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见 萧琮自然记得,他与沈筠初见时的情景。彼时,他还是东宫之主。 一日他与晋阳君萧玚从校场骑射归来,途中经过晋阳君府,萧玚道:“自臣封君建府以来,殿下还未光临过寒舍,今日正好路过,不妨进去饮些茶,小憩一下,未知殿下意下如何?” 萧琮欣然应道:“本宫正好有些口渴,那便叨扰了。” “殿下莅临,是臣之荣幸。”箫玚说着,便引着萧琮进入府中,谁知两人刚换了衣裳到厅中坐定,便有内侍来通传道:“禀殿下、王君,陛下方才又遣人来看王君是否归来,还说若回来了,就请王君到长乐宫说几句话。” 萧玚闻言,忙告罪道:“瞧臣这记性,今晨陛下便让人来通报过了,说让臣晚些时候进宫说话,臣竟忘了,该死该死,殿下放心,陛下处至多不过应答几句,应该很快就能回来,请殿下在府内稍歇,待臣回来,正好可以同进晚膳,把酒言欢。” 萧琮再三推却不过,只得应允。 萧玚又对随侍的人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去。 萧琮喝了一巡茶,想起路过中庭时,偶然瞥见内院的西南角有片杏花开得正浓,与今日的微雨倒也相映成趣,又想着萧玚一时半刻应该也回不来,便起身踱出前厅,侍立在厅外的闻安立即跟了上来,萧琮却对他摆摆手,低声道:“别人费尽心机地把咱们弄进来,总要给他点机会,放心吧,他就算真想怎样,也不至于在自己府中动手。”闻安听罢退了回去,萧琮便连随侍的人一起撇下,独自寻那片杏花去了。 他循着花香信步向前,终于在绕过一片假山后,看见了一座杏花环绕的小院。 院门敞开着,里面是一条幽微小径,萧琮踏着上面的残红,没走几步,便见小径的另一头是条回廊,有个女子坐在廊下,正闲敲棋子,旁边有侍女烹茶,知是府中女眷。 依礼,他本应立即回避,却鬼使神差的走上前去。 那女子察觉到有人,大概以为来的是萧玚,还未抬头便笑道,“王君可算回来了,午后就差人来说要下棋,让妾在这儿白白等了...”她边说边抬起头,这才看见回廊另一头的小径上,站着个陌生男子,彼时雨丝稀疏,一对燕儿忽的飞过,落在他身后的杏花枝头,那枝子随之一颤,便有几片花瓣被微风裹挟着,翩然坠地。 她这一抬头,却让萧琮彻底愣住了,什么礼仪教养,此刻他都忘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子。 沈筠见是外男,慌忙起身施礼道:“不知是客人,贱妾失礼了。” 萧琮闻言,才如梦初醒般拱了拱手道:“失礼了。” 萧琮本应就此离开,但他却没有移步,任一身衣袍被雨丝浸润,沈筠见他立着不走,又瞥见他衣料上若隐若现的缂丝暗纹。忖度着若只为避嫌就贸然离开,似乎有点得罪人,更何况他一身衣料如此名贵,来头定然不小,还是小心应付的好,只好再拜道,“尊驾衣衫湿了,若不嫌贱妾鄙陋,请到廊下暂避风雨吧。” 萧琮闻言道了句叨扰,便欣然举步,来到她对面坐下,此时沈筠已唤一旁的侍女重新烹了茶,捧与他道:“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尊驾请先饮些茶,暖一暖身子。” 萧琮捧过茶,轻啜一口,见她一身衣衫用料尚佳,却没有丝毫纹绣,便知其身份不高,因而微微笑道:“娘子心细。” 沈筠亦报以一笑,算是应答。 萧琮见此一笑,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迷醉,喃喃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沈筠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心道此人怎的这般无礼,在别人家里乱闯,遇到女眷不知回避不说,还总现出一副登徒子的样子,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 她心中虽如此想着,口中却还是礼节性答道:“贱名恐污了尊耳。” 萧琮闻言,面色微沉,“娘子是嫌在下鄙陋,所以不肯告知吗?” 沈筠无奈,只得答道:“贱妾不敢,尊驾唤妾曼姬即可。” 萧琮闻言,眼眸中多了些几不可察的哀伤,却仍强自微笑着问:“不知是哪个曼字?” 沈筠不料他会追问,心道我怎么知道,自见到晋阳君的第一天起,他便叫我曼儿,我自己也还从未问过是哪个曼字呢。于是看了看自己的衣衫,随口答道:“缦帛之缦。” 萧琮闻言,眼中的哀伤消散了一些,点头道,“甚好,甚好。” 二人沉默了片刻,萧琮忽然微微一笑,伸手从棋盒中拈出一子,略一思忖便落到了棋盘上。 沈筠一愣,忙道,“贱妾鄙陋,不敢与尊驾对弈。” 萧琮却故意作不悦之态,自嘲道:“看来缦姬还是看不上在下啊。” 沈筠忙道“并非如此,妾只是...”抬头却见到他眼中半含戏谑,半含期待,情知此番必定推却不过,只好轻叹一声,举棋落子。心道如此也好,免得大家不尴不尬地傻坐着。 于是二人皆不再多言,只皱着眉下棋,侍女晚晴在一旁默默奉茶,心中疑惑,看这二人的样子,难不成是棋逢对手了?往日王君偶尔也会与缦姬对弈,倒是有说有笑,也不曾见谁的神色这般凝重。 彼时萧玚却早已回了君府,独自寻到此处,也不出声,只将身子隐在花荫下,静静看着他们,唇边噙着一丝浅笑。 待到一局终了,晚晴默默算了算,道:“客人胜了半子。” 萧琮摇头轻叹:“承让承让。” 沈筠亦长舒一口气道:“尊驾与妾皆尽力而为,何来承让之说?” 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此时却忽然听得有人高声喝道:“贱奴怎敢对东宫无礼。”倒是把两人都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只见萧玚匆匆赶至二人面前,一把扯过沈筠跪到阶下,稽首道:“这贱奴是府中舞姬,没有见识,冲撞了殿下,万望恕罪。” 沈筠闻言,忙俯伏于地:“贱妾有眼无珠,不知是东宫驾临,请殿下恕罪。” 萧琮看着二人,心道原来如此。于是款款理了理衣衫,淡淡地说,“无妨,原是本宫唐突,都平身吧。” 萧玚见状,便假装打圆场道:“前面晚膳已备好了,还请殿下暂且移步,这贱奴臣自会处置。” 萧琮摆摆手道,“不知者不罪,不要为难她。”说罢便起身与萧玚一同离开。 晚晴见二人走远,才将沈筠扶起,道,“这也太吓人了,谁知道这人竟然是东宫。” 沈筠却不答话,只是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地拈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着。 晚晴见状,便又想起方才二人对弈时的神色,不禁掩口笑道:“没想到呢,不是都说东宫是个完人么?怎的棋艺竟如此不济,与娘子对弈,还能憋成那样,那么费力折腾,却只胜了半子。” 沈筠听罢也笑了,“是啊,这阖府上下能输给我的也没几个。东宫这半子,胜得确实不易。” 谁不知道,她向来有个“臭棋篓子”的雅号,幼时即便蒙外祖亲自教导,却还是难有进益。外祖一生传道授业,教出的哪一个不是当世鸿儒,唯此一项,却栽在了自家人手里,每每也只能抚膺长叹。父亲偶尔归家探望时听外祖提及此事,也总是喟然叹曰:“想岳丈桃李遍及天下,个个六艺俱佳,我家亦英才辈出,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也不在话下,怎么得了个女儿,在此项上这般不济,也不知像谁。”言毕,却又总是将嘟着嘴耍脾气的她搂在怀中,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大笑,“倒也无妨,女儿家空费那些心力做什么,将来觅得良人,开开心心地相夫教子就好。”沈筠那时极不喜欢父亲的胡渣子,觉得它们快要把自己嫩嫩的面皮扎破了,却还是贪恋他温暖宽阔的怀抱,也总是紧紧抱着爹爹不肯撒手。 那个时候,兄长最怕的也是陪她下棋,输了她要哭唧唧,赢了...要让她赢也是真难。于是但凡她说要下棋,兄长便会用别的东西哄她,吃不尽的桂花糕、甜酒酿之类自不必说,乃至于骑马摸鱼,斗鸡走狗,只要她嘴巴一瘪,眼泪一淌,必定如愿。为此,兄长因她撑坏肚皮,摔破膝盖一类的事挨了长辈们许多训斥,次次指天立誓,道下次必不再纵容她,到了下次,却还是在她的泪弹夹攻下,弃甲投降。 ...... 昔日种种,萦绕心头,却早已恍如隔世了。 从晋阳君府出来,已然是掌灯时分了,闻安又望了眼一直沉默的萧琮,忍不住问道:“殿下方才在席间与晋阳君还相谈甚欢,怎么一出来,就心事重重的。” 萧琮道:“没什么,就是今天如萧承熙所愿,在他府中见到了一个妙人。”说罢自嘲一笑。 闻安观他神色,斟酌半晌方道:“晋阳君如此煞费苦心地让殿下见到妙人,只恐并非妙事。” 萧琮看了他一眼,想了许久,才幽幽叹道:“子詹可知道,有些时候,你明知面前是陷阱,却还是心甘情愿地要踏进去。” 第二章 玉炉香断霜灰冷 自那之后一连十数日,晋阳君竟都不曾临幸,倒令沈筠心中颇为不安。 忽然有一日,晚晴见她悄悄做好羹汤,拿食盒装了,亲自送往晋阳君的寝殿去,却过了许多时辰才回来,食盒也不知去向。 只是自那之后,她人就懒懒的,每日只是迟起,晚间更鼓刚响过一遍就早早梳洗上床,白天多数时候也是窝在床上倚着熏笼假寐。 又是一日午后,晚晴正在廊下做针线,听得有人喊了自己一声,一看原来是月印来了,忙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屋中。 月印见状略略压低了声音,口中却还不肯示弱,“这都什么时辰了,那位午睡还没起呢?” 晚晴道:“月印姐好歹再小声些吧,正睡着呢。” 月印闻言,却像在报复什么似的大声道:“怕什么,就是把她吵醒了又如何。都是给人使唤的,谁还高贵些,也只有你,真把她当主上了。若论起来,她还不如咱们呢。” 晚晴知她是君夫人的陪嫁侍女,每每总是自矜身份,傲娇得不行,可惜虽颇有几分姿色,却一直未得王君垂青,因此整日怼天怼地,对这府里的姬妾更是统统都看不上。不禁哂道:“得了吧月印姐,高不高贵的,还不是看王君喜不喜欢,你我皆不过是奴仆,受了主君差遣,哪怕不是人是个畜生,我也得服侍得它妥妥帖帖不是。” 月印听了这话,气结道:“我巴巴地跑来,想跟你说几句贴心话,想不到却只得你这一顿奚落。真是...”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晚晴拉到身旁坐下,“唉,姐姐莫走,是我说错了,咱们相处那么些年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月印知她向来老实,本就不是真与她计较,此刻听她下了话,也就罢了。于是两人并排坐下,说起闲话,只不过来来去去,也就是府里那些芝麻豆子的事。 哪知说着说着,月印忽然问道:“话说屋里那位这几日是怎么了?也不见她出门。” 晚晴叹道:“她往日身子就弱,这几天病恹恹的总窝在床上,也不知是不是着了凉,我说请个郎中来看看,又嫌费事不让去呢。” “着凉?哼,我看是这贱人成日招蜂引蝶,被王君逮个正着,臊的吧。说到底是勾栏里出来的,面上再装得金尊玉贵,骨子里还是个...” 不待她说完,晚晴赶紧来捂她的嘴,“我说月印姐姐,你可别再嚷嚷了,里面那位听见可不得了。” “听见又如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还想拣东宫的高枝儿,这可好,此番太子殿下没攀上,王君怕是也恼了,你看这上上下下还有谁把她放在眼里,也只有你这个老实人,还肯捧着她。” “哎呀姐姐,她不是,她不知道......” 二人正说着,就见君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从回廊一头跑过来,边跑边喊:“月印姐姐,方才王君回来说,这次的夜宴,东宫也要来,叫君夫人着手准备,君夫人正等您一起商议呢,姐姐快去吧。”她言还未毕,月印朝晚晴丢下一句“改日再来找你说话”便匆匆走了。 晚晴立在廊下,心想这小丫鬟一顿闹腾,屋里那位也该醒了,便快步向屋中来,却见沈筠仍闭眼伏在熏笼上,纹丝未动,心下有些不安,轻手轻脚走到她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试到温度正常,才略松了口气,转身正欲去忙别的事,沈筠却忽地睁开眼睛道:“晚晴姐姐,烦请你去打些水,我也该起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倒把晚晴唬了一跳,忙转身仔细看了看,见她神色无异,这才又放下心来,忙不迭地去打水。 待她打来热水,沈筠已起身盘坐在妆奁前,手里把玩着一块小坠子,这坠子虽小,却通体碧绿,似玉非玉,雕花十分精巧雅致,只是她从来也不戴,就这么一直把它放在妆奁的暗格中,无人时才偶尔拿出来把玩。 二人默默梳洗上妆完毕,沈筠仍旧把坠子放回妆奁之中,然后指着旁边打开的首饰盒子对晚晴说,“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我到府上之后王君赏赐的,姐姐看看,喜欢哪些就都拿去吧。”见晚晴愣在那里,她笑着将盒子往晚晴面前又推了推,“我身无长物,只能借花献佛,姐姐别嫌弃...不然。就都拿去吧。这三年姐姐照顾我,确实是委屈了。” 晚晴见她如此,连忙伏跪在地道,“娘子这是做什么,小人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任凭娘子打骂便是,方才与月印...她...” 沈筠微笑着将她扶起道,“姐姐方才并没有说错什么,是月印说错了。”她将盒子递到晚晴手中,“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与你们一样,不过都是王君的奴仆,这些日子才想明白,终究不是。” 晚晴捧着盒子,不知所措。 沈筠不再言语,只默默走到箱笼前,开箱翻检里面的舞衣,此刻正挑出一套丝缎质地的广袖长裙,捧在手中细看。 那套舞衣,大概是因放置的日子久了,原本的缟素底色,此刻已白得不再刺眼,而是氤氲着岁月的柔光,与裙裾衣袂上鸦青点染的层峦叠嶂更加相映成趣。 晚晴知她虽名义上是府中舞姬,王君却一直视她如珍如宝,从不舍得让她在人前跳过一支舞,那些舞衣,从她进府起,就一直放在箱笼中未曾用过,只是不知今日为何忽然又拿出来,晚晴却也不敢多问,只得上前帮她整理熨烫。 二人正忙活着,就听有人来通知他们:今日起缦姬须与府中其余乐师舞姬一起,排练此次夜宴时所献舞曲,曲目自择。 晚晴听罢,有些惊异地望向沈筠,却见她只是微笑应答,待来人走了,却又不再管那些舞衣,只坐到窗前,把玩起那些玲珑玉棋子。 晚晴与她相伴三年,知她性情随和,话却不多,如今见她又不说话,便也不问了。只是熨烫舞衣的间隙,她也偶尔望向坐在窗下的沈筠。 此刻她正拈起一颗棋子,对着天光细细看着。熨斗下腾起的水汽,却让晚晴看不清她的脸,辨不出她的悲喜。那些舞衣上原本残留着一些从前在教坊司中熏染的香气,经这热气一激,便发散出来。勾栏中用的香,自然与君府中不同,虽上不得台面,却能有意无意地撩拨起人最原始的欲望。 时光倏忽而过,这些时日沈筠早出晚归,回来也不多话,梳洗完毕便睡了,晚晴只道她是练舞练得累了,也不多言,只尽心侍奉着她。 到了夜宴当日,一早便有君夫人派来的人替沈筠梳洗打扮开来,又是沐浴熏香,又是绾发上妆,足足折腾了大半日,她本就生得娇小好看,平日略施薄粉就已足够动人,如今更是被妆扮得流风回雪,顾盼生情。 到了夜宴开始时,沈筠已换好新裁制的舞衣,到殿前等候了。 酒至半酣,晋阳君夫人对身边的侍婢使了个眼色,那婢子走到乐师处,低声道“开始吧。” 几位乐师便渐渐掩了雅乐,重起一调,众人一听,竟是昭姬去国。 何谓昭姬去国? 昔年戎狄派使者来朝,求取帝姬,帝念亲女尚幼,不忍骨肉相离,便征侍中王固之女昭姬代嫁,昭姬文才不让须眉,临行前,作“去国”一赋,天下传颂。后有琴师将此赋篡改为琴歌,名曰“昭姬去国”,其歌分为三阙,一曰岁静好,二曰故乡遥,三曰霜灰冷。 第一阙“岁静好”:柳庭风静黄昏后,香汗薄衫凉,红酥手,冰碗藕,郎笑藕丝长。岁静好,琴在堂,荷露煎茶忙,但见飞花逐流水,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二阙“故乡遥”:天子诏令出长安,骨肉分离不相见,路漫漫,家国已去万重山,明月何时照我还。锦鲤迷途,鸿雁难归,尺素书,终不传,梦回风景旧曾谙。 第三阙“霜灰冷”:钦使不传云外信,荻花平添雪中愁,歌未尽,泪先流,莫道酒薄,肠断醉无由。已经年,梦回仍把红绡透,莫回首,病体不堪登城楼。玉炉香断霜灰冷,徒留山长水悠悠。 后有善才国手,又依据此歌作了琵琶曲。为了彰显自己技艺高超,将一曲琵琶编得荡气回肠,时而如雨打芭蕉,时而似乍雪初晴,指法繁难不可叙述,古往今来多少乐师都折在此曲上,可说是琵琶曲之最难,后人亦多次将此曲改编作笛曲,舞曲之类。 根据此曲排出的舞蹈亦是如此,需得舞者有刚柔并济的深厚功底,也可说是舞曲之中最难。萧玚不料沈筠竟选了此曲作舞,心中登时五味杂陈。 此时已有一群舞姬高举着水袖,踏着乐声徐徐登场,待到了舞台中央,齐齐放下双臂时,众人才看清,这群舞姬当中,簇拥着一位怀抱琵琶,身披大红风氅的美貌女子,那女子现身后,便接着乐师的调子弹了起来,众人一听,竟也不差,间关莺语,幽咽泉流有,银瓶乍破,铁骑突出也有,不禁心驰神往。 但见她抚了一段,渐渐隐了弦声,其后又由乐师接起,她便抱着琵琶起舞,在舞步变换间,忽地撤去她的风氅,往空中一抛,里面竟是一身缟素,唯剩发髻间长长垂下的火红缎带,随她的舞步蹁跹,灼烧着众人的眼。 别的舞姬早已悄然退去,此时唯见玉人,一舞倾城。 是夜,东宫便要带走沈筠,君夫人许了她半个时辰收拾细软,她回到屋中,只是端坐在榻上,沉默地看着晚晴忙碌。 临行时,晋阳君终于还是来了,屏退了仆婢,两人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外面有内侍禀报道:“王君,太子銮驾准备回宫了。” 萧玚这才开口唤了一声,“曼儿”。 沈筠听了,浑身一个激灵,那日无意间在萧玚书房外听到的对话,又如梦魇般在脑中响起。 “可我与她相处三年,此刻实在有些不舍。” “王君难道忘了当初接她回府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与东宫的惊鸿一面吗?王君断然不可为了一点儿女私情误了大事啊。” “可曼儿她...” “王君糊涂,他日若能登临大宝,莫说东宫姬妾,天下女子任君采撷,还愁没有重逢之日吗?” ...... 萧玚又唤了一声,才将她的思绪拉回。 “曼儿...你知道,我也是不得已...总之你记住,什么也不必做,只要好好待在他身边即可。” 沈筠起身欲走,到了门口,却又像是无力支撑般扶住门框,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落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曼儿...会记住的...” 言毕,似乎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把门打开,然后就看似从容地,自己踏上了东宫的銮驾。 此情此景大约也就如之后流行于坊间的戏本子上所写,不过是东宫夺爱的俗套故事。然而,朝野上下却不免小小骚动,那些清流言官自是看不惯的,总要行谏议之责,最后引得东宫被今上下旨申斥,才算罢了。坊间却因此多了好些谈资,不单说书人乐此不疲,更甚者还有书坊据此刊印了些香艳小说,无非是写某君府中舞姬如何美艳绝伦,如何与某君两情相悦,却因殿前献艺惹得上位者一见倾心。又写上位者如何横刀夺爱,如何在回銮途中便迫不及待临幸了此姬,云云。竟赚得不少银钱和眼泪。 是夜,萧琮的确是临幸了这个新带入东宫的舞姬的,只是他迷醉之间,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阿嫚...阿嫚...”,倒让沈筠的心一分冷似一分,所剩的,不过多年自勾栏之中学会的,曲意逢迎而已。 第三章 心中阿谁 次日清晨,沈筠幽幽醒转,睁眼便见自己赤身裸体,被东宫揽在怀中,顿时有些羞赫,抬头却见他痴痴地望着自己,满目柔情。 彼时的萧琮,只觉得这个女子看似柔顺,实则眉目间有些外柔内刚之像。况且箫玚既然处心积虑,将她送到自己身边,必然不是善类,只不过她与故人音容笑貌有几分相似,因此见她如见故人,不自觉地想与她温存亲近而已。 沈筠观其神色,也隐隐觉得他眼中所见未必是自己,却还是沦陷在他的柔情之中。 她其实很明了,此番至多不过又是自欺欺人罢了。 二人各怀着心事,互相凝视良久。最后还是萧琮率先开口道:“缦儿昨夜累了吧,天色尚早,不妨再睡一会儿。”沈筠却微微一笑,将两片丹唇附到他耳边,呵气如兰道:“殿下不累,妾便不累。” 萧琮哪里经得住她这样撩拨,二人便又是一番缱绻温存,表述不尽。 待到云雨过后,天已大亮,萧琮一面起身,一面柔声抚慰她道:“缦儿累了,今日先好好休息,过后再择日去太子妃处定省吧。” 之后,他又安排了自己最喜爱的竹舍作为缦姬居所,从此更是隔三岔五,便去竹舍歇宿。 于是东宫众人无不侧目,其中最为愤慨者当属骊姬。她自己也是仆婢出身,因此把同是无阶无品的缦姬很是看不惯,之前巴结太子妃李静宜不成,现在便成日在良娣赵悦面前逢迎,编排缦姬的不是。赵悦是个耿介之人,见别人主动示好,也就自然而然地将她引为幕僚,再兼见萧琮如此宠爱沈筠,对她更是生出许多妒忌之心,只是沈筠平日行止有度,并没有什么错处,因此她们也一直没有逮到机会发难。 起初沈筠对她二人的敌意倒也不甚在意,想着自己不过一个无品无阶之人,便是东宫再宠爱,也应当尽量少惹是非,于是总避着不与她们冲突。可自从知道赵悦是大司马赵达家的千金之后,对她反倒不恭敬起来,弄得赵悦对她更是厌恶,然而碍于萧琮的回护,她也只能偶尔在言语上打压打压沈筠而已。 只有沈筠自己知道,萧琮望着她时,眼中看到的似乎是另一个人。不过她也从不以为意,管他心中所想阿谁,我只做好我自己便罢了。 却说这日萧琮因时气变换,偶觉不适,在自己寝殿中休息,沈筠感念他平日待自己不薄,此时也不好视而不见,便洗手作了羹汤,命落英用食盒装了,亲自送到他寝殿中来,彼时高启年正侍立在门口,见了她道:“缦娘子,殿下睡着呢,请娘子稍等一等。” 沈筠自然应声止步,并对高启年道:“多谢公公提醒。”便低眉敛目,自提着食盒在殿外侍立。 高启年见状,念及她平日为人可敬,便又道:“缦娘子,此处风大,娘子身子单弱,未免着凉,不若到殿中等候吧,只是需得轻声些,不要惊扰了殿下才好。” 沈筠闻言也不矫情,微微一笑,对高启年福了福身,便往殿中来。 到了殿中,沈筠环顾四周,见书案上堆着一些册页文书,便不往那边去,只把食盒往熏笼旁的榻几上放了,却见几角有一支半开的卷轴,里面似是画着一张美人图,她受外祖影响,素来喜爱金石书画,因此忍不住展开看了,心中微讶。 原来那图中的工笔美人,相貌竟与她有五六分相似。画的一角还题着几行屈金断铁的小字: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庚子七夕为亡妇画题学士记梦二阙聊寄寸心 沈筠指尖轻轻拂过其后押着的两枚小小方印,心中默念:萧氏、承泽印信...承泽... 她本是蕙质兰心之人,看到此图,联想到萧琮之前表现,顿时恍然大悟,也不禁有些失落,果然,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但她毕竟历过风雨,一番叹息过后,也就不再多做纠缠。只是将那画轴放置如初,独自坐在熏笼旁,眼观鼻,鼻观心,单等着萧琮醒来。 不多时,萧琮醒来,起身转过屏风,却见沈筠已经倚着熏笼睡着了,旁边的榻几上还摆着个朱漆食盒,此情此景,莫不肖似故人,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眉眼。 却说沈筠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投入了一个温暖舒适的怀抱,一如父兄再世,便不自觉地伸手环抱着他,低声呓语道:“那还是买桂花糕吧。” 萧琮闻言,轻轻一笑,柔声回答:“好。” 于是次日清晨,沈筠的早膳便是各式各样的桂花糕。 她略微感动过后,拈起一块尝了,发现并没有当初味道,于是暗暗自嘲了一番,便意兴阑珊地对落英道:“罢了,剩下的你们吃了吧。殿下若问起来,就说我都很喜欢,只是实在吃不了这么多。” 在萧琮的呵护之下,沈筠日子过得倒也惬意。起初,萧琮还对她偶有试探,看似不经意地将一些奏章文书之类随手扔在书案上,沈筠却瞧也不瞧,后来他又故意在她面前提起朝堂之事,沈筠也总是拿话岔开。萧琮便知她是个通透之人,不愿掺和自己与晋阳君的那些是非,前事不过身不由己罢了,于是渐渐不再提防她。后来与她相处得久了,越发觉得她合心合意,因而对她更加珍爱。 却说这日,今上将大宛国进贡的汗血宝马赏了几匹给东宫,大家便都跑来看稀罕。沈筠平日虽深居简出,不大与人交往,但念及兄长生前喜爱良驹,心心念念想弄两匹这样的宝马,却终不可得,便忍不住跟众人一同前来观看。彼时萧琮与良媛刘氏所出的长女雅淑也在身侧,见马奴牵了那马过来,抚掌笑道:“这马真好看。”言毕又望着沈筠道:“缦娘娘,它们为何要叫汗血马呀?” 她知道沈筠是个百事通,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她总不会错。 沈筠闻言,蹲下身子,拉起她的小手笑道:“因为这马肩膀附近流出的汗液像血一样呀。” 雅淑闻言,惊得合不拢嘴。继而兴奋地问道:“那它跑得快吗?” “快呀,听说还能日行千里呢。” “日行千里呀...”她惊叹着,便扯了扯前面萧琮的衣袖,“爹爹,将这马送一匹给小四的爹爹吧,这样他就能常常从边关回来,小四也不用总是哭唧唧的了。” 萧琮皱了皱眉,抚着她的头刚要说什么,就听骊姬道:“哎呦小殿下,这马可金贵着呢,况且是御赐的,哪能随便送人。” 沈筠虽觉得她这样跟孩子说话不太对,但本着少惹是非的原则,也不欲多言,然而见雅淑的小嘴瘪着,小脑袋也耷拉了下来,终究有些不忍,便又握住她的手,温言道:“淑儿你看,这马虽跑得快,生得却很纤细,小四的父亲是大将军,想必长得很魁梧吧,况且他整日在边关戍守,常与敌军较量,需得骑更健壮些的马儿才行。” 骊姬听了,不住地朝她翻白眼,又目示赵悦,意思是:你看,这个狐狸精又开始卖弄了。 赵悦本就不喜欢她,因此也对她投来鄙夷的目光。 雅淑闻言,先是恍然大悟地点头,继而又忧心忡忡地道:“那这马留着有什么用呢。” 沈筠笑道:“当然有用,等淑儿长大些,就可以骑着它去游山玩水啊,到那时便是走得远些也无妨,还能赶回家用晚膳呢。” 一番话乐得雅淑兴奋地拍手叫好,不过很快又忧虑道:“可我还不会骑马呢,缦娘娘会骑吗?” “嗯,会一点儿。” “太好了,那缦娘娘以后教淑儿骑吧。” 沈筠却笑道:“以后会有更好的师父教淑儿的,妾这点功夫,也只能保证自己不从马上掉下来罢了。” “为什么?缦娘娘的师父不好吗?” “师父是一等一的好,只是妾这个学生太不肖而已。” 雅淑闻言,不无遗憾地叹了口气,又与沈筠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沈筠便一直耐心地蹲在她面前,陪她聒噪。最后刘氏看不过了,将雅淑唤到身边,对沈筠抱歉道:“这孩子话太多,搅扰缦娘子了。” 沈筠一面起身一面道:“良媛言重了,小孩子话多才聪明。”谁知刚立起来,就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也随之一晃,萧琮本就一直关注着她,见状连忙伸手将她扶住,低声道:“怎么了?” 沈筠定了定神,笑着说:“没什么,蹲得久了,猛然起来是会这样。” 此时却听赵悦讥讽道:“成天做出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给谁看,东施效颦。” 萧琮闻言,皱了皱眉。 太子妃李静宜干咳了一下,低声斥道:“殿下面前,怎可作这般言语。” 赵悦只得躬身道:“妾失言了。”言毕还狠狠剜了沈筠一眼。不料沈筠却只当没看到,根本不做理会。 第四章 清河君 第四章清河君 这日清晨,又是五日一轮的定省,沈筠早早起来收拾完毕,带着侍婢落英往太子妃处来。到达后就见仆役们正传递着洗漱物品,众姬妾也已三三两两候着了,她站着等了一会儿,就听得身后骊姬的娇笑由远及近,“良娣当心这些台阶,雨后太过湿滑了...这么说,清河君已经回京了?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东宫呢”。 赵悦冷笑一声,幽幽道:“我劝骊姬你就不要想着巴结那丫头了,我们这些人里,除了太子妃和已经故去的许良娣,她还看得上谁啊。”二人掠过沈筠身边时,赵悦故意把“许良娣”三个字咬得很重,却只看见她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不禁有些愤愤,心道看这贱婢还能得意几天,我们这些个“新欢”,哪个没被东宫那位小表妹折腾过,还怕那个小祖宗治不了你这只狐狸精么。这么一想,立时又愉悦了起来。 待姬妾们都到了,太子妃便从内殿出来,众人叙礼过后,静宜道,“想必诸卿都已知道,清河君回京了,现已去陛下和皇后殿下那里请安,即日起到上巳节回封地前,都要暂居东宫。郡君性子急躁,诸卿这段时日要更加谨言慎行,免得招惹是非。” 众人应喏,心中却叫苦不迭,这位小祖宗隔一二年便要回来折腾一回,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幸而她如今已过二八年华,谈婚论嫁也就是这两年的事,等到聘了人家,自己忙着相夫教子,大概也就没空再来东宫折腾她们了。 一片窃窃私语中,只听得奉仪王氏对刘良媛小声道:“郡君从来看不上妾身们,自然不会找我们闹,只不过...”她用目光扫了扫末座的沈筠,“她顶着那样一张脸,怕是要有麻烦了。” 沈筠这才发现,众人听完太子妃的话后,脸上神色各异,目光也都有意无意地从她身上扫过,心中只觉好笑,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 静宜又嘱咐了些旁的事,便让众人退下了,沈筠正欲离开,却被玉露请到内室,此时太子妃正坐在熏笼旁喝茶,见她进来,便唤她过去坐下,又叫随侍的婢女倒了一杯茶递与她。沈筠坐在熏笼另一侧,手中捧着茶,只听太子妃缓缓道:“缦姬来东宫,有一年多了吧。可还习惯?” 沈筠答道,“蒙两位殿下不弃,妾自来东宫,饮食起居皆得妥帖照料,一切都好。” 太子妃也笑着点点头,“习惯就好,若有什么不便处,与孤说也好,同殿下讲也行,不必委屈自己。” 沈筠忙点头称谢。 静宜也笑着点了点头,道,“孤冷眼旁观了这些时日,知道你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唯独对悦儿,言辞上有些犀利...她从小被父兄娇惯坏了,行事是张扬些,倘或找你的麻烦,却也不必理会她,孤寻到时机,自会敲打,但若她今后对你做出什么太过分的事,凭她娘家根基多深,有孤和殿下在,也定为你讨个公道。” 她这番话,一则表眀自己会公正处事,提醒她不要主动惹祸,二是暗示她身份微贱,若真和赵悦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吃亏的只会是她自己。 沈筠知道太子妃一向娴雅端庄,又有国母懿范,因此即便是骄矜如良娣赵悦,也对她心悦诚服。今日这些规劝,论起来也确是好意,便诺诺称是。 静宜知她聪慧,自己话里话外的意思,想必她早已心领神会,便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其实方才也说过了,清河君会到东宫住一阵子。灵犀是个爱折腾的,从前又与阿嫚感情极好,她若是对你说什么,你听听也就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沈筠点头称是,又陪她闲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是夜萧琮歇在太子妃处,静宜便把日间与沈筠的对话与他说了,萧琮听罢,点了点头,“你提点她几句,确实是为她好,但只怕她未必肯听。不过如今看来,她也只是嘴上逞强,只要没真的闹出什么事,就随她去吧。” 静宜听他这样说,思忖了一会儿才道,“只怕赵良娣会怨殿下过于偏袒新人。” 萧琮冷笑一声道:“什么新人旧人,你们明里暗里,不都在议论别人是沾了旧人的光么?” 静宜知他已有不悦,却还是忍不住规劝到,“别人是别人,旧人是旧人,貌徒相似,其实不同,旁的人看不出,殿下心中应当明了,太过执念,于人于己皆无益处。” 说完,见萧琮面色已然不善,便住了口。心中却暗暗叹道,逝者已矣,生者终究还是不能放下,再说下去,怕也只是空惹他伤心罢了。于是另扯了几句闲话,便服侍萧琮安寝不提。 宋灵犀还在回京的路上,便有“热心”的宫人为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东宫对晋阳君横刀夺爱的始末,这让她对传闻中的缦姬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因此一抵达京都,到宫中各处请过安后,便直奔沈筠居所而来。 彼时沈筠正在窗下临帖,忽闻庭中有人道:“缦姬可在屋中?快来参见清河君。” 沈筠闻言,忙搁下笔迎了出来,只见一位锦衣华服,姿容秀丽的高傲少女,领着个婢子从外面进来,便走上前来对她跪拜道:“参见郡君。” 灵犀见了沈筠,先是一愣,待缓过神,却也不叫她起来,只上下左右将她细细打量了一番,才问道,“她们说你也叫嫚儿,那你姓什么,总不见得也姓许吧?” “妾在贱籍,没有姓氏。” “什么?贱籍?”灵犀惊道,“怪不得陛下到今日说起这事还那样上火。东宫真是长情,这么多年,对阿嫚仍是念念不忘。连一贯的好名声也不要了,就为了弄个相貌相似的贱籍女子回来。” 她叹息了一回,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厉声对沈筠道:“不过...你可别以为自己顶着这副好皮相,就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觊觎不该觊觎的位份。” 沈筠微微一楞,心道我觊觎什么了我。却还是本本分分地躬身答道:“妾不敢。” “不敢?哼,你一个贱籍舞姬,笼络主君,勾引太子,一进东宫就敢对太子良娣不敬,闲言碎语都传到本君的清河郡来了,你还有什么不敢?我告诉你,如今在我眼皮子底下最好老实点,否则...” 灵犀正说得激愤,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高启年的声音:“郡君可在此处?让老奴好找啊。” 灵犀见一向随侍在东宫身边的高启年竟亲自来了,冷笑一声道:“高公公,我前脚刚到,您后脚就来了,这东宫的反应可真够快呀,生怕我把他的小心肝儿怎么了似的。” “瞧郡君您说的,殿下那可是时时想着您的呀,这不,知道您从披霞殿一路过来,又去了太子妃处,此刻必定有些饿了,特地挑了几样点心,赶着叫老奴给您送过来,都是您从前最爱吃的。看看。” 高晓年说罢,献宝似的把一个食盒捧到灵犀面前,灵犀毕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见了食盒中的精巧点心,一时也顾不上训人了,立刻拈起一块尝了一口。 “嗯,还不错,”灵犀边尝边点点头,便自顾自地吃了起来。 不过她总是闲不住的,边往嘴里塞点心,边在屋中四处打量,目光落到沈筠方才临写的稿纸上,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了看,问道:“这是你临的?笔力倒尚可。还有这是谁的书帖?从前没见过,看着很是秀逸,颇有右军风范,却又不全然遵循前人,不错不错。” 高启年见状,不失时机地去将沈筠扶起,“缦娘子,郡君问您呢,近前答话吧。” 沈筠对高启年微微一笑,算是答谢,走到灵犀身边道:“回禀郡君,是松雪先生的尺牍。” 灵犀起初有些疑惑:“松雪?哪个松雪?”继而又恍然大悟道:“哦,难道是延佑朝的那个...你竟临他的字,哼,果然都是没有气节,专攻于媚主邀宠的货色...” 沈筠听她此论,不禁失笑道,“郡君这番言论,是从哪里听来的。” 灵犀愤然道:“自然是先生讲的,松雪本是前朝皇室后裔,却为夺了他家江山的戎狄伪朝效力多年,不是没有气节是什么?” “诚如郡君所言,但这与临写他的书帖有何关联?” “字如其人,其人心术不正,字也不正,媚态横生。” “郡君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方才...方才没看清,哼,反正这人就是个叛国贼。” 沈筠见她气急,有些无奈地笑笑,“王朝覆灭,必有其天命,若只因是所谓前朝皇室后裔,不顾匡扶天下的大丈夫之责隐遁江湖,空负一身才学,才是可笑至极。” “什么匡扶天下,助纣为虐罢了!” “助纣为虐?”沈筠摇头轻叹,“若不是松雪先生每每力谏,伪朝不知要枉杀多少前朝旧臣,增加多少酷烈刑罚,苛捐杂税。的确,他若像旁人一样以死殉国,至少后世谈论起来,还能落个贞烈死节的好名声。不过,妾却以为,所谓气节,有时不过是个愚蠢的桎梏,只有真正意志坚定的人,才能不顾世人诟病,坚持心之所向。若说松雪先生其人其字媚态横生,妾大概是见识浅薄,实在看不出来。” 沈筠这番话,说得气定神闲,却让灵犀大为惊异,她没有想到一个贱籍奴婢能有这样的见识,明明是狡辩,听起来却颇有道理的样子。当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反驳,便道了句“果然巧言令色”,拂袖而去。 高启年满脸堆笑,深深地看了沈筠一眼,对她拱了拱手,便跟着灵犀走了。 晚膳时,东宫与太子妃设下小家宴为清河君接风,席间静宜见灵犀有些意兴阑珊,便关切地问道:“妹子今日怕是累坏了吧,怎么吃得这样少。”灵犀听了摇头晃脑道,“那还不得多谢东宫先前赏赐的点心呀。” 静宜不解,看了看萧琮:“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灵犀笑道:“高公公,要不您来说说。” 高启年忙赔笑道:“瞧郡君说的,殿下那不是怕您饿着吗。” 灵犀哂笑一声,便不说话了。 彼时宴饮过半,静宜又对灵犀道:“妹子的东西是一早送来的,我已命人将偏殿布置好了,妹子这次仍与我同住吧。” 灵犀听罢,刚想应承,却眼珠一转,嬉笑道:“不了不了,今日舅父还在跟我念叨,说兄长和嫂嫂要多添两个小娃娃才好,我如今可不敢打扰了。” 此言一出,静宜满脸飞红,萧琮轻咳一声道:“都多大了,还这么口无遮拦。那你倒是说说,如今看上本宫这里哪块地方了?” “我今日路过梅园,看那里就不错啊。”灵犀说罢,还瞟了一眼末座的沈筠。 梅园隔壁便是竹舍,众人闻言皆有些幸灾乐祸地朝沈筠望去,却见她仍气定神闲地饮着酒,仿佛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第五章 妙人妙语 谁也没想到,接下来的日子,竟一直风平浪静。 只是这天,灵犀忽然跑到萧琮的书房,说要借几本书读读,萧琮诧异道:“借什么书?我这儿可没有你平日爱看的小说话本之类。” 灵犀接过高启年奉上的茶水,边喝边道:“知道知道,不拘什么书,都借来看看。” 萧琮奇道:“本宫没听错吧,郡君几时对看书有了兴致。” 灵犀讥讽一笑:“还不都是因为您那个心肝宝贝缦娘子。” 见萧琮盯着她,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灵犀便接着道:“这几日静宜嫂嫂和别的人都在忙活月夕节的事,我一个人闲得慌,看她一个人总不出门,想来也挺闲,又忆起她前几日的清奇言论,想着这女子倒是有些意思,就去找她玩儿了呗。” 萧琮心道,嗯,不是去找她的麻烦就好。 只听灵犀继续说到:“结果,一跟她闲话我才发现,聊到小说话本,我讲得不如她有趣,想着大概是因她从前在坊间听说书先生讲得多的缘故。谈到诗词歌赋,她也信手拈来,我也以为是她从前在勾栏中天天应付那些风流公子,鹦鹉学舌罢了。可今日连史策政论她也讲得头头是道,我竟分辩不过,您说说,我这清河君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高启年原本侍立在旁,听到此处,不禁掩口低笑了两声。 萧琮笑道:“确实如此,我与她说话时也总有畅快淋漓之感,她除了心思机敏外,言语之间往往不自觉地旁征博引,观点也常能不落窠臼,确实比与旁人聊天有趣得多。总而言之,与她交谈,如饮醇醪,不觉自醉。” “那可不。我也问她,怎么什么都能聊,她说是从前闲着没事儿喜欢看书混日子罢了,而且她也不太挑,只要觉得有意思的,有什么看什么,天长日久,就什么都知道点。最有意思的是,她还总说什么,女子终究不似男子,可以庙堂之高江湖之远,任君徜徉,但即便只能被拘在这一方天地之中,也需得透过别人的笔墨多看看这个世界,这样的人生才上算。” 见萧琮微笑着点了点头,灵犀又道:“那我就又问她了呀,如今我上哪儿能弄那么多书看,她就让我来管兄长您借啦,还说您帮我选的书必定不错。” 萧琮听罢,笑着点点头道:“若是如此,在下安敢怠慢,还请郡君先回去,容在下处理完手头这几件事,再认认真真挑上几本必定不错的书,晚些时候亲自给您送去,可好?” 灵犀听了,也是灿然一笑,起身长揖道,“如此多谢殿下,本君这就回去静候。”说完便蹦跶着走了。 萧琮目送她出去,忍不住将她方才的话回味了一番,嘴角勾起一丝浅笑。抬头却见高启年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他:“公公在想什么?” “噢,没什么,老奴只是在想些闲事。不过这缦娘子喜欢看书,都知道撺掇着郡君来向殿下借阅藏书,自己却为何从不向殿下提起呢。” 萧琮闻言,自嘲道:“她来了这么些日子,又何曾主动跟本宫提起过什么。” 快到掌灯时,萧琮依约来到梅园,却不见灵犀,问留守的小丫头,只说她往竹舍去了。 萧琮只好又往竹舍中来,到了门口,跟着的内侍正要通报,萧琮却摆摆手拦下了,谁知他踱进院中,却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心中不禁疑惑:这么早就睡了吗?一看房门,是开着的,里面却无声响,他进到屋中,果然也是空无一人,只好又踱了出来。正纳闷时,却见灵犀的侍女芷萝从后院的景墙边穿了出来。她抬头看到东宫竟立在屋门口,倒是唬了一大跳,忙近前施礼道,“殿下几时进来的,小人们都在后院,竟未听见通传,还请殿下赎罪。” “起来吧,是本宫没让通传的,不过,你们做什么都跑到后院去?” “今日郡君与缦娘子聊起蜀中风物,说到锅子,便...”芷萝一边答,一边有些不安地往身后撇了一眼。 萧琮一听,失笑道:“嗯,本宫知道了,这时节吃锅子,确实不错,那你这又是干什么去?” “郡君吩咐小人去取些酒来。” 萧琮点点头:“哦,那你快去吧。”又对身后跟着的一个内侍道,“你也去,多取些来。” 言毕,便自顾自往后院来了,一穿过景墙,便见一片翠竹掩映之处,灯火阑珊,灵犀、沈筠相对而坐,面前各自摆着个小小的黄铜锅子,侍女落英和平日在院中干杂活的那个小内侍培竹,则围坐在旁边一个大些的锅子前,二人身边还有一些空间,应当是为芷萝留的位子。 再看锅中汤汁滚沸,一时香气四溢,引人垂涎。 沈筠正拿起长箸,往灵犀锅中夹着一些食材,落英则对培竹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慢些吃,给人家芷萝留一点儿。” 萧琮见此情景,忽然生了顽心,便悄悄绕到那片翠竹前,准备稍后唬他们一唬,却听沈筠道:“郡君怎的就推却了赵良娣的约请,放着山珍海味不吃,只顾和我们这些人厮混?” 灵犀咽下口中的食物道:“宫里的吃食嘛,从来不知变变花样,来来回回就那些,实在没什么意思,我本就不想去,况且你没事说什么蜀中锅子,逗得我满腹的馋虫都来作怪。这个当然要你来赔。” 培竹道:“小人们今日也能吃上锅子,真是托郡君的福。” 落英道:“可不是嘛,还是郡君您说吃锅子要人多才热闹,小人们才享上了这样的口福。” 灵犀道:“那是,否则就你家缦娘子这个抠门劲儿,才不会赔上这么多私房钱,给你们置办这些吃食呢。” 沈筠闻言笑道:“这么多吃食,却还堵不上郡君的嘴。” 灵犀笑嘻嘻看了她一眼,又故作失望地拖长声音叹道:“可这作东的人也是真抠,连酒也不舍得备一口,还非要客人自己去置办。” 沈筠笑道,“实在对不住,妾好容易攒了许多年的胭脂钱,这会儿大半都交代在您的五脏庙里了,的确没有能力再操办酒水,只好有劳郡君自行解决了。” 灵犀故作鄙夷道:“行行行,我这不是让人弄去了吗?不过你这东宫心尖尖上的人,随便吱一声,什么不巴巴地的给你送到跟前,偏是连要酒这种小事,也不舍得开一开尊口。” 沈筠笑道,“我又不是耗子,没事吱什么吱。”言毕又叹道,“你说你一个郡君,怎么这样没见识,才一个锅子而已,便引出你这一大段糊涂话,往后要是给你吃些麻婆豆腐,开水白菜之类,不定还能说出什么来呢。” 落英和培竹听毕,皆掩口而笑,只有灵犀还不依不饶地问,什么是开水白菜。 萧琮听到此处,犹豫了片刻,还是悄悄退了出来。 灵犀虽然多数时候要端着清河君的架子,但毕竟是个懵懂少女,还可时常见其天真之态。而沈筠,不管人前还是人后,向来谨守本分,进退有度,自己也从未见她说话行事像今日这般轻松愉悦过,此时他若出现,她恐怕就又不得自在了,何必去当那个扫兴的人。也罢,这些围困在宫墙中的女子,本就过得不易,还是让她们多享受一下此刻的静好时光吧。 于是他默默回到屋中,将带来的书册分成两份放在沈筠案头,便又踱了出来,行至竹舍的大门外,对身后一个内侍嘱咐道:“你在此处守着,暂不放旁人进去打扰,等到里面散了,再自行离去。” 及至回銮途中遇到取酒归来的芷萝,又嘱咐她不要对此时竹舍中人提及自己来过。 第六章 凉薄之人 再说竹舍这边,一时酒酣席散,沈筠命培竹送走已有六七分醉的灵犀,因自己也喝不少,洗漱之后便倒头睡了。待到第二日被落英唤醒,梳洗用膳完毕,才看到案头多了两摞书册,有些纳闷地问道,“殿下今日来过吗?”。 落英答到:“娘子酒还没醒呢,这一大清早,殿下哪有闲工夫过来。” 沈筠随手翻了翻那些书册,一摞是些杂书,读来新奇有趣,却颇有些微言大义的意思在其中,这些她大半都看过,另一摞,则是些游记野史,杂文诗词集子之类,也是挺杂的,却都不常见。沈筠心念一闪,嘴角浮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了,只是不动声色地抱起前一摞书,往梅园中来。 此时灵犀正在用膳,见她抱了一摞书进来,愣了片刻,惊呼道“糟了,昨天兄长说过晚间要送书来,我竟然给忘了。他此番一定看到我们聚众喝酒了,完了完了,又要挨罚了,若被皇后殿下知道,还不知要念叨我多久。” 沈筠白了她一眼,“此时知道怕了,撺掇着大家喝酒的时候怎么不担心这个。”但见她饭也不吃了,还一副坐立难安可怜巴巴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行了行了,要罚昨晚就罚了,还留你到现在?你兄长大概是见你难得高兴,所以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到吧。” 灵犀听她说得有理,立刻放下心来,欢欢喜喜的继续用膳,边吃边道“对了,今天是去静宜嫂嫂那儿定省的日子吧?” “我还以为你忘了,正想提醒你。好了,我要先走一步,迟了怕给别人留下话柄徒惹是非,你吃完也赶紧来吧。”沈筠说完,站起身准备要走,却被灵犀一把揪住衣袖。 “别呀,你等等我,咱们路上还能说说话。怕她们做什么,有我呢。” 待二人赶到太子妃的寝殿时,众姬妾基本都已到齐了,与众人叙过礼,沈筠便朝末座走去,灵犀见太子妃坐席的左下首空着一个位置,知道是给自己留的,走过去刚要坐下,却听身后的骊姬漫不经心地“小声”说,“有些人真是恃宠生娇,来得这样迟,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东西,竟叫大家都等着她。” 沈筠不欲理她,便当做没听到,灵犀却不干了,直接走过去将沈筠拉到骊姬面前,高声道,“缦娘子,你到本君后面坐吧,咱们好说话,骊姬,劳烦你让一让。” 沈筠看着骊姬一脸错愕,不想挪动却又不敢不动的样子,心中只觉好笑,却还是正色道:“郡君,妾的位置在那边,况且太子妃面前,不可造次,咱们的闲话还是回去了再慢慢说吧。” “行了吧,你再怎么谨守本分,别人还不是照样把什么恃宠生娇的帽子都往你头上扣,明明都是一样没有品阶的人,她坐得这里,你便也坐得。” 言毕,见骊姬磨磨蹭蹭不肯起身,看眼神似乎还在跟对面的赵良娣求援,便又对她道,“怎么骊姬,是你耳朵不好使,还是本君说话不好使?” 这时赵悦不得不温言劝道:“郡君稍安,位份虽一样,却也有个先来后到,再说,今日本就是缦姬来迟了。” 灵犀却不买账:“迟了吗?她与本君一起来的,哪里迟了。” 沈筠只得低声劝道,“罢了,少说两句吧,我陪你坐便是。” 骊姬见势不妙,只好灰溜溜地挪到末座,此时李静宜也出来了,与众人见过礼后,便开口道“今日大家都来了,孤就说说月夕节的事,殿下的意思,自先皇后过世,咱们东宫也有许多年不曾热闹过了,如今虽也不好太张扬,仲秋佳节大家聚一聚却是应当的,只是当夜殿下与孤要先到太极殿领宴,所以家宴还需得由赵良娣来主持,刘良媛自来侍奉殿下,极为稳妥,要尽心从旁协助才是。” 赵悦和良媛刘氏自然应喏,其后众人又议了些细节之事,末了静宜道:“大致便是如此,那就有劳二位爱卿费心操持,诸卿到时也要尽力配合才是。别的没什么事了,大家先回去休息吧。” 灵犀被拘着听了这半日的流水账,早就有些不耐,此时如蒙大赦,赶紧拉着沈筠行礼告辞。赵悦和刘氏因还有事需与太子妃单独商议,就多留了片刻,出来时,骊姬还立在门外,等着跟二人结伴回去。 途中赵悦见骊姬一脸凄然,安慰她道:“你今日也是委屈了,谁料那缦姬如此厉害,连郡君也被她哄得团团转。” 骊姬拿手绢揩了揩眼角道:“妾早就说过,这贱婢从勾栏里出来的,必定专会媚主邀宠。” 赵悦道:“是啊,从前清河君何时把我们这群人放在眼里过,如今却跟她好得一个人似的,不过话说回来,难道她与从前的许良娣真有那么像,弄得郡君也对她爱屋及乌了?” 骊姬转向刘氏问道:“良媛,妾和良娣进宫晚,没见过许良娣,您自来在殿下身边服侍,这贱人与许良娣,真有那么像?” 刘氏想了想道:“若单论相貌,大概有六七分像吧。” 赵悦道,“只是六七分相貌就让那三位都对她如此维护?这许良娣生前人缘也太好些了吧。” 骊姬奇道,“良娣何出此言,殿下和郡君维护她倒是真的,这另一位...” 赵悦哼了一声,“自然是咱们的太子妃。” “良娣多心了,太子妃殿下处事一向公正,不会偏袒谁的。”刘氏道。 赵悦冷笑一声:“可前几日我与太子妃殿下闲聊时,她还劝我,说什么殿下毕竟心系缦姬,让我看在殿下的面子上,少与她起些冲突。” 骊姬惊呼:“天地良心,妾亲眼所见,是她事事要与良娣作对的,要说东宫被美色所惑倒也罢了,怎的太子妃也...” 刘氏听到此处,便缄口不言了,心道这骊姬真是好心机,几句话就能挑拨是非,怪道当初可以趁东宫醉酒爬上他的床榻,从普通仆婢摇身一变成为半个主上。 这赵悦是被捧惯了的,沈筠进东宫之前,论恩宠她是众姬妾里的头一份,可自从沈筠来了,一切就变了,她眼看着那贱婢在东宫眼中心中一日重似一日,本就十分怨念。再加上沈筠对她不仅格外冷淡,还曾当众出言讥讽,让她面子上很有些过不去,如今骊姬再一挑拨,更是让她生出几分恨意来。 说到沈筠赵悦那些言语上的冲突,其实是这么回事。 在沈筠进东宫后不久,赵悦的兄长听说她心里不痛快,就给她弄了一只青雀儿,用金丝笼子装着解闷,左右她还未曾生育,成日间在宫里也无事可做,便把这雀儿当自己孩儿般养着,却不想某天宫人喂食的时候一个不慎,竟让那青雀儿逃出笼子飞走了,气得赵悦发了好几日的脾气,不过奇的是,原本逃得无影无踪的青雀儿,忽然有一日又自己飞了回来,从此规规矩矩在笼子里呆着,连锁也不用上。喜得赵悦走到哪儿都要带上它,逢人便夸她的青雀儿如何有灵性,与她感情如何深厚。 这日太子妃邀众姬妾到园子里赏花,赵悦仍旧带着她的青雀儿早早来候着,骊姬一见那雀儿便道,“哟,这不是那只灵雀儿么,妾瞧着它毛色又鲜亮了些呢。”赵悦听了,笑盈盈地看着失而复得的雀儿,神情好似见到回头浪子的老母亲般欣慰,一众宫人也都应和着,赞叹这鸟儿如何知感恩,通人性。 沈筠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幕,不禁讥讽一笑。不料赵悦正好瞥见,心中顿时不爽。 只见她脸色突变,厉声问道:“缦姬,你笑什么?”未及沈筠有所反应,骊姬忙道,“良娣勿恼,都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有些人,实在不如畜生有人性,不能体会此间情谊也属正常。” 众人闻言,一片静默。 沈筠却只淡淡地回了句,“妾没笑什么,妾也觉得这雀儿甚通人性,试过自己在笼子外面活不下去,知道飞回来在主人面前献献媚邀邀宠,就还能再混口饭吃。不过畜生终究是畜生,再乖巧,至多也只能带出来溜溜,成不了事。不像人,养得好了,牵出来倒比狗还会攀咬。” “你...”赵悦见她句句挑衅,正欲发作,却听得有人通报,太子妃驾到,于是只得噤声。 此刻,沈筠与赵悦的梁子,也算正式结下了。那骊姬更是对她恨得咬牙切齿。 对此灵犀其实早有耳闻,原本也以为沈筠是包藏野心,才对赵悦态度如此不恭敬。后来与她相处日久,便断定沈筠大概是整个东宫最没有野心的人。相比揣度人心,她有功夫倒宁愿写写画画,调香弄弦。而且她平日性子虽冷清,却也不是真的油盐不进,至少灵犀所见便是,你对她好,她便同样对你好。你对她不好,只要不过分招惹她,她也至多不理你罢了。 当然,在所有人当中,她对自己是最好的,自己虽大大咧咧惯了,却也不是不通人情,很清楚她并不是如旁人所说,想要巴结自己。 况且连静宜嫂嫂也玩笑过一次:“这缦娘子平时连跟殿下都懒得多说几句话,却愿意整日与灵犀聒噪,也是奇事。” 灵犀拿这话打趣她,沈筠却只是笑笑,“我总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好,感情也罢,也许都不过如此吧,很多时候所谓动情,其实都是自作多情,自己先把自己给感动了,好有充分的理由去奋不顾身。实则对别人来说,你或许真没有那么要紧。至于为何独独愿意与你交心,大概因为你本就与她们不同,你的喜怒哀乐,我看得透,所以相处起来觉得很轻松,而跟她们说话,太累了。” 一番话听得灵犀啧啧称奇,“我瞧你年纪也不大,怎么说话像个老人家,看透了世事一般。” 沈筠淡淡一笑:“许是因我生性凉薄吧,凉薄之人,通常比别人清醒冷淡些。” 灵犀闻言不禁叹道:“世上虚情假意之人甚多,且都争着抢着把无情说成有情。唯独你,明明多情,却总爱作出无情的样子。也是清奇。” 第七章 无风起浪 转眼到了十五这日,灵犀一早便被唤起来梳洗打扮,准备入宫赴宴,好容易折腾完了,却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非嚷着要去竹舍一趟,急得芷萝跟在她身后苦劝,“郡君,时辰快来不及了,过了今日再去找缦娘子说话吧。” 灵犀却不理她,急匆匆只顾往竹舍这边来,一见到沈筠,就拉着她道:“今日我和太子,太子妃都不在,你别跟赵悦她们起冲突,一切等到我们回来再说。” 沈筠见她一脸认真,失笑道:“你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我无事跟她们起什么冲突。” “唉,你别不信,宫里这种事还少了吗?之前是她们没逮着机会,今日只怕...” 说话间,已有内侍来报说,宫中来接她的人已经到了。她只好又对沈筠嘱咐到:“总之你记住,凡事先应付着她们,言语上和软些,一定拖到我们回来再说,记住啊。” 说完就匆匆走了。 此时落英也凑上来说,“娘娘,郡君的话也不无道理,今夜还是小心些吧。” 沈筠望着灵犀匆匆而去的背影,淡然道:“该来的躲不掉,再小心也是无用的。” 到了晚宴时,沈筠仍是敬陪末座,默默饮酒,看着众人觥筹交错,心中生出些恍惚之感,落英在一旁叹道:“今夜真是热闹。” “可惜,热闹从来都只是她们的。”此刻的沈筠,倒不似往日,总一副万事不惑于心的样子,而是神色寥落,不知是不是酒饮得有些多了。 落英猜测她是有些触景伤情,正欲宽慰一二,却听骊姬高声道:“今夜大家难得这样高兴,只是徒有丝竹之乐,却无歌舞之欢,实在觉得缺了些什么。妾听闻缦姬舞姿出众,想请良娣恩准,让缦姬为大家献舞助兴。” 赵悦一听,正合我意啊。 于是顺水推舟,对沈筠道:“是呢,总听殿下说起当初缦姬如何一舞倾城。今日你可愿让大家都见识见识?” 沈筠闻言,饮尽杯中酒,上前答到:“良娣有令,妾自当效命,妾回去换身舞衣便来。” 骊姬却抢着答到:“不必,我已为缦姬准备好舞衣舞鞋,你去偏殿更换即可。” 落英闻言低声切齿道:“骊娘子想得还真周到。” 沈筠却暗暗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待到她卸去钗环换好舞衣出来,众人一看,那身月白广袖长裙,再配以缃色披帛,更衬得她纤腰素束,恍若谪仙。 骊姬见状,竭力掩住嫉妒之态:“我记得前人有诗曰:翩若惊鸿,宛若游龙,想这嫦娥之姿,也不过如此吧。今日缦姬,就为我们跳一支奔月吧。” 沈筠心道,你还知道这两句,也是难得,只可惜用错了典。 她心中如此想,身体却纹丝未动,直到听到赵悦也下令,才施施然向庭中去。 那骊姬却又道:“庭中起舞,甚无意境,妾已命人将水月台布置好了,还请诸位娘娘移步,到那里观舞吧。” 见赵悦点头应允,众人只得一同往水月台来。 说起这水月台,也是巧思,观众席沿水而设,又在水中筑一圆台,似一轮满月,故曰水月台,凡观此台中之歌舞,皆有如观月中仙人之感。 众人一到,便见圆台上水雾缭绕,更加犹如仙境,赵悦问道,“如此奇效,是怎么做到的?” 骊姬沾沾自喜地答到:“妾命人在台中放了些冰砖,再用热水一浇,便现此奇观了。” 赵悦点头笑道:“难为你了,倒是应景。” 仲秋时节的夜间,众人穿了两三层衣衫,仍感凉风习习,王奉仪看了一眼只穿了件薄薄舞衣的沈筠,不无担心地说,“这里尚有些许凉意,舞台中还放置了那么多冰砖,缦娘子身子弱,怕受不住吧。” 沈筠微微一笑,道,“妾皮糙肉厚,不妨事。” 那王奉仪动了动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撇见赵悦正盯着自己,只得低下头,住了口。 此时已有一叶小舟,来将沈筠送去水月台。 小舟慢慢靠近圆台,沈筠只觉得寒意越来越浓,及至抵岸时才看清,本就不大的舞台中央横七竖八摆满了大冰砖,唯西南边留有一小块空地,勉强可容一人起舞,不禁暗叹,这东宫还真是啥都不缺,只是这么些大冰块,必然所费不赀,骊姬此番倒是下了血本。 只见两个內侍又在冰砖上洒了些热水,便划着小船走了,沈筠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叹了口气,对着月亮做了一个起势,远处便有乐声随之响起。 此时皓月当空,清风灌满她的袍袖,又吹起她长长的披帛,月辉轻柔地洒在她身上,众人远远望着,似乎这氤氲的雾气中,真是站着一位冯虚御风的仙子,下一刻便要翩然飞起,奔月而去。 接下来的一段曼妙舞姿,更是看呆了众人,刘氏不禁叹道,“怪道殿下为她一舞倾心,莫说男子,便是我们这些女子,也看得心旌摇曳。” 话音未落,却见她在旋转到舞台边缘时,身体忽然像是失去控制一般,直直朝水中坠去。众人一时都惊得不知所措,只听落英带着哭腔大喊一声“救人呐”,大家才如梦初醒般手忙脚乱的吩咐內侍们去水中捞人。 赵悦此时也是心惊,她本不是什么大恶之人,今日只想借机将沈筠羞辱一番,消消心头之恨罢了,此时若是闹出人命,东宫那边无法交代不说,自己怕是这辈子都难心安。 还好沈筠本就知些水性,內侍们又很快将她捞了上来。赵悦亲自督促随侍的医官给她检视,确认过她性命无碍,只是呛了些水,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骊姬却还讥讽道“什么翩若惊鸿呀,脚底下功夫都不够,还把自己舞成了一只落水鸟...” 赵悦见她如此不知死活,有些烦躁地道“闭上你的嘴。”又转头对众人道,“未免殿下忧心,此事谁也不准提起。” 说完看了一眼沈筠,见她咳嗽之声不断,心中又是一阵烦乱,只好吩咐宫人先把她送回居所休息,随后才让众人回到殿中,继续宴乐。 过了一时,萧琮一行三人领完宫宴回来,与众人叙礼归座后,赵悦率先前来敬酒,萧琮举起酒杯,向席间扫了一眼,问道:“怎么不见缦娘子。” 赵悦忙道:“缦娘子方才说身子不适,妾让她先回去休息了。” 萧琮听了,微微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将酒饮尽。 一旁的灵犀却对高启年招了招手,待他近前来,才低声道:“公公,劳烦您亲自替我去竹舍看看,旁人我不放心。” 高启年堆笑道:“郡君折煞老奴了,老奴这就去。” 众人本就各怀心思,见此情景,更是都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不多时,高启年带着他那万年不变的微笑回到席间,故意放大些声音向灵犀复命道:“老奴亲自见过缦娘子了,她只说大约是夜间风大,因此受了点凉,有些咳嗽,此时正喝姜汤呢。” 众人听毕,都松了口气,又开始言笑晏晏,安心享受这欢宴了。 此时的竹舍,落英却正在气闷,她一边抚着沈筠的背,希望能减轻她的咳嗽,一边念叨:“她们这样羞辱娘子,还闹出那么大的乱子,为何方才不向高公公说明?” 沈筠边咳边道:“说明什么?说明我方才丢了多大的人,然后再把整个东宫都闹得鸡犬不宁?累不累...” 落英一时语塞,半晌才挤出一句“就算您想息事宁人吧,但方才高公公问是否传个医官好好看看,娘子怎么也拒绝了?” 沈筠心道,不拒绝医官来开一大堆苦药汤你替我吃么? 嘴上却说:“方才就有医官看过了,说没有大碍,何必又费事,我多喝些姜汤,睡一觉便好了。” 落英见拗不过她,只得又端来一碗姜汤给她喝了,才服侍她睡下。 第八章 悬心 沈筠躺在床上,想着刚才落水的事,其实还是有些后怕的,毕竟自己水性并不算很好,要不是內侍打捞及时,这条小命就真的交代了,关键死法还很不上算,跳舞时不慎滑倒落水而死,啧啧,实在是...不太体面...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不多时便昏昏沉沉睡着了,像是还没过多久,便被噩梦惊醒,立时觉得浑身酸痛,嗓子也干得生疼,想起身寻些水喝,却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想唤落英来,喉咙里也只憋出几声咳嗽。 这时她听到衣料窸窸窣窣的声音,身旁有个人将她扶了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先给她喝了些水,又用一只微凉的手拂过她的额头问了句:“怎么还是这样烫。” 听声音,像是东宫。 沈筠没听清另外的人回答了些什么,只是觉得东宫既在此,自己这样便有些失礼,然而此刻自己睡意太浓,又动弹不得,即便想庄重些,也实在有心无力。 话说回来,这东宫的怀里靠着倒真的舒服许多,沈筠很快又进入梦境,梦里自己仍在外祖家中,可里里外外找遍,整座宅子除自己外空无一人。于是她在梦中哭喊,翁翁......翁翁,您在哪儿呀......爹爹......兄长......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卿卿一个人......好害怕...... 自己边哭边往外走,不知怎的,一下子又到了宫中,哀帝坐在大殿上朝她招手,待她过去,便递给她一个盒子,她打开一看,是爹爹怒睁着双眼的头颅,她失手将盒子摔在地上,那头颅骨碌碌滚了一圈回到她脚边,竟又成了兄长的面容。 这时她早已吓得跌坐在地上,却听到有人不停在唤“缦儿...缦儿...”,又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回头却见教坊司的嫫嫫端着一碗黑黝黝的汤药,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那药死命往她嘴里灌。 她挣扎着,终于还是被汤药给呛醒了,一睁眼,就见东宫则满身都是药汤,地上还躺着一只碎瓷碗,大概是自己挣扎间弄的。 她想道歉,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流下两行清泪。 萧琮见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抱着她柔声道:“医官说必须进点汤药才能退热,唤不醒你,只好强行灌些,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可他越是这样说,沈筠的眼泪就落得越是厉害。 落英收拾完地上的碎瓷片,躬身对东宫道,“殿下先回去休息休息换身衣服吧,娘子既已醒了,由小人服侍即可。” 萧琮却摆摆手,只让她再去端些汤药来。这时灵犀也从外面进来,见沈筠醒了,终于松了口气:“可算醒了,怎么哭成这样,还是很难受吗?”一边说一边过来拉着她的手,“呀,还是这么烫,这可怎么好。” 灵犀料想她是病中情绪不好,便使出浑身解数插科打诨,沈筠见她如此卖力只为让自己好受些,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便强忍住了泪,抬眼却见落英又端来汤药,不禁皱起眉头。萧琮接过药碗,舀出一勺试过温度,递到她唇边,沈筠却本能地别过头,闭上眼。 “不吃药怎么行呢,听话,快喝了。” 沈筠却始终闭着眼不肯张口,萧琮到底有了些怒气,将勺子往药碗里一扔:“总不吃药怎么行,你倒是说说,如何才肯吃药。” 沈筠却仍是皱着眉,闭着眼睛。 灵犀见状,连忙叫芷萝将带来的盒子端到她面前打开道:“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是怕药苦吧,你看,我压箱底的存货全带来了,只要你肯乖乖吃药,这些就都是你的。” 沈筠睁眼一看,里面全是各色糖果蜜饯,便不好意思起来,自己虚长了别人五六岁,却还要人家小姑娘拿糖哄着吃药,说起来这脸都要丢到爪哇国去了。 萧琮见她表情终于松动些,便重新舀起一勺药准备喂她,沈筠却咬咬牙,将他手里的药碗接过来,一口气都喝了下去,当即恶心得直反胃,想忍却没能忍住,又尽数吐了出来。萧琮看得连连皱眉:“哪有你这么喝药的。”又一迭声吩咐落英重新端了药来。 沈筠心道,未必然还要由着你一勺一勺地喂,多品品味道吗。 萧琮这次倒也不用勺子了,而是将她搂在怀里,让她就着自己手里的碗,慢慢地把药都喝完,还道:“汤药需得小口小口服用,方能不伤肠胃,况且自身若不服此药,这样也可及时知晓,像你那样猛灌怎么行。你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怎的连个药也不会吃。” 此时沈筠已被那药苦得生无可恋,无暇他顾,幸而灵犀早已剥好一颗糖,见她喝完了,赶忙放进她嘴里,这才让她觉得好受了些。 吃过药,萧琮和灵犀陪她坐了一会儿,见她神情又开始恍惚,便哄她睡下了,到了夜间,沈筠的烧总算退了,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等到她再次醒来,塌边空无一人,却听见屏风后传来静宜的声音:“殿下守了这一日一夜,还未合过眼,此刻医官也说当真无碍了,殿下就先回去休息吧。” 又听刘氏道,“是呢殿下,明日还要上朝议事,这里妾身等会尽心看顾,您且安心去休息吧。” 萧琮似乎仍是踌躇,静宜便又道:“良媛向来稳妥,殿下是知道的,还有什么不放心呢。” “嗯,那本宫就先回寝殿了,若有什么事,随时让人来禀报。” 萧琮说完,又绕到屏风后面来,见沈筠仍闭着眼,神色却还算安然,替她捋了捋额间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就起身走了。 屏风后的二人沉默了一会儿,刘良媛道:“太子妃殿下也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妾盯着就好。” 静宜却道:“不妨事,孤还是看她醒了再走吧,你也知道东宫的担心,那年阿嫚就是稀里糊涂的发了几天高热,人就走了,咱们殿下是个长情的人,嘴上从不说,到现在却都还一直为此事伤怀。如今好不容易又得了个可意的人,面上不好做得太过,心里未尝不想将她如珠如宝的捧着,何曾想过又遇着同样的事。唉,只愿她命大些吧,别像阿嫚一样,让殿下再承受一次剜心之痛。” 刘氏道:“您说咱们殿下真是因为她长得像阿嫚才对她如此上心吗?但妾瞧着,她们只是相貌有几分像而已,若论性情,却是大大的不同。” 静宜叹了口气,道:“诚如卿言,孤最初也以为是阿嫚的缘故,但后来却渐渐看明白了,殿下此番是对她这个人动了真心,至于相貌如何,与谁相似与否,其实已无多大关系了。” 刘氏却压低声音,不无担忧地道:“但她毕竟是那位府里出来的人,会不会...” 李静宜正欲开口,就听屏风后面传来几声咳嗽,忙对刘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沈筠倒很想继续听她们说些什么,但喉间突然有些发痒,忍不住就咳了出来,见二人都过来查看,也不好继续装睡,挣扎着便想起身。 静宜却轻轻按住她道,“罢了罢了,都病成这样了,还是躺着别动吧。” 刘氏也关心地问道:“你此刻可觉得好些了,想不想吃点东西?” 沈筠边咳边道,“有劳殿下和良媛,妾好多了。”想起二人先前的谈话,缓了口气又道,“妾...妾想喝些米粥。” 刘氏笑道:“好了好了,知道要东西吃,便无大碍了。”又一迭声对外面的落英吩咐道,“你家主上要吃米粥,快去取些来。” 不多时落英便取了米粥来,三人看着她喝了粥,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血色,都安下心来, 这时静宜问:“昨日我们走时见你还好好的,怎的到晚间就生了这场急病?幸而殿下放心不下,待宴席散了还过来看看,否则你这发着高热无人知晓,再拖些时辰就危险了。” 说完又数落起侍立在旁的落英:“这婢子也是,怎的这样不省事,你主上身体有异,竟不知道及时去请医官来查看。” 落英本就气愤不过,又得了这一通数落,立时满脸通红,也不管沈筠如何频频瞪眼制止,一气将宴席上的事都说了,末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告道:“小人夜里觉得气闷,恐一时言语不忿冲撞了娘子,便只在外间和培竹说话,没有察觉到娘子的异样,是小人的过错,小人认打认罚,小人只是为娘子不平,同是东宫妾室,赵良娣倒也罢了,可那骊姬同样无阶无品,凭什么这样羞辱我家主上,让娘子听她驱使,供她娱乐。今日小人违背娘子意愿将此事禀报殿下,不敢求她原谅,但求殿下替她讨个公道。” 静宜听毕,还未说话,就听得外间传来一阵响动,玉露连忙出来查看,只见灵犀正怒气冲冲地要往外走,却被芷萝死命拖住,忙帮着劝解,静宜闻声出来低声喝道:“快站住,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灵犀怒道:“赵良娣和骊姬欺人太甚,本君要替缦娘子去找她们算账,别拦着我。” 静宜亦怒道:“简直就是胡闹,你这样只会给她招祸。” 这时众人又听到屋内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原来是沈筠扯着她的破锣嗓子想要叫住灵犀,奈何声音太小,外面根本听不到,因此急得又咳嗽起来,灵犀忙跟着李静宜入内室查看,才见她因咳得太厉害,刚吃进去的一点米粥,又都给吐了出来,落英连忙上前整理,灵犀见状,一时也不敢再闹。 待她缓过气来,静宜才问刘氏:“这婢子说的可是真的?” 刘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也只得如实答道:“确是如此。” 静宜又问沈筠:“别的暂且不说,缦姬你是如何落水的。” 沈筠叹了口气,道:“大约是那些冰化出的水将地面都打湿了,妾当时只觉得脚底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待反应过来,就已经掉进水里了。” 静宜闻言又道:“你不必担心开罪了何人,实话实说便可,万事有殿下和孤。” 沈筠正色道:“落英说的是实话,妾说的也是实话,确实是妾不小心自己滑进水里去的,这个怪不了别人。” 静宜点点头道,“嗯,这个事孤知道了,明日寻着机会自当禀告殿下,你放心,定会有个公道的处置。” 沈筠又叹了口气,闭着眼想了想道:“殿下若要将此事告知东宫便告知吧,左右是瞒不住的,只是,殿下或可顺便劝劝东宫,处置就不必了。” 灵犀闻言又不依了,怒道:“你何必如此委屈求全?” 沈筠道:“妾选择息事宁人,却并不是委屈求全,妾为的是自己,赵良娣的秉性妾大概知道,当初是妾自己口贱得罪了她,如今给她一个机会出出气,便两清了。至于骊姬,她是个可怜人...” 灵犀气结:“哼,你可怜她,她却不可怜你。” 沈筠笑着摇摇头,道:“她不过是觉得,妾与她明明同为奴婢出身,待遇却如此天差地别,心中不忿罢了。但她一个无权无势又无宠的人,能翻起什么大风大浪来,妾今后避着她些就行。” 沈筠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话,不免又引出一阵咳嗽,待重新喘匀了气,她又道:“妾流离半生,幸得诸位眷顾,从来只想做个闲散人,安享富贵罢了,殿下,请一定将这些话一并转告东宫,劝他不要对此事再作计较。” 这一番话,听得众人心有戚戚焉。灵犀也终于安静下来,半晌才闷闷地说:“你既如此说,我不闹便是,只是兄长如此看重你,这事他未必肯善了。” 沈筠摇头轻叹:“东宫怎会如郡君这般没有分寸。” 众人又是一阵沉默,沈筠对静宜和刘氏道“殿下、良媛,多谢二位看顾我这些时候,妾确已无碍,时候也不早了,二位请先回去休息吧。” 静宜和刘氏见她的身体虽还虚弱,神智却清明,知她确已无事了,只是刘氏因答应过萧琮要在此留守,还有些踟蹰。 灵犀便对她道:“罢了,刘良媛,你守在这儿缦娘子怕也会觉得不自在,今夜还是本君陪她吧。” 刘氏想了想,唤过身边的婢女道,“郡君说得也有道理,苏欣是稳妥的人,留下来一同服侍,妾才能安心些。” 沈筠又道了声谢,静宜便与刘氏结伴而去了,留下灵犀和她相顾无言。 忽然,沈筠唤了她一声:“郡君。” 灵犀立刻竖起耳朵道:“怎么啦。” “妾饿了。” “嗨,吓我一跳,说吧,想吃什么。” 沈筠想了想道:“甜酒酿” 苏欣在一旁听了,忙道:“这个是发物,恐怕得缓一缓再吃。” 灵犀听了好言劝道:“这个不行,换一个吧。” “那就锅子。” 灵犀瞪大眼睛道:“那个更不行,再换一个。” “那还是甜酒酿。” 苏欣道,“还是先喝点米粥吧,稳妥些。”一边说,一边命人去取了些米粥来,灵犀赶忙接过来,亲自喂给沈筠。 但喂了不过两口,沈筠便闭上眼睛,摇摇头说没味道,不愿再吃。 灵犀见状叹了口气,想了想,便让芷萝去询问廊下候着的医官,这时候到底能不能给缦娘子吃甜酒酿。 不多时芷萝便喜滋滋地回禀道:“医官说了,娘子实在想吃就吃些吧,只是不可多吃,吃了过一时还要多喝些水才行。” 落英一听便道:“小人立刻去做。” 吃完甜酒酿,灵犀见沈筠的气色明显好了许多,心里才踏实了几分,挥挥手让仆婢们都退到外间。 此时却听沈筠叹了口气,忙问她“怎么了?可是哪里又不舒服。” 沈筠悠悠道:“没有,我只是在想,这次我的老脸算是丢尽了,”见灵犀不解,就又补充道,“骊姬那句话说得不错,一个舞者,做不到翩若惊鸿也就罢了,还把自己跳成个落水乌鸦,本来已经够没面子的,先前想着这事能遮掩过去也就算了,如今倒闹得大家都知道了,连你兄长也知道了,可不算是老脸都丢尽了么。” 灵犀听了她这一番高论,不禁目瞪口呆,半天才道“你这女子,真是清奇,众人都为你的小命悬心,你却还在纠结这些个无聊之事。” 第二日一早,灵犀被外面通传的声音吵醒,才知原来是萧琮来了,只是他被告知灵犀在里面陪伴沈筠,不好立刻进来。 她一看旁边的沈筠还在熟睡,又不放心的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好不烫,这才从榻上坐起来,又理了理被角,整了整衣衫,轻声道:“兄长进来吧。” 萧琮探头看了看,便轻手轻脚地进来,先伸手拂了拂沈筠的额头,试到温度正常,这才问道:“现在看起来倒是无碍了,我听说你们昨夜又询问过一次医官,可是她又有什么不妥?” 灵犀失笑道:“并没有什么不妥,只是你的心肝儿嫌白粥没味道,非要吃什么甜酒酿,我们问问医官能不能遂她的愿而已。” 萧琮追问道:“那她可吃了?” “吃了吃了,她还想吃锅子呢。” “能吃东西,那便是真的无碍了。”萧琮长舒了一口气,却听灵犀嗤嗤笑了起来,就问她“你又笑什么?” “我笑您这位心肝儿昨夜又发了些清奇高论...”话到嘴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静宜嫂嫂跟您说了吧。” 萧琮自然知道她问什么,沉下脸,点点头。 于是灵犀就把沈筠昨夜那番“老脸丢尽”的言论一字不易地向他转述了一遍,倒是逗得萧琮一扫脸上的阴霾,嘴角还露出一缕浅笑。 此时,听得高启年在屏风后轻声道,“时辰不早,殿下该去上朝了。” 萧琮“嗯”了一声,又对灵犀道,“这两天替我好好看着她。” 见灵犀郑重点头,这才放心离开。 此时沈筠翻了个身,也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嘴角。 第九章 爱屋及乌 又过了几日,沈筠身体渐渐好转,眼看着秋意更浓,这日趁着灵犀进宫请安,无人约束,便擅自跑到红枫林中赏秋景去了。谁知冤家路窄,正逛到兴头上,迎头碰见赵悦和骊姬相携而来,沈筠也不能装作没看见,只好上前叙礼。 因着静宜转述了沈筠之前的一番话,萧琮隐忍着并未发作,这骊姬战战兢兢了数日,见风一片平浪静,只道原来这缦姬在东宫心中分量也不过如此,近日便又张狂起来,逢人便说,缦姬此番落水是故意为之,使的是苦肉计,好叫东宫心疼。 此时她见沈筠行完礼准备起身,便喝道:“良娣还未叫起,贱婢安敢放肆。” 沈筠心道,又来了,却懒得和她们再起冲突,因此老老实实又跪了下去。 那赵悦虽被父兄惯得娇纵些,却不是个拎不清的人,又因着静宜将沈筠的一番话也转述给她听了,还好言相劝道:“我虽不知她那样一个随和的人,为何总与你不对付,但此番为了息事宁人,也是尽量忍让你们了,面上说的是为自己考虑,但谁不知道,她最终还不是为了让殿下少些烦忧。我看悦儿你今后也学着把心放宽些吧,多想想这‘爱屋及乌’的道理。” 赵悦闻言,心下又是感叹,又是愧悔,叹的是缦姬不过舞女出身,竟能如此识得大体,愧的是她从来自诩爱慕东宫,如今却还不如一个新人知道体贴。 因此,赵悦当下便横了骊姬一眼,对沈筠道,“行了,起来吧。”说完带着骊姬准备离开,走出几步,想了想又道:“你身体还未大好,应多在屋中休养,不要总出来吹风。”言毕,便带着骊姬走了。 最后这句话,倒弄得沈筠很有些诧异,不过对赵悦,她是至死说不出什么好话的,因此只是福了福身。待她们走远,便又自顾自往林中去了,可惜逛了不多时,就被灵犀抓个正着。 原来灵犀从宫中请安回来,换过衣服便到竹舍来看望沈筠,不想却只见到焦急不已的落英,她望着外面的天色,听着落英念叨着什么只是去煎了付药,回来人便不见了,眼看要变天,却不知道将披风带上,云云。忽然想到沈筠曾对她提及蜀中有个什么山,一到这个时节,便可见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美不胜收。就一把夺过落英手上的披风,匆匆来红枫林逮她了。 灵犀一见到她,就不由分说地给她罩上披风,沈筠见她面色不善,也不敢造次,乖乖跟着她往回走,边走边嘀咕,“哎呀我真的没有那么娇气,高热什么的,发过也就好了,你们别听那些医官胡说,他们不把病情说得严重些,如何显得自己医术高明呢。” 灵犀闻言,心里只觉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也不答她的话。 二人沉默着回到竹舍,沈筠见气氛实在不妙,便试探着道:“我刚才遇到赵悦和骊姬了,”灵犀一听,立刻竖起了耳朵,沈筠度其神色,此时说这个,或许能蒙混过关,便把刚才的事复述了一遍。 灵犀听罢,沉默了半晌,道:“骊姬确如你所说,是个可怜又可恨的人,但赵悦毕竟是大司马府出身,我虽嫌她太过傲骄,不喜与她来往,却知其关键时刻还是能看得清形势。想当初她父兄暗地里其实是倾向支持晋阳君的,却因她哭着喊着说爱慕东宫,在家里又是绝食又是上吊,才不得已将她嫁了过来,彼时兄长已然立妃,她再嫁过来,说得好听些是太子良娣,说得难听些,到底不过是为人妾室,像她那么傲骄的人,倒真是不易。我虽不齿这种为情所困的小儿女情态,却也很佩服她的敢做敢为。” 灵犀言毕,思忖一番又道:“今日她多半也是顾念着兄长对你的心意,才愿意对你示好吧。” 沈筠听罢,未置一词。 这时落英将药端了上来,沈筠却拖沓着不肯喝。 灵犀见状劝道:“骄纵如赵悦,都知道爱屋及乌。你却为何总不肯顾念兄长对你的情深,珍重自身呢。” 沈筠随口答道:“情深有什么好,自古情深不寿,倒不如,君子之交淡如水,到最后彼此相忘于江湖,免得大家枉自一场伤心。” 灵犀闻言,愣了许久才道:“这种话你也敢说,也不怕咒着自己...咒着别人...我如今是真的看不懂了,你这个人到底这是太清醒还是太糊涂,太多情还是太无情。” “我早说过,自己是个凉薄之人。”沈筠喟然叹道,“灵犀,你还年幼,不知世事易变,人心难料,这一刻的情意拳拳,到下一刻,或许就成了镜花水月。或许...只有心无挂碍,才能无有恐怖。” “算了,我听不懂你这些禅机,也说不过你,只是...”灵犀将桌上的药碗往沈筠面前推了推,“这个你说什么也得喝了。” 沈筠苦笑,绕这么大一圈,竟然还是躲不掉。 在灵犀的日夜督促下,沈筠身体很快痊愈,东宫也恢复了往昔的平静,唯一不同的是,现在萧琮每日都会抽空来竹舍看看,偶尔留宿,而且只要赶得上,就一定陪沈筠用晚膳,每到此时,沈筠也会亲自为他洗手作羹汤。 日子就这么相安无事,一天天过了下去,沈筠有时也会觉得很恍惚,觉得这倒有些像书中写到的,恩爱夫妻的样子。 第十章 初雪 却说这日朝中繁忙,萧琮见天色已晚,事情还有许多,便寻隙对高启年使了个眼色,高启年立时心领神会,悄悄退出大殿,招来一个小内侍道:“你去东宫竹舍告知一声,殿下今日事忙,一时怕回不去。” 彼时灵犀正在竹舍厮混,等到沈筠打发走了那个小内侍,才鄙夷道:“不是要君子之交淡如水,还要相忘于江湖么?怎么这会儿又如胶似漆,不仅要同吃同睡,连回来的稍晚些,也要巴巴地遣人知会。” 沈筠闻言,也不理睬,只叫落英把饭菜端上来道:“今日我学做了两道新菜,郡君可要品尝品尝?” 灵犀是小孩子心性,一听说有得吃,便把什么都拋到九霄云外了。 等到菜都摆上来,灵犀道,“你们平日都吃得这般丰盛么?怪道兄长日日只在你这里用膳,真是奢靡。” 落英却笑道,“并非如此,今日是娘子叫添了两个菜,可惜殿下竟然错过了,这说起来,还是郡君有口福。” 灵犀得意道,“那是。” 却听沈筠望着窗外喟然叹道,“晚晴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灵犀忙道:“能,能,只是今日怎么想起来要喝酒?” 沈筠笑道:“喝酒还要挑日子么。” 一边说,一边让落英烫了酒上来。 用膳时,灵犀却觉察出沈筠今日情绪不高,只道她是没等到萧琮有些失望。 不多时,二人吃得饭饱,酒却还没喝完,沈筠便叫把炭盆摆到廊下继续喝,落英道,“今日怪冷的,去廊下做什么,一会儿怕是要下雪呢。” 却见沈筠一边推门出去,一边道, “等的就是这场雪。” 落英还想再劝,灵犀却拍拍她低声道:“罢了,由她吧,我们喝着酒,旁边又有炭火,不怕的。”落英只得照办。 到了廊下,二人也不大说话,只是默默饮酒,直到天色渐暗,才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场初雪,果然下了起来。 沈筠叫落英点上灯,自己却踱到围栏边,伸出一只手去接那些雪花,道:“我幼时长在蜀中,那里冬天不常下雪,因此从小便觉得雪是稀罕物,一听大人们说可能要下雪,便搬了小杌子坐到院子中央,巴巴地等着。” 灵犀一听,原来是想念家人了,之前听别人模模糊糊提过,她是晋阳君从教坊司里带出来的舞姬。然而平日观她谈吐言行,可知从前应是高门贵女,沦落至此,家人必定都已不在了吧。 此前因怕她伤怀,从不敢问,今日她主动提及,灵犀便试探着道:“原来你自小就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吟诗作赋的本事,怕也是家学吧。” 沈筠自斟一杯,一饮而尽,才道:“母亲走时,我年纪尚幼,父亲去戍边时,就只带了兄长,把我寄养在外祖家,外祖是清贵人家出身,我跟着他长大,耳濡目染,多少懂得些。” 灵犀听了,亦将杯中酒饮尽,道:“我父母也都走得早,从小被陛下接进宫里养着,大家都说我脾气横,可宫里的孩子那么多,又个个都比我聪明比我会耍心眼儿,不横一点儿,现在怕是连骨头渣子也没了。” 沈筠一边听着,一边默默替她将酒斟满。 “不过还好,兄长一直护着我,还有阿嫚,她...”灵犀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我说阿嫚的事,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我很想听。” “嗯...阿嫚是当今皇后的胞姊所出,也是因母亲早亡,被那时还是贵妃的何皇后接进宫抚养。真想不到如她那般要强的人,竟能将自己的侄女养得那样温婉娴静。”灵犀又喝了口酒,继续道,“我方才说过,养在宫里的孩子,要横一点才混得下去吧,可这条法则于她却毫无意义。” 沈筠又饮一杯,道:“嗯,可见是谬论。” 灵犀闻言,哑然失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起来那样柔弱可欺,宫里的孩子们却没有一个主动去招惹她,一半因为有兄长护着,一半是因为,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好,根本找不到欺负她的理由。” 沈筠这下明白了,阿嫚是所有人心中的白月光。 “那必定是她对每个人都诚心相待,又有足够的善意和耐心去包容别人,这样的女子,当然不会有人舍得伤害。” 灵犀叹道:“所以她走了,兄长才那样伤心。” 沈筠闻言,也是一阵叹息:“原本青梅竹马,认定了要相携到白首的人,却突然先自己而去,余生漫漫只剩凄怆......死别不比生离,生离还有念想,还能用或许有一日能再见自欺,死别却是你明明白白知道,上穷碧落下黄泉,那个人再也找不到了。” 灵犀亦叹道:“可兄长是东宫太子,国之储君,一言一行有那么多人盯着,连伤痛也不能太过。” 二人边说边自斟自饮,大概是已有了醉意,沈筠便走过来倚在桌边,还用手支着头,灵犀见状,过来挨着她坐了,又将头枕在她肩上,饮了口酒,继续说道,“阿嫚去的时候,兄长正被今上派去边关犒军,等回到京都,人都埋进黄土里了。” 灵犀说到此处,忽然有些哽咽,便又停住,将杯中酒饮尽,才道:“阿嫚走的时候,我就在她身边,她发了几天高热,人本来已经迷迷糊糊的了,那天下午却忽然清醒过来,拉着我的手说,兄长心里的苦,对旁人不能讲,只有对她或可诉说一二,原本以为,即便这条路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她还一直守在他身边,多少是点安慰,可她如今...却要走了...” 灵犀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沈筠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沉默的轻轻抚着她的背。 “你知道吗?她让我好好看顾着兄长,还说...只盼今后他能再遇上个可意的人,也好有人陪他终老...你说,她是不是傻?” 说着,她扑到沈筠怀中,边哭边道:“阿嫚,阿嫚,我也好想你,你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姐姐了,你跟我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敢告诉旁人,怕惹旁人不快,令兄长伤心。阿嫚,你可知我也很难过?...” 沈筠仍是沉默的轻抚着她的背,待她哭闹够了,才幽幽道了一句“可我不是阿嫚,我是卿卿啊......”言毕,泪落如珠。 雪仍旧窸窸窣窣地下个不停,灵犀在沈筠怀里哭的累了,渐渐睡去。萧琮见灵犀安静下来,便从门后转了出来。 沈筠道:“殿下很早便来了吧?” “嗯。” 二人沉默了许久,萧琮才走到沈筠面前,用手指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抱起灵犀道:“进去吧,外面冷。” 第二日灵犀一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沈筠床上,才慢慢想起昨晚的事,起床一看,沈筠正在梳头,便试探着唤了她一声“卿卿”,沈筠的手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 “是你自己说的啊,你是卿卿。”灵犀一边说,一边蹦跶着到她跟前坐下,接过沈筠手里的梳子,却不帮她梳头,只拿手玩着她细软的发丝,“真以为我喝多了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沈筠忙用手揩了揩眼角,从她手里拿过梳子,自己继续梳头。 灵犀问:“缦儿是萧承熙给你取的名字吧?” 见沈筠点头,灵犀冷笑道:“我就知道,他心思深着呢。那你原来叫什么?就叫卿卿么?听着不像大名。” “嗯,卿卿是我的乳名,我的名字,是这个字,”沈筠说着,在灵犀手心划了几下。 灵犀恍然大悟道“筠,这才对嘛,这个字才配你,你都不知道,我整天听着她们缦姬缦姬地叫你,心里有多别扭。” 沈筠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挺别扭。” 灵犀又问“那你姓什么?” “姓沈。” “沈...你又说你生在蜀中,外祖是清贵人家出身,父兄曾去戍边,难道是...” 沈筠点点头,“嗯,蜀中沈氏,我父亲是沈旷,兄长是沈长松。” 灵犀恍然大悟道:“哦,就是传说在与赵达父子一战中,身死于剑门关的后蜀名将?萧承熙真是好心机,把你弄到这儿来,大概就是为了让你跟赵悦不死不休的闹,这样整个东宫可就永无宁日了。” 沈筠苦笑:“可惜我是个不争气的,为了自己安享富贵,连不共戴天的仇敌也能整日视而不见。” 灵犀撇了她一眼道,“我看你心里未必觉得跟她的仇有多么不共戴天吧。” 沈筠停下手中动作,垂眸道:“杀父弑兄之仇还够不上不共戴天?” 灵犀听她声音中虽有恨意,但更多的是凄怆,便耐心为她解析道:“你二人的父兄皆在阵前拼杀,说到底不过是各为其主,并不是你们两家有多大的私怨,而且你父兄遭遇的就算不是赵达,也会有别人,就后蜀当时风雨飘摇的情况,战场上的胜算很小,这点你心中其实很清楚,更何况赵达对你父兄尚算敬重,战后不仅发还尸身,你后蜀灭国后,还一力阻止了伪朝的那些北蛮子干些挖坟掘墓的勾当...” 沈筠冷笑:“所以我应该跟杀父仇人的家眷化敌为友吗?” 灵犀摇摇头:“化敌为友怕是有点太为难你。国破家亡,沦落风尘,你心中悲愤可想而知。但家眷始终是家眷,说到底跟那场战争并没有多大关系,你终究是个明白人,所以即便是恨,也不见得会被仇怨蒙蔽了心智,像那些愚莽匹夫一般只知报复。” 沈筠听她说完,自嘲道:“看来我活的不痛快也确实是活该。能像江湖中人那样快意恩仇多好。” 灵犀白了她一眼,哂笑道:“得了吧,就你这样的,扔到江湖上去不消两天,就连骨头渣子都没了。还是好好做你的金丝雀,安享富贵吧。” 沈筠被她气得笑了,“我看你这阵子进益很大嘛,什么事情都能分析得头头是道。” 灵犀闻言,又显露出小女儿情态来,滚到她怀里撒娇道:“那还不是卿卿调教得好么?” 第十一章 良籍 等到梳洗完毕,二人一道用了早膳,又一道去太子妃处定省,回来的时候,还往园子里逛了一大圈,路上灵犀问:“你说兄长知道你的身世吗?” 沈筠想了想道:“一早就知道吧,东宫身边,怎么可能一直呆着个身份不明的人。” 灵犀听她这样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应该是一早就知道的,不然怎么让你住在竹舍呢,多应景。” 沈筠闻言,也是莞尔。 二人一路说着闲话,踏雪而行,待回到竹舍,一进院门就见培竹迎上来道:“郡君、娘子,您二位可算回来了,殿下已在里面等了多时了。” 灵犀停住脚步问:“为何不让人来园中寻我们?” 培竹笑嘻嘻道:“殿下不让小人们来,还说什么...什么...花开了。” 灵犀有些摸不着头脑:“花开了?这大冬天哪里来的花,难不成是我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我怎么不知道。” 沈筠浅笑道:“许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培竹忙道:“对对,殿下说的就是这个。” 灵犀一听掩口笑了,“花开了,培竹你可真行。”笑完转头对沈筠道:“你快进去吧,我要赶紧回去看看我院子里的梅花开了没有,哈哈。”说着便转身走了。 沈筠走到门口,听屋中没有动静,便让落英等在外面,自己轻手轻脚地进来,见萧琮正靠在熏笼旁假寐,忙去架子上取了风氅来给他披上,不料萧琮忽然睁开眼,见她一身寒气,裙裾鞋袜都湿了,拉过她的手道:“灵犀那丫头又拉着你在林子里乱逛了吧,身上弄得这样湿,手也冰凉,快去换了,免得又受寒。” 沈筠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脏又湿的鞋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妾失仪了,殿下请略坐一坐,妾这就去换。” 待她换了干净的衣裙出来,萧琮拉着她坐到自己身旁,一摸她的双手还是很凉,就皱着眉,拿银匙子把炭盆里的火拨得旺了些,忍不住嘱咐到:“以后冬日里出门多穿些衣裳。” 沈筠笑道:“谢殿下,妾不冷。” “卿卿”萧琮唤了一声,“是字吗?” 沈筠愣了愣,垂眸道,“是妾的乳名。” 萧琮闻言,笑着点点头,从袖中摸出一叠纸并一个册页,递到她手中道:“这两件东西,本想昨日就作为生辰贺礼给你的,却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绊住,回来得太迟,连晚膳也没能陪你用。” 沈筠愣了一下,才道:“殿下怎知昨日是妾生辰?” 萧琮笑而不答,只盯着她的眼睛道:“先看看这些东西吧,你一定喜欢。” 沈筠闻言,浅笑着打开那叠纸,一看是自己的身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看萧琮。 萧琮却只是微笑着让她再打开那个册页看看。 待到打开那个册页,沈筠一眼便看到上面盖着的廷尉的大印,印下清楚地写着这样几行隶字: 大昭蜀郡沈氏女筠 天启四年十一月十七日生人 农户良籍 沈筠脑中顷刻嗡嗡作响,心中同时也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般,只觉得恍惚。 她紧紧抓住册页,望向萧琮,想看清他的笑颜,视线却被满眼的泪水弄得模糊一片,她拿袖子去擦,眼泪却像决了堤一般,怎么也擦不尽。 萧琮见状,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喃喃道:“想哭就哭吧,别都积在心里。”沈筠原本只是默默流泪,闻言便再也抑制不住,抱着萧琮失声痛哭。 等她哭够了,萧琮拿起她的身契道:“这个没用了,烧了吧。”说着便将它投入一旁的炭盆,燃起的火光灼得沈筠双眼生疼,她却还是不愿移开目光,直到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 此时萧琮伸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痕,柔声道:“户籍册你放心收着,这个可不是我随便拿着廷尉的大印盖来哄你玩儿的,户籍署那边存档的册子上也都已经改过来了,但因你从前那样的身份,又是伪朝时就已被编入了贱籍,想要恢复真实的户籍实在有些困难,且牵扯太广,我想着对你未必是好事,只好同意他们用偷梁换柱的办法,给你改成了农户籍,你可别介意。” 沈筠听他这样说,一边摇头,一边哽咽道,“殿下这样做,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知道了,怕又是一场口舌。” 萧琮闻言笑了笑:“放心吧,你夫君这个太子不是白当的,这点小事,不至于。就算有言官多话,就让他们唠叨几句也没什么。” 沈筠将他口中的“夫君”二字听得真切,望着他温柔的笑容,满心的欢喜和忧伤却不知从何说起。 当夜,灵犀正歪在榻上看着闲书,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响动,像是什么东西燃烧炸裂的声音,推开窗一看,只见竹舍中闪着一片火光,大叫一声不好,扔下书便往外跑,才跑到大门边,就迎面撞上了刚从外面回来的芷萝,芷萝“哎呦”一声,定睛一看原来是灵犀,忙问道,“郡君这慌成这样,又是要往哪儿去?” “你没看见吗?竹舍着火了。” “着火?”芷萝先是一愣,继而掩口笑道:“郡君多虑了,那边是在放焰火呢。” 灵犀奇道:“放焰火?平白无故的放什么焰火。” 芷萝道:“小人听说,这焰火昨夜就准备好了,本是给缦娘子庆贺生辰用的,但昨夜殿下回来时,您二位都喝醉了,所以今天才放。” 灵犀一听,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往屋中走去,边走边嘀咕:“原来是生辰,怪不得拉着我喝酒。”等回到屋里便开始翻箱倒柜,“生辰啊,送点儿什么好呢。” 第十二章 结发为夫妻 此时的竹舍中,萧琮和沈筠的确正并肩站在廊下,看院中的宫人们放焰火。 萧琮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对不住,连生辰也不能正大光明好好给你过。” 沈筠明白,有太多双眼睛盯着这东宫,他不愿张扬,未尝不是为自己着想,便笑吟吟道:“哪里不好了,有酒有肉,还有焰火可看,妾心里可欢喜得很。” 萧琮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微笑着说:“你若喜欢,今后找机会好好放给你看。”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却弄得沈筠羞红了脸,“殿下做什么,都看着呢。” “那就不给他们看。”萧琮说着,一把抱起她,往内室走去。 高启年见状,忙对里面侍立着的仆婢招招手,待他们都出来,才亲自将门关上。 到了内室,萧琮将沈筠轻轻放到榻上,才见她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可她越是羞涩,对自己而言却越是种撩拨,不禁深深地吻住她的唇,沈筠念及往日点滴,今日种种,在他热吻的间隙,便情不自禁地喃喃唤道:“承泽...承泽...”。 此前,萧琮在这些事上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温柔若斯,仿佛生怕给她带来一丝痛楚,但今日听到她这样唤他,便如闻魔咒,显出不同寻常的的冲动,沈筠知道,那是因为彼此感情已然不同,所以难以自抑,便也抛却矜持,尽力回应,与他巫云楚雨,抵死缠绵。 事毕,二人安然睡去,直至天明。 萧琮一觉醒来,摸到身边无人,莫名有些心慌,连忙披衣起床,却见沈筠好端端坐在镜前,手中拿着根玉簪,听到动静正回头看他。 他这才松了口气,走到她身旁坐下,拿过她手中的玉簪,将她如瀑的青丝绾作发髻。 沈筠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道:“殿下手法倒是娴熟,想必往日也常替别人绾发吧。” 萧琮听她言语含酸,心中反而欢喜,却不回答,还故作不悦道:“你叫我什么?” 见她一脸茫然,才笑着搂住她,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喜欢听你像昨夜那样叫...” 沈筠羞得满脸通红,捶着他的胸口直道“不害臊”。 萧琮却将她搂得更紧:“我说喜欢你像昨夜那样叫我的名字,话还没说完,你就想歪了,到底是谁不害臊。” 说完,他的唇和手又不安分起来,开始在她身上各处游走,沈筠娇羞地挣扎着道:“这大早上的,殿下真是...” 话还未说完,萧琮就问:“刚才让你叫我什么?”沈筠被他缠得无法,只得轻叹着唤道,“承泽...承泽...”唤得自己也意乱情迷,两人便又撩云拨雨,共赴巫山。 彼时沈筠又在镜前梳头,萧琮见了,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沈筠见他衣裳带子尚未系好,还只顾盯着自己笑,不禁皱眉道:“殿下今日不用上朝吗?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快些梳洗。”萧琮却不答话,只按着她的肩道“别动”,说着伸过手来,刚触到她的发丝,便顿了一下,只夺下她手中的梳篦,将上面缠绕着的断发取下。接着又扯下一根自己的头发,放在一起打了个死结,口中还嘟囔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今后你若再把些有的没的事放在心上,我便真要生气了。” 沈筠愣了片刻,才红着眼圈笑骂,“我不过玩笑一句,可真小气。” 他便是连她的头发,也不舍得扯一根。 这时高启年在外面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二人相视一笑,便唤仆婢们进来伺候梳洗,之后萧琮陪她用过早膳,拉着她的手道了句:“晚膳不必等我。”接着又对她耳语道:“晚上等我就好”,说完便坏笑着匆匆走了。 沈筠的脸上的红晕还未褪去,灵犀便来了,还未进门就开始数落,“过生辰也不早说。” 沈筠闻言笑着迎了出去道:“妾这不是怕郡君又让我请客吗。” 灵犀鄙夷道:“瞧把你给抠的,枉自本君还巴巴地上赶着来给你送贺礼。” 说着让随行的内侍将她带来的一个大盒子放到案几上道,“自己打开看看吧。” 沈筠上前打开盒子,眼中立刻一亮,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捧出一具瑶琴,细细摩挲,爱不释手,待翻过琴身,见底板上篆有“飞雪”二字,微讶道:“竟是飞雪。” 灵犀观她神色,得意地笑着说,“看吧,我就知道你会喜欢。” 沈筠一边不住点头,一边道,“喜欢喜欢,可这礼物如此贵重,真是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那是,不贵重本君也送不出手,你以为我跟兄长一样,随便拿点焰火就把你打发啦?说到这个,他现在也是真抠门,这种礼物也好意思往外送,还真是近墨者黑,越来越有你的风范了。”灵犀说着叹了口气,“不过这琴也合该是你的,你说我也不弹琴,这次回京过个年还鬼使神差地带上它,可不就是为了你这个生辰吗。” 说完她又眨了眨眼道“你要真想谢我,平日多多地孝敬我些好吃的就行,什么锅子啦,麻婆豆腐啦,还有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什么白菜...” 第十三章 脱簪待罪 接下来的日子,由于临近年节,萧琮也一天忙似一天,近几日更是连沈筠都见不到人,这天下午却忽然派了高启年来竹舍送东西。 灵犀无事时向来是在沈筠处厮混的,听了内侍的通报便哂笑道:“哎呦呦,自己脱不开身,还要巴巴的派个人来替他瞧瞧。” 待到高启年进来行过礼,她又道:“快让本君看看,什么好东西,还要劳高公公亲自送来。”说着伸手夺过他怀里抱着的一个瓶子,一见到水晶瓶壁下透出的紫红,便欣喜道:“呀,葡萄酒。” “郡君小心些,这酒是回鹘贡品,殿下也只得了两瓶,一瓶已送去太子妃殿下那边了,猜想奉仪定然喜欢,便赶着叫老奴将这一瓶给您送过来。” 高启年口中的奉仪之说是如何来的呢? 原来春节前,循例要晋升一批宫人,于是在东宫的授意下,众人就糊里糊涂的,眼睁睁看着“缦姬”成了“沈奉仪”,对此灵犀也很疑惑,“你不是贱籍吗?怎么还能晋升?” 沈筠便打开妆奁的暗格,把那册页给她看了,灵犀恍然大悟:“兄长这事办得漂亮,以后骊姬她们再不敢欺负你了。” 沈筠笑了笑,又嘱咐她不要随便对人提起,她道:“省得省得,你不就是担心这事被那些眼红的蠢东西捅出去,言官们又来找麻烦吗,放心吧,都道大树底下好乘凉,她们蠢归蠢,却还是知道自己在家里再怎么闹都好,断不能给外人机会,来推东宫这棵大树的。” 却说此时沈筠听完高启年所述。道了声“有劳公公”,又示意落英递上赏钱。 见高启年笑吟吟地接了,才又问到:“妾听闻,殿下这几日总是天不亮就出门,过了子时才回来歇息?” “可不是嘛,年节下本就事务繁多,又遇上回鹘使团来朝,往年都交给鸿胪寺去办,偏今年他们的王子也跟着来了,这不,就只好东宫亲自接待了。” 大昭规矩向来如此,凡遇外邦来朝,接待者需得比使臣高一两个品阶,方显大国礼仪,此番别人家的王子都来了,可不是只能东宫亲自接待了吗。 “如此便要辛苦公公费心,多多留意殿下身体了。” “奉仪请放心,这是老奴的本分。”说完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张小纸笺递给沈筠,“瞧老奴这记性,最重要的东西差点都给忘了。” 灵犀在一旁见了,劈手便抢过来,展开看时却扑哧一笑,继而大声念道:“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沈筠听了,红着脸一把夺过来塞进袖中,却听高启年道:“奉仪若没有旁的事,老奴先回殿下身边伺候了。” “公公且等一等,”沈筠说着,落英已提着个食盒进来,交到高启年身后的小内侍手中,“妾做了些羹汤,公公姑且带着,若有机会,劝殿下进一些。” 高启年连忙应喏,却见她略一思忖,又走到书案前,提笔在纸笺上写了几个字,递到他手中,“这个也一并带给殿下吧。” 高启年一看,笑得两眼眯成了条缝,忙捧着那张纸笺行礼告辞。 路上,身后的小内侍望着纸上的字迹问:“公公,这‘思君令人老,努力加餐饭’,意思是让咱们殿下好好吃饭?要说这沈奉仪也真有意思,在宫里还能让殿下饿着么。”高启年此时见那墨迹也干透了,小心翼翼将字条叠好揣入怀中,鄙夷道:“去去去,你懂个什么,没事别瞎问。”眼里却早已堆满笑意。 次日午后,灵犀独自拎着一包东西神神秘秘地来到竹舍,支开落英后,小声对沈筠道:“听说今天回鹘使团进宫面圣,东宫稍后会在太极殿设宴款待他们,想不想跟我去见识见识?” 彼时沈筠正在临帖,闻言头也不抬道:“不想。” 灵犀便循循善诱道:“唉,奉仪不要急着回绝嘛,那么多时日未见东宫了,你竟一点也不思念他吗?不想去看看他瘦了还是胖了?” 沈筠十分干脆地答道:“不想。” 灵犀见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哼了一声道:“你就嘴硬吧,也不知道是谁,每天都要煨一罐子汤,巴巴地在那儿等着,昨天要不是高启年来送酒,你那罐子汤不是又只能便宜我了?” 沈筠这才停下笔睨了她一眼道:“便宜你还不好吗?没见过你这样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灵犀却鄙夷道:“行了吧,我就不信你真不想去见兄长。” 沈筠翻了个白眼,将纸挪了挪,继续临写,却道:“怎么去?咱们怕是还没走出东宫就被拦下来了。” 灵犀见她松了口,立马将她手中的笔夺过来搁到架子上,又取过刚才那个包袱,边解边道:“只要你想,办法总是有的。” 待她解开包袱沈筠才看到,里面是两套鸿胪寺太祝的礼服,沈筠翻检了一下,冠服绶带俱全,只差没有印玺了,又拎起一件在身上比了比,长短肥瘦竟也合适,微讶道:“行啊郡君,您这筹谋的怕不是一两天了吧。” 灵犀得意道:“本君既然敢带你去,肯定是有万全的准备,此番我们就扮成鸿胪寺的人,反正这两天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谁认识谁呀,不会有问题的。我可听说那回鹘王子长着红眉毛绿眼睛,怎么样,一起去看看呗。” 于是沈筠就这么半推半就的,换上衣服跟着灵犀走了,只见她一路上遇到“同僚”还不住点头哈腰地跟人家问好,说什么这样态度才显得自然,不容易被揭穿。沈筠不得不强忍住笑,给她竖了一个大指。 两人来到太极殿外,便混入一队鸿胪寺太祝中,竟也无人发现,不多时,便见鸿胪寺卿领着一队人,陪着回鹘使团转进宫门,向大殿走来。 这边萧琮穿着繁复的礼服,肃然立在殿前,越发显得丰神俊朗,仪态雍容。 灵犀观望了一阵,有些失望地问身旁的人:“兄台,那边那个领头的就是回鹘王子?也没见他长着红眉毛绿眼睛啊,模样看上去跟我们也没多大不同嘛。” 那人答道:“您这都是听谁说的呀,人家王子英俊着呢。” 灵犀嘟囔道:“英俊吗?这么远看不清啊。” 那人继而打量了她一番,疑惑道:“倒是兄台你,看着好眼生啊。” 灵犀忙道“唉,我这不是这两天刚从典仪司调过来帮忙吗。” 那人听罢,“哦”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但凡外使来朝鸿胪寺忙不过来时,从别处临时借调些人手确实也是常事。 这边沈筠却拉拉她的衣袖低声道:“差不多走了吧,一会儿该露馅儿了。” 灵犀却道:“不嘛,还没看清呢。” 正在这时,有个鸿胪寺少卿过来道:“你们几个,快到内殿伺候。” 灵犀一听,正合我意啊,于是二人又混在人群中进入内殿,不想只被安排在角落侍立,一番繁文缛节过后,灵犀站得腰酸背痛,却还是只能看到王子的后脑勺,便拉着沈筠寻了个由头,偷偷溜到偏殿。 灵犀见四下无人,摘下头上的笼冠道:“累死我了。” 沈筠却赶忙又给她戴上,她正想反抗,却见沈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有人来了。” 匆忙间二人只能躲到屏风后,透过缝隙往外看,就见一对回鹘男女先后进来。一掩上门,那女子就伸手环住男子的脖颈想要献上香吻,却被那男子一把推开,二人纠缠了一回,又低声交谈一番,女的便含泪而去。灵犀原本想着还能看一场异族版本的宫廷情感大戏,可惜他们说的全是回语,让她听得好生无趣,许多情节还是只能自己脑补,不免觉得有些遗憾。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那男子忽然转身对着屏风,用不太标准的中原官话说了句:“二位看够了没有,可以出来了吧。” 灵犀满脸疑惑的看了一眼沈筠,见她指了指脚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屏风下面还露着她们两对齿屐呢。 二人知道躲不过,便咬牙从屏风后绕了出来,沈筠垂头拉着灵犀施礼道:“参见王子。” 灵犀愣了一下,这才想起,对哦,他身上穿的就是刚才所见回鹘王子的衣饰。不禁抬头朝他望去,却只见他那双浅棕色的眼眸,也在望着她。 二人对视一番后,各自在心中肯定了对方的相貌,那王子心想,早就听闻中原男子多以秀丽为美,有些甚至傅粉施朱,状如女子。眼前这个恐怕就是最好的例子,确实长得肤白貌美,令人动心,连声音也如此软糯。怪道中原男子多有龙阳之好,现在看来,似乎也不那么难理解了。 灵犀则惊叹于他精致的五官,深邃的眼眸,和比寻常中原女子还要白皙几分的面皮,心想果然英俊。 正想着,却听那王子哂笑道:“你们中原人不是最爱说非礼勿视吗?怎么方才二位看得那么起劲儿呀。” 灵犀嘀咕道:“又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看了也白看啊。” 那王子听了,踱到她面前,将她又打量了一番,弄得她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想干什么?” 他闻言勾起嘴角笑了笑,顺势踱到沈筠面前,阴恻恻地问:“她没有听懂,那你呢?” 灵犀见状赶忙挺身站到二人中间。 “王子想杀人灭口吗?这里可是我大昭禁宫,你...你...” 正在这时,只听门外有人用回语说了一句什么,那王子便扔给她们一个“敢出去乱说试试”的凶狠表情,转身走了。 二人这才松了口气。 灵犀问:“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吗?” 沈筠想了想,答道:“只听懂了几个词,喜欢、献舞什么的,好像...好像还提到了你兄长...” 刚一转头却见灵犀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你不是吧,这回语又是从哪里学来的?” 沈筠失笑道:“教坊司这种地方,哪里来的人没有,从回鹘客商那里听会了几个词罢了。” 灵犀听她提到教坊司,便不再问了,二人沉默片刻,沈筠道:“这下回鹘王子也见着了,可以回去了吧。” 灵犀点头道,“行,走吧。” 谁知二人刚出偏殿没走几步,就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轻斥道:“你们两个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跟我回殿内去伺候着。” 二人回头一看,是方才那个鸿胪寺少卿,只得诺诺称是,硬着头皮,垂头丧气,跟在他身后又往殿中来。 那少卿一边走还一边低声斥骂:“方才就见你俩鬼鬼祟祟,结果才一转头的功夫便不见了,就知道定是到一旁偷懒去了,果不其然,被我抓个正着吧,要说你们这些年轻人也真是,一天到晚就想着偷奸耍滑,领着朝廷的俸禄不做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念书的时候先生没教吗...” 灵犀听他叨叨了一路,心道,这老先生倒也正直,可惜就是有些太唠叨,不然还可以跟舅父提一提,晋一晋他的官职。 却说萧琮先前无意间瞥见混在鸿胪太祝里的灵犀和沈筠,难免有些生气,心道灵犀不懂事也就罢了,卿卿你怎么也跟着她胡闹。过了一会儿见她们从侧门溜了,便想着,也罢,不惹祸就好,随她们去吧。不料此刻二人却又灰溜溜地跟在鸿胪寺少卿的后面回来了,顿时又觉得有些好笑,便对身边的高启年道:“去把那两个人给我带过来。” 高启年闻言顺着他的眼神望去,这才看到她二人,赶忙过来对那少卿道:“殿下那边需要鸿胪寺派两个人过去伺候。”不等对方答话,便又道:“行了,就这两个吧。” 那少卿认得他是先皇赐给东宫的“老人儿”,不疑有它,当即对她二人嘱咐道,“这便是你们的造化了,可不要再偷懒,快去好生伺候着。” 她二人一见高启年,便知道这下完了。 灵犀哀声问:“怎么办?” 沈筠叹道,“怎么办?待会儿回去脱簪待罪呗。” 二人来到萧琮身后坐下,灵犀小声道:“兄长怎么认出我们的?” 萧琮端起酒杯,用袖子掩住喝了一口,冷笑一声道:“化成灰也能认出来。” 灵犀便不敢再做声,抬头一看,却见那回鹘王子正坐在对面,似笑非笑地盯着她二人,赶紧学着沈筠的样子将头垂得低低的,可转念一想,又觉得反正大家早见过面了,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嘛,于是便抬起头,肆无忌惮地盯了回去。 她这番举动倒是弄得那回鹘王子一愣,旋即露出更深的笑意。 灵犀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一时歌舞暂停,只见他转过目光,对萧琮道:“中原歌舞,果然雅正端方,只是少了些天真洒脱之趣,因此外臣有个不情之请...” 灵犀不禁小声嘀咕:“既是不情之请,就不必说了。” 萧琮白了她一眼,继而微笑着对那回鹘王子道:“王子请讲。” 回鹘王子便继续道:“今日在下也带来了鄙国一名舞姬,愿为诸位献艺,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萧琮微笑点头道:“甚善。” 那回鹘王子见状,回想还在回鹘王庭时,便有大公对自己说过,坊间传闻大昭东宫偏爱舞姬,此番古娜尔若能抓住机会到他身边伺候,会对两国邦交颇有益处。于是拍了拍手,众人便见一个轻纱覆面的曼妙女子,由远及近,款款而来,灵犀一看身形,便断定就是先前在偏殿的那个。 只见她来到东宫面前,先是按照中原礼节福了福身,接着便拿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盯着萧琮道:“妾身不才,愿为殿下献舞。” 见萧琮微笑着作了个请的手势,她便随着音乐尽情地舞动起来,众人一看,果然新奇。 灵犀扯扯沈筠的衣袖,小声问:“我们这些外行就看个热闹,你这个内行倒是说道说道,她这舞跳得如何。” 沈筠微微一笑,道“美则美矣,未尽善也。” 灵犀微讶,在她看来,这已经跳得很好了,因而追问道:“怎么个未尽善法。” 沈筠又是一笑:“你看她身法虽快,却让人有眼花缭乱之感,这种舞蹈初看新鲜,但久了也很容易让人觉得疲乏。况且你若再仔细些,就能看到她很多动作其实都没有到位,比如刚才那个踢腿,要再高一些,才算好。” 灵犀撇嘴道:“哦,看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啊。” 沈筠却摇了摇头:“不,她是高手,只是没尽力罢了。” 灵犀便又来了兴致:“真的?如何可以看出她尽没尽力。” 沈筠微微一笑,耐心答道:“舞蹈中许多动作,在别人看来很轻松,要做到位还是挺费劲的。但是你看,人家不带喘气就把你们给忽悠了,可见是高手吧。” 灵犀这才恍然大悟,忽然又问:“你很喜欢跳舞吧?” 沈筠摇头道:“不,一点儿也不喜欢。” 灵犀奇道:“那怎么还能跳得那样好?” 沈筠自嘲一笑:“不跳得好一点,等着吃竹笋炒肉么?” 灵犀自然知道何谓“竹笋炒肉”,毕竟她小时候也没少吃。因而忍不住问道:“那你很小就开始学跳舞了吗?我听说那个要童子功的。” 沈筠摇头笑道:“我小时候只喜欢骑马捞鱼,斗鸡走狗,这跳舞,倒是真没学过。” 灵犀惊叹道:“没有童子功也能跳得那样好?” 沈筠奇道:“你亲眼见过我跳舞吗?就这么口口声声赞叹我跳得好。” 灵犀对着萧琮的背影努努嘴道:“没见过,但听兄长说过。”继而又好奇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沈筠想了想,道:“后蜀灭国后,我们这些人就被伪朝编入贱籍,男的送入掖廷,女的送进教坊司,我是从那时才开始学的,那时大概有...十三...还是十四?唉...记不清了。反正还不到你这般年纪。” 灵犀知道她说得云淡风轻,实则个中悲苦,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禁唏嘘道:“那些年你一定过得挺苦吧。” 沈筠却不以为意地笑笑:“当时是觉得挺苦,过了也就还好,其实回想起来,如果不是当时教习嫫嫫整天拿着细竹条子守着我练功,我又怎么有机会到晋阳君面前献舞,也就更不可能被他送到你兄长身边了呀。” 灵犀听罢不禁叹道:“你心还真宽,这要换做是我,早自我了断八百回了。” 沈筠闻言只是笑笑,又见舞曲已入尾声,便不再说话了。 她们自以为聊天的声音很小,殿中又有乐声不断,断不会被别人听了去,却不想这些话一字不落的都进了萧琮的耳朵。 此时一曲终了,那回鹘女子正在行礼谢幕,萧琮却还在为沈筠说的那些话微微皱眉。 回鹘王子见此情景,心道东宫果然深谙此道,不是好忽悠的。因此沉声道了句:“方才只是热个身,殿下勿怪”,又叫了声“古娜尔”,对她说了句回语。 那个叫古娜尔的女子眼神闪了闪,似有哀伤之色,但也只是须臾,眉眼间便又充满了笑意。 只见她对着空中拍了拍手,接着脱掉外袍,众人一见里面的穿着,皆是一愣。 灵犀惊道:“她这是要跳...飞天?” 沈筠点点头,一声轻叹几不可闻。 那女子一起舞,众人便看得呆了,灵犀也惊得合不拢嘴,扯了扯沈筠的衣袖道,“这个尽善尽美了吧?” 沈筠沉默半晌,才道:“玉带流彩舞翩迁,雅韵瑶春胜女仙。千姿展尽男儿梦,又作飞花欲绕天。” 灵犀听了,不住点头。 却见那女子跳到最后,几步旋到萧琮身边,倚着他坐了,这才缓缓摘下面纱,风情万种地斟了一杯酒递到他面前,娇喘微微,颤声道:“妾敬殿下”。 众人惊其美艳,哗声一片。 灵犀不由得看了一眼身旁的沈筠,见她面色果然变得不善。心道,兄长你完了,此番回去不知要费多少口舌才能把她哄得好。 却不想萧琮竟举起衣袂挡在了自己和那女子中间,波澜不惊地道:“贵国女子果然如传闻一般,热情如火,只是足下既到中原做客,就该客随主便,依我中原礼节行事,与男子保持适当距离才是。” 一番话说得那女子脸上先红后白,不得不讪讪而退。 灵犀见状掩口而笑,心中忍不住道:干得漂亮。再观沈筠面色,果然好了许多。 那回鹘王子看到萧琮一副坐怀不乱的样子,便知道这赠送舞姬拉拢东宫的计划只能作罢了。又见他身后那个方才在偏殿中见到一切的太祝似有嘲笑之态,心道一定是那两个小子从中作梗,便指着灵犀愤然道:“外臣不远千里来朝,只为巩固两国邦交,殿下不领情倒也罢了,怎的一个小小太祝,竟然也敢肆意嘲笑外臣。” 萧琮一皱眉,刚想说话,灵犀已朗声道:“小臣是在笑,却并非嘲笑阁下,明明是你们自己心术不正,随便弄个舞姬来就妄图勾引东宫,心中有鬼才看谁都像在嘲笑你们。谁知找来的人偏又如此不济,长得丑不说,连舞姿也平平,我们家殿下看不上,您就朝小臣撒气,未免有失一国王子的风度。” 萧琮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只得轻斥一声:“放肆,退下。” 灵犀这才住口,那回鹘王子被她气得不轻,却怒极反笑道:“贵国真是人才济济,连一个小小太祝口才也如此之好。” 灵犀听罢,忍不住还口道:“不敢不敢,若论口才,小臣在一众同僚中是最最不济的。” 那回鹘王子闻言冷笑:“可惜只是嘴皮子利索点,说的却尽是些大白话。” 灵犀立刻不干了:“臣说什么大白话了。” 那回鹘王子也不甘示弱:“足下道古娜尔相貌不佳舞姿平平,外臣倒真想见识见识,贵国的舞者到底有多么不凡。” 灵犀轻蔑一笑,也不管萧琮朝她瞪眼,沈筠不断扯她的衣袖,道:“这有何难,王子等着,下臣这就去请一位出来。” 说着,拉起沈筠便往偏殿走去。 萧琮暗暗叹了口气,低声对高启年道:“公公且去看看,就说是本宫的意思,让她们两个都回去,这里自有人善后。” 却说灵犀将沈筠拉到偏殿,口中不住道:“快点快点,你需要什么东西,我去给你弄...” “郡君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如今也只有你能跟那个什么古娜尔拼上一拼,你不上谁上。” “别,别,你自己捅的娄子,自己善后,别拉上我,我还是先回去脱簪待罪好一些。” “你这女子,怎么这样,别人抢你的男人都抢到你眼皮子底下来了,你还不去给她点颜色看看。” 沈筠刚想说什么,就见高启年进来了,将萧琮的话转述一遍,做了个请的手势,灵犀却不依不饶地说,“你看,兄长多护着你,这种情况都不舍得让你出面,可你就不顾及一下他吗?咱们狠话都撂下了,可人却逃了,这要传出去,东宫的面子往哪儿搁。” 其实在高启年说完那番话时,沈筠的心念就已动摇,再加上灵犀这一撺掇,思忖片刻道,“罢了,你去给我找一身利落点的男装,再弄一把长剑来,要没开刃的啊。” 灵犀见她这是应允的意思,连忙道:“省得省得”,便蹦跶着要出去,高启年却叹了口气,拦下她道:“还是老奴去吧。” 彼时大殿之上,众人喝了一巡酒,有个回鹘使臣便道:“殿下,贵国那两位爱吹牛的太祝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尿遁了吧。哈哈。” 萧琮却像没听见一般,只举起酒杯邀他们的王子对饮。 使臣讨了个没趣,转头与身边的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阵,不一会儿,整个使团便都开始议论纷纷,那回鹘王子却不管束,还似笑非笑地望着萧琮,心道我看你怎么收场。 正在此时,大殿里的灯火忽然一齐暗了下来,众人不免骚动,接着乐声也都渐渐停了,片刻之后,忽闻一阵琵琶声起,若金石初开,银瓶乍破,众人不约而同都循声向乐工望去,此时大殿中央却又亮起一圈烛火。 等到大家一回头,才见那圈烛火中已立一人,手执一剑,剑挑一烛。亦是轻纱覆面。 众人心道,原来是要舞剑。 此时只听她和着琵琶,伴着箫鼓,朗声道:“醉里挑灯看剑...”一边吟诵,一边起舞,从声音和身形可以判断是个女子,整套动作却是干净利落,说不出的英姿飒爽。最令人称奇的是,任她如何辗转腾挪,那剑尖挑着的蜡烛竟都不熄不落,众人原本以为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将蜡烛固定在了长剑之上,中间却又有几次见她将蜡烛高高抛起,身子转了一圈,又用剑尖堪堪接住,不由惊叹其技艺之高,而那烛火,也是在她诵完最后一句“可怜白发生。”后,才随着她的一个收势悄然熄灭。 舞曲终了,殿中却许久都鸦雀无声,直到全部灯火再次亮起,才见方才伏在地上的女子已经站了起来,提着剑对回鹘王子一抱拳,转身走到萧琮面前,单膝跪下,同样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递到他面前。 萧琮见她满头满脸都是汗,还努力忍着喘息,便皱着眉接过杯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此时她眼中才露出一点笑意,旋即起身,对众人又抱拳施了一礼,转身刚要走。就听方才那个使臣又开始发难:“怎么不敢将面纱揭下来给大家看看,只怕是长得太丑了吧。” 沈筠闻言,收住脚步,转回身对那使臣道:“美又如何,丑又如何,不过皮囊而已,钦使何必纠缠,况且钦使可听过我们中原的一句古话?”她说着,却把目光投向回鹘王子,“以色事人,色衰而爱驰。再美的容颜也有老去的一天,到那时她当如何自处,贵国又当如何自处?与其把有的没的希望都寄托到一个弱女子的身上,不如集中精力好好想一想,自己身为大丈夫,应该有些什么实际些的作为,才更利于两国邦交。” 言毕再施一礼,翩然退去。 此时回鹘王子才举起双手,意味深长地看着萧琮,连击几掌。众人也都跟随着他,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灵犀原本候在殿外,此时见沈筠了退出,忙迎上前来道:“卿卿你真是绝了,不过方才真该把面纱揭下来,让他们看看什么才叫倾国倾城。” “不必了,大家都知道这种风凉话只有长得漂亮的人才敢说。”沈筠说完冲她眨了眨眼,灵犀挑起大指哈哈一笑,连旁边侍立着的高启年也是忍俊不禁。 彼时酒酣席散,萧琮站在大殿外目送回鹘使团离开,待到一众人马都消失在视野中,高启年才附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子妃正在竹舍训斥清河君,沈奉仪此刻也在廊下跪着待罪。这么冷的天...”他看了看空中飘飘洒洒的雪花。“殿下是否赶紧回去看看。” 萧琮一听,转身疾步往东宫走去,边走边问:“太子妃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 “还不是郡君身边的一个小宫婢嘴快,跟人闲聊时被骊姬听到了。骊姬立即上报了太子妃。她二人一回去就被太子妃堵住了。当时衣服还没换呢,可不就是人赃并获嘛。” 待东宫一行赶到竹舍时,就见沈筠穿着一身素衣,赤足散发跪在廊下,几步之外,灵犀也跪在地上嘤嘤哭泣,不过两人中间却摆着一个大炭盆。 静宜等人一早听到东宫驾临的通报,此时都已迎上来见礼。 待行完礼,静宜问:“殿下,今日宫宴没再出什么纰漏吧?”见萧琮摇摇头说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又道:“今日这二人扮作太祝混进太极殿的事,殿下可知晓了。” 萧琮一听,便晓得她并不知道殿中发生的事,心头一松,却还是板着脸点点头道:“知道了,太子妃训斥过她们了吗?” “妾身已经训斥过了,这二人也知错认罪,正等着殿下回来看怎么处置呢。” “太子妃看呢?” “依妾身看,左右也没惹出什么乱子,况且又是年节下,灵犀年幼不懂事,还情有可原,禁几天足便罢了,可恨的是沈奉仪,对这种事不仅不加劝阻,还跟着一起胡闹...” 萧琮不等她说完便道:“的确可恨,定要重重处罚,依本宫看,除了禁足,再罚她一年例俸吧。”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明白人一听便知,这算什么处罚,奉仪的那点例银,东宫随便从牙缝里抠出一点也给她补上了。不过人家既然面子上已经做足了,她们这些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骊姬本来还有些不忿,但转念想到沈筠跪也跪了,况且这么个跪法,也是够没面子的,也便罢了。 只听东宫又道:“行了,夜深了,你们都先回去吧,这两个人,本宫来处置。” 众人听罢,依次行礼告退。 待她们都走了,灵犀便过来扯着他的衣袖嘤嘤哭告道:“兄长,您饶了卿卿吧,都是我跟她说,去了或许能见上您一面,她才跟着去的,也是我跟她说都是为了保全您的面子,她才去殿前献舞的。您要罚就罚我吧,她身子那样弱,这么跪下去受不住的。” 其实早在回来的路上,高启年便把灵犀在偏殿如何撺掇沈筠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听得萧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此时见她如此乖觉,心道罢了,还算仗义,便沉声道:“知道了,你,给我回梅园去,再面壁一个时辰。” 见灵犀赶忙边擦眼泪边老老实实走了,萧琮这才睨着沈筠道:“罢了,快起来吧。”等了片刻,却见她动也不动,心下登时窜出三分火来,“怎么,还要我来扶你吗?” 沈筠陪笑道:“不是,妾脚麻了,起不来。” 萧琮听她说话瓮声瓮气,赶忙将她横抱进屋,又吩咐仆婢去打热水,熬姜汤,待二人梳洗毕了,落英过来服侍沈筠泡脚,刚掀起她的裙裾,便“呀”地叫了一声,萧琮正从侍婢手中接过姜汤,循声看去,才见她双膝上都是淤青,不禁怒道:“李静宜让你跪了多久,怎么成这样了。” 沈筠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这个大概是今天殿前......那时候弄的,不干殿下的事,您看这外面的炭盆,殿下对我已经够好了。” 萧琮闻言,才沉着脸将姜汤递给她,一屋子人也都不敢作声,待沈筠喝完姜汤泡过脚,萧琮便挥挥手让服侍的人收拾东西出去了。 沈筠见他面色一直不善,只得过来扯扯他的衣袖,赔笑道:“殿下别生气了,说到底今日的确也是妾太冲动,被灵犀撺掇了几句就什么都顾不上了,鬼迷了心窍一般...” 不待她说完,萧琮的唇便覆上了她的唇,她挣脱开来道:“你做什么...”话音未落,嘴又被萧琮堵上,他的吻如疾风骤雨,含混了言语,只依稀听得三个字,“教训你。” 事后,萧琮搂着沈筠问:“你知道我今日真正恼的是什么吗?” 沈筠摇摇头。 “我气你竟不信我可以给你们善后。还硬要逞强出头。” 沈筠想了想道:“我自然信你,只不过灵犀有句话刺激了我。” “什么话?” “她说有人在我眼皮子底下抢我的男人。我就忍无可忍了。” 萧琮听了,心中无限欢喜,口中却仍故作不悦道:“你呀...以后万不可再逞强了,知道吗?” 沈筠打了个哈欠,含糊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一翻身,哼唧了几句腰疼,便睡着了。 萧琮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膝上的淤青,心道,所以我才想把你时时揣进怀中,揉进骨血,好让你再也无苦无忧。 次日清晨,沈筠一觉醒来,萧琮早已离开。她动了动身子,才觉得头昏眼花,浑身酸痛,开口说话时,更是声音嘶哑,咳喘频频,落英这次不敢怠慢,赶忙去请医官来看,却不知怎么还是惊动了萧琮,因自己实在抽不开身,便派了高启年去医官处询问,待得到医官“只是着了些风寒,确无大碍”的答复后才放下心,知道她断不肯老实待在屋中吃药,又特地嘱咐服侍的人小心照顾,除按时吃药外,还不能让她再去外面吹风。 况且太子妃的禁足令也不是说着玩儿的,沈筠便整日被关在屋子里,连着灌了许多天的苦药汤,另外医官还要求她忌口,酒也不能喝,茶也不能饮,还有许多东西都不能吃,许多事情都不能做。没有了灵犀在耳边聒噪解闷,萧琮因太忙也难得来一次,即便来了,也总是逼着她吃药,搞得她百无聊赖,十分忧郁。 幸而没过几日便到了除夕,李静宜一向宽仁,这一日起便解了灵犀和沈筠的禁足,不过萧琮自这一日起便没有再来竹舍了,因为从除夕到上元灯节,东宫和太子妃按例都是要在圣驾跟前随侍的。灵犀一向受到今上喜爱,此时也像往年一样被召入宫中伴驾。 沈筠只好自己找些乐子,或在竹舍中看书写字,或去梅园中折枝插瓶,或在廊下围炉赏雪,十几日便倏忽而过,除了吃药仍是一大苦恼,别的倒还算惬意。 第十四章 上元灯节 第十四章上元灯节 到了上元节这天傍晚,沈筠正靠在廊下的围栏边,支着脑袋看落英和培竹在院子里扎灯笼,就见高启年穿着便服匆匆进来了,不觉精神一振,迎上前道:“公公怎么来了,可是殿下他们回来了吗?” 高启年忙与她见了礼道:“清河君还被陛下留在宫中,太子妃殿下已回寝殿休息了...”边说边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披着件雪灰大毛风氅,内着一身纱罗色半旧衣裙,脸上略施了些薄粉,头上也只绾了支白玉簪子,便接着道,“奉仪快跟老奴走吧,殿下等着呢。” 沈筠有些疑惑,以往萧琮都是直接过来看她,怎么今日不同,却不好多问,只对高启年道:“公公略等等,容妾换身衣裳。” “不用不用,如此便很好,快走吧,别让殿下等急了。” 沈筠想了想,还是进屋抹了些胭脂,又对落英交代了两句,才跟着高启年匆匆出来,下意识便朝萧琮寝殿走去,却听高启年道,“奉仪,咱们往宫门这边走。” 沈筠奇道:“去宫门口做什么?” 高启年嘿嘿一笑,道“奉仪跟着老奴走就是了。” 沈筠见他明摆着故意卖关子,也就不问了。到了宫门口,高启年又将她扶上一辆早早等候在那里的马车,道了声“走吧。”,那马车便晃晃悠悠,走了好长一段路,才终于停在一条僻静小巷中。 待到被高启年扶下马车,才见萧琮穿了一身寻常士子的衣衫,负手而立,看到她下车,伸手道:“卿卿,快过来。” 沈筠快走了几步到他面前,刚要行礼,却被萧琮拦下了,又握住她的双手问:“冷吗?”见她摇头,才道:“方才回来时路过学士府,看见他院中的老梅开得正好,枝桠都伸出院墙来了,便想着叫你也来看看。” 沈筠心道,你从宫里回来,能路过学士府? 萧琮看她的表情,便知她在想什么,也不解释,只笑笑道:“上元佳节,我们就不去别人府中打扰了,只在外面看看就好。” 说完牵着沈筠走了几步,便直觉得有冷香扑鼻,转过街角,果然看见一片青砖院墙,自墙中又伸出几支白梅,观之甚是动人。 沈筠不禁叹道:“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这些听起来再平常不过的景致,乍一见到,倒是美得让人心惊。” 萧琮见她眸光闪烁,如同盛满星辰,道,“的确如此。” 此时天色渐暗,学士府的院子里也点上了灯。 萧琮道:“走吧。” 沈筠诧异地望着他,“这便回去了?” 萧琮笑道:“不回去,好容易出来一趟,自然要带你好好逛一逛,没见我衣服也换好了吗?咱们顺着这条路往前,不远就是夜市,今天是上元节,想必比平常更热闹吧。”一边说,一边拉着她往前走。 沈筠却有些不安地回头看了看,道:“殿下...嗯,公子不叫两个人跟着吗?” “不必,子詹在。” 沈筠这才放下心来,二人说笑着往夜市中来,闻安也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他们逛了一路,买了不少糖果蜜饯,并一些精巧新奇的小玩意儿。 萧琮道:“你也不爱吃甜的,怎么买这么多。” 沈筠笑道:“我上次生病,不是把人家灵犀压箱底儿的存货都吃得差不多了吗,正好今天给她多带点回去,免得她总念我。” 萧琮亦笑道:“你说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吃个药就那么难。”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药多难吃啊,又苦又臭,我来这世上可是为了吃好东西的,那些苦药汤子,谁爱喝谁喝。” 萧琮点头:“嗯,这论调倒是跟灵犀颇为一致,果然是臭味相投。” 沈筠不高兴了:“什么臭味相投,是英雄所见略同,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见解,多正派。” 萧琮失笑:“嗯,正派正派,英雄,您最正派...” 二人一路说笑一路逛,沈筠又在一个小店里挑了两盒胭脂,萧琮付过账,笑道:“不是皮囊而已吗,还买胭脂做什么?” 沈筠狡黠一笑,道:“我这不是女为己悦者容吗。” 萧琮听她这样说,心中欢喜,口中却道:“你就胡乱杜撰吧。”忽然话锋一转,“差不多了,再沿着洛水河走一走,就回去吧。” 沈筠有些疑惑,时辰尚不算晚,怎么逛得好好的突然说要回去,不由得左右一看,忽然醒悟。 再往前,就是教坊司了。萧琮必定是怕她触景伤情,才忽然说要回去。 于是笑了一笑,一边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一边道:“逛了这大半日,又花费了您许多银钱,妾怎敢不投桃报李,不如由我作东,一起吃个夜宵,公子可愿赏脸啊?” 萧琮见她如此洒脱,亦笑道:“你作东?带钱了吗?” “瞧您说的,想妾混迹江湖多年,一两顿霸王餐还是吃得的。倒是萧公子您,怎么对去教坊司的路这么清楚。” 萧琮却气定神闲地说:“整个洛阳城的路,都在我脑子里。”沈筠听了微微一笑,也不纠缠,拉着他七拐八拐便绕到教坊司背后的一个小巷口。 只见她走到巷口的一个馄饨摊前,对着正在给客人结账的妇人熟捻地了喊一句:“顾大嫂,来两碗馄饨,哦不,三碗。” 那妇人闻声,一边把客人给的铜子儿往围裙兜里塞,一边应到“来啦来啦。”抬头一看,却愣住了。 只见沈筠笑到:“怎么,顾大嫂不认识我了?” 那妇人这才快走几步到她面前,就要跪下磕头,却被她一把扶住道:“咱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来的时候只吃馄饨,不受跪拜。” 那妇人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是是是,娘子说了算。奴...奴这就去给娘子煮馄饨,娘子先坐一坐。” 沈筠便对萧琮做了个请的手势,二人挑了张桌子坐下,闻安见状,也在旁边挑了张桌子坐下,沈筠四下看了看,问到:“怎么不见南生。” 那妇人举起手中的汤勺,对着教坊司的方向扬了扬,道:“去送馄饨了,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就见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提着个篮子从街角拐了出来,那妇人赶忙道:“南生,快过来,看看谁来了。” 那小孩原本低头走着,口中还念念有词,听到妇人的叫喊,往她指的方向一看,见沈筠正坐在那里看着他笑,连忙撒丫子跑了过来,到了她近前,却突然停住,放下篮子,整了整衣衫,规规矩矩地跪下向她行了个稽首大礼,道:“学生见过老师。” 沈筠忙站起身来,下揖还礼,然后才拉着他坐下,摸摸他的头道:“几年不见你,长这么高啦?”那孩子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却并未闪躲。 此时那妇人已煮好了馄饨,用个盘子托着端了过来,边走边道“那可不,娘子这一走就是四五年呐,”说着从托盘中端出一碗放到沈筠面前,道“还是老规矩,多放了辣子。”之后又端起一碗放到萧琮面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问到:“这位就是那时候接走娘子的大官人吗?” 沈筠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含混道:“不是,不是这个。” 却见萧琮对那妇人拱了拱手,大大方方道:“在下是她的夫君。” 这话听得众人都是一愣,倒是那妇人率先缓过神,按着南生跪到萧琮面前道:“快给大官人磕个头。”那南生便乖觉地向萧琮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只听那顾大嫂叹道:“大官人真是好福气,能娶到我们娘子这样人美心善的姑娘做妻子。我跟您说呀...”沈筠见她有要说个没完的架势,便赶忙道:“顾大嫂,劳烦您把剩下这碗馄饨给那边那位端过去一下吧。”那妇人连忙住了口,转身将馄饨端给了一旁的闻安,只听身后沈筠又说到:“不过我今日可付不了钱啊,出门太急忘了带...” 不等她说完,那妇人便道:“瞧您说的,哪还能收您的钱呐,要不是您给置办了这摊子房子,还教会奴做馄饨的手艺,我们娘儿俩还不知在哪儿要饭呢...”正说着,摊前又三三两两地来了客人,她只得道:“那您三位先吃着,不够我再给您下。” 沈筠答到:“行,您忙您的。”又拍了拍身边的南生道,“快去给你母亲帮忙。”那南生便应喏去了。 萧琮抽出一双筷子,用手绢擦了擦,递给她道:“怎么不让她说了。” 沈筠接了过来,一边搅着碗里的馄饨一边笑吟吟的说:“她那个人,絮叨起来就没完,再说了,让你知道自己福气好就够了呗。”萧琮忍不住伸手在她脸上捏了一把,道:“我的确福气好。”看了看她满碗红红的辣椒油,皱眉道:“不是让你忌口吗?”说着伸手就要给她端走。 沈筠忙用双手护住自己的碗道:“我昨日起已经没吃药了,不用忌口,不用忌口。” 萧琮见她护食的样子可笑又可爱,不禁莞尔,也就由着她了。 二人吃饱喝足,便站起身来对顾氏母子道别,末了沈筠摸着南生的头问:“还记得和老师约好的事吗?” 南生点点头道:“记得,南生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若能学得兼济天下的本事,便造福万民,匡扶社稷。若实在于学业上不济,也要习得一门好手艺,保家人衣食无忧,还要...还要取个好姑娘做媳妇,一起孝敬母亲。” 沈筠一边听,一边不住点头:“嗯嗯,还要让你媳妇给你生个大胖小子,给我做干儿子。” 顾氏闻言笑道:“哎呦呦,瞧娘子说的,这差着辈儿呢。” 沈筠也笑着纠正道:“对对对,是干孙子,记住了吗?” 南生重重点头道:“嗯,记住了。” ...... 告别了顾氏母子,萧琮笑道:“不错啊沈娘子,这一会儿工夫,连干孙子都订下了。” 沈筠原本笑吟吟的,闻言却忽然叹息道:“那不是我...”说到一半,却自己铡断了话头,心道,那不是我自己生不出来吗。 不过这种话此时就不要说出来煞风景了。 萧琮见她眼中忽现忧伤之色,忙岔开话题道:“看你吃得有些撑,再去河边走走吧。” 沈筠闻言欣然应允,二人来到洛水河边,望着街市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并肩踱步静默不语,忽然沈筠开口道:“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样生养在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忽然沦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对那些财多势大的人迎来送往,说是清倌人,却终究有推脱不过的时候,还是要...要...是不是早就该以死殉节?” 萧琮却没有作答,只是停下脚步,定定地望着她。 沈筠便也停下来,指了指远处熙来攘往的人群,继续说道:“可每一次不管是受了多大的辱,挨了多痛的打,在某一时刻多么想一了百了,我只要静静地看一看这人间烟火,就舍不得死了。” 沈筠见萧琮仍不答话,只是看着水面兀自出神,便自顾自道:“我也曾抱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想法成长,觉得为了升斗之粟卑微地活着,不如横剑自刎来得痛快,可历经了一番辗转流离,看尽了人间疾苦,才真正觉得,活着多好啊,有那么多人想活着,却枉自丢了性命,我们这些还好好活着着的人,凭什么总想着去死。” 萧琮听到此处,忽然想到灵犀曾对他说,沈筠看上去弱不禁风,其实是她见过心志最坚定的女子。 此时却听“啪”的一声巨响,空中炸开一朵礼花,只见它绽开又落下,虽然短暂,却让整个京都都为之惊艳,紧接着又有几束礼花直冲云霄,依次盛放,照亮了整片夜空。 萧琮将沈筠揽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先前的焰火不够好,这次给你补上。前尘往事,就都随它去吧,今后,凡事有我。” 回去的路上,大概是玩儿累了,沈筠坐在车里,将头靠在萧琮肩上,有些睡意朦胧。 然而马车原本晃晃悠悠地走着,此刻却忽然停住了,只听闻安喝到:“保护公子。”将沈筠惊醒过来,便听到外面传来激烈的刀兵之声,沈筠吓得睡意全无,紧紧抓住萧琮的衣袖,一颗心开始砰砰乱跳。萧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怕,又把她往身后藏了藏,这才从座位底下摸出一把长剑,抽出来握在手中。 就在此时,车窗外忽地伸进一柄钢刀,直直朝他们招呼过来,沈筠惊得就要站起来,却被萧琮一把按住,只见他用剑一档,紧接着帘外传来一声刺破血肉的闷响,那柄刀便软软地掉落下来。就听闻安在帘外道:“他们人多,请公子在车内暂避。” 萧琮问:“能留活口吗?” “卑职尽量。” 萧琮这才低声对沈筠道:“你要做什么,现在外面才是最危险的。别怕,安心待在车里就行。” 沈筠愣了愣道:“公子以为我刚才是要逃命去?”见他一副“不然呢”的表情,气鼓鼓地道:“公子可曾听过,冯媛挡熊的典故?”倒听得萧琮也是一怔。 此时外面的嘈杂之声渐息,又过了一会儿,闻安便来回报:“禀公子,刺客共十四人,正法十二人,走脱了一人,还有一人...服毒了...卑职失职,请公子责罚。” 萧琮叹道:“罢了,我们带的人本就不多,有伤亡吗?” “我们的人已...全部阵亡。” 沈筠听得倒吸一口凉气,所以还是好惊险。 萧琮闻言道:“那子詹呢?可曾受伤。” 闻安有些踟蹰:“卑职...卑职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萧琮闻言,沉默片刻道:“嗯,稍后回去好好养几天。余下的事,我另外找人处理。” 闻安道:“谢公子。” 沈筠听萧琮的语气,像在吩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也不知这样的情况经历了多少次了。 马车很快又晃晃悠悠走了起来,沈筠正想得出神,却听萧琮沉声道:“至于你,我看你是书看多了把脑子给看坏了,几时轮得到你来挡熊了?以后少动这种蠢心思,明白吗?” 原本以为,依她的性子总要争辩几句。哪知她只是闷闷的“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心道,看来还是把她给吓着了,本来也是,她平日看上去再怎么从容镇定,终究是个女子。况且,自己刚才的语气也确实重了些。 这么想着,便把她揽入怀中,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卿卿,你记住,今后不要动不动就想着替我挡在前面,我是你的夫君,我才应该站在前面护住你,知道吗?” 沈筠听着听着便红了眼圈,却还是努力忍着,不让眼泪落下来。 遇刺的事,被东宫按下不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一时也就不敢妄动了,再加上新年伊始,大家似乎都心怀憧憬,不想闹事,所以之后,倒着实过了好一阵太平日子。 第十五章 定不负 相思意 这天灵犀和沈筠又一起按例去太子妃处定省,李静宜与众人说了些闲事,最后才道:“想必大家都记得,过些日子,便又是东宫的千秋,殿下的意思,也跟往年一样,办个家宴乐一乐就行了,别的没什么事了,你们各自回去准备着吧。” 二人回去的路上,灵犀见沈筠有些心不在焉,便问道:“你怎么了?” 沈筠道:“我在想,贺礼送点什么好。” 灵犀却不以为意地道:“送什么,兄长什么也不缺,我看呐...”她故意拖长声音:“你把自己送给他,他便最欢喜。” 沈筠立刻红着脸嗔道:“哎呀,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这人怎么这样。” 灵犀难得见到她露出这样的小儿女情态,不禁好笑道:“哈哈哈,我是在说正经的啊,你说这东宫里什么东西不是他的,哪需要你送什么。我看这样吧,往年送什么,今年照样送什么,再不然,你给他做道新菜,有个意思就行了。” 沈筠闻言哂道:“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只知道吃啊。” 灵犀也不甘示弱:“说得跟你不贪吃似的。” “唉,算了,我自己想吧。”沈筠叹了一声,便不再理她了。 到了夜间,萧琮又在沈筠房中歇宿,她便拿话试探他道:“殿下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愿望?比方说,想看什么乐舞之类的?” 萧琮心中好笑,你不就是想说跟往年一样,跳支舞当贺礼吗。嘴上却淡淡答道:“没有,就算有,宫里那么多舞姬乐工,也用不着你来操心。” 沈筠一愣,继而哭丧着脸哀哀叹道:“看来殿下是厌烦妾了。” 萧琮闻言一笑,伸手捏着她的脸道:“没有厌烦你,一辈子也不会厌烦你,卿卿,我的确喜欢看你跳舞,因为那样子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但从今往后,你都不用为了讨好我去做任何自己不喜欢的事,记住了吗?” 沈筠怔了怔,低下头喃喃道:“那怎么办呢,妾身无长物...” 萧琮将她搂在怀中,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一头青丝,笑道:“怎么没有,头发长也算。” 沈筠哭笑不得,照着他胸口捶了一下道:“不正经。” 萧琮轻轻吻上她的唇,喃喃道:“卿卿,有你,就够了。” 次日萧琮陪沈筠用过早膳,便忙自己的事去了。沈筠送完他,走到书案前,见自己画的那幅杏花图还摆在上面,想了想,提起笔在上面写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写完将笔一搁,翻出一枚小小的“闲人”图章盖上,又略一思忖,走到箱笼前,翻了半天翻出一块卷云暗纹的缂丝软缎,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了一番。 落英在一旁见了,不由的一愣,心道这块缎子在她刚来时,东宫便赏下了,从前总也舍不得用,如今怎么突然巴巴地翻了出来。 正想着,沈筠却已交代培竹看好屋子,就带着她捧着缎子往梅园去了。 到了梅园,灵犀还在由芷萝服侍着吃早膳,见到她们进来倒也不觉得稀奇,稀奇的是今日她身后的落英竟然捧着块缎子,不由地道:“你这是...” 沈筠不待她说完,便期期艾艾道:“我...想给你兄长做个香囊...” 灵犀闻言点点头道:“也行啊,这颜色还挺合适。”说完将最后一口粥喝尽,便起身过来翻看落英手中的缎子,待看清那料子,不禁咂舌道:“哎呦呦,你这做香囊的布料也太奢靡了吧。况且这布料上已有暗纹,就不好再往上绣花了呀。” 沈筠却已坐到熏笼旁,拿过灵犀平日用的针线笸箩,一边在里面翻找起同色的丝线,一边道:“就是想着不绣花,所以才选的这块料子。” 灵犀拿过那缎子来,有些好奇地说:“不绣花?那你这香囊有个什么做头,这种东西不是都要绣一点什么鹣鲽呀,燕儿呀什么的图案上去吗?光是拿两片布缝上有个什么意思。” 沈筠闻言自嘲道:“不是跟你说过吗,我自小便只喜欢干些斗鸡走狗的勾当,于针线上实在是不济,能把两片布规规矩矩缝好,都很不容易了,更何况绣花,怕是只能绣个豆腐花。” 一番话逗得众人俱是一笑,就见她又是裁布又是穿针地忙活开了,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开始上手缝制,灵犀在一旁端着茶看了半晌,眼睛越瞪越大,不由得叹道:“我起初还以为你是谦虚,没想到还真是...” 沈筠白了她一眼,继续干手上的活,却折腾了大半天也没折腾个什么名堂出来,不是缝着缝着丝线打了结,就是缝完一看带结竟是歪的,便只好一切从头来过,最后还是芷萝和落英看不过了,过来一个帮她理着线,一个手把手教她,才勉勉强强缝出一个能看的,灵犀见了,委婉道:“你这个香囊,兄长怕是不好戴到外面去吧。” 沈筠叹了口气,拿在手里摆弄一阵,最后还是一咬牙扔到炭盆里去了,灵犀以为她要就此作罢,没想到她只是略喝了口茶,就又去折腾那块缎子了,不由得心生钦佩,终于见到个比我还倔的。 此时,落英道:“罢了吧奉仪,芷萝针线是最好的,让她代您做一个进献给殿下不就行了吗,左右都是您的心意。” 沈筠却也不说话,皱着眉只顾低头裁她的布。 灵犀笑道:“落英,这你就不懂了,这种贴身戴的东西,怎么能假手他人呢,必得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缝制,才显情谊嘛。”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折腾了几乎一整天后,沈筠总算做出一个像模像样的香囊了。灵犀拎在手里看了半天道:“可算做得了一个,不过你打算装什么香料在里面呢?” 沈筠笑而不答,灵犀见她还卖起关子来,不屑地“㗫”了一声,指着窗外道:“你看看什么时辰了,还不快回去给我兄长做晚膳去,一会儿饿着他了,心疼的可不是我。” 沈筠这才看到天色确实不早了,忙叫落英收拾起东西,又对灵犀道:“晚膳郡君可要过来一起用吗?” 灵犀鄙夷道:“听你这一问就知道不是真心相邀。” 沈筠奇道:“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灵犀白了她一眼:“若是真心相邀,就该说:晚膳郡君也来一同用吧。” 沈筠掩口笑道:“行行行,晚膳郡君也来一同用吧。” 灵犀却仍是拿眼睨着她道:“不去不去。” 沈筠哂笑道:“你这又是拿什么架子呢。” 灵犀却又酸酸地说:“不是拿架子,只是我去了,不知道又要看兄长多少脸色,他如今可是嫌我碍事得紧,巴不得每天都只与你腻在一起。” 沈筠闻言,脸上浮起一丝红晕:“你胡说什么。” 灵犀见状,摆摆手故作深沉地道:“去吧,去吧,再不去就真的晚啦。” 沈筠莞尔,却也不再多言,自带着落英回了竹舍。 芷萝见她们走了,不解道:“小人起先以为沈奉仪专程把缎子拿到这儿来,是为了让小人帮忙,结果却不是,那她到底为何?” 灵犀闻言笑了笑道:“你道她表面看上去什么都无所谓,其实骨子里傲气得很,幸而此番这香囊是做好了,万一要是做不好,又给兄长看到了,她才丢不起那个人呢,所以才巴巴地躲到我这儿来用功。” 芷萝闻言,道了句:“可也是。”便也跟着一笑。 却说沈筠她们回到竹舍不多时,萧琮便来了,培竹正在扫院子,听见外面通传,忙搁下扫帚迎到门口,道:“奉仪还在灶间准备晚膳,殿下请先到屋内歇息,小人这就去通报。” 萧琮点了点头,便进屋去了。 过了一会儿,沈筠才进屋来,见萧琮正坐在熏笼前闲闲地翻看着一本什么书,便过来与他见了礼,便笑吟吟的说:“殿下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萧琮过来搂着她道:“想着今夜不能陪你,所以早点回来,好多和你说会儿话。” 沈筠很明白,东宫终究不能是她一个人的夫君,心下未免失落,却还是笑着推了推他的手臂道:“妾刚从厨下来,一身烟火气,殿下略坐一坐,待妾收拾收拾换件衣服,咱们再好好说话。” 萧琮闻言松开她,招招手从外面唤了一个随侍的婢女进来,这才坐到薰笼旁,一手支着头,看那侍婢先替沈筠解了裹在头上遮挡油烟的巾子,又服侍她洗净手脸,更换好衣裙,重新匀面绾发,再将一切收拾妥帖,才行礼出去。 萧琮等她出去后,便把沈筠拉到身边坐下,问:“我听静宜说,想给你添两个侍奉的人,你却不肯要。” 沈筠笑道:“我不比太子妃殿下和刘良媛膝下有孩儿,须得多些人手照顾。又不如赵良娣阔气,多得是银钱打赏下人,我这儿只落英和培竹两个,日子就已过得紧巴巴了,更何况现下还被殿下罚了整年的例俸,简直是雪上加霜。如今连给殿下置办吃喝的,尚且是我攒了多年的胭脂钱,若再添两个人,怕我勒紧裤带也是不够的。” 萧琮被她一番话给逗乐了,伸手来捏她的脸,道:“你这张嘴呀,怎么越来越瓢,说得跟真的似的,传出去还以为我这东宫真是穷得连饭都快吃不起了。你倒是说说,怎么我的吃喝,还要你来置办了。” 沈筠挣脱开来,揉着脸道:“宫中的规矩,只能按品阶依次到膳房领菜,殿下想想,轮到我这里,还有什么?” “那我总有自己的例菜吧。” “宫中的大厨手艺固然很好,但许多菜肴讲究锅气,等从膳房盛出来再到摆在你面前,滋味已大打折扣,终究不如现做的好。俗话说吃得好身体才好。殿下政务繁忙,每日伤神劳心之事不计其数,别的不说,吃食上总要保证才行。” 沈筠说完腹诽道,你的嘴巴和你妹妹一样刁,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还不是看你吃得不香,才劳神费力地变着花样给你弄。 萧琮闻言,不禁拉着她的手柔声道:“即便是你给我添菜需要食材,差人去膳房说明情况,领回来就行了,何需自己出钱置办,未必本宫的面子不够大,他们还敢不给吗?” 却见沈筠正色道:“太子妃殿下早有明令,若嫌膳房饭食不合胃口的,可在各人居所自设厨房,但一应花销也须得自己承担,宫中上下,莫敢不从,我可不敢坏了这个规矩。” “凡事总有例外,况且这些都是为了我,便是静宜也不会说你什么的。” “坏事就坏在这些例外上,今日我例外了,明日旁人便也有例外,这例外多了,规矩就没用了。况且正因为是关系到殿下,才更不能打着您的幌子去破这个例。” “这话又怎么说。” “常言道妻贤夫祸少,太子妃替您将这东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此贤德,殿下不知感激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带着头坏事。” 萧琮听她说完,叹道:“你呀你...”想了想对侍立在门口的高启年说,“公公,派个人回寝殿取些银钱来。” 不多时便有内侍抱了个盒子进来递到二人面前,萧琮打开看了看道,“为免落个苛待妻妾的罪名,本宫的吃喝还是自己置办吧。”沈筠闻言,笑吟吟将那盒子收了,还道:“那妾就不客气了。” 正说话间,外间已摆上膳食,二人一同用了,萧琮又陪沈筠闲坐了一会儿,便去了别的姬妾处歇宿。 到了夜间,沈筠梳洗完毕,想去案上取本书看,却见自己题在画上的那首词之后,多了几个屈金断铁的小字: 定不负相思意 看得她险险就要落下泪来。 过了两日,沈筠的一番言论在东宫中传了一圈,李静宜且叹且笑:“想不到还是个知己。罢了,拨个烧火丫头给她用,每月例银仍在孤这边领,还有,告诉她这次不许推脱。” 王氏也与刘氏议论说:“这沈奉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原本以为她是胆子小,没想到竟然还这般明理。” 刘氏哂笑一声道:“她胆子小?妹妹你才是不清醒,胆子小能跟着郡君扮成太祝去太极殿溜达?” 连赵悦知道后,也喟然叹道:“早知她不是池中之物,你们看着吧,这东宫怕是很快又要添一位良娣了。” 只有骊姬仍是愤愤的说些不服气的话,可如今大家都觉得沈筠为人可敬,也没人愿意搭理她了。 第十六章 寿礼 到了东宫寿诞这日,沈筠服侍萧琮梳洗完毕,才踌躇着自枕下摸出一个香囊,期期艾艾地说:“妾给殿下做了个香囊,殿下看看,可还入得了眼。” 萧琮接过来一看,款式中规中矩,却也雅致大方,他知她平日少动针线,能做成这样已属不易,便道:“我很喜欢,多谢你。” 沈筠叹道:“我不擅女红,又不愿假手他人,所以也只能这样了,殿下不嫌弃就好。” 萧琮微微一笑,将香囊贴近鼻尖嗅了嗅,道:“这里面装的什么香,以前没闻过。” 沈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一丝期待,忍不住追问了一句:“是我自己胡乱调的香,殿下喜欢吗?” 萧琮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喜欢,可有名字?” 见沈筠摇头,他便又问:“那你这香是怎么做的,都有哪些香料?” 沈筠思忖着道:“沉香半两,檀香半两,甘松、丁香、辛夷各一两,零陵、龙脑各二两。一起研末粗筛,再用浸了鲜白梅的炼蜜调成香饼,放在瓷罐中储存数日,便可随时取出来用了。” “原来加了白梅,难怪有股冷香。”萧琮沉吟道,“那便叫它...岁寒吧。” 沈筠心中默念:老去惟心在,相依到岁寒。点头微笑。 此时落英已端上一碗长寿面,道:“祝殿下日月昌明,长乐无极。” 沈筠含笑看着他吃了,才道:“惟愿郎君平安喜乐,岁岁无忧。” 萧琮听了,拉着她的手笑道:“偏你的说辞就与他们不同。” 沈筠亦笑道:“当然了,他们的话是说给殿下听的,我的话是说给你听的。” 萧琮闻言,将她搂在怀中,许久也不愿放开。 夜间照例有宴乐,酒过三巡,众人开始献礼,太子妃、清河君之后便轮到赵悦,却见她笑吟吟道,“妾今年的贺礼是备好了,此时却无法献上。” 静宜奇道:“这是何故?” 赵悦红着脸,低着头,小声道:“妾腹中的孩儿,还须得数月才能呱呱坠地呢。” 声音虽小,却语惊四座。 待众人反应过来,恭喜之声便不绝于耳,太子妃喜不自胜,唤她到身边坐下,又拉着她的手连连道:“太好了,太好了。” 萧琮虽然面上依旧温雅平和,但沈筠知道,此刻他心中必定欢喜万分,否则也不会在每个人来道贺时,都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啊,他的孩子太少,先前有个儿子,不到两岁便夭折了,如今就只有静宜和刘氏所生的两个小女儿承欢膝下。 自己其实也是应当为他高兴的,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却不知何故,一齐涌上心头。 可他那么开心,不是吗? 那便不要扫他的兴吧。 她默默收拾起自己心中那一地零落,也端起酒杯走到萧琮面前,含笑道了声恭喜之后,便将酒一饮而尽。看着他也将杯中酒饮尽,她才讪讪回座,心早已痛得不能自已,只是想到那么多人看着,他也看着,自己唯有勉力支撑。 这时,灵犀摸到她身边,悄声道:“别太难过了,你和兄长都还年轻,以后会有孩子的。” 沈筠仍是笑着道:“我看上去很难过吗?” 灵犀摇摇头道:“不,你隐藏的很好,除了兄长和我,别人一定看不出来。” 沈筠闻言自嘲道:“抱歉,我已尽力,只怕还是扫了你兄长的兴。” 灵犀一时也找不到什么话来安慰她,只陪着她默默喝了几杯酒。便拍拍她的手说要回座了,此时沈筠忽然幽幽地低语了一句:“先前喝了那么多避子汤,孩子,怕是难了吧。” 灵犀闻言心头一震,眼圈便有些红,沈筠忙拍拍她的脸,笑着说:“别这样,你兄长看着呢,他难得高兴,别去招他,我又不是没经过事的,不至于。” 灵犀见她面上笑着,眼底却有泪,便拉了拉她的手道:“别难过,等散了席我来陪你喝酒。” 沈筠勉力展颜一笑,道了声“好”。 从那日寿宴过后,接连的好几天,沈筠都难得再见萧琮一面,其实也不止是她,大家都是如此,只因赵悦总说孕中难受,整日撒娇,让萧琮一有空就陪着。 萧琮本就对她有些愧意,觉得而自己本不爱她,却因要笼络她父兄纳了她,终究有些辜负她的情深,现在她又辛苦为他孕育孩儿,自己迁就她一些也是应该的,因此这些天对她也是有求必应。 只是他心中牵念沈筠,大概也猜到她因何难过,好不容易抽身过来看她一眼,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又有人来禀报说:“赵良娣午睡起来又犯恶心,请殿下快去看一看。” 萧琮皱了皱眉,低声叹道:“我又不是医官,去又有什么用。” 沈筠苦笑道:“罢了,你快去吧,她那是心病,医官不如你顶用。” 见他踟蹰,便又道:“放心吧,灵犀这几日总在我耳边聒噪个没完,大概也是怕我难过,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点小事,我还不至于如何,倒是赵悦那边,胎象还不稳,须得小心照顾。” 萧琮见她说得诚恳,便不再多言,将她搂在怀中片刻,就匆匆离开,沈筠望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回,又拿起身旁那幅半卷着的杏花图,轻拂着上面的字迹,喃喃道:“但愿君心...似我心...” 却说这日沈筠正在临帖,就见灵犀捧着手气鼓鼓的进来了,问她怎么了,她只道“没什么,你别管”。 沈筠便知事情不对,寻了个由头将芷萝拉到一边询问,那芷萝起先并不肯说,后来也是沈筠拿话唬她:“你不说也便罢了,只是郡君年少不知轻重,万一真闯出什么祸来,你我都替她兜不住。” 芷萝听罢,这才一五一十将原委都说了。 原来是灵犀在园中乱逛,无意间看见骊姬和王氏在亭中闲聊,她知道骊姬口中向来无甚好话,而且多是编排沈筠的,便悄悄藏到近前的花荫下,想听听她们都在说些什么。 就闻得那骊姬道:“...却不想怀上了殿下的骨血,要说咱们良娣也是好福气,不然堂堂太子良娣,莫不是还要一直被个区区奉仪欺压了去。”她说着,抬头却瞥见王氏面色有些不善,忙安抚道,“王姐姐,你知道我不是在说你的,我是说那只不会下蛋的鸡,你说咱们怀不上孩子,是因为难得见着殿下,她整日霸着殿下...” 灵犀听到她那句“那只不会下蛋的鸡”时,勃然大怒,冲上凉亭便赏了她几个大嘴巴,一边扇,一边还道:“这两巴掌是替东宫和太子妃殿下教训你满口污言,不修妇德...这两巴掌,是替赵良娣和她腹中孩儿教训你戾气太重,不积口德...这两巴掌,是替沈奉仪教训你以下犯上,随意毁谤...” 芷萝见状,忙上来拉住她道:“郡君息怒吧,打了她不要紧,只是自己手疼。”灵犀这才觉得还真是疼,便住了手,余怒却未消,又骂了骊姬几句,转头对王氏道:“我当你平日是个老实的,想不到竟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兴风作浪,还不脱簪跣足,到东宫面前请罪去。” 芷萝便又是一番好言相劝,又是跟她耳语不可做得太过,否则会给沈奉仪招来祸事,这才哄得她安安静静回到竹舍。 沈筠听毕松了口气,心道原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便叫培竹打了些凉凉的井水来,一面与灵犀擦手,一面道:“这是谁又惹我们郡君生气了呀,统统拉出去砍了...”见灵犀仍是气鼓鼓地不答话,想了想又道:“话说,近日我研习菜谱,忽见一道拌牛肉甚为不错...”言到此处,见灵犀终于有了点反应,便继续道,“根据书中描述,此菜色泽鲜亮,滋味浓厚,吃下去后还能齿颊留香...唉...那滋味...”她一面竭力渲染,一面暗暗观察灵犀脸色,见她终于还是被美食吸引忘了前事,这才笑着道,“我已命人准备去了,不知郡君稍后可愿品评一二。” 灵犀登时不住点头,沈筠便又笑道:“那郡君稍待,妾这就去给您做。” 这边安抚好灵犀,沈筠想了想,便唤了落英来,对她耳语道:“王奉仪胆子小,只怕真的要去东宫面前请罪,这事我不便出面,你且去看看,别让东宫一怒之下误伤了好人。”落英便应喏去了。 那王氏的确被灵犀吓得跑到东宫面前请罪去了,萧琮听完她的叙说,只是抿紧嘴唇不说话。此时落英正好赶到,行过礼便对萧琮道:“殿下,我们奉仪研制了新菜,想请殿下晚膳时去尝尝,”接着又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王氏,压低声音道,“我们奉仪的意思,王奉仪一向娴静,断不是那等兴风作浪之人,还请殿下慎重处置。”那王氏闻言也抽抽搭搭辩白道:“殿下明鉴,妾自己在亭中歇脚,不巧遇上那骊姬,她便拉着妾怼天怼地,妾本不想理她,却又不敢得罪这样的小人,只得陪坐,谁知她越说越过分,妾正想离开,郡君就冲上来了,殿下,妾真的什么也没说...”萧琮听完她的哭告,又看了看落英,便对王氏道:“本宫知道了,不干你的事,先回去吧。”待王氏离去,打发走了落英,他又思忖片刻,唤来高启年耳语几句,此事便揭过不提。后来李静宜也知道了,将骊姬叫到跟前狠狠训斥了一顿,也便罢了。 沈筠本就没将骊姬放在眼里,全程只道了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也就随它去了。 第十七章 恩爱两不疑 这日沈筠正和灵犀在廊下对弈。 说到这灵犀的棋艺,和沈筠还真是旗鼓相当,不分上下,同样都是“臭棋篓子”,连沈筠自己都时常感叹“妾与郡君,还真是棋逢对手,也是不容易。” 不过只要是棋逢对手就能得到其中乐趣,话说这日,两人正杀得难解难分,乐此不疲间,忽有内侍来通传说,东宫要在上巳节前办家宴,一为庆祝赵良娣有孕,二为清河君践行。 二人听毕,顿时失了兴致。 灵犀将手中的子往棋盘上一扔,闷声道:“上巳节一过,我就要回封地去了。” 沈筠虽也舍不得她走,但见她这般沮丧,便故作疑惑道:“回封地不好吗?不用在这宫里整日束手束脚的。” 灵犀气结道:“你这人就是没心肝,我还不是因为舍不得你。” 沈筠笑道:“不打紧不打紧,回去待不了几个月,寻个由头请个旨又能回京了。你就趁这几个月,在封地多多地搜罗些好吃的好玩儿的,下次来的时候都带上与我同享,也不枉我先前往你五脏庙里填进了那么些银钱。” 灵犀被她气得笑了:“瞧你那抠抠索索的样子,我兄长一箱子一箱子的往你屋里搬,还没补足你那‘攒了许多年的胭脂钱’?”言毕又叹道,“真是不公平,萧承熙也早就封君了呀,还是王君,凭什么他就不用去封地。还能在京都建府。” 沈筠哂笑道:“谁让他有个做皇后的母亲呢,这枕头风一吹,陛下的心就软了呗。” 况且始终要留个嫡子在身边制衡警示东宫啊,这帝王心术古往今来皆是一样,可叹东宫之尊,看似荣耀无匹,到头来能得善终的又有几人,偏偏还是有人觊觎着,不择手段地想取而代之。 沈筠想到此处,忽然有些不安,原本以为这晋阳君费尽心机将她送到东宫身边,就算不指望她对东宫做点什么,起码也是想从她口中套点什么消息吧,可自己已经来了这么久了,他却连句探问也没有,难道他的目的真的只是像灵犀说的,让她跟赵悦不死不休,搅乱东宫的后院那么简单?就算是,她们只是拌了几句嘴就偃旗息鼓了,他怎么就没有别的动作了呢。 不,他有,上次对东宫的暗杀多半就是他一手策划的,萧琮身边都是可信之人,所以他的行踪不可能是他们透露,那么唯一应该受到怀疑的就是自己,那萧琮会不会...会不会以为...是她? 如果他真的信自己倒也罢了,但如果他原本不信,却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怀疑之色呢? 正在她想得出神之际,却听灵犀连叫了两声“卿卿,卿卿”,见她回神,才道:“想什么呢,叫了你几声都不答应。” 沈筠支吾道:“没...没什么...” 灵犀见她神情恍惚,以为是刚才提到箫玚,又让她忆起往事,有些不悦地道:“怎么一提到萧承熙你就这个样子,你们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便是兄长对你那样好,也还对他念念不忘吗?” 沈筠闻言,且笑且叹:“你真想听?” 见灵犀点头,她便娓娓道来: “你也知道,我是后蜀灭国时,就被送进了教坊司。” 灵犀闻言,又点了点头。 “之后没两年,大昭军队就攻入京都,还一举将伪朝余孽全都赶到了北境。自此之后,天下一统,万众归心。” “对,这还多亏了赵家父子的临阵倒戈。” “嗯,你也知道,哪怕天下再乱,勾栏瓦舍,也不会乱,照样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所以,王朝更迭,对你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并没有什么不同。”沈筠自嘲一笑,接着道:“大约是四年多以前吧,我们都照常在坊中练舞,教习嫫嫫忽然跑来对大家说,今日坊中要来一位大贵人,要我们都拿出看家的本领,还以子夫、飞燕的故事作为激励...” “子夫?飞燕?这萧承熙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如你所料,来的正是萧承熙,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他为何会选中我,不论琴技舞姿还是身段相貌,坊中比我惊艳的,也不是没有。” 灵犀闻言点点头,的确,沈筠的相貌,不是那种风情千种,妖娆万分的类型,而是像她兄长所说,越看越好看的“老婆脸”。 彼时她还追问过萧琮,何谓“老婆”,他答道:“始于月老,终于孟婆。” 她一面想着,一面听沈筠继续说道:“直到我在你兄长的寝殿,见到许嫚那幅画像,才知道他的筹谋。” 灵犀闻言,见她神色有些恍然,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一时却也不知说点什么好。 只听沈筠长叹一声道:“我在他府中三年有余,他对我也是极尽宠爱,呵护有加,我也曾以为,自己得遇良人,终身可托,谁知到头来,还是镜花水月一场。” 灵犀虽涉世不深,但终究是个女子,况且自幼失了怙恃,因此分外能够体会她看似平静的言语中,到底含有几多凄怆,所以此刻沈筠即便只说了寥寥数语,还是字字直击她肺腑,让她感同身受,终不能言。 二人沉默一回,灵犀自己也觉得无趣,就与她道了别,说是回梅园去了。 沈筠送走灵犀,忽生百无聊赖之感,行至橱前,见到萧琮之前遣人送来的葡萄美酒,将那瓶子摩挲良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取下自斟自饮,接着想着她的心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落英在唤她,“奉仪,奉仪,殿下来了。” 彼时她已有些醉意,因此喃喃道:“殿下?哪位殿下?” 落英撇见她身边空了一半的酒瓶,叹息一声道:“奉仪今日是怎么了,大白天的,喝那么些酒,自然是太子殿下,不然还能有谁。” 二人说话间,萧琮已经进来了,沈筠强自定了定神,迎上去行礼,萧琮扶住她时,便闻到了她身上的酒味,于是对落英挥了挥手,待她退下便搂住沈筠道,“方才灵犀跑来跟我说,你心情不好,让我过来看看。怎么了,是太想我了吗?” 沈筠闻言,定定地望着他道:“不想。” 萧琮满目柔情,轻笑着点点头:“嗯,果然是很想我。” 沈筠哂道:“殿下莫不是赵良娣的温言软语听得太多,耳朵也背了。” 萧琮却笑道:“不是说女人都口是心非吗?你说不想,定然就是很想啊。” 沈筠气结,推拒着他道:“不要脸。” “我要你就够了,要脸做什么。”萧琮说着,就要来吻她,沈筠却伸手掩住了他的口,道:“大白天的,你做什么。” 萧琮顺势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大白天的当然不能做什么,要做什么也得晚上做。” 沈筠闻言,先是羞赫,继而想起什么似的,讥讽一笑道:“晚上?只怕连晚膳的时辰也等不到。”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高启年道:“禀殿下,赵良娣让人来请殿下,说是她那边已备好了晚膳。” 沈筠闻言,有些烦躁地挣脱他的手,自己走到熏笼旁坐下,只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说话,脸上却写满了“我说什么来着。” 萧琮不禁扶额轻叹,却还是走过来挨着她坐下,过了一刻,才平心静气地对门外的高启年道:“高公公,你亲自去回赵良娣的话,就说本宫今日有要事在身,就不去她那儿了。“说完,想了想又道:“再去找两个医官守在她寝殿外面。” 沈筠见高启年领命而去,才对萧琮道:“好一个薄幸锦衣郎,人家为你怀着孩子呢,这几句就吧别人打发了,也不知你的要事,到底是什么。” 萧琮苦笑着又将她搂进怀里,道:“薄幸便薄幸吧,反正始终要得罪一个,我也只能得罪她了。” 沈筠虽知这话十分没道理,心中却暗自欢喜,可碍于面子,还是不得不拿话来堵他道,“这话好没道理,怎么就得罪不得我了。” 萧琮想了想,故作委屈道:“得罪了你,没饭吃。” 沈筠心想,还真会装模作样,冷笑一声道:“抱歉得很,今日不知殿下要来,妾什么也没准备。” 萧琮却不以为意,腆着脸道:“巧了,正好我今日有准备,你等着,我去煮碗甜酒酿,咱们一起吃。”说着就起身要往厨房走, 沈筠微微一愣,拉着他哂笑道:“殿下知道厨房的门在哪儿吗?还煮甜酒酿。罢了罢了,殿下今日还是凑合吃些例菜吧。”一边说,一边就要起身去叫落英她们摆饭,却被萧琮一把按住,道:“我若真煮了来,你可不许再吃醋了。”言毕,也不管沈筠如何反应,自顾自往厨房去了。 沈筠原本是有些醋意的,但听他这样一说,反倒有些不安。 然而不多时,就见萧琮端着个托盘进来了,沈筠见了忙起身来接,又问:“殿下怎么亲自端着,下人们呢?” 萧琮按住她的手道:“我让他们都去院子里待着了,就我们两个人,自在些。” 萧琮一边说,一边将托盘放到桌上,又从里面端出一碗递到她面前,道:“快尝尝。” 沈筠看了看,又舀了一勺,尝了一口。抬眼就见萧琮眼巴巴地把她望着,满怀期待地问:“如何?”便故作挑剔地说:“卖相一般,吃着还行。殿下怎么会这个?” 萧琮却不以为意,还端起另一碗,吃了一口道:“以前母亲生病时,我给她做过。” 沈筠闻言,心中一动,口中却只道了声“哦”,便不再说话了。 二人默默吃着酒酿,沈筠忽然放下勺子,踟蹰着对萧琮道:“殿下为何对我这样好?是想对我好,还是...必须对我好?” 萧琮闻言,也放下勺子道:“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什么叫必须对你好?” 沈筠心道,既然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干脆就直说了吧。 “殿下上次遇刺,就没有怀疑过我吗?毕竟我是晋阳君送到你身边的人,而且那天,只有我有可能透露你的行踪。” 萧琮闻言,愣了一愣,继而笑道:“你倒是个耿直人,这个也敢问。” 沈筠却不管他,继续道:“还是,你根本觉得就是我,为了不打草惊蛇,才假意...假意...” 萧琮面色沉了下来:“所以你觉得,都是假意?”言语之间,怒气隐现。 沈筠闻言,也不管他神色如何,垂下眼眸沉默半晌,才红着眼圈,艰难道:“我不知道,萧承熙把我从那个地狱里捞出来,精心呵护了三年......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明白,那些都是假意,我不过...是个棋子...是把匕首...现在,我真的不知道...”她说到此处,已哽咽不能言,忍了许久,终于还是留下两行清泪。 萧琮听罢,叹息一声,起身绕过桌子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拥在怀中道:“卿卿,你听清楚。我起初对你好,只因你相貌与故人相似;后来对你好,是爱慕你的品性才华;现在对你好,却连自己也不知是为何了......我承认,自己算计着天下人心,却唯独没想过你说的那些。我信你,就如我爱你一般,没有来由,毋需质疑。” 说完,他用修长的手指拭去沈筠脸上的泪水,轻声问:“卿卿,你信我吗?” 沈筠哽咽着,不住点头。 两人相拥着坐了一会儿,萧琮道,“今天这些话,你在心里存了多久了?” 沈筠却摇摇头:“那日过后,我心里只是有个疑影,却没敢往深处想。今日听灵犀说起晋阳君,这才想通其中的关节。” “幸而我今日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把这莫须有的罪名背多久...”萧琮委委屈屈说着,又伸手来捏她的脸,“不过你愿意直接问我,不再像以前一样,把什么话都藏在心里,总算是有一点进益。” 沈筠挣脱出来,红着脸小声道:“是殿下说,要恩爱两不疑的呀。” 萧琮闻言,凝视她良久,将唇覆到她唇上,喃喃道:“你记得就好...” 第十八章 劝君莫拒杯 却说到了家宴这日,灵犀收拾妥帖看到时间还早,便打算先到园子里逛了一圈,再往竹舍来找沈筠,好一同赴宴,岂料途中路过一片假山时,听得山壁后有女子嘤嘤的哭声,旁边似还有人劝解道:“快别哭了,你昨日便冲撞了沈奉仪,幸而她是个不爱计较的,这要换成别人,此时我们怕就不是这样说话了。” 那哭泣的女子道;“我也知道宫里的规矩,当着主上的面无故落泪是大不敬,可我母亲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家里却一直拿不出钱来给她看,我心中实在焦急,忍不住就...” 灵犀听到此处,本欲叫芷萝与她些银钱,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时出现反而不太妥当,心道不如过了今日再找人去打听打听,帮她一把就是了,便带着芷萝悄悄绕道走了。 快到竹舍门口时,却见培竹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在门边不远处遇上一个扫地的内侍,还拉着人家问,见到海棠没有。这时见灵犀她们过来,忙上前行礼,灵犀便问他:“海棠是谁啊,你找她做什么?” “回禀郡君,海棠是赵良娣院中负责洒扫的小丫鬟,与小人同乡,奉仪让找她回去帮忙剥笋子。” “哦哦,那你快去吧。”灵犀答着,心中却道,这剥笋子又是个什么典故,况且,她平白无故的,怎么又想起去招惹赵悦。 她想着想着便已进到院中,看到廊下果然堆了不少带壳的鲜笋,走到内室,见落英正在给沈筠绾发。本想问她怎么想起来要找人剥笋子,沈筠却先开了口,让她帮忙选步摇,她便认认真真帮她选起步摇来,一时也就忘了前事。 却说培竹根据宫人的指引,很快在假山后找到了海棠,彼时她经人劝说,已经收住了泪,正独自往假山外走。培竹一见她,伸手便拉着她边走边道:“快快快,沈奉仪让你去她院中剥笋子呢。”那海棠听了不由心惊,暗道沈奉仪怎么突然让她去剥笋子,该不会是昨日冲撞了她,她表面不作计较,实际过后再变着法儿的折腾她吧。然而自己一介奴仆,无论主上让干什么,也都只能从命,因此只得乖乖跟着培竹往竹舍来。 其实培竹也在疑惑,这沈奉仪到底是什么意思。 原来,昨日沈筠和落英刚从外面回来,便说想坐在廊下喝会儿茶,他过来帮忙布置案几茶具时,就听落英道:“刚才那个叫海棠的小丫鬟哭得倒伤心,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只是不该当着您的面了,还不停掉眼泪,多晦气。” 沈筠却道:“谁还没点伤心事呢,再说人家本来自己躲在角落里哭,是我们自己乱逛撞上的,也怪不了她。” 培竹听到此处便忍不住道:“落英姐姐说的海棠,小人认识,听说她母亲生了重病,家里却无钱医治,大概是急的,还请奉仪不要见怪。” 沈筠听了,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什么,培竹也以为,依她的性子,这事就算了了。谁知第二天一早,她就一迭声吩咐他把竹舍中的笋子多挖些出来,待他挖了不少笋子后,又点名让他去找海棠来帮忙剥,倒闹得他也有些糊涂了,却还是依言找到海棠,带她回了竹舍。 这边灵犀正跟沈筠闲聊,就见培竹领着个小丫鬟进来了,两人行过礼,灵犀见那小丫鬟眼睛红红肿肿的,没来由地就想到了方才听到的那段哭诉。 此时却听沈筠道,“行了,那就快去剥吧。”那小丫鬟便坐到廊下,老老实实剥笋子去了。 灵犀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对这些事向来也不上心,便也没再往下想,又和沈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闲话,等到二人准备出发赴宴时,那小丫鬟才将笋子都剥完,被落英领着进来复命。 沈筠听她说笋子都剥完了,便点点头,随手将案几上的一个袋子递给落英,落英接过来,放到那丫鬟手中,那丫鬟双手捧着袋子,表情有些吃惊,灵犀倒是看得清楚,那袋子鼓鼓的,银钱应当不少。 沈筠笑道:“今日来帮我剥笋子辛苦了,只是还要劳烦你件事,我的胭脂快用完了,因用不惯宫里配发的,想托你出去帮我采办两盒,你放心,我已让落英跟你的管教嫫嫫说过了,许你三天的假,你买完胭脂剩下的钱,就当作我的酬谢吧。” 说完,就让落英领着还在震惊当中的小丫鬟出去了。 灵犀原本有些不明白,那袋子钱大概够买一车笋子,一箱子胭脂了,沈筠虽素来优待仆从,却也不至于出手如此阔绰。不过聪明如她,很快便想通了其中关节。便笑着问沈筠,“我知道你心思曲折,却怎么连做善事也做地拐弯抹角的。” 沈筠奇道:“你是如何知晓的?培竹说的吗?” “所以说无巧不成书呢,”灵犀感叹过后,便把在假山后听到她哭诉的事与沈筠说了,又道:“你若可怜她,直接与她些银钱便罢了,何苦费这些事呢?” “你也知道,她是赵悦院中的人,若是二位殿下直接赏她那么些银钱,别人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我这样的身份,总有收买人心之嫌,说不定又会平白生出些口舌来。再者,你与她银钱,她却不能出宫,只能托人转交,等落到她母亲手里,还能剩多少却也难说。不若寻个由头让她自己带回去,还能顺便在母亲面前尽两天孝。”沈筠说着,见落英回来,便吩咐她让培竹把剥好的笋子都送到膳房,又道:“还有就是,这些终归算是她辛苦劳作所得,自己拿着也安心,旁人也不至于如何眼红。” 灵犀听罢叹道:“怪不得总那么瘦瘦小小的,都长心了。” 沈筠闻言笑而不语,又见时辰不早了,二人便相携着赴宴去了。 等到了席间,见赵悦趾高气昂地坐着,灵犀低声道:“你看她面色红润,精神抖擞,哪里有半点难受的样子,可见平日里都是装的。” 沈筠道了句:“你少胡说。”便与她分开坐了。 众人此时也陆续到了,不多时东宫与太子妃也到了,大家见过礼便各自回座宴饮,沈筠向来觉得这种场合无甚意趣,便百无聊赖地自斟自酌,正喝得尽兴,拿手支着头神游太虚时,却听萧琮道。 “今日难得如此高兴,本宫忽然想听些小曲。” 太子妃闻言,便吩咐人去叫歌姬,却被萧琮拦下。 只见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她们唱的都听腻了,”说着又唤了声:“骊姬。” 那骊姬忽然被萧琮亲自点名,本来激动之情难以自抑,上前就要行礼,却听萧琮继续道:“本宫听闻你素日爱唱小曲,今日便由你来给大家唱点新鲜的吧。” 那骊姬霎时脸色惨白,却不得不拜倒在地:“妾...遵命。” 萧琮也不叫她起,只自顾自说道:“不过这庭中听曲也是无趣,必要隔着水音才有意思,本宫已命人将水月台那边布置妥当,诸卿一同前往欣赏吧。”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却见萧琮已从坐席上下来,走到沈筠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眉目含笑。沈筠大概是喝得有些醉了,只觉得他笑得真好看,便也把一只手搭在他手里,糊里糊涂地被他牵着往水月台去了。 众人也只得跟着往水月台走,高启年也忙赶上来,路过骊姬身边,见她还在地上跪着发愣,轻哼了一声道:“骊娘子,快走吧,都等着您呢。” 待到了水边一看,那圆台上已满满垒了一层冰砖,冰砖上铺了一块半旧毡子,内侍门将骊姬往那毡子上一扔,便划着船走了。 那骊姬见对岸众人都静静等着,只得开口唱来,却不知是害怕还是冻的,一直哆嗦着,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萧琮却饶有兴致地一手拉着沈筠,一手把玩着一枚玉扳指,任她唱了一曲又一曲,沈筠此时被风一吹,人倒是清醒了些,见骊姬的样子,只觉得她可怜,但也知道萧琮是为自己出气,不忍拂他的意,便一直沉默地看着,倒是赵悦,虽也觉得骊姬是活该,但念着她平日里的殷勤,终究有些不忍,便拉了拉李静宜的衣袖,静宜这才叹了口气道:“殿下,罢了吧,唱得也不好听,让她下来吧。” 萧琮却道:“是吗?怎么本宫觉得新鲜有趣。”噎得静宜说不出话。 此时沈筠却对他耳语道:“罢了,有什么气此时也出尽了,殿下何苦拂太子妃的面子。” 萧琮听了,这才站起身道:“不过既然太子妃觉得不怎么样,那今天就到这儿吧,不过本宫希望诸卿都帮骊姬记住,今后说话做事之前,过过脑子,不要辜负了太子妃的宽仁,也不要再来挑战本宫的耐心。” 言毕,拉着沈筠便走了,众人只得行礼恭送,见他们走远了,静宜正欲让内侍去将骊姬接过来,却听高启年道:“东宫的意思,骊娘子不是会水吗?让她自己游过来就好了。”又对两个驾船的内侍道:“你们两个去看着,别闹出人命来就行。”这才对众人拱了拱手,赶着往萧琮他们那边去了。 李静宜叹了口气,却听赵悦道:“罢了吧,殿下跟妾都尽心了,这些都是她自己找的。只是吃些苦头而已,也并没将她怎样。” 此时萧琮牵着沈筠没走多远,便见她走路有些摇晃,知她是有些醉了,笑道:“你今日怎么喝这么多?”言毕又让高启年去传轿輦,却被沈筠拦下了,便微微皱了眉道:“这次你不会要跟我讲什么却辇之德的典故了吧。” 沈筠笑道,“什么却辇不却辇呀,你又不是皇帝,我也不是婕妤,不相干,就是想让你陪我走走。”说着伸手来拂他的额,“虽然你忧国忧民的样子也很好看,但我还是更喜欢看你笑。” 萧琮将她的手握住,笑道:“还真是有些醉了。罢了,就陪你走走,醒醒酒吧。” 谁知两人一路回到竹舍,洗漱完毕,沈筠又让落英将之前剩的那半瓶葡萄酒取了来。 萧琮道:“怎么还要喝,回头真醉了。” 沈筠抱着酒壶道:“劝君莫拒杯,春风笑人来。” 萧琮无奈一笑:“好好好,不拒杯,不拒杯,早看出来了,你是真的爱喝酒。”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人生太苦了,不借美酒浇一浇心中块垒,怎么熬得下去。”见萧琮皱眉,她却笑着斟了两杯酒,递了一杯与萧琮,道:“不过今日先是感伤,后来是欢喜。” 萧琮无奈,只得接过,又与她碰了碰杯,饮了一口道:“又在感伤什么?” “不知道,伤离别吧,灵犀不是要回封地了吗。我虽明白人生终究不过数场别离,却还是忍不住伤怀。” “嗯,这是人之常情,那又为何欢喜。” “这还用说吗,你这样为我出气,我怎么会不欢喜。” 萧琮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作为你的夫君,理应如此,倒是你,平日不都是通情达理与世无争的样子吗?怎么,今天终于露出睚眦必报的本性了。” 沈筠挣脱了,笑嘻嘻地说:“外人面前多少要端着点嘛。” 二人边说边喝,不多时,便把那半壶酒喝得见了底,萧琮见她眼神渐渐迷离,便哄着她把酒收了,又将她抱起放到榻上,正想出去叫人弄些醒酒汤,衣袖却被扯住。 萧琮回头,沈筠媚眼如丝,顺势将手往他颈上一勾,两片朱唇便贴了上了他的唇,他心中不禁泛起丝丝惊喜,床笫之事,沈筠多是羞涩的,从未如此热情,自己哪经得起她这样撩拨,于是与她缠绵了一夜。 次日醒来时,沈筠忆起自己的行止,羞得将头蒙在被子里,萧琮搂过她道:“这有什么好羞的,夫妻间就是如此。”此时高启年在外间道:“殿下,该起了,一会儿还要与几位大人议事呢。” 萧琮应了,对沈筠叹道:“我今日事情太多,不能回来陪你了,你再睡会儿吧,睡醒了多去陪陪灵犀。” 说完,便由仆婢服侍着梳洗,过后便匆匆走了。 第十九章 生产 过了几日,灵犀也眼泪汪汪的登上了回封地的车驾,东宫又寂静如往昔,众人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数月之后又是仲秋,灵犀却因着了风寒,没能回京,沈筠只好将自酿的青梅酒托信使给她带去数坛,不久之后得到回信,灵犀在信中说自己风寒虽已痊愈,但身边照顾的老嫫嫫恐她病体刚愈,受不了旅途劳顿,不让她请旨回京,她也只能频频饮酒,聊慰相思,但之前的酒所剩已不多,若沈筠还有存货,可托信使再带一些过去。 沈筠看到此处,忍俊不禁,忙叫落英取酒,自己继续看信,又见信中说她寻到一块与自己那通体碧绿的坠子相似的玉料,让她将坠子的图样画给她,好叫工匠做个一样的出来凑成一对,沈筠只得照办。 夜间萧琮来了就见沈筠伏在桌案上忙活,好奇地过来问她在做什么,沈筠便将灵犀的信给他看了,他看后笑着将那坠子拿过来细细看了一阵,道:“工倒是很好,方寸之地还能将松鹤延年的题材雕刻得这样精细,也是不容易,但这是什么料子,确实跟常见的碧玉不同。你什么时候得的这个玩意儿,怎么灵犀都见过,我却没见过。” 沈筠边画边道:“我一直放在妆奁里没戴过,灵犀是找我的胭脂用时胡乱翻出来的。当时就很喜欢,可这东西我却舍不得送她。” “你与灵犀感情甚笃,又不是贪图这些的人,即便自己再喜欢,只要她开口,你必定相赠,这次这么小气,到底是什么缘故?” 沈筠白了他一眼,低头继续边画边道:“这本是我小时候,兄长随父亲去南疆公干,捡回来给我玩儿的一块漂亮小石头,却被我不小心摔成两半,捡起来才看到,里面竟通体碧绿,父亲便找工匠雕了两块小坠子,一块给兄长,一块给我,”说到这儿,她抬起头,叹了口气才道,“我的那块,已经放入兄长的棺椁,伴他长眠,兄长的这一块,跟着我辗转流离,能保全至今,大概也是因为它小,不起眼,众人又都不识得它到底是什么料子吧。” “原来如此。” “所以啊,听我将个中因由说了,那丫头便不再管我要了,只是一直吵着要找块料子来做个一样的。如今可算给她找到了。” 萧琮听她说完,沉吟道:“你的那块是什么图案?” 沈筠从他手中拿过坠子,跟自己画的图比了比,道:“雪竹图。”言毕又在图上添了几笔。 “还能画出来吗?” 沈筠摇摇头道:“多少年的事了,只能想起来大概的样子。” 萧琮听毕,若有所思地踱到一旁喝茶去了,沈筠惦记着给灵犀回信,也就没再管他。 一晃到了冬月间,萧琮又一如既往地忙碌起来,到了初七这日,正是冬至,皇太子、太子妃照例要去宫中参加祭典,快到晚膳时,沈筠正和落英并那个烧火丫头包着饺子,却见一个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过来道:“承徽,承徽,赵良娣破水了,良媛叫您快过去看看。” 萧琮半年前又寻了个由头,晋升沈筠为承徽,是良媛之下的最高品阶,因此现在刘氏只能找她帮忙。 沈筠听罢,心道,唉,饺子吃不成了。连忙净了手解了围裙,就往赵悦的寝殿中赶来。 还未进门,就听刘氏一迭声的吩咐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催催那稳婆呀,医官呢?怎么也还没来。” 一时见沈筠进来,刘氏忙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承徽可算来了,我这心里突突地乱跳,这医官们不是都说还要再过几日吗?怎么今天突然就发作了,还专挑这么个两位殿下都不在的日子。” 沈筠摸到她两手冰凉,忙笑着安慰她道:“良媛也是生产过的人,应当知道女子生产的时间与医官预测其实多有偏差,她这个也属正常,今日是冬至,又遇初雪,医官和产婆大概是会来得稍慢些,但她这也是刚破水,不必太着急,倒是二位殿下那边,良媛可派人通知了吗?” “对对对,看我这没出息的人,你们两个,快进宫去,向二位殿下禀报此事。” 沈筠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又递了杯茶给她:“良媛此番怎么就慌成这样了。” 那刘氏喝了一口道:“承徽不知道,我心里实在害怕,在这宫里久了,见得多了,多少乱子出在生产的时候。二位殿下又不在,这万一出了什么事...” 沈筠闻言心中也是一紧,不过还是强自镇定地笑着对她说:“现在不都还一切正常吗,别自己吓自己,况且这个时辰宫中的祭典尚未结束,两位殿下一时恐怕也回不来,咱们不如好好想想,还有什么需要准备才是真的。” 两人正商讨着,就见内侍领着稳婆和医官医女从外面进来,沈筠忙叫那稳婆和医女进去守着,却听刘氏问道,不是还有位生产前就一直随侍的张婆婆吗?怎么没来。那内侍便答道,张婆婆前两日回家时摔断了腿骨,此时正在家卧床休养。 二人听罢面面相觑,只是赵悦的惨叫一声高似一声,现在也别无它法了,沈筠道:“良媛,看样子我们中必须有个人进去守着才行。” 那刘氏见她盯着自己,忙摆手道:“你别看我,我见血就晕,可不敢进去。” 沈筠只得扶额叹道,“那良媛可一定在外面看好这两个医官。” 见刘氏不住点头,沈筠只得咬牙推门进了产房。 此时产房中,赵悦正叫得歇斯底里,那稳婆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只知道抱着她不停地喊“用力”,倒是那个医女还省得些事,不住在旁边劝,“良娣小声些,不然一会儿力气都喊没了。” 那赵悦娇养惯了,此时只觉得痛得身上每块骨头都要碎了,哪里听得进去这些,仍是不住大叫,沈筠不得已,只好将她身旁傻站着抹眼泪的白兰扒拉开,沉声对她喊到:“听不懂吗?叫你别喊了,还想不想把孩子生下来。” 赵悦精神原本已经有些恍惚了,一见是她,惊得一下清醒过来,道:“你进来干什么,安的什么心,滚!滚!” 却听沈筠大吼道:“凶什么凶,老老实实把力气留着生你的孩子。” 此时一阵剧痛袭来,痛得赵悦几欲昏厥,再也无暇它顾,只不住呻吟,看上去已有些脱力了。 沈筠连忙对那个医女道:“快出去,把这里的情形告诉外面的医官。问他们怎么办。” 那医女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地跑出去,与医官低语了一阵,拿了一个小药瓶进来,倒出一粒就要喂给赵悦,却被沈筠拦下。 “这是什么?” “回禀承徽,是参丸,给产妇补气力的。” 沈筠听了,拿到鼻尖前嗅了嗅,又放进嘴里尝了尝,确认是参丸无误,却还是等了一刻,觉得自己身体没有异样,才倒出一粒塞进赵悦口中。 那赵悦吃下参丸,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又有了些力气,按着那医女说的,开始屏住气用力,可过了好久,孩子仍是下不来,赵悦又开始显得有些脱力了。 那刘氏先听得产房中闹得沸反盈天,此时却忽然没了动静,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不住地来回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忽然见医女又出来了,跟医官说胎位有些不正,那医官忙跟医女说了些针灸按摩之法,又另拿了两样备好的丸药与她,那医女忙进去送药施针,沈筠依然是自己将药一一试过,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才喂给赵悦,只是施针按摩之法实在不懂,只能眼睁睁看着,幸而在医女的努力之下,孩子的胎位慢慢转正了,沈筠观察良久,见那稳婆态度实在不对,便问医女道,“知道怎么接生吗?”见医女点头答道:“跟着张婆婆接生过两次。” 沈筠听毕,揪着那稳婆的领子就将她扔到一边,那稳婆正欲叫喊,沈筠却让白兰过来将她堵上嘴看住了,那白兰虽开始时被这生孩子的阵仗吓住了,却也不笨,早看出沈筠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她主上好,便老老实实过来看住那稳婆,还尽忠职守地用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抹布。 沈筠便让医女代替了那稳婆的位置,自己则在旁边帮忙递药传话打下手。 萧琮和李静宜一早得到消息,待宫中祭典结束便匆匆赶回东宫,连吉服都未更换,便直接到赵悦产房外等候,听刘氏说沈筠在产房内时,萧琮的眼神闪了闪,却很快又变得坚定如初。 终于,产房外的众人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这才都将悬着的心放下。 不多时,白兰便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出来道,“恭喜二位殿下,赵良娣和小殿下母子平安。” 萧琮闻言,眼中立刻盛满喜悦,母子平安,是儿子! 沈筠原本累得瘫坐在地上,此刻见她和医女都出去了,便也起身往外走,却觉得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心里发慌,眼前也一阵阵发黑,快走到门口时,便觉得身上没了一点气力,她不由地伸手,想扶住眼前的门框,恍惚间却觉得那门框离自己越来越远,终于失去重心,一头栽倒在地上。 原本在端详白兰怀中婴孩的萧琮见状一惊,连忙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搂在怀中,连声问怎么了,沈筠浑浑噩噩,觉得自己似乎是回了句:“没什么,可能是饿了。”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十章 咯血 待到重新醒来,沈筠才发现正躺在自己房中,外面天光已亮,香炉里薰着沉水香,萧琮轻袍缓带,支着头靠在熏笼旁,像是睡着了。 她躺得腰酸背痛,便想起身坐一坐,谁知一动便觉得头晕,不禁轻哼了一声,萧琮闻声睁开眼,见她醒了,忙过来扶她。 沈筠见他沉着脸也不言语,心下有些慌,忙问,“那孩子如何了?” 萧琮嘴唇动了动,挤出一句:“孩子很好。” 沈筠闻言松了口气,又问:“那赵悦呢?” 萧琮仍是沉声道:“她也很好。” 沈筠心道,那你哭丧个脸做什么。却还是小心赔笑道:“那殿下这是怎么了。” 萧琮见她嬉皮笑脸的样子,更是来气,皱着眉沉声道:“你怎么什么都敢往嘴里塞,那些可都是药。” 沈筠瞪大眼睛道:“我总要先试试,当时事态本就不对,万一有人趁机做手脚呢。下毒呢。” 萧琮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心道,你明明知道,还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当即怒道。“对啊,万一有人趁机做手脚呢,下毒呢。” 沈筠少见他生气的样子,如今被他一吼,吓得哆嗦了一下,眼圈登时红了,一把推开他,翻过身用被子蒙住头,心道,我还不是为了你,越想越委屈,却还是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萧琮见状又是懊悔心疼又是生气,一把掀开她的被子,将她拖起来抱在怀里,恨声道:“你说,你要是出事,让我怎么办。” 沈筠身体本就不适,此时被他一摇晃,更觉得脑袋发晕,脾气也就上来了,挣扎着哭喊到:“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当谁愿意管你这堆破事儿呢,我也是疯了,拼了命要帮你保住孩子,没得到一声好,还要看你的脸色。” 萧琮闻言也彻底怒了,“谁让你去拼命了,早就跟你说过凡事先保全自己,别老动蠢心思,你这就忘啦?” 沈筠挣扎不过,便对他又踢又咬,边哭边道,“是,我就是蠢,脾气还坏得很,殿下该趁早去找你那些又聪明又温顺的心肝宝贝,别来找我。” 萧琮被她咬得疼了,又恐她伤着自己,只好松了手,却被她一番话气得一个字也说不出,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沈筠见他走了,更是心中大恸,伏在床上放声痛哭。 一众仆婢在室外听到二人大声争吵,也不敢进来劝,不多时见萧琮铁青着脸出来,又听沈筠在里面大哭,更是吓得大气也不敢出,落英送走了萧琮,赶忙到房中查看,此时沈筠正边哭边咳,落英听她喉中似有痰声,忙拿了痰盂来接,她咳着咳着,倒真像是吐了些什么到痰盂中,二人定睛看时,皆是一愣。 那痰盂中,赫然是一摊浸在血中的浓痰。 沈筠此时也忘了哭,心中只道,完了,完了,常言道少年吐血,寿数难长,自己虽已不是少年,却不过二十二三,如今恐怕也是年月不保了。 那落英倒还镇定,惊惧过后,尚记得拿水给她漱口,再拿手绢细细擦干净她脸上的泪痕和唇边的血迹水渍,又小心扶着她躺好,与她盖上被子,这才出来对培竹道:“东宫此时尚未走远,你快去禀报,就说承徽身上不太好,看能不能,能不能请位御医来瞧瞧。” 培竹听她语气虽缓和,面色却十分凝重,况且开口便要请御医,这可是逾制,心中便知大事不好,撒腿便追萧琮去了。 却说萧琮正一语不发疾步走着,却忽然听见身后有人疾呼“殿下,殿下请等一等。” 高启年斥骂道“快住口,一点规矩也没有。”一转身见是培竹,心中一惊,他知道沈筠向来进退有度,也从不会纵容下人无礼,此番必有大事,因此停住脚步,连叫了两声:“殿下,殿下。” 萧琮正在恼怒间,听高启年语气不对,转头看见培竹慌慌张张跑过来,跪在他面前,带着哭腔道:“殿下,请您回去看看承徽吧,落英姐姐说,承徽不大好...” 萧琮闻言心头也是一惊,不待他说完,便连跑带走地折返回去,边走边问:“到底怎么了?” 培竹见状连滚带爬地起来跟在他身后道:“小人不知,但落英姐姐说,能不能请殿下找个御医来瞧瞧。” 萧琮闻言,心中一沉,对高启年道:“公公,你去御医署找陈景行,就说本宫身体有些不适,请他来看看,只不要惊动别人。” 高启年领命而去。 萧琮进了竹舍,却听静悄悄的一片,心中更是不安,及至进了内室,却见落英从屏风后转出来,对他摆了摆手,这才止住脚步。 落英上前行了礼,道:“殿下且坐一坐,承徽此刻刚躺下,您让她先冷静一下。” 萧琮心中重新燃起怒火,心道这是什么意思,真当我被你拿捏住了吗?想唤我来我便来,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吗? 落英见他面色越发阴沉,忙道:“殿下稍安”。又转身进去,将那痰盂拿出来递与他看。 萧琮忍着怒气,往痰盂中一看,心下凉了半截。过了一刻才喃喃道:“怎会...怎会如此。” 落英摇摇头,二人俱是一阵沉默。 彼时陈御医来了,萧琮先让他在外间给自己号了脉,又随口说了些症状,那陈景行听毕,微微一笑道:“殿下身体不虞,是太过劳心所致,不需汤药,只要进些药膳调理即可。臣稍后会列出来交予高公公。” 萧琮听毕点点头,又道:“陈大人,本宫还有个不情之请。” 陈景行忙起身拱手道:“臣不敢,殿下请讲。” 萧琮沉吟片刻道:“本宫的承徽,近日身体也有些不适,可否请陈大人顺便看看。” 陈景行闻言微微一笑,心想我就知道。却还是不动声色地躬身答道:“敢不领命。” 于是落英先进去将沈筠扶起靠在床头,将她的一只手放在床边,又拿了个小垫子枕在她手腕下,接着放下床幔,最后拿了块帕子将沈筠的手盖住,这才道:“请大人进来吧。” 萧琮便亲自领着陈景行进来了,一见沈筠手上盖着的帕子,眉头一皱,伸手便扯了下来。才对陈景行做了个请的手势。 陈景行见状仍是微微一笑,坐下调息片刻,才将手指搭在那只纤手上,接着闭眼探了许久,才睁开眼,问:“是何症状?” 落英道:“就是昨日忽然晕厥,今日痰中带血。”言毕将那痰盂递与陈景行看了。 陈景行看了后道:“这不是痰中带血,就是咯血,血中带痰。”听得众人心中俱是一紧。 只听他又问:“刚吐出来时就差不多是这个颜色吗?” 落英略一思忖,点了点头。 陈景行接着问道:“可知因何晕厥?” 落英便把前事捡要紧的叙述了一遍,又道之前的医官说,是因服食的药物与沈筠体质相冲,又兼她素来有气血不足之症,事发当日神形俱损,才导致了晕厥。 陈景行听完,点了点头,追问道:“那又因何咯血?” 却见落英面露难色,将目光移向萧琮。 萧琮皱着眉道:“大概是与本宫争执了几句,气极所致。”心里懊悔得不行。 陈景行心中微讶,面上却还是如常,沉吟片刻,又将手指搭在沈筠脉门上,闭眼凝神细细查探,片刻后睁开眼,有些犹豫地望着萧琮道:“可否观一观承徽的面容?” 落英闻言也望向萧琮,见他点了头,这才撩起幔帐,却见沈筠斜倚在床头,低眉敛目,神色寂寂。 陈景行细细观察了一番,对落英点了点头,落英便把幔帐又放了下来。 只听他又问道:“承徽这一二年间可是常犯咳疾,又兼不能劳累,不耐饥饿?” 落英道:“确实常犯咳疾,也不能劳累,只要略站得久一些就喊腰疼,至于不耐饥饿...” 却听帐中沈筠清了清嗓子道:“确实不耐饥饿,一饿便觉得头晕心慌,饿得狠了更是两眼发黑,不过不是近一二年才有。” “那有多久了?” “不记得了,好些年了吧,不过从前症状似乎要轻得多。” “那承徽觉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加重的?” “...差不多...从犯咳疾时开始的吧。” “承徽第一次犯咳疾,是什么原因?” 落英答道,“有次不慎呛了水。” “呛水?” “呃,是落到湖里,呛了许多水。” “什么季节?” “仲秋” 只见陈景行沉吟片刻,又问了些诸如日常饮食,睡眠等细节的问题,最后似乎还想问什么,却又有些犹疑的迟迟不肯开口。 萧琮道:“陈大人还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吧。总要弄清楚病因才能对症下药。” 陈景行这才压低声音问道:“承徽从前...是否服食过大量凉性汤药?比如...比如...”他言语间,仍是十分踌躇,比如了半天,还是觉得不好直接问出口。 众人皆把目光投向幔帐,等着帐中人的回答。 过了许久,才听沈筠幽幽道:“避子汤。” 陈景行等到这个回答,长吁一声,点点头道了声,“这便是了”。就起身向萧琮躬身拱手,又做了个请的手势。萧琮便跟着他来到外间。 一出来,陈景行先迅速写了个方子交予落英,嘱咐了几句煎药服药的注意事项,便走过来向萧琮拱手道:“殿下毋需太过忧心,承徽的病虽不轻,却并非全无转圜的余地,只要今后遵从医嘱,仔细调养,还是可保长乐无虞的。” 萧琮听毕,一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只听那陈景行又道:“只是这药方臣要回去再斟酌斟酌,写好后便和医嘱一起交予高公公吧。” 萧琮听完便面色又沉了下来,连陈景行都说要斟酌斟酌才能开得出来方子,可见病情之重。 只见那陈景行说罢,思忖片刻又道:“承徽的病需要长期调养,臣不能每每前来,却可为殿下举荐一人。众医官中,有一人姓徐名渊字子健,是臣的徒弟,医术尚可,殿下可差人寻他来为承徽请脉,这样臣也能随时向他了解承徽的情况,方便开方诊治。” 萧琮听罢面色稍霁,忙对陈景行微微欠身,拱手一揖道:“陈大人仁心仁术,本宫在此拜谢。” 陈景行连忙长揖回礼,口道不敢,又再施礼告辞,萧琮便亲自送了他出来,陈景行想了想,边走边道:“殿下不必太过忧心,承徽此番咯血,其实是好事。” 萧琮闻言,精神一振,不由得问了句:“此话怎讲?” “承徽体内原本寒毒淤积,平日又喜食温辛之物,两两相较致使阴阳两亏,五脏俱虚,此番被参丸等烈性补阳药物一激,又兼与殿下争执一番,气血翻涌,才会咯血,刚才殿下也见到了,吐出的血颜色暗沉发黑,可见是之前便淤积在体内的寒毒,承徽每犯咳疾,其实都是身体的排异反应,想将那寒毒排出,可叹一般的医者只知压制,不知疏导,才会让那寒毒越积越深,此番承徽仁心之举,却机缘巧合地将那寒毒排出许多,因此臣才有了万全的把握,否则还真是...” 萧琮越听越觉得背脊发凉,内心不住道,幸好、幸好。 此时已到竹舍门口,陈景行施礼道:“殿下留步。”见萧琮止步,却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便道:“殿下方才说与承徽起了争执,那此时便让彼此冷静冷静吧,这医嘱第一紧要的一条,便是不可大喜大悲,切记切记。”萧琮闻言,对陈景行再施一礼道:“再谢大人。”便令高启年将他送走了。 然而他踌躇了一阵,却终究放心不下,仍折回内室,却见沈筠侧身朝里一动不动,近前一看,她虽闭着眼,睫毛却在微微颤动,便知她是装睡,正欲说些什么,却想起陈景行的那一番嘱咐,于是只为她理了理被角,便起身走了。 第二十一章 白首不相离 这一走,却好几天也没有再来,一来确实是事务繁忙脱不开身,二来更担心自己一言不慎又惹得沈筠生气伤心,所以即便十分想她,却还是强忍着不来见她。却不想这宫中传得最快的不是谕令,而是八卦谣言,于是沈承徽公然与东宫争吵,被东宫厌弃的谣言传得沸沸扬扬,只瞒着萧琮一人而已。 谣言一出,便有人蠢蠢欲动,那骊姬本被萧琮整治得没了脾气,如今一听这个,便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出头之日指日可待,因此又开始四处散播些中伤之语,谁知此时众人皆爱沈筠品性,都不理睬她,她还不肯罢休,只把话说得越来越难听,却不知怎的触怒了赵悦,竟不顾月子里的避忌,将她传到殿中斥责了一番,不几日,太子妃便请了东宫的令,将她逐回永巷了。 话说这日萧琮听了李静宜的叙述,得知赵悦竟破天荒地为沈筠说话,倒是有些诧异,因此过来看望她和儿子的时候,还特别拿话试探了她几句。 谁知赵悦听毕,只拿眼睛来睨着他道:“殿下平日与你的卿卿说话,也是这般拐弯抹角吗?” 萧琮闻言,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那赵悦见状,只是轻哂道:“殿下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呢,从您莫名其妙封她个什么“沈奉仪”时,我已猜到了大半,后来找我父兄求证,便连兄长也叫我让着她些,我就全明了了。” 她又逗弄了一阵孩子,便交给旁边的乳娘,挥手让她下去,又道:“那日她进产房,我以为她居心叵测,起初还对她恶语相向,后来却发现自己错得离谱,当然,我知道她为的是殿下。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救了我们母子,只这一点,我赵悦在一日,便会护她一日,殿下不必多心。” 言毕沉默半晌,又道:“妾痴恋殿下半生,所求者,不过殿下一人之心而已,却终不可得,如今历经生死,方得大悟,求不得,实乃人生常态,如今妾得此一子,此生牵绊便尽皆系于他身,妾幸甚,别无所求。” 萧琮听毕,心中五味杂陈,却听赵悦又道:“殿下快去吧,妾观她不似寿长之人,殿下还是好好珍惜当下为宜,妾性情憨直,言语无状,殿下勿怪。”说罢不再言语。 萧琮沉默片刻,起身往竹舍去了。 彼时沈筠正被落英裹得严严实实,由四五个炭盆围着,坐在廊下看雪,身旁丢了一页纸笺,上面是萧琮亲自誊录的医嘱。 听到萧琮进来,她轻声道:“殿下来了。” 萧琮走到她身边坐下,揽过她道:“嗯,我来了。” 却听沈筠道:“殿下可知,妾昨夜,又梦到了父兄。”一边说,一边将头枕在了萧琮肩上。 萧琮拂着她的一头青丝,没有回答,却听沈筠又缓缓道:“他们说留我一人太过孤苦,问我要不要随他们走,不再受人世间的老病折磨。” 萧琮心中一沉,“那卿卿是如何答的?” “卿卿已遇良人,唯愿...白首不离。” 萧琮喃喃道,“白首...不离...” 沈筠叹道“只可惜,妾怕是不能陪殿下到白首了。” 萧琮皱眉道:“别胡说,你只要好好将养着就无事,御医的话也不信吗。” 沈筠捡起身边的纸笺,“总这般将养,活着也无趣。况且医者仁心,总爱拿好听的话来哄人,妾自己的身体,自己还是有数的。” 萧琮知道她此时正受病痛折磨,沮丧些也是难免,不愿再与她争辩下去,沉默片刻,却忽然道,“你先走,也好。” 沈筠闻言,将头抬起,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萧琮却抚着她的脸道,“我一想到你或许会先我而去,就如万箭穿心,痛难自抑,便可知若我先去,你当如何悲痛,所以倒不如你先走,免得留下受苦。” 沈筠听罢,眼圈微红,亦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脸,道:“万箭穿心,皆不抵郎君一声卿卿。” 又过了两日,便是沈筠生辰,萧琮早几日便开始腾挪,这日总算早早处理完手头事务,不到晚膳的时间,便往竹舍来了。 萧琮刚进外间,内室便传来梳篦被扔到地上的声音,接着便听沈筠道:“知道了知道了,要我给您再背一遍吗?不可大喜大悲,不可劳心劳形,不可食温辛热性及肥甘之物,不可饮酒饮茶,不可受冷,不可受热,不可过动,不可过静,这样不可那样也不可,戒得比和尚还干净,不如直接剪了头发到庵里去,还要这些做什么...” 他听到沈筠越说声音中的火气越大,说到最后一句,便是一声叮铃哐啷的乱响,似乎直接把首饰盒子也掀了,忙走进内室,却见沈筠披散着头发坐在妆奁前,脸上余怒未消,落英原本跪在地上,默默捡首饰。见他进来,就要过来搀沈筠起来行礼。萧琮却对她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他俯身捡起地上的梳篦,又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钗环,轻轻叹了口气,走过来坐在她身边,理过她一头青丝,边梳边叹道:“这么长的头发,剪了多可惜。” 此时沈筠的怒气稍稍消了些,也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了,像个市井泼妇般蛮横不讲理,想着此番萧琮心中定然对她万分嫌恶,说不定还要像上次那样吵起来,却不想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却见萧琮自怀中摸出一支发簪继续说道:“况且剪了头发,我这才找人做好的簪子,可给谁用呢。” 说着,就将它递到沈筠手中。 那簪子触手温润如脂膏,通身透白,唯独簪头凝着一团碧色,又兼角落一点石皮,竟被巧雕成一幅精致的雪竹图。 沈筠心中微讶,爱不释手。 萧琮见状,只细细替她梳好头,便要拿过那簪子来给她绾发,却见她将簪子往怀中一收,道:“不用这个,万一不小心跌碎了,岂不可惜。”说着将簪子收进妆奁的暗格,与她的户籍册页和先前那块小坠子放在一起。 萧琮不禁笑道,“什么好东西,还要这样藏着。” 沈筠此时怒气早就一扫而光,也笑吟吟道:“你送我的生辰贺礼,自然是好东西。”说着又指了指那暗格,道:“以后你送我的好东西,我就都藏在这儿。等到装满了...” “装满了要如何?” “你就给我换个大一点的妆奁呗。” 萧琮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叹道:“你呀...方才为何发那么大的脾气?” “我方才看书看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了一觉,睡得正香,却被落英唤醒了,说那里冷,叫我到榻上睡,可我到了榻上,却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只好又起来,正在梳头,落英就进来唠叨个没完,我心中本就不快,被她一唠叨,就更是烦躁。所以就...唉,我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 萧琮听了,将她揽在怀中,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柔声道:“我们灌你药,唠叨你,是希望你快快好起来,你病中煎熬,倘若实在不快,偶尔发发脾气也没什么,只是一定记住,别的可以不论,自己的身体却不能不顾,知道吗?”言毕,还是将那簪子拿起来,“至于这簪子,平日倒也罢了,只是今日是你生辰,还是赏脸戴一戴吧。” 沈筠倚在他怀中,只觉得温暖舒适,不愿离开,于是乖巧地“嗯”了一声,眯着眼道:“等一下再戴吧,我乏得很,且让我靠一靠。” 萧琮观她气色并不好,又知道她性子向来如此,即便身上诸多不适,也从不肯说,此时表面云淡风轻,只怕其实并不好过。于是也不再多言,只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任她赖在怀中。 第二十二章 冬至 一晃又过了二十来天,赵悦也终于出月子了,萧琮自然要安排家宴庆祝,沈筠听后长叹,同样是被拘在屋中这么久,别人是坐月子,每天好吃好喝,如今也能活蹦乱跳四处溜达了,自己却不知还要被关上多久,再灌多少苦药汤子,说得听的人也都跟着一阵心酸。其实萧琮每每看着沈筠吃药吃得生无可恋的样子,也是心疼,终于有一日,在看着徐渊为沈筠请过脉后,悄悄将他拉到一边问:“沈承徽的病情如何了?还要吃多久的药?本宫看她这两日精神又变得不太好,是不是病情有所反复?” 徐渊听完,拱手道:“殿下,臣正要禀告此事,臣上次将脉案呈给师父看了过后,师父便说,看这次诊脉的情况,若病情没有再反复的话,便可以停药了,毕竟药吃得太久,会伤根本。臣方才看过了,脉象虽弱,却已没有太大问题,至于精神不好,大概是在屋中困了太久,心中憋闷所致,寻着天气好的时候出去疏散疏散,自然也就好了。” 萧琮闻言大喜过望,却听那徐渊继续说道:“只是现在正值寒冬,承徽若要出门,请一定注意保暖防寒,切不可再受凉。”言毕又对随侍的医女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对萧琮行礼告辞。 萧琮待他走后,进来便对百无聊赖玩着棋子的沈筠拱手道:“恭喜承徽。” 沈筠以为他只是如往常般说些有的没的逗自己开心,刚想问喜从何来呀。话还没出口,便听萧琮道:“方才徐医官说,承徽可以不用再吃药了,天气好时还能出门走走。” 沈筠听了,先是一愣,接着把棋子一扔,倏地站起来,抓住萧琮的衣袖便问,“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萧琮笑道:“我几时骗过你,还有。”他伸手捏了捏沈筠的脸道:“灵犀过两天也要到了。” 沈筠闻言,自是欣喜万分:“灵犀?她不是说明年才请旨回京吗?怎么突然就要到了。” “她听说我得了孩儿,又兼你病了,便非要赶着回来看看。之前没告诉你,就是想着给你个惊喜。” 沈筠听了这两件事,精神顿时好了许多,连晚膳也多进了不少,到第二日,就嚷着要出去转转,萧琮看天气尚可,也不忍扫她的兴,只得将手头的事暂且放下,又让落英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这才陪着她往园子里来。 二人一路逛一路说笑,沈筠虽算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但到底是大病初愈,没走出多远便有些喘,萧琮便让内侍在附近的假山旁寻个避风处,让她好坐下休息片刻。 不多时,内侍来回禀,说几步开外就有一处地方宽敞平整,且赵良娣正带着小殿下在那儿晒太阳。 沈筠听到赵良娣三个字,正要拒绝,却听萧琮欣然道正好去看看儿子,便只好跟着去了。 话说这赵悦,自把话跟萧琮说开了,对沈筠的态度倒更加坦然,见他们来了,自上前来与萧琮行礼,沈筠虽不喜赵悦,在礼数上也从未欠缺过,于是她二人也相互叙礼,各道万福。 萧琮却早已从乳娘手中抱过儿子逗弄起来,沈筠即便心中对赵悦再不了然,一见那玉雪可爱的婴儿,也忍不住走过来细看,又问:“小殿下叫立儿吗?不知是哪个字。” 未等萧琮答话,赵悦便道:“簦无柄也,从竹立声。是妾自作主张取的。” 沈筠怔住了,笠? 她忍不住伸手,想去抚那婴孩儿的小脸,还未触到,却又将手缩了回来。 赵悦见状,从萧琮怀中抱过萧笠,不由分说地就塞到她怀里,慌得她结结巴巴道:“这...妾...良娣...妾不会...妾没有...”全身上下的肌肉骨骼都紧张起来,唯恐自己一个不慎摔了他,可又不敢搂得太紧,毕竟他生那样软糯,怕是一个不小心就挤坏了。 众人看她的样子,俱是一笑,想不到淡定如她,也有今天。 此时她终于憋出了一句完整的话来:“妾没有生养过,不会抱孩子,恐伤了小殿下。” 赵悦闻言却是一笑:“承徽忘了吗?他呱呱坠地时,可是您亲手接下的。” 沈筠一想,好像还真是,这才稍稍安下心,身上也松弛了一些。此时那孩子对着她咧了咧嘴,像是在笑的样子,她的心瞬间化了,不自觉地跟着他一笑。 赵悦见状,又笑道:“这孩子幸蒙承徽相救,否则不得以立于这世间,因此妾给他取了这个‘笠’字作名。只是大家都觉得叫着不大亲切,承徽学问好,烦请您再给他取个乳名吧,这样他定能保他长乐无极,安享太平。” 沈筠听她说得如此坦然,心道,输人不输阵,人家面子都给你做好了,自己怎么也得把里子补上。于是思忖片刻,道:“这孩子生在冬至,不如乳名就叫冬至吧。” 见众人皆一副不得要领的样子,沈筠便解释道:“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本就是太平之兆,再加上这一天阴极之至,阳气始生,代表新生的开始,况且冬至一到,新年就在眼前,正是万家欢庆之时,也堪堪合了良娣希望他长乐无极的愿望。” 那赵悦听毕抚掌笑道:“承徽所言甚是,那就叫他冬至吧。” 只有萧琮在一旁,憋得几乎要内伤,冬至?即便是乳名,也太过草率了吧。于是回去的路上,他提出了严正抗议,要求沈筠必须慎重思考之后,重新拟一个雅一些的。不料她却一口回绝,并道:“乳名而已,有什么好思考的,怎么顺口怎么叫呗,况且你知道什么呀,小孩子名字贱好养活,没叫他什么狗儿彘儿已算很雅了。” 萧琮不禁扶额苦笑道:“从前灵犀总说你爱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还不信,今日可算见识了。” 沈筠见状,掩口一笑,继而又哀叹道,“冬至多好啊,还能吃饺子呢,唉,可怜我那天辛苦包的饺子,至今不知进了谁的五脏庙。” 萧琮听罢笑话她一回,待把她送回竹舍,便自忙事去了,临走沈筠还道:“不是说冬至前后,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不听政,择吉辰而后省事吗?殿下怎么还是这样忙。” 萧琮苦笑道:“百官绝事,但事情总要有人管,太子何曾是君子,不过是个劳碌命,天下人的仆从。”言毕便匆匆走了。 沈筠琢磨了一遍他的话,摇头轻叹。 次日,沈筠午睡醒来,觉得塌边似乎坐了一个人,原本以为是萧琮,谁知睁眼一看,竟是灵犀,不禁又惊又喜,坐起来拉着她的手道:“殿下不是说你要晚膳时才能到吗?” 灵犀道“我之前听说你病了,心里就想早些见到你,在陛下和三位殿下那里请过安就赶紧过来了,谁知来了你却在睡觉。” “那你怎么不叫我起来,还在这儿傻等。”沈筠一边说一边翻身下床,走到妆奁前重新梳头。灵犀赶紧在后面扶着她道:“我看你睡得正沉,若是叫你怕惊着你。” 沈筠看她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笑道:“瞧你说的,哪里就惊着了。况且我虽病了一场,却还不至于到现在走路都要人扶着。” 灵犀皱眉道:“怎么忽然就病得这么厉害,上次与你通信时都还好好的。” 沈筠叹了口气,笑道:“你回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的?怎么病的,如何医治,自有医官去想,咱们跟着瞎操什么心。还不如想想今日晚膳吃什么好,你说对吧。” 灵犀听罢,抚掌笑道:“你倒是豁达,不过兄长再三叮嘱了我,让我不能缠着你给我做吃的,说你累不得,况且你现在也有许多东西还不能吃...” 沈筠听了,将梳篦往桌上一扔,叹道:“唉,又来了。” 之后两人照例日日厮混在一处,只在萧琮来的时候,灵犀才回避一下,眼看过两日就是除夕,萧琮却忽然领了两个婢女来到竹舍,对沈筠道:“除夕到十五,我们三个照例要进宫伴驾,知道你一个人肯定不消停,所以先给你弄两个打下手的人来,这两个人是我亲自挑的,有些厨艺,人也聪明,以后你要折腾什么,动动嘴就行,不必事事亲力亲为,还有,千万不要乱吃东西,出去逛衣服穿厚些,别受凉,知道吗?” 听得沈筠直笑道:“知道啦知道啦,萧婆婆,怎么这样啰嗦。” 萧琮气结道:“你但凡自己乖些,我也不至于多操这么多心。” 沈筠笑着挥了挥手,让随侍的人都出去了,自己过来倚着萧琮坐下,伸出纤手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吐气如兰:“你说,那医嘱里这样不可那样不可的,怎么就没说不可近男色呢?” 萧琮深深地望着她,沈筠身上的幽香直钻进他脑子里,搅得神志一片混沌,于是一把将她抱进内室,轻轻放到榻上道:“本宫这就跟你解释解释,到底为什么。” 第二十三章 岁静好 除夕这日,沈筠正指挥着众人包饺子,忙得不亦乐乎,却听门外有人通报,赵良娣到了。 沈筠心中甚是奇怪,自上次在假山后一别,沈筠也只有在去给太子妃定省的时候才与她见见面,连寒暄都极少,这大除夕的,她忽然跑来干什么。 正想着,赵悦已进来了,二人叙过礼,见沈筠往她身后看了看,笑道:“陛下说想看看冬至,就派人来接他进宫了。” 沈筠听了,面露忧色,她便又道:“放心吧,是闻将军亲自来接的。一会儿也会亲自送他回来。” 沈筠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众人一时无话。 直到落英道,“承徽,饺子都包好了。” “哦,那就下锅煮吧,时辰也差不多了。”又转过来对赵悦道:“良娣还没用晚膳吧,要不就一起吃点?” 见赵悦竟欣然应允,沈筠心中微讶,我就是客套客套,你倒真不客气。 一时饺子上桌,二人谦让一番后,赵悦率先吃了一口道:“承徽的手艺果然不错,怪不得殿下那么喜欢。” 沈筠只得客气道:“哪里哪里。” 却听赵悦继续说道:“往年春节二位殿下不在时,父兄都会把我接回家中,可今年他们远在边关...原本想着身边有冬至,倒还不至于寂寞,可没想到他今天又被接进宫去了。我想着你也是一个人,所以...” 沈筠心道,所以你就跑到我这儿蹭吃蹭喝来了? 那赵悦见她不说话,便自顾自接着说道:“况且,你救了我和冬至,我是真心感激你的。” 沈筠陪笑道:“这话良娣说过多次了,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妾也只是为殿下的骨血着想。” 赵悦叹了口气,又道:“我知道,因你父兄的事,你不可能与我化干戈为玉帛,但你也应该明白,当时他们也是各为其主,况且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当时若我父兄手下留情反受其害,那今日我还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毕竟,我没有你那么招人喜爱,惊才绝艳。” 这些道理沈筠其实一早就想明白了,只不过心里一直过不去那道坎而已,尤其听到她最后那一句,反倒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沉默了半晌,才道:“都是些前尘往事了,随它去吧。” 赵悦一听,知道她心中未必真的可以全然放下,但至少不会再如鲠在喉了,心下稍稍安定了一些,想了想,道:“那个...我刚才说了,对你是真心感激,以后你要是需要我帮忙什么的,尽管开口,我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沈筠见她说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时候,不同于之前的期期艾艾,而是字字铿锵,眉目间流露出一股英气,心想,当真是将门虎女。再兼她本就是个容易心软的人,想着赵悦平时那样骄矜,如今能这样说话已是不易,于是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用过饭,又说了几句闲话,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待到点上灯后不久,窗外忽然炸开一朵礼花,接着又是更多的礼花噼啪作响,在夜空中陆续绽放,大家都被焰火吸引,纷纷走到户外观看,沈筠大概从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赵悦一起站在廊下看焰火,然而这一切正在发生,只能说命运是个神奇的东西。 待到焰火燃尽,外面有内侍通报说:“禀良娣、承徽,闻将军送小殿下回来了,已在竹舍门外。” 赵悦忙道:“快去把孩子抱进来。” 于是二人站在廊下等候,却见闻安亲自抱着孩子进来了。 赵悦忙过去将孩子抱了过来,那孩子原本有些哭闹,此时回到娘亲怀中,终于渐渐安静了。 此时闻安才道:“末将本不该打扰两位娘娘,但东宫的命令,是让末将亲手将小殿下送还给赵良娣,末将职责所在,请两位娘娘见谅。” 赵悦闻言道:“闻将军言重了,说起来还要多谢将军护我孩儿。” 闻安听罢,只抱拳拱手道:“末将不敢”。 正待告辞,却听沈筠道:“将军护送小殿下辛苦了,还不曾用膳吧?我这里正好还有些饺子,将军若不嫌弃,就将就吃一些吧。” 闻安忙道:“末将不敢”,却还是犹疑了一下,没有马上告辞。 沈筠见状,便笑着吩咐落英去下饺子,又对闻安道:“将军不用着急,正好我还有事相托,况且饺子都是现成包好的,只需稍待片刻,并不耽误什么,我们自去内室说话,将军稍后便在外间用吧。” 言毕,请赵悦进了内室。 不多时,落英便进来道:“承徽,闻将军用完了。” 沈筠笑道:“这么快?也行吧,给郡君的饺子下好了吗。” “已经好了。”落英正说着,一个小侍婢已经提来了食盒。 沈筠点点头,又去桌上取了一张纸笺,随手一折放在食盒上,带着那小侍婢出来对闻安道,“这个食盒,烦请将军待宫宴结束后转交清河君,至于上面的纸条,是给殿下的。” 闻安领命而去。 赵悦见他走了,也出来告辞,临走却还是忍不住问:“承徽为何只给殿下一张白纸。” 沈筠笑了笑道:“来来回回不过就是那些话,又何必写出来呢,意思殿下知道就行了。” 赵悦闻言初时有些错愕,随即一笑,摇摇头,便走了。 彼时闻安先到萧琮处复命,萧琮打开纸笺,只见一片空白,愣了片刻之后莞尔一笑,便让闻安快去给灵犀送饺子。此时闻安却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就见萧琮面色一沉,忙拱手道:“末将失礼了。” 萧琮却低低叹了口气,挥手让他退下了。 好容易熬了十多日,熬到领完上元节的宫宴,萧琮一回东宫便直奔竹舍,出发时便派内侍先来通报过了,沈筠也早早的在竹舍门口迎候他,萧琮一见她,不等她行完礼,便牵着她往屋里走,又道晚宴没吃饱,非要嚷着吃饺子。 沈筠心想,你俩还真是亲兄妹,口中却说:“元宵节吃什么饺子,自然要吃元宵了。”说完便让落英去煮元宵。 萧琮却气闷道:“不行,他们都有饺子吃,我也要吃。” 沈筠一愣,随即哭笑不得地道:“他们吃的饺子是别人包的,现在给你煮的元宵是我亲手做的,你要吃哪个?” 萧琮一听,终于笑了,伏在她耳边低声道:“那我还是先吃...你吧。” 待到小厨娘煮了元宵来,听到内室的动静,悄声对落英道:“姐姐,这元宵...” 落英睨了她一眼道:“赏给你吃吧。” 第二十四章 赵雍 元宵节后,东宫的大事便是萧琮生辰,这日清晨,沈筠仍是给他煮了碗长寿面,又规规矩矩奉上一个香囊,萧琮拎着它看了一圈,又拿出去年的那个比了比,再放到鼻尖嗅了嗅。叹道:“你是如何做到丝毫不差的。”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因为用的是同一块缎子,而且只会做这一种。” 萧琮听完哈哈一笑道:“你是不是准备明年再做一个,后年再做一个,直到把那块布用完。” 沈筠气恼道:“不要算了,还给我。”说着就要来夺。 萧琮将手一扬道:“谁说不要了,而且我还想看看,过两年你于针线上是否有长进呢。” 到家宴开始时,萧琮向众人举杯道“蒙诸卿不弃,与琮相伴数载,共苦同甘,感激之情不必细述,还请诸卿满饮此杯,同享欢宴。” 众人皆同声道:“恭祝殿下日月昌明,长乐无极。” 言毕皆饮尽杯中酒。 沈筠原本还有些开心,之前陈御医给她定的那些“和尚戒律”,于吃食上基本都解禁了,只除了辛辣之物不能多吃外,便是要禁酒,因此萧琮把她看得很严,她一个酒鬼,那么些日子滴酒不沾,早就有些按讷不住了,今日见终于有了机会,原本很是开心,没想到入口之后才发现竟然就是些清水,登时有些茫然,抬头却见萧琮正微笑着冲她眨眼睛,只得无奈叹气。 众人喝了一巡酒,就听太子妃道:“过几日便是笠儿的百日宴了,今上念着赵良娣为皇家诞育子嗣有功,两位赵将军戍边的辛劳,已发了明旨,特别在孤之下增设了太子嫔,位同九嫔之首,百日宴上便会授太子嫔银册银宝,同时载入玉牒。” 众人一听,皆争相对赵悦道贺。 待道贺之声稍歇,静宜又道:“原本想着刘良媛资历最长,可晋为太子良娣,良媛却固辞不受,又经太子嫔举荐,东宫与孤便决定晋承徽沈氏为太子良娣。沈良娣,晋封的丹书稍后也会送到你的居所。” 沈筠原本在为化为清水的美酒懊恼,闻得此言,忽生恍惚,又看着众人争相过来敬酒,面上含笑应答,心里却忽然生出一个怪念头,他们会不会哪天,错把自己叫成“许良娣”。 没过几天,萧笠的百日宴便如期举行,虽是家宴,到底是连今上也十分重视的孩子,于是赵悦的父兄也被请了来,宴饮过半,萧琮见沈筠略略露出些疲惫之态,便让她先回去休息。 谁知沈筠回程才走到一半,便被个孔武的男子拦下了。落英见状伸出手挡在她身前,喝到:“什么人,敢对太子良娣无礼?” 不待那人说话,沈筠便拍拍落英的肩,让她退到一边,对来人施了一礼,冷冷地道:“赵将军有何贵干?” 却见那赵雍也抱拳施了一礼,便搓着手道:“良娣,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筠心道,我跟你有什么好说的,口中却道:“将军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却见那赵雍沉默了片刻,把脸憋得通红,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稽首道:“末将多谢良娣救了舍妹性命,他日良娣若有用得上末将的地方,末将定当肝脑涂地,再所不辞。” 沈筠被他这一跪唬得退了半步,再听完他的话,心道这还真是亲兄妹,连说辞都差不多,面上却还是冷冷的:“赵将军快起来吧,救她的是医官和医女,不是我,再说我也并不是为了救她。” 那赵雍听她如此说,从地上爬起来,垂着头道:“末将知道,良娣因为父兄之事,对舍妹很有成见,但阿悦她...她是无辜的。” 沈筠翻了个白眼,心道,就她无辜,我就不无辜。口中却道:“将军说完了吗?” 赵雍却仍支支吾吾道:“其实当年末将也是十分佩服两位沈将军的,不仅多谋善战,还有周郎之风,等不到援军,更宁可战死,也不让一寸国土,真可谓顶天立地大丈夫是也,要不是当时各为其主,要尽为臣的本分...唉...所以...” 沈筠突然有些愤怒,“所以将军就斩下我父兄的头颅在城头高悬三日,才发还尸身。” 却见赵雍瞪大了眼睛道:“这是谁告诉良娣的?令尊和尊兄是在守城之战中被乱箭射杀的,战后末将便立即派人搜寻到二位的尸身,还整理了遗容,又嘱咐兵士好好送回蜀国都城,这走的时候尚且...” 不待他说完,却见沈筠摆摆手道:“将军不必说了。”随即又对赵雍拱手道:“沈筠多谢将军厚意,告辞。”言毕领着落英走了。 谁知刚回到竹舍,落英就见她脸色惨白,瘫坐在地,泪如雨下,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又是抚她的背,又是不停地唤她“良娣,节哀呀,良娣。” 却听沈筠哭道:“好个用人不疑蜀哀帝,你既派我父兄出战,却又不予援军,若说是帝王心术,我沈家也认了,为何在他们身死后,还要被你砍下头颅,用作激愤军心的筹码,可知是我当年...自己拿着针线...缝上了父兄的头颅...”说着,咳了一阵,又吐出一口鲜血。吓得落英就要出来唤培竹请萧琮,却被沈筠拦下,只见她用衣袖抹去唇边的血迹,边哭边道:“不必了,我没事,别告诉殿下,平白让他担心,快把这儿收拾了。” 待她收拾好地上,沈筠已渐渐止住哭,让她服侍自己洗漱,又换了睡袍,这才叫她亲自拿去洗掉袖口的血迹,又嘱咐她不要对别人提起今日之事,之后便自去睡了,落英观她气色尚不算太差,恐再说什么又惹她伤心,也就不再多言,只半夜起来看了她几次,幸而无事,这才放下心。 当夜萧琮自然歇在赵悦处,待到次日来看沈筠时,她的情绪已然平复,因此只是见她精神有些委顿,问她,她便道大概是头一夜回来的路上受了风,有些头昏罢了,萧琮因自己事忙,观她气色也不算太差,嘱咐了几句也就匆匆离开,此事便揭过不提了。 第二十五章 故事 自沈筠被晋为太子良娣,竹舍便热闹了好一阵子,不仅常有些宫人前来请安道贺,甚至连后宫一些低阶嫔妃也会来拜访,但由于她秉持以礼相待,绝不多话的原则,这些人见达不到预想的目的,渐渐也就不来了。 灵犀见竹舍终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才又终日来找沈筠厮混,这日二人又在下棋,沈筠道:“这上巳节都过了这么久了,你怎么还没回封地去。” 灵犀道:“许是我这次是年前才回京的,舅父嫌日子短,想多留我几天解闷吧,反正总说让我过阵子再走。” 沈筠笑道:“我看未必,只怕是要让你留在京中相亲吧。” 灵犀听了把嘴一撇道:“我才不要相亲,一个人多好,自由自在的,干嘛急着找个人来管着我。再说,若嫁个人,婚后能像你和兄长一样情投意合倒也罢了,不然真是不上算。” 沈筠点点头:“那倒也是,不过你终究还是要嫁人的,早晚的事。” 一句话,说得平日没心没肺的灵犀也变得惆怅起来,将棋子一扔,站起来走到窗边,垂头丧气的发着愣。 沈筠见状,略一思忖,道:“上次咱们说的那个卖油郎娶了花魁的故事,后来你猜怎么样了?” 灵犀一听顿时来了兴致,正想问,却听门外萧琮道:“又在杜撰什么故事?” 话音刚落,人便进来了,灵犀一边行礼一边道:“兄长怎么知道别人的故事都是杜撰的?” 萧琮见沈筠也要起身行礼,忙过来扶住她,又对灵犀道:“又是卖油郎又是花魁的,必然是杜撰的。” 灵犀道:“兄长这是什么歪理,卖油郎就不能娶花魁了?” 萧琮揽着沈筠并肩坐下,好整以暇地对灵犀道,“那你倒是说说,这卖油郎是如何娶到花魁的?” 灵犀便走到书案后坐下,清了清嗓子,拿起镇尺往桌上一拍,道:“话说...”见二人忍不住相视一笑,忙道:“你们两个,严肃点,我这儿说书呢,还有,搂搂抱抱的干嘛,成何体统。” 萧琮道:“你到底说不说。” 灵犀白了他一眼,又一拍镇尺,道:“话说永和年间...” 萧琮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刚开始还只觉得好笑,但很快便被灵犀讲述的内容所吸引,没想到,一个坊间流传甚广的通俗情爱故事,竟被她讲得一波两转三折,颇有几分荡气回肠的意思,直到她讲到那卖油郎张生被老鸨骗光了自己的积攒的赶考钱和花魁杜月儿的积蓄,却依然没能为杜月儿赎到身时,忽然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便又将镇尺一拍,不再说话了。 萧琮回过神,笑道:“你还学会吊人胃口了,卖什么关子,快接着讲。” 灵犀却一摊手,无奈地摇摇头道“后面的事,我也不知道了,你得问她。”说着伸手指了指沈筠。 沈筠见他兄妹俩都巴巴地把自己望着,只好笑着说道:“这张生心中虽郁闷,但还是不得不每日到教坊门口卖些头油维持生计,并且对那向妈妈所说,杜月儿为一巨贾钱财所迷,背弃自己之言甚为怀疑,因此希望能再见杜月儿一面,互诉衷肠...” 此时却听高启年在门外道:“禀殿下,该用晚膳了。” 萧琮正倒了杯茶端在手中,闻言道了声“知道了,摆上吧。”便将茶递给沈筠道:“先吃饭吧,剩下的一会儿再说,” 灵犀知道沈筠须得按时吃饭,也未反对,只是撇着嘴道:“我说了那么久,嗓子都快哑了,也没捞到一口水喝,人家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巴巴地把茶给倒好了递到手里。啧啧,这差别。” 萧琮闻言,将茶壶提到她面前道:“喝吧,都是你的。” 灵犀只得嘟着嘴,自己取了个杯子,倒出一杯端起就望嘴里倒,却听萧琮道:“小心烫。”话音未落,灵犀已被烫得直吐舌头。 沈筠此时已将自己手中温度适宜的茶水饮尽了,见她的样子,不禁笑道:“行了行了,你也别喝茶了,我今日让她们用去岁晒的白果炖了些鸡汤,定然鲜美,你待会儿多喝些吧。” 此时饭已摆好了,灵犀跑到一个汤罐子前,抚掌笑道:“大老远就闻到香了,想不到这东西刚从树上弄下来的时候那么臭,现在竟能变得这样鲜香。”说着就赶紧让芷萝给她盛了一碗。 此时沈筠早已给萧琮盛好了一碗,笑盈盈道:“它不生得臭一些,早被鸟儿吃光了,哪里还有我们吃的。”言毕,又给萧琮盘子里夹了一块排骨,道:“这是两个厨娘按妾教的法子做的糖醋排骨,殿下尝尝可还行。” 萧琮道:“行了你别忙了,先坐下吃吧,菜让她们布就行了。” 沈筠一笑,这才把手中的长箸递给落英,自己坐到萧琮对面。 灵犀见萧琮动了筷子,赶忙让芷萝也给自己夹了一块排骨。刚放到嘴里,就听萧琮道“还行”,灵犀在口中细细品了,却道“哪里还行了,明明就差很多,肉老了些,味道稍酸了点...”却见萧琮白了她一眼,这才想到其中关节,连忙住了口。 沈筠叹道:“所以同样一道菜,即便是按着同样的方法步骤,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也是天差地别。” 萧琮道:“你别听她胡说,这样已经比膳房做的好很多了,我很喜欢。” 沈筠知他心意,因此只是笑笑,也不多言。 三人安安静静吃完饭,灵犀以往都是识趣地早早告辞,今日却因惦记着那个故事舍不得走。 萧琮也道:“罢了,你不给她讲,她今晚怕是觉也睡不着了。” 于是三人又围坐在一处,听沈筠讲到:“话说那张生又在教坊门口卖了许多日子的头油,却再也没见过杜月儿...” 灵犀急道:“难不成真是杜月儿贪财,背弃了张生,跟了那巨贾?” 沈筠摇摇头道:“当然不是,其实都是老鸨贪财,同时收了张生和那巨贾的赎银,又对杜月儿道张生未按约定前来,骗了她的银子赶考去了。那杜月儿听了,意冷心灰,便跟着那巨贾走了。” 灵犀听得直跳脚,着急道:“那杜月儿怎么那样傻,别人说几句就信了吗?也不亲自问问张生。” 沈筠叹道:“她毕竟是欢场中的女子,听过多少男人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历经了几场镜花水月,这样的情况,大概是不想自讨没趣。” 她自顾自说着,却没注意到,萧琮此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灵犀喟然叹道:“她就没有不甘心吗?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多可惜。” 沈筠笑道:“若真的就这样错过了,那我还巴巴地讲什么。” 灵犀一听,转忧为喜,忙央着她快往下讲。 沈筠略一思索,便道:“却说张生求证了一阵子,发现杜月儿真的已经跟着那巨贾走了,十分伤心,自己积攒多年准备赶考用的银子,老鸨也说是杜月儿卷走了,不肯退他,更是又痛又怒,竟生了好大一场病。” 说完正觉得有些口渴,见萧琮又递给她一杯茶,便接过来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又道:“幸而他的恩师怜他孤苦,又欣赏他的才华,将他接到家中亲自照料,待他渐渐好了,又与了他一些银子做盘缠,鼓励他上京赶考。那张生如今没了念想,便听从恩师之言,到最后竟真的中了进士,一直在朝为官。” 言毕,就将手中的茶饮尽。 灵犀急道:“后来呢?” “后来啊,许多官宦人家见张生是个少年英才,便都想把女儿嫁与他,谁知媒人都快踏破了他家门槛,他还是一个未娶。” “他一定还念着杜月儿。”灵犀唏嘘道。 沈筠点点头,亦叹道:“此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后来呢?他与杜月儿必然要再见吧。” “嗯,后来他因为人耿介,得罪了朝中权贵,又没有岳家撑腰,便被外放了。赴任时途经浔阳江头,就见对面船上有一妇人,正坐在船头弹琵琶。仔细一看...” 灵犀眼睛一亮:“是杜月儿。” 沈筠点头笑道,“的确是杜月儿。此时杜月儿也看见了他,却没有作声,只泪水涟涟地将他望着,张生踌躇了一阵,还是吩咐将船移了过去。杜月儿见状,却自回船舱去了。” 沈筠说到此处,又清了清嗓子道:“张生自然不甘心,再三相邀,那杜月儿才抱着琵琶过来相见。只听张生道:‘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我与你,何以生分至此。’却听杜月儿道:‘大人言重了,妾如今已是半老徐娘,姿容不复当初,何必徒惹大人厌恶,倒不如让大人只记住我当年的模样。’张生闻言不禁悲从中来,一时无言相对,只听那杜月儿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先有情,一曲《春江》,惹起张生心头多少前事,他不禁掩面而泣,哽咽道:‘月儿可知,纵你当年弃我而去,我心中也从未怨恨过你。’杜月儿一听,冷笑道:‘大人好没道理,明明是大人当年卷了我赎身的银子进京赶考,我知你是为了前程,也不怪你,为何你如今却还要倒打一耙...’她正说着,就见张生一脸惊异地望着她,心中便豁然开朗,二人这才明白,当年都被那老鸨骗了,当即抱头痛哭,互诉衷肠。谁知此时那巨贾却买茶归来,杜月儿只得与张生依依而别...” 沈筠说着,见萧琮又递过来一杯茶,便接过来饮尽。 灵犀瞪大眼睛道:“这就完啦?” 沈筠见她的一脸的不可置信,想了想,笑道:“怎么会,那张生当然不甘心,便日日追着那商贾的船,又假意邀他夫妇宴饮,直到有一天,那商贾说次日就要靠岸归家了,这才得了杜月儿的暗号,挂印辞官,与她私奔了。” 灵犀等了半天,不见下文,眨眨眼道:“完了?” 沈筠点点头道:“嗯,这次真完了。” 灵犀却还不甘心,道:“后来他们见面时,那商贾定然都在旁边看着,杜月儿是怎么给的张生暗号,这后面该不会是你自己瞎编的吧。” 沈筠低着头沉吟片刻道,“你去把我的琵琶拿来。” 灵犀乖乖去架子上取来了琵琶,递到沈筠手中,见她两三下试好了弦,就絮絮弹了一曲《浔阳夜》,弹完后问灵犀:“听出来了吗?” 灵犀茫然道:“听出来什么?” 此时萧琮道:“错了几个音。”说着拉过灵犀的手,在她掌中画了几下。见灵犀还是一脸茫然,叹了口气,走到书案前拿出一张纸笺,将那几个错的音写了下来,又将错的位置标注在后面。将那纸笺扔给灵犀道:“回去好好琢磨琢磨吧。” 见灵犀接过纸笺,挠着头走了,沈筠这才将琵琶挂好,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可真不好哄。” 萧琮哂笑一声道:“都要谈婚论嫁了,还孩子呢。” 沈筠一听忙问:“陛下留她在京都,果然是为了婚事吗?” 萧琮点点头,沈筠见了叹道:“她倒是不想嫁。”言毕,又把灵犀先前的一番言论说与萧琮听了。 萧琮笑道:“所以你杜撰了那么一大段,连乐天老爷子都被你编排进去了,就为了让她相信人间自有真情在,有情人终能成眷属?” 沈筠抿嘴一笑,也不答话,看时辰不早了,便叫人进来伺候洗漱了。待到就寝时,摒退了左右,萧琮坐在榻上,将她拉到自己怀中,问道:“从前可有人想要为你赎身?” 沈筠一愣,随即笑道:“那还不多了去了。” 萧琮闻言,加重了语气道:“那其中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张生李生这样的人?” 沈筠忍着笑,故作思索状,“让我想想啊。” 萧琮这才知道她在故意逗他,便拿手来挠她的腰窝,道“你还要想。” 沈筠被他挠得满榻乱滚:“我的殿下呀,若真有这样的人,我早私奔去了,还有您什么事儿呀。” 萧琮听她这般说,更不想饶她,又与她疯玩了一阵,见她实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住手,待她喘匀了气又问道:“那萧承熙呢,你怎么就肯跟他走了。”问完立刻就后悔了,自己今日怎么尽问这样的蠢问题,以箫玚的权势,她还能如何。 但他还是很想听她亲口说。 沈筠见萧琮定定地望着她,歪着头想了片刻,才道:“许是因为他跟你一样,都很好看吧。” 萧琮闻言一愣,旋即故意拖长声音道:“看来你还没被教训够呀。” 沈筠一见他伸出的手指,立刻告饶道:“我错了我错了,殿下饶命呀...” 第二十六章 诗会 话说这灵犀被留在京中相亲,暑往寒来,从上巳节相到了中元节,仍没相出个眉目,诗会也办过了,马球也打了好几场,结果不是她嫌人家无趣,就是人家觉得她性子太跳脱,连陪她相亲的玉翎公主都顺道相出了个如意郎君,她自己却毫无进展。 这日,照例又有诗会,萧琮难得无事,便欲陪她一同前往,心想自己亲自盯着,她多少会老实些,免得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把人家一个二个都吓跑了。 彼时沈筠也在旁边帮她梳妆,灵犀便挽了她的胳膊道:“兄长要去也行,那得把卿卿也带去,不然我一个人多无聊。” 萧琮皱眉道:“她去干什么,不行。” 灵犀哂笑一声:“哦,兄长是怕她去了,又看见什么古娜尔今娜尔的对你献殷勤,回来不好交代吧。” 萧琮口中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哪有这样的事。”却把眼睛往沈筠这边瞟,见她似笑非笑地睇着他,也不说话,登时有些心虚。 灵犀却还火上浇油道:“谁不知道咱们的太子殿下风华绝世,不论走到哪儿,都能俘获一众少女的芳心,况且这诗会上本就都是些痴情痴心的小娘子,一旦认准了殿下您...哼哼,不然咱们的太子嫔是怎么来的呢。” 萧琮听罢,又瞟了眼沈筠,见她面色已然不善,只得轻咳一声道:“罢,罢,说不过你,同去就同去吧,只是不能就这样去。” 灵犀拍手道:“省得省得,”说着就对芷萝道:“把本君前年做的那套男装拿来。”说着又对沈筠道:“我这两年又长高了些,穿不得了,给你穿倒还合适。” 沈筠笑道:“是呢,如今都快高出我半个头了。”待芷萝拿来那套男装,她却又道:“光是换上男装也没用啊,之前的太祝礼服还好,宽袍大袖,看不出身段,又有笼冠挡住大半张脸,别人还认不出是女子,可这...” 不待她说完,灵犀就道:“放心吧,本君混迹江湖这么多年,这女扮男装的手段,还是有些的,跟我来。”说着,就推着沈筠进了内室。 萧琮白了她一眼,心中却是一阵好笑,这话听着倒耳熟,果然是臭味相投的两个人。 到了内室掩上门,见沈筠脱了衣服,灵犀便过来拿素绢与她细细裹了胸,边裹还边问:“紧吗?”见沈筠摇头,便打趣她道:“幸而你这胸也不大。”沈筠脸上飞起一丝红晕,拍了拍她的手道:“别胡说,你兄长还在外面呢。”灵犀不以为意地道:“怕什么,他又不是没见过。” 刚说完,就听萧琮在外面故意咳了一声,沈筠捏住她的脸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也不知道害臊。”灵犀笑嘻嘻地挣脱开,手脚麻利地帮她把衣服穿好,又领着她坐到镜前,拆了她的发髻,将一半头发梳起,拢在头顶,从首饰盒子里翻出一顶小巧的玉冠子给她戴上,又自妆奁中拿出眉黛将她的眉毛添粗了些,末了看了看她,点点头道:“行了,再把嘴上的胭脂擦了就得了。”说着就拿手绢在沈筠唇上擦了擦,擦完却皱眉道:“上次我们拌太祝的时候,你都是唇不点而红,怎么如今一擦干净胭脂,嘴唇就显得有些发乌呢。”沈筠无奈笑道:“那不是又老了些吗,哪能还像你们这些鲜妍明媚的小姑娘一样呢。” 灵犀闻言哂笑道:“倚老卖老”,想了想,还是拿出胭脂在她唇上略点了一些,这才扳着她左看看右看看,道:“完美。”说着拉起她开门出去。 却说萧琮在外面等得无趣,便去案上拿了本书闲闲翻着,听到动静抬眼一看,却愣住了。此时就听芷萝对落英惊叹道:“真想不到,沈良娣经郡君这样一番打扮,风姿竟也不输殿下。” 灵犀得意笑道:“那是。”说着从架子上翻出一把折扇,递给沈筠,又作了个请的手势道:“沈公子,请吧。” 沈筠却掩口笑道:“这都什么时节了,还拿扇子。” 灵犀却道:“唉,你别这样笑,这样笑就露馅了,你得这样笑。” 说着,拿过沈筠手中的扇子,用扇头挑起她的下巴,勾着嘴角邪魅一笑,边笑边道:“看吧,就是这样。”逗得芷萝和落英笑弯了腰,连萧琮也忍不住边笑边摇头。 沈筠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哦,所以折扇是必备之物。” 灵犀打了个响指道:“正解。”说着又将扇子递回她手中。 萧琮笑完了,过来便要拉着沈筠的手一同出去,沈筠却挣脱开,握住扇子对他一揖,故意粗着嗓子道:“殿下先请。”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又将众人都逗笑了。 萧琮将手往身后一背,也笑着道:“快走吧,再不去该迟了。”说着率先往外走去。 及至侍立在宫门口的闻安见到他们时还在奇怪,怎么清河君与身边的一个年轻男子甚是亲密的样子,待三人走近,看清了那“男子”模样,才吧他惊得目瞪口呆,萧琮见了他那个样子,心中一阵好笑,口中却道:“子詹,还不快见过沈公子。”言毕大笑着翻身上马。 可沈筠却不愿陪灵犀坐马车,还说左右今天穿的都是男装,便也要骑马赴会。灵犀听了就更不干了,也嚷着要骑马,萧琮不忍扫她们的兴,便叫人又牵来两匹小马,四人才一同往诗会去了。 待他们赶到举办诗会的兰亭时,众人早已到齐,此时见东宫也来了,忙迎上前行礼道:“参见殿下。” 又与灵犀叙礼道:“见过郡君。” 待轮到沈筠时,却都有些踟蹰,因为谁也不曾见过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萧琮见状道:“这位是沈公子。” 沈筠便对众人长揖道:“小生见过诸位贵人。” 那些人听罢,便只略与她还了礼,就邀东宫上座。 在场的小娘子们见了,心中暗道,原来是东宫门客,模样倒是生得不俗,举手投足间还有些霁月清风的意思,看他体态修长,单拎出来应当也是不错的,只是现在站在东宫身边,就显得身量矮了点。说到底,还是谁都赶不上东宫的风姿。便又只把眼睛拿来盯住萧琮,对他频送秋波。 萧琮在上首坐了,便有侍从过来准备领沈筠去末座,萧琮却摆摆手道:“与清河君一样,在本宫旁边给他加个座吧。”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却又不敢违拗,于是闻安照例在东宫身后侍立,清河君和这位沈公子一左一右坐在东宫下首,倒是把个玉翎公主撇在了一边。 落座后,萧琮看到沈筠一直似笑非笑,也不看自己,也不多说话,就知她正拈着醋呢,心中既是欢喜又是好笑,便也不管那些秋波,只顾盯着她。 灵犀在一旁却看不下去了,扯了扯萧琮的衣袖,道:“兄长先忍忍,回去再慢慢看你的卿卿吧,此时再盯下去,别人会以为东宫又添了什么断袖之癖的。” 说得萧琮哭笑不得,却还是依言收回了目光。 众人喝了一巡酒,做了一回诗,便都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此时有人提出:“不如咱们来投壶吧。” 又有人和道:“投壶好啊,只是要有个什么彩头才有意思吧。” 此时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东宫,那意思很明白,谁让这里你最尊贵呢,这彩头当然得你来出。 萧琮无奈,只得解下身上的玉佩道:“投中最多者,可得此玉。” 说着,就将玉佩放进侍从端过来的托盘中了,沈筠知道,那是他平时最喜欢戴的一块玉,但此时也没有更合适的东西可以代替,总不见得还能拿她手里的扇子去当彩头吧,便也不吭声。 东宫的玉佩,自然人人都想要,更何况,这可是个在姑娘们面前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于是个个摩拳擦掌,等侍从们准备妥当,就都下场比试去了。 那玉翎公主见了,也推推身边的郑家世子道:“大郎,孤也想要。” 那郑大听了,立刻起身去场中为她争头筹去了,这边灵犀却不悦了,她虽并不喜欢那郑大,但自己当初的相亲对象被别人抢了去,还敢在自己面前秀恩爱,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此时场中有人欢呼道:“郑世子又是全中,看来此番殿下的玉佩新主已定啦。” 灵犀闻言不乐意了,起身就往场中来,也投了一轮,却不如郑大中的多,正觉得丧气时,淮安候的公子挤到她面前道:“在下愿为郡君一搏。” 灵犀也不矫情,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便退到一边。 管他是谁,只要能赢,驳一驳玉翎的面子就行。 他们在前面投得热闹,萧琮和沈筠却在后面闲闲喝着酒,当然,沈筠面前的酒又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清水。 萧琮见她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低声道:“怎么今天这样安静,方才他们联句时也一声不吭。” 沈筠道:“人家年轻人相亲,我掺和个什么劲儿,再说了,若不慎抢了那些小娘子的风头,殿下岂不要失望。” 萧琮笑道:“醋劲儿越来越大,可怎么好。” 沈筠却白了他一眼,停了一会儿才打开扇子半掩住脸道:“不过有件事妾倒是有些看不明白,论血缘,殿下当与玉翎公主更亲近些才是,怎的待她反倒不如灵犀呢。” 萧琮一笑,淡淡道:“她心思深。” 沈筠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殿下喜欢头脑简单的。”说着将扇子收拢了,轻轻点了一下此时还在坐位上巴巴望着萧琮的薛家次女,轻笑着道:“那她倒是不错。” 那薛家姑娘知道他们在议论自己,娇羞地低下了头。 萧琮无奈叹气,心说这道坎是过不去了吗,想来捏她的脸,却又怕真的被别人当成断袖,只得作罢。 此时人群中却嘘声一片,原来淮安候的公子和郑大全都投中了,众人便嚷着叫他们再投了一轮,谁知两人还是全中,这时便有人道:“再这么投下去,到天黑也分不出胜负,不如交由殿下裁断吧。”众人一听,便都挤到萧琮面前。 沈筠心道,你们还真是会为难人。再看萧琮,虽仍是不动声色,眉头却微微皱着,便踌躇着想帮他解围,刚要开口,就听玉翎道:“罢了,殿下不必为难,这玉佩,孤就让与清河君吧。” 众人一听,纷纷夸赞玉翎有文举之德,灵犀却更是气闷,什么叫你让给我,你又没赢,当即把手一挥道:“不必如此...” 她话音还未落,众人就听坐在东宫右下首的那个沈公子“哗”地一下甩开扇子接道:“的确不必如此。” 只见他一边起身,一边将扇子摇了两下,似乎是觉得有点冷,便又将扇子收拢,走到东宫面前作了个揖,才转身对众人道:“再投一轮,分出胜负就行了嘛。” 众人一听,又是嘘声一片,就听有人道:“足下这不是废话吗?要是他二人能分出胜负,哪还需要劳烦殿下裁断。” 此时,却见他轻笑一声,用扇子拨开人群,走到场中,从侍从手中拈起一根羽箭,掂了掂,随手往前一掷,那箭便“铛”的一声,稳稳落到壶中。 他便又笑道:“睁着眼睛分不出胜负,蒙着眼睛总可以了吧。”说着对灵犀拱了拱手道:“小生不才,愿为郡君一搏。”看得灵犀笑弯了眼睛,抚掌道好。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有个胆大的小娘子解下一条火红的发带,双手递到他面前,只见他勾唇一笑,接过发带,道了声多谢,转身又看了看那壶,才系好发带蒙住双眼,伸手接过侍从递上的十支羽箭,一支接一支掷了出去,每一支箭又都稳稳落入壶中,众人随之产生的惊呼也是一声高过一声。心道这个沈公子原来不止生了副好皮相,还有这般好手段,当中有些小娘子也看得呆了,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青衫公子,竟也是那样风流倜傥,心儿也都随着那条蒙住他眼睛的火红发带一动一动。 沈筠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掷出最后一箭,却听到啪的一声,那箭似是落到了地上,众人也都随之扼腕叹道:“哎呀”。她闻声有些疑惑地扯下发带,才见原来是那壶快装满了,最后这支应当是被前面九支的箭尾挡在外面的。 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解下的发带叠好还到那小娘子手中,含笑道:“再谢姑娘。”那小娘子满脸通红,却还是鼓起勇气道:“公子可唤妾芳辰。”弄得她也愣了一下,寒暄道:“芳辰良可惜,好名字。” 谁知那小娘子闻言,竟低头和羞而走。 沈筠这才对着郑大拱手道:“小生技艺不精,惭愧惭愧。”说着又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接着便有侍从为郑大递上羽箭,那郑大却抬手一推,无奈笑道:“在下未入此境,甘愿认输。” 灵犀闻言,对着玉翎便是一番挤眉弄眼,将玉翎气得脸色发白,直到沈筠从侍从端来的托盘中拿起玉佩,交到她手中,她才欢喜万分地道:“卿......你可真厉害。”沈筠却故意露出个登徒子般的邪笑,用扇子托起灵犀的下巴,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早就跟你说过,我小时候专爱干些斗鸡走狗的勾当,这投壶,自然也不在话下。” 围观众人又是嘘声一片,唯有萧琮和闻安看得哭笑不得。 不过经此一闹,灵犀这亲终究也没相成,人人都道清河君看上了东宫的门客沈卿,与他郎情妾意,才不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只是自那场诗会过后,却再没有人见过沈卿,于是坊间又有传闻,说东宫觉得沈卿身份太低,配不上清河君,将他打发走了。唯有那位芳辰姑娘,还痴痴地托人给东宫捎了封信,并一条火红发带,请他转交沈卿。 彼时沈筠正倚着熏笼看书,萧琮一进来便把信和发带往她面前“啪”的一扔,继而坐到她身旁,也学着她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道:“看看,到底是谁一天到晚在外面招蜂引蝶。” 沈筠一看那发带,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随即白了他一眼,将书一搁,兀自将那信展开来看,边看还边嘟囔道:“笑死人了,竟连女人的醋都吃。” 萧琮被她气得笑了:“某些人不是说要低调,不要抢了别人的风头吗?你是没抢那些小娘子的风头,却把世家子弟们的风头都抢尽了,灵犀这丫头本就挑剔,这下好了,她更有说头了...” 此时沈筠已一目十行地读完了信,闲闲地接句:“是你们选的那些世家子弟自己资质一般,根本配不上清河君,还怪人家灵犀挑剔。不过,此番殿下主要恼的是,是妾抢了您的风头吧,”说着将那信叠好扔到萧琮面前,不咸不淡地道:“妾替殿下看过了,这女子勇气倒是可嘉,不过文笔太差了,字也写得不好,长相嘛...”她略想了想道,“也一般,殿下还是再看看吧。” 萧琮哂道:“一般你还撩人家。” 沈筠却笑着倚到他身上,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我撩她做什么,要撩也得撩你啊。” 萧琮经得住别人撩,却经不住她撩,当即就要搂过她来吻,她却挣脱开来走到妆奁前,将那发带随手塞了进去,见萧琮跟过来,又一闪身回到熏笼旁坐下,款款理了理衣衫道:“对不住,妾今日身上不便,不能侍奉殿下。” 萧琮恨得牙痒痒,心道不便你还来撩我,却只能悻悻地坐到熏笼另一边。 不多时,晚膳摆好了,二人一同用了晚膳,闲话一回,又各自忙了一回各自的事,待到掌上灯,沈筠见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一面叫落英进来伺候梳洗,一面对他道:“殿下,妾今日想早些睡。” 萧琮原本在看奏疏,此时抬起头看了看她道:“哦,那你先洗吧,我把这本看完就来。” 却听她又道:“殿下,时辰不早了,妾今日身上不便,不能侍奉殿下,您还是早些去别的娘娘那里吧。” 萧琮听了,却把奏疏合上,过来拉着她的手道:“我又没让你侍奉,便是挨着你睡一晚也不行吗?”言毕,陪着她进内室梳洗完了才道:“你先睡,我还有几本奏疏没看完。”说着便又去了外间。 沈筠抿着嘴笑了笑,便自去榻上睡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觉得萧琮轻手轻脚爬了上来,却不似往常那样搂着她,而是一手覆在她小腹上,一手覆在她腰上,心里便觉得暖极了,身体的不适也跟着减轻了许多,很快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待到第二日醒来,沈筠服侍萧琮梳洗用膳完毕,便自妆奁中摸出先前那块玉佩,仍给他系在腰间,萧琮奇道:“这块玉不是已经给灵犀了吗?” 沈筠道:“哦,我给你要回来了。” “要回来?那我不成了言而无信的小人了吗?”萧琮说着,就要将那玉解下来。 沈筠却按着他的手道:“殿下是君子,这玉是妾去要回来的,妾是小人,行了吧。”言毕又给他理了理衣襟,笑着道:“左右我也是拿东西换的,不亏她。” 萧琮这才住手,问道:“你拿什么换的?” 沈筠抿嘴一笑:“你别管,上你的朝去。”说着便推着他往外走。 第二十七章 但愿人长久 却说灵犀的亲又相了许久,还是毫无进展,今上便把手一挥,叫她暂不回封地,留在京中慢慢选。这可把灵犀高兴坏了,除了被强摁着头出去见这个公子那个世子的日子,便整日的到沈筠处厮混,忽而又得到消息,说今年还有大型的田猎,更是喜不自胜,因而一见萧琮得空,便拉着他带她练习骑射。 到了临近冬围的日子,太子妃忽然觉得身体不适,传了御医来看,才道是有喜了,有喜固然是好事,但冬围肯定是不能去了。 太子妃有孕,东宫事务自然要交给太子嫔打理,况且她要照顾幼子,自然也不能随行,于是某天沈筠来定省时,李静宜对她说:“此次田猎,孤和太子嫔都不能去,殿下身边不能无人照顾,孤看你身子比之前好多了,应当是可以陪同前往的吧?” 沈筠想了想,萧琮和灵犀必然也是愿意她一同去的,便笑着应了下来,谁知晚膳后闲聊时一说,灵犀倒是欢喜得紧,萧琮却不无担忧地说,“田猎是在行宫举行,条件不比京都,你身子不好,怕受不住。” 沈筠笑道,“哪里就那么弱了,我现在身体好着呢。不信殿下给我弄套骑装,明天就陪你们练射箭去。” 灵犀抚掌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投壶都那样厉害,想必射箭也不会差。” 沈筠却苦笑道:“这个就不知道了,反正我兄长的弓我也从来没能拉开过。” 萧琮听到此处,不禁莞尔,略一思忖,便出来对高启年吩咐了几句。不多时,高启年便带人拿了一套骑装,一具小弓来了,灵犀一见那弓,便叫道:“噢噢噢,我想起来了,这是兄长十二岁的时候,舅母送给他的弓,宝贝的不行,后来他不用了,也不肯送给我们这些小弟小妹的。” 沈筠知道,这舅母定然是指先皇后,却见萧琮拿起那弓,自己先试了试,便递给沈筠道:“你试试,能不能拉开。” 沈筠拿起那小弓细细看了,又上手试了试,勉强能拉开,萧琮便点点头,又拿起那套骑装道:“这也是本宫年少时穿过的,你应该能穿,试试吧。” 沈筠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是殿下的衣服,妾穿不太好吧。” 萧琮哂笑一声,“什么不太好,你不是早穿过了吗?” 沈筠愣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灵犀却恍然大悟道:“哦哦,那次,太极殿那次。” 沈筠看了看高启年,见高启年掩口笑道:“良娣怎么能穿那些腌臜人的衣服呢,老奴那日的确是自作主张取了殿下小时候穿过的去。” 沈筠这才想起来,怪道那衣服一拿来,便有种熟悉的感觉,现在想来,应该是有着和萧琮身上的一样气息,不单纯是熏香,还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之就是让人很安心,只不过当时情况紧急,自己也没空多想罢了。 灵犀听了拍手笑道:“真好真好,这下连做衣服的麻烦也省了。” 待到第二日沈筠试箭的时候,却把箭靶子旁边的人吓得不轻,她站在平地上时还好,可一上了马,射出去的箭便没有一个在靶子上,反而尽往活人身上招呼,还好她力气小,箭还没碰到他们的衣服就落地了,总算没有人员伤亡。萧琮手把手教了她好几十遍,最后抚着心口推说有事,遁了。换灵犀在一旁辅导,也是气得跳脚,直呼:“你说你投壶那么厉害,射箭怎么就这般不济,白瞎了这张好弓。”搞得她垂头丧气了好几天,直到出发前,萧琮还苦笑道:“罢了罢了,原来还想着你能射个兔子什么的,如今看来你就只能背着这张弓做做样子罢了。” 不过灵犀倒是特别愿意在这件事上安慰她,她从此便经常说:“这是好事,你总算还有不会的东西,不至于让人觉得你聪明得像个妖物。”沈筠听后,自然哭笑不得。 正当众人摩拳擦掌准备在田猎场上大显身手时,回鹘使团突然又来了,并且仍是他们的王子艾尼瓦尔亲自带队,灵犀气闷道:“你说这回鹘王子是不是存心的啊,上次不让人好好过年,这次又来搅和咱们的田猎。” 沈筠亦苦笑道:“大概是专程来赏雪的。” 不过很快,今上把大手一挥道:“远来是客嘛,那就客随主便,一起去行宫田猎吧。”倒是把个鸿胪寺卿听得傻了眼,直把眼睛拿来瞅着东宫,东宫见上意已决,无奈道:“臣领旨,这就去安排。” 于是在萧琮一连数日的焦头烂额和众人的鸡飞狗跳中,大昭田猎团和回鹘使团终于浩浩荡荡按时出发了。 这样的队伍,至少在老百姓的眼中还是非常气派的,皇太子意气风发领着皇亲与公卿、武将的马队走在最前面,之后便是帝后的銮驾,文臣的车队,之后是回鹘使团,最后便是灵犀和沈筠她们这些女眷的车驾。 灵犀坐在车里,一边掀着帘子往外面看,一边对沈筠道:“你要小心了。” 沈筠被马车颠得头晕脑胀,正在闭目养神,本不愿搭理她,却听她继续说道:“咱们的东宫风头太盛了,又迷倒了不知多少无知少女,妙龄少妇,你小心又会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抢你的男人哦。” 沈筠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恶狠狠道:“吾看谁敢。” 灵犀一听笑道:“哎呦呦,不错,霸气,本君喜欢。” 好容易挨到营地,沈筠下了车,到帐篷里略洗漱了一下,就倒在榻上不起来了,萧琮忙完前边的事,由仆从伺候着梳洗完毕,进来看到她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好笑,便道:“叫你别来受这份苦,你偏不听,现在知道了吧。” 沈筠听了,却把手拿来勾住他的脖子,道:“幸而我来了,不然男人都被别人抢了,还在那儿傻乐呢。” “你这是什么话。” “你妹妹说的呀,殿下您的英姿又征服了万千少女,哦,还有少妇,的心,都等着对殿下投怀送抱呢。” “总是吃这些没来由的飞醋,我可是要罚你的。” 沈筠一见他伸出的手指,立马认怂道:“殿下我错了殿下...” 好容易走过了四五天的路途,队伍终于在大家骨头都散架之前,到达了汤泉行宫,众人一到,便迫不及待的都去找地方泡热汤了,好洗去一身的疲劳。 内侍监本来是为东宫准备了一片私用的池子的,沈筠见萧琮还在忙,就想让灵犀先跟她一起泡,但灵犀非说要野池子才有意思,还想拉着沈筠一起去,可沈筠实在折腾不动了,又劝不下她,只得把落英也派去跟着她。 等到沈筠泡过热汤,又躺在榻上休息了一阵,才见灵犀满脸通红地跑进来,趴在她身上就哭开了,倒把她吓得不轻,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忙拉着落英她们问,落英才道:“郡君方才寻了一处有活水的山涧泡汤,本来好好的,可郡君不踏踏实实泡着,反而还到处乱走,谁知一脚踩进了深潭里,挣扎了好久也没起来,小人们只得大声呼救,可那地方偏远,哪有人呀,幸好回鹘王子路过,才把郡君给捞了起来。” 沈筠听罢,这才松了口气,见她哭的那样,心道这次一定是给吓坏了,因此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道:“没事了没事了。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等到灵犀的情绪渐渐平复,才开始板着脸训斥她道:“你看看这有多危险,让你不要到处乱跑,偏偏从来没有轻重,此番幸而有回鹘王子路过...” 灵犀一听“回鹘王子”四个字,立马又哭开了,边哭边道:“就是有他才糟糕,都给他看光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沈筠一听,哭笑不得“什么叫还不如死了算了,我看你是水呛多了脑子呛坏了,整天抱着那些腐儒的节烈说辞还当真经了,不管什么时候,自己的小命最要紧,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要那些虚名做什么。再说,今天这事咱们谁都不提,我就不信那回鹘王子还好意思提。” 灵犀听她说得甚有道理,便渐渐止住哭,此时萧琮回来了,见灵犀满脸绯红,眼睛也红红的,便问出了什么事,沈筠忙打发灵犀走了,又随便找了个托词给搪塞过去,萧琮原本也累了,便不再深究,由沈筠服侍着泡过热汤,便歇下了。 谁知到了第二日,萧琮一回来就摒退了左右,把沈筠叫到跟前,沉声道:“你老实跟我说,昨晚上灵犀到底出了什么事。” 沈筠一听,心道糟糕。便蹭到他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道:“殿下息怒。”又将事情源源本本讲了一遍,末了还道:“殿下,妾只是想着,灵犀毕竟是女孩子,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所以才没有告知殿下,按理说这事知道的人也就那么几个,妾和郡君不会说,芷萝落英不敢说,那就只有那回鹘王子...” 萧琮听罢,这才松了口气,道:“除了不该瞒着我,你的想法都是对的,但问题就出在那个回鹘王子身上,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今天竟然跑到陛下面前去说,要求娶清河君,我联想到昨晚灵犀的情态,还以为他们...因此也不敢劝陛下一口回绝,现在在你这儿探明了情况,我心里才有底,才好想想怎么与他周旋。” 言毕又拉着她的手道:“灵犀自小没有父母,是我看着长大的,小时候,我这个兄长还能事事教导她,可她如今也大了,有些事便不好说了,常言道长嫂如母,你作为她的嫂嫂,就不能由着她胡闹,而是要多替我管教她,知道吗?” 沈筠低头应了声“嗯”,踟蹰片刻,终于还是说道:“其实...有些事我愿意迁就她,并不是懒得管她,而是我觉得,人不轻狂枉少年,她这样的大好年华,正该享受青春的热烈与冲动,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都可以去尝试,去体验,将来老了还能道一句不负韶华。不像我们这些人,一把年纪,又已有了家室的拖累,说话做事都需掂量又掂量,便是想躁也躁不起来了...” 她说着说着,抬头看了萧琮一眼,却见他正幽幽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住了口,还在努力回想自己哪句话说得不恰当,就听萧琮道:“所以,在你眼里,我就是个一把年纪的拖累。” 沈筠忙道,“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你...” 萧琮见她语无伦次的样子甚是好笑,却还是板着脸道:“本来还说待会儿带某人去猎点野兔子什么的晚上烤着吃,既然人家都嫌我是个拖累了,那我便另找个人同去吧。” 说罢起身就要走,却被揪住了衣摆,只见沈筠似笑非笑道地道:“殿下要找谁同去啊?” “我们这些一把年纪的糟老头子,自然要找些年轻的同去,才能躁得起来呀。” 沈筠正要说什么,就听灵犀蹦跶着进来的声音,边跑还边喊:“兄长,你们还没准备好吗?快点呀,再磨蹭下去天都要黑了。” 沈筠一听,掩口笑道:“这就是殿下找的那个年轻的?” 萧琮也笑了,捏捏她的脸道:“好了,快去换衣服吧。” 灵犀进来后,见状抱怨道:“你们怎么这么磨蹭,定然又是只顾着卿卿我我了。” 好在沈筠很快便换好了衣服,又从妆奁中随手拿了条发带,三两下将头发绑成个马尾了事, 收拾妥当,三人便一同出来,却见殿外除了闻安,还候着个年轻人,见了萧琮,赶忙上前躬身拱手道:“参见殿下。” 萧琮虚扶一把:“孟辰不必多礼。” 他便又向沈筠略一躬身道:“见过良娣。” 沈筠一向不问萧琮朝堂上的事,也少有机会见外男,因此并不认得他,便只还了同辈礼,之后五人就一同策马往围场中去了。 一路上,沈筠见那孟辰对灵犀十分殷勤,便用眼神询问了一下萧琮,见萧琮点头,便凑过来低声问道:“这个孟辰,是什么来头?怎么上次诗会没见过。” 萧琮道:“寿春候韩远的独子,长灵犀两岁,前两天刚从封地回京。陛下见他为人勤谨,行事稳健,对他十分中意,因此想把灵犀许给他。” 沈筠闻言点点头道:“倒是门当户对,那灵犀的意思呢?” “你那个卖油郎和花魁私奔的故事没有奏效,灵犀还是总说不愿意成婚,我也只好出此下策,多给他们制造点接触的机会。” 沈筠听罢“噢”了一声,含酸道“原来只是为了给他们制造机会呀。” 萧琮见她的样子,直觉得好笑,忍不住又伸手来捏她的脸,沈筠连忙挣脱开道:“你干什么,别人看着呢。” “别人看着他的鲜花呢,看你个半老徐娘做什么。” 沈筠切齿道:“萧承泽!” 萧琮大笑着策马跑了,沈筠也一扬鞭子策马追去,闻安自然紧随其后,徒留下灵犀和韩孟辰大眼瞪小眼,彼时她见他目瞪口呆的样子,不以为意地道:“世子不必诧异,他俩一向如此。” 那韩孟辰叹道:“早就听闻太子殿下与许良娣情深意笃,今日一见真是...” 话还未说完,就见灵犀垮下脸道:“世子刚刚说什么?” 韩孟辰见她突然生气,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小声道:“臣刚刚说殿下和许良娣...” 灵犀打断他冷冷地道:“世子说话前都不做做功课吗?还是在封地待得太久,不知现在京中形势?现在东宫身边的这位姓沈,沈良娣,本君劝您谨言慎行,不要惹得殿下和良娣都不痛快才好。” 那韩孟辰忙掩口道:“是是是,多谢郡君提醒。” 二人正说着,忽见一人打马而来,走近一看,竟是回鹘王子艾尼瓦尔。 灵犀一见是他,便想到头一晚自己赤身裸体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狼狈样,登时羞红了脸。 艾尼瓦尔跟灵犀打过招呼,却见她红着脸不理他,也不气也不恼,只把韩孟辰打量了一番,拱手道:“未知尊驾是?” 那韩孟辰忙回礼道:“在下韩缅,家父是寿春候。” 艾尼瓦尔“哦”了一声,便凑到灵犀身旁小声道:“这个人好奇怪,我问他是谁,他却告诉我他父亲是谁。” 灵犀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刚刚的尴尬去了大半,便问他:“王子怎么来了。” “我听说你们要去烤兔子,这种事我太在行了啊,你看,我还给你们带了回鹘特有的香料。”艾尼瓦尔说着,从怀里摸出一个锦袋对着灵犀扬了扬。 灵犀一闻,便觉得空气都变得可口了。瞬间对艾尼瓦尔又多了几分好感,心道,想不到这个回鹘王子还有点意思,说到底,人家也算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现在这种情况,不邀请他似乎也有点不近情理。于是便对艾尼瓦尔道:“如此,王子便与我们同往吧。” 说着,便扬鞭策马,追萧琮他们去了,艾尼瓦尔突然出现,倒让萧琮他们有些诧异,不过等到他把怀里的香料又拿出来展示了一番过后,大家便都没有什么意见了。 之后几个人在林子里一阵忙活,便收获满满,于是就近寻了块空地支起篝火,沈筠安闲地坐在篝火旁,看着那边艾尼瓦尔和闻安放血剥皮毫不含糊,这边韩孟辰对灵犀大献殷勤,正感叹生活多美好时,冷不丁被寒风一吹,便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在一旁添柴的萧琮一听,沉着脸去马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扔给她,沈筠打开一看,是件大毛风氅,便笑嘻嘻道:“还是殿下想得周全。” 却见萧琮哼了一声,又去猎物堆里提过一只兔子来,沈筠一看,正是方才被自己射伤后腿的那只。 萧琮道:“今天有那么多猎物,就不吃它了,你把它的伤口包扎一下,抱着取暖吧。” 沈筠左右看了看,便在柴火堆里折了一截略光洁些的树枝,又将发带解了,用那树枝将头发绾住,然后用解下的发带给兔子包扎伤口。一边包一边道:“也行吧,反正这么多东西也吃不了,这只就留着明天再吃吧。” 萧琮听了失笑道:“通常这种时候,女子不是都会心生怜悯,要么把它放了,要么把它养起来吗?” “殿下怕是戏本子看多了吧,它烤出来吃着不香吗?养起来不费粮食吗?又或者殿下觉得,放了兔子吃狍子就是慈悲?” 萧琮听罢,扶额苦笑道:“本宫的良娣,果然骨骼清奇。” 他们正说着,艾尼瓦尔和闻安已经处理好了猎物,还抹上了他带来的特制香料,拿过来经火一烤,瞬间香气四溢,灵犀馋得不停问,“怎么还没好。” 眼看猎物快要烤好,艾尼瓦尔道:“快好了,你们带酒了吗,带了就快去拿。” 灵犀叫道:“哎呀,忘了。”又转头看了看韩孟辰,见他也在扼腕叹息,便知道没戏了,之前沈筠的医嘱有禁酒一条,萧琮自然不会带。 此时艾尼瓦尔却道:“幸好我带了。” 言毕就去马背上取了一个大酒囊,得意洋洋地晃了晃。 却听那韩孟辰道:“可是没有杯子呀,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分?” 灵犀望着不远处的竹林嘿嘿笑道:“那不就是。”说完便过去用匕首削下几段竹筒,拿回来后又依次从中间截断,给众人一分,艾尼瓦尔便拎着大酒囊挨个给大家手中的竹筒倒酒。 当轮到沈筠时,萧琮本想阻止,但一见她满怀期待的神情,不太忍心扫她的兴,又想着艾尼瓦尔带的是回鹘产的葡萄酒,性质温和得多,便只是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少喝一点。” 沈筠立刻不住点头,萧琮见她的样子,直觉得她但凡要是有条尾巴,此时已经摇起来了吧。 此时肉也已经烤好了,于是众人喝酒吃肉,不亦乐乎,不想那葡萄酒初饮时觉得像水一般,无甚厉害,才几杯下肚,大家便都觉得有些微醺了。 闻安道:“殿下,时辰不早了。” 萧琮点点头,正要说回去吧,就听灵犀道:“还早还早,着什么急,古人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皓月当空,美景良辰,你们也舍得辜负?” 韩孟辰道:“郡君说得是,可惜了,今夜若有丝竹,就更完美了。” 艾尼瓦尔想了想,便走到一旁的树下,摘了两片叶子,靠着树干吹了起来,那调子,深情又哀伤,吹得人心里痒痒的,灵犀不禁低声和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沈筠接到:“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歌罢,就见萧琮仰望着明月,喃喃道:“但愿人长久。”忽然想到他之前关于谁先走的言论,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涨,于是把杯中酒倒了,将头靠在他肩上,看着彼时已开始围着篝火跳舞的那三个人,轻声道:“不要千里共婵娟,只要朝朝暮暮,耳鬓厮磨,白首不离。” 萧琮闻言,只应了一声“嗯”,便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之后她觉得自己似乎是打了个盹儿,恍惚间听得一声“殿下快走”,便一下子惊醒了。 醒来却只见四周黑漆漆一片,半个人影也没有,她跌跌撞撞向前走着,心里害怕极了,终于忍不住哭喊道,承泽,你在哪儿啊,承泽,承泽... 这一喊,又把自己喊醒了,睁眼一看,已然躺在行宫的榻上,萧琮好端端地在旁边,睡得正香,这才恍然记起,自己最后似乎是很困了,迷迷糊糊地跟着萧琮同乘一骑,一路靠着他睡回来的。 此时她也不敢再睡了,怕再入梦境,于是翻身想要起来坐一会儿,长发却因被萧琮压住了,扯得生疼,忍不住“啊”了一声。 萧琮被她惊醒,忙问她怎么了,却听她委委屈屈,泫然欲泣道:“我梦里...找不到你...” 萧琮闻言松了口气,将她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道:“我在呢,我在呢...”,说着便又睡着了。 沈筠伏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觉得自己挺可笑,好好的怎么又做这些怪梦,想着想着,便也睡着了。 第二十八章 虚惊 次日清晨,行宫众人便一同赶往行猎的营地,三军将帅早已在营地集结迎候,天子训示过后,当空射了一箭,接着是皇太子射鹿,之后围猎便正式开启了。 沈筠陪着萧琮他们跑了大半天,半只兔子也没射着,还累得快要散了架,夜间回了营地,自己先收拾了,又伺候着萧琮洗漱完毕,之后沾着枕头便睡着了,到第二日勉强又陪了他们一天,萧琮见她体力已然不支,便让人送她回行宫休整去了。 沈筠独自在行宫呆了好几天,才觉得体力恢复了些,想着萧琮这些日子消耗也是很大,白天在围场行猎,晚上有空时还总要回行宫陪她,便亲自熬了些羹汤,准备让每天回来报平安的人顺便给带过去。又见枕边他遗忘的香囊,便拿起来用手绢裹了拢在袖中,准备到时一起交给来人,不料装好了汤,正在盖食盒的盖子时,却见有个小侍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边跑边喊:“良娣,不好了,良娣,刚才营地有人来报说,殿下和清河君在围场遇到了人熊,殿下为救郡君,被人熊所伤,这会儿怕是...” 沈筠闻言,直觉得脑子里翁翁作响,心口发闷,眼前发黑,上前抓住那小侍婢的双臂,也不顾广袖带翻了食盒,汤洒了一地,颤声问:“你说什么?” 那小侍婢哭告道:“小人听说殿下被人熊所伤,这会儿怕是...怕是快不行了...” 沈筠当即撇下那小侍婢往外奔去,却撞上迎面过来的落英,只听落英道:“良娣先不要着急,或许只是传信的人夸大其词,情况未必有那么严重。” 此时沈筠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见到落英,就只吩咐她去牵马,落英只得依言去牵马,沈筠见她去了,又向前跑了几步,只觉得喉头发甜,胸中作呕,扶着廊柱,便吐出一口鲜血。 她之前还觉得手脚发软,走路都像踩在棉花上,这一口血吐出来,身体反而像是轻松了一些,于是拿袖子揩了揩唇边的血迹,跌跌撞撞跑到行宫门口,此时落英已牵了马来,沈筠也不多话,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彼时萧琮正抚着受伤的肩膀,与闻安在帐中说方才之事,忽闻账外有马蹄声和嘶鸣声,又听到高启年略带惊慌的声音:“良娣,您怎么来了?”接着便有“扑通”一声闷响,还伴随着高启年惊呼:“哎呦,您别着急...”。 下一刻沈筠已被高启年搀着掀帘进来了,见萧琮轻袍缓带,好好地坐在那里,也顾不上旁人,推开高启年,扑到他怀里就哭开了。 萧琮自看见她进来时满面泪痕,鬓发散乱,便知她定是听说了自己遇到人熊的事,急得骑着马一路哭着过来的。便苦笑着挥手让其他人都退出去,抚着她的背道:“我没事,只是受了点轻伤。你怎么急成这样。” 沈筠泣不成声:“他们说...他们说你被人熊所伤...快不行了...” 萧琮怒道:“这种事他们也敢在你面前胡说?”旋即又忍着怒火,柔声抚慰她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只是肩膀被那畜生拍了一掌,你看,真的无碍。”一边说,一边拉开领口,将肩上已经包扎好的伤给她看了,沈筠这才渐渐止住哭。 萧琮待她平静下来,将她牵到镜前,沈筠才见自己双眼通红,面目浮肿,鬓发散乱,早起绾发的那根簪子也不知落到哪儿去了,忙用袖子挡住脸,萧琮笑着过来扳她的手,却见她袖口有一些血渍,问她是怎么回事,沈筠支吾着说,许是刚才下马时摔到地上弄的,说着还把手腕手肘上的擦伤给他看了看,萧琮心中虽有疑虑,但一时也不好多问,便只是拿起梳子细细将她的头发梳了,又找出一根自己的玉簪,本想替她绾发,却不慎牵动了肩上的伤,疼得直皱眉,沈筠忙自己把发绾了,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问灵犀借些胭脂。” 说着就要起身,却被萧琮拉住,“暂且不要去。” 沈筠心中一惊,道:“难道是灵犀受了重伤?” 萧琮摇摇头道:“不是灵犀,是回鹘王子。”说着便把遇到人熊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这日萧琮追着一头野鹿进了密林深处,就听一声巨吼,忽然从林子里窜出一头人熊,心中也是大为惊异,像这样的巨兽,通常早就被赶出围场了,即便自己行至边缘,也不该有这番遭遇。那人熊却不容他多想,发了疯似的朝他冲过来,此时萧琮身边只有闻安跟了上来,躲已是来不及了,二人只得与那人熊殊死一搏,其间闻安本想将那人熊引开,好让萧琮先走,却不想无论他如何挑衅,那人熊只顾往萧琮身上招呼,几番缠斗,闻安身上多处挂了彩,萧琮的肩膀也被那人熊挠得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好在灵犀他们就在附近,看见闻安先前放出的信号弹便迅速赶来救援,可怪的是,那人熊一见灵犀,便放弃了萧琮,转而向她攻来,这几日艾尼瓦尔和韩孟辰一直守在灵犀身边,韩孟辰一见萧琮受伤,便大惊道:“殿下受伤了,容下臣护送殿下先行离开。”说着也不管为了护住灵犀一直和人熊缠斗的艾尼瓦尔和闻安,就要来牵萧琮的马,此时萧琮一箭正中那熊的右眼,第二箭却被韩孟辰牵动马头带偏了,堪堪擦着那熊的耳朵飞了,那熊暴怒,一掌拍向灵犀,眼看她的小命不保,却被艾尼瓦尔用身体护住。 萧琮气得一脚将韩孟辰踹到地上,又搭弓向人熊连射了几箭,这才阻止了它继续伤人。 那韩孟辰也不敢恼,连滚带爬地朝营地方向奔去,边跑还边喊,“殿下稍安,下臣这就去找人来救援。” 幸而还没等他跑出多远,大批的护卫便赶来了,众人合力,总算将那人熊制服。萧琮对闻安道:“那熊先不要让他们杀,锁起来。” 几人这才回道营地疗伤,萧琮和闻安伤得尚不算很重,灵犀也只是一点皮肉伤,唯独艾尼瓦尔一直昏迷不醒。 沈筠听完萧琮的叙述,也是十分疑惑,喃喃道:“围场里,怎么会有人熊呢。” 萧琮正欲答话,却听帐外闻安道:“殿下,回鹘王子醒了。” 二人一听,便一同往艾尼瓦尔的营帐中来,却见灵犀正一勺一勺地喂艾尼瓦尔吃药,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儿。 沈筠看着灵犀的样子,便看了看萧琮,见他点头,心中明了,不禁暗道,醒了就好。 此时有兵士来请示萧琮,说那人熊又开始发狂,问他怎么处置。 见萧琮皱着眉不说话,灵犀气愤不过,将碗往地上一摔,嚷着要去把那人熊斩杀了,边嚷边提着剑就往外走。 萧琮本想拉住她,却牵动了肩上的伤,疼得直皱眉,不得已松了手,沈筠见状忙过来拉住灵犀,让她不要冲动,却被她一把甩开,险些跌倒,见她气冲冲地一头往前冲,便只能跟在她后面,拉拉扯扯劝说了她一路,却不奏效,待到了人熊跟前,见它大概是被那些兵士打得不轻,兀自缩在地上喘着粗气。 灵犀见状,提剑向它砍去,却被沈筠死命拖住,二人正僵持间,那原本缩在地上得人熊,却突然又发了狂性,抬起前肢,这次却直接朝沈筠招呼过来。 她二人本来就离那熊很近,即便身边戍守的兵士反应迅速地拉了二人一把,沈筠的衣袖还是被那熊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此时萧琮恰恰赶到,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出一身冷汗,忙又将二人拉远了些,正要训斥灵犀。却听沈筠惊叫道:“殿下。” 萧琮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熊不顾兵士们对它的攻击,正疯狂地撕扯着方才从沈筠袖中滚落的香囊。 三人看着这一幕,大为惊异,就听沈筠喃喃道:“岁寒...岁寒...” 接着,她抓着灵犀的肩问:“你今天是不是带了我换给你的香。” 灵犀点头,随即在怀中摸索一阵,道:“我肯定是带了的,咦,去哪儿了。” 此时跟在萧琮身后的高启年似乎想起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道:“这是方才有个兵士交给老奴的,说是在殿下遇险的地方捡到的,老奴见这个像是郡君的东西...” 不等他说完,灵犀便道:“确实是我今日戴的香囊。” 此时沈筠忽然踉跄着连退了两步,萧琮忙将她扶住,却听她气极反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灵犀听得一头雾水,刚想问什么,却被萧琮以眼神制止了。 此时闻安过来低声禀报道:“殿下,这熊...” 萧琮叹了口气道,“杀了吧”。 闻安应了喏,却还是立在原地,踟蹰着道:“殿下,属下方才去看过了,那熊的四肢及脖颈处皮毛均有磨损,应当是被人为饲养过,殿下要不要...” 萧琮道:“不必了,子詹先回去养伤吧。” 灵犀年纪虽不大,但毕竟是看惯了皇室子弟之间尔虞我诈的孩子,此时心中也明白了八九分,便不再说什么,自回营帐照料艾尼瓦尔去了。 萧琮见她走了,便轻声对沈筠道:“走吧,我们先回行宫去。” 马车上,萧琮见她垂着头,一语不发,便低低唤了声“卿卿”。 沈筠听了,喃喃道:“殿下从晋阳君府接走妾的那天,箫玚最后让妾,好好呆在殿下身边。妾还以为,他是想让妾帮助他窥探殿下,结果他却再没有找过妾。妾当时不明白,如今才知,他用心之险恶。” 萧琮点点头道:“你应当是从上一次见我遇刺开始,心中就有疑虑了吧?” 沈筠不答,只是幽幽问道:“那殿下呢?殿下从一开始就有疑虑了吧?” 萧琮道:“我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而已。” 沈筠苦笑,抬头直视着萧琮的双眸,道:“所以殿下就将计就计?” 萧琮亦坦荡地看着她道:“你的问题,我记得之前已回答过一次了,你若忘了,我便再说一次。我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跳进萧承熙的陷阱里,的确是有诸多原因,包括你刚才说的将计就计,但现在,把你留在身边的原因就只有一个。” 萧琮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沈筠听他说完,含泪垂眸,道:“历经此事,殿下也该后悔了吧。” 萧琮道:“不后悔,倒是挺后怕的。”见沈筠掩面而泣,他叹了口气接着说到:“幸而今日没让他得逞,否则我不在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该如何凄苦。”一边说,一边扳开她的手,替她拭去满面泪痕。 等到了行宫,萧琮见沈筠神情有些恍惚,面色也十分难看,知是今日的一番折腾所致,奈何陈景行和徐渊此次都没有随行,唤来的医官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只一味说要服药静养,萧琮无奈,只得先哄着她吃过药,待安置她睡下了,才出来问高启年:“可知今日是谁跑到沈良娣面前说本宫重伤的吗?” 高启年道:“这...老奴这就去查。” 萧琮闭眼道:“嗯,找出来,杖毙吧。” 高启年不禁悚然,领命而去。心道,龙之逆鳞,果然不可触犯。 第二十九章 照世明珠 田猎出了这样的事,今上自然是震怒无比,下令彻查,但查来查去,最后只治了个围场戍卫长的罪,其实此事层层追责,还是牵连了不少人,只不过这账怎么都算不到箫玚头上,于是东宫一句“一个畜生误闯围场而已,追究他们个戍卫不严的责任,全部革职查办就行了,不要因吾一人,寒了三军将士的心。”便把这事轻轻揭过了。众人皆称道太子仁厚,唯独灵犀愤愤不平,对艾尼瓦尔道:“什么叫因他一人,那你呢?就白白被那人熊挠了吗?” 艾尼瓦尔笑道:“我就是个意外,再说了,你兄长这是在考验我呢,这点委屈都受不住,将来怎么能娶你。” 灵犀闻言,红着脸道:“谁要嫁你了。” “不是你们中原的戏本子上最爱这么写吗?英雄救美,美人就要以身相许,我可已经救你两次了诶。” 灵犀啐了他一口道:“你算什么英雄,你就是个登徒子。”说完红着脸跑开了,留下艾尼瓦尔独自躺在榻上,嘿嘿直笑。 灵犀跑出他的营帐一想也无处可去,便策马回行宫,打算找沈筠学着熬点汤什么的,谁知刚到她和萧琮的寝殿外,就听到里面卢太傅在说话,正欲离开,却听他提到自己:“那殿下更不应该让清河君远嫁,有她在,还能帮着您在陛下面前说上话。” 萧琮道:“不是老师说,之前拒绝了回鹘王子进献的美人十分不妥,他很有可能找萧承熙结盟,让学生找准机会对他示好吗?这次许嫁灵犀,就是最好的机会呀。” 灵犀听到此处气愤不已,立时就要进去讨个说法,却被人拉了一把,回头一看,只见沈筠一手端着个托盘,一手对自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自己再听听他们说什么,只好耐着性子听了下去。 只听那卢太傅道:“可目前看来,能在陛下面前说上话才是最重要的,殿下道那晋阳君为何事事占得先机,还不是有皇后殿下的缘故。” “老师,他占尽了先机,却从来未曾赢过,可见这先机也并不太要紧。”萧琮的声音温雅平和,一如既往。 卢太傅却有些焦急地道:“殿下...” 萧琮微笑着打断他道:“老师,可还记得先前太极殿上那位舞者对回鹘王子说的那番话吗?” 卢太傅一怔,就听萧琮不急不缓地继续说道:“她说,与其把一些有的没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弱女子的身上,不如好好想想自己该怎么办。” 卢太傅长叹一声道:“也罢,殿下是皎皎君子,照世明珠,不屑像他们那般行事,臣,无话可说。” 萧琮起身,对卢太傅长揖道:“那是老师教得好。” 卢太傅不禁苦笑道:“只是殿下这样,将来怕是要吃亏呀。”言毕摇摇头,起身告辞了。 沈筠忙拉着灵犀绕到转角处藏了起来,却不想还是被卢太傅看到了半片裙裾,拂袖斥道:“红颜祸水!”便匆匆走了。 二人闻得此言,相视片刻,掩口笑了。 萧琮闻声出来查看,却见灵犀已蹦跶着走了,边走还边对沈筠道:“今天就不打扰了,改日再来找你学熬汤。” 沈筠摇了摇头,转身见萧琮就立在门口,便对他一笑,端着托盘进来了。 萧琮微微皱了皱眉,“这些不是让你交代下人们弄就行了吗?” 沈筠道:“你还真是不解风情,如今连灵犀都知道,这种事需得亲自动手,方显情谊。” 萧琮闻言,微微一笑过来拉着她的手道:“你我与他们不同,你我不需要这些东西,也知对方情深意笃。” 沈筠笑了笑,轻轻挣开他的手,将汤盛出一碗,递到他面前,摇头轻叹道:“殿下说起情话来,还真是一套一套的。” 萧琮却抚着手臂道:“肩膀疼,拿不动。” 沈筠只得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喂他,突然没来由地说了句:“你就这么喝了,不怕我下毒吗?” 萧琮想了想,认认真真地答道:“只要是你亲手端给我的,便是毒药,我也一口不剩都喝了。” 沈筠一愣,旋即学着卢太傅的语气,摇头叹道:“殿下这样,将来怕是要吃亏呀。” 萧琮却忽然抓住她的手道:“若将来我真的...斗不过他们...该如何安置你...” 沈筠支着头想了片刻,也认认真真地答道:“你若想我陪你,我回去便将三尺白绫备在床头,你若想我活着,我便再艰难也努力活下去,直到天命至。” 萧琮听后,只将她揽入怀中,且笑且叹,“我这是抽的什么风,竟然跟你在这儿说这些...” 沈筠心道,可不是都抽风呢嘛。 田猎结束后从行宫回来,沈筠便把自己从前制的香和那些制香的器具都付之一炬,还一迭声让萧琮的掌衣使,把自己从前给他做的香囊都拿来一起烧掉,那掌衣使怎么敢,要知道东宫对那些其貌不扬的香囊可是宝贝得紧,平日哪怕失手将那些香囊跌在地上,也是要被高公公臭骂一顿的。然而彼时萧琮和高启年都在宫中伴驾,那掌衣使只好搬来灵犀,灵犀见此情景,心疼地道:“你这是治标不治本,暴殄天物。” 沈筠闻言,也终于觉得自己可笑,扔下手中的一把犀角匙,跌坐在炭盆前,喃喃道:“治本...治本...”。 灵犀忙抢下仅剩的几件香器,交给落英藏了,又宽慰了她几句,见她还是盯着炭盆发呆,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便静静陪她坐到萧琮回来。 彼时已有人向萧琮禀报过这边的情况,他进来后,对灵犀挥挥手,灵犀便悄然离去了。 屋中的仆从也都退了出去,萧琮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中,却听她道:“灵犀说得对,我烧这些有什么用,唯一治本的办法,怕只有我离你远远的...” 萧琮用手轻轻捧住她的脸,让她正视着自己的眼睛,道:“那你不如直接要了我的命,还来得痛快一点儿。” “可我不想成为你的软肋。”沈筠道,“你待我这样好,我却没有什么可以回报,反而屡次陷你于绝地。我...” 萧琮抚着她的脸,半晌才道:“卿卿可知,对我来说,这世上最贵重的是什么吗?” 沈筠摇头。 他便又道:“对我来说,这世上最贵重的,不是一呼百诺,也不是万里江山,而是卿卿待我之心。因此,你我二人倾心相许,便是对彼此最好的回报。至于你的软肋之说,倒是事实,若真有一天谁拿你来要挟我,我怕是立刻就从了。不过,你也该对自己的夫君有点信心才是,我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能护佑天下万民,护住你?倒不如趁早挂印辞官,和你私奔去。” 沈筠闻言,且笑且叹道:“我大概是攒了大半辈子的运气,就只为遇到你。” 萧琮亦笑道:“好巧,我也常有此叹。” 第三十章 理家主事 新年过后,艾尼瓦尔伤愈归国,不久便派了使者来下聘,今上听了东宫的建议,册封灵犀为永乐公主,暂居东宫,秋凉后许嫁回鹘。 彼时灵犀正在沈筠处厮混,听到这个消息,沈筠笑道:“看你兄长多疼你,生怕你嫁过去被欺负,还巴巴地求着陛下,给你弄了个公主的头衔。” 灵犀得意一笑:“那是。” 沈筠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你还记得之前那个古娜尔吗?” 灵犀点点头问:“记得,怎么了?” “你可问过,她现在如何了?” “问过啊,艾尼瓦尔说她一回去就被赐给他们家那个什么什么亲王了。” 沈筠点点头道:“那就好。” “放心吧,”灵犀忽然娇羞一笑道,“他说了,此生只是我一人的夫君。” 沈筠本来还要说什么,但看着她没有一丝阴霾的笑靥,便把话又咽了回去,想了想道:“不论如何,你只记住一点,将来要是遇到什么难处委屈,自己消化不了的,尽可以书信告知你兄长,若有不好跟他说的,我也很乐意为你答疑解惑。” 灵犀见她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这个,便拉着她的手道:“不必担心,他对我很好,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沈筠见她不以为意的样子,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孤身远嫁,有些事不可太较真,须知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待你好时,你便好好享受,但若有一天,你二人不复当初......你也要学会坦然面对,毕竟这世间,比男欢女爱更有趣的事还很多。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灵犀听毕,忽然将头埋进沈筠怀中,哽咽道:“卿卿,我舍不得你们。” 沈筠闻言,也几乎落泪,过了好一会儿才稳住心神,柔声道:“灵犀,等你再大些就会明白,人生就是不断的别离,此事古难全。不过,若能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日子,等到了别离时,或许会少些追悔吧。” 接下来的日子,灵犀便如沈筠所言,好好珍惜跟她和萧琮在一起的时光,毫无顾忌的整日混在他们身边,也不像从前一样见萧琮来了还稍微回避些。某日萧琮不慎流露出一些想要跟沈筠独处片刻的意思,她立即道:“你们还有一辈子的时光慢慢相处,而我只有半年了。” 萧琮便叹道:“看来此番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 气得灵犀跳着脚指着他骂:“好歹也是国之储君,从哪里学来这些下九流的话。”又对一旁静坐看戏的沈筠道:“快管管你的男人!”却见沈筠无奈摊手道:“我可管不了他。” 三人正笑闹着,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说太子妃请东宫和沈良娣同去她寝殿议事,二人闻言,便匆匆去了,留下灵犀独自在竹舍等候,过了许久,才见他们携手归来,灵犀忙凑上来问怎么了。 萧琮道:“没什么,太子妃给咱们良娣派活呢。” 灵犀不解,沈筠便解释道:“太子妃身怀六甲不能操劳,这一向东宫的事务原本都是太子嫔在打理,可昨日大司马府突然派了人来,说赵老将军病重,想见外孙,太子嫔便带着冬至去了,今天早晨却派了人来说她老父病得实在有些重,想带着冬至在外公面前尽尽孝,这种事情太子妃自然不能不允,只是这东宫的事务却不能没人管呀...” 灵犀听到此处,恍然大悟道:“那确实,轮也只能轮到你头上。”言毕,又十分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只是你...行不行啊...” “不行也得行啊,在其位,便要谋其政,之前有太子妃和太子嫔在前面顶着,我是乐得清闲,如今却是责无旁贷了。” 正说着,玉露便领着内侍抱来厚厚几摞账册,对萧琮和沈筠行过礼后道:“殿下、良娣,太子妃殿下让小人送来宫中近两月的账册,太子妃殿下的意思,良娣空闲时先熟悉熟悉情况,若有不清楚的地方,直接问她也可,差人去问太子嫔也可。” 沈筠微笑颔首道:“有劳良使了,烦请良使回禀殿下,妾若有疑问,自会相扰。” 玉露听毕,对萧琮和她福了福身,便躬身退去了。 沈筠见她走了,扶额轻叹,拿起一本账册走到书案前坐下,一边翻看一边对灵犀道:“对不起,这两日陪不住你了,你自己找乐子吧。” 不待灵犀说什么,萧琮便走过来将她手中的账册合上,道:“用完膳再看。” 言毕,便示意底下人摆上晚膳,三人一起用了,灵犀知她事忙,也就不再搅扰,自回梅园去了。 却说沈筠晚膳后便一直在看账册,到更鼓响时,才被萧琮强拉着站起来略微走动了几下,顺便洗漱,之后便又在书案前静静坐了两个时辰,到了三更天,萧琮见她支着头,即便瞌睡连连,却还是强撑着想将手中那本看完时,终于忍不住将她手中的账册夺过来扔到一旁,道:“这么多账册,你就是熬到天明也看不完,先睡觉,明日再看吧。” 沈筠这才如梦初醒般道:“哦,是不早了,殿下若困了,就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说着,拾起那账册又要继续看。 萧琮又夺过那本账册举过头顶道:“去睡觉。” 沈筠一边够那账册,一边道:“你别闹,这本我就快看完了。” 萧琮见她不听话,只得将她打横抱起,扔到榻上了事,沈筠也只得作罢,待萧琮熄了灯,她反倒失了困,在榻上烙饼般翻来翻去睡不着,萧琮不禁抱怨道:“你这又在折腾什么。” 沈筠原本白了他一眼,不过一想这黑灯瞎火他也看不见,便道:“你说你这偌大一个东宫,怎么就能滴水不漏到这种程度,账面上连一个铜子儿也不错?” 萧琮打了个哈欠道:“这个你问我没用,我不管这些。” 沈筠听了便酸酸地道:“那是,殿下的贤内助多不胜数,哪还用管这些...” 言未毕,双唇便被人狠狠吻住,只听萧琮含混道:“我看你又欠教训了。” 次日一早,萧琮便忙事去了,沈筠送走他,又坐到桌前,将账册粗略翻了几下,就开始支着头假寐。灵犀进来见了,抚掌笑道:“哈,偷懒被我抓到了吧。” 沈筠早知道她进来了,听她说话才把眼睛睁开道:“别闹,我正想事情呢。” 灵犀闻言,便安静地在一旁坐了,不多时,便陆续有宫人进来,或领用物品,或支取银钱,或因什么事要讨良娣的示下,一连大半天都不得消停,灵犀在一旁听得实在无趣,几次想溜走,却都被沈筠留下来,趁无人时低声对她道:“你从前在封地,府中一应事务都是身边的老嫫嫫帮忙打理的,可如今眼看就要嫁人了,去了夫家总不能还叫老嫫嫫代劳吧,再说将来还有可能成为一国王后,更得殚精竭虑不能行差踏错,之前你兄长叫你跟着太子嫔学学管家你左推右拖,如今好歹跟着我多看看吧。这也是你兄长的意思。”灵犀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在一旁守着,终于挨到快晚膳时,有内侍先来报说东宫稍后就到,沈筠便对后面等着的宫人道:“若没有什么特殊情况,诸位遵循旧例行事即可,今日就到这儿,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众人听了,便陆续散去。 不多时,萧琮便回来了,见她二人已摆好了饭单等着他,净了手便过来坐下,趁着落英盛汤的间隙问:“今日情况如何。” 沈筠正欲答话,却听灵犀道:“挺好的啊,所有事情都挺顺利的。” 萧琮微微一笑,道:“是吗?那你今日自觉可有进益?” 灵犀道:“当然有,我今日可是学会了一句最重要的话:遵循旧例行事即可。” 沈筠听罢扶额笑道:“你说得倒轻巧。” “难道不是吗?我看你刚才就是如此啊,不管他们要什么东西,回什么话,你都是先问过之前如何处置的,末了道一句,那就依例办吧,如是而已啊。” 萧琮听了,笑着摇摇头道,“行了,先吃饭吧。” 三人静静用过膳,灵犀又逗留了一会儿,见他们各自在忙手头的事,觉得无趣便回梅园去了,到了更鼓响时,沈筠终于将面前的一大堆新添的账目文书看完,支着头看着一旁拿着份奏疏沉吟的萧琮发呆。萧琮回神时见她的样子,笑道:“今日累了吧?赶快洗漱了,早些睡,我把这几份奏疏看完就过来。” 沈筠依言梳洗上床,萧琮这边看完奏疏收拾了,已是三更时分,进去一看,她早已睡熟,便用手指轻轻拢了拢她散乱的青丝,免得被自己压住,到时又扯疼了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躺下来,生怕惊醒了她。 之后几日,仍是一切如旧,灵犀趁无人时对沈筠道:“我看了这几日,觉得理家也不难啊,有旧例的遵循旧例,没有旧例的让他们自己提出解决的办法,觉得行就行,不行就驳回另议。都是用惯了的人,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 沈筠笑道:“你别着急,且再看看吧。” 灵犀只得依言继续在她身旁守着,好在沈筠一有空档便编些志怪故事,乡野趣闻哄着她,她才不至于时时想着溜号。 但灵犀终究是小孩心性,好容易这日午间,沈筠趁着没人,说想睡一会儿,她便独自往园中来逛,正是夏浅春深的好时节,午间虽有些热,她倒也不以为意,正逛得起劲,却远远见到一群人吵吵嚷嚷往竹舍去了。 彼时沈筠因担心着随时可能有宫人来,只睡了片刻便起来了,落英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叹道:“太子妃静心养胎,太子嫔安心尽孝,这二位倒是清闲了,可苦了我们良娣,这才多大年纪,熬得头发都白了好几根了。”说着,又从沈筠头上拔下一根白发,递到她面前,沈筠接过白发,叹道:“这下不服老也不行了。”说着就要把头发扔到炭盆里,却被落英劈手夺了过去,打开妆奁,与之前的几根一起放入一个纱囊中,还道:“不能扔,这个要留着给殿下看看,让他也心疼心疼。” 沈筠一边拿了根簪子绾发,一边失笑道:“对对对,留给他看看,让他赔。” 此时却听萧琮在外间道:“要让本宫赔什么?”二人循声望去,就见他已抬脚进内室来了。 沈筠道:“殿下今日怎么这样早。” 萧琮拉着她的手道:“我想你了不行吗?”又见落英手里拿着个纱囊,伸手道:“快给本宫看看,要赔什么?” 沈筠嗔怪地看了她一样,伸手也想去拿,落英却一扬手,将那纱囊直接递到萧琮手中。 见萧琮打开纱囊,将里面的白发拈了出来,她才道:“殿下好好看看吧,这些日子我们良娣又是理家事,又是哄孩子,头发都熬白好几根了...” 沈筠听她口中没遮没拦的,便轻斥道:“越来越没规矩,公主也是由着你编排的。”又见萧琮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只得陪笑道:“头发白了也好,这样不就算白首不离了吗?” 萧琮闻言,脸色又沉了几分,沈筠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那些的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话,正想着怎么转圜,忽然听到外间灵犀咋咋呼呼的叫道:“不好了卿卿,我刚才看到邹氏和岑氏在园子里都要打起来了。”说着人已急匆匆进来了,这才见到萧琮也在里面。 灵犀一进来,他便板着脸斥责她道:“这么大的人了,一点规矩也没有。” 别看萧琮平日总是温雅平和,板着脸骂人的样子却也十分吓人,灵犀被唬得大气也不敢出,赶忙规规矩矩行了礼。沈筠见状轻轻推了萧琮一把道:“别吓着她了。”就听外面吵吵嚷嚷一片,只得叹了口气道:“看来殿下今天在我这里也不得清净了,只好请您先在内室坐一坐吧。” 言毕对灵犀道:“好戏来了,快跟我出来看吧。” 说着便带着灵犀到外间来,只见地上仆婢跪倒一片,有些在嘤嘤哭泣,有些面红耳赤钗鬟散乱,还有更甚者,连衣衫也撕破了,沈筠坐下后扫了他们一眼,问:“怎么回事,谁先讲?” 邹氏抢先道:“回禀良娣,今日小人在园中值守时,意外撞见岑氏和一个外男躲在假山后面窃窃私语,当时便觉得有问题,又见他们在...在行苟且之事,唬得小人站在那里动也不敢动...” 那岑氏原本伏跪在地上嘤嘤哭泣,听到此处,忽然抬起头,发指眦裂地哭喊道:“你这贱妇,血口喷人,我几时与人苟且了,明明是你之前与人苟合被我撞见,怕我告发你,如今还反咬一口。”说着就要来掐邹氏的脖子,幸而被旁边的人拉开了。 灵犀正要斥骂她们,却被沈筠以眼神制止了,只见她依然气定神闲地对邹氏道:“你接着说。” 那邹氏见状,得意道:“谁知后来他二人完事了,又说起什么回扣的事,小人还见那外男从怀中掏了包银钱给她,这才明了,岑氏不仅与人通奸,还公然贪污哪,因此挺身而出,想要将她抓个现行,却不想双拳难敌四手,最终还是被那外男逃了,幸而抢下了那包银钱作为证据,良娣请看。” 说着,就要将那那包银钱递到沈筠面前,却被落英一掌击落,:“什么脏东西,也敢往良娣面前送。” 邹氏立马磕头如捣蒜道:“良使说得是,小人僭越了,请良娣恕罪。” 沈筠却仍是淡淡的道:“罢了落英,先收起来吧,银钱是最干净的东西,脏的是人心。” 那邹氏闻言,抢着答道:“这还不算呐良娣,那岑氏见小人拿到了证据,便纠结了一群仆妇要将这些银钱抢回去,小人当然不能让她得逞,于是和姐妹们拼死护住了这袋证据。” 沈筠听她说完,点点头,又对一直在旁喊冤的岑氏道:“那你又有什么冤枉?” 岑氏见终于轮到自己说话,激动地不能自已,颠三倒四地说了一大通,众人听得稀里糊涂,沈筠却点点头道:“嗯,你是想说,你只是在采办脂粉的时候收了回扣,并没有与那外男苟且,反倒是之前曾撞见过邹氏干这样的事,对吗?” 那岑氏原本憋得一脸通红,这才使劲点了点头道:“良娣明鉴,小人实在是冤枉。” 那邹氏道:“良娣不要听着贱妇胡说,通奸是大罪,她自然是不能认的。” 沈筠并不理她,只对岑氏道:“你当初撞见了这样的事,为何不及时告发呢?” “是她跪下来求着小人啊,良娣,小人也是看她可怜一时心软...” 沈筠闻言,叹了口气道:“罢了,私通的事,你们各执一词,却都没有实证,那便暂且不提吧,只是这回扣...” 岑氏连忙道:“回禀良娣,小人一时财迷心窍,确实在采办宫中脂粉时收受了贿赂,请良娣重重责罚。” 沈筠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道:“那便罚你把这些年在这一项上收受的贿赂悉数充公,外加半年的俸银,再自行去掖廷领一顿板子,以儆效尤吧。” 众人听了,单就受贿一项,判罚倒是十分得宜,岑氏自然谢恩不迭,那邹氏却不依不饶,呼天抢地道:“良娣处事不公,小人不服!” 沈筠端着茶还想再喝一口,听到她这一喊,便又放下道:“哦?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不服?” “这贱妇与人通奸,认证物证俱在,良娣却不作处罚,故而小人觉得不公。” 沈筠闻言,却冷哼一声,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吾听闻,大昭宫中的规矩,除非有恩旨,否则你们这样的女官是不能婚嫁的,更不能与男子私通,对吧?” 邹氏答道:“那是自然,私通可是大罪...” 沈筠不待她说完,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似心平气和地道:“你既然不服,那不如咱们找个老嫫嫫验看验看,到底是谁在扯谎。” 那邹氏闻言一惊,脸色霎时变得惨白,伏跪在地,颤抖不已。 沈筠忽然厉声道:“有些事情两位殿下和太子嫔娘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怜你们孤苦,可你们却不知感恩,还妄想用些肮脏的心思来愚弄我们,你们以为东宫是什么地方,当着永乐公主的面尚且不依不饶的,可怜她一个还未出阁的小姑娘,还要在这儿听你们这些恶心的勾当。”说着,用力将手中的杯子掷在邹氏面前,那杯子应声碎裂,众人皆是一惊,大气也不敢出。 沈筠见总算把这群人镇住了,这才道:“今天凡是参与了这件事的人,自己滚去掖廷领板子,以后谁再在宫里这样闹,统统先去领了罚再到吾面前分说。” 言毕,见她们都退下了,这才扶着额头,长出了口气。 灵犀忙抚着她的背道:“你别激动别激动,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沈筠笑道:“我没激动,这叫气势不够,摔杯子来凑。” 灵犀闻言,只得对她竖了个大指。 此时萧琮听到这边结束了,正欲从内室出来,刚走到门口,便听到外面又有宫人来了,只得折返。 只听那宫人行了礼便道:“回禀良娣,昨日良娣否了小人的建言,还叫小人回去再想想,可小人想了一夜,也没想到更妥善的办法。” 萧琮听她声音中满是倨傲,不禁皱了皱眉,心道,又不是个善茬。 却听沈筠不疾不徐地道:“正巧,吾也想了一夜,良使看这样如何?”说完便将自己的方案完完整整叙述了一遍,那宫人听了,沉默半晌,才道:“可是良娣这样不循旧例,恐怕会落人口实。” 沈筠轻声一笑道:“此事若是有恰当的旧例可循,还用你我在此多费唇舌吗?” 见那宫人还是踌躇,沈筠只得又是对自己提出的方案逐条分析,又是帮着权衡利弊,直到说得那宫人心服口服,领命而去才算完。 灵犀见她等那宫人出去后就支着头靠在桌案上,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禁问道:“你干嘛跟她说那么多,费那么些精神,直接下命令不就完了吗?难道她还敢不听。” 沈筠接过落英递过来的茶,边喝边道:“公主,您看我都要口吐白沫了,容我先喝口水行吗?” 灵犀却道:“行行行,你慢慢喝。” 但不等沈筠喝完水,又陆续来了些回事的宫人,她也只得强打起精神,继续正襟危坐,仔细聆听之后,再下达命令。 等到这些人都散了,晚膳时间也到了,萧琮见沈筠虽全无胃口,却还是努力加餐饭的样子,甚是心疼,偏偏灵犀用过膳还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邹氏和岑氏一个与人私通,一个贪污受贿,为何不将她们都撵了?倒还落个眼前干净。而且摆明了她们就是欺你文弱,才故意在你面前撒泼的。” 沈筠微微一笑道:“眼前是干净了,可事情谁来做呢?你道她们是凭什么爬上女官的位置的,全靠运气吗?水至清则无鱼,你不能用选圣贤的标准去选女官,有的人是需要用到他的德行,而有的人,我们只需要用他的才能就行了。至于欺我文弱这种事,是她们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你看她们欺负到我了吗?又不是骂街,不用比谁泼,比谁脑子好使就行。但你若稍稍被人一激,便让怒气冲昏了头脑,那只有白白被人欺负的份了。” 灵犀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前一阵子在太子嫔那里旁观时,便听人告发过岑氏,她也曾停用了她一段时间,可后来还是让她继续采办宫中脂粉,”继而又产生了新的疑惑,“不过那段时间,光胭脂一项上的开销,确实是省下很多呀。” 沈筠闻言命落英将妆奁中的三盒胭脂都取了过来,摆在她面前,又自去取了两本账册过来,翻开其中一本道:“你说的胭脂一项上节省了开支的那一阵子,账面上确实也有所体现。你看,这里记录的,太子良媛以上,所用的胭脂是二钱二一盒,当时我这里配发的胭脂,是这样的。”她说着,打开了其中一盒,递给灵犀,灵犀看见,这盒胭脂只用了浅浅一层,便用指尖沾了一些,在手上抹开了,又将胭脂盒子举到鼻尖闻了闻,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道:“她们竟然拿这种东西来敷衍。” 沈筠道,“所以我就自己托人在宫外带了这盒回来”说着又打开一盒,递给灵犀,一边还道:“这个人所报的价格是二钱七一盒,他是可信之人,不会吃我的回扣。”灵犀接过一看,这盒虽已用得见了底,但仍可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与她平日所用应当是差不多的。 沈筠说着,又打开了另一本账册,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条记录道:“而这个,是太子嫔复用岑氏之后,她采买的太子良媛以上所用胭脂的价格,也是二钱七一盒,也就是这个。”她说着,打开了最后一盒胭脂。灵犀一手拿了一个,比较一番,道:“这两盒成色倒是差不多。那她哪里来的回扣吃?” 沈筠微笑着道:“整个东宫又不是只用这一盒,她当然可以跟商家谈大量采买的价格啊,至于谈下来到底是多少,那是人家自己的本事,说到底,东宫也并没有在这一项上多花银钱。” 见灵犀将眼睛瞪得溜圆,她便又笑着问道: “可如果让你选,即便明知道她吃了一钱半钱的回扣,你是愿意花二钱二买一盒这样的,还是花二钱七买盒那样的?” 灵犀想也不想,抓紧手里的胭脂就道:“当然是这个。” 沈筠呼了口气,“这不就结了?” 灵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可这样,不就显得我们被她们拿捏住了吗?只能任她们贪污受贿。” “哪里任她们贪污了?太子嫔没整治她们之前,我们几个用的胭脂,可是三钱银子一盒的,她们这不是已经收敛许多了吗。”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这种人,寻着机会,敲打敲打就行,不是非要赶尽杀绝。” “嗯,聪明。” “那...那后来那个宫人呢?直接下命令就好了呀,为什么还要跟她讲那么多道理。” “那个是宫里的老嫫嫫,人年纪大了,总会有点执拗,觉得自己什么没见过,所思所想一定是最妥当的,因此别人的话,不太容易听进去,你强令她做,她固然也会做,但效果却会大打折扣,说不定还给你整出点什么幺蛾子来,残局才够你收拾的,不若开始时多花点耐心,让她对你的命令心服口服,才能事半功倍。” 灵犀闻言叹道:“我从前以为你只在那些吟诗弄月的事上用心,没想到理家主事也是一把好手,佩服佩服。” 此时萧琮终于忍不住道:“公主,您问完了吗?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在下了?” 灵犀闻言,这才想起萧琮已经巴巴地等了大半天了,连忙道:“抱歉抱歉,你们聊你们聊。”说完,便拱手告退了。 待灵犀走了,萧琮将沈筠搂在怀中问:“你所托何人?” 沈筠有些懵,“什么所托何人?” “胭脂,你托谁帮你买的。” “闻将军啊,能出入东宫又能随便到街上晃的,我也只认识他吧。” “以后不准托他买东西。” “哎呦呦,瞧殿下的醋劲儿大的。” “你听到没有。” “那可不行。” “你...你这是私相授受。” “私相授受也还隔着个落英呢,况且我内心坦荡荡,自问没有哪里对不起你,再说了,谁让我只认识他呢,不托他托谁,我又不像殿下你,红颜知己满...”她还未说完,唇却被他吻住了。 二人温存一阵,沈筠便又打开新增的账册文书看起来,萧琮只能一直在旁哀叹:“我此番算领悟到深闺怨妇的心境了。” 沈筠只得安慰他道:“没事没事,我听说大司马的病已见好,你的太子嫔就快回来了。” “既然如此,你还这么卖力做什么?差不多就行了吧。”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嘛,再说了,我若此时什么都含混过去,到时候交出去一笔糊涂账,丢的还不是你的人。” 萧琮见说不动她,只好强行将她抱到榻上,沈筠挣扎道:“都还未梳洗,你又要做什么?” 萧琮将她按在榻上道:“不做什么,就是让你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睡觉。” 待到赵悦回宫,看过沈筠交还给她的账册,不禁对李静宜叹道:“你说她到底是怎么长的?同样都是人,怎么她就能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天道真是不公。不过还别说,今后若得她辅佐,殿下您还真能轻松不少。” “你以为孤没想过吗?可孤那天刚起了个头,便被东宫一口回绝了。” “也是的,她身子一向不好,能平平安安地熬过这一两个月已是不容易了,咱们的东宫怎么舍得他的心肝肉儿这么继续点灯熬油下去?也只有妾,粗蠢有粗蠢的好处,到底经得熬一些。” 于是沈筠又闲了下来,萧琮见她气色总算一天一天在好转,这才觉得欣慰万分。 唯一不同的是,盛夏转瞬过去,秋天如期而至,灵犀的婚礼也终于筹备妥当,三书六礼过后,总算等到了王子亲迎的日子。 第三十一章 送嫁 亲迎的头一夜,照例是该李静宜陪着灵犀的,但一则她即将临盆多有不便,二则灵犀执意让沈筠陪伴,众人知她二人亲厚,便由着她了。 夜里,灵犀靠在沈筠怀中,小声道:“姐姐,我有些害怕。” 她从前总是直接叫她卿卿的。 沈筠抚着她的背道:“傻孩子,有什么好怕的。” “不知道,我就是害怕。嫁人以后...会是什么样子,都说妻不如妾,他以后万一有了妾室,会不会...会不会...” 沈筠笑道:“不是你说的吗?他对你早有承诺,怎么这会儿自己又怀疑起来了。” 灵犀踌躇着道:“我是看你和兄长...我这么说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可别生气。” 沈筠笑着摇摇头道:“你兄嫂在一起的缘故,你又不是不知道,即便如此,东宫对太子妃的爱重也是人尽皆知。如今你是艾尼尔明媒正娶的妻,又与他两情相悦,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缘分。你何必庸人自扰,为一些还没发生的事担心呢。” “还不是你跟我说的,世事难料,人心易变,让我心里有个准备吗?” “我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将来万一有个变化,不至于手足无措,不是让你整天为这些事心怀忧虑。”沈筠说着,拢了拢灵犀的乌发,“你知道我最羡慕你什么吗?” “什么?” “你虽自幼失了怙恃,所幸一直有人在你前面挡风遮雨,所以你可以生得如此娇妍明媚,磊落洒脱,这都是我羡慕也羡慕不来的。但是今后,你就必须独自面对那些人心中的险恶和阴暗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忽然发现活成了自己最不喜欢的样子,唯唯诺诺,自私圆滑,我希望那个时候,你至少在心中为自己留一片净土,只要心还有皈依之地,你就还是你自己。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些,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况且情爱之事,只要身处其中就难免患得患失。对此,我尚且当局者迷,也没有什么好的经验可以传授,能奉送的就只一句话: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灵犀细细咀嚼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次日,东宫诸人皆早起严妆,为永乐公主送嫁,等到沈筠扶着灵犀走出大殿时,萧琮才见她身穿品服,梳着高髻,发冠上的珠翠熠熠生辉,珍珠妆靥更显端庄,堪堪可谓:灿若朝霞,令人几乎不能逼视,与平日的清静淡雅自是大不相同,倒有些不舍得挪开眼。 灵犀将掩面的宫扇放低了一些,悄悄瞄了一眼众人,忽然低声笑道:“你方才说你自己晋封时还没打扮得这么齐整过,我现在看到兄长的呆样子,算是信了。” 沈筠连忙将她的扇子扶正,亦低声笑道:“给你送嫁是大事,况且要不是你坚持,还轮不到我站在这儿,气场不够,只好妆容来凑,再说那么多人看着呢,不能丢你们的人呀。” 二人走到萧琮面前,一边行礼一边听到他低声说:“什么场合了,还聊。”言毕还礼,等到她二人都上了舆驾,便翻身上马,领着送亲的队伍向建章宫走去,到了武德殿,回鹘王子已在殿外迎候,一番繁琐礼节过后,永乐公主便拜别帝后,登上舆驾,由东宫亲送出城。 途中灵犀倚在沈筠肩上,一言不发,不知过了多久,车马忽然都止步了,有内侍在帘外道:“公主、良娣,长亭到了。”灵犀抬起头,喃喃道:“这就到了吗?” 二人相扶着下了舆驾,就见不远处的亭中,已设好茶席,萧琮和艾尼瓦尔正站在亭前,一边等候她们,一边说着些什么。 二人走近,便听萧琮道:“总之舍妹性子顽劣,脾气也不好,王子今后一定多担待些,若今后有什么大的错处,惹恼了王子,不妨告知愚兄一声,本宫自会派人接她回来好好管教,等王子气消了,再送她回去。” 艾尼瓦尔闻言苦笑道,“不敢不敢,臣只担心一朝不慎惹恼了公主,哪里敢寻公主的错处。” 沈筠听了萧琮的话,只是轻叹一声,低头不语,灵犀却红了眼眶,嘴上还道:“兄长尽会在背后说我的坏话。” 萧琮眼圈也有些发红,却还是温和笑道:“亭中已备好了酒水,歇一歇再上路吧。” 四人便到亭中坐下,却都只是一语不发地喝着茶,过了一会儿,回鹘的一个使臣走过来,将双手抱在胸前,刚要说些什么,却被艾尼瓦尔摆手制止了。 沈筠见状,对身后的落英吩咐道:“去拿飞雪来。” 众人就见落英去后面的马车中取来一架琴,沈筠试了试弦,且弹且唱: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穷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一曲终了,沈筠举起酒杯,含泪对灵犀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灵犀亦含泪,与她对饮了一杯。 萧琮也举杯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饮过此杯,你们便早些上路吧。” 四人同饮之后,便都起身行礼辞别。 萧琮和沈筠携手立在亭中,望着夕阳下渐渐远去的车队,直到最后一点影子也看不见了,萧琮才道:“回去吧。” 回程中,萧琮陪沈筠坐在马车上,见沈筠闭着眼,一脸疲惫,却还是端坐车中,不禁笑道:“娘娘,没外人了,可以不用端着了。”说着就想将她揽入怀中,伸出的手却被沈筠轻轻打了一下,只见她睁开眼道:“起开,别把我头发弄乱了。你都不知道落英今天折腾了多久,才让这顶发冠能在我头上稳如泰山,唉,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上面镶了些什么,真的跟泰山一样沉,我现在觉得自己头皮都快被扯掉了。” 萧琮知她发质细软顺滑,如同小儿,要顶住重典中用的九嫔冠确实不易,轻叹道:“欲戴王冠,必承其重,你跟着我,今后少不得要吃许多这样的苦头。” 沈筠知道他的弦外之音,还是不以为意地笑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现在即便后悔也晚了,凑合过吧。” 萧琮哭笑不得,“你这又是哪里听来的俗话。” 二人回城后,便一同进宫复命,之后帝后欲留东宫单独说两句话,萧琮便低声对沈筠道,“要不你先回去休息吧。”沈筠道:“我看二老今天也折腾够了,应该说不了几句,我等你吧,大家都挺累的,就别让他们来来回回跑了。” 萧琮闻言,温柔一笑,悄悄拉了拉她的手,又垂眸看着她行礼退出殿外,此时何皇后正好唤他,他才回神应答。 却听何皇后道:“所以还是琮儿的眼光好,你看这丫头在玚儿府中那么久,玚儿竟不知她如此知书达理,堪当大任呢。” 萧琮一听,心道,灵犀尚未走远,皇后这便要开始了吗?却只是拱手侍立,并不答话。 今上瞄了何皇后一眼,对萧琮缓缓道:“哦,朕知道了,这就是灵犀说过的那个那个,沈旷家的女儿吧。” 萧琮躬身道:“是。” “听说她是跟着她外祖长大的?” “是。” “那很好嘛,”今上笑着对皇后道:“皇后还不知道吧,那可是咱们大昭宰辅的小师妹啊,不愧是魏文翁一手带出来的孩子,连灵犀那么烈的性子,也被她收得服服帖帖。朕看哪,今后这东宫连请先生的银钱也可以省下了,直接把孩子们都扔给她带不比什么都好嘛,哈哈。” 东宫私改户籍的事,原本就可大可小,如今就这么被皇帝的三言两语给遮过去了,何皇后心想,到底是皇帝爱长子,自己的儿子只能自己骂,别人说也说不得,不过这宋灵犀能量也是够大啊,人都走那么远了,说过的话还威力不减,看来想动东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于是她满脸堆笑道:“怪不得琮儿那样爱重她,唉,只可惜我们玚儿有眼无珠,白白错过了如此佳人。想必她在后蜀亡国后,也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琮儿今后可要好好待她,别让她再受委屈了。” 萧琮看着她一贯的做作表情,只觉得反胃,面上却仍淡淡笑着:“谨遵皇后教诲。” 却说偏殿这边,沈筠正倚在桌前支着头假寐,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以为是萧琮,便睁开眼笑吟吟道:“殿...” 谁知定睛一看,来的却是箫玚,她的那个“下”字便卡在嗓子眼里了,只见她略清了清嗓子,起身拜道:“参见王君。” 箫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怎么,来的不是兄长,良娣便如此失望?” 沈筠低眉敛目,沉声道:“王君说笑了,不管早晚,殿下总会来,妾没有什么好失望的。” 箫玚冷哼一声道,“良娣现在好风光啊,连口齿也比之前伶俐了不少。” “妾一向如此,王君从前没有关注过罢了。” 萧琮闻言,忽然换了声调,用有些悲凉的语气道:“缦儿,你是不是还在怪本君...怪本君...” “王君说笑了,妾有什么好责怪王君的,妾感谢王君还来不及...” 萧琮闻言,忽然抢上前抓住她的手道:“本君知道,你一定还在怪本君对不对,本君现在后悔了,你原谅本君好不好。” 说着,就将沈筠按到一旁的软塌上,上下其手,却被她又踢又咬,击中了要害,疼得他反手便扇了她一巴掌,再强行亲她时,又被她咬破了嘴唇,他一摸嘴角,见手上有血,勃然大怒,正欲发作,却被人从后面拎了起来,脸上挨了狠狠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晕了半晌才看清,来人正是萧琮。 箫玚忙揉着脸颊跪在地上对萧琮哭告道:“殿下恕罪,是这贱人勾引臣的,否则臣怎么敢...” 萧琮此时已将软塌上的沈筠搂在怀中,见她衣服的领口被扒开了一半,脸上一道掌痕不说,头冠也落在地,上面还夹着几缕青丝,可见是被生生扯掉的。气得额角都绷起了青筋,站起来又给了箫玚两脚,沈筠怕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连忙过来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殿下,殿下。” 萧琮知道沈筠的意思,便对她更是疼惜,只得对箫玚怒吼道:“滚。” 那箫玚连滚带爬地出来。刚转过回廊,见四下无人,便整了整衣衫,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此时自廊角转出一人道:“王君不是要去唤回缦姬的心吗?可成功了?” 箫玚闻言,有些尴尬地道:“果然是婊子无情,这么快就把本君抛诸脑后了,要说本君这位长兄还真是好手段,竟把这贱人收得服服帖帖的。连本君想跟她亲近亲近,都做出一副以死相拼的样子,矫什么情,又不是没睡过。” 那人闻言,只是轻哼一声,道:“那王君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箫玚道:“先不急,只要他们是真的郎情妾意,就不愁没有机会,要知道这大多数时候,坏事就是坏在女人身上的。你帮本君继续盯着就行了。” “那王君不要忘了自己的承诺。” “放心,忘不了,你弟妹都好好的在家乡待着呢。办好你的差事,他们就能一直好好的。” “是。” 彼时落英拿了件披风回到偏殿,却听见里面有哭泣之声,忙问侍立在门口的高启年,“高公公,这又是怎么了?” 却听高启年急道:“哎呦,良使这是去哪里了,这半天才回来。” 落英茫然道:“殿下派人来传了高公公去正殿后,便有内侍来说,秋夜里风凉,殿下怕良娣着了寒气,让小人去车里拿披风啊。” 高启年听罢,拍着额头道:“唉,看来都是算计好了的。” 原来高启年被告知萧琮传唤之后,也略略感到有些奇怪,待赶到正殿,却见萧琮仍侍立在帝后面前,便在殿门口等着,好一会儿才见萧琮从里面出来,见了他,还往他身后望了望,满含笑意地问:“公公怎么在这儿等,良娣呢?” 高启年这才觉出事情有异,萧琮见他脸色突变,立刻明白要出事,便匆匆往偏殿赶来,这才撞见箫玚欺辱沈筠。 萧琮忍着气,柔声劝了一阵,见沈筠终于止住哭,便寻了把梳子,替她细细梳了头,绾好发,这才蹲在她身前道:“上来。” 沈筠一愣,随即翁声瓮气地道:“做什么,这是皇宫,也由得你这样招摇。” 萧琮沉声道:“今日你不想招摇也招摇了,不差这一件,快上来。本宫就是要他们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本宫身边哪个人动得,哪个人动不得。”说着,便不由分说将沈筠背在身后,出了偏殿,大大方方往宫门口走去。落英见状,与高启年对视一眼,忙将手中的披风给沈筠披上。 沈筠趴在萧琮背上,刚开始还拿袖子挡着脸,后来听见身后宫人们小声的议论,才知道挡脸是徒劳,索性放下袖子,还将头也靠在萧琮肩上。 萧琮笑道:“怎么,想通了?” 沈筠叹道:“唉,破罐子破摔呗。” 第三十二章 杀机 所幸当天的事,所有人都绝口不提,也就没有引起什么波澜,之后的日子众人还是按部就班地过,唯一的不同之处,大概是真的再没人敢打沈筠的主意,沈筠因此踏踏实实做了一年多的富贵闲人,除了因今上说的一句将东宫请先生的银钱省下来,需要每日领着孩儿们读读书外,最重要的事就是张罗萧琮的吃喝,不过自从有了萧琮弄来的那两个厨娘之后,许多事也不用她亲自动手了,因此养得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近些日子,更是连萧琮抱她的时候都直呼重了。 沈筠看着镜中自己日渐丰润的脸颊,倒是生出些不安。毕竟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对容颜还是很在意的,知道本朝崇尚的是纤细之美,恐自己再不控制真的发起福来萧琮不喜,因此每日晚膳过后稍歇片刻,就要外出散步消食,萧琮觉得她愿意多动一动也是好事,有空时也乐于陪她到处逛一逛。 这日萧琮陪着沈筠用过了晚膳,原本想陪她去散步,谁知闻安忽然请见,萧琮无奈,只得对她道:“你先去逛吧,我稍后来找你。”说着又要让落英拿披风,“现在快入冬了,出门要多穿些,不能大意。” 沈筠道:“不冷不冷,我走动着还觉得有些发热,带着那东西倒是个累赘。”说完便笑吟吟带着落英走了,萧琮知她现在身体好了许多,也更知道珍重自身,便不再多言,随她去了。 话说沈筠带着落英往园中来逛了不多时,忽觉一阵凉风吹来,便对落英道:“殿下所说不错,这晚风是有些凉,你回去把我的披风拿来,我再往前面走走,你待会儿到那片假山后的水塘边来寻我吧。”落英应喏而去,沈筠便独自往假山后来了。 谁知她刚绕过假山,就见萧笠站在前方岸边,望着水中一个彩球,似有向前之意,旁边一个面生的宫人,正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的背,像是想要推他入水的样子,沈筠心头一惊,立刻高声叫道,“冬至!” 只见那宫人倏地收回手,萧笠也同时转过头来,见是沈筠,便指着水面的彩球,叫了声:“沈娘娘,球球。” 沈筠不等那宫人有所反应,便跑过去抱起冬至道:“冬至乖,球球叫他们帮你捞吧。爹爹在前面等着咱们呢。” 一边说,一边厉声对那宫人叫道:“还不快找人去帮小殿下捞彩球。” 却见那宫人阴恻恻地看着沈筠,对着假山后招了招手,瞬间便钻出两三个内侍打扮的人。沈筠看得心中发毛,手中却将萧笠抱得更紧。 那几个人却步步向前,逼得沈筠步步后退,终于退到抵住假山山壁时,沈筠心道,完了完了,此番怕是小命不保了,却听得赵悦和白兰呼唤冬至之声由远及近,立即大声应道,“冬至在此。” 言未毕,只见那宫婢对着那三个内侍使了个眼色,他们便抢步上前,一边来捂她的嘴,一边将她和冬至一起拖过去扔到水里。沈筠本能地托举着冬至,那几个人却一直把他们往水里按,挣扎间听到一阵嘈杂的声响,似乎有很多人朝这边来了,有人在喊“冬至”,有人在喊“小殿下”,里面夹杂着几声“卿卿”,沈筠便知是萧琮来了。那几个人见势不妙,也就顾不上沈筠他们,各自逃了,沈筠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冬至推到岸上,自己却挣扎了几次也没能爬上去,最后还是萧琮赶到,将她拉了上来。 沈筠呛了不少水,上岸之后便在萧琮怀中咳得昏天黑地,咳了一阵,突然吐出一口鲜血,之后便人事不省了。 沈筠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忽而回到外祖家中,忽而在晋阳君府,忽而又是在教坊司中,最后,兄长忽然走到她面前,微笑着向她伸出一只手,与从前要带她去骑马疯玩时一般样子,她刚想将手搭上去,却听道萧琮在身后唤她,“卿卿...卿卿...”,她循声回望,却只见一片虚空,再回头,兄长也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人...终于,她从梦中惊醒,恍惚间看到眼前凑着几张脸,萧琮、落英、赵悦,还有陈景行。心里惦记着先前的事,便哑着嗓子问:“冬至呢?” 待听到赵悦一句“冬至没事”后,心头一松,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醒转过来。幽幽睁开眼,看到萧琮依旧轻袍缓带,支着头靠在一旁的软塌上假寐,顿时产生了一些隔世之感,正欲开口唤他,却仍是只引出几声咳嗽。 萧琮闻声惊起,见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赶忙过来扶住她。心道,可算是醒了。 沈筠见他面色不善,心头一惊,忙问:“冬至呢?” 萧琮沉着脸道:“冬至很好,到现在也能吃能睡,你如今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沈筠心道,没事你垮着张脸做什么,转念一想,自己当着他吐了那么大一口血,大概是把他给吓着了,便故作玩笑道:“我没事,就是有点饿。” 萧琮却不理她,只叫医女拿了汤药进来,自己端过来默默喂她,沈筠知道他的脾气,此时也不敢再任性,乖乖地将他手中的药一勺一勺都喝尽了。 萧琮见她乖觉,面色稍霁,却还是冷着脸问:“不是说饿了吗?想吃什么?” 沈筠笑嘻嘻道:“甜酒酿。” 萧琮闻言皱了皱眉,却没再说什么,只帮她理了理被角,便起身出去了。 见他出去,沈筠这才长舒了口气,盯着头顶的幔帐,心道,即便吓着你了,我好歹是个病人,也不知道说两句好听的。想着想着,便觉得甚是委屈,泪水开始在眼框中打转。 却说落英见萧琮沉着脸从内室出来了,便赶紧进来查看,就见沈筠瘪着嘴,一副想哭又努力忍着的样子。不禁叹道:“良娣...您可不能怪殿下。”说着又去衣橱中取了张手绢来,递给沈筠道:“您是不知道,殿下看到您吐的那一大口血,当时脸就白了,后来陈大人问起之前是不是还有过类似的情况,小人只好把那次赵将军见您的事...” 沈筠原本拿着手绢拭泪,听到此处,气得拍着榻沿道:“你好糊涂,我防的就是有人拿这事挑拨殿下和赵家人的关系。你...” 落英见她情绪又激动起来,忙道:“良娣息怒,太子嫔当时也在,听了就要令人去叫她兄长来请罪,还是殿下拦下的,说不相干,良娣不必忧心。” 沈筠听了,怒气才渐渐平息。 落英又道:“殿下气的是良娣这么大的事,既不肯告知他,又不及时延医用药,白白耽误了病情。” 沈筠听她这样说,顿时没了脾气,沉默半晌才道:“罢了,你去给我弄点吃的吧。” 落英还未答话,就听萧琮道:“不是要吃甜酒酿吗?”说着,便已端着一只碗进来了。 落英见状,连忙退了出去。 沈筠一看,便知那酒酿是他亲自做的,眼睛发酸,泪又涌了上来,却只是垂着头强忍住不哭。 萧琮见了,心中到底不忍,低叹一声道:“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拎不清吗?”虽是责怪的话,语气却无限温柔,沈筠便知他的气已消了大半。吸了吸鼻子,收住泪强笑道:“其实你不必如此担心,我这两年不是也好好的吗,只是不巧遇上了这件事而已,再说了,这吐血啊,吐着吐着就吐习惯了。而且每次吐完,还觉得心里没那么堵得慌了,之前陈大人不也说了吗,这些都是体内淤积的寒毒,需要排出来的嘛...” 萧琮被她气得笑了,心道,这个人,给她点好脸色,她便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因此打断她道:“你的高论发表完了没有,再说下去吃的可就凉了。”说着便又一勺一勺耐心地将酒酿喂给她吃。边喂还边道:“陈景行说了,你这两次吐血,跟之前不同,可不是你说的什么排淤毒,对身体损伤是很大的,所以,你以后还是得给我老老实实地将养才行。” 沈筠乖巧地“嗯”了一声,心想幸好汤泉行宫那一次你们都不知道,否则还不知怎么闹呢,又吃了几口酒酿,突然问道:“结果那几个人抓到了吗?” 萧琮摇摇头道:“没有,这些人早有准备,哪儿那么好抓。” 沈筠闻言,沉默着将酒酿吃完了,才道:“那你自己要小心。有些人,还是坐不住了。” 萧琮那手绢给她擦了擦嘴,道“我知道,他们能给我这一年多的太平日子,已属不易,前些天陛下感染了风寒,如今虽已痊愈,但身体明显差了许多,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经不起折腾,这些人就慌了,把主意打到我唯一的儿子身上,大概是想先断我的后,再集中精神收拾了我,就没人挡他们的道了。” 言毕,见沈筠靠在床头,一脸忧虑,不忍道:“只是可怜你,白白受了这场牵连,好不容易身体养好一点,一朝又给打回了原形,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运气,怎么总是好事沾不着,坏事全赶上。” 沈筠闻言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吗,遇到你这件大好事,一下子就把我大半辈子的运气都花光了。” 萧琮将她搂在怀里,苦笑道:“遇到我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人,有什么好。” 沈筠听他说得凄怆,喟然叹道:“外面那些虎视眈眈,随时等着生扑殿下的女子若听了这话,真不知会作何感想。” 萧琮笑道:“生扑?你这词用得还真是...” 沈筠翻了个白眼道:“可不就是生扑吗?前些年在围场的时候,那个什么什么候府家的千金,整天在你营帐边转来转去,不是预备着扑你,就是等着你扑她呢吧。这还是我看见的,至于那些我没看见的,怕就不计其数咯。” 萧琮见她一副牙尖嘴利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指道:“我看你这是又欠教训了呀。” 沈筠立马环抱住身体躲到床角道:“快来人呐,东宫要杀人灭口啦。” 外面落英听了,悄悄问高启年:“高公公,真有这事啊?” 高启年道:“那可不,那是临淄候的千金,自称爱慕殿下,还想效仿赵娘娘,一哭二闹地逼着她父亲来求殿下纳了她呢。” “这不就是欺负咱们殿下心肠软吗。” “那可不,结果你知道殿下怎么说的吗?”高启年说着,便站直了身体,学着萧琮的样子道:“本宫惧内,只能辜负佳人一片深情了。” 落英闻言,瞪大眼睛,结巴道:“惧...惧内?殿下真这么说?” 高启年道:“噫,那还能是我编的吗?”说完便与落英一起掩口笑了。 到了第二日,萧琮见沈筠身体虽虚弱,精神却尚可,饮食也还正常,终于稍稍放心了些,嘱咐了几句,便又忙自己的事去了,沈筠倚在床上百无聊赖,便叫落英给她拿了本书看,谁知没看几页便觉得十分困倦,捧着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恍恍惚惚觉得像是有人轻笑着道:“要不怎么连陛下都夸她学问好呢,这睡觉都还在看书呢。”说着,就过来收了她的书,又帮她理了理被子,她彼时睡意正浓,也没管到底是谁,顺势翻了个身,就又沉沉入梦了。 待她再次醒转来,睁开眼却见赵悦正坐在她榻边,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方才那本书,倒是有些懵了。此时赵悦一抬眼,见她人虽醒了,眼神却还有些迷离,忙问道:“醒了吗?可觉得好些了?”正说着,沈筠已撑着身子似乎是想坐起来,她便放下手中的书,过来扶她。 沈筠此时总算完全清醒了,道:“娘娘什么时候来的,这落英也是,怎么不叫妾起来。” 赵悦微笑着道:“我来的时候,看你像刚睡着的样子,就没让他们叫醒你。你可觉得好些了?” 沈筠亦微笑答道:“好多了。多谢娘娘关心。” 赵悦却叹道:“嗨,谢什么呀,要说谢,也只有我谢你的。” 沈筠知她指的是冬至的事,便还是淡淡笑着道:“娘娘不必放在心上,这种事看到了肯定要管的,更何况冬至...是妾看着长大的孩子。” 赵悦知她性情如此,也就不再多言,此时落英端了药进来,她便亲自捧过来,觉得有些烫,又仔细吹冷了些,才递给沈筠,见沈筠慢慢喝了,才又道:“我知道你这两天收到的补品已经够多了,但还是给你带了些,另外...”她说着,捧起刚才放在脚边的一个檀木匣子,递到沈筠手中,“兄长托我把这个带给你。” 沈筠有些疑惑地将它打开,就见里面静静躺着一本书册,边缘有些被火烧过的痕迹,可再一看封面上的字迹,她眼圈便红了。 那是她外祖亲笔誊录的琴谱集,当年,她还帮他整理过一些小调。 只听赵悦又道:“当年我父兄攻下剑门关后,大昭军队趁机偷袭了伪朝边境上的守军,父亲无奈,只得带兵驰援,兄长虽还是大破蜀军,夺下后蜀皇城,却终究因为太年轻,在朝中没有威望,劝不住伪朝那些北蛮子,除了约束住自己的亲兵,其余的,就只能任他们在城中烧杀抢掠,可叹那些北蛮子,只识得金银珠玉,却不知魏文翁的藏书才是天下至宝,竟连着宅子,一把火都给烧了。” 沈筠闻言,轻抚着那本谱集,喃喃道:“幸而...那时外祖已过世了,否则...” 赵悦也跟着唏嘘了一阵,才又道:“彼时我兄长偶然听见他们在打两位沈将军陪葬品的主意,便一直带着亲兵,在墓前守着,免得他们盗掘,后来才得知他们竟连魏文翁族中男女都拉去充军的充军,为奴的为奴,最后还蠢到放火烧屋,想去救时,已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最后等火灭了,才在一堆废墟中翻捡到这本因压在倒了的石屏下面,才幸免于难的琴谱集,上次他见你时,就想给你,可没说两句你便走了,他料想你定是为旧事伤怀,也不好再纠缠,直到前日落英说起,才知对你造成了那样大的伤害,当即就懊悔不已,非要来负荆请罪,最后还是殿下劝住的。彼时他也是犹豫了很久,才将这集子给我,让我代为转交,我其实也很担心,此时给你,只怕又会惹你伤心,但思来想去,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唯有将它奉上,方可聊表寸心。” 沈筠听罢,且笑且叹:“都是前尘往事了,伤怀归伤怀,我倒不至于再如何悲痛,之前那样,不过是替我父兄觉得冤屈,也气自己蠢,听信了别人处心积虑制造的流言,将些莫名其妙的怨恨背负了那么些年,真是不知所谓。” 赵悦闻言,踟蹰了片刻,才鼓起勇气,伸手握住沈筠的手道:“你不再恨我就好,否则我真是...” 沈筠垂下眼眸,轻轻摇了摇头。眼泪,却还是不自觉地落了下来。 令萧琮有些意外的是,沈筠这次倒很是听话,该吃药便吃药,该忌口便忌口,因此身体恢复得还算快,这日萧琮盯着她喝完最后一碗汤药,拉着她的手道:“这就对了嘛。早这么乖多好。” 沈筠皱眉苦笑道:“大概这吃药也如...呃...吃着吃着,就吃习惯了。” 萧琮心里明白,沈筠向来通透,必是知道现在外面并不太平,也猜到他目前在朝堂上的举步维艰,因此不愿让他在这些小事上分心,每每见面,从不显出病中辛苦,还总扯些闲篇来哄得他一笑,更让他既欣慰,又心疼。 待到寒冬终于过去,春暖花开之时,沈筠的身体才算完全康复,于是又开始每日张罗起萧琮的吃喝,将各家送来的慰问补品一样一样都塞进萧琮的肚腹,因此尽管外面云诡波谲,劳心伤神之事层出不穷,萧琮却从不见委顿之态,反而日益康健,精神十足,看得有些居心叵测之人万分不适。 第三十三章 时疫 光阴荏苒,转眼白露节又过了,这日沈筠正带着孩子们在读书,就见萧琮身边的内侍匆匆而来,见到她便拱手道:“良娣,殿下今日早起仍是头疼,还有些低热,高公公已经请御医去了,两位娘娘已经动身过去了,太子妃殿下的意思,请您也过去看看。” 沈筠闻言,心突突地跳起来,昨日她本来都备好了晚膳,单等着萧琮回来,就有内侍来报说:“殿下午间忽然觉得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良娣,今天就不过来了,请良娣自行用膳,早些安寝。”她当时心中便有不安,但想着或许是时气所致,便嘱咐了来人几句,自行安顿了。谁料今日竟有此一说,忙叫落英和培竹看着孩子们,自己跟着那内侍匆匆往萧琮寝殿去了。刚到庭中,就见李静宜和赵悦也恰恰赶到,静宜身后的奶妈,还抱着萧琮正在熟睡的小女儿。 三人见了礼,就要进殿去查看,却见一个小内侍自外飞奔进来,边跑边道:“诸位娘娘请留步,陈御医的意思,大家暂且都不要进寝殿去。” 沈筠闻言,心中一沉。却听赵悦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殿下正是需要照顾的时候,怎么能拦着不让人进去。”说着就要举步入殿,却被沈筠一把拉住,回头见她脸色惨白,也是一惊。 此时刘氏也来了,见到李静宜便道:“娘娘,不好了,妾方才听说王昭训昨晚给殿下侍疾过后,今早也是头痛发热。” 静宜惊道:“难道...难道...” 沈筠喃喃道:“等御医来看过,再说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启年终于带着陈景行回来了,随行的还有徐渊和两个医女,几人皆用白纱将口鼻遮了个严严实实,她们对静宜等人行过礼,陈景行便叫医女给院中众人都分发了白纱,嘱咐她们掩好口鼻,便要带着徐渊往萧琮寝殿中去。此时沈筠道:“王昭训为殿下侍疾过后,也出现类似症状,是否请徐医官先过去看看?” 陈景行闻言,对徐渊点了点头,二人便分头行动了。 不多时,陈景行便出来了,徐渊也从王昭训处回来,二人对了一下眼神,陈景行便对众人道:“是时疫。” 赵悦惊道:“时疫?时疫不是在荆州吗?怎么会...怎么会...” 李静宜稳了稳心神道:“这个,以后再追究吧。陈大人,现在我们该怎么做?” 陈景行略一思忖道:“首先就是封锁殿下寝殿四周,不准人员随意出入,殿下发病以来接触过哪些人,去过哪些地方,都要查证清楚,还要将这些殿下接触过的人统统控制住,不准他们再与旁人接触。至于各位娘娘和小殿下们,最好都去宫外避疾。待娘娘们走后,便要将整个东宫都封锁了,只能进,不能出。余下的事,臣另行安排医官和医女去做。” 静宜闻言,立即问高启年道:“殿下发病后可曾去宫中定省?” 高启年拱手答道:“所幸殿下怕过了病气给陛下,还没有去过宫中。” 静宜松了口气道“如此便是万幸。” 沈筠道:“据妾所知,殿下自发病起,东宫中的人,就只见过王昭训。” 静宜点点头道:“嗯,传孤的令,东宫众人,凡这两日没接触过过殿下寝殿和王昭训处人员的,全部到皇城外的庵堂避疾。”言毕又对庭中众人道:“你们几个,也带着孩子们去吧,孤亲自为殿下侍疾。” 众人一时无语。 却听沈筠道:“请殿下同诸位娘娘一起去城外避疾。” 静宜闻言,怒道:“荒唐,这种事情哪轮得到你来置喙,孤是殿下发妻,这种时候,怎能弃殿下而去。” 却见沈筠伏跪在地道:“殿下息怒,请听妾一言,殿下和诸位娘娘皆有子女,孩子怎么能离开母亲。尤其是殿下,雅乐年纪尚小,殿下安心让她独自在外吗?” 这番话,倒是戳中了她们心事,静宜沉吟道:“可殿下身边不能没人照顾。” 沈筠从容道:“妾愿留下,为殿下侍疾。” 赵悦一听立即反对道:“知道你与殿下情好,只是你身子这样弱,万一有个长短,叫殿下如何...” 沈筠道:“娘娘,现在只有妾留下,才最合适。” 李静宜思忖片刻,道:“罢了,情势紧急,便暂且依你所言吧。”言毕,嘱咐了几句,便领着众人匆匆离开了。 此时一个医女走到沈筠面前,递上一片白纱,对她道:“请良娣容许小人为您掩好口鼻。”沈筠此时还跪在地上,抬头望天,听了医女的话,无言地点了点头。 萧琮觉得自己睡了很久,脑中一直混沌一片,此时忽然听到沈筠唤他的声音:“殿下...殿下...”便努力睁开眼,却见她白纱覆面,伏在他耳畔轻声道:“殿下,起来吃药了。” 说着便与落英合力将他扶起,萧琮这才看清,高启年和陈景行在一旁拱手侍立,殿中众人皆用白纱掩住了口鼻,空气中也充斥着艾草燃烧和汤药滚沸的味道,心中顿时明白了大半。 此时沈筠已接过落英递上的汤药,正拿勺子舀了递到他唇边。 萧琮却突然怒道:“你来做什么,东宫没有人了吗?” 沈筠淡淡道:“确实只剩殿下和妾了。” 萧琮一怔,挥手将她手中的药碗打翻,斥道:“那也用不着你,给我滚出去。”言毕,剧烈地咳嗽起来。 沈筠顾不上满身的药汤,只轻轻抚着他的背,待他咳过一阵,才对落英道:“再去拿些药来。” 言毕又拿手绢替他擦了擦嘴,待到落英再取了药来,还是被萧琮挥手掀翻了,这次的药是刚熬好的,沈筠的手瞬间便被烫红了一片,萧琮见了心中一痛,却还是冷声道:“没听见吗?本宫叫你滚。” 沈筠却气定神闲地道:“萧承泽,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可现在东宫的宫门已经上了锁,你想赶我走也来不及了,若真是为我好,你就好好养病,让我少费些气力。”说着,又让落英去端药。 萧琮知她虽弱质纤纤,性子却倔强得很,况且此时实在头痛欲裂,也无力再纠缠下去,只得乖乖吃了药,众人见状,这才松了口气。 沈筠服侍他吃完药,又拿手绢细细将他的嘴擦了,扶他躺下,此时落英附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道:“知道了。”便又对萧琮道:“殿下先好好休息,妾去去就来。” 说着,先到耳室换了衣裙,便到庭中来,只见下面仆婢们已跪倒一片,陈景行此时也从殿中出来了,与徐渊和两个医女一同侍立在旁。 沈筠扫了众人一眼,道:“吾听闻,诸位皆是自愿留下为殿下侍疾的?” 众人齐声道:“是。” “那诸位可知,因着这场时疫,荆州多地已十室九空。”见众人悚然变色,沈筠接着说道,“此病凶险,诸位若有后悔的,现在去追赶娘娘们出城避疾的队伍,还来得及。” 只见为首的一个内侍道:“小人们往日深受殿下恩典,只恐万死不能相报,良娣放心,我等此番一定尽心竭力侍奉殿下。” 沈筠轻叹一声,道:“如此,吾代殿下,多谢诸位相助了。” 说着,竟对众人稽首跪拜。慌得众人皆俯伏在地道:“小人不敢。” 接着,沈筠起身转向陈景行等一众医者,同样行了一个稽首大礼,道:“殿下之疾,便仰仗诸卿了。”陈景行等人忙俯伏道:“良娣言重了,都是臣等应尽之责。” 此时有内侍来报:“禀良娣,陛下有口谕,命闻安将军带兵镇守东宫,宫中众人尽心为殿下侍疾,不得随意出入。稍后还会派人来问询,请高公公配合清点殿下这两日接触过的人员,查出时疫源头,避免疫情蔓延。” 沈筠道:“谨遵上谕。” 待来人走了,沈筠想了想道:“王昭训那边,可有人看顾?” 陈景行拱手道:“良娣放心,臣已安排医官过去了。” 沈筠点点头,对众人道:“那诸位便各司其职去吧。”言毕,自去萧琮身边守着了。 彼时今上派来问询的人到了,高启年便和他在廊下说话,沈筠叫落英去听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落英便悄悄凑到门口,只听高启年道:“除了这些人,殿下便没见过什么人了吧...” “公公再想想,这事可大意不得。” “是,是...哦,老奴想起来了,还有个外放归京的刺史,叫什么...杨忠的,前两日求见过殿下。” “可是从蜀郡回来的杨忠?” “对对,就是他。” “这便是了!” “是什么?” “就是这杨忠,从蜀郡回京时,特别绕去荆州探亲,途中便觉得身体有恙,隐瞒着不上报不说,竟还跑去见殿下。” “什么?这样的人,就该...就该...” “唉,早就自尽了。” 落英听到此处,忙进来一五一十告诉了沈筠,沈筠听了,冷笑着道了一句:“好歹毒的心思。”便不再多言了。 却说这次的时疫,的确来势汹汹,不几天便把萧琮折磨得不成人形,沈筠方知萧琮往日所说万箭穿心之意。熬了十数日,忽然又听说,王昭训薨了,众人更是心惊胆寒,但在萧琮面前,沈筠还是强打起精神,每日细心妆扮,连头发也梳得一丝不乱,不曾在人前露出一点憔悴萧索之态。 只有落英知道她背地里的叹息哭泣,辗转反侧。 到了第二十日,萧琮已是连续数天的昏迷不醒,汤药难进了。沈筠坐在他塌边,表情木然,见陈景行诊过脉,只拿眼神询问着他。 陈景行见她眼底有泪,只是强忍着不肯落下,思忖片刻,道:“臣与子健前几日商讨出了一剂方子...”见沈筠闻言,眼中一亮,他却更显得有些踌躇,“是个以毒攻毒的办法,有些凶险,臣已让子健将这个方子给其它染病的宫人都试了,虽然也有身子弱受不住的...但殿下身体向来康健,应该...应该能挨过去。” 沈筠问道:“如今只能走这一步了吗?” 陈景行艰难地点点头:“臣无能。” 沈筠垂眸思索片刻,抬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便请陈御医放手一搏,有什么事,都是吾的责任。” 陈景行躬身拱手,自去开方了,及至煎了药上来,沈筠连唤了数声殿下,见萧琮毫无反应,便伏在他耳边,连声道“承泽,承泽”,又唤了十数声,萧琮才渐渐醒转,沈筠见他眼神还是迷离,便道:“承泽可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萧琮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似乎在努力思考这个问题。沈筠继续说道:“你说过,只要是我端给你的,即便明知是毒药,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见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的头,沈筠又道:“这碗便是毒药,喝下去后,或许一时会很难受,但却是你现在唯一的生机,你信我吗?” 萧琮看了她一会儿,又点点头。沈筠便将那药一点一点喂他喝了,含泪道:“殿下不要怕,妾妆奁中早已备有一段白绫,殿下若受不住去了,妾自会相陪。” 只见萧琮摇了摇头,张嘴刚要说什么,却从口中喷出一口黑血,继而便昏厥过去。沈筠紧紧抓着他的手,只觉得浑身冰冷木然,周身血液像是停止了流动,却还是强自镇定,喃喃道“殿下别怕...别怕...”,陈景行见状忙过来查看了一番,便对沈筠道:“良娣放心,殿下安好。” 沈筠这才觉得周身血液又开始流转,颤声问:“大人,接下来要怎么做?” 陈景行思忖片刻道:“殿下体内尚有余毒,只是身子经不起这样的猛药了,还需慢慢调理。良娣放心,臣此番已有把握。” 沈筠闻言,心中稍定,稳了稳气息,道:“那便好,陈大人辛苦了。”陈景行起身拱手道:“臣斗胆,请良娣去休息片刻,殿下之疾想要康复尚需时日,良娣若是先累坏了身子,还有何人能照顾殿下呢。” 高启年也从旁劝道:“是啊良娣,现在殿下一时也醒不过来,良娣先去耳室换身衣裳休息一会儿吧。免得殿下醒来担心呐。” 沈筠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渍,点点头道,“那就有劳公公替我守着了。” 耳室中,落英一边替沈筠换衣服,一边道:“殿下这一病,可把良娣折腾够了。”沈筠闻言笑道:“从前尽是我折腾他,如今总算轮到他折腾我了,堪堪可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落英听了,苦笑一声:“良娣也真是心宽,这种时候还能开玩笑。”沈筠叹道:“没办法,命不好,只能把心放宽些,否则坟头早就长草了。” 换好衣服,沈筠便靠在案前支着头假寐,落英见了道:“良娣,去榻上躺一躺吧。” 沈筠闭着眼摇了摇头道:“不了,万一殿下忽然醒了,来不及梳头。” 落英道:“都这种时候了,良娣还总惦记着头发乱不乱。” 沈筠睁开眼,盯着她认认真真的说:“头发一乱,人看着就没精神了,殿下这次病得重,本就容易失落,若我们再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他不是更觉得丧气吗。所以我才一直跟你们说,背地里多邋遢我不管,只要在殿下面前,就一定要注意仪容,最起码也要精精神神的,明白吗。” 落音不料她于细枝末节上还有这番计较,怪不得她这些日子以来服侍萧琮时,也是总是不厌其烦的一次次给他理好鬓发,更衣净面,因此萧琮哪怕看上去再孱弱,也从不见落拓之像。想到此处,落英便郑重道:“是。小人明白了。” 第三十四章 生当复来归 之后的十多日,虽仍偶尔有染疾的宫人死去,萧琮却真的如陈景行所言,渐渐好转了,如今还能勉强进些饮食,沈筠眼中,也总算有了几分笑意。 这日萧琮吃过药便躺下了,沈筠陪他坐了一会儿,见他像是睡熟了,便对高启年道:“烦请公公看着些殿下,我带落英去熬些粥来,殿下醒了好先暖暖肠胃。” 高启年忙道:“良娣言重了,这是老奴应尽之责。” 沈筠笑着点点头,便带着落英出去了。此时萧琮却睁开眼,高启年见了,忙扶他坐起来,只听他叹道:“瞅着空档不知道去休息,熬什么粥。” 高启年听了,也不答话,只嘿嘿一笑。又听萧琮咳了两声,忙道:“殿下要喝点水吗?” 见萧琮点点头,高启年忙倒了一杯清水递给他。 萧琮才喝了一口,便隐约听到有两个内侍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由远至近,走到窗下便停了,只听其中一人道:“你还别说,我老家就在荆州,听那边逃出来的老乡说,这病可邪乎了,死了的都还好,没死的,说是捡回条命来,下半辈子却是个废人了,把家里人拖累得不行。” 高启年听到此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正想出去把他们逮住,却见萧琮抬了抬手,只得忍住怒气,立在原地。 只听另一人道:“那可不,我之前听吴小妹说,她兄长嫂嫂原来就住在荆州,时疫爆发后,两人好容易逃了出来,她那个染上疫病的兄长命大,竟然活了下来,按理说是好事吧?可她嫂子却成日哭天抢地的,说自己命苦,嫁了个活死人,半点福没享到不说,反而要伺候个半死不活的人到老到死。后来竟然扯了两截绳子,把自己和孩子吊在房梁上,死了。” “真死了?还捎带上孩子啊?哎呦呦,你说她兄长这不害人呢吗?要换成我,自己先抹脖子算了,何必还连累老婆孩子。” “是呀,他成日躺在床上,痛苦不堪,自己活着也没意思呀,不如早早死了,老婆还能带着孩子改嫁...” 萧琮听到此处,闭上眼将头靠在床头,手中的杯子也滑落到地上,高启年见状既疼又怒,出来见到那两个小内侍,先踢了几脚,又叫人把他们绑了关起来,日后交给掖廷,以诅咒储君的罪名论处。 之后他再进内殿,却见萧琮仍是闭眼靠着,反倒十分忧心,因此招了个机灵些的内侍,让他去厨下将此事告诉沈筠。自己则在萧琮身边守着,以防不测。 沈筠原本在厨下打着瞌睡熬着粥,忽然有人来告诉她这样的事,气得她脸色铁青,厉声道:“还送什么掖廷,直接杖毙了了事。” 落英知她不是暴虐之人,闻言也是惊讶地望着她道:“良娣...” 沈筠切齿道:“他们这样,摆明了是不给殿下留活路,跟他们讲仁义,那是玷污了仁义这两个字!”言毕稳了稳心神,又道,“你在这儿守着,粥好了端上来。” 落英应喏,沈筠便匆匆往内殿来了,刚到殿外,就听到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进去一看,陈景行正和高启年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一个医女跪在榻前瑟瑟发抖,旁边是碎裂的药碗,而萧琮,则仍闭着眼一动不动地靠在床头。 沈筠深吸了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道:“我就说吧,我若不在,必生事故。”说着走过来对那医女使了个眼色,那医女便收拾起地上的碎瓷片,和陈景行他们一道出去了。沈筠拉起萧琮的手道:“这又是怎么了?” 萧琮却睁开眼,甩开她的手,道:“滚出去。” 见沈筠眼圈忽然红了,他心中终究是不忍,便又把眼睛闭上了,却听沈筠呼了一口长气,道:“妾知道了,殿下必定是吃药吃烦了,看看,这就叫现世报,想想你们当初是怎么灌我药的吧。” 萧琮闻言,忍不住又睁开眼,嘴唇动了动,那个“滚”字,却怎么都没办法再说出口。 “反正今日也没什么事,妾给殿下说段话本子吧。”沈筠也不管萧琮的反应如何,自顾自说道,“话说从前,有一对恩爱夫妻,丈夫的叫长生,妻子的叫珍儿。” 萧琮心道,我今日赶你走是为你好,你却还有心情在这儿杜撰什么故事。因此还是冷着脸盯着她。 “怎么个恩爱法呢?长生每日去田间耕作,珍儿就在家为他洗衣烧饭,待烧好饭,便担到田间,与他同食。长生呢,农闲时就会去山中打猎,再将猎物拿到集市上去卖,换得了银钱,除了贴补家用,每次还会给珍儿带回来一块红绫布。只因...只因她喜欢穿红色的衣裳。” 萧琮睨着她,心道,你还真能编。不知不觉,胸中怨气就消散了不少。 “可珍儿呢,却总是舍不得用那些红绫布,因此日积月累,攒了不少在箱子里。” 嗯,倒是跟你一样喜欢攒东西。 “可是上天就是喜欢作弄有情人呐,边境忽然有敌军来犯,长生便被征召入伍了。走之前,长生对珍儿说:‘我虽不忍,如今却必须离你而去,只因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况且,我守住这片疆土,也就是守住了你,然而战场之上,形势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你若愿意等,就等,若不愿意,就自行改嫁吧。’说着,还递给珍儿一封休书,谁知他这番没有良心的举动,把珍儿气得直哭。” 人家怎么没有良心了,他还不是为她好。 “长生见把珍儿惹哭了,又忍不住来哄她,还道:‘我这是为你好。’珍儿却哭喊道:‘你若真为我好,就不该拿这些话来扎我的心,我告诉你,不管你是全须全尾也好,断手断脚也罢,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给我滚回来,是你自己说的,要恩爱不疑,白首不离,如今想反悔,门儿都没有!’” 沈筠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双眼直把萧琮盯住,盯得他心里发虚,连忙垂下眼睑。 “那长生听了这话,也很是心虚。” 什么叫“也”。 “但还是想拿话来堵她,便又问她:‘若是我不幸阵亡了呢?’珍儿却擦干眼泪道:‘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萧琮听了,不禁在心中默念: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沈筠度其神色,思忖片刻又道:“那长生听了这话,却还是不甘心,便对珍儿道:‘这样吧,你若是愿意等我,就在院子挂一块红绫布,若不愿等我,就挂一块白绫布,这样我回来时远远一看,便知道不再相扰。’你说,这个人是不是作死。” 萧琮闻言,有些无奈地笑笑,心道,你直接说我作死不就完了?还拐那么大一个弯。 “却说那长生话音未落,军队集结的号角就响了起来,他只得撇下珍儿,随军开拔了。” 萧琮等着她的下文,却许久不见动静,不禁问:“这就完了?” “当然没有。”沈筠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摇头晃脑地说,“欲知后事如何,还要等殿下吃过了药再来分解。”心中却道,后事?鬼知道后事是什么,我还没编出来呢。 高启年在外面听得清楚,连忙将药端了进来,萧琮见她煞费苦心,不忍再拂她的意,端起药汤一气喝了,却还是被苦得直皱眉,沈筠见状,拈起一块蜜渍梅肉放进他口中,柔声道,“这是妾托闻将军从宫外带回来的蜜饯,那年上元灯节我们买过的那家,殿下还记得吗?” 萧琮握住她的手,喃喃道:“我该拿你怎么办?” 沈筠却笑道:“殿下想把故事听完吗?” 萧琮亦笑:“愿闻其详。” 沈筠想了想道:“话说这长生在边境作战,一晃竟是三年过去了,战事胶着,音信不通,他一面觉得,珍儿那样一个可人儿,必定早已改嫁他人,一面呢,又念着珍儿最后说的那番话,觉得她说不定还在等他,因此心中万分煎熬。哪知接下来的一场战役异常凶险,长生伤得很重,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的时候,连老军医都道,没救了。” 见萧琮皱眉,沈筠道:“然而凡遇故事总有奇迹,那长生想着珍儿临走时叫他一定滚回去,实在是不敢死,因此竟没应那老军医的预言,还全须全尾地活了下来。” 萧琮哭笑不得:“不敢死?” “是不敢死啊,谁让他...惧内呢。” 此时高启年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忙又掩住口道了句:“老奴该死。” 萧琮扶额哀叹,心道,我就知道你变着花样编排我呢。 沈筠看他的样子,掩口低笑了两声,却忽然正色道: “殿下,长生与珍儿山盟海誓,历尽千难万险,也不改初心。匹夫一诺尚且千金,何况郎君乎?” 萧琮闻言,定定地望着她。 沈筠却微微一笑,又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场战役长生所在的军队虽然伤亡惨重,却赢得了最终的胜利,于是,他很快便解甲归田了。长生夜以继日地往回赶,赶到村口,却又踌躇起来,他既想早些见到珍儿,又怕回去后,只能见到院子里的,白绫布。” 她这样一说,又把殿中一众聆听者的心给揪了起来。 萧琮也皱起眉,只听她继续说道:“却说这长生一步挨一步,最终还是蹭到家门前的土丘前,只要爬上土丘,就能看见自家院子,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爬了上去,当他站在土丘上往家中望时,你猜他看见了什么?” 萧琮不答,只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沈筠也回望着他,一字一句地道:“他看见,不止是院子里,连房檐上,屋顶上,还有门口的树上,都挂满了,红绫布。” 萧琮此时看见,她的眼中,有星光闪烁。 第三十五章 阿嫚 阿嫚 沈筠说的的这段故事,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东宫众人的谈资,在东宫解禁过后,还在整个宫廷里都流传了好长一段日子,最后终于传入坊间,真的被写成戏本子,刊印了出来。当然,这是后话。 却说那日萧琮喝完了汤药,陈景行便过来诊脉,沈筠替萧琮擦过唇边的药渍,就见陈景行起身对一旁的徐渊道:“你也来看看”。顿时有些紧张,以为萧琮的病又有什么变化,拿着绢巾的手也顿在空中,却被萧琮伸手握住,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怕。 徐渊诊过脉后,与陈景行对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摘下掩面的白纱,交给旁边的医女,对萧琮长揖道:“殿下,东宫可以解除封禁了。” 众人闻言皆是一愣,高启年率先反应过来,也解下自己脸上的白纱,喜极而泣:“太好了,太好了。” 萧琮与沈筠对视良久,眼底皆闪出泪光。 他伸手,想去揭下她脸上的白纱,手却被她轻轻握住,道:“殿下,妾今日还没涂胭脂呢。” 萧琮失笑,便只隔着白纱,轻轻抚了抚她的脸。 沈筠又道:“殿下先休息一会儿,容妾去匀面梳头。” 萧琮笑着点点头,由她去了。 这边陈景行嘱咐道:“殿下之疾虽已尽去,但始终大病一场,伤了根本,接下来的日子也不可大意,需得静心调养才行。” 见萧琮含笑颔首,陈景行又对旁边的人嘱咐了一番,便由高启年陪着出来,准备进宫复命,哪知刚行至殿外,就见落英双目含泪,神色惊慌地从耳室出来,匆匆走到他面前,压低声音道:“良娣不大好,烦请大人进去看看吧。” 陈景行与高启年对视一眼,便都跟着落英匆匆进入耳室,只见沈筠坐在妆奁前,一手撑在案几上,一手扶着额头,浑身上下虚汗淋漓,像在水中浸过一般,旁边地上一大滩血迹触目惊心。 此时她已将白纱解下,陈景行观其面色,探其脉搏,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高启年见他这副模样,就知不好,刚要问,却听沈筠道:“殿下尚未大好,陈大人不必多言,我这边,按病开方就好。” 陈景行只得拱手道:“臣回去就为良娣拟方子,稍后与殿下的调养药方一同送过来。”见沈筠点点头,便行礼告辞了。 沈筠便对高启年道:“公公,我此时实在没有力气再去侍奉殿下,烦请公公去殿下面前时,就说...就说我梳头的时候睡着了。” 高启年连声叹气:“良娣安心休息,老奴知道殿下面前如何应付。” 沈筠点点头,见高启年走了,才对落英道:“我起不来,你过来扶我去榻上躺一会儿。” 内殿中,萧琮正闭目养神,听见有人进来,以为是沈筠,笑道:“怎么梳个头要这么久。”睁开眼才见站在面前的是满脸堆笑的高启年,不禁皱了皱眉,问道:“怎么是公公,沈良娣呢?” 高启年道:“自殿下病倒以来,良娣衣不解带地守了殿下两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今日大概是听到御医说殿下的身子无碍了,心里的那口气松了...殿下就让她好好睡一会儿吧。” 萧琮闻言,无奈地笑笑,又靠在床头闭目养神。的确,沈筠的身体状况他心里多少也有点数,当然知道她一天到晚精气神十足的样子,其实没有几分是真的,只是她装得那样辛苦,自己怎么舍得揭穿,此番应当确如高启年所说,是心里绷着的一根弦忽然松了,精神就跟着垮了,既然如此,便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因此也就没有再追问下去。 却说沈筠这一觉,直睡到第二日下午,才幽幽醒转,刚醒来,就被落英灌了一大碗苦药汤,还在恶心时,就听有内侍来报,说太子妃殿下和诸位娘娘一起过来看望殿下了,正在外殿坐着呢。 沈筠楞了一下,问落英道:“娘娘?娘娘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上午一说东宫解禁,娘娘们今日午时就都回宫了。” 沈筠想了想,微微惊讶道:“我竟睡了这么久?” 落英笑道:“可不是嘛,殿下都遣人来看了好几回了,可来的人去回说见良娣您睡得正香,殿下又叫不要打扰。您就一觉睡到现在。” 二人说话间,沈筠已梳洗完毕,就赶忙带了落英从耳室出来,路过内殿,见高启年站在榻边对她摆了摆手,便知萧琮正睡着,于是轻手轻脚地往外殿中来,刚跨进门,李静宜就迎了上来,也不让她行礼,只拉着她的手道:“辛苦你了,孤方才进去看过了,你将殿下照顾得很好。” 沈筠只是淡淡笑道:“殿下言重了,这是妾应尽之责。” 李静宜闻言,拉着她到众人中间坐下,细细问了萧琮卧病以来的一些情况,沈筠正微笑着一一作答,众人忽闻内殿萧琮的两声惊叫“阿嫚!阿嫚!” 沈筠唇边的笑意凝固在当场,所有人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当做没听到,李静宜尴尬笑着,想要岔开话题,赵悦也站起来道:“妾进去看看殿下,一定是梦魇了,惊诧诧的,也没听清喊的什么。” 沈筠闻言敛起笑容,眼中忽露苍茫之色,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地道:“妾正要跟殿下禀报,妾这些日子,看顾东宫,确实累了,殿下既回来了,妾也可以功成身退,烦请殿下,即刻就安排人来接替妾吧。” 言毕,也不管众人反应如何,吩咐了一声让落英收拾东西,便自顾自回竹舍去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静宜不料会出此状况,也是苦恼万分,当即对刘氏道:“罢了,孤和太子嫔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你回去收拾收拾,暂且代替沈良娣为殿下侍疾吧。” 见刘氏应喏而去,便起身进了内殿,就见赵悦正坐在萧琮塌边,萧琮抓着她的手正喃喃唤着:“卿卿...卿卿...”。 二人对视了一下,俱是无奈叹息。 不多时,萧琮大概从梦魇中挣脱了,呼吸渐渐平静,赵悦小声道:“怎么办?” 李静宜想了想道:“殿下还病着,这事就先不要提起吧,大家装作不知道,或许过段时间沈良娣自己也就想通了。” 赵悦看了一眼仍是一脸病容的萧琮,叹息道:“也只好如此了。” 却说彼时萧琮醒来,见众人皆在,独不见沈筠,不禁有些疑惑,静宜忙道:“她这两个多月照顾殿下着实辛苦,妾回来见她人都瘦得脱了像,赶紧叫她回竹舍休养了,今日起,就由刘良媛接替她照顾殿下,等到殿下大好了,她身子也就恢复了,那时候再朝朝暮暮吧。” 萧琮听她说的入情入理,心想沈筠回竹舍静养也好,免得在这里总是什么都放不下心,事事都要亲自过问,劳心劳形。于是便不再纠缠,只是心里思念得紧,一日三遍的要高启年去看她,还给她捎去一些字条,然而沈筠所回,不是些空白纸笺,就是让他努力加餐饭之类,萧琮知她自幼蒙魏文翁亲自教导,遍临百家,书体自成一格,既有女子自来的清秀婉约,行笔收峰处又可见其力道风骨。但如今,字里行间,笔力虚浮,便知她其实很不好,只是现在自身难保,便是有心去照顾她,也无力了,因此只想赶紧好起来,再慢慢将这些错失的时光补偿回来。 第三十六章 当局者迷 萧琮心中这样筹划着,身体自然好得快一些,没过几日便能下床走动了,这日正打算去竹舍看看沈筠,却忽然有内侍来报,说今上和皇后要一同来东宫看探望他,并且已经在路上了,只好自己先穿戴起来,又命人去通知太子妃和一众姬妾,高启年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那...沈良娣呢?” 萧琮想了想道:“她就罢了吧,来了又是一通折腾,还不如让她好好养着。” 待众人聚齐,便一起赶到宫门口迎驾。 谁知何皇后一见到萧琮忙将他从地上扶起道:“你们看这东宫真是纯孝,这么冷的天,身子还没好利落,就跑到外面来吹冷风,陛下和本宫今日是来看你的,结果好心还办了坏事情,若是再闹病可怎么好。” 倒是今上吹胡子瞪眼道:“他那是纯孝?他那是蠢,还不快给朕进去。” 众人听得此言,心中俱是莞尔。 待进到殿内,皇后又是与众人一阵寒暄,及至问到萧笠最近在读什么书,萧笠答道:“之前父亲病了许多日子,沈娘娘要照顾父亲,无暇带笠儿读书,如今沈娘娘自己也病了,笠儿便好久没有读新书了。” 这番话倒像是提醒了何皇后,只听她道:“对了,怎么不见沈良娣。” 萧琮本就被她的虚情假意弄得有些不耐烦,现在见她故意问到沈筠,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因而干巴巴地答道:“禀皇后,笠儿方才也说了,她病了,所以不宜面圣。” 李静宜见他回答如此生硬,忙打圆场道:“禀陛下、皇后殿下,沈良娣因为东宫侍疾劳累过度病倒了,所以一直在自己的居室静养,今日没有来迎驾,也是因为怕过了病气给二位长辈,还请陛下、皇后殿下谅解。” 何皇后道:“哎呦呦,我就说嘛,琮儿的妻妾都是一等一的知书达理,贤良淑德,陛下还不信,看看咱们的太子妃这番话说的,真是大方得体。不过要说这沈良娣也真是的,老这么病病歪歪的,真让人心疼,要不咱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萧琮听了,皱着眉刚想说什么,静宜却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皇后殿下言重了,她怎么受得起,原也是臣妾糊涂,再怎么样也该让她来参见的,臣妾这就差人去唤她来。”言毕,便对玉露使了个眼色,玉露忙往竹舍去了。 此时皇后笑道:“太子妃不必紧张,本宫不过一句玩笑,其实唤她来是另有要事,不过此刻本宫想卖个关子,等她来了再说吧。” 萧琮闻言,只将眉头皱得更紧。 却说沈筠近两日觉得精神略好了些,便找了些书帖出来临写,这日正在临帖,就见落英气呼呼地从外面进来,口中还不停道:“薄情寡性!” 沈筠提起笔,歪着头看了她片刻,问道:“你有心上人了?” 落英惊道:“良娣胡说什么。” “那你说这没来由的话做什么。” 落英恢复了之前气愤的模样,道:“小人说的是殿下。” 沈筠听她提到萧琮,心中一痛,冷笑道:“他怎么会薄情寡性,天下最长情的就是他。” 落英道:“良娣不知道,今日陛下和皇后都来了,听说还带了许多好东西来,要赏赐给东宫诸人,说她们为殿下侍疾有功,她们有什么功,时疫一来就跑得没影了,丢下良娣一个人,殚精竭虑,现在要论功行赏了,一个个就过河拆桥,倒把功劳最大的人忘得一干二净,尤其是殿下,良娣为他付出那么多,还不如都拿去喂狗...” 沈筠听她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她道:“行啊落英,你现在会的成语不少啊...” 落英见她还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正气得跳脚,却见玉露进来道:“良娣快收拾收拾,随小人一同去面圣吧。” 沈筠闻言,叹了口气,便对玉露道:“那请良使稍等,容吾换身衣裳。” 玉露躬身拱手,提醒道:“娘娘们今日皆穿的品服。” 沈筠微微皱眉,却还是点了点头。 这边殿中,帝后坐在那里逗弄了一会儿孙儿孙女,今上看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萧琮道,“罢了,你病刚好,别傻站着了,过来坐会儿吧。” 萧琮道了句,“臣不敢。”却还是依言到他下首坐了,其余的人仍侍立在旁,等了许久,才见沈筠姗姗而来。 只见她来到殿外,便先在石阶下稽首跪拜,道:“臣妾来迟,请陛下、皇后殿下赎罪。” 何皇后道:“这孩子,身子这样差,还跪在冷冰冰的地上做什么。快起来。”说着对身边的侍立的嫫嫫使了个眼色,她便过去将沈筠扶起,搀到何皇后面前。 她一进来,众人便觉得随着进来了一股寒气,连她头上顶着的发冠,也随她一举一动颤颤巍巍闪着寒光,萧琮看着她,只觉得她骨瘦伶仃,品服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胭脂用得比往日重了许多,却像浮在脸上一般,心中一痛,道怎么几日不见,就憔悴成了这样。 何皇后也未起身,只将手伸过来拉着她的手道:“瞧瞧,这小手冰凉凉的,人也瘦成了这样,前些日子照顾殿下,很辛苦吧?别站着了,快坐下。” 沈筠被她这样拉着,不得不微微躬身,听她说完,赶紧道:“臣妾不敢。” 何皇后手上却稍一用力,将她带倒在身边坐下。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见外。此次抗疫,东宫诸卿皆有大功,本宫特向陛下请了恩旨,对诸卿进行封赏。从今以后,你就是太子嫔啦。” 沈筠忙起身跪拜道:“臣妾鄙陋,不敢领受。” 何皇后虚扶一把道:“这孩子,有什么不敢的,这是你该得的。”说着又示意方才那个老嫫嫫将她搀到身边坐下,拉着她的手接着道:“只是你这孩子,从前受了许多的苦,如今身子还这样弱,又连个孩子也没有,终究不是长久之道,要说这琮儿,什么都好,唯独在这些上那么不懂事。只知道一味宠着你,顺你的意,却不知道为你计深远,这女子年轻时再鲜妍明媚,也有迟暮的一日,到时若身边没有个孩子,日子就凄苦了。” 沈筠面上无波无澜,心中却苦笑,这何皇后真是会说话,句句扎心。 只见她招了招手,殿外就走进来两个妙龄女子,齐齐跪倒在沈筠面前,何皇后又道:“这些事琮儿不替你想,本宫这个做婆母的,不能不替你想,这两个小娘子,为人伶俐,身世清白,本宫很是喜欢,原本想给玚儿留着的,只是他姬妾多,也不差这两个,如今就给你留在身边,平时可以说说话解解闷,自己身子不便时,就让她们代你服侍东宫,将来若有了儿女,都过继到你名下,你看如何。” 沈筠闻言,不由得看了萧琮一眼,何皇后见了,掩口笑道:“你别看他,知道他惧内,不敢收受美人,所以本宫才直接找的你。” 萧琮忙站起来拱手道:“皇后殿下...”谁知他刚喊出这一句,今上便皱着眉打断他道:“梓潼就不要开他们的玩笑了,朕知道,沈家姑娘最是知书达理,怎么会不明白你的苦心,”只见他说着,捏了捏怀中萧笠的小脸,“琮儿年纪也不小了,膝下还如此单薄,以往听不进老人家的话倒还罢了,如今历经了这场风波,就不要再那么固执,多为将来打算打算。” 萧琮闻言,只得闭口,敛目垂首,侍立在旁。 沈筠见此情景,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便又起身走到帝后面前,稽首拜道:“皇后殿下盛意,臣妾却之不恭,也代太子殿下谢过陛下教诲,只是圣人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臣妾今日在此请旨,册封两位娘子为太子奉仪,正名分,赐居所,方是正礼。” 今上闻言,终于笑道:“你们看看,朕就说了嘛,沈氏最是知书达理,善解人意。” 众人陪笑不已,何皇后亲自将沈筠从地上扶起来道:“本宫也说嘛,琮儿的妻妾最是懂事能干。” 此时今上也站起来对萧琮道:“行了,看过你无事,朕也就放心了。梓潼,回宫吧,你们不用出来送了。” 何皇后笑道:“陛下说得是,我们总在这儿,孩子们就难免拘着规矩,对病着的人反倒不好。” 言毕,帝后便登上御辇离开了。 等到帝后走了,萧琮便听到沈筠在身后道:“殿下,若无别的事,妾便先回去了。”待他闻言转身,沈筠已行了礼,转身欲走。 萧琮道:“卿卿,你等一等。” 沈筠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只淡淡道:“妾有病在身,不能侍奉殿下,况且殿下今日还是不要辜负佳人的好。” 言毕,便带着落英走了,其余人等见状,忙各自行礼告辞,萧琮无奈,只得转身回寝殿,那两个新晋的太子奉仪却不知死活的远远跟了上来,萧琮自有心事,当时并未察觉。待回到寝殿,便有医女端上药来,萧琮坐到案前,正要端起药碗,就见那两人坐一左一右抢到他身边坐下。其中一个已将药碗端起舀出一勺细细吹着,另一个则将手绢准备好了,萧琮皱了皱眉,道:“你们干什么。” 二人一愣,其中一个赔笑道:“自然是侍奉殿下呀。” 萧琮冷笑一声道:“滚。” 那二人仍是一愣,萧琮却突然暴怒道:“听不懂吗?叫你们滚。”,说着挥手打翻了她们手中的药碗,那二人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殿外。就见玉露走过来道:“二位奉仪,太子妃已亲自为二位择好居所,请二位随小人来吧。”那二人赶忙跟着去了。 这边殿中,医女又端来汤药,却还是被萧琮掀翻在地。高启年见状,忙对一个随侍的小丫鬟道:“快去沈娘娘处说一声,殿下又不肯进药了,请她过来看一看吧。” 那小丫鬟去了不多时,便独自回来了,回禀道:“沈娘娘说她今日累了,这会儿就不过来了,还让小人转告殿下...”那小丫鬟踌躇了一下,见萧琮盯着她,这才说道“娘娘让小人转告殿下:这药偶尔一两顿不吃也不打紧,只是殿下年纪不小了,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自己心中要有数。” 萧琮听毕,苦笑一声,心道,这倒确实是她说话的风格,罢了,万事还是等过两天她气消了再说吧。 可只挨到第二天中午,他就实在有些坐不住了,从前或是事忙,或是尚在病中,因此即便许多日子不能见她,也并未觉得这样难熬,如今没有闲事挂心,身体又好得差不多了,这样强忍着不见,倒让他切切实实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高启年见他坐立难安的样子,心中好笑,因此对他拱手道:“殿下,老奴听说,赵娘娘新近得了些螺子黛,据老奴所知,这可是有银钱也没处买的好东西,宫里的娘娘们每年都为这个争得不可开交,殿下不若去讨些来送给沈娘娘,她的气或许能消得快一些。” “螺子黛?有用吗?” “天下女子哪有不爱美的,沈娘娘天生丽质,平日又最重仪容,见了这个定然欢喜的。” 萧琮将信将疑,却还是往赵悦这边来了。 却说彼时刘氏正在赵悦屋中闲坐,说起那日帝后来硬塞给东宫两个女人的事,赵悦便忿忿不平道,“封赏,这叫什么封赏,太子妃殿下的母家,伯爵晋升为公爵,我被晋为太子侧妃,刘姐姐你被晋为良娣,连死去的王昭训,也跳过承徽,直接追封了良媛,这宫里左右就我们几个人,她从太子良娣被晋为太子嫔又有多大意思,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生不出孩子,弄得好像东宫儿子少都是她的责任,非逼着她代殿下收下那两个狐狸精,你说这不是当众打她的脸是什么。也不想想,是谁为了保住殿下唯一的子嗣,都拼了两次命了,他们皇家的人,也太没良心了些。” 刘氏听了她这一番言论,不禁笑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啊,也只有你,能说出这样耿介的话。” 赵悦还要说什么,却听到外面通报,东宫驾到。二人忙住了口,待到萧琮进来,二人与他行过礼,萧琮便对刘氏道:“你怎么也在这儿,雅淑呢。” 刘氏笑道:“雅淑在午睡呢,妾才得空过来和赵娘娘闲聊几句。” 萧琮看似饶有兴致地坐到赵悦的妆奁旁,口中问道“哦,聊些什么?”心里却在盘算着,怎么开口向她讨东西。 却听赵悦硬生生道:“聊皇后殿下怎么打咱们东宫众人的脸,讥讽咱们生不出儿子啊。” 萧琮听了,脸上倏地变了颜色,站起来便要往外面走,刘氏忙拉着他道:“殿下息怒,殿下听不出来吗?悦儿这是在为沈娘娘鸣不平呢。” 萧琮闻言,怒气稍歇,冷笑一声道:“罢,罢,本宫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现在走到哪里都不受待见。” 赵悦也不示弱,呛声道:“别人打她的脸也就罢了,偏偏殿下还当着众人打她的脸,人家待见你才是怪事。” 萧琮闻言一愣,随即问道:“你胡说什么,本宫何曾...” 赵悦冷笑一声道“妾胡说?刘姐姐,不如你给殿下说道说道吧。” 刘氏叹了口气,便劝萧琮坐下,将那日他在梦中呼喊阿嫚的事一五一十的说了。又道:“沈娘娘的脸色当时就不太好看,当着众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因此只推说累了,就自己回了居所,背地里还不知怎么伤心呢,要说殿下也真是的,怎么偏偏就挑那个时候...” 赵悦在旁火上浇油道:“可不是,若是只有你们两个人的时候,当时便把你喊起来吵一架也就罢了,偏偏还当着那么多人,我们倒是可以假装没听到,可她那样一个人,表面清淡平和,骨子里却骄傲得不行,要不是为着殿下的病,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刘氏道:“殿下,不要责怪悦儿为她仗义直言,冲撞了您,莫说她这样耿介的人,连我们,也都替沈娘娘觉得冤枉。巴巴地伺候了殿下那么久,说是呕心沥血以命相搏也不为过,到头来却得到这么个结果,若真是心窄些的人,只怕早就...唉...殿下如今何妨多赔些小心,说到底,若把她哄不转来,最后伤的还不是殿下自己。” 萧琮听罢,握起拳头,重重砸在了身边的案几上。 刘氏见状,忙行礼告辞:“殿下,雅淑此刻差不多该醒了,妾先告退。” 留下萧琮和赵悦大眼瞪小眼。 萧琮稳了稳心神,还是开口道:“本宫问你借样东西。” 赵悦没好气地道:“殿下要什么。” “螺子黛。” 赵悦一边打开妆奁一边道:“殿下要这个做什么。”可手刚触到一个精致的盒子,便又缩了回来,“该不会是要拿去讨你的卿卿开心吧。” 萧琮脸上有些挂不住,只讪讪道:“本宫跟你换行不行?稍后你自己去库房里挑,看中什么就拿什么。” 赵悦哂道:“妾不要那些,妾要殿下的心,殿下给不给。” 萧琮闻言,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赵悦见他的样子,轻笑一声,问道:“这是哪个蠢东西给殿下出的主意?” 高启年在一旁听了,尴尬地咳了两声。 赵悦见状,笑着摇摇头道:“殿下几时见你的卿卿画过眉?” 这话倒是问得萧琮一愣,却听赵悦又道:“你的卿卿天生丽质,眉不画而翠,哪用得着这些东西。” 萧琮听她说的有理,不禁苦笑道:“本宫怎么这么糊涂。” 赵悦淡淡道:“殿下不是糊涂,是当局者迷。” 萧琮一听,扶额叹道:“那该如何是好。” 赵悦闻言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道:“她想要什么,殿下不清楚吗?纵然你再伤她,但只要一见面,她心中,自然便欢喜了呀。” 沈筠午睡醒来,睁眼便见萧琮坐在榻边安安静静看着她,懵了片刻,便扯过被子挡住脸道:“妾病中形容憔悴,殿下还是不要看了。” 萧琮却轻轻拉开被子:“病如西子胜三分,你怎样都好看。” 沈筠嘴角向上挑了挑,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面色顷刻沉了下来,萧琮见状,沉默了片刻道:“对不起,她已经在那里了,我也没有办法。” 沈筠不料他如此直白,只能苦笑着摇摇头,道:“我只是在为自己难过,为什么,没能在最好的年纪遇到你。” 萧琮握住她的手道:“不巧的是,我是在遇到你之后才觉得,自己到了最好的年纪。” 沈筠眼底涌出泪光,垂眸道:“你就尽会说些好听的。” 萧琮托起她的下颌,让她正视自己的双眼:“卿卿若喜欢听,我可以说一辈子。” 沈筠看见,他眼中有款款深情,终于还是沦陷,叹息道:“好吧。你说,我就信。” 第三十七章 求佛 沈筠本就是心病,有了萧琮这帖心药,精神很快便恢复了,只是这些日子以来的积劳的确拖垮了她的身体,但她现在已位至太子嫔,自有资格接受陈景行的亲自诊治,调养数月,便也无甚大碍了。 萧琮身体好后,自然要履行他的东宫之责,因着之前病了数月,事务堆积如山,接下来的日子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自李静宜而下,见东宫大病初愈,便如此劳心劳力,少不得都为他的饮食起居费心打点,于是大家都忙忙碌碌,一直到第二年的浴兰节过后,才稍稍喘上一口气。 这日沈筠按例去太子妃处定省,刚到殿外就听到之前何皇后塞进东宫的梁氏和罗氏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不禁皱了皱眉,这两个人,无甚优点也无甚缺点,真要说有什么特色,那就是“太俗”,因此萧琮连敷衍也不肯敷衍她们一下,随便找了个居所,将两人丢进去了事,好在这两人倒颇看得开,每日混在一起说长道短,乐此不疲。 沈筠一边想着,一边进了殿门,却见众人都到齐了,李静宜也已端坐上首,因而有些不好意思地行礼道:“妾来迟了,请殿下恕罪。” 静宜笑道:“不妨事,你身子不好,迟一些就迟一些,反正也没什么大事,况且早说免了你的定省,你却还执意不肯。” 沈筠闻言微笑答道:“礼仪不可废,给殿下定省,是妾的本分。”说完又与其他人叙了礼,才到静宜右下首坐了。 众人寒暄一阵,就听静宜对沈筠道:“你来得晚没听到,之前因殿下的病,孤曾在佛前祝祷,前一阵子太忙顾不上,近期想选个日子去大慈寺还愿,殿下听了,便欲与我们同去。” 沈筠笑道:“如此也好,禅院清净,还能避避暑热。” 赵悦不禁抚掌笑道:“你们看,我说什么来着,他们两个在一起久了,连说话都一字不差。” 众人闻言,一阵哄笑,此时却听外面有人通报:“东宫驾到。” 萧琮应声进来,众人忙起身行礼不迭,萧琮也不管别人,只过来将沈筠扶起,又揽着静宜到上首坐了,才道:“你们刚才都在笑什么呢。” 众人想起前事,都掩口笑了,唯有沈筠面色微红,垂眸不语。 静宜笑过之后道:“没什么,妾身们在商量去还愿的事,旁的都好说,只是不知殿下何时有空。” “哦,”萧琮想了想道:“那就后日出发吧,左右也就半日路程,不妨事。” 静宜点点头,众人坐了一回,萧琮便道:“没别的事,就都散了吧。” 众人依言起身行礼告辞,见沈筠也起身,他便也起身对静宜道:“本宫改日再来看太子妃。”言毕等沈筠行完礼,便与她携手走出殿外。 外面早已备好步辇,萧琮率先坐了上去,牵着她的手却没有放开,沈筠犹豫了一下,便也跟着坐了。 萧琮笑道:“今日倒是难得乖巧,还以为你要跟我讲什么却辇之德呢。” 沈筠举起团扇挡住头顶的日光道:“我若推辞,你必又有一番唠叨,什么会着了暑热之类的,说个没完。” 萧琮闻言故作哀声:“唉,红颜未老恩先断,我这就已经被娘娘厌弃了。” 沈筠白了他一眼:“我怎么厌弃你了。” 萧琮可怜巴巴地将头靠在她肩上道:“你嫌我唠叨。” 一番举动弄得沈筠哭笑不得,使劲推着他道:“你快起来,别人都看着呢。” 萧琮却纹丝不动:“老夫老妻了,怕什么,况且又不是没见过。” 沈筠挣扎不过,只得放弃,此时萧琮却自怀中摸出一只白玉福镯,也不多说,直接给她套到了腕上。 沈筠先是一愣,继而笑道:“这不过年不过节的,殿下这平白无故送的又是什么礼。” 再细看时,却见它白如雪,润如脂,质地细密,触手生温,心中不由得生出无限欢喜。 萧琮却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一下,笑道:“谁说非得过年过节才能送礼的,就是平白无故的,才要想尽办法博佳人一笑啊。” 沈筠含羞,推了推他道,“这都看着呢。”他却仍是不动,又想把手抽回来,手却也被他牢牢抓住,只得安静坐着。 好容易挨到竹舍门前,沈筠正感叹着总算到了,却觉得身子一轻,待反应过来,已被萧琮横抱下来。 她满面飞红,刚要挣扎,却听萧琮道:“别动别动,为夫老了,你再动我可就抱不动了。话说,我怎么觉得你又重了些,看来陈景行的药是真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直接将她抱进了内室,放到榻上,沈筠见他脑门上热出了许多汗,便拿出手绢给他细细擦拭,有些心疼地道:“不是你老了,也不是我重了,而是你大病一场,又忙累了那么些日子,气力不济罢了。” 萧琮闻言,却十分不悦,欺身过来,轻轻捏着她的下颌道:“你什么意思,这就嫌我不行了?”说着便要吻上了她的唇,沈筠羞得满脸通红,侧过头一边推拒着一边道:“大白天的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萧琮本就被她身上那股幽幽的香气撩拨得不行,自然把她这番举动当做欲拒还迎,于是意乱情迷道:“不做什么,只是让你知道知道,我气力到底济不济。” 却说到了第三日一早,众人收拾停当,便往大慈寺中来,萧琮因担心沈筠赶路辛苦,便陪着她坐着马车行在最后,一路走一路歇,硬是把不到半天的路程走成了一天,等到了禅院门前,早已错过了晚膳,萧琮扶着沈筠下了马车,便问她:“饿了吗?” 沈筠摇头道:“方才在车上吃过些点心,倒还不觉得,殿下饿了吗?” 萧琮微笑道:“本宫也还好。”随即转身对跟着的人吩咐道:“你们先去知会太子妃他们,说我们到了,不过不必出来迎接,再去把禅房先收拾好,熬些粥备着。” 见高启年和落英还立着不动,便道:“你们也去吧,本宫和沈娘娘略走走。” 见他们都走了,萧琮才拉着沈筠的手道:“终于清静了。” 沈筠却笑着抽回手道:“还没呢。” 萧琮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大慈寺的住持从大殿迎了出来,无奈一笑,沈筠却道:“无妨,既到了佛前,那便先礼佛吧。” 于是二人与住持叙过礼后,便一同往大殿中来,彼时两人在佛像前参拜完毕,那住持却还是絮絮叨叨个没完,萧琮向来端方守礼,此时也不好撇下他就走,沈筠却不想听他那些唠叨,因此对二人福了福身道:“妾有些累了,想先去禅房休息。” 萧琮只得点点头道:“去吧,本宫稍后便来。” 沈筠便再行一礼,从侧门出去了,出了大殿,觉得脖颈处出了些细汗,便拿出手绢来擦,擦完依旧拢入袖中,行了一路不见禅房,又热得身上脸上都出了些汗,再向袖中寻手绢时,却怎么也找不见了,心道不好,一定是方才没揣好掉了出来,小小手绢虽不值什么,但若给人拾去终究不好,她只好又按着原路返回来寻,直至寻到大殿的侧门处,才见那手绢还好好地躺在地上。 她刚走过去将它拾起,就听到殿中的紫金钵盂敲响了三下,继而便是住持老迈却温和的声音:“殿下所求为何?” 萧琮沉默了许久才道:“但愿人长久。” 沈筠听到此处,不由得怔住了,从前一听到女眷们谈论求神拜佛之事,便嗤之以鼻的天之骄子,那个从来只信自己的人,如今却心甘情愿地到佛前叩拜,不问前程,不论来生,只求长久。 却说萧琮与住持又随意聊了几句,便告辞出来,刚拐过回廊,就见沈筠正站在一棵老槐树下,望着树上的槐花,步摇上的珠子一晃一晃,反射着夕阳的余晖,闪得人眼睛疼。 他一时有些恍惚,竟觉得此情此景不太真实,于是喃喃叫了声:“卿卿。” 沈筠闻声向他这边看过来,随即展颜一笑。 萧琮便也跟着一笑,走过来伸手拈下掉落在她发髻上的槐花,道:“不是说先去禅房休息了吗?” 沈筠却忽然伸手环抱住他,将头靠在他胸口,道:“迷路了。” 萧琮莞尔,便也将她搂着,二人在树下立了一阵,静静看着夕阳渐渐没入山间,萧琮道:“好了,你今日还没用过晚膳,这会儿他们的粥也该熬好了,快回去吃一点儿吧。” 沈筠望着他,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微微颔首道:“好。” 第三十八章 风云色变 窗外依旧是大风大雨,电闪雷鸣,落英一边剪灯花,一边叹道:“这雨再落下去,怕是不好啊。” 沈筠闻言合上手中的书,从榻上坐起来,也是一阵叹息。 此时却听外间一阵响动,沈筠知是萧琮来了,赶忙迎了出来。 才出去,就见他一身衣衫都被雨扑湿了,忙叫人去打热水,萧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沈筠一边帮他脱下外衣,一边道:“打这么大的雷,我也睡不着啊。”可就动了这几下,便觉得头发晕,眼发黑,胸口还像堵了团棉花,萧琮见她似有不适,赶紧扶她坐下,道:“这一二年间,我看你身子已经养得不错了,怎么平白无故的,又这个样子了。” 沈筠勉强笑道:“许是时气所致,连着下了十多天的雨,湿气重吧。” 萧琮道:“明天定要让陈景行来给你看看。” 沈筠却摇摇头:“自时疫之事后,这两年陈大人一直亲自为我调理身体,也是就这半个多月,陛下一直抱恙,他因要侍疾才没来的,但这之前他一直都没说什么,可见无甚大碍,况且现在,宫中只怕一刻也离不得陈大人,我这又不是什么急病,过几日再说吧。” 萧琮无奈道:“你就拖吧,即便陈景行不能来,徐子健总能来吧。我看你就是不想吃药。” 沈筠见被揭穿,苦着脸道:“我这几日连饭也不想吃,更不要说药了,殿下就饶了我吧。” 他仔细观察了沈筠一番,觉得气色尚不算差,不过精神有些委顿,便不再多言,只对落英嘱咐道:“你家娘娘若过几日还是如此,定要去请徐医官来看,知道吗?” 此时已有宫人过来伺候萧琮梳洗,沈筠在一旁支着头看着看着,眼前渐渐变得迷糊起来,萧琮梳洗完了,见她睡眼朦胧,便过来将她抱至榻上,心中还道,卿卿此番还真的是重了,陈景行的确不错,堪称妙手回春。 之后的几日,萧琮便一直呆在宫中,一来为今上侍疾,二来连日大雨,江河多处决口,他实在也走不开。 这日午后,他却忽然回了东宫,先去见了静宜,之后便到沈筠这边来,她却仍在午睡,萧琮踌躇了一番,还是将她唤醒,拉着她的手道:“卿卿,我要离京一段时间。” 沈筠揉着眼睛,有些发懵:“去哪儿?” “江淮一带水患严重,我必须亲自去看看。” “什么时候走?” “即刻就要走。” 沈筠心中忽然生出些不安,喃喃道:“这么急吗?那...什么时候能回来。” 萧琮摇摇头,苦笑道:“这个就说不清了,少则两月,多...怕是要半年吧。” 沈筠闻言红了眼圈,“要那么久吗?” 萧琮见状,将她揽入怀中,柔声抚慰道:“放心,时间过得很快的,只是你在家中要好好的,这样我才能放手处理外面的事,知道吗?” 沈筠努力点头,眼泪却像断的线珠子般落下。 萧琮的心都快被她的眼泪泡化了,也红着眼圈道:“怎么哭成这样,又不是不回来了。” 沈筠听了,又摇摇头,也不知自己近来为何这般容易落泪。 萧琮又嘱咐了她一番,便起身走了。 沈筠倚在床头,呆坐了好些时候,这才想起自己仿佛光顾着哭了,也没好好跟他道声别。 之后的许多个日日夜夜,沈筠都在忧虑和思念中度过,身子也是百般不适,众人以为她是相思成疾,也都没太在意。 就这么过了一月有余,这日沈筠午睡醒来,仍是觉得十分难受,忆起昨日收到萧琮的书信中说归期将近,想着久别重逢,自己不能一脸病容地见他,因此唤来落英,让她不要惊动旁人,悄悄去请徐渊来看看便可。 不多时,徐渊便背着药箱跟随落英进了竹舍。 诊脉之后,徐渊问道:“下臣冒昧,请问娘娘上一次的月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沈筠与落英对视一眼,想了许久才道:“记不清了,像是...有两个多月了吧。” “那除了良使之前说的那些症状,娘娘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沈筠想了想道:“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小腹常有坠胀之感。” 徐渊闻言,点头笑道:“那下臣就要恭喜娘娘了。” 沈筠心中似乎闪过了一个什么念头,还不待她理清楚,徐渊便道:“娘娘的身孕,已两月有余。” 沈筠呆了半晌,才颤声问道:“徐医官,你...确定?” 徐渊答道:“娘娘脉象,如盘走珠,是滑脉没错,臣十分确定。” 即便得到了他如此肯定的回答,沈筠还是不敢相信般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 徐渊见状,拱手道:“娘娘,臣的师父是医中圣手,有回春之术,这一二年间,他一直亲自为娘娘调理身体,现在看来确实颇有成效。” 沈筠闻言,眼含热泪,不住点头,因而又问他:“陈大人这几日还在陛下跟前侍疾吗?” 徐渊道:“是,臣昨日见过师父,据说陛下身子已然大好,他应该不日就可归家了。” 沈筠道:“那就好,徐医官若再见到陈大人,请先代吾致谢,等殿下治水归来,再亲自登门拜谢。” 徐渊道:“娘娘言重了。只是娘娘一向体弱,平日饮食起居还需多多注意,臣稍后会开些药膳方子,列一些孕中需要注意的事项,到时一并交给良使吧。” 见沈筠点点头道:“那便有劳徐医官了,只是今日之事,除了陈大人,还请医官暂不要对他人提起。” 那徐渊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应喏告辞。 落英送走徐渊,回来后便万分欣喜地对沈筠道:“娘娘此番可算如愿了,小人这就去禀告太子妃殿下。”说着就要往外走。 沈筠却拦下她道:“不,暂且不要告诉别人,万事等殿下回来再说。” 之后的十几日,沈筠都小心翼翼地按照徐渊的医嘱行事,身体上的不适也渐渐缓解,众人又道她是因东宫不日便要返程,所以不药而愈了。对此沈筠主仆也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谁知到了七月廿七这一日,今上忽然宣告病重,晋阳君入宫侍疾,当夜宫中连发数道谕旨,申斥东宫治水不利,紧接着,晋阳君将取东宫而代之的流言四起,不日,便传出了东宫起兵谋反的消息。 早在萧琮被下旨申斥时,东宫众人就觉得情势不对,当夜起便一直聚在太子妃处,直到东宫起兵的消息传来,李静宜便对坐中众人道:“如此看来,大势已去,诸卿赶快各自逃命去吧。” 然而除了梁氏和罗氏,露出想走又不敢走的神情,其余三人皆静默不语,淡然饮茶。 沈筠还对落英道:“去叫培竹把我的妆奁搬过来。” 见落英应喏去了,沈筠又叫人将梁罗两人送回居所,这才对李静宜道:“殿下可愿听妾一言。” 静宜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沈筠便言简意赅地道:“殿下之前已将孩子们分散送至宫外。的确能暂保太子骨血,可殿下却忘了,这里还有一人不能落入晋阳君之手。”她说着,便将目光移到赵悦身上。 静宜问道:“这是何故?” 沈筠道:“赵娘娘父兄手中掌握百万雄师,若是晋阳君以娘娘性命相协,您觉得,大司马和骠骑将军会站在哪一边?” 赵悦大惊,旋即答道:“可惜现在说这个恐怕已经晚了,逃是大概逃不掉了,大不了...大不了...总之沈娘娘放心,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沈筠却道:“若妾有办法送赵娘娘出去,娘娘可有把握劝说父兄力挺东宫?” 赵悦闻言,诧异地看着她道,“那是自然,可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此时落英领着培竹搬着妆奁来了。 沈筠示意培竹将妆奁放到面前,自己从里面抽出一段白绫,扔在地上,对落英道:“是我让人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落英惊惧道:“娘娘这是何意,小人素无过错...” 沈筠冷笑一声道:“素无过错?那我问你,那年上元佳节,东宫遇刺,是谁泄露的行踪?” 落英闻言,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不记得了?好,那他们用来驯化人熊的岁寒香,又是如何得来的?” 落英再退一步,颤声道:“娘娘...娘娘早知道是我?” 沈筠闭上眼,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 落英闻言,伏跪在地哀告道:“娘娘,请看在小人尽心尽力服侍您一场,饶小人一条性命吧。晋阳君软禁了小人的弟妹,以此要挟小人,小人也是不得已,小人...小人从来也没有直接害过您和东宫啊娘娘。” 沈筠含泪道:“对不住,下辈子,换我服侍你吧。”说着对培竹使了个眼色,培竹会意,踟蹰良久,还是含泪拾起了白绫,将落英就地绞杀。 落英,对不住,今日,我只能用你一条命,来换一个能让东宫绝处逢生的筹码。 众人大惊,谁都没有想到,平日面冷心慈的沈筠,也有如此决绝之举,就在她们震惊不已时,沈筠走过来对赵悦道:“稍后培竹会运送他自缢身亡的姐姐出宫安葬,娘娘,您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赵悦看了她良久,最后抱拳道:“卿卿放心,为了殿下,妾定不辱使命。” 说着,就换了内侍的衣服,与背着落英尸体的培竹悄悄出了寝殿,二人来到杂物房,弄了一辆平板车,把落英的尸体放在上面,刚推出去不远,就见供仆婢们使用的角门外都已有兵士把守。 赵悦仔细一看,低声道:“不好,领头的那个是箫玚的亲兵队长,他认得我。” 培竹惊道,“那怎么办?” 赵悦一咬牙:“看来只能赌一把了。” 说着就与培竹一起又悄悄将那板车推回杂物间,命他将中间的木板抽掉一块,自己趴了上去,正好可以露出口鼻,便又对培竹道:“你将我身上和车板上都铺上稻草,再去找块破席垫上,然后把落英的尸体放到上面,再推我们出去。” 培竹依言而行,最后想了想,又在落英身上也盖了床草席,待到了侧门时,箫玚的一个亲兵将他拦住道:“干什么的?” 培竹带着哭腔道:“大人,我姐姐今日被娘娘骂了想不开,自尽了。我送她出去...”说着,想到昔日与落英相处的种种,不禁悲从中来,真的哀哀哭了起来,那亲兵原本十分疑惑,还挑开面上那层草席看了看,见底下确实是个年轻女子的尸体,也确是吊死的样子,脖子上还有一道淤青,又见他哭得可怜,想着宫里这种事确实太多,便动了恻隐之心,放他们走了。 培竹便一路推着车子出来,行至无人处时,二人便弃了尸体和车子,寻了两匹快马,直奔骠骑将军赵雍的军营而去。 培竹和赵悦走后不久,箫玚便赶到了,进了宫门之后,才知只有太子妃寝殿处的灯还亮着,那队把守宫门的东宫亲卫也早已被他的亲兵剿杀殆尽,于是他径直便来到静宜寝殿前,往里一看,只见李静宜、沈筠和刘氏正围坐在一起默默饮茶,侍立在侧的除了玉露和苏欣,便再无旁人了。 箫玚对身后的亲卫挥了挥手,便独自提着长刀,走到三人面前,似笑非笑道:“三位娘娘好气度,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喝得下去茶。” 静宜冷笑一声,并不答话。 这时搜宫的兵士提溜过来两个逃跑途中被抓回来的女人,正是梁罗二人,她们见了箫玚便不住磕头道:“王君,王君饶命啊,妾身什么都不知道啊王君。” 其中罗氏更是上前抱住箫玚的腿,哭告道:“王君,自皇后殿下将妾等赐给东宫,他连碰都没碰过我们一下,他们的那些筹谋,妾身从何得知,王君明鉴,王君...” 还未等她说完,箫玚已手起刀落,让她永远无法再开口了。 接着,他便抽出带血的长刀,高声道:“太子谋反,东宫诸人同罪,给本君全部诛杀!” 旁边的梁氏吓得尿了裤子,箫玚厌恶地一脚将她踢到角落,她虽立时痛苦不堪,几欲昏厥,但好歹捡回了性命。 军士闻言,便将那些殿外搜捕到的宫人全部逐一杀死。萧玚也提着刀一步一步逼入殿内,刘氏望着他刀尖上淌着的鲜血惊惧不已,不由得将身子往静宜那边靠了靠,静宜也伸出手,紧紧地将她的手握住,玉露和苏欣也都本能地倚在她们身边,开始低声啜泣。 此时沈筠却忽然起身迎到他面前,伏跪在地,道:“王君请听妾一言。” 萧玚停住脚步,用刀尖挑起她的下颌,冷笑道:“哦,原来是缦...不不不,太子嫔娘娘,你不说话,本君都快忘了,东宫身边还有你这号人物呢。” 沈筠闻言,只淡淡道:“王君可知古人有云,得人心者得天下。” 箫玚收回长刀,睨视着她,道:“沈娘娘又要开始巧舌如簧了,好,那本君就姑且听听看,你这次翻不翻得出什么花来。” “王君口口声声说太子叛乱,请问陛下可下了明旨要君上平叛?” “陛下病重,还来不及下旨。” “那王君就是师出无名。况且是对一群妇孺下手,平白给人留下话柄。” “哼,师出无名又如何,等本君得了天下,自然知道怎么正名。” “王君能管住言官们的嘴,封住史官们的笔,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那依卿之见,本君当如何呢?” “王君不若暂且放下屠刀,等真的平了太子叛乱,再与其妻眷一同问罪,斩首示众,方显得光明正大,免去世人诟病。” 箫玚听完她一番言语,正思忖间,他的亲兵队长上前对他抱拳施礼道:“王君,没有找到太子侧妃。” 萧玚惊疑道:“什么。” 此时又有一个亲兵,带了个宫婢跑到他面前道:“王君,我们在东宫南面找到一具尸体,经人辨认是...是...太子嫔身边的女官...落英...” 他话音刚落,那宫婢便伏跪在地大声道:“小人可以作证,是落英没错。”众人听她声音有些耳熟,定睛看时,才见竟是昔日的骊姬。静宜气得浑身发抖,伸手指着她颤声骂道:“你这贱奴...贱奴...” 萧玚闻言,面色变了几变,瞬间明白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心道好你个贱妇,竟然利用落英的尸体将赵悦送了出去,破坏了本君的计划。不由得怒火中烧,对亲兵队长吼道:“还不快去追!”,说完反手便重重扇了沈筠一个耳光,继而将手中的长刀一扔,蹲下身狠狠捏住她的下颌,恨声道:“怪不得我那个长兄视你如珠如宝,本君还真是后悔,当初怎么就那么轻易将你双手奉送了呢。” 说着,便揪着她的发髻,把她径直往内殿拖去,沈筠念着腹中骨肉,没有挣扎,那箫玚不料她如此安静,将她扔到榻上,一边撕扯着她的衣衫,一边冷笑着高声讥讽道:“怎么,上次你不是还那么烈吗?今日动也不动一下,就这么急着在本君胯下承欢了?嗯?” 等到他发泄完了,道了句“果然是贱妇”,便一边整理衣衫走出殿外,一边对外面的兵士道:“给本君看严了,一只苍蝇也不能活着从东宫飞出去。至于她...”他又看了一眼一直跪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骊姬,对侍立在旁的亲兵队长比了个刎颈的手势,那亲兵队长便手起刀落,将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的骊姬结果了个干净。 便有兵士过来将她的尸体拖了出去,还把门外的梁氏拖了进来,之后便将寝殿的门窗一一关严,静宜与刘氏这才相携着进内殿来查看,但见沈筠伏在床头默默流泪,身上的衣衫已被扯破,亵裤也被脱下,扔在一旁。 静宜忙叫玉露去拿了自己的干净衣衫来,和刘氏一起,默默给沈筠换上,之后三人围在一起,啜泣良久。 其后十数日,她们都被关在殿中,外面的兵士除了按时送些饮水食物,便是每三五日便不由分说地将沈筠拖出去,过了半天再扔回来时,她便鬓发散乱,衣衫不整,至于发生了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却都不肯说破,只默默替她整理。 这日苏欣正在替沈筠梳头,就有兵士递了两个食盒进来,刘氏忙过去打开,却闻到一股酸腐之味,不禁气愤难当,哭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横竖早晚都是一死,不如此刻了断了,强如受这些欺辱。” 静宜闻言沉默不语,只是流泪,沈筠却含泪喃喃道:“活着,才有机会。” 梁氏则嚎啕大哭,边哭边道自己不知造了什么孽,以为侍奉东宫是何等荣耀之事,却不想一天福没享到,还赶上这样的倒霉事,玉露见她哭得诸位主上烦躁,冲上前去扇了她两巴掌,这才让她消停下来。 这日沈筠又被带到箫玚处,刚受完他一番凌辱,就听外面有人通报:“王君,范先生到了。” “嗯,让他进来吧。”箫玚说着,理好衣衫,便绕出屏风,就见谋士范离已在外等候。便问他:“什么事?” 范离拱手道:“禀王君,火雷已经埋好,单等东宫...” 箫玚却扬手止住他后面的话,又往屏风后看了一眼,范离见状狡黠一笑道:“这事就是需要太子嫔援手呢。” 说完,便凑上前对萧琮如此这般耳语了一番。 萧琮听完,抚掌笑道:“先生妙计,想我那位长兄,此番怕是再无生机了。” 沈筠将那句“火雷已经埋好”听得真切,正在惊惧之时,萧琮已打发走了范离,进来捏着沈筠的下颌道:“怎么样沈娘娘,是不是对你家太子殿下想念得紧啊?放心,明天你就可以见到他了,还可以为他弹一曲琵琶,让本君帮你想想,弹什么好呢?啊,十面埋伏如何?” 沈筠原本万念俱灰,听到此处,却心中一动。 那萧玚观她神色,冷笑道:“本君知道,沈娘娘与东宫情笃,此番定然不愿意去做那个诱饵,但还是想劝沈娘娘一句,最好乖乖听话,那样等本君料理了东宫,还能给你一个痛快,否则,本君就让你尝尝,生不如死到底是什么滋味。” 沈筠从他手中挣脱,沉默半晌道:“好,我可以答应王君,去帮你引诱东宫入城,只当还你当年带我出教坊司的恩情,不过既然王君想摆不是空城的空城计,那还是弹广陵散更为贴切。” 萧玚阴恻恻笑道:“广陵散?本君还以为你想弹梁父吟呢?” 沈筠冷笑道:“梁父吟?哼,怕只有广陵散才配得上王君的筹谋吧。” 箫玚见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揪住她的发髻道:“你最好别耍什么花样,否则...” 沈筠垂眸,幽幽叹道:“不敢,王君只要记住自己说的话,到时给妾一个痛快就行。” 当夜沈筠没有归来,箫玚只派了个内侍来搬走她的妆奁,静宜便知不好,对殿中诸人叹道:“只怕此番大限真的到了。” 刘氏早已心如死灰,此刻只是默默流泪,只有梁氏,仍旧捶胸顿足,呼天抢地,也不知她哪里来的力气。 第三十九章 弦外之音 次日清晨,萧琮就已领着数千精骑在护城河畔集结完毕,却见吊桥放下,城门洞开,连一个兵士的影子也无,唯有绕城而走的河水,白浪滔滔。 身旁的赵雍见状,疑惑道:“殿下,这晋阳君摆的是...空城计?” 萧琮皱着眉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此时却见箫玚轻袍缓带羽扇纶巾登上城楼,高声嘲讽道:“怎么,城门都给殿下打开了,殿下却不敢进了吗?” 赵雍心中纠结起来:这么明摆着说自己是空城计,只怕别有筹谋,然而也难保他不是反其道而行之,为了等待什么时机,先唬退了东宫再说。此时若贸然进城,可能有诈,若不进,又恐贻误战机,因此只把萧琮望着,希望他能快点作出决断。毕竟自己和父亲因是伪朝投诚来的,虽手握重权,却一直被朝中人骂首鼠两端,要不是阿悦以死相逼,他们才不会来淌这趟皇子争权的浑水。 萧琮却只是抿紧嘴唇,沉默着与箫玚对峙,他知道,这场仗自己输不起,所以必须慎重。 此时箫玚却好整以暇地哂笑道:“也罢,反正时辰还早,殿下不妨先听支琴曲再作决断吧。” 说着朝身后挥了挥手中的羽扇,便有人将沈筠带了上来。 萧琮虽暗自希望沈筠能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一次,在这场浩劫中独善其身,毕竟以她的才智,也不是不可能,但乍一看到她安然站在萧玚身侧,心中却又不免有些失望,随即又自嘲地想,这就是人性吧,说来,也是真可笑。 然而接下来她的一番举动,却让他将眉皱得更紧了。 此刻的沈筠虽起严妆,却难掩憔悴,再兼一身缟素,更显得形销骨瘦,但见她低眉敛目,抱着飞雪对箫玚福了福身,道:“河水滔滔,琴音缥缈,若在墙内弹奏,对岸恐听不见。妾还是坐到城墙上去弹吧。” 箫玚扬了扬眉毛,道:“随你的便。” 沈筠伸手隔着衣襟握了握今晨才戴在胸口的坠子,心道:兄长,保佑我。 接着便独自抱着琴爬上城墙坐定,便朗声道:“妾为殿下,抚这最后一曲。” 承泽,你可要好好听清楚。 秋风拂过她的长发,卷起她的衣袂,那一刻,所有人都觉得,城墙上那个独自抚琴的白衣女子,或许是个被贬谪下凡的仙子。 唯有赵雍听见她抚的竟然是广陵散,疑惑道:“殿下...” 萧琮却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赵雍只得住口,望着他认真倾听的样子,腹诽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听曲子。 萧琮心中却已百转千回:她弹错了,不,她不会弹错,她是故意的,对,之前那个张生和杜月儿私奔的故事,她想说什么。 沈筠一遍一遍弹着,仿佛是舍不得曲终人散。 萧琮将她每一个弹错的地方在心中排列了一番,是的,她的琴曲每一遍都有错漏,每一个错的地方都不一样,但对应的徽位却都一致,是什么意思,空城计...孔明...八卦阵...对!八卦!三徽离火,四徽震雷... 萧琮忽然开口道:“火雷,是火雷,他们埋了火雷。” 赵雍闻言大惊,勒转马头高呼:“先放战马入城。” 箫玚原本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羽扇,心中想着范离之前跟他说的那番计较,觉得自己这次赢定了。 “我们先在城门洞里埋上火雷,王君再以美人诱之,东宫若真如传闻中一般是个情种,又认定我们是真的空城,必定一马当先地来救他的心肝儿;即便不是他先入城,此番麾下精锐也将损失殆尽,又有何力与王君一战;再即便,他识破空城不空,又或者一时犹豫不敢进城,贻误了战机,横竖皇后殿下那边也是快成了的,等陛下殡天,咱们的援军一到,他萧琮便是想翻天也难了。此所谓万全之策也...” 谁知赵雍这一声大喝,惊得他愀然变色,正在想是哪里出了纰漏,就听身边的范离指着城墙上的沈筠愤然道:“快,抓住那个贱妇。” 此时沈筠轻声笑着,将身子一倾,便如一瓣离枝的白杏花,从高高的城墙上翩然坠落,没入滔滔的河水中,很快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被驱赶入城的战马已踏响了火雷,一时间天震地骇,风云变色。 然而对于萧琮来说,这一切都不及亲眼看见沈筠抱琴投水来得震撼,那一刻他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心胆俱裂。 他调转马头想沿河去追,缰绳却被闻安勒住,闻安急得青筋暴起,对他嘶吼道:“殿下,殿下,不要辜负了沈娘娘一片苦心,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末将代殿下去找娘娘。” 言毕自己拍马循着河岸去了。 萧琮紧紧握住缰绳,指甲早已嵌入皮肉,掌中渗出殷殷血迹,踟蹰良久,还是咬着牙,加入了战阵。 他知道,自己不能输。也记得,沈筠让赵悦带给他的那句话:“只要还活着,就有机会。” 第四十章 两岸茫茫皆不见 待到萧琮一路杀入禁宫时,何皇后正哄着今上喝最后一碗汤药,见萧琮提着长剑进来,惊得打翻了药碗,指着他道:“你...你...” 萧琮环顾四周,只见原本在殿内侍疾的诸人都已被鸩杀,皇后之心昭然若揭,又见榻上的父亲已气息几无,心中悲愤交加,挥剑斩杀了何皇后,抢到今上跟前,哽咽道:“父亲,父亲。” 今上听到呼唤,缓缓睁开双眼,见是长子萧琮,这才放心似地叹息了一声,抚着他的脸颊道:“你回来了,就好了。” 此时赵雍已将被何皇后拘禁在偏殿的大臣们都带了过来。众人伏跪在地,就听今上缓缓道:“太子...深肖朕躬,堪当...大...” 言未毕,便已溘然长逝。 次日夜里,萧琮正独自为先皇守灵,就听高启年走到他身边,低声道:“殿下,闻将军...回来了。” 萧琮原本一直往火盆中投放着纸钱的手一顿,继而握紧,道:“让他进来”。 高启年应喏去了,片刻后,萧琮便听到闻安踟蹰的脚步声,他走到萧琮近前,放下半张残琴,伏跪在地,哽咽道:“末将...向殿下请罪。” 萧琮不语,只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着琴身。 闻安见状,不忍道:“殿下...殿下请节哀...” 萧琮却以袖掩面,挥手让他离开。 闻安望向在一旁侍立的高启年,见他也对自己摇摇头,便起身施礼,默然离开。 只有高启年知道,萧琮将那张残琴抱在怀中,从天黑到天明,哀哀哭泣。 “卿卿...卿卿...” 之后便是顺理成章的,登基、迁宫,唯独进行到封妃这一项时,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 按理说,萧琮的妻妾扳着一只手的指头也能数清,可封妃的诏令就是迟迟不出。 其实别人都很简单,唯独当初的太子嫔沈氏,久议不决。 静宜的意思是,若按制追封,德妃贤妃都合适,只是念及萧琮对她的感情若斯,又兼在他攻城一战中立下不世之功,更进一步也无不可。萧琮知道她的言外之意,此番便是追封沈筠为皇后,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然而他听过也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但既然未来的皇后都开了口,自然有不知死活的谄媚之臣上赶着找骂。 这日萧琮照例与众臣在武德殿议事,待众人议过了朝中正事,太常寺一个少卿忽然上奏,请萧琮追封沈筠为“端敬皇后”,萧琮捏着他的奏疏,听完他一番叙述,原本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凝固在唇边,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闻将军,太子嫔的尸身,可曾找到了?” 闻安一愣,结结巴巴道:“不...不曾...” 萧琮眼中寒光乍现,愤然将手中的奏疏掷到那个少卿身上,怒道:“那...何来追封一说。”吓得那人伏跪在地,不断请罪。 此时萧琮长吁了口气,闭目稳了稳心神,才睁眼道:“若无别的事,便都退下吧。” 之后不久,便有诏令:原太子妃李氏,册立为皇后,赐居披霞殿,原太子侧妃赵氏,册立为贵妃,赐居关雎宫,原太子良娣刘氏,册立为昭仪,赐居棠梨宫。另外,梁氏封才人,随居棠梨宫,而死去的许嫚追封淑妃,王氏追封充容,罗氏追封宝林,迁葬妃陵。 至于原太子嫔沈氏,册立为辰妃,赐居蒹葭殿。 彼时的册封大典上,捧着辰妃金册金宝代行仪式的赵悦对刘氏叹道:“刘姐姐看到了吗?她才是陛下心中的那颗星辰,我们这些人,算什么呀。” 时光荏苒,一晃又是三年过去,整个大昭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地运转着,人人都道新皇仁爱,又年轻有为,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连回鹘亲王也随永乐公主回京都定居,不可不谓已现盛世之象。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后宫妃嫔太少,膝下也只有一位皇嗣,因此有不少人盯着那些空缺的妃嫔位置,此时眼看国丧期满,便都跃跃欲试起来。 这日静宜找到灵犀:“陛下面上从不显露,可本宫知道,辰妃这个坎儿,他怕是还没过去,但身为天子,总有许多不得已,尤其是关系到国本的事...我们不敢劝,如今也只有公主能略劝劝了。” 灵犀听罢,沉默半晌才道:“那臣妾试试吧。” 从披霞殿出来,灵犀出了一路的神,等下了轿輦,又站在那个昔日挂着“东宫”牌匾的大门前,望着换上的“永乐公主府”几个字发呆,她记得清楚,萧琮亲手将谕旨写好交给她时,只对她说:“别的地方你想怎么改,朕不管,竹舍,不能动。” 正想着,艾尼瓦尔从里面迎了出来,笑着问她:“怎么这样惆怅?皇后殿下又对你抱怨什么了?” 灵犀笑着摇摇头,眼中却尽是哀伤:“他们又在逼着兄长纳妃了。” 艾尼瓦尔闻言,垂眸道:“他有他的责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灵犀却忽然转头问他:“那你呢?艾尼尔,你会纳妃吗?” 艾尼瓦尔闻言,先是皱眉,之后瘪着嘴道:“你也太没良心了,我王位都不要了,跟着你回京都吃软饭,你居然还问我这样的问题。” 灵犀被他给气得笑了,还口道:“什么叫你王位都不要了,还不是你自己没本事争不过你兄弟,还好意思怪我,嫌软饭不好吃,就别吃了。”说着就自顾自往府中走,艾尼瓦尔却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抚着她的乌发,轻声道:“对不起灵犀,是我当初没有保护好你,所以愿意用一生来补偿你,你想住在京都,我就陪你住在京都,你想去别处,我就天涯海角都随你去,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 灵犀闻言,努力忍住眼泪,挣脱他的怀抱,边走边说道:“哼,你这些好听的,又是跟谁学的,怪不得陛下起初不待见你,近来却跟你打得火热,没事就召你进宫喝酒聊天。” 艾尼瓦尔紧跟其后惊呼道:“我太冤枉了我,你兄长,哦,陛下,他召我进宫就是喝闷酒而已,哪儿聊过什么天,就只跟我重复又重复,叫我有什么话想对你说的,就一定要及时说,不然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呢。所以我就对你说了那些话啊,我这是谨遵上谕好不好,唉灵犀,你别不理我啊,灵犀,晚膳吃什么呀?灵犀...灵犀...” 彼时灵犀看着艾尼瓦尔将自己亲手煲的的鸡汤一口气喝完,叹息道:“你这么囫囵吞枣,知道这汤什么味道吗?”艾尼瓦尔心想,反正味道不怎么样,口中却道:“什么枣?囫囵枣?没听过,好吃吗?” 说着,就要来端灵犀手边那一盅,却被灵犀拍开手道:“去去去,这盅是给陛下的。”一边说着,一边就把它往食盒里端,又道:“我说你别一天到晚尽听陛下说些有的没的,干点正事不行吗?不能在朝为官匡扶社稷,在家做点学问也是好的,囫囵吞枣你都不知道,丢不丢人。”说着一边抿着嘴笑,一边让芷萝拎着食盒又进宫去了。 艾尼瓦尔见她终于笑了,也就跟着露出了笑意,高叫着,“我要去我要去”便厚着脸皮跟着灵犀进了宫。 彼时御书房内,灵犀看着萧琮喝了一口鸡汤,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 萧琮微微一笑道:“不怎么样。” 余光瞥见一旁的艾尼瓦尔对他竖了个大指,笑意便又深了些。 灵犀闻言,却嘟起嘴道:“陛下的嘴都是被卿卿养刁的。” 萧琮闻言,笑容凝滞在了唇边,这些年,甚少有人敢在他面前直接提到沈筠,因而放下汤匙对灵犀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灵犀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大家都在为皇嗣担忧,兄长...” 萧琮打断她道:“知道了,采选的事,你让皇后自行安排就是了。” 灵犀瞪大眼睛,自己准备了一车子的话,准备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就这么两句把自己打发了?因而不甘地道:“臣妾知道陛下在想什么,知道陛下是个长情的人,也知道陛下不可能忘了卿卿,可是陛下就忘了当年的阿嫚了吗?阿嫚死后,陛下得遇卿卿,焉知卿卿死后,还会不会遇到伊人?您就不愿意,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萧琮闻言,沉默许久,才道:“灵犀,你知道吗?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卿卿还没有死。” 灵犀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萧琮望着她,淡淡笑着道:“你跟皇后说吧,采选的事,她全权负责,朕无所谓,她觉得好就好。你...先回去吧,驸马若无事,就留下陪朕喝两杯。” 灵犀只得轻叹一声,对艾尼瓦尔使了个眼色,便行礼告辞了。 有了萧琮的首肯,静宜很快便为他选了一堆娘子,来向他请旨册封时,他却还是道:“无所谓,皇后自己斟酌着办就行。” 待到册封完毕,轮到第一位宝林侍寝时,他却溜到永乐公主府,找驸马喝酒去了。 彼时见二人都有了醉意,灵犀命人将艾尼瓦尔扶回寝殿,自己却对萧琮道:“陛下请跟我来,臣妾这里也有一女,想要献给兄长。”说着,便拉着萧琮走到昔日的梅园中,萧琮起先还不以为意,谁知在听到房中女子的轻笑后,竟不顾礼仪,推门而入。 只听房中有一女子轻斥道:“来者何人,为何这般无礼。” 那声音,与沈筠一般无二。 第四十一章 魂兮归来 那之后,坊间便又开始流传一段关于今上的香艳话本,无非是从永乐公主进献美人之后讲起。 这日说书先生又道:“话说这永乐公主为今上献上美人之后啊,你道如何,这今上便视她如珠如宝,真可谓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这美人也就一路升迁,不到一年时间,便从普通娘子升作了辰妃,赐居关雎宫...” 此时坊中众人嘘声一片,有人讥讽道:“㗫,您这说的都是早两年的老黄历了,说点新鲜的吧。” 那说书先生见听众们不满意,忙换了别的故事来讲,思君便见娘亲轻叹着付了钱,带他出了茶肆,往爹爹的医馆中来。 起初他也好奇,娘亲为何总喜欢听关于今上的话本传说,陆叔叔却说,大概那便是娘亲的“心上人”,他虽不知何为“心上人”,却总记得娘亲的嘱咐,自己的父亲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没办法来看他,生辰时也不能,生病时也不能。等娘亲身体好一些,就会带他去寻他,但在此之前,当着外人的面,便要叫陆叔叔作爹爹,若别人问起自己的名字,也要说名叫陆策,字思君。 他这么胡思乱想着,医馆便很快到了,见到陆叔叔尚在给人把脉看诊,便跑过去抱住他,亲昵地叫了声“爹爹”。 陆伯言睁开半闭着的的眼,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又专心看起诊来。沈筠见状,便将思君哄到一边来,低声道:“彘儿忘了吗?爹爹看诊时不能打扰。” 到了夜间,陆伯言将思君哄睡过后,便抱到沈筠房中,道:“终于睡着了,越大越难哄。” 沈筠叹道:“真是辛苦陆兄了,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娘,我这个废人,什么也做不了。” 陆伯言闻言微微一笑:“别这么说,这些年若不是有你费心操持,我怕是也只能当个赤脚郎中,流落街头了,哪里还能在姑苏城内开医馆?况且有个孩子在身边,多了不少乐趣。要是惜微当年也能留下一子半女...”他说到此处轻叹一声,沉默片刻,又道:“你想好了吗?真要回京都?” 沈筠点点头:“嗯,总要回去看看...他...况且,彘儿...” 陆伯言道:“你就让他跟着我,不好吗?” 沈筠却摇摇头:“万一,陆兄以后再娶妻生子...抱歉,我不是不信任你,但请你体谅一个母亲的心吧。” 陆伯言叹道:“那你是打算让他认祖归宗?” 沈筠还是摇头:“不一定吧,看看情况再说,但起码,要托付给可靠之人。” 陆伯言自嘲道:“好吧,那还是我不够可靠。”说着便站起身,“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已经让钱婆婆帮忙把这里的房舍转赁出去了,医馆也已转手,过几日就能动身,这些天你一定好好休养,否则路上舟车劳顿,怕吃不消。” 沈筠道:“走水路,慢是慢一些,但应该不妨事,只是难为陆兄了。” 陆伯言笑道:“不难为,我无所谓,到哪儿都一样。行了,你早些睡吧。”说着,就转身回自己睡房去了。 沈筠目送他出去,又替安睡身旁的思君拢了拢被子,兀自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 沈筠他们走了二十多天,总算平安抵达京都,从城郊的码头上了岸,陆伯言忽然有些踟蹰,沈筠便问他:“怎么了?” 伯言望着不远处的一片坡地道:“我...想去惜微坟上看看。” 沈筠点点头:“我们陪你去吧。” 他们跟着伯言兜兜转转,来到一座孤坟前,却见荒草丛生,把坟前的墓碑都给掩住了,伯言见了,眼中露出一丝疼痛,将行李递给沈筠,自己上前默默清理。他先将墓碑周围的丛生的芦苇扯净,又转身去拔坟头的野草,沈筠便也拿出手绢,轻轻擦拭着墓碑。思君则指着上面的字念到:“爱妻李氏惜微之墓”。 沈筠忽然有些伤感,是不是在京郊的某处,还有一座这样的孤坟,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同样荒草丛生。 想到此处,她却又自嘲一笑。 自己算他哪门子妻呢,如今至多不过有个衣冠冢吧?只是不知在哪里,否则倒真想去看看,冢前是否也立有石碑,碑上是否亦篆有铭文,若有,又是哪几个字呢? 却说这日清晨艾尼瓦尔从宫中回来,便见公主府门口站着个女子,身着布衣,头戴斗笠,虽看不见面容,却莫名有些熟悉之感, 此时她似乎与门口的守卫起了争执,他便快走几步过来,只听守卫道:“公主也是你这样的人想见就见的,你以为随便拿个什么破坠子,我就得去给你通传了?去去去,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说着,就想将那女子手中的一块碧绿坠子夺过来扔掉,一抬眼却看见艾尼瓦尔回来了,忙躬身施礼道:“恭迎驸马回府”,那女子听了,转身对他道:“艾尼尔。” 艾尼瓦尔一愣,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又定睛将那守卫手中的碧绿坠子看了看,结巴道:“你...你是...” 那女子却暗暗对他摆了摆手,道:“我想见见灵犀。” 艾尼瓦尔忙点点头,躬身施礼道:“卿...长姐请。” 那女子伸手拿回自己的坠子,便随艾尼瓦尔进去了。那守卫过了半天还愣愣地想着,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这驸马从哪里又冒出个亲长姐来,还敢直呼公主和驸马的名讳。 这边屋中,灵犀正发着脾气:“又跑到宫中喝了一夜酒,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芷萝从旁劝道:“瞧公主说的,这也不是驸马自己愿意的啊,是陛下非拉着他去的,您说他能不去吗。” 灵犀正要再说什么,就见艾尼瓦尔兴匆匆地边喊着“灵犀,灵犀”边从外面进来,身后还跟着个头戴斗笠的女子。 灵犀见了先是一愣,随即抄起桌上的茶盅就砸了过来,哭喊道:“好啊你,打着陪陛下喝酒的幌子去找女人,还敢给我领进家门,反了你了。”说着,就跑过来与艾尼瓦尔抓扯起来,艾尼瓦尔一边哀嚎一边道:“哎呦灵犀你听我说,你先看看她是谁。哎呦...” “凭她是谁,就是陛下御赐的人你也得给我退回去。” “哎呦,不是的灵犀,哎呦,你冷静一点。” 沈筠看不过,忍不住道:“宋灵犀,我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该有些长进,怎么还是这般不讲道理。” 灵犀一听她的声音便愣住了,忘了哭也忘了喊,只定定地看着她,喃喃道:“你是...你是...” 沈筠示意他们摒退了左右,才揭开斗笠上的白纱,含泪道:“灵犀,是我呀。” 灵犀这才奔过来,抱着她嚎啕大哭。 沈筠被她触动了心肠,也陪着她哭了一阵,最后还是艾尼瓦尔看不过了,抚着灵犀的背道:“好了好了,再哭下去要把身子哭坏了。” 二人这才渐渐止住泪。灵犀将她拉到熏笼旁并肩坐了,才问道:“这么些年,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回来。” 沈筠道:“当年我落入护城河中,以为自己死定了,谁知被水流冲到下游的广漓江,还机缘巧合地被一艘商船给救起来,但当时已人事不省,等能知道点事时,早已随船漂流到千里之外的姑苏了,我在姑苏下了船,这些年一直缠绵病榻,不是不想回来,可这千里之遥,我实在...有心无力...” 灵犀道:“怪不得闻将军寻访了你那么久,却连尸骨也找不到,那你怎么不找人带个信什么的,我们可以去接你呀。” 沈筠苦笑道:“我倒是想找人带信,可信也要能到你们手里呀。” 灵犀道:“那倒是,这种事...谁信啊。”想了想又道:“罢了,只要回来了就好。你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进宫见兄长吧。唉,他见到你,不知要欢喜成什么样子。” 沈筠垂眸,过了许久才幽幽道:“现在...我与他...还是不如相忘于江湖吧。” 灵犀气结:“你这又是矫的什么情。” “陛下的关雎宫中,不是已经有了辰妃吗?” 灵犀与艾尼瓦尔对视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哪一个是辰妃吗?” 沈筠倒是心平气和的道:“我知道,你为陛下进献美人,也是为他好,希望他能早点忘记伤痛,有个人相伴终老。” 灵犀摇头苦笑道:“你还真是...通情达理。罢,罢,我这就带你进宫,当着陛下的面说清楚,到底哪一个是辰妃。” 说着拉起沈筠就要往外走,沈筠却立住不动,灵犀诧异道:“怎么?你真不想见他?你误会了,他...” 沈筠却摇了摇头:“不,我就是因为想再见见他,才回来的。” “那走啊。” “不,灵犀,我远远看看他就好。” “这是为何?你不要误会,他并没有忘了你。你去见了他就知道了。” 沈筠却还是摇头:“当年,他伤心吗?” “什么叫‘当年他伤心吗?’他到现在也还伤心着呢。” “那就更不能让他知道,我还活着。” “你...” “灵犀,我时日无多了,若在他面前再死一次,那他...所以宁愿相信,他又找到了自己的那颗星辰。” 灵犀闻言,愣了许久才道:“什么叫...时日无多?” 沈筠正欲回答,却突然忍不住咳了起来,她忙拿手绢掩住口,待她咳过一阵,灵犀和艾尼瓦尔才见,手绢上星星点点,全是血迹。 见二人不知所措地望着她,沈筠惨然笑道:“这就叫,时日无多。” 三人沉默许久,灵犀道:“那现在,怎么办?” 沈筠道:“你进宫时带着我,让我远远望他一眼便好。”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灵犀道:“罢了,知道你固执,不劝你了,自己看着办吧。”言毕,想了想又道:“你想不想到竹舍去看看?” 沈筠听了,眼神忽然变得恍惚,喃喃道:“竹舍,还在吗?” 灵犀冷笑道:“你以为陛下把昔日的东宫赐给我作公主府,单是为了省银子?”边说边拉着沈筠往外走,“你不去见陛下,总可以去竹舍看看,故地重游一番吧。” 沈筠拗不过她,只得又戴了斗笠,跟着她和艾尼瓦尔来到竹舍,等到艾尼瓦尔推开院门,她便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得说不出一个字。 她看见,里面挂着满满一院子的,红绫布。 “兄长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亲自来检视更换这些红绫布,他说风吹日晒的,时间久了,怕颜色不鲜艳,你回来了看不清。” 沈筠闻言,捂着心口,深一脚浅一脚走到院中,抚着那些红绫布,泪流满面。 灵犀却还不罢休:“辰妃殿下,您不妨去自己的蒹葭殿中看看,里面的陈设,是否和昔日竹舍,一模一样。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远在水中央。窈窕淑女算什么?你才是他心中求之不得的伊人。” 第四十二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 待沈筠哭过一回,艾尼瓦尔便过来扶起她道:“长姐不要哀痛太过,伤了身体,长姐想看看陛下,让灵犀安排就是了。” 又过来对灵犀耳语道:“你看她身体那样差,就不要再刺激她了,先顺着她的意,安排她看一看陛下再说吧。” 灵犀只得点头,过来与沈筠相扶着进入室内,艾尼瓦尔唤来个小内侍道:“你去问问高公公,陛下今日可有空见公主。” 不多时,那小内侍便去而复返道:“公公说了,这两日陛下事情都忙,怕是不得空呢,公主若没有什么要紧事,便等过了这两日等陛下召见时再去说话吧。” 说完,便退出了竹舍。 三人听了,沉默半晌,艾尼瓦尔道:“那长姐不如先住下来等两日,反正这竹舍中一应物品俱全,而且都是当年长姐用过的,应当还是顺手。” 沈筠点点头道:“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不过驸马总是一口一个长姐,妾受不起。” 艾尼瓦尔咧嘴一笑:“灵犀从前就常常跟我提起,您从前待她如亲姊,所以这声长姐,您还是当得的。” 沈筠闻言,与灵犀相视一笑。当日起便歇宿于竹舍之内,等了两日,却还不见萧琮召见灵犀,心中念着思君,不免有些着急。 这日夜间,她刚梳洗完,听到廊下有轻微响动,开门看时却见门口蹲了只野兔,行动迟缓,似乎已经很老了,仔细再一看,野兔脖子上系了条又旧又脏的红发带,这才恍然大悟,连忙将它抱起道:“你怎么在这儿呀,不是应该在汤泉行宫吗?” 原来,这只兔子,就是当年田猎时被她射伤,后来又抱在怀中取暖的那只,当时觉得抱着它确实暖和,就索性带它回了行宫,胡乱给它腿上上了点药,还把发带取下来洗干净系在它脖子上玩儿了几天,后来忽然有一日它就不见了,沈筠道它本来就是野兔,大概腿上的伤好了就自己跑了。因此也未寻过它,不想今夜竟在此处再见,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正一边暗自感叹,一边逗弄着那兔子,就见灵犀急匆匆过来,道了句“你快跟我来。”便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就往外走,边走边道:“兄长方才突然来了,此刻正拉着艾尼尔喝酒呢,我带你去。” 沈筠闻言,连忙跟着她来到一处庭院,躲在影壁后,向庭中望去,只见萧琮和艾尼尔正推杯换盏,时不时低语几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但似乎都有了醉意,沈筠看着他有些萧索的身影,不觉流下两行清泪,喃喃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件衣服。” 灵犀轻叹一声:“说的也是,这些男人,都跟孩子似的不懂事,罢了,我去给他们取两件披风来,旁的人我都赶走了,你就在这儿多看一会儿吧,不会被发现的。” 沈筠点点头,便依然探头看着,不过须臾,两个人就都扶着头靠在桌边,似乎已经睡着了,沈筠见状,不自觉地向前跨了一步,半个身子就从影壁后露了出来。 萧琮此时正好睁眼,余光瞥见影壁后有人,立刻警觉地抬头道:“谁?” 转头看时,只见一片荼白衣裙闪过影壁,心中莫名慌了起来,来不及思索,提起脚边的灯笼就追了出去。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醉了,总看见前面有个熟悉的白色的影子在不断逃离躲闪,搅得他无法思考,脑子里只不断重复着那个念头:是你,还是你的魂魄。 他一路追着那影子,不知不觉便到了竹舍门前,眼看着那个影子乎是进去了,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于是也匆匆进来查看,就见沈筠居室的门半掩着,待进到里面,不觉放慢了脚步,边走边打量着身边的陈设,总觉得似乎有人刚动过,但时间太久,记忆终究有些模糊,不知不觉便已立到了屏风前,沈筠此时就倚在屏风之后,看到他提着灯笼进来,不觉蜷缩着着身子,用手捂住了口鼻,泪落无声。 此时萧琮才看到,屏风前蹲着一只兔子,于是轻叹一声道:“原来是你。” 言毕将手中的灯笼放到地上,俯身抱起那只兔子,拉了拉它脖子上的发带,有些恍惚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言毕,便一手抱着它,一手提起灯笼,朝屋外走去。 此时闻安已匆匆赶到,单膝跪在地上抱拳道:“末将失职。” 萧琮微笑道:“不怪子詹,是朕跑得太快了。” 此时灵犀和艾尼瓦尔也堪堪赶到,见萧琮怀抱野兔,不禁问:“陛下这是怎么了。臣妾不过去给您和驸马拿件披风的功夫,回来人就不见了。可把臣妾吓坏了。” 萧琮仍是笑笑:“没什么,朕跟它一样,都老了,大概是老眼昏花了,还以为...”言未毕,却又轻叹一声,喃喃道:“怎么会,她连魂魄都不肯入梦,怎么会...” 灵犀闻言心中大恸,面上却竭力忍住,颤声道:“陛下说笑了,您春秋正盛,怎么总说自己老了。” “是吗?可朕总觉得,许多事都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了。”萧琮说着,又朝身后看了一眼,这才淡淡道:“罢了,回宫吧。”一边走,一边还问:“这兔子,怎么会在这儿?” 闻安答道:“禀陛下,前段时间臣去汤泉行宫时,在野地里偶然遇到了这兔子,便自作主张,将它带回来放进竹舍了。” “原来如此...” 他们说着,渐渐走远了,不多时,沈筠听得外面没了动静,心下一松,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来不及拿出手绢,衣袖上便被斑斑血迹染红一片。 次日,沈筠便要告辞,只说有事,又道反正现在暂居京中,可以改日再来看望他们。 灵犀却幽幽问道:“真的不再见一面?” 沈筠嘴唇动了动,终不能言。 灵犀便又唤了内侍进来,道:“你再去问问高公公,就说孤今日忽然想跟陛下说说话,看陛下什么时候得空。” 那内侍不久便来回话:“禀公主,高公公说,陛下昨日许是受了风,晨起有些头疼,连早膳也未用,上午又与诸位臣工议了许久的事,这会儿已经歇下了,公主若真要说话,可以晚膳前再去。” 沈筠在屏风后听得此言,等那小内侍走了,便转出来道:“我给他做点药膳吧。” 灵犀心道,既然放不下,这又是何苦,却不再多说什么,只唤芷萝进来交代一番,领着她去了。 彼时沈筠做好药膳,灵犀便撺掇着她换上婢女的衣服,再以轻纱覆面。一边帮她收拾一边道:“人家为了撵你的魂魄,回去就病了,你不再亲眼去看看,能安心吗?”一句话说到沈筠心坎上,默默想着,那就再看看吧,便随灵犀进了皇宫。 快到萧琮寝殿时,灵犀忽然止住脚步转身问道:“你这药膳里都有些什么?陛下万一问起来,我也好有个说辞。” 沈筠想了想道:“他要是问,你就告诉他,里面加了独活。” 灵犀一听,抚胸叹道:“独活?诶呦,我真是被你气得心口疼。之前那么些话白跟你说了。” 沈筠垂眸一笑,二人便又往前走,刚到门口,高启年便迎上来道:“公主,慧昭容在里面呢。” 灵犀“哦”了一声,接过沈筠手中的食盒道:“那孤便等一等吧。” 言毕悄声对沈筠道:“这个慧昭容,就是你以为的辰妃。” 此时萧琮在里面问道:“谁来了?” 沈筠闻声,几欲落泪,却还是勉力忍住了。 高启年道:“回禀陛下,是永乐公主。” 此时殿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公主来了,那妾先告退吧。” 沈筠听了心中又是一震,瞬间已明白了八九分。 高启年便把门打开了,沈筠忍不住探头往里看,就见萧琮倚在熏笼旁,身边有一女子正在拿手绢细细地擦他唇边的水渍。 她见他满目柔情的望着那女子,心中如被针扎,眼中忽然便贮满了泪水。 灵犀轻咳一声,又使了个眼色,她这才发现,高启年正一脸震惊地望着自己,忙低下头,眼泪却似鲛珠般,不自觉地落下。 灵犀一边进殿,一边道:“这殿中怪闷的,打开门透透气吧。” 此时慧昭容已起身向灵犀行礼,又向萧琮告辞出来了,经过沈筠身边,还看了她一眼。 灵犀往外撇了一眼,身子便往旁边挪了挪,以便沈筠看的更清楚,然后才将食盒放下,端出里面的药膳盛了一碗递给萧琮道:“臣妾听闻陛下龙体欠安,特地为陛下煮了药膳,此时温度正好,请陛下多少进一点吧。” 萧琮望着她手中的碗,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舀了一勺尝了尝,脸上露出意外的表情:“不错啊,我们灵犀越来越贤惠了,驸马今后可有口福了。”说着便一勺接一勺吃了起来。 灵犀见状,坐到熏笼另一侧,看似不经意地往殿外瞟了一眼,看到沈筠正含泪探头,定定地望着萧琮,嘟囔道:“我就说嘛,兄长的胃口,是被某人养刁了的。” 萧琮闻言,轻轻一笑,随口问了句:“你这里面都加了些什么?” 灵犀没好气地拖长声音答道:“独活。” 萧琮微微皱眉,有些不明白,她今日怎么总是阴阳怪气的。心中忽然有个什么念头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听到殿外穆贤妃怒气冲冲道:“你是哪里来的贱婢,竟敢窥视陛下”,接着就是掌掴之声,还不待他有所反应,灵犀已经冲了出去,怒道:“孤的人你也敢打。” 说着就反扇了穆贤妃一巴掌,那穆贤妃出身高贵,何曾被人这样打过,却因对面是永乐公主,不好发作,因而只把气往已经伏跪在地的沈筠身上撒,抬起脚就往她身上一阵猛踹,边踹边道,“你们这些贱婢,一天到晚就知道勾引陛下,看本宫今天不打死你。”沈筠吃痛,却连哼都不敢哼一声。 灵犀连忙过来将她推开,正欲替沈筠还她几脚,却听到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 此时萧琮才注意到伏在地上那个宫婢打扮的女子,神情变了几变,端在手中的碗,也早已滑落在地,砸的粉碎。 他站起身,似是不可置信般,一步一步挪到那女子面前。 沈筠见他过来,只得将头紧紧贴在地上,心道,不要...不要... 只听他颤声道:“把你的头,抬起来。” 沈筠不动。 穆贤妃捂着被灵犀打痛的脸,恨声道:“贱婢,刚才不是还在窥视陛下吗?这会儿怎么又装模作样起来?” 萧琮却对她吼道:“闭嘴。” 接着又对地上的沈筠怒吼道:“你,把头抬起来。” 穆贤妃这才觉出事情不对,也不敢作声了。 沈筠无法,只得将头抬了起来,此时的她,已是泪水涟涟。 萧琮见了,连退两步,灵犀忙上前将他扶住,他却一把将她甩开,气得浑身发颤,指指她,又指指沈筠恨声道:“你们好...好得很。” 穆贤妃见众人如此态度,而那女子竟还以轻纱覆面,想到今日之辱皆由她而起,立时便过来对她吼道:“你这贱婢,陛下面前竟敢蒙面,还不快把面纱摘了。” 沈筠只得又低下头,仍是不语。 萧琮见状,眼中恨意更盛,穆贤妃道她竟如此嚣张,便过来一把扯下沈筠面纱。 那面纱原本是用银钩子钩在她发髻上的,此时穆贤妃用力一扯,便带下她一缕青丝,萧琮看了又怒又痛,上前反手重重扇了穆贤妃一个耳光,怒斥道:“有你什么事,还不给朕滚!” 那穆贤妃不明所以,也吓得不轻,只得被侍女搀着连滚带爬地走了。 萧琮此时似是脱力般闭上眼,转身往殿内走,边走边摇头道:“你们也滚,都滚,都给朕滚。” 沈筠见他的样子,痛心疾首,忽然觉得胸中一窒,她本能地用手捂住嘴,口中却还是喷出一口鲜血来。 萧琮原本还在神伤,自己这些年的相思哀痛,此刻竟然都成了笑话。 却听见身后灵犀惊呼:“卿卿,卿卿。”心中便知不好,转身看时,沈筠已晕厥在灵犀怀中,唇边指间衣袂上,全是鲜血,触目惊心。 等到沈筠再次醒来,见自己仍似躺在竹舍的榻上,四周陈设未变,萧琮依旧轻袍缓带,靠着熏笼假寐,一时便有些恍惚,觉得如梦一场,梦醒之后,人事如故。 她正盯着头顶的幔帐发呆,萧琮却缓缓睁开眼,见她已经醒了,便如往昔般,走过来坐在她身侧,微微笑道:“怎么这次醒来这么安静。” 沈筠长出了口气道:“妾还在想,自己是刚做完一场大梦,还是仍在梦中。” 萧琮却道:“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我这些年也常常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梦里,把三生都过了。” 沈筠闻言,轻轻一笑:“你这次倒是难得的好脾气。” 萧琮自嘲道:“没办法,老了,折腾不起了。” 沈筠伸手抚住他的脸,轻声道:“对不起,我不该回来的,可我...想最后...再看看你...” 萧琮却握住她的手,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唇,低语道:“别说了,卿卿,还好你回来了,否则我们便连这最后的时光也要错失。这些年你不在,我才悟出一些道理,有些人,做了一辈子夫妻,却形同陌路,就算相守百年又有何意趣?而有些人,譬如你我,即便相处不过短短数载,也足慰平生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沈筠眼圈微红,道:“我只是不愿见你再痛一次。” 萧琮却又笑了:“飞蛾若不扑火,宿命凭何壮阔。” 第四十三章 妻子 在榻上躺了两日,沈筠觉得精神略好了些,萧琮便扶着她下床在屋中走了一圈,她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禁笑道:“陛下怎么整日在这里伺候病人,都不用上朝议事吗?若被卢太傅知道了,又要骂我红颜祸水了。” 萧琮皱了皱眉道:“之前宫变的时候,卢太傅不肯拟写让箫玚平叛的诏书,被他们...鸩杀了。” 沈筠“哦”了一声,就听萧琮继续说道:“不仅是他,先皇驾崩那日,在他身边侍疾的内侍,医女,医官,包括陈景行和徐渊,都被他们鸩杀了。” 沈筠闻言,观他神色有些凝重,便故意走到书橱前,摩挲着架子上那瓶见了底的葡萄酒道:“这个怎么还在这儿,还能喝吗?” 萧琮笑道:“恐怕不行了吧,你若想喝,让艾尼尔给你弄些来就好。” 沈筠笑道:“别,妾还想多活两年呢,”见萧琮的笑容凝滞在唇边,便又不经意地笑笑:“虽然确实也没有两年好活了,但多一日便算赚一日吧。” 萧琮见她豁达,不再说什么。 沈筠环顾了一下整间屋子,道:“此处陈设跟竹舍的确一模一样,只是...”沈筠走到一个半人高的箱笼前道:“这里不是应该放我的妆奁吗?怎么放个...这是箱子还是柜子?” 萧琮笑道:“这就是你的妆奁啊。” 沈筠闻言,瞪大了眼睛:“这...这...” “不是卿卿自己说的吗?要把我送你的好东西都放进妆奁中,若是位置不够了,就要换个大些的,我想着你那么喜欢攒东西,索性叫他们一次就弄个足够大的,可如今看来,还是小了。” 一边说,一边打开给她看,确实已经每一层都装得满满当当的了。 萧琮看她十分无语的样子,扶着她走到熏笼旁坐下,握住她的手道:“这些东西,你喜欢的就留着,不喜欢的就赏人,只是,不要再往里面放白绫了。” 沈筠闻言一笑,继而倚在他怀中,闭着眼不说话,萧琮以为她累了,正要劝她回榻上睡,她却突然抬起头问:“对了,你说到艾尼尔,我正好有个事想问你。灵犀他们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了,也没见有个孩子。” 萧琮闻言叹了口气,便按着灵犀的说法,将事情的始末说与沈筠听了。 原来她嫁到回鹘之后,刚开始玩心大,不想要孩子,艾尼瓦尔也就随着她,两个人过了好几年神仙眷侣的日子,后来看着身边的人都有子女承欢膝下了,这才想着弄个孩子玩玩儿,停了避子汤。 沈筠听到此处,忽地坐直了身子,“避子汤?她怎么那么糊涂,那个东西也是能乱吃的?” 萧琮拍拍她的背,安抚道:“她吃的那种,与你之前吃的药理不同,对身体妨害并不大,她调理了一段日子,便顺利怀上了孩子。” 萧琮看她眼中疑惑更盛,便接着说道:“就是先帝驾崩的那一年,她怀孕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却被艾尼尔的兄弟给害了,个中原因,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她在那个时候被害,自己差点丢了性命,于子嗣上也再无希望。因此心灰意冷,便修书给我,我一怒之下便派人去把她接了回来,将从前的东宫赐给她做公主府,谁知不久之后,艾尼尔就自己放弃了王位的继承权,追过来陪她在京都定居了。” 沈筠听他说完,不由得一阵唏嘘,忽然又想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身子对萧琮道:“对了陛下,妾还有一事,一直忘了告诉你。” 萧琮见她表情严肃,心中莫名地紧张起来。 此时殿外的高启年忽然进来踟蹰着禀报道:“陛下,有守卫来报说,宫外有一对...呃...一个男子,领着个小孩,说要进来寻孩子的母亲。还说...还说要寻的就是前两日随永乐公主来的那个...婢女。” 沈筠闻言面露喜色,忙道:“他们是来寻我的,快让他们进来吧。” 回头却见萧琮面沉似水,双拳紧握,知道他有所误会,刚想解释,萧琮已经推开她站了起来,沈筠心头忽然生出些感伤,幽幽说道:“陛下,这些年妾不在,你也没少另结新欢吧,陛下现在可知道我的心情了吗?” 萧琮原本在盛怒之中,可听了她这句话,顿时心虚,也就没了脾气,只气鼓鼓地坐到熏笼另一边,抿紧嘴唇不发一言。 沈筠心中好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你一会儿见到人就明白了。 不多时,闻安便亲自领着来人到了殿外,高启年一见那孩子,差点没笑出声,掩着口进来对萧琮道:“陛下,他们来啦。” 萧琮见他态度奇怪,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有个清瘦男子,牵着个小孩,从外殿转了进来,那小孩一见沈筠,便撒开男子的手,飞奔过来扑到她怀中,大声唤着:“娘亲,娘亲。” 萧琮一见那个孩子,便怔住了,缓缓走到他面前,扳过他小小的身子,手指轻轻拂过他的眉眼,喃喃道:“这孩子...这孩子...” 沈筠搂着思君,在他耳边轻声道:“思君,这就是你父亲。” 思君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便红着小脸,便迟疑着伸出一双小手拉住萧琮的手,羞涩地道:“父亲,思君终于见到您了。” 当天夜里,沈筠便把她如何知晓自己有了身孕,如何在投水后,被商船救起,并一路得到船中一位郎中照顾,又如何在他的帮助下来到姑苏顺利产子,却也因生产时伤了元气一直卧病,无法回来与他相见等等事项都叙述了一遍。 听得萧琮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断哽咽道:“卿卿,是我对不住你。” 沈筠却只是反握住他的手云淡风轻地道:“今生得遇郎君,已觉幸甚,历此种种,妾不怨,亦不悔。” 萧琮闻言,将她揽入怀中,沉默良久。 到了第二日,萧琮便领着小思君到皇后和后宫几个主位嫔妃面前溜了一圈,神情之中不乏得意之色。穆贤妃虽因沈筠受了辱,但碍于萧琮对她的态度,也只得敷衍着思君,慧昭容则对他十分亲切,赵悦见了他,更是喜欢得紧,当即就唤了萧笠来,让他好好领着弟弟玩耍。 然而彼时静宜和刘氏坐在一处,看着不远处萧琮聊发少年狂般领着萧笠和思君玩闹作一团,面面相觑。此前她们绝口不提那时箫玚对沈筠的作为,也严重警告了梁氏,让她不要乱说话,因此除了当时在殿中的几人,并没有人怀疑沈筠的说辞,可她们心中,刚开始多少还是起了点疑虑的,毕竟在那之前,沈筠对自己有孕的事只字未提。 刘氏道:“殿下,这孩子...” 静宜沉吟片刻,摆了摆手道:“卿卿应当不会欺瞒陛下。” 刘氏犹豫许久,还是吞吞吐吐道:“殿下,我们都是做母亲的人,卿卿或许不会欺瞒陛下,但若是...萧策之母呢?” 静宜垂眸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神坚定,字字铿锵:“不会,本宫信她。” 刘氏见状,便也郑重点头道:“妾省得了。”言毕,她又像想起什么似的,试探着问:“那要不要,再去提醒一下梁才人...” 静宜闻言,叹息着点了点头。 思君入宫,自然是要跟着沈筠住的,至于陆伯言,却因沈筠的身体一直是他在照管,一时丢不开手,所以也同住在蒹葭殿的偏殿中,萧琮每日来时听着自己的儿子叫别人爹爹,心中虽很是别扭,但考虑宫中虽有御医,却再没有如陈景行般可以妙手回春的人才。只有这个陆伯言,还能勉勉强强帮沈筠维持着,况且他毕竟曾在沈筠最危难时施以援手,自己作为她的夫君,当然要尽力报答,就更不好再说什么了。 幸而小思君在萧琮面前只是刚开始时显得有些腼腆,后来渐渐放得开了,他们父子之间便也其乐融融,然而他毕竟是小儿郎,每到夜里,仍只要陆伯言哄睡,萧琮为此异常烦恼,对陆伯言的态度就更加微妙,灵犀倒是不怕他恼,直言他就是嫉妒,每每令他觉得颜面无存。 这日沈筠趁房中无人,对萧琮道:“你不要太心急,孩子是最聪明的,谁是真心爱护他,日子久了他自己就知道了。你也不想想,陆兄陪伴了他多少时日,你才陪他多少时日,他若真撇下陆兄只来抱你的大腿,我倒要怀疑这孩子品性有问题了。” 萧琮哭笑不得:“有你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吗?抱亲爹的大腿怎么就成人品问题了。还有,看看你们给他取的什么乳名,彘儿,朕的儿子,就这么被你们当个小猪仔儿养着?” 沈筠白了他一眼道:“他一个小孩子,知道什么亲爹干爹,不过是跟谁在一起日子久些就跟谁亲近些而已,至于乳名的问题,早就跟你说过了啊,小孩子名字贱好养活。是你自己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萧琮气结:“好吧,光是名字贱倒也罢了,我这几日问他都读过些什么书,他却跟我说什么黄帝内经、汤头歌诀、药性赋,最拿得上台面的也就一本诗三百,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卿卿,笠儿才三岁上你就开始教他史策政论了,怎么轮到自己的亲儿子,却这般惫懒。” 沈筠奇道:“陛下可真是爱说笑,你无嫡子,当时只冬至一个长子,我当然要按承继君位的标准来教他,至于彘儿,能识文断字就行了呗,将来当个纨绔子弟不好吗?” 萧琮循循善诱道:“你就没想过,我将来有可能把帝位交到思君手中吗?” 什么彘儿,他才不要叫他这个乳名。 沈筠听了,斩钉截铁地道:“没想过,我劝陛下也不要想这个,冬至挺好的,昨日来请安时,我观他小小年纪已现仁君风范,陛下若也属意他,便早立太子,早安人心吧,别把我的彘儿往火坑里推。” 萧琮被她气得笑了:“罢,罢,别人争着抢着要的,你反倒避如蛇蝎,果然如灵犀所言,生得清奇。”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笠儿是长子,一直懂事能干,我本来也觉得他很不错,但现在有了思君,我就...他毕竟是我们两个的孩儿啊。” 沈筠闻言敛了笑意,冷冷道:“陛下是觉得,我们当年被箫玚祸害得还不够吗。” 萧琮闻言心惊,沉默许久才道:“诚如卿卿所言,这事是我太任性了,差一点重蹈了先皇的覆辙。我也知道,这太子,早立有早立的好处,至少可以避免有些人生出不该有的妄念。只是出于私心,我不想进行的太早罢了。你也知道,我是深受其害,所以舍不得早早把笠儿也放到那个众矢之的的位置上去,受我当年受过的苦。” 沈筠走到他身边坐下,双手环抱着他,将头靠在他胸膛,喃喃道,“承泽,往事已矣,就随它去吧,至于孩子们,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们决定不了他们将来如何,能做的,就只有先教会他们如何坦坦荡荡做人,行事无愧于心而已。卢太傅能教出陛下这样的端方君子,陛下教出的孩子,也不会差的。” 萧琮轻轻一笑,捏着她的脸道:“别人夸我,都用些什么英明神武之类的词,唯独卿卿,总说我是君子。” 沈筠望着他,眼中星辰闪烁:“他们夸你,叫奉承。卿卿夸你,叫爱慕。” 萧琮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才伸手抚住她的脸道:“不过,你从前不是从来不掺和国事吗?怎么如今肯跟我说这些?” 沈筠伸手反握住他的手道:“这些事,是国事,也是家事,我从前不过觉得,你自有你的妻,许多事情轮不到我来置喙,可如今却想明白了,你以夫妻之情待我,我虽死不能与你同穴,却也应当,尽尽妻子该尽的义。” 萧琮闻言一愣,继而笑着叹道:“怪不得,前两日把魏诲也拎到殿前骂了一顿。” 沈筠哂笑一声道:“他不该骂吗?从我一回来就开始叽叽歪歪,整日跑到你面前哭天抢地,说我是祸水,还让你最好离得我远远的。你为了躲他都要绕道走了,这叫什么事儿呀。” “他是御史中丞,本就该行谏议之责。” “他那是行谏议之责?他那是沽名钓誉,北境伪朝余孽虎视眈眈,南疆蝗灾肆虐饿殍遍野,他怎么不谏议谏议?反倒只顾盯着别人家的后院。简直就是不知所谓。” “所以你就让子詹把人家拎到殿前,还假意要赐他鸩酒,吓得他尿了裤子?” “他那种人,也就是欺负你老实,唾沫星子都溅到脸上了,也还是一样的好脾气,结果他们呢,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动不动就以死相挟,这跟那些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市井泼妇有什么区别,所以我就要看看啊,他是不是真那么硬气。” “然后等到吓得人家尿了裤子,还轻飘飘地赏别人一句:怕死还当什么谏臣。”萧琮忆起闻安给他形容她那时的神情,更是觉得哭笑不得。 沈筠不以为意地道:“可结果不是很好吗?他们再没脸拿这些事来烦你了。” “你呀......”萧琮说着,又伸手将她的脸捏了捏。 他们在殿中说得热闹,却不知穆贤妃在殿外听得心惊,她本来见萧琮对沈筠如此看重,想着忍辱负重,来结交她一下也未为不可,却意外听到这样一番对话,心道好个辰妃,哪里似传闻中那样与世无争,这回宫才几天啊,三两下料理了反对她的言官不说,如今几句话便撺掇得陛下把太子的人选都定好了,那自己的儿子不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凭什么?那赵悦的父亲是大司马,自己的祖父还是大司徒呢,再说晋安君萧笠,虽是长子,却非嫡子,也未见得比她的萧梁高贵多少,怎么就不能争一争那个位置。因此对沈筠又妒又恨,心中也开始盘算着,怎么除掉这个眼中钉。 却说这日,萧琮散了朝来到蒹葭殿时已是午后,走到中庭却见艾尼瓦尔正带着萧策在扎纸鸢,陆伯言则独自坐在廊下喝茶,他算了算时辰。料想沈筠正在午睡,便走到萧策面前抱了抱他,低声跟他说了几句话,之后也到廊下喝茶。 陆伯言见他来了,只略躬了躬身,道:“参见陛下”,又倒了杯茶递与他,便不再多言了。 倒是萧琮觉得万分尴尬,喝了一巡茶,便清了清嗓子道:“陆先生,辰妃的病...如何了?” 陆伯言原本在闭目养神,此时翻起起眼睛看了他一下,从唇间挤出十二个字:“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时日无多。” 萧琮心中其实对沈筠的病情也是有些数的,只是他被人哄惯了,陆伯言这样直白,让他觉得噎得慌。因而沉下脸道:“先生是对朕有什么成见吗?说话这样不留情面。” 陆伯言睁开眼盯着他幽幽道:“陆某觉得,陛下配不上阿筠。” 萧琮闻言皱眉,脸上已现怒色:“愿闻其详。” 陆伯言盯着他的眼睛道:“阿筠为陛下倾尽所有,陛下为阿筠做过什么呢?” 萧琮闻言,面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怔忡不能言。 陆伯言见状,又把眼睛闭上道:“陆某看过阿筠之前的脉案药方了,虽对陈御医的回春之术自叹不如,却愿意勉力一试,保阿筠二三年间性命无虞,希望陛下...不要再辜负她的的一片深情。” 萧琮握紧拢在袖中的双手,道:“陆先生为何如此。是不是...” 陆伯言闻言又睁开眼盯着萧琮看了半晌,才幽幽道:“陆某结发之妻,已亲手深埋黄土之下,念及当初不顾发妻病弱,只知追名逐利,懊悔不已...如今陛下不用对着明月空寄相思,何其有幸。然而你明知二三年的时光不过弹指一瞬,却还不知珍惜,反倒时时纠结陆某是何居心,真是...不知所谓。故而陆某替阿筠不值。” 萧琮闻言,垂眸不语,许久之后,听闻室内沈筠一阵咳喘,才如梦初醒般对陆伯言拱了拱手,起身朝内室走去。 陆伯言闻声,也跟在萧琮之后进来,二人刚绕过屏风,就见侍女海棠正轻抚着沈筠的背,而沈筠则半卧在榻上,望着手中的绢巾发呆,察觉到二人进来,才慌忙将手绢收起。 陆伯言见萧琮停住脚步,也不管他,径直过去,坐到沈筠面前,伸手道:“拿来。” 沈筠抬眼望了望几步之外的萧琮,踌躇着将手绢交到伯言手中。 陆伯言打开手绢,萧琮也看得清楚,上面殷红一片。 陆伯言思忖片刻,便闭目给沈筠把脉,过了许久才又睁开眼,道:“不用担心,一时还死不了,左右这皇宫里什么珍奇药物都有,续个命,还是没问题的。”说着就起身自去一旁开好方子,之后便默默走了。 萧琮走过来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垂眸不语。 沈筠不明就里,便问他:“怎么了?” 萧琮却只是摇摇头,仍是不语。 沈筠却将手抽了回来,道:“承泽,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难过,可也请你多给我点好脸色,至少让我每天心里快活些,若你今后日日都这样,那我不如立刻...” 不待她说完,萧琮忽然将她紧紧搂在怀里,把头埋进她发间,闷声道:“别说了...卿卿...别说了。” 沈筠感到有些温热的液体顺着发丝流过她的脖颈,忽然想起灵犀曾对她说过,他在那个位置上,连哀伤也不能太过。 于是她不再言语,任由他默默流泪。 过了好久,海棠在屏风外轻声道:“陛下,娘娘该进药了。” 萧琮这才松开她,沈筠见他双眼通红,满面泪痕,一边拿衣袖给他擦,一边道:“这下好了,没法出去见人了。” 萧琮失笑道:“不出去见人,只在这里陪你。” 沈筠故意作出害怕的样子道:“那可不行,那些言官还不把我给活剥了,哦,还轮不到言官,陛下后宫那些莺莺燕燕就先把我给生吞了。” 萧琮气结,还未言语,就听外殿内侍通传道:“皇后殿下到。” 萧琮低声道:“你先出去。我稍后再出来。” 沈筠忙到镜前照了照,又用手指拢了拢头发,问他:“头发乱吗?”见他摇头,这才忍着笑出来,就见李静宜、赵悦和刘氏一齐来了,不禁有些意外,忙上前与她们相互叙礼。 一时礼毕,四人便围坐在一起,海棠已端上药来,沈筠一口气喝了,便叫烹茶,之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请皇后殿下和二位娘娘恕罪,妾病中邋遢,今日实在有些失礼。” 静宜道:“别这么说,是我们来得唐突了,陛下虽下了明令让后宫诸人不要来打扰你休养,可我们三个到底想来看看你,想着一个一个来你难免劳累,今日便相约着一起来了,你也好省些事。” 沈筠往后看了看,微微笑道:“殿下言重了。” 静宜又道:“本宫见高公公在外面,陛下也在吗?” 沈筠点点头道:“陛下这会儿正不好意思呢,故而不出来见娘娘们。” 三人奇道:“这又是怎么说。” 沈筠笑道:“陛下这阵子只往妾这里跑,妾就说,后宫的娘娘们恨不得把妾给生吞了,他就不好意思了。” 静宜听了笑道:“那本宫倒要看看谁敢。”说着,又拉过沈筠的手道:“你不用担心,有本宫在,她们不敢怎么样,即便有些议论,你只当没听到就行,不必理会,本宫自会处理。” 沈筠闻言仍是笑着道:“殿下一向厚待妾身。” 此时赵悦往沈筠身后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只是现在后宫里人多,又不比我们几个有共过患难的情谊,谁知道那些小姑娘一天到晚脑子里都打些什么歪主意,你自己可一定要小心。” “是,妾知道了,多谢贵妃提醒。” 此时刘氏也小声道:“娘娘别不信,妾冷眼瞧着,这些新晋的妃嫔里,很有几个心思深的,后宫争宠夺位,向来不择手段,娘娘今后的饮食起居,可都要信得过的人经手才行。” 沈筠闻言轻声叹道:“妾知道,两位娘娘肯对妾说这些,是真心为妾好,只是...” 她正说着,听到身后响动,转头就见萧琮从内殿出来了,四人正欲起身行礼,萧琮却对她们摆了摆手道:“免礼罢。”说着走到沈筠身边坐下,在桌下握了她的手道:“梓潼刚才的话,朕都听到了,这样很好,不过即便以后辰妃身体好些了,那些定省之礼也是能免则免吧。”说完又对沈筠道:“以后对皇后的定省,你愿意去跟她们说说话就去,若不愿意去,皇后想必也不会介意的。” 静宜坦然笑道:“那是自然。” 此时赵悦想起一事,便问萧琮:“陛下,那过阵子例行的宫宴,卿卿还去吗?” 萧琮望着沈筠微微笑道:“当然要去,哪怕只是去坐一会儿也行。” 刘氏笑道:“是该去,也好让底下的嫔妃们都认一认,免得今后哪个不开眼的遇上了不认识,再冲撞了娘娘。” 沈筠闻言只得自嘲一笑,心道,是到拉出去溜溜的时候了。 转眼又过了十来天,大概是不用再饱受相思之苦的缘故,沈筠的精气神明显都好了许多,萧琮便赶紧在蒹葭殿东侧给陆伯言找了个居所,陆伯言也很识趣地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研究他的药理医书,非去给沈筠看诊不出,萧琮心里也终于不那么膈应了。 这天夜里,萧琮见沈筠终于不再显得那么病弱,一边小心翼翼地吻着她,一边小声问:“可以吗?” 沈筠被他撩拨得情思绵绵,满面飞红,羞涩地答道:“一直都可以啊。” 萧琮便显得有些急不可耐,还嗔怪道:“那你不早说,让我忍得那么辛苦。” 沈筠回应着他,幽幽叹道:“我那不是以为你嫌弃我了吗?” 萧琮立刻吻上她的唇,含混道:“胡说八道。” 二人云雨过后,萧琮搂着沈筠,几次欲言又止。 沈筠不禁笑道:“你到底想问什么?” 萧琮这才支吾着问:“他待你...好吗?” 沈筠莫名其妙地答:“谁?陆兄吗?很好啊。照管我的身体不说,还帮我带孩子呢。这些你都知道啊。” 萧琮道:“谁问你这个了,”接着,又期期艾艾道:“我是说这些事上面,他是如何待你的。” “这些事?”沈筠这才领悟,扯过被子挡着脸笑了。 萧琮气闷,什么意思,就那么快活么? 沈筠见他愀然变色,伸手抚着他的脸道:“陛下可知,男女在这些事上最大的不同,大概就是女子只有面对心爱之人时,才能得到其中乐趣。” 萧琮却更加阴郁地望着她道:“那你们...” 沈筠笑道:“我们?我不是他的妻,他也不是我的夫,不过是为了少惹闲话,才让彘儿叫他一声爹爹而已,平白无故地怎么会做这些事。” 萧琮闻言,欣喜道:“真的?你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些年,真的...一次也没有...” 沈筠故作不悦道:“不是才解释了吗?你不信我?” 萧琮道:“不,不,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觉得你万一觉得他对你有恩,他若提出要求,你必然不好拒绝,就...” 沈筠白了他一眼,冷笑道:“陛下以为,天下男子皆如你一般吗?” 萧琮心虚,反倒强自镇定地板着脸道:“你什么意思。” 沈筠哂笑一声,眼中却忽然充满忧伤:“承泽,你很介意吗?我曾跟别的男子...” 萧琮却忽然吻住她的唇,缠绵许久才道:“卿卿,我若说一点儿不介意,肯定是在骗你,哪个男人不想自己心爱的女子完完整整只属于自己,但我之所以那么在意你跟陆伯言...大概是因为我太嫉妒他,拥有那么多跟你在一起的静好岁月。” 沈筠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用双手勾住萧琮的脖颈,热烈地吻着他。 次日,萧琮一早醒来,睁眼便见到身旁仍在熟睡的沈筠,内心立刻感到欢喜又宁静,因此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自己三两下穿好衣服,便走出殿外。 待他做好一碗甜酒酿进来时,海棠已替沈筠绾好了发。 沈筠她们听见脚步声,一抬头就见他头发散乱,衣衫还系错了带子,俱是一笑,海棠忙过来接过他手中的甜酒酿,端到沈筠面前,萧琮便道:“快吃吧,现在冷热正好。”就由着海棠伺候梳洗,待他洗漱完了坐到镜前,沈筠已将酒酿吃得差不多了,便过来接过海棠手中的梳篦道:“今日本宫来替陛下梳头,你先出去给陛下准备早膳吧。” 见萧琮微笑着闭上眼,她便举起梳子,正准备梳理他的一头乱发时,手却突然顿住,眼圈也红了,萧琮等了片刻没有动静,睁眼一看她这般模样,忙搂过她道:“这好好的,又是怎么了?” 沈筠哽咽道:“陛下的头发,白了好多。” 萧琮这才松了口气,捏了捏她的脸微笑道:“所以你当真以为这皇帝是个好差事吗?累死人不偿命的。不过这样也好,就像你从前说的,咱们俩也算白首不离了。” 沈筠闻言,且笑且叹道:“这些话你倒记得清楚。”说着便细细与他梳了头发,拢上玉冠,守着他用完早膳,却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疑惑道:“陛下今日不用处理政事吗?” 萧琮拉着她到身边坐下,“天天处理政事,就真的累死了,我今日什么正事也不想听,只陪着卿卿闲坐,如何。” 此时殿外却响起了萧策欢悦的叫喊声:“娘亲,父亲,你们快来看彘儿做的纸鸢飞得高不高。” 二人相视一笑,沈筠道:“看来这主意不怎么样。” 萧琮无奈道:“这孩子,就不能上别处玩儿一会儿吗。” 沈筠失笑:“陛下之前不是巴不得他多跟你玩会儿吗?现在成日缠着你,你又嫌别人烦了。这才几天呢,可见是个没有耐心的。”说着就要起身出去, 萧琮却拉着她的手道:“别管他,我今日可是另有安排的。” 待坐上了去大慈寺的马车,沈筠才知道他所说的安排,就是去寺中还愿。 沈筠坐在车中,将头靠在他肩上,轻声问:“陛下许的什么愿,大冷天还巴巴地赶着去还?” 萧琮一手揽着她的肩,一手轻轻拍着她的手道:“自然是让你回到我身边的愿,现在实现了不赶紧来还,菩萨反悔了怎么办。” 沈筠听了,赶忙来捂他的嘴:“你别胡说...”他却伸手握住她的手,顺势吻了一下,便用双臂揽着她,不再言语。 一时到佛前还了愿,二人携手去往禅房时,又见到了廊角那棵大槐树,萧琮停住脚步道:“卿卿,你知道吗?你不在时,我曾站在这棵槐树下想了很久,你当年到底许的什么愿,怎么也从不说来还愿的话。” 沈筠微微一笑,轻声道:“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我这愿,大概不用还吧。” 第四十四章 再起波澜 却说宫宴的日子近了,沈筠的礼服礼冠也终于制好了。灵犀看着沈筠穿戴好后的雍容之姿,抚掌笑道:“此番兄长又要看呆一阵了。” 海棠左右看了看道:“公主,这礼服上绣的是什么呀,看着有些像贵妃娘娘礼服上的朱雀。” 灵犀道:“这当然不是朱雀,而是青鸾,也是五凤之一。” 沈筠笑道:“这衣服倒不甚稀奇,奇的是这发冠,精致不俗艳,看上去华丽丽的,我还以为有多沉呢,结果戴着倒比九嫔冠还轻些。” 灵犀得意道:“那是自然,这顶发冠可是兄长专门为你定制的,你以前不是老嫌九嫔冠沉吗?所以这顶发冠的冠托便用白金花丝编制,看着同样华丽,却可以减少许多重量,而上面镶嵌的宝石,除了当中的那几颗大南珠,其余全是用的各色琥珀,冠梁上挑的也不是什么沉甸甸的玉坠子,而是薄胎点翠,底下的流苏也是,图的就是个轻巧,也堪堪合了青鸾之意。最最重要的是,这顶发冠是兄长翻看了几遍《山海经》,亲自画了图让工匠照着做的,还赐名“青鸾冠”,听说充仪薛氏看了之后十分羡慕,巴巴地跑去向司珍处索要图纸,想要仿制一顶九嫔冠招摇过市,司珍处当然不敢给,最后闹到兄长面前,你猜兄长怎么说的?” 灵犀一边说,一边学着萧琮似笑非笑的样子道:“你也配?” 看得沈筠和海棠俱是一笑。 “之后啊”灵犀补充道:“兄长还特别下了道口谕:青鸾鸟世间只有一只,青鸾冠,有一顶也就够了。内外命妇,不得效仿靡费。” 沈筠闻言,唇边笑意更深,口中却道:“他还知道靡费啊。” 到了晚膳时,萧琮处理完政事,回来见到已挂回架子上的礼服礼冠,便问道:“怎样,喜欢吗?” 沈筠笑道:“不能再喜欢了。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便是没有青鸾,承泽想说的话,卿卿也都知道,何必又给言官留下靡费的口实呢?” 萧琮失笑:“偶尔为之也无妨,不然言官们该觉得无聊了,更何况,我就是想把世间最好的都给你。因此怎么样都不嫌过分。” “那陛下今后可以省下许多银钱了。” “怎么说?” “对卿卿来说,世间最好的,就是承泽呀。” “现在小嘴怎么这么甜。” “不是你老跟别人念叨吗?想说的话,一定要及时说出来。” 到了宫宴这一日,灵犀早早进宫,拉着沈筠厮混了大半日,临近开宴才让海棠给她梳妆打扮起来,沈筠端坐镜前,看着镜子里海棠一通忙活,等差不多结束时,忽然感叹道:“你说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为什么单这个时候弄个例行宫宴啊,大冷天还跑来跑去的折腾。” 灵犀闻言一愣,继而与海棠对视一眼,大笑道:“我道你有颗七窍圣人心,却不想原来也有这般糊涂的时候。你怕是连今夕何夕都忘了吧?” 海棠也笑道:“公主且不要笑这个,只怕娘娘至今不记得海棠是何人呢。” 沈筠想了半天,对海棠道:“对啊,今天是几月几日来着?还有,你那句话什么意思?” 海棠一笑,正要回答,却听萧琮在门外道:“果然是山中不知岁月长。”说着人便进来了,见沈筠严妆已毕,唯独还未戴发冠,便摆摆手示意她不用起身行礼,又走过来,亲自替她拢上发冠,握着她的手道:“今天是冬月十七啊。” 沈筠闻言一愣,随即笑道:“你们看看我这个人多糊涂,连自己的生辰也忘了。” 萧琮知道,她只是不愿去算日子而已,便微笑着替她穿上海棠递过来的外袍,与她携手同往曲江池中来。灵犀则在后面屁颠屁颠跟着。 待到了殿前,沈筠便知道自己又来晚了,都怪灵犀,每次都是她拖拖拉拉,不然自己怎么会晚到,所幸这次是跟着陛下一起来的,或许不至于迟得那么显眼。 不过,这大殿之中已坐得满满当当,自己又该坐哪儿呢?该不会是安排宴会的人不知她要来,所以没有安排她的座次吧,于是她停下了脚步,萧琮便也停下问她:“怎么了?” 沈筠低声道:“他们好像忘了安排妾的座位啊,要不妾先回去了,不然临时加座,多尴尬啊。” 萧琮无奈笑道:“你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言毕伸手指了指道:“你的座位在那儿,年年如此,只不过今年,终于不用空着了。” 沈筠循着他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高台之上,静宜正端坐于御座的左下首,而右下首,的确还空着一个座位,灵犀此时早已溜到艾尼瓦尔身边坐下,对她指指那个座位,掩口而笑。 沈筠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手心也有些出汗,扭捏道:“陛下,不太对吧...妾的位次,该在贵妃之下...” 萧琮却仍旧笑着道:“是谁告诉你辰妃在贵妃之下?况且日月星辰同在空中,有何不对?” 沈筠便糊里糊涂跟着萧琮走到那个位置前,听着殿中的人山呼:“臣(妾)等参见陛下、皇后殿下,辰妃殿下。” 殿下?不是只有皇后、太子、太子妃才能被称为殿下吗? 沈筠恍惚起来,直到看着帝后坐下,这才反应过来,跟着坐下,萧琮伸手在桌下握住她的手低声道:“慌什么,有我呢。” 沈筠看着他冠上的冕旒一晃一晃,挡住了他温柔的笑意,更觉得恍惚,连自己面前的是水是酒,都无心关注。 众人喝了一巡酒,灵犀便趁着敬酒,挤到沈筠身边坐了,小声打趣她道:“怎么样,辰妃殿下,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沈筠无奈笑道:“我今日可算知道那些言官反应为何那样大了。” 灵犀笑吟吟与她碰了一下杯,将酒饮尽,又道:“你不是一直拿他身边的莺莺燕燕说事吗?那我今天就来跟你介绍一下。”她说着,朝穆贤妃那边努了努嘴,“那几个,是皇后帮他选的,他虽礼敬着,却都不喜欢。” 沈筠闻言点点头,这个倒是不难看出来。 灵犀又指了指慧昭容道:“至于她,你应该猜到了吧。” 沈筠一笑,仍是点头:“嗯,声音像我。” “而且她是真心爱慕兄长。”灵犀补充道。 沈筠听了,只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灵犀见她这样,只当她是吃醋,也不纠缠,又指了指远处的薛充仪道:“至于这个,可是你自己帮他选的。” 沈筠闻言一愣,有些茫然地望着她道:“胡说,我何曾...” 此时萧琮俯下身凑近她耳边道:“不是你跟我说的吗?若喜欢头脑简单的,薛家二姑娘就不错。” 见她还是一头雾水,灵犀忍不住醒道:“诗会啊,沈公子。” 她这才恍然大悟,哭笑不得。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却还是嘴硬道:“那她旁边那个小娘子呢,看着至多不过十八九岁吧,这么点大陛下也不放过。” 萧琮听了微笑不语,灵犀也是掩口一笑,继而对那小姑娘招了招手道:“贺才人,快过来。” 那贺才人原本认认真真吃着面前的一盘果子,见灵犀唤她,忙用绢巾抹了抹口手,屁颠屁颠地跑到她们面前跪拜道:“参见殿下,参见公主。” 灵犀道:“平身吧,快让娘娘摸摸你的头发。” 那贺才人赶紧乖巧地将头伸了过来,灵犀抓起沈筠的手就贴了上去。 沈筠一触到她细软顺滑的发丝,便全明了了。 却见那贺才人还笑眯眯道:“陛下可喜欢妾的头发了,娘娘喜欢吗?” 沈筠眼圈微红,笑着点了点头,收回手让她回去了。 萧琮见状,只是微微一笑,又对一旁侍立的高启年点了点头,高启年便对着殿外拍了拍手。 众人闻得一声巨响。皆望向殿外,只见空中已炸开一朵礼花。 萧琮起身将沈筠扶起,又携着她的手,向殿外走去,众人见状,也紧随其后,都走出殿外观看盛景,此时空中已有更多礼花陆续绽放着。 “卿卿,你可欢喜?” “欢喜。” “那便好。” 待礼花燃尽,众人正欲回殿,却见几个小内侍领着孩子们从外面进来,跑到不远处的雪地里疯玩,还不时地往雪地里扔着点着的鞭炮,众人觉得雪中顽童甚是有趣,便都停住观看。 忽然不知是谁说了句,“陈留君跟陛下小时候长得真像啊。” 陈留君便是萧策,这种拍马屁的机会,当然没有人愿意错过,于是大家都随声附和起来,此时却有人闲闲地接了一句:“可妾怎么觉得,他跟庶人箫玚长得更像?” 沈筠闻声便知,说话的是穆贤妃。 果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原本有些累了,是半倚在萧琮身上的,此时便站直了身体,将手也从萧琮手中抽了回来,紧握在身前。 灵犀却火了,厉声道:“穆贤妃,你胡说什么。” 穆贤妃却仍是不咸不淡地道:“要说这事,也不是没有可能啊。” 皇后闻言也厉声道:“穆贤妃慎言!” 穆贤妃依然幽幽地道:“当年东宫太子妃寝殿中的事,皇后殿下还打算隐瞒陛下多久呢?”说着她越过众人,走到沈筠面前道:“要不,辰妃殿下自己来说?” 沈筠垂眸不语,双手却握得更紧。 穆贤妃哂笑一声道:“的确难以启齿,那还是由妾找人来帮您说吧。”说着一招手,便有内侍将梁氏从人群中揪了出来,扔到沈筠面前。 那梁氏伏跪在地上几次想开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穆贤妃娇笑一声道:“梁才人,你尽管照实说便是了。” 那梁氏才哆哆嗦嗦道:“彼时,彼时,妾被晋阳君哦不,庶人箫玚一脚踹得神志恍惚,就见,就见辰妃殿下被他拖...拖进了内殿...行了...行了不轨之事...之后...之后...每隔三五日,辰...辰妃便被人带走,回来时,每每...每每...衣衫不整,鬓发散乱...” 此时灵犀尖叫着:“住口!你住口!”就想冲到前面来,却被艾尼瓦尔死死抱住。 穆贤妃道:“此事除了你,可还有别人见到啊?” “回...回禀娘娘,此事皇后殿下、刘昭仪,还有...还有玉露、苏欣,都可证明。” 此时被她点到的人都跪了下来,静宜俯伏在地哭告道:“陛下,不是妾身等想要蓄意隐瞒,只是彼时辰妃已经...已经抱琴投水...妾身实在不忍陛下伤心,故而...故而严令众人不得提起,是妾身的错,陛下责罚妾身一人便是。只是那种情况之下,不能保全自身,也并不是辰妃之过啊陛下。” 穆贤妃见萧琮面沉似水,抿紧嘴唇不发一言,又幽幽道:“是呢,那种情况之下,女子难以保全自身也是有的,更何况辰妃殿下容色倾城,自然人见人爱,不过...本宫听才人刚刚的叙述,怎么没见辰妃有一点反抗的意思呢?就那么逆来顺受吗?还是彼时早已打好了另择良木而栖的主意?” “回...回禀娘娘,辰妃确实...” “本宫确实从未反抗,”沈筠望着天空,长长呼了口气,闭上眼道:“只因当时腹中已有陛下骨肉,不敢妄动。” 穆贤妃冷哼一声道:“如何证明?” 沈筠睁开眼,冷冷道:“陈留君便是证明。” 穆贤妃冷笑道:“辰妃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吧,那不如妾这么问吧,何人可以证明辰妃您当时已经有了身孕呢?” “落英,徐渊。” “辰妃好聪明啊,尽说些死人名字来为自己作证。” 沈筠垂眸,喃喃道:“可不就是,都死无对证了吗。” 穆贤妃仍是冷笑一声,又道:“不过妾身真是疑惑呢,为何当初辰妃你明知自己身怀有孕,却没有告知东宫中的任何一人,又或者,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自然也就无从告知了。” 此时,陆伯言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萧琮面前伏跪在地道:“陛下,草民也可为辰妃殿下证明,殿下八月间被商船救起时,确已怀孕三月有余,并于次年元月十七日生产,是草民亲自接生,请陛下明鉴。” 穆贤妃却仍是冷笑道:“你证明?那孩子可是叫你爹爹?陆伯言,你伙同辰妃,谎称她与箫玚孽子为陛下之子,居心叵测,混淆视听,背后目的到底为何?说!” 陆伯言睨着她冷冷道:“穆贤妃,你这话又有什么依凭。” 穆贤妃又冷笑着招了招手,便有内侍带上一个老妇来。 陆伯言看清那老妇面容后,心下凉了半截。 只听穆贤妃问那老妇道:“钱婆婆,你可认得面前这两个人?” 那老妇抬头看了一眼便道:“认得认得,这位是陆先生,这位是他家娘子。” “那钱婆婆为何认得他们啊?” “老身之前一直在陆家帮佣,故而认得。” “哦,原来如此。那他家是不是还有个小儿郎,叫做彘儿的?” “是啊是啊,彘儿生得乖巧,人见人爱呢。” “那钱婆婆可还记得他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吗?” “那可不太记得清了,让老身想想啊,那时候开什么花儿来着,对,丁香,陆家院子里种了老大一株丁香树,娘子生产之后,还叫老身摘上面的花儿给小哥儿做香囊玩儿呢...” 众人一听到“丁香”二字,一片哗然。 丁香的花期,正好与陆伯言所说的产期相隔三月。 穆贤妃打断那老妇:“那这位陆先生,跟他娘子的感情很好咯?” 那老妇掩口笑道:“瞧娘娘说的,那是自然了,人老了觉浅,老身睡到半夜,还常常听到他们的欢好之声呢。” 陆伯言气得面色发白,不禁担忧地看了看沈筠,只见她浑身颤抖,神情凄怆,不住冷笑。 此时所有人都沉默了,这种明目张胆给皇帝戴绿帽子的事,的确没有几个人敢掺言。 一片静默中,响起一个与沈筠一般无二的清越女声,小心翼翼道:“其实仔细想想,陈留君若真是陛下与辰妃殿下之子,长得更像庶人箫玚,也不奇怪,毕竟箫玚是厉后之子,而辰妃殿下,当初也是因为长得像厉后胞姐之女许淑妃,才得陛下宠爱的呀。” 沈筠原本被眼前的一切搅得脑中一片混沌,此时听到“许淑妃”三个字,灵台却忽然有了一丝清明。 穆贤妃道:“慧昭容,你倒真是陛下的解语花啊,不过妾还是觉得有一件事说不通,大家都知道辰妃身子素来孱弱,便是太平时候保胎,只怕也要小心翼翼,更何况历经逼宫之乱,又是不止一次被强暴,又是从那么高的城墙上跳进水里,小命都差点没了,还能保下腹中胎儿,可真是匪夷所思啊...慧昭容不妨帮着辰妃解释解释啊,反正你俩声音都一样,对陛下来说,同样悦耳动听。” 慧昭容面色一下变得惨白,结结巴巴道:“妾不是...其实...其实...陈留君的身份,也不是没法验证。” 沈筠此刻却出奇的平静,转身走到她面前,淡淡道:“那依昭容的意思,这个问题当如何验证呢?” 慧昭容有些意外,却还是道:“妾听闻...听闻民间有滴血验亲之法,只要将庶人萧玚押上来,再将...” “再将萧策的血和他的血滴到一碗水中,若相融便是亲父子,若不相融,便无干系,对吧?” 慧昭容吓得赶紧伏跪到地上。 “还以为你们能想出什么新花样...”沈筠说着冷笑一声,“看来是本宫高估你们了。” 灵犀过来拉住沈筠:“卿卿,慧昭容言之有理。不如就让他们验一验,免得大家心里存着疑虑。” 艾尼瓦尔却开口道:“灵犀你好糊涂,若让他们验,便是拉头猪来,他们也能想方设法让血融到一起。况且箫玚和陛下本就是亲兄弟,思君能与他血液相融也不是什么怪事,他们闹这一场,就是为了让陛下和卿卿离心,让思君这个被怀疑过血统的孩子将来无地自处。” 灵犀闻言脸色煞白,继而有些不可置信地望着伏跪在地的慧昭容,指着她颤声道:“你...你...” 此时不远处的那群小孩儿似乎起了什么冲突,萧策原本与另一个皇亲家的小孩对骂着,此时突然上前推了那孩子一把,却反被那孩子打翻在地,因此爬起来哭着向这边跑过来,边跑边哭喊:“娘亲,娘亲。”萧笠也在斥骂了那小孩一番后追了过来。 待沈筠再转过身,萧策已跑到她跟前,扑进她怀里哭喊道:“娘亲,娘亲,我不跟他们玩儿了,他们骂我。” 沈筠蹲下身,一边拿出手绢给他拭泪,一边柔声哄道:“思君别哭,娘亲都知道了。” 慧昭容却循循善诱道:“陈留君,他们都骂你什么啦,说出来,陛下好为你做主啊。” 萧策闻言,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萧琮,却将沈筠抱得更紧了,对这个与娘亲有一样声音,平日也对他十分亲切的慧娘娘哭告道:“他们骂我是野种,还说父亲不要我了,早晚要把我撵走...” 此时萧笠也跑到近前,对着大人们行了礼才道:“都是小儿郎打架时的胡言乱语,沈娘娘不要往心里去。” 那个小孩儿却也跟了过来,指着萧策的鼻子骂道:“萧策你果然是个猪,打不赢就只会找晋安君帮忙,要不就跑到你娘亲怀里哭鼻子,我母亲说了,你娘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人尽可夫的...” 他还未骂完,萧笠便忍无可忍地过去踹了他一脚,喝道:“住口。” 那小孩不知是被踹的还是吓的,“哇”地一声嚎了起来,他的父母脸色大变,慌得一齐过来捂住他的嘴,带着他伏跪在地,高呼恕罪。 沈筠此时却站起身,抚着萧策的头道:“非礼勿听,思君忘了吗?”说着,牵起他的双手捂住耳朵,萧笠见状,也走过来,将双手覆在萧策手上。 沈筠见状微微一笑,转身踱到穆贤妃面前,冷冷道:“穆静姝,你真是枉自了这么好的名字,人长得丑,心思还蠢,可叹的是,偏偏这一次能拳拳直击本宫痛处,尽管你跟那个老妇套的证词漏洞百出,本宫还是被你气得晕头转向,差一点就如你所愿,放弃自证清白了。”她言毕,冷笑一声,又道,“急着给陛下带绿帽子,你胆子不小啊,怎么不把本宫出自教坊司的事一起翻出来说呢?说不定本宫一羞愤,就引剑自刎了呢?”她说着,每向前一步,身上不怒自威的气势,便迫得穆贤妃后退一步,“只可惜你动你那些蠢心思之前,忘了好好做做功课,本宫可不是那些腐儒教出来,整日被什么贞烈死节名头所累的深闺女子。我沈家世代簪缨,教导子女,从来只论是否顶天立地,问心无愧!”她顿了顿,又转向慧昭容:“至于你...小沈氏,你欺永乐公主心思单纯,跟她说你是真心爱慕陛下,哄着她为你和陛下牵线搭桥,这些本宫可以当做不知,也懒得跟你计较,可你今日错就错在不该太得意,以为自己的话句句诛心,本宫就该被你牵着鼻子走,谁知用力过猛,反倒提醒了本宫,许淑妃的事,的确是本宫与陛下之间最大的心结,也正因如此,东宫之中都多年未有人提起,更何况如今之后宫,你一个一心爱慕陛下,单纯善良,刚进宫不过两三年的小小昭容,又是如何知晓的?” 沈筠一边说着一边又走到她面前,撩起她的衣衫,看着衣衫下隆起的腹部,幽幽叹道:“慧昭容,你这么急着撺掇着穆贤妃找人做伪证,是不是想借着她的手,先料理了本宫和陈留君,再祸水东引,将一切罪责都推给看似与我母子利害关系最大的贵妃?贵妃一倒,晋安君也就倒了。最后等到陛下自己回过味来,等着穆贤妃和三皇子萧梁的,恐怕也就只有长门宫了吧,那样你和你腹中这个孩儿,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陛下身边唯一可以依托之人。” 灵犀闻言脸色惨白,上前就要打沈慧,却仍被艾尼瓦尔死死拉住。 此时慧昭容便也不再装模作样,而是坐直了身子,面沉似水,冷冷一笑道:“辰妃殿下果然好口才,怪不得能说动当初的晋阳君,不动东宫诸妇,只对殿下你一人用强。不过,这一切说辞皆是殿下自言自语,没有一个证据,倒还不如殿下所说漏洞百出的老妪可信呢。” 沈筠淡淡道:“慧娘娘要证据是吗?” 一边说,一边踱到那钱婆婆面前,钱婆婆见她过来,不禁将头埋得更低。 沈筠却绕过她,往她身后走出数步,轻声道:“钱婆婆。” 那老妪伏跪在地上,毫无反应。 沈筠转身,加大了一点音量:“钱婆婆。” 那老妪还是毫无反应。 沈筠朝她走了两步,又加大一点音量道:“钱婆婆。” 那老妪仍旧伏跪在地,连动也没动一下。 沈筠再走两步,冷笑道:“钱婆婆啊,本宫与陆先生欢好的声音是有多大,才能让你一个半聋老妪,深夜中隔着墙,都听得那么清楚。” 此时那老妪才察觉到什么似的,转过身笑嘻嘻看着两步之外的沈筠道:“娘子大声些,老身不大听得清。” 穆贤妃脸色大变。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慧昭容,慧昭容却不理她,只是自嘲一笑,喃喃道:“知道你蠢,却没想到你能蠢到这个地步。” 沈筠一笑,走到那老妇身边,俯下身,从袖中摸出一个香囊,解开带结,举到老妇面前道:“没什么,就是想请钱婆婆帮我闻一闻,陆家院子里那棵丁香树,怎么年年开的花,都是股梅香。” 那老妇闻言一惊,脸色忽然变得煞白,身体也跟着颤抖起来。 沈筠言毕,举起纤手将香囊倒着往空中一扬,就见里面已经干枯的花瓣倾泻而出,随风飘散,众人随即便闻到一股淡淡梅香。 沈筠将香囊扔到老妇面前,背对着众人道:“原本,你们若只是把当年东宫中的事翻出来说,我倒也不想辩白,怪只怪你们太狠,一来就想要我孩儿的命,连陆兄这样的无辜之人也不放过...”言毕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变得苍茫凄怆:“妾的话说完了,信与不信,只在陛下。”说完,她走到萧策面前,拉下他捂着耳朵的手,将他抱在怀中喃喃道:“说到底,是娘亲不该回来,娘亲现在,就带你走...”说着便站起身,牵起他的手就要往外走。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萧琮忽然走过来抓着她的手腕,恨声道:“从刚才到现在,你看过我一眼吗?从刚才到现在,我说过不信你吗?是你自己说的,生当复来归,却这么多年躲着不见我,这也便罢了...现在,还想要带走我的儿子吗?”沈筠闻言,忽然泪落如珠,有些哀戚地道:“承泽,我累了。放我走吧。”言毕,却踉跄一步,栽倒在他怀中。 萧琮搂着她,在她耳边喃喃道:“你休想,我告诉你,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你都只能跟我,纠缠不清。” 沈筠伸手想去抚他的脸,却只在触到那些冰冷的冕旒时,便无力垂下。 萧琮握住她的手,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垂眸对身后的众人冷冷道:“今日事涉污蔑辰妃及陈留君的,宗亲交太常寺论处,命妇由皇后从重办理,其余诸人,全部杖毙。庶人箫玚,赐死。”言毕又俯身抚着萧策的肩柔声道:“思君,娘亲累了,父亲现在要带她回去休息,你先跟着表姑母回家,父亲稍后再来接你,好不好?” 萧策一边抹泪,一边乖巧地点头,艾尼瓦尔过来牵他时,他却突然伸手搂住萧琮的脖子,哭道:“父亲对不起,我以后一定听话,不惹您生气,您不要撵我走,好不好?” 萧琮闻言几欲落泪,也伸手将他搂住,哽咽道:“傻孩子,父亲不是撵你走,只是表姑母家里准备了好多糖果蜜饯,思君不去吃就可惜了,放心吧,你是父亲的儿子,谁也没资格撵你走。” 萧策听了,这才乖乖跟着艾尼瓦尔走到灵犀身边,灵犀忙把他搂在怀中,抚着他的头,哽咽不能言。 第四十五章 行宫岁月 彼时的蒹葭殿中,陆伯言为昏睡不醒的沈筠诊过脉,便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到一旁写方子,萧琮攥着拳头在她塌边坐了半晌,还是起身走到陆伯言身边,低声问:“如何了?” 陆伯言停下笔,没好气地呛声道:“陛下现在倒关心起她如何了,方才为什么不发一言,任他们把脏水往她身上泼。” 萧琮被他噎得脸色铁青,却还是忍着怒气道:“你先说,她到底如何了?” 陆伯言见他是真着急,便冷冷道:“没再被你们气得吐血,是她心宽,但这样的情况,可一不可二。若再来一次,你只能去孟婆那里问她要你的卿卿了。” 萧琮闻言,又攥紧了拳头道:“不会。” 陆伯言白了他一眼:“请陛下一定记住自己说过的话。”继而叹了口气道:“放心吧,她没事,只是在雪地里立了那么久,说了那么多话,动了那么多心思,真的累了而已。在平日用的方子里加几味散寒补气血的药,再静养几天,也就没事了。” 萧琮闻言,这才松了口气,攥着的拳头终于也放松了些。于是撇下又自顾自写起方子的陆伯言,又过来守在沈筠榻边。 沈筠觉得自己睡了许久,醒来一看,榻边却只坐着陆伯言,便又有些恍惚,一时想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陆伯言见她那个样子,忍不住打趣她道:“怎么,醒来没见到他很失望?” 见沈筠白了他一眼,他便又道:“你不必如此,他从昨夜起便一直守着你,不过是半个时辰前才被三催四请去商议国家大事了。” 沈筠撑着身子想要起来,侍立在旁的海棠见了,赶忙来扶起她倚着床头坐了,又给她倒了杯水。 沈筠喝过水,清了清嗓子,叹道:“我好好的睡着,有什么好守的。自己事情那么忙,也不知道多休息。” 陆伯言冷笑道:“你倒是知道心疼他,人家却未必真的心疼你。” 沈筠轻笑一声道:“他怎么不心疼我了。” 陆伯言哼了一声道:“心疼你还由着别人欺负你,泼你的脏水,一句话也不说。” 沈筠一愣,想了想道:“他若当时帮我说话,在别人看来,就是不分青红皂白地回护我,终究不如我自证清白,更能让人心服口服。况且,他若早早把话说了,又怎么能知道谁还藏着什么心思呢?倒不如等着他们自己把狐狸尾巴都露出来,再一起收拾的好。” 她这一番话,倒是将陆伯言说得一愣一愣的。 此时萧琮正好从外殿进来,将她这些话听得真切,眼角眉梢便都浮起了笑意,于是顿住脚,故意咳了一声,陆伯言闻声,识趣地站起身从屏风后转出来,行礼告辞了。 萧琮见他走了,转进屏风,却见沈筠正撑着身子,准备从床上起来,忙过去扶住她道:“叫你卧床静养,你又起来做什么。” 沈筠一笑:“我躺得浑身酸痛,想起来略走走。” 萧琮知道拗不过她,便小心翼翼扶着她,绕着屋子走了一圈,边走还边委委屈屈道:“你既然都明白,为何那时还嚷着要带思君走。” 沈筠笑道:“我那时都被他们气糊涂了,哪里想得到这些。方才说的话,也是刚刚才想明白的。” 萧琮闻言,只能摇着头,无奈一笑。待扶着她走到熏笼旁坐好,这才拉着她的手叹道:“也罢,只要别又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拿话质问我,一点也不信我的样子就行。” 沈筠抿着嘴笑道:“小气鬼,都什么时候的事了,到现在还记着仇呢。” 萧琮却将她揽入怀中道:“你说过的话,我一句也不敢忘。谁让我惧内呢。” 却说沈筠将养了数日,眼看着气色好些了,却又因气温骤降犯了咳疾,整个人一下又没了精神,整日倚在榻上昏睡,一日陆伯言诊完脉后,萧琮仍厚着脸皮蹭到他身边问:“如何?” 陆伯言摇头叹气道:“京都不比姑苏气候温和,实在不适合病人将养,这个冬天,她怕是难熬啊。” 萧琮听了,沉默许久,犹疑着道:“那汤泉行宫呢?那里在山中,又有地热,倒有些像江南的气候,四季如春。” 陆伯言想了想道:“那自然是极好的,汤泉温养,对她的病很有益处,只是...她现在未必舍得下陛下...” 萧琮却摆了摆手道:“朕知道了,那陆先生便准备准备吧,等她精神好一些,就陪着一起去汤泉行宫。” 陆伯言还想说什么,萧琮却已经转身去守在沈筠榻边了。 过了十来日,沈筠的精神略好了些,萧琮便对她道:“陆伯言说你最好去汤泉行宫疗养,我让人都准备好了,过两日就动身,你精神好时就看看,除了他们准备的那些,还有没有什么要带的。” 沈筠愣了片刻,忽然眼泪汪汪地伸手环抱住他道:“我不去,我要跟你待在一起。” 一句话说得萧琮的心都要化了,便搂过她柔声道:“谁说去行宫就不跟我在一起了?你不管去哪儿,我自然都是要陪着的。” 沈筠闻言,不禁抬头望着他道:“你陪着?那京都这边怎么办?” 萧琮笑道:“爱怎么办怎么办。” 沈筠坐直身子道:“陛下这说的是什么话,这要弄得从此君王不早朝,我不就真成了个祸水吗?” 萧琮仍将她揽入怀中,笑道:“那不能,我早说了,自己是个天生的劳碌命,即便不去早朝,天下事也自在心中。” “可言官们...”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总要制造点事端,免得他们无聊嘛。” “那朝臣呢?若有事,找谁去。” “自然是找朕了,朕在哪里,朝廷就在哪里,难道不是这个道理吗?况且行宫也不远,就让他们多跑跑好了,只当帮他们强身健体吧。” “那...后宫的人呢?” “那就真的爱怎么办怎么办了,谁管得了那许多。” 沈筠无语,叹道:“陛下...” 萧琮却将她搂得更紧了,喃喃道:“卿卿,让我任性一回吧,就一回。” 沈筠闻言,只得轻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都听你的。”随即安安静静倚在他怀里,心中既欢喜,又哀伤。 到了出发的那一日,沈筠看得瞪大了眼,蒹葭殿的人,未央宫的人全部随侍,闻安也领着羽林郎护卫在侧,这些都罢了,连文武大臣都集结了一大班跟在后面。她心道,这阵仗,快赶上迁都了吧。 不过令她更加哭笑不得的还在后面,她原本被萧琮强行抱到了御辇上,等到出了宫门,心中还道,这是准备在哪儿换成马车呢,谁知御辇竟一路往前不曾停下,倒叫她坐立难安起来,心想,在宫里招摇招摇也就罢了,跑到老百姓面前还这个样子,不是等着找骂吗,因此赔笑道:“陛下,不然妾还是换成马车吧,这个样子,始终不太好。” 萧琮原本在闭目养神,此时只睁开半只眼瞄了她一下道:“马车?就你这样子还想坐马车?只怕还没看到行宫的大门就先被颠散架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御辇上待着,至于那个却辇之德的典故,留着以后再说吧。” 沈筠无法,只得老老实实坐了,心道罢了,好在他怕自己路上受了风,让海棠把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又让人把御辇也用幔帐围了个严实,想来别人也未必知道帐中到底是谁。 尽管御辇比马车舒服得多,几天坐下来,沈筠还是累得快散了架,一到行宫,便在榻上躺了好些天才缓过来,所幸灵犀他们一早便带着杂役前来准备,因此倒不至于如何忙乱。 而沈筠的病,因有了汤泉的温养,的确比之前好了很多,到了上元节,还指挥着厨娘做了许多元宵,于是到了晚膳时,众人围坐在一起,等到下人们摆好了元宵,见萧琮率先动了勺子,便都一齐开动了。 可还没等别人把元宵送进嘴里,萧琮便将口中的元宵都吐了出来,众人吓了一大跳,忙都放下手中的碗,问他怎么了,只见他摆摆手,又叫人拿水来漱过口,才苦笑道,“别吃了,这馅儿里都是泥。” 沈筠一愣,随即看了一眼正在默默往殿外溜的思君,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夺过高启年手中的拂尘,过去便拎起他的耳朵,抽了他屁股两下道:“萧策你敢不敢再皮一点儿,地皮子踩热了是吧,作弄到你父亲头上了。” 萧策吃痛,哀嚎着挣脱开来,开始满屋子躲,先躲在陆伯言身后,陆伯言一闪身避开了,沈筠追过来抽了他两下,他又哀嚎着赶紧跑到灵犀和艾尼瓦尔身后,却被灵犀揪着耳朵拎了出来道:“你再皮点试试。我看你就是太久没挨你娘亲的揍了。”他眼看着沈筠又提着拂尘过来了,只好挣脱开来躲到萧琮身后,沈筠过来又要打他,双手却被萧琮握住道:“好了好了,你先别打他。”说着夺下她手中的拂尘,又把她按到座位上,这才拉过萧策道:“思君,知道母亲为什么这么生气吗?” 萧策一边啜泣,一边摇头。 萧琮便握着他的小手道:“你平日再怎么闹腾都好,只是不该拿食物来开玩笑,须知一粥一饭,皆来之不易,你把馅儿里都弄上了泥,这么多元宵都只能倒掉,多浪费呀。” 萧策这才边哭边道:“不是的父亲,我是不小心把装元宵馅儿的盆子碰倒了,就是想着不要浪费,才把它们都敛起来装了回去的。” 萧琮闻言,看了沈筠一眼,她却仍瞪着眼睛道:“你没长脑子吗?从地上敛起来的元宵馅儿还能吃吗?什么怕浪费,我看你就是怕挨揍,还在这儿狡辩。” 灵犀也在一旁火上浇油道:“我看也是。” 艾尼瓦尔笑道:“你们这些女人,怎么平时温温柔柔,对别人的孩子也都耐心十足,轮到自己家的娃娃,就都这个样子。” 却听沈筠和灵犀一齐道:“你懂什么。”弄得众人俱是一笑。 高启年此时也开口打圆场道:“唉,娘娘息怒,这小孩子调皮才聪明嘛,咱们陛下小时候比这还皮呢,有一次啊,在先皇的茶里面撒了一大把盐,哎呦,把先皇给齁得呦...” 萧琮闻言,白了他一眼,见众人皆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好了,这元宵横竖是不能吃了,今天不是上元节吗,咱们到行宫附近的夜市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不过...”他又转向萧策道:“今晚咱们出去吃喝的开销,都要从陈留君的例俸里扣,而且,你今晚除了跟着我们大人吃喝外,不能买零嘴,也不能买别的小玩意儿,知道吗?” 思君闻言,哭丧着脸道:“凭什么呀。” 萧琮正色道:“男子汉大丈夫,要为自己犯下的过失负责,哪怕你不是故意的,可害我们大家都饿了肚子,就该受到惩罚。” 思君听了,只好垂头丧气地嘟着嘴应了声“哦”。 沈筠见他如此,这才平息了怒气。于是众人各自回去换了衣服,又一齐往夜市上来。 行宫外的夜市,自然不如京都排场大,但好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的玩儿的一样不少,他们一路逛过去,倒是看到不少卖糕点小吃糖人杂果子和新奇小玩意儿的摊子,但萧琮说到做到,愣是一样也没给思君买,沈筠和灵犀其实也馋得不行,但也深知萧琮的用心,所以也都忍着不买,最后到了一家酒楼前,众人终于准备进去吃些东西,灵犀忽然抽出挽着艾尼瓦尔胳膊的手道:“唉,卿卿,我看前面那家胭脂铺还不错的样子,咱们去看看吧。”沈筠会意,欣然应允道:“好啊好啊,正好我的胭脂要用完了。”说着也放开萧琮的手,将他往酒楼里推了推道:“你们先去点菜,我们去买两盒胭脂就过来。”说着就和灵犀手挽着手走了,萧琮与艾尼瓦尔交换了一下眼神,便很有默契地哄着思君带着其他人一起进了酒楼,到二楼要了个雅座,随意点了些菜。 他们正百无聊赖地等着上菜,就听楼下堂中坐着的那个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朗声道:“上回书说到这永乐公主为今上献上美人之后啊,你道如何...”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闻安见萧琮面色有些不虞,便要下去制止,萧琮却摆摆手道:“让他说。” 便听那说书先生继续说道:“...这今上便视她如珠如宝,真可谓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口中怕化了,这美人也就一路升迁,不到一年时间,便从普通娘子升作了辰妃,赐居关雎宫...” 萧琮听到此处,已眉头紧皱,艾尼瓦尔却恍然大悟道:“怪不得,长姐一回来就说什么陛下的关雎宫中已经有了辰妃。原来是从说书先生这儿听来的,这流言真是害人不浅啊。” 此时一直抱着思君沉默不语的陆伯言突然幽幽道:“可不是吗,都被你们气得吐血了。” 他这句话,说得大家都沉默了,萧琮拢在袖中的双手又紧握成拳,面色也变得十分难看,幸而这时楼下又有人嫌这段书太老,让那说书先生换了一段,店小二也及时来上菜了,艾尼瓦尔清了清嗓子道:“陛...兄长,这件事,灵犀也一直很自责,能不能...能不能...”他说到此处,萧琮忽然强撑起一脸微笑,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们便听到沈筠和灵犀低笑的声音,于是也都强打起精神,当做没事发生。 沈筠坐到萧琮身边,他便伸手自桌下紧紧握住她的微凉的手,倒弄得她有些懵,不过很快又释然般对他低声解释道:“放心吧,我没有吃多少。” 艾尼瓦尔便故作轻松地低声打趣灵犀道:“看吧,已经有人不打自招了,快说,你们偷吃什么去了。” 灵犀自以为了然地想,怕是在座的都早已闻到她们身上的香味了,因此老老实实小声道:“桂花糕”。 此时小二已将菜上齐了,沈筠和灵犀一看,不禁食指大动,萧琮也只好暂时放开沈筠的手,举箸道:“快吃吧。”说着,先给沈筠碗里夹了块狮子头,“尝尝,据说是他们的招牌菜。” 沈筠尝了一口,眼睛一亮,对灵犀道:“你快尝尝,真的不错。”说着,便拿起长箸,也给她夹了一块。 萧琮望着她,眼中忽然充满了细碎的疼痛,却在她也抬眼望自己时,都悉数隐去了,只剩浅浅笑意。 艾尼瓦尔看得真切,不禁暗叹道:这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还真是炉火纯青。 此时沈筠却趁众人不备,举起长箸,迅速往自己盘中夹了一块小炒牛肉,那牛肉是正宗的蜀菜做法,麻辣鲜香,是她平日绝对禁食的菜色,她可是馋了很久了,心道,就一小块,一小块,你们就当没看到吧。 于是大家也就真的当做没看到,沈筠为此窃喜了好久,却不知萧琮为此也心疼了好久。 不多时,众人吃得饭饱,却还未尽兴,便又往前面逛去,看到前面一堆人,当中坐着个白发老翁,面前摆了一局残棋,灵犀向来爱热闹,一个劲凑到前面去,问旁边的人,这是在干嘛,那人答道,“这老头吹牛说他的棋局无人能破呢。” 灵犀不服道:“这么嚣张?那若破了呢?” 那老头原本半闭着眼,此时略睁开将她瞧了瞧,便又垂下眼睑道:“破了就以魏文翁亲笔勘校的棋谱相赠。” 沈筠听了倒是一愣,垂着头想了半天,疑惑道:“我怎么没听过,还有这种东西。” 灵犀见状,哂笑道:“骗人的吧。” 那老头一听不乐意了,从怀中抽出一本小册子,“啪”地一声摔在棋盘空白处,灵犀赶紧拿起来递给沈筠,她仔细翻看了一下,惊讶道:“还真是。”正说着,手中的棋谱已被那老头拿了回去,仍揣在怀里。 萧琮听了,微笑着仔细看了那棋局片刻,便走到老头对面坐下,举棋落子。 那老头起先并不在意,可越到后面,眼睛就睁得越大,到最后再伸手想取子时,才惊觉棋盒已空。 只见他愣了半晌,起身对萧琮长揖道:“公子技法之精妙,思维之机敏,胸怀之广阔,老朽皆自叹不如。”说着,自怀中摸出棋谱,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 萧琮亦起身还礼,双手接过棋谱,之后微笑着径直递给了沈筠。 沈筠笑吟吟地收下道,“多谢。” 此时那老头又自旁边拉过一妙龄女子,对萧琮道:“这是老朽的孙女怡棋,公子若不嫌弃...” 萧琮不等他说完,面不改色地淡淡道:“嫌弃。” 所有人听了皆是一愣,灵犀和沈筠拿衣袖掩着口笑作一团,艾尼瓦尔扶着额笑得肩膀一耸一耸,连陆伯言那张万年不化的冰川脸上都露出了些许笑意,只有小思君不明所以地望着大人们发愣。 萧琮说完,也不管那祖孙俩反应如何,过来牵起沈筠的手便走了,边走还边道:“差不多了,回去吧。” 沈筠望着他,轻笑着摇头叹道:“唉,公子呀...” 新年一过,萧琮便又忙碌起来,一天中有大半日交代给了议政,便是回了寝殿,也总有看不完的奏疏,这个时候沈筠也就守在他身边,或看书,或临帖,或倚着熏笼假寐,弄得他很是歉疚,常常自嘲说:“说是我来陪你的,结果却都是你在陪着我。” 沈筠却总是笑笑说:“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懒得动还很无趣,谁陪谁也都是做这些事情。况且还有灵犀他们帮着带思君玩儿,我也乐得清闲了。” 萧琮闻言,也只得无奈一笑。 这日陆伯言来给沈筠诊过脉道:“温泉果然是个好东西。”沈筠笑道:“那可不,我最近都觉得精神好了许多,身上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那你若觉得精神尚可,就多去外面走动走动,只要别太累就行。” 沈筠听了,笑着点点头。萧琮知道后,便是再忙,每日也一定抽出时间,携着她的手,到园中各处走一走。就这样过了约有一年的时间,沈筠的身体果然又好了许多,陆伯言便暂停了她的汤药,只让她进药膳。 这几日,灵犀他们回京都去处理一些事情,顺便带上了思君,陆伯言也跟着回去给他亡妻扫墓了,行宫里便只剩下萧琮和沈筠,这日他也是难得的闲了些,早早便处理完事情,陪着沈筠散了一回步,又泡了一回汤,回到寝殿,就取了琴坐到廊下,先弹了一曲凤求凰,等沈筠收拾好了,摒退了仆从到他身边坐下,他便又弹了一曲长相思。 待他弹完了,沈筠伸手勾住他的脖子,望着他,眉眼间全是笑意:“长相思固然好,可今夜不是弹良宵引才更合适吗...” 萧琮便也微笑着,低下头在她耳边呢喃道:“那便先度良宵,再引瑶琴吧。” 却说灵犀他们一走就是二十多天,回来时只带了思君和冬至,却不见陆伯言,一问才知他寻访故友去了,说是再过十来日便回来,并嘱咐沈筠按原来的方子服用药膳即可,众人都觉得他能放心离开这么久,说明沈筠身体是真的好了许多,再加上多了冬至这个小儿郎,又多了许多乐趣,因此整个行宫都是其乐融融。 此外,灵犀他们还带回了几株艾尼瓦尔托人从回鹘带的葡萄树苗,众人又一齐欢欢喜喜地在园中寻了块空地,将那些树苗种下,谁知过了几日一看,竟只有沈筠亲手种的那株成活了,众人便都对萧琮道这是吉兆,他听了也甚是欢喜,一挥手便赏了宫人们不少东西。 却不想这天上午,沈筠前一刻还跟灵犀好好说着话散着步,待她一转身去道旁摘花的功夫,便听到身后一声闷响,回头看时,沈筠已晕厥倒地,吓得灵犀将她搂在怀里,惊呼着:“卿卿...卿卿...”随侍的海棠见了,忙跑到正殿去请还在议事的萧琮,萧琮听了她的诉说,也是吓得一身冷汗,扔下一殿的文臣武将就往园中跑,一边跑一边对身边的高启年吩咐道:“你让子詹去迎迎陆先生,他信中说就这两日到,此时应该距行宫不远了。” 等他赶到园中,就见灵犀跪在地上搂着人事不省的沈筠急得直哭,忙过去将她横抱进屋,放到榻上,握着她的手,心中惊惧不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见陆伯言风尘仆仆地奔进殿中,也顾不上行礼,一边问:“怎么回事?”一边直接坐到沈筠塌边,凝神调息。 灵犀带着哭腔道:“不知道呀,前一刻还好好的跟我说话,我一转头,她就晕过去了。” 陆伯言听了,皱着眉想了片刻,才伸手搭上她的脉门,闭上眼细细诊断。 萧琮和灵犀都十分紧张地看着他,却见他忽然睁开眼,似是有些不可置信地换了一只手,又细细探了一番。才疑惑着唤了海棠来问:“你们娘娘上一次月信,是什么时候来的。” 海棠想了想道:“娘娘月信一向不准,上一次,是...四十多天以前了。” 此时陆伯言只垂下眼眸叹了口气,动了动嘴唇,却没说话。 萧琮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到底如何了?” 陆伯言抬眼看着他道:“她有身孕了。” 沈筠幽幽醒转时,已是黄昏,睁眼就见萧琮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尽是哀伤,这才想起自己上一刻似乎是还在跟灵犀散步来着,哦,想来是晕了,又把他给吓着了,于是撑起身子准备起来,萧琮忙将她扶起倚在床头,就听她清了清嗓子道:“陛下,先赏口水喝吧。” 随侍在旁的海棠听了,忙倒了杯水,萧琮接过来,喂沈筠喝了,又将杯子递与海棠,挥手让她出去了。 沈筠见他态度与以往大不相同,便坐直了身子道:“我这是明天就要死了吗?” 萧琮皱眉道:“你别乱说话。” “那陛下怎么又不肯给好脸色了。” 萧琮叹了口气,拉住她的手,垂下眼眸,半晌才道:“卿卿,你有身孕了。” 沈筠懵了许久,失笑道:“有身孕了不是好事吗,你这个样子是干嘛。” 萧琮啜嗫道:“陆伯言说,你生思君的时候,差一点就...我怕...况且,你的身体,真的不适合...” 沈筠沉下脸,盯着他道:“所以呢?你本来打算跟我说什么?” 萧琮叹道:“卿卿...” 沈筠却忽然含泪道:“萧承泽,你好狠的心,他可是一条命,是你的骨血,难道真的想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萧琮心如刀绞,也红了眼圈,哽咽道:“卿卿,我只要你。” 沈筠伸手环抱着他,将头靠在他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承泽,我们再赌一次,好不好。” 萧琮闭上眼,沉默不语,泪珠却还是滑落了下来,砸到沈筠的发间,她举起袖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稳了稳心神,缓缓道:“承泽,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年月长短,而在于有限的生命中拥有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我这一生,寿数虽不长,却自认为比许多人都拥有得多,小时候,有疼爱我的亲人,现在,有爱人,有知己,连从前最不敢想的孩子也有了,这也不失为一种圆满,还有什么不知足呢。眼下这孩子,或许来得不是时候,但却是天意,既然如此,我们就随缘吧。” 她说着,撑起身体,在萧琮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见他睁开眼,才直视着他的眼睛道:“你只要记住,我对你的爱,不会因为我的离开而消散丝毫,它会一直陪着你终老。奈何桥边,我只是先去等你,放心吧,我可坐得住了,不论多久,我都等着你。” 萧琮哽咽无言,只是紧紧抱着她。 第二日陆伯言又来给她诊脉,她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不禁笑道:“怎么,陆兄,还没想好你的说辞吗?” 陆伯言听了,便也轻笑着叹了口气道:“罢了,连皇帝都拗不过你,我还能说什么,陆某,也就只能尽力而为吧。” “如此,只好多谢陆兄了,不过这次,你可千万别再去喝酒了。” 陆伯言闻言,自嘲一笑,便起身告辞了,沈筠靠在床头出了一回神,灵犀便来了,一来就坐在她塌边,拉着她的手道:“卿卿...” 沈筠忙道:“打住,公主您今天就高抬贵手,给我留点清净吧。” 灵犀气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你就让我住口。” 沈筠哂道:“还能说什么,不就是替你兄长来做说客吗?” “我是来告诉你,我替你臭骂了他一顿的。” “啊?你骂他什么了?” “你别管,总之他以后肯定不敢再乱说话伤你的心了。” 沈筠闻言,只得默默对她竖了个大指。 之后的日子,陆伯言除了给她增加了些安胎的滋补药品,并嘱咐她不要久站久走久坐外,便没有多的话了,而她自己,除了刚开始略觉得有些恶心,七八个月下来,也没觉得哪里有多难受,因而还对萧琮道:“这孩子,一点也不像思君那样折腾人,看来是个女儿。”彼时萧琮抚着她隆起的腹部道:“是女儿更好,那就儿女双全了。” 这日,沈筠照旧陪着萧琮看奏疏,却不再看书临帖,而是突然做起针线来,萧琮见她各色布料裁了一大堆,便问道:“你这做的是什么?也不像是小孩子的衣服啊。” 沈筠笑道,“我这手艺,哪里做得了小衣服啊,灵犀带着芷萝在做呢,我这是给你做香囊。你看你的那几个,都旧成那样了,带出去也不嫌丢人。”她说着话,手上却没停,仍是一针一线缝着。 萧琮本想说,那也用不了这么多,话到嘴边,忽然意识到,她大概也是想着,自己即将临盆,又是九死一生,今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做,索性一次把后面几十年的都给他做好了。 他这么想着,心下有些凄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因而只拿过她手里那个快做好的,放到鼻尖嗅了嗅,道:“这还没往里面放香呢,怎么已经有香味了?” 沈筠听了,夺过来继续缝着,口中却笑道:“净瞎说。” 萧琮随即恍然大悟般道:“哦,怪不得,我按着你说的方子,怎么调也调不出岁寒的味道,原来还缺了一味引子。” 沈筠奇道:“什么引子?” 萧琮将她搂在怀中,在她耳边低语道:“就是卿卿身上的幽香啊。” 沈筠抿着嘴边笑边道:“胡说八道。” 萧琮笑着,忽然感到手挨着她腹部的地方动了一下,倒把他吓了一跳,沈筠笑道:“看吧,连孩子也笑话你呢。” 萧琮不禁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道:“还没出来呢,就这么调皮。” 那孩子便也在沈筠腹中使劲动了两下,仿佛是在回应他,沈筠不禁轻哼了一声:“哎呦,这孩子还有点蛮力气。” 萧琮听了,便轻轻抚着他动过的地方道:“好了好了,不说你了,你轻点啊,别把娘亲弄疼了。” 沈筠看着他,轻叹着摇了摇头。 待她将那些香囊做得差不多了,临盆的日子也就到了,这日晨起,她便觉得周身不适,到了夜间,腹部果然开始一阵阵缩紧,她知道,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忽然也紧张起来,可一看萧琮更是脸色惨白,比她还要怕的样子,忍不住打趣他道:“你又不是没见过生孩子,怎么一副比我还没出息的样子。”萧琮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别怕,我一会儿就在外面。” 沈筠叹道:“我不怕,你才不要怕。”说着,突然皱着眉闷哼了一声,使劲抓住了他的手,过了一时才放开,可没过一会儿,就又重复了一遍。 早就在一旁待命的稳婆见了道:“开始阵痛了吗?那先进产房吧。” 沈筠点点头,便由医女和稳婆簇拥着进了产房,灵犀不放心,便也跟了进去。萧琮在外面坐立难安,不停地来回踱步,觉得她只是偶尔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哼,也不似别人生产时那样叫喊,是不是太安静了些。而陆伯言和另两个御医,则一语不发地在旁边坐着,直到有个医女慌慌张张出来道:“出血有些严重。”萧琮这才看到她身上的确有很多血迹,腿便有些发软,艾尼瓦尔忙将他扶到凳子上坐了。 陆伯言却很镇定地拿了些丸药给那医女,又跟她说了几个施针的穴位,那医女便进去了,不久后,众人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可紧接着,灵犀就开始惊叫:“卿卿...卿卿...” 萧琮听了,也顾不上别人劝他产房血腥之类的话,一把拨开拦在前面的人,推门就冲了进去,陆伯言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走了进去。 萧琮一进去,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再一看地上的几盆血水,直觉得手脚发软,也顾不上看那孩子一眼,便直接抢到沈筠榻边,见她面无血色,气息微弱,只觉得心一直往下沉,这时陆伯言也进来了,扒拉开拉着沈筠的手只顾哭的灵犀,翻开她的眼睑看了看,又探了探她的脉搏,最后问医女出血的情况,松了口气道:“别哭了,她暂且死不了,只是脱力晕厥而已,出血情况也比上次好太多,养养就没事了。” 灵犀这才止住哭,由医女搀着出去了,萧琮脸上也才有了点血色,这时海棠将孩子抱到他面前道:“恭喜陛下,是位帝姬。”他颤抖着双手,从海棠手中接过那个婴孩儿,口中不住道:“好,好。” 海棠道:“陛下,娘娘生产前就嘱咐过了,孩子一生下来,就请陛下给赐个乳名。” 萧琮看看怀中的婴孩儿,喃喃道:“那便叫,良辰吧。” 却说沈筠生下女儿后,又是昏睡了好几日才幽幽醒转,一睁眼,就见萧琮一只手握着她的手,靠在床头睡得正香,另一只手中还捏着一本奏疏,心中五味杂陈,不禁暗道:还活着,真好。 倒是海棠,原本守在榻边的摇篮前,一抬眼见沈筠醒了,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沈筠却举起手指竖在唇边,又指了指萧琮,对她比了个盖被子的手势,她便点点头,出去寻了床薄毯,轻手轻脚地给萧琮盖在身上。 沈筠便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等他醒来,谁知没过多久,外面便传来灵犀咋咋呼呼的声音:“还没醒吗?这都多少天了。” 此时萧琮也被她惊醒了,睁眼却见沈筠正安安静静躺在旁边望着他笑,便也笑了。 灵犀原本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思君进来了,思君一见沈筠醒了,便扑到她身边,扳着她的脸亲了亲,小声道:“娘亲,我好想你。” 沈筠本想说,娘亲也想你,可却像上次一样,喉咙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此时陆伯言也来了,见此情景,就静静站在一边等着。 萧琮见了,便把手中的奏疏和身上的毯子递给海棠,把思君抱在怀中道:“娘亲也想你,只是现在要让陆叔叔先给娘亲诊脉了,我们先去看看小妹妹,好不好。”说着,就将他抱到摇篮旁,和灵犀一起观看起小良辰来。 不多时,陆伯言诊完脉,又开好方子,便告辞离开了。 此时就听灵犀道:“这孩子,怎么比思君长得还像陛下。” 海棠道:“小人听说,女儿就是要像父亲,福气才好呢。” 思君则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脸,那孩子原本安安静静睡着,此时像受了打扰般,伸出小拳头挥了挥,思君见了,不禁回望萧琮一眼,父子二人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 可这次沈筠在榻上一躺就是两个多月,这日好容易有了点精神,说想出去走走,灵犀便扶着她到镜前梳头上妆,可她对着新开的铜镜细看时,忽然发现一边眼角起了片褐色斑痕,颜色虽浅,却十分显眼,因而有些失落,灵犀见了,忙将脸凑到她眼前道:“唉,人老了都这样嘛,你看,连我眼角也有细纹了。” 沈筠也只得轻轻叹了口气,自嘲道:“嗯,都是岁月的馈赠,我们也只能笑纳了。” 萧琮原本在一旁逗着良辰,此时将孩子递给乳娘,走过来捧起她的脸道:“什么岁月的馈赠,我看看。”沈筠忙举起袖子挡在中间:“哪有你这样的,当作没听到不好吗。” 萧琮笑着扳开她的手,仔细看了看,略一思忖,便对海棠道:“去取一支新笔来。” 沈筠奇道:“这又是要做什么。” 萧琮却也不答话,待海棠取了笔来,便用手把笔尖揉开,又蘸了些她的胭脂,三两下便在她眼角处点了几瓣纷飞的红杏,灵犀不由得抚掌笑道:“这个妙,不仅遮住了斑痕,还更见妩媚了。” 古有寿阳公主额间贴落梅,今有辰妃殿下眼角飞红杏,自然是宫人们争相效仿的对象,第二天,萧琮看奏疏的间隙,无意间一抬眼,便见奉茶的小丫鬟也在眼角点了红杏花,顿时有些不悦,但他一向宽仁,也就没说什么,第二日沈筠上妆时,他便又拿起笔在她的眼角画了几下,画完沈筠对着镜子细细一看,见花样与昨日又大不相同,不禁笑道:“陛下是要一天改个样子,把天下繁花都在我脸上画尽吗?” 萧琮却笑道:“天下繁花,都不及卿卿姿容之万一。”此后就真的一天换个花样给她画上,那些宫人们见了,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人家辰妃的花妆一天一个样,想撵也撵不上,况且是皇帝亲手画的,笔笔都是深情,她们自己再怎么弄,也不过东施效颦罢了,于是渐渐也就不再效仿。 却说良辰渐渐长大,到七八个月时,也能坐能爬了,沈筠就让海棠在寝殿中的地上铺上软垫,随她怎么爬。这日她和灵犀散步归来,就听殿中笑声一片,进去看时,两人皆是一愣。 只见一众仆婢都伏跪在地,连高启年也跪坐在地,萧琮则四肢着地,良辰骑在他背上笑得正欢,萧笠和思君一人站了一边,正笑嘻嘻伸手护着她,萧琮一边爬着,一边道:“快把妹妹扶好啦,马儿要跑起来啦。” 她二人不禁掩口笑了,沈筠忙过来将良辰抱起,可她一离开萧琮的背,便哼哼唧唧哭了起来,萧琮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我好容易才给哄好的,快给我放下来,”随即又柔声哄道:“良辰不哭,咱们又骑马马哦。”沈筠无奈,只得由着他们又在垫子上绕了几圈,疯玩一阵,才让乳娘将良辰抱下去喂奶,灵犀便也带着萧笠和思君出去找艾尼瓦尔玩儿了,萧琮累得直接躺在垫子上道:“唉,不行了,此番是真的躁不动了。” 沈筠过来拉他,却被他带倒在怀中,她便又羞红了脸,道:“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这么不知羞,这都看着呢。” 萧琮便抬起手挥了挥,高启年便识趣地领着仆从们退出殿外,他便抚着她的脸道:“那便...不给他们看。” 第四十六章 死当长相思 时光如梭,沈筠生下良辰后,在陆伯言的悉心调理下,又挨过了两个春秋,这日正和灵犀坐在廊下,看艾尼瓦尔带着思君抓蛐蛐儿。 沈筠忽然问道:“灵犀,我看艾尼尔很喜欢彘儿啊。” 灵犀正看得有趣,也没多想,头也没回地答道:“那是自然,一个老顽童,一个小顽童,好得我都常常嫉妒。” 沈筠追问道:“那你喜欢彘儿吗?” 灵犀闻言,不由的转过脸来,笑吟吟盯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没头没脑的话,当然喜欢啦,这还用问吗。” “那如果把彘儿过继给你,你可愿意?” 灵犀笑容一窒:“你这是做什么?” 沈筠一笑,淡淡地道:“托孤啊,看不出来吗?” 灵犀闻言,忽然觉得心慌口渴,想要喝水却打翻了茶杯,瓷器碎裂的声音惊得艾尼瓦尔和萧策都回过头来看她们。 过了几日,萧琮从外面进来,见沈筠正闭眼倚在榻上,知道她没睡着,便走到她身边坐下道:“你这个当娘的,怎么老是打孩子,就不要说打坏了孩子,便是气着自己也不好。” 沈筠睁开眼,撑起身子道:“他又跟你告状了?” 萧琮忙扶着她坐好:“是我看到他很不开心的样子,问了几遍他才说的。”说完拉着她的手又道:“不就是个玉如意吗?他若喜欢就拿着玩儿,笠儿不会真的介意的。” 沈筠却抽回手道:“他就是被你们宠坏的,要什么给什么,一个如意的确不算什么,但若将来是心爱的姑娘呢?是...整个天下呢?” 萧琮又将她的手握到掌中:“你想得也太远了,他才多大。” 沈筠虽然不忍,但知道有些话必须要说了。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就是怕等我走了,你们还是这么惯着他,等到他做出当年箫玚那样的事时,可就晚了。” 萧琮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卿卿!” 沈筠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不想走,可天意难违,当初陆兄就跟你说过,只能保我二三年性命无虞,现在多赚了一年,又意外得了良辰,还有什么不满足?可前些天,陆兄突然跟我说,不用忌口了,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况且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此番怕是真的,难以为继了。” 言毕,见萧琮神色凄然,便握住他的手道:“这一天早晚要来,我总要先把身后事安排妥当,才能安心。” 萧琮将她搂在怀中,痛得肝肠寸断。却还是强忍着伤心道:“你走后,我还在,有什么不能安心的。” 沈筠也伸手环抱住他,轻声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把彘儿过继给灵犀他们,才能彻底断了那些人的念想,保他一世平安,也只有这样,我才能走得安心。至于良辰,我已修书托付给阿悦,你只记住,将来择婿的时候,不要看门第,但一定给她选个好说话的婆母就是。” 萧琮闻言沉默良久,才哽咽道:“好,都随你,只求你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沈筠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含泪道:“承泽,我也不想走,是上天要我走,我也没有办法。” 到了仪典这一日,萧策给沈筠和萧琮行过稽首大礼,含着泪问:“父亲母亲不要我了吗?” 沈筠闻言心中大恸,不禁以袖掩面,哽咽不能言。萧琮扶着她的肩,强忍着心痛,对萧策道:“你虽名义上过继给了表姑母,但与我们的血缘亲情是不会断绝的,我们也仍会像从前那般疼爱你,所以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你现在还小,不明白你母亲的苦心。等大了,自然就知道了。” 萧策听了,起身长揖之后便随礼官走了,沈筠望着他的背影,抚心痛哭,自那之后,便卧床不起,气息一日弱似一日。 终于有一日,萧琮正和几位大臣在正殿议事,抬头却瞥见灵犀立在殿外,泪流满面,手中握着的一封奏疏便悄然滑落,大臣们心知肚明,便都停了奏对,躬身拱手而立,萧琮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挪出了大殿,也听不清灵犀都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木然地跟着她穿过回廊,绕过假山,走了许久,才见到坐在一片杏花树下的沈筠,彼时她穿着寻常衣裙,头上绾着他送她的那支簪子,一阵风过,残花便落了她满头满身。 萧琮唤道:“卿卿。” 沈筠闻声转头,笑容一如往昔。 “你来了。” 萧琮分花拂柳,走到她身边坐下,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她将头靠在他胸膛,轻声道:“承泽,我要走了。” “嗯” “我走了,你也要好好的。” “嗯” 沈筠伸手想去抚他的脸,还未触到,手便已无力垂下。 萧琮便握住她的手贴在脸上。 她微微一笑,缓缓闭上了眼。 萧琮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细软的发丝,喃喃道:“死当...长相思...” 一 姑苏数载 话说沈筠自城墙上坠下之后,便直直地落入了护城河中,彼时河中水流湍急,她很快便被河水裹挟着向下游漂去,幸而她多少知些水性,又死死抱住了飞雪,借着琴的浮力,尚能在水中露出口鼻,不至于立时溺毙,其实当她决定登上城墙抚琴时,心中就有过这一番计较,与其在那里坐以待毙,不如抱琴投水,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哪怕不幸身死,也比再落在箫玚手里好得多。 这皇城的护城河原是广漓江的一条支流,到下游又分为两支,一支回归广漓江,一支连着洛水河,闻安安抚好萧琮后,策马沿岸追到了分支处,这才透过岸边密密的树丛,隐隐约约看到似乎是有个白影顺着水势往洛水河去了,便调转马头朝绕道朝洛水河追了过去,谁知追出去很远,到了一片回水坨时,才看到那不过是之前城墙上震落的一面白旗,忙又折回去往广漓江追,追到长桥时,却只见到勾在桥墩上的半张残琴。 沈筠的确是一早就被冲进了广漓江,彼时她体力已然不支,漂在水中渐渐失去知觉,等到醒来时,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喊:“陆先生,她醒了。”就见眼前有个两人影晃动,却因自己双眼朦胧,实在无法看清面容,其中一个似乎还给自己把了把脉,道了一句:“嗯,性命无碍了。”她努力想说点什么,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接着,有人喂了些温热的汤药给她,之后她便又沉沉睡去了。 陆伯言看着眼前这个孱弱的女子,念及自己多年前病逝的发妻,不禁生出些怜惜之心。 他几天前搭乘商船南下,途经京都城郊,晨起不久就听到不远处的皇城传来阵阵巨响,大家就都跑到甲板上来看,岸边的山峦虽挡住了视线,但却能见到空中狼烟滚滚,听到人喊马嘶,刀兵相接之声不断,众人惶恐,忙敦促船夫扬帆快行,待绕过了那片山峦,来到与护城河的汇流处不远,便见到水上飘着团白色的东西,待有眼尖的认出是个人,众人又忙叫停船搭救。 彼时那女子还抱着一把瑶琴,却在被他们捞起时脱了手,当时他们手忙脚乱只顾得上救人,哪里还管得了别的,那琴一离开她的手,就被河水往下游冲去,撞到远处岔口上的长桥桥墩上,碎成了两半。 幸而陆伯言自发妻病故后,便拜了个好师父,专心学了些岐黄之术,不仅救下了她的小命,还当即诊断出她身怀有孕,及时用了些熏艾针灸之法,将她腹中的胎儿也保了下来。他也曾揣度,她这般情态,与皇城的巨变有莫大的关系,然而她一直时昏时醒,神志不清,自己也无从考证,加上此时京都混乱不堪,人人自危,他们这些局外人当然避之不及,救下她后就一路扬帆快行,只十多天,便顺流而下到了千里之外的姑苏城郊。 此时沈筠渐渐知了些人事,虽十分感激船中众人的仗义相救,却因不知外面形势如何,不敢透露自己的身份,便在众人询问她时支吾了过去,陆伯言见她不欲说,也就不多问了。 沈筠谢过众人,又表示想就在此处下船,众人自然也不好留她,只陆伯言医者仁心,不放心她一个人离开,便也随她在此处下了船。 沈筠虽知孤男寡女结伴行事终究不好,但奈何以自己现在的情况,要一个人在江湖上游荡确实也不太可能,便只得厚着脸皮接受陆伯言的照料,在姑苏城中赁了个房舍落脚,一来可以将养身体,二来可以先探听一下京都的消息,再做打算。 不过京都巨变,讯息传递变得极慢,沈筠躺在病榻之上,等了许多日子,什么可靠的说法也没等到,心中不免焦急,病势便又沉重了几分,但为了腹中骨肉,还是强打起精神勉力维持着,幸而这天,陆伯言终于从外面打听到一些确切的消息。 原来皇帝已然在宫变中驾崩,留的遗旨,是由原先的东宫承继帝位,而新帝,也将于半月后登基即位。沈筠听了,心头终于一松,本想立即启程回京,谁知陆伯言却说:“我虽不知你为何这样着急,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只怕连这姑苏城都走不出去。况且你之前本就动了胎气,现在也是勉力维持而已,还是安心静养,等孩子出生后再说吧。” 沈筠一听,确然是这个道理,心里便又开始盘算着怎么能带些消息回去,可想来想去,自己在这一带也没有相熟的人,这话说出去,谁信呢,便也只能作罢,每日老老实实躺在榻上,安心将养。 好在陆伯言医术不错,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沈筠的胎象倒也一直尚算安稳。 不过,男女之间总有不便之处,况且沈筠的身子孱弱,肚子又一天天大了,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屋中许多事情更是有心无力,陆伯言虽也能出去给别人看诊挣些诊金,但大半都花费在沈筠的汤药补品上了,也实在买不起仆婢,于是只能请了隔壁的钱婆婆来帮佣,那钱婆婆是个老寡妇,儿女又都不在身边,人也能干,除了贪财些,没什么大毛病,虽不能说将沈筠照顾得妥妥帖帖,却能帮她料理不少家务,所幸陆伯言和沈筠一样,是个能随遇而安的人,因而日子倒还平静。 这日,刚过了上元节没两天,沈筠正倚在榻上,在钱婆婆的指导下做小衣服,就觉得下腹又是一紧,不禁皱了皱眉,喃喃道:“怎么还没回来。” 钱婆婆道:“是呢,这余官人家的路又不远,便是看诊多耽误了些时辰,这时候也早该到家了。” 此时,沈筠却因下腹的疼痛“哎”了一声,钱婆婆道:“罢,罢,娘子先忍一忍,这从腹痛到生产还要不少时辰呢,老身去巷子口迎一迎先生。” 沈筠只得点点头让她去了。 过了好久,却只见她一人回来,沈筠便知陆伯言还没回来,不由得有些担心,他明知自己临盆在即,断不会无缘无故地在外面耽搁那么久,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 却说又过了许久,陆伯言还是未归,那钱婆婆眼看沈筠已痛得开始在榻上辗转反侧,便又出去查看,此时天已擦黑,她仍是左等右等也未等到人,再回屋看时,沈筠身下已有一滩血水,情知不好,一面安抚了她几句,一面又慌慌张张往巷口跑,却还是一直不见人,正打算折返,却见陆伯言背着药箱,提着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往这边缓缓走过来,她赶忙迎了上去,却闻到他身上一股浓重的酒气,不禁抚掌道:“哎呦呦,陆先生,你说你平时滴酒不沾,怎么偏偏选娘子临盆的时候喝成这样哪。”陆伯言一听,酒吓醒了一半,忙跟着她跑进屋中,却见沈筠早已脱了力,只躺在榻上不住呻吟,再一看她身下的血迹,另一半酒也醒了。 沈筠此时精神已经有些恍惚了,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不断被撕扯着,有那么一小会儿像是睡了过去,却很快又被新一轮的疼痛唤醒,本来都有些绝望了,直到陆伯言进来,给她喂了几颗不知什么丸药,她才重新有了力气。 此时她听陆伯言道:“别怕阿筠,照着我说的话去做。” 她恍惚着,觉得自己像是点了点头。之后便麻木地依着陆伯言所说,屏息用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到那声婴儿的啼哭,之后就觉得自己像个空袋子般,无力地瘪了下去。 钱婆婆手脚麻利地将孩子洗好包好递到她面前时,她望着这个皱巴巴的婴儿,忽然有些想念她的承泽,心道,怎么一点也不像。可如果,这个时候,他在就好了,那她就可以很骄傲很骄傲地埋怨他:“看我为了给你生个孩子受了多少苦”,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照顾,跟他撒娇,要他整日整日地陪着... 可是...他不在啊... 她这样想着,眼中滚落下许多泪珠,之后便进入了悠长的梦境,那个梦很长很长,从小时候哥哥第一次带她去骑马开始,到在外祖家院子里等到的第一场初雪,再到和教坊司中的小姐妹一起被教习嫫嫫用细竹条子抽得惊叫,再到晋阳君府中的那场相遇。 彼时,他就站在花前,微笑着伸手道:“卿卿,快过来。” 可一错眼,他却已背对着她,任她怎么唤,不应答也不回头,只顾往前走,她追了一路,却还是怎么都追不上他,只累得自己瘫倒在地,四周也都变成一片虚空... 等她幽幽醒转时,就见有个老妪,正坐在一旁摇着个竹摇篮,里面有个孩子,长得玉雪可爱,她想了许久才记起,那是自己的孩子啊。 此时,那钱婆婆哄好了孩子,一转身,就见沈筠已睁开了眼,欣喜道:“哎呀陆先生,娘子醒啦,娘子醒啦。” 就见陆伯言应声进来,仔细将她看了看,又把了把脉,长舒了口气道:“总算挨过去了。”说着就又起身出去了。 见沈筠有些不明所以,钱婆婆道:“娘子不知道,您刚生下小哥儿就见了大红,先生可是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您从鬼门关给拉回来的...” 她正说着,陆伯言就端着碗黑黝黝的汤药进来了,沈筠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上辈子大概尽干伤天害理的事去了,怎么总摊上这样的事。一面想着,一面打算撑起身子喝药,却只觉得全身的皮肉骨节没有一处不酸痛。 陆伯言见状,忙将她按住道:“你还是先别动吧,”说着过来将她的上半身稍稍抬起一点,又拿了两个枕头垫在她身下,这才舀了一勺药递到她唇边道:“快喝了。” 沈筠不由得想起萧琮每次喂她喝药的样子,突然觉得心中有万分的委屈,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但她知道,如今可没有人再像他那样好脾气地哄她了,只得将那泪和药一起咽下,心里顿时觉得梗得慌。勉强又吃了几口后,便更觉得恶心,忍了半天没忍下来,还是将药都给吐了出来。 那陆伯言见了道:“罢了,看来你是不服这个药,那就先休息一会儿,我去改改方子。” 沈筠这下才相信,还真有这么一说,不由得又念及昔日种种,更是神伤。 此时摇篮中的婴儿被这一阵动静惊醒了,那钱婆婆忙抱起他哄道:“小哥儿可是饿啦?别着急,婆婆带你去吃饱饱哦。”说着就抱起那孩子往外走,沈筠想叫住他们,可腔子里像是空的一般,一丝气也没有,因此只发出了几丝极细微的声音,那钱婆婆自然没听到,径直抱着孩子往外走,沈筠便努力想撑起身体,此时陆伯言正好进来,见状忙过来坐到她面前按了按她的肩道:“你不要着急,你生产时出血太多,且至今已昏迷了十数日,所以没有奶水,钱婆婆这是抱着孩子去对面巷子的秦大嫂家吃奶。” 沈筠这才稍稍安定下来,心道,原来都过了那么多天了,怪不得觉得那孩子一下子就长开了。 陆伯言却垂下眼眸道:“阿筠,对不起,我那日不该去喝酒,若我早些回来...你也不至于...” 沈筠想说什么,却仍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摇了摇头,那陆伯言又道:“那日,是惜微的忌日,我...” 沈筠说不出话,只能伸手握住他的手,陆伯言一愣,抬眼却见沈筠正微笑摇头,便也微笑着反握住她微凉的手道:“放心,你的病,陆某一定尽力而为。” 沈筠闻言,便又笑着点了点头。 他话虽如此说,但沈筠的身体本就虚弱,生产时又伤了根本,因此即便有他悉心调理,日日汤药不断,身体也是时好时坏,好时尚能下床走几步,坏时就只能躺在榻上,每逢时气变换,更是难捱,频犯咳疾不说,每每咳痰,都可见其中有点点血迹。 那钱婆婆见了,便常与街坊说,这陆先生两口子感情虽好,但他家娘子怕是年月不保了,因此还十分热心地悄悄帮陆伯言物色填房,弄得沈筠他们也是哭笑不得。 自他们来了这姑苏,为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平白招惹闲话,的确是默认了众人眼中的夫妻关系,可彼此心中都很清楚,他们不过是两个萍水相逢的天涯沦落人。他对她,不过是医者仁心,而她对他,亦不过是感恩戴义。 然而沈筠的病,却反反复复了一年多也未见起色,平日汤药补品已所费不赀,更何况添了一个渐渐长大的小娃娃,陆伯言的微薄诊金终于难以为继,沈筠虽无力理家务,却一直在操持财事,因此很清楚个中情况。 这日陆伯言看诊回来,沈筠却不在家中,一问钱婆婆,她却道:“先生您一出门,娘子就上西街去了。” “西街?她上西街做什么去?” “那老身哪知道,娘子也没说啊。” 陆伯言也就不再多问,只是抱过她手中的孩子,好让她去料理家务。 等快到了晚饭时,才见沈筠抱着个木匣子回来了,陆伯言忙抱着孩子迎了上来道:“怎么一个人出去那么久。” 沈筠脸上略显出些疲态,微笑着道:“你跟我来。”说着就领着他进到屋中,陆伯言见她到桌旁坐了,便也坐到她对面,沈筠却将那匣子放到他面前,又接过他手中的孩子道:“我前几日听钱婆婆说,西街有间从前生意不错的医馆在转手,只因他们的东家准备回乡颐养天年了,便想着将它盘下来,家中也可多些进项,免得总是捉襟见肘的。” 陆伯言一面听着,一面打开那匣子,见里面果然都是些房契文书之类,不禁有些惊讶:“盘下来,你哪里来的钱?” 沈筠笑了笑,淡淡地道:“我把镯子当了。” 陆伯言这才注意到,她往日腕上戴的镯子确实不见了,那是一根成色极佳的羊脂玉镯,白如初雪,润如脂膏,从他见到她那日起便一直戴着,从未取下,且他见她每每抚着那镯子发呆时,神情自有些不同,便揣度那是她心心念念想回去见的那个人所赠,因而将那匣子合上道:“你把这个退回去,镯子赎回来,我自会想办法多弄些银钱回来。” 沈筠却不以为意地笑道:“想什么办法?到城隍庙门口算命去吗?陆兄啊陆兄,我道你是个洒脱人,却不想你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想得开,那镯子当了便当了,凭你的医术,还怕挣不回来这点银钱吗?到时候再去赎回来就行了。” 陆伯言听了自嘲一笑,的确,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此时倒显得比个女子还扭捏,却还是忍不住踌躇道:“那要是...赎不回来了呢。” 沈筠仍是一笑:“赎不回来便赎不回来,都是些身外之物,我们自己日子过得舒坦些,不比什么都要紧吗?” 陆伯言听她说得有理,便把那匣子收了,道:“你说得对,只是我这个人,给人看看病还行,若要经营医馆,还是只有劳烦你了。” 沈筠笑道:“这个简单,陆兄不必操心。” 陆伯言思忖片刻,却又道:“只是你总这么费心操持,于病却无益。” 沈筠闻言,笑容渐渐淡了,轻叹着道:“陆兄,你虽从不说,我心中却多少有点数,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吧。” 陆伯言见她说话时,还直直地盯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虚,忙垂下眼眸道:“阿筠,你别太灰心,还没到那一步,再说了,哪怕为了彘儿,你也要努力撑下去。” 沈筠一见他的样子,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错,却还是自嘲一笑道:“放心吧陆兄,我这个人无甚优点,唯有心宽而已,属于不见棺材不落泪的那种。” 陆伯言便也笑了,她从来就是如此,不管现实多么惨淡,总是一句话便能将空气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说起来,彘儿的小字“思君”中的“君”也不知是谁,还真是幸运。 因着陆伯言医术确实不错,又有沈筠尽心操持,他们的医馆倒也开得风生水起,除了初时有些忙乱,耗费了沈筠不少心力,但一切也很快走上正轨,陆伯言也不由得在心中暗叹,这些在他看来十分烦难的事,对沈筠来说,却是小菜一碟。 他所不知的是,偌大一个东宫她尚且可以举重若轻,更何况小小一医馆乎? 之后的一二年,在陆伯言的不懈努力下,沈筠的病渐渐有了好转,她的心思便有了些转圜。便拿话来试探陆伯言,想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回京都。 谁知陆伯言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跟她说了以下这番话。 “阿筠,我知道,京都有你心里放不下的人,但你现在的身体,我真的不敢说能保你多长久,你我都是过来人,应当知道凡事自有天命。不过你若实在想回去见他,我也愿意陪你,只是需得再养养,否则,我怕你连京都的土地都踏不上。” 沈筠听了,沉默许久,忽然泪落如珠,只把脸贴在熟睡的思君脸上,不再言语。 又过了数月,某天陆伯言难得寻出空档,带着沈筠和孩子到集市采买完毕,路过一家茶楼,便进去歇脚,三人喝了一巡茶,听了一回书,起身正要走时,却听那说书先生道:“承蒙厚爱,那在下今日便给诸位再说一段今上与关雎宫辰妃娘娘的一段奇缘吧。” 沈筠听到此处,脑子里翁地一声炸响了,不由地重新坐下,喃喃道:“再...坐坐吧...” 陆伯言见她脸色发白,以为是她还没休息好,便又带着思君坐下。 却听那说书先生继续道:“话说自永乐公主和驸马回京定居,今上便常去公主府宴饮,某日醉后离席,到园中散步醒酒,忽然行至一座梅花环绕的小院,见一女子在那里闲敲棋子,模样肖似已经离世的许淑妃,不由得思念起故人,便驻足观看,不多时,那女子便觉察到有人,抬头一看,竟是个陌生男子,还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由得怒道:‘来者何人,为何这般无礼?’此时永乐公主和驸马堪堪赶到,便斥骂那女子道:‘陛下面前,安敢无礼。’那女子惊得赶紧伏跪在地,高呼:‘贱妾无状,陛下恕罪。’谁知今上却不以为意地走过去,扶起她道:‘是朕唐突佳人。’当夜,便带她回了皇宫,临幸于她。要说那女子也真是好命,托了许淑妃的福,生了那副好皮相,次日便封了宝林,之后更是一路升迁,不到一年,就从一个低阶嫔妃,晋升到了辰妃的位置,还赐居关雎宫。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见陛下对其厚爱。” 此时坐中有人说道:“你说永乐公主竟不知自己府中住着那样的女子?不可能吧。若是知道,为何不早早进献给陛下?” 那说书先生嘿嘿一笑,道:“这个兄台就不知啦,别人进献,哪比得上自己偶遇的有趣呢?” 那人恍然大悟道:“哦,想必这女子是永乐公主一早给陛下安排好的吧。” ...... 陆伯言听到此处,心道今上真是无愧仁厚之名,饶是被这些人这般编排,也放任不管。正想着,抬眼却见沈筠早已泪流满面,心中微讶,联想到之前种种,便豁然开朗,是了,除了那个人,谁还当得起一个“君”字。 沈筠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出了茶楼,回到家中,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眼前一片虚空,刚一坐到榻上,就觉得胸中十分憋闷,不由得干呕起来,呕着呕着,便呕出一口鲜血,也顾不上陆伯言直叫“阿筠”,思君哭喊“娘亲”,一头睡了过去。待到再次醒来,见亲子守在床头,顾念他可怜,便也想着勉力支撑下去,从此绝口不提回京之事,只是她精神虽未见得多么委顿,咯血的情况,却较之前更加严重。 某日,陆伯言坐诊归来,就见沈筠独自在屋中坐着,一见他便道:“陆兄,我想回去。” 陆伯言正想说再等等,却听她喃喃道:“我...等不了了...再等下去,怕真的...没机会了...不见面...哪怕再远远看一眼...也好...” 陆伯言想了想,还是道:“阿筠,你若真想见他,我不劝你,但你现在的状况,便是想回京都也难,你若愿再信我一回,这段日子就都听我的,什么也别管,只养好身体,否则,一切免谈。” 沈筠垂眸沉默半晌,道了声“好”,便自去榻上,和衣睡了。 之后的日子,沈筠果然谨遵医嘱,将养了大半年,又提出回京之事,陆伯言知道这次拗不过她了,便一口答允下来。沈筠便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准备。 直至某日,他们三人乘船北上,辗转二十余日,终于回到了京都。 之后,他们回到陆伯言先前在京中的一所宅子休整了几天,一日清晨,沈筠交代了几句,便独自去了公主府,过了四五天也未归家,陆伯言不放心,就带着思君到公主府外打听消息,得知之前公主带了个蒙面婢女去了皇宫,却没见回来,心中便将事情猜了个七八分,他因之前说书先生的话,对公主已有成见,因此也不先求公主,直接带着孩子往皇宫去寻人了,那守门的兵士本不欲进去通报,还一味驱赶他们,然而说来也巧,彼时闻安正好从宫中出来,见此情景,就上前询问,及至问清了缘由,又看了看那孩子面容,心中惊疑万分,便一面叫了个守城兵士先去通报,一面亲自带了他们进去。 二 远嫁 那一年,艾尼瓦尔领着回鹘使团来到大昭,只为两国签订的通商合约,临行时,国中一位公卿献上美人古娜尔,又对他耳语道:“听闻大昭东宫喜爱乐舞,曾为得到一个舞姬,不惜赔上声名,他们大昭自诩礼仪之邦,名声可是最要紧的东西,古娜尔舞艺超群,姿容出众,此番王子可将她献上,若她有朝一日能笼络住东宫的心,对我们回鹘来说,实在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啊。” 艾尼瓦尔听了,便带着古娜尔踏上了出使之路,谁知途中古娜尔便称对他起了爱慕之心,非要以身相许,他知道她只是不想被孤身一人丢在大昭而已,因此并不理她。 待他们到了大昭,顺利签了合约,最后一项流程便是到太极殿领宴,宴会依然是东宫主持,倒是献上美人的最佳时机。 原本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宴乐行进到一半,却突然有随从来对他低语道“王子,古娜尔她...死活也不愿上殿献舞。” 艾尼瓦尔无法,只得寻了个由头,将她带到偏殿,又是好言相劝,又是威逼利诱,总算说得她同意按原定计划去殿前献艺。 彼时他终于劝得她含泪应允,正欲带她离开时,却无意间瞥见偏殿一角的屏风下,赫然露着两对齿屐,便让古娜尔先行离开,待她出去带上门后,才转身对着屏风后的人说:“二位看够了没有,可以出来了吧。” 屏风后果然转出两个身穿太祝礼服的官员,稍矮一些的那个,倒是规规矩矩一直垂着头,稍高一些的,却在行礼过后,毫不避讳地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如一泓秋水,看得艾尼瓦尔心头一漾,便忍不住想:早就听闻中原男子多有龙阳之好,现在看来,似乎也不那么难理解了。 他知道,他们未必听得懂他和古娜尔说的那些回语,却还是决定试探一番,谁知那高个子太祝却像母鸡护崽般将矮一些的那个护住,他心中更觉得好笑。正欲再逗耍一下他们,随从却在门外提醒他该回主殿了,因此只扔给他们一个“敢出去乱说试试”的凶狠表情,便转身走了。 谁知过了一会儿,这两个人竟坐到大昭东宫身后,还不停窃窃私语,之后东宫对古娜尔的态度,果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而那个小子,竟然还敢嘲笑他。 他不禁有些愤怒,这些大昭人,果然个个奸猾,目中无人,便忍不住对他厉声指责,岂料那太祝竟胆大包天,当场与他互呛起来,最后,还真的搬来一个舞者,跳出了那段精彩绝伦的剑舞,竟不输古娜尔的“飞天”绝技,最重要的,还是她后面说出的那番话,简直就是醍醐灌顶,以至于她相貌到底如何,都显得不那么要紧了。 他不由地在心中暗叹:大昭就是大昭,随便一个下臣,一个舞姬,竟都能有如此口才,因此对这个天朝大国更加拜服。 其实在宫宴之后,他还刻意探问过负责接待他的鸿胪寺官员,得到的却只有一句:“鸿胪寺没有这个人,大约是从别处临时借调过来帮忙的。” 他心中十分遗憾,本想继续寻访他,却不得不因归期已至而作罢,可直到回了回鹘,那人的朱唇贝齿和秋水般的眼眸,却一直在他脑海中晃来晃去,而古娜尔一路上的撩拨,更是让他心烦,于是一回国,便撺掇着他的父王将她赐予了国中的一位亲王,并且一度对身边的女子都失去了兴趣,心中还暗道,难不成自己去了趟中原,便真染上了什么断袖之癖? 即便如此,到了国中再派使团去大昭时,他却又义无反顾地跟去了,心道断袖便断袖吧,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把那小子弄到手。 但事与愿违,他到了大昭,明察暗访了好些天,那小子真就如人间蒸发一般,遍寻不着。此时大昭皇帝又下诏让他们同去冬围,他便将心一横,盘算着找个机会当面问问大昭东宫。 然而那晚,也不知是不是腾格里听到了他的祷告,指引他来到那个僻静的山涧旁,遇到了,她。 彼时,他正想着心事,一个人在行宫附近乱走,忽然听到不远处的山涧边传来呼救声,便冲了过去。迎面撞见一个宫婢打扮的女子,看到他同看到了救命稻草,拉着他就朝涧边一处深潭跑去,远远的就看见潭边另一个宫婢举着根长树杈伸向潭中,而里面有个人正挣扎着想拉住它,却始终够不到,看样子,已经有些脱力了。 他冲过去,想也不想跃入潭中,才见里面是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虽知道中原人将男女大防看得重,此时却也顾不了那么许多,只能伸手穿过那女子腋下,从背后环抱着她,拼命游到岸边,待把她弄上了岸,那两个宫婢拿来灯笼一照,他才看清那女子的面容。 竟然...是他。不,在她们给她披上中衣之前,他还是确认了一下,是她才对。他心中,忽然生出无限欢喜。 此时她却不断呛咳着,表情痛苦不堪,其中一个宫婢带着哭腔焦急道:“郡君,郡君,这可怎么好。” 他赶紧半跪在地上,将她的腹部放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让她的头和脚自然垂下,自己则用力捶拍她的背部。 拍了好一会儿,她才“哇”地吐出一大滩水。 那女子将腹中的水吐尽,终于恢复了神志,见自己衣衫不整地趴在一个男人身上,又想到他方才救她时的情形,更是臊得没法,虽知眼前的是救命恩人,却仍说不出个谢字,只挣扎着从那人身上翻下来,连看也不敢看他,只扯着自己脚脖子上缠着的一截水草道:“都怪这个东西。”而方才那个叫她郡君的宫婢,赶忙将剩下的衣服鞋袜都给她穿上了。 此时却听另一个宫婢道:“多谢钦使搭救之恩,只是为保女子名节,此事还请钦使不要外传。” 他忙抱拳道:“这是自然。” 不外传,只是明天就上你家皇帝面前求娶...郡君...也就是清河君咯。 此时灵犀听到他的声音,终于抬头,定睛一看,指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竟然是你...”就见他露出登徒子般的笑容,撑起身子,红着脸跑了。落英和芷萝无法,也只能跟在她后面,匆匆跑了,留下艾尼瓦尔一个人站在那儿傻笑。 第二天,他便真的跑到大昭皇帝面前,十分直白地说,他,回鹘二王子,要求娶清河君,宋灵犀。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大昭东宫面上更是阴晴不定。 皇帝怎么舍得他的开心果儿清河君嫁那么远,正准备一口回绝,东宫却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之后又拿话给岔开了。 艾尼瓦尔不知这两人到底什么意思,好生郁闷,一时却也无法。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下午东宫还给她安排了打猎相亲的节目,心中更是不快,但转念一想,倒也是好事,她跟别人相得亲,跟自己就相不得亲么,于是精心准备了一番,便算好时辰赶着去寻他们了。 果然,征服了他们的味蕾之后,一切就好说得多,之后的十来日,旁边虽有个韩缅碍手碍脚,但并不影响他和灵犀的感情迅速升温。 有时候情爱吧,就是如此,有的人需要文火慢炖,日久生情,譬如萧琮和沈筠,而有的人,则是烈火烹油,一见倾心,譬如艾尼尔和灵犀。 再加上人熊一事,他不假思索的为她舍命一挡。两个人更是明白了何谓生死相许,于是从此,就只认定彼此了。 之后,在东宫的推波助澜下,他顺利娶到了梦寐以求的佳人,将她迎回国中,视她如珠如宝,却不想有一天,无意间看见从她妆奁中掉落的一张药方。 她怎么了,为什么瞒着自己吃药?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方子藏在袖中,悄悄询问了医官才知道,那是避子汤。 他几乎是暴怒地,冲进她的寝殿,将那药方扔到她面前,质问她:“你为什么不愿给我生孩子,是觉得我不配吗?”言毕,自己气得跌坐在椅子上,不停捶着桌案。 她一愣,流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过了许久才走到他面前,跪坐在地上,将头埋进他怀中道:“我不敢...母亲是生小弟弟时走的,阿嫚也是怀着兄长的孩子时去的...还有...还有...我不敢...” 艾尼瓦尔闻言也是一愣,随即将她抱起来,搂在怀中,灵犀失声痛哭起来,边哭边喊:“对不起,艾尼尔,可是我真的不敢...” 艾尼瓦尔忙道:“好,好,那就不要孩子,别哭了灵犀,是我不好,别哭了...”从此,便真的绝口不提孩子的事。 但时间久了,不仅长辈们有了意见,多次提出要让艾尼瓦尔纳妾,连底下的人也开始议论纷纷,讥讽他们夫妻必是有一人不行。对于那些纳妾的话,艾尼瓦尔还能置若罔闻,可下人们的讥讽,却让他十分难堪。这些灵犀看在眼里,终于有一日,将芷萝端上的避子汤倒在了花盆里,又道:“卿卿从前所言不虚,流言可以杀人,纵使你自己不在意,却还是要考虑身边人的感受。罢了,去找个医官来,给我调理调理身子,再不生个孩子出来,我自己被别人骂不会下蛋的鸡不要紧,何苦连累艾尼尔,人家好歹是个王子,答应了我不纳妾,到这个地步了,也还是信守承诺,我也该尽尽为人妻子的义务,总不能让人连个后都没有吧。” 于是安心调理,没过多久,果然如愿受孕,喜得艾尼瓦尔整天心肝儿肉地叫个不停,对她更是疼爱有加,呵护备至。 待到她有了五六个月身孕时,大昭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东宫即位,晓谕各属国。她不禁悲喜交加,对艾尼瓦尔道:“兄长终于熬出了头,只是不知卿卿如何了,大概也封妃了吧。” 艾尼瓦尔眼神一闪,脸上的笑意却不减,只对她淡淡道:“谕旨上也只能说新帝登基的事,哪能连后宫的嫔妃怎么分封一起通知呢。” 灵犀彼时还沉浸在将为人母的喜悦中,也不疑有它,只感叹了几句,大昭到回鹘的路途实在太远,连书信也传递得很慢,况且大家在信中也都只拣开心的事说,也不知这些年,卿卿到底过得怎么样,云云。这事便也就揭过不提了。 这个时候,艾尼瓦尔怎么可能告诉她,卿卿抱琴投水的始末。 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呵护着灵犀,还是没能提防住自己的王兄。 他自灵犀有孕时,见到自己的父王对立储的态度更加暧昧,早便坐不住了,一直筹谋着,只要让这位永乐公主从此生不出孩子,依艾尼瓦尔的性子,必不会再娶,到时王位自然而然也就非他莫属了。 于是,灵犀某日早起后,便莫名其妙地腹痛不止,到夜间,医官不得已,给她引产下一个死了的男胎,可也告诉他们,灵犀的子宫已经受损,从此恐怕再不能生育了。 彼时的灵犀,若心志稍弱些,大概也就随孩子去了吧。 之后,他们自然也就更加名正言顺地逼着艾尼瓦尔纳妾,最后还闹到尚在病榻上的灵犀面前,气得芷萝直拿盆子朝他们泼水。 终于有一日,灵犀喝下医官为她熬制的最后一碗汤药,便扔给守在她床前的艾尼瓦尔一封和离书,冷冷道:“王子,孤生不出孩子,自觉妇德有亏,也不愿再看王子如此为难,就请王子签了这和离书,自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艾尼瓦尔不料她有此一说,当时便被气得浑身发抖,三两下将那和离书撕得粉碎,指着她道:“你...你休想...” 灵犀却还是冷冷道:“王子撕了它也没用,孤已修书给大昭新帝,大概不久便会有钦使来接,即便没有和离书,王子今后也可自行婚配,孤绝不干涉。” 这一番话,更是将艾尼瓦尔气得拂袖而去。 过了不久,萧琮果然派了人来,将灵犀接回了京都。 她走的那天,艾尼瓦尔站在人群之外,等着她回头看他一眼,却未能如愿,之后,他便一蹶不振,整日只是喝酒,终有一日大醉醒来后,将手中的酒壶一摔,胡乱收拾了些东西,竟一人一骑,直奔大昭京都而去。 宋灵犀,孩子算什么,王位又算什么,今生,我有你就足够。 三 昭容沈慧 沈慧感受着腹部的传来的阵痛,却丝毫没有感受到新生的喜悦,她知道,外面早已备好了鸩酒,等她的孩子一出生,那些人就会把它端进来,尽数灌入她口中。想到此处,她不禁自嘲一笑,人人都道今上仁厚,却不知龙之逆鳞,不可触犯,自己偏偏就鬼迷了心窍,跑去动了那个绝不能动的人。 其实,这一切早就可以预见了吧。 彼时,她不过是个叫“慧儿”的小丫鬟,初初入宫,因着远嫁回鹘的永乐公主即将返京,今上决定将昔日的东宫赐给她作公主府,所以她们这批宫婢,便被分派到东宫各处伺候,她当时被分到了梅园,负责园中洒扫,某日干完了活,觉得天色还早,便独自溜出去玩耍,行至旁边的一处院落,却见大门虚掩,忍不住推门向里面望去,却见院中翠竹掩映,且挂了满满一院的红绫布,只是空无一人,好奇心便更盛了,抬脚向院内走去,边走边壮着胆子问:“有人吗?”一连问了数声,才见自廊角摸出了个瞎眼的内侍,神情激动万分,声音也发着颤,高呼道:“娘娘?是娘娘吗?娘娘您回来了吗?”吓得她赶紧跑了出来,也不敢再在附近逗留,直接回了梅园。 此时,有个宫婢扶着那个瞎眼内侍追了出来,却不见有人,那宫婢便道:“培竹大哥,想是您听岔了吧,这也没人呀。” 培竹急道:“我听得真真切切,就是娘娘的声音,绝不会错的。” 那宫婢只得柔声安抚他道:“您别急您别急,那我们再到附近找找吧。” 培竹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算了,海棠,也许是我的幻觉。娘娘若回来了,怎会躲着不见大家。” 海棠闻言,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她的这位同乡,当年宫变时,为了护送太子侧妃去虎贲军大营,自己引开了追兵,待再被人找到时,身受重伤,眼也瞎了,陛下命人尽力医治,才捡回一条命,可如今,也是黄泉路近,因此请了恩旨,由她陪着到竹舍故地重游一番,也全了他与他主上的情。 此时培竹又道:“罢了,走吧,走吧...” 却说慧儿回到梅园,连喝了几杯水,才稍稍定住惊,不由得将刚才的事细细思索了一遍,对那处院落的好奇心就更盛了。却也不敢贸然入内,因此一有机会,便向年纪大的宫人打听,渐渐知道,原来那竹舍之中曾住过的那位“沈娘娘”,就是从前的太子嫔,如今的辰妃殿下。 太子嫔抱琴投水的事不是什么秘辛,辰妃殿下的蒹葭殿为什么空着,大家也都心知肚明,那慧儿又联想到瞎眼内侍的态度,心中一动,便趁无人时,又摸进了竹舍几次,将里面的一应物品都翻出来细细观看,看过之后仍旧放回原处,因此也无人发现。 在她最后一次离开前,抬眼望了望居室门上篆着“听风”二字的牌匾,心中一个大胆的计划,便形成了。 某日,她听说今上又要来东宫,便一早跟管教嫫嫫请了假,沐浴更衣,摸到竹舍内藏着,单等萧琮来,不想陛下没等到,却等到个来挖笋子的宫婢,可恨的是那宫婢挖到天黑却不肯走,还点了风灯慢吞吞剥起来,把她给急得,却又不敢现身,就这么蜷在那里好久,正烦躁时,今上却来了。 只见那宫婢见了今上,连忙给他行礼,又解释了自己是主动留下为辰妃打扫院落的,今上却似乎很不悦,还质问她是何目的,直到她说是辰妃曾对她有恩,今上这才罢休,只自己进屋哭了许久。 她看着这一切,这才觉得自己太莽撞,低估了今上对辰妃的感情,看来自己是选错了地方,幸而今日有这个宫婢,否则... 她这么想着,等到今上哭完,带上那宫婢走了之后,才又悄悄摸了出来。 看来这件事,不能操之过急,还要想个更好的办法才行。 于是她等啊等,终于等到永乐公主回京,寻了个机会,在公主面前说了句话,见到公主的态度,便知一切尽在掌握了。 彼时灵犀的确惊异于她与沈筠一般无二的声音,不禁问道:“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她老老实实答:“公主可唤小人慧儿,小人未入宫前,家中姓沈。” 灵犀一听,心道,这未免也太巧了,便也不再理她。 谁知她也不灰心,只有意无意地说些沈筠曾提到过的事物,弄得灵犀也疑惑了起来,这些年,当年东宫中人怕今上伤心,都绝口不提沈筠之事,她一个小小宫婢,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些细枝末节的。待传了她来问,她却只道:“小人自来了此处侍奉,便常有个女子入梦,与小人说了这些。” 听得灵犀也是惊疑不定,心道,卿卿,难道是你怕无人伴兄长终老,替他选了一个吗?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只是冷眼旁观。 那慧儿却知,自己当初摸进竹舍将沈筠所用物品所看书籍,包括书中批注都细细揣摩过了,自然能说得一二,只是看公主的样子,要想哄她牵线搭桥,还需一件事。 于是,她又有意无意的在灵犀面前露出对今上的痴恋之态,灵犀心思本就单纯,见得多了,便信以为真,也因此,有了梅园中的惊鸿一面。 之后,在所有人眼中,她就是那个“新欢”,那个可以替代辰妃的女子,只有她自己知道,今上喜欢闭着眼听她说话,即便他睁开眼,眼中看到的,也不是自己。 但那又有什么所谓,只要恩宠不断,她就能屹立不倒,就再也不用做回那个谁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小小宫婢。 然而萧琮是那样一个人,又因着沈筠的原因,对她格外温存,试问几个女子招架的住呢,等她觉出味道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早已沦陷,可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因何被温柔以待,所以,她更加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他,从不多言多语,只做好那个影子而已。 但人始终是人,再小心也难免犯错。 这日,她送走了萧琮,才见他的香囊忘在了榻上,因此拿过来看了一圈,觉得它实在太旧了,又将里面的香倒出来闻了闻,也都没什么味道了,因此将它们随手往炭盆里一扔,准备亲手再为他做一个。 谁知萧琮出了殿门,才发现竟把沈筠从前给他做的香囊落下了,赶紧折回去取,刚进来就见到这一幕,想来救,却已来不及了,气得他反手一个耳光将她扇到地上,之后,便拂袖而去。 她坐在地上懵了许久,这才反应过来,这其貌不扬的香囊,多半又是那位辰妃殿下的杰作吧,她好恨,恨到泪水沾湿了衣襟,指甲嵌入了皮肉,可心越痛,思绪却越清晰,哭过之后便来到案前,提笔给灵犀写了封书信,信上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又问她可有安抚陛下之法。 彼时艾尼瓦尔早已追到公主府中,看了信,讥讽一笑道:“她不是老说卿卿要入她的梦吗?这回怎么不让她教教自己。” 彼时灵犀还在生他的气,因此并不理他,自去寻出沈筠当初亲笔所书岁寒香方,又寻了块相似的缎子,让送信的人给沈慧带了回去。 沈慧当夜,便仿制出一个香囊,脱簪跣足,捧到萧琮面前,萧琮见了,却只是拿起来看了看,又冷笑着扔回给她,自走到一边坐下。 沈慧无法,哀哀哭了起来,边哭边道:“陛下定是厌烦妾了。” 萧琮原本不想理她,听到这一句,却被牵动了心肠。 彼时,曾有个一模一样的声音说过:“看来殿下是厌烦妾了。” 他不禁失神,喃喃道:“没有厌烦你,一辈子也不会厌烦你...” 那沈慧听了,先是一愣,随即扑到他怀中,又哭又笑:“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 他听着她的声音,只觉得恍惚,别的事,也就不想再纠缠了。 过了些时日,灵犀来晋见时,见他还是用的旧香囊,随口道了句:“慧婕妤没给陛下做新的吗?” 萧琮一听,便知道了前因后果,他原本还在想,沈慧是如何得到那香方的,原来是灵犀,也对,他早该想到才是,因此打开手边的一个木匣子,取出那张香方,又看了一遍,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卿卿给你的吗?” 灵犀道:“嗯,她拿来换你那块玉的。” 萧琮闻言,失神了片刻,道:“我也按她说的法子做过,可总觉得做出来的味道不一样,之前以为自己记错了,可...明明就是这样的啊...” 灵犀沉默半晌,开口道:“也许,这制香也如烧菜,同样的材料,同样的方法步骤,做出来的味道,还是会不一样吧。” 萧琮闻言,又是一阵失神。 之后的日子,倒也平静,除了偶尔会有个薛二姑娘,贺三小姐之类的人出现,沈慧的恩宠,依然是除开东宫原先那几位娘娘之外的头一份,并且,在被御医确诊有孕之后,直接被晋升为昭容。 那时的她,好得意。 德妃的的位份,不是还一直空缺吗?只要她为他生下儿子,那那个位置,不就唾手可得了吗?只要自己的儿子够出色...那是不是,还能再进一步呢? 可这一切美梦,都被那个贱人毁了,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抢她的陛下,又为什么还要带回一个儿子?谁知道那个小杂种是她和哪个野男人生的,竟然敢来和她肚子里的儿子抢这天下。 不行,绝对不行,那贱人和她的儿子,挡了她沈慧的道,就必须死,穆静姝那个蠢货,不是也恨她恨得要死吗?那就借她的手去料理她好了,料理不了,可以顺手除了穆贤妃,也是少了个威胁,料理得了,还可以把祸水往往贵妃身上引,反正怎么样,得利的都只会是她沈慧。 说到底,大家都姓沈,凭什么她做得沈辰妃,她就只能做慧昭容? 可是她没想到啊,大家口中那个遗世独立的伊人,竟不似她想象中那样柔弱无能。她不争,不是争不过,是不必争,不屑争。 直到那一刻,慧昭容才明白,她沈筠,才是陛下眼中心中唯一的那颗星辰,是真正的青鸾鸟,独一无二,一飞冲天。 四 众生像 落英 落英不会忘记,玉露将她和一个小内侍领到沈筠面前时,她的笑有多么云淡风轻。 当然,彼时的她,根本不知道那样的笑容,可以被一个这样的词,形容得如此贴切。 玉露走后,她问她:“你叫什么?”声音也是温雅平和。 “请娘子赐名。” 这是规矩,仆婢的名字,都是新主赐的。 彼时,她望着窗角的一片修竹,几枝桃花,淡淡道:“那便叫落英吧。”之后又对那个小内侍说:“那你,便叫培竹吧。” 原本以为,她和骊姬是一路人,奴仆变了主上,倒比旁人还会拿架子,谁知,她竟永远那样客客气气,清淡平和。不仅从不主动搅和进别人的是非,便是别人有心拉她下水,她也总能避重就轻,全身而退。 所以东宫才越来越喜欢到竹舍来吧,哪怕什么也不做,只与她闲坐片刻,也是愉悦的。 虽说曾有好长一段时间,他们都说是因着许良娣的缘故,缦娘子才能得东宫宠爱,可她冷眼旁观许久,就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那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借别人的光,自己就已足够霞明玉映了。 后来的事,也慢慢证明了这一点。 她原本觉得,跟着这样一个主上,便是没有什么远大的前程可言,也是人生一件幸事,然而晋阳君的出现,将一切彻底改变了。 那日,他找到她,轻描淡写地说:“本君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让你帮本君看顾着缦娘子,将她与东宫再一起的情况报告给本君,然后再依本君的吩咐行事。” 落英自然严辞拒绝,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哪里来的勇气。 晋阳君却冷笑着,扔给她一截头发,道:“本君可以随时取你弟妹一截头发,就可随时取他们的首级。做与不做,你自己掂量。” 惊得她不知如何回答。 此时却听他又道:“放心,不是叫你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过是适时地说些话,透露些消息,或者传递点东西而已。” 她不得已,只得应了下来。 于是,第一次,她适时地在太子妃面前,将缦娘子落水的真像说了出来,这倒还像是在帮她。 第二次,她在上元节将高启年接沈奉仪出宫的消息透露给他们,这似乎也没什么。 第三次,她将沈承徽给东宫做的岁寒香方抄出一张给他们,好像也不伤大雅。 还有,就是让她制造他单独见沈筠的机会,以及让她将沈筠见了赵雍后吐血的事,添油加醋地告诉东宫等等这些小事。 她以为,这些都不算害他们。 可东宫被围时,沈筠最后说的话,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她这才明白了,为何数年之前,沈筠忽然将所制之香及制香器具一并烧了,从此只佩香花。 海棠 夜凉如水。 萧琮独自踱到竹舍,却见院中一个宫婢,正坐在廊下剥着鲜笋,身旁挑着一盏风灯,或明或灭。 萧琮走了过去。 那宫婢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皇帝,忙俯身稽首道:“参见陛下。” 萧琮道:“你是何人?” 那宫婢道:“小人原先是贵妃娘娘院中负责洒扫的宫婢海棠。” “那为何在此?” “陛下和诸位娘娘迁宫时,奴婢自请留下,在此处洒扫。” “那你可知,此处曾住过何人?” “是...辰妃殿下。” 萧琮闻言,蹲下身,冷冷道:“那你究竟,是何目的。” 这些年,所有人都知道,只要能跟辰妃扯上点关系,必能从皇帝那里得点好处,此前,萧琮还对他们有求必应,今日却忽然像是厌倦了一般,眼中只剩寒光。 贱人,你不该,在她的地方,扰她的清净。 那海棠感到他的威压气势,将头埋得更低,有些惶恐地道:“辰妃殿下曾对小人有恩,故而小人自愿留守竹舍。” 萧琮皱了皱眉,又看了一眼她身边尚未剥完的鲜笋,这才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那个剥笋子的小丫鬟?” “是。” 萧琮这才缓和了语气,起身对她道:“起来吧。” “谢陛下。” 萧琮也不答话,回想着灵犀曾与他说过的话,慢慢踱到屋中。 “我算是明白了,她为何那样爱吃,却总也长不胖,不过赏人银钱这样的小事,也要拐这样大的一个弯,费那么些心思,真是...” 他微笑着,走到她妆奁前坐下,手指拂过她的梳篦上缠绕着的几根断发,又打开她的妆奁,里面却掉出一段白绫,他拾起白绫,喃喃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若我要你好好活着,你便再艰难,也尽力撑下去。” 一面说,又一面打开了妆奁的暗格,却见里面只有一根玉发簪,一本户籍册页,一个小小纸卷,一枚他亲自为她篆的“卿卿”私章,和一些从前他写给她的书信纸笺。 他打开那个纸卷,是自己在上面题过字的杏花图,他抚着她题写的那首词,沉默良久。 之后,又打开那个户籍册页,忽见里面飘出一张纸片,拾起一看,上面赫然写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萧琮不禁哽咽道:“卿卿,卿卿,你怎么还不回来,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要到哪里才能再找到你...” 言毕以袖掩面,泣涕如雨。 待他哭过一回,出来对海棠道:“过几日,永乐公主就回京了,朕想把这里赐给她做公主府,你跟朕回皇宫,去蒹葭殿守着吧。” 海棠跪拜道:“是。” 海棠没有想到,自己真的还能再见到辰妃殿下。 可她却那样病弱,不过三四年,就真的在陛下怀中逝去了。 她知道,这一次,是死别,因此又自请回到竹舍洒扫,不久就听说,陛下追封了辰妃沈氏为文德皇后,却不舍得立即将她葬入骊山帝陵,只将她的棺椁暂寄于京郊的太妃妃陵中,便于祭拜。 在那之后,皇帝偶尔也会到竹舍中来坐坐,只是彼时,院中的红绫布已都摘下了。 他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直至多年后,他病重时,才嘱咐太子,要在他身死后,将文德皇后迁入帝陵,随葬左右。 此所谓:生同衾,死同穴。 那时,她一边剥着笋子,一边听身边的小丫鬟神往道:“良使,文德皇后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能得我们英明神武的陛下如此厚爱。” 她闻言,只是笑笑,并不答话。 静宜 “咳咳咳...” 内室传来的咳喘之声,将李静宜从半梦半醒中惊醒,她连忙从熏笼旁坐了起来,进来查看,却见皇帝正一手撑起身子,一手抚心,咳喘不止。她连忙过来将他扶住,又不住用手抚着他的背。 萧琮咳过一阵,终于长舒了口气,靠在床头闭上眼,过了片刻才道:“这些日子,辛苦梓潼了。” 静宜勉力笑道:“陛下说的哪里话,这是妾身应尽之责。” 萧琮睁开眼,盯着头顶的幔帐,过了半晌,才幽幽道:“静宜,去把他们都叫进来吧。” 李静宜眼圈一红,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看了看皇帝已然花白的头发,最终还是只道了一声:“是。” 彼时自皇后之下,贵妃赵悦、太子萧笠、长乐公主萧雅福、永乐公主宋灵犀、陈留君萧策以及诸皇子皇女,并一众大臣已在他榻前跪了一地。 萧琮又是一阵咳喘,缓了许久,才用极微弱的声音道:“储君仁孝,朕之后,可继立为帝,诸卿当尽心辅佐。” “臣(妾)等遵旨。”众人含泪稽首,大家心里都清楚,皇帝大限已到。 萧琮又交代了一些事,便挥手让他们都退下了,只留下雅福和萧策在旁。 萧琮抚着他同样细软的发丝,喃喃道:“思君,你母亲的苦心,你现在可都知晓了?” 萧策哽咽不能言,只不住点头。 他便又对雅福道:“良辰,行宫里,你母亲种的的那颗葡萄树,今年结了多少果子?” 雅福含泪道:“好多呢,姑父说,今年可以酿不少葡萄酒了。” 萧琮微微一笑,便也挥手让他们走了。 不多时,静宜进来,扶他躺下,又坐在他塌边。 萧琮见她眼睛红红的,便伸手握住她的手道:“梓潼不必伤心,人事已尽,但听天命而已,况朕此生,自问无愧无悔,如今天命至,倒也坦然。” 静宜闻言,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无愧无悔,却有憾。 阿嫚是他的青梅竹马,不能相携到白首,至于卿卿...那是他的心头血,却也终究逃不过情深不寿的魔咒,早早去了,他能不遗憾吗。 那自己呢? 对,自己不过是他的发妻,他敬她重她,却不爱她。 她不是没有恨过,没有怨过,也不是没有人明里暗里挑唆她对她们下手,可她李家,四世三公,教导子女,为首一条从来都是:光明磊落。因此,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她不屑。 不过许嫚的死,她一早便觉得不对,但却不敢置喙,因为怕引火烧身,怕最后他连那一点敬重也不再给她,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了,看着他日日强忍伤痛,自己却再也无能为力。 她有悔,悔的是没能替他护住他的白月光。 其实在第一眼见到那个彼时还被称为“缦姬”的女子时,她是自以为了然的,东宫是个长情的人,因此即便明知献上这个女子的人居心叵测,还是将她带了回来。于是她想,也无妨,就看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我只冷眼帮东宫盯住你罢了。 可后来,她才发现,自己和东宫,彼时都错得离谱。 这个女子,看似柔弱更胜许嫚,性子却倔强坚定,相处得多了,越发觉得她清冷高贵,遗世独立。 所以彼时的东宫,才一日日沦陷于她的品性才华吧。只叹他初时未必知晓自己渐渐不同的心境,还当是在缅怀故人呢。 可她这个旁观者却很清楚,单看他在她落水病危时的焦急之态,她便知道,他对她,早已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她感叹,伤怀,不甘,落寞,最后却还是暗暗对自己说,那便做好他的妻子,替他守护好他所爱之人吧,不为别人,单为成全自己这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痴心。 她忘不了,在她初嫁时,战战兢兢走下銮驾后,那个穿着繁复礼服,却依旧给人清冷孤绝之感的少年,还有他唇边那一抹温和的笑意,和伸向她的那支修长有力的手。 “卿卿,”皇帝的一声呓语,又将她的思绪拉回,她反握住他的手,听他喃喃道:“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 是夜,帝崩,谥“圣睿明恭仁孝皇帝”,葬于骊山帝陵 佑和元年,追谥文德皇后沈氏为“孝仁文德皇后”,迁葬帝陵 佑和十五年,嫡太后李氏崩,谥“孝仁端肃元皇后”,随葬帝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