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加拿大,温哥华。 自从过了七十古稀生日,每天早晨五点半,林卿卿便会准时醒来,这三十年来从未有一天改变。 林卿卿侧身缓缓起床,私人医生交代她,不可以猛然起身,否则会令脑血管爆裂。林卿卿觉得很是可笑,自己都这把年纪了,便是想快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是私人医生极其认真,每每来为她测量血压时便会反复叮嘱,像是个不厌其烦的老母亲,百岁的卿卿倒像是个未经事的孩子。 拉开窗帘,林卿卿透过玻璃窗向远处眺望。海天一色,天地间像挂了巨幕珠帘,迷蒙蒙一片。雨落在延伸出来的一楼屋顶上,溅起细细的水花。 渐入深秋,又到了温哥华一年一度的雨季。林卿卿已经记不得这是来异国他乡的第几个雨季了。一场接一场的秋雨,将四周的枫叶染红。很多时候,她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秋景的美,几夜风雨之后,红叶便已落了湿漉漉的一地。 林卿卿是喜欢雨的。一个生长于江南的女子,常常在薄烟笼罩之际想起烟雨朦胧的小镇,古巷青石板路上,她的他一手持花伞,一手轻轻揽着她,二人便这样缓步于湖畔垂柳之下,你侬我侬。 “黄太,您可是已经起身?”这是女佣阿华的声音。 阿华来自台湾,今年也已经五十几岁。十年前阿华从台湾移民来加拿大,刚好照顾了林卿卿二十多年的柳妈过世了,经人介绍,阿华便到了林卿卿身边,这第一份工,一做便是十年。 阿华祖籍亦是江南一带,两人算是同乡,很会烧家乡菜,心直口快做事情亦是利索快捷,林卿卿很欢喜这个小同乡。 “嗯,起了。”林卿卿在屋内答道。 阿华轻轻推开门,见林卿卿一如往日立于窗前赏雨,便问道:“落了一夜雨,黄太您睡的可好?” 林卿卿紧了紧身上那件丝质睡袍,缓缓转过身来。阿华见了,疾步上前,边搀扶着林卿卿,边说道:“阿凯哥一早下山去了,说是又去接飞机。” 阿凯是林卿卿的司机,姓姚,祖籍上海,已近花甲之年,为她服务了二十五年。 林卿卿浅笑道:“这几日倒是忙坏了阿凯。” 阿华接过话来:“您是有福的人,百岁寿诞,子孙们从世界各地飞来为您贺寿,阿凯哥他忙点也是开心的呀。” 林卿卿只淡淡一笑,并不接话。林卿卿今天一百岁了,整整一个世纪,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林卿卿在餐桌前坐定,阿华端上她这十年来从未改变的早餐:一小碗白粥加一碟雪菜笋丝,还有两块腌渍好的咸冬瓜。只是今天特别一些,阿华还自己手擀了一百根龙须面,又用鸡蛋花做了“寿”字,摆在正中位置。 放好了碗筷,阿华便伏跪在地,向林卿卿磕了头:“黄太,阿华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黄太您福寿永安康哦!” 林卿卿缓缓放下手里的勺子,打趣道:“傻囡囡,快些起来了,我是扶你不动的。” 阿华起了身,笑盈盈道:“等下您用了早餐,化妆师就要到了…呐,等您一切停当,人客也差不多要到了,估计阿凯哥也接好了上海的飞机回来了。” 林卿卿不再说话,缓缓地吃粥,又缓缓地吃面,一切如旧。 林卿卿年事已高,不愿往吵杂的酒楼宴客,亲眷们经过协商,便请了宴会设计公司,将她的大宅做了陈设布置,又请了温哥华最好的上海酒楼大厨亲自前来掌勺。 一切停当,已经接近十一点钟,宾客们陆续而至。 他们多来自美国、英国、加拿大与香港,大大小小有二十七八个人。为了不影响林卿卿的作息,多数住去了市中心的酒店,也有暂住亲友家中的。 因为前来贺寿,多年未见的亲人们也借机团圆,许多曾孙辈的,或玄孙辈的,彼此虽是首次见面,却因源出一脉,竟然毫无隔阂,抵掌而谈,打成一片。 林卿卿在阿华的搀扶下,缓缓自化妆室行至正厅。厅内所有的人都嘎然止声,含笑注视着这个家族中最年长的老人。 林卿卿虽已发白如雪,可举手投足间的优雅与从容,仍能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美丽与优雅。这许多年,她永远挽着简单的发髻,穿一身合体的旗袍。她旗袍的两边叉口处,也永远会各绣一朵白色的柚花,不管旗袍何种质地,什么颜色。 阿华搀扶着林卿卿刚在主位沙发坐定,一众子孙就像演练好似的,齐整整跪在地上,向她叩拜贺寿。 林卿卿满眼笑意:“你们大老远的跑来给我做寿,我已经很欢喜啦,快,都快些起来吧,地板硬的。” 后辈们陆续起了身,有近一两辈的,都走到林卿卿旁边,问安祝福。年纪轻的曾孙或玄孙辈,也尾随家中长辈走到她面前,由家长们逐一介绍给她认识。 厅内的人正谈笑风生之间,透过落地的玻璃窗,便看见她那辆白色的宾利汽车驶入院内。司机阿凯从机场接了最后一位客人回来,这是唯一一个将要住在林卿卿大宅里的客人。阿凯将她交代给阿华,便往车库去搬运行李。 众人都注视着这个最晚出现的女宾客,大约六十多岁年纪,中发微卷,体态丰盈。由阿华将她带到林卿卿面前,她羞手羞脚,显得十分拘谨。 林卿卿微笑着:“你便是阿栋的小女儿,利红吧?真像…”冲她招了招手,林卿卿又接着道:“快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这个名唤利红的中年女子,是林卿卿表弟程栋的小女儿。她从未见过林卿卿,只听家里长辈提起过这个表姑母,一个有着传奇色彩的女人。 程利红并未走到林卿卿身边,而是在她面前跪下,磕头,又怯生生祝福道:“祝姑母春秋不老,松鹤长春!” 示意阿华将程利红搀扶起来,林卿卿慈蔼道:“飞机刚落地,又坐了一个钟头的车子,再跪,腰腿哪能吃得消?快让阿华带你去洗把脸,大家都等着你开席呢。” 酒阑席散,打麻将的,玩扑克的,闲话家常的,还有几个会戏文的,便一道唱越剧给林卿卿听,一众人热热闹闹直到吃了夜饭,才陆续散去。 百岁的林卿卿护得一口好牙,每晚睡前仍会吃一小碟当季水果作宵夜。今晚亦如往日,林卿卿坐在摇椅上,阿华端了果碟放在她手边的角几上。许是因为白天应酬的疲累,林卿卿此时正微闭了双眼歪在摇椅上小憩。虽然阿华蹑手蹑脚将沙发上的毛毯搭在她身上,林卿卿还是睁眼醒了过来。 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林卿卿寻香望去,今天的“宵夜”竟然是一碟红柚。林卿卿难以置信,竟以为自己身在梦境里。 看见她的表情,阿华笑吟吟解释道:“黄太,这是利红阿姊特意从大陆带来给您的…她听说不允许携带瓜果入境,便将柚子剥好,放在密封盒里,又套了好几层密封袋。过海关的时候,她提心吊胆,生怕查到被人家丢掉…好在没事。” 正说着,程利红洗了澡换了衣服出来。林卿卿招手示意她坐在身旁,祥和道:“难为你了,这样费心带来。” 从中午到刚才宾客散尽,程利红一直在观察林卿卿。她虽然已百岁高龄,精致的妆容,一丝不乱的发髻,精心搭配的服饰,却令她荣光焕发,精神矍铄。林卿卿得体的举止,慈祥的笑容,都让程利红不自然的想与她亲近。 听见林卿卿的问话,程利红赶紧回答道:“阿爸活着的时候,常提起表姑母您,说是您从小就喜欢吃柚子。我知道您在这里什么都不缺,可这柚子是我们中国特产,我想着您在这里未必能吃得到。” 林卿卿笑了:“是啊,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吃到过柚子了…”程利红能感觉到林卿卿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 吃下一口红柚,林卿卿慢慢咀嚼,像是回味无穷,又像是不忍下咽。看着林卿卿的举动,程利红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伤感。 林卿卿终于吃完了那一小碟柚子,她知道程利红在想什么。轻轻放下手里的叉子,林卿卿缓缓开口道:“我最喜爱的瓜果就是柚子与杨梅,只是那都是家乡的水果…太远了,回不去了…” 忽然想起了什么,林卿卿问道:“外婆老宅里的那棵柚子树还在吗?” 程利红点了点头:“在的,虽然现在结的柚子少了,却比以前更甜了。每年过了中秋,街坊四邻都来讨着吃,说是难得一见的百年柚树,吃了它结的果子,沾沾福气。” 听到程利红的话,林卿卿的眼神突然亮了,仿佛看到了外婆家的那棵柚子树,又仿佛回到属于他们两人的柚园。 第二章 时光若水,心在一念之间。 江南的秋天也是多雨的。绽放的秋桂被蒙蒙细雨沾湿,沁人心脾的芳香愈发浓烈。 林家的宅子后面有一条小河缓缓流过,河上架了座青石板桥。走过石板桥,便是通往镇子的道路。八岁的林卿卿趴在阁楼的小窗上,边闻着浓郁的桂花香气,边向远处眺望,她在等阿爹回家。 林家世代行医,到了林家阿爹这代,依然秉承祖业,济世救人,在小镇上也是颇受大家尊重。 今天是林卿卿的生日,林家阿爹本不打算出门,可是城里前些日子来了一支军队,说是督军得了痢疾,请林家阿爹去军营诊治,他不得不提了药箱跟着军卒前往军营。临出门的时候他答应林卿卿,会给她买糖人,还会去外婆家摘柚子带回来。 已经快要吃夜饭了,仍然不见阿爹回来,林卿卿正有些急不可耐,便瞧见和阿爹要好的阿浦叔一路小跑过了青石板桥。 只不多时,林卿卿便听到楼下传来姆妈的抽泣声,不等她回过神来,就瞧见姆妈随着阿浦叔急匆匆过了青石板桥,奔镇上而去。林卿卿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忐忑不安,只一秒钟犹豫,便腾地一声跳下窗台,飞也似的跑下楼,追姆妈而去。 林卿卿追到林家姆妈面前,疑惑地问道:“姆妈,您怎么哭了?您这是要去哪里?出了什么事情?” 林家姆妈顾不得答话,只拉了她往镇上跑去。 林家阿爹倒在血泊之中,呼吸已经停止,那些匪兵也早已不见了踪影。 原来林家阿爹见到督军才发现他得的是杨梅斑,督军畏妻,拒不承认,便命人将他一顿痛打。林家阿爹不过一个郎中,手无缚鸡之力,岂能经得住那顿毒打,只不多时,便七窍出血,命丧黄泉。那些军卒便将他拖出军营扔在路旁,才被镇上人发现让阿浦叔来家里报了讯。 林家姆妈扑倒在死去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年少的林卿卿不知道这就是死亡,只是见姆妈这样伤心,又看见阿爹满身是血,只惊惧地望着地上的父母,无所适从。 阿浦叔过来劝解林家姆妈:“林家阿嫂,事已至此,你要节哀顺变。天暗下来了,林家阿哥不能这样躺在冰冷冷的地上,我去找几个人把阿哥先抬回家,再商量后事吧。” 林家姆妈点了点头,抽泣着:“阿浦兄弟,劳烦你了…” 镇子上许多人得过林家阿爹的帮助,知道这个老实的郎中死于非命,也都不忌讳,几个壮年找了一副担架,便将他的尸体往林家抬。 不到村口,就碰上了林卿卿昔日里的小伙伴阿娟。阿娟看见她们母女,就跑着迎了上去:“卿卿,快,你家着火了,我姆妈要我在这里等你们。” 阿娟话音刚落,林卿卿撒腿便往家里跑。 虽说风并不大,可木结构的房屋全然挡不住这凶猛的火势。熊熊大火像发了疯似的,肆无忌惮的吞噬着林家的一切。 幸得村民们奋勇将火救下,免了殃及四周街坊邻里。那时大家才知道因林家阿爹遭了意外,林家姆妈未熄灭灶膛的火就离开了家。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幸福的林家彻底灰飞烟灭,林家母女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寡母。林家姆妈知道自己家是新丧,便谢绝了所有好心村民的邀请,当夜只带着女儿住进了村里的祠堂。 林卿卿母女搬进外祖家已经是林家阿爹七七丧满之后。 外祖家姓程,因早年外祖在清府衙内做师爷,便置了些房产与十几亩良田,日子倒算得上殷实。如今外祖虽已过世,外祖母吴氏却还健在。吴氏只育一子一女,林家姆妈是她的长女,闺名唤做阿莲。 林卿卿的母舅叫阿清,一个毫无主见的男人。对于林卿卿母女的到来,家里自此多了两个吃白饭的人,阿清嫂如鲠在喉,只碍于婆母在前,不敢造次。 院子里的柚子花开了又落,莲塘里的蛙鸣声响起又止,不知不觉林卿卿在外祖家已经三个年头了。 又是一个桂花飘香的季节。早起的饭桌上,一碗热腾腾的汤面上卧了一颗荷包蛋,林卿卿知道那是外祖母为自己准备的生日面。 悄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舅母,又看了一眼满脸慈爱的外祖母,林卿卿却不敢动筷子。 吴氏轻轻抚摸她的头,柔声说道:“卿囡囡,今天是你生日,吃碗面,日后好长命百岁。” 林卿卿还没答话,一旁五岁的小表弟阿栋嚷嚷起来:“我要吃荷包蛋,给我吃…”阿清嫂打了一下阿栋的手,愠色道:“人家要长命百岁,几时轮到你啊!” 吴氏冷冷斜了一眼阿清嫂,转头又对林卿卿道:“快吃吧,凉了不好吃。” 林卿卿看着外祖母:“多谢外婆,我这两天胃胀,鸡蛋给阿栋弟弟吃吧。”说着就拿起筷子,将荷包蛋夹给了阿栋。 吴氏见她小小年纪就这么懂事,心里轻叹一声,又对林卿卿道:“快些吃面吧…哦,你姆妈出去有事,吃中饭就回来了,她要我同你讲一声。” 今天是林家阿爹三周年忌日,阿莲一早就去给他上坟。她没有叫醒熟睡的林卿卿,不愿意让她在生日这天被悲伤笼罩。 吃了早饭,阿清夫妇就往地头查看秋收的情况。家里只有一个帮工的刘妈,要收拾卧房还要准备午饭,带阿栋的活儿自然就落在外祖母与林卿卿头上。 要过冬了,吴氏正张罗着给林卿卿与阿栋两人做身新棉袄,于是领了他们坐到屋檐下,一边择棉花,一边讲城隍老爷的故事给姐弟两个听。 突然起了一阵风,落叶夹杂着尘土到处飞扬,天空瞬间暗了下来。 吴氏本能的抬一手挡眼,另一手忙端起盛着棉花的竹簸箕,对姐弟两个道:“快进屋,变天了,要落雨了。” 林卿卿拉了阿栋随着外祖母入了厅堂,进了门,赶忙又接过外祖母手中的竹簸箕,放到了中间的八仙桌上。 “外婆,姆妈怎么还没回来?要落雨了,她会不会淋到雨?”林卿卿望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问道。 吴氏也有几分担心:“是啊,你姆妈一早就出门了,算着也要回来了。” 风愈发的猛烈起来,竟吹断了几枝院中柚子树枝。狂风中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有了雨的风,更加肆虐地吞噬着一切。 阿栋呜呜地哭泣起来:“我要阿爹,我要姆妈,我怕…” 吴氏抱起阿栋,哄道:“阿栋莫哭,有阿婆在,不怕不怕。” 说话间,厅堂屋门被推开,阿清嫂惊慌失措跨了进门。 “出事了,姆妈,出事了…”阿清嫂嚷嚷道。 吴氏心中一怔,刚放下手中的阿栋,阿栋就奔自己姆妈而去。阿清嫂一边抱起阿栋,一边接着道:“阿姐出事了,回家的路上被树压倒了…” 不等她说完,林卿卿就疾声问道:“舅母,您说我姆妈她怎么了?她在哪里?我要去找姆妈。” 吴氏腾地自竹椅上起身,边朝阿清嫂方向走着,边急促地问道:“阿莲怎么样了?怎么会被树压倒?阿莲在哪里?” 阿清嫂抱着阿栋,晃着哄着。听见婆母问话,阿清嫂答道:“我和阿清见起风了就回家来,刚到路口,就遇到了回来报信的阿耀。哦,阿清跟他去了,要我回来同您讲一声。” 阿耀是陈家的长工,今早吴氏令他陪阿莲去上坟的。 吴氏裹了脚的步子原本就不稳,听了阿清嫂的话,若非扶住了一旁的八仙桌,一个踉跄险些倒地。 林卿卿却顾不得其他了,一头扎进风雨里就跑出了厅堂。身后外祖母颤抖的喊声,亦被淹没在风雨怒吼之中。 第三章 被大树压倒的阿莲,内伤久治难愈。展眼入冬,阿莲的伤势却日渐加重,到了腊月,阿莲已经气息奄奄。 林卿卿捧着刘嫂熬的八宝粥,跪在阿莲的床前:“姆妈,今天腊八,刘嬷嬤熬了八宝粥,我喂您吃两口吧?” 阿莲缓缓伸手,吃力地抚摸林卿卿的头:“囡囡,你,你吃啊…姆妈,姆妈看着你吃,就,就欢喜的…” “外婆年纪大了,你,你要多帮她干活…要,要好好孝,孝顺外婆…要听舅舅、舅母的话…” 十一岁的林卿卿这三年多在外祖家成长了许多,看见母亲的模样,又听见她的嘱咐,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 把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林卿卿忍泪点头道:“姆妈,您放心,我一定孝顺外婆,听舅舅、舅母的话…姆妈,您会好起来的,郎中说开了春,您就会好了!” 阿莲艰难地挤了一丝笑容,对林卿卿道:“囡囡,要争气,要乖,要…”阿莲又喘息起来,林卿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泪如雨下:“姆妈,姆妈,您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等吴氏得了消息,迈着小脚赶来的时候,阿莲已经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看见外祖母,林卿卿一头扑进她怀里:“外婆,姆妈,姆妈走了,她不要我了…” 吴氏白发人送黑发人,搂着林卿卿一声心肝肉,便痛哭起来。陪着吴氏同来的刘嫂,也跟着掩面落泪。 阿清夫妇也闻讯而来。阿清嫂看见吴氏与林卿卿相拥着痛哭流涕,就在一旁道:“姆妈,您也不要太过悲伤…阿姐早就不中用了,拖到今天费汤费药,如今走了对她、对家里都是个解脱…” 话音未落,吴氏就啐她道:“你良心可是叫狗吃了?你阿姐刚刚咽气,你就嫌弃她拖累?她是我生我养,住自家吃自家,轮不到你来嫌弃!” 阿清本来和阿莲也是亲近,此时见母亲动了气,心里也觉难过。走到吴氏面前,阿清劝解道:“姆妈,您莫要和阿栋妈计较,她刀子嘴豆腐心的,哪会当真嫌弃阿姐。” 吴氏听了阿清这话,将林卿卿搂得更紧:“我就你姆妈一个女儿,可是连最后一句话也没能说上,我怎么能不伤心啊!卿囡囡,有外婆在,莫怕!”呜呜咽咽又哭了好一阵子,在众人的宽慰劝说之下,吴氏这才略略止了声。 阿清嫂低了头,撇撇嘴,却也不敢再吱声。 因为入了腊月,街坊邻里都忙着准备年节,又因为阿莲过世时身在娘家,只能按风俗停灵一天,行了简单的丧礼,就抬去林家镇子的后山上与丈夫合葬。 冬天的江南潮湿而阴冷,偶有几声炮竹声传来,划破漆黑的夜空。 林卿卿知道年节里不可以悲伤哭泣,每天夜里只将瘦小的身躯藏在被窝里,默默垂泪。一家人曾经在一起制香肠、腌咸鱼,迎接新年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想念阿爹,更想念姆妈。 刘妈心细,这些日子清洁房间的时候总能发现林卿卿的枕头与床单上有泪渍,便悄悄告知了吴氏。 吴氏听了,心里越发的难受。吴氏对刘妈道:“让卿囡囡挪出来,搬到我屋里跟我一道住吧。等过罢年,开了春你再把我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卿囡囡做读书习字用。” 刘妈问道:“老太太,您准备让卿卿去读书啊?” 吴氏点了点头,道:“卿囡囡家世代行医,都是读书人家,她阿爹早就给卿囡囡启了蒙。如果他还活着,恐怕卿囡囡都会写诗作赋了。” 轻叹一声,吴氏又说道:“我那苦命的阿莲,打小也是欢喜读书习字的。那时候她阿爹从衙门回来,就会抱着她姐弟两个一道念书。” 刘妈知道吴氏又念起了故往,忙接过话道:“老太太您放心,过罢初五,迎了财神,我就打扫隔壁屋。” 迎春花开的季节,林卿卿被外祖母送到了镇上的公办高小。那里曾经是林家阿爹答应要送她去读书的地方,林卿卿暗暗下了决心,一定好好读书,不辜负外祖母的厚爱。 刘妈每天早晨都会给林卿卿准备好饭团,再用小铁壶给她装满糖水,有时是红豆汤,有时是绿豆汤,偶尔也会装些莲子羹,隔天换样。 外祖母晨起会给林卿卿梳两个麻花小辫儿,扎上鲜艳的头绳,等吃完早饭,再送她到家门口,目送她背着自己亲手绣的花书包,渐渐消失在巷口。 高小下学很早,林卿卿回到家总会帮着外祖母带阿栋。她教阿栋背朗朗上口的唐诗,写简单易懂的文字,俨然像个教书的小先生。 阿清看着很是欢喜,常常对阿清嫂说:“卿卿果然是书香门第的女儿,教起阿栋来,像模像样。” 阿清嫂却是一脸不屑:“养个吃白饭的克星,有什么好的?” 阿清每次听阿清嫂这样讲话,都会捂她的嘴阻止道:“这样的话不好乱讲的,当心姆妈听到要生气的!” 阿清嫂在丈夫面前总是肆无忌惮:“什么叫乱讲?小小年纪就克爹克娘,我哪里乱讲了?吃白饭不说,还要去读什么书…我嫁给你这个窝囊废,你姆妈说话你屁都不敢放!” 每每说罢这番话,阿清嫂都会嘤嘤哭泣,搞得阿清手足无措,只能低声叹气。 夏花落尽,秋风微凉,又是一年柚子成熟的季节。 林卿卿的生日也是她父亲的祭日。吴氏怕她伤心,正准备偷偷打发刘嫂去坟上供香祭拜,就瞧见林卿卿进了灶间。满眼恳切地看着外祖母,林卿卿道:“外婆,我也想跟刘嬷嬷一道去坟上祭拜阿爹、姆妈。” 吴氏看见她的神情,虽有些犹豫,却还是同意了:“好吧,让你阿州伯陪你们两个一道去,早去早回,外婆在家给你做芋艿饭吃。” 用五花肉烧芋艿,加入生米同煮,便是江南多数人家喜爱的芋艿饭了。林卿卿最喜欢这道饭,点了点头,又向外祖母鞠了躬,就随了刘嫂一道出了门去。 第四章 芋艿饭的香味在小院里弥漫开来,阿栋腾腾地跑进了灶间,闹着吴氏道:“阿婆,我要吃芋艿饭,我饿了。” 吴氏一边抽灶膛里的柴火,一边哄阿栋道:“饭还没熟,阿栋等等就能吃了。” 阿栋却不依,哼哼道:“我不,阿婆,我饿,我就要吃。” 吴氏放下手里的柴,招招手对阿栋道:“来,阿婆抱着烧火,芋艿饭马上就熟了…等你阿姐回来,我们就开饭啊。” 阿栋任起性来,哭闹着:“不嘛,我就是饿,就是饿!” 吴氏见哄他不下,想起自己橱柜里有米糖糕,就对阿栋说:“阿栋不哭,阿婆等下回房给你拿米糖糕吃。” 阿栋听说有米糖糕,破涕为笑,蹬蹬出了灶间,往祖母卧房跑去。到了橱柜前,阿栋却因个子矮小够不着,又急得哇哇大哭起来。 吴氏疼爱这唯一的孙子,听见哭声,忙起身回到自己卧房。走到橱柜前,吴氏打开柜门,拿出瓷罐,将里面存着的米糖糕取出递给阿栋。阿栋一手接过米糖糕,一手用衣袖擦眼泪。吴氏瞧着,只觉阿栋淘气可爱,疼惜道:“阿婆给你手帕,莫要弄脏了袄袖,当心你姆妈回来了训你。” 阿栋边吃边说:“阿婆,我姆妈顶心疼我,她才不舍得训我呢。” 吴氏满眼慈爱,嘱咐着:“阿栋慢慢吃,当心噎着…” 话音刚落,顺着门缝,吴氏就瞧见灶间起了黑烟,心知不好,定是灶膛火苗窜出,灶间起了火。 家里帮工的都跟了阿清夫妇往地里秋收,喂猪养鸡的阿州与刘嫂陪了卿卿一道上坟,此时家中只这一老一小祖孙二人。 吴氏脚小步缓,等她提了水再到灶间,已是浓烟滚滚。阿栋尾随祖母,只吓得大哭起来。吴氏一边泼水,一边交待阿栋往地里喊人回来帮手。 等阿栋跑着离开,吴氏知道,若不将灶间的火熄灭,这座宅子定是难保。狠了狠心,吴氏惦着水桶,便冲进了灶间。 等阿清夫妇闻讯带人赶回家中,灶间的火已被吴氏熄灭,只吴氏却因吸入了浓烟而昏迷不醒。 送走了镇上的郎中,已经是掌灯时分。 吴氏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了林卿卿满面泪痕的伏跪在床前。吴氏想叫一声卿囡囡,却觉得嗓子干涩至极,任凭怎样努力,也发不出声来。 林卿卿看见外祖母醒来,疾声道:“外婆,您醒了,外婆您觉得怎样?” 听见林卿卿的声音,守在一旁的阿清夫妇也赶忙凑了近前。 阿清关切道:“姆妈,您怎样?郎中说您吸了浓烟,伤了肺,恐怕这会儿喉咙也是伤了…” 阿清嫂嗔怪道:“姆妈刚醒,你说这些做什么?姆妈,您喝点水,润润喉,等下好喝药。” 吴氏听他两个言来语去,轻轻摇了摇头,却只拉了林卿卿的手。阿清嫂丢个眼色给阿清,让他再凑近前些,看吴氏作何举动。 可吴氏只拉了林卿卿,没有任何表示。屋内一时寂静,直到一旁的阿栋嚷嚷着肚饿,阿清嫂这才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带他出了屋去。 阿清领了长工们收拾了灶间,又往母亲屋里问了情况,这才回到自己屋里。阿清嫂虽说哄睡阿栋,早早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 见阿清上了床,阿清嫂翻身坐了起来:“阿栋爹,姆妈怎样了?可有开口讲话?” 阿清摇了摇头,道:“没呢,只拉了卿卿一时落泪,一时昏睡。” 阿清嫂道:“不是我说,姆妈待这个外孙女比待你这个亲儿子还亲,醒了就拉着她的手不放。” 阿清打了个哈欠:“姆妈向来疼阿姐,阿姐没了,爱屋及乌那自然跟卿卿亲的…我是儿子,姆妈怎么会不疼?那不一样的…好了,快些睡吧,从早上忙到现在,累死了…” 阿清嫂却是不肯就此睡去,不悦道:“睡,睡,你就知道睡!明日这家当都给了别人,看你还睡不睡得着!” 阿清听她这样说话,一脸不解,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好的,怎又扯到这些?” 阿清嫂用手指点他额头:“你个榆木脑袋!家里的地契、房契都在姆妈手里,姆妈现在昏昏腾腾,要是给了卿卿,日后我们岂不是喝西北风啊?” 阿清摆了摆手,笃定道:“不会,不会,我是姆妈的儿子,阿栋是她嫡亲的孙子,姆妈怎么会把程家的家产给了卿卿?好了,莫要多想了,快些睡觉吧。” 阿清嫂只管往下说道:“好,且不说姆妈将不将家产给她,我只同你讲,卿卿是个克星。你瞧瞧,今天又是她生日,灶间起了火,姆妈受了伤,明年又不知道生出什么孽事来。” “克死了亲生爹娘,又克了亲外婆,保不好哪日就来克你这个亲娘舅,要是再克了阿栋,我可不依你!我同你讲,你要想法子,将她送去她伯父家,她姓林,又不姓程…” 阿清嫂这边还喋喋不休,那边阿清已经鼾声如雷。阿清嫂狠狠踢了一脚阿清,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只得怏怏作罢,倒头睡去。 到了外祖母家门前莲池开满莲花的时候,吴氏已经卧床半年之久。那日灶间起火,吴氏吸入浓烟伤及内脏,吃了这大半年的药也未见好转。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阿清嫂心中早已不耐烦,只因婆母掌着家中财权,表面上不敢造次。她如今又有了身孕,常常借口不适,三两天才到吴氏屋里问候。刘嫂要照应全家,照料吴氏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林卿卿身上。 林卿卿不能再出门读书,每次外婆睡去,她便会拿出外祖留下的旧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她知道了史上第一位女性军事统帅妇好,率领军将征战沙场,主持祭天,担负守土重任;她知道了第一位女商人,被秦王嬴政视作“大姐”的川商巴寡妇清,用财自卫,不见侵犯;她也知道了明末名妓柳如是,书画双绝,才气过人,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与政治抱负。 林卿卿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才知道这天下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有所作为。 第四章 芋艿饭的香味在小院里弥漫开来,阿栋腾腾地跑进了灶间,闹着吴氏道:“阿婆,我要吃芋艿饭,我饿了。” 吴氏一边抽灶膛里的柴火,一边哄阿栋道:“饭还没熟,阿栋等等就能吃了。” 阿栋却不依,哼哼道:“我不,阿婆,我饿,我就要吃。” 吴氏放下手里的柴,招招手对阿栋道:“来,阿婆抱着烧火,芋艿饭马上就熟了…等你阿姐回来,我们就开饭啊。” 阿栋任起性来,哭闹着:“不嘛,我就是饿,就是饿!” 吴氏见哄他不下,想起自己橱柜里有米糖糕,就对阿栋说:“阿栋不哭,阿婆等下回房给你拿米糖糕吃。” 阿栋听说有米糖糕,破涕为笑,蹬蹬出了灶间,往祖母卧房跑去。到了橱柜前,阿栋却因个子矮小够不着,又急得哇哇大哭起来。 吴氏疼爱这唯一的孙子,听见哭声,忙起身回到自己卧房。走到橱柜前,吴氏打开柜门,拿出瓷罐,将里面存着的米糖糕取出递给阿栋。阿栋一手接过米糖糕,一手用衣袖擦眼泪。吴氏瞧着,只觉阿栋淘气可爱,疼惜道:“阿婆给你手帕,莫要弄脏了袄袖,当心你姆妈回来了训你。” 阿栋边吃边说:“阿婆,我姆妈顶心疼我,她才不舍得训我呢。” 吴氏满眼慈爱,嘱咐着:“阿栋慢慢吃,当心噎着…” 话音刚落,顺着门缝,吴氏就瞧见灶间起了黑烟,心知不好,定是灶膛火苗窜出,灶间起了火。 家里帮工的都跟了阿清夫妇往地里秋收,喂猪养鸡的阿州与刘嫂陪了卿卿一道上坟,此时家中只这一老一小祖孙二人。 吴氏脚小步缓,等她提了水再到灶间,已是浓烟滚滚。阿栋尾随祖母,只吓得大哭起来。吴氏一边泼水,一边交待阿栋往地里喊人回来帮手。 等阿栋跑着离开,吴氏知道,若不将灶间的火熄灭,这座宅子定是难保。狠了狠心,吴氏惦着水桶,便冲进了灶间。 等阿清夫妇闻讯带人赶回家中,灶间的火已被吴氏熄灭,只吴氏却因吸入了浓烟而昏迷不醒。 送走了镇上的郎中,已经是掌灯时分。 吴氏缓缓睁开双眼,看见了林卿卿满面泪痕的伏跪在床前。吴氏想叫一声卿囡囡,却觉得嗓子干涩至极,任凭怎样努力,也发不出声来。 林卿卿看见外祖母醒来,疾声道:“外婆,您醒了,外婆您觉得怎样?” 听见林卿卿的声音,守在一旁的阿清夫妇也赶忙凑了近前。 阿清关切道:“姆妈,您怎样?郎中说您吸了浓烟,伤了肺,恐怕这会儿喉咙也是伤了…” 阿清嫂嗔怪道:“姆妈刚醒,你说这些做什么?姆妈,您喝点水,润润喉,等下好喝药。” 吴氏听他两个言来语去,轻轻摇了摇头,却只拉了林卿卿的手。阿清嫂丢个眼色给阿清,让他再凑近前些,看吴氏作何举动。 可吴氏只拉了林卿卿,没有任何表示。屋内一时寂静,直到一旁的阿栋嚷嚷着肚饿,阿清嫂这才心有不甘骂骂咧咧地带他出了屋去。 阿清领了长工们收拾了灶间,又往母亲屋里问了情况,这才回到自己屋里。阿清嫂虽说哄睡阿栋,早早躺在床上,却是毫无睡意。 见阿清上了床,阿清嫂翻身坐了起来:“阿栋爹,姆妈怎样了?可有开口讲话?” 阿清摇了摇头,道:“没呢,只拉了卿卿一时落泪,一时昏睡。” 阿清嫂道:“不是我说,姆妈待这个外孙女比待你这个亲儿子还亲,醒了就拉着她的手不放。” 阿清打了个哈欠:“姆妈向来疼阿姐,阿姐没了,爱屋及乌那自然跟卿卿亲的…我是儿子,姆妈怎么会不疼?那不一样的…好了,快些睡吧,从早上忙到现在,累死了…” 阿清嫂却是不肯就此睡去,不悦道:“睡,睡,你就知道睡!明日这家当都给了别人,看你还睡不睡得着!” 阿清听她这样说话,一脸不解,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好好的,怎又扯到这些?” 阿清嫂用手指点他额头:“你个榆木脑袋!家里的地契、房契都在姆妈手里,姆妈现在昏昏腾腾,要是给了卿卿,日后我们岂不是喝西北风啊?” 阿清摆了摆手,笃定道:“不会,不会,我是姆妈的儿子,阿栋是她嫡亲的孙子,姆妈怎么会把程家的家产给了卿卿?好了,莫要多想了,快些睡觉吧。” 阿清嫂只管往下说道:“好,且不说姆妈将不将家产给她,我只同你讲,卿卿是个克星。你瞧瞧,今天又是她生日,灶间起了火,姆妈受了伤,明年又不知道生出什么孽事来。” “克死了亲生爹娘,又克了亲外婆,保不好哪日就来克你这个亲娘舅,要是再克了阿栋,我可不依你!我同你讲,你要想法子,将她送去她伯父家,她姓林,又不姓程…” 阿清嫂这边还喋喋不休,那边阿清已经鼾声如雷。阿清嫂狠狠踢了一脚阿清,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只得怏怏作罢,倒头睡去。 到了外祖母家门前莲池开满莲花的时候,吴氏已经卧床半年之久。那日灶间起火,吴氏吸入浓烟伤及内脏,吃了这大半年的药也未见好转。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阿清嫂心中早已不耐烦,只因婆母掌着家中财权,表面上不敢造次。她如今又有了身孕,常常借口不适,三两天才到吴氏屋里问候。刘嫂要照应全家,照料吴氏的事情自然就落在了林卿卿身上。 林卿卿不能再出门读书,每次外婆睡去,她便会拿出外祖留下的旧书籍,如饥似渴地阅读。她知道了史上第一位女性军事统帅妇好,率领军将征战沙场,主持祭天,担负守土重任;她知道了第一位女商人,被秦王嬴政视作“大姐”的川商巴寡妇清,用财自卫,不见侵犯;她也知道了明末名妓柳如是,书画双绝,才气过人,有着深厚的家国情怀与政治抱负。 林卿卿幼小的心灵受到了震撼,才知道这天下原来女人也是可以有所作为。 第五章 吴氏终究没能熬过这个炎热的夏天,在一个新月如钩的夜晚,交待了阿清要好好照顾林卿卿之后,便撒手人寰。 一抷黄土,带走了这个世间最后一个疼惜林卿卿的人。从此以后,林卿卿便再无依靠,从外祖母口中的“我们家”,变成了寄身娘舅家的孤女。舅母再也不需要装模作样待她客气礼让,她也再不能背上外祖母绣的书包去学堂。随着刘嫂在灶间锅台帮手,还要带表弟阿栋,更要学着刘嫂为舅母未出世的孩子连夜缝制新衣,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等着林卿卿。 只有夜里,当所有人都沉沉睡去,林卿卿才能悄悄点了煤油灯,读她心爱的书。林卿卿觉得那个时光真的太美好,常常不舍睡去,直到灯枯油尽,才会爬上床。 没多久,阿清嫂就发觉煤油耗得快,只略一盘查,便知是林卿卿所用。阿清嫂指桑骂槐,把阿川叔与刘嫂狠狠一番训斥,从那以后林卿卿连夜里的幸福时光也不复存在了。 初冬的时候,阿清嫂生下了一对龙凤胎。可惜天不佑人,那个男婴不足月便夭折而亡。阿清嫂自然将矛头对准了林卿卿,哭喊着是她克死了自己的儿子。阿清被阿清嫂这么连哭带闹,也是半信半疑,待林卿卿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亲近。 刘嫂看着心疼,常常私下里做些好吃的给林卿卿,说一些劝慰的话宽解她。林卿卿心里明白,自己如今寄人篱下,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做事,唯恐惹火上身。 可是阿清嫂并不释怀,整日里在阿清面前念叨林卿卿是克星的话。这年春天是倒春寒,到了三月依然湿冷刺骨。阿栋受了风寒,发了烧,两天两夜迷迷糊糊高烧不退。 阿清嫂又将此事归罪于林卿卿,便对阿清道:“这家的人都快要被她克完了,你是不是要她克死我们母子才好?” 阿清心疼儿子,也怕老婆,听她这么说,便支支吾吾道:“你想怎样嘛…卿卿孤苦伶仃的,不让她在我们家,她往哪里去啊?” 阿清嫂冷哼一声,道:“她是林家的女儿,总不能一直赖在我们家吧?我们管她吃,管她住,本来已经是仁至义尽,谁让她是克星,克死我孩子…”说着,阿清嫂呜呜大哭起来:“我可怜的孩子,还没足月就让她克死了…他死的冤啊,可怜我怀胎十月把他生下来…” 阿清见老婆痛哭流涕,唯恐她因伤心过度回了奶水,忙道:“阿栋妈,莫哭啊,莫哭…当心回了奶,孩子没奶吃。” 听了阿清的话,阿清嫂更觉自己有理:“你还知道管孩子有没有奶吃?命都快要没了,有没有奶算什么啊!” 阿清屈身凑近她,想接过她怀里的孩子,却被阿清嫂一把推开。阿清退到一边,陪着笑,道:“阿栋妈,那你要我怎么办?年前你要我去卿卿大伯家,可是他家大门紧闭,街坊四邻都说大半年没见林家有人出入了。你说卿卿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你要我把她送到哪里去?” 阿清嫂抽泣着:“我不管,你如果不把她送走,我就带着阿栋两兄妹回娘家去,我不要在这里等她克死我们母子!是要她还是要我们母子,你自己选!” 阿清见老婆固执己见,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抱头呆坐在竹椅上。 阿清嫂毫无止声之意,继续叨叨着:“我同你讲,这样命硬克亲的孩子,一般人家是不会要的,只有去那阳气旺盛的地方,才能压得住。” 听阿清嫂这么说,阿清抬了头,一脸不解地问道:“什么叫阳气旺盛?哪个地方阳气旺盛?” 阿清嫂看了一眼阿清,压低了声音道:“掩香阁啊…” 掩香阁是杭州城里规模最大的一间青楼,里面多是卖艺不卖身,才貌双绝的女子。可女子入了青楼,这一生就注定无法再嫁入好人家,运气好的也只能给富贵人家做了妾。 不等阿清嫂说完,阿清就“嚯”的一声起了身,走到她面前扬起手就要掌掴。阿清嫂也不畏惧,扬着头,道:“打啊,你把我们母子都一起打死,到还一了百了,省的日后被那克星克死!打,你打…”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 阿清刚才听到“掩香阁”,一时气恼,这会儿被阿清嫂这么一哭,举着的手又缓缓落了下来。颤抖着声音,阿清道:“卿卿是我阿姐唯一的女儿,清清白白人家的子女,你怎么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阿清嫂哭着道:“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保全你程氏一门,你真是不识好歹!好啊,我是毒妇,坏了良心,要将你阿姐的女儿送去青楼!你休了我,休了我!” 阿清听见老婆这样说话,又急又气,却也无言应对:“你,你…” 怀里的女儿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阿清嫂摸了一把鼻涕眼泪,解开扣子,女儿瞬间就安静下来。阿清嫂抬头瞧了一眼阿清,缓了口气:“好好的一个家,你当我舍得啊?你瞧瞧囡囡,她才这么丁点大,要是当真有个什么事,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还有阿栋,烧了两天了,今天早上才稍微好了些,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一把屎一把尿奶大的孩子,我怎么能忍心看着他们被人克啊?” 阿清本来就是耳软心活的人,刚才听见阿清嫂说要把林卿卿送去掩香阁,心里难受,才会有愤怒的举动。可此时听见阿清嫂转了口气,又关系一双儿女,只觉左右为难,一时没了主意。 阿清嫂看见他这个模样,就知道火候已到,忙继续劝说道:“我听说那掩香阁里的姑娘们都是老妈子丫头侍奉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出入还有保镖壮汉护驾,这比跟着你我还要享福呢。你想啊,卿卿这样命硬,又从小被阿姐宠着没缠足,将来有哪户人家敢娶她?去了掩香阁,日后遇上哪个富户显贵将她收了做小,那也是一生衣食无忧的。” 阿清嫂自有心里的盘算,林卿卿虽然只有十来岁,但是看五官相貌就知道将来是个美人胚子,又能读书识字,把她送到掩香阁,定能得个好价钱。 阿清垂下头,虽然母亲临终时所嘱言犹在耳,可又觉得阿清嫂刚才的话也不无道理。看了看正在哺乳的阿清嫂,又看了看吃得正香的女儿,阿清心里一横,对着满眼期盼地阿清嫂点了点头。 第六章 任凭林卿卿怎样哭求,她还是被阿清嫂送到了掩香阁。 掩香阁主事的妈妈姓乔,五十几岁的她却已养过无数的“女儿”,一茬接一茬。如今她养了十二个“女儿”,年长的二十出头,最小的也不过十六七岁,却各个都是花容月貌,柳絮才高。这些“女儿”不论曾经姓甚名谁,入了掩香阁,便再无姓氏,要以“香”作为名字开头。 往来掩香阁的,多是达官显贵和文人才子。他们来掩香阁听曲闻琴,以能与这些姑娘们吟诗作对为荣。十二人中,名唤香凝的是当中的佼佼者,也是最得乔妈妈宠爱的“花魁”。 乔妈妈的房间位于这座两进院的后院二楼,临窗而立,既可透过前院的中窗瞭望客人往来的情况,又可观察后院仆役们的劳作状态。 乔妈妈看上去斯斯文文,端庄大方,一点不像传说中凶神恶煞般的老鸨。 瞧了一眼缩在墙角的林卿卿,乔妈妈也没有示意她近前的意思,只开口问道:“小囡囡,你今年几岁了?” 林卿卿怯怯地看了她一眼,瞬即将头垂下。 见林卿卿不答话,她也不气恼,只管缓缓说道:“瞧你这身高模样,也不过十一二岁吧?可怜见的,太瘦了。” 一旁伺候的女仆苗氏接口道:“大约家里吃不饱饭,饿的。” 乔妈妈轻轻一声叹息,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不是家里缺吃少用,做什么要把孩子送到这里来?” 林卿卿听她这样说,忽地抬了头:“您是这里管事的吗?求求您,让我回家吧!” 乔妈妈听到她的话,掩嘴笑了:“这孩子,你如果还有家,怎么会进了这个门?你家里人签了字画了押,你是走不得的。” 向林卿卿招了招手,乔妈妈接着道:“你莫怕,在这里你只要听话,能读好书练好琴,你过的便是千金小姐的生活。” 林卿卿小时候看戏文,隐隐约约知道倚门卖笑女子的悲惨命运。此时听到乔妈妈的话,一脸茫然。楞楞地望着乔妈妈,林卿卿却未挪动脚步。 乔妈妈也不与她计较,转头对苗氏嘱咐道:“这小囡囡长得周正,口齿也清楚,吃了夜饭让梁先生来测测,倘若是块读书习文的料,就把余下的大洋给她家里送去。” 原来,凡是卖进掩香阁的女孩子,要经过这个梁先生考试,如果会读书识字或者有读书的天赋,便会被娇养起来,以栽培做清倌。只有样貌没有才情的,就转卖去酒楼,再逊一等的,就留下做姑娘们的贴身丫鬟。所以掩香阁往往只付一半定金给卖家,等定下身份,再付余下部分。 听到乔妈妈的话,林卿卿垂着头,扭着衣角,足足一刻钟,壮了胆问道:“在这里当真可以读书识字?” 乔妈妈点了点头,笑道:“如果你是块读书的料,我便请梁先生好好教授你。梁先生早年间可是应过乡试,中过解元的…日后,我还会请师傅教你弹琴,下棋,作画,那些官家小姐能学的,你照样也能!” 林卿卿虽然是个孩子,心里也明白天下没有白得的好处。可是眼前,她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只能让梁先生挑上自己,起码不用被转卖到酒楼去。 吃了夜饭,掩香阁门前已停满了香车宝马。不同于酒楼与妓馆的喧哗吵杂,前院只传来悠扬悦耳的琴音与靡靡歌声。恩客们或慕名而来,或已约定中意的姑娘,各个矜持有礼,翩翩有度。 后院书房里,梁先生得知林卿卿进过学堂读过书,便有几分另眼相看,又考了她几篇诗词,见她也能对答如流,当即就对乔妈妈表了态:“小小年纪,倒是读了不少书,大约以前也是个好人家的孩子。” 乔妈妈满心欢喜:“好!打明天起,就让她同香柔一道跟着先生受业吧。”转头看着林卿卿,乔妈妈问道:“你今年几岁了?生日是哪天?我好给你起个名。” 林卿卿犹豫一下,道:“到八月,是我的十三岁生日…只是,我不要改名,我有名,我叫林卿卿。” 自从阿爹在生日那天过世,林卿卿再也不愿对任何人提到自己确切的生日,是一种逃避也是另一种怀念。 “卿卿?芳卿可人,一座尽倾!倒是注定你要来掩香阁似的。”乔妈妈调笑道。 林卿卿涨红了脸,争辩道:“你乱讲!这是阿爹为我起的名,我不要改名!” 乔妈妈的声音听上去仍不温不火,只她的神情却不怒而威:“囡囡,你入了掩香阁,就要遵这里的规矩。好好听话,以后就有好日子…我不欢喜跟人动气的…” “哦,对了,苗嫂,今天开始要给她缠足,这一双大脚,日后怎么会有恩客欢喜!” 苗氏道:“她这个年纪,恐怕是来不及了。” 乔妈妈冷冷道:“且会再长呢,现在缠起来也好过不缠。” 林卿卿听到她俩的对话,不知是因羞愤还是惊惧,直勾勾地望着乔妈妈,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拳头。 见她这般模样,乔妈妈反倒乐了:“我养了这么多女儿,头回有人敢这样子看我…哈,囡囡,我欢喜你!’文茵畅毂,驾我骐馵。‘这个适合你,外柔内刚。就取这个‘茵’字,你以后就叫香茵吧!” 卧房里,林卿卿的泪水打湿了枕被,不光因为缠足的痛苦,更是这个世间从此少了一个叫林卿卿的孤女,却多了一个叫香茵的小清倌。 林卿卿第一次见香柔,是在梁先生的课堂上。香柔看上去十三四岁的样子,温婉动人,落落大方。知道林卿卿日后要与自己结伴同学,香柔很是欢喜。 拍了拍身边的竹椅,香柔道:“先生不住这里,总会来的迟一些,你坐啊!” 林卿卿怯怯地点了点头,却因为新裹的脚带来的疼痛,令她艰难地走到了竹椅旁。 香柔拉了拉林卿卿,说道:“坐吧!你这是刚裹了脚吗?我记得小时候我姆妈给我裹脚的时候,我整整哭了三天…没事的,过几天就习惯了。” 见林卿卿点了点头,香柔又道:“我叫香柔,我晓得你叫香茵,新来的。” 林卿卿有点吃惊,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香柔。 “不是所有卖进掩香阁的女孩子都可以在这里被梁先生授学的。昨天乔妈妈告诉我的,来了一个新伙伴。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很孤单,你来了真好,我就有了伴儿。” 见林卿卿仍然不出声,香柔接着道:“我十五岁,八月十九生的,我们两个应该年纪相仿吧?” 也许是香柔的热情,也许是同龄人的缘故,林卿卿渐渐地不再羞怯。点了一下头,林卿卿道:“我也是八月生的,我十三岁。” 香柔听到卿卿比自己小两岁却又和自己同月,当即欢喜起来:“太好了,你是小妹妹了,我们会是好朋友的!” 第七章 掩香阁的姑娘们很少有晨起的,她们总是将早饭与中饭合一道吃。 下了课的香柔拉着林卿卿一同入了后院餐厅,这也是林卿卿第一次见到“阿姐”们。 一张红木八仙桌摆在餐厅中间靠北的位置,西南与东南角各摆了一张红木圆桌,每张桌子上都整齐的摆好了碗筷。 香柔见林卿卿有几分迷茫,就解释给她听:“八仙桌是给乔妈妈与当家三位阿姐的,其余的阿姐们分别坐在两边的圆桌吃饭…我也坐在这里跟她们一道吃,哦,今天开始又多了你。” “当家阿姐?”林卿卿疑惑道。 香柔马上回答道:“是啊,谁的才艺高,样貌好,还有就是恩客地位高,财气粗,谁就是当家阿姐啊…掩香阁有十二位阿姐,最红的是香凝姐姐,最得乔妈妈宠爱,还有香奕姐姐和香蔓姐姐也是和乔妈妈同桌吃饭的。” 也不理会林卿卿作何反应,香柔扬了头,一脸憧憬道:“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坐到八仙桌上吃饭!” 林卿卿有些诧异,看了一眼香柔,又看了一眼空着的八仙桌,并不接香柔的话。 “阿姐”们陆陆续续入了餐厅,香柔见一个便鞠个躬,喊一声“阿姐”。那些阿姐们有的回报以微笑,有的点个头,倒也算的上客气。 与乔妈妈同来的就是香凝了,二十岁上下,柳叶弯眉,肤若凝脂,一颦一笑间都透着妩媚。 见乔妈妈入内,席间众人都起了身,齐声道:“乔妈妈好!”。 先来的香奕与香蔓忙与香凝一道扶了乔妈妈在上首位置坐下,又分别回到各自位置坐定。等她三人落了座,其余的阿姐们才重新坐了下来。 苗嫂带了几个帮手的阿嫂们端了饭菜鱼贯而入,每个伺候阿姐的贴身丫鬟都帮着自家阿姐打开了花巾铺在她们的腿上。 母亲从未教过林卿卿吃饭的时候要在腿上搭手巾,便是外祖母家,也未见过这样的习惯。林卿卿看在眼里,见香柔也把手里的花巾打开铺在腿上,她赶忙也随着照做起来。 乔妈妈并未动筷,而是环视众人道:“昨夜我收了个新‘女儿’,小香柔一岁,你们又多了个小阿妹,可都要好生帮衬着。”说着,她望向林卿卿,接着又道:“香茵,起来见见你阿姐们。” 林卿卿并不习惯被唤作“香茵”,一时之间未曾反应过来。一旁的香柔碰了碰她,小声提示着,林卿卿这才急忙起身,垂着头轻声向席间众人屈身问好:“阿姐们好!” “作什么这么害臊?抬起头来让阿姐们瞧瞧。”乔妈妈开口道。 林卿卿不得不抬了头,稚嫩的脸上毫无掩饰的流露着畏惧与无奈。 乔妈妈身旁的香奕先出了声:“好标致的小阿妹,怪不得昨日午间进门,夜里就被妈妈收了做女儿。” 乔妈妈笑着点了点头,道:“香茵读过不少书,倒是省了梁先生很多功夫。” 香蔓笑着接口道:“梁先生学富五车,莫说香茵读过书识得字,便是未曾启蒙的人,交到先生手里,不出半月也能朗朗上口。” 姑娘们心里都知道乔妈妈赏识梁先生,只是这梁先生早已成家,恪守底线不愿抛妻弃子,仅私下里两人互相引为知己。 听见香蔓夸赞梁先生,乔妈妈越发的开心。 众人正言来语去夸赞着梁先生,香凝斜着瞧了一眼林卿卿,转头对乔妈妈道:“妈妈,孟先生下午要来听曲的,我吃好饭要去收拾收拾。” 乔妈妈听她这样讲,忙摆手示意道:“快,大家都赶紧吃中饭,吃好了各自忙去。” 苗嫂站在乔妈妈身旁为她布菜,其余的阿姐们也都由各自的丫鬟布菜盛饭。伺候的人虽多,除去轻轻的碗勺声,餐厅内却安静极了。 林卿卿看过书上提到过去的王公贵胄、侯门大户之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今天却是头回得见这许多人一道吃饭,竟然连一点声响都没有。 只有香柔与林卿卿没有人布菜,林卿卿小心地学着香柔的样子,拿起筷架上靠外的那双鸡翅木筷将盘中的菜夹到碗里,又换了靠里的红木筷夹起来放入嘴中,这样轮番交替着,很是考究。 安安静静吃完了饭,又进来几个帮手的阿嫂,给每个人面前放了一个小盏。林卿卿见大家都端了起来,她不敢贸贸然去喝,只轻轻抿了一口,清香甜润,正准备咽下去,就看见大家漱了漱口,吐到身旁丫鬟们的漱盂里。林卿卿一个愣怔,赶忙学着大家的样子,也在嘴里漱了漱,吐了出来。 林卿卿事后才从香柔口中得知,这清甜的漱口水是用陈年风干的橘皮加了少许桂花熬制的,为的是让阿姐们口气清新。 乔妈妈边将手中的小盏递给苗嫂,边说道:“午后有恩客的,都回去各自准备着,没有的,抚抚琴,练练身段。” 众人齐声应下,等香凝起身离席,也就跟着陆陆续续出了餐厅。 林卿卿见阿嫂们进进出出收拾着餐桌,就想留下来帮手,却被苗嫂制止了。苗嫂本来已经随了乔妈妈离开,可是乔妈妈将她的手帕落在了餐厅,又打发苗嫂回来取。 苗嫂道:“香茵姑娘,这些粗活你是做不得的。” 林卿卿答道:“不要紧的,苗妈,我在家里常常做的。” 苗嫂停下脚步,道:“你做了乔妈妈的‘女儿’,就要懂得爱惜自己的肌肤。莫说这些粗活,再大些,怕是洗脸的热巾,乔妈妈也不会要你自己拧。” 伸手拉了林卿卿,苗嫂又接着说道:“我晓得你想帮她们,可要是被你乔妈妈晓得了,她们都要挨罚的。” 林卿卿不敢再接腔,她越来越觉得这里规矩甚多,日后需要多留心观察。 仲夏夜里,朗月繁星。 不知不觉间,林卿卿入掩香阁已经一个多月了。她现在和香柔住了同屋,两个人愈发的亲密。 前院传来悠扬的琴声,还有阿姐们在和琴而歌。不知道是因了夏夜的湿热,还是前院的声响,林卿卿和香柔都毫无睡意。 香柔拉了林卿卿一道坐在窗畔,对着夜空数天上的繁星。 林卿卿轻声道:“柔姐姐,天上的星星怎么数的过来啊?” 香柔并未停止:“怎么数不过来?一颗一颗记下来,今夜数不完,明夜再数。” 林卿卿学着香柔的样子,可数不了几颗就会忘记,便要从头再来,渐渐地就失去了兴趣:“柔姐姐,你干嘛要数星星啊?姆妈说,星星是太上老君的棋盘,我们凡人怎么数得清?” 香柔停了手,看着林卿卿,道:“数不清也要数…我跟阿爹分开的那夜,阿爹就对我说要我数星星,数好了,他就会来接我…两年了,我到现在也没数清,所以阿爹也没有来接我…”说话间,林卿卿看到香柔隐约的泪光,只是她将它们强忍了下去。 平常嬉笑开朗的香柔原来也有悲伤的时候,林卿卿不知道该怎么宽慰她。 香柔虽说只大了林卿卿一岁,却因为入掩香阁久了,早已学会察言观色,懂人情世故。看见林卿卿发愣,香柔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已经恢复平常的口气:“卿卿,你在想什么呢?” 香柔知道林卿卿不喜欢香茵这个名字,私下里就叫她原名。 林卿卿回了神,支吾道:“没,没什么…柔姐姐,你是不是想家了?” “家?这里就是我的家。”香柔淡淡的答道。看见林卿卿流露着难以置信的眼神,香柔又接着道:“姆妈死了,阿爹为了娶新老婆就把我送到这里‘数星星’…也好,不然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读书识字…” 林卿卿脱口而出道:“可这里是红粉青楼,长大了要卖笑献俏,怎么会是家?” 听林卿卿这样讲,忽然香柔那张并不成熟的面孔上,流露出苦涩的像是已经洞察一切世事的笑容:“青楼不同于酒楼、妓馆,往来这里的都是雅士,我们只是卖艺,除非有自己中意的情郎。我要努力,长大了也要像香凝姐姐一样,做个‘花魁’,受人追捧,而后择人而事,日后定会有好生活!” 说完,香柔问林卿卿道:“你呢,卿卿?日后我们两个都做当家阿姐,不分彼此。” 抬头望着当空的皓月,林卿卿只摇了摇头,却不再答话。 第九章 香凝的卧房是前院二楼正中那间大屋。 翠云领了林卿卿进了房内。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飘来,倒是舒缓了林卿卿紧张的心情。她曾听香柔说过,三位当家阿姐的卧室布置精美,陈设华丽,可此时她却不敢环顾四下。 只听翠云对着里屋道:“凝姐姐,香茵来了。” 里面并未作答,几分钟后,香凝才缓步出了里屋。她穿了一件丝质的睡袍,一头时髦的长卷发别在耳后,拢到了一侧,即便未施半点脂粉,依然是明艳动人。 被翠云搀扶着在镜前坐定,香凝只吩咐翠云帮她梳妆打扮,并未搭理林卿卿。 盘好了头,画好了妆,翠云努了努嘴,小声问香凝道:“凝姐姐,香茵站了快一个钟头了…” 香凝对着镜子又照了照,这才转过身来,斜眼打量着林卿卿。翠云心里灵光,借口去端燕窝,就关了屋门离开。 林卿卿虽然心里有几分忐忑,又杵在屋子里半天,不知为何心里却不再感到害怕。 “你几岁了?”香凝问的很平淡。 林卿卿答道:“十三岁。” “哦,十三岁…我十三岁的时候还跟着父母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小小年纪,就来了这里,不容易。”香凝依然淡淡道。 见林卿卿垂下眼不接话,香凝接着自顾自道:“我父亲是前清的官员,得罪了人,被陷害下了大狱,我家也被抄了,我们兄妹被卖的卖,被流放的流放,那年我十五岁。” “从我未出生,就被父母指婚给了阿强,他是我的表哥。他家也受了牵连,被罚没了家产,流放发配去了宁夏府。西太后死了,他从宁夏府一路做苦役回到杭州,几经周折找到我,甘愿把自己卖来做龟公…” 听到这里,林卿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香凝直言不讳将私隐道出,是林卿卿始料未及的。 香凝却不理会林卿卿的反应,只继续着自己的讲述:“我感激他,也有一些依赖他,我想过等存够了钱,就自己赎身,然后和阿强哥一道回老家安稳过日子…可是我遇到了许公子,他是财政总长的公子,乔妈妈是不会让我走的…” “许公子是真心待你吗?”林卿卿脱口而出。 香凝脸上一丝犹疑瞬间即逝:“也许吧…好与不好又怎样?我的命由不得自己,乔妈妈要我做的事,我不得不做…我已经不是清倌了…我不愿以这样的身子去嫁给一个真心待我的男人,他是个好人,该娶个好女人,结婚生子,过安稳的日子。” 听到这里,林卿卿心里好像明白了昨天夜里后院发生的情况。定定地看着香凝,林卿卿问道:“凝姐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其实什么也没听到…” 香凝一记苦笑,道:“我不是讲给你听,我是讲给自己听…憋在心里,我更难过…阿强哥待我很好,是个可以踏实过日子的男人,可我觉得自己脏,我配不上他。” 林卿卿呆住了,她在掩香阁的这些日子对男欢女爱的事已略有所知,可她毕竟是个懵懂的孩子,她不能理解香凝的感受,只她从香凝的话语中听出了痛苦。 香凝站了起来,走到立柜前,又将昨夜那包东西取出,边往林卿卿手上塞,边道:“香茵,我晓得你是个靠得住的孩子,你帮我把这个再送给阿强哥,让他以后做点小生意。” 林卿卿倒退一步,那沉甸甸的银元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香凝咋一愣,只几秒钟便一声不吭,蹲下,捡起,将银元重新放进了立柜。林卿卿吓得哆嗦起来:“凝姐姐,我,我…” 香凝理了理额发,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林卿卿,香凝忽然问道:“你想过日后该怎么办吗?” 林卿卿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摇了一下头,即刻垂了下去。 香凝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香柔不一样。她愿意留在这里往上爬,而你,不属于这里。”见林卿卿听了这句话,重新抬头呆呆地望着自己,香凝一记苦笑,又接着道:“不用觉得稀奇,日后乔妈妈也会教你们如何察言观色。她心里晓得的,你不会甘心留在这里的,所以她会把你调教好,再卖个好价钱。” “青楼的女人,被梳拢之前是清倌,那是恩客们的宝,更是乔妈妈手里的摇钱树。等做了红倌,如果恩客继续垂青,或者愿出高价赎身收了做妾,那乔妈妈仍然视作宝贝,否则就会被她要求接更多留宿的客…”香凝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仿佛眼前看到了自己可悲的未来。 林卿卿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问道:“许公子他会娶你吗?” “不晓得…他这样的家世背景,恐怕就是娶姨太太也会挑良家女儿吧。”香凝苦笑道。 不知为何,林卿卿突然觉得心里隐隐作痛。看着香凝,林卿卿道:“凝姐姐,你把刚才的东西给我吧,我送去给阿强哥。” 香凝却道:“算了,你送去他也未必肯接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翠云的敲门声。得了香凝的回应,翠云这才入了屋。 把温热的燕窝端给香凝,翠云小声道:“凝姐姐,刚才我去后院厨房,听后厨的妈妈们讲阿强哥留了封信给乔妈妈,没要工钱,一早就走了。” 香凝拿起的勺子被她举在了半空,隔了几秒钟,才落了下来。一勺接一勺的将燕窝送入口中,香凝忽地红了眼圈:“也好,走了好…” 林卿卿呆呆地看着香凝,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劝慰。翠云蹲到香凝脚边,不作声将手帕递了过去。香凝并没有去接翠云的手帕,轻轻将手中的碗推至一边,站了起来。 走到窗前,香凝推开窗,仰望头顶这四方的天空。几只信鸽的叫声划破静寂的长空,也打断了香凝的思绪。转过身,香凝对林卿卿道:“你走吧…” 林卿卿愣着神,站立在原地,翠云赶忙推了一把,示意她赶紧离开。林卿卿这才回过神,缓慢的一瘸一拐的要离开。 香凝见她这样,喊住她:“你裹脚了?” “嗯,来的那天被裹上的。”林卿卿小声道。 香凝皱了眉,片刻才对翠云吩咐道:“你去告诉乔妈妈,从今天起,香茵随你们一道吃饭。” 翠云一脸茫然,看了一眼林卿卿,随即问香凝道:“凝姐姐,我们那里都是粗茶淡饭,香茵吃起来合适吗?” 香凝也不做解释,只道:“叫她日后跟着你来伺候我,当然要跟你们一道吃饭。” 翠云一怔,怯怯问道:“凝姐姐,香茵是乔妈妈新收的女儿,乔妈妈能答应吗?” 香凝不屑道:“你只管去,如今她还不会驳了我的意思。” 等翠云应下离去,香凝这才走到呆立着的林卿卿面前。摸了摸林卿卿的头,香凝道:“今天就能解了裹脚布…” 第九章 香凝的卧房是前院二楼正中那间大屋。 翠云领了林卿卿进了房内。一股淡淡的桂花香飘来,倒是舒缓了林卿卿紧张的心情。她曾听香柔说过,三位当家阿姐的卧室布置精美,陈设华丽,可此时她却不敢环顾四下。 只听翠云对着里屋道:“凝姐姐,香茵来了。” 里面并未作答,几分钟后,香凝才缓步出了里屋。她穿了一件丝质的睡袍,一头时髦的长卷发别在耳后,拢到了一侧,即便未施半点脂粉,依然是明艳动人。 被翠云搀扶着在镜前坐定,香凝只吩咐翠云帮她梳妆打扮,并未搭理林卿卿。 盘好了头,画好了妆,翠云努了努嘴,小声问香凝道:“凝姐姐,香茵站了快一个钟头了…” 香凝对着镜子又照了照,这才转过身来,斜眼打量着林卿卿。翠云心里灵光,借口去端燕窝,就关了屋门离开。 林卿卿虽然心里有几分忐忑,又杵在屋子里半天,不知为何心里却不再感到害怕。 “你几岁了?”香凝问的很平淡。 林卿卿答道:“十三岁。” “哦,十三岁…我十三岁的时候还跟着父母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小小年纪,就来了这里,不容易。”香凝依然淡淡道。 见林卿卿垂下眼不接话,香凝接着自顾自道:“我父亲是前清的官员,得罪了人,被陷害下了大狱,我家也被抄了,我们兄妹被卖的卖,被流放的流放,那年我十五岁。” “从我未出生,就被父母指婚给了阿强,他是我的表哥。他家也受了牵连,被罚没了家产,流放发配去了宁夏府。西太后死了,他从宁夏府一路做苦役回到杭州,几经周折找到我,甘愿把自己卖来做龟公…” 听到这里,林卿卿不由得睁大了眼睛。香凝直言不讳将私隐道出,是林卿卿始料未及的。 香凝却不理会林卿卿的反应,只继续着自己的讲述:“我感激他,也有一些依赖他,我想过等存够了钱,就自己赎身,然后和阿强哥一道回老家安稳过日子…可是我遇到了许公子,他是财政总长的公子,乔妈妈是不会让我走的…” “许公子是真心待你吗?”林卿卿脱口而出。 香凝脸上一丝犹疑瞬间即逝:“也许吧…好与不好又怎样?我的命由不得自己,乔妈妈要我做的事,我不得不做…我已经不是清倌了…我不愿以这样的身子去嫁给一个真心待我的男人,他是个好人,该娶个好女人,结婚生子,过安稳的日子。” 听到这里,林卿卿心里好像明白了昨天夜里后院发生的情况。定定地看着香凝,林卿卿问道:“凝姐姐,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其实什么也没听到…” 香凝一记苦笑,道:“我不是讲给你听,我是讲给自己听…憋在心里,我更难过…阿强哥待我很好,是个可以踏实过日子的男人,可我觉得自己脏,我配不上他。” 林卿卿呆住了,她在掩香阁的这些日子对男欢女爱的事已略有所知,可她毕竟是个懵懂的孩子,她不能理解香凝的感受,只她从香凝的话语中听出了痛苦。 香凝站了起来,走到立柜前,又将昨夜那包东西取出,边往林卿卿手上塞,边道:“香茵,我晓得你是个靠得住的孩子,你帮我把这个再送给阿强哥,让他以后做点小生意。” 林卿卿倒退一步,那沉甸甸的银元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香凝咋一愣,只几秒钟便一声不吭,蹲下,捡起,将银元重新放进了立柜。林卿卿吓得哆嗦起来:“凝姐姐,我,我…” 香凝理了理额发,又回到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一眼林卿卿,香凝忽然问道:“你想过日后该怎么办吗?” 林卿卿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摇了一下头,即刻垂了下去。 香凝道:“我看得出来,你和香柔不一样。她愿意留在这里往上爬,而你,不属于这里。”见林卿卿听了这句话,重新抬头呆呆地望着自己,香凝一记苦笑,又接着道:“不用觉得稀奇,日后乔妈妈也会教你们如何察言观色。她心里晓得的,你不会甘心留在这里的,所以她会把你调教好,再卖个好价钱。” “青楼的女人,被梳拢之前是清倌,那是恩客们的宝,更是乔妈妈手里的摇钱树。等做了红倌,如果恩客继续垂青,或者愿出高价赎身收了做妾,那乔妈妈仍然视作宝贝,否则就会被她要求接更多留宿的客…”香凝的眼神渐渐黯淡下来,仿佛眼前看到了自己可悲的未来。 林卿卿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问道:“许公子他会娶你吗?” “不晓得…他这样的家世背景,恐怕就是娶姨太太也会挑良家女儿吧。”香凝苦笑道。 不知为何,林卿卿突然觉得心里隐隐作痛。看着香凝,林卿卿道:“凝姐姐,你把刚才的东西给我吧,我送去给阿强哥。” 香凝却道:“算了,你送去他也未必肯接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翠云的敲门声。得了香凝的回应,翠云这才入了屋。 把温热的燕窝端给香凝,翠云小声道:“凝姐姐,刚才我去后院厨房,听后厨的妈妈们讲阿强哥留了封信给乔妈妈,没要工钱,一早就走了。” 香凝拿起的勺子被她举在了半空,隔了几秒钟,才落了下来。一勺接一勺的将燕窝送入口中,香凝忽地红了眼圈:“也好,走了好…” 林卿卿呆呆地看着香凝,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劝慰。翠云蹲到香凝脚边,不作声将手帕递了过去。香凝并没有去接翠云的手帕,轻轻将手中的碗推至一边,站了起来。 走到窗前,香凝推开窗,仰望头顶这四方的天空。几只信鸽的叫声划破静寂的长空,也打断了香凝的思绪。转过身,香凝对林卿卿道:“你走吧…” 林卿卿愣着神,站立在原地,翠云赶忙推了一把,示意她赶紧离开。林卿卿这才回过神,缓慢的一瘸一拐的要离开。 香凝见她这样,喊住她:“你裹脚了?” “嗯,来的那天被裹上的。”林卿卿小声道。 香凝皱了眉,片刻才对翠云吩咐道:“你去告诉乔妈妈,从今天起,香茵随你们一道吃饭。” 翠云一脸茫然,看了一眼林卿卿,随即问香凝道:“凝姐姐,我们那里都是粗茶淡饭,香茵吃起来合适吗?” 香凝也不做解释,只道:“叫她日后跟着你来伺候我,当然要跟你们一道吃饭。” 翠云一怔,怯怯问道:“凝姐姐,香茵是乔妈妈新收的女儿,乔妈妈能答应吗?” 香凝不屑道:“你只管去,如今她还不会驳了我的意思。” 等翠云应下离去,香凝这才走到呆立着的林卿卿面前。摸了摸林卿卿的头,香凝道:“今天就能解了裹脚布…” 第十一章 黄廷承除去正室柳韵琴,还有两房姨太太张氏和姚氏。三房总共生养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其中长子黄鸿烨、次子黄鸿熠、幼子黄鸿煊与长女黄芳蕙都是柳韵琴所生。 黄鸿熠的未婚妻是杭州城赫赫有名的纺织大王廖昌明的三女儿廖玉凤,和大哥黄鸿烨的妻子佟玉梅是两家长辈指腹为婚的不同,廖玉凤是黄廷承亲自为黄鸿熠择选的,此前两个年轻人不过在一次宴会上碰过一面而已。 黄鸿熠今年二十岁,刚出校门几个月,本来想去法兰西留洋,可是黄廷承坚持要求他完婚之后才能做考虑,黄鸿熠不敢违拗父亲,只能应允下来。 花园的走廊上,黄鸿熠一只手扶着木柱,另一手斜插在裤袋里,呆呆地看着草坪上追着踢球的两个弟弟。“老三,你在那里傻愣着做什么?”听见喊声,黄鸿熠转过头来,看见大哥黄鸿烨与表弟许宥利一道走了过来。 许宥利其实只小黄鸿熠十八天,每每长辈不在的时候两个人之间就称呼彼此名字,很是亲近。黄鸿熠憨厚的笑了笑,便道:“没事,这不是看老五和老七在踢球吗?” 许宥利调笑道:“我怎么觉得你在犯相思啊?是想你的未婚妻还是你的小学妹啊?” 黄鸿熠忽地红了脸,急急道:“宥利,你,你不要乱讲话。” 许宥利愈发地得意起来:“瞧瞧,准是被我猜到了,是想你那个诗社里的小学妹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一个大老爷们,还会脸红。” 黄鸿烨过来打圆场道:“宥利,你明知道鸿熠实诚,就别逗他了。行了,我们一道进屋商量商量后天姨母她们到了接风宴的菜单吧。” 财政总长太太出行排场很大,由一列专车服务。火车站台上,柳韵琴领了许宥利与儿子们携同一班家仆手捧鲜花焦急的等待着。列车自北向南缓缓驶进站台,等停稳落定,便有车站的工作人员将红毯铺在了车厢门口。 随行的人员先行下了车,而后柳韵琴的大姐,财政总长太太柳悦琴才与子女们逐个下了车来。姐妹两个许久未见,不等接过外甥们送上的鲜花,柳悦琴已上前一把抱住了柳韵琴。 “阿姐,你好吗?这一路坐车辛苦了!”柳韵琴道。 柳悦琴缓缓松了手,道:“算不得辛苦,睡了许久,又有小六给我唱歌跳舞,解乏着呢。”讲话间对着一旁一个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女孩招了招手,示意她近前。 “楉桐,快来见过你姨母。”柳悦琴对小女孩道。 “半年不见,楉桐长高了好多啊!快过来,来让姨母瞧瞧。”柳韵琴欢喜道。 许楉桐是许家的小女儿,在许家众兄弟姊妹中排行老六,她是柳悦琴中年所得,也是她亲生的唯一女儿,因而视如掌上明珠。 许楉桐蹦蹦跳跳地到了柳韵琴跟前,问了一声好,就转头对许宥利俏皮道:“四哥,你这些百合花是送给母亲的还是送给我的?” 许宥利听她这样问话便笑嘻嘻近了前,先跟母亲问了个安,随后答道:“鸿烨表哥手里的是给母亲的,我这个当然是给你的,谁让你是四哥的小女神呢?” 许楉桐接过花,得意道:“你趁父亲外出,悄悄跑来杭州,若非我帮你说好话,父亲一定要发脾气的。”转头看着柳悦琴,许楉桐又道:“母亲,您说是吧?” 见柳悦琴笑而不语,许宥利一把搂住许楉桐的肩,笑道:“我的好妹妹,这几天四哥陪你好好逛逛杭州城,算是感谢还不行吗?” 许楉桐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你可不许讲话不算数。” 许宥利兄妹俩个说笑间,黄鸿烨与黄鸿熠已近前向柳悦琴献了花,问了安。只听柳悦琴问道:“韵琴,怎么不见鸿煊?” 柳韵琴忙道:“阿姐,鸿煊昨天踢球摔了一觉,伤了脚踝,出门不便。他倒是吵吵着要来,我让他在家里等您呢。” 柳悦琴道:“要不要紧啊,可有请了大夫来瞧瞧?” 柳韵琴点了点头,道:“廷承请了洋人医生,只说用冰块敷一敷就好…” “胡闹,伤了脚踝要热敷,我就不信那些洋医生…跟廷承说,要请跌打郎中来瞧瞧才好。”柳悦琴打断道。 柳韵琴听阿姐这样讲话,忙满口应下,又让黄鸿烨兄弟与同来的许家老大许宥权夫妇互相道了好,一众人这才离开站台,登车前往黄府。 等许宥利再到掩香阁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这天掩香阁搞了“寒露”节,姑娘们都下了大红贴子邀恩客们前来品酒跳舞,犹如洋人的晚宴派对。这是乔妈妈从上海滩学来的,她倒是个与时俱进的人。 掩香阁前院大厅两侧将多张桌子相连,铺上了水红色的桌布,摆上各式水果、糕点与各种美酒汽水。厅内与厅外,廊檐下,大门旁,都陈设了从上海运来的玫瑰花,那些恩客们入了内,便是置身香艳丛中。 香凝做了时髦的卷发,着一袭银色闪光长裙,那颗闪耀的红宝石项链挡在若隐若现的酥胸之上,配上她丰满的红唇,当得“花魁”的艳丽之名。 许宥利也是第一次见香凝这样的装束,一时间惊为天人。疾步走到香凝座前,许宥利身子略微倾斜,伸出手来,道:“我的女王,可否与我共舞?” 香凝一记媚笑,道:“你来的迟,刚才我答应了汪先生。” 许宥利一脸不屑,道:“你是我的,只准和我跳。”说完,不容香凝反驳,拉了她就进了舞池。 暗柔的灯光下,伴着靡靡之音共舞的人们已紧紧相贴。 许宥利贴着香凝的耳畔,柔声道:“是不是恼我这几天没来看你?专门要找个汪先生来气我。” 香凝淡淡道:“我有什么可恼你的?你来,我迎,你不来,我也不好去请…来的都是客。” 许宥利心里却认定香凝是在赌气,于是道:“好了,好了,我就知道你恼了我…这几日我母亲与我大哥、大嫂还有小妹一道来了杭州,我要张罗着陪他们,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香凝抬了眼,望着许宥利,道:“那你是该好好陪一陪的,今夜怎得还跑来这里?” 许宥利道:“如果不是我来了,竟不知道有这样的派对!” 香凝调笑道:“你堂堂总长公子,什么样的派对没有经过,少了这一场算不得什么。” 许宥利与香凝贴得更紧了:“那些个馋猫们都盯着你呢,我不来怎么行?”耳鬓厮磨间,许宥利将香凝紧紧揽入了怀内。 第十二章 酒尽意阑,清倌们的恩客陆续离去。许宥利看着尤物般的香凝,自然不舍分别。一阵颠鸾倒凤,两个人正欲相拥睡去,却听见翠云的敲门声。 许宥利一脸不悦,呵斥道:“懂不懂规矩,半夜三更敲什么门!” 门外传来翠云的声音:“许公子,黄府有人找您,说是黄公子的司机小李…” 小李是黄鸿烨的贴身司机,不是急事一定不会这个时候来掩香阁找自己。许宥利听到这里,忽地坐了起身,一脚踏下床,边披上衣服,边往门边走。 开了门,许宥利问翠云道:“小李在哪?” 翠云道:“李先生回门口车子上等您,说是家里有急事。” 许宥利点了一下头,转身进了里屋。香凝也已经裹上睡袍迎了出来,见许宥利抓起衣服往身上穿,就道:“这几天府上要是忙,就别惦记着过来了…夜里凉,穿上件大衣。”说着就按了电铃,叫人往一楼外厅拿许宥利的大衣来。 许宥利穿好衣服,亲了一下香凝的脸颊:“我就喜欢你这样懂事…我回去瞧瞧,得空了我便再来看你。” 许宥利疾步往外走,与前来送大衣的林卿卿撞了个满怀。林卿卿吓得低头连声道歉,许宥利也懒得与她计较,只嘀咕了一句“冒失鬼”便转身下了楼去。 坐上小李的车子,许宥利才知道家里出了何事。原来吃了夜饭,大人们开了两桌牌局搓起了麻将,许宥利便是借机溜去了掩香阁。许楉桐见小表哥黄鸿煊脚伤未愈不能出门,其余的表兄弟姐妹们年纪又有相差,自是觉得无聊,就偷偷溜出了黄府。等女仆去房间送宵夜,才发现许楉桐不见了踪影。 许宥利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入了大厅。黄府上下都齐集在厅内,只有黄廷承坐在主位沙发上,柳韵琴则陪着柳悦琴坐在一侧,正在对她道一些宽慰之言。 看见许宥利进来,柳悦琴腾地起了身,焦急道:“老四,你跑去了哪里?小六不见了,这可怎么办啊!” 许宥利迎上母亲,安抚道:“母亲,别急别急,小六自己出去的,走不远。” “走不远!亏你说的出!你姨丈已经通知了巡警局,可是到现在也是没有消息…小六多年没到过杭州了,人生地不熟,这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可怎么了得啊!”柳悦琴说话间已经落下泪来。 许宥利心里也是有几分忐忑,只此时见母亲这般模样,自己强作镇定宽慰着。 黄鸿烨走近许宥利,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你这几天带着楉桐妹妹到处逛,可有提到哪里好玩的,却未曾去过的?” 黄鸿烨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许宥利。拍了一下脑门,许宥利道:“我知道了,前几天我同小六提过西湖边有家馄饨摊,只在夜里出摊的,汤底鲜美可口,馄饨皮薄馅足,准备找一天带她去尝尝的。” 听许宥利这样讲,一旁的黄鸿熠问道:“宥利哥,你可对楉桐妹妹讲过往那里去的路?” 许宥利点了点头,道:“那日往曲院风荷路经那里,就顺手给小六指了一下…” 不等许宥利讲完,许家老大徐宥权就接过话道:“快,多带几个人,咱们往那里找小六。” 黄家大宅离西湖并不远,顺着许宥利指引的方向,果然在接近馄饨摊的林荫道傍找到了许楉桐。 虽说是一场虚惊,可是黄廷承心里到底不能踏实。他知道许楉桐在许家夫妇心中的地位,这订婚宴还有半个月才举行,加之柳家姊妹许久未见,这次两人又商量好要柳悦琴母子在杭州多住些时日。倘若日后再出了什么闪失,自己又如何担待的起? 念及此,黄廷承对坐在一旁的柳悦琴道:“阿姐,楉桐也许是一个人觉得寂寞,咱们府上这几个孩子都比她大,芳菲虽是个女孩子却是个娃娃,唯独鸿煊与楉桐年纪相仿,可又伤了脚踝,也不能好好陪楉桐。我想着如果楉桐欢喜,这两天就在亲戚朋友家里给她找几个年纪相仿的,不论读书、玩耍,也好有个伴儿。” 柳悦琴觉得黄廷承所言在理,点了点头,道:“好,廷承,那就劳你费心了!” 许楉桐从小被娇养长大,向来行事特立独行。黄廷承找来的也都是富贵人家娇宠的孩子,虽然有家里长辈提前交代谦让之类的话语,可玩耍起来彼此间亦是不能够相让。只不两日,许楉桐便不愿再与他们交往。 这天是香凝的生日,许宥利在柳悦琴那里找了个借口,便准备去掩香阁。半个身子刚钻进车里,许宥利便被人一把拉住。转头一看,是许楉桐,许宥利又将身子退出车外,笑道:“小六,你有何吩咐啊?” 许楉桐道:“四哥,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许宥利道:“我去瞧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许楉桐接着道:“我一个人在家闷得慌,不如四哥你带上我?” 许宥利要去掩香阁,又怎会愿意许楉桐一道?于是道:“我和朋友们谈论的话题不是你小孩子家喜欢的,你更会觉得无聊,不如在家找鸿煊表弟一道玩。” 许楉桐却道:“鸿煊哥哥伤了脚踝,便总待在他书房里,甚是无趣!”转了一下眼珠,许楉桐压了声音道:“四哥,我刚才听到你与鸿烨表哥在说话…”说到这里,许楉桐故意止了声,洋洋得意地看着许宥利。 许宥利心里一咯噔,马上明白自己刚才对黄鸿烨说去掩香阁给香凝过生日的的事被许楉桐听了去。许宥利弯下腰,堆笑道:“好小六,不许同母亲讲,四哥等下回来给你带糖人。” 许楉桐却俏皮道:“四哥,那是个什么地方?你带我一道去吧?” 许宥利敛了笑容,道:“小女孩子家,去那里做什么?” 许楉桐不依:“女孩子怎么了?如今是新社会,我偏是要去!你不带我去,我便告诉母亲去…”看了一眼许宥利,见他没有妥协的意思,许楉桐接着道:“好,我这就给父亲拍电报,让他召你回北京。” 许宥利知道自己这个小妹,说得出做得到,听她这样讲话,忙哄道:“我的好小六,四哥不过是喜欢那里一个女子,今天是她生日,去看看她而已,你去了,我跟她怎么叙话?” 许楉桐疑道:“四哥,你既然喜欢她,干嘛不带她见见母亲,不行就把她娶回家啊。” 许宥利苦笑一记:“她是青楼的女子,父亲如今的身份,又怎会许我娶她进门?” “青楼?她美吗?嗯,一定美,四哥你的眼光好的。”许楉桐道。 许宥利轻抚许楉桐的头,尴尬的笑了笑并未答话。 见他这个神情,许楉桐拉了拉他的手,道:“四哥,我不打扰你和那个女孩子说话,你带我去看看,我只是想看看,行吗?” 许宥利看了满眼渴望的许楉桐一眼,又看了一眼手表,心里琢磨了片刻,于是道:“好,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现在带你去,只是你不可以乱跑,那里有个花园,你只能在花园里玩。” 许楉桐听他这样讲,欢喜地拍起手来:“好,四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第十三章 知道许楉桐是许总长的千金,乔妈妈自然不敢怠慢。依照许宥利的吩咐,乔妈妈把许楉桐迎进了后院的主厅,着人奉了上好的瓜果点心,又交代香凝贴身的两个丫鬟翠云、林卿卿一道伺候着,这才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这是林卿卿第一次见到许楉桐。 一条淡粉色过膝的笼纱洋裙外穿了一件浅蓝色洋呢大衣,白色的连脚袜配了一双亮晶晶的白皮鞋。微微卷曲的马尾辫,衬上她白皙的脸蛋,把许楉桐清纯娇小的可爱与美丽展露无遗。 许楉桐坐定,看了一眼立在身旁的翠云,开门见山地问道:“那个香凝是不是很美?” 翠云一怔,忙答道:“凝姐姐是一等一的才艺兼备的美人。” 许楉桐点了一下头,道:“我就说嘛,我四哥的眼光不会差…”看着翠云,许楉桐又问道:“她是不是只跟我四哥一个人好?有没有乱七八糟的男人来找她?” 翠云一阵尴尬,低头道:“许小姐,凝姐姐是咱们这里的当家阿姐,恩客自然不会少…” 许楉桐常随母亲一道去戏院听戏,知道恩客是称呼那些捧场烟花女子的男人,此时听翠云说香凝有许多恩客,心里不由得替许宥利打抱不平起来。 “什么?还有其他男人?这怎么可以!枉我四哥整天记挂她!”许楉桐一脸不悦道。 眼前这个千金小姐的话,令翠云一时间语塞。 “凝姐姐为了许公子,已经牺牲很多了…”一旁的林卿卿开了口。 循声望去,许楉桐这才注意到窗边站立的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你倒是说给我听听,她为我四哥怎么个牺牲了?”许楉桐歪着头问道。 “…凝姐姐…凝姐姐…”林卿卿不知道该怎样对许楉桐解释这男欢女爱的事情,瞬间涨红了脸。 许楉桐却不依不饶:“她当真喜欢我四哥,就该离开这里,做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而非在这种烟花之地,每日卖笑寻欢!” 林卿卿想到香凝对自己讲的那番话,不由得暗暗紧了紧手,心里直替香凝抱不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走近几步,道:“凝姐姐何尝不想过平常女子的生活?‘枕上浅垂泪,花间暗断肠!‘您是许总长的千金,又怎会晓得这里女子的愁苦?” “你,是她的丫鬟?竟会背鱼玄机的诗?”许楉桐惊奇道。 这鱼玄机是晚唐女诗人,亦是那个时代著名的青楼女子。鱼玄机存世的诗词歌赋不少,可因为她的出身,鲜少名门闺秀会被允许诵读她的诗词。听到许楉桐脱口而出鱼玄机的名字,林卿卿也为之一怔。 许楉桐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噔噔到了林卿卿面前。“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一口气背诵了整首诗,得意的看着林卿卿,许楉桐又接着道:“是你们这里的女孩子都要求背诵鱼玄机的诗吗?” 一旁的翠云担心林卿卿惹恼了许楉桐,忙赔笑道:“许小姐,香茵她不懂事,您千万莫恼。” 许楉桐斜了一眼翠云,转头盯着林卿卿道:“我在问你话!” 林卿卿回了神:“是我自己在书上读来的,乔妈妈不管这些。不晓得许小姐竟然知道这首诗,我,我班门弄斧了…” 许楉桐依然板着面孔:“既然你这么爱卖弄,那你倒是再念多两首给我听听。” 见林卿卿不语,许楉桐只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林卿卿毕竟是个孩子,此时被同龄的小姐这么盯着,一时间不安起来。为了让许楉桐不再这样盯着自己,林卿卿壮了壮胆,点了点头。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林卿卿缓缓吟出。 鱼玄机的这首《江陵愁望寄子安》也是许楉桐最喜欢的,听林卿卿吟罢,许楉桐不禁道:“你也喜欢她这首诗?” 林卿卿刚点了点头,许楉桐背起双手,眯了眼,道:“你可听过她的故事?那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只可惜她红颜薄命。” 见林卿卿和翠云都低头不语,许楉桐忽觉讨了无趣,也没了继续话题的兴致。定定片刻,她跑到窗前,瞧见了院子中间的那棵柚树,忽然又来了兴致。 见许楉桐腾腾跑着下楼梯,翠云与林卿卿急忙尾随着到了院子里。 许楉桐指着树上挂着的柚子,问道:“这个就是平日里我们吃的柚子吗?” 翠云忙答道:“是的,许小姐,我们这棵柚树结的柚子特别香甜可口。平常只有贵客们来,乔妈妈才准我们摘…” “你的意思只有贵客才可以享用了?那你怎么知道香甜可口呢?”不等翠云说完,许楉桐便抢噎道。 “恩客们吃不完,我们,我们就可以尝尝…”翠云尴尬道。 许楉桐环着柚树一圈,看定了一颗滚圆的柚子,对翠云和林卿卿道:“你们把这颗摘下来给我,快点!” 翠云道:“许小姐,我上不来树的,您稍等片刻,我去唤院丁搬了木梯过来。” 许楉桐哪里有这份耐心,卷起袖子就准备自己上树。 “我来吧,您穿着裙子会被树枝刮破,而且也很危险的。”一旁的林卿卿道。 许楉桐转过头,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卿卿,问道:“你竟然也没裹脚,还会上树?那好,你上去帮我把那颗最圆的摘下来。” 别看林卿卿瘦瘦小小,可上树动作却是灵活极了,只见她双手抓住树杆轻轻一跃,只不几下便上了主杆。顺着徐楉桐指的方向,林卿卿只看了一眼,却将旁边的一颗摘了下来。 许楉桐见林卿卿不依自己的指示,大声叫道:“我要那颗圆的,圆的,难道你是聋子?” 林卿卿也不答她,只对着翠云道:“翠云姐姐,你接好了。” 翠云闻声,忙兜了衣服将林卿卿扔下来的柚子接住。 下了树,林卿卿走到许楉桐面前才解释道:“许小姐,这棵是文旦柚,本来九、十月份是它的盛果期,因为乔妈妈请花匠护的好,所以果子留的时间长。文旦要皮光果沉,底宽上尖的为上品,吃起来才是酸甜多汁。” 许楉桐不服道:“哼,你的意思就是我挑的那个不好喽?你倒是厉害啊,又会背诗又会爬树,还会挑柚子。” 林卿卿道:“许小姐您是京城来的,平时吃到的多数都是别人帮您剥好的,认不得柚子也是正常。我不过是因外祖家里有柚树,小时候常常爬上去摘了吃,所以认得。刚才我只是在想,您既然要吃,就该为您挑选好的。” 许楉桐听她这样讲话,也就气消大半:“算你有心,好吧,我信你一次。”忽地伸手拉住林卿卿:“你身上有股淡淡的花香…嗯…是桂花的香气。” 见林卿卿点了点头,许楉桐好奇道:“我家里有许多法兰西的香水,却没见过有这个香型的,你是在哪里买到的?” 林卿卿道:“这不是香水,是我自己做的香包…您如果不嫌弃,我可以送您几个。” 许楉桐望着她,忽然笑了:“走,我们去剥柚子吃。” 第十四章 等许宥利来后院接她回家的时候,许楉桐与林卿卿已经玩得很投机了。 接下来的日子,许楉桐便日日缠着许宥利带她来掩香阁找林卿卿玩耍,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对方当成了小伙伴。许宥利也乐得以带许楉桐出门为由,去与香凝厮会。 许楉桐从小不是被父母兄姊娇惯着,便是被家仆奶妈奉承着,便是有小伙伴,也多是因父母的关系相识,或一味谦逊,或互不相让,并无真正投缘的朋友。唯独这个林卿卿,虽说是个丫鬟,却不卑不亢,又知书达理。玩耍的时候,林卿卿可以动如脱兔,读书的时候,她又能静若处子,许楉桐与她交往越久越是觉得她与别的玩伴不同。 杭州多雨,瓢泼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因临近黄鸿熠订婚的日子,柳悦琴便不许许宥利兄妹再频频外出。反正出不了门,许楉桐晨起便赖在床上,任凭女仆三番五次相请,她就是不愿起身。 听了女仆来报,柳悦琴便领了随身的吴妈一道入了许楉桐的房间。轻轻掀起被角,柳悦琴柔声道:“小六,起床了,再不起来吃东西,胃要疼的。” 许楉桐也不睁眼,只懒懒道:“母亲,人家不饿,人家还想再睡。” 柳悦琴哄道:“人家要睡,小六不睡…来,母亲拉你起来。你姨母一早让厨房给你包了馄饨,鲜的很,快下楼尝尝去。” 许楉桐揉揉惺忪的睡眼:“有什么好稀罕的,说不定还不如四哥带我去的那家路边摊做的好吃…” “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的这样不懂事?你姨母用心用意的嘱咐他们专门为你包的,怎么就不如一个路边摊!好了,起来吧,再晚,你肚子就要咕咕叫了。”柳悦琴打断道。 许楉桐道:“不是我不想吃,只是吃完饭又没事可做,还不如不起床。” 柳悦琴听她这样讲,忙道:“我道是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这样。好了,你姨母组了牌局,你芳蕙阿姐也要回来,吃好饭就跟我一道去牌室看我们打麻将好了。” 许楉桐坐了起身,抱怨道:“你们大人就知道打麻将,我才不要看!” 柳悦琴道:“那就让你大嫂陪你一道说说话,你不是一向喜欢你大嫂…” 不等柳悦琴说完,许楉桐便打断道:“大嫂还不是听您的话来说教我?我才不要她陪!” 柳悦琴对这个小女儿充满了耐心:“那就让鸿煊来陪你啊,他的脚也好的差不多了。” 许楉桐却道:“姨母说鸿煊哥哥脚伤好了没多久需要静养,他整天不是在书房读书便是在琴房练琴,太无趣了!” 柳悦琴佯作生气道:“你这也不是,那也不行,那你究竟想怎样?” 听柳悦琴这样问,许楉桐忽地拉住柳悦琴的手,撒娇道:“母亲,我想要个朋友一道玩。” “朋友?你呀,早点说嘛,我这就跟你姨丈说,让他打发人去接那几个孩子过来陪你一道玩。”柳悦琴轻点许楉桐的额头道。 “不是的,母亲。”许楉桐道。“我不喜欢跟他们一道玩,我要的是朋友,您知道吗,朋友!” 柳悦琴蹙了眉头:“你这孩子,说的哪门子胡话?你姨丈找的不是亲戚家就是世交家里的孩子,又与你年纪相仿,怎么就不是朋友呢?” 许楉桐急了:“我说不是,就不是!” 一旁的徐妈唯恐母女两个起了争执,忙圆场道:“六小姐,太太那是关心您…您先起来吃点东西,等吃好了饭,想跟谁一道玩就告诉太太,太太一定会让您如愿的不是?” 不等许楉桐答话,便见柳韵琴笑呵呵入了内来。柳韵琴看柳悦琴双眉紧蹙,又瞧见许楉桐小嘴微撅,就知道母女两个话不投机。 走近许楉桐床前,柳韵琴道:“我在餐厅左等右等不见你们下来,就上来瞧瞧。楉桐,刚进门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说要什么朋友,是怎么回事啊?告诉姨母,姨母来为你做主。” 柳韵琴话音刚落,柳悦琴便道:“你来的正好,倒是来评评理…楉桐说无聊,要找什么朋友玩,我说让廷承打发人接那几个孩子过来陪她,她还不愿意…” 许楉桐打断道:“他们跟我玩不到一起,我干嘛要跟他们一道玩,我有自己的朋友,我想跟我朋友一道玩。” 柳韵琴听她说完,笑道:“楉桐,姨母知道你一定是想你北京的小伙伴了…也难为这些日子总把你拘在家里,等天放了晴,我就让鸿煊陪你出去爬六和塔。” “我在北京也没有朋友…”许楉桐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摆弄着枕边的香包。 声音虽小,柳悦琴姐妹却听得清楚。俩人对视一眼,便由柳韵琴开口问道:“楉桐,你这个香包的气味好熟悉啊…嗯,好像是桂花香,真好闻!” 许楉桐听见这话,眼睛忽然亮了:“嗯,姨母,就是桂花,这是我好朋友前几天亲手做的。” “哦,楉桐,你朋友前几天刚做的,那是杭州的朋友吗?” 许楉桐忽觉自己失了言,便低下头,不再出声。 柳悦琴姐妹见她这般模样,生了疑心。柳悦琴忍不住问道:“小六,你今天究竟怎么了?怎么说话遮遮掩掩,是你朋友做的香包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们?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 见许楉桐还是不出声,柳韵琴接口道:“楉桐,你是个好孩子,姨母相信能跟你做朋友的一定也是个善良的孩子。这杭州城里还没有你姨丈不认识的名门世家,若你当真想跟这个朋友一道玩,你就告诉姨母是谁家的孩子,姨母打发人去把她接来。” 听柳韵琴言语中认可自己的朋友,许楉桐微微抬了头,满眼渴望:“姨母,她叫林卿卿,可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是她真的很好。” “哦?你来杭州也没多久,又是怎么认识她的?”柳韵琴问道。 “小六,你最近总跟老四往外跑,我倒是忘记问你,老四带你去了什么地方?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他带你认识的?”柳悦琴问道。 见许楉桐不吱声,柳悦琴继续道:“我说不让你跟他一道出门,你偏要去,究竟去了哪里?你不出声,一定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那些个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正经样子的?” 听柳悦琴这样讲话,许楉桐一脸不悦,道:“母亲,为什么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就不正经?您这是偏见!”转头对柳韵琴道:“姨母,不是我不告诉您,只是我现在不想说了。” 柳悦琴正要开口,就见柳韵琴轻轻摇头,心下会意,只能将话忍住。 柳韵琴轻抚许楉桐的头,道:“楉桐,你不愿告诉姨母,那姨母也不多问,只是你既想跟她一道玩,那总该告诉姨母她住在哪里,姨母也好打发人去把她接来不是?” 柳韵琴的话许楉桐不能再辩驳,只是她又如何能说出和林卿卿是在掩香阁相识的,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头懊悔自己言多有失。 许楉桐这个模样更令柳悦琴觉得可疑,于是对一旁的徐妈道:“你去把老四给我叫来!” 第十四章 等许宥利来后院接她回家的时候,许楉桐与林卿卿已经玩得很投机了。 接下来的日子,许楉桐便日日缠着许宥利带她来掩香阁找林卿卿玩耍,两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对方当成了小伙伴。许宥利也乐得以带许楉桐出门为由,去与香凝厮会。 许楉桐从小不是被父母兄姊娇惯着,便是被家仆奶妈奉承着,便是有小伙伴,也多是因父母的关系相识,或一味谦逊,或互不相让,并无真正投缘的朋友。唯独这个林卿卿,虽说是个丫鬟,却不卑不亢,又知书达理。玩耍的时候,林卿卿可以动如脱兔,读书的时候,她又能静若处子,许楉桐与她交往越久越是觉得她与别的玩伴不同。 杭州多雨,瓢泼的大雨下了整整一夜。因临近黄鸿熠订婚的日子,柳悦琴便不许许宥利兄妹再频频外出。反正出不了门,许楉桐晨起便赖在床上,任凭女仆三番五次相请,她就是不愿起身。 听了女仆来报,柳悦琴便领了随身的吴妈一道入了许楉桐的房间。轻轻掀起被角,柳悦琴柔声道:“小六,起床了,再不起来吃东西,胃要疼的。” 许楉桐也不睁眼,只懒懒道:“母亲,人家不饿,人家还想再睡。” 柳悦琴哄道:“人家要睡,小六不睡…来,母亲拉你起来。你姨母一早让厨房给你包了馄饨,鲜的很,快下楼尝尝去。” 许楉桐揉揉惺忪的睡眼:“有什么好稀罕的,说不定还不如四哥带我去的那家路边摊做的好吃…” “这孩子,什么时候学的这样不懂事?你姨母用心用意的嘱咐他们专门为你包的,怎么就不如一个路边摊!好了,起来吧,再晚,你肚子就要咕咕叫了。”柳悦琴打断道。 许楉桐道:“不是我不想吃,只是吃完饭又没事可做,还不如不起床。” 柳悦琴听她这样讲,忙道:“我道是为了什么事呢,原来是这样。好了,你姨母组了牌局,你芳蕙阿姐也要回来,吃好饭就跟我一道去牌室看我们打麻将好了。” 许楉桐坐了起身,抱怨道:“你们大人就知道打麻将,我才不要看!” 柳悦琴道:“那就让你大嫂陪你一道说说话,你不是一向喜欢你大嫂…” 不等柳悦琴说完,许楉桐便打断道:“大嫂还不是听您的话来说教我?我才不要她陪!” 柳悦琴对这个小女儿充满了耐心:“那就让鸿煊来陪你啊,他的脚也好的差不多了。” 许楉桐却道:“姨母说鸿煊哥哥脚伤好了没多久需要静养,他整天不是在书房读书便是在琴房练琴,太无趣了!” 柳悦琴佯作生气道:“你这也不是,那也不行,那你究竟想怎样?” 听柳悦琴这样问,许楉桐忽地拉住柳悦琴的手,撒娇道:“母亲,我想要个朋友一道玩。” “朋友?你呀,早点说嘛,我这就跟你姨丈说,让他打发人去接那几个孩子过来陪你一道玩。”柳悦琴轻点许楉桐的额头道。 “不是的,母亲。”许楉桐道。“我不喜欢跟他们一道玩,我要的是朋友,您知道吗,朋友!” 柳悦琴蹙了眉头:“你这孩子,说的哪门子胡话?你姨丈找的不是亲戚家就是世交家里的孩子,又与你年纪相仿,怎么就不是朋友呢?” 许楉桐急了:“我说不是,就不是!” 一旁的徐妈唯恐母女两个起了争执,忙圆场道:“六小姐,太太那是关心您…您先起来吃点东西,等吃好了饭,想跟谁一道玩就告诉太太,太太一定会让您如愿的不是?” 不等许楉桐答话,便见柳韵琴笑呵呵入了内来。柳韵琴看柳悦琴双眉紧蹙,又瞧见许楉桐小嘴微撅,就知道母女两个话不投机。 走近许楉桐床前,柳韵琴道:“我在餐厅左等右等不见你们下来,就上来瞧瞧。楉桐,刚进门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说要什么朋友,是怎么回事啊?告诉姨母,姨母来为你做主。” 柳韵琴话音刚落,柳悦琴便道:“你来的正好,倒是来评评理…楉桐说无聊,要找什么朋友玩,我说让廷承打发人接那几个孩子过来陪她,她还不愿意…” 许楉桐打断道:“他们跟我玩不到一起,我干嘛要跟他们一道玩,我有自己的朋友,我想跟我朋友一道玩。” 柳韵琴听她说完,笑道:“楉桐,姨母知道你一定是想你北京的小伙伴了…也难为这些日子总把你拘在家里,等天放了晴,我就让鸿煊陪你出去爬六和塔。” “我在北京也没有朋友…”许楉桐一边小声嘟囔着,一边摆弄着枕边的香包。 声音虽小,柳悦琴姐妹却听得清楚。俩人对视一眼,便由柳韵琴开口问道:“楉桐,你这个香包的气味好熟悉啊…嗯,好像是桂花香,真好闻!” 许楉桐听见这话,眼睛忽然亮了:“嗯,姨母,就是桂花,这是我好朋友前几天亲手做的。” “哦,楉桐,你朋友前几天刚做的,那是杭州的朋友吗?” 许楉桐忽觉自己失了言,便低下头,不再出声。 柳悦琴姐妹见她这般模样,生了疑心。柳悦琴忍不住问道:“小六,你今天究竟怎么了?怎么说话遮遮掩掩,是你朋友做的香包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们?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 见许楉桐还是不出声,柳韵琴接口道:“楉桐,你是个好孩子,姨母相信能跟你做朋友的一定也是个善良的孩子。这杭州城里还没有你姨丈不认识的名门世家,若你当真想跟这个朋友一道玩,你就告诉姨母是谁家的孩子,姨母打发人去把她接来。” 听柳韵琴言语中认可自己的朋友,许楉桐微微抬了头,满眼渴望:“姨母,她叫林卿卿,可她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是她真的很好。” “哦?你来杭州也没多久,又是怎么认识她的?”柳韵琴问道。 “小六,你最近总跟老四往外跑,我倒是忘记问你,老四带你去了什么地方?你说的这个朋友,是不是他带你认识的?”柳悦琴问道。 见许楉桐不吱声,柳悦琴继续道:“我说不让你跟他一道出门,你偏要去,究竟去了哪里?你不出声,一定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那些个小门小户的能有什么正经样子的?” 听柳悦琴这样讲话,许楉桐一脸不悦,道:“母亲,为什么不是大户人家的孩子就不正经?您这是偏见!”转头对柳韵琴道:“姨母,不是我不告诉您,只是我现在不想说了。” 柳悦琴正要开口,就见柳韵琴轻轻摇头,心下会意,只能将话忍住。 柳韵琴轻抚许楉桐的头,道:“楉桐,你不愿告诉姨母,那姨母也不多问,只是你既想跟她一道玩,那总该告诉姨母她住在哪里,姨母也好打发人去把她接来不是?” 柳韵琴的话许楉桐不能再辩驳,只是她又如何能说出和林卿卿是在掩香阁相识的,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低头懊悔自己言多有失。 许楉桐这个模样更令柳悦琴觉得可疑,于是对一旁的徐妈道:“你去把老四给我叫来!” 第十五章 徐妈是个精明的人,见到许宥利便将事情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往许楉桐房间的路上,许宥利心里已盘算好应对之言。 进了许楉桐房间,许宥利还没来得及向母亲和姨母问好,便被柳悦琴质问道:“老四,你这些天带小六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许宥利佯作一脸无辜,道:“母亲,我能带小六去哪啊?不过是一个朋友的诗社,我们在那里谈谈时事,聊聊典籍,做些诗词而已。” 柳悦琴将信将疑,又问道:“小六从来不喜欢这些话题,她在那里能做什么?” 许宥利看了一眼满脸歉意的许楉桐,笑道:“小六在那里交了个朋友,一起说话游戏,我瞧着倒是挺投缘。” 听到许宥利的话,许楉桐睁大了眼睛望着许宥利。 柳悦琴并未注意许楉桐神情异样,只盯着许宥利追问道:“诗社里交了朋友?那是谁家的小姐?” 许宥利摇了摇头,道:“她不是什么小姐,是诗社里一个做杂役的女孩子。” 许楉桐心提到了嗓子眼,听许宥利继续跟柳悦琴“解释”着:“这女孩子父母双亡,是我朋友的远房亲戚,知书晓理,所以让她在诗社做点事,也好维持生计。” “这种做杂役的女孩子,怎么可以做小六的朋友!简直胡闹!”柳悦琴板着脸对许宥利道。 听到许宥利的说辞,许楉桐心里反倒长舒一口气。柳悦琴声音刚落,许楉桐便接过话道:“为什么不可以?做杂役怎么了?她跟我聊得来,又懂事又好学,怎么就不可以做我朋友了?” 柳悦琴道:“什么样的朋友你不好交,要去跟个下人做朋友。” 看了一眼身旁的吴妈,柳韵琴忙圆场道:“阿姐,如果她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叫她过来陪陪楉桐倒也无妨。” 许楉桐听到柳悦琴的话,顿时来了精神:“姨母说的对,我都快要闷死了,好不容易有个朋友可以一道玩,母亲,您就不要阻拦了。”说话间,许楉桐揽住了柳悦琴的手臂摇晃着撒起娇来。 柳悦琴经不住许楉桐撒娇,又听柳韵琴这样说,加上许宥利又说是清白人家的女孩,便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离开掩香阁,是这里每个姑娘的奢想,可在林卿卿这里不过就是许楉桐三言两语就解决了的事。 因为对母亲说了谎,许宥利带林卿卿离开掩香阁也是做的避人耳目。许宥利有财政总长公子的身份,又有香凝的帮腔,只给了乔妈妈一笔钱,她便二话不说将林卿卿交由许宥利带走,而对其他人只说林卿卿得了疫病被赶了出去。 林卿卿也没有可收拾的行李,只简单装了两件换洗的衣服,便往香凝房间来辞行。 香凝一如往日,慵懒的躺在贵妃椅上。 林卿卿屈身行了个礼,道:“凝姐姐,谢谢您!” 香凝也不抬眼,只淡淡道:“谢我做什么,是你自己有本事,哄的许小姐开心。” 林卿卿道:“如果没有凝姐姐,我哪来的机会离开这里…凝姐姐,我会永远记得您。” 香凝此时抬了眼,缓缓坐了起身,又上下打量一番林卿卿,这才道:“记不记得我不要紧,如果你当真有心,日后有机会帮我找找阿强哥…” 林卿卿忽地想起当日香凝让自己来她身边伺候时说的话,难道把自己弄到她身边,只为有朝一日让自己可以离开去帮她找阿强哥? 见林卿卿若有所思,香凝淡淡一笑,道:“你走吧,以后一切看你自己造化。” 林卿卿还想再说什么,却见香凝摆了摆手。无奈作罢,又屈身行礼,这才转身离去。 刚走到房门口,又听到香凝的声音:“不用跟任何人道别,免得让黄府的司机在下面等急了。” 林卿卿愣住,只一秒钟,就点头答“是”,而后随着翠云一道下了楼。 姑娘们都在歇晌,午后的掩香阁里静悄悄的,汽车马达声响起,载着小小的林卿卿永远地离去。 目送汽车走远,翠云这才回到香凝房里。 递了杯温茶给香凝,翠云道:“凝姐姐,您先喝口茶,我去寻一下香柔,香茵有封信要我交给她。” 香凝接过茶杯,正要喝茶,听到翠云的话,道:“把信给我!” 翠云只一秒停顿,便将林卿卿所托的信递到香凝手中。香凝也不打开,嚓嚓几声便将信撕得粉碎。 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翠云,香凝把信丢到一旁的茶盘里,才道:“掩香阁里只有乔妈妈和我们两个晓得她是被许公子带走的,许公子又不欢喜旁人晓得她去了哪里,你做什么节外生枝?” 翠云“哦”了一声,不敢再接话。 香凝见她这个模样,笑了起来:“香茵这小囡是有福气的,日后我如果年老色衰没人要了,你倒是可以去投奔她。” 翠云听她这个话,反倒糊涂起来:“凝姐姐,您似乎特别高看香茵,我怎就没发觉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啊?” 香凝道:“她眼里有一股劲,是旁的人所没有的…就像…就像小时候的我…”苦笑一下,香凝接着道:“只是我没有她运道好。” “她是运道好,遇上了您…若不是您留她在身边,又解了她裹的足,她哪里有这样好的机会。”翠云道。 香凝自嘲般的笑了笑:“运道这个东西,多是天注定的。她遇上我,是她的命,我遇上她,又何尝不是我的命?” 翠云不能理解香凝说的话,却因为跟香凝多年彼此亲近,于是壮了壮胆,问道:“凝姐姐,您帮她离开这里,只是为了阿强哥吗?” 香凝盯着翠云,直看得翠云心里敲鼓,才听她开了口:“我希望阿强哥找个好女人,成家生子,可他于我而言已是过往云烟…许宥利让我做了红倌,我自然要为自己日后筹谋…我既是真心帮香茵,又是为自己得个帮手。” “她只是去给许小姐作伴,又怎么能帮到您?”翠云不解道。 香凝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花草,道:“你知道为什么外面的花草早已凋谢,而咱们院子里的花草繁茂吗?” 翠云道:“乔妈妈花重金请了花匠日夜打理,又修了花房培育,自然跟外面的花草不同。” 香凝转过身,道:“花无百日红,若想常开不败,只有找到能为它挡风遮雨,细心呵护它的人才是。许宥利既得了我,便该担起这份责任。” 慢慢踱回贵妃椅前,香凝又接着道:“只是他虽说欢喜我,可我做不了他的妻室,即便甘心做妾,财政总长这样的人家也不是我想进就能进的…翠云,我要有人帮我,你懂吗?” 翠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香凝轻轻点了一下翠云的额间,道:“你呀…好了,你也别心里嘀咕了,许宥利老早就跟我提过他那个六妹,被他父母视作珍宝,她的性格脾气我也略知一二。本来我想着趁他母亲与六妹来杭州,找个机会向许宥利引荐香茵,让香茵去给他六妹作伴,也好借机拉拢他六妹。谁料到那许小姐主动上了门来,香茵也算争气,没辜负我的期望。” “临走跟她提及阿强哥,一来心里真的记挂,二来也能让她认定我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下你可明白了?” 第十六章 林卿卿生平第一次走进这样的豪门大宅。她只记得转过好几重院子,又绕过几道走廊,这才来到了黄家的正厅。 中西合璧的建筑,四四方方的正厅,挑高大面窗上安装了时新的玻璃。厅里虽摆放了西式的皮沙发,但所用的木质家具却都是雕花紫檀。 林卿卿在掩香阁的这些日子里也见识过一些名贵的木器,可是这样满屋陈设却是头回见到。林卿卿心里感慨,这些东西,于寻常人家而言,便是倾尽所有都未必能得到的。 穿过正厅,来到了牌室。柳悦琴与柳韵琴以及黄府的两位姨太太正在搓麻将,而许宥权的太太张幼念则与黄家大女儿黄芳慧围在一旁观牌。 许楉桐拉着林卿卿的手来到柳悦琴面前,介绍道:“母亲,这个便是卿卿。” 柳悦琴转头将林卿卿上下一番打量,边往外打牌,边道:“我道是什么样的人物呢?也不过如此…既然小六喜欢你作伴,你以后就好好陪着她,别让小六不开心。” 林卿卿有些紧张又有几分羞怯,只点了点头却并未答话。柳悦琴见她不出声,反倒放下了手里的牌,转头对一旁站立的徐妈道:“让她跟着你,学点规矩。” 不等徐妈应下,许楉桐便接口道:“母亲,您慢慢玩,我带卿卿先出去了。”说完,不等柳悦琴作何反应,便拉着林卿卿跑出了牌室。 望着俩人的背影,柳悦琴沉了脸,道:“乡下来的的毛丫头,不懂一点规矩!” 柳韵琴笑道:“阿姐,小门小户人家的孩子,兴许是一时害怕。” 黄芳慧听母亲这样讲话,也帮腔道:“姨母,您呀,是见惯了我楉桐妹妹大方懂事,所以觉得这女孩子不够得体…我瞧着倒是觉她老实,您就放心吧。” 柳悦琴笑了:“你们母女两个倒是与她投缘,这才见一面就帮她讲话。” 柳韵琴道:“阿姐,楉桐是大家的宝贝,楉桐欢喜的,我们当然也欢喜啊。” 柳悦琴听到大家喜欢自己的宝贝女儿,心里自然欢喜,便又开开心心与众人搓起了麻将。 许楉桐拉着林卿卿逛遍了黄家的角角落落,最后才往花园方向走去。 江南本妩媚,即便深秋亦不似北国那般飔风肆掠。黄家的园子里枫叶正红,银杏泛黄,一片色彩斑斓中还透着晚桂的清香。林卿卿呆呆地望着眼前的景色,只觉置身画卷,沉醉其中。 “鸿煊哥哥,你在做什么?”听到许楉桐的声音,林卿卿这才回过神来。一棵樟树上,黄鸿煊正骑在树干上,听到了许楉桐的问话,他伸手比了个止声的动作。 等许楉桐拉着林卿卿跑了近前,黄鸿煊已从树上滑了下来。黄鸿煊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只雏雀,才对许楉桐道:“刚才有只小雀掉了下来,我看到树上有鸟窝,就想把它送回去,谁知道鸟妈妈死在了窝里了。” 许楉桐看着黄鸿煊手中的小雏雀,喃喃道:“好可怜的小家伙,它没有了妈妈怎么活啊。” 许楉桐无心的话,却让林卿卿心里涌上一阵酸楚。 将小雀交给许楉桐,黄鸿煊道:“楉桐妹妹,你先接好它,我再上树把它妈妈弄下来。” 许楉桐不解道:“它妈妈都死了,你还弄下来做什么?” 黄鸿煊道:“埋了啊,总不能让它烂在窝里吧?” 许楉桐道:“你的脚伤刚好,怎么能三番两次上树啊?去找个人来帮手吧。” “我来吧!”不等黄鸿煊答话,一旁的林卿卿开口道。 黄鸿煊打量着林卿卿,问道:“你当真会上树?” 见林卿卿只点头不语,许楉桐不无得意道:“鸿煊哥哥,这是卿卿,我的朋友,她可厉害了,还上树摘过柚子给我吃。” 在黄鸿煊与许楉桐期盼的眼神中,林卿卿将树上的那只母雀取了下来。黄鸿煊又去找来园丁的工具,三人一道将母雀埋在了樟树下,这才将那只小雏雀带回了房内。 那只小雏雀起初因受了惊吓,总是警惕的望着他们,一旦有了声响便会惊慌失措地抖动翅膀。林卿卿知道小雏雀是努力想飞,那无助可怜的样子着实令她心疼。看着身体微微颤抖的小雏雀,林卿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将它养好,让它可以羽翼丰满飞上蓝天。 在林卿卿的建议下,黄鸿煊从花匠那里找来了小木箱,在里面铺上了刨花絮,又拿了茶盏作小雏雀喂水喂食的器具,算是给它安了家。只是小雏雀蔫巴巴的不吃不喝,这下急坏了许楉桐。 “这样下去,它会死的!”许楉桐焦急道。 黄鸿煊道:“我看书上说,雏雀要母雀喂哺才行,要不我们来喂它喝水吧。” 见他两人说话间便要抱起雏雀,林卿卿急忙阻止道:“它太小了,这样会呛到它的。” 许楉桐道:“卿卿,你可是有什么好办法?” 林卿卿点了点头,道:“有一年我家窗台上落过一只受伤的小鸟,姆妈就是用谷粉加了一些蛋黄和泥,用细柳枝喂给小鸟吃…” 林卿卿话音未落,许楉桐便欢喜起来:“太好了,卿卿,雏雀有救了!”转头对着黄鸿煊,许楉桐又道:“鸿煊哥哥,那便劳你大驾往厨房一趟吧。” 黄鸿煊欢喜应下,转身便去了后院厨房。 瞧着黄鸿煊的背影,林卿卿心里嘀咕道:“从未曾见过的,为什么看着他这样眼熟?” 许楉桐见林卿卿发愣,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笑道:“是不是觉得鸿煊哥哥特别心善啊?他啊,从小就这样,有一年姨母带他来北京,他带着养的春蚕一道来了,后来蚕结了茧,我一时好奇想看看春蚕怎么变成蛾,就趁他不在时候偷偷把蚕茧剪开了,结果那里面是正在变蛾的蚕蛹,我这一剪子下去…唉,也是怪我!他回来后伤心的大哭一场,还冒雨把那个蚕蛹埋到了我家花园里,就因为这个,他还许久不搭理我…” 看林卿卿听得仔细,许楉桐继续道:“鸿煊哥哥不但心地善良,而且读书也是一等一的好,我这几个表哥当中属他最受姨丈姨母宠爱,他从小是被夸大的。” 林卿卿笑了笑,并不接话,只低头抚摸着小雏雀。许楉桐也不在意,走近前与她一道照顾起小雏雀来。 只过了两天,小雏雀便不再害怕,每每看到他们三人,便会叽叽喳喳地叫起来,仿似在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 自从救了这只小雏雀,黄鸿煊便天天往许楉桐房里来,一来二去,与林卿卿渐渐熟络起来。三个小伙伴除去照顾小雏雀,也一道读读书,习习字,大人们瞧着倒也觉安心,加上黄鸿熠结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人人都忙碌起来,也就不再过问他们的事。 第十八章 新娘子向长辈兄嫂敬了茶,一家人欢欢喜喜闲话起了家常。 这大喜的日子里,黄廷承身为一家之主虽依然正着面孔,却用从容和缓的口气对众人道:“借着鸿熠与玉凤的婚事,蒙诸多亲友光临助兴,这婚礼办得妥妥帖帖,算得风光。” “咱们家并非富贵已极,在我看来不过衣食无忧,只是在外人眼里,都以为咱们是富贵之家。所以,我今日再重申一遍,凡我黄家子女,不可流入骄奢淫逸之途。” 看了一眼廖玉凤,黄廷承又接着道:“平日里我忙于经济,无暇顾及家事,全赖你们母亲打点料理,故而你们要待母亲至孝,不能违拗忤逆。咱们家人口众多,望你们兄友弟恭,姑嫂和睦,如此才能中兴家业,世代相传。” 廖玉凤心里明白,这是黄廷承在对自己嘱咐家训,自是笑着点头示意,以表自己虚心受教。 黄鸿烨身为长子,等黄廷承话到这里,便带头应下,又对着父母道:“父亲、母亲,您二位放心,我们兄妹八人定当洁身自好,不辱家门。” 等黄鸿烨话音落下,柳韵琴环视了众人,便笑着道:“好了,我同你们父亲都知道你们是好孩子。今天是玉凤到我们家的第一次聚会,不要再说这些个拘谨的话题。昨天那个戏班子今天下午还要再来唱的,大家没事都去园子里听戏。” 柳悦琴问道:“今天唱的哪出戏?” 柳韵琴道:“阿姐,我记得你欢喜听‘五女拜寿’,昨天特意嘱咐戏班子唱这出。” 柳悦琴点了点头,道:“是啊,这出戏好听。这些年在北京,总跟着他们听京戏,这趟来杭州,我要好好过足戏瘾。” 柳韵琴道:“阿姐,这江南是您的根,您自然是要欢喜越剧的呀。姐夫平时忙于政务,您闲暇时就该像宥利一样常回来,我也好陪您多听戏。” 柳悦琴瞟了一眼许宥利,调笑道:“老四如今把你这里当成了家,若不是他父亲逼着,估计一年也难回去一趟北京。” 许宥利忙道:“母亲,江南是您故乡,您平时要照顾父亲不能常回来,那我就替您多回来陪陪亲戚友人,这不也是孝敬您吗?” 柳悦琴笑道:“大家听听,老四这到成了孝敬我…好,只要你姨丈、姨母不嫌弃你,你就常住杭州好了。” 一旁的黄芳蕙笑道:“姨母,宥利这样欢喜江南,您不如让宥利讨个江南太太。” 柳韵琴笑嗔道:“芳蕙,婚姻大事要你姨丈和姨母一同商量,你姨丈如今身居要职,这杭州城里哪有能匹配宥利的姑娘?” “芳蕙姐姐说的对,四哥,你就讨个江南太太,我也好常来杭州玩。”许楉桐咯咯笑道。 柳悦琴轻点了许楉桐的额头:“你四哥就是讨了江南太太,那也是要带回北京的,你呀,是不是也嫌我管的多,不愿回北京啊?” 许楉桐揽住柳悦琴的胳膊,撒娇道:“母亲,您冤枉我!您生长在江南,我是您女儿,心里自然会有江南情结。” 许宥利走了近前,笑道:“你个馋嘴猫,刚吃了鸿熠表哥的喜酒就想来讨我的喜酒吃…母亲,我现在还不想结婚,以后再说。” 许楉桐道:“母亲,您别信四哥,他在杭州有喜欢的人…” 不等许楉桐说完,许宥利便狠狠瞪了她一眼,许楉桐忽觉自己失言,急忙收了声。 柳悦琴看看许宥利,又瞧瞧许楉桐,疑道:“老四,小六说的可是当真?是谁家的女儿?” 虽说许氏夫妇不太干涉子女婚姻,但是许宥利知道以父亲的身份,是绝不允许自己与青楼女子往来。此时被柳悦琴询问,许宥利心内紧张,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答。 除去许宥利兄妹,黄鸿烨是此间唯一知情的人。见许宥利犯难,他便笑盈盈接了话道:“姨母,那天我跟宥利玩笑,说宥利相貌堂堂,朋友诗社里有些个女眷一定是爱慕的紧…许是楉桐妹妹听岔了。” 黄鸿烨因是黄家长子,平常行事稳重得体,听他这么一说,柳悦琴虽半信半疑,却也不再深究。望着许宥利,她嘱咐道:“老四,你欢喜谁就直说,只要是正经人家的女儿,不论门第高低都不打紧。只有一样,便是刚才你姨丈说的,不可流入骄奢淫逸之途,更不可与那些下九流的女子往来。” 许宥利只觉后背渗了冷汗,赶忙连连应是。 正说话间,黄家的管家黄福良急忙忙进了客厅。向黄廷承和柳悦琴姊妹问了好,黄福良道:“老爷,太太,许太太,北京来了电报。” 柳韵琴道:“北京的电报?那一定是姐夫给阿姐的。” 示意黄福良将电报送到柳悦琴手里,柳韵琴又接着道:“姐夫一定是想阿姐和楉桐了,鸿熠刚办好婚事,就来电报催了。” 柳悦琴接过电报,边打开,边笑道:“我们来了这许久,他也不过打了一次电话,他整天就知道忙他的政务,若当真是想,那也只是想小六…”话音未落,只见柳悦琴忽地变了脸色。 柳韵琴见状,心里一紧,忙问道:“阿姐,家里可是有事?” 见柳悦琴不出声,黄廷承会意,即刻将客厅内的众人遣散,只余了他夫妇二人与许家母子三人。 等众人散去,柳悦琴这才沉着脸道:“你姐夫下野了。” 众人皆惊。 定了定心神,黄廷承小心问道:“阿姐,姐夫向来行事沉稳,好端端的怎么就下野了,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悦琴道:“电报里也没提,只说要举家搬回河南老家,要我火速回京打点一切。” 见黄廷承若有所思,柳韵琴接过话道:“阿姐,姐夫得袁大总统重用,不会无缘无故下野,会不会是电报译错了?” 柳悦琴摇了摇头,道:“若说有几个字译错倒是可能,这么长一段话,又怎么会译错?”心里一面计划,一面招手叫了许宥权近前,柳悦琴又道:“你岳父在内阁做事,你让幼念挂个电话回去问问。” 许宥权点头应下,刚要离去,便听到黄廷承的声音:“宥权,等等!”许宥权止了脚步,转头看着黄廷承,等他继续说下去。 黄廷承看着柳悦琴,道:“阿姐,姐夫既然选择拍电报,又未在电报里提及缘由,想必是不愿外人知道。这电话一来二去,恐怕不妥。” 柳悦琴道:“廷承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宥权,你快去准备,咱们今天就回北京。” 许宥权点了点头,道:“母亲,我这就通知杭州铁路局,让他们准备火车。” 许宥利站了起来,道:“父亲既已下野,铁路局不一定会再给母亲安排专列,不如去买火车票,把有包厢的那节车票都买下来就好。” 第十九章 火车是晚上八点半的,因事情来得突然,柳悦琴与长媳张幼念便带领着家仆们急匆匆收拾着回京的行李。 太阳落下了地平线,已经是傍晚时分。许楉桐被柳悦琴叫去客厅与黄廷承夫妇道别,林卿卿收拾好了行李便独自来到了后花园。她抱着小雏雀走到最初捡到它的那棵樟树下,靠在枝干上,抬头仰望着晚霞。深秋的夕阳是橙粉色的,映在林卿卿稚嫩的却是忧郁的脸上。 黄鸿煊何时走近,林卿卿竟毫无察觉,只等他轻轻喊了一声,她才转过身来,微微显得有点吃惊。 “鸿煊少爷,对不起,我失礼了。”林卿卿小声道。 “我瞧你抱着小雀,怕惊着它,所以脚步放轻了,不怪你。”黄鸿煊道。 黄鸿煊已经知道许楉桐一家人要离开杭州,而且柳悦琴已经答应她带林卿卿一道离开。得知这个消息,黄鸿煊心里竟有几分莫名的失落。黄鸿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来到花园,又为何会走到樟树下。 此时看着林卿卿的神情,黄鸿煊不知道该怎么去开口。半晌,黄鸿煊才结结巴巴地说:“卿卿,你,不,你们,当真要一起离开吗?” 林卿卿点了点头,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以后还会再来吗?”黄鸿煊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明明知道林卿卿是无力左右自己的人。 “不知道。”林卿卿答。 “母亲说姨母他们要去河南,那是姨丈的老家。你知道河南在哪里吗?”黄鸿煊又问道。 林卿卿这次只摇了摇头,却没有作声。 黄鸿煊走近她些,望着林卿卿清澈秀丽的眼睛,忽然心砰砰的跳了起来。他是个颇有教养的人,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河南在黄河边上,离这里很远,很远。”黄鸿煊道。 林卿卿低下了头。 黄鸿煊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里却有掩藏不住的颤抖:“你,你如果不想离开杭州,我去找姨母,让她把你留下。”又觉自己说话唐突,他急忙解释道:“我,我是希望你能留下来照顾小雏雀。” 花园里静悄悄地,唯有晚风吹落树叶的簌簌声音。林卿卿抬了头,看着黄鸿煊,道:“鸿煊少爷,我晓得您是同情我…只是楉桐待我这样好,我应该陪在她身边的。” 把手中的小雏雀递到黄鸿煊手里,林卿卿满眼渴求的又接着道:“鸿煊少爷,我们路途上奔波,没办法再照顾它,拜托您了,一定要让它重回蓝天。” 黄鸿煊接过小雏雀,心里莫名的伤感起来。不等林卿卿对他嘱咐小雏雀喂养的事宜,黄鸿煊已转过身去,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出了站台的火车,像一条飞快的铁龙,一路向北狂奔。 看着熟睡的许楉桐,林卿卿却毫无睡意。 轻轻出了包厢,林卿卿站在过道里望向窗外。长长的火车看不到头,更看不到尾,在夜色苍茫中冲破黑暗,驶向远方。这是林卿卿生平第一次坐火车,也是第一次离开江南,她不知道这个巨型的铁皮怪物会将自己带向何方,更不知道自己未来的人生会怎么样。 一种莫名的心绪涌上心头,林卿卿低唤了一声“姆妈”,默默垂下泪来。 “你怎么在这里?”许宥利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林卿卿急忙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转过身来,答道:“四少爷,我,我睡不着,怕吵着楉桐小姐,就出来站站。” 许宥利手里端了一杯香槟,走了近前,道:“你还真知道分寸,难怪小六喜欢你,连母亲现在也夸你懂事…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睡吧。”落了话音,许宥利就准备往隔壁的包厢里进。 林卿卿点了点头,道:“是,四少爷。”看着许宥利转身的背影,林卿卿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壮了壮胆,小声问:“四少爷,您同香凝姐姐道别了吗?” 许宥利一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反问道:“道别?我为什么要跟她道别?” “我,我以为,以为…”林卿卿倒被许宥利问住了。 “以为什么?以为她是我的情人?”许宥利道。 林卿卿毕竟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女,被许宥利这么一问,瞬即涨红了脸,只是车厢里灯光昏暗,未被许宥利察觉。 见林卿卿不出声,许宥利接着又道:“行了,赶紧睡觉去,我跟她之间的事不用你操心。” 林卿卿得了香凝帮助才有机会离开掩香阁,自然一心想要报答。此时听到许宥利敷衍的说话,她心里忽地一急:“四少爷,香凝姐姐待您那样好,您走了不同她告别,她,她会伤心的。” 许宥利冷笑一声,道:“伤心?她承欢他人的时候会来跟我打招呼吗?她想过我的感受吗?” 那日与香凝初次的对话林卿卿言犹在耳,听到许宥利如此无情地回答,她心里不禁同情起香凝来。咬了咬牙,林卿卿道:“四少爷,香凝姐姐也是被迫无奈啊,您欢喜的时候去找她,不欢喜就可以一走了之,香凝姐姐又能怎样?” 见林卿卿敢出言质问,许宥利虽满心不悦,却还是压低了声音道:“你一个小丫头又懂什么?哪来那么多啰嗦!” 林卿卿此时已毫无怯意,直言道:“您既然不愿香凝姐姐伺候别人,为什么不娶她回家?香凝姐姐只有,只有您一个留宿的客人,您就该对她好一点。” 许宥利腾地抬起了手,只一秒钟又落下,接着厉声道:“快滚回包厢去,如果不是小六要你作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下火车!” 林卿卿见许宥利动了怒,又恐吵醒许楉桐,虽心有不甘,还是向他鞠了一个躬,怏怏回了包厢。 火柴划亮了昏暗的过道,许宥利点燃了一支香烟,望着静静飘动的烟圈,心里却思绪涌动。许宥利不得不承认自己爱上了那个青楼女子,只是他没有告诉林卿卿,自己已经嘱咐黄鸿烨去支付了香凝的包月钱,香凝再也不用去招呼其他的恩客。 许宥利揿灭了烟蒂,火星逐渐没有了痕迹,一如窗外深沉的夜色。 第二十章 (明日首页推,感谢各位的支持) 北京的秋很短暂,却是异常的美丽。碧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火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还有皇城根儿下慵懒的晒着暖阳的人们,无处不透着帝都的古韵。 许府坐落在北京城东四五条,是一座前清蒙古王爷在京的府邸。清亡之前,王府的子孙就已经把偌大的家业败光,等到宣统皇帝宣布退位,他们便将王府转手卖给了许家,而许家的男主人就是许楉桐的父亲,时任财政总长的许昌贤。 见到许昌贤,柳悦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许昌贤因不满大总统袁世凯要背叛革命复辟称帝,便屡次进言劝说,可袁世凯复辟之心已决,许昌贤见劝说无效,便辞去财政总长之职,退出政坛准备回乡避世。 许家的正厅里,许楉桐依偎在许昌贤的怀里,问道:“父亲,我们还会回北京吗?” 许昌贤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头,道:“北京有我们的家,当然会回来。” 许楉桐道:“父亲,干嘛我们要往河南去?那里是不是很荒凉,冬天会不会很冷?我怕冷,我不想去。” 许昌贤听许楉桐这样讲话便有些不高兴,把许楉桐扶了起身,道:“我自幼在河南长大,是那里的水土养育了我。你是我的女儿,怎可嫌弃自己的故土?更何况你祖母还在辉县老家,祖母能住得,你怎么就住不得!” 见许昌贤转了脸色,一旁的柳悦琴忙道:“小六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呀?好了,你这慌慌忙忙召我们回来,总不是为了给孩子们讲大道理的吧?” 许昌贤道:“我平时忙于政务,这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如果不想回河南老家,她大可以自己留在北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柳悦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动了气?小六才几岁,你就让她自己留在北京,你当真舍得啊?” 许昌贤轻叹一口气,道:“现在袁大总统要复辟,那是倒行逆施,我既不能苟同,自然要离京避世。思来想去,惟有河南老家最是妥当。” 许楉桐在一旁小声嘟囔道:“为什么不去杭州,住在我姨母家里,多好啊…” 不等她说完,许昌贤便打断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以为这举家迁居能像往日里探亲旅行?去杭州?那是寄人篱下!” 柳悦琴听许昌贤这样讲话,怕许楉桐再顶句嘴,就要惹了僵局,于是接口道:“好了,小六,你父亲自有他的道理,快回你房里去,卿卿还等着陪你收拾东西呢。” 许楉桐知道这是母亲帮自己解围,正想借机离开,便听到许昌贤道:“你不提我倒忘了问,你们怎么从杭州带回来个小丫头?是什么来路?” 许楉桐刚想开口解释,一旁的柳悦琴便轻轻拉了她一下,继而又笑着对许昌贤道:“你的宝贝女儿在杭州觉得寂寞,便找了老四朋友诗社里做杂役的这个小姑娘来作伴。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也读过书识得字,只是命苦,小小年纪就失了双亲。” 许昌贤因自己幼年家境贫寒,寡母将他兄妹几人拉扯长大,后来得乡邻资助北上应试中了科举才得以改变命途。此时听柳悦琴这样讲,心里倒生了几分怜悯,转头望着许楉桐,道:“既是这样,你就善待人家,不要欺负她。” 许楉桐道:“她是我朋友,我怎么会欺负她?倒是父亲您,卿卿刚学着讲京话,您不要训她不懂事才好。”呛白了一句许昌贤,许楉桐心里只觉顺畅许多,站了起身,又道:“好了,父亲,我去找卿卿一道收拾行李,要不您又该说我无心回老家了。”不等许昌贤出声,便转身出了正厅。 看着许楉桐的背影,许昌贤轻拍一下自己的大腿,道:“这孩子,气性不小,还就说不得了。” 要在平日里,许昌贤待这个小女儿娇惯的紧,今天见他跟女儿滞气,柳悦琴知道许昌贤必是因了下野心内不悦,也只好一声不响默然陪坐着。 正这时,长子许宥权带着长媳张幼念入了正厅。许宥权哪里知道父亲连许楉桐也训斥了,还以为跟往常一样,向双亲问了声安,便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继而拉了拉张幼念的手,示意她一道坐下。张幼念正要入座,抬眼却瞧见婆母向自己使了眼色,这一下,张幼念马上直起身子,站在一旁。 许宥权见妻子这个模样,心里一怔,正要起身,却见许昌贤已经沉了脸色。许宥权哪里还敢再坐,急忙起了身,站着道:“父亲,刘管家说您叫我们。” 许昌贤冷冷道:“怎么,我可有耽搁你时间?” 许宥权赶忙答道:“父亲叫我们来定是有事嘱咐,怎么能是耽搁。儿子、媳妇但凭父亲吩咐。” 许昌贤见他答的乖巧,语气也就缓了下来:“你在衙门里兼了两份职,如今我下野了,你可有想过怎么办?” 许宥权这两日不是未曾计算过,这几年依着父亲的面子挂了闲职,每月有几百块白白入账,现在父亲下野,在衙门里恐难为继。此时听许昌贤发问,许宥权便把盘算的事情道了出来:“没有父亲的荫蔽,儿子能保住本职的饭碗已是万幸…” 许昌贤道:“你倒是想得明白…好在亲家还在内阁任职,加之这些年我也帮衬了一些人,相信他们还是会给我留几分薄面的。你只要安分守己,这饭碗丢不了。”环顾左右,许昌贤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们夫妻两个就留在北京,一来因工作之需,二来也可为我打听京城的动静。民心所向,大总统若当真复辟,这政府长不了。”说罢,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许宥权不得不赶紧应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仔细打点在京一切。”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幼念,许宥权又道:“父亲,母亲,儿子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二位…幼念有了身孕,已经快两个月了。” 柳悦琴听到这话,一展愁眉,道:“幼念,你当真有喜了?”见张幼念娇羞地颔首,柳悦琴接着欢喜道:“好啊,我许家的长子长孙,你可要好好养胎,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对刘管家说。” 许宥权道:“母亲,您放心和父亲一道回老家,我一定照顾好幼念!只是…” “只是什么?你有什么话就当你父亲和我的面直说。”柳悦琴道。 许宥权平日只喜欢听戏喝酒,见父亲交了留守重任给自己,自然是要推脱掉的。许宥权道:“现在幼念有了身孕,我自然是要多应一份心,加上衙门的工作,恐怕分身乏术,有负父亲重托。” 许昌贤看了一眼柳悦琴,见她面无表情,便转过头对许宥权道:“宥豪如今也在衙门做事,你若无力兼顾,不妨让他回来帮你。” 不等许宥权出声,柳悦琴便接话道:“自从老太太把老五带回河南老家抚养,你又把楉栴嫁到了姚家,老三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如今咱们要回老家,你还能指望他再回来帮衬家里?” 许昌贤道:“他恐怕也是回来怕瞧见他娘遗物伤心…” 柳悦琴打断道:“行了,我还没说他不是,你就提这个…我倒觉得老四这两年在外历练成长了不少,倒不如让老四留下来帮老大。” 许昌贤知道柳悦琴心里的盘算,只两人毕竟结发夫妻,也不想因此起了龃龉,看了一眼柳悦琴,许昌贤道:“也好,那就让老四留京帮老大一道守家吧!” 第二十章 (明日首页推,感谢各位的支持) 北京的秋很短暂,却是异常的美丽。碧蓝的天空,灿烂的阳光,火红的枫叶,金黄的银杏,还有皇城根儿下慵懒的晒着暖阳的人们,无处不透着帝都的古韵。 许府坐落在北京城东四五条,是一座前清蒙古王爷在京的府邸。清亡之前,王府的子孙就已经把偌大的家业败光,等到宣统皇帝宣布退位,他们便将王府转手卖给了许家,而许家的男主人就是许楉桐的父亲,时任财政总长的许昌贤。 见到许昌贤,柳悦琴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许昌贤因不满大总统袁世凯要背叛革命复辟称帝,便屡次进言劝说,可袁世凯复辟之心已决,许昌贤见劝说无效,便辞去财政总长之职,退出政坛准备回乡避世。 许家的正厅里,许楉桐依偎在许昌贤的怀里,问道:“父亲,我们还会回北京吗?” 许昌贤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头,道:“北京有我们的家,当然会回来。” 许楉桐道:“父亲,干嘛我们要往河南去?那里是不是很荒凉,冬天会不会很冷?我怕冷,我不想去。” 许昌贤听许楉桐这样讲话便有些不高兴,把许楉桐扶了起身,道:“我自幼在河南长大,是那里的水土养育了我。你是我的女儿,怎可嫌弃自己的故土?更何况你祖母还在辉县老家,祖母能住得,你怎么就住不得!” 见许昌贤转了脸色,一旁的柳悦琴忙道:“小六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呀?好了,你这慌慌忙忙召我们回来,总不是为了给孩子们讲大道理的吧?” 许昌贤道:“我平时忙于政务,这孩子都让你惯坏了。如果不想回河南老家,她大可以自己留在北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 柳悦琴道:“好端端的,怎么就动了气?小六才几岁,你就让她自己留在北京,你当真舍得啊?” 许昌贤轻叹一口气,道:“现在袁大总统要复辟,那是倒行逆施,我既不能苟同,自然要离京避世。思来想去,惟有河南老家最是妥当。” 许楉桐在一旁小声嘟囔道:“为什么不去杭州,住在我姨母家里,多好啊…” 不等她说完,许昌贤便打断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你以为这举家迁居能像往日里探亲旅行?去杭州?那是寄人篱下!” 柳悦琴听许昌贤这样讲话,怕许楉桐再顶句嘴,就要惹了僵局,于是接口道:“好了,小六,你父亲自有他的道理,快回你房里去,卿卿还等着陪你收拾东西呢。” 许楉桐知道这是母亲帮自己解围,正想借机离开,便听到许昌贤道:“你不提我倒忘了问,你们怎么从杭州带回来个小丫头?是什么来路?” 许楉桐刚想开口解释,一旁的柳悦琴便轻轻拉了她一下,继而又笑着对许昌贤道:“你的宝贝女儿在杭州觉得寂寞,便找了老四朋友诗社里做杂役的这个小姑娘来作伴。是个清白人家的孩子,也读过书识得字,只是命苦,小小年纪就失了双亲。” 许昌贤因自己幼年家境贫寒,寡母将他兄妹几人拉扯长大,后来得乡邻资助北上应试中了科举才得以改变命途。此时听柳悦琴这样讲,心里倒生了几分怜悯,转头望着许楉桐,道:“既是这样,你就善待人家,不要欺负她。” 许楉桐道:“她是我朋友,我怎么会欺负她?倒是父亲您,卿卿刚学着讲京话,您不要训她不懂事才好。”呛白了一句许昌贤,许楉桐心里只觉顺畅许多,站了起身,又道:“好了,父亲,我去找卿卿一道收拾行李,要不您又该说我无心回老家了。”不等许昌贤出声,便转身出了正厅。 看着许楉桐的背影,许昌贤轻拍一下自己的大腿,道:“这孩子,气性不小,还就说不得了。” 要在平日里,许昌贤待这个小女儿娇惯的紧,今天见他跟女儿滞气,柳悦琴知道许昌贤必是因了下野心内不悦,也只好一声不响默然陪坐着。 正这时,长子许宥权带着长媳张幼念入了正厅。许宥权哪里知道父亲连许楉桐也训斥了,还以为跟往常一样,向双亲问了声安,便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继而拉了拉张幼念的手,示意她一道坐下。张幼念正要入座,抬眼却瞧见婆母向自己使了眼色,这一下,张幼念马上直起身子,站在一旁。 许宥权见妻子这个模样,心里一怔,正要起身,却见许昌贤已经沉了脸色。许宥权哪里还敢再坐,急忙起了身,站着道:“父亲,刘管家说您叫我们。” 许昌贤冷冷道:“怎么,我可有耽搁你时间?” 许宥权赶忙答道:“父亲叫我们来定是有事嘱咐,怎么能是耽搁。儿子、媳妇但凭父亲吩咐。” 许昌贤见他答的乖巧,语气也就缓了下来:“你在衙门里兼了两份职,如今我下野了,你可有想过怎么办?” 许宥权这两日不是未曾计算过,这几年依着父亲的面子挂了闲职,每月有几百块白白入账,现在父亲下野,在衙门里恐难为继。此时听许昌贤发问,许宥权便把盘算的事情道了出来:“没有父亲的荫蔽,儿子能保住本职的饭碗已是万幸…” 许昌贤道:“你倒是想得明白…好在亲家还在内阁任职,加之这些年我也帮衬了一些人,相信他们还是会给我留几分薄面的。你只要安分守己,这饭碗丢不了。”环顾左右,许昌贤压低声音接着道:“你们夫妻两个就留在北京,一来因工作之需,二来也可为我打听京城的动静。民心所向,大总统若当真复辟,这政府长不了。”说罢,仰头长叹了一口气。 许宥权不得不赶紧应道:“父亲放心,儿子一定仔细打点在京一切。”看了一眼身旁的张幼念,许宥权又道:“父亲,母亲,儿子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二位…幼念有了身孕,已经快两个月了。” 柳悦琴听到这话,一展愁眉,道:“幼念,你当真有喜了?”见张幼念娇羞地颔首,柳悦琴接着欢喜道:“好啊,我许家的长子长孙,你可要好好养胎,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对刘管家说。” 许宥权道:“母亲,您放心和父亲一道回老家,我一定照顾好幼念!只是…” “只是什么?你有什么话就当你父亲和我的面直说。”柳悦琴道。 许宥权平日只喜欢听戏喝酒,见父亲交了留守重任给自己,自然是要推脱掉的。许宥权道:“现在幼念有了身孕,我自然是要多应一份心,加上衙门的工作,恐怕分身乏术,有负父亲重托。” 许昌贤看了一眼柳悦琴,见她面无表情,便转过头对许宥权道:“宥豪如今也在衙门做事,你若无力兼顾,不妨让他回来帮你。” 不等许宥权出声,柳悦琴便接话道:“自从老太太把老五带回河南老家抚养,你又把楉栴嫁到了姚家,老三回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如今咱们要回老家,你还能指望他再回来帮衬家里?” 许昌贤道:“他恐怕也是回来怕瞧见他娘遗物伤心…” 柳悦琴打断道:“行了,我还没说他不是,你就提这个…我倒觉得老四这两年在外历练成长了不少,倒不如让老四留下来帮老大。” 许昌贤知道柳悦琴心里的盘算,只两人毕竟结发夫妻,也不想因此起了龃龉,看了一眼柳悦琴,许昌贤道:“也好,那就让老四留京帮老大一道守家吧!” 第二十二章 许楉桐拉着林卿卿一路小跑到了许宥崇房门口,不等入内就听见屋里传来许宥崇咯咯的笑声。 见许楉桐止了脚步,林卿卿不解道:“楉桐,干嘛不进去?” 许楉桐道:“五哥平常总是冷着脸,跟这个龚家瑶一起却能开怀大笑,你不觉得奇怪吗?先听听他俩说什么。” 林卿卿见许楉桐已经附耳在窗下,少女的好奇心也让她紧随许楉桐贴了近墙。 只听见龚家瑶的声音传来:“还有个更好笑的事呢…我舅舅那个村子里有个老实憨大,有一天他怀孕的老婆让他去自己娘家取做好的婴儿肚兜,他怕自己忘了,就走一路拍一路自己肚子,一路念叨‘肚兜,肚兜’,谁知道不小心摔了一觉,爬起身竟然忘记老婆交代了什么话,站在原地想了许久也记不得了,这一路寻思就到了丈人家…” 听见许宥崇接话道:“那到了丈人家他想起来了没?” 又是龚家瑶的声音:“他呀,倒是没忘拍着自己肚子,一见丈人,就对丈人说‘肚子,肚子’,这丈人见女婿老远跑来,拍着肚子,就以为他肚子饿,赶忙把烤好的地瓜拿给他吃…” “肚兜,肚饿,哈哈,这憨大也不憨嘛,起码吃到了烤地瓜。”许宥崇笑道,“家瑶哥,被你这么一说啊,我也肚饿了,也想吃烤地瓜。” 龚家瑶道:“成,我这就去给你烤。” 许宥崇声音里有几分遗憾:“为了迎接父亲他们回来,祖母让人收拾了整个院子,他们把你去年做的土炉架子扔了。” 龚家瑶道:“不要紧,那我再去打个土坯砌炉,明天就能烤地瓜了。” 许宥崇道:“好啊,祖母也喜欢吃的,明天我跟你一起烤。” 龚家瑶道:“好,表叔表婶都回来了,还有小表妹她们,我明天多烤点…只是不知道她们稀不稀罕吃…” “谁说不稀罕,我们要吃!”听到这里,许楉桐已经忍不住,拉着林卿卿便进了屋。 毕竟龚家瑶大他们几岁,搜寻些乡里的奇闻逸事说给他们听,许楉桐哪里听过这些个故事,只觉得比茶楼戏院里的段子都要有趣。等家仆们来请几人往餐厅用晚饭的时候,四个人已经相聊甚欢。 许昌贤常年居于北京,跟这些远房的子孙辈鲜少见面,龚家瑶头一次见这个被父母仰望的表伯,入了餐厅便一直屏声敛息小心跟在许宥崇的身侧。 见许宥崇与许楉桐分别落座,龚家瑶却默候在一旁,龚氏便向他招了招手,道:“家瑶,干嘛一直站着,快过来坐下。” 龚家瑶走进几步,向龚氏和许昌贤夫妇鞠躬作揖,问了好,却仍是在一旁站着。 龚氏道:“这孩子,小小年纪却懂事的紧。”转头对着许昌贤,又道:“这个就是刚才我跟你们提到的你孟津表舅的孙子,家瑶。” 许昌贤点了点头,道:“这些年儿子忙于政务,亲戚们走动得少,这些个小辈更是不大认得了。来,家瑶,坐下一起吃饭。” 听许昌贤这样讲话,又见龚氏向自己招手示意,龚家瑶赶忙又鞠了躬,这才在许宥崇身旁的位置坐下。 许昌贤见他坐定,又道:“你祖姑母念旧,空了让你父母也常来家里走动,陪你祖姑母说说话。” 龚家瑶点头间家仆们已陆续上了菜来。虽说是亲戚,却是隔了几代,又因两家地位悬殊,龚家瑶自然不敢动筷子,抬头间恰看到了站在许楉桐身后的林卿卿,心里只觉得两人身份无二,便又局促不安起来。 龚氏见他不动筷子,便道:“大老远的,难为你拉了这么多沉东西来。快,多吃点东西,别饿着。” 许宥崇夹了一筷子菜给龚家瑶,小声道:“家瑶哥,祖母让你吃饭,你赶紧吃吧。” 龚家瑶点了点头,刚拿起筷子,就听许楉桐道:“祖母,吃好了饭我要跟家瑶哥他们一起去砌炉子,明天可以烤地瓜吃。” 龚氏听许楉桐称呼龚家瑶作“家瑶哥”,心里只觉欢喜:“祖母从小就喜欢吃烤地瓜,那时候家里穷,就是地瓜也不能随便吃,嘴馋了总是去你表舅爷家里才能吃得上。” 柳悦琴出身江南富户,听龚氏说这些,心里颇有几分鄙夷,只碍于许昌贤在旁,扬了扬嘴角并未出声。 许楉桐却来了兴致,道:“祖母,我以前从未吃过柿饼,今天下午尝了一个,真的好吃极了,没想到老家还有这么多好吃的。” 不等龚氏开口,柳悦琴便接话道:“楉桐,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整日里把这些个吃得挂嘴上,传出去岂不是招人笑话。” 许楉桐撅嘴道:“母亲,我又没说错话,大家闺秀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说吃的啦?” “你…”柳悦琴正要驳斥,看见许昌贤沉了脸,也只好收了声。 龚氏放下筷子,道:“女孩子有教养也是应该的…好在这桌上也没有外人…楉桐,咱们老家虽偏僻了些,却有不少小吃食,以后让家瑶和宥崇带你尝个遍。” 许楉桐道:“祖母,家瑶哥过两天就要回去了,怎么带我们去吃那些好吃的呀。” 龚氏道:“家瑶难得来一趟,让他多住些日子,你们几个也好有个伴。” 柳悦琴心里有几分不悦,便接口道:“你们要读书习字,再说了,人家家瑶还要回去帮父母做事的,哪能陪着你们整日里疯跑?” 龚家瑶本来听了龚氏和许楉桐的话也是欢喜,正要答话,忽听柳悦琴这样讲,忙低下了头。 毕竟是龚氏的娘家侄孙,许昌贤听到柳悦琴这样讲话,便将手中的筷子放下,也不看她,只对龚家瑶道:“家瑶,你今年多大年纪?在家可有读过书啊?” 龚家瑶听到许昌贤问话,忙起身答道:“表叔,我虚岁十七了,没读过书,只是每次来宥崇都会教我识些字,又给了我一些书,地里不忙的时候就在家里自己看看。” 许昌贤摆手示意他坐下,道:“宥崇教你识的字?那也要你自己上进肯学才是。楉桐整日里有先生跟着教,还不想好好读书呢。” 龚家瑶刚坐下,听了许昌贤的话,即刻又站了起来,道:“表叔,我怎么能跟楉桐妹妹比,楉桐妹妹天资聪颖,是享福的命,我生来愚笨,是个受苦的人,能识得几个字,已经是万幸。” 许昌贤却道:“我也是穷苦出身,靠了读书才有的今天。你既是孟津老家的亲眷,若不嫌弃这里,就住上一阵子,跟宥崇、楉桐他们兄妹作伴读书,也好带他们长进。” 柳悦琴没料到自己的一句话竟适得其反,可许昌贤话已出口,自然也不敢再反驳。 许昌贤的话,龚氏听着欢喜,也跟着挽留道:“入了冬,家里也没什么要干的活,我明天就打发人给你爹娘捎信,就说你表叔留你在这里读书。” 第二十三章 北京落下第一场雪时,离袁世凯拟定称帝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 东四五条许家的正厅里,许宥权与许宥利各占一个沙发正说着话。 许宥权道:“父亲追随徐国务卿多年,这次国务卿也下野回了天津,看来父亲难有复出的机会了。” 许宥利道:“大哥,你也别太悲观了,世事难料,父亲不是说大总统这是倒行逆施,依我看,复辟之路不会长久。” 许宥权却道:“话虽如此,可如今大局已定,兵权、财权都在大总统手里,旁人想左右也难啊。”见许宥利不出声,许宥权继续道:“老四,咱们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 许宥利一脸狐疑望着许宥权,道:“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宥权翘起二郎腿,道:“老四,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父亲力阻大总统复辟,怎能不让大总统生厌?过去有徐国务卿护着,如今连他也离京避世,还有谁再能保咱们家?” “父母现在河南老家,依我的意思,不如趁着还没人开始清算父亲,赶紧把咱们家在城里的那几处投资变卖,也好落袋为安,万一有个风吹草动…” 不等许宥权说完,许宥利便打断道:“大哥,这是大事,没有父亲的意思怎么能轻举妄动?” 许宥权道:“老四,平时就属你机灵,怎么到了正事儿上就死脑筋呢!父亲在河南老家,那里交通不便,就是拍电报来回也要几天功夫,万一哪天大总统真的想起来要清算咱们家,到那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许宥利却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可他大哥的话:“大哥,你仔细揣摩徐国务卿临行前召见你我时嘱咐的话…父亲总说‘静观其变’,如今这局势变幻莫测,事情保不准就有了转圜,咱们且耐下心来再等等。” 许宥权放下腿,又坐端正仔细瞧了半天许宥利,道:“老四,我还当真小瞧了你,你还挺能沉住气啊…行,行,行,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你既然这么说,那就再等等看。” 说话间,许宥权便要起身离开,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坐了下来,道:“老四,忘了跟你说,昨天你不在家,鸿烨来了封电报,说是你在杭州诗社的朋友病了,好像还挺严重。” 许宥利在杭州哪有什么诗社朋友,不过是用来糊弄柳悦琴罢了。听到许宥权的话,许宥利一时怔住,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来,问道:“大哥,鸿烨表哥可有提到我朋友是什么病?” 许宥权见许宥利变了脸色,疑了心,便反问道:“老四,怎么你朋友病了不直接跟你发电报却要鸿烨来通知你,究竟是什么朋友?” 许宥利回了个神,忙搪塞道:“那能是什么朋友?无非是在诗社里那几个,我们都比较聊得来,估计是咱们家地址不详,恐怕是担心发错了。大哥,你快去陪大嫂,我现在就挂通电话给鸿烨。” 许宥权听他这样回答,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调笑道:“看你紧张的样子,得了,我也不问你,赶紧挂电话吧,我回屋去了。” 打通了黄鸿烨的电话,许宥利才知道原是香凝不明原因导致高烧昏迷,洋人医生说她病毒感染,本地郎中说她受了风寒,中西医药用遍,高热却是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掩香阁的乔妈妈唯恐香凝将病气过给其他姑娘,便托人带信给了黄鸿烨,希望香凝可以搬出掩香阁另择他居。黄鸿烨知道许宥利对香凝有情,也不敢擅自作主,这才发了电报给他。 电话里,黄鸿烨道:“宥利,听那个姓乔的意思,香凝再这样下去,她是铁了心要把她迁出去的。你虽说托我给她付了月钱,可香凝终究是她掩香阁的人…” 许宥利心有几分不安,道:“鸿烨哥,杭州有没有好一些的洋人医院,要不要送她入院治疗?” 黄鸿烨道:“有倒是有,只不过是…” 不等黄鸿烨说完,许宥利便急急接过话道:“那就赶紧送去,这个费用我来出。” 黄鸿烨道:“宥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哪里会是钱的问题。”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你若决定将她接出来,这往后…” 黄鸿烨没有继续说下去,电话这头的许宥利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欲言又止。香凝是掩香阁的姑娘,如果由他出面送去医院治疗,那势必要为她赎身,无论能否痊愈,便要担负起日后照顾香凝的责任。可如果现在不去管她,乔妈妈一定会将她迁了出去,由她自生自灭。 许宥利对香凝有情,心里如何舍得对她不管不顾。点上一根烟,许宥利狠狠地抽了一口,才又开了口:“鸿烨哥,那便劳你大驾,把她送去医院吧。” 黄鸿烨道:“宥利,你当真想好了?” “嗯!”许宥利沉声道。 “好吧,我帮你。只是,善后的事还要从长计议,你什么时候能来杭州?”黄鸿烨问道。 许宥利又陷入沉思中,手中的烟灰掉落在身上也未能察觉。足足半分钟,许宥利才道:“我一时半会儿恐怕去不了,你也知道现在这局势,随时随地家中都会有变故,我只能留在北京。” “鸿烨哥,有劳你了,你把她那个贴身的婢女一起赎出来,也好有个人照顾她。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局势稳定,我再往杭州谢你。” 挂了电话,许宥利狠狠掐了烟头,软软瘫在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了这样的选择,明知道父母是不会允许自己娶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他发现自己心在痛,他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管这个女人。 许宥利忽地坐了起来,自烟盒里又取出一根香烟,架起脚,将烟点燃。猛抽一口,许宥利斜眼去看一侧墙边的摆钟,半晌才喷出一口烟来。 又起身走向窗边,许宥利伫立良久,陷入沉思中。窗外的大雪,好像也同许宥利一样有千丝万缕的情绪,纷纷扬扬,漫天袭来。 第二十三章 北京落下第一场雪时,离袁世凯拟定称帝的日子已经没几天了。 东四五条许家的正厅里,许宥权与许宥利各占一个沙发正说着话。 许宥权道:“父亲追随徐国务卿多年,这次国务卿也下野回了天津,看来父亲难有复出的机会了。” 许宥利道:“大哥,你也别太悲观了,世事难料,父亲不是说大总统这是倒行逆施,依我看,复辟之路不会长久。” 许宥权却道:“话虽如此,可如今大局已定,兵权、财权都在大总统手里,旁人想左右也难啊。”见许宥利不出声,许宥权继续道:“老四,咱们是时候为自己做打算了。” 许宥利一脸狐疑望着许宥权,道:“大哥,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宥权翘起二郎腿,道:“老四,我这话什么意思你还不明白吗?父亲力阻大总统复辟,怎能不让大总统生厌?过去有徐国务卿护着,如今连他也离京避世,还有谁再能保咱们家?” “父母现在河南老家,依我的意思,不如趁着还没人开始清算父亲,赶紧把咱们家在城里的那几处投资变卖,也好落袋为安,万一有个风吹草动…” 不等许宥权说完,许宥利便打断道:“大哥,这是大事,没有父亲的意思怎么能轻举妄动?” 许宥权道:“老四,平时就属你机灵,怎么到了正事儿上就死脑筋呢!父亲在河南老家,那里交通不便,就是拍电报来回也要几天功夫,万一哪天大总统真的想起来要清算咱们家,到那时候一切就都晚了。” 许宥利却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认可他大哥的话:“大哥,你仔细揣摩徐国务卿临行前召见你我时嘱咐的话…父亲总说‘静观其变’,如今这局势变幻莫测,事情保不准就有了转圜,咱们且耐下心来再等等。” 许宥权放下腿,又坐端正仔细瞧了半天许宥利,道:“老四,我还当真小瞧了你,你还挺能沉住气啊…行,行,行,我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你既然这么说,那就再等等看。” 说话间,许宥权便要起身离开,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重新坐了下来,道:“老四,忘了跟你说,昨天你不在家,鸿烨来了封电报,说是你在杭州诗社的朋友病了,好像还挺严重。” 许宥利在杭州哪有什么诗社朋友,不过是用来糊弄柳悦琴罢了。听到许宥权的话,许宥利一时怔住,几秒钟后才回过神来,问道:“大哥,鸿烨表哥可有提到我朋友是什么病?” 许宥权见许宥利变了脸色,疑了心,便反问道:“老四,怎么你朋友病了不直接跟你发电报却要鸿烨来通知你,究竟是什么朋友?” 许宥利回了个神,忙搪塞道:“那能是什么朋友?无非是在诗社里那几个,我们都比较聊得来,估计是咱们家地址不详,恐怕是担心发错了。大哥,你快去陪大嫂,我现在就挂通电话给鸿烨。” 许宥权听他这样回答,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调笑道:“看你紧张的样子,得了,我也不问你,赶紧挂电话吧,我回屋去了。” 打通了黄鸿烨的电话,许宥利才知道原是香凝不明原因导致高烧昏迷,洋人医生说她病毒感染,本地郎中说她受了风寒,中西医药用遍,高热却是反反复复不见好转。掩香阁的乔妈妈唯恐香凝将病气过给其他姑娘,便托人带信给了黄鸿烨,希望香凝可以搬出掩香阁另择他居。黄鸿烨知道许宥利对香凝有情,也不敢擅自作主,这才发了电报给他。 电话里,黄鸿烨道:“宥利,听那个姓乔的意思,香凝再这样下去,她是铁了心要把她迁出去的。你虽说托我给她付了月钱,可香凝终究是她掩香阁的人…” 许宥利心有几分不安,道:“鸿烨哥,杭州有没有好一些的洋人医院,要不要送她入院治疗?” 黄鸿烨道:“有倒是有,只不过是…” 不等黄鸿烨说完,许宥利便急急接过话道:“那就赶紧送去,这个费用我来出。” 黄鸿烨道:“宥利,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哪里会是钱的问题。”顿了顿,他又接着道:“你若决定将她接出来,这往后…” 黄鸿烨没有继续说下去,电话这头的许宥利终于明白他刚才为什么欲言又止。香凝是掩香阁的姑娘,如果由他出面送去医院治疗,那势必要为她赎身,无论能否痊愈,便要担负起日后照顾香凝的责任。可如果现在不去管她,乔妈妈一定会将她迁了出去,由她自生自灭。 许宥利对香凝有情,心里如何舍得对她不管不顾。点上一根烟,许宥利狠狠地抽了一口,才又开了口:“鸿烨哥,那便劳你大驾,把她送去医院吧。” 黄鸿烨道:“宥利,你当真想好了?” “嗯!”许宥利沉声道。 “好吧,我帮你。只是,善后的事还要从长计议,你什么时候能来杭州?”黄鸿烨问道。 许宥利又陷入沉思中,手中的烟灰掉落在身上也未能察觉。足足半分钟,许宥利才道:“我一时半会儿恐怕去不了,你也知道现在这局势,随时随地家中都会有变故,我只能留在北京。” “鸿烨哥,有劳你了,你把她那个贴身的婢女一起赎出来,也好有个人照顾她。等过段时间,风头过去,局势稳定,我再往杭州谢你。” 挂了电话,许宥利狠狠掐了烟头,软软瘫在沙发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了这样的选择,明知道父母是不会允许自己娶一个青楼出身的女人。他发现自己心在痛,他不能控制自己不去管这个女人。 许宥利忽地坐了起来,自烟盒里又取出一根香烟,架起脚,将烟点燃。猛抽一口,许宥利斜眼去看一侧墙边的摆钟,半晌才喷出一口烟来。 又起身走向窗边,许宥利伫立良久,陷入沉思中。窗外的大雪,好像也同许宥利一样有千丝万缕的情绪,纷纷扬扬,漫天袭来。 第二十五章 到了腊月二十,许昌贤受邀往郑州赴宴,一早便出了门。许楉桐平时只对父亲有几分忌惮,见他出门,拉着林卿卿就往许宥崇房间跑去。 因为不用上课,许宥崇和龚家瑶睡了个懒觉,此时刚刚起身准备洗漱。房门突然被打开,许楉桐喊着“家瑶哥”就入了房内,俩人都只穿了睡觉的中衣,避闪不及。林卿卿满脸绯红,赶忙拉许楉桐就要往外退去。 许楉桐却没半分离开的意思,笑着对林卿卿道:“家瑶哥和五哥又不是没穿衣服,你看你,新时代了还这么拘于小节。” 林卿卿听她这样讲话,进退不是,只低头不语。 龚家瑶甚是尴尬,只因寄居于此,许楉桐是主,自己为客,也不好出声指责,只一刹那退到了屋子一角。 看他这个模样,许楉桐笑到弯下了腰:“哈哈,家瑶哥,你怎么像个大闺女!” 龚家瑶攒紧了拳头,却憋着硬是没说一句话。 许宥崇从未见过龚家瑶这般模样,心里一时气恼,上前一把拉住许楉桐,道:“楉桐,要知道羞耻!” 许楉桐瞪大了双眼,道:“五哥,什么是羞耻?你别告诉我,我进你房间这事也要羞一羞?” 许宥崇本就老实,刚才不过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被许楉桐这么反问,一时竟接不上话来。 林卿卿见场面僵下了,忙拉了拉许楉桐衣袖,道:“楉桐,前几天五少爷他们不是捉回来一只野兔,我们先去隔壁喂兔子,等五少爷他们洗漱好了咱们再来。” 许楉桐见龚家瑶低着头一语不发,又看许宥崇一脸僵硬,心里也觉自己行为有失,只她平时心高气傲不愿承认。此时林卿卿这么一说,倒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于是撇了撇嘴,跟着林卿卿出了外去。 自从那天开始,林卿卿便隐约感觉到龚家瑶在有意避开自己和许楉桐,可许楉桐却浑然不觉。不等到腊月二十三,龚家瑶便往龚氏上房请辞准备回家。 龚氏瞧着这些日子几个孩子一并读书玩耍颇是融洽,就连平常不苟言笑的许宥崇也终日洋溢着笑容,心里自然欢喜十分。见龚家瑶前来辞行,龚氏心有几分不舍,便挽留道:“家瑶,你就在这里过罢年再回去,你爹娘那里我自然会让人去捎话。” 龚家瑶道:“祖姑母,您的好意我明白,只是我出来一个多月了,也想念父母弟妹,再不几天就要过年了,我还是回去看看的好。” 龚氏想了一想,道:“你要是打定主意回去,我也不强留你,吃了中饭再走,我也好让人给你准备些东西带回去。” 龚家瑶道:“祖姑母,不吃中饭了,我去跟表伯表娘辞了行就早点赶路。” 龚氏点了点头,转头对一旁的女仆吩咐道:“去瞧瞧老爷和太太忙不忙,就说家瑶要去跟他们辞行。”等女仆应下转身离去,龚氏又问道:“宥崇和楉桐他们知道你今天要走吗?” 龚家瑶摇了摇头,道:“我想着先来跟您讲一声…” 龚氏只“哦”了一声,也并不问他缘由,抓了一把果盘里的花生递给他,道:“你先磕花生,等留柱家的回了话,你就去见你表伯。” 龚家瑶虽说归心似箭,可也知道礼数不能少,于是谢过龚氏,就沿着桌角一旁坐了下来。 不一会儿,留柱家的就回来回话,道是太太说老爷昨天刚从郑州回来,路上车马劳顿,现在还歇着没起身,一时半会儿恐怕也起不来。太太连日来忙着张罗家事,累着了,身上不大好,也不再道别。太太已经传话给了许管家,让他去为表少爷准备回家的年货。 听了留柱家的话,龚氏只微微蹙了一下眉,便对龚家瑶道:“你表伯虽说下野回乡,可隔三差五总少不得被人邀约,也确实忙了些…不如你再等等?” 龚家瑶听了,忙站了起身,道:“祖姑母,我知道表伯忙,不敢再多叨扰。这些日子表伯留我在这里读书,我已经感激不尽,现在只能劳烦您代我转达谢意。” 龚氏点了点头,道:“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强留你。家瑶,过罢年你再来。”说着便令留柱家的通知备车。于是龚家瑶鞠躬告辞,龚氏亲自送到房门口,又嘱咐几句,目送着龚家瑶走远。 出了龚氏住的院子,穿过一道长廊,就到了许宥崇兄妹住的中院。龚家瑶停了脚步,有几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去跟许宥崇正式道个别。 “家瑶哥,你怎么在门口站着?”背后传来许宥崇的声音。 龚家瑶转过身来,尴尬地笑了一下,道:“我,我要回家了…” 许宥崇一脸疑惑,问道:“昨晚聊天也没听你提起,怎么就突然要走?家里出了什么急事吗?” 龚家瑶一家这些年多得许家帮衬,日子过的还算安稳。许楉桐是许家夫妇的心肝宝贝,一贯随着性子行事,现在她整天围着自己,龚家瑶只觉千斤重担,若要有个过失,就会给家里惹来麻烦。听了许宥崇的问话,龚家瑶摇了摇头,他咬紧下唇,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对许宥崇说出自己心里的那份担忧。 许宥崇见他不出声,近前半步,直勾勾盯着龚家瑶,又道:“家瑶哥,究竟出了什么事?” 龚家瑶只道:“没事,就是想爹娘弟妹了。” 许宥崇很想问他一句“你不是说过了正月十五再走吗”,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忍了下来。 “家瑶哥,你在这里啊…”林卿卿从不远处跑了过来。向许宥崇点头问了声好,林卿卿对着龚家瑶道:“家瑶哥,楉桐在厨房学做芝麻糖,让我来找你们一起过去尝尝。” 龚家瑶笑了笑,道:“卿卿,我马上要回家了,祖姑母已经让人备好了车,你们去吃吧,我先走了。” 林卿卿一怔,忙问道:“家瑶哥,昨天也没听你提起,怎么这么突然啊?” 龚家瑶道:“我来了这么久,也该回家看看了…卿卿,很开心这段时间跟你们一道读书、游戏。”落了话音,龚家瑶又看了一眼许宥崇,有几分不舍,却还是转身离开。 许楉桐和林卿卿无话不说,闺房夜话里许楉桐提到最多的就是龚家瑶。林卿卿知道许楉桐心里对龚家瑶装着一份懵懂的情愫。 林卿卿猜到几分原因,可是为了许楉桐,她还是喊住了龚家瑶:“家瑶哥,你不去跟楉桐打声招呼吗?” 龚家瑶停下,转过身,道:“不了,路远,我得早点赶路。卿卿,有劳你帮我转告一声吧。” 林卿卿试图挽留道:“家瑶哥,楉桐做的芝麻糖很好吃,你等我去拿一些来,你尝尝,也好带一些回家。” 龚家瑶道:“卿卿,你和宥崇替我多吃点,我就先走了。”说话间瞧见许宥崇神情有些失落,龚家瑶心忽地紧了一下。 “宥崇…新年好!”龚家瑶最终还是不想解释自己为何会提前离开。 等许楉桐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到大门口时,龚家瑶已经坐上马车走远了。 第二十六章 柚园正文卷第二十六章龚家瑶不辞而别,很令许楉桐伤心失落,连着几天茶饭不香,时不时还会跟林卿卿哭诉一场。林卿卿也只能婉言相劝,每天讲些笑话来逗她开心。直到除夕前夜,许宥利从北京给众人带来了定制的新装,许楉桐这才有了笑容。 许宥利同时也带来了北京的消息,因多方势力的反对,袁世凯被迫无奈已经准备宣布取消君主立宪的计划,还准备重新启用徐国务卿。许昌贤追随徐国务卿多年,一直被其视作左膀右臂,这么一来便复出在即。现在得了这个消息,许家上下不免喜气洋洋。 欢欢喜喜的一个年下,展眼就到了元宵。许宅到处挂上了火红的灯笼,灯光相映,五彩缤纷,一片富贵祥和的景象。 按照当地风俗,正月十五夜饭要吃饺子,再做一碗烩菜当作浇头,吃饭前先端一碗加了浇头的饺子送到附近亲友家,以示亲戚间同吃一锅饭,共患难同进退的意思。许家因许昌贤早前位高权重,亲友们不敢等他家来送饺子,多数煮好饺子就先来他家送。龚氏体恤亲朋,多半会留下他们在家吃饭,久而久之,正月十五附近亲友到许家吃夜饭看花灯就成了规矩。 今年许昌贤夫妇在家共度元宵,龚氏更是让管家张罗的热热闹闹,把周边乡邻乡亲都请到家里来赴宴。 许家前院搭了大棚,生了大火炉,支了几口大锅,厨房的帮佣们都聚在棚下,包饺子的,做烩菜的,炸丸子的,拌凉菜的,一众男女说说笑笑干得热火朝天。 许楉桐哪里见过这景象,拉了林卿卿一道来凑热闹。眼前的一切,像极了记忆中家乡小镇乡邻办宴席的场面,林卿卿眼圈一红,好在她懂得克制自己,并不曾让任何人察觉。 天刚黑下来,就有乡邻陆陆续续端了自家的饺子送来。柳悦琴心里瞧不起这些乡下的亲眷,只推说头风发作,待在自己房内不愿见客,许昌贤懒得与她计较,亲自陪着龚氏往门口迎客。待客齐开宴,足足十桌之多。许昌贤见母亲欢喜,自己又复出在即,心情甚好,便命人取出多年珍藏的老酒,和亲友们一起欢宴庆贺。 推杯换盏间,许昌贤不知不觉就上了头,待到客人散去,已是酩酊大醉。龚氏瞧着心疼,忙着吩咐家仆们送许昌贤回房休息,不料许昌贤却道出恼怒柳悦琴今日举动的话来。龚氏唯恐许昌贤酒后失言,令他们夫妻起了龃龉,便吩咐家仆们把许昌贤送到厢房休息。 一众人手慌脚乱正要扶许昌贤往厢房去,龚氏忽然想起厢房久未住人,还没生炉火,恐怕冻着许昌贤,忙吩咐管家许留柱:“留柱,把老爷送我房里休息,今晚我住厢房。” 许留柱道:“老太太,您年纪大了,这厢房生火再暖热且得时间,您…” 不等许留柱说完,龚氏便打断道:“不妨事,你们先把老爷送我房里,我打发人把厢房的炉火生着,我跟孩子们看会儿花灯,不多会儿厢房就会暖和。” 许留柱知道龚氏已经打定主意,便点头应下,随了众人将许昌贤送往后院龚氏卧房。 等留柱家的来请龚氏往厢房休息的时候,龚氏也已经和一帮儿孙赏完了花灯,放完了爆竹。热闹了一天的许宅,随着所有人的入寝而安静下来。 许楉桐和林卿卿躺在床上聊了会儿天就昏昏沉沉睡去了。门外传来打更的声音“警惕火烛,平安无事”。 林卿卿拿被子蒙了头,却怎样也睡不着,外婆和姆妈包的汤圆,阿爹亲手扎的灯笼,还有一家人在一起放的爆竹,小时候跟父母过元宵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 泪水模糊了林卿卿的双眼,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命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默默地想着,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又想,所幸上天眷怜,自己遇到了许楉桐,两人亲如姐妹。 哭着想着,林卿卿慢慢合上了双眼,迷迷糊糊中却听到了更夫的喊声“走水了,走水了!”林卿卿一下清醒过来,打开被窝跑到窗前一看,就瞧见前院火光冲天。林卿卿不敢耽搁,赶忙叫醒了许楉桐,俩人手忙脚乱穿了衣服跑到屋外。 同住在中院的许宥利与许宥崇也已经起身出屋。看着忙乱的家仆们,许宥崇与许楉桐有些手足无措,即便是年长他们几岁的许宥利,也从未经过这样的阵势,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众人正愣神,便有一个家仆跑了过来,道:“两位少爷,小姐,太太让你们先从后院小门出去避避,万一火烧起来,别伤着。” 许宥利道:“我父亲、母亲在哪?前院哪里着火了?” 家仆道:“老爷在后院老太太的房里,只是醉酒还没醒过来,许管家正要让人把老爷抬出来,太太刚吩咐了灭火的事,也要往后院来。” 许宥崇道:“我祖母呢?祖母在哪里?” 不等家仆答话,柳悦琴已经到了中院。柳悦琴见兄妹几人还在原地站着,就沉下脸来,道:“天干物燥,万一烧过来还要不要命了,都傻愣着干什么,快往后院去。” 许楉桐看着熊熊火光,吓得一头扑进柳悦琴怀里,连声道:“母亲,我怕,我怕!” 柳悦琴拍着许楉桐的背,安抚道:“不怕,不怕,有母亲在呢…快,一道去后院避避。”说话间,柳悦琴便拉着许楉桐的手疾步便往后院走去。 许宥崇仍站在原地,一把拉住那家仆,问道:“我祖母在哪?” 家仆看了一眼柳悦琴的背影,小声道:“起火的就是老太太那个厢房…” 许宥崇急急道:“那祖母,祖母跑出来了没有?” 家仆道:“更夫发现的时候厢房已经起了浓烟,人进不去啊…”不等他说完,许宥崇拔腿就往前院跑去。 一旁的林卿卿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头看一眼已经随柳悦琴离开的许楉桐,林卿卿只片刻犹豫,便转身跟着许宥崇也跑去了前院。 许留柱正指挥家仆们奋力扑救,瞧见许宥崇要冲进厢房救人,一把拉住他,道:“五少爷,您可使不得,万一老太太救不出来,您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担得起这个罪过啊!” 许宥崇急道:“祖母在里面,我不能不救她,你放开!” 许留柱道:“火太大,五少爷,刚才两个护院的壮汉都冲不进去,您怎么进的去啊。” 两个人正争执间,只见林卿卿掂起一桶水就浇在了自己身上,又用手帕捂了口鼻,冲进了厢房。 第二十六章 柚园正文卷第二十六章龚家瑶不辞而别,很令许楉桐伤心失落,连着几天茶饭不香,时不时还会跟林卿卿哭诉一场。林卿卿也只能婉言相劝,每天讲些笑话来逗她开心。直到除夕前夜,许宥利从北京给众人带来了定制的新装,许楉桐这才有了笑容。 许宥利同时也带来了北京的消息,因多方势力的反对,袁世凯被迫无奈已经准备宣布取消君主立宪的计划,还准备重新启用徐国务卿。许昌贤追随徐国务卿多年,一直被其视作左膀右臂,这么一来便复出在即。现在得了这个消息,许家上下不免喜气洋洋。 欢欢喜喜的一个年下,展眼就到了元宵。许宅到处挂上了火红的灯笼,灯光相映,五彩缤纷,一片富贵祥和的景象。 按照当地风俗,正月十五夜饭要吃饺子,再做一碗烩菜当作浇头,吃饭前先端一碗加了浇头的饺子送到附近亲友家,以示亲戚间同吃一锅饭,共患难同进退的意思。许家因许昌贤早前位高权重,亲友们不敢等他家来送饺子,多数煮好饺子就先来他家送。龚氏体恤亲朋,多半会留下他们在家吃饭,久而久之,正月十五附近亲友到许家吃夜饭看花灯就成了规矩。 今年许昌贤夫妇在家共度元宵,龚氏更是让管家张罗的热热闹闹,把周边乡邻乡亲都请到家里来赴宴。 许家前院搭了大棚,生了大火炉,支了几口大锅,厨房的帮佣们都聚在棚下,包饺子的,做烩菜的,炸丸子的,拌凉菜的,一众男女说说笑笑干得热火朝天。 许楉桐哪里见过这景象,拉了林卿卿一道来凑热闹。眼前的一切,像极了记忆中家乡小镇乡邻办宴席的场面,林卿卿眼圈一红,好在她懂得克制自己,并不曾让任何人察觉。 天刚黑下来,就有乡邻陆陆续续端了自家的饺子送来。柳悦琴心里瞧不起这些乡下的亲眷,只推说头风发作,待在自己房内不愿见客,许昌贤懒得与她计较,亲自陪着龚氏往门口迎客。待客齐开宴,足足十桌之多。许昌贤见母亲欢喜,自己又复出在即,心情甚好,便命人取出多年珍藏的老酒,和亲友们一起欢宴庆贺。 推杯换盏间,许昌贤不知不觉就上了头,待到客人散去,已是酩酊大醉。龚氏瞧着心疼,忙着吩咐家仆们送许昌贤回房休息,不料许昌贤却道出恼怒柳悦琴今日举动的话来。龚氏唯恐许昌贤酒后失言,令他们夫妻起了龃龉,便吩咐家仆们把许昌贤送到厢房休息。 一众人手慌脚乱正要扶许昌贤往厢房去,龚氏忽然想起厢房久未住人,还没生炉火,恐怕冻着许昌贤,忙吩咐管家许留柱:“留柱,把老爷送我房里休息,今晚我住厢房。” 许留柱道:“老太太,您年纪大了,这厢房生火再暖热且得时间,您…” 不等许留柱说完,龚氏便打断道:“不妨事,你们先把老爷送我房里,我打发人把厢房的炉火生着,我跟孩子们看会儿花灯,不多会儿厢房就会暖和。” 许留柱知道龚氏已经打定主意,便点头应下,随了众人将许昌贤送往后院龚氏卧房。 等留柱家的来请龚氏往厢房休息的时候,龚氏也已经和一帮儿孙赏完了花灯,放完了爆竹。热闹了一天的许宅,随着所有人的入寝而安静下来。 许楉桐和林卿卿躺在床上聊了会儿天就昏昏沉沉睡去了。门外传来打更的声音“警惕火烛,平安无事”。 林卿卿拿被子蒙了头,却怎样也睡不着,外婆和姆妈包的汤圆,阿爹亲手扎的灯笼,还有一家人在一起放的爆竹,小时候跟父母过元宵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 泪水模糊了林卿卿的双眼,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命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默默地想着,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她又想,所幸上天眷怜,自己遇到了许楉桐,两人亲如姐妹。 哭着想着,林卿卿慢慢合上了双眼,迷迷糊糊中却听到了更夫的喊声“走水了,走水了!”林卿卿一下清醒过来,打开被窝跑到窗前一看,就瞧见前院火光冲天。林卿卿不敢耽搁,赶忙叫醒了许楉桐,俩人手忙脚乱穿了衣服跑到屋外。 同住在中院的许宥利与许宥崇也已经起身出屋。看着忙乱的家仆们,许宥崇与许楉桐有些手足无措,即便是年长他们几岁的许宥利,也从未经过这样的阵势,一时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众人正愣神,便有一个家仆跑了过来,道:“两位少爷,小姐,太太让你们先从后院小门出去避避,万一火烧起来,别伤着。” 许宥利道:“我父亲、母亲在哪?前院哪里着火了?” 家仆道:“老爷在后院老太太的房里,只是醉酒还没醒过来,许管家正要让人把老爷抬出来,太太刚吩咐了灭火的事,也要往后院来。” 许宥崇道:“我祖母呢?祖母在哪里?” 不等家仆答话,柳悦琴已经到了中院。柳悦琴见兄妹几人还在原地站着,就沉下脸来,道:“天干物燥,万一烧过来还要不要命了,都傻愣着干什么,快往后院去。” 许楉桐看着熊熊火光,吓得一头扑进柳悦琴怀里,连声道:“母亲,我怕,我怕!” 柳悦琴拍着许楉桐的背,安抚道:“不怕,不怕,有母亲在呢…快,一道去后院避避。”说话间,柳悦琴便拉着许楉桐的手疾步便往后院走去。 许宥崇仍站在原地,一把拉住那家仆,问道:“我祖母在哪?” 家仆看了一眼柳悦琴的背影,小声道:“起火的就是老太太那个厢房…” 许宥崇急急道:“那祖母,祖母跑出来了没有?” 家仆道:“更夫发现的时候厢房已经起了浓烟,人进不去啊…”不等他说完,许宥崇拔腿就往前院跑去。 一旁的林卿卿也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转头看一眼已经随柳悦琴离开的许楉桐,林卿卿只片刻犹豫,便转身跟着许宥崇也跑去了前院。 许留柱正指挥家仆们奋力扑救,瞧见许宥崇要冲进厢房救人,一把拉住他,道:“五少爷,您可使不得,万一老太太救不出来,您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担得起这个罪过啊!” 许宥崇急道:“祖母在里面,我不能不救她,你放开!” 许留柱道:“火太大,五少爷,刚才两个护院的壮汉都冲不进去,您怎么进的去啊。” 两个人正争执间,只见林卿卿掂起一桶水就浇在了自己身上,又用手帕捂了口鼻,冲进了厢房。 第二十七章(明天上青云,两更) 许昌贤醉酒醒来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龚氏的床榻前,许昌贤焦急地等待着昏迷不醒的老母亲,满脸的自责与担忧。 郎中为龚氏施了针,这才转过身走到许昌贤面前:“许老爷,老太太这是吸了浓烟,伤了肺,我刚才已经给老太太扎了针,等老太太醒了再喝几副药,慢慢调理些时日就会康复的…只是木梁砸到老太太,伤了腿,伤筋动骨需百天,要慢慢养。” 话虽如此,许昌贤还是不放心地问道:“我母亲当真无碍?不会落下什么病根儿吗?” 郎中道:“老太太福大命大,身体底子又好,救得也及时,只是上了年纪,恢复起来毕竟不如壮年的人,慢慢调理一段时日,定可大安。” 听郎中这样讲话,许昌贤这才松下一口气。打发人送走郎中,又嘱咐女仆们悉心照料龚氏,许昌贤这才出了外去。 前院西侧尽毁,好在正北前厅与东北侧主房并未被火势波及。进了前厅,不等落座,许昌贤就质问许留柱道:“夜夜有巡逻打更的,西厢房即便起了火也能及时扑救,何至于此?” 许留柱本是许家宗亲,自从许昌贤扩建祖宅开始就来帮着打理一家大小事宜。昨夜失火,许留柱自觉责任重大,听许昌贤问话,直直跪倒在地,道:“老爷,是我失职,是我的错啊!” “老太太心善,体恤更夫们没年没节的值夜,逢到年下里便会特意嘱咐让他们每夜只留一个人当值。咱家院子大,更夫巡一圈下来,等发现厢房起火的时候,那火势已经不小了。” 一旁的柳悦琴接话道:“母亲也是…前后三个院子,怎么能让一个更夫当值?” 许昌贤斜她一眼,又问许留柱道:“好端端的怎么会起火?” 许留柱道:“老太太平时是我那媳妇在跟前伺候着,虽说有个小婢女,但是这些年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也心疼她是个孩子家,就没让她陪过夜,所以也不知道究竟因了什么起火…老爷,我罪该万死,我有负您所托啊…” “行了,行了,现在不是追究你责任的时候。”许昌贤摆了摆手道,“你刚才说是谁把我母亲救出来的?” “是…”许留柱刚开了口,便被柳悦琴接了话去:“是卿卿,就是陪着楉桐的那个孩子。”见许昌贤点了点头,柳悦琴接着道:“楉桐孝顺她祖母,哭着要冲进去救她祖母,可是你知道她哪有这个力气啊?好在卿卿被楉桐感动了,她替楉桐冲了进去。” 许留柱抬头看了一眼柳悦琴,见她目光犀利瞪了一眼自己,即刻又低下了头。许昌贤只一心懊悔,并未留意他两人的举动,等柳悦琴说完,许昌贤道:“这孩子有功,赏她些钱,再给她多做几身新衣服。” 中院许楉桐屋内,许楉桐一边帮林卿卿上药,一边问道:“卿卿,疼吗?” 林卿卿摇了摇头,道:“不要紧,都是一些皮外伤。” 许楉桐红了眼圈,道:“你看看你,头发都烧掉一截,还说没事…” 林卿卿伸手摸了摸自己头发,咧嘴笑了一下,道:“头发可以再长的…你呀,怎么就哭了?” 许楉桐放下药膏,哽咽道:“你还笑得出来…如果不是你,祖母可能就…卿卿,你哪来的勇气冲进火场?” 林卿卿垂下眼睑,敛了笑容,停了几秒钟,才道:“楉桐,我外婆就是因为家里失火吸了浓烟而不治身亡…” 许楉桐一把抱住林卿卿,道:“卿卿,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祖母!” “啊呀呀,疼…疼…” 许宥利因为要处理其他事务,等龚氏病情稳定便回了京。这些日子许宥崇、许楉桐与林卿卿常常伴在龚氏膝下,龚氏心情舒畅,康复的也快起来。等到杏花开满树枝的时候,龚氏已经可以拄拐下床慢慢走路了。 三月二十二日,袁世凯宣布取消君主立宪国体,恢复原有民国政府,重新启用徐国务卿。徐国务卿与许昌贤公私皆引为知己,一上任便致电许昌贤,让他复出任职。 对于柳悦琴而言,这是天大的喜讯,她终于可以离开辉县回到朝思暮想的北京去。不等许昌贤发话,柳悦琴便已吩咐家仆们收拾行李打包装箱。 许昌贤进了龚氏的屋子,顺着她的床沿坐下,先问了龚氏身体状况,而后小心翼翼将要回京的消息告诉了她。 龚氏倚靠着床头坐着,听完许昌贤的话,浅笑道:“难得徐国务卿赏识你邀你复出,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就回北京吧。” 许昌贤道:“母亲,您身体还没痊愈,我们就这么走了,儿子怎么忍心…” 龚氏拍了拍许昌贤的手,道:“先有国才有家,现在国家需要你,你就安心回去。至于我,你放心,我也好得差不多了,再说还有这么多人伺候着,不妨事。” 许昌贤点了点头,道:“母亲您深明大义,儿子就听您的。等我回了北京,再给您找个好郎中,让他来给您瞧瞧。” 龚氏道:“如今给我看的这位郎中就挺好,别费事再折腾。你能安心政务,我也就能安心养身体了。” 许昌贤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许宥崇,道:“母亲,儿子不能在您身边照顾,就让宥崇还留在老家,也好替儿子承欢您膝下。” 龚氏道:“宥崇大了,不能总在乡下陪我这个老太婆,你把他带回去吧,也该去正经学堂念念书。” 许昌贤道:“不急这一时半会儿,就让他留下陪您。” 许宥崇与龚氏一起生活多年,心里也是不愿离开祖母。龚氏正要再开口,许宥崇已经接过了话:“祖母,我愿意一直留在您身边,照顾您,陪着您。” 龚氏心头一酸,招了招手让许宥崇近了前:“宥崇,你长大了,要读书,将来还要有一番作为,哪能一直陪着祖母?听话,跟你父亲回北京去。” 许昌贤紧蹙双眉,道:“母亲,您身体好了儿子才能安心在外,宥崇如果跟我们回京,您身边没个亲人怎么能行?” 龚氏道:“他一个小孩子又能做什么?无非陪着我说话玩笑罢了。你们安心回去,家里有的是人陪我。” 许昌贤早前虽说不待见这个儿子,可这段日子相处下来,觉得他谦逊有礼,懂事好学,心里倒增了几分好感,可是仍觉放心不下龚氏,便坚持道:“那怎么会一样?母亲,您就让他留下吧!” 龚氏一心盼着许宥崇能回京读书,可看着许昌贤固执己见,也不好太驳了他的心意,无奈之下轻轻叹了口气便不再作声。许昌贤见龚氏不出声,只当她已经默许。 为龚氏拉了拉被子,许昌贤正要起身离去,就听到林卿卿道:“老太太,您如果不嫌弃,就让我留下来伺候吧,这样五少爷就可以跟老爷他们一道回北京。” 第二十八章 柚园正文卷第二十八章自从龚氏知道林卿卿冒死救了自己,对她便是另眼相看。此时听到林卿卿愿意留下相伴,即刻欢喜道:“好孩子,只要你不嫌陪着我这个老婆子无趣,我又怎么会嫌弃你?” 看了一眼许昌贤,龚氏接着又道:“卿卿,你日后不要再称呼我‘老太太’,就跟宥崇和楉桐他们一样,叫我‘祖母’。” 林卿卿忙道:“老太太,这怎么使得?不管称呼您什么,您都是我心里仁慈有爱的长辈。” 龚氏对着许昌贤道:“瞧瞧,这孩子多懂事…你这一家之主倒是发句话…” 许昌贤见母亲欢喜,忙道:“这孩子平常多跟着楉桐,我虽不甚了解,倒也瞧得出是个懂事的孩子。既然母亲您中意,那就让她留下来陪您。” 见龚氏点头,许昌贤转头对着林卿卿,又接着道:“卿卿,你安心留在这里陪老太太…哦,你祖母。” 林卿卿睁大了眼睛,她不敢相信许昌贤竟然这么快接受了龚氏的意见。见林卿卿愣神,许昌贤假意咳了一声,道:“卿卿,快来谢谢你祖母。” 林卿卿不敢再迟疑,忙走了近前,怯怯道:“谢谢您,祖,祖母。” 最欢喜的要数许楉桐,跑近林卿卿,欢喜道:“太好了,卿卿,以后你就是我亲妹妹了!”看着许昌贤,许楉桐又道:“父亲,我也想跟卿卿一起留下来陪祖母。” 许昌贤不防许楉桐会这样要求,犹豫道:“你母亲能同意吗?女子学堂的课你已经落下很多了…” 许楉桐却道:“这里有先生教课,无非落下一些洋文,以后回去再补也不迟。父亲,您不是说百善孝为先吗,您和母亲回了北京,我就跟卿卿在老家替您们陪伴祖母。” 许昌贤笑了:“伶牙俐齿,好,那你就留下来陪你祖母,等你祖母大安了,我就让人来接你祖母和你一起回北京。” 柳悦琴虽说心里百般不情愿,可是许昌贤既已开口应下,她也无力反驳。柳悦琴唯恐许楉桐不在自己身边,旁人照顾不周,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这才依依不舍回了北京。 这两天柳悦琴因为要和许楉桐分离,便拉了许楉桐住到了她房里。现在他们一行离开,许楉桐便又搬回中院,两个小姐妹又像从前一样睡前聊起了闺话。 林卿卿道:“楉桐,真没想到你会留下来…午间老爷他们出发的时候,我看到太太眼圈都红了。” 许楉桐道:“我不敢看母亲…我也不舍得他们,可是我更不舍得跟你分开。” 林卿卿道:“谢谢你,楉桐…你待我真好…” 许楉桐道:“谢我什么呀?以后我们之间不要说‘谢’字…我母亲回去有我哥哥嫂嫂陪,而且我大嫂快生了,她恐怕一忙起来就顾不得我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 林卿卿心里感动,却装作若无其事地用手肘撞了一下许楉桐:“你怎么就知道我离不开你?” 许楉桐笑道:“还嘴硬,刚才我分明看见你眼里有泪光。”用胳膊支起头,许楉桐又道:“卿卿,我老实告诉你,我想留下还有一点别的心思,只是你不许笑话我。” 林卿卿道:“我几时笑话过你?你的小心思是什么,快同我讲讲。” 许楉桐道:“我,我还想再见见家瑶哥…他走的时候不是说过春上会再来吗?现在已经春天了,他应该快来了吧?” 虽说心里知道许楉桐对龚家瑶有好感,但是听她这样讲,林卿卿还是认真打量了一番许楉桐,然后道:“楉桐,你不会是真的欢喜上家瑶哥了吧?” 许楉桐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只是我常常想起他,总是希望能见到他…” 林卿卿想了想,道:“以前我在掩香阁的时候,香凝姐姐告诉我,欢喜一个人就会渴望见到他,跟他厮守在一起…楉桐,你是这个感觉吗?” 过了半天,许楉桐才出声道:“嗯,是这种感觉…卿卿,我该怎么办啊?” 过了清明,雨水渐渐多起来。 许楉桐趴在窗前望着滴滴答答的落雨出神,就看见林卿卿一阵风似的跑了过来。不等进屋,林卿卿就站在廊檐下隔着窗户对许楉桐道:“楉桐,快去祖母房间,家瑶哥来了!” 许楉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切道:“卿卿,你说的是真的吗?别是哄我开心。” 林卿卿凑近窗台,道:“真的,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快,跟我一起去祖母房间。” 一路小跑进了龚氏上房,许楉桐来不及跟龚氏问好,就冲着龚家瑶道:“家瑶哥,你可算来了!” 出于礼貌,龚家瑶站了起身,道:“楉桐妹妹,好久不见。” 许楉桐走了近前,道:“家瑶哥,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我和卿卿都很想你…想你烤的地瓜…” 龚家瑶道:“本来爹娘知道祖姑母抱恙就着急着要来看看,可是咱们庄稼人不得不等着播了玉米种才能出门。” 龚家瑶说完,许楉桐这才注意到他旁边坐着的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八九岁的男孩。 龚氏这时开了口:“楉桐,这是你表叔表婶,专程带着家瑶两兄弟来看我。” 许楉桐听到是龚家瑶的父母和弟弟,忙道:“表叔表婶好!” 龚家瑶母亲笑脸盈盈,道:“这就是六小姐吧?长得真俊又这么懂事,怪不得姑母您和表哥表嫂都这么疼爱。” 龚氏笑道:“楉桐孝顺,专门留下来陪我养病,是个好闺女。”又指了指一旁的林卿卿,龚氏接着道:“这个是卿卿,也是我的小孙女…她们两个整日陪着我说说笑笑,病也好得快起来。” 林卿卿向他们夫妇鞠了个躬,又问了好,便退到一边站着。 龚家瑶的父亲龚有旺是个老实人,见林卿卿鞠躬,也赶忙站了起身。龚氏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继而道:“你们难得来,这次别急着回去,多住些日子,也好陪我说说话。” 龚有旺家的笑着道:“姑母,我们地里有活,来瞧瞧您没事也就能安心回去了。我听家瑶说咱家后院有个菜园子,要是您不嫌烦,就让家瑶哥俩在这儿陪您几天,他俩会干农活,让他俩正好帮着收拾收拾园子。” 第二十九章 好不容易等到龚家瑶来,可是许楉桐却发现龚家瑶没有了先前的欢乐与热情。 许楉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碰了碰林卿卿,许楉桐问道:“卿卿,你睡了吗?” 林卿卿打小就睡的轻,被许楉桐一碰,就醒了过来:“嗯,怎么了,楉桐?” 许楉桐道:“我睡不着,想跟你说说话…” 林卿卿转过身:“好啊。” 许楉桐道:“从昨天家瑶哥来到现在,我都没怎么见他笑过…我觉得他不是很开心。” 林卿卿也察觉到了龚家瑶的不同,只是没有对许楉桐道明,此时听到她这样讲话,便道:“是呢,家瑶哥总是那么客客气气,反倒让人觉得远了许多。” 许楉桐道:“今天早饭后你陪祖母去散步,我有意磨蹭着等他吃好饭叫他一道去书房读书,可他却推说这次只住几天就回,不去打扰先生了…他以前多渴望读书啊,总是追着五哥借书看。” 林卿卿道:“家瑶哥会不会因为要照顾弟弟,怕他去了书房读书,弟弟没人管?” 许楉桐道:“不会吧,他那个弟弟多老实啊,整天就待在菜园子里,又不会出什么意外…”忽地掀开被子,许楉桐接着道:“不行,我要去问问他…” 林卿卿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大晚上跑去人家男客房里,传出去不是辱没你名声吗?好了,你先安稳睡觉,明天我去探探他口风。” 长夜漫漫,好不容易盼到天边现了鱼肚白,许楉桐便推醒了林卿卿催促她起了床。 轻轻敲厢房的门,发现屋里没有人,询问了院丁,林卿卿才知道龚家瑶兄弟一早起来就去了菜园子松土。 菜园子里鸟声啁啾婉转,菜叶上晶莹的露水闪着亮光,蜂蝶往来飞舞,林卿卿竟不知清晨的菜园是这般美好。 叫了一声“家瑶哥”,林卿卿便走了过去。龚家瑶听到声音,转头看见林卿卿要下地,忙阻止道:“卿卿,别进地,夜里有露水,地里的泥很湿。” 林卿卿停下脚步立在地头等着他走近。一边将挽着的袖子放下,龚家瑶一边问道:“卿卿,你一大早来菜园子做什么?” 林卿卿道:“找你啊!” “找我?有事吗?”龚家瑶不解道。 林卿卿点了一下头,道:“昨天忘记告诉你,五少爷走的时候留了本书给你。” 龚家瑶的眼睛忽地明亮了起来,忙问道:“当真?宥崇当真留了书给我?” 林卿卿又重重的点了点头:“嗯,前天见你们来,只顾着欢喜,把这个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龚家瑶显得有些迫不及待,问道:“书在哪?卿卿,你快点给我!” 许宥崇与龚家瑶彼此曾有过春天再见的约定,可许宥崇来不及与龚家瑶道别,便被许昌贤带去了北京。临走前许宥崇将一本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交给了林卿卿,嘱咐她转交龚家瑶。林卿卿昨天一时忘记,今早被许楉桐催来见龚家瑶,正好想起这本书,也算寻了个由头。 见龚家瑶着急要书,林卿卿道:“书在我房里,你跟我一道走,我去拿了给你。” 刚走两步,龚家瑶就停了下来,问道:“祖姑母说收了你做她干孙女,那你现在还跟楉桐住一个房间吗?” 林卿卿回过头,道:“那是祖母抬爱…可是我进许家就是来陪伴楉桐的,我当然还是跟她住一起啊。” 林卿卿的话让龚家瑶转变了主意:“我怕弟弟一个人做不好地里的活,卿卿,麻烦你拿了书再送来给我好吗?” 林卿卿盯着龚家瑶,道:“家瑶哥,你怎么了?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躲楉桐?” 林卿卿冷不防这么一问,令龚家瑶一时答不上话来,他那双原本明亮的眼里忽然现出一股忧郁的光。 林卿卿第一次见到龚家瑶这种神情,愣了一下,才小心道:“家瑶哥,我乱讲的,你千万别生气…你等着,我去把书给你取来。” “卿卿,我跟你去拿书吧…”龚家瑶却转变了态度。 “家瑶哥,你…” “在一个屋檐下,总归是要见面的。卿卿,以前宥崇在,我可以和你们一起进书房读书,可是现在只有你和楉桐两个女孩子,我要是总跟你们两个一起,即便是亲戚,也不是那么妥当的。”龚家瑶知道自己刚才有些失态,只能这样解释道。 林卿卿一下明白了龚家瑶的顾虑。她有些自责,做什么讲出这些不经大脑的话,她想安慰龚家瑶,可又想不出能对他说什么话。她想到了自己,也无意间感受到了龚家瑶的处境。 林卿卿心下觉得抱歉,喃喃低语道:“家瑶哥,对不起…” 龚家瑶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只对着她道:“走吧,咱们去取书。” 许楉桐见龚家瑶站在房门口,以为林卿卿说动了他,便欢喜着跑了过来,问道:“家瑶哥,你是来找我的吗?怎么不进来?” 龚家瑶垂目道:“卿卿说宥崇留了本书给我,我来取书。” 许楉桐看了一眼旁边的林卿卿,见她点了点头,心里有几分失落,却又有几分羡慕,道:“五哥走的急也不忘留书给你,你们俩真亲!” 龚家瑶道:“宥崇心善,处处总想着我。” 许楉桐道:“你们两个好像很投缘,就像我和卿卿…知道吗,家瑶哥,五哥只有看见你才有那么多的话。” 龚家瑶眼中的许宥崇活泼开朗,听了许楉桐的话,抬眼看着她,狐疑道:“宥崇平常不爱说话吗?” 许楉桐道:“除了你在的时候,我就很少见他笑过…不信,你问卿卿。” 林卿卿刚好拿了书从屋里出来,听到这话,便对着龚家瑶点了点头,认同了许楉桐所说。 “宥崇这些年可能太孤单了!”龚家瑶无心就道出了这句话。 “家瑶哥,也许你说的对。”许楉桐盯着龚家瑶,道:“你跟五哥这么要好,不如跟我们一起回北京,这样你们又可以见面了。” “去北京?”龚家瑶重复了一句。 “是啊,父亲已经来电报,过些日子就会派人来接祖母和我们回去。家瑶哥,你如果愿意,祖母一定会带上你的。” 龚家瑶眼里似乎有了亮光,只一瞬间又像受了很大打击似的,忽地低下头,垂了眼,不接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第三十章 当紫藤花爬满屋前花架的时候,许昌贤已经派了人来接龚氏和许楉桐回北京。龚家瑶早已回了孟津,即便龚氏让人捎去口信,让他一起进京读书,还是被婉言谢绝。许楉桐无奈,带着遗憾,离开了辉县老家。 回到北京许楉桐便央求许昌贤,要带林卿卿一同往女子学堂读书。因林卿卿救了龚氏,如今又得龚氏疼爱,许昌贤也算应的痛快。 大半年不在北京,每日往来学堂又要补习洋文,见忙碌起来的许楉桐渐渐不再提及龚家瑶,林卿卿也就安下心来。 许昌贤官复原职,长媳张幼念又为许家产下长孙,柳悦琴精神气爽,决意大肆操办长孙满月喜礼。接了喜帖,黄廷承与柳韵琴夫妇便携同子女们入京道贺。 许宥利这些日子忙着父母回京安置事宜,也不得空往杭州探望香凝,这趟黄鸿烨随父母进京贺喜,得了空闲,许宥利便迫不及待邀他叙话。 小茶室里,遣走了家仆,不等黄鸿烨喝下一口茶,许宥利便问道:“鸿烨哥,她还好吗?” 黄鸿烨并没有直接答话,将举着的茶杯送到嘴边,缓缓喝下一口茶,而后略略抬头:“还好!” 许宥利翘起二郎腿,笑道:“看你,不过半年不见,怎么说句话也慢腾腾起来…她没事就好,辛苦你了…哦,之前你帮我垫了那么些钱,总共多少?我一并开支票给你。” 黄鸿烨又喝下一口茶,道:“不用了,都是小钱。” 许宥利咧嘴一笑,道:“果然是黄大老板,财大气粗…好了,黄老板,不跟你开玩笑,快说个数!你帮了我,总不能再让你贴钱。” 黄鸿烨一脸尴尬,只淡淡道:“你别拿我取笑了,什么大老板,不过是帮我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黄鸿烨本来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许宥利也不以为意,又道:“好了,言归正传…你可有转达我的心意给她?她可愿意迁来北京?” 一缕斜阳透过玻璃窗射进屋内,照在黄鸿烨的脸上。黄鸿烨挪动了一下身子,摸索着茶杯,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许宥利见他这个模样,脸上现出一丝疑惑:“鸿烨哥,是她不愿意,还是出了什么问题?” 那时许宥利让黄鸿烨将香凝赎身送入医院治疗,等香凝痊愈之后又嘱咐他安置了住所给她。许宥利因回河南老家陪父母过年,而后又打点他父亲出山事宜,并未曾亲往杭州探望香凝。而香凝一来感念黄鸿烨救命之恩,二来知许宥利失了势,又加上黄鸿烨本也生的气宇轩昂,便有心依附于他。 香凝天生貌美,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即便黄鸿烨曾经只因许宥利所托而关照于她,可一来二去,心里也对她生了几份情愫。虽说家中有妻室,却是父母自幼定下,黄鸿烨没有快乐,也不曾悲哀,他的婚姻就像是他为这个家族应尽的义务。 香凝的柔情让他享受了先前不曾有过的乐趣,他忘记了许宥利,忘记了佟玉梅,忘记了他的家族。他陶醉了,满足了,在一个青楼女子的爱情里。 此时的黄鸿烨脸上现出一丝窘相,他想告诉许宥利,却找不到一句适当的话。 许宥利愈发起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宥利,香凝她很好,只是她不想迁来北京…”黄鸿烨终于开口道。 “她不肯来北京?你没有告诉她,我会对她日后的生活负责吗?” “说了…只是…”黄鸿烨进京前想好了不少话,可是真正面对许宥利的这一刻,他犹豫了。 许宥利追问道:“只是什么?这不像你的性子,说吧,出了什么事?” 黄鸿烨放下手里的茶杯,鼓足勇气,一字一句道:“宥利,你不要怪我…香凝…香凝如今跟了我…” 许宥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复道:“你说什么?她跟了谁?” “跟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黄鸿烨低下了头,他不敢看许宥利。 许宥利只觉得怒火中烧,胸膛好像快要炸裂似的,直勾勾瞪着黄鸿烨,半晌,才从他嘴里一字一顿地吐出话来:“黄鸿烨,黄老板…真有你的!”说完便站了起身,恶狠狠踢了一脚茶几,转身离去。 牌室内,柳悦琴姐妹与许宥权以及黄家大女儿黄芳蕙正开了牌局打得兴高采烈,全然不知小茶室里发生的事。 柳韵琴边打牌边道:“刚才去幼念房里,瞧着大胖孙儿,我欢喜的不得了,阿姐你真好福气!” 柳悦琴笑道:“宥权大鸿烨两岁,可是鸿烨早就当了爹,我哪有你福气好啊。” 黄芳蕙伸手拿过柳悦琴打出的牌,说了声“吃”,然后又笑道:“姨母,您和我母亲果然是亲姊妹,福慧双修,都是顶顶有福气的人。” 柳悦琴道:“还是芳蕙会哄我们开心。”又对着许宥权道:“你呀,以后少往酒楼戏院跑,在家多陪陪幼念,给我和你父亲多添几个孙儿。” 许宥权道:“母亲,您别总盯着我,不如让老四早点成家,您就能多抱几个孙儿了不是?” 柳悦琴道:“这一说让你多在家,你就推给老四…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四和鸿熠只差半个多月,现在玉凤都有喜了,老四可还连个合适的人选都没有。” 柳韵琴接了话道:“宥利一表人才,只要阿姐和姐夫开口,恐怕提亲的要踏破门槛呢!” 柳悦琴不置可否道:“老四心思重,心气又高,要给他寻内助,非但样貌出众还得体贴懂事的才好。咱自家没有年纪相当的女儿,不然知根知底的到底会好些。” 柳韵琴道:“亲上加亲固然是好,可也要宥利欢喜才行啊…阿姐,姐夫人脉广,总会有合适的名门闺秀能入宥利的眼。” 柳悦琴点了点头,道:“你说的是,明日我就跟你姐夫提提。”一抬眼,瞧见窗外追逐着游戏的黄鸿煊与许楉桐,柳悦琴忽而心里一动,道:“韵琴,你瞧鸿煊和楉桐,那才真是天生的一对啊。” 姨表兄妹成婚在这种豪门大户中是极寻常的事,可许楉桐被娇惯着长大,心性脾气柳韵琴又岂会不知。听柳悦琴这样讲,柳韵琴笑道:“只要阿姐不嫌弃鸿煊,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啊!只是如今孩子们都主意正的很,要两个孩子自己愿意才好。” 柳悦琴道:“鸿煊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欢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嫌弃?婚姻大事,还不是咱们当父母的说了算啊!” 许宥权见他母亲欢喜,忙附和道:“鸿煊和楉桐那是金童玉女,绝配啊!” 黄芳蕙通透,见母亲并未当即应下,就知道她有所顾虑,于是道:“楉桐和鸿煊当真配的很,只是他们都是新时代的思想,姨母您若是强行安排,恐怕他们两个都要生了厌烦的心…” 柳悦琴不等黄芳蕙说完,就急着道:“芳蕙,那你可有什么好法子?快说来听听。” 黄芳蕙莞尔:“等日后他们再大一些,让他们多些相处的时间,若当真情投意合,您再说不迟啊。” 柳悦琴道:“芳蕙你说的是,只是北京杭州相隔两地,他们两个哪有那么多时间相处啊?” 黄芳蕙本来只想着先帮母亲搪塞过去,未曾料想柳悦琴当了真,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口。倒是许宥权,见他母亲欢喜,便道:“母亲,昨晚家宴时,姨丈不是说日后想让鸿煊入清华学堂读书吗?倒不如这趟就让鸿煊留在北京,一来日后入学便利,二来也可以和楉桐多些相处的机会。” 第三十一章 柳悦琴没有料到黄鸿煊竟然会一口答应留在北京读书,既是这样,便商量好了等秋季开学就送他到北京入学。黄鸿烨心中忐忑,直到临回杭州这日也未见许宥利有任何举动,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黄廷承与柳韵琴夫妇一行回了杭州,许昌贤每日往政府工作,许宥利兄弟也各司其职,许家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夏去秋来,虽说袁世凯的死亡令时局发生了一些变化,可许昌贤仍安坐其位,许家并未有任何变故。 黄鸿煊如期从杭州入京,进了许宥崇在读的那间教会学堂,因与许楉桐和林卿卿的女子学堂临近,许家的司机总是会一起接送他们往返学堂。 这日放学,黄鸿煊与许宥崇走出校门,就看见许楉桐坐在路边的车子上冲着他们招手。许宥崇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黄鸿煊对着她招了招手,欢快地向车子走去。 上了车,却不见林卿卿,黄鸿煊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楉桐,怎么就你一个人?” 许楉桐道:“学堂里排演节目,卿卿要和搭档对戏,所以会晚点回家。” 黄鸿煊道:“她一个人回家?你怎么不等她一起?哦,我的意思是你不演吗?” 许楉桐道:“当然演啊,只是我们这次要用洋文,卿卿虽然反复练习,可毕竟她没有基础,今天彩排时候,出了点错,所以留下来请她搭档再重新排练…她搭档说会送她回家的。” “哦…”黄鸿煊答应了一声。 许楉桐却兴致勃勃道:“我们排的是莎翁的《仲夏夜之梦》,我演的是赫米娅,卿卿演的是海丽娜,都有好多台词呢…” 黄鸿煊好奇道:“你们女子学堂怎么能排《仲夏夜之梦》?难不成有同学要女扮男装?” 许楉桐笑了:“做什么要女孩子扮成男人模样?是你们学堂的男同学来和我们一起演啊。” 黄鸿煊一脸茫然,道:“我们学堂?怎么我没听说这个事情?”拍了一下坐在前排的许宥崇,问道:“宥崇,你听说了吗?” 许宥崇转过头来:“嗯,这是老早定下来的,那时你还没来。” 黄鸿煊默默点了一下头,望向了窗外。 秋天的夜来的早一些,即便刚刚过了饭点,天已经全黑下来。许府门口的红灯笼早已亮起,照耀着门前那对永远沉默的石狮子。 林卿卿抬脚刚跨进大门,就听到一旁有个声音传来:“卿卿,怎么这么晚回来?大家都已经吃好饭了。” 林卿卿认得这个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黄鸿煊冲着自己走了过来。林卿卿笑了笑:“学堂里排练节目,回来晚了些…我不饿…” “家里来了客人,楉桐被姨母叫去作陪了。”黄鸿煊道。 “哦,谢谢你告诉我,鸿煊少爷。”林卿卿带笑说话的时候那双明亮的眼睛总会闪动着光。 黄鸿煊不敢正视她的眼睛,道:“楉桐嘱咐人给你留了夜饭,你去小厨房吃点吧。” 林卿卿道:“嗯,我知道了…鸿煊少爷,是楉桐让你在这里等我的吗?” 黄鸿煊有一丝尴尬,道:“我,我只是出来走走,碰上了你…” 不等林卿卿答话,就看见伺候龚氏的婢女香凤朝这边走来,边走边说:“卿卿,老太太惦记着你,让我来门口等你。” 看见了黄鸿煊,香凤一愣,忙问了好。黄鸿煊点了点头,转身离去。望着黄鸿煊的背影消失在门廊,香凤才问道:“卿卿,鸿煊少爷怎么在这里?他跟你说什么呀?” 林卿卿抿嘴一笑,道:“碰巧遇见,他告诉我楉桐在陪太太见客。” “哦…”香凤应了一声,跟着林卿卿向里走去。 金秋的北京格外迷人,这是林卿卿第一次真正欣赏到它的美。许楉桐知道她想看路边的红叶,打发走了司机,两人决计沿途观赏美景,步行回家。走了没多久,就见车子调头回来,黄鸿煊拉着许宥崇从车上跳了下来,只说要和她们一道欣赏美景。 黄鸿煊一会儿跳起来揪两片红叶递给许楉桐和林卿卿,一会儿跑到沿街叫卖的小贩那里买几串糖葫芦,看见大碗茶馆,又拉着他们进去品茶,显然心情舒畅极了。即便是平日里鲜少讲话的许宥崇,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街灯逐个亮起来,街上的行人慢慢少了下来,四个人这才意犹未尽地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翘首等待的管家刘才厚看见他们走近,小跑着过去,道:“少爷、小姐们,你们可算是回来了,太太快要急死了。” 许楉桐高声答道:“不过是稍晚了一些,有什么好急的。” 刘才厚道:“黄太太和黄二小姐来了,等着你们开饭呢。” “啊,母亲和二姐来了。”黄鸿煊听到母亲来了便疾步往里走去。 原来黄鸿煊离家虽不足一个月,可柳韵琴已经思子心切,趁着中秋临近,便带着黄芳蕙一道进京探望。 许昌贤离京巡视,龚氏吃得清淡,平常也不愿往餐厅内用餐。此时的餐厅内,柳悦琴便坐在了上首的位子,紧挨着她的是柳韵琴,隔了一个位子是黄芳蕙,很显然中间位置是给黄鸿煊预留的。柳韵琴对面坐了张幼念,她身边也空了两个位子。 黄鸿煊几人进了餐厅,向两位长辈问了好,便在几个空位上坐了下来。林卿卿并未随他们一同入内,她一直恪守自己的身份,即便许楉桐曾邀过她很多次,她也总是笑着婉拒。 “你们几个去哪了,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叫你姨母好生等。”柳悦琴先开口问道。 许楉桐道:“我们又不知道姨母和芳蕙姐姐今天到…难得好天气,我们就想着走走逛逛。再说了,大哥和四哥不也没回来,您怎么总盯着我们?” 柳悦琴道:“你大哥衙门有事,你四哥今早和几个朋友去了天津卫…” 不等柳悦琴说完,许楉桐便嘟囔道:“是,是,他们都有理,就我们没理!” 柳悦琴笑着瞪她一眼,正要开口,便听见柳韵琴笑着道:“阿姐,楉桐说的没错,孩子们也不知道我们要来。秋高气爽的,逛一逛也舒服的。” 柳悦琴道:“你呀,就是宠着她…日后去了你家,还不知道你把她惯成什么样!” 柳韵琴不愿接话,抿嘴笑了一笑,却拉住了黄鸿煊的手,道:“可有想母亲啊?” 黄鸿煊点了点头,道:“母亲,您和二姐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也好去车站接你们啊。” “母亲想给你个惊喜,这才不让姨母告诉你们的。”黄芳蕙笑着道。 柳悦琴却不依不饶,道:“我怎么听司机说是为了陪卿卿看风景?卿卿也太不懂事,怎么能拉了你们一道陪她走路回家!” “不是,是…”许楉桐刚要开口解释,黄鸿煊便接过话来:“姨母,司机恐怕听错了,是我,我觉得北京的秋天很美,所以想要他们陪我逛逛。” 许楉桐眼里有几份感激,也在旁边插话道:“母亲,鸿煊哥哥今天给我们买了糖葫芦,还请我们喝了大碗茶…” 听他们这样讲话,柳悦琴也就不再计较。大家说说笑笑,边吃饭边聊起了家常。等放下碗筷,女仆们端了水果入内,一见是红柚,许楉桐便嚷嚷开了:“姨母,这是您从杭州带来的吗?北京难得吃到呢。” 柳韵琴道:“这个季节正吃柚子呢,想着你母亲欢喜吃,就带了些来。” 许楉桐吃下一口,道:“嗯,真好吃,好甜!”忽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红柚,停下了手里的叉子。 一旁的张幼念觉得奇怪,问道:“六妹,怎么了?刚不是还说甜吗?” “嗯,甜的…只是我记得卿卿喜欢吃柚子,我要给她留一些。” 第三十二章 柚园正文卷第三十二章北京的秋虽美却短,展眼便入了寒冬。 冬天能在湖上嬉戏的日子不算长,一年里也就那么一个多月冰面是牢固的。自打满人入关,冬日溜冰便成了国俗,每逢冬日就要举办隆重的冰嬉活动。即便如今换了新政府,可这项活动因深得百姓喜爱,也就保存了下来。 这几日天气奇寒,学校早已放了寒假,许楉桐便琢磨着想要去什刹海看冰嬉。林卿卿生长在江南,从未感受过冰上游戏,虽说去年在辉县河边险些落入冰窟窿,可是听许楉桐将冰嬉描述的绘声绘色,也是一脸憧憬。 头天夜里许楉桐已经得了柳悦琴的许可,这天早上和林卿卿两人起的格外早,吃好了早饭,就急匆匆往大门外等候的车上走去。 “楉桐,卿卿,你们要去哪里?”黄鸿煊从影壁后面走过来。 “鸿煊哥哥,我跟卿卿要去什刹海看冰嬉。”许楉桐欢喜道。 “你们去什刹海怎么也不叫我和宥崇一声?”黄鸿煊的语气里有一点失落。 “昨晚我去跟母亲说的时候,听母亲说你要回杭州过年啊,我想着你要收拾行李呢。”许楉桐道。 “又不要我自己收拾…”黄鸿煊嘟囔道。 许楉桐凑近,盯着他道:“你带来的那个灵瑶说你从不让人收拾你贴身的东西,怎么这会儿又说不用自己收拾?哈哈,我知道了,你是想跟我们一道去玩吧?” 黄鸿煊耳根微红,却也不置可否。 许楉桐见他这样,搡了他一下,道:“还愣着干嘛?走吧!” 林卿卿走了过来,道:“楉桐,要不要叫一声宥崇少爷?要去大家就一起吧。” 许宥崇虽说表面上比较冷漠,可是跟他们一起出门却从没有拒绝过。 老百姓玩冰,不似满清皇家那般威严壮丽以表演为重,只随着自己喜好,三五知己嬉戏于冰上。什刹海冰面上,有穿着冰鞋格斗的,舞蹈的,还有纯粹溜冰比远近的,很是热闹。 黄鸿煊虽说生长在江南,却因为从小在洋人学堂读书,学过一些溜冰的技巧,只不一会儿功夫,就在冰上得心应手了。许宥崇在冰上尤其欢快灵动,一改平日木纳的样子,这倒是许楉桐与林卿卿始料未及的。 她们就地坐下,一边吃着驴打滚一边看着那些冰上欢快往来的人们。 见林卿卿一脸向往的样子,许楉桐道:“卿卿,你是不是想溜冰啊?” 林卿卿点了一下头,又赶忙摇了摇头,道:“想是想,可是我不会啊。” 许楉桐指了指远处的许宥崇和黄鸿煊,道:“让他们教你啊…我跟你说,学起来也不是很难的。” 林卿卿侧过脸,看着许楉桐道:“要不然我们两个一起学吧?” 许楉桐一脸嫌弃,道:“我才不要学,你是不知道,我小时候学过,到现在我还记得摔倒的滋味。” “好你个楉桐,自己摔疼过,还要怂恿我去学。”林卿卿佯作生气道。 “哪有,哪有,我不是看你想溜冰嘛!再说我想着你会爬树啊,灵活性一定比我强多了…”许楉桐忙解释道。 冲她做了个鬼脸,林卿卿笑道:“逗你玩呢,你才不会害我呢,我当然晓得呀!” 许楉桐听她这样讲话,马上又欢喜起来,站起身,对着远处的两个男孩挥舞起了双臂。很快黄鸿煊就看到了招手的许楉桐,滑到许宥崇身边招呼了一声,两个人便一起滑了过来。 黄鸿煊与许宥崇刚接过林卿卿递来的冰糖梨水,便听见许楉桐道:“卿卿想学溜冰,你们两个谁负责当师傅啊?” 黄鸿煊正要开口,只听许楉桐又道:“嗯,鸿煊哥哥虽说滑得不错,可不如五哥看上去老练…”转头对着许宥崇,继续道:“五哥,你滑得那样好,不如你来教卿卿吧?” 许宥崇刚喝了两口梨水,听许楉桐说完,放下杯子,道:“我,我怕教不好卿卿。” 许楉桐道:“五哥,太过谦虚就是骄傲哦。你滑得那样好,一定是跟高人学过,你把自己心得体会传授给卿卿就好了呀!” 许宥崇耳垂微红,道:“我不是谦虚…这是早前在辉县老家跟家瑶哥学的,我笨,学了很久才会…” “你是跟家瑶哥学的?家瑶哥会溜冰啊?”许楉桐兴奋道。 许宥崇点了点头,道:“嗯,家瑶哥滑得好极了,长滑短滑都不在话下。老家没有冰鞋,他就自己做了冰刀绑在鞋底滑。”许宥崇平常话极少,可是讲到龚家瑶却总是不吝言辞。 轻搡了一下林卿卿,许楉桐道:“你们要是都去溜冰了,我一个人也是无聊的紧,要不我跟五哥学,你跟鸿煊哥哥学?” 林卿卿明白许楉桐为何会突然转变心意想学溜冰,抿嘴一笑,道:“好呀,我们一起学,作着伴学得快。” 冰场上的人们来回穿梭,有的如轻燕飞舞,有的如芭蕾舞动。林卿卿身体微微倾斜,小心翼翼挪动着步子。黄鸿煊倒滑着保持与她半步距离,一边叮嘱她如何保持平衡,一边紧张地注视着她。 林卿卿努力让自己两脚向外撇,重心向前倾,渐渐地放松了自己。慢慢地,她感觉能轻松向前滑行了,心里开始有些小小的兴奋。黄鸿煊悬着的心刚松了下来,突然一个疾速滑行的人溜着林卿卿擦身而过。只见林卿卿脚底一滑,重心不稳身子往后一仰,眼见着就跌了下去。黄鸿煊眼疾手快,顺着自己的方向一把拉住林卿卿,两个人同时跌坐在地。 林卿卿跌倒在黄鸿熠怀里,瞬间双颊起了一抹红晕。吃力地爬起身,林卿卿晶莹的眼珠透着满满的歉意:“抱歉,鸿煊少爷,真抱歉…” 黄鸿煊眼神清澈,却痴痴地看着林卿卿,直到她起了身,才回过神来:“不要紧,你,你没事吧?” 林卿卿不敢直视黄鸿煊的目光,低着头道:“我没事,对不起…谢谢你…”林卿卿知道,如果不是黄鸿煊拉住自己,那她一定是后仰着倒地,极有摔伤的可能。 见黄鸿煊重新站了起来,林卿卿道:“鸿煊少爷,我不学了,我…” 黄鸿煊道:“你是怕再摔吗?哪有学溜冰不摔跤的呢?” 见林卿卿低头不语,黄鸿煊明白她一定是怕再连累摔倒自己,抿嘴笑了笑,伸手拉住林卿卿,道:“我带着你,这样再不会摔倒了!” 第三十三章 “寒随一夜去,春还五更来。” 等到春盛的时候,许楉桐随着柳悦琴一道去了趟杭州参加黄鸿熠儿子的百天宴。本来许楉桐要求带了林卿卿同往,可龚氏突染了风寒,林卿卿自然就留下陪伴左右。等柳悦琴一行返程的时候,回杭州过年的黄鸿煊也跟着回了北京。 一家人多日子不见,欢欢喜喜吃好了夜饭,许楉桐随着柳悦琴在正厅逗弄许宥权的儿子曦文,龚氏因身上并未大安,见女仆抱了重孙入内,唯恐过了病气给他,便由林卿卿陪着回了自己房间。 和香凤一起服侍龚氏吃了药,又陪她说了会儿话,林卿卿这才起身离开。从龚氏的房间到许楉桐的房间要穿过一个小花园,走过一段花径。入了夜,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几盏路灯闪烁着微弱的光。 “卿卿!”没走几步,林卿卿便听到有人喊她。这个声音她认得,转过身去,果然见黄鸿煊从园子那头向她走来。 林卿卿站住,等他近了前,问道:“鸿煊少爷,你怎么在这里?” 黄鸿煊并不回答,却将手中的一个小盒子递给她,然后道:“这是红豆青团,我从杭州带来的。” 林卿卿接过盒子,道:“现在江南正是吃青团的季节呢…楉桐一定是忘记拿了,我这就给她带回去。” “不是…这个是给你的。”黄鸿煊道。 “给我的?楉桐总是这样丢三落四,带礼物给我还要麻烦你送来。”林卿卿笑道。 “不是…”黄鸿煊轻声道。 林卿卿好像没听清,反问一句:“什么不是?” 黄鸿煊紧张地抿了抿嘴,只听他道:“不是…楉桐…这个…是我带给你的。” 林卿卿捧着盒子,呆呆地望着黄鸿煊,没有再出声。 “卿卿,你怎么了?不喜欢吗?可是我记得那年在我家的时候你提过,你说你喜欢吃这个…”黄鸿煊走近她,那声音恳挚而不安。 “谢谢你,鸿煊少爷…我是高兴,高兴又可以吃到家乡的味道。”林卿卿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竟然能被黄鸿煊记得,她双睫有些晶莹,却强忍着并未落下。 明月似水,月光下的她愈发清丽动人。 “你为什么总这样称呼我?你可以…可以像称呼楉桐那样来称呼我。” 林卿卿脸容暗淡下来,只是这样的光线下,难以被黄鸿煊察觉。 “卿卿…”黄鸿煊低低地又喊了一声。 林卿卿抬眸看着黄鸿煊,道:“我很感恩有现在的生活,不可以太逾越规矩…谢谢你给我的礼物!” 没有再等黄鸿煊做任何回答,林卿卿便转身迈步离开。 许楉桐回到房间的时候,林卿卿正坐在灯下看书。 走了近前,许楉桐道:“在看什么呢,卿卿?” “《茶花女》”林卿卿道。 “做什么看这么苦兮兮的故事?”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书合上,许楉桐又道:“这么多天没见,你可有想我啊?” 林卿卿点了点头,道:“这半个月没有人跟我抢床铺,我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许楉桐拉了凳子靠近她坐下,道:“要不是祖母身体不适,我们又怎么会分开那么久?” 林卿卿莞尔:“这个季节的江南最美了,你可有往郊外踏青?” “姨母说母亲难得回去,刚好赶上清明,一起往郊外给外祖上了坟。”许楉桐道。 林卿卿没有作声,灯光照在她的脸上,隐隐的一丝忧郁。许楉桐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去提清明上坟,只恨自己口无遮拦,赶忙换了话题,道:“卿卿,你托我去看的人,我去了…” 许楉桐的话让林卿卿敛了心神,便问道:“怎么样,香凝姐姐还好吗?” 许楉桐却摇了摇头,道:“我没见到她…我去掩香阁没找到她,就去找了那个姓乔的妈妈…她含糊其辞,只说香凝前年得了一场病,久治不愈就离开了掩香阁。” “凝姐姐病了?” “是啊,那个姓乔的是这样跟我说的。”见林卿卿有点失望的样子,许楉桐又道:“那天是趁着母亲他们开了牌局我才能溜出去的,后来一直没机会,所以…” “那你见到香柔了吗?她还好吗?”林卿卿又问道。 许楉桐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嘟起嘴,道:“啊呀,我只记得那个香凝,把这人给忘了…”边晃着林卿卿的手臂,边道:“抱歉啊,卿卿,让你失望了。” 林卿卿抿嘴一笑,道:“怎么会抱歉?楉桐,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是我要谢谢你才是!” 许楉桐嘟了嘴:“说好的,我们两个之间不可以说‘谢谢’,你怎么总忘记?” “好,不谢,不谢,是我说错话,下次再也不说了。”林卿卿不想自己的情绪影响了许楉桐,继而道:“鸿熠少爷的小公子是不是也像曦文小少爷这么可爱?” “没有曦文百天时候胖,不过也是好玩的紧。”许楉桐答道。 “曦文小少爷打生下来就胖乎乎的,可爱极了。”林卿卿道。 许楉桐很爱这个小侄子,提起曦文便滔滔不绝:“是啊,曦文白白胖胖的,我每次抱上他就恨不得咬他一口…将来我要是有了大胖儿子,我就天天抱着亲他,一家人天天一起亲不够,才不会允许丈夫离开自己和孩子。” 林卿卿捂嘴笑道:“不知羞,现在就想着有丈夫和儿子了…话说回来,谁家丈夫会舍得离开自己妻儿啊?整天讲话没遮没拦的。” 许楉桐道:“我们是新时代的青年,这有什么可羞的…当然有人会舍得离开妻儿,鸿熠表哥就是其中之一。” 林卿卿一脸不解,问道:“鸿熠少爷要出门?” 许楉桐道:“我听姨母在跟母亲念叨,鸿熠哥当初答应姨丈完婚就是为了去法兰西留洋,本以为有了孩子他的念头会打消,可谁知道他心意不改。” 见林卿卿不出声,许楉桐接着道:“我早前听四哥提过,鸿熠哥心里是不愿跟表嫂成婚的,可是拗不过姨丈。姨丈太守旧,婚姻的事情一定要儿女遵父母之命,鸿烨表哥是这样,芳慧姐姐是这样,鸿熠表哥也是这样。” 林卿卿听了只是淡淡一笑,道:“想必黄老爷太看重儿女的婚姻了吧。” 许楉桐道:“看重就要包办吗?我父亲就开明许多,去年四哥要去东洋留学,母亲本想让他先找个合适的人结了婚再出去,可是父亲就没有阻拦。” 林卿卿道:“楉桐,你当真很幸福,有这样开明和爱你的父母。” 许楉桐拉了林卿卿的手,道:“卿卿,你有我,也一样幸福!” 第三十四章(今天起点客户端名家新作推荐,两更) 这半年时事发生了许多变化,清帝溥仪短暂复辟,继而倒台,临时总统通告离职,新一届政府重新组阁。许昌贤为人周全,加上又是财政界砥柱,倒也相安无事。 北京的盛夏骄阳似火,空中不见一朵云,就连一丝风也没有。院子里早已听不到鸟儿的啼鸣,只有夏蝉不停歇的聒噪。 黄鸿煊举着一本杂志,大步走进了书房:“宥崇快来看,最新一期的《新华夏》,如果不是我及时下手,又要被抢空了。” 许宥崇原本正在翻阅洋文书籍,听到黄鸿煊的话,就站起身来:“鸿煊,快让我看看。” 黄鸿煊把书递给他,拿起桌子上的茶壶倒了杯凉茶,大口喝起来。外面响起了脚步声,黄鸿煊放下杯子,刚拿出手帕擦了擦嘴,许楉桐与林卿卿便拉着手进了屋来。 “楉桐,卿卿!”黄鸿煊满脸笑意地唤了一声。 许楉桐拉了一把竹椅坐下,道:“鸿煊哥,我听母亲说你要回杭州了?” 黄鸿煊点了一下头,道:“放暑假都大半个月了,我母亲打了几次电话来催我回去…”用眼尾余光扫了一下林卿卿,他继而又道:“楉桐,反正你们在北京也没什么事做,要不要跟姨母商量一下,随我回杭州玩一段时间?” 许楉桐笑道:“谁说我们闲着没事做?我们学堂的学生联合会还准备组织暑期筹款演出呢,我和卿卿都报了名。” “筹款演出?”黄鸿煊问道。 “是啊,筹到的款项用来开办平民女校,这样能帮到更多的女孩子进学堂读书。”许楉桐有些兴奋。 黄鸿煊是个进步青年,虽说心里有些小小的失落,可筹款建校毕竟是善举,便伸了拇指表示赞许。 许楉桐的话传进许宥崇的耳里,他放下手里的书,略略抬头,道:“你们女子学堂的学生果然是新女性!筹款募捐是好事,我们学堂也应该学一学,组织起来。” 许楉桐笑起来:“我们这个活动暑假前已经筹备了,过两天就要演出了。所以,我们可以跟你去杭州!”说完,冲着黄鸿煊做了个鬼脸。 黄鸿煊当下欢喜起来:“好你个楉桐,原来你是在逗我…小心到了杭州我不带你去吃好吃的…” 许楉桐搡了一下林卿卿,俏皮道:“不带就不带,大不了我和卿卿自己去找好吃的好玩的。” 林卿卿做梦都没料到这么快就可以回到杭州,那种感觉过于美好,太不真实。 黄鸿煊与五哥黄鸿灿因为年纪相仿,平日里就颇为亲近,如今黄鸿煊去了北京读书,而黄鸿灿则入了同济医工专门学校,暑假都是难得回家,加上许楉桐与林卿卿的到来,几个人自然是结伴玩耍。 每天吃了早饭,许楉桐便会拉了林卿卿跟在黄鸿煊兄弟身后,或读书温习,或闲谈时事,笑着,唱着,全然抛却世俗的忧虑与烦恼。 柳韵琴本就宠爱这个小儿子,加上黄廷承有意促成黄鸿煊与许楉桐的婚事,见他们这般开心,也不去干涉这个小团体,任着他们玩耍嬉闹。 晚霞未能留住夕阳,最后一抹淡淡的粉色褪去时,黄家的夜饭也结束了。白日闲聊的时候林卿卿提到了莲蓬,黄鸿煊便计划着晚饭后带他们一起去西湖采莲。 放下碗筷,黄鸿煊道:“五哥,楉桐,要不要一起骑车去西湖边逛逛?” 一听黄鸿煊的提议,许楉桐便欢喜道:“太好了,我还没有傍晚游过西湖呢…你们等等,我去叫了卿卿,咱们一道去。” 不管是在许家还是黄家,林卿卿一直恪守规矩,随着管事的女仆们一道用饭。等许楉桐叫了她一起赶到大门口时,黄鸿煊兄弟已经各推一辆脚踏车等在那里了。 黄鸿煊与黄鸿灿肩并肩踩着脚踏车,各自车后坐着一个笑容灿烂的少女。黄鸿煊不时回过头,假装不经意的瞥一眼坐在黄鸿灿身后满眼荡漾着波光的林卿卿,然后故作潇洒,哼一句歌,脚下生风。 西湖码头畔停泊了许多乌篷船,几人停好脚踏车,便径直向船家走去。 夏日傍晚的西湖,微风徐来,芦苇荡漾,碧波连天。船夫将小船划进了湖心绿亭似盖的荷花丛中,一阵阵清香扑鼻而来。 许楉桐斜依着林卿卿,一脸陶醉。黄鸿煊伸手折下一支荷花,放在鼻尖上嗅了嗅,道:“好香!送给你们两个!” 许楉桐一把抢过荷花,调笑道:“我们两个女生,你却折了一支,这究竟能给谁啊?” 黄鸿煊没有答话,又伸手折下一支莲蓬,转手递给了林卿卿,粲然一笑:“卿卿,这个给你。” 林卿卿接过黄鸿煊手里的莲蓬,道了声谢,继而嘴角扬起了笑意,落在莲蓬上的眼神里充满了幸福。这一刻,黄鸿煊却只将眼神落在林卿卿身上,全然忘记了身旁的黄鸿灿与许楉桐,直到黄鸿灿从怀里掏出了口琴吹奏起来,才让他回了心神。 黄鸿灿的口琴吹得极佳,许楉桐欢喜极了,即刻和曲而歌。林卿卿一边用她那纤白如玉的手指轻轻拨开了莲蓬,取出水嫩的莲子,一边也忍不住跟着唱起来。 黄鸿煊的眼神在三人身上徘徊,最终还是落在了林卿卿的脸上。她似乎觉察到了黄鸿煊那炙热的眼神,脸颊现出一丝红晕。 月光下的湖面,波光粼粼,少年心中却是一番别样的甜蜜。 从西湖采莲回来的许楉桐毫无睡意,让女仆燃了蚊香,便拉了林卿卿坐到门前的花架下。这些共处的日子,许楉桐渐渐察觉了黄鸿煊的心意,今夜终于没能忍住,问林卿卿道:“卿卿,你觉得鸿煊表哥怎样?” 林卿卿一怔,道:“鸿煊少爷人很好。” 许楉桐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卿卿,你看不出来他喜欢你吗?” 黄鸿煊的心意林卿卿自然能感受的到,只是她不能也不敢奢想俩人之间能有什么结果。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林卿卿低声唤了一句“楉桐”,便不再出声。 许楉桐望着她,问道:“你为什么不出声了?在想什么?” 林卿卿拢了拢鬓发,淡淡道:“楉桐,如果我说没看出来,那一定是在撒谎…可是,看出来又能怎样…” “什么叫又能怎样?看出来了就要问问你自己的心,是不是也同样喜欢他,如果是,你就坦然接受啊!”许楉桐道。 林卿卿抬起头仰望星空,半晌无语。 “你倒是说句话呀,卿卿!”拉了一下林卿卿,许楉桐道。 “楉桐,鸿煊少爷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有你和我作伴就够了…”林卿卿道。 “什么叫两个世界?卿卿,我们是新时代的新女性,你怎么可以看轻自己,怎么还停在过去的旧思想里?” 林卿卿心里是喜欢黄鸿煊的,可是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两家长辈的心意。许楉桐是自己的知己,更是恩人,林卿卿绝不允许自己去影响到她的未来。 月光照在林卿卿白净的脸上,她的神情很柔和,也很平静:“我从未也不会看轻自己,只是命运一直在跟我开玩笑,好在,我遇到了你…楉桐,只要你能幸福,我也就快乐了。” 林卿卿话音刚落,许楉桐便道:“卿卿,你难道是在顾忌我?”定定地望着林卿卿,她接着又道:“你知道我的心事,如果可以,我宁愿选择留在辉县老家…” 第三十五章 柚园正文卷第三十五章黄芳蕙与黄鸿煊一母同胞,从小带着他长大,因而对这个弟弟格外疼爱。黄芳蕙的丈夫柳孝贤也是父亲黄廷承为她择选,是一间参茸行的少东家,为人敦厚老实,夫妻间也算相敬如宾。自从黄鸿煊放假回杭州,黄芳蕙便隔三差五的往回跑,有的时候更会留宿在娘家。 许楉桐因为是柳韵琴至亲,两家长辈又有意撮合她与黄鸿煊,因而她的住房被安排在了内院,紧邻黄芳蕙出嫁前的闺房。午后喝了两杯咖啡,加上夏夜湿热,黄芳蕙辗转反侧毫无睡意,便起了身准备往花园里乘凉,刚到门口就听见许楉桐与林卿卿坐在花架下说的体己话。 黄芳蕙悄悄收了脚步,退回房中。她是个读过书的人,从心里并不介意双方是否门当户对,她也曾有过自己心仪的对象,可是却被孝道束缚,终究没能听从自己的内心而选择了父母安排的婚姻。这件事,始终是黄芳蕙心里解不开的结,即便她的丈夫对她尊宠有加。 黄芳蕙倚着床头坐着,脑海里一时浮现出曾经的那个人,又一时跳出自己心爱的小弟,直到天光拂晓,才迷迷糊糊睡去。 在黄鸿煊准备回北京的前夜,黄芳蕙终究是没能忍住,将心里憋藏了多日子的话道于了柳韵琴。 柳韵琴似乎有点质疑,反问道:“芳蕙,你听得可仔细,楉桐当真和那个小囡这么说的?” 黄芳蕙点了点头,道:“母亲,夜深人静的,我听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错。” 柳韵琴双眉微微蹙起,过了片刻,道:“鸿煊与楉桐年纪相仿,两人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在北京时我之所以没有一口应下,也只是担心楉桐脾气不好,两个人日后能否过的和睦。可这些时日瞧下来,楉桐变化不小,虽说还有几分骄纵,却也算是个得体的孩子。” “莫说我跟你姨母感情深厚,即便是你父亲,这些年生意上也没少得你姨丈照拂…如今你姨母提出来的事情,我又如何拒绝?” 黄芳蕙道:“母亲,我就是晓得其中利害,才说给您听呀…只是听楉桐的口气,倒是很支持鸿煊与那个卿卿。倘若楉桐对鸿煊没有那份心意,做什么硬要将他们绑在一起?” 柳韵琴道:“芳蕙,我怎么觉得你是在帮这个小囡讲话?” 黄芳蕙道:“母亲,我不是在帮她讲话,只是就事论事…如今时代在进步,鸿煊又是个有思想的人,他成家过日子,总归要找个他欢喜的人才是啊。” 柳韵琴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道:“不管旧社会还是你们口中的新时代,古往今来最终有几个人是为爱情而结婚的?”看了一眼黄芳蕙,又语重心长道:“芳蕙,母亲知道你心里有憾,可现在你不是一样生活的很好?” 黄芳蕙神情黯淡下来,她并非为林卿卿难过,只是母亲说的话她无法反驳,那是心底的无可奈何。 有人说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是无法隐瞒的:咳嗽、贫穷与爱情。经过这个炎热的夏日,黄鸿煊对林卿卿的心意再也无法遮掩,即便木纳如许宥崇,也在隐隐约约中察觉到了一些变化。 那夜许楉桐的话让林卿卿找到了庇护,她不再畏惧,不再担忧,每一次与黄鸿煊相对时他炙热的目光,都令她怦然心动,那变成了她快乐的源泉,她在这份纯真的爱情里找到了遗失多年的美好。 然而,一切美好都终止在柳韵琴带着黄芳蕙来北京共度中秋的前夜。 看着眼前的鲜柚,黄鸿煊与许楉桐异口同声对身旁的女仆吩咐道:“拿一盘送去书房给楉桐!”落下话音,两人相视而笑。 柳悦琴刚吃一下一瓣柚子,听到他们这样讲话,便道:“瞧瞧,你们两个真是默契!这小囡也当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整日这样被你们两个应心惦记着。” 许楉桐道:“母亲,卿卿是咱们家的一份子,当然要惦记她呀,更何况…”说话间,笑嘻嘻看了一眼黄鸿煊,却也知道及时收了声。 “更何况什么呀?”柳悦琴问道。 不等许楉桐答话,柳韵琴就接过话道:“阿姐,这个柚子是廷承特地让人往乡下收来的,汁多肉甜,你多吃点。咦,怎么老太太没来,我去问候一声,给她老人家也送一些过去尝尝。” 柳悦琴道:“那次火灾后老太太身子骨一直不算硬朗,白日里总是犯困,这会儿应该歇着呢。” 柳韵琴道:“上了岁数是经不起折腾,更何况身体遭了这么大个罪。那好,我晚些时候再去问候。” 点了点头,柳悦琴道:“老太太恋故,一心惦记着回老家,前几日还跟昌贤商量来着…你若晚些日子来,也许就碰不上了。” 柳韵琴道:“阿姐家四世同堂,齐齐整整在这里多好,老太太何苦要这么折腾着回去?” 柳悦琴道:“说是楉桐祖父生祭要到了,惦记着呢!” 柳韵琴不再接话,倒是许楉桐,听见柳悦琴的话,转头问许宥崇道:“五哥,你知道祖母要回老家的事吗?”见许宥崇点了点头,又问:“你会跟祖母一起回去吗?”又怕许宥崇有所误会,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会回去几天祭拜祖父吗?祭拜完了再回来上课。” 许宥崇道:“嗯,祖母身子不是那么硬朗,我想陪着祖母回去,祭拜好祖父,就回来。” 许楉桐心里一直记挂着龚家瑶,听见许宥崇这样讲,便道:“我也想陪祖母回去!”见许宥崇面露难色,许楉桐转头对着柳悦琴道:“母亲,过些日子祖母回老家我也想跟着一道去。” 柳悦琴道:“有你五哥陪着你祖母就行了,你回去凑什么热闹!” 许楉桐却道:“这怎么是凑热闹?一来路上可以陪伴祖母,二来可以回去祭拜祖父,您就是说到父亲那里,我也是有理的。” 柳悦琴嗔怪道:“我说不过你,你总是有理的…可你生日临近了,你姨母这趟来北京不光是为了同我们一道过中秋,更是为了给你过生日啊。” 许楉桐对着柳韵琴撒娇道:“姨母最疼我,只是生日年年过,陪祖母的机会可不多呢,姨母,您说是吧?” 笑着点了点头,柳韵琴道:“楉桐说的是,以后有的是机会姨母陪你一道过生日…现在这么孝顺的孩子不多了,阿姐,你就让楉桐和宥崇他们陪老太太回去吧。” 柳悦琴一脸不解地望着柳韵琴,姐妹俩素来默契,明知自己不希望宝贝女儿离身,却帮着她来劝自己。看柳韵琴一脸笑意对着自己摇了摇头,柳悦琴一时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第三十六章 柳韵琴原本没打算将事情和盘托出,可今日她抵达北京,午间小憩后往花园散步,那一幕令她感到事态的严重性。 柳韵琴午觉起来,听女仆说柳悦琴与黄芳蕙还未起身,便自己往花园散步。 此时正值金秋时节,满园金桂飘香,柳韵琴只觉身心舒畅。寻着桂香,她穿过假山,绕进一个山洞,穿过便能走到桂树林里。正要出山洞,却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柳悦琴认得那是黄鸿煊的声音。 虽说今天是周末,可午饭时黄鸿煊说有许多课业要做,母子俩还没来得及坐下叙话。这会儿听见黄鸿煊的声音,柳悦琴心里一喜,正想迎上去,忽又停了脚步,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你不用在这里等我,快回去把功课做完,也好快点去陪黄太太。”是林卿卿的声音。 “我帮你吧,桂花又小又易落,采摘哪有这么容易?前几日我不是见你已经做了好些香包,你做什么今天还要这么费事再来采它?”黄鸿煊道。 “桂花不但可以制香,还可以养肺化痰,祖母从那次吸了浓烟便一直咳痰不利,我想着给她制些桂花茶带回辉县老家,这样祖母每天饮用,便可以缓解一些…也要不了很多,我自己就可以的。”林卿卿道。 “你等我爬上树去折几支,这样也摘的快些。”黄鸿煊道。 “不要,你等下还要去见黄太太,别弄脏了衣服,我自己来。”林卿卿阻止道。 “哪有我一个男孩子看着,却让你女孩子上树的?你就在树下等着。”黄鸿煊道。 听到这里,柳韵琴悄悄探出身子,他们在不远处的桂树下正背对着自己。 黄鸿煊说话间已经将开衫脱去交到林卿卿手里,不几下便爬上了树,林卿卿仰着脸,紧张地盯着黄鸿煊:“你要当心,当心点。” 桂花娇小,黄鸿煊唯恐掉落在地给林卿卿的采摘增加难度,便是折枝,也是那么小心翼翼。 等他下了树来,林卿卿赶忙递了衣服过去:“快穿上,当心着凉。” 接过衣服,黄鸿煊套上,一边帮林卿卿摘桂花,一边开口道:“卿卿,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林卿卿抬头看着他,笑着问道:“有什么事还要同我商量?” “你知道我母亲和二姐来了,我想…我想把你介绍给她们…”黄鸿煊道。 柳韵琴岂会不认识林卿卿,黄鸿煊说要把她“介绍”给她们,林卿卿自然明白他话里的含义。她怔住,眼里有一丝惊惶。 黄鸿煊放下手里的树枝,望着她的眼睛,道:“卿卿,我是认真的!无论如何,我也要让她们知道我的心意。”他伸出手,缓缓地拉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口。 林卿卿试图将手抽回来,却被黄鸿煊牢牢地抓住。 “鸿,鸿煊,你不可以去说…我配不上你…真的…”林卿卿眼神黯淡道。 “你怎么可以妄自菲薄!”黄鸿煊近乎生气道。依然紧紧拉着林卿卿的手,他又接着道:“在我眼里,你无人可及…我快要18岁了,我大哥如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结婚成家了…卿卿,我了解自己的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也不是意气用事,从我们在一起养小雏雀开始,我就欢喜上了你!” 泪水顺着林卿卿的脸颊落下来:“可是,我…太太们的意思是要你…” “卿卿,你不晓得我每一次看到你是有多开心,当你在我身边时我又有多安心,你也不晓得你对我意味着什么…卿卿,你信我!我母亲最疼我,我一定可以说服她的!”黄鸿煊抓着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虽说那天黄芳蕙已经将许楉桐与林卿卿的对话告诉了柳韵琴,可此时亲耳听到,她的心情还是难以平静。黄鸿煊是她钟爱的儿子,虽说不一定非要和许楉桐亲上加亲,可也不能娶一个小门小户出身且近乎婢女的人为妻。柳韵琴不能,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当柳韵琴将实情一五一十告诉了柳悦琴后,柳悦琴自然是恨得咬牙切齿:“楉桐莫不是被这个林卿卿下了药,怎么能把鸿煊让给她?虽说是老四带回来的,可也是来路不明,要不是楉桐欢喜,我怎么会让这样的人陪在她身边?” 看了一眼柳韵琴,柳悦琴继而又道:“当日还不都是你,竟帮着楉桐说好话把她带回家,现在倒好,养虎为患!” 柳韵琴轻叹一口气,道:“阿姐,我哪里能料到会这样…这件事要是被廷承晓得,依他的脾气,非要打断鸿煊的腿不可!” 柳悦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得了,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对了,你刚才帮腔让楉桐回老家,可是你心里已经计划好了?” 柳韵琴点了点头,道:“我下午一直在琢磨着怎样能将鸿煊与那个林卿卿分开…刚才楉桐提出要回老家,我寻思着楉桐要是出了门,这不就好办多了?” 柳悦琴问道:“那你准备怎样?” 柳韵琴道:“她救过老太太,也不能真把她怎样,趁着楉桐不在家,找个借口把她赶出去,让鸿煊和楉桐找不到她就行。” 柳悦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冷冷道:“腿长在她身上,你说找不到就找不到了?楉桐那个脾气,回来要是闹起来,我这条命也别要了。” 柳悦琴说的不是没道理,许楉桐待林卿卿亲如姐妹,倘若她知道林卿卿是被赶出家门,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柳韵琴倒在沙发上,一只手不停地摸索着膝盖,却说不出话来。 见她这个模样,柳悦琴缓了口气:“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容我这两天好好想想,只要这个林卿卿不在这里碍眼,鸿煊和楉桐自然能成一家。” 柳韵琴没答话,只直起了身,又默默点了一下头。 柳悦琴走过去,挨着她坐下,道:“你呀,从小就这样,心软又不担事…这次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不要再干涉。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容不得有人伤害她,更何况事关她终身幸福。” “若打发走了这个林卿卿,我就跟昌贤商量,等楉桐从老家回来就让她跟鸿煊订婚。” 第三十七章 许楉桐没料到临出发的时候林卿卿会腹泻不止,心里虽有些不舍,却想着十天半月便会回来,也就不再坚持要她同行。 原本以为要陪龚氏回老家,林卿卿与许楉桐便一道向学堂告了假。虽说没走成,可腹泻之后身体也有些虚弱,林卿卿决定休养一日再去上课。 傍晚的时候,黄鸿煊来探望过,可是不等进门,就被家仆喊走了,说是黄太太头风发作,要他过去看看。林卿卿还是很欣慰,即便此刻一个人躺在床上,心里却是温暖的,她知道黄鸿煊、许楉桐都在关心着自己。 没有什么比得到爱与关怀更暖心,林卿卿缓缓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他们平日里一起的画面,她的嘴角微微扬起,那是甜蜜的、幸福的滋味。 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柳悦琴贴身的徐妈来将她唤醒,她被带到了柳悦琴的面前。 偏厅的灯光调的很暗,照在柳悦琴那张虽说端庄周正却毫无表情的脸上。林卿卿看了一眼,问了好,马上低下头去,她不知道柳悦琴找她是因为什么。 “卿卿,你来我们家几年了?”柳悦琴开口问道。 “三年了,太太。”林卿卿答道。 “都三年了,真的蛮快啊!”柳悦琴慢腾腾地重复道。“你来的时候我都不曾问过你,只知道你也是江南人氏,父母双亡…那你家乡究竟何处,现在还有什么人啊?” “我生在余杭,父亲家里没什么人了。”林卿卿不知道柳悦琴为何突然问到自己的身世,既如实又巧妙的回答道。 “哦,也是可怜见的。”柳悦琴上下打量了一番林卿卿,又接着道:“楉桐和你有缘,自打你进门就把你当亲姊妹一般对待,你呢,算是争气,又在大火里救了老太太…我和老爷也没把你当外人,所以我想要你在楉桐的订婚礼上给她做女傧相。” 林卿卿从未曾听许楉桐提到过要订婚,而且知道她心里属意龚家瑶,此时听到柳悦琴的话,便有几分惊愕:“太太,楉桐要订婚了?” “是啊!楉桐已经十七岁了,年纪也不小了。你知道的,我和老爷一直有心让楉桐和鸿煊亲上加亲,他们两个算得上青梅竹马,论家世,论学问,般配极了…刚好这次鸿煊母亲来了,等到楉桐从老家回来,就把这件事办了。”柳悦琴道。 柳悦琴的话落进林卿卿的耳朵里,每一个字都像利刃刺进她的心里,可她无力抗拒,只能任由它们刺穿自己。她和黄鸿煊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曾经那份爱情带来的光明瞬间殆尽。 林卿卿极力克制着自己,怀着颤抖的心,凄然的向面前的柳悦琴点了点头。 林卿卿前脚刚离开偏厅,柳韵琴就从隔间走了出来。在柳悦琴身边坐下,柳韵琴便开口问道:“阿姐,你不是说要找人把她…” 不等她说完,柳悦琴便打断道:“倘若只是找人把她绑架走,万一哪天她跑了回来,岂不是惹了大麻烦?我仔细想过了,这个林卿卿表面看着柔柔弱弱,骨子里却要强得很,我把楉桐和鸿煊要订婚的事告诉了她,即便她得了机会跑出来,也绝不会再回来找楉桐和鸿煊的。” 柳韵琴犹疑道:“阿姐,你说她现在会不会去找鸿煊?我让芳蕙哄着鸿煊一道去接廖医生,可他总归要回来的呀。” 柳悦琴道:“这么多年,都是你在帮我拿主意,怎么到了鸿煊的事情上你就范了糊涂?放心吧,我赌她不会!若非你一再要求,我们又都是吃斋念佛的人,收拾她这么个小东西还用得了费这么多心思?” 柳韵琴叹了口气,道:“要说这小囡也没有什么不好,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打上鸿煊的主意。阿姐,你找的那些人可都还牢靠?” 柳悦琴道:“都交代好了,只把她绑走关几个月,等楉桐同鸿煊订了婚,就放了她,省的造孽。” 秋天的夜,已经有了些许寒意。林卿卿站在屋前的花架下,花叶早已凋零,只留了光秃秃的藤干。就在今夜之前,那份纯洁爱情带来的希望与期盼,让她开始憧憬未来。而这一刻,她清楚的知道,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他们之间,任他们怎样相爱也无济于事。 林卿卿想不顾一切地去找黄鸿煊,告诉她自己内心有多么渴望陪伴着他,哪怕只是在他身边照顾他,服侍他。可是她挪不动脚,任由自己呆呆地站在黑暗里。黄鸿煊对她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都让她觉得心在刺痛。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一如这漆黑的夜。 黄鸿煊知道许楉桐不在家,林卿卿一定会徒步上学,早晨临出门的时候便刻意让近身伺候的灵瑶去邀林卿卿一道坐车,可灵瑶回来却说林卿卿一早已经去了学堂。黄鸿煊只觉自己思虑欠周,徒步上学的人,定会赶早出门,心想着放学早点去接她,免得她又要走那么长的路。 秋天的北京天黑的早,眼看着夜幕低垂,黄鸿煊却还是没看到林卿卿的身影。他站在学堂门口等了两个小时,原本想进去找她,却碍于女子学堂的规矩,不得不作罢。 司机老杨走了过来:“鸿煊少爷,别等了,你瞧这学堂里的人都快走完了。” 黄鸿煊有点不甘心:“再等等,也许卿卿在学堂里有什么事情耽搁了。” 老杨道:“会不会我们来的时候卿卿姑娘已经走了?” 黄鸿煊摇了摇头,道:“她们学堂四点钟才放学,我们来的时候还不到四点,怎么会碰不上?” 老杨见他这样执着,点了点头,又坐回到车里。 直到门卫大爷将学堂的大门锁上,黄鸿煊这才怏怏地上了车。 一脚刚踏下车,早已候在大门口的灵瑶便迎了上来:“七少爷,您怎么现在才回来?太太都快急死了,许太太正说要派人去寻您呢。” 黄鸿煊也不解释,只问道:“你可是一直在门口等我?那你可有看见卿卿回来?” 灵瑶道:“我老早就在门口等您了,却不曾见着卿卿…刚才刘管家也在问,说是许太太在找她…” “卿卿没回来?”黄鸿煊反问道。 “嗯…”还没等灵瑶说下去,黄鸿煊拔腿便往内院跑去。 第三十八章 林卿卿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稻草铺上,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只记得上学的路上被人用布塞了嘴,又用麻袋套了头,扔在一辆马车上。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久,她在又渴又饿中昏昏睡去。 求生的欲望战胜了恐惧,林卿卿动了动手脚,发现自己的手被麻绳捆绑住了,好在嘴上的布已经被去掉,脚也是自由的。她摸着黑,靠手臂支撑着坐了起身。慢慢的,林卿卿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的光线,逐渐看清了屋子里的一切。屋子似乎没有窗,只有一扇门,从门缝处微微透进一丝光,除去一张低低的小方桌和一条小板凳,剩下的便是自己躺过的这个稻草铺。 林卿卿百思不得其解,无缘无故怎么会被人绑架到了这里。离开稻草铺,她正慢慢摸索着向门边走去,忽地门被打开了,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托着一个盘子走了进来。 将托盘放到小桌上,他冷冷道:“吃吧,别饿死在这里!” 林卿卿往后退了几步,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什么把我关到这里?” “有的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男人操一口不地道的京话,极不耐烦地说完,不等她再出声,转身就出了屋子。 林卿卿只听到“咔嗒”一声,大约是门口落了锁。 再往后的日子,不论林卿卿说什么,问什么,那男人依旧不理不睬,每天却仍会送来两顿吃食,还会领一个年纪与他相仿的妇人来更换屋内的便盆。 没有白天与黑夜,林卿卿只依稀透过那微弱的光与那两餐饭来判断日子,等到那男人送来一床破棉被的时候,她知道已经入冬了。 三个月了,许楉桐每夜都会喊着林卿卿的名字醒来,而后再哭着重新进入梦里。她那天下了车,带了一兜老家的特产奔进家门,只为要跟最好的朋友分享,可听到的却是林卿卿失踪的消息。 许楉桐跟着黄鸿煊一起发疯似地找寻过,也跟着他撕心裂肺地痛哭过,可林卿卿就这样莫名其妙消失在了自己的世界。想起三年来的相依相伴,如今却连个道别的机会都没有,她懊悔不已,悲伤不止。 无论柳悦琴怎样许诺,许楉桐也不同意与黄鸿煊订婚的事。柳悦琴了解这个宝贝女儿的性子,虽说心有不甘,却也不敢强行安排,只她相信没有淡忘不掉的感情,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黄鸿煊整个人清瘦了很多,那忧戚的容颜与没有了往日光芒的眼睛,让柳韵琴着实担心了一阵子。她开始有些懊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可是又不敢将实情道出。 柳韵琴几番劝说黄鸿煊让他随着自己回杭州,可黄鸿煊执意要留在北京,他要等,等着那个人有一天可以再回来。柳韵琴无奈,也只得与柳悦琴一样,寄希望于时间。 风刮得很急,大片大片的雪花散落下来。许楉桐站在大门边,她看见路灯下,黄鸿煊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寒冷的空气,暮色的四周,因了风的怒吼让那个身影显得更加孤独。 自从林卿卿失踪之后,黄鸿煊白天会漫无目的地四处寻找,傍晚便会站在路灯下,等待那个不归人。许楉桐轻轻叹了口气,打了伞,向他走去。 “鸿煊哥哥,雪下大了,回去吧。”许楉桐将伞往上举了举,为黄鸿煊挡住了雪。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许楉桐又接着道:“我母亲说你明天的火车…过完年,你还会回来吗?” 黄鸿煊凄凄地看了一眼街角,慢慢收回眼神,才道:“过了正月十五,我三哥就要去法兰西了,我要回去跟他道个别…等三哥走了,我就回来。” 接过了许楉桐手里的伞,黄鸿煊又道:“楉桐,往后我不在的日子…” 许楉桐心里忽地一阵酸楚,不等他说下去,就开口道:“你放心,我每天都会来这里等…等卿卿,等你…” “楉桐,你变了…”黄鸿煊感慨道。 “人总会成长…”许楉桐淡淡道。 林卿卿从最初的渴望逃离,到现在的静观其变,她每一天都不曾放弃过自己。她知道,至亲们在天之灵会保佑自己,她要活下去,活到走出去的那一天。日子久了,那个男人见她并没有逃走的意思,渐渐放松了警惕,也不再捆绑她的手脚。 林卿卿躺在稻草铺上总是睡得很浅,隐隐约约间听到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掀开棉被,林卿卿蹑手蹑脚向门边靠拢,她听见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其中一个声音她很熟悉,就是每天来送饭的那个男人:“真他娘的,这都三个多月了,也算对得起那份钱了。” 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规矩…行了,也没亏着你,赶紧带着你那婆娘回家过年吧。” “你说得轻巧,这几个月可都是我们两口子伺候她。你现在给这一点钱就想打发我们?”送饭的男人道。 “活是我接的,地方是我找的,就这么清汤寡水的饭,我让谁都能干…”另一个男人声音大起来。 “好,好,都是你的功劳…可是我说,这马上过年了,欠的账要还,家里年货要备,这点钱实在不够啊!”送饭的口气缓了下来。 “那你想怎么着?”另一个道。 “你看,那主家只说不能杀她,不能辱她,可没说不能卖她啊…”送饭的出主意道。 外面静了片刻,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又传来:“你说的倒是个好法子…年节里大户人家都等人手用,保不准还能卖个好价钱…成,让你家婆娘把她带出来洗吧洗吧,下午就带去集上卖了。” 林卿卿攒紧了拳头,心跳加快起来,她有些害怕,又好像有些期待。忽然耳畔像有个声音在跟她说话:“即便是命中注定你要为奴为仆,你也要先出去!”这是她几个月来的渴望,她不能有一丝慌乱,她要得到这个机会。 慢慢退回到稻草铺上,林卿卿让自己安静下来。虽然失去了赖以生活的一切,可是她不会放弃自己,即便前途暗淡,可是她心里曾经有过爱。她的眼前闪过一个少女甜美的笑容,还有一个青年深情的眼神,她忽然笑了。 第三十九章 刚踏出屋门的那一刻,林卿卿只觉得一股耀眼的光亮刺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她慌忙眯上眼睛,又抬起手臂挡在额前,停了片刻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雪后的天空是阴霾的,四周白茫茫的一片。这也许是个郊外的所在,门前一条积满白雪的小道边停了一辆马车。 那两个男人用厚厚的围巾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又将帽檐压得很低。他们一左一右夹着林卿卿,将她带上了马车。 新年临近,即便已是午后,集市上依然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林卿卿被他们带到一个店铺的门边,其中一个男人随手捡了路边一根稻草就插在了她的头上。林卿卿不能任由他们卖了自己,她在等待一个逃跑的时机。 渐渐有人围拢过来,或旁观的,或询价的,那两个男人便跟人搭起话来。见他们视线离开了自己,林卿卿忽地站起身,拔腿便跑。那两个男人紧追过来,只不一会儿便追上她,其中一个拖住她就往回拽。 林卿卿挣扎着,鼓足了勇气呼喊着“救命”。可这乱世,街上买卖人口的事本就屡见不鲜,加上年节将近,哪有一个人会愿意多管闲事,任凭林卿卿喊破了喉咙,也没有一个人理睬。 那个拖着林卿卿的男人狠狠地将她按跪在地上,骂骂咧咧道:“你最好老实点,再跑就打断你的腿!”林卿卿却没有畏惧,仍然呼喊着“救命”。 跟在一边的男人被惹恼了,抬起手就要打她。这一巴掌正要落下,却被人一把拽停下来。男人转身正要怒骂,却看到了一个背着长枪的士兵。他马上转了脸色,陪着笑脸道:“军爷,这是我自己的孩子,您这是做什么呢?” 那士兵并不搭理他,径直走到林卿卿面前,拿枪杆碰了碰她,道:“走,跟我过来。” 林卿卿的阿爹当年死在匪兵手里,她从小就憎恨这些当兵的,更不愿自己出了狼窝再进虎穴。她依然跪在原地,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男人得意起来,在一边道:“军爷,您瞧瞧,我说是我孩子吧,您这是要让她去哪啊?” 士兵还是未搭理他,见林卿卿不动,掉头就向着不远处路边停着的一辆小汽车走去。也不知车里的人吩咐了什么,那背着枪的士兵又转身回到林卿卿身边。指了指林卿卿,他道:“这丫头我们四姨太要了!” 男人听到这话,满脸堆笑道:“您家太太好眼力,这孩子读过书,准能讨太太欢心。”说着便拽起林卿卿,将她往士兵身旁搡了搡。 士兵拉过林卿卿,就要往汽车方向走。那男人眼疾手快,挡在前面,嬉皮笑脸道:“军爷,您不能这么不给钱就把人带走不是?” 士兵一把推开他,冷笑一声,道:“督军府上要人,你还敢讨钱?作死呢吧!”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傍晚,林卿卿被带到了一所巨大的公馆里。这所公馆坐落在大街尽头,它和别的公馆不太一样,大门两边站满了手持长枪的士兵。 林卿卿刚被带到偏院的天井里,便有一个中年男人迎了上来。一边上下打量她,一边对带着她进门的那个妇人道:“姚嫂,这是哪来的丫头?” 那个被称作姚嫂的妇人道:“常管家,这是刚才四姨太在街上带回来的…四姨太交代了让给她洗漱更衣。” 常管家道:“原来是四姨太要的人…那你赶紧带下去让她洗洗,找身合适的新衣裳给她。” 姚嫂连忙应下,便带着林卿卿往里走去。 客厅里虽然灯火辉煌,却空无一人,而右侧的牌室里则传出一阵阵说笑声。刚才牌室里有女仆出来传话,道是四姨太要新来的丫头送茶,于是林卿卿便被安排端了茶送进去。跨入房门之前,她只觉心跳加快,根本无心四处张望。 还不等林卿卿走近牌桌,在一旁伺候的四姨太近婢绿萝便责备道:“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太太们都在这里打牌,却只端了一杯茶来?” 林卿卿被她这么一问,似乎吃了一惊,刚才女仆来通知她说倒茶,分明姚嫂就在身边,可是没人提醒她要准备所有人的茶。她微微抬起头,一边将手里的茶杯交给对绿萝,一边道:“我这就去再倒几杯茶。” 林卿卿很快出了牌室,去茶房的路上遇见了姚嫂,只是她也不想多问。沏了三杯茶,她重新又送进了牌室。 刚到门口,绿萝便迎了上来,声音压得很低,道:“怎么一阵风似的,四姨太还没说让你走,你就出去了。” 林卿卿道:“我怕太太们等着用茶…” “好了,好了,快进去,四姨太叫你呢。”绿萝没好气道。 将茶杯交给了其他女仆,绿萝便领着林卿卿到了四姨太跟前:“四姨太,这个就是下午集市上带回来的丫头。” 四姨太正在摸牌,头也不抬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林卿卿道:“我叫林卿卿,十六了。” 林卿卿的回答清晰送进了四姨太的耳朵里,她忽然像触了电似的,将手悬在半空中:“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林,叫卿卿,四姨太。”林卿卿低着头又重复一遍。 四姨太扔下手里的牌,转过身来,道:“你抬起头!” 林卿卿抬头的瞬间,看见了一张美丽的,似曾相识的面庞。四目相对,她们的眼神从狐疑到肯定继而是欣慰,是的,是曾经在掩香阁与自己同床共枕的那个朋友。 “卿卿,是你吗?”如今已经是督军四姨太的香柔问道。 “是我,香柔姐姐…”林卿卿两眼微红道。 三年前林卿卿不辞而别,香柔做梦也没有想到两人再见会是这般情景。午后香柔途经集市,听到女孩子求救的声音,不过是出于自己曾经被家人卖身的经历,一时心软便让人将她带回府上,却不料竟是自己当年的好友。 拉起林卿卿的手,香柔动情道:“卿卿,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说话间,已是双目晶莹。 一旁的三姨太望着她两人的模样,起身拍了拍香柔的肩:“四妹妹,你这是遇上故人了呀…这是开心的事,怎么就伤心起来呢?”转头望着牌桌上的另两位,她又道:“好了,好了,看样子今天的牌局是要黄了…刘太太、张太太,咱们都散了吧。” 第四十章 柚园正文卷第四十章三年前林卿卿突然离去,着实令香柔伤心了好一阵子。久别重逢,这一刻彼此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这种感觉是苦是甜,是惊是喜,连她们自己也不能辨别,又或者每种都有。 在香柔的追问下,林卿卿便把这三年在许府的经历大概讲述一番,等她讲完,香柔的心情也渐渐趋于平静。望着昔日的好友,香柔终于忍不住,还是将憋在心里多年的话问出了口:“卿卿,你走得急不能跟我道别我理解,可是为什么连句口信都不愿留给我?” 林卿卿原本正想问香柔这些年的境况,听她这样问,有些不解道:“我怕你担心,走的时候留了封信给你啊…难道翠云姐姐没有交给你吗?” 香柔摇了摇头,道:“我从来不知道你还留了信给我…”冷哼了一声,香柔眼里有一丝恨意:“一定是香凝为了讨好许家公子,怕我知道了你的去向…” 林卿卿道:“算了,香凝姐姐可能不想节外生枝,她这样也是为了我…好在老天保佑,我们又见面了!” 香柔听她这样讲话,嗔道:“你呀,总是把别人往好处想…行了,行了,不说她了。”擦了擦眼角的泪珠,香柔问道:“你既然说自己给许小姐做伴,那怎么会来了保定?今天又怎么会被人带到了集市上?” 林卿卿不是没怀疑过是柳悦琴找人绑架了自己,她心里也曾有过怨憎,可转念想起许楉桐的好,一切怨念都烟消云散。她不想将自己的猜疑与痛苦告诉香柔,既然是命运在捉弄自己,又何必令其他人为自己担忧。 嘴角挤出一丝苦笑,林卿卿道:“说来也是我倒霉,可能被人认错了,稀里糊涂就被绑架到了这里…如果你不说,我竟不知道自己已经身在保定了。” 香柔并不怀疑她的话,便宽慰她道:“也是天意…好了,现在我们又在一起了,你有我,再也不用担心有人会伤害到你!” 林卿卿浅浅一笑:“柔姐姐,你这些年怎样,怎么会到了督军府?” 拉林卿卿在自己身边坐下,香柔道:“知道你准会问我…你离开的那年冬天,那个香凝一病不起,乔妈妈那种人,还不是谁会捞钱待见谁?她那么一病,乔妈妈怕她把病气过给其他人,就把她遣了出去…” 听到这里,林卿卿有点按耐不住,便打断道:“你说香凝姐姐病了,被乔妈妈遣出了掩香阁?” “是啊…不过我听说她出去后就被黄家那位大公子接走了…”香柔道。 “黄家的大公子?你说的是黄鸿烨,黄大公子?”林卿卿追问道。 “不是他,杭州城里还有哪家黄公子有那个能力?”香凝嘴角微扬道,“那黄大公子早前曾替许公子来为香凝付过包月钱,香凝病下,估摸着是乔妈妈给他捎了口信…” 香柔并未留意林卿卿陷入了沉思中,只自顾自道:“香凝一走,掩香阁凑不齐十二朵金花,乔妈妈见我渐渐长开了,又得了梁先生的认可,就让我搬去了前院…也是我命不错,虽然还没能当上花魁,却在去年遇上往杭州公干的督军…乔妈妈原本想要香奕姐姐去作陪,谁料想他无意中看到了我,竟指名要我去作陪…” 听到香柔的话,林卿卿才回过神来:“所以督军就把你带回了保定?他待你好吗?” 香柔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瞧瞧我今天把你带回来的情形,就该晓得他待我如何了…” 林卿卿耳垂微红,道:“是呢,我问的都是傻话…柔姐姐,看到你幸福,我真为你开心。” 香柔脸上有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我到现在还是会在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去数星星…卿卿,生活的安定与富足并不意味着幸福…他爱的只是我姣好的容颜,年轻的身体,并非是我这个人…” 见林卿卿有些惊愕地望着自己,香柔拍了拍她的手,道:“有什么奇怪的?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你在掩香阁的时日短,要是也像我这样待多几年,就什么都看开了。” “好了,不说我了,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打算?打我私心里,我倒是希望你就这么留在我身边,可是你毕竟是被人绑架到了保定,如果你还想回北京,我就同督军讲,让他派人送你回去。” 林卿卿脑海里浮现出许楉桐与黄鸿煊的面容,她的心颤抖了。她知道,自己还热烈地爱着黄鸿煊,也迫切地思念着许楉桐。可算着时间,他们两个应该订婚了,她如果回去,只会给他们带来痛苦与困扰。她感恩许楉桐曾与她平等的生活在一起,也感谢黄鸿煊曾给了自己一个美妙的梦幻,现在想来能有过他们这样的爱,已经是自己莫大的幸福了。 抬头望着香柔,林卿卿道:“柔姐姐,我从小就相信天意,既然阴差阳错让我离开了北京,那我也不想再回去打扰他们的生活了。” 香柔听她这样讲话,欢喜起来:“好啊,你能留在我身边那实在是太好了!卿卿,你放心,有我的就有你的,我保证让你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 林卿卿道:“柔姐姐,你还是像小辰光一样待我那么好!只是…” 不等林卿卿说下去,香柔马上接过话道:“只是什么?你放心,大太太整日里吃斋念佛,从不多管闲事,旁的人我根本不把她们放在眼里。我想留下你,没人敢驳了我的意思。” 林卿卿浅笑道:“柔姐姐,我虽然只来了半日,却也看得出来你在这个公馆里的地位…你刚才的话,让我更能放心离开了。” 香柔满脸疑惑,道:“你的意思是要离开?你不是说不回北京吗,那你要去哪里?” 林卿卿道:“我想回家乡去,那里有外婆和阿爹、姆妈的坟,我想陪在他们旁边。” 香柔道:“可是你娘舅把你卖了啊,那个家你还能回得去吗?” 林卿卿摇了摇头,道:“现在我长大了,可以靠自己养活自己,不用再去求他们。你放心,那里是我出生的地方,很熟的,我回去找个落脚的地方不会太难。” 第四十一章 柚园正文卷第四十一章春节临近,在香柔再三的挽留下,林卿卿也不想太扫了她的兴致,就留在督军府里过了个年。到了正月初十,林卿卿便与香柔辞了行,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火车急速行驶在轨道上,那轰隆作响的声音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林卿卿依靠着车窗,思绪万千。她不能对那个人说“我在想你”,他于她而言,就像轨道边的斜杨,永远无法触摸。也许这份爱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就像开满杏花的树上,永远不可能结出蜜柚。 林卿卿八岁就随母亲搬去外祖家,离开了这个生养她的小镇,如今回去竟无一人认得。她找了一家富户做家教,空闲的时间便会去镇上的高小做义工,教那些小孩子一些洋文。每天夜里,她都会在灯下写下一篇日记,将自己对许楉桐与黄鸿煊的思念融在生活的点滴里。 清明那天,林卿卿祭拜完了父母,便往临近的外祖家小镇上去祭拜。远远瞧见舅父与舅母,她便悄悄躲了起来,等他们走远,才往外祖的坟上去上香。她告诉外婆,自己学会了做青团,还学会了做芋艿饭,她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春去夏来,夏尽秋至,日子平淡无奇,林卿卿回到小镇上已经大半年了。 她的学生是一对八九岁的孪生兄妹,哥哥叫锁儿,妹妹叫兰儿。兄妹两个很是喜欢这个年轻漂亮的家庭教师,尤其兰儿,只要林卿卿在,便缠着她不离左右。 午后阳光正好,上完了当日的课程,林卿卿便带着锁儿与兰儿唱起了童谣。那是小时候母亲教她的:“天上一只鹤,地上一只鹅,鹤上鹅桥,鹤碰鹅…碰鹅做什么?鹅带鹤往桥下望,望到桥下柚满园…” 唱到这里,兰儿拍手道:“先生,鹅桥在哪里?我也想去…” 林卿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道:“鹅桥在歌谣里…兰儿是要去碰鹤吗?” 兰儿笑道:“先生刚才说柚满园,我是想去鹅桥下摘柚子啦。” 林卿卿道:“是呢,快中秋了,这个季节正是吃柚子的时候…兰儿好好用功,得够三个甲等,我就带你往附近的柚园摘柚子去。” 兰儿欢喜,正拍手叫好,就听锁儿道:“先生,入秋常多雨,不如趁着今日天好,您就带我们去吧?您瞧,我已经够三个甲等了,您就当作是奖励我吧。” 兰儿听哥哥这样讲话,正好合了她心意,于是拉住林卿卿的手,撒娇道:“先生,哥哥说的对,您就答应吧…日后我一定好好用功,跟哥哥一样次次得甲等,好不好嘛,先生?” 看着锁儿与兰儿期盼的眼神,林卿卿软下心来,道:“好,那你们去问问你们姆妈的意思,倘若她应允,我等下就带你们去。” 只不片刻,锁儿便风风火火跑了回来,道是母亲同意了。林卿卿也很欢喜,收拾了东西,便领他们两个出了门。 秋天的柚园,很美。远远望去,枝头上就像挂了一盏盏黄绿色的灯笼,不及走近,便有阵阵柚香扑鼻。 兰儿兴奋不已,拉着林卿卿的手就向柚树下跑去。一口气跑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柚树下,兰儿指着树上一颗柚子,道:“先生,您瞧瞧,这颗柚子多饱满啊,我们就摘它吧!” 林卿卿抬起头,看着那颗圆滚滚的柚子,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当年初识许楉桐的情景。那时候的许楉桐也如兰儿一样,以为肥圆的柚子是最好的。楉桐,你还好吗,林卿卿心里默默道。 见她愣了神,兰儿摇晃着她的手臂,道:“先生,我想要这颗柚子!” 兰儿的声音让林卿卿回过神来,她弯下腰,对兰儿笑了笑:“兰儿,大屁股小脑袋的柚子才是最甜的呢。”抬头在树丛里找了一下,林卿卿的眼神停留在一颗柚子上:“兰儿你瞧,这种形状的汁多肉甜,最好吃。” 兰儿开心道:“嗯…哥哥,你上树去摘吧。” 锁儿正要上树,却被林卿卿拦了下来:“锁儿,柚园都是有主人的,我们应该先去找一下主人家,经过人家允许才可以上树去摘。” 锁儿不以为然道:“先生,您不用担心,这镇上有柚园的都和我阿爹认得,等我们摘好了再寻他们付钱就好。” 林卿卿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同你们讲过‘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吗,锁儿,即便是你阿爹的熟人,也不可以不问自取哦。” 见锁儿撅了嘴,林卿卿拍了拍他的肩,道:“走,锁儿,我们一道去找主人家,找到了就可以摘柚子了。” 只穿过几棵柚树,就找到了一个守园的大爷。林卿卿上前表明了来意,那大爷却摇了摇头,道:“恐怕是不行哦…” 不等他说下去,锁儿就抢过话道:“为什么不行?你这是为难人!镇上的人没有我阿爹不认得的,这家柚园主人姓什么?我要我阿爹去同他讲!” 大爷道:“这位小少爷,咱这镇上有头有脸的多互相认得,我哪里敢为难你们?你们有所不知,三天前镇上所有的柚园都被人买下了…现在要摘柚子,得人家同意才行。” 林卿卿觉得奇怪,便问道:“大爷,您说咱们镇子上的柚园全被人买下了?一个没留吗?” 大爷点了点头,道:“是啊,大手笔呢,咱这镇上就这么几个大柚园,都被那家人买了…小园子就不知道了,你们可以去别处找找。” 林卿卿谢了大爷,见锁儿与兰儿一脸失望,便对他们道:“天还早,我们再去附近找找,即便没有大园子,一两棵柚树定是有的。” 兰儿一听,又来了精神,拉了林卿卿,道:“先生,那我们快些去吧!” 三人刚走到柚园门口,就瞧见一辆黑色的轿车向这边驶来。柚园门前是条土路,不知道那车子是不是为了避免扬尘,开得极缓。即便如此,林卿卿还是用手帮锁儿与兰儿掩了口鼻,停下了脚步。 车子在柚园门口停下,司机慌忙下了车,为主人打开了后排的车门。见车子停稳,林卿卿拉着锁儿与兰儿便要离开,转身之际,她回头看了一眼车上下来的人,不料那人也正望向了这边。 第四十二章 缘分是这世间最奇妙的东西,往往不期而遇的,尽在偶然之中。林卿卿做梦也不曾想到,再见黄鸿煊竟然是在自己家乡的小镇上。 送了锁儿与兰儿回家,黄鸿煊执意随着林卿卿回了她的住所。屋子里飘散着淡淡的桂花香,藕荷色的窗帘低垂着,夕阳洒落在窗台上,让屋子里如同笼上了一层金粉。 “我不喝茶。”黄鸿煊一把拉住要去为他烧水泡茶的林卿卿道。“为什么?”黄鸿煊定定地望着她,问道。 林卿卿轻轻挣开他的手,却垂下了眼,不去看他。 “为什么?”黄鸿煊追问道。 林卿卿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抬了头,问他道:“你和楉桐都好吗?” “你觉得呢?”黄鸿煊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不知道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你,你总该跟我们道个别!” “对不起!”林卿卿不愿将自己的遭遇告诉黄鸿煊,既然事情已经过去,又何必再让他为自己难过。 “对不起?你轻描淡写的一句对不起就算是给了答案了?你知道楉桐为了你,这一年来流了多少眼泪?你知道我…”黄鸿煊并没有在说下去,却攥紧了拳头。 “对不起!”林卿卿又说了一遍,她红了眼圈,却将眼泪强忍下来。“是我不好,害你们为我担心了。” 黄鸿煊爱林卿卿,她莫名消失的头半年,他像发了疯似的四处寻找,也曾来到过她的家乡,可是依然没有她的音讯。这一年来,任凭柳悦琴与黄廷承夫妇怎样软硬兼施,他与许楉桐依然不同意订下婚约。黄鸿煊可以深切的感受到,林卿卿明明是爱自己的,却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声不响就离开了。 想到这里,黄鸿煊心里颤了一下,停了片刻,问道:“你,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好端端的为什么不吭声就回了家乡?” “鸿煊少爷…”林卿卿知道黄鸿煊不 第四十三章 前几日黄芳蕙回娘家碰到黄鸿煊,姐弟两个聊了几句,从谈话里得知黄鸿煊找到了林卿卿,并有意向父母提及婚事。只两人还未详聊,黄芳蕙便被三弟媳廖玉凤叫去应了牌局。 这一年来黄芳蕙看着黄鸿煊日益憔悴,后悔不迭自己把那夜听到的话告诉母亲。她本来就心疼这个幼弟,加上内心的自责,自然是有心弥补。刚才接了黄鸿煊的电话,道是约她一同吃饭,黄芳蕙心里惦记着他那日说的话,并不犹豫便赶了过来。 采祥楼是杭州城有名的酒楼,黄芳蕙兄弟姊妹几个都十分喜爱这家的菜品。因是店内熟客,黄芳蕙刚下了车走近酒楼大堂,跑堂的伙计便迎了上来:“柳少奶奶,七少爷已经来了,在楼上临湖那个雅间里正等您呢。” 黄芳蕙点头示意,道:“鸿煊总是欢喜坐那间屋子…他一个人吗?” 那伙计道:“还有一位小姐一道,都在等您呢。” 黄芳蕙略一停顿,问道:“一位小姐?不是我家的姊妹?” 那伙计答道:“您府上的各位我都认得,应该不是。”见黄芳蕙放慢了步子,他又小心道:“柳少奶奶,您还上去吗?” 黄芳蕙道:“前面带路吧。” 雅间的门半敞着,那伙计还是轻轻敲了门,对内道:“七少爷,柳少奶奶来了。” 里面的黄鸿煊闻声就迎向门口,看见黄芳蕙,笑道:“二姐,你来的倒是挺快的。” 黄芳蕙道:“我家七少爷邀请,哪里敢怠慢?”说话间,眼角就向内瞟去。 迎着她目光走来的竟然是林卿卿。 黄鸿煊不等黄芳蕙再开口,拉着她就往里走。林卿卿含笑点了个头,道:“芳蕙小姐好!” 黄芳蕙虽有些猝不及防,可毕竟是经过世面的人,只一瞬愣怔,便停下脚步,道:“卿卿,好久不见。”转而望向黄鸿煊,又道:“鸿煊,怎的你电话里不讲卿卿也在这里,让我这样唐突,多难为情。” 黄鸿煊道:“本来卿卿也是要我提前告诉你的,可我想你们又不是不认得…好了,二姐,先坐下来点菜吧。” 听他这样讲话,黄芳蕙宠溺地笑了笑:“就你心思多…我吃哪样菜你还不晓得吗?你看着点就好。” 酒楼离近西湖,湖光山色透过窗户呈现在眼前。三人走到临窗的桌前,围坐下来。 黄鸿煊先开了口,问黄芳蕙道:“二姐,怎么不带阿茂一道来?我好久没见到他了。” 黄芳蕙笑道:“他听说我与你一道约饭,倒是嚷嚷着要来的,可我想着你寻我来许是有紧要的事情,怕他来了闹腾着不方便。” 黄鸿煊微微红了脸:“二姐,你怎晓得我寻你是有事情…不过是想请你吃顿饭罢了。” 黄芳蕙道:“你是我弟弟,我可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讲到这里,黄芳蕙故意停了下来,瞄了一眼对面的林卿卿,见她一副温厚从容的模样,心里倒是添了一份好感。 黄鸿煊道:“我就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二姐…既然二姐知道我要讲什么,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望了一眼身旁的林卿卿,他接着道:“二姐,你晓得我找了卿卿许久,现在终于找到她了,我便不会再放手。” 黄芳蕙不是没想到过这个问题,只是他讲的这样急,一时间又怔住。黄鸿煊见她不出声,以为她要反对,可当着林卿卿的面,这是万万不能够的。情急之下,黄鸿煊疾声道:“我原本打算带着卿卿一道出洋,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可是卿卿不同意,她说父母生养我一场,如果这样离开,是最大的不孝。” 黄芳蕙看了一眼林卿卿,目光里有感激与赞许,而后道:“鸿煊,卿卿讲得对,你千万不要着急。父亲母亲都是明理的人,有什么事情我们从长计议。” 黄鸿煊道:“二姐…” 黄芳蕙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会意道:“我晓得的。” 黄鸿煊点了点头,安静下来。 黄芳蕙道:“鸿煊,我看着你长大,晓得你心里怎么想的…所以,你今天邀我来,是要我代你去知会父母吗?” 黄鸿煊道:“不,二姐,父亲母亲那里我会亲自去讲,只是父亲那里…你晓得的…所以想请二姐代为疏通。” 黄芳蕙看了一眼林卿卿,却只抿嘴不语。黄鸿煊见她不出声,正要再开口,便听林卿卿道:“鸿煊,我记得隔壁街有家桂花糕很好吃,可以辛苦你跑一趟吗?” 黄鸿煊闻言一怔,随即便点了点头:“好,那你跟二姐先聊,我这就去给你买。” 看着黄鸿煊离去的背影,黄芳蕙摇了摇头,喃喃道:“从小到大,他几时这样过…” 林卿卿也不接话,只浅浅一笑:“芳蕙小姐,您是有话要对我讲吗?” 黄芳蕙笑得有些勉强:“你果然通透,难怪鸿煊这样迷恋你。”看了一眼林卿卿,她接着又道:“鸿煊向来行事沉稳,可唯独这一年来失了分寸。今天你们既然一道来见我,定是已经有了想法,那不妨就直言吧。” 林卿卿缓缓将鬓发挽到耳后,才道:“鸿煊同我讲,在这个家里除去父母就是您待他最好,他也与您最亲近,我们两个倘若得不到您的祝福与认可,我想他心里一定会有很多遗憾。” 黄芳蕙却有几分酸涩:“他都预备着带你留洋了,还会在意这些吗?讲老实话,我并不反对自由恋爱,甚至有的时候会羡慕…”她的言语中透出淡淡的忧伤。 “你很懂事乖巧,想必嫁作人妇后也会是个贤妻良母…可是我们家,儿女的婚事我父亲极为重视,决计不会由着我们的性子来。鸿煊对你动了情,可倘若真要为你而同父母决裂,你心里能安吗?” 林卿卿一记苦笑:“若非鸿煊给了我勇气,今天我决计不会出现在这里。爱原本是自私的,但是婚姻不能…如果一定要在这两者之间做个选择,我宁愿孤老一生。” 黄芳蕙道:“你做这样的选择,难道他就能独善其身?他从没有处于逆境,根本不晓得没有了这个家庭的庇护生活会有多大的改变。贫贱夫妻百事哀,所谓的爱情,在柴米油盐面前将一文不值。” 林卿卿道:“豪门大宅或者寒门小户,幸福与否都只有生活在其中的人能感受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芳蕙小姐,您爱鸿煊,一定与我一样不希望他两难。” 黄芳蕙愕然发现眼前的林卿卿再不是她过去眼中那个谨小慎微的小囡,她眼里有一份坚定与自信。黄芳蕙吃透了她的话,明白她话里所指。 片刻的缄默之后,黄芳慧定定望着林卿卿:“成人之美是好事,何况他是我的弟弟。现在你们既然发动了婚姻问题,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至于能不能成,我却下不了断语。” 第四十四章 农历八月里的江南,虽说已经褪去了暑天的湿热,可正午时候的阳光照在身上依然十分的炎热。黄鸿煊只穿了一件单衣,跪在花园中间原本用来开派对的那片空石板地上。他的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那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流淌。 黄鸿烨走到他身旁,弯下腰,轻声道:“老七,你这是何苦?去父亲那里服个软,只说刚才有些冲动,也就能起来了…父亲向来疼你,有什么事情坐下来慢慢再商量。” 黄鸿煊却抿紧了嘴唇没有作声。 黄鸿烨看他这样,微微蹙眉,道:“秋后的太阳毒死人,你这样会晒出病来的…从小到大,我们兄弟几个就你最听话懂事,今天怎么就这样倔上了!” 黄鸿煊也不看他,只淡淡道:“大哥,你不要管我…父亲他要罚便罚,我心意已决,不会,也不可能改变。” 听他这样讲话,黄鸿烨咬了咬牙,道:“都怨我,好端端的做什么答应你去收购那些个柚园…早知如此,任凭你当时跟我吵一架,我也不能应了你!” “大哥,谢谢你…”黄鸿煊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见他这个模样,黄鸿烨知道再劝也没用,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他知道,黄鸿煊今天午饭后既然敢当着一家人的面提出要跟林卿卿成亲,心里便是做好了一切准备。 隔着落地玻璃窗,正厅里黄鸿烨的妻子佟玉梅与黄鸿熠的妻子廖玉凤也在观望着园子里的动静。 “长兄如父,大哥对弟弟妹妹们各个上心!”廖玉凤瞧着黄鸿烨走远,微微侧了脸,眼睛却仍盯着园子里跪着的黄鸿煊,对佟玉梅道。“大嫂,你说老七是不是着了什么魔道?放着楉桐妹妹这样的千金小姐不要,偏要去娶一个丫头?” 佟玉梅跟她并排站在窗前,听她这样讲话,便道:“早前这丫头跟着楉桐妹妹在咱们府上住过,看着本本份份,没想到还蛮有一套。” 廖玉凤道:“我说这一年来老七失魂落魄,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是因了她…大嫂,你说父亲能应允这桩婚事吗?” 佟玉梅道:“父亲要是能应允,也就不会让老七跪在园子里头了…谁不晓得父亲、母亲平日里最偏心他呀?要我说,都是给惯的…” 佟玉梅一贯口无遮拦,却是个有口无心的人。而廖玉凤却是心思缜密,本就因为黄家一半产业交给黄鸿烨打理而心有不甘,加上如今丈夫黄鸿熠远渡重洋去了法兰西,只留下她母子二人在家,心里更是难以平衡。表面上廖玉凤迎上接下,与家中每个人都和气友善,尤其与佟玉梅妯娌二人亲密无间,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算计着一切。 佟玉梅的话让廖玉凤心里一阵窃笑,压了声音,嘴上劝阻道:“大嫂,有些话放在心里就好…”说话间瞟了一眼坐在不远处黄鸿灿的新婚妻子王藜琝。 佟玉梅撇了撇嘴,却毫不在意道:“我不过照实说罢了…玉凤,要是老七当真娶个丫头进门,我回娘家都觉得脸上无光哦!” 王藜琝是黄鸿灿在同济医工专门学校的学妹,低他一级,跟黄鸿煊同岁。她的父亲早年留过洋,曾任过同济的教授,现在杭州开了一家西医诊所。王藜琝是个女权主义者,提倡男女平等,闲暇时候多往外面募捐慈善,自然与两位嫂子接触的不多。 听着她们两人言来语去,王藜琝心里觉得厌烦,站起身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正厅。 黄廷承的书房紧邻正厅,一样看得到跪在园子里的黄鸿煊。 黄廷承黑沉着脸,背了两手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还夹着点燃了的半截雪茄。柳韵琴望着园子里的黄鸿煊,泪眼婆娑。 黄芳蕙已经得了消息,火急火燎地赶回了娘家。到了书房门前,不等家仆禀报,她敲了敲门便径自走了进来。 黄廷承停了脚步,望着黄芳蕙道:“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黄芳蕙也不瞒他,答道:“我听说父亲在罚老七,就回来看看。” 黄廷承冷哼一声,道:“你消息倒是灵通…既然你知道了他的事,你就不要再来劝我!” 黄芳蕙看了一眼沙发上两眼含泪的母亲,又向窗外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弟弟,便走近前,挽了黄廷承的一个手臂,道:“父亲,我不是来为鸿煊做说客的…弟弟固然重要,可是也比不得您和母亲的生养之恩…您瞧瞧,现在您生气,母亲伤心,我要是不回来,那就是最大的不孝。” 黄廷承被她这么一说,口气倒缓了几分:“你们兄弟姊妹几个要都像你这样懂事孝顺,我跟你母亲也能多活几年。” 黄芳蕙瞅了一眼他手里的雪茄,见一点烟也不生,就笑道:“您可是半天没抽雪茄了吧?瞧火都灭了…”说着走到书桌前拿了火柴,取了一支擦着,伸到黄廷承面前为他点雪茄。 见黄廷承抽了几口,雪茄头上冒了烟,黄芳蕙才又接着道:“父亲,您抽雪茄也有些年头了,我记得鸿煊小的时候总爱帮您点雪茄,虽说每次都被雪茄的气味呛得直流眼泪,可他还总乐此不疲,我就问他为什么呀,他对我说,因为我要孝敬父亲啊…我们兄妹几个就属他最孝顺您和母亲…” 黄廷承道:“我就知道你是回来为他帮腔的…孝顺?他当真孝顺就不该忤逆我的意思!你知道他午饭时候当着全家人的面,不管不顾跟我说他要娶那个林卿卿。他那种做法非但没有一丝孝顺,倒觉得是在公然对抗我这个父亲!” 黄芳蕙道:“父亲,鸿煊到底年轻,做事确实欠妥。他是您的儿子,要打要罚当然由您决定…只是这大日头晒着,别说鸿煊,就是做杂役的下人们,那也受不了…万一鸿煊身体有个不适,心疼的不还是您跟母亲吗?” 见黄廷承抽了一口雪茄,并不出声,黄芳蕙心里一喜,又继续道:“父亲,不如我去叫了他进来,有什么话您只管当面训斥。” 第四十五章 黄鸿煊刚一进书房的门,便被黄廷承要求跪在了地上。 柳韵琴见他因为日晒而红肿的脸,自然是多了几分心疼。走上前,刚要伸手去拉黄鸿煊,便听见黄廷承沉声道:“就让他跪着,谁都不许让他起来!” 柳韵琴看了看他的脸色,叹了口气,只得重新回沙发上坐着。 黄芳蕙见状,走近黄廷承,道:“父亲,鸿煊在外面跪的时间可不短了,刚才我去喊他进屋,他险些跌倒呢。” 黄廷承道:“他有本事可以一直跪在外头,我没有非要他进来。” 黄芳蕙笑道:“父亲,您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有什么话,您让鸿煊起来好好跟您说…”说话间,碰了碰黄鸿煊,示意他起来说话。 黄鸿煊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还是咬着牙不说话。 黄廷承看了他的模样,愈发的生气:“他爱跪,就让他跪着!我生养了你们兄弟姊妹八个,还没曾想出了这么个忤逆的儿子!” 黄芳蕙听父亲这样讲话,心跳加快起来,唯恐事情愈发的严重下去,以至不可收拾。她贴近黄鸿煊,轻声道:“鸿煊,你先起来,去跟父亲认个错,万事好商量。” 黄鸿煊望着黄芳蕙,道:“二姐,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情,我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黄廷承冷哼一声,对黄芳蕙道:“听听,这就是你说的孝顺!自古婚姻秉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要自由,何谓自由?他以为自己进了几天洋学堂,喝了几天洋墨水,就可以同我来讲这些?可笑至极!” 转头对着黄鸿煊,黄廷承又道:“你既然置父母之命于不顾,好啊,那我就给你自由,我权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黄鸿煊见父亲竟要以跟他断绝关系来要挟,更是铁了心要坚持下去。抬起头,两眼望着黄廷承,他道:“我真的很想把卿卿带进这个家,因为她跟你们一样,是我最亲最爱的人。父亲,我只希望能让自己最爱的人都生活在一起,难道这也有错吗?” 说完,黄鸿煊对着黄廷承磕了三个头,又转过身对着柳韵琴也磕了三下,继而又道:“儿子不孝,辜负了父亲与母亲的期望。我从没有想过要忤逆你们,可是结婚成家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也不愿做违心的事情!” 黄廷承怒极反笑:“好,你倒是长进了…我有四个儿子,从今天起,只有三个了!” 一旁的柳韵琴站了起身,对黄廷承道:“你胡说什么!这是我怀胎十月生的,辛辛苦苦养大,你说不要就不要?” 黄廷承道:“都是让你给惯的!他那三个兄长,哪个不是按我的意思成的家?现在鸿烨与鸿熠都做了父亲,各个都是家庭和睦过得很好。” 柳韵琴虽说也不愿黄鸿煊娶林卿卿,可是听到丈夫要和儿子断绝关系,心里自然就站到了儿子一边。走近黄廷承,她道:“你就是偏心!鸿灿难道不是自己择的配偶?怎么到了我的儿子身上,就要被赶出家门?” 黄廷承听柳韵琴这样讲话,心里一阵躁怒:“你怎得不讲理!我哪一点偏心鸿灿?他毕竟不是你生的,能得到王博士的认可,娶到王家的女儿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黄廷承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黄鸿灿是二房庶出,自然在成家的问题上不会像黄鸿煊兄弟几人那样讲究。柳韵琴被他这样一说,确实也辩不出话来。 黄芳蕙见父母起了争执,忙圆场道:“父亲、母亲,您二位消消气…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这世上最割舍不下的就是血亲,父亲您纵是赶鸿煊出门,您心里当真能放下他?” 黄廷承心里虽是不置可否,嘴上却冷冷道:“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无妨。” 黄芳蕙道:“父亲,我知道您所做的都是为了我们兄弟姊妹们好,鸿煊也一定不是非要违背您的心意…婚姻这事要讲缘分不是?如果他当真跟楉桐妹妹有缘,那个林卿卿已经离开一年了,鸿煊就不会再遇到她…反过来说,鸿煊再度遇上她,那就是缘分使然…” “是啊,之前我和阿姐一心促成鸿煊与楉桐,即便将她…”柳韵琴情急之下差点将之前绑架林卿卿的事脱口而出。“即便她不辞而别,鸿煊与楉桐不一样没能成婚?”柳韵琴忙改了口道。 黄廷承道:“我怎么觉得你现在偏袒起他了?原本你不是也一心要把楉桐娶进门?” 这一年来黄鸿煊变得沉默少言,人也消瘦憔悴了许多,可怜柳韵琴当母亲的心,看在眼里悔在心里。今天瞧着黄鸿煊心意坚决,只怕真失了这个儿子,便打定主意帮着他。 柳韵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黄鸿煊,道:“我不是要偏袒他,可芳蕙说的没错,倘若鸿煊真的与楉桐有缘,又怎么会节外生枝出了这个林卿卿?就说这婚姻的事吧,遵循父母之命是没错,可是终究是他们自己过一辈子,冷暖也只有他们自己晓得。楉桐是我亲外甥女,我当然想要亲上加亲,可要是鸿煊不愿意,就是强行让他们两个成亲,以后别别扭扭一辈子,岂不是要伤了和阿姐家的感情?” 黄廷承冷着脸并不接话,走到沙发上坐了下来。柳韵琴了解他的脾气,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些作用,于是又接着道:“鸿煊的婚事我们可以慢慢地商量,哪里值得你们父子因此反目?你平日里总说颇欣赏姐夫的行事作风,可你几时瞧见姐夫过多干涉了子女们的婚姻?宥利去了东洋两三年了,姐夫不是一样没逼他回来成亲?” 黄廷承道:“若照你这样讲,我宁愿他不结婚…我黄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户,却也不能娶个做过丫头的人当儿媳。” 黄鸿煊刚要张口为林卿卿辩解,却被黄芳蕙一把拉住。她笑嘻嘻对黄廷承道:“父亲,每个人出身不同,也不是她自己能挑选的…鸿煊从不以貌取人,既然能这样倾心于她,必然是她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父亲,您不妨让鸿煊起来同您讲清楚,若您还是觉得不能认同,那时再拒绝也不迟啊。” 第四十六章 黄廷承听到黄芳蕙的这句话,便冷冷地看向黄鸿煊。黄芳蕙见状,轻轻用脚碰了一下黄鸿煊,示意他出声解释。 黄鸿煊看了一眼黄芳蕙,垂下眼帘,淡淡道:“二姐,她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她心地善良也很上进,她第一次到我们家来给楉桐作伴的时候,就已经写的一手好字,也懂作诗赋词。那两年她跟楉桐在女子学堂读书的时候,门门功课都是甲等,即便是她从没接触过的洋文,如今也不逊色于我。” “二姐,人力胜过天分,她肯下功夫在每一件事上,这样的心志难道不值得赞许吗?有的人,一出生就在金玉之家,却会懈怠倦懒,可有的人却愿意靠自己的努力去创造未来,若二者择其一,我宁愿是后者。” 黄芳蕙偷偷瞟了一眼黄廷承,见他沉着脸未出声,心知他的疑虑,便故意道:“话是这样讲,可是你怎就知道她不是贪慕我们的家世,一切只是做给你看的呢?” 黄鸿煊道:“二姐,她如果是贪慕我们家世故意而为之,那她为何宁愿独自在家乡小镇上生活而不来找我?她难不成可以未卜先知,料定我一定会去那里?” 柳韵琴听到这里,唯恐黄鸿煊知晓林卿卿被绑架的事,插话试探道:“那她有没有讲为什么突然离开你姨母家?” 黄鸿煊微微红了眼圈:“她只说想守在父母旁边…”他讲到这里,柳韵琴这才将绷着的身子慢慢靠到沙发背上,心里算是舒了口气。 只听黄鸿煊继续说道:“我知道她是在躲我,她怕影响我和楉桐…父亲,母亲,我知道您二位有心亲上加亲,可我和楉桐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即便没有卿卿,也不可能…” 黄廷承打断道:“论家世,论学识,论样貌,楉桐哪一点不是佼佼者,怎么就配不上你?” 黄鸿煊道:“父亲,我从不否认楉桐是个优秀的人,只是我们两个不合适。父亲,强扭的瓜不甜,您为什么这样…这样执拗…” 黄廷承愠色道:“我执拗?现在执拗的人是你!我和你母亲哪一样不是为了你们兄弟姊妹做长远计?放着好好的楉桐你不要,偏要娶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你才经过多少事,了解多少人心?她这叫欲擒故纵!” 黄鸿煊道:“父亲,命运由天不由己,谁又能左右自己的出身?大的道理我不懂,只是我晓得,我每一次见到她,心里便觉安稳。您和母亲既是为了我长远计,便该让我择心仪的人过下半生。” 抬头定定望着黄廷承,黄鸿煊鼓足了勇气又道:“您以为大哥和三哥当真幸福吗?三哥倒是按您要求结了婚,可卓骥不到一岁,他就去了法兰西,这样的婚姻难道算圆满吗?他们不过是满足了父亲您的愿想罢了。” 黄廷承一手指着黄鸿煊,怒道:“一派胡言!他们一个个娶妻生子,日子正正经经,有什么不好?” 不等黄鸿煊出声,柳韵琴就接了话道:“你父亲所做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日子能安稳…如今虽说是新社会了,可结婚生子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总归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既然你不欢喜楉桐,我也不想再强求你,可是那个卿卿,她当真能做好你的太太吗?我们这样的大家庭,兄弟姊妹,妯娌姑嫂,那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人能做的周到的。” 黄鸿煊道:“母亲,卿卿在姨母家这些年,她的接人待物您当真不晓得吗?她没有音讯的这一年,姨母府上又何止楉桐一人思念?您素来信佛讲因缘,我和她若非冥冥中注定,又怎么会再次相遇?母亲,儿子求您尊重儿子的选择吧!” 柳韵琴走近黄鸿煊,叹了口气:“本来你和楉桐这事也是我们做父母的一厢情愿,这一年来看着你们两个这样抵触,我心里也是难过的紧…” 不等柳韵琴把话继续下去,黄廷承便打断道:“这一年来,你辍了学,骗我说要四处游历,却原来是为了找她。你有这些个功夫,为什么不用在跟楉桐培养感情上?现在倒好,你让你大哥去收购了那个镇上所有的柚园,就是再遇上也不稀奇,无非是拿着你老子的钱去讨好别人。这种婚姻,即便成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谈什么婚姻自由,我和你母亲都是遵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亲的时候都不曾见过彼此,可如今还不是照样儿孙满堂?” 黄鸿煊道:“儿孙满堂就一定是幸福吗?若您和母亲当年有自我选择的机会,您就一定会一生一世一双人,而不是…” “你竟敢教训起我来了!”黄廷承扬起手就要掌掴过去。 柳韵琴见状心里登时揪了起来,她伸手拦在黄廷承面前,道:“正南,你要做什么!”柳韵琴极少称呼黄廷承的字,此时脱口而出便是动了气。 黄廷承不得不落下手,冷冷道:“这是要由着他说了?” 柳韵琴道:“知道的是他出言不谨慎,不知道的以为是你被戳中了难堪之处…”转过头对着黄鸿煊,她又接着道:“做小辈的不能妄议长辈,你们父亲对这个家对你们都算上心上意,单凭这一点,你们兄弟几个就该好好学习。至于婚姻里其他的,你现在还年轻,自然不懂。” 黄廷承听她这样讲话,便道:“你这个话是怎样意思?怎么听起来倒是对我有意见似的。” 柳韵琴道:“说让孩子们跟你学习,怎么就成了我对你有意见?难不成你自己心里有旁的想法?” 黄廷承道:“我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家里有两个姨太太,可我哪一样不是以你为先。” 柳韵琴道:“瞧,是你自己把话引到这上头来的,我几时有提起你那两房姨太太?” 黄芳蕙见状,忙道:“父亲,您跟母亲这么多年夫妻,还能不晓得母亲吗?今天您和母亲是讨论鸿煊的婚姻,怎么就扯到您二老身上?” 见两人都不出声,黄芳蕙卯足了勇气又将原本想帮腔黄鸿煊的话都吐了出来:“女儿说句逾矩的话,结婚成家本该听从父母的意见,可婚姻如穿鞋,合不合适也只有自己晓得。父亲,您当初既然把鸿煊送进了洋学堂,就是希望他能接受新鲜的事物,如今他有了自己对于婚姻的主张,您又站出来反对…” 一边去拉黄鸿煊,黄芳蕙一边又道:“鸿煊要娶这个林卿卿纵然不是什么让您欢喜的事,可日后毕竟是他们两个过日子…这件事您二老可以再考虑考虑,尽可以慢慢商量,不值得让您二老这样动气。” 黄廷承冷哼一声,道:“他的事,你倒是热心的紧…你这样帮他,难不成是于你有什么好处?” 柳韵琴听他抢白女儿,便道:“她能有什么好处?不过是心疼鸿煊罢了。”见黄鸿煊仍然没有起身的意思,柳韵琴心里更觉不安,她了解自己这个儿子,认定的事很难更改,又想到黄鸿熠抛下妻儿远渡重洋,心里也觉得黄芳蕙说的不无道理。 第四十七章 所谓的相顾无言并不是只在情人之间。许楉桐坐在林卿卿的板床上,定定地望着她。 那天接到黄鸿煊的电话,告知了林卿卿的消息,许楉桐再也按耐不住了,顾不得柳悦琴的反对,搭上南下的火车便赶了过来。 还是林卿卿先打破了僵局:“楉桐,对不起…” 许楉桐微微涨红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依旧盯着她,过了半天,忽然大声道:“对不起?你轻轻松松一句对不起就打发了?林卿卿,你真有本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当我是什么?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林卿卿心痛如绞,只是她不能将实情告诉许楉桐。此时听她这样问,林卿卿只低着头轻声道:“楉桐,是我不好,害你为我担心。” “你不好,你是不好,非常不好!你一直说我们两个就像亲姐妹,你会永远陪在我身边…你现在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把我当亲姐妹了?说走就走,你这么决绝这么狠心吗?”许楉桐一股脑的将憋在心里的话道了出来。 “你可以不珍惜我们之间的情谊,可你总不能让我这么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啊!为了你,每次和祖母通电话,我都要想法设法编谎话骗她老人家;为了你,我顶撞父母不去上学,每天守在家门口只怕错过你回来…你呢?你每晚睡在这里,良心可有不安?” 林卿卿的头更低了,一颗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了衣襟上。过了半晌,她才勉强压制住悲伤,轻声道:“楉桐,你对我的好一直都在我心里…你相信我,我是真的愿意永远陪伴着你的…” 许楉桐见她这样,心里一酸,道:“鸿煊哥哥同我讲了,你是为了躲他…可你就是为了躲他,也不该瞒着我啊!” “我和鸿煊哥哥一样,每天都在想念你,到处在打听你的消息…” 林卿卿没有解释,缓缓抬起了头,看见许楉桐眼里也泛着泪光,心头猛地一紧,便抱住了她,在她耳畔轻声道:“楉桐,我再也不会不辞而别,再也不会…” 等到彼此松了手,林卿卿一边为许楉桐抹着泪,一边道:“楉桐,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会一直陪着你…” 许楉桐轻轻推开她的手,破涕为笑道:“谁要你一直陪着我…难不成你还跟着我一道嫁人啊?” 林卿卿也挤出了一丝笑容:“不嫌臊,又提要嫁人!我就是想陪着你,我有很多话要同你讲。” 许楉桐道:“我几时嫁人还不知道,可你就快嫁人了。” 林卿卿羞红了脸:“楉桐…” 许楉桐抿嘴一笑:“鸿煊哥哥电话里已经告诉我了,他要跟姨丈和姨母表明心意,他是铁了心要娶你的。卿卿,你不要再逃避了,你应当为自己争取幸福!” 林卿卿眼里有了光:“在这之前,我以为自己心里已经放下了。可那天重新遇上鸿煊,我就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不论是天意还是心向,我都不会再去伤害他。楉桐,谢谢你,一直这样支持我!” 黄廷承没料到许楉桐竟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杭州。 许楉桐由管家黄福良领着入了书房,一眼就瞧见跪在地上的黄鸿煊,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却并不作声,径直朝向自己迎来的黄芳蕙走去。 “楉桐,快来,我母亲念叨你好几天了。”黄芳蕙一边伸手拉许楉桐,一边道。 不等许楉桐答话,柳韵琴也起身迎了过来:“你母亲打来电话,讲你来了杭州,我天天派人往火车站接你可都扑了空。阿弥陀佛,你平安来了就好。”转头对着立在门口的黄福良交待道:“快打个电话给许太太,告诉她楉桐到家了。” 等黄福良应下转身离去,许楉桐道:“姨母,我先去了余杭找卿卿。” 柳韵琴笑容忽地僵住了,瞟了一眼身旁面无表情的黄廷承,才道:“来,先坐下说话。” 许楉桐却没有挪动脚步,向黄廷承问了声好,便道:“鸿煊哥哥做什么跪在地上?怎么看着这么憔悴?” 黄芳蕙道:“鸿煊这倔脾气,惹了父亲生气,楉桐你来的正是时候…鸿煊,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跟父亲商量。” 黄廷承指着黄鸿煊道:“楉桐是客,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赶紧给我起来滚回你房间去。” 黄鸿煊抬头道:“楉桐不是外人,您不答应我和卿卿的婚事,我便跪着不起来。” “你!”黄廷承只觉脸上无光,愤愤道:“我真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样的逆子!” 黄芳蕙心里一惊,她知道父亲是极要面子的人,当着许楉桐的面,黄鸿煊只能好好相求,哪里再能讲蛮。她满眼渴求地看着柳韵琴,希望她能出声讲个情。 柳韵琴会意,她本就心疼儿子,这会儿趁着许楉桐的到来,忙借机道:“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再商量。楉桐刚来,你这板着面孔,是让哪个瞧?好了,鸿煊,你先起来,送楉桐去客房休息一下。” 黄廷承还未来得及表态,许楉桐却开了口:“姨丈,我今天来,就是为了鸿煊哥哥和卿卿的婚事。” 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柳韵琴与黄芳蕙,许楉桐接着道:“姨丈,卿卿是我带进门的,今天既然事关他俩,那我也想讲讲我的意见…说句不知羞的话,我知道母亲和您二位都有心促成我和鸿煊哥哥,可是我们两个之间只有亲情。” 说话间许楉桐瞟了一眼黄鸿煊,继续道:“姨母您是了解我的,要是我不情愿的事情,谁也强求不来…我已经跟母亲讲明白了,纵是逼着我和鸿煊哥哥成婚,日后也会离婚。” 毕竟说话的是许楉桐,黄廷承强压着火气不好发作,转过身走到书桌前,将手里的雪茄狠狠地掐灭在烟缸里。 许楉桐却不理会他的反应,只自顾自道:“论出身,卿卿是不好,可是那又怎样,我父亲不也是穷苦出身?我父亲常常训诫哥哥们,说娶妻当娶贤,卿卿知书识礼,曾经还冒着生命危险把我祖母从火堆里救出来,足见她的善良与勇敢。姨丈,这样的女孩子哪点不配鸿煊哥哥?” 黄鸿煊一脸感激地望着许楉桐,像是认可她的话,又像是在感谢,对着她点了点头。 黄廷承满心不悦却克制道:“婚姻大事原本就该遵从父母之命,可是你们进了学堂都要讲究自由,我也并非不讲理的人,只是鸿煊这东西,太过胡闹,是他自己不做任何商量就当着众人面向我宣布要结婚,他当我这个父亲是什么?莫说如今都靠我养活着,即便自力更生,那身体发肤也是受于父母!” 瞪了一眼黄鸿煊,黄廷承板着脸继续道:“婚姻是件多紧要的事,你不提则罢,一提起就即刻要办。我就不明白她好在哪里,怎么就让你象被摄了魂魄似的?” 见他话里有松口的意思,黄芳蕙忙接话道:“父亲,年轻人嘛,难免会冲动一些。这个卿卿跟楉桐妹妹相处了这么几年,人品好坏楉桐妹妹最能说明。如果要挑毛病,无非是她出身贫寒,可这也算不得什么。” 听到她这句话,许楉桐道:“姨丈,我知道您在顾虑什么…外人的闲言碎语大可不必担心,楉桐早就被祖母认作孙女,这一年来她老人家常念叨楉桐,如果她出嫁,自然有祖母会替她正名份。” 黄芳蕙借机道:“父亲,楉桐都这样讲了,您老人家就应允了吧。” 黄廷承依旧沉着脸,却不再出声。黄芳蕙忙道:“鸿煊,快给父亲磕头致谢,他老人家这是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