也是,十九岁的嫩葱水灵又勾人。徐瑜心中微酸。遥想自己当年临水照影静观花,扶风弱柳动步莲,也是公子王孙争相示好的对象,如今流落无人问,想到这徐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岁月不饶人啊。 绣袍锦带的十九岁状元娘在马上顾盼生辉。那般眉眼如画,那般发黑如漆,那般面白胜雪,而后清风徐来,拂动袖角衣袂,她偏过头轻轻向徐瑜望来,瞬刹间,便是万千光华涤荡而至。 待徐瑜推开院门,搂着菜篮茫茫然坐在院中的长条石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自己当时一定是出丑了,不然那艳丽如桃花的状元娘何以多看了自己许多眼?还对自己笑得分外灿烂?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新科的状元穿着红袍风风光光的骑着马走过朝安坊的时候,徐瑜怀里抱着个菜篮子正在和新来的菜贩子讲价。那菜贩子咬着牙切齿看着徐瑜择出了那几根滥竽充数的烂菜梗摇摇头叹着气从手心攥着的几枚铜板中细细数出了六枚一脸肉痛的放到自己手心。 “徐姑娘讲价的功夫若是用在读书上都能当状元喽!”新来的菜贩子是个膀大腰圆的女人,将六枚铜币甚是不屑地扔进钱箱,讥讽道,说话粗声粗气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架势。 徐瑜讪讪笑着,把菜放到篮子里,回头一看,远远的敲锣打鼓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拥到了街口,马上的丽人一身大红状元袍,衣袂翩然青丝拂动,丹凤眼遥遥一眨便是粼粼波光。 女帝即位七年,终于是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 徐瑜看着春风得意的女状元,心情复杂。 ……也是,十九岁的嫩葱水灵又勾人。徐瑜心中微酸。遥想自己当年临水照影静观花,扶风弱柳动步莲,也是公子王孙争相示好的对象,如今流落无人问,想到这徐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岁月不饶人啊。 绣袍锦带的十九岁状元娘在马上顾盼生辉。那般眉眼如画,那般发黑如漆,那般面白胜雪,而后清风徐来,拂动袖角衣袂,她偏过头轻轻向徐瑜望来,瞬刹间,便是万千光华涤荡而至。 待徐瑜推开院门,搂着菜篮茫茫然坐在院中的长条石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自己当时一定是出丑了,不然那艳丽如桃花的状元娘何以多看了自己许多眼?还对自己笑得分外灿烂? 又是一年暮春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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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瑜讪讪笑着,把菜放到篮子里,回头一看,远远的敲锣打鼓声,一片乌泱泱的人头拥到了街口,马上的丽人一身大红状元袍,衣袂翩然青丝拂动,丹凤眼遥遥一眨便是粼粼波光。 女帝即位七年,终于是开了女子入仕的先河。 徐瑜看着春风得意的女状元,心情复杂。 ……也是,十九岁的嫩葱水灵又勾人。徐瑜心中微酸。遥想自己当年临水照影静观花,扶风弱柳动步莲,也是公子王孙争相示好的对象,如今流落无人问,想到这徐瑜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岁月不饶人啊。 绣袍锦带的十九岁状元娘在马上顾盼生辉。那般眉眼如画,那般发黑如漆,那般面白胜雪,而后清风徐来,拂动袖角衣袂,她偏过头轻轻向徐瑜望来,瞬刹间,便是万千光华涤荡而至。 待徐瑜推开院门,搂着菜篮茫茫然坐在院中的长条石上时,才堪堪回过神来: 自己当时一定是出丑了,不然那艳丽如桃花的状元娘何以多看了自己许多眼?还对自己笑得分外灿烂? 桃花第一 京城三月,春光正好,翠染柳梢花满枝。 徐瑜推开门,背着几支新画好的卷轴往书局去,还没到巷口,就看见几名穿着衙服的京兆戍卫挨家挨户敲门。 “这大官儿,也忒不懂事了,谁家的菜不是屎尿喂出来的?难不成赐平的茅房都是香的?”有人抱怨。 徐瑜驻足听了一会儿,发现原来是朝安坊有人在自家院里浇肥种菜,味道顺着东风飘到了隔壁赐平坊的某位大官宅邸,把在凉亭喝茶赏花的官员熏了个跟头,找上了京都司部,于是京兆尹下令朝安坊的住户们都不许再施肥,还特意派了衙役挨家挨户通知落实。 徐瑜左右想了想,赐平坊除了个爱伺候兰花的秦太傅似乎也没有其他人了,上一次见到老秦大人还是五年前的元宵节,老大人年岁渐大,索性连翰林院的闲差也辞了,回家养老,元宵节领着小孙子上街买冰糖葫芦,白发苍苍对着冰糖葫芦笑得比小孙子还开怀,平素朝堂翰林太学里端正肃穆的老先生费劲咬着冰糖葫芦竟还有些小心翼翼的拘谨和不知所措。见到她还难得寒暄了几句,言语间也似有几分感慨。 “你父亲这个人啊,可惜了。” 徐瑜父亲曾经也与秦太傅同朝为官,品阶不低,是个三品的太子少傅,兼太学主考官,专为皇储讲解春秋要义的。倘若没有七年前那场三王之乱,徐瑜父亲或许可以顺利熬到秦太傅一般年龄,皓首穷经也可,含饴弄孙也可,做一名卓有清誉的读书人。 可惜,他竭尽全力辅佐的太子,终究没能登上皇位。 即便是现在,提到七年前那场京城之乱,不少人仍然是心有余悸,事态发生的太过令人措手不及,仿佛背后有一只大手在推动操纵着一切,有的人抓住机会一举平步青云,有人则命丧黄泉,乃至整族沦为奴籍。 徐瑜不是懵懂少女意气青年,世事炎凉看得多了,心里也没什么不平气,总归是一人一生,她当年身遭大变时就已想透彻,沦落到这步,谁也怨不得,只能怪造化弄人,怪自己命当如此。 将新画送到书局,和掌柜领了钱,徐瑜去了趟肉铺,买了两条排骨,打算给自己添添油水。 她十八岁时还是个临窗绣花写字画画不近庖厨的世家女,如今也过上了操持家务一日三餐的平常生活。多亏了她之前涉猎杂书,对饮食札记也很有兴趣,现在过得并不至于过分潦倒落魄,不过是断了几个月肉而已,她向来吃得少,日子并不算难捱。 手里拎着串了排骨的草绳,徐瑜也忍不住面带微笑。虽然说是不在乎吃不吃肉,但沉甸甸的排骨带来的幸福感足以让一向面色寡淡不甚说话的徐瑜发出由衷的笑容。 “欸,徐娘子,有人找你。”还没到家门口,就有邻居探出身来喊。 “多谢了。”徐瑜有些奇怪,平日里能找到自己家的人屈指可数,街坊四邻从来不会特意出来告诉自己一声。 等到看清楚立在自己门前那人的模样后,徐瑜下意识一愣,紧接着慌乱地把排骨往身后藏。 这不是那谁?徐瑜看着眼前长身玉立,锦服玉佩的清贵美人,心头一时赞慕,一时惶恐,一时自惭形秽。赞慕是因为就算是以徐瑜世家出身的眼光来看这也是位无可挑剔的美人,惶恐是因为徐瑜并不觉得自己与这等美人有过什么交集,自惭形秽是因为……对方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的,仪容精致妥帖,而自己简简单单的粗衣拎着两根排骨,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徐瑜。”才得了状元的美人仿佛自带光华,见到徐瑜似乎极为欣喜,又有些局促,唤了声徐瑜的名字,又清了清嗓子,接着问道:“你,去买什么肉了?” 徐瑜有点反应不过来,一个美人,精心装扮,特地寻到你家门口等你,开口第一句竟然是问排骨的? “两根排骨,晚上熬排骨汤,要进门吗?”徐瑜凭着自己多年以来培养出的强大接受能力,原谅了美人见人先问肉的举动,推开院门朝美人问道。 “哦,嗯。”美人恍若惊醒。 “能问一下你名字吗?” “谢如锦,我叫谢如锦。” 谢如锦,今科状元,出身谢氏,徐瑜是略有耳闻的。 谢如锦的父亲是如今的礼部侍郎,伯父谢瑾温在七年前做过兵部侍郎,三王之乱时曾经暗自扣下典王发往北松大营的军令,让京中的御林军得以重整旗鼓,今上即位以后将他擢为兵部尚书,是京城官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徐瑜原本以为谢如锦是有事来找自己,没想到谢如锦亦步亦趋跟着自己进到了院子里,又去了厨房看自己把排骨挂在梁上,往灶里添柴锅里加水,一路安安静静不言不语不缓不急,简直像是王公贵族来体验百姓生活的。 “好了,谢状元来找我有什么事?”徐瑜忍不下去了,身旁站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大美人看自己熬汤,徐瑜连砍排骨的菜刀都不敢用力。 “我,”小谢状元目光游移:“不知徐娘子是否有意出仕?” 出仕? 她没去考进士科,连个官身都没有,就能出仕了? 见徐瑜脸上似有不解,谢如锦连忙细细解释。 今上自从成功让女子也能参加科举之后,或许是担心朝廷各部磨去了她这些女仕子的锐气胆识,又或许担心社会风气继续压制女子参与政事,又或担心自己辛辛苦苦收揽的人才徒做嫁衣成了别人心腹,总之是在亲手点了谢如锦的状元之后,就新设了一个司部,名为镜明督察司,专门将科举取的女仕子塞进去,打算锻炼几年之后再放到其他司部。 虽说是新设的司部,倒更像是前朝绣衣使之类的特务机构,司部不大,品秩不高,但实权很大,管得也宽,一看就知是皇帝的心腹机构。 镜明督察司直接听命于今上,另有一个督察使,四个副督察使,谢如锦被任命为督查使,其他几位女仕子也各有任命,但人手还是太少,于是今上就遣谢如锦探探京中是不是还有其他可用的女子,先免了科举应试,收到镜明司先用着,用的不错就御笔一挥赐个官身。 “虽然事务繁杂,辛苦了些,但是镜明司的俸禄是从私库出,比其他司部丰厚。”虽说谢如锦说得谦虚,徐瑜还是能听出今上背后的意思。 朕不差钱,朕财大气粗,朕就缺人,你们来吧。 那徐瑜还能说什么,皇恩浩荡,吾皇万岁。 得了徐瑜的回答,谢如锦似乎很高兴,叮嘱了几句关于徐瑜几日后去新衙门报到的事,又从袖子里掏出几块碎银来,说她脱不开身不能陪徐瑜庆贺,让徐瑜拿着这些钱去买点酒菜宴请朋友,搁到灶台上就忙不迭告辞走了。 徐瑜琢磨半晌,可能是这位过惯了世家生活的大小姐见她太过落魄,都到了要自己挽袖下厨生火做饭的地步,心生怜悯,又怕直说让她自尊受伤,于是拐弯抹角放下钱离开。 其实徐瑜想说根本不必如此麻烦,但毕竟是一份情谊,况且来自日后上司,没必要惺惺作态如何如何。 四月初一早晨,徐瑜到了镜明督察司,先在同僚带领下领了新衙服。 镜明司的衙服与其他司部不同,是内务院出的女式官衣,紫棠色的束腰宽袖窄袍,宜文宜武,左肩鸦青线绣饰青鸟云纹,右肩绣饰同色的狴犴兽首,质地精良。徐瑜与同僚领口袖口都是纯黑镶边,而谢如锦则是另纹了金线云雷,让人移不开眼的俊美风流。 说完了同心协力辅佐圣上之类的公式话,谢如锦又将镜明司的规章和职责简略的说了一些,镜明司毕竟刚成立,并没有许多公务,谢如锦也没有老大人那种人老忘事碎碎叨叨的爱好,点了点头便留下满院紫衣佳丽们各自熟悉。 于是偌大一个院子里,女人们三俩聚集,很快便互相攀谈起来。 毫无疑问,最大的一群还是此次科举取仕的几位,徐瑜没兴趣上去凑热闹,索性溜到墙角,占着一处清凉树荫独享安宁。 “你是徐瑜?”一道略显欣喜的声音传来。 徐瑜抬头一看,是个还有点稚气的漂亮少女,穿着鹅黄衫,脸上正浮着笑,一双眼月牙一样弯着,可亲可爱。 “你是?” “徐瑜!我听我姐姐说过你,你是大才女,”小妹笑眼弯弯,清澈活泼:“嗳,我小时候总听姐姐念叨你的诗,夸你有风骨还夸你长得好看心地善良……” 七年多没听人夸自己好看过了,徐瑜感觉自己老脸一红,满院都是十几岁二十刚出头的小年轻,自己这一堆青葱里的老萝卜,一捧鲜花里的老白菜被漂亮小女孩这么夸简直……心都要化了。 “你姐姐是谁?”徐瑜忍不住问。 “我姐姐是谢如锦,”少女一边说,小脸一翘,插着腰,一看就是骄傲自豪与姐姐同荣,还特意添了一句:“是今年的状元哦。” 徐瑜僵了僵,还以为是院子里哪位同僚的亲戚,没想到是谢如锦,谢如锦对自己评价这么高? “小妹,你怎么来了。”还未等徐瑜再从少女嘴里套出更多关于谢如锦对自己的看法,金线袖边就在徐瑜面前一晃,一道身量颇高的身影顿时拦在了徐瑜和少女中间。 …… 她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谢如锦这么高呢,十九岁的孩子现在营养也太好了吧。 “锦姐姐!”少女扑到谢如锦怀里,还偷眼瞧徐瑜对谢如锦使眼色小声嘀咕:“那是徐瑜诶。” “姐姐知道。” “徐瑜!”少女急得跺脚,忍不住稍微提高了声量:“那个你天天念叨的徐瑜!” “……姐姐带小妹去吃糖葫芦怎么样?” “姐你疯啦,这都四月了,哪里有卖糖葫芦的?” “成安坊有一家卖绿豆酥杏仁酥的不错,姐姐带你去尝尝怎么样?” “姐姐,我今年都十二岁了,早过了十文钱绿豆酥杏仁酥的年纪了好吗?” “昌月楼的杏仁豆腐,一碗一两银子,别再说了。” 少女立马乖巧捂住自己的嘴。 谢如锦全程没回头,徐瑜听都能听出她的窘迫来。也不知是因为欣赏自己让谢如锦窘迫,连句话都不敢和自己说,还是怕作为上司在下属面前丢了威严。 “我大伯家的小女儿,谢如菱,” 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谢如锦脸上还带了点薄红,歉然说道:“唯一一个妹妹,全家都惯坏了,徐娘子多担待。” “担待什么?令妹刚才说的话,我感谢都来不及。”徐瑜微笑着:“不知督察使大人对属下如此欣赏,属下一定会尽心工作的。” 谢如锦的金丝镶边宽袖在风中轻轻摆动,许久回了个:“嗯,只要你高兴就好。” 只要你高兴就好,这句话若是被其他人说出来,譬如说结婚多年的夫妇七年之痒相看两厌,彼此一句话也不愿意和对方说,这句话可以被当做敷衍冷淡,又譬如说有一人苦恋另一人多年,受尽利用,饱受情伤,仍然痴情不改,情深似海,这句话可以被当做无奈宠溺。 所以徐瑜突然听到了这样一句话,有点茫然,她和谢如锦之前没太多交集,突然这样一句话,她不知该如何回复。 “我是说,”谢如锦似乎也觉得不妥:“不要太辛苦,不要过于努力,身体要紧。” 徐瑜眨眨眼,一笑:“好的,大人。” 桃花第二 接下来几天,徐瑜推了书局的活计,专心过起按时上班点卯的日子。 司部众人聚了几次,加上平日里互相打个招呼,徐瑜也将同事们认识了不离十。因为都是些未婚女子,没公务的时候大家一起喝茶聊聊胭脂水粉,还有京城里的适龄英俊男青年,倒也轻松闲适。就是有时谢如锦从后院来到前面,大家少不得噤声做出一副手头繁忙的样子,免得被谢如锦记到失职簿上,月末扣晌银。 徐瑜在这堆小年轻中算是年长的,好在镜明司并没有多少人费心替她做媒,她也乐得和这些年轻人混在一起。别人见她一抬手唤她一声“徐娘子”,她也不作长辈架子,笑眯眯回礼回去,一来二去,人缘倒也不错。 自从女子可以入仕,徐瑜她们这些女性官员走在路上都被人多瞧两眼。尤其是谢如锦,每天都骑着一匹黑马上班,身姿出众,潇洒风流,徐瑜每每在路上遇见谢如锦骑马而过,都不禁同群众们发出一样的感慨:真俊啊。 谢小状元甚至被群众们列到了京城公子的行列里,就连衙门里也有不少喜欢偷瞧谢如锦的同事,抢着做些替谢如锦倒水端茶送文书之类的活计,谢如锦一开始不明所以,后来烦不胜烦,索性规定任何人不得做这些事,想喝水喝茶自己倒。 徐瑜虽然也觉得看美人赏心悦目,但理智尚在,平时举止分寸还是注意的,其他人可能怀着想要往上的心思,徐瑜纯粹就是给自己找个养老的正经工作,小年轻们下了班喜欢一起去酒楼吃饭聊天,徐瑜一般都推说自己家中有事,回家煮点粥炒点青菜,吃完就沿着离家不远的池塘散散步消消食,晚风习习里荷叶此起彼伏绿波如浪,既能开阔心胸,又能放松心情。 可惜镜明司并没有清闲太久,圣上的第一道旨意很快就下来了,说是着镜明司彻查几桩悬案,刑部和大理寺也将卷宗送了过来,分到徐瑜桌上的是弥勒沉河一案。 徐瑜独居太久,消息闭塞,翻开卷宗时才发现这事早已在宁州闹得沸沸扬扬。 宁州近南赵,是大燕重要的通阜商港,常言道,水兴则商兴,商兴则佛兴,近水之地原就迷信,风浪暴雨全凭老天爷,渔船出码头之前历来是要祭河神抑或烧香拜佛求保佑的,而当渔民或是平安归来或是满载而归,总会去当地的寺庙道观还愿,因此宁州的香火不断,油水颇厚,为菩萨玉帝老母龙王修观盖庙塑金身的比比皆是。 宁州乐浪县有一处佛寺,名为慈佛寺,有百里闻名的灵验大佛弥勒,传说是某位皇子夜梦弥勒,有所感应,因此出钱建寺修庙,命人铸了大铜弥勒佛,又贴了金身,海缸香油,七七四十九日不断,很是阔绰兴盛了一阵。可惜后来那位皇子在夺位中落败,身首异处,慈佛寺也没了来源,想要维持往日鼎盛,又要接待香客游僧,普通百姓士绅也支持不了多久,几年之后慈佛寺就破败了,僧人也走光了,那金身大佛无人看管,连贴的金箔都被揭了下来,只剩几个老的掉牙的老僧守着长出铜锈的斑驳大佛。 某天一位乐善好施的信佛富商路过慈佛寺,见寺庙破败于心不忍,于是出了一笔钱,想把大佛运到原本的工匠处修缮,重贴金箔画彩,再运回来。然而运过去的时候还很顺利,运回来的时候,先是遭遇了山贼,载铜佛的大船又突然夜间漏水,来不及叫醒其余人只有几位夜间押镖的看守护卫和船工及时逃离,这几人泡在河水里的时候,只听见铜铸的大佛发出“呜呜”的低沉呜咽声,仿佛在为什么而恸哭,随即宁州发生百年不遇的大旱,民间就有猜测,说是那皇子死得冤枉,修德修身,与皇位近在咫尺,却被兄弟所害,争位不成反丧命,因此怨气不散,附身铜佛沉河夜哭向老天喊冤云云。 卷宗通篇没有提到修建寺庙的哪位皇子的名字,但是徐瑜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名字,她对那人也有疑问,她父亲和同事曾交口称赞的贤德太子,不知为何突然性情大变,沉迷酒色,行事放浪毫无规矩,以至于先帝不满到了极点,几次命大臣起草废储诏书,后来被刺身死,谥号也是又爱又恨的悼僖。 悼僖太子修过寺院? 当时悼僖太子举止正常的时候,的确堪称贤明,监修黄河河堤,赈济灾民,样样桩桩下来,在民间颇具声望,也有流传他是弥勒佛降世拯救众生之类的。 只是这案子。 徐瑜皱了皱眉,这卷宗很多处都语焉不详,按照刑部和各州的规矩,卷宗应标注某人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做何事,何人何物为证,而这本卷宗很多处都是以某人替代,一本卷宗写的像是市井小说,又是冤魂又是佛像夜哭的,通篇下来好像是故意要把案情引到悼僖太子身上一样。 “徐娘子,卷宗可看完了?”金色云雷纹停在徐瑜桌前。 徐瑜一抬眼,就看到谢如锦身姿挺拔站在那里,英气勃勃,好似罩山云雾里一棵青翠的倔强不弯的小松树。 徐瑜羡慕不已,谢家军伍出身,祖上三代都是武将,家风尚武,谢家子弟走出去都带着行伍之气,走如风,坐如钟,站如松,一看就知是国之栋梁。据说谢如锦这位女状元小时候也习过武,不知是什么水平。 “刚看完,大人。”徐瑜恭声说道。 “若无他人在旁,你叫我如锦即可,不必大人大人的叫我。”谢如锦说道:“圣上很重视这件案子,你回家收拾一下,下午动身随我去宁州查案。” 下午就动身?这么快? 徐瑜偷偷惦念了一下家里那一小畦菜地,希望自己今年辛苦种的青菜还能好好活到自己回来。 走时徐瑜还瞄了一眼另一组的案子,似乎是一件疯老妇八年间在大理寺京兆尹刑部来回报案,说自己儿子在监狱里消失了,前几月她也不知动了什么法子,竟然拿出了一大笔钱,让人偷出了一具青年男子的尸体,还好狱卒发现截获了尸体,然而疯老妇一口咬定那是她七年前就该出狱的儿子。然而刑部连同京兆尹和大理寺翻遍了卷宗也没翻到这个叫宋昌芳的男子的案子,还好找到了当时的衙役,说确实是有这么个人,是因为盗窃入狱的,后来就没见过了。 都是些积年的悬案,徐瑜手指在卷宗上轻轻移动,暗暗记下了几个颇觉蹊跷的时间。 四月十六日黄昏时分,徐瑜背着收拾的小包袱等在谢府门口。 镜明司督察员这个职位品秩不入流,朝廷的驿馆配发车轿有严格的规定,徐瑜目前还算不上能享受国家公务员福利待遇的官员,只能等着谢如锦一起,算作随从。 “徐娘子,这么快。”谢如锦牵着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高头黑马从旁边的侧门出来,看见徐瑜展颜一笑,随即潇洒利落的翻身上马,一提缰绳骑到徐瑜身旁,弯下腰朝徐瑜伸出手:“来,上马。” 上马? 徐瑜仰望着马背上谢如锦一张兴高采烈的俊脸,就笑得有点尴尬。 徐瑜从来没有骑过马,这不怪徐瑜,若论琴棋书画,杂学志异,徐瑜自认还能谈论几句,但是骑马,徐瑜望着比自己还高的黑马和腰一样高的马镫,腿肚子就酸了又酸。 “谢大人,驿馆应该有马车,宁州路途遥远,不妨还是坐马车去吧。” “马车?”似乎意识到什么,谢如锦一拍脑门:“稍等。” 然后马鞭一抽,腰背挺直,黑发起落,轻轻飒飒,径自哒哒哒扬鞭纵马而去。 …… 夕阳西沉,暮色满京,青瓦白墙下,徐瑜孑然一身,远目向谢如锦汇入人潮的矫健身姿,孤独寂寞的影子在谢府门前拉了很长。 当然谢如锦并没有真的弃徐瑜而去,她只是独自去了京城的驿馆,借了马车,又赶回了谢府门口。 “是我的错,应该请徐娘子到府内等候的。”好不容易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来的马车里,谢如锦跟徐瑜道歉道,以谢如锦的身份,驿馆还配备了一名车夫给她们。 “左右也没有多长时间,京中暮景还是可以一看的。”徐瑜又问:“你那匹马,不会跑丢吧?” “不会,这黑马是我亲手从小养到大的,通人性,跟着马车不会丢的。”谢如锦探身出车窗,呼哨一声,徐瑜就听见哒哒的马蹄声赶了上来,这才放心。 “这马是北地的良种,我大哥在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派人送来给我当礼物的。”谢如锦伸手拍了拍马身,放下车窗同徐瑜说道。 不愧是军武世家,徐瑜从小到大收到的都是笔墨砚台之类的玩意,还真的有点羡慕这种兄长不远千里送一匹小马给妹妹当礼物的。 “说道这弥勒沉河案,徐娘子可有什么头绪?”似乎觉得车内安静得有点过分,谢如锦开口问道。 徐瑜沉吟片刻,叹了口气:“如今都只是些猜测,具体还是要等到宁州实地查看一番才行。” “我看完卷宗,只觉得这案情蹊跷,应该是与七年前那阵大乱有关。”谢如锦看穿徐瑜的谨慎,反而直言道:“那皇子左右不过是陈王,典王和悼僖太子其中一位。” 徐瑜转目向谢如锦看去,马车里黑黢黢的,谢如锦一双眼睛清亮有神。 “应该就是悼僖太子。”徐瑜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她并非愿意轻易吐露内心想法的人,但面对那样一双眼睛,徐瑜下意识就将自己所知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八年前先帝突然中风,昏迷月余,悼僖太子监国,悼僖太子原本身体虚弱多病,但监国这段时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几乎昼夜不息,精神勃发,得到满朝赞誉。后来先帝病愈,太子反倒大病了一场,那场大病之后,悼僖太子性情大变,骄奢淫逸,与从前判若两人。在没有大病之前,悼僖太子在民间一直有弥勒转世的说法。” 弥勒第一 “悼僖太子性情大变?” “涉及宫闱秘事,不好多说,先帝原本最得意悼僖太子,后来几度命人起草诏书想要废除他,也是因为失望透顶。先帝的昀嘉后早年因病去世,一共生育二子一女,分别是悼僖太子,陈王和今上,悼僖太子柴绍基六岁就被立为皇储,二十年都荣宠不衰,当时所有人都认为他将来必定会登上皇位。虽然秦妃所出的典王也被视为皇位的竞争者之一,但在当时,悼僖太子继位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徐瑜说到这微微一顿:“先帝与昀嘉后大婚时,就有传言,说皇位必由昀嘉后所出,后来果然应验,却没想到是应到了今上身上。” 女子登位,原本是绝无可能的,但是奇就奇在,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所有人都觉得除了公主登基之外再无它路可走了。 当年仅十七岁的公主在集市上被典王的叛军围住,镇静地安抚百姓制止叛军扰民滥杀;当她穿着尤带血迹的宫衣站在城墙上痛斥自己的同胞兄弟为了争夺皇位向突厥借兵,甚至暗中许诺割让三州时,全天下都认为只有这个女人才能力挽狂澜。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 大燕各州每年沉船谣言不知凡几,当地州县难以处理则有刑部大理寺,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偏偏这件被今上亲自提了出来交予镜明司,想必里面是有今上感兴趣的疑点。 “徐瑜,这件案子,圣上在交给我之前,告诉过我一件事,”谢如锦凑近徐瑜,低声说道:“原本这件案子今上只打算让刑部打回宁州重审,但恰好宁州的晴公主给圣上送了一样物什,是一串白玉的弥勒手串,晴公主一向在宁州避世隐居,很少同圣上联系,所以圣上也就对这案子上了心。” “你是说晴公主知道内幕?” “到了宁州,我们是要去公主府问问的。” 徐瑜觉得谢如锦凑得有点近,但又不好意思出言提醒,感觉着微微热息喷在脸上,连同谢如锦身上那点香料的冷香,心头一跳,再对上谢如锦的眼睛,竟有点退缩胆怯。 “嗯,属下明白。” “又来,都说过了,你我二人,只唤姓名就好,什么上官下属的……”谢如锦直回身子,说道最后一句竟带了点不满的嘟囔:“就不能随意说点什么嘛……” “那,昌月楼的杏仁豆腐好吃吗?” 谢如锦尾音戛然而止,梗了半晌,来了句:“回头也带徐娘子去吃。” 徐瑜忍了又忍,还是悄悄笑了。 说道晴公主,徐瑜是有印象的。 多年以前,徐瑜也算得上是宫中的常客。因为父亲的缘故,徐瑜同宫里的贵人们走得也很近,宫里的女人自小生活在宫里,虽然没有禁止,但并没有几个喜欢骑射读圣贤书的,多的不过是看几本诗集话本的,左右无事,开赏花宴茶宴诗会,未出嫁的写两首出嫁后如何如何贤良相夫教子,已出嫁的写自己如何思念外地的相公如何仿效孟母教子之类的,横竖也只是娱乐罢了,她们自己也知道写得上不得台面,无非是为聚会打发时间找个由头,大部分还是以聊天为主。 那时候,给徐瑜印象最深刻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后来登上皇位的安岳公主,因为安岳公主的诗写得真是太差了,别人起码还能做做样子,安岳公主就是连样子都懒得做,写诗左右不过是写今天天气真好哇,花园里的花儿娇艳,花园里的鸟儿唱歌,自己喝着茶水吃着点心,又是美好的一天。写完纸笔一扔,就跑没影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个是贺容晚,诗写得好,但不经心。最后一个就是晴公主,诗写得好,人也好,认真仔细,谁见了晴公主都觉得她是个娴静温柔需要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佳人。按常理,大燕的公主都是两字封号,但晴公主出生那天天空美得出奇,天色湛碧,无风无云,如同一块蓝碧的上好琉璃,先帝心有所感,就想封晴公主为琉璃公主,但嫌琉璃美而易碎,恐为不吉,就换了一个单字,晴。 晴公主体质虚弱,从小多病,十二岁那年险些病危,足足一年没有走出自己所居住的宫殿。先帝也觉得晴公主活着不易,实在不是长寿之相,于是到了婚配年龄也没舍得让她出嫁。 由于身体虚弱,晴公主很少能待到诗会结束,往往开始的时候露个面,寒暄几句就离开了,写完诗后也并不参与其他女子闲话,偶尔就和徐瑜和贺容晚随便说上几句,大部分时间就临水照花,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你要是唤她,她也会微笑着温柔和你对话。贺容晚对徐瑜提过一句,说别看晴公主像是个琉璃美人,但心思很深。今上登基以后,晴公主和今上说想要出家,就离开京城去了宁州隐居,算下来,六七年间,一次也没回过京城。 到了宁州,徐瑜和谢如锦先去了乐浪县。 慈佛寺距离乐浪县城十五里外的山上,虽然现在破败了,也依稀能分辨出昔日巨烛高烧,香烟氤氲,幢幡宝盖层层叠叠,钟磬佛号连绵不断的兴盛景象。 徐瑜和谢如锦推开残破的山门,沿着路朝大殿走,进到大殿里,只见正中央只剩了干枯开裂的泥块和土灰,莲花灯座都倒在了地上,前面的供桌更是缺了一腿一角勉强支着。前后左右逛遍了,也不见一个人影。 “连佛像也没了,僧人都走光了吧。”谢如锦说道。 徐瑜手在桌上抹过,摇了摇头:“这里应该有人,供桌很干净,显然不久前才有人擦拭过。” 又将目光转到供桌一角的几张木椅上:“这椅子应该也是最近才摆上的,这殿里这么脏,只有这两样最干净。” “再去后面看看吧。”徐瑜拍拍手,回头看向谢如锦,却发现谢如锦紧皱着眉头望着自己的方向。 徐瑜心内一跳,下意识地往自己身后看去,只见一抹黑色的衣角正荡在佛座左侧的帷布后。 谢如锦冲过来将徐瑜拉到身后,抖开包袱握住长剑,低喝问:“谁?” 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缓缓抬起,手背推开破破烂烂的帷布,声音带上了几分无可奈何:“徐瑜,故人相见,难得好事,能不能让你身边的小朋友把剑收回去。” 徐瑜越过谢如锦的肩膀,望到帷布后身穿一身玄色道服的那人,就笑了,她刚想到某人,某人就出现在了自己眼前:“怎么是你?” 那人轻咳一声,甩了下道袍宽大的袖子,跳下佛座,挺无奈的看了眼犹自紧张的谢如锦:“这就是新任的镜明司督察使谢如锦吧,还真是年轻啊。” 说完从袖子里抹出一把镂花的竹骨扇,哗地一声展开轻摇,扇风吹动两鬓垂下的两缕头发,那人螓首娥眉花容月貌,风姿容止皆是世上难得的坦荡潇洒。 “贺容晚,你这祸害,怎么也到宁州了?”徐瑜从谢如锦背后绕出来走到那人身前,伸手敲了下她竹扇扇面,笑问道。 她与贺容晚已有七年未见,上次见面时还是贺容晚出京,那时三王之乱刚过,徐瑜也从世家女变成了平民,贺容晚特意去了朝安坊告别,对于徐瑜的悲惨际遇表达了满腔歉意,叮嘱徐瑜但凡有事可以去找贺家。 贺容晚幽幽一叹:“徐瑜,这话应是我问你才对,我这寻仙访道之人游历天下,你这窝在京城里一窝二十年的人怎么也来了宁州?” 徐瑜看了眼站在一旁怔怔的谢如锦,对贺容晚说道:“你这不是知道,我刚进了镜明司,来查案的。” 贺容晚拉过椅子,坐到上面:“我也差不多,受人之托,我之前去川中访青城观论道,正好有所心得,然后一路风餐露宿快马加鞭赶来宁州的。” “什么人能托你办事?我当初托你帮忙带一盒水粉铺的细粉,结果你拎了一盒胭脂回来的事我还记得呢。”徐瑜笑道:“当时说的是这两天,结果你过了两个月才想起来,我新的细粉都买了一个月了。” “不一样,”贺容晚解释:“你当时不缺细粉,但胭脂用的颜色一直不好,我给你带的那盒可是才出的,之前的颜色都不适合你,但那个颜色你用再漂亮不过了。” 徐瑜微微一笑。她自然知道,贺容晚一直就是这个性格,哪怕是对于朋友也懒得讨人欢心,心思用得精巧切合,却非一般人能够理解的。 “我是想说,哪位神仙,竟然治得了你贺容晚?”徐瑜问。 贺容晚是昀嘉后最小的妹妹,算辈分还是今上的小姨,自小立志寻仙,十七岁便离家求道,端的是心诚志坚,百折不挠的硬骨头,贺家的趟过尸山血海的老太爷都被贺容晚气得直掉胡子,还有人能让贺容晚放弃求道赶来宁州? “柴绍晴。”贺容晚揉了揉眉心,无奈一笑。 又是晴公主。 弥勒第二 徐瑜诧异,她从来不知道贺容晚和柴绍晴的关系竟然好到了这种地步。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柴绍晴的关系还是那样,只是我当年离京,半夜柴绍晴来找我,说要下棋,输家为赢家做三件事,”贺容晚眼神空濛起来,似在回想:“徐瑜,你也知道,我虽然未曾精研过棋艺,但论及当时那些人,我自负无人能击败我。” 徐瑜暗暗点头,贺容晚凡事不经心,但偏偏都能做得很好,仿佛她生来就会一般。 “……但是我输了,三盘定输赢,我除了首盘,剩下两盘都输了,”贺容晚展开竹骨扇,遮住半张脸,看不清表情:“按照约定,我要为她做三件事。” “这是第一件?” “不,这已经是第二件了,”贺容晚摇头:“但她要我做的第一件,我没做到。” “晴公主让你做哪三件事?”徐瑜忍不住问。 贺容晚手指夹住鬓边长发缓缓捋动,眼神渺远:“她啊,她跟我要,世间一等胭脂色,世间一等风光好,世间一等滋味鲜……” 这是什么要求? 世间万物数不胜数,论及一等,便是一个人穷尽一生也未必能收集全。何况,各人各有偏好,有的人偏好北国雪景,有人更爱江南秀色,有人大快朵颐痛饮烈酒,有人食不厌精浅品清茶,笼统一句世间一等,简直难死个人。 贺容晚轻笑:“柴绍晴和我说,说寻仙问道未尝不可,只是人生一世,未擦过世间第一等的胭脂,未看过世间第一等的风光,未尝过世间第一等的滋味,终究是遗憾,就算是修成了大罗神仙也没什么意思。” “这第一件世间一等胭脂色,便花了我三年,”贺容晚继续说道:“我自京城一路南下,到了淮州,在淮州的一处山谷里住了三年,亲自采摘了上百朵颜色最佳的红花紫花,请最好的胭脂师傅熬制了月余,才堪堪蒸出来一小盒胭脂膏。拿到她眼前,她只看了一眼就丢出去了。” “晴公主该不是捉弄你玩吧。”徐瑜心痛,朝贺容晚伸手:“那一小盒胭脂膏呢,送我。” 贺容晚:“早丢出去了,她不要,我就扔了。” 徐瑜:…… 果然大户人家,三年的心血几百两银子说丢就丢。 徐瑜伸出去的手微不可查的颤抖了一下。 “然后呢?世间一等风光好呢?”徐瑜收回手,问。 “便是在这了。”贺容晚“啪”地一声合上竹扇,扇身横转,朝前一点。 徐瑜愣愣看着贺容晚,又看了看这大殿外古木森森,残瓦遍地的景象,最后又瞧了眼一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谢如锦,犹豫许久,终于鼓起勇气试探地问道: “慈佛寺?” 贺容晚挺无奈的抿了抿嘴,这慈佛寺荒凉日久,杂草乱生,墙垣倾颓的,徐瑜是从哪里看出好风光的? “俗人,不可语。”贺容晚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徐瑜长叹一声,知我者,故人也。 “所以你是在我们之前来到慈佛寺的?”徐瑜微皱着眉:“还擦了桌椅?难道你还想坐在这大殿里煮茶接待我们。” “这可不是我做的徐瑜,”贺容晚摆了摆扇子:“我只是正好来慈佛寺见故人的,谢督察使眼光锐利,一下就看到了我,其实我也没有比你们早到多长时间,不过这慈佛寺现在是真的没有人就是了。” “没有人?这是怎么回事?”在旁边默立许久的谢如锦终于开口。 贺容晚:“五日之前,那位出资修佛像的富商又来了趟慈佛寺,见寺里的僧人实在困苦,就分发了盘缠,将僧众们都打发了,以是如今慈佛寺空寺一座,里面一个和尚也没有了。” 五日之前,徐瑜和谢如锦才刚上路。如果不是巧合,应该是有人赶在她们之前处理了慈佛寺的线索。 “贺容晚,你知道这位富商的名字吗?他现在可还在宁州?”徐瑜忙问。 “这我如何得知?我就是一介云游道人,你们可是陛下敕立的御前镜明司,不会这点能力也没有吧。” 徐瑜一看贺容晚脸上一如昔年好整以暇待人入坑的模样,就明白这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只是存着看好戏的意思,不愿意吐露罢了。 “行吧,旧也叙过了,就此别过吧贺仙长。”徐瑜也没心思再和贺容晚猜谜,当下站起来,拉着谢如锦往大殿外走。 “哎,徐瑜,你这俗人,八年未见故人,就这样走了?”贺容晚在身后遥遥笑问:“可知人生讲求缘分二字,人世渺渺,再见可就难了。” “少来这套,你不是要去公主府给晴公主看世间一等风光好吗 ?我和谢督察过几日也会去,到时候别敷衍似的拿你那把破扇乱指,好风光也给我们看看……”徐瑜也懒得回头看贺容晚那玄虚的一套,随意挥了挥手就当告别,全然没有将贺容晚在后面喊得那几句什么一等风光在心中有缘方得见放在心上。 徐瑜拉着谢如锦原路返回,来时未曾觉察,下山时却发觉慈佛寺这一路阶生青苔,路旁树盖亭亭,草径绵软,蜂蝶飞舞,端的也是游景的好去处,思及贺容晚刚才那番话,若说这慈佛山寺是一等的风光,倒也不无不可。 “谢大人,你刚才抖包袱那一下,倒还是挺利落的。”徐瑜一路赏景,心情正好,一歪头看到身后默默跟着自己的低头小孩,以为是自己只顾着和贺容晚说话,冷落了谢如锦,当下心一软,找个由头张口夸道。 然而金色云雷纹还是没精神的垂着。 徐瑜也不知道怎么哄这孩子,她主动搭了话,没被回应,也略微尴尬,此时正是山色烂漫的绝佳时节,徐瑜瞥见路旁一丛紫色的小花,便走过去摘了一朵下来,伸到谢如锦身前:“呶。给你的。” 谢如锦停下脚步,盯着那朵长得很秀气的紫色小野花,又看了眼徐瑜,茫然问道:“做什么?” “看看,这小花也可以做胭脂,”徐瑜逗她:“采个几百朵回去,我们也蒸胭脂,说不定我们比贺容晚蒸得好,能蒸出个世间一等胭脂来,然后拿到公主府去换线索。” 徐瑜便瞧见谢如锦极单纯认真地接过小野花,观察起花的形状颜色来,两道英气的眉毛专注地拧在一起。 徐瑜的心忽然就像是被细细的柳枝撩拨了,目光扫过谢如锦的眼眉鼻尖嘴唇,竟觉得这小孩又乖巧又耐看。 “骗你的,”徐瑜伸手在谢如锦脸颊轻轻夹了一下,笑道:“送你,这花挺好看的,拿着玩吧。” 初夏,晴日,鲜花,美人,再相配没有了。 于是,谢如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眨啊眨啊,终究是露出了一点笑意。 接下来几天,徐瑜和谢如锦没有再去慈佛寺,而是呆在乐浪县的县衙里,查找关于慈佛寺和悼僖太子的相关记载。 宁州自古太平,在前朝就是人稠物穰的兴盛之地,兼之前朝宁州太守是个很懂时务的俊杰,当年燕军南下讨伐季氏无道,势如破竹,宁州太守大开城门投降,未做抵抗,也因此保下了宁州州府的百姓楼阁和一众典籍,免受刀兵火焚之灾。 徐瑜和谢如锦翻过了近十几年的乐浪县志,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只得到了一条,太子治黄河而回,途径乐浪县,是夜弥勒托梦太子,于是建佛寺一座,塑弥勒金身,香火供奉,七七四十九日而不绝。 徐瑜看完了自己那部分县志,左右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闲来无事,索性从最里面取出一本不知前朝那位官员编撰的《宁州志异》中的一册,打开看起来。 看完第一页,徐瑜便觉得荒谬,那位前朝官员虚构了一个叫桑道子的人物,说她是北海忘归山太素元君座下一位仙缘凡胎的弟子,受司文星官铎雅上神所托,传一段有关宁州官驿南苑的往事请他记录留存,来日天道轮转,因果循环,或有应验。 抬头看到对面的谢如锦还在专心致志的看县志,徐瑜低下头,粗略翻了翻手上这本《宁州志异》。 说前朝有一位素筝公主同一名叫柳宁姝的年轻貌美的女子交好,两人虽地位悬殊,但同样爱好棋艺,素筝公主未出嫁前,两人约好以后三年,每年大年初一都要在宁州相见,赏雪下棋,把酒言欢,没曾想第三年素筝公主结婚,无法赴约,那柳宁姝也就此消失,而后数十年间,尽管素筝公主每年都会来宁州呆上一段日子,但是天大地大,竟是一点柳宁姝的踪迹也没有了。于是一对至交好友,此生再未重逢。 字迹越到后面越模糊难以辨认,徐瑜捏着鼻梁费力看了半晌,只辨认出来:南苑柳,鬼神,机缘之类的。余下的纸页因为保存不善,受潮受虫,薄脆不堪,轻轻一碰就碎裂开来。徐瑜也不敢再动,赶忙又将书放回到最里面的书架上。 正巧谢如锦看完县志,找到乐浪县的主簿谢过,两人走出来。 “徐娘子,你刚刚在看什么,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皱眉的。”谢如锦问道。 “没什么,一本志异小说罢了。”徐瑜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一本虚构的小说,什么忘归山南苑柳之类的而感叹,只能敷衍过去,又问:“你有什么收获?” 谢如锦迟疑了一下:“按照县志上的记录,悼僖太子明辨是非,爱民如子,路过乐浪县时甚至救助了十五名孤儿,拿出大笔钱来供他们吃住上学,是一位贤明太子,而且悼僖太子六岁即被立为皇储,三王之乱时已是而立之年,断没有突然性情大变的道理,我刚才翻到一篇,说八年前慈佛寺曾经莫名关闭了山寺的大门,闭不纳客,那段时间推算起来,刚好是悼僖太子改变之前,可是县志上也只是这么提了一句,具体其他的就没有发现了。” 两人两相对视,都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弥勒第三 难怪这件案子的卷宗交到镜明司的时候,刑部送案卷的人笑得阳光灿烂分外和蔼,连镜明司的一口茶水也没喝,反倒给自己的青瓷茶碗殷勤添水,合着这案子根本就让人无从下手。徐瑜和谢如锦两个人忙活到现在,就像是两只蚂蚁对着块大石头用力。 你呕心沥血勤勤恳恳,它自岿然不动,轻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 “为今之计,一个是等着京城的同僚们帮忙找些线索,一个是去找那个不知道姓甚名谁的富商,再就是去公主府找晴公主。”这几天一直伏案工作,徐瑜的后背和脖颈都颇为酸痛,一边自己用力揉按一边说道:“之前交给司里的宋昌芳案估计也够京城里的同事焦头烂额了,事情堆在一起,我们在宁州可要待上些日子了。” 谢如锦见状也伸出手帮徐瑜按压,可能是练过武的原因,谢如锦比徐瑜手劲大上不少,只按了几下,徐瑜便觉得轻松了不少。 “今天天色已晚,先回客栈休息,明早再说。”谢如锦在徐瑜背后轻声说道。 本来两人是住宁州驿馆的,但是驿馆的官员似乎没听说过镜明司这个新司部,看到徐瑜和谢如锦是两个女人,品阶也低,就没放在眼里,接待轻慢了一点,徐瑜倒是挺无所谓的,毕竟驿馆不要钱,但是谢如锦没受过这等轻视,收拾完行李,就找了一家当地最好的客栈,和徐瑜住了进去。两人一间上房,谢如锦付钱。 按照之前那样,在楼下吃过饭,徐瑜先在房间里的浴桶里洗了澡,擦干身体穿好衣服,出来换谢如锦,但在房间里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人。这几日来她与谢如锦几乎形影不离,乍然见不到谢如锦,徐瑜心里就有点没底,不知这人去哪什么时候能回来。 独自坐了一柱香的时间,徐瑜就坐不下去了,将尚未干透的头发胡乱束了下,穿上衣服就出去下到楼底,在客栈门口来回转悠想要迎一迎谢如锦。 客栈门口挂着圆圆的红灯笼,在清凉的晚风中来回摇曳,发出温暖的光芒,宁州夜市颇为热闹,徐瑜看着宁州人三五聚集在某一处摊位流连,或是买上一小锅洒满葱花香菜胡辣孜然的西域风味羊肉汤,或是买几块滚满碎芝麻的香软糯粘的年糕,又或是一碗酸酸甜甜的酸梅汤,配上几串新鲜出锅的油炸丸子,此刻夕阳刚落,暗沉天幕散布几颗寥落星辰,宁州城内是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太平盛景。 徐瑜想起来数年前自己家道还未遭变的时候。 那时候京中也很热闹,从成安坊到赐平坊皆是商贩,大锅熬炖的卤煮,新蒸好的包子,瓷瓶里的紫红色葡萄酒,镶嵌了各色宝石的梳妆匣……她在宫中参加完诗会,不着急回家的时候,就会下马车步行,一路走走停停,流连在些并不精巧却很有趣的小玩意儿上,有的时候贺容晚会和她一起,有的时候是她当时的未婚夫婿,沿街两旁的红灯笼恬静摆动,人声喧嚣而今回想起来竟如远方山林呼啸。 她那时所想所念不过是嫁一位品貌端正的青年,不需要他官职多高,也不需要多潇洒英俊,只要他疼惜自己,能够在花前月下相伴而坐,说些体己话,偶尔能为自己描眉梳发就足够了。等到白发苍苍,她与那人可以含笑逗弄孙辈,天凉时交握双手温暖彼此,相视一笑便是半生光阴,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她这原本触手可及的愿望,如今早成了南柯一梦,这些年,她半夜醒来,每每会怀疑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怀疑自己再睁眼仍会是在整齐干净的徐府,等着下人帮自己梳妆,然后吃过早饭乘马车进宫。 “徐瑜,你怎么了?”徐瑜恍惚间,谢如锦从灯火夜色中走了出来,望见徐瑜先是笑,继而皱眉关切问道。 徐瑜站得腿僵,虽然并没有不满,还是轻轻说了句:“久待君不至。” “对不起,”谢如锦这孩子脸上便涌出内疚来:“徐娘子等得久了吧?” 又从怀里拿出带了体温的纸包:“晚饭时看徐娘子吃得比平时少了些,可能换了水土胃口不适,就打听了一家买桂花糕的小店,据说味道不错,徐娘子若是晚上饿了可以垫垫肚子。” 晚风温柔,桂花香甜,徐瑜心里突然酸了又酸,眼眶也有点发热,连忙点头。 谢如锦:“徐娘子,上楼吃完桂花糕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们动身去一趟河边,刑部传的消息,沉船已经打捞上来了,但是弥勒铜佛不见了,明天我们去看看。” 弥勒铜佛不见了? 徐瑜托着桂花糕有些不解地看向谢如锦:“是不是沿岸的百姓贪图便宜捞了想要熔了拿去卖所以没告诉官府?” 谢如锦摇摇头:“沉船的当晚,乐浪县就派了人在河边驻守救援,那铜佛重何止百斤,不可能在官府眼皮底下无声无息被人捞走,何况就算被人捞走了,那么大的佛像,也无处藏存。” 那铜佛是怎么消失的?难不成那铜像真的通灵了,自己遁走了不成? 倒的确是有志异怪说,譬如某地有天女石像通灵,原本慈祥可爱的天女像因为后来被人们抛弃,内心生怨,化为厉鬼,常趁黑夜化作妙龄女子拦在道中央哭泣,骗人将其送回家,然后往往趁路上便将人生吞,用人的血肉代替香火供奉。 可是乐浪铜佛明明已经被不知名的富商修缮了,总不至于佛像生恨化魔还骗人给自己贴最后一次金身,非要亮堂堂金闪闪地沉到水里,再悄无声息地消失。 徐瑜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仍旧没有头绪,谢如锦还在内室沐浴,若有若无的水声中,徐瑜沉沉睡去。 四周是浓重到化不开的白雾,带着腥味的潮气裹着徐瑜,风声呜咽。 这是什么地方? 徐瑜懵懵地向前走着,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步,在这白雾中独自踉跄前行。 耳旁的风声越来越大了,甚至到了凄厉的地步,刺得徐瑜的耳膜隐隐作痛。 不对,不对。 徐瑜停下脚步,抬头环顾四周,白雾遮住了她的视线,但浓浓的不和谐的怪异感从她心头划过。 这风声好大啊……可是……可是……为什么……她感觉不到风呢…… “有人吗?”徐瑜出声问道。 这细弱的声音像一滴水融入进了狂风骤雨般的风声里。 “呜……吽……嘛……” 梵音入耳,原本是静心祥和的声音,徐瑜冷汗却刷地一下冒了出来。 难道这里,这里是慈佛寺? “咚、咚……”白雾深处,似有重物,逐渐靠近徐瑜,白雾翻滚,令人作呕的腥臭味越来越浓。 徐瑜浑身僵硬不敢乱动,生怕那雾中可怖的东西发现自己。 “徐瑜,你怎么在这里?”白雾突然散到两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徐瑜面前。 “谢如锦。”徐瑜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不知怎么,她竟然从谢如锦的脸上看出了一丝狰狞。 “怎么了,徐瑜?”谢如锦走到近前,伸手按在徐瑜头顶,她的手冰冷湿软,甚至有些粘腻,像是腐烂的尸体:“你在发抖出汗,你病了吗?” 徐瑜紧张地盯着谢如锦,抿着嘴不发一言。 两人顿时僵持住。 “徐瑜……徐瑜……”面前的谢如锦眼中的眼白越来越多,她钝钝地重复喊着徐瑜的名字,声音越来越沉闷,与此同时,徐瑜突然发现谢如锦的身体也在逐渐膨胀,湿滑的皮肤越撑越白,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面容也更加阴森可怖。 “嘶——”一道血红的裂痕出现在谢如锦脸上,紧接着无数长长的裂痕布满了谢如锦浑身,血肉模糊的谢如锦此时足有十丈之高,手臂乱舞,一时发出沉闷癫狂的笑声模糊不清地诅咒着什么,一时又呜呜大哭唱颂佛号,无数腥臭的血肉和着河底泥沙从她肥厚巨大的身躯掉落,仿佛掉漆的斑驳佛像,又仿佛自无间地狱爬出的怨恨恶鬼。 徐瑜害怕到不住发抖,心中涌起绝望,然而就在这时,她的右手像是被一块烙铁烫了一下,整个人痛得缩在一起连灵魂都被烫疼了似的。 徐瑜再睁眼时,乾坤一变,又回到了客栈内的房中。 面容清俊的谢如锦正一脸担忧的望着自己,握着自己的右手,窗外传来清早商贩的叫卖声。 “徐娘子刚才魇住了,怎么叫都叫不醒。”谢如锦见徐瑜醒来,才松了一口气。 梦中可怕的景象犹在眼前,徐瑜默默将手从谢如锦手中抽了回来,再一动,就发现单薄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了。 徐瑜微微侧头看了眼窗,又转回来,闭了闭眼,想要将刚才噩梦中令人烦恶的景象从脑海中驱除出去,平息心绪道:“昨晚迷迷糊糊睡着的,睡时忘关窗,晚上风凉,就容易魇住。我再歇息一下,一会儿我们就出发。” 谢如锦没有再应声,帮徐瑜掖了掖被角,又关上了正对徐瑜的窗户。 徐瑜的目光慢慢追随着谢如锦,现实中的谢如锦眼神清明,身上带着干净的香气,像是一块透彻温润的美玉。 这梦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徐瑜头隐隐作痛,心里暗暗忧虑。 弥勒第四 起床后,徐瑜和谢如锦两人草草吃过早饭,收好行李前往沉佛的金水河边。金水河是宁州境内一处天然河流,原本也算得上行船的重要水道,只是后来宁州又在州府挖了一条运河,直达州府,如此一来,金水河每日的船运流量便少了一大半,平时也只有乐浪县及附近县乡的人会使用金水河。 负责案件的捕头是一个名叫石翦的中年男人,四旬有余,乐浪本地人,已在捕头的位置上做了七年,瘦高精干,肤色黝黑,满面风霜,见了徐瑜和谢如锦先是一讶,随即正色,握着佩刀一礼道:“乐浪捕头石翦,见过两位大人。” 徐瑜和谢如锦回过礼后,石翦开始述说案情。 “沉船是两个多月前发生的,案发当时刚刚立春,金水河刚刚解冻,河水冰冷刺骨,无人敢下河,所以也就没有立刻捞出佛像,而是派人沿岸看守。”石翦解释道:“三天前下官命人打捞佛像,可是上下游都找了一遍也没有佛像的踪迹,下官心知不对,因此连忙将问题报了上去。” “石兄,这件案子之前的卷宗证物都存在哪里了?”谢如锦问道:“此案一直都是你负责的吗?” 石翦点点头:“此案一直由我负责,卷宗证物皆存放在县衙,另有一份卷宗是抄送递交刑部的备份。” “卷宗都是你亲自写的吗?”谢如锦追问。 石翦又点头。 谢如锦从背后的包袱中取出卷宗递给石翦:“可是这份?” 石翦皱眉似有不解,接过卷宗展开一看登时睁大了眼:“这,这并非下官笔迹,内容……内容也不对,此案发生在深夜,当夜风极大,船上着火,火势猛烈不容接近,因此施救极难,属下赶到后,虽尽力扑火,船也焚毁了大半,货物沉入金水河,并没有什么生还者。” “所以当夜护卫船工无一人逃脱?” 石翦摸摸脑袋:“此案发生之后,县里张贴过悬赏,若有人生还,肯定会来县衙报案的,然而除了零星几个目击者,并没有什么人来县衙。我后来从押镖的镖局入手查过,但是案主似乎请的外地镖局,本地镖局并没有一家有关于此案的消息,甚是蹊跷。” 石翦猛地抬头,看向谢如锦:“大人,这是怎么回事?有人伪造此案卷宗?” 按大燕《开明律》,伪造卷宗证物为不赦重罪,因此鲜有人冒风险做这种事。 “我们去县衙。”徐瑜出声说道:“先去看看县衙内的卷宗和证物都在不在。” 三人匆忙赶到县衙,石翦翻身下马便冲进卷宗室,徐瑜和谢如锦还没来得及进门,就听到石翦在里面惊呼:“不见了!证物和卷宗都不见了!” 待到徐瑜和谢如锦进到卷宗室时,只见石翦瘫坐在地上,面色如土,嘴里不住喃喃,身前散落一地封存好的卷宗。而除了石翦身前的那堆,一排排案卷架整整齐齐,卷宗按照规律垒在架上,干干净净并无显眼灰尘,一看就知道有人按时打扫清理这里。 徐瑜与谢如锦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有凝重之色。 “石兄,这案卷室除你之外,还有谁进出?”谢如锦将石翦从地上扶起,温声问道。 “唉,这案卷室平时只有我出入……县中所有的案卷都是整理之后统一交予我,我再放到案卷室的。”言下之意,卷宗是暗中被人调换偷走的。 “那证物呢?” “证物?证物也不过是几件破衣裳和死者的佩刀之类的,也被偷走了。” 叹完一口气,石翦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倒是了,最近还挺奇怪的,连主簿也经常来这边,不过,不像啊……” “连主簿?” “就是连晃那小子,他是个读书人,闲得没事的时候喜欢接活写点话本什么的,最近和我说文思枯竭,就和我要了把案卷室的钥匙,想要看看乐浪县有没有什么能写的素材,哦对了,他就住在县衙对面的那条街,门前有一盆白色兰花那户。”石翦把头埋在枯瘦的手指中,垂头丧气哀叹道:“卷宗和证物丢失,我是难辞其咎了……两位大人可要替我作证,我在这里兢兢业业十几年,从来未出过错,这档案室我按时巡查定期打扫,几十年了啊,从来没少过一件东西……” 徐瑜和谢如锦安慰了石翦几句,但石翦仍然哭着,两人只好承诺为他作证美言,才堪堪让他止住了絮絮叨叨的诉苦,告辞离开了县衙。 “好歹也是一县的捕头,这位也太不经事了。”谢如锦叹了口气,有点失望,刚见到石翦时觉得这个人是个能吏,处事有章法,思路清晰,没想到遇到点事就慌乱到这种地步,完全没了主见,只知道寻求开脱。 徐瑜笑了笑,没有应和,揪了下谢如锦的袖子,指了指县衙对街的一处酒楼:“午时了,肚子饿了,吃点东西吧。” 谢如锦点了五个菜一盆热汤,酒楼的小伙计殷勤地为两人端茶递菜,热汤上桌后徐瑜先给谢如锦盛了一碗,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拿筷子夹了一块豆腐干放进嘴里,这才状若无意地问那个跑来跑去的小伙计:“豆干味道不错,平时县衙的人也会来你们这里吃饭吧?” 小伙计爽利地回答:“当然,县太爷可都是我们店的常客,我们百香楼的大厨可是卢胜师傅,有名的会做菜,喏,就你们桌上现在那道红烧蹄髈,我们楼的招牌菜,就是县太爷最爱吃的一道。” 徐瑜看了眼桌上色泽鲜亮炖得糯烂的红烧蹄髈,谢如锦的筷子正停在盘子的上方,察觉的徐瑜的视线还微微向后缩了缩。 徐瑜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菜的位置,把那盘蹄髈移到谢如锦前面,继续问伙计:“连主簿也会来吗?” “连主簿?哦,您是说连晃连公子吧?他偶尔会来。” “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伙计的眼中闪过一丝警觉,摸了摸后脑勺:“唉,基本都是一个人,不过前些日子也和一个女的一起,就坐在东北角那桌,也不点什么菜,那个女的一直哭一直哭,连公子就一直安慰她快了快了他会想办法的,这些日子倒是没怎么见到了。” 快了,会想办法的。 “是什么事啊?” “这我哪知道,他们又不点菜,我忙着也不能凑过去听,左右就是……嗨,就是男女私情的事呗。”伙计凑过来压低声说。 “你们为什么都叫他连公子呢?连家在乐浪县是什么大户人家吗?” “不是,连公子就是个穷读书的,据说小的时候就有名气了,但是到现在也没能考上进士,县太爷挺欣赏他的,就让他当了主簿,替他写写公文什么的,实话说,他长得确实白白净净的,也写得一手好字好话本,可他私德不行,他和乐浪大户的几位妻妾都不清不楚的,之前大家叫他连主簿他不喜欢,非要装个风雅清高,让别人叫他连公子,”伙计直摇头:“大家都当个笑话罢了。” 徐瑜又问了几件事,关于石翦和县衙内部关系之类的,但百香楼的小伙计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客人们闲聊的时候听到的几句,最后谢如锦赏了几枚铜板,便挥了挥手让小伙计忙去了。 “目前为止,还是一团乱麻。”谢如锦夹了块水煮牛肉,这道川地传过来的菜很合她的口味,她一边大口灌着茶水,一边停不下筷子,唇色都变得鲜红,脑门也挂着汗:“那卷宗肯定之前就被掉包了,证物也被取走了,但案卷室里整齐干净,案宗的序号也没有错乱,要么那人武功高强能够避开县衙守卫来去自如因此耐着心思慢慢寻找,要么那人就是乐浪县衙的人,说不好还是两个人里通外合,唉,刚才走得太急了,应该在案卷室再好好观察一番才是。” “慢点。”徐瑜忍不住提醒坐在对面那人。 一路下来,徐瑜看出对面那人还是小孩心性,遇到喜欢的食物便盯着吃,不喜欢的碰也不碰。那道水煮牛肉和红烧蹄髈都快被吃得见底,谢如锦仍然吃得埋头不问世事,活像只饿狠了的小狗。 不知怎么,谢如锦这吃相到让徐瑜想起来有年诗会,不知是谁家的小胖丫被家里的长辈们带过来蹭零嘴宴席顺便结交小伙伴,然而小胖丫整个宴席嘴都没有停过,更别说结交伙伴了。 当时看着那小胖丫,徐瑜就开始发愁,满座都同龄的是细瘦苗条的少女,挺知道要漂亮的,吃相也文雅,就算不读书,也挺会看长辈眼色,吃得少听得多,就她一个用大红头绳扎着俩喜庆的揪揪儿,胖乎乎圆滚滚的像只正月的白胖元宵,吃得满嘴油光一碗接一碗的,还下场兴致勃勃打了段挺滑稽的拳,结果谁知动作太大裤子扯坏了一条缝,肉肉的白屁股蛋瞬间露了一半出来。 也不知怎么,明明座位上的平时都是很讲仪态礼数的人,那次场面却有点失控。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笑得直咳嗽,差点没当场背过气去,秦太傅的夫人一口茶笑得喷了出去,还喷到了旁边曾国公老太君衣襟上,兰御史的夫人都笑到了怀尚书大女儿的怀里,阳平大长公主笑得糕都没拿住,场面东倒西歪,一度十分尴尬。 这小胖丫以后可怎么相亲嫁人啊,徐瑜可怜小胖丫,也就没笑,就是发愁,都这个年龄了,看着还是不懂事的样子,难啊。 谢如锦抬头看了看徐瑜的脸色,畏畏缩缩地放慢了自己从碗里扒饭的那双筷子,目光在水煮牛肉红烧蹄髈还有徐瑜的脸上逡巡再逡巡,脸上终于浮现出大义凛然的决绝。 “我再吃一块肉,徐娘子,就一块,我马上就快吃饱了。” 或许是自己的幻觉吧。 想到第一次见到谢如锦时,惊为天人在院子里抱着菜篮子发呆的自己,徐瑜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被京城的春花和明媚阳光晃花了眼,眼前这个哪有半点像不食人间烟火的绝色美人。 “先少吃点,八分饱就够了,你要是喜欢我们找完住处再过来吃晚饭,下午还有事呢。”避开谢如锦哀怨的眼神,徐瑜挑了块水煮牛肉放入口中。 香麻咸辣,鲜美滑嫩。 还真的挺好吃的。 弥勒第五 吃过饭喝茶歇息了一会儿,徐瑜和谢如锦往打听到的连晃的住处去,虽说这位“连公子”听起来与弥勒沉河的关联不大,但也总是聊胜于无。徐瑜和谢如锦打算随便问问这位仁兄就回到金水河边继续调查失踪的佛像和沉船。 连晃的住处离县衙不远,普普通通的院门旁摆着一盆蔫蔫的兰花。 谢如锦上前扣门。 “谁?”一名穿着脏兮兮发皱月白长衫的年轻人打开院门,探了半条身子出来,防备地问:“你们是谁?” 这年轻人虽然白净,五官端正,但眼下一片青黑,面部微肿,脚步虚浮,这等面相,医书上说,若不是重病虚弱,阳气不足便是作乐过甚伤了根本。 “你就是连晃?”谢如锦挑眉问。 “是,是我。”连晃忙点头。 “镜明司,因公而来,”谢如锦拿出公文验明身份,冷着脸肃然询问:“这几个月来你可曾进出过乐浪县衙的案卷室?事关人命,务必实言相告。” 出乎谢如锦和徐瑜的意料,连晃的反应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骇,脸色煞然一白,张着嘴支支吾吾的,见徐瑜和谢如锦盯着自己一句话也不说,竟然崩溃地大叫一声,转头往门里逃去。 有问题! 谢如锦,一手撑住院门,便从门缝中闪了进去,徐瑜反应慢了半拍,推开门时看到两道身影在院中疾奔。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做的……”前面的是连晃,一边哭喊着一边不成人形地在前面拼了性命的逃。 谢如锦毕竟是军武世家出身,寻了个机会一个飞踢便将连晃踢了个狗啃泥,一只靴子踏到连晃背上,拉着两臂往后一锁,干净利落地了了事。 “真不是我,都是寇大娘子做的,她鬼迷心窍了……” 连晃以头抢地,拼命解释:“是她先勾引我的,我一时没把握住,可是寇员外真不是我害死的……呜,那毒妇让我和她私奔,我没去……” 寇大娘子又是谁? 徐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开始仔细盘问起事情的起因经过。 事情是这样的。 连晃虽然早慧,在乐浪县有神童的称号,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他在众人的夸赞下失去了早年间奋发读书的精神,而且逐渐沉迷于享乐,他成年之后虽然没能考取功名,但是好在勾栏没有白混,写点酸文话本还是可以的,因为写得轻挑露骨,还积累了一点名声,加上相貌不错,很是让乐浪县的少妇少女为之着迷,他也来者不拒。但写话本毕竟也算是费心费脑的活儿,远没有靠女人接济来得轻快潇洒,可他的女人们也不都是有钱有闲的,于是挑挑拣拣之下,他就和长期在外经商的寇员外之妻寇张氏混在了一起,如此只要每天甜言蜜语哄她开心,床上出点力,便能从寇张氏哪里得到钱财挥霍。 连晃原本的算盘是极稳妥的,他只要一边讨好寇张氏,一边拿着她的钱读书,寇员外正当壮年不可能放弃外地的生意,寇张氏也不过二十六七,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享受,他本来也是个好虚荣没有什么野心的人,等他四十岁考取功名也不迟,倒时踢开年老色衰的寇张氏,谅她也无计可施,自己再另娶一个十几岁的娇娃,岂不美哉? 坏就坏在,今年春节的时候,寇员外突然从外地回来了。 一开始寇员外回来的时候,连晃还是高兴的,毕竟他和寇张氏在一起很长时间,又得赔笑脸,又得说笑话,还得给她服侍舒服了,他也倦了。寇员外回家,寇张氏不敢轻易出门与他见面,他也得了空闲,舒服在青楼勾栏过了几天。 没想到寇员外这一回来就不走了,说什么常年在外打拼,冷落了家里人,特意回来陪陪夫人,还着手接管原本寇张氏掌管的家中财务。 这下不仅寇张氏慌了,连晃也慌了。 寇张氏这些年给了连晃不少钱,家里的账上有不少窟窿,只要稍稍查查,任是个三岁毛孩都能看出里面不对劲,何况是经商多年的寇员外?县上的的流言本来就沸沸扬扬,要是寇员外知道了真相,一怒之下将他二人扭送官府,告他二人通奸之罪,免不了牢狱之灾,而且大燕《开明律》,犯过罪的生员不得录用为官,等于是绝了他的后半辈子的念想。 于是寇张氏赶紧找到连晃想让他拿个主意。 连晃能有什么主意?他本来就懦弱,遇到这种事更是六神无主,但寇张氏就像是鬼迷了心窍,咬紧了牙打定了决心,一定要和连晃生死福祸都在一起。 连晃只好安慰寇张氏,说自己会想出办法的。 然而连晃关在屋子里憋了三天,尿都憋到茶叶色了,还是无计可施,索性关起门来,避不见人,能过一天是一天。 就这样胆战心惊地过了两三个月,前天半夜,寇张氏突然敲门告诉他:没事了,都办好了,寇员外失踪了,不会再回来了,只要对外说寇员外急事赶回去处理生意就行了。 那晚半月朦胧,连晃开着一条门缝,寇张氏的脸煞白,笑得又极其诡异渗人,吓得他赶紧关上了门,回到床上瑟瑟发抖。 骗谁呢?他可不是寇员外那个傻子! 什么叫失踪不会再回来? 寇张氏这毒妇杀了自己丈夫!他怎么敢和她再同床共枕? 可他实在担心这毒妇会牵连到自己,连晃知道乐浪县内发生的命案所有证物都会收到县衙的案卷室里,他不敢拐弯抹角地问掌管刑案的石翦怕石翦警觉,于是跟石翦软磨硬泡磨来了备用钥匙,进去看了一眼,发现近期的确没有杀人的证物和案卷,这才堪堪放下心来,没想到徐瑜和谢如锦会歪打正着。 “大人!两位大人!小生真的是冤枉的!小生没有杀人啊!”连晃乞求道:“事关读书人清白,两位大人可要明察秋毫啊!学生今年还要参加秋闱,可不能耽误啊!” “耽误?你这样的人要是被录用,才是耽误。”谢如锦愤然道:“淫人妇女!懦弱无能!始乱终弃!你有何颜面于世!”然后狠狠朝连晃踹了一脚。 徐瑜拉住谢如锦,接着问连晃:“寇张氏可有亲口对你说她如何谋杀了寇员外?” 连晃一愣:“这,她倒是没说,可这不是明摆的吗?” “徐瑜,你去找石翦,让他把连晃压到牢里,再做审问。”谢如锦补充:“还有那个寇张氏。” 徐瑜定定望着谢如锦,叹了口气,出门去找官差。 石翦得知了寇张氏涉及谋杀寇员外后一扫之前颓势,雷厉风行地领人去了寇府将寇张氏逮捕,谢如锦押送过来的连晃也被押入大牢。 忙完这些,已是傍晚,谢如锦和徐瑜并肩走在街上,谢如锦突然开口问道: “徐瑜,审问完连晃的时候,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徐瑜默然不语,慢慢向前走着。 “徐瑜,我可是哪里做错了?”谢如锦脸上有一丝慌神:“寇张氏为了奸夫谋杀亲夫,连晃贪恋钱财与寇张氏私通,两人按照《开明律》应当严惩。” “谢督察。”徐瑜摇摇头:“我又不是考官,不考你《大燕开明律》,你是我上司,平时亲近了一些,但上下关系还在,你的做法不需要向我寻求认可。” “不是……”谢如锦弱弱地说道:“我只不过是,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徐瑜低头盯了金色云雷纹一会儿,慢慢说道:“谢如锦,寇张氏杀人,还需实证,不可轻易定罪。” “那是自然,定罪自是需要证据的。” “谢如锦,一个女人和一个壮年男子,单说搏斗,谁的胜算大一些?”徐瑜问。 “不一定,就说连晃那种,我制服他不在话下。”谢如锦一愣神:“可是……你是说……” “寇张氏只是个普通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寇家但凡能有人帮她杀寇员外,她也绝不至于哭着来找连晃想办法。” 谢如锦猛地停下脚步,徐瑜叹了口气,也停了下来。 “可能她下毒毒杀了寇员外。” “就算用毒,寇员外的尸体寇张氏一个人也搬运不动。寇府下人丫鬟众多,耳目混杂,一旦事露,寇张氏必然无法洗脱嫌疑。” “万一是寇张氏趁寇员外外出时下毒呢?”谢如锦犹自坚持。 “你也听到了,寇员外回到乐浪县不再外出,如果是下毒,让寇员外在外地暴毙然后嫁祸给别人才是最佳的方法,而不是这样不清不楚的失踪。况且以寇张氏的能力,她若是能找出让人神不知鬼不觉中毒死在别处的毒药来,也不会找连晃来拿主意。” “那寇张氏为什么会确定寇员外不会再回来呢?” 徐瑜揉了揉眉心,皱眉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凶手不是寇张氏,但寇张氏和凶手之间应该有什么联系。” “难不成是寇张氏的新相好?” 徐瑜以手扶额:“要是寇张氏有了新相好,你觉得她还会大半夜去找连晃么?” 谢如锦垂头,低声问:“我是不是太蠢了?让徐娘子见笑了……” 徐瑜没想到,谢如锦竟然也会说出这种话,陛下钦点的新科状元,出身名门,绝世美人,竟然也会妄自菲薄。 弥勒第六 “你要是这么说,今科进士可都没活路了,”徐瑜笑道:“谢状元,你读书好,会武功,相貌美,出身高,无论如何都是和蠢字搭不上边的。” “你只是,”徐瑜停了一下,仔细掂量了一下用词:“你可能不太懂女人。” 谢如锦抬起头,徐瑜又从谢如锦眼中看到了让她不自觉退缩的光芒,连忙别过头,继续说道:“这世上的大部分女人,都是很痴心的,一旦付出真情实意,很难自拔。像寇张氏这样的女人,或许会为了连晃而杀死寇员外,但绝不会为了杀死寇员外而移情别恋……” 徐瑜的声音越说越小,她觉得自己可能太过偏颇,可这世上痴情郎和负心女的故事太少,远远不如负心郎痴情女来得遍地可见。 “那徐娘子也是这样的女人吗?”谢如锦追问。 徐瑜想了想,她虽然并非白纸,但真情实意却似乎还没有过,她也不知自己以后会不会成为这大部分女人中的一个。 看出徐瑜的犹豫,谢如锦忽然提到了一个被徐瑜遗忘到角落的名字:“比如说,田梅书田公子?” “瞎说什么呢?”徐瑜惊了一跳,这谢如锦都知道些什么?连田梅书都知道? 徐瑜脸一红,八百年前的事谢如锦怎么知道的,她和田梅书间真的没什么,什么都没有,三王之乱之后田家退婚,她和田梅书再没联系过,清风明月,君子坦荡荡,苍天可鉴。她衷心祝愿田梅书官途顺利家庭美满,绝无其他想法。 不过她人生就那么点破事,怎么连小辈也知道了,这老脸还怎么搁? “咳,我和田大人之间,并无过多私交,也说不上……唉。”徐瑜觉得这件事真心挺难解释的,说多说少都显得心虚,当年田家在三王之乱后提出退亲,的确被沸沸扬扬诟病了,说的什么田家贪慕虚荣,对她始乱终弃,也猜她会不会乖乖交出定情信物同意退婚。 毕竟徐家倒了,徐瑜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咬咬牙嫁入田家也不失为一个挺好的选择,好歹也能留在世家养尊处优,少受点苦。何况田梅书也称得上人品高洁,作为肃政台的官员田梅书怎么也不至于为难虐待徐瑜,只要徐瑜争气,两三年内为田家生一个男孩延续子嗣香火,正妻位置自然稳固,再好好教育儿女,将来继承田家,自有她扬眉吐气,多年媳妇熬成婆的日子。 但徐瑜知道了田家委婉退亲的意思后,没哭没闹,也没装聋作哑,而是第二天一清早选了件最体面衣服,好好梳洗了一番,拿着定情信物光天化日之下走到田府,把信物交还田梅书,然后走出了田府。 整个过程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徐瑜是这么想的,既然田家不想自己嫁进去,自己就不嫁,毕竟当初主持同田家结亲的是自己的父亲,太子的老师,徐家的家主。如今父亲去世,徐家也没了,徐瑜也就不是当初的徐瑜了,人家退亲是合情合理。 世家又能怎么样?箪食豆羹,得之则生,有房避雨,有衣避寒,足够了。 徐瑜打定了主意后半辈子过清贫日子,也没纠结什么,想着把这事早点了结,你好我好大家好。 偏偏那天早上有好事者看见了她,京中就开始传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论,什么田府仗势欺人逼迫沦落的徐家小姐退婚,徐家小姐性格决绝二话不说就把信物甩到了负心汉田梅书的脸上,田家老夫人被气得直翻白眼田家老太爷心虚对徐瑜避而不见,什么徐瑜对田梅书冷冷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田梅书愧不能言之类的。还有人就此事写了话本,取了个名叫《瑜娘退婚》。 然而事实是,那天早上,田家全家都郑重的在正厅等候徐瑜,田老太爷夫妇和田梅书感谢了徐瑜的善解人意,并亲切友好地提出可以适当补偿徐瑜,被徐瑜拒绝了。这或许也是后来不管流言如何发展,田府始终保持沉默的原因之一。 “镜明司督察使大人不好好查案,打听下属八卦干什么?走了,去吃晚饭了。”徐瑜懒得跟谢如锦解释当年的这些破事,摇头迈开脚步,往百香楼走去。 “徐娘子?徐姐姐?徐瑜!等等我!” 谢如锦在后面一叠声地喊。 街旁店铺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在夜风中静静飘摇,一道弯月正在天心。 星如粼,影成双,依稀又是当年。 水煮牛肉虽味美,但不能多吃。 晚上谢如锦吃了太多水煮牛肉,还用汤汁浇饭,吃了个爽快,没想到后半夜肠胃不适,跑了几趟厕所。 徐瑜看着谢如锦可怜的模样,默默在心里记下了这句话。 “我没事,徐瑜,你睡吧。”谢如锦虚弱地瘫在床上,倚着被褥,捂着肚腹,啜饮徐瑜倒的温水。 再折腾几趟,天都要亮了。明天还要去县衙的大牢里提审连晃和寇张氏,谢如锦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忍不住馋一时贪嘴才遭受如此大罪。 丢人啊。 此次出京查案,谢如锦原本存着想要和徐瑜拉近关系展现自己英武明智的一面,没想到…… 谢如锦把头埋在被褥里悄悄抹泪。 奔去茅房的时候谢如锦瞥了一眼徐瑜,发现徐瑜又是那种忧心忡忡饱含同情的眼神,和八年前一模一样。 谢如锦心里委屈得要命。心情大抵如同一个要去打老虎的猎户,一开始没带工具没成功,然后回家取了利刃穿上厚厚的盔甲再去,以为能手到擒来,结果那吊睛白额大虫上来一巴掌又简单粗暴地把自己打得丢盔卸甲毫无还手之力,而自己心仪的小娘子还在一旁看着。 这么想着,茶碗里的淡盐水也被谢如锦尝出了淡淡苦涩。 “想什么呢?”房间里没有点蜡烛,一片漆黑,谢如锦听见徐瑜轻声说话。 “贪食……果然还是不好,让徐娘子见笑了。”谢如锦强打精神:“打扰到徐娘子休息了,实在抱歉,太丢脸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说不好会笑话我贪吃自食其果。” “这算什么……比这丢脸的事多了去了,何况吃坏了肚子可能是水土不服,自食其果有些言重了。” 谢如锦听见徐瑜轻笑,心里一暖,她喜欢徐瑜笑起来的样子,眉眼静好,笑意清浅,没有一丝一毫嘲讽之意,只是笑着,如同画上的仙人,带着些悲天悯人的意味。 “我当年在宫里参加宴席的时候,还有个小女孩在满园的宫人贵妇面前耍拳,忘了是谁家孩子,你那时候小,也不知你有没有印象,那姑娘耍拳耍到一半,裤子裂了一条缝,当时把宫妇们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先太皇太后都笑得直咳嗽差点喘不上气来。” 谢如锦心头中了一刀,眼泪都委屈地直往下掉。 那个也是她啊。 “嗳,不过那小姑娘真的有毅力,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笑她,她也不哭闹放弃,愣是在原地含着眼泪把一套拳完完整整一板一眼打完了。那么小,真的不容易。仔细算算,那姑娘应该也和谢督察一般年纪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谢如锦愣住了。 她没想到这件事在徐瑜心里是这个印象。 那件事一直都是她不愿提及的一个伤疤,在她之前,谢家这一辈都是男丁,临到她出生的时候,五个哥哥里最小的都有十岁了,都正是吃起饭来不要命的年龄。四岁之后,全家人都在一起吃饭,她是个女孩,又最年幼,和哥哥们坐在一桌,根本就是被碾压,哥哥们风卷残云,她什么也吃不到。谢家不兴小灶,平日剩的饭菜下人们也都吃得差不多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饿得走不动路。后来奶奶心疼她,把她安排到自己那一桌,又专门用自己的小灶给她补营养,这才好起来。 可惜没收住,一不小心补多了。 或许是因为之前饿得太狠了,导致谢如锦看什么都想吃,看什么都觉得能吃,嘴里一刻也闲不下来。奶奶也纵容她,从来不管她吃东西,反而变着法的让小灶给她□□吃的。所以,到了十一岁的时候,谢如锦成功的从一个黑黑瘦瘦的小麻杆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元宵。 其实直到被大伯母带到宫里前,谢如锦的日子都过得无比单纯快乐满足。没人说她胖,都说她喜庆看着有福气,没人觉得她吃得多,谁要是敢说半个字就会被全家最不可违逆的奶奶掐着腰训斥。 启康九年,被大伯母带着参加宴席那天,是谢如锦第一次惨烈意识到,她太胖了,而胖是会被讨厌的。 整场宴席下来,没有一个同龄的少女同她搭话,那些瘦瘦的吃相文雅的漂亮的女孩子们都或惊奇或厌恶的看着她,不屑同她说话,她几次试着凑到她们旁边融入她们,都被隔离孤立开来,大伯母还带着妹妹没空照顾她,她又难受又气愤又无助,只能拼命往嘴里塞吃的,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孤独可怜。 表演才艺的时候,她心里其实是憋了一股劲,想要证明自己的。那些瘦瘦弱弱的女孩子们只会画画作诗弹琴,她不一样,她的哥哥们还手把手教过她舞剑打拳。可惜她太心切太紧张了,上场之前又吃了太多,动作一大,“嘶拉”一声,右边屁股一阵清凉。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谢如锦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自己脑子一片空白,靠着仅存的一点清明打完了一套拳,然后走到大伯母身边,尽量缩起自己的身体,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 可是……根本忍不住啊…… 眼泪一直一直往下掉,收不住擦不尽…… “别哭了,你做得很好,擦擦脸,我带你去换件衣裳。” 头顶被轻轻柔柔地摩挲着,谢如锦抬起头看见一位清丽温柔的的姐姐正注视着自己,然后蹲子来,朝她和善地眨眼微笑,然后用一件罩袍裹住她,挡住了她裤子上那道裂缝。 那人身上的清冽气息,谢如锦至今都记忆犹新。 弥勒第七 “徐瑜,你带她去庆云阁吧,哀家让人一会儿给她送身衣服。”主座上的老人叮嘱道。 “是,太后。” 谢如锦就是这样记住她的名字的。 徐少傅之女,徐家的大小姐,宫里的常客,很受太后的喜爱,是写诗最好的女子,还是陛下钦点的国之良才,状元田梅书的未婚妻。 她远远望到过这位姐姐坐在众人对面,好脾气地面带微笑,一身青色长衣,素襟木簪,清风拂过,衣袖微摆,像是父亲书房墙上挂着的画里的御风而行的仙人。 这世上竟有这么好看又有气质的人。 谢如锦一时看呆了。 等到谢如锦回想完这一切的时候,徐瑜的床铺上已传来轻轻的绵长的呼吸声,窗纸上也透出淡淡白色。 天亮了,现在是元展六年,那个当初高不可攀的人如今正和自己躺在一间屋子里睡觉。 谢如锦轻轻放下碗,缩进被窝,闭上眼,在经受了一晚折磨后,满足地笑了。 虽然折腾了整整一晚,但好在谢如锦年轻,虽然面色发白,略显疲惫,但整个人还是生气勃勃的。 徐瑜就不行了。 人一过二十五,熬了多少夜,都明明白白摆在脸上了。 徐瑜困得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只能一直掐着自己的胳膊迫使自己保持清醒,在清醒的间隙揉自己发干发酸的眼睛,尽量把眼睛下面那一块青色揉下去。 年轻真好啊。 看着和早点铺的老板眉飞色舞聊天的谢如锦,徐瑜发自心底的羡慕。虽说昨晚跑了一晚茅房,谢如锦的胃口还是不错,喝了一碗米粥,吃了两个肉包两个茶叶蛋一个韭菜盒,正在有一口没一口喝着她觉得很新奇的甜豆腐脑。 徐瑜吃完一颗茶叶蛋和一个肉包子,实在吃不下去了,慢慢喝着米粥听谢如锦跟早点铺老板聊。 “我有五名兄长,两位在北疆云大帅麾下,两位在东海水师,一位在贲烈卫,都不常回家。我小时候特别羡慕我在北疆的两位哥哥,听他们说,北地冬天极冷,尤其是极北之地,积雪最深处能有丈深,他们行军途中,有的时候干脆都不住在帐篷里,因为晚上雪下得大了,帐篷容易被压塌,里面的人就会窒息而死。他们找块雪地,把自己用雪埋起来,口鼻露在外面,就能过一夜。”谢如锦又要了一个韭菜盒。 “北方能下这么大的雪?这里一年到头都下不了两场,下了也没多大意思,薄薄一层,一转眼就化没影了,唉我这就是有生意走不开,要是有机会,一定要去北方看看,听北方来的客人说北方最冷的时候,人可以从冻住的河里刨出一大块冰来,刻冰灯,你说,那冰里面放上蜡烛,不会化吗?”老板把韭菜盒放到桌上。 “北方那么冷,化了也马上冻成冰了吧。”谢如锦咬住韭菜盒,囫囵不清地说。 “就和灯罩一样,上边开一个口,烛火四周的温度不足以融冰。”徐瑜跟着解释了一句。 “这样啊。”老板似乎不懂,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乐浪县衙中,正在审理寇张氏与连晃。 “寇张氏,你夫寇廷祥于七日前失踪,下落不明,你可知情?又为何隐瞒不报?” 惊堂木一拍,乐浪知县卫章平问道。卫章平是启康年间的进士,在乐浪知县任上已有五年,卓有声誉。 “老爷,民妇丈夫七日前离家时便嘱咐过民女,说他要外出一段时间处理北方的生意,民妇丈夫是名行商,常年不在家,路途遥远,数日数月没有消息也是正常的,所以也不敢劳烦官府。” 并不同于话本中对于奸妇的刻画,寇张氏衣着朴素,神态平和,眉眼端庄,头发纹丝不乱,静静跪在堂下,谁看了都会觉得寇张氏是个本分老实的大户人家的主妇 “寇张氏,本县原主簿连晃,可与你相识?”卫章平继续问。 寇张氏毫不慌乱。 “回老爷,民妇与连晃确实相识,但并无深交,民妇丈夫久不在家,民妇膝下无子女,为了排解,就买话本看,权作慰聊,刚巧前些年买过几本连主簿写的话本,民妇对连主簿的文笔才情颇为敬仰,也机缘巧合之下一起聊天吃过几次饭,并无私情。” “好个寇张氏!伶牙俐齿,若不是连晃已然招供,本官还真被你良妇做派唬住了。”卫章平冷笑一声:“连晃招供,说你三年前在百香楼上与他相识,一月之后便开始通奸偷情,你时常拿府上银两接济他,以致寇府银两账目多有疏漏,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并无私情了?” “老爷在上,事关民妇清白,民妇不敢撒谎,寇府银两账目疏漏是因为民妇之前受骗,听信了过往的一伙假道士说我丈夫寇员外将有血光之灾,须拿千两白银用大块红布包了,供在三清道祖像前七七四十九日压灾方能化解,哪想四十九日之后我再打开,里面的白银被骗子掉包成了石头,我怕丈夫责罚才作假的。” 寇张氏举袖擦泪,甚是委屈:“我原打算向官府报案,但刑房的捕快们都劝我,说那伙骗子是游荡作案,今天在乐浪县,明天说不定就跑到宜西县,抓他们不着,千两白银对我家也并非伤筋动骨,这亏吃了,以后警醒一点,就当买个教训,我才……” “够了!大人问你账目,休要血口喷人,顾左右而言它!”石翦面子上有点挂不住,打断道:“自我接任本县捕快以来,县内发生案件,无论大小,都全力以赴,力求侦破,这么说的人是谁?本官倒想知道一下,此人欺上瞒下,理当革职查办,以儆效尤。” “去年年初发生的事情,民妇早就记不得那人长相了。”寇张氏低头。 “咳,寇张氏,连晃招供,你于上个月二十九日半夜告知他寇员外失踪并且不会再回来了,可有此事?”卫章平问。 “没有,民妇不知连晃连大人为何要污蔑民妇清白,民妇习惯早睡,二十九日当晚丫鬟伺候我洗漱躺下,半夜访问一名单身男子?绝无此事。”寇张氏连连摇头。 “这寇张氏真是厉害。”谢如锦附到徐瑜耳边说道:“刚才那些说辞简直天衣无缝,连我都要相信了。” 徐瑜笑了笑:“看一会儿连晃上堂作证了。” 这寇张氏虽然狡猾,但方才字字句句只是撇清她与连晃的关系和嫌疑,徐瑜便知她对连晃仍有情意。若是知道了连晃一口一个毒妇的叫她,不知是否还能保持这般冷静。 卫章平捻着胡须,沉吟不语,连晃供状上的一条条都被寇张氏反驳,原本准备好的呈堂证供全都成了连晃的诬陷,卫章平朝石翦递了个眼神,一拍惊堂木:“带犯人连晃。” 身穿囚服的连晃被衙役压到堂前。 “犯人连晃,方才寇张氏否认你与她私通,本官便再问你一遍,你是个读书人,曾身为本县主簿,应当知道《开明律》污蔑他人和作伪证的刑罚,本官问你,你据实回答,寇张氏是否与你有私情?”卫章平看到连晃,不由叹气摇头,连晃这人确有才华,可惜心思不在正道,本来他让连晃担任主簿,就是想磨练他让他收收心,没想到他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大人!学生糊涂啊!”连晃脸上涕泗横流,悔不当初:“是寇张氏先勾引于我,学生一时把持不住,遂铸成大错。” “你仔细说来。”卫章平垂目道。 “是,大人。”连晃擦了擦眼泪:“三年前,我在百香楼同朋友于信吃饭,席间于信突然说有人赏识我的才华,了解我囊中羞涩,想向我求一新话本,并愿意事先赠予我一大笔定金,做润笔犒劳之资。此人便是寇张氏。我朋友于信将她引荐给我,我只当是客户,对她并无非分之想。” “因为新话本的事,我与寇张氏便有了交集。我每写一节,寇张氏便请我去寇府,讨论情节,期间多次勾引于我,请我留宿。我深知作为一男子,不好与他人之妇过往密切,几次之后便拒绝了寇张氏的邀请,在家闭门不出,想要赶完话本交差了事,可惜啊……” 连晃以手捶胸:“一个月后话本完成,寇张氏以新话本不合心意为由,拒绝付我尾款,我那时正急着用钱,只百般无奈之下,只好又进寇府,求她将尾款付给我。没想到寇张氏推三阻四,先留我在她家吃饭,又对我投怀送抱,哭诉寇员外在外行商留她一人在家,无儿无女,空闺寂寞,我席间饮了几杯酒,寇张氏在那酒中又下了虎狼之药,我,我一时把控不住,才犯下大错。我说的都是真话,求大人明鉴啊!” 卫章平转向寇张氏:“寇张氏,你还有何话可说?” 寇张氏跪坐在堂前,腰背挺直,一双眼炯炯望向连晃,然而连晃说一句,那双眼睛里的光便黯淡了一分,最后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一声,全身放松,换成了一副媚态:“世间男子,惯会骗人,颠倒黑白,亲近你时甜言蜜语海誓山盟,如今报应来了,反倒装作一副受了蒙蔽的苦相。没错,我确实与连主簿有私情。但并非如他所说,是我勾引他,恰恰相反!是他先勾引我的!” 沉河第一 寇张氏抬臂,霍然一指连晃:“此人,还有他那个什么朋友于信,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的确,一开始我仰慕他相貌文采想要认识一下这位连晃公子,那个于信说他有门路,便跟我要了十两纹银,帮我引荐一面。呵,这位连主簿,原本一副清高孤许的姿态,听到我是寇家主妇之后就换了一副面孔,对我嘘寒问暖,言辞挑逗,又叫我闺名汝兰,又给我写情信,说什么一见情钟不能自拔,夜思梦寐辗转反侧的,就那个破话本,他写一章便主动跑到我府上,借着请我过目的理由,说些爱慕我的情话。我的确动心了,我当时觉得这人才貌双全,还是个难得的深情男儿,一时心软,就委身于他了。” “你说谎!明明是你下药我才……我才……”连晃双目猩红,显然是对寇张氏恨到了极点。 寇张氏瞥了一眼连晃,嫌弃道:“下药?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吧连晃?那天只是普通的酒水而已,就你下面的能耐,不用药都撑不过一刻钟,我还没兴起就软下去了。” “寇张氏,高堂之上,注意言辞!”卫章平一拍惊堂木。 “大人,民妇句句属实,连主簿确实不行,但民妇呢,也是个愚蠢心软的女子,”寇张氏眼中闪烁着泪光:“民妇被他所骗,丈夫不在,民妇就把他当做依靠,以为能当个长长久久的伴儿……” “你不守妇道还想和奸夫长久?”卫章平冷冷道:“不知廉耻!” “呵,天底下,男人三妻四妾,怎么没人说他们不守夫道?自从我二十岁嫁入寇家,一次房事也无我那丈夫也是个无能货色,我难受,难受啊!”寇张氏高声喊道,嗓音像是有两片生了锈的铁片在互相刮着,嘶哑尖利:“连晃之前,我每晚都睡不着觉,心里就像是有火在烧,念经冷水统统不管用!就算他是贪我的钱财敷衍我又能怎样,只要有个男子愿意睡在我身边,抱着我,陪着我,对我说些好话,我就算是明知他在骗我,我也心甘情愿。” “拿着丈夫的钱接济奸夫,你还理直气壮了。”卫章平面色冷得能滴出水:“《开明律》明文,若是夫妻二人有任何一方坚持想要和离,另一方不得拒绝,你既然移情别恋,和离就是了,通奸却是犯了刑法,何况你还杀了寇员外。” “我没杀他,我就是知道他死了。他留信给我,说是如果他三日内未归,书房又遭了窃,必是身遭不测,让我把他交给我的一样物什寄送到什么佛寺,还他一个公道云云。他死了正好,我也懒得理会他。不过,和离?大人您说得轻巧,我一个女子,又无一技傍身,离了寇府,能去哪?大人是命好,生了个男儿身,才能坐在上面当太爷,我一个女人,没有背景也没读过考学的书,父母为了嫁妆便二话不说将我嫁了出去,我能做什么?和离?一条死路罢了……”寇张氏豁出去了,索性一吐而尽,说完了斜坐着,摆弄衣襟上的绣花。她昨晚一言不发没有招供,也就没有收走她的发饰换上囚服。 谢如锦看向徐瑜,眼中带着一丝忧虑。 徐瑜眼神一凝,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走到寇张氏身旁,先从她手上拔下一支发钗,再问:“寇张氏,那封信和寇员外交给你的物什,你放在哪了?” “死人的东西,我嫌晦气,烧了,至于他给我的东西,就是你手上这个了。”寇张氏摸了摸发髻,有点奇怪地问徐瑜:“你拿这个干嘛?” 徐瑜手指转动那支发钗,鎏金蚀刻成的凤纹,造型大气高贵,是宫廷制式,并非是寇员外这种人能够所有的。 “那信上说的佛寺,可是城外不远的慈佛寺?” “是,就是那座,那座荒寺据说还有鬼魂出没,老寇这个人也神神道道的,这么些年来,就算是在自己家躺着,也穿着衣服藏着匕首,这次回来突然大发善心,说要给寺里的大佛贴金,结果佛也没了,他也没了。大人,我和连晃的事我认了,但我没杀老寇,虽然他这么些年来一次也没和我亲热过,但他对我不错,对我父母也不错,是个好人,我本来便想,要是他回来就把事情和他摊开来说,他要打便打,要休便休,我和连郎在一起,死也心甘情愿,哪知道……”寇张氏自嘲一笑:“错看了这厮。” 寇员外就是出现修佛像的人? 这还真是巧啊,冥冥之中歪打正着,本是一桩通奸杀人案,竟然和沉佛案关联起来。 虽然意外得到了重大线索,但徐瑜回忆着一路下来,总有种不踏实感。看了眼谢如锦,发现谢如锦眼中有激动之色,显然不敢相信她们竟然顺便一问,就问出了这么大的线索。 徐瑜摸了摸下巴,想到了来乐浪的第一天,她们在慈佛寺里遇到的贺容晚,她一直以为贺容晚嘴里的“故人”说的是自己,现在看来,倒像是她和谢如锦闯入了那里。 难不成是贺容晚在等寇廷祥的消息?可是没必要啊,按贺容晚的性格,没必要和她们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关于晴公主的事情,也不好说,谁知道这些年贺容晚在外求仙问道,性子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岁月变换故人心……徐瑜的思绪一时又飘远了。 案审得差不多了,卫章平一拍惊堂木,当堂按《开明律》,先以通奸罪将寇张氏与连晃各判入狱一年,寇廷祥案如再有进展,再加判罚,连晃因入狱,革除生员身份,不得再任公职。 被衙役们押走的时候,连晃哭得很凄惨,寇张氏脸上倒是一片平静,甚至还向徐瑜和谢如锦行了礼,如果不是刚才那些话,简直就是知书达礼的闺秀良妇。 徐瑜看着寇张氏和连晃带上囚枷,有些感慨。 接下来谢如锦徐瑜随石翦前往寇宅。昨天逮捕寇张氏时,已将寇家宅院搜了一遍,但之前并不知道寇廷祥与弥勒案有这等渊源,于是徐瑜和谢如锦还有石翦带着众衙役又去了一遍寇府,又搜了一次。不同于昨日尚是干净有序的局面,得知了主人身亡,主母入狱,寇家的仆人从上到下都乱了阵脚,有几个下人甚至卷了寇府的一些钱财逃走了。 在管家的带领下,徐瑜一行人先后搜了寇张氏和寇廷祥的房间。寇廷祥的房间摆设尤为简单,几乎就是一张木床,四壁光滑,不同寻常的是,屋梁上布满尖锐的铁钉,连窗户也没有,床底有一间地下室,里面有条通往外面花园的通道,似乎寇廷祥早就与人有恩怨,谨慎到连一年也回不来一次的府宅中也修建了用以逃生躲避暗杀的暗道。。 寇张氏的屋里与寇廷祥截然相反,家具齐全,梳妆台上整齐码放了胭脂水粉一类的妆品,柜子用一把铜锁锁住,被撬开后发现里面存放的除了寇家的地契房契和银票首饰之外,就是连晃署名的一个奇情话本还有几张叠得整齐的情书。 徐瑜翻看几眼,发现那话本也只是讲了个穷书生对某个离异的妇人一见钟情,然后妇人资助书生进京考学,书生一举夺得状元,衣锦还乡,不顾当朝宰相想要将自己女儿嫁给这位青年才俊的想法,愣是迎娶了这位离异妇人,皇帝知道了感慨万千,还特意下诏褒奖书生知恩图报忠贞不渝,还给离异妇人封了诰命,后来两人幸福美满,子孙满堂,白头恩爱过了一生。 这话本珍之重之的被寇张氏放在了上锁的柜子里,连页边都被翻得卷了起来。徐瑜看完之后,面无表情的又放了回去。捡起那几篇情书,满篇“汝兰吾爱,汝兰吾心肝”的,把徐瑜看得直牙酸。 谢如锦从徐瑜背后探出头,看了看徐瑜手里的情信,不无玩笑地随口问道:“徐娘子,你也收到过情书吗?” 徐瑜挑了挑眉,把那几封信放回去:“当然。” 表面虽然一副云淡风轻底气十足,徐瑜的心里却郁卒得很,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虽然不乏有人对她示好,但真正追求徐瑜的却并没有几个,和田家定亲之后,更是再没有什么桃花了。 “谢督察也收到过不少情书吧?”徐瑜问。 “那当然!”谢如锦得意的说:“我家里的门房说送给我的情书都快把门房堆满了呢。” 差点忘了,这孩子满京城的招摇过,京城百姓一时被皮囊惊艳了也是正常的。 徐瑜酸酸的说了一句:“那还真的挺多的。” “不多不多,比田梅书田大人当年还是多了不少的。”谢如锦嘴边噙着笑,说完就溜去了隔壁的房间里,留下徐瑜独自在房中凌乱。 这小孩是有什么奇怪的好胜心? “大家小心!”寇廷祥书房中传来石翦的吼声:“有机关!” 哀嚎声已经响起。 徐瑜和谢如锦连忙赶到出事的书房,衙役们正将受了伤的人往外抬,地上血迹未干,石翦看到徐瑜和谢如锦后捧着一个小匣子走过来:“大人,寇廷祥在书房设了机关,这是他暗藏在墙壁中密箱的盒子,请过目。” 谢如锦接过小匣子,打开来,发现是一沓泛黄了的纸,还有一个铜质的宫牌。 每张纸上的笔迹都不同,似乎是不同人写就的,有的工整有的潦草,但开头的收信者都是一个名字:“寇三。” 徐瑜皱眉翻看这一沓信纸,突然在一页停下,一个分外眼熟的潦草签名跃入她的眼帘,贺晚,是贺容晚平常所用的简短签名。 “寇三,太子究竟在哪里?请他务必速归,宋男性劣,恐误大事,典王已有察觉,我同江斯兰商讨过此事,江氏深不可测,目的不明,怕另有所图,务必转告殿下。急急急。贺晚。” 徐瑜脑中宛如一道惊雷炸响,连忙又往后翻了几页,将贺容晚的几封挑出来。 “寇三,殿下再不归,大势将去,江斯兰昨夜拜访典王,此人不可再信。宋男前日入宫竟非礼新妃,陛下大怒,已将宋男圈禁府中,杖毙新妃,责问少傅及府中官员。贺晚。” “寇三,殿下究竟是怎么了?为何连你也联系不上他?昨日盛清殿大乱,竟有刺客混入将宋男斩杀,陛下受惊,京中流言纷起。禁军戍卫司温将军及太常司卿刘端逸连同徐少傅因未保护宋男,已被下狱。他若再不回来,大燕危矣。贺晚。” “寇三,京中大乱,已非我等所能控制,陛下昨日薨役,典王发难,已然占据皇宫,北山大营若支持典王,典王再无障碍。殿下此时若能回宫,尚有一线希望。贺晚。” “寇三,陈王从北境回来了。贺晚。” “寇三,太子是不是早已死了?请务必告知,若殿下当真已薨,百般图谋,尽皆成空。贺晚。” “寇三,陈王被典王败军流矢所伤,危在旦夕,太后意属安岳公主。我昨日去见江斯兰,其人果然早有预谋,推安岳上位是她一手策划,可惜我等皆被她蒙在鼓里,玩弄于股掌之中,悔之晚矣。贺晚。” …… 沉河第二 徐瑜默默放下信,走出屋,在檐下的石阶上坐定。 几只麻雀在庭院的梧桐下觅食,阳光清澈温暖,可她仍然觉得冷,连缩在袖子里的手都冷得发颤。 三王之乱,是一场改变了大燕和徐瑜命运的政变。先帝对太子的突然冷淡引起朝野议论纷纷,先帝本无废立的想法,然而戒备森严的议事殿内突然出现数名刺客将太子当着先帝和众大臣的面斩首,徐家本是无可争议的悼僖太子一党,徐瑜的父亲作为太子少傅却在太子遇刺之后举止冷淡并无反应,被失去爱子后暴怒的先帝夺职下狱,抄家处死。徐瑜仍旧记得那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府中读书,嘱咐下人备车好去宫中陪伴太后,窗前的绿竹投下阴影,清风拂过,沙沙作响,一如往常般宁静。 然后就传来了噩耗。她见带刀的兵士们进出,为首的将领对她尚算以礼相待,告诉她父亲现在被关押在刑部大牢,她可以保留自己闺房中的一些物什好寻住处,打点上下见一面父亲。 但是,她终究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她拿着收拾的东西,站在徐府门外,惶然不知所往。她自小酷爱读书,自以为于史书中阅尽荣辱兴衰,于圣贤书养得浩然正气,于诗集里见至情至性,但当她看见披甲持刃的兵士们在徐府门上贴上封条的时候,才发现,她只是被屋檐护住,不沾风雨雪霜的梁上飞燕罢了,下人四散,她去见平日里和蔼友善的叔伯却吃了闭门羹,她不知要去何处打点,站在刑部大牢外,差点被狱卒占了便宜,骗走了身上一半的财物。 她最后见到的,是父亲的尸首,犹戴罪枷。 这却只是三王之乱的开始。 她也曾推测过七年前正是太平盛世,四境安稳的大燕,为何会在一夕之间仿佛一场狂风骤雨将其推到亡国边缘。也不解一直将太子是国之储君大燕希望的父亲为何会在大殿上木无所动,以至于被怀疑与刺客一党却一言不发。不明白贺容晚在那场大乱之后为何突然对她避而不见,又为何突然对她道歉。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曾经想破头也不想不到的真相,此刻就这样,毫无掩饰地暴露在她面前,她一直以为她准备好接受一切了,没想到却是这样。 她以为的那些巧合,原来只是因为她太无足轻重罢了。 “徐娘子?你怎么了?” 谢如锦走到徐瑜身旁坐下来,扫了一眼徐瑜面前的信:“可是因为徐少傅?还请节哀。” 徐瑜摇头,又点头,苦笑:“其实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 徐瑜语塞,她想说自己已然不在乎了,世事无常,总归还是要向前看的,但是,她想到自己跪在父亲尸身旁,漫天星汉灿烂,风凉而不寒,是平日里笑谈值得在府中庭院摆宴的好夜,而那一切再也不会有的时候,徐瑜突然发不出声音了。 那股气,那股悲意,七年之后依旧哽在喉中。 谢如锦伸手握住徐瑜的右手,谢如锦的手干燥温暖,莫名的熨帖,上次这样握着自己的手还是做噩梦的时候。 徐瑜闭了闭眼,想把情绪收敛下去。 “想哭就哭,”谢如锦说道:“我已经让衙役们都退出去了,石翦也走了,院里现在没什么人,哭了也不丢脸,比你昨晚说的那个小胖丫好多了。” 徐瑜勉强一笑,带着点泪光。 她并非是喜欢自怨自艾的人,只是时过境迁,原本以为尘埃落定再无波澜的事实重新摆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多年的悲欢炎凉以及潜藏在最深处的那一点委屈不解还是让徐瑜杂念纷生。 她不恨贺容晚,哪怕贺容晚不以实情相告,毕竟她也无法控制时局发展。 她不恨悼僖太子,毕竟比起悼僖太子,自己失去的也不算太多。 她也没法恨今上,恨陈王典王,甚至没法恨那个贺容晚信里将所有人蒙骗了的江斯兰。 要恨,只能恨因为知道太子是假的所以对他的性命毫不介意的父亲,恨他哪怕自己有抄家灭族之忧也不愿意开口说一句可能会影响太子大局的话,恨他如此古板愚忠,恨他如此不近人情,恨他不通人情世故,恨他,是自己的父亲,曾将自己护在羽翼之下,又将她抛弃,独行大道。 徐瑜脑中忽有灵犀。 “谢督察,司里正在查大理寺丢尸案,你传信让她们把宋昌芳的画像档案送过来,还有其母,应与此案有关……” 徐瑜说着说着,身体一歪靠在了旁边的木柱上,她昨晚没睡好,参加完审理,来到寇家,撑到现在已是极致,闭了眼立刻昏昏睡去。 谢如锦跟路过的一名丫鬟要了一张毯子,轻轻盖到徐瑜肩上,忍不住叹了口气,徐瑜方才明明很伤心难过,最后却只是对自己说了一堆公务,那天去徐瑜家里,徐瑜家清贫得让自己不敢相信,她看着徐瑜自己下厨生火做饭,连手都磨出了茧子,却毫无抱怨,还是那样温柔善解人意地微笑。 “徐瑜,我喜欢你。” 谢如锦望着庭中碧树上啁啾鸣叫的鸟雀,轻声说道,就像是她很多次独自一人练武读书觉得自己要撑不下去时对自己说的。 然而这句告白就像是一阵了无痕迹的清风,转瞬即逝,融入了树叶沙响和鸟鸣中。 谢如锦把下巴搁到蜷起来的左膝盖上,守着睡着了的徐瑜安静地发起了呆。 徐瑜一觉睡得极好,醒过来除了坐得太久腰股有点痛,简直是神清气爽。 叠好毯子送还寇府下人,谢如锦和徐瑜回到了下榻的客栈,谢如锦写信给京城,徐瑜在一旁收拾行李。 收拾完自己的,徐瑜顺手也把谢如锦的行李收拾了一下,谢如锦一看就是出入有下人打点的,衣服乱塞在行李中,压得皱皱巴巴的,徐瑜把衣服叠好后寻思去哪里找烙铁熨一下谢如锦的这些衣服。 徐瑜坐在旁边等谢如锦一同下楼寄信吃晚饭。 “这几天是不是有点太过顺利了?”徐瑜不无忧心,她总觉得事有蹊跷。 谢如锦宽慰徐瑜:“说不定是因为我们运气好,之前一直没有头绪你也担心,现在有了头绪你还是担心,徐娘子这颗心未免也太沉了。” “又说笑,”徐瑜摇摇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捧在手中:“我是真的有点不放心,感觉像是有人在故意引导我们一样,一步一步的。” “谁引导我们?连晃?石翦?还是寇张氏?”谢如锦笔下不停。 “我觉得石翦这个人隐瞒了什么,”徐瑜盯着茶水,若有所思:“回想起来,我们第一次与石翦见面的时候,他就有不同寻常的地方,第一是他一开始表现出来的性情和他之后发现证物失窃是不符。” “这有什么?有的人看起来成熟稳重但不一定遇事不惊慌。” “第二是我们沿途办事,所经官员都和我们要了文书,只有他一听我们是镜明司就默认了我们两个的身份。”镜明司是今上新敕立的司部,地方上不少并不知晓。 “第三,是他提出来连晃有嫌疑引导我们去见连晃,又查出了寇廷祥藏在寇府的机关还有隐藏的来往信件。还有,他当时捧着匣子直接来找我们两个,就好像知道那个匣子里的东西是我们需要的。” 谢如锦停下笔,也陷入了思考。 “但就凭这些猜测,我们也做不了什么,以我们两个人,总不能去监视石翦,何况石翦是敌是友尚未明确,既然已经确定了贺容晚与此事有关,不妨先去公主府等贺容晚,问出她与寇三的关系,是否了解慈佛寺内幕,毕竟证据在我们这。”徐瑜继续说道:“你快写吧,写完了我们出去吃饭。” 谢如锦伸手拉住即将起身的徐瑜,突然说了一句:“我听石翦说最近乐浪不太平,晚上有贼人出没,徐娘子年轻貌美,本使一会儿带剑护卫徐娘子。” 徐瑜皱眉,却见谢如锦面色凝重,将手伸进茶杯里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危险。 徐瑜用口型问:哪里? 谢如锦写下:隔壁有人。 写完袖子在桌上一抹,将信封好信贴上镜明司的加急印记,从包袱里拿出随身长剑。 徐瑜凝神听了听,发现隔壁的确有响动,但谢如锦浑身绷紧如临大敌的,也不好问谢如锦是如何确定隔壁有危险的,只能拣些重要的东西藏在身上,随谢如锦走出客栈。 两人走在街上,谢如锦小声对徐瑜说道:“我三哥在贲烈卫,曾经跟我讲过以前大燕三卫的记号,我刚才在对面茶楼的外墙上看到了羽青卫的记号。” 徐瑜心一坠。 大燕三卫六年前就被废除了,合流进了贲烈卫,原因是羽青卫这支原本的亲卫军队被典王的亲信渗透进去,在三王之乱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两人沿着街灯走下去,岔入一条巷子,身影随即隐没在黑暗中。不多时几个人的影子在巷口晃了晃,迟疑片刻,往谢如锦和徐瑜隐身的方向摸过来。 徐瑜抬眼朝谢如锦望去,想要问接下来要如何应对,却骤然被拉入谢如锦怀中,只听谢如锦附在自己耳边轻声说:“我出去引开他们,你呆在这里。” “不行!”徐瑜斩钉截铁拒绝。她一时也不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但是下意识反对谢如锦的安排。 谢如锦紧了紧怀抱,然后松开朝徐瑜扬眉一笑,脚尖一点借力跃到旁边的房顶,那几道身影被响动吸引,也纷纷跃到屋上追谢如锦而去。 徐瑜呆呆站了几秒,突然发足朝巷外狂奔。 谢如锦在屋顶上来回穿梭,身后跟着的人紧紧咬在她身后,刀剑的冷冷刃光时隐时现。 谢如锦跳下房顶,正待转换方向,脑后一阵冷风袭来,谢如锦用尽力气向前跑了几步,一回身拔出长剑,只听铮然一响,刀剑相接,反震之力竟逼的谢如锦向后连退。 就这样一耽搁,后面几人已经追来。 “几位可知,谋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谢如锦沉声问,长剑剑尖直指对面。 “横是死,竖也是死,杀了你能苟活数日也足够了!”领头者长相并不凶恶,甚至可以说憨厚,此时目中凶光大盛,却有一股恶兽择人欲噬的残忍。 谢如锦冷哼一声,长剑一振。 为首之人眼中露出一丝不屑,傲气十足地制止了身后几人的动作,手中长刀翻转,率先朝谢如锦冲来,竟是想一个人解决掉谢如锦。他速度极快,刀光势如海潮。 谢如锦凝神屏气,长剑划至胸前,眼中决然的光芒亮起,脚步踏出,以不弱于对方的速度朝那人扑去! 为首之人眼中闪过一丝赞叹。 极少有用剑者会选择与刀客对攻,毕竟长刀背宽势沉,占了先机。何况谢如锦又是女子,更是处于劣势,但似她这般气势一往无前,勇气值得钦佩。 “铮!”金铁相击。 毫无意外的谢如锦被为首之人压得连连倒退,眼见的退无可退,谢如锦咬牙侧身,脚步向外一错,手腕一翻,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谢如锦剑上火花四射,险之又险地从那人的刀下抽身而出。

沉河第三 “你这把剑是把好剑,我的刀没能砍断它。” 两把武器不断格挡拆招,碰撞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黑暗的巷道中不时有火花迸裂。 “你是贲烈卫出身还是军中出身?招式学得不错,可惜是个女子,力量太弱了。”为首之人语气平稳,尤有余力。 “你呢?羽青叛卫出身?我在客栈对面看到了你们的记号。”谢如锦额上碎发已被汗浸湿,喘着粗气,但还是勉强开口说道。 “我?我可不是羽青卫,我是启康三年入伍的禁军统领。”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那人长刀一荡,紧皱眉头问道:“你在哪里看到羽青卫的记号?” “客栈外面?怎么?不是你们吗?”谢如锦长剑拄地,以防被对面看出手臂正在颤抖。 “羽青卫来宁州做什么?”为首之人似有困惑,自言自语道,又看了谢如锦一眼:“那边的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关你何事!”谢如锦恼怒那人口气轻蔑,并不回答。 “也罢,死就死了,有什么重要。”为首之人长刀一甩,月光之下,刀刃一泓寒光奔向谢如锦。 谢如锦长剑扬起格挡,此时巷中金属碰撞之声犹如暴雨倾盆而下,刀剑划出无数虚影,极快又重的击打在一起,每一刀每一剑都想要置对方于死地。接连数次对攻,双方武器竟一时僵持住了。 两人眼神同时一凝,刀剑一滑,交错而过。 谢如锦剑身更长,剑身如清影,毫厘之间,剑尖挑过为首之人的肩膀,一道血线登时漫开。 “剑不错,招式也不错,人也不错,可惜啊……”为首之人遗憾地摇了摇头。 谢如锦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很严重的错误。 背后风声呼啸,谢如锦只来得及向前一跃,背后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好像有锋利的冰划过后背。 谢如锦扑倒在地上,眼前忽然闪过不久前徐瑜在自己怀里担忧的面容。 早知道先表白了,谢如锦在心里叹息,自己这些年写给徐瑜的情书都还没来得及给她看呢。 刀锋再落,谢如锦勉力翻身用长剑挡下一刀,却被毫不留情的挑落了长剑。 长刀刀锋顶在谢如锦喉咙处,片刻便能要了谢如锦性命。 “若是放在以前,放过你倒也未尝不可,只可惜兄弟几个如今落草为寇,早不是当年,”为首之人蹲,不无怜悯地看着谢如锦:“还是个小美人。” “大哥,”背后偷袭谢如锦那人出声唤道:“真要杀了她吗?看她的招式有点像贲烈卫的谢如风,那可是谢家人,万一……” “都到了这地步,还管那些做什么?”为首之人眼中冷意一凛,流露出武官威仪。 一道白光从天而降! 顶在谢如锦喉咙的刀尖无力垂下。 “有埋伏!”被射中的那人痛呼一声,手中刀刃“当啷”落地。 又是一箭!险险擦过为首之人的脸侧,箭尖没入其背后墙壁。 仰面朝上的谢如锦看到四周的屋顶跃下数名身着轻甲的军士,挥刀劈向围攻自己的那几人,又有几人将自己围在中间,刀尖向外保护自己。 谢如锦因失血浑身发冷,但看着遥遥夜空上的明月,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宁静感,身旁的厮杀声也渐渐低不可闻。 “谢如锦,你没事吧?”昏过去之前,谢如锦听见徐瑜在喊自己,带着哭腔。 别哭啊,徐瑜,谢如锦张了张嘴想要安慰徐瑜,却虚弱的发不出声音。 我给你写了一百二十七封情信,藏在家里的枕头里,你……想看吗? …… “如锦妹妹,你是不知道,当时你昏过去,徐瑜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杀夫仇人一样,天可怜见,我饭都没来得及吃,就过来救你,还被故人这样对待,你不知道,徐瑜抱着你眼睛都红了,哑着嗓子跟我说要是救不活你就让我等着去做尼姑,如锦妹妹,你说她有没有良心?竟然逼道姑去当尼姑!简直丧心病狂!”贺容晚捏着竹扇,向谢如锦“愤然告状”。 谢如锦被贺容晚一口一个“如锦妹妹”叫得直起鸡皮疙瘩,但听到贺容晚说徐瑜对自己如何上心又听得极为舒坦,然而怕惹怒了徐瑜,于是趴在软榻上乖乖喝着徐瑜喂的汤药,除了眨眼什么话也不敢说。 “贺容晚,贺道长,您有完没完。”徐瑜“平心静气”,缓缓问贺容晚,捏着汤匙的指节都发白了。 知道不妙有点过火的贺容晚立时闭嘴,安安静静出门留下谢如锦和徐瑜两人独处。 徐瑜冷着一张脸继续给谢如锦喂药。 一道巨大的伤口横贯了谢如锦的整个后背,尚未完全愈合,谢如锦昏迷了半个多月发过几次高烧这才醒来,还好没有伤到脊柱,否则谢如锦下半生只能躺在床上了。徐瑜每次替谢如锦换药都换得心惊胆战,生怕一不小心留下什么后遗症。 “冷吗?”徐瑜摸了摸谢如锦的额头,还有点发热。 谢如锦摇摇头,声音还有点哑:“困。” “等药喝完了再睡。”说着徐瑜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几颗糖渍话梅,给谢如锦塞了一颗,继续喂药:“苦忍着点。” 谢如锦乖乖咽下汤药,徐瑜又给了一颗话梅。 谢如锦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徐瑜哄着喝药的小孩子,又是甜蜜又是苦恼。 就这样别扭又乖巧地喝完药,徐瑜拿着空掉的碗起身。 “别走。”谢如锦小声挽留。 徐瑜便又坐了回去。 “睡吧,我不走。” 谢如锦握住徐瑜的手,轻声问:“那天你怎么找到我的?” 徐瑜:“满街人都知道那边在打架不敢过去,我就知道你在那。” “你那天真哭了?”谢如锦侧着脑袋望着徐瑜。 徐瑜脸一红,嘴硬:“没,别听贺容晚瞎说。” 那天没哭,接下来几天倒是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悄哭了几次,不过应该没人看见。 “哦,”谢如锦趴在枕头上:“没哭是对的,都这么大的人了,哭了可太丢人了。” 徐瑜:…… “徐瑜,我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谢如锦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很喜欢你徐娘子。” 谢如锦说完就把脸埋到了枕头里,她提心吊胆等着徐瑜的答案,却只等到徐瑜轻柔地摸着自己的头发。 “谢谢。” 谢如锦有些沮丧,可能徐瑜没有想到那层意思吧,毕竟自己和她同为女子,常人一时无法理解接受也是正常的。 谢如锦有心再解释一下,可是一抬眼看到徐瑜一如当年清丽的面容又咽了回去。 这不重要,谢如锦安慰自己,你现在已经在她身边了。 等谢如锦熟睡,徐瑜轻手轻脚走出房间,关上门,走到正在窗前看风景的贺容晚身旁。 “我能否问一下,贺道长您都知道些什么?” “你是想我都瞒了你们什么吧?”贺容晚鬓边青丝微微摆动,日光与阴影在她脸上的界限暧昧不明,她轻轻一笑,坦然说道:“瞒了你们很多,告诉你可以,其实我也早就想告诉你了。” 夏风轻暖,贺容晚的声音却带着凉意。 “你应该知道,在今上之前,贺家一直支持的都是太子,贺家有私兵,便是当年在羽青卫培养的,陛下登基之后贺家便转而支持陛下,私兵也归了今上所用,”贺容晚娓娓道来:“当年我借口寻道,其实是被贺家放逐在外,因为我在同先太子联络过深,陛下想要一个干净可用的贺家,贺家就必须做出取舍,我于是被放弃了,不过,两年前陛下突然秘密将我召回启用,我才调得动这支私兵。” 徐瑜看着贺容晚,眼神陌生的好像第一天才认识她一样。 贺容晚偏过头瞥了眼徐瑜,自顾自摇头说道:“我的确并非你所想那般,是个无所事事一心求道的聪明人,贺家毕竟是外戚世家,对于大位之选早有筹谋,可惜还是功亏一篑。你父亲将你保护的很好,他虽然也牵涉到了不少事,可是他的确把你摘得很清,甚至想把你嫁给与典王关系匪浅的田家,我并不是说田家是典王党,只是田家将自己保护得很好,虽然我不喜欢田梅书这个人,但你父亲若是真能将你嫁给他,倒不失一个好归宿。” “原本按照贺家的想法,是全力支持太子即位,虽然陈王也是姐姐所生,但并非长子,行事又莽撞,不是贺家青睐的守成之君,至于当时的今上,贺家从来没有考虑过,实际上当时谁也没有想过助今上登基。”贺容晚一顿,接着说道:“变化是在三王之乱的三年前。” “启康七年,江斯兰入京,由时任户部侍郎魏路贤引荐进入太子府邸,当时连我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来混一个从龙之功。一时不察,酿下大错。这个人搅动了太子,陈王,典王三党,最后却是为了推一个谁都未曾在意过的公主上位。” “启康九年冬,先帝突然病危,不省人事,太子监国。当时朝野上下都认为只要太子好好表现,待先帝薨毙便可顺利继位,太子体弱,为了监国不受影响,服用了江进献的药方。” 贺容晚轻眯起眼,手上竹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窗上。 沉河第四 “然而仅仅三个月后,先帝便病情大好,很快痊愈重新临朝,太子虽然表现出色,但三个月以来忙于政务,忽略了先帝,先帝病愈之后,便不免生出猜忌。” 自古父子君臣,常有此事,舐犊之情虽深,深不过人心如渊。 “正在此时,太子突然病倒,目不能视物,头痛欲裂,浑身如有蚁噬。我后来四处游访,才在一江湖郎中口中得知,江斯兰进献给太子的药方里有一味要命的药,虽能缓解一时痛楚,但久用之后药效便会逐渐变轻,直到最后,纾解的痛楚将百倍偿还于病者。” “然而当时情急之下别无他法,只好寻一名与太子身量容貌相仿的人,略经修饰,留在京中,太子及亲信南下寻医治病。” “承化年间太子治黄河途径宁州,因梦发愿修建慈佛寺,为弥勒塑金身像,我想你们应该已经查到了吧?” 见徐瑜点头,贺容晚微笑:“假的,太子怎么会因为一梦而发愿呢?当时太子治黄河回来,驻留宁州,是因为漕官进献之物不好带入京城,因此修建佛寺,铜像内灌入纯金外贴金箔,密室内贮存其他宝物。当时太子治病,便是选在慈佛寺,打算装作香客在寺中养病。而寇三,是当年太子府的一名亲信太监总管,掌管病中的太子与其他人的联络。” 并非是太子性情突然大变,而是“太子”已经不是太子了。所谓太子夜梦弥勒,是为了修建藏有不方便携带回京的财物的宝库,太子有疾,不能被人知道,因此躲来宁州,遥遥与京中联络。 “你信中说的宋男,名字可是叫宋昌芳?”徐瑜想到离京之前在同时桌上看到的疯老妇买尸案,问道。她在贺容晚之前的信中看到宋男性劣调戏后妃,不由联想到当时据说得了急病死去的某位年轻妃嫔。以太子的德行,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若是宋男,或许就可以解释太子后期一系列让人难以理解的举动,例如上朝迟到,夜宿烟花之所,甚至当街打人,这些行为被看作是先帝放弃悼僖太子的征兆。徐瑜还记得大理寺男尸案中,宋昌芳入狱恰在悼僖太子监国结束的时候,而后典王叛乱袭宫,先帝薨于寝宫,陈王带兵从大燕北境回来讨伐典王,数月之间,京城中人心惶惶,诸司部无心办公,秩序混乱。宋昌芳之母在京中游走救子,大理寺刑部京兆尹之间互相推诿,直至今日,仍是一桩疑案。 贺容晚惊疑地看向徐瑜:“这你是如何得知的?” “碰巧而已,”徐瑜将镜明司收到的案宗简略的对贺容晚说了一下:“这样看来,那个妇人应该就是在寻找宋昌芳的尸体,可是……” 可是她注定找不到了,宋昌芳的尸体已经被葬进了悼僖太子的陵墓,而真正的悼僖太子,尸骨却不知在何处。 “这老妇也是个可怜人,你有所不知,这宋昌芳虽然与太子样貌身量相似,性格却大相径庭,从小便是个地痞无赖。宋男幼年丧父,是他母亲一手将他养大,娇惯非常,虽然他家境贫寒,但是其母仍然凑齐银钱供他上学读书,指望他出人头地,可惜宋昌芳并不是读书料子,偷溜出去和那些少爷公子寻欢作乐,可怜他母亲白日替人作佣,晚上熬夜织布换点钱,全被他胡乱挥霍掉了。后来宋昌芳因为打架偷窃被通缉,刚巧画像被太子府的一个探亲的下人看到,正值太子生病,便运作将此人寻来做个替身。一开始的确也只是打算让他替上几个月,等到太子养好病,再给他一笔钱封口,但这人实在胡闹,做了几天太子,无法无天,连后妃都敢调戏,”贺容晚讽刺一笑:“最后身首异处,也算罪有应得,就是可怜他老母,每日拖着病体在各司部辗转哭诉。” “后来悼僖太子如何了?”徐瑜问。 贺容晚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实际上太子来到宁州之后就音讯全无,一开始寇三还会回信,可是渐渐的,寇三就不再有太子的消息,只是含糊说太子病中。待到后来陛下登基,太子是死是活便不再重要了。毕竟当初大殿上的太子被刺客公然斩首,天下都当他死了,尘埃落定之后,就算太子养好了病表明身份重回朝廷,也无碍大局。” 贺容晚话说得很无情。徐瑜记得当年今上在兄弟姐妹中同悼僖太子关系最好,毕竟两人一母同胞,陈王远在北关,先帝和太后又并不宠爱今上,那时候,还是安岳公主的今上在京中能亲近的,也只有悼僖太子。 “我不瞒你,那天你和谢如锦上慈佛寺,我的确是在等寇三,寇三年前给我写信,说是当年被人胁迫,太子在抵达宁州一月之后病逝,他们害怕担责,于是按照那人的指示,秘密将密室中的财物盗出,一部分用来帮助黄河灾民,一部分留下来供自己享用,这几年钱财挥霍得差不多了,便打起了纯金大佛的主意。然而寇三梦到太子在梦中训斥自己,良心不安,于是给我写信,约定在慈佛寺见面,想要将当年的真相告知我。” “我没等到寇三,反而等到了你们,也是缘分。” 徐瑜叹气:“那你当时为何不跟我们说实话,反而说晴公主跟你要世间一等胭脂之类的和我们逗趣。” “谁说我和你们逗趣?”贺容晚竹扇敲得“砰砰”直响,非常不满:“我那些都是真话,我此次来宁州,一来是为了了结这桩旧事,二来就是为了那世间一等风光好,讲良心,瞒归瞒,我何曾骗过朋友?” 徐瑜凝眸看了贺容晚许久,缓缓道:“你是绝顶聪明心怀天下的人,骗与瞒,有时又有什么区别呢?” 贺容晚沉默,良久方道:“总归,我不会骗你。” “骗不骗我又能如何?”徐瑜把手中的青瓷碗塞到贺容晚手里,转身欲走,又返回来说了一句:“我愚钝,又是个胸无大志的俗人,贺道长有凌云之心,道不同各行其路,之前所行所为,不必愧疚,” 末了指了指贺容晚手中的碗:“帮我送回厨房,我去买点甜食,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贺容晚:“杏仁糕,荷叶糕,枣糕一样一份,谢谢。” 徐瑜笑了下,走下楼。 贺容晚望着手里的瓷碗,也笑了笑。 “贺二十二,那几人招供得如何了?”贺容晚拿着碗望向窗外,问道。 “小姐,”窗外忽然倒垂下一人,向贺容晚拱手说道:“二十六已经用了药,昨夜审了大半夜,几个人能说的应该都说了,供词已经整理好了,小姐现在就要看吗?” “看,”贺容晚点点头:“我下去送个碗,一会儿就过去。” 本来贺容晚来到乐浪县时并没有将寇三这件事放在心上,以为左右不过是太子身边的人背信弃主,现在看来,后面倒真像是藏了些什么魑魅鬼怪。她在乐浪这段时间,一直在暗处看徐瑜和谢如锦查案,直到提审了寇张氏和连晃引出了寇三,贺二十二他们发现徐瑜她们住的地方有人鬼鬼祟祟地监视,这才住进徐瑜她们隔壁保护她们,没想到喝口水的工夫,谢如锦就带着徐瑜跑了,还恰巧被那几个盯着她们的人撞上了。幸亏贺容晚谨慎,让二十二跟着徐瑜两人,不然谢如锦被杀,事情可就大了。先不说谢家那一门的武将,光是陛下的怒火就承受不住。辛辛苦苦树立的要拿来以后当做典型的谢小状元,镜明司的心腹督察使,查第一桩案子就被人乱刀砍死,陛下估计能气得吐血,然后拎笔写一叠乱字痛斥自己办事不力,有负期许,然后一脚把自己踢到南北边境的哪一个去做间谍。 摸了摸下巴,贺容晚想到那天晚上自己赶去救人,发现徐瑜在街上两手空空往谢如锦那里狂奔,居然还有点想笑。 她这位故人从小文静稳重,进退有度从不失态,没想到也有一天会不顾形象的在街上疯跑,跑得头发都散乱了。自己那日遇见徐瑜时还为她算了一卦,是个吉卦,守得云开见月明,蓦然回首阑珊处,说不好这位坎坷的故人最近红鸾星动,能有段缘分。 不过说回来,藏在后面的究竟会是谁呢? 贺容晚的竹扇在手上转得飞快。太子府管事太监,禁军统领,七年来音讯全无,改头换面,一应文书通牒俱全,难不成还是哪位手眼通天的大人帮忙在背后遮蔽?脑海中划过几个可疑的人选,贺容晚手上一停,神色骤然沉了下去。 徐瑜买了一堆甜糕回来,又下去喂了下谢如锦的马。这匹马之前一直被养在客栈里,每天清早都是谢如锦喂的,客栈伙计近不了马身,一近就扬蹄子,自从谢如锦受伤昏迷,这马饿了几天,始终不肯吃东西,每天都在马棚里焦躁地转圈嘶鸣,没办法,只能徐瑜来喂,好在这马似乎对徐瑜也有印象,虽然仍然不安,但还是接受了徐瑜拿过来的草料。就这样徐瑜喂了大半月,这马也不再闹腾,见到徐瑜也能上来低头让徐瑜拍拍自己。 等徐瑜回到楼上,贺容晚一脸严肃地拉住徐瑜,开口便问:“徐瑜,工部侍郎薛庞的老家,可是在黄州?” 薛庞? 听到这个名字,徐瑜反应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是父亲当年少数的得意弟子之一,据说是寒门弟子,年少苦读,考入太学。父亲当年对他很是推崇,认为他朴实可靠,忠厚稳妥,是个可造之材,还带回家一起吃过饭,引荐给了太子。至于薛庞的老家,徐瑜倒是不太记得,只记得父亲提过几句薛庞家在黄河下游,黄河河水数次泛滥,深受其苦,因此苦研治水,刚巧那时悼僖太子被先帝派去治理黄河漕运,父亲便将薛庞放到了太子身边协助太子。 贺容晚听完眉头松开:”徐瑜,此事背后真凶,或许就是他。“ 这大半月来,贺容晚对袭杀徐瑜和谢如锦的几人严刑拷打,得到了几份供词: 这几人都是当年太子从宫中带出来的随身侍卫,太子在抵达乐浪县之后,在慈佛寺只住了数日,便同寇三离开,不知去了哪里,他们留在乐浪县城等待。忽然有一天寇三回来对他们说,太子已死。他们怀疑寇三谋害了太子,打算秘密回京,通报此事,没想到突然接到一封匿名信件,详细列出太子在慈佛寺总共藏匿了多少珍宝,价值几何,如何取出,机关如何破解等等。只要他们瞒下太子已死的事实,将珍宝取出,拿出一半用来做善事,这位匿名之人便愿意为他们提供身份,让他们毫无后顾之忧的享受剩下的一半。 真正见过慈佛寺的财宝之后,他们几人贪欲作祟,暗暗杀害了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的几名侍卫,与这人达成了交易。 沉河第五 由寇三出面,他们几人将悼僖太子藏在慈佛寺的财宝搬运一空,用了小半来做善事,糊弄过匿名之人,换得身份,然后各自隐姓埋名过起富家翁的生活。可惜除了寇三,其他几人只知挥霍,不知打理财物,青楼赌场风光了几年竟重新一贫如洗。 几个人潦倒不得意,聚在一起,打起了弥勒金佛的主意,于是重新回到乐浪县,联络上了一直在外经商的寇三。 当时的计划是,先由寇三出面,装作一名信佛的外地富商,同慈佛寺交涉,将弥勒佛像骗出来,然后其余几个人寻一处偏僻地方,将佛像熔成金条,几人合伙平分,再各自过几年舒坦日子。 可没想到,寇三竟然背着他们将金佛运到了别处。 他们在乐浪县左等右等,监视寇三,没想到寇三这阉人竟然抱着自己娶的老婆想要过起安生日子来,他们几次潜入寇府都没逮到寇三,怕暴露行迹,只能留在乐浪县城等待。 好不容易熬到立春,几人听说金佛被送了回来,就埋伏在金水河旁,打算等运金佛的船经过时,上去一探究竟。没想到刚摸到船上,就被押送金佛的镖队发现了,动了刀兵,失手之下,将其中押镖的一名镖师杀了,于是几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屠了全船,然后放火毁尸灭迹,那金佛太沉,他们几人抬不动,加上时间紧迫,他们只好匆忙跳下船游回岸上,将金佛留在了船上,想着改日悄悄用船拖走。 没想到几人第二天再去金水河,发现金佛消失了。打听之下,周围的百姓包括官府都没有金佛的下落。 几人气急败坏再去找寇三,寇三这回竟大方方把他们邀请进寇府,对着他们说了一堆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类的话,又说此事是当年给他们假身份一手策划的,金子都用来补偿黄河灾民了,他也没得到半点。是他们自己不善经营才穷困潦倒,与他无关,应得的早就得了,就别贪心不该得的了。这种说辞,在他们几个眼里如同是在愚弄他们,他们几个风光了这些年,恶事做惯了,逍遥快活得很,哪里来的什么因果报应?当下哥几个拔出刀来架在寇三那厮脖子上。他们得不到金条,寇三也别想守着金条过好日子。最后寇三松口,说是愿意自己拿钱接济一下他们,若是他们再胡搅蛮缠,就报官将往事都揭开来,到时寇三不过是监狱里待几年,他们几个手上沾了血的少不得要赔脑袋。 讨价还价之下,几人假意答应,几天之后将寇三约出来说是拿了钱就离开乐浪县,但是寇三只是给了他们一人一百两的银票,推诿说他那个妻子在外面蓄养面首,把府里的钱财都挥霍空了,只剩下这些了。 几人气火攻心,小山一般大的金佛不知能熔出多少金条来,区区几百两就想打发他们,明摆了是瞧不起他们几个。索性在约定见面的荒山野岭处杀了寇三。然而就在正盘算着怎么把寇三的金条和生意弄到手的时候,寇张氏被捕了,而寇三留给寇张氏的发簪,就是寇三一直藏在身上的慈佛寺密室的钥匙。几人怕事情败露,又觉得寇三之前的话都是骗他们,熔的金条应该也被寇三藏在了密室,就想先下手为强,杀掉徐瑜和谢如锦,夺取发簪,趁着官府还查不到他们身上的时候,拿了金条远走高飞。 供状最后是几个人的画押,有股血腥味,几人应受了贺容晚部下的严刑拷打。 徐瑜看完供状,抬头问贺容晚:“这和薛侍郎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觉得薛侍郎就是匿名写信的人?” 徐瑜心存疑惑,毕竟这供状上并没有提及薛庞侍郎,而且也无直接证据证明薛庞侍郎参与其中。 贺容晚从袖中拿出另外一张纸:”加上这个。” 徐瑜接过,发现是薛庞写给寇三的信,询问太子是否康健的,徐瑜翻来覆去从这张纸上看不出什么,问道:“难不成薛庞侍郎的字迹与他们收到的信字迹一致?” 贺容晚摇头:“那封信我没有,想来可能是寇三将信给了寇张氏保管,然后被寇张氏烧了。” 徐瑜想起寇张氏在乐浪县衙说的怕晦气把寇三留给她的东西烧了,不由叹气,若是有那封信在,现在查起案来应该轻松不少。 贺容晚继续道:“这是你们镜明司在寇三府中搜出来的信件,你应当看过了,里面我所写的足有九封,还有其他人也都写了数封。当时知道太子与寇三出京养病的人,不过一掌之数,都是太子信得过又用得上的亲密之人。这样的人得不到太子消息,自然心忧如焚,必然会一封接着一封的写,唯有薛庞薛侍郎,只写了这一封。这就说明,我们几个人里,只有薛庞,是得到了寇三明确回信的。” 太子已死。寇三的回信的内容只会是这个。 但徐瑜仍有些难以相信,且不说薛庞是父亲一手举荐给悼僖太子的,身世清白,太子后来也的确很提拔薛庞,治理黄河回来之后,太子便动了关系,将薛庞送进了他一直以来期望的工部,可以说,太子是想登基以后让薛庞成为自己的班底,重用薛庞的。没道理薛庞在得知悼僖太子薨殪之后,全然不顾太子尸身,而是想着怎么分配慈佛寺宝库内的钱财。若薛庞侍郎是这样的人,父亲这种识人极准的又怎么会向太子推荐他呢? 贺容晚指着供状上的一段,念道:“财物价值几何,机关如何破解,若非太子的亲信,如何得知?此人必然是参与了当初修建慈佛寺密室的人员之一。” 贺容晚又指:“此人心系黄河灾民,若非无关之人,肯定会将利益归于己身,或是并不指明救助谁,薛侍郎黄州出身,关心黄河灾民,显然再符合不过了。慈佛寺的金佛据供状所说,乃是铜壳灌金,若想再熔出来,必须有工部的制式炉和精通金工之人在旁协助,能无声无息弄出这么多金条来,身为工部侍郎的薛庞自然最为可疑。” 徐瑜不解:“可是薛庞是悼僖太子一党,这些年来在工部也很受器重,早些年谨慎勤恳是出了名的,他这样做,目的何在?” 贺容晚冷笑:“三王之乱时大家都朝不保夕,太子去世以后,这笔钱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也无人动用,薛庞这种人,看似小心老实,实则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清高梦,当初他一心要治理黄河,解除家乡黄河泛滥之苦,可惜太子当时也无力根治漕运之弊,此人大失所望之下又被授命修建秘库藏银,因此心怀怨恨。待到太子出事,便写信与寇三,吐露藏银之处,想做一回不要名声只为百姓的义士。” “是个好人啊。”徐瑜笑着说道:“身在朝堂不忘为为百姓谋福祉,不求虚名不慕名利,是古君子之风啊。” 贺容晚白了徐瑜一眼,有些好笑:“你倒是会夸人,来要是也到了朝堂,保不准也是和这位薛大人一样的清流,不亏都是徐太傅手下出来的。” “此事还需再慎重一点,虽说薛侍郎有嫌疑,可是文书通牒并非一个工部侍郎就能瞒天过海的,没有户部的专印造册,怕是早就被官府察觉了。” 徐瑜和贺容晚商讨了几句之后,贺容晚留下供状让徐瑜告诉谢如锦写密报奏明此事,然后拿着甜糕施施然走开了。 “这可是挺大的一项功劳,督察使大人因公受了重伤,我总不好抢她的风头。吃了你们镜明司的甜糕,就拿这些供状来补偿吧。” 徐瑜会心一笑,知道贺容晚是故意将功劳让给自己和谢如锦,倒也不推辞,拿着供状和剩余的甜糕进了谢如锦的房间。 这几日养伤把谢如锦闷坏了,喝汤药忌荤腥,每天清汤素菜的谢如锦脸颊上的肉都少了不少,连棱角都瘦了出来。接连几日没有沐浴,发丝也打起绺,趴在床上昏昏欲睡很没精神的样子。 见徐瑜推门进来,谢如锦连忙撑起半身,扬起笑脸招呼。 “我刚买的甜糕,尝尝吗?”徐瑜挪过一旁的凳子,将甜糕的纸包打开,放到谢如锦枕头旁,又把供状递给谢如锦:“贺容晚刚审出来的,目前怀疑是工部的薛庞薛侍郎。” 谢如锦忙不迭地先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甜糕,然后抓起供状细细看了一遍,眉头皱起:“这哪里提到了薛侍郎?” 徐瑜只好又把薛侍郎和悼僖太子的渊源提了一遍。 谢如锦一时感慨,当年她大哥大婚,不少官员来贺喜,不免有一些价格高昂的贺礼,而独独薛大人送了一副自己雕的老虎玉枕。玉虽然不是什么好玉,但是两只老虎憨头憨脑煞是可爱,她侄儿刚出生时经常夜间惊厥,全家提心吊胆,后来用上了薛庞送的老虎枕,不知怎么回事,小侄子便睡得日渐安稳了。谢家大哥后来还特意提着礼物去感谢了薛庞,没想到薛庞不旦没收礼,反倒又送了一堆木雕的小玩具给谢家大哥,说是带回去给小孩们玩。 “薛侍郎一直未婚,也没有孩子,我大哥在贲烈卫,时常要出门执行军务,我小侄子从小就喜欢薛侍郎送的那些小玩具,不小心弄坏了还会自己去找薛侍郎去修。家里人不放心,派人偷偷跟着,还看到薛侍郎带着他去吃酥糖看戏。” 徐瑜沉默,一时不知如何搭话,良久才说:“贺容晚把奏报的事托给了我们,此案虽然与薛侍郎有关,但人并非薛所杀,钱财银两也并非薛所挥霍,仔细论起来,也不过是知情不报,有意隐瞒。何况,证据并未确凿,尚有余地。” 言外之意,就看谢如锦如何下笔了。 “那就先把供状上的事报给陛下吧,薛侍郎的嫌疑也不用隐瞒,陛下自会圣裁的。”谢如锦叹了口气:“我不方便,奏报你帮我写了吧,我看完签名,印章在包袱里,帮我盖上封好交到驿站,他们收到就会快马送往京城的。” 徐瑜并不推辞,拿出纸笔,磨了墨将事情经过简略叙述了一边,从慈佛寺遇到贺容晚开始,到石翦发现遗失了沉佛案的证物,到两人去连晃家,缉捕寇夫人,被人暗杀谢如锦受伤,一桩桩一件件写出来,毫无隐瞒,最后将薛庞侍郎的嫌疑挑明,附上供状。 谢如锦看了一下,点了点头,拿过笔在下面签了名,徐瑜取出印章盖在了上面,封好。 两人忙了一通,再看窗外已是暮色。 徐瑜帮谢如锦换了敷在背上的药,拿好奏报出门。 走在街上的时候,徐瑜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在奏报里写当时贺容晚搪塞自己与谢如锦的那些话,那个关于她和晴公主三件约定的故事。犹豫片刻,徐瑜没有停下脚步,说起来与本案无关的事,不提也没什么关系。 徐瑜先帮谢如锦收了镜明司里传来的信,还有京城谢家寄过来的家书。想到什么,徐瑜放下奏报,又给镜明司写了一封信,因为谢如锦身上的伤,她们可能要多耽误一点时间,然后嘱咐她们大理寺男尸案进展需要时时向今上汇报,顺便请她们有顺路的帮忙看一下自己家里,是否被窃,门锁是否完好。 徐瑜正提笔写着,忽然旁边过来一人,徐瑜侧身避让,那人却一动不动,徐瑜抬头看去,发现竟然是熟人。 徐瑜凝目,笔尖悬在半空,却只来得及问了一句:“怎么会?” “小瑜儿,好久不见。”那人微微一笑,两鬓灰白,略带沧桑的眉宇间仍是徐瑜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徐瑜手中不由一松,蘸了墨的竹笔锵地一声落在地上。 沉河第五 由寇三出面,他们几人将悼僖太子藏在慈佛寺的财宝搬运一空,用了小半来做善事,糊弄过匿名之人,换得身份,然后各自隐姓埋名过起富家翁的生活。可惜除了寇三,其他几人只知挥霍,不知打理财物,青楼赌场风光了几年竟重新一贫如洗。 几个人潦倒不得意,聚在一起,打起了弥勒金佛的主意,于是重新回到乐浪县,联络上了一直在外经商的寇三。 当时的计划是,先由寇三出面,装作一名信佛的外地富商,同慈佛寺交涉,将弥勒佛像骗出来,然后其余几个人寻一处偏僻地方,将佛像熔成金条,几人合伙平分,再各自过几年舒坦日子。 可没想到,寇三竟然背着他们将金佛运到了别处。 他们在乐浪县左等右等,监视寇三,没想到寇三这阉人竟然抱着自己娶的老婆想要过起安生日子来,他们几次潜入寇府都没逮到寇三,怕暴露行迹,只能留在乐浪县城等待。 好不容易熬到立春,几人听说金佛被送了回来,就埋伏在金水河旁,打算等运金佛的船经过时,上去一探究竟。没想到刚摸到船上,就被押送金佛的镖队发现了,动了刀兵,失手之下,将其中押镖的一名镖师杀了,于是几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屠了全船,然后放火毁尸灭迹,那金佛太沉,他们几人抬不动,加上时间紧迫,他们只好匆忙跳下船游回岸上,将金佛留在了船上,想着改日悄悄用船拖走。 没想到几人第二天再去金水河,发现金佛消失了。打听之下,周围的百姓包括官府都没有金佛的下落。 几人气急败坏再去找寇三,寇三这回竟大方方把他们邀请进寇府,对着他们说了一堆什么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之类的话,又说此事是当年给他们假身份一手策划的,金子都用来补偿黄河灾民了,他也没得到半点。是他们自己不善经营才穷困潦倒,与他无关,应得的早就得了,就别贪心不该得的了。这种说辞,在他们几个眼里如同是在愚弄他们,他们几个风光了这些年,恶事做惯了,逍遥快活得很,哪里来的什么因果报应?当下哥几个拔出刀来架在寇三那厮脖子上。他们得不到金条,寇三也别想守着金条过好日子。最后寇三松口,说是愿意自己拿钱接济一下他们,若是他们再胡搅蛮缠,就报官将往事都揭开来,到时寇三不过是监狱里待几年,他们几个手上沾了血的少不得要赔脑袋。 讨价还价之下,几人假意答应,几天之后将寇三约出来说是拿了钱就离开乐浪县,但是寇三只是给了他们一人一百两的银票,推诿说他那个妻子在外面蓄养面首,把府里的钱财都挥霍空了,只剩下这些了。 几人气火攻心,小山一般大的金佛不知能熔出多少金条来,区区几百两就想打发他们,明摆了是瞧不起他们几个。索性在约定见面的荒山野岭处杀了寇三。然而就在正盘算着怎么把寇三的金条和生意弄到手的时候,寇张氏被捕了,而寇三留给寇张氏的发簪,就是寇三一直藏在身上的慈佛寺密室的钥匙。几人怕事情败露,又觉得寇三之前的话都是骗他们,熔的金条应该也被寇三藏在了密室,就想先下手为强,杀掉徐瑜和谢如锦,夺取发簪,趁着官府还查不到他们身上的时候,拿了金条远走高飞。 供状最后是几个人的画押,有股血腥味,几人应受了贺容晚部下的严刑拷打。 徐瑜看完供状,抬头问贺容晚:“这和薛侍郎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觉得薛侍郎就是匿名写信的人?” 徐瑜心存疑惑,毕竟这供状上并没有提及薛庞侍郎,而且也无直接证据证明薛庞侍郎参与其中。 贺容晚从袖中拿出另外一张纸:”加上这个。” 徐瑜接过,发现是薛庞写给寇三的信,询问太子是否康健的,徐瑜翻来覆去从这张纸上看不出什么,问道:“难不成薛庞侍郎的字迹与他们收到的信字迹一致?” 贺容晚摇头:“那封信我没有,想来可能是寇三将信给了寇张氏保管,然后被寇张氏烧了。” 徐瑜想起寇张氏在乐浪县衙说的怕晦气把寇三留给她的东西烧了,不由叹气,若是有那封信在,现在查起案来应该轻松不少。 贺容晚继续道:“这是你们镜明司在寇三府中搜出来的信件,你应当看过了,里面我所写的足有九封,还有其他人也都写了数封。当时知道太子与寇三出京养病的人,不过一掌之数,都是太子信得过又用得上的亲密之人。这样的人得不到太子消息,自然心忧如焚,必然会一封接着一封的写,唯有薛庞薛侍郎,只写了这一封。这就说明,我们几个人里,只有薛庞,是得到了寇三明确回信的。” 太子已死。寇三的回信的内容只会是这个。 但徐瑜仍有些难以相信,且不说薛庞是父亲一手举荐给悼僖太子的,身世清白,太子后来也的确很提拔薛庞,治理黄河回来之后,太子便动了关系,将薛庞送进了他一直以来期望的工部,可以说,太子是想登基以后让薛庞成为自己的班底,重用薛庞的。没道理薛庞在得知悼僖太子薨殪之后,全然不顾太子尸身,而是想着怎么分配慈佛寺宝库内的钱财。若薛庞侍郎是这样的人,父亲这种识人极准的又怎么会向太子推荐他呢? 贺容晚指着供状上的一段,念道:“财物价值几何,机关如何破解,若非太子的亲信,如何得知?此人必然是参与了当初修建慈佛寺密室的人员之一。” 贺容晚又指:“此人心系黄河灾民,若非无关之人,肯定会将利益归于己身,或是并不指明救助谁,薛侍郎黄州出身,关心黄河灾民,显然再符合不过了。慈佛寺的金佛据供状所说,乃是铜壳灌金,若想再熔出来,必须有工部的制式炉和精通金工之人在旁协助,能无声无息弄出这么多金条来,身为工部侍郎的薛庞自然最为可疑。” 徐瑜不解:“可是薛庞是悼僖太子一党,这些年来在工部也很受器重,早些年谨慎勤恳是出了名的,他这样做,目的何在?” 贺容晚冷笑:“三王之乱时大家都朝不保夕,太子去世以后,这笔钱并没有太多人知晓,也无人动用,薛庞这种人,看似小心老实,实则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清高梦,当初他一心要治理黄河,解除家乡黄河泛滥之苦,可惜太子当时也无力根治漕运之弊,此人大失所望之下又被授命修建秘库藏银,因此心怀怨恨。待到太子出事,便写信与寇三,吐露藏银之处,想做一回不要名声只为百姓的义士。” “是个好人啊。”徐瑜笑着说道:“身在朝堂不忘为为百姓谋福祉,不求虚名不慕名利,是古君子之风啊。” 贺容晚白了徐瑜一眼,有些好笑:“你倒是会夸人,来要是也到了朝堂,保不准也是和这位薛大人一样的清流,不亏都是徐太傅手下出来的。” “此事还需再慎重一点,虽说薛侍郎有嫌疑,可是文书通牒并非一个工部侍郎就能瞒天过海的,没有户部的专印造册,怕是早就被官府察觉了。” 徐瑜和贺容晚商讨了几句之后,贺容晚留下供状让徐瑜告诉谢如锦写密报奏明此事,然后拿着甜糕施施然走开了。 “这可是挺大的一项功劳,督察使大人因公受了重伤,我总不好抢她的风头。吃了你们镜明司的甜糕,就拿这些供状来补偿吧。” 徐瑜会心一笑,知道贺容晚是故意将功劳让给自己和谢如锦,倒也不推辞,拿着供状和剩余的甜糕进了谢如锦的房间。 这几日养伤把谢如锦闷坏了,喝汤药忌荤腥,每天清汤素菜的谢如锦脸颊上的肉都少了不少,连棱角都瘦了出来。接连几日没有沐浴,发丝也打起绺,趴在床上昏昏欲睡很没精神的样子。 见徐瑜推门进来,谢如锦连忙撑起半身,扬起笑脸招呼。 “我刚买的甜糕,尝尝吗?”徐瑜挪过一旁的凳子,将甜糕的纸包打开,放到谢如锦枕头旁,又把供状递给谢如锦:“贺容晚刚审出来的,目前怀疑是工部的薛庞薛侍郎。” 谢如锦忙不迭地先往嘴里塞了好几块甜糕,然后抓起供状细细看了一遍,眉头皱起:“这哪里提到了薛侍郎?” 徐瑜只好又把薛侍郎和悼僖太子的渊源提了一遍。 谢如锦一时感慨,当年她大哥大婚,不少官员来贺喜,不免有一些价格高昂的贺礼,而独独薛大人送了一副自己雕的老虎玉枕。玉虽然不是什么好玉,但是两只老虎憨头憨脑煞是可爱,她侄儿刚出生时经常夜间惊厥,全家提心吊胆,后来用上了薛庞送的老虎枕,不知怎么回事,小侄子便睡得日渐安稳了。谢家大哥后来还特意提着礼物去感谢了薛庞,没想到薛庞不旦没收礼,反倒又送了一堆木雕的小玩具给谢家大哥,说是带回去给小孩们玩。 “薛侍郎一直未婚,也没有孩子,我大哥在贲烈卫,时常要出门执行军务,我小侄子从小就喜欢薛侍郎送的那些小玩具,不小心弄坏了还会自己去找薛侍郎去修。家里人不放心,派人偷偷跟着,还看到薛侍郎带着他去吃酥糖看戏。” 徐瑜沉默,一时不知如何搭话,良久才说:“贺容晚把奏报的事托给了我们,此案虽然与薛侍郎有关,但人并非薛所杀,钱财银两也并非薛所挥霍,仔细论起来,也不过是知情不报,有意隐瞒。何况,证据并未确凿,尚有余地。” 言外之意,就看谢如锦如何下笔了。 “那就先把供状上的事报给陛下吧,薛侍郎的嫌疑也不用隐瞒,陛下自会圣裁的。”谢如锦叹了口气:“我不方便,奏报你帮我写了吧,我看完签名,印章在包袱里,帮我盖上封好交到驿站,他们收到就会快马送往京城的。” 徐瑜并不推辞,拿出纸笔,磨了墨将事情经过简略叙述了一边,从慈佛寺遇到贺容晚开始,到石翦发现遗失了沉佛案的证物,到两人去连晃家,缉捕寇夫人,被人暗杀谢如锦受伤,一桩桩一件件写出来,毫无隐瞒,最后将薛庞侍郎的嫌疑挑明,附上供状。 谢如锦看了一下,点了点头,拿过笔在下面签了名,徐瑜取出印章盖在了上面,封好。 两人忙了一通,再看窗外已是暮色。 徐瑜帮谢如锦换了敷在背上的药,拿好奏报出门。 走在街上的时候,徐瑜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在奏报里写当时贺容晚搪塞自己与谢如锦的那些话,那个关于她和晴公主三件约定的故事。犹豫片刻,徐瑜没有停下脚步,说起来与本案无关的事,不提也没什么关系。 徐瑜先帮谢如锦收了镜明司里传来的信,还有京城谢家寄过来的家书。想到什么,徐瑜放下奏报,又给镜明司写了一封信,因为谢如锦身上的伤,她们可能要多耽误一点时间,然后嘱咐她们大理寺男尸案进展需要时时向今上汇报,顺便请她们有顺路的帮忙看一下自己家里,是否被窃,门锁是否完好。 徐瑜正提笔写着,忽然旁边过来一人,徐瑜侧身避让,那人却一动不动,徐瑜抬头看去,发现竟然是熟人。 徐瑜凝目,笔尖悬在半空,却只来得及问了一句:“怎么会?” “小瑜儿,好久不见。”那人微微一笑,两鬓灰白,略带沧桑的眉宇间仍是徐瑜记忆中意气风发的模样。 徐瑜手中不由一松,蘸了墨的竹笔锵地一声落在地上。 沉河第六 接过那人亲手沏的一杯茶,徐瑜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身在一片虚幻之中,入目皆是幻象。 她自幼行走宫中,一度也被当做太子妃人选,那时她尚是垂髫幼童,这人穿着朱红绣袍临池喂鱼,芙蓉树下给她讲解佛经故事,那时他身形挺拔,双眼熠熠,少年灵慧,青春正好,是燕朝上下交赞的储君,握着书卷,温声轻诵,无人会怀疑他会成为一代仁君。 先帝满意太子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太子向众大臣鞠躬,然后用手握住太子的肩膀,将太子拉到自己身前,朗声大笑:“诸公,我这小子,以后可就有赖诸公辅佐了了。” 群臣唱喏,谨遵圣谕。 当是时,太子盛眷之隆,天下无二。 “今年的新茶,很有滋味,虽然比不得宫里之前用的,但也能入口,别有风味,你尝尝。”那人用茶杯盖撇去浮在上面的茶沫,咂了一口,赞道。举止仍有雍贵之风,偏偏多了几分落拓随意,胡须蓄起,眼角起皱,已是中年模样。 “殿……”徐瑜还没唤出口,被那人摆手打断。 “慈木秦,我现在名字是慈木秦,不是什么殿下了。”那人脸上微微笑意,颔首似乎有些抱歉似的解释道。 慈木秦,此木亲,柴氏宗亲。 徐瑜默然,重又开口道:“慈兄,你这些年……” 你这些年去了哪,做了什么,这天下曾因你风起云涌,天下人都以为你死了,为什么你却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在这里享受太平生活?你明明可以躲我不见,为何又要请我来一叙? “小瑜儿,对不起。”悼僖太子,或者说先帝嫡长子柴绍基,眼神澄明,对徐瑜诚恳说道。多年之前,每每在宫中相遇,当时还是太子的柴绍基就会这样唤徐瑜,只因幼时徐瑜与太子初见,太子手中拿了一卷《六度集经》,正看到佛陀某世为大鱼,以身饲八万人,徐瑜当时年幼,听完这个故事连忙摇头表示自己若是有来世一定要成为一条小鱼,免得受这种千刀万剐的痛楚,太子大笑,就此唤徐瑜为小鱼儿。 犹记得当时太子还道,若他有来生,由他来做大鱼,庇佑大燕百姓,免受饥饿之苦。 徐瑜喉咙发涩,摸了几下茶杯沿儿,叹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死的死,贬的贬,有人甚至流放千里,距离大乱已近十年,现在对她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算是一个交待吧,”柴绍基下颌的胡须修得齐整,黑灰掺半,他用手摸了摸,苦笑道:“当年于我不过一场长梦,我醒来的时候,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了……” “我现下也只不过是苟且偷生,虽然侥幸戒了那药,身体根底也糟蹋尽了,我本意不想打扰你的,只不过有一事想拜托你,因此才不得已出面的。” “何事?” “薛庞是无辜的。”柴绍基温声说道:“你和贺容晚查出的,并非真相。” 说罢柴绍基唤出一人,正是乐浪县捕头,石翦。 徐瑜之前虽然也觉得石翦此人有问题,却并没想到是和柴绍基有关系。 “我当年治理水患,途径乐浪,帮了几个孩童,他是其中一名孩童的父亲,这些年多亏他照顾我,还算过得去。”柴绍基对石翦点了点头。 石翦连忙回礼,又朝徐瑜歉然拱手:“恩公嘱托,多有隐瞒,还望徐姑娘谅解。” “我之前让石翦演一出戏,好不露痕迹把当年的一些来往书信交给你,顺便也引出那几个被利欲迷了心的贼人,没想到反倒误导了你和贺容晚。”柴绍基让石翦坐到另一张椅上,缓缓叙述。 “其实你和谢如锦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于是便同石兄合计,怎样不露痕迹助你们破了此案。我们本来计划由石兄出面,先通过连晃让你们注意到寇张氏,再借你们之手追查那几个叛逃的内卫,没想到那几人胆大包天,竟然敢藏在乐浪对你们出手。” “之前那堆信,其实是想交给你为徐少傅平反的。”柴绍基接着解释道:“当年那些事,少傅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我后来想,毕竟少傅从我年幼时就教导我,我的性格举止少傅再了解不过了,所以被他看出破绽来。当时事发突然,我那替身突然在朝堂上被杀,少傅知不是我,又想提醒父皇其中有问题,就故意装作无动于衷的冷淡样子,可惜父皇暴怒之下,并未察觉。那些信你留着,以后或许会用到的。虽说不能公之于众,但交给安岳,她自会还少傅一个清白的。” 柴绍基咳了几声,又喝了口茶,缓了缓:“我最初醒来之后,确实托人办了些事,薛庞只是其中一人,所以他知道我仍活着,奏报的话,就不要拖累薛庞了吧。” “可是……就算我这边能改了奏报,贺容晚那边怎么办呢?”沉吟片刻,徐瑜问。 “无妨,贺容晚那边,另有人和她解释。”柴绍基似乎并不担心贺容晚,见徐瑜答应下来面容便轻松了不少。 然而终究是不解,徐瑜追问道:“那么那封关于慈佛寺藏金的信是谁写的?目的又何在?当年您治病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寇三一直不回信?” 柴绍基想了想,自嘲一笑,说道:“那封关于慈佛寺宝库的信,其实是我写的。我当时久病不愈,想着整天躺在床上如同废人,守着那些东西也是无用,不如拿来做些好事,就写了封信托人带给寇三,让他们权当我死了,剩余的钱财赈济灾民,也算了却一桩因果,没想到,身体却从那时逐渐好转。等我病好了,再出来,安岳已经即位,天下初定,我不想因我再起波折,横竖也没几年,这样平平凡凡地过完,也很好……我这病是瘾病,当时一刻没有那药,便在地上翻滚嚎叫,有碍体统,何况慈佛寺是佛门清净地,我不想在寺中叨扰。因此便甩开众人,另找了一处少有人至的清净地方,寇三同我一处照料我,我们在山中熬了数月,与世隔绝,所以信没有送到,等寇三揣着信找到我的时候,我已没有了争位的心,甚至厌恶人群,只想远离一切,在山中度过余生,于是便没有回复,也不准寇三回信,只当这世上没有柴绍基这个人了。” “那今上,知道您还活着吗?” “多少也能猜到些吧,”柴绍基嘴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起了什么往事,手上的杯盖在杯沿上滑着弧,似是闲谈往事般悠游闲适:“其实,父皇对于太宗一直心有芥蒂,太|宗是太|祖长子,却非嫡子,偏偏文韬武略都胜过父皇一筹,太|祖偏爱太|宗,大燕立国后便不顾旦云太后阻拦,立太|宗为储,太|宗即位之后,夙兴夜寐,也的确没有辜负太|祖期望,可惜太|宗有龙阳之好,而且分外偏爱与他一同长大征战沙场的龙骧将军韩襄阳,父皇极恶韩襄阳,尽管被立为皇太弟,仍旧鼓动兵部将韩襄阳派往北方边境,后来突厥兵犯北境,韩襄阳战死。太|宗悲怒交加,当着文武百官叱责父皇勾结突厥,害死韩襄阳,要废黜父皇太弟的身份,贬为庶人。下朝之后,父皇慌惧之下,当晚趁着夜色深重,以探视太|宗为名,进宫……然后,趁着太|宗醉酒,力不能胜,用被子捂死了太|宗。” 徐瑜:……不得了了,我听见了天家恩怨,手足相残的秘密。 柴绍基观察徐瑜的脸色,哈哈一笑:“如今,这也算不上什么了,太|宗暴毙缘由,宫中早就传开了,只是年岁久远,大家也不怎么再提了。这件事说起来,还是父皇亲口讲给我听的,当时典王在东海抵御倭寇,功劳不小,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支持他,认为他武略胜我,文韬胜陈王。来日大燕势必要兼并南赵,他是继位的最佳人选。” “我那时压力很大,被父王看在眼里,于是在一夜来到我府邸,乘凉喝茶的时候,给我讲了这个事情,跟我说,权力之争,自古如此,我仁厚,是好事,但对手足,尤其是并非同母所生的兄弟,也要心狠手辣一些。” “但我听了,只觉得心凉。典王虽非我同母兄弟,毕竟与我同父,何况典王勤奋好学,不弱于我,在东海护佑一方百姓,也算有功劳。他生母虽然卑贱,但父皇此话,视他有如仇敌。我与典王都是父皇之子,何必性命相残?” 说到这,柴绍基叹道:“父皇以典王为我踏脚石,可是,他自己又何曾堂堂正正胜过太|宗呢?” 柴绍基饮了口茶,停了停。 接着说道:“早年父皇因为母后的病便不喜安岳,宠爱甚至不如晴儿,加上安岳性格长相不像父皇,反而酷肖太宗,平日里对她更是冷淡,连宫女也很少细心有服侍照顾她的。记得有年入冬她过来,穿得还是单衣,我不好责罚她宫里的有些人,只能从自己身边调了几个可靠的宫女过去。我总归是她长兄,不能看着人欺负她。于是那年冬天到来年入夏,我带着她到处跑,去听太傅讲课,练骑射,处理事务。等她宫里渐渐稳定了,才放她回去。” “安岳她自小就和宫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玩闹任性,也很少吃糖糕和果脯。宫里的孩子都被惯坏了,很依赖下人。她却什么事都自己做,自己去吃饭,去送洗衣服,甚至自己打扫寝宫,父皇不怎么管她,也没有惩罚过她宫里的人,也就由她去了。后来有次家宴,太后提了一句看到安岳自己往洗衣坊跑,父皇才问了几句。” “那时候,安岳总是安静地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不知想什么。有次我有事出门把她忘在了书房,过了一天才想起来,她一开始看到我还强忍着没哭,我跟她认错道歉,她反倒大哭了一场,后来我用了不少吃的和小玩意才哄好她。” 柴绍基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我以为她饿了累了会自己从书房里出来找下人,没想到她就那么坐在书房里等了我一天一夜,我宫里的人谁都不知道安岳还在书房里,她那么小,一个人呆在里面,也没有发出什么响动,我回到书房,看见安岳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读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安岳公主不受宠爱徐瑜是听说过的,或许也是因为不受宠爱,拘束也少了不少,到现在还不知京中何处勾栏里有一出戏,说的是某位公主从小胸怀天下,少女束发男装,趁守卫不注意时独自溜出宫,揣着一柄不甚锋利的匕首,在京中行侠仗义,结交了一位多智近妖的谋士,又认识了一位日后位列朝堂的能臣,其中一人助她登上皇位,另一人助她安定朝廷。在大乱之前,她们尚无名声地位,却一起救出过被拐走贩卖的孩童,一起惩戒京中跋扈的官家子弟,一起在勾栏听人讲某位皇后智斗青丘狐妖却最终香消玉殒的故事,在青楼听姑娘吹前朝靡靡之曲东风顾,一起在明月夜凭栏饮酒,趁着醉意诉说志向…… 人总道:天降大任于是人也,是人必不同凡俗。金鳞岂是池中物,雏凤虽幼啼昆仑。 然而人在微末时,又怎么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实现被当做胡话说出来的梦想呢? 这就是命啊,或许应该这样感叹。 但是,那些夜里,甚至是从出生之后的日日夜夜,那个无人予以期望的女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行走在京城的道路上呢?她也会不安惶恐吗?也会对着月光感伤吗?心中也会燃烧怒火吗?也会不甘于命运吗? “我这个妹妹啊,厉害得很。” 还在出神间,徐瑜听到柴绍基笑着感慨道:“她是个坚勇果决的人,又有常人不及隐忍,或许就像太祖一样,是天生的帝王资质。” 徐瑜默然一笑,并不置评。 沉河第六 接过那人亲手沏的一杯茶,徐瑜还是有点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身在一片虚幻之中,入目皆是幻象。 她自幼行走宫中,一度也被当做太子妃人选,那时她尚是垂髫幼童,这人穿着朱红绣袍临池喂鱼,芙蓉树下给她讲解佛经故事,那时他身形挺拔,双眼熠熠,少年灵慧,青春正好,是燕朝上下交赞的储君,握着书卷,温声轻诵,无人会怀疑他会成为一代仁君。 先帝满意太子到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太子向众大臣鞠躬,然后用手握住太子的肩膀,将太子拉到自己身前,朗声大笑:“诸公,我这小子,以后可就有赖诸公辅佐了了。” 群臣唱喏,谨遵圣谕。 当是时,太子盛眷之隆,天下无二。 “今年的新茶,很有滋味,虽然比不得宫里之前用的,但也能入口,别有风味,你尝尝。”那人用茶杯盖撇去浮在上面的茶沫,咂了一口,赞道。举止仍有雍贵之风,偏偏多了几分落拓随意,胡须蓄起,眼角起皱,已是中年模样。 “殿……”徐瑜还没唤出口,被那人摆手打断。 “慈木秦,我现在名字是慈木秦,不是什么殿下了。”那人脸上微微笑意,颔首似乎有些抱歉似的解释道。 慈木秦,此木亲,柴氏宗亲。 徐瑜默然,重又开口道:“慈兄,你这些年……” 你这些年去了哪,做了什么,这天下曾因你风起云涌,天下人都以为你死了,为什么你却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在这里享受太平生活?你明明可以躲我不见,为何又要请我来一叙? “小瑜儿,对不起。”悼僖太子,或者说先帝嫡长子柴绍基,眼神澄明,对徐瑜诚恳说道。多年之前,每每在宫中相遇,当时还是太子的柴绍基就会这样唤徐瑜,只因幼时徐瑜与太子初见,太子手中拿了一卷《六度集经》,正看到佛陀某世为大鱼,以身饲八万人,徐瑜当时年幼,听完这个故事连忙摇头表示自己若是有来世一定要成为一条小鱼,免得受这种千刀万剐的痛楚,太子大笑,就此唤徐瑜为小鱼儿。 犹记得当时太子还道,若他有来生,由他来做大鱼,庇佑大燕百姓,免受饥饿之苦。 徐瑜喉咙发涩,摸了几下茶杯沿儿,叹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死的死,贬的贬,有人甚至流放千里,距离大乱已近十年,现在对她道歉,又有什么用呢? “算是一个交待吧,”柴绍基下颌的胡须修得齐整,黑灰掺半,他用手摸了摸,苦笑道:“当年于我不过一场长梦,我醒来的时候,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了……” “我现下也只不过是苟且偷生,虽然侥幸戒了那药,身体根底也糟蹋尽了,我本意不想打扰你的,只不过有一事想拜托你,因此才不得已出面的。” “何事?” “薛庞是无辜的。”柴绍基温声说道:“你和贺容晚查出的,并非真相。” 说罢柴绍基唤出一人,正是乐浪县捕头,石翦。 徐瑜之前虽然也觉得石翦此人有问题,却并没想到是和柴绍基有关系。 “我当年治理水患,途径乐浪,帮了几个孩童,他是其中一名孩童的父亲,这些年多亏他照顾我,还算过得去。”柴绍基对石翦点了点头。 石翦连忙回礼,又朝徐瑜歉然拱手:“恩公嘱托,多有隐瞒,还望徐姑娘谅解。” “我之前让石翦演一出戏,好不露痕迹把当年的一些来往书信交给你,顺便也引出那几个被利欲迷了心的贼人,没想到反倒误导了你和贺容晚。”柴绍基让石翦坐到另一张椅上,缓缓叙述。 “其实你和谢如锦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于是便同石兄合计,怎样不露痕迹助你们破了此案。我们本来计划由石兄出面,先通过连晃让你们注意到寇张氏,再借你们之手追查那几个叛逃的内卫,没想到那几人胆大包天,竟然敢藏在乐浪对你们出手。” “之前那堆信,其实是想交给你为徐少傅平反的。”柴绍基接着解释道:“当年那些事,少傅并不知情,也没有参与,我后来想,毕竟少傅从我年幼时就教导我,我的性格举止少傅再了解不过了,所以被他看出破绽来。当时事发突然,我那替身突然在朝堂上被杀,少傅知不是我,又想提醒父皇其中有问题,就故意装作无动于衷的冷淡样子,可惜父皇暴怒之下,并未察觉。那些信你留着,以后或许会用到的。虽说不能公之于众,但交给安岳,她自会还少傅一个清白的。” 柴绍基咳了几声,又喝了口茶,缓了缓:“我最初醒来之后,确实托人办了些事,薛庞只是其中一人,所以他知道我仍活着,奏报的话,就不要拖累薛庞了吧。” “可是……就算我这边能改了奏报,贺容晚那边怎么办呢?”沉吟片刻,徐瑜问。 “无妨,贺容晚那边,另有人和她解释。”柴绍基似乎并不担心贺容晚,见徐瑜答应下来面容便轻松了不少。 然而终究是不解,徐瑜追问道:“那么那封关于慈佛寺藏金的信是谁写的?目的又何在?当年您治病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寇三一直不回信?” 柴绍基想了想,自嘲一笑,说道:“那封关于慈佛寺宝库的信,其实是我写的。我当时久病不愈,想着整天躺在床上如同废人,守着那些东西也是无用,不如拿来做些好事,就写了封信托人带给寇三,让他们权当我死了,剩余的钱财赈济灾民,也算了却一桩因果,没想到,身体却从那时逐渐好转。等我病好了,再出来,安岳已经即位,天下初定,我不想因我再起波折,横竖也没几年,这样平平凡凡地过完,也很好……我这病是瘾病,当时一刻没有那药,便在地上翻滚嚎叫,有碍体统,何况慈佛寺是佛门清净地,我不想在寺中叨扰。因此便甩开众人,另找了一处少有人至的清净地方,寇三同我一处照料我,我们在山中熬了数月,与世隔绝,所以信没有送到,等寇三揣着信找到我的时候,我已没有了争位的心,甚至厌恶人群,只想远离一切,在山中度过余生,于是便没有回复,也不准寇三回信,只当这世上没有柴绍基这个人了。” “那今上,知道您还活着吗?” “多少也能猜到些吧,”柴绍基嘴边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起了什么往事,手上的杯盖在杯沿上滑着弧,似是闲谈往事般悠游闲适:“其实,父皇对于太宗一直心有芥蒂,太|宗是太|祖长子,却非嫡子,偏偏文韬武略都胜过父皇一筹,太|祖偏爱太|宗,大燕立国后便不顾旦云太后阻拦,立太|宗为储,太|宗即位之后,夙兴夜寐,也的确没有辜负太|祖期望,可惜太|宗有龙阳之好,而且分外偏爱与他一同长大征战沙场的龙骧将军韩襄阳,父皇极恶韩襄阳,尽管被立为皇太弟,仍旧鼓动兵部将韩襄阳派往北方边境,后来突厥兵犯北境,韩襄阳战死。太|宗悲怒交加,当着文武百官叱责父皇勾结突厥,害死韩襄阳,要废黜父皇太弟的身份,贬为庶人。下朝之后,父皇慌惧之下,当晚趁着夜色深重,以探视太|宗为名,进宫……然后,趁着太|宗醉酒,力不能胜,用被子捂死了太|宗。” 徐瑜:……不得了了,我听见了天家恩怨,手足相残的秘密。 柴绍基观察徐瑜的脸色,哈哈一笑:“如今,这也算不上什么了,太|宗暴毙缘由,宫中早就传开了,只是年岁久远,大家也不怎么再提了。这件事说起来,还是父皇亲口讲给我听的,当时典王在东海抵御倭寇,功劳不小,朝中也有不少大臣支持他,认为他武略胜我,文韬胜陈王。来日大燕势必要兼并南赵,他是继位的最佳人选。” “我那时压力很大,被父王看在眼里,于是在一夜来到我府邸,乘凉喝茶的时候,给我讲了这个事情,跟我说,权力之争,自古如此,我仁厚,是好事,但对手足,尤其是并非同母所生的兄弟,也要心狠手辣一些。” “但我听了,只觉得心凉。典王虽非我同母兄弟,毕竟与我同父,何况典王勤奋好学,不弱于我,在东海护佑一方百姓,也算有功劳。他生母虽然卑贱,但父皇此话,视他有如仇敌。我与典王都是父皇之子,何必性命相残?” 说到这,柴绍基叹道:“父皇以典王为我踏脚石,可是,他自己又何曾堂堂正正胜过太|宗呢?” 柴绍基饮了口茶,停了停。 接着说道:“早年父皇因为母后的病便不喜安岳,宠爱甚至不如晴儿,加上安岳性格长相不像父皇,反而酷肖太宗,平日里对她更是冷淡,连宫女也很少细心有服侍照顾她的。记得有年入冬她过来,穿得还是单衣,我不好责罚她宫里的有些人,只能从自己身边调了几个可靠的宫女过去。我总归是她长兄,不能看着人欺负她。于是那年冬天到来年入夏,我带着她到处跑,去听太傅讲课,练骑射,处理事务。等她宫里渐渐稳定了,才放她回去。” “安岳她自小就和宫里别的孩子不一样,不玩闹任性,也很少吃糖糕和果脯。宫里的孩子都被惯坏了,很依赖下人。她却什么事都自己做,自己去吃饭,去送洗衣服,甚至自己打扫寝宫,父皇不怎么管她,也没有惩罚过她宫里的人,也就由她去了。后来有次家宴,太后提了一句看到安岳自己往洗衣坊跑,父皇才问了几句。” “那时候,安岳总是安静地紧紧攥着我的衣袖,不知想什么。有次我有事出门把她忘在了书房,过了一天才想起来,她一开始看到我还强忍着没哭,我跟她认错道歉,她反倒大哭了一场,后来我用了不少吃的和小玩意才哄好她。” 柴绍基眼中闪过一丝暖意:“我以为她饿了累了会自己从书房里出来找下人,没想到她就那么坐在书房里等了我一天一夜,我宫里的人谁都不知道安岳还在书房里,她那么小,一个人呆在里面,也没有发出什么响动,我回到书房,看见安岳一个人窝在角落里读书,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安岳公主不受宠爱徐瑜是听说过的,或许也是因为不受宠爱,拘束也少了不少,到现在还不知京中何处勾栏里有一出戏,说的是某位公主从小胸怀天下,少女束发男装,趁守卫不注意时独自溜出宫,揣着一柄不甚锋利的匕首,在京中行侠仗义,结交了一位多智近妖的谋士,又认识了一位日后位列朝堂的能臣,其中一人助她登上皇位,另一人助她安定朝廷。在大乱之前,她们尚无名声地位,却一起救出过被拐走贩卖的孩童,一起惩戒京中跋扈的官家子弟,一起在勾栏听人讲某位皇后智斗青丘狐妖却最终香消玉殒的故事,在青楼听姑娘吹前朝靡靡之曲东风顾,一起在明月夜凭栏饮酒,趁着醉意诉说志向…… 人总道:天降大任于是人也,是人必不同凡俗。金鳞岂是池中物,雏凤虽幼啼昆仑。 然而人在微末时,又怎么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实现被当做胡话说出来的梦想呢? 这就是命啊,或许应该这样感叹。 但是,那些夜里,甚至是从出生之后的日日夜夜,那个无人予以期望的女孩,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行走在京城的道路上呢?她也会不安惶恐吗?也会对着月光感伤吗?心中也会燃烧怒火吗?也会不甘于命运吗? “我这个妹妹啊,厉害得很。” 还在出神间,徐瑜听到柴绍基笑着感慨道:“她是个坚勇果决的人,又有常人不及隐忍,或许就像太祖一样,是天生的帝王资质。” 徐瑜默然一笑,并不置评。 沉河第七 “我听人说,晴公主之前曾经寄给今上一串白玉弥勒手串,可是出自殿……慈兄?”徐瑜想起来宁州的马车上谢如锦似乎提起过,言外之意,是这串白玉手串让今上下决心将宁州沉佛案交予镜明司。 “白玉弥勒手串?”柴绍基皱眉,若有所思:“我来宁州之后,虽然与柴绍晴偶有联系,但并未交换过什么物品,白玉弥勒手串与我无关。但是绍晴寄给安岳此物,想必是有什么深意。我所知不多,也不敢妄下结论。” “那座金佛也是被您藏起来了吗?”徐瑜在脑中细细推敲了一下,问道。 如果说这件事从柴绍基南下戒药养病开始,到他们杳无音讯,侍卫得到宝藏叛变,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么这件事借由大佛重现天日,未免显得过于蹊跷些了。柴绍基既然不想主动与自己见面,也无意帝位,又怎么会写下案宗,发到京里,让今上派她们来查案呢? 还有她和谢如锦查过案宗,问过数位证人,都说当晚听到大佛呜鸣,凄然如哭。可是大佛那么大的一件物什,怎么会在官府的眼皮子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案牵涉鬼神之说,最为陛下所忌,若说是这些证人都在撒谎,未免有些武断,可是如果无人撒谎,佛哭之节又是从何而来?那尊大佛现在又在何处? “是,”柴绍基拈须微笑:“其实大佛,就在乐浪监牢大门。” 徐瑜眨了眨眼,柴绍基莫不是在唬她?乐浪监牢大门明明就是只獬豸,遍身黑漆,颈戴红花,两眼圆睁,端的丑萌,和弥勒大佛如何联系在一起? 柴绍基微微颔首,石翦这才把其中关窍说了出来。原来金佛是纯金铸就,被熔了之后无法再原样送回来,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又依照原样用铜重新铸了一个中空的大佛,因为铸造技法问题,拼接之后首底各有空洞,他们从大佛顶部灌进沙土以铅封好,外贴金箔,打算送回来重新按到慈佛寺里。没想到接应的时候,被人伏击,等石翦赶到的时候,船上已经燃起大火。 “铅较铁易熔,大佛的铅封被火烧熔之后,里面的砂石漏尽,沉入水下。所以事后我用一艘小船就将此物牵到了别处藏了起来,恩公又找工匠就近将铜壳熔成了獬豸,送给了县衙,于是最后此物就被摆在了监牢门口。” 徐瑜这才明白过来。 当夜大佛沙土漏尽半浸入水,机缘巧合之下成了一大埙,当夜夜风低吹,便发出了悲音。其余人不知其中关窍,牵强附会,说是弥勒夜哭,又因为没找到大佛,口耳相传,越传越邪乎,哪知只是如此而已。 “只是如此而已。”石翦说道:“哪知卷宗写成那样。” “卷宗不是石兄写的吗?”徐瑜问。 石翦摇头,眼中也有些茫然:“我年少从军,哪有这样的文采。” 徐瑜转向柴绍基,柴绍基低头喝着茶水,抬头对上徐瑜的眼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我其实对此事也并不清楚,你与谢如锦手上的案卷我并未见过。” 徐瑜内心有点崩溃:合着发到刑部转到镜明司的案卷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写的吗?上面可盖着宁州乐浪县衙和刑部的章呢……看看这朱红大章?又清晰又好看?能是伪造的?谁能伪造得出来?摸摸这纸,这纸质,正版官家用纸,一张五文钱呢。 “我虽并不知这案卷是谁写的,但我有个猜测,这人或许认识你我,又地位颇高,而且颇具才情。”柴绍基微笑说道:“单从石兄所描述,我觉得,写这案卷的人,是友非敌。” 同时认识柴绍基和自己,地位高,有才情,是友非敌……徐瑜先想到的是贺容晚,可是从贺容晚在慈佛寺和昨晚猜测幕后主使是薛庞的表现来看,似乎贺容晚和自己一样被蒙在鼓里。难不成是晴公主?柴绍晴的确符合柴绍基所提出的所有条件,可是……徐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以晴公主的性格,这般大费周章,写这样一个鬼神故事,只是为了让今上派镜明司来宁州查一件有关悼僖太子的案子……好像确实也是晴公主能干出来的事…… 徐瑜不知怎么想起那三个“一等”来,不由叹息,得亏是晴公主,才降得住那个贺容晚吧。 提到了贺容晚,徐瑜又想起那天在慈佛寺遇到贺容晚,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后来贺容晚也承认自己在等寇三,便问是否是柴绍基让寇三去接触过贺容晚。 柴绍基摇了摇头,他现在并不想接触贺容晚,一来如今贺家受到今上重用,他不好和贺家联络,毕竟同今上一样,贺家也是他舅家,让今上知道贺家和他还藕断丝连,对贺家难免有影响。二来,寇三虽然和他曾经有主仆之谊,但这几年来,寇三南北经商,他和寇三联系并不多,而且寇三似乎也总是躲着他一般,很少回到乐浪,就算回到乐浪,也很少待久,往往一天之内就会离开,有时甚至上午回来,中午没吃饭就匆匆离开。寇三的行踪,柴绍基也不清楚。 “不过,倒也蹊跷,今年寇三突然回来拜访我,言谈之间,说了很多往事,也是他跟我说,当年那些侍卫拿了钱之后挥霍殆尽,又来找他要钱,他经商不易,前几年囤粮没有收回本,亏得很惨,让我帮忙想想办法。我于是决定把慈佛寺佛像里的金熔出来,他拍胸脯说他来操作,如此这般把流程跟我说了一下,向我保证万无一失,所得之金我七他三,我也就同意了。后来我的确收到了一批金条,但分量少了些,正打算问他,就传出他失踪的消息。“柴绍基皱眉思考:”再后来,我听说你们来到乐浪查案,就托石捕头指引你们。不过现在想来,寇三似乎也有问题……“ 柴绍基想到了什么,手中茶碗一抖,眸中厉色一闪,旋即意识到徐瑜在旁边,又喝了一口茶水,平复了一下。 徐瑜低头,装作没有看到。 柴绍基又开口说道:“大燕如今之太平,得来不易,早年立国之初,宫中确实有几股来自宫外的势力,大乱之后这些势力都如何了,我也不清楚,你和贺容晚查案,恐怕要再细致一些,我听说寇三尸体尚未发现,此中或有玄机,谨慎谨慎。“ 徐瑜一惊,连忙称是,心下翻涌,但没有表露出什么。按照供状上的说法,寇三完完全全是柴绍基这边的人,替柴绍基办事,熔金佛的利益,这些人半点没有得到,因此怨恨寇三。可是看柴绍基的说法,寇三似乎并不是柴绍基的人,甚至有意无意地躲避柴绍基,这次的事情也是寇三提议的,利益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寇三手上。 查抄寇府时,寇府的账目上并没有多少余钱,柴绍基收到的金条又少了一部分,那么剩余的那些金子被藏到了哪里? 没有再问什么,徐瑜又将从寇张氏那里得到的发簪拿出来。 柴绍基看到发簪之后拒绝了徐瑜归还发簪的提议,慈佛寺密库如今已是空空如也,他也不需要密库存什么东西,索性就把发簪赠给了徐瑜,顺便也告诉了徐瑜如何用发簪开密库。又谈了一些旧人近事之后,徐瑜辞别柴绍基和石翦,踏着夜色回到客栈。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贺容晚一个人站在客栈门口对着一个方向吹风,门前两盏灯笼映着她孤伫的影子,说不出的寂寞销魂。 有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放到贺容晚身上,此时此刻,双灯只影,亦是相似。 “哟,贺道长这是做什么,可是等着哪位有缘人,再谈世间一等风光好?” 贺容晚实实在在没了之前在谢如锦面前幸灾乐祸捉弄徐瑜的威风,苦笑一声,以手扶额:“和你这俗人呆在一起,只看得到甜糕了,哪还有一等风光好?” 徐瑜:“是是是,这甜糕是世间一等滋味甜,惯会蒙蔽人双眼的,一糕障目,不见风光,连贺道长的一双仙目都被这糕蒙蔽了,改天我一定得去邻街的糕店送那老店主牌匾。”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街边石阶上。 星朗无月,行人寥寥。 贺容晚缓缓说道:“其实之前我没找到世间一等胭脂色。” 徐瑜也不委婉,毫不留情指出,人家晴公主要的是一等胭脂色,你给人一等胭脂,缘木求鱼刻舟求剑当如是也,怪不得晴公主给你小盒扔出去。 贺容晚诧异地瞧了一眼徐瑜,徐瑜叹口气,我俗是真,但我不傻,与某出尘之人大不同。 贺容晚低头轻笑,旋即正色:“但那一等胭脂色,我确实找到了,虽然我也并不知道。” 原来当初贺容晚精心准备的胭脂被晴公主扔了之后,贺容晚拉不下脸面,深觉柴绍晴是个矫情到不近人情的不识货的家伙,白费她三年大好时光,害她从燕北一路跑到南境找遍花色,害她大费周章在深谷里植花选花熬花。如此日日夜夜才得出的这一小盒,她竟看也不看就扔了。 贺容晚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气。 于是贺容晚什么话也没说,当场转身走人,跑到公主府外找了处酒楼喝了个半醉,越喝越觉得窝囊,越喝越觉得委屈,越喝越觉得忿忿不平,索性又打马跑回公主府柴绍晴跟前,气呼呼从旁边的树上随手折了一只早春红梅,丢到柴绍晴脚边。 这北燕全境所有的花我都找遍了,才调出这一盒胭脂,你既然觉得那不是一等胭脂色,你园里种的红梅颜色总该是你喜欢的吧? 贺容晚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柴绍晴看到生了气的熏醉的贺容晚,反而莞尔一笑,从地上珍而重之地捡起了那支红梅。 “罢了,算你前两件都完成了。”晴公主淡淡说道,抬起头对上贺容晚目光,眉梢眼角微动,周身气场不知为何一软,落入贺容晚眼中,就是万万没想到这琉璃做的病美人也能有春媚之意。 “然后呢?”徐瑜追问。 贺容晚当时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完成了两个承诺,茫然之下,不由问柴绍晴哪个是一等胭脂色?哪个又是一等风光好? 柴绍晴凝视贺容晚许久,终究没有回答,最后还是靠着贺容晚耳力不错才听到了一句。“终是机缘未到“ 机缘未到这句话向来都是贺容晚跟别人说的,但柴绍清喃喃了这一句,酒醉之下,贺容晚竟然也怔住了,没说出话来。 “我没有再问。”贺容晚幽幽说道:“我当时心中莫名激荡,如有感应,所以就离开了。” 沉河第七 “我听人说,晴公主之前曾经寄给今上一串白玉弥勒手串,可是出自殿……慈兄?”徐瑜想起来宁州的马车上谢如锦似乎提起过,言外之意,是这串白玉手串让今上下决心将宁州沉佛案交予镜明司。 “白玉弥勒手串?”柴绍基皱眉,若有所思:“我来宁州之后,虽然与柴绍晴偶有联系,但并未交换过什么物品,白玉弥勒手串与我无关。但是绍晴寄给安岳此物,想必是有什么深意。我所知不多,也不敢妄下结论。” “那座金佛也是被您藏起来了吗?”徐瑜在脑中细细推敲了一下,问道。 如果说这件事从柴绍基南下戒药养病开始,到他们杳无音讯,侍卫得到宝藏叛变,一切都合情合理,那么这件事借由大佛重现天日,未免显得过于蹊跷些了。柴绍基既然不想主动与自己见面,也无意帝位,又怎么会写下案宗,发到京里,让今上派她们来查案呢? 还有她和谢如锦查过案宗,问过数位证人,都说当晚听到大佛呜鸣,凄然如哭。可是大佛那么大的一件物什,怎么会在官府的眼皮子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案牵涉鬼神之说,最为陛下所忌,若说是这些证人都在撒谎,未免有些武断,可是如果无人撒谎,佛哭之节又是从何而来?那尊大佛现在又在何处? “是,”柴绍基拈须微笑:“其实大佛,就在乐浪监牢大门。” 徐瑜眨了眨眼,柴绍基莫不是在唬她?乐浪监牢大门明明就是只獬豸,遍身黑漆,颈戴红花,两眼圆睁,端的丑萌,和弥勒大佛如何联系在一起? 柴绍基微微颔首,石翦这才把其中关窍说了出来。原来金佛是纯金铸就,被熔了之后无法再原样送回来,但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又依照原样用铜重新铸了一个中空的大佛,因为铸造技法问题,拼接之后首底各有空洞,他们从大佛顶部灌进沙土以铅封好,外贴金箔,打算送回来重新按到慈佛寺里。没想到接应的时候,被人伏击,等石翦赶到的时候,船上已经燃起大火。 “铅较铁易熔,大佛的铅封被火烧熔之后,里面的砂石漏尽,沉入水下。所以事后我用一艘小船就将此物牵到了别处藏了起来,恩公又找工匠就近将铜壳熔成了獬豸,送给了县衙,于是最后此物就被摆在了监牢门口。” 徐瑜这才明白过来。 当夜大佛沙土漏尽半浸入水,机缘巧合之下成了一大埙,当夜夜风低吹,便发出了悲音。其余人不知其中关窍,牵强附会,说是弥勒夜哭,又因为没找到大佛,口耳相传,越传越邪乎,哪知只是如此而已。 “只是如此而已。”石翦说道:“哪知卷宗写成那样。” “卷宗不是石兄写的吗?”徐瑜问。 石翦摇头,眼中也有些茫然:“我年少从军,哪有这样的文采。” 徐瑜转向柴绍基,柴绍基低头喝着茶水,抬头对上徐瑜的眼神,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不相瞒,我其实对此事也并不清楚,你与谢如锦手上的案卷我并未见过。” 徐瑜内心有点崩溃:合着发到刑部转到镜明司的案卷大家都不知道是谁写的吗?上面可盖着宁州乐浪县衙和刑部的章呢……看看这朱红大章?又清晰又好看?能是伪造的?谁能伪造得出来?摸摸这纸,这纸质,正版官家用纸,一张五文钱呢。 “我虽并不知这案卷是谁写的,但我有个猜测,这人或许认识你我,又地位颇高,而且颇具才情。”柴绍基微笑说道:“单从石兄所描述,我觉得,写这案卷的人,是友非敌。” 同时认识柴绍基和自己,地位高,有才情,是友非敌……徐瑜先想到的是贺容晚,可是从贺容晚在慈佛寺和昨晚猜测幕后主使是薛庞的表现来看,似乎贺容晚和自己一样被蒙在鼓里。难不成是晴公主?柴绍晴的确符合柴绍基所提出的所有条件,可是……徐瑜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以晴公主的性格,这般大费周章,写这样一个鬼神故事,只是为了让今上派镜明司来宁州查一件有关悼僖太子的案子……好像确实也是晴公主能干出来的事…… 徐瑜不知怎么想起那三个“一等”来,不由叹息,得亏是晴公主,才降得住那个贺容晚吧。 提到了贺容晚,徐瑜又想起那天在慈佛寺遇到贺容晚,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后来贺容晚也承认自己在等寇三,便问是否是柴绍基让寇三去接触过贺容晚。 柴绍基摇了摇头,他现在并不想接触贺容晚,一来如今贺家受到今上重用,他不好和贺家联络,毕竟同今上一样,贺家也是他舅家,让今上知道贺家和他还藕断丝连,对贺家难免有影响。二来,寇三虽然和他曾经有主仆之谊,但这几年来,寇三南北经商,他和寇三联系并不多,而且寇三似乎也总是躲着他一般,很少回到乐浪,就算回到乐浪,也很少待久,往往一天之内就会离开,有时甚至上午回来,中午没吃饭就匆匆离开。寇三的行踪,柴绍基也不清楚。 “不过,倒也蹊跷,今年寇三突然回来拜访我,言谈之间,说了很多往事,也是他跟我说,当年那些侍卫拿了钱之后挥霍殆尽,又来找他要钱,他经商不易,前几年囤粮没有收回本,亏得很惨,让我帮忙想想办法。我于是决定把慈佛寺佛像里的金熔出来,他拍胸脯说他来操作,如此这般把流程跟我说了一下,向我保证万无一失,所得之金我七他三,我也就同意了。后来我的确收到了一批金条,但分量少了些,正打算问他,就传出他失踪的消息。“柴绍基皱眉思考:”再后来,我听说你们来到乐浪查案,就托石捕头指引你们。不过现在想来,寇三似乎也有问题……“ 柴绍基想到了什么,手中茶碗一抖,眸中厉色一闪,旋即意识到徐瑜在旁边,又喝了一口茶水,平复了一下。 徐瑜低头,装作没有看到。 柴绍基又开口说道:“大燕如今之太平,得来不易,早年立国之初,宫中确实有几股来自宫外的势力,大乱之后这些势力都如何了,我也不清楚,你和贺容晚查案,恐怕要再细致一些,我听说寇三尸体尚未发现,此中或有玄机,谨慎谨慎。“ 徐瑜一惊,连忙称是,心下翻涌,但没有表露出什么。按照供状上的说法,寇三完完全全是柴绍基这边的人,替柴绍基办事,熔金佛的利益,这些人半点没有得到,因此怨恨寇三。可是看柴绍基的说法,寇三似乎并不是柴绍基的人,甚至有意无意地躲避柴绍基,这次的事情也是寇三提议的,利益有很大一部分是在寇三手上。 查抄寇府时,寇府的账目上并没有多少余钱,柴绍基收到的金条又少了一部分,那么剩余的那些金子被藏到了哪里? 没有再问什么,徐瑜又将从寇张氏那里得到的发簪拿出来。 柴绍基看到发簪之后拒绝了徐瑜归还发簪的提议,慈佛寺密库如今已是空空如也,他也不需要密库存什么东西,索性就把发簪赠给了徐瑜,顺便也告诉了徐瑜如何用发簪开密库。又谈了一些旧人近事之后,徐瑜辞别柴绍基和石翦,踏着夜色回到客栈。 还没到门口,就看到贺容晚一个人站在客栈门口对着一个方向吹风,门前两盏灯笼映着她孤伫的影子,说不出的寂寞销魂。 有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 放到贺容晚身上,此时此刻,双灯只影,亦是相似。 “哟,贺道长这是做什么,可是等着哪位有缘人,再谈世间一等风光好?” 贺容晚实实在在没了之前在谢如锦面前幸灾乐祸捉弄徐瑜的威风,苦笑一声,以手扶额:“和你这俗人呆在一起,只看得到甜糕了,哪还有一等风光好?” 徐瑜:“是是是,这甜糕是世间一等滋味甜,惯会蒙蔽人双眼的,一糕障目,不见风光,连贺道长的一双仙目都被这糕蒙蔽了,改天我一定得去邻街的糕店送那老店主牌匾。” 于是两人并肩坐在街边石阶上。 星朗无月,行人寥寥。 贺容晚缓缓说道:“其实之前我没找到世间一等胭脂色。” 徐瑜也不委婉,毫不留情指出,人家晴公主要的是一等胭脂色,你给人一等胭脂,缘木求鱼刻舟求剑当如是也,怪不得晴公主给你小盒扔出去。 贺容晚诧异地瞧了一眼徐瑜,徐瑜叹口气,我俗是真,但我不傻,与某出尘之人大不同。 贺容晚低头轻笑,旋即正色:“但那一等胭脂色,我确实找到了,虽然我也并不知道。” 原来当初贺容晚精心准备的胭脂被晴公主扔了之后,贺容晚拉不下脸面,深觉柴绍晴是个矫情到不近人情的不识货的家伙,白费她三年大好时光,害她从燕北一路跑到南境找遍花色,害她大费周章在深谷里植花选花熬花。如此日日夜夜才得出的这一小盒,她竟看也不看就扔了。 贺容晚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气。 于是贺容晚什么话也没说,当场转身走人,跑到公主府外找了处酒楼喝了个半醉,越喝越觉得窝囊,越喝越觉得委屈,越喝越觉得忿忿不平,索性又打马跑回公主府柴绍晴跟前,气呼呼从旁边的树上随手折了一只早春红梅,丢到柴绍晴脚边。 这北燕全境所有的花我都找遍了,才调出这一盒胭脂,你既然觉得那不是一等胭脂色,你园里种的红梅颜色总该是你喜欢的吧? 贺容晚是这么想的。 没想到柴绍晴看到生了气的熏醉的贺容晚,反而莞尔一笑,从地上珍而重之地捡起了那支红梅。 “罢了,算你前两件都完成了。”晴公主淡淡说道,抬起头对上贺容晚目光,眉梢眼角微动,周身气场不知为何一软,落入贺容晚眼中,就是万万没想到这琉璃做的病美人也能有春媚之意。 “然后呢?”徐瑜追问。 贺容晚当时没想到自己竟然一下完成了两个承诺,茫然之下,不由问柴绍晴哪个是一等胭脂色?哪个又是一等风光好? 柴绍晴凝视贺容晚许久,终究没有回答,最后还是靠着贺容晚耳力不错才听到了一句。“终是机缘未到“ 机缘未到这句话向来都是贺容晚跟别人说的,但柴绍清喃喃了这一句,酒醉之下,贺容晚竟然也怔住了,没说出话来。 “我没有再问。”贺容晚幽幽说道:“我当时心中莫名激荡,如有感应,所以就离开了。” 桃花第三 徐瑜心想,道姑怀春自然道心不稳,贺容晚这明明就是喜欢上了晴公主,自己不愿意承认。 “所以这世间一等风光好,不是在慈佛寺里,而是在于你?”徐瑜想起贺容晚那天在破败寺殿小扇“咔“地一响,意气风发说什么一等风光好,自己则呆头呆脑看着四周反应不过来,到现在贺容晚惆怅地吹着凉风,一脸挫败,如有所悟。 机缘或许来得晚,报应来得倒是挺快。 徐瑜不比贺容晚和晴公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这两个极尽折腾之能事,从京城折腾到了宁州,这贺容晚慈佛寺内一副仙风道骨得道高人的模样,没想到是因情而起为情所困。 合着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 无奈笑了笑,徐瑜眼前闪过诸多景象。那天沿着小径一路繁花轻蝶,茂草暖风,谢如锦拿着自己送的小花清朗一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还有京城那会儿谢如锦白马红衣游街,众声喧哗中回头相望,衣袂飘飞,目若灿星。 抚了抚胸口,徐瑜敛眉也有些疑惑,自己怎么想起谢如锦来了。 可能,美人太甜,易蒙蔽双眼…… 徐瑜望了一会儿天,说到:“悼僖太子没死。“ 说完也不看贺容晚反应,徐瑜站起身拍拍衣服进了客栈,留下贺容晚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徐瑜走了之后,贺容晚长长一叹,扇柄敲了敲额头,面容变得严肃起来。今天下午柴绍晴派了自己身边的侍女送了贺容晚两封信。 一封信有关公事,说的是先太子并没有死,一直在宁州隐居,薛庞当初帮先太子建慈佛寺密库,后来又帮太子熔炼了不少金银之物,但沉佛一案与他无关,工部也没有牵涉,此案结案应再考虑。 另一封信是有关私事,让她不必再考虑之前因为输棋定下的约定,忘了也可以。等到哪天想起来,知道了答案,再来找她。若是以后经过宁州公主府,记得找她下棋。 关于此案,贺容晚仔细想来也是颇多疑惑,几人供认之后,贺容晚派人去照他们说的地点寻找寇三尸体,但找回来的是一具烧得不成人形的焦尸,她便没有交给乐浪县衙,而是解剖了焦尸,没想到却发现了几处疑点。 虽然有疑点在,但尸体大致特征与寇三也对得上,此案若就此结案倒也合理。人犯认罪,且刺杀朝廷官员证据确凿,物证齐全,尸体信件凶器俱在。 可是…… 贺容晚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隐没在这些证物之下。 贺容晚朝身后招手,一人从旁边的黑暗中走到贺容晚背后,拱手侍立。 “查一下,寇三这几年经商的记录,他去了哪里,买卖了什么东西,和什么人交易,店铺在哪里,能查出来的都查一遍。时间不限,务必详尽,去吧。“ 京城入夏,久不下雨。徐瑜昨日回京,推开家门,一片荒凉。 镜明司督察使宁州办案受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少女们的闺房,众少女们银牙咬碎,群情激愤,恨不得提着裙裾踩着绣鞋踏平让谢小状元受伤的匪徒们。京中大戏班春风怜甚至派人上门采访从宁州办案回来的徐瑜,想了解一下谢小状元办案过程中机敏聪慧的推理判断,英姿飒爽的与匪徒们搏斗,乃至奋勇不敌被匪徒偷袭的一系列精彩绝伦动人心弦的故事,至于为什么不去谢府问谢如锦本人,春风怜员工咬着手绢泪眼汪汪控诉谢府下人没有礼貌,他好歹一七尺昂藏汉,谢府下人扛着他的腰把他送出来让他很失望。 ”人家想要公主抱!“ 徐瑜看着面前满脸青胡茬的壮汉双手捧心娇俏地一跺脚,捧着茶碗的手不自觉地抖了几抖。 女儿心错生男儿身,也是有的,徐瑜理解,但是办案细节终究不好说,徐瑜只能捡了几个符合谢如锦光辉形象的片段,讲了一下。 礼貌送走了春风怜的人,徐瑜蹲在自家院里,有些心痛,去了宁州办案月余,自己那一畦菜地果然没撑到自己回来。刚回来的时候浇了些水,没想到过了一夜菜地仍然没缓过来。满眼枯黄,看得徐瑜倍感苍凉。 撸起袖子,徐瑜把一颗颗干枯了的菜铲了出来,如今虽然已是盛夏,但是清理出来这块地还能重新种一茬,算一算,临到秋天也能有点收获。 徐瑜体力并不好,只铲了一小片地,便不得不坐在一旁的方石上歇息片刻,喝点凉茶,顺便抬手擦汗。 想来镜明司督察史谢如锦如今正在朝堂上春风得意的受圣上表扬吧。 徐瑜眯眼看着天上白云缓移,听着不知何处蝉声正噪,一时有些人生何处红尘茫茫的感慨。 宁州弥勒沉河案,镜明司上交的调查案卷上写明是流寇勾结富商之妇寇张氏和其情夫县主簿连晃作案,以让寇姓富商出钱修缮寺庙为由侵吞富商财产,又因两方分赃不均,流寇袭击金佛运船,将富商引至野外杀害,镜明司督察谢如锦及属下一路寻访,以连晃为突破,侦破此案,将罪犯一网打尽。 京城大理寺盗尸案,则是前京兆尹刑罚失当,收受贿赂,使宋男冤死狱中,又因三王之乱,监牢管理松懈,致使尸体下落不明。守卫张林狱卒韩小六贪财枉法,以无人认领的尸体冒充宋男,骗取宋男之母宋兰氏钱财。 两件疑案难案办下来,圣上对于镜明司办案之力甚为欣慰,两件案子,连着对众大臣夸了两天,又特地赏赐了督察谢如锦和副督察陈思,连同镜明司一众部员都得了不少奖励,这几天走在司部衙门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部员们脸上的笑容多了,庭院里的花草更鲜艳了,连做饭的刘大妈的勺子都挥舞地更有劲了。 徐瑜作为谢如锦唯一点名带去宁州的属下,之前惹了不少人眼红,但是办完了案子,圣上并没有对待谢如锦那般点名嘉奖徐瑜,也没有给徐瑜任何额外赏赐。想想徐瑜和谢如锦跑了一个月,灰头土脸,满身尘埃,到头来和坐在司部里喝茶的同僚们并没有两样,反倒博取了些许同情的目光。 以徐瑜心态之良好,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得失,仍旧每天按时应卯,处理分派的公务,记录完成事项,在衙门里吃一顿饭,晚上回家再吃一顿,然后沿着池塘散步消食,回家随意看点闲书,然后睡觉。 偶尔理理菜地。 徐瑜捶了捶自己的肩膀,站起身,年岁渐大,已不似当年十岁,照料一块菜地都有些吃力了。 徐瑜站在自己那一小畦菜地前,发愁,或许就像对门大娘说的,自己或许真的应该找个男人,哪怕不是什么能吟诗画眉的,只要能帮忙接过自己手里的铲子,在自己累的时候给自己揉揉肩,道一声“辛苦了”也是好的。 “徐娘子,你在家吗?”门外传来谢如锦的声音。 徐瑜一惊,连忙放下铲子开门。 谢如锦正站在门外,身上还穿着金色云雷纹的朝服,额发两鬓都被汗沁湿了。 “大人,您怎么来了?”徐瑜将谢如锦引到屋里,又倒了杯凉茶放到谢如锦手边。 自宁州回来之后,谢如锦一直在家养伤,几日前圣上下诏命她和陈思准备,要她俩殿前奏报镜明司所办案件,谢如锦想来也是强撑着伤。 “大人,您的伤怎么样?”徐瑜问。 谢如锦没有喝茶,而是目光灼灼地握住徐瑜地手,语气欢快:“说了多少次了,徐娘子,只有你我二人在时,直呼姓名就好,宁州时还好好的,怎么回了京城反倒生分起来了?” 徐瑜盯了一会儿谢如锦地脸,叹了口气,默默把手抽了回来。 “宁州是宁州,京城是京城。” 徐瑜说完,自觉理亏,毕竟在宁州时是谢如锦为了保护自己舍命引开叛卫才受的伤,自己这般说法,的确过不去。 于是又补充:“京城里人多眼杂,还是要注意分寸的。大人若是想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平日里还是注意些的……”多亏春风怜的人前脚刚走,若是谢如锦来自己家被看到,少不得又要直面少女心壮汉的敏锐小眼神。 还是越说越心虚,徐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宁州回京的一路上,徐瑜都像是在做一场梦,到了京城谢如锦被谢家接走之后,这场梦才醒了过来。想着自己如今以平民之身,同礼部侍郎之女,今上钦点状元,女子入仕之标杆,镜明司督察谢如锦如此亲密,徐瑜觉得自己肯定是昏了头。 如旭日之升,前程远大的好青年,怎么能同自己这个罪臣之女交好呢?如果被人传出去,自己就是这轮旭日上的阴影,白玉上的瑕疵。徐瑜怎么敢毁了这个今上千挑万选,精心栽培的,用来给天下女子做典范的小树苗。 谢如锦眼里的光黯淡了片刻,端起杯喝了口茶,勉强笑了下,点头:“徐娘子说的也对,分寸什么的是该注意一下。” 徐瑜心中微定,垂手站着:“不知大人今天来所为何事?” 谢如锦道:“圣上不知为何没有嘉奖你,怕你心有芥蒂,想和你说一下。” “圣上圣明,徐瑜怎么敢心有芥蒂呢?”徐瑜微笑:“何况以大人的性格,恐怕早就将发生的事情悉数禀报圣上了,圣上不嘉奖,自然有圣上的考量,徐瑜并未像大人一般考取功名,能够进入镜明司已是恩典,徐瑜已然知足。大人不必担心属下心生不满。” 谢如锦凝视徐瑜片刻,低头饮茶:“我知道,我知道你。”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那我走了,徐瑜。”谢如锦说道。 “我送大人。” “徐瑜,”谢如锦站起身,声音有些低沉:“我尽力了,那些东西圣上也看了,可是圣上……” “身为臣子,做自己的事就好,不必揣测圣意。”徐瑜打断谢如锦,又拱手谢道:“大人舍命相救之恩,无以为报,还望大人包涵。” 谢如锦深深望了徐瑜一眼,转身离开。 徐瑜轻叹,满室沉寂。 桃花第三 徐瑜心想,道姑怀春自然道心不稳,贺容晚这明明就是喜欢上了晴公主,自己不愿意承认。 “所以这世间一等风光好,不是在慈佛寺里,而是在于你?”徐瑜想起贺容晚那天在破败寺殿小扇“咔“地一响,意气风发说什么一等风光好,自己则呆头呆脑看着四周反应不过来,到现在贺容晚惆怅地吹着凉风,一脸挫败,如有所悟。 机缘或许来得晚,报应来得倒是挺快。 徐瑜不比贺容晚和晴公主,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只觉得这两个极尽折腾之能事,从京城折腾到了宁州,这贺容晚慈佛寺内一副仙风道骨得道高人的模样,没想到是因情而起为情所困。 合着不过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道理。 无奈笑了笑,徐瑜眼前闪过诸多景象。那天沿着小径一路繁花轻蝶,茂草暖风,谢如锦拿着自己送的小花清朗一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还有京城那会儿谢如锦白马红衣游街,众声喧哗中回头相望,衣袂飘飞,目若灿星。 抚了抚胸口,徐瑜敛眉也有些疑惑,自己怎么想起谢如锦来了。 可能,美人太甜,易蒙蔽双眼…… 徐瑜望了一会儿天,说到:“悼僖太子没死。“ 说完也不看贺容晚反应,徐瑜站起身拍拍衣服进了客栈,留下贺容晚一个人坐在台阶上。 徐瑜走了之后,贺容晚长长一叹,扇柄敲了敲额头,面容变得严肃起来。今天下午柴绍晴派了自己身边的侍女送了贺容晚两封信。 一封信有关公事,说的是先太子并没有死,一直在宁州隐居,薛庞当初帮先太子建慈佛寺密库,后来又帮太子熔炼了不少金银之物,但沉佛一案与他无关,工部也没有牵涉,此案结案应再考虑。 另一封信是有关私事,让她不必再考虑之前因为输棋定下的约定,忘了也可以。等到哪天想起来,知道了答案,再来找她。若是以后经过宁州公主府,记得找她下棋。 关于此案,贺容晚仔细想来也是颇多疑惑,几人供认之后,贺容晚派人去照他们说的地点寻找寇三尸体,但找回来的是一具烧得不成人形的焦尸,她便没有交给乐浪县衙,而是解剖了焦尸,没想到却发现了几处疑点。 虽然有疑点在,但尸体大致特征与寇三也对得上,此案若就此结案倒也合理。人犯认罪,且刺杀朝廷官员证据确凿,物证齐全,尸体信件凶器俱在。 可是…… 贺容晚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隐没在这些证物之下。 贺容晚朝身后招手,一人从旁边的黑暗中走到贺容晚背后,拱手侍立。 “查一下,寇三这几年经商的记录,他去了哪里,买卖了什么东西,和什么人交易,店铺在哪里,能查出来的都查一遍。时间不限,务必详尽,去吧。“ 京城入夏,久不下雨。徐瑜昨日回京,推开家门,一片荒凉。 镜明司督察使宁州办案受伤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少女们的闺房,众少女们银牙咬碎,群情激愤,恨不得提着裙裾踩着绣鞋踏平让谢小状元受伤的匪徒们。京中大戏班春风怜甚至派人上门采访从宁州办案回来的徐瑜,想了解一下谢小状元办案过程中机敏聪慧的推理判断,英姿飒爽的与匪徒们搏斗,乃至奋勇不敌被匪徒偷袭的一系列精彩绝伦动人心弦的故事,至于为什么不去谢府问谢如锦本人,春风怜员工咬着手绢泪眼汪汪控诉谢府下人没有礼貌,他好歹一七尺昂藏汉,谢府下人扛着他的腰把他送出来让他很失望。 ”人家想要公主抱!“ 徐瑜看着面前满脸青胡茬的壮汉双手捧心娇俏地一跺脚,捧着茶碗的手不自觉地抖了几抖。 女儿心错生男儿身,也是有的,徐瑜理解,但是办案细节终究不好说,徐瑜只能捡了几个符合谢如锦光辉形象的片段,讲了一下。 礼貌送走了春风怜的人,徐瑜蹲在自家院里,有些心痛,去了宁州办案月余,自己那一畦菜地果然没撑到自己回来。刚回来的时候浇了些水,没想到过了一夜菜地仍然没缓过来。满眼枯黄,看得徐瑜倍感苍凉。 撸起袖子,徐瑜把一颗颗干枯了的菜铲了出来,如今虽然已是盛夏,但是清理出来这块地还能重新种一茬,算一算,临到秋天也能有点收获。 徐瑜体力并不好,只铲了一小片地,便不得不坐在一旁的方石上歇息片刻,喝点凉茶,顺便抬手擦汗。 想来镜明司督察史谢如锦如今正在朝堂上春风得意的受圣上表扬吧。 徐瑜眯眼看着天上白云缓移,听着不知何处蝉声正噪,一时有些人生何处红尘茫茫的感慨。 宁州弥勒沉河案,镜明司上交的调查案卷上写明是流寇勾结富商之妇寇张氏和其情夫县主簿连晃作案,以让寇姓富商出钱修缮寺庙为由侵吞富商财产,又因两方分赃不均,流寇袭击金佛运船,将富商引至野外杀害,镜明司督察谢如锦及属下一路寻访,以连晃为突破,侦破此案,将罪犯一网打尽。 京城大理寺盗尸案,则是前京兆尹刑罚失当,收受贿赂,使宋男冤死狱中,又因三王之乱,监牢管理松懈,致使尸体下落不明。守卫张林狱卒韩小六贪财枉法,以无人认领的尸体冒充宋男,骗取宋男之母宋兰氏钱财。 两件疑案难案办下来,圣上对于镜明司办案之力甚为欣慰,两件案子,连着对众大臣夸了两天,又特地赏赐了督察谢如锦和副督察陈思,连同镜明司一众部员都得了不少奖励,这几天走在司部衙门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部员们脸上的笑容多了,庭院里的花草更鲜艳了,连做饭的刘大妈的勺子都挥舞地更有劲了。 徐瑜作为谢如锦唯一点名带去宁州的属下,之前惹了不少人眼红,但是办完了案子,圣上并没有对待谢如锦那般点名嘉奖徐瑜,也没有给徐瑜任何额外赏赐。想想徐瑜和谢如锦跑了一个月,灰头土脸,满身尘埃,到头来和坐在司部里喝茶的同僚们并没有两样,反倒博取了些许同情的目光。 以徐瑜心态之良好,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得失,仍旧每天按时应卯,处理分派的公务,记录完成事项,在衙门里吃一顿饭,晚上回家再吃一顿,然后沿着池塘散步消食,回家随意看点闲书,然后睡觉。 偶尔理理菜地。 徐瑜捶了捶自己的肩膀,站起身,年岁渐大,已不似当年十岁,照料一块菜地都有些吃力了。 徐瑜站在自己那一小畦菜地前,发愁,或许就像对门大娘说的,自己或许真的应该找个男人,哪怕不是什么能吟诗画眉的,只要能帮忙接过自己手里的铲子,在自己累的时候给自己揉揉肩,道一声“辛苦了”也是好的。 “徐娘子,你在家吗?”门外传来谢如锦的声音。 徐瑜一惊,连忙放下铲子开门。 谢如锦正站在门外,身上还穿着金色云雷纹的朝服,额发两鬓都被汗沁湿了。 “大人,您怎么来了?”徐瑜将谢如锦引到屋里,又倒了杯凉茶放到谢如锦手边。 自宁州回来之后,谢如锦一直在家养伤,几日前圣上下诏命她和陈思准备,要她俩殿前奏报镜明司所办案件,谢如锦想来也是强撑着伤。 “大人,您的伤怎么样?”徐瑜问。 谢如锦没有喝茶,而是目光灼灼地握住徐瑜地手,语气欢快:“说了多少次了,徐娘子,只有你我二人在时,直呼姓名就好,宁州时还好好的,怎么回了京城反倒生分起来了?” 徐瑜盯了一会儿谢如锦地脸,叹了口气,默默把手抽了回来。 “宁州是宁州,京城是京城。” 徐瑜说完,自觉理亏,毕竟在宁州时是谢如锦为了保护自己舍命引开叛卫才受的伤,自己这般说法,的确过不去。 于是又补充:“京城里人多眼杂,还是要注意分寸的。大人若是想在朝堂上一展抱负,平日里还是注意些的……”多亏春风怜的人前脚刚走,若是谢如锦来自己家被看到,少不得又要直面少女心壮汉的敏锐小眼神。 还是越说越心虚,徐瑜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从宁州回京的一路上,徐瑜都像是在做一场梦,到了京城谢如锦被谢家接走之后,这场梦才醒了过来。想着自己如今以平民之身,同礼部侍郎之女,今上钦点状元,女子入仕之标杆,镜明司督察谢如锦如此亲密,徐瑜觉得自己肯定是昏了头。 如旭日之升,前程远大的好青年,怎么能同自己这个罪臣之女交好呢?如果被人传出去,自己就是这轮旭日上的阴影,白玉上的瑕疵。徐瑜怎么敢毁了这个今上千挑万选,精心栽培的,用来给天下女子做典范的小树苗。 谢如锦眼里的光黯淡了片刻,端起杯喝了口茶,勉强笑了下,点头:“徐娘子说的也对,分寸什么的是该注意一下。” 徐瑜心中微定,垂手站着:“不知大人今天来所为何事?” 谢如锦道:“圣上不知为何没有嘉奖你,怕你心有芥蒂,想和你说一下。” “圣上圣明,徐瑜怎么敢心有芥蒂呢?”徐瑜微笑:“何况以大人的性格,恐怕早就将发生的事情悉数禀报圣上了,圣上不嘉奖,自然有圣上的考量,徐瑜并未像大人一般考取功名,能够进入镜明司已是恩典,徐瑜已然知足。大人不必担心属下心生不满。” 谢如锦凝视徐瑜片刻,低头饮茶:“我知道,我知道你。”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 “那我走了,徐瑜。”谢如锦说道。 “我送大人。” “徐瑜,”谢如锦站起身,声音有些低沉:“我尽力了,那些东西圣上也看了,可是圣上……” “身为臣子,做自己的事就好,不必揣测圣意。”徐瑜打断谢如锦,又拱手谢道:“大人舍命相救之恩,无以为报,还望大人包涵。” 谢如锦深深望了徐瑜一眼,转身离开。 徐瑜轻叹,满室沉寂。 桃花第四 扶着腰进衙门,迎接徐瑜的是一众探究好奇的目光,司部里不少同事明显对徐瑜笑得古怪,刘大妈甚至吞吞吐吐地问徐瑜需不需要她帮忙熬点补身子的汤,而徐瑜除了苦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昨天谢如锦走后,徐瑜突然如有神助,抡着铲子一口气铲光了那一畦菜地里的所有菜,差点连菜地旁边种的几支文竹都惨遭毒手。 后果就是,今天徐瑜差点没下得了床,腰背酸痛,四肢抽疼,走一步都难,徐瑜紧赶慢赶,还是误了应卯,旁边和徐瑜关系不错的同事过来附在徐瑜耳边说:“今天谢大人亲自点卯,我实在是没办法,我看谢大人已经把你的名字记到失职簿了,她今天脸色不太好看,徐娘子你小心!今天要办地公文我给你放桌上了,你一会儿看,谢大人追着要进度。” 徐瑜谢过同事,小心谨慎地靠在椅子后背上想休息一下,不出意外的,背部和脖颈又是一阵剧痛,疼痛之下徐瑜眼中泛起了泪光,远远观望的众人见徐瑜一副泫然欲泪的表情,只好噤声散去。 今天督察使大人心情不好,要是一拥而上凑这个热闹,说不好会和徐瑜一样被记失职簿,得不偿失。 名字记在了失职簿上,月末要扣饷银了,徐瑜本来还打算等月末拿饷银请几个交好的同僚们去望月楼吃点饭,促进一下感情,以后坐在一个衙门里办事也好互相关照一下,现在看望月楼怕是有点难了。不过昨天刚说了一句无以为报,报应就来了,徐瑜想了下谢如锦受的伤,胸口又是一闷,罢了罢了,亏欠人太多,这点痛这点钱财,损失就损失了。 徐瑜艰难地抬起手臂,翻阅今天的公文。 先前大理寺男尸案牵涉出了前京兆尹涉嫌收受贿赂,而这前京兆尹周鹤峰正是现刑部侍郎安道法的岳父,周鹤峰今天七十六岁,三王之乱之后不再担任京兆尹,担了个太常寺的闲职,去年告老还乡,被今上准了。如今大理寺事发,周鹤峰听到消息后自杀身亡,临终留下一封信,说是有负今上和先帝,羞愧难当,无颜苟活。 今上原本没打算怎么问责,毕竟是老臣,最多削个俸禄,但周鹤峰这一死,又抬出先帝,让一向以怀柔姿态对待先帝旧臣的今上有些难堪,少不了在朝堂上说几句惋惜的话,又让礼部给拟了一个谥号,这才安抚了那些为周鹤峰辩解到喷唾沫的老大人们。 周鹤峰之死,这笔帐自然不敢算在今上头上,但是矛头却指向了镜明司。虽然镜明司副督察使陈思的确呈上了确凿的证据,但是今上自三王之乱后继位,一直是默认前事既往不咎的,如今的证据是三王之乱时的,其他人唯恐今上深究三王之乱,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在朝堂上站在周鹤峰一边,如此情势之下,今上原本抬高镜明司的计划也被打乱,否则镜明司会被整个朝堂针对。逼死老臣的新衙门,让原本就对女子入仕就不满的实权大人们更忌惮了。于是最近大理寺和刑部的效率疯涨,几乎没有什么积攒的疑案扔给镜明司,只有同为女子的卓如卿领的户部说下属的金部账目不清,让镜明司帮忙核对库藏账目。 大燕金部掌管铸币,但凡涉及金银的猫腻一向水深不可测,账目上记的是某年某月自某州某山某矿运入几车原料,然而东西运到金部铸造诸司之后就变成了某原料共几斤,还要折算回来盘点库存,加上工料工酬折旧损耗,饶是镜明司的女官们点灯熬油加了几天的班,还是没能将摞成一座小山的陈年旧账清点干净,一个个坐在各自位置上对着账本打着呵欠目光涣散,满面愁容苦大仇深的,眼见的离公函上回复户部的日期越来越近,谢如锦和几位副督察都急得脸上长痘嘴上燎泡,一向较真爱扣细节的陈思更是累出了病,前日光荣地倒在了衙门里,被送医救治了。好在只是所谓阴虚之症,谢如锦让她静养几日,不必来衙门。 徐瑜连着看了几天地账本,眼前一片昏花,手拄着额头一面翻看账本一面在旁边摊开的簿记上记录可疑有误的部分,同僚敲了敲徐瑜的桌子,问道:“晚上放衙之后,我们几个约了一起去看望陈副督察,徐娘子要不要一起来?” 徐瑜抬头,见是平时交好的一位同事,点了点头:“也好,只是我手上没有现成像样的礼物,一会儿先寻一处地方买点东西再去。” 放了衙,徐瑜整理好账本簿册,绕了点路买了些蔬果补品,同几位同僚一起往陈思家走。陈思家住东四坊的盛清坊,东四坊原本是前代护国寺的庙产,季氏被灭后连带着一向被奉为国教的佛教也逐渐式微,东四坊后来也转为了民居坊市,唯有最北的护国寺被保留下来,因为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喜欢在护国寺烧香拜佛测字祈求高中,加上东四坊租金便宜,基本上住的都是一些外地的士子。 陈思是陈州东黄渡人,百年之前东黄渡不过是一渡口小镇,而今南北贸易渐盛,滋养得东黄渡由镇变成了一座不小的城池,兼之前朝舞蹈大家轩小兰出身东黄渡春风楼,东黄渡又多了一层传奇色彩,很是得文人墨客青睐。 徐瑜等人敲门后出来迎接的是一位看起来颇为文静的少女,将众人引至卧房内,陈思尚在养病,怕受寒气,因此隔了一道帘同众人说话。 陈思不爱热闹,也不擅交际,因此徐瑜几个简单问了下陈思的病,又说了一下各自知道的与这病相关的药方,劝陈思保重身体之后,就退了出来。 天色尚早,有人提议去新开的芙桂楼吃些饭菜再各自回家。 徐瑜原想推辞,但见其余人都兴致颇高,而且同僚相邀总是推辞也不是回事,就也跟着去了。 几人进了芙桂楼坐在隔间,点完了菜,喝着茶水不约而同开始抱怨起户部的账目来,金部的这些账目,有的混乱不堪,有的虽然看起来平整妥帖,但是细究起来明显有问题,工酬材料损耗几类前后不一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往往上个月刚报的修缮折损,这个月同样的又报了一笔,明明是修完能用几年的器具,报了十二个月的修缮,涉及数额还不小,一看就知道做了手脚。 一顿抱怨之后,在座的纷纷低头悲愤饮茶,镜明司刚开始办案的时候,大家干劲十足都以为要成为今上的利器,扫平朝堂迷障妖魔的,没想到想象里的惊心动魄换到现实里就成了账本条目里的蝇营狗苟。 “说到芙桂楼,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有人起了个头。 “据说是卓如卿和南赵叶家的生意,叶家出一半钱,卓如卿的商会出一半,之前为了这个事卓如卿被人骂引狼入室来着,不过也是,卓如卿一个来历不明的商人,暴富后建立了商会又未经科考进入朝廷,谁不眼红?叶家毕竟是南赵三大家族之一,京城腹地,让叶家掺一脚,暗地里搞什么事情查起来可就难了。”有人感叹。 “叶家把下任家主的正妻派过来经营芙桂楼,若说芙桂楼真的就是个酒楼,也有点让人难以相信啊,何况,那个正妻也算是出身顾氏,这样一来,南赵顾氏也被牵涉进来了……” “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叶家的那个正妻其实只是庶出,使了不少手段才嫁给叶家的下任家主,两人差了近二十岁,年前刚生了一个儿子……” 听见话题开始不可避免往八卦的方向偏,徐瑜开始没了什么兴致,打量起正厅摆放的一座色彩艳丽的珊瑚。南海珊瑚在北方算得上是少有的稀罕物,徐瑜也只是年少时在宫中看过一两座,然而论说枝蔓之舒展,颜色之夺目,气势之逼人,宫中所藏也远不比这棵。 徐瑜正在欣赏珊瑚,余光瞧见门口进来一位熟人。 谢如锦。 谢如锦跟着一位戴着斗笠的男装丽人进来,徐瑜觉得那男装丽人有点眼熟,但又有点不敢相信。 难不成今上又重拾男装微服的爱好了? 徐瑜还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楼上下来了一位柳眉美目姿态柔美戴着极精美吊坠步摇的年轻妇人,恭敬地引着谢如锦和那位男装丽人上楼去了。 “欸,那不是我们督察大人吗?”某位眼尖地同僚同样看到了这一幕,压低声音问道:“迎她的应该就是叶家的主妇顾凌珏,不过她身旁这位……不知是哪位大人……” 徐瑜心下好奇,找了个理由离开座位,上了二楼,二楼都是包间,往来侍应井井有条,倒也没什么人问徐瑜,徐瑜慢慢走过廊道,观察着不同包间,猜想谢如锦会进到哪个房间里。 迎面走来一位脸上戴着金边透明玻璃片的面带微笑的女子,后面还跟着配刀的女护卫。戴着金边玻璃片的女人看见徐瑜,目光亮了一下,笑容更盛了几分,开口问道:“你也是来参加宴会的吗?这次宴会的美人可真多啊,洗手间在另外一边,不在这边,你跟我来吧,我带你找。” 声音如清风般柔和可亲。 未等徐瑜回答,那女子挺笃定地挽起徐瑜地胳膊,架着徐瑜走起来,一边走一边说话:“我对这里不熟,这边走廊这么长,洗手间应该一边一个,都在一边也太不方便了,对了,你怎么称呼?” “徐瑜。” “那就是徐娘子咯,徐娘子长得真是出众啊,刚才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又温柔又坚定的感觉,真是难得的美女。”戴着金边玻璃片的女子转过头透过玻璃片端详徐瑜片刻,微笑着问道:“徐娘子哪里高就?要是可以的话,来我司如何?” 徐瑜心底一惊,立刻知道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份。户部卓如卿,传说她视物不清,需随身带着玻璃磨成的薄片,不然便目不能视走路必摔。 “我如今在镜明司做些微末小事,户部事务重大,恐怕我能力不足以为卓大人分忧。” 玻璃片上光亮一闪。 “徐娘子太谦虚了吧。” 桃花第四 扶着腰进衙门,迎接徐瑜的是一众探究好奇的目光,司部里不少同事明显对徐瑜笑得古怪,刘大妈甚至吞吞吐吐地问徐瑜需不需要她帮忙熬点补身子的汤,而徐瑜除了苦笑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昨天谢如锦走后,徐瑜突然如有神助,抡着铲子一口气铲光了那一畦菜地里的所有菜,差点连菜地旁边种的几支文竹都惨遭毒手。 后果就是,今天徐瑜差点没下得了床,腰背酸痛,四肢抽疼,走一步都难,徐瑜紧赶慢赶,还是误了应卯,旁边和徐瑜关系不错的同事过来附在徐瑜耳边说:“今天谢大人亲自点卯,我实在是没办法,我看谢大人已经把你的名字记到失职簿了,她今天脸色不太好看,徐娘子你小心!今天要办地公文我给你放桌上了,你一会儿看,谢大人追着要进度。” 徐瑜谢过同事,小心谨慎地靠在椅子后背上想休息一下,不出意外的,背部和脖颈又是一阵剧痛,疼痛之下徐瑜眼中泛起了泪光,远远观望的众人见徐瑜一副泫然欲泪的表情,只好噤声散去。 今天督察使大人心情不好,要是一拥而上凑这个热闹,说不好会和徐瑜一样被记失职簿,得不偿失。 名字记在了失职簿上,月末要扣饷银了,徐瑜本来还打算等月末拿饷银请几个交好的同僚们去望月楼吃点饭,促进一下感情,以后坐在一个衙门里办事也好互相关照一下,现在看望月楼怕是有点难了。不过昨天刚说了一句无以为报,报应就来了,徐瑜想了下谢如锦受的伤,胸口又是一闷,罢了罢了,亏欠人太多,这点痛这点钱财,损失就损失了。 徐瑜艰难地抬起手臂,翻阅今天的公文。 先前大理寺男尸案牵涉出了前京兆尹涉嫌收受贿赂,而这前京兆尹周鹤峰正是现刑部侍郎安道法的岳父,周鹤峰今天七十六岁,三王之乱之后不再担任京兆尹,担了个太常寺的闲职,去年告老还乡,被今上准了。如今大理寺事发,周鹤峰听到消息后自杀身亡,临终留下一封信,说是有负今上和先帝,羞愧难当,无颜苟活。 今上原本没打算怎么问责,毕竟是老臣,最多削个俸禄,但周鹤峰这一死,又抬出先帝,让一向以怀柔姿态对待先帝旧臣的今上有些难堪,少不了在朝堂上说几句惋惜的话,又让礼部给拟了一个谥号,这才安抚了那些为周鹤峰辩解到喷唾沫的老大人们。 周鹤峰之死,这笔帐自然不敢算在今上头上,但是矛头却指向了镜明司。虽然镜明司副督察使陈思的确呈上了确凿的证据,但是今上自三王之乱后继位,一直是默认前事既往不咎的,如今的证据是三王之乱时的,其他人唯恐今上深究三王之乱,几乎是心照不宣地在朝堂上站在周鹤峰一边,如此情势之下,今上原本抬高镜明司的计划也被打乱,否则镜明司会被整个朝堂针对。逼死老臣的新衙门,让原本就对女子入仕就不满的实权大人们更忌惮了。于是最近大理寺和刑部的效率疯涨,几乎没有什么积攒的疑案扔给镜明司,只有同为女子的卓如卿领的户部说下属的金部账目不清,让镜明司帮忙核对库藏账目。 大燕金部掌管铸币,但凡涉及金银的猫腻一向水深不可测,账目上记的是某年某月自某州某山某矿运入几车原料,然而东西运到金部铸造诸司之后就变成了某原料共几斤,还要折算回来盘点库存,加上工料工酬折旧损耗,饶是镜明司的女官们点灯熬油加了几天的班,还是没能将摞成一座小山的陈年旧账清点干净,一个个坐在各自位置上对着账本打着呵欠目光涣散,满面愁容苦大仇深的,眼见的离公函上回复户部的日期越来越近,谢如锦和几位副督察都急得脸上长痘嘴上燎泡,一向较真爱扣细节的陈思更是累出了病,前日光荣地倒在了衙门里,被送医救治了。好在只是所谓阴虚之症,谢如锦让她静养几日,不必来衙门。 徐瑜连着看了几天地账本,眼前一片昏花,手拄着额头一面翻看账本一面在旁边摊开的簿记上记录可疑有误的部分,同僚敲了敲徐瑜的桌子,问道:“晚上放衙之后,我们几个约了一起去看望陈副督察,徐娘子要不要一起来?” 徐瑜抬头,见是平时交好的一位同事,点了点头:“也好,只是我手上没有现成像样的礼物,一会儿先寻一处地方买点东西再去。” 放了衙,徐瑜整理好账本簿册,绕了点路买了些蔬果补品,同几位同僚一起往陈思家走。陈思家住东四坊的盛清坊,东四坊原本是前代护国寺的庙产,季氏被灭后连带着一向被奉为国教的佛教也逐渐式微,东四坊后来也转为了民居坊市,唯有最北的护国寺被保留下来,因为进京赶考的士子们喜欢在护国寺烧香拜佛测字祈求高中,加上东四坊租金便宜,基本上住的都是一些外地的士子。 陈思是陈州东黄渡人,百年之前东黄渡不过是一渡口小镇,而今南北贸易渐盛,滋养得东黄渡由镇变成了一座不小的城池,兼之前朝舞蹈大家轩小兰出身东黄渡春风楼,东黄渡又多了一层传奇色彩,很是得文人墨客青睐。 徐瑜等人敲门后出来迎接的是一位看起来颇为文静的少女,将众人引至卧房内,陈思尚在养病,怕受寒气,因此隔了一道帘同众人说话。 陈思不爱热闹,也不擅交际,因此徐瑜几个简单问了下陈思的病,又说了一下各自知道的与这病相关的药方,劝陈思保重身体之后,就退了出来。 天色尚早,有人提议去新开的芙桂楼吃些饭菜再各自回家。 徐瑜原想推辞,但见其余人都兴致颇高,而且同僚相邀总是推辞也不是回事,就也跟着去了。 几人进了芙桂楼坐在隔间,点完了菜,喝着茶水不约而同开始抱怨起户部的账目来,金部的这些账目,有的混乱不堪,有的虽然看起来平整妥帖,但是细究起来明显有问题,工酬材料损耗几类前后不一矛盾的地方比比皆是,往往上个月刚报的修缮折损,这个月同样的又报了一笔,明明是修完能用几年的器具,报了十二个月的修缮,涉及数额还不小,一看就知道做了手脚。 一顿抱怨之后,在座的纷纷低头悲愤饮茶,镜明司刚开始办案的时候,大家干劲十足都以为要成为今上的利器,扫平朝堂迷障妖魔的,没想到想象里的惊心动魄换到现实里就成了账本条目里的蝇营狗苟。 “说到芙桂楼,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说过什么?”有人起了个头。 “据说是卓如卿和南赵叶家的生意,叶家出一半钱,卓如卿的商会出一半,之前为了这个事卓如卿被人骂引狼入室来着,不过也是,卓如卿一个来历不明的商人,暴富后建立了商会又未经科考进入朝廷,谁不眼红?叶家毕竟是南赵三大家族之一,京城腹地,让叶家掺一脚,暗地里搞什么事情查起来可就难了。”有人感叹。 “叶家把下任家主的正妻派过来经营芙桂楼,若说芙桂楼真的就是个酒楼,也有点让人难以相信啊,何况,那个正妻也算是出身顾氏,这样一来,南赵顾氏也被牵涉进来了……” “不知道你们听没听说,叶家的那个正妻其实只是庶出,使了不少手段才嫁给叶家的下任家主,两人差了近二十岁,年前刚生了一个儿子……” 听见话题开始不可避免往八卦的方向偏,徐瑜开始没了什么兴致,打量起正厅摆放的一座色彩艳丽的珊瑚。南海珊瑚在北方算得上是少有的稀罕物,徐瑜也只是年少时在宫中看过一两座,然而论说枝蔓之舒展,颜色之夺目,气势之逼人,宫中所藏也远不比这棵。 徐瑜正在欣赏珊瑚,余光瞧见门口进来一位熟人。 谢如锦。 谢如锦跟着一位戴着斗笠的男装丽人进来,徐瑜觉得那男装丽人有点眼熟,但又有点不敢相信。 难不成今上又重拾男装微服的爱好了? 徐瑜还在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楼上下来了一位柳眉美目姿态柔美戴着极精美吊坠步摇的年轻妇人,恭敬地引着谢如锦和那位男装丽人上楼去了。 “欸,那不是我们督察大人吗?”某位眼尖地同僚同样看到了这一幕,压低声音问道:“迎她的应该就是叶家的主妇顾凌珏,不过她身旁这位……不知是哪位大人……” 徐瑜心下好奇,找了个理由离开座位,上了二楼,二楼都是包间,往来侍应井井有条,倒也没什么人问徐瑜,徐瑜慢慢走过廊道,观察着不同包间,猜想谢如锦会进到哪个房间里。 迎面走来一位脸上戴着金边透明玻璃片的面带微笑的女子,后面还跟着配刀的女护卫。戴着金边玻璃片的女人看见徐瑜,目光亮了一下,笑容更盛了几分,开口问道:“你也是来参加宴会的吗?这次宴会的美人可真多啊,洗手间在另外一边,不在这边,你跟我来吧,我带你找。” 声音如清风般柔和可亲。 未等徐瑜回答,那女子挺笃定地挽起徐瑜地胳膊,架着徐瑜走起来,一边走一边说话:“我对这里不熟,这边走廊这么长,洗手间应该一边一个,都在一边也太不方便了,对了,你怎么称呼?” “徐瑜。” “那就是徐娘子咯,徐娘子长得真是出众啊,刚才光是站在那里,就给人又温柔又坚定的感觉,真是难得的美女。”戴着金边玻璃片的女子转过头透过玻璃片端详徐瑜片刻,微笑着问道:“徐娘子哪里高就?要是可以的话,来我司如何?” 徐瑜心底一惊,立刻知道了眼前这位女子的身份。户部卓如卿,传说她视物不清,需随身带着玻璃磨成的薄片,不然便目不能视走路必摔。 “我如今在镜明司做些微末小事,户部事务重大,恐怕我能力不足以为卓大人分忧。” 玻璃片上光亮一闪。 “徐娘子太谦虚了吧。” 桃花第五 卓如卿侧着脸,徐瑜看到卓如卿被金边玻璃镜片掩盖住的眼尾有一点鲜艳的红痣。 ”我刚来京城的时候可就听说过徐瑜这个名字了,有名的才女,那时候今上总跟我抱怨徐才女今天又面带微笑着说她写的诗烂,然后跟她小姨眉来眼去“卓如卿轻笑一声:”今上总说她是故意乱写的,实际上她仔细写的也就那样,你说的对。“ 徐瑜:…… 今上!当年事一码归一码,她什么时候和贺容晚眉来眼去了?她和贺容晚从来就只是好友而已,今上明鉴啊。 想到自己说当年也就十来岁的今上写诗不行,徐瑜就开始发自内心的后悔,早知世事如此,当年违心也该夸今上诗词双绝。 ”还有那什么,瑜娘退亲?这部戏我还看过呢,哇,徐娘子真的有志气,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要多大的决心啊。既然你进了镜明司,应该还是未婚,未婚好啊,你这样的美人,嫁人太可惜了。“ 徐瑜:不……我没说过那句话……那都是春风怜他们乱加的…… 在没见到卓如卿之前,徐瑜一直以为以卓如卿的行事风格应该是个霸道又咄咄逼人的女人,没想到看起来竟分外年轻有亲和力。其实徐瑜听说过不少关于卓如卿的传言,有的说卓如卿并非出身北燕,是南赵的密谍,有的说卓如卿甚至并非出身此世界,而是来自异界。所有人能查到的关于卓如卿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是东海某城,在那里卓如卿乘着一艘鬼船出现,穿着奇怪的纯黑衣服,浑身身无分文,然后在三天之内靠着一块方形妖石积累了大笔财富,被东海豪族嫉妒打压。再后来,卓如卿来到京城,意外之下结识了安岳公主和江思兰,在三王之乱后迅速崛起,回过头清洗了东海豪族,甚至在今上的支持下入主户部。如果问大部分北燕人关于卓如卿的印象,大概就是,手段狠辣,有仇必报。 卓如卿似乎有点遗憾:“能力越强越爱谦虚,我懂,不过你现在在镜明司的话,少不得要先攒几年资历,毕竟这是她急着出成绩的司部,我也不好在这时候挖墙角,以后镜明司的人少不得要分派到各处的,说不定你我日后有缘呢。”说罢俏皮地眨了下眼,眼尾的红痣艳丽如血。 ”你早来了?看来户部最近挺清闲的。”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徐瑜背后的走廊里,斗笠男装丽人摘下斗笠,朝徐瑜这个方向说道。徐瑜见到男装丽人面容,连忙低头矮身行礼。 果然是重拾男装爱好的今上,身后还跟着谢如锦。徐瑜眼见着今上和谢如锦先自己一步上了楼,没想到她俩反而出现在自己身后。 今上扫了一眼徐瑜:“徐瑜免礼吧,朕记得你不在这次宴会的名单里,是卓如卿带你来的?” 徐瑜起身,仍旧恭敬地低着头:“微臣并未受到邀请,只是微臣与镜明司的同僚聚会,想寻方便,又对此处不熟,恰巧碰到卓大人同路,所以说了几句话。” 卓如卿一拍额头:”对不住徐娘子,我先入为主,见徐娘子生得美又穿着官服,所以以为徐娘子也是被邀请的女官。“ 又对今上说:“反正也是我朝女官,吃顿饭而已,也不涉及什么机密,不如就带着徐娘子一起吧。” 这条提议被徐瑜婉拒了,镜明司的同僚还在楼下等待,不好让她们等太久,何况同僚聚餐,她独自离开,也不太好。 卓如卿有点惋惜地叹了口气,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玻璃片:”这次不参加,下次再有这样的宴会,我可一定要拉着徐娘子参加。” “下次?看来户部还不够忙啊,上朝的时候你在打瞌睡,下了朝参加宴会倒是清醒着,下次朕可没办法给你找借口,说户部忙,让你坐椅子上睡觉。”今上束发男装,颇为潇洒,一手转着斗笠,抬起下巴斜眼睨卓如卿。 “重活儿累活儿都扔给了镜明司,户部自然清闲了不少,也多亏有谢督察在旁协助,不然按往常我今天可不一定能来。”卓如卿不似徐瑜一般拘谨,朗朗一笑,满面春风,然后上前用手臂搭在今上肩膀上:“看来您今天心情不错啊,皇上,那些老大人们这几天闹事的奏折少了不少吧?” 今上挑眉,对卓如卿的举动似乎并不排斥生气,反而伸出手臂搂住了卓如卿的细腰:“你以为他们奏折上骂的是谁。” “是我,是我,肯定是微臣,微臣惶恐。”卓如卿笑着从今上的怀里脱离出来:“但他们骂也没用,新币肯定是要发行的,等镜明司查完金部的账,抓抓老鼠,就该铸新币了。” 原来金部的账是这么回事,徐瑜原本以为只是因为金部账务混乱,没想到原来是今上和卓如卿在谋划铸造新币。 “哦,对了,这位徐娘子,我很欣赏,谢督察愿意放人吗?”似乎是察觉到举止略有不妥,卓如卿收敛了笑意,对着今上身后的谢如锦问道。 “不巧,卓大人,徐娘子是下官心头所爱,恐怕不能割爱。”谢如锦歉然回答道:”不过镜明司里还有许多有能力的女官,想必会很愿意进户部的,如果卓大人需要的话,下官可以介绍。“ 卓如卿皱眉,目光在徐瑜和谢如锦两边逡巡,继而微微一笑:“心头所爱,是吗?” 徐瑜慌乱:……不是的!本来徐瑜还在想谢如锦如今说话滴水不露,初露为官之相,没想到卓如卿抓了这样一个重点。 谢如锦正色答道:“是的。” 徐瑜愣住,一时有点分不清这两位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讨论什么。如果是在开玩笑的话,或许徐瑜现在应该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如果真的实在讨论什么的话,也许这时候什么也不说才最好? 此时今上拨弄着斗笠上的薄纱,闲闲开口问道:”可徐瑜你不是喜欢贺容晚吗?当年诗会的时候,你和小姨的目光接触最多,相视一笑什么的,连先太皇太后后都觉得你俩挺相配的。“ 惊雷乍响,天崩地裂,徐瑜捂脸。太后您老人家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的,背后竟然说过这种话吗?当时可是您老人家拍着我的手跟我说,田梅书这小子也不错的。 徐瑜用尽最后一点心力,强作微笑解释道:”不是的!我与贺大人只是好友而已,并无任何私情。“ ”这样啊,不过宁州的案子,谢如锦和小姨两个人的奏折上都把你好生夸了一顿,你在镜明司谢如锦夸你无可厚非,但贺容晚夸你……朕一直以为贺容晚这人不会夸人的。“ 徐瑜讪讪笑着,内心暗道贺容晚这厮害人不浅,徐瑜想着等到下次再见到贺容晚一定要揪住她,逼着她写千字剖白,承认她道姑春心萌动,属意晴公主,与自己毫无干系。当年她与贺容晚的确走的比较近,可是那时候自己和田梅书的婚约在身,三王之乱那时毫无兆头,因此当时自己并没有想那么多,单纯是因为与贺容晚比较投缘,所以平日里交流多一些罢了。 ”罢了,可能是朕误会了小姨。”今上不再说什么,上前挽住卓如卿:“走吧,去你说的洗手间看看。方才朕在厅里看见了珊瑚,那么大一棵珊瑚树,朕也是头一次见,叶家南海船队真是给叶家捞回来不少宝物,媲美北燕镇库之宝的东西就这么平平常常放在厅里,都说南朝有钱,原来是这么个有钱法,朕也看得眼热啊……” 徐瑜再一转头,正巧同一人目光相对,徐瑜尴尬低头,拱手问候:“谢大人。” 谢如锦抿嘴不语,脸色有些严肃地走到徐瑜身边,关切问道:“你最近身体怎么样?累吗?” 啊? 徐瑜迷惑,衙门外见到上司,上司第一句竟然是问候身体康健否,徐瑜觉得京城最体恤下属上司非谢如锦莫属。 “还好,尚能支撑,谢大人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已然大好,徐娘子不必担心。” “那就好,属下还约了同僚在楼下吃饭……” “嗯,好。”谢如锦没等徐瑜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徐瑜:???这孩子?这是她认识地那个谢如锦吗??? 等到徐瑜下楼,同僚面带喜色地招呼道:“快来徐瑜,刚才谢督察来过了,今晚她请客,又多点了几道好菜,快坐下来一起吃,谢督察真是好人啊,今天能遇到谢督察真是大幸……” 徐瑜怔了片刻,坐下来举筷,突然想起月余前同谢如锦在宁州办案,谢如锦贪食水煮牛肉结果跑了一整晚厕所的事。那天晚上谢如锦像肚子疼得让她忍不住哼唧,但是怕打扰到徐瑜睡觉,愣是一步一步蹭到门口不敢发出什么声音,她终究没法装作视而不见,于是趁谢如锦不在换了衣服下去要了些热水和盐,放温了倒给谢如锦喝,然后陪着谢如锦聊天到天明。生病的谢如锦声音很软糯,带了点鼻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这样的孩子,却会在遇到危险时挺身而出,独自面对一切。 徐瑜想,那时候,或许应该多照顾她一些的。 桃花第五 卓如卿侧着脸,徐瑜看到卓如卿被金边玻璃镜片掩盖住的眼尾有一点鲜艳的红痣。 ”我刚来京城的时候可就听说过徐瑜这个名字了,有名的才女,那时候今上总跟我抱怨徐才女今天又面带微笑着说她写的诗烂,然后跟她小姨眉来眼去“卓如卿轻笑一声:”今上总说她是故意乱写的,实际上她仔细写的也就那样,你说的对。“ 徐瑜:…… 今上!当年事一码归一码,她什么时候和贺容晚眉来眼去了?她和贺容晚从来就只是好友而已,今上明鉴啊。 想到自己说当年也就十来岁的今上写诗不行,徐瑜就开始发自内心的后悔,早知世事如此,当年违心也该夸今上诗词双绝。 ”还有那什么,瑜娘退亲?这部戏我还看过呢,哇,徐娘子真的有志气,问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要多大的决心啊。既然你进了镜明司,应该还是未婚,未婚好啊,你这样的美人,嫁人太可惜了。“ 徐瑜:不……我没说过那句话……那都是春风怜他们乱加的…… 在没见到卓如卿之前,徐瑜一直以为以卓如卿的行事风格应该是个霸道又咄咄逼人的女人,没想到看起来竟分外年轻有亲和力。其实徐瑜听说过不少关于卓如卿的传言,有的说卓如卿并非出身北燕,是南赵的密谍,有的说卓如卿甚至并非出身此世界,而是来自异界。所有人能查到的关于卓如卿第一次出现的地方,是东海某城,在那里卓如卿乘着一艘鬼船出现,穿着奇怪的纯黑衣服,浑身身无分文,然后在三天之内靠着一块方形妖石积累了大笔财富,被东海豪族嫉妒打压。再后来,卓如卿来到京城,意外之下结识了安岳公主和江思兰,在三王之乱后迅速崛起,回过头清洗了东海豪族,甚至在今上的支持下入主户部。如果问大部分北燕人关于卓如卿的印象,大概就是,手段狠辣,有仇必报。 卓如卿似乎有点遗憾:“能力越强越爱谦虚,我懂,不过你现在在镜明司的话,少不得要先攒几年资历,毕竟这是她急着出成绩的司部,我也不好在这时候挖墙角,以后镜明司的人少不得要分派到各处的,说不定你我日后有缘呢。”说罢俏皮地眨了下眼,眼尾的红痣艳丽如血。 ”你早来了?看来户部最近挺清闲的。”一道清越的声音传来。 徐瑜背后的走廊里,斗笠男装丽人摘下斗笠,朝徐瑜这个方向说道。徐瑜见到男装丽人面容,连忙低头矮身行礼。 果然是重拾男装爱好的今上,身后还跟着谢如锦。徐瑜眼见着今上和谢如锦先自己一步上了楼,没想到她俩反而出现在自己身后。 今上扫了一眼徐瑜:“徐瑜免礼吧,朕记得你不在这次宴会的名单里,是卓如卿带你来的?” 徐瑜起身,仍旧恭敬地低着头:“微臣并未受到邀请,只是微臣与镜明司的同僚聚会,想寻方便,又对此处不熟,恰巧碰到卓大人同路,所以说了几句话。” 卓如卿一拍额头:”对不住徐娘子,我先入为主,见徐娘子生得美又穿着官服,所以以为徐娘子也是被邀请的女官。“ 又对今上说:“反正也是我朝女官,吃顿饭而已,也不涉及什么机密,不如就带着徐娘子一起吧。” 这条提议被徐瑜婉拒了,镜明司的同僚还在楼下等待,不好让她们等太久,何况同僚聚餐,她独自离开,也不太好。 卓如卿有点惋惜地叹了口气,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边玻璃片:”这次不参加,下次再有这样的宴会,我可一定要拉着徐娘子参加。” “下次?看来户部还不够忙啊,上朝的时候你在打瞌睡,下了朝参加宴会倒是清醒着,下次朕可没办法给你找借口,说户部忙,让你坐椅子上睡觉。”今上束发男装,颇为潇洒,一手转着斗笠,抬起下巴斜眼睨卓如卿。 “重活儿累活儿都扔给了镜明司,户部自然清闲了不少,也多亏有谢督察在旁协助,不然按往常我今天可不一定能来。”卓如卿不似徐瑜一般拘谨,朗朗一笑,满面春风,然后上前用手臂搭在今上肩膀上:“看来您今天心情不错啊,皇上,那些老大人们这几天闹事的奏折少了不少吧?” 今上挑眉,对卓如卿的举动似乎并不排斥生气,反而伸出手臂搂住了卓如卿的细腰:“你以为他们奏折上骂的是谁。” “是我,是我,肯定是微臣,微臣惶恐。”卓如卿笑着从今上的怀里脱离出来:“但他们骂也没用,新币肯定是要发行的,等镜明司查完金部的账,抓抓老鼠,就该铸新币了。” 原来金部的账是这么回事,徐瑜原本以为只是因为金部账务混乱,没想到原来是今上和卓如卿在谋划铸造新币。 “哦,对了,这位徐娘子,我很欣赏,谢督察愿意放人吗?”似乎是察觉到举止略有不妥,卓如卿收敛了笑意,对着今上身后的谢如锦问道。 “不巧,卓大人,徐娘子是下官心头所爱,恐怕不能割爱。”谢如锦歉然回答道:”不过镜明司里还有许多有能力的女官,想必会很愿意进户部的,如果卓大人需要的话,下官可以介绍。“ 卓如卿皱眉,目光在徐瑜和谢如锦两边逡巡,继而微微一笑:“心头所爱,是吗?” 徐瑜慌乱:……不是的!本来徐瑜还在想谢如锦如今说话滴水不露,初露为官之相,没想到卓如卿抓了这样一个重点。 谢如锦正色答道:“是的。” 徐瑜愣住,一时有点分不清这两位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在讨论什么。如果是在开玩笑的话,或许徐瑜现在应该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如果真的实在讨论什么的话,也许这时候什么也不说才最好? 此时今上拨弄着斗笠上的薄纱,闲闲开口问道:”可徐瑜你不是喜欢贺容晚吗?当年诗会的时候,你和小姨的目光接触最多,相视一笑什么的,连先太皇太后后都觉得你俩挺相配的。“ 惊雷乍响,天崩地裂,徐瑜捂脸。太后您老人家吃斋念佛,慈眉善目的,背后竟然说过这种话吗?当时可是您老人家拍着我的手跟我说,田梅书这小子也不错的。 徐瑜用尽最后一点心力,强作微笑解释道:”不是的!我与贺大人只是好友而已,并无任何私情。“ ”这样啊,不过宁州的案子,谢如锦和小姨两个人的奏折上都把你好生夸了一顿,你在镜明司谢如锦夸你无可厚非,但贺容晚夸你……朕一直以为贺容晚这人不会夸人的。“ 徐瑜讪讪笑着,内心暗道贺容晚这厮害人不浅,徐瑜想着等到下次再见到贺容晚一定要揪住她,逼着她写千字剖白,承认她道姑春心萌动,属意晴公主,与自己毫无干系。当年她与贺容晚的确走的比较近,可是那时候自己和田梅书的婚约在身,三王之乱那时毫无兆头,因此当时自己并没有想那么多,单纯是因为与贺容晚比较投缘,所以平日里交流多一些罢了。 ”罢了,可能是朕误会了小姨。”今上不再说什么,上前挽住卓如卿:“走吧,去你说的洗手间看看。方才朕在厅里看见了珊瑚,那么大一棵珊瑚树,朕也是头一次见,叶家南海船队真是给叶家捞回来不少宝物,媲美北燕镇库之宝的东西就这么平平常常放在厅里,都说南朝有钱,原来是这么个有钱法,朕也看得眼热啊……” 徐瑜再一转头,正巧同一人目光相对,徐瑜尴尬低头,拱手问候:“谢大人。” 谢如锦抿嘴不语,脸色有些严肃地走到徐瑜身边,关切问道:“你最近身体怎么样?累吗?” 啊? 徐瑜迷惑,衙门外见到上司,上司第一句竟然是问候身体康健否,徐瑜觉得京城最体恤下属上司非谢如锦莫属。 “还好,尚能支撑,谢大人伤势恢复得如何了?” “已然大好,徐娘子不必担心。” “那就好,属下还约了同僚在楼下吃饭……” “嗯,好。”谢如锦没等徐瑜说完,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离开。 徐瑜:???这孩子?这是她认识地那个谢如锦吗??? 等到徐瑜下楼,同僚面带喜色地招呼道:“快来徐瑜,刚才谢督察来过了,今晚她请客,又多点了几道好菜,快坐下来一起吃,谢督察真是好人啊,今天能遇到谢督察真是大幸……” 徐瑜怔了片刻,坐下来举筷,突然想起月余前同谢如锦在宁州办案,谢如锦贪食水煮牛肉结果跑了一整晚厕所的事。那天晚上谢如锦像肚子疼得让她忍不住哼唧,但是怕打扰到徐瑜睡觉,愣是一步一步蹭到门口不敢发出什么声音,她终究没法装作视而不见,于是趁谢如锦不在换了衣服下去要了些热水和盐,放温了倒给谢如锦喝,然后陪着谢如锦聊天到天明。生病的谢如锦声音很软糯,带了点鼻音,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女孩,这样的孩子,却会在遇到危险时挺身而出,独自面对一切。 徐瑜想,那时候,或许应该多照顾她一些的。 镜姬第一 镜明司里户部的账目核算还没有完结,徐瑜趁着喝水端茶的工夫已经听了好几拨关于芙桂楼的小道消息。 第一拨讲的是芙桂楼突然把堂前的珊瑚树给砸了,换成了一个中庸规矩的招财进宝的假山水,那珊瑚树价值连城美不胜收,说者痛心听者顿足,恨不得纷纷身临现场百米冲刺捡起珊瑚碎枝捧回家里供上当作传家之宝。 第二拨讲的是芙桂楼的顾凌珏坐马车时偶遇一乞丐,带回家精心收拾,收为了义女,没想到义女虽乞丐出身,洗去泥污后黑发雪肤,居然色如春花,极肖顾凌珏。 第三拨讲的是京中有世家子弟在芙桂楼闹事,被卓如卿的女侍卫扔了出去,七仰八叉摔得毫无斯文,回到家找长辈对卓如卿施压要求严惩侍卫,没想到那女侍卫来头更大,是外戚贺家一直寄养在外的女儿,到头来反而轮番去给贺家的老太爷赔不是去了。 除了第二件和第三件事有点出乎徐瑜意料,第一件事在徐瑜意料之中,毕竟今上即位以后力行节俭,大推简朴之风,芙桂楼厅中摆放的珊瑚一来太过招摇,二来确实逾矩,毕竟连宫内都少见的南海珊瑚就这样被叶家从南赵带过来堂而皇之地放在门口,难免有炫耀财力之嫌。不过说砸就砸,顾凌珏当真也是谨小慎微到极点了。 至于卓如卿的女侍卫,传说这位贺家的掌上明珠生来体弱,为免夭折,特意去护国寺求大师祈福,被算出乃是破军星下凡,命格虽贵,杀气过重,大师指点之下这孩子认了护国寺里最大的一棵树当爹,捐了个替身,又被当作男孩养大,贺容晚之前还带她这个侄女参加宴会,恹恹的并不怎么说话,后来这位贺家千金被一位云游高人收为了徒弟,然后就没听过什么消息了。 徐瑜听着闲话喝着热茶,觉得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的,配合着同僚绘声绘色的讲解,连桌上摊着的账本都没那么难看了。 徐瑜写写记记,偶尔喝口茶水,突然在账本上看见一行奇怪的记录:元展二年五月,自宁州墨岭采得龙云墨,六月运抵京城库藏,耗银千二百两。 金部采墨虽然也有,但大多不过是在官府产墨地采上那么几车,官墨质高价优,画起图纸来也流畅顺滑,全然不必额外去其他地方画重金购墨,何况龙云墨…… 徐瑜搁下笔,皱起眉,前朝有本奇珍志上面曾经讲过龙云墨,传说是在季氏之前的朝代,距今千年以前,人与妖并存,曾有上古大妖迷惑君王,扰乱宫闱,戏弄朝堂,彼时龙云墨乃是宫廷贡品,价高如金被称为“一寸金”,质轻烟清,墨色如漆,乃是远古洪荒妖魔乌血所凝,后来因为过采山中黑石渐尽,赤土露出兼之传言该地有鬼魂出没恐有不吉,所以后来渐渐没落,据奇珍志的笔者说,他曾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过一方昂贵古墨,应是前朝德化年间产的龙云墨,可惜胶色褪尽,惟存墨光,已不堪用。 那么,这一方龙云墨,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徐瑜将此处记在簿上,打算后面的实地核查再另行查证。 而今盛夏,正是浓荫翠绿,蝉声正噪,坐在衙门里对账,难免心焦气躁,徐瑜特意做了些酸梅汤带到衙门来托刘大妈放到后院的井里冰镇,午休吃过饭后和同事分享,众人正欢声笑语品尝冰镇梅子汤时,谢如锦从后厅转进来,众人立时噤声,若无其事地散开各回座位,低头掩饰地啜饮梅子汤。 谢如锦身姿如松,目光如炬,扫视一周,眼神落到徐瑜脸上,锦袖一摆,生硬地朝徐瑜一伸手,手心向上,面色深沉,一语不发。 徐瑜觑着谢如锦的脸色,想着自己这酸梅汤做得实在上不了台面,眼前这位谢大小姐可是吃得起昌月楼杏仁豆腐的人,昌月楼的酸梅汤做的自是京中一绝,酸甜可口还带着些许碎冰薄荷,饮一口通体舒泰腋下生风的,何必朝她伸手要她这囫囵入口的梅子汤? 谢如锦毕竟是自己上司,上司伸手要,总不好不给。加上之前在芙桂楼吃饭帮忙付账的恩惠,徐瑜也不想让谢如锦尴尬。 只不过酸梅汤已经分光了,自己也只剩下手里这一碗了。 于是徐瑜犹豫片刻,还是很自觉地把手里正在喝的酸梅汤瓷碗轻轻放在了谢如锦摊开的手心里。谢如锦手掌细长,酸梅汤碗刚好能被她单手握住。徐瑜再抬头看谢如锦,发觉谢如锦表情温柔了许多,甚至还有点害羞。 小谢督察使,虽然嘴上不说,表情很诚实嘛。 徐瑜正为自己的察言观色感到欣慰时,谢如锦终于开口:“徐娘子,我是想看你账目查得如何了,并不是想抢你的酸梅汤喝。” 这样啊。 徐瑜尴尬一笑,当下赶紧将桌面的记录双手捧给谢如锦:“可疑项目条目已经记在上面了,自元展六年到元展二年,请大人检视。” 谢如锦接过簿记,放在桌面上,一手握持汤碗,一手翻开簿记,垂眸阅读,翻到徐瑜上午的记录后将簿记合上:“嗯,很好,收拾一下,徐娘子,下午和我一起出差宁州。”然后单手托着徐瑜给的酸梅汤碗转回了后厅,一路走得飞快,身后的账本纸张都被她带起的风吹动了。 谢如锦一走,满厅的同僚们毫不吝惜地向徐瑜投来同情的目光。其实镜明司出差查案,为保公平透明起见,一向都是有公差轮派册的。同僚们都知道,上次就是徐瑜和谢如锦一起去的宁州,然而两人回来之后,谢如锦被今上大加赞赏,徐瑜却只字未被提及。司部中多有猜测,怀疑是谢如锦为了独占功绩好加官进爵所以隐没了徐瑜的那一份功劳,这次还带着徐瑜去宁州,说不好是觉得徐瑜好欺负,没什么背景,也非科举出身,又可以趁机占徐瑜便宜。总归没什么好事,徐瑜平日里在诸位同僚的心里还算有个可靠温柔的形象,因此大家先入为主,徐瑜又要被一门心思要给自己积累功绩的谢督察欺负了。可惜谢小状元仙子是今上眼前的红人,徐瑜只能吃个闷亏,何况谢如锦官职最大,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徐瑜倒是没在想欺负不欺负的事,她就是奇怪,怎么又要出差?自己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那一畦菜地清完重新种上一茬新菜,这就又要出差了?这骄阳如火,谁能帮她浇水施肥?谁能帮她清理杂草?宁州一走起码又要好几个月,再回京可就是秋天了,今年她的菜地估计要颗粒无收了。 徐瑜手臂突然酸起来,腰也酸,背也酸,腿也酸,喝了几口酸梅汤的牙也酸,酸得徐瑜脑仁痛,瞅着簿记上的宁州二字就犯嘀咕:“都是大燕所辖州府,怎么就你事多?”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谢如锦没有再特意带上那匹北陆良马,而是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马车行李,特意到朝安坊徐瑜的住处等着徐瑜。 徐瑜收拾好东西,上到马车里,谢如锦从一旁的包袱里抽出一份贴着刑部朱红封条的案卷,举到徐瑜面前:“看一下。” 徐瑜双手接过案卷,趁着车窗照进来的一点光亮翻看,略略翻完后,徐瑜合上案卷,久久未语。 “如何?徐娘子可有什么把握?”谢如锦问。 徐瑜满腔悲愤,恨不得将手里的案卷扔出马车,这是什么案子?停车!回京!这还不如在镜明司算账!什么妖精妖镜的,这又是哪位无聊的大人闲得没事干写的志怪小说?什么半夜狐叫,女鬼梳妆,什么天降神雷,劈出白骨,这是呈给刑部的案卷?这真的不是写给蒲斋书局的戏本小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美艳女鬼,镜中勾引,大热戏本该有的都有了,就差一个戏班子搭台往乐坊一杵,起势开唱:只因是,人鬼情缘未了,三界万物轮回,纵殊途,难敌宿命……台下保准排起板凳卖起瓜子有观众叫好。 徐瑜联想到上次“文采斐扬”的弥勒夜哭案卷,觉得手上的这卷愈发沉甸甸的……还烫手。 徐瑜叹了口气,不得已又将手中的案卷翻了一遍,其实除去这案卷中种种灵异之事,讲的其实是宁州墨岭状元乡多人死因不明,又有蹊跷童谣传出,似有人谋划造反。 坐在一旁的谢如锦仍是那一身金色云雷官服,但比起上次出差宁州,眼神依旧清亮,神色却稳重了许多,徐瑜心想怪不得谢如锦被今上所看好,这等资质,这等心性,当真可堪大用。 “说实话,全然无把握。”徐瑜诚恳地说道:“案卷里写着状元乡已共有十八人或失踪或遇害,当地州府却毫无头绪,足见此案之棘手。况且镜中女鬼索命太过离奇,雷击白骨也有修饰润色之嫌,至于童谣,一经传唱,源头就难以辨别了。” 谢如锦听着,取出一个塞了木塞的白瓷瓶:“昌月楼的酸梅汤,还冰着呢。” 徐瑜怔住,昌月楼与镜明司相距不近,又在朝阳坊相反方向,这显然是谢如锦地一番心意。 “还你的。”谢如锦眼带笑意:“午休时抢了你一碗酸梅汤,现在还你,我厨艺不精,现在赶着查案,时间又紧,只能去昌月楼买来还徐娘子了。” 徐瑜接过白瓷瓶,笑道:“谢大人太客气了。” 谢如锦又道:“徐娘子的碗我出来得忙,忘记带了。” “没事,我那碗不值钱。”徐瑜觉得有点怪,谢如锦有心思有时间绕路去昌月楼买酸梅汤,怎么会因为匆忙忘记带自己的碗。不过那碗也就是最便宜的瓷碗,朝安坊集市里最普通不过的,就算没了,徐瑜也并不觉得可惜。 但是……那碗酸梅汤,自己好像还喝过一口……想到这,徐瑜的表情有一丝紧张,毕竟刘大妈中午做的是蒜薹炒肉。 徐瑜看着谢如锦,不知是不是因为入夏了的缘故,比起上次同去宁州时,车厢里热了许多,温度衬得谢如锦的声音都如午后熏熏暖风一样,听得徐瑜有些昏昏然,一时觉得自己听清了,一时又觉得自己在神游物外,身在幻觉之中。 “芙桂楼那天,我说的的确都是实话,其实那天我在朝安坊看见你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你,我当时想你一定也认出来我了,可是后来你似乎又并不记得我……” 徐瑜觉得自己应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与游街的十九岁名动京城的高贵清华的状元娘在朝安坊遥遥相望,一眼万年,而后这清贵又有些青涩的美人拉着自己的手腕,靠近自己,委委屈屈地剖白心迹,然后犹犹豫豫,想要同自己亲近。 徐瑜觉得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自己没有推开美人,而是顺着心意,轻轻扶住美人的后脑,亲住了美人的双唇。 镜姬第一 镜明司里户部的账目核算还没有完结,徐瑜趁着喝水端茶的工夫已经听了好几拨关于芙桂楼的小道消息。 第一拨讲的是芙桂楼突然把堂前的珊瑚树给砸了,换成了一个中庸规矩的招财进宝的假山水,那珊瑚树价值连城美不胜收,说者痛心听者顿足,恨不得纷纷身临现场百米冲刺捡起珊瑚碎枝捧回家里供上当作传家之宝。 第二拨讲的是芙桂楼的顾凌珏坐马车时偶遇一乞丐,带回家精心收拾,收为了义女,没想到义女虽乞丐出身,洗去泥污后黑发雪肤,居然色如春花,极肖顾凌珏。 第三拨讲的是京中有世家子弟在芙桂楼闹事,被卓如卿的女侍卫扔了出去,七仰八叉摔得毫无斯文,回到家找长辈对卓如卿施压要求严惩侍卫,没想到那女侍卫来头更大,是外戚贺家一直寄养在外的女儿,到头来反而轮番去给贺家的老太爷赔不是去了。 除了第二件和第三件事有点出乎徐瑜意料,第一件事在徐瑜意料之中,毕竟今上即位以后力行节俭,大推简朴之风,芙桂楼厅中摆放的珊瑚一来太过招摇,二来确实逾矩,毕竟连宫内都少见的南海珊瑚就这样被叶家从南赵带过来堂而皇之地放在门口,难免有炫耀财力之嫌。不过说砸就砸,顾凌珏当真也是谨小慎微到极点了。 至于卓如卿的女侍卫,传说这位贺家的掌上明珠生来体弱,为免夭折,特意去护国寺求大师祈福,被算出乃是破军星下凡,命格虽贵,杀气过重,大师指点之下这孩子认了护国寺里最大的一棵树当爹,捐了个替身,又被当作男孩养大,贺容晚之前还带她这个侄女参加宴会,恹恹的并不怎么说话,后来这位贺家千金被一位云游高人收为了徒弟,然后就没听过什么消息了。 徐瑜听着闲话喝着热茶,觉得日子过得挺有滋有味的,配合着同僚绘声绘色的讲解,连桌上摊着的账本都没那么难看了。 徐瑜写写记记,偶尔喝口茶水,突然在账本上看见一行奇怪的记录:元展二年五月,自宁州墨岭采得龙云墨,六月运抵京城库藏,耗银千二百两。 金部采墨虽然也有,但大多不过是在官府产墨地采上那么几车,官墨质高价优,画起图纸来也流畅顺滑,全然不必额外去其他地方画重金购墨,何况龙云墨…… 徐瑜搁下笔,皱起眉,前朝有本奇珍志上面曾经讲过龙云墨,传说是在季氏之前的朝代,距今千年以前,人与妖并存,曾有上古大妖迷惑君王,扰乱宫闱,戏弄朝堂,彼时龙云墨乃是宫廷贡品,价高如金被称为“一寸金”,质轻烟清,墨色如漆,乃是远古洪荒妖魔乌血所凝,后来因为过采山中黑石渐尽,赤土露出兼之传言该地有鬼魂出没恐有不吉,所以后来渐渐没落,据奇珍志的笔者说,他曾机缘巧合之下得到过一方昂贵古墨,应是前朝德化年间产的龙云墨,可惜胶色褪尽,惟存墨光,已不堪用。 那么,这一方龙云墨,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徐瑜将此处记在簿上,打算后面的实地核查再另行查证。 而今盛夏,正是浓荫翠绿,蝉声正噪,坐在衙门里对账,难免心焦气躁,徐瑜特意做了些酸梅汤带到衙门来托刘大妈放到后院的井里冰镇,午休吃过饭后和同事分享,众人正欢声笑语品尝冰镇梅子汤时,谢如锦从后厅转进来,众人立时噤声,若无其事地散开各回座位,低头掩饰地啜饮梅子汤。 谢如锦身姿如松,目光如炬,扫视一周,眼神落到徐瑜脸上,锦袖一摆,生硬地朝徐瑜一伸手,手心向上,面色深沉,一语不发。 徐瑜觑着谢如锦的脸色,想着自己这酸梅汤做得实在上不了台面,眼前这位谢大小姐可是吃得起昌月楼杏仁豆腐的人,昌月楼的酸梅汤做的自是京中一绝,酸甜可口还带着些许碎冰薄荷,饮一口通体舒泰腋下生风的,何必朝她伸手要她这囫囵入口的梅子汤? 谢如锦毕竟是自己上司,上司伸手要,总不好不给。加上之前在芙桂楼吃饭帮忙付账的恩惠,徐瑜也不想让谢如锦尴尬。 只不过酸梅汤已经分光了,自己也只剩下手里这一碗了。 于是徐瑜犹豫片刻,还是很自觉地把手里正在喝的酸梅汤瓷碗轻轻放在了谢如锦摊开的手心里。谢如锦手掌细长,酸梅汤碗刚好能被她单手握住。徐瑜再抬头看谢如锦,发觉谢如锦表情温柔了许多,甚至还有点害羞。 小谢督察使,虽然嘴上不说,表情很诚实嘛。 徐瑜正为自己的察言观色感到欣慰时,谢如锦终于开口:“徐娘子,我是想看你账目查得如何了,并不是想抢你的酸梅汤喝。” 这样啊。 徐瑜尴尬一笑,当下赶紧将桌面的记录双手捧给谢如锦:“可疑项目条目已经记在上面了,自元展六年到元展二年,请大人检视。” 谢如锦接过簿记,放在桌面上,一手握持汤碗,一手翻开簿记,垂眸阅读,翻到徐瑜上午的记录后将簿记合上:“嗯,很好,收拾一下,徐娘子,下午和我一起出差宁州。”然后单手托着徐瑜给的酸梅汤碗转回了后厅,一路走得飞快,身后的账本纸张都被她带起的风吹动了。 谢如锦一走,满厅的同僚们毫不吝惜地向徐瑜投来同情的目光。其实镜明司出差查案,为保公平透明起见,一向都是有公差轮派册的。同僚们都知道,上次就是徐瑜和谢如锦一起去的宁州,然而两人回来之后,谢如锦被今上大加赞赏,徐瑜却只字未被提及。司部中多有猜测,怀疑是谢如锦为了独占功绩好加官进爵所以隐没了徐瑜的那一份功劳,这次还带着徐瑜去宁州,说不好是觉得徐瑜好欺负,没什么背景,也非科举出身,又可以趁机占徐瑜便宜。总归没什么好事,徐瑜平日里在诸位同僚的心里还算有个可靠温柔的形象,因此大家先入为主,徐瑜又要被一门心思要给自己积累功绩的谢督察欺负了。可惜谢小状元仙子是今上眼前的红人,徐瑜只能吃个闷亏,何况谢如锦官职最大,别人也说不了什么。 徐瑜倒是没在想欺负不欺负的事,她就是奇怪,怎么又要出差?自己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那一畦菜地清完重新种上一茬新菜,这就又要出差了?这骄阳如火,谁能帮她浇水施肥?谁能帮她清理杂草?宁州一走起码又要好几个月,再回京可就是秋天了,今年她的菜地估计要颗粒无收了。 徐瑜手臂突然酸起来,腰也酸,背也酸,腿也酸,喝了几口酸梅汤的牙也酸,酸得徐瑜脑仁痛,瞅着簿记上的宁州二字就犯嘀咕:“都是大燕所辖州府,怎么就你事多?”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谢如锦没有再特意带上那匹北陆良马,而是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马车行李,特意到朝安坊徐瑜的住处等着徐瑜。 徐瑜收拾好东西,上到马车里,谢如锦从一旁的包袱里抽出一份贴着刑部朱红封条的案卷,举到徐瑜面前:“看一下。” 徐瑜双手接过案卷,趁着车窗照进来的一点光亮翻看,略略翻完后,徐瑜合上案卷,久久未语。 “如何?徐娘子可有什么把握?”谢如锦问。 徐瑜满腔悲愤,恨不得将手里的案卷扔出马车,这是什么案子?停车!回京!这还不如在镜明司算账!什么妖精妖镜的,这又是哪位无聊的大人闲得没事干写的志怪小说?什么半夜狐叫,女鬼梳妆,什么天降神雷,劈出白骨,这是呈给刑部的案卷?这真的不是写给蒲斋书局的戏本小说?魑魅魍魉,妖魔鬼怪,美艳女鬼,镜中勾引,大热戏本该有的都有了,就差一个戏班子搭台往乐坊一杵,起势开唱:只因是,人鬼情缘未了,三界万物轮回,纵殊途,难敌宿命……台下保准排起板凳卖起瓜子有观众叫好。 徐瑜联想到上次“文采斐扬”的弥勒夜哭案卷,觉得手上的这卷愈发沉甸甸的……还烫手。 徐瑜叹了口气,不得已又将手中的案卷翻了一遍,其实除去这案卷中种种灵异之事,讲的其实是宁州墨岭状元乡多人死因不明,又有蹊跷童谣传出,似有人谋划造反。 坐在一旁的谢如锦仍是那一身金色云雷官服,但比起上次出差宁州,眼神依旧清亮,神色却稳重了许多,徐瑜心想怪不得谢如锦被今上所看好,这等资质,这等心性,当真可堪大用。 “说实话,全然无把握。”徐瑜诚恳地说道:“案卷里写着状元乡已共有十八人或失踪或遇害,当地州府却毫无头绪,足见此案之棘手。况且镜中女鬼索命太过离奇,雷击白骨也有修饰润色之嫌,至于童谣,一经传唱,源头就难以辨别了。” 谢如锦听着,取出一个塞了木塞的白瓷瓶:“昌月楼的酸梅汤,还冰着呢。” 徐瑜怔住,昌月楼与镜明司相距不近,又在朝阳坊相反方向,这显然是谢如锦地一番心意。 “还你的。”谢如锦眼带笑意:“午休时抢了你一碗酸梅汤,现在还你,我厨艺不精,现在赶着查案,时间又紧,只能去昌月楼买来还徐娘子了。” 徐瑜接过白瓷瓶,笑道:“谢大人太客气了。” 谢如锦又道:“徐娘子的碗我出来得忙,忘记带了。” “没事,我那碗不值钱。”徐瑜觉得有点怪,谢如锦有心思有时间绕路去昌月楼买酸梅汤,怎么会因为匆忙忘记带自己的碗。不过那碗也就是最便宜的瓷碗,朝安坊集市里最普通不过的,就算没了,徐瑜也并不觉得可惜。 但是……那碗酸梅汤,自己好像还喝过一口……想到这,徐瑜的表情有一丝紧张,毕竟刘大妈中午做的是蒜薹炒肉。 徐瑜看着谢如锦,不知是不是因为入夏了的缘故,比起上次同去宁州时,车厢里热了许多,温度衬得谢如锦的声音都如午后熏熏暖风一样,听得徐瑜有些昏昏然,一时觉得自己听清了,一时又觉得自己在神游物外,身在幻觉之中。 “芙桂楼那天,我说的的确都是实话,其实那天我在朝安坊看见你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你,我当时想你一定也认出来我了,可是后来你似乎又并不记得我……” 徐瑜觉得自己应是做了一场梦,梦里她与游街的十九岁名动京城的高贵清华的状元娘在朝安坊遥遥相望,一眼万年,而后这清贵又有些青涩的美人拉着自己的手腕,靠近自己,委委屈屈地剖白心迹,然后犹犹豫豫,想要同自己亲近。 徐瑜觉得这一定是一场梦,因为自己没有推开美人,而是顺着心意,轻轻扶住美人的后脑,亲住了美人的双唇。 镜姬第二 上次来宁州时尚是春日,寒气若有若存,百花才绽,而此时花累重枝喷雪溅玉,两岸夏景浓丽。徐瑜坐在船上,望着岸垂绿柳,堤边白树,嗅着花香,低头见船分碧波,一时对山水烟霞生出无限向往。 平心而论,讲公道话,镜明司的账本哪有夏花绚烂,镜明司的案卷哪有此处美景堪读,镜明司的督察史哪有……好像是比挽袖摇橹唱歌的船娘好看一些。 徐瑜偷眼瞧谢如锦,发现谢如锦在全神贯注地读着案卷,这一路上她两人翻来覆去读了不下十几遍,不知标注了多少疑点和线索,案卷的边角密密小字。有时她写完,谢如锦在旁边接着写,或者直接在她的字旁做批注,两个人的字纠缠在一起,竟也又几分亲昵。 谢如锦手里拿着案卷,问行船的船夫:“不知宁州墨岭的状元乡,是哪位状元的家乡?” 行船的船夫摇橹回答:“说是状元乡,其实只是一处穷乡僻壤罢了,没怎么听人提起过,大燕开国以来,宁州州府各县出了七位状元,连先帝都夸宁州天下文脉四分,宁州独占一分。不过七位状元里面没有一个是状元乡出来的,这状元乡说不好是前朝时起的名字,前朝年岁久远,宁州又人杰地灵,自古出过不少状元,记不清了,不过我家老人早年前说状元乡这个地方风水不好,离墨岭群山太近,地邪聚阴,不适合活人住。” “墨岭状元乡一带,是哪县所管辖?” “应该是云秀县,在州府南面。” 谢如锦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细笔,在案卷上写下云秀县三字。墨岭一带多为山林,与数县接壤,行政区划不明,为了调查这起疑案,少不得要去接壤各县查阅县志。 “那关于这状元乡,可有什么传说之类的?这些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谢如锦又问。 船夫:“这就没怎么听说过了,宁州每天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什么样的都有,您要是问州府或者其他地方发生过什么怪事,我还能说上一二,就说之前乐浪县金身弥勒沉水大哭,就是因为富商被奸夫淫妇陷害,怨气不散,这修佛像佛寺有大功德的,这富商冤死,佛祖看不过眼,这不就降下征兆,衙门才会查清原因,还富商一个公平。” 徐瑜,谢如锦:……我记得好像不是这样的。 “两位娘子啊!神佛有眼!”船夫言语颇为激动。 徐瑜和谢如锦也不好再说什么,谢如锦开口:“那状元乡可也有类似的有关人命的事情发生?” 船夫:“这状元乡地方偏僻,人也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怪事。” “那您听说过最近在宁州传得很广的童谣吗?月光堂堂,照见吾乡,吾乡寂,灶中凉。高楼危危,孤燕难回,燕难回,独涕泣,此生不过南北江。“ “好像听过,这几日有不少女子唱这歌,这首应该是新的吧?听起来怪悲伤的。” 谢如锦叹了口气,船上无人说话。 “两位娘子不在州府多留几日吗?今晚就是观莲节了,州府热闹,有灯会呢,还有烟火,今年宁州商会请了春风怜来唱戏,台子在江边搭了三层。”船夫推荐:“热闹得很。” 徐瑜听到春风怜,不由得一阵无奈,春风怜其实是大燕很有名气的戏班,背靠好几个大书局,年年都有受欢迎的新戏改编排演,但是戏的格调不高,翻来覆去也就是情情爱爱,男男女女,私情私奔之类的,涉及人神鬼妖,偏偏大家都爱看。戏子的技艺其实不高,好在男俊女美,引得一群人渴慕追逐,而且往往还有京中轻佻子弟,闺中怀春少女,闲来无事的世家主妇写一些所听所闻的情感纠葛,含沙射影引人遐思,因此每年春风怜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京中众多戏班也跟风效仿。 当然,那出讲徐瑜去田家退婚的《瑜娘退婚》也是春风怜的戏,当年很是困扰了徐瑜一段时间。徐瑜挎个菜篮子去买菜都能见到有少女妇人眼含泪水作捧心状学着春风怜的名角唱“闻君有两意,故来相绝决”,那一波三折带着哭腔的声调拉得很长,徐瑜每次听到都恨不得以手覆额就地消失。 自己就是退桩婚事罢了,哪来的这么多戏…… 不过也足见深闺幽情,千百年不衰,代代共鸣之深也。 “也好,都说宁州自古丝竹繁华,既然有时间,也的确应当领略一下宁州风俗。”谢如锦将笔收入笔筒中,挺轻巧地说道,到了宁州境内,谢如锦便换上了一身青色常服,腰背如竹,玉姿绮貌,愈发引人注目。 徐瑜:这又不是你之前催我出差,一副时不我待地样子了。 是那谁谁催着她,把马车停在她门口,害得她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自己新种的小白菜,就一路直奔宁州来着? 虽是这么想的,徐瑜还是安静地坐在船上望风景,摇橹击水声缓慢而有节奏,徐瑜伸手入水,一片清凉,偶有飘落到水面的花瓣,波光水色间,徐瑜有一瞬当真觉得宁州是一处山清水秀太平盛景的好地方,在此终老也不错。 眼神飘游,映入徐瑜眼帘的是谢如锦的浅碧色丝绸发带,随风轻荡在其耳旁,而谢如锦望着船首方向,脖颈修长藕白,两痕锁骨清晰可见。 徐瑜不露声色地转过头仍旧拨弄着河水,目光虽定,心绪却起,如鹊跃,如燕回,如水草般绵密紧束,亦如远云,触不可及。 那天下午的马车里,徐瑜后来回想,自己可能是遭了迷障失了魂,估计谢如锦也是这样的,两人分开后各自端坐,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讨论案情,一路上也就没再提这件事。 徐瑜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自己真做了一场梦就是了。这场梦里一切水到渠成,情不自禁,不论世俗,也无余生蹉跎,已经是再好没有的结局了。 之前在镜明司衙门里坐着的时候,徐瑜听同僚夸谢如锦生得好看,走在京城坊市路上时,听少女互相挽着手臂说骑着骏马过街的谢状元娘风流潇洒,徐瑜只觉得谢如锦是任谁也无法独占的月亮,遥不可及,独在云端,那惊艳的一回眸自是仙姝绝色,并非是独独为了某人而留情。 再后来她与谢如锦办沉佛案,只两人同行,互相照应,免不了生出依赖。徐瑜觉得,若是换另一镜明司女官被谢如锦选中一起查案,遇到危险,以谢如锦的性子也会挺身而出,护她周全,并非是因为她是徐瑜。 所以徐瑜把自己放得很低,十九岁的美人,优秀体贴,受伤时说喜欢自己,可能是因为一时感动于自己的悉心照顾,所以误把感激当作喜欢,回京分开之后,养好病,回归了日常生活,热情自然也就冷淡下来了。而自己也只是知恩图报,毕竟谢如锦引开贼人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恩情报答完了,两不相欠,以后岁月漫长,也不会有心结愧疚。 所以马车上这一吻,只是因为余情未了,加上空间狭小夏风太暖,一时冲动犯下的错。徐瑜打从心里不相信谢如锦“一眼情深“那套说辞,大抵人情动以后,对初见总是念念不忘的,想从彼此的第一印象中找到所谓宿命的佐证。但,徐瑜回想那天,着装普通,挎着菜篮子的自己,怎么也无法和谢如锦所描述的场景对应。而徐瑜自己,应该也只是因为沉迷于谢如锦的美色,美人当前,色壮人胆,仗着同为女子轻薄了美人。 归根结底,那一吻,并不算什么回应。 翻来覆去千回百转地想来想去,徐瑜下定决心,以后对谢如锦严守礼节,再不越红线半分。 宁州州府华灯初上之时,徐瑜和谢如锦的小船刚刚驶进渡口,船夫口中宁州商会所搭建的三层高的戏台矗立在河边水上,远远望去,暖橘色灯光和做工细致的装饰倒映在水流并不遄急的河面上,仿佛一座临水的蜃楼,穿着宽大鲜艳画着浓妆的戏子们站在其中,头饰珠翠,锦衣宽袖,形形色色,亦幻亦真。 岸边人潮拥挤,谢如锦一撩衣摆跃到岸上,转身伸手来接徐瑜。 临河满街花灯,灯海直接夜空,连星空也黯淡了几分。谢如锦背对着一岸太平热闹的盛世灯光,那满眼的红橘色仿佛染在了她的青衣发带上,也染在了她的眉梢眼角,火一般直直烧到了徐瑜的眼底。人声喧沸,锣鼓琴筝,就这样被这红橘色悄无声息地盖住了。 徐瑜将右手轻轻搁在谢如锦摊开的手掌上,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调查沉佛案时谢如锦递过来的香甜桂花糕,和她轻轻放在谢如锦掌中的一小白瓷碗酸梅汤,当然还有,在暗巷中躲避贼人时她在谢如锦怀中越过肩膀看到的霎时明亮的星辰。 可是,徐瑜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配得上这样一位美人的青睐。 她之前只是个家道中落,卖画为生,过着贫苦生活的普通人,就算现在也只是镜明司里谢如锦的下属,不是正统科举出身,没什么前途,混口饭吃的小督察员,谢如锦一而再地找自己一同出差办事,诸多关照,让徐瑜感恩之余,也有些慌乱惶恐。 万一,徐瑜心想,若是有朝一日谢如锦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厌倦了自己,自己又当如何同谢如锦相处呢?那时候,自己是否还能再一次梳妆齐整的,平静的接受这样的现实,然后旁观谢如锦移情别恋,又或嫁作他人妇。 徐瑜站在岸边石阶上看向谢如锦,谢如锦也在看徐瑜,徐瑜并没有从谢如锦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谢如锦也没有放开的意思,良久,谢如锦欲言又止。徐瑜突然笑了一下,问道:“谢大人,您能不能放开我?” 镜姬第二 上次来宁州时尚是春日,寒气若有若存,百花才绽,而此时花累重枝喷雪溅玉,两岸夏景浓丽。徐瑜坐在船上,望着岸垂绿柳,堤边白树,嗅着花香,低头见船分碧波,一时对山水烟霞生出无限向往。 平心而论,讲公道话,镜明司的账本哪有夏花绚烂,镜明司的案卷哪有此处美景堪读,镜明司的督察史哪有……好像是比挽袖摇橹唱歌的船娘好看一些。 徐瑜偷眼瞧谢如锦,发现谢如锦在全神贯注地读着案卷,这一路上她两人翻来覆去读了不下十几遍,不知标注了多少疑点和线索,案卷的边角密密小字。有时她写完,谢如锦在旁边接着写,或者直接在她的字旁做批注,两个人的字纠缠在一起,竟也又几分亲昵。 谢如锦手里拿着案卷,问行船的船夫:“不知宁州墨岭的状元乡,是哪位状元的家乡?” 行船的船夫摇橹回答:“说是状元乡,其实只是一处穷乡僻壤罢了,没怎么听人提起过,大燕开国以来,宁州州府各县出了七位状元,连先帝都夸宁州天下文脉四分,宁州独占一分。不过七位状元里面没有一个是状元乡出来的,这状元乡说不好是前朝时起的名字,前朝年岁久远,宁州又人杰地灵,自古出过不少状元,记不清了,不过我家老人早年前说状元乡这个地方风水不好,离墨岭群山太近,地邪聚阴,不适合活人住。” “墨岭状元乡一带,是哪县所管辖?” “应该是云秀县,在州府南面。” 谢如锦从笔筒中抽出一支细笔,在案卷上写下云秀县三字。墨岭一带多为山林,与数县接壤,行政区划不明,为了调查这起疑案,少不得要去接壤各县查阅县志。 “那关于这状元乡,可有什么传说之类的?这些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事?”谢如锦又问。 船夫:“这就没怎么听说过了,宁州每天发生的事情多了去了,什么样的都有,您要是问州府或者其他地方发生过什么怪事,我还能说上一二,就说之前乐浪县金身弥勒沉水大哭,就是因为富商被奸夫淫妇陷害,怨气不散,这修佛像佛寺有大功德的,这富商冤死,佛祖看不过眼,这不就降下征兆,衙门才会查清原因,还富商一个公平。” 徐瑜,谢如锦:……我记得好像不是这样的。 “两位娘子啊!神佛有眼!”船夫言语颇为激动。 徐瑜和谢如锦也不好再说什么,谢如锦开口:“那状元乡可也有类似的有关人命的事情发生?” 船夫:“这状元乡地方偏僻,人也少,还真不知道有什么怪事。” “那您听说过最近在宁州传得很广的童谣吗?月光堂堂,照见吾乡,吾乡寂,灶中凉。高楼危危,孤燕难回,燕难回,独涕泣,此生不过南北江。“ “好像听过,这几日有不少女子唱这歌,这首应该是新的吧?听起来怪悲伤的。” 谢如锦叹了口气,船上无人说话。 “两位娘子不在州府多留几日吗?今晚就是观莲节了,州府热闹,有灯会呢,还有烟火,今年宁州商会请了春风怜来唱戏,台子在江边搭了三层。”船夫推荐:“热闹得很。” 徐瑜听到春风怜,不由得一阵无奈,春风怜其实是大燕很有名气的戏班,背靠好几个大书局,年年都有受欢迎的新戏改编排演,但是戏的格调不高,翻来覆去也就是情情爱爱,男男女女,私情私奔之类的,涉及人神鬼妖,偏偏大家都爱看。戏子的技艺其实不高,好在男俊女美,引得一群人渴慕追逐,而且往往还有京中轻佻子弟,闺中怀春少女,闲来无事的世家主妇写一些所听所闻的情感纠葛,含沙射影引人遐思,因此每年春风怜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连带着京中众多戏班也跟风效仿。 当然,那出讲徐瑜去田家退婚的《瑜娘退婚》也是春风怜的戏,当年很是困扰了徐瑜一段时间。徐瑜挎个菜篮子去买菜都能见到有少女妇人眼含泪水作捧心状学着春风怜的名角唱“闻君有两意,故来相绝决”,那一波三折带着哭腔的声调拉得很长,徐瑜每次听到都恨不得以手覆额就地消失。 自己就是退桩婚事罢了,哪来的这么多戏…… 不过也足见深闺幽情,千百年不衰,代代共鸣之深也。 “也好,都说宁州自古丝竹繁华,既然有时间,也的确应当领略一下宁州风俗。”谢如锦将笔收入笔筒中,挺轻巧地说道,到了宁州境内,谢如锦便换上了一身青色常服,腰背如竹,玉姿绮貌,愈发引人注目。 徐瑜:这又不是你之前催我出差,一副时不我待地样子了。 是那谁谁催着她,把马车停在她门口,害得她没来得及多看两眼自己新种的小白菜,就一路直奔宁州来着? 虽是这么想的,徐瑜还是安静地坐在船上望风景,摇橹击水声缓慢而有节奏,徐瑜伸手入水,一片清凉,偶有飘落到水面的花瓣,波光水色间,徐瑜有一瞬当真觉得宁州是一处山清水秀太平盛景的好地方,在此终老也不错。 眼神飘游,映入徐瑜眼帘的是谢如锦的浅碧色丝绸发带,随风轻荡在其耳旁,而谢如锦望着船首方向,脖颈修长藕白,两痕锁骨清晰可见。 徐瑜不露声色地转过头仍旧拨弄着河水,目光虽定,心绪却起,如鹊跃,如燕回,如水草般绵密紧束,亦如远云,触不可及。 那天下午的马车里,徐瑜后来回想,自己可能是遭了迷障失了魂,估计谢如锦也是这样的,两人分开后各自端坐,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讨论案情,一路上也就没再提这件事。 徐瑜想,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自己真做了一场梦就是了。这场梦里一切水到渠成,情不自禁,不论世俗,也无余生蹉跎,已经是再好没有的结局了。 之前在镜明司衙门里坐着的时候,徐瑜听同僚夸谢如锦生得好看,走在京城坊市路上时,听少女互相挽着手臂说骑着骏马过街的谢状元娘风流潇洒,徐瑜只觉得谢如锦是任谁也无法独占的月亮,遥不可及,独在云端,那惊艳的一回眸自是仙姝绝色,并非是独独为了某人而留情。 再后来她与谢如锦办沉佛案,只两人同行,互相照应,免不了生出依赖。徐瑜觉得,若是换另一镜明司女官被谢如锦选中一起查案,遇到危险,以谢如锦的性子也会挺身而出,护她周全,并非是因为她是徐瑜。 所以徐瑜把自己放得很低,十九岁的美人,优秀体贴,受伤时说喜欢自己,可能是因为一时感动于自己的悉心照顾,所以误把感激当作喜欢,回京分开之后,养好病,回归了日常生活,热情自然也就冷淡下来了。而自己也只是知恩图报,毕竟谢如锦引开贼人是为了保护自己,这恩情报答完了,两不相欠,以后岁月漫长,也不会有心结愧疚。 所以马车上这一吻,只是因为余情未了,加上空间狭小夏风太暖,一时冲动犯下的错。徐瑜打从心里不相信谢如锦“一眼情深“那套说辞,大抵人情动以后,对初见总是念念不忘的,想从彼此的第一印象中找到所谓宿命的佐证。但,徐瑜回想那天,着装普通,挎着菜篮子的自己,怎么也无法和谢如锦所描述的场景对应。而徐瑜自己,应该也只是因为沉迷于谢如锦的美色,美人当前,色壮人胆,仗着同为女子轻薄了美人。 归根结底,那一吻,并不算什么回应。 翻来覆去千回百转地想来想去,徐瑜下定决心,以后对谢如锦严守礼节,再不越红线半分。 宁州州府华灯初上之时,徐瑜和谢如锦的小船刚刚驶进渡口,船夫口中宁州商会所搭建的三层高的戏台矗立在河边水上,远远望去,暖橘色灯光和做工细致的装饰倒映在水流并不遄急的河面上,仿佛一座临水的蜃楼,穿着宽大鲜艳画着浓妆的戏子们站在其中,头饰珠翠,锦衣宽袖,形形色色,亦幻亦真。 岸边人潮拥挤,谢如锦一撩衣摆跃到岸上,转身伸手来接徐瑜。 临河满街花灯,灯海直接夜空,连星空也黯淡了几分。谢如锦背对着一岸太平热闹的盛世灯光,那满眼的红橘色仿佛染在了她的青衣发带上,也染在了她的眉梢眼角,火一般直直烧到了徐瑜的眼底。人声喧沸,锣鼓琴筝,就这样被这红橘色悄无声息地盖住了。 徐瑜将右手轻轻搁在谢如锦摊开的手掌上,一瞬间,她脑海里闪过调查沉佛案时谢如锦递过来的香甜桂花糕,和她轻轻放在谢如锦掌中的一小白瓷碗酸梅汤,当然还有,在暗巷中躲避贼人时她在谢如锦怀中越过肩膀看到的霎时明亮的星辰。 可是,徐瑜并不知道,自己哪里配得上这样一位美人的青睐。 她之前只是个家道中落,卖画为生,过着贫苦生活的普通人,就算现在也只是镜明司里谢如锦的下属,不是正统科举出身,没什么前途,混口饭吃的小督察员,谢如锦一而再地找自己一同出差办事,诸多关照,让徐瑜感恩之余,也有些慌乱惶恐。 万一,徐瑜心想,若是有朝一日谢如锦觉得自己也不过如此,厌倦了自己,自己又当如何同谢如锦相处呢?那时候,自己是否还能再一次梳妆齐整的,平静的接受这样的现实,然后旁观谢如锦移情别恋,又或嫁作他人妇。 徐瑜站在岸边石阶上看向谢如锦,谢如锦也在看徐瑜,徐瑜并没有从谢如锦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谢如锦也没有放开的意思,良久,谢如锦欲言又止。徐瑜突然笑了一下,问道:“谢大人,您能不能放开我?” 镜姬第三 谢如锦眼神微动,徐瑜便了解了大半。 你为难,我何尝又不为难。徐瑜感慨,但年长者毕竟是年长者,徐瑜觉得自己还是要主动把握住两人之间的分寸的。 “等你想好,再来回答我。”徐瑜说道:“如果你只是想……” 徐瑜正和谢如锦执手相望,背后突然被谁狠推了一下,徐瑜没防备,脚下不稳,当下挺狼狈地投进了谢如锦的怀里。 完了,分寸没把握好。这是徐瑜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徐瑜的第二个念头是:就,还是挺软的。 徐瑜额头抵在谢如锦肩上,心下微叹,但又升起难以言说的圆满之意,如同渴极逢清泉,久旱遇甘霖,这种感觉于徐瑜而言也是此生第一遭,但徐瑜内心清楚,这就是情动,与一人投契,自然身心相合,无暇他顾。徐瑜并不知道此刻谢如锦在想什么,但只觉得自己动摇得厉害。 “徐娘子,你没事吧?” 徐瑜被谢如锦扶起,摇摇头,转过身看推自己的“罪魁祸首”,微微讶异。 竟然是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白衣女子,那面具似乎颇为粗糙,木雕而成,质感粗粝,未见精细花纹,也并未有鎏金装饰,简简单单的红白两色,白为底色,红色为火焰粗纹,整个面具呈现出一种远非寻常诡异狰狞的狐狸面具所能比的安详笑脸。就像是,传说中某樵夫行僧跋涉入深山,突然于月下空旷处见狐狸以此神情虔诚拜月,千年狐妖不染俗尘,大抵如是。 面具后的女子目光定定看了徐瑜和谢如锦一会儿,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之处,接着挺理直气壮地移开目光,袖手转向那河畔的三层戏台。 戏台上,是一出再熟悉不过的旧戏,成宗皇后智斗狐妖,这段传说流传甚广,明明只是神怪之谈,但千百年口口相传,诸多演绎,以至于小时候徐瑜读这段时,竟也觉得似乎恍惚确有此事。 戏台上俊俏的青年成宗尚是皇子,与出身民间的成宗皇后一见钟情,两人正一步三回顾,皇子锦服玉冠,女子素襟簪花,一面难忘,魂牵梦绕,戏台上“啪嗒”一响,顿时飘落纷纷花雨,晚风扫过,一对璧人掩在数不清的粉白花瓣中,着实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宿命神仙眷侣。 但是任谁也知道,这出戏的结局并不美满,成宗后来被狐狸精所惑,移情别恋冷落了他曾许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连带着朝政腐败,一朝倾覆,就算是最后成宗皇后用智计将妖妃的狐妖亲戚逼出原形,押解回宫,也终究没有挽大厦于将倾,季氏攻破京城后,成宗连同皇后自缢而死。 叫好声响彻岸上,徐瑜看那白狐面具,仍是径自袖手不动,目光追随那“成宗皇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娘子,我叫徐瑜,这位是镜明司督察使谢如锦,不知可否有幸认识一下?”徐瑜出声问道。徐瑜并不是爱多话的人,但是看着这位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却忍不住好奇。 闻言片刻后,白狐面具的女子皓腕一翻,信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一双凤目中寒光涌动,清冽如冰。 徐瑜看着那张脸,倒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谢如锦说道:“这一回,是谢大人被比下去了。” 那真的是一张如同白玉雕成,美得如妖孽一般的脸,饶是徐瑜默默念了几遍诸法空相,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再开口仍带了几丝颤抖。 “既然与你有缘,我有一物相赠”妖孽开口便道,继而轻捏三指抬手,示意徐瑜伸手来接,神色淡然而举止威仪不似寻常:“你此去状元乡一带,有一大劫,此物可保你一命。” 徐瑜伸掌,掌中心落下的一物是一片极轻极软的花瓣,与方才戏台上的颜色形状相似。 “你身旁这人,命运与此朝气运连结,一路青云直上,可以封疆拜相,只是难得善终,你若同她一起,将来怕是要伤心的。” 徐瑜抬眸,与妖孽目光相对,一瞬间只觉得流光四溢,星辰摇落,仿佛被吸入虚空之中,再看掌心,又似乎空无一物。 徐瑜心中奇怪,想问谢如锦是否也有同感,没想到却发现谢如锦正一脸惊疑的看着自己。 “你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个人在我手上放了一片花瓣。” “徐娘子,你刚才那句,我被比下去了,是什么意思?”谢如锦酸酸问道。 徐瑜懵住,连忙再往那妖孽所站立的位置看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素白花灯孤零零地摆着,旁边一纸包的糕点,周遭行人往来,人潮聚涌,无人在意。 “谢大人,你有没有看到,方才那里站了个女人,是她把我推到你怀里的,她脸上还戴着白狐面具。”徐瑜揪住谢如锦的手急问,后面的话徐瑜咽了回去没有说出来:她还说,你日后青云直上,但难得善终。 “可是,方才……不是徐娘子你,自己扑来的吗?”谢如锦低头,有些委屈的说道, “我……”徐瑜结舌。 难道是见着了鬼怪一类的吗?徐瑜回首再看,仍是那一盏孤灯,一包糕点,一时怅然若失。 “无事,可能是最近旅途劳顿,出幻觉了。”徐瑜勉强一笑。或许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吧,但是那个女人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徐瑜一时间似乎也真的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因果牵引。 终究是要伤心的……吗?徐瑜怔怔地看向接住花瓣的手掌。 钲锣一响,台上演至成宗皇帝被狐狸精所惑,沉溺享乐,夜夜笙歌,红烛金绡,软玉在怀,那边成宗皇后独坐寂室,金钗斜挂,遥望月光,冷冷清清。 徐瑜展眉,拍拍手,轻轻一笑。说到底,横竖不过一生,又能如何呢? 河面的莲灯明明灭灭,流向天际,徐瑜和谢如锦穿行在人流之中。 宁州观莲节多有青年男女相识,互诉情意。徐瑜和谢如锦并肩走着,初时还有些尴尬,后面也就坦然了。 走到一处买莲花灯的摊位,摊主是个寡言沉默的汉子,手中雕刀不停,他身旁的妻子忙活着卖灯,摊主偶尔抬起头找寻妻子,找到了便低头憨憨一笑。 “想放灯吗?谢大人?”徐瑜问。 谢如锦偏过头来看徐瑜,又看了一会儿摊主夫妇,从怀中掏出铜钱,上前说道:“一个莲花灯。” “两个。”徐瑜也挤到谢如锦旁边,说道,然后将自己手里的铜钱放到谢如锦的手里。 “我不用……”谢如锦皱眉道。 “一起吧,你看他们都是一人一个。”徐瑜笑着示意河边亲密的一对对男女。 谢如锦没有再说什么,付完钱,两人一人捧着一盏。观莲节的花灯灯芯中空,里面可塞入一张纸条,或许愿,或衷肠,皆可写在上面。徐瑜从包袱中取出一支细笔,在纸上写了几句,卷成细卷,塞入灯烛内里。谢如锦也写完了,正在岸边等着徐瑜一起放灯。 花灯被河水带着流向下游。 “徐娘子,你写了什么?”谢如锦问。 “许愿以后不被身边这位谢大人记失职薄,升职加薪,平安到老。”徐瑜自然不可能说实话,随便说了一些搪塞过去,反问:“大人呢?” 谢如锦神色认真地说道:“不能说,许愿这种事情,说了就没法实现了。” ……听大人这言下之意,以后还要被记失职簿啊。 徐瑜后悔,应该换句话搪塞小谢大人的。 “月光堂堂,照见吾乡,吾乡寂,灶中凉。高楼危危,孤燕难回,燕难回,独涕泣,此生不过南北江。” 谢如锦和徐瑜听见歌声,同时回头。 “这是……”谢如锦凝眉,望着歌声传来的地方,念着牌匾上的字:“沁珠楼?” 这童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楼上抱着琵琶弹拨的歌女面带愁容,正倚窗远目向南。 这首童谣被刑部案卷说成是有谋反意图是因为灶为无腿之桌,即为卓如卿的卓,灶中凉的意思就是,卓如卿并非忠于北燕。而燕难回句则是暗指北燕军队无法南下征赵。 徐瑜觉得刑部解释得很扯,但鉴于刑部这两次案卷写得都很扯,徐瑜也懒得说什么了。 谢如锦拿起包袱对徐瑜说:“我们去问一下。” 走到沁珠楼下,被老鸨来来回回扫视了十几遍才得以放行,徐瑜和谢如锦被领到楼上的雅间,之前临窗唱歌的那位歌女被小厮引来,端坐在桃红柳绿的屏风后。 “月光堂堂那首歌,你从哪里学来的?”谢如锦问道。 “只是一首不知名的小曲罢了。”屏风后歌女似乎在调试着琴弦,时不时发出试音声。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谢如锦冷声问道。 试音声暂停复起,歌女沉默不予回答。 谢如锦站起身。 “大人息怒,这首曲子只是奴某日临窗看风景时听见有小儿嬉笑打闹,口中念着这几句,因此学来谱成曲,闲时唱两句解闷。” “能问一下,你是南朝出身吗?”徐瑜问了一句。 屏风后默然许久,回答道:“忘了。” 又接着说道:“奴自幼在这沁珠楼长大,小时的事,都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有年黄河泛滥,奴随父母避难,半夜起解时被掳走,而后便被卖到了此地……” “你叫什么名字?”谢如锦问。 “原名忘了,现在奴叫翠雪。” 镜姬第三 谢如锦眼神微动,徐瑜便了解了大半。 你为难,我何尝又不为难。徐瑜感慨,但年长者毕竟是年长者,徐瑜觉得自己还是要主动把握住两人之间的分寸的。 “等你想好,再来回答我。”徐瑜说道:“如果你只是想……” 徐瑜正和谢如锦执手相望,背后突然被谁狠推了一下,徐瑜没防备,脚下不稳,当下挺狼狈地投进了谢如锦的怀里。 完了,分寸没把握好。这是徐瑜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徐瑜的第二个念头是:就,还是挺软的。 徐瑜额头抵在谢如锦肩上,心下微叹,但又升起难以言说的圆满之意,如同渴极逢清泉,久旱遇甘霖,这种感觉于徐瑜而言也是此生第一遭,但徐瑜内心清楚,这就是情动,与一人投契,自然身心相合,无暇他顾。徐瑜并不知道此刻谢如锦在想什么,但只觉得自己动摇得厉害。 “徐娘子,你没事吧?” 徐瑜被谢如锦扶起,摇摇头,转过身看推自己的“罪魁祸首”,微微讶异。 竟然是一个戴着白狐面具的白衣女子,那面具似乎颇为粗糙,木雕而成,质感粗粝,未见精细花纹,也并未有鎏金装饰,简简单单的红白两色,白为底色,红色为火焰粗纹,整个面具呈现出一种远非寻常诡异狰狞的狐狸面具所能比的安详笑脸。就像是,传说中某樵夫行僧跋涉入深山,突然于月下空旷处见狐狸以此神情虔诚拜月,千年狐妖不染俗尘,大抵如是。 面具后的女子目光定定看了徐瑜和谢如锦一会儿,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之处,接着挺理直气壮地移开目光,袖手转向那河畔的三层戏台。 戏台上,是一出再熟悉不过的旧戏,成宗皇后智斗狐妖,这段传说流传甚广,明明只是神怪之谈,但千百年口口相传,诸多演绎,以至于小时候徐瑜读这段时,竟也觉得似乎恍惚确有此事。 戏台上俊俏的青年成宗尚是皇子,与出身民间的成宗皇后一见钟情,两人正一步三回顾,皇子锦服玉冠,女子素襟簪花,一面难忘,魂牵梦绕,戏台上“啪嗒”一响,顿时飘落纷纷花雨,晚风扫过,一对璧人掩在数不清的粉白花瓣中,着实是一对羡煞旁人的宿命神仙眷侣。 但是任谁也知道,这出戏的结局并不美满,成宗后来被狐狸精所惑,移情别恋冷落了他曾许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连带着朝政腐败,一朝倾覆,就算是最后成宗皇后用智计将妖妃的狐妖亲戚逼出原形,押解回宫,也终究没有挽大厦于将倾,季氏攻破京城后,成宗连同皇后自缢而死。 叫好声响彻岸上,徐瑜看那白狐面具,仍是径自袖手不动,目光追随那“成宗皇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位娘子,我叫徐瑜,这位是镜明司督察使谢如锦,不知可否有幸认识一下?”徐瑜出声问道。徐瑜并不是爱多话的人,但是看着这位戴着狐狸面具的女子,却忍不住好奇。 闻言片刻后,白狐面具的女子皓腕一翻,信手摘下脸上的面具,露出真容,一双凤目中寒光涌动,清冽如冰。 徐瑜看着那张脸,倒吸一口气,对身旁的谢如锦说道:“这一回,是谢大人被比下去了。” 那真的是一张如同白玉雕成,美得如妖孽一般的脸,饶是徐瑜默默念了几遍诸法空相,色不异空,空不异色,再开口仍带了几丝颤抖。 “既然与你有缘,我有一物相赠”妖孽开口便道,继而轻捏三指抬手,示意徐瑜伸手来接,神色淡然而举止威仪不似寻常:“你此去状元乡一带,有一大劫,此物可保你一命。” 徐瑜伸掌,掌中心落下的一物是一片极轻极软的花瓣,与方才戏台上的颜色形状相似。 “你身旁这人,命运与此朝气运连结,一路青云直上,可以封疆拜相,只是难得善终,你若同她一起,将来怕是要伤心的。” 徐瑜抬眸,与妖孽目光相对,一瞬间只觉得流光四溢,星辰摇落,仿佛被吸入虚空之中,再看掌心,又似乎空无一物。 徐瑜心中奇怪,想问谢如锦是否也有同感,没想到却发现谢如锦正一脸惊疑的看着自己。 “你有没有看到,刚才那个人在我手上放了一片花瓣。” “徐娘子,你刚才那句,我被比下去了,是什么意思?”谢如锦酸酸问道。 徐瑜懵住,连忙再往那妖孽所站立的位置看去,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素白花灯孤零零地摆着,旁边一纸包的糕点,周遭行人往来,人潮聚涌,无人在意。 “谢大人,你有没有看到,方才那里站了个女人,是她把我推到你怀里的,她脸上还戴着白狐面具。”徐瑜揪住谢如锦的手急问,后面的话徐瑜咽了回去没有说出来:她还说,你日后青云直上,但难得善终。 “可是,方才……不是徐娘子你,自己扑来的吗?”谢如锦低头,有些委屈的说道, “我……”徐瑜结舌。 难道是见着了鬼怪一类的吗?徐瑜回首再看,仍是那一盏孤灯,一包糕点,一时怅然若失。 “无事,可能是最近旅途劳顿,出幻觉了。”徐瑜勉强一笑。或许真的只是自己的幻觉吧,但是那个女人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徐瑜一时间似乎也真的感受到了冥冥之中因果牵引。 终究是要伤心的……吗?徐瑜怔怔地看向接住花瓣的手掌。 钲锣一响,台上演至成宗皇帝被狐狸精所惑,沉溺享乐,夜夜笙歌,红烛金绡,软玉在怀,那边成宗皇后独坐寂室,金钗斜挂,遥望月光,冷冷清清。 徐瑜展眉,拍拍手,轻轻一笑。说到底,横竖不过一生,又能如何呢? 河面的莲灯明明灭灭,流向天际,徐瑜和谢如锦穿行在人流之中。 宁州观莲节多有青年男女相识,互诉情意。徐瑜和谢如锦并肩走着,初时还有些尴尬,后面也就坦然了。 走到一处买莲花灯的摊位,摊主是个寡言沉默的汉子,手中雕刀不停,他身旁的妻子忙活着卖灯,摊主偶尔抬起头找寻妻子,找到了便低头憨憨一笑。 “想放灯吗?谢大人?”徐瑜问。 谢如锦偏过头来看徐瑜,又看了一会儿摊主夫妇,从怀中掏出铜钱,上前说道:“一个莲花灯。” “两个。”徐瑜也挤到谢如锦旁边,说道,然后将自己手里的铜钱放到谢如锦的手里。 “我不用……”谢如锦皱眉道。 “一起吧,你看他们都是一人一个。”徐瑜笑着示意河边亲密的一对对男女。 谢如锦没有再说什么,付完钱,两人一人捧着一盏。观莲节的花灯灯芯中空,里面可塞入一张纸条,或许愿,或衷肠,皆可写在上面。徐瑜从包袱中取出一支细笔,在纸上写了几句,卷成细卷,塞入灯烛内里。谢如锦也写完了,正在岸边等着徐瑜一起放灯。 花灯被河水带着流向下游。 “徐娘子,你写了什么?”谢如锦问。 “许愿以后不被身边这位谢大人记失职薄,升职加薪,平安到老。”徐瑜自然不可能说实话,随便说了一些搪塞过去,反问:“大人呢?” 谢如锦神色认真地说道:“不能说,许愿这种事情,说了就没法实现了。” ……听大人这言下之意,以后还要被记失职簿啊。 徐瑜后悔,应该换句话搪塞小谢大人的。 “月光堂堂,照见吾乡,吾乡寂,灶中凉。高楼危危,孤燕难回,燕难回,独涕泣,此生不过南北江。” 谢如锦和徐瑜听见歌声,同时回头。 “这是……”谢如锦凝眉,望着歌声传来的地方,念着牌匾上的字:“沁珠楼?” 这童谣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楼上抱着琵琶弹拨的歌女面带愁容,正倚窗远目向南。 这首童谣被刑部案卷说成是有谋反意图是因为灶为无腿之桌,即为卓如卿的卓,灶中凉的意思就是,卓如卿并非忠于北燕。而燕难回句则是暗指北燕军队无法南下征赵。 徐瑜觉得刑部解释得很扯,但鉴于刑部这两次案卷写得都很扯,徐瑜也懒得说什么了。 谢如锦拿起包袱对徐瑜说:“我们去问一下。” 走到沁珠楼下,被老鸨来来回回扫视了十几遍才得以放行,徐瑜和谢如锦被领到楼上的雅间,之前临窗唱歌的那位歌女被小厮引来,端坐在桃红柳绿的屏风后。 “月光堂堂那首歌,你从哪里学来的?”谢如锦问道。 “只是一首不知名的小曲罢了。”屏风后歌女似乎在调试着琴弦,时不时发出试音声。 “你是从哪里学来的?”谢如锦冷声问道。 试音声暂停复起,歌女沉默不予回答。 谢如锦站起身。 “大人息怒,这首曲子只是奴某日临窗看风景时听见有小儿嬉笑打闹,口中念着这几句,因此学来谱成曲,闲时唱两句解闷。” “能问一下,你是南朝出身吗?”徐瑜问了一句。 屏风后默然许久,回答道:“忘了。” 又接着说道:“奴自幼在这沁珠楼长大,小时的事,都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有年黄河泛滥,奴随父母避难,半夜起解时被掳走,而后便被卖到了此地……” “你叫什么名字?”谢如锦问。 “原名忘了,现在奴叫翠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