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陈皇族 这一个月以来,陈错每日都起个大早。而且一起来,就朝床边铜镜看去。 镜子里,略显稚嫩的脸上能看到浓重的黑眼圈。 “我这一穿越,成了个小鲜肉,可年轻也怕熬夜啊,容易折寿。” 他是个睡得浅的,换个地方都要辗转半夜,如今不光换了地方,变了床榻,甚至还换了个时代,就更加难以舒畅了。 更何况…… “唉,这鸟葫芦果然又跑到身下,难怪一夜硌得慌。” 叹了口气,陈错从身下拿起个巴掌大小的黑葫芦。 “按着小说中的说法,这玩意该是金手指之类的,毕竟有那般古怪效用,能把东西吸到梦里去,而且我前世得了此物不久,便飞来横祸……” 想着想着,他摇头失笑。 “可惜啊,穿到了南北朝,葫芦再古怪,最多强行让我做梦,影响不到现实,不过,梦里那些书说不定有用,毕竟好多是隋唐宋明清的作品,可我人在南北朝,也没法验证真伪啊,万一是错的,抄来用岂不丢人?” 这个黑葫芦,是他前世友人所赠。 当时对方突然将陈错叫去,一见面就塞了个葫芦过来,言说什么神话、心灵、凝聚共识之类的,结果都没说完,接到一个通知,又匆忙离去。 陈错本想日后细问,结果没多久就遇到灾祸,从此与之天人永隔,是问不到答案了。 “他在现代,我在古代,得说是古今之隔才对。” 他叹了口气,回忆前尘,苦中作乐。 “那小子说这葫芦是陈抟老祖之物,本觉得是胡言乱语,如今看来,也不一定就是胡扯,毕竟他在那研究所的主攻方向就是两宋。” 沙沙…… 他正想着,门外忽起脚步声,一个清脆得有如黄鹂的声音传来—— “君侯,可是起了?要奴婢来帮您穿戴洗漱吗?” “无需,”陈错摇摇头,“你吩咐一下,准备早膳。” “喏。” 听着门外之人远去,陈错松了口气。 如今,他还有个名字,唤做陈方庆。 这陈方庆可不是无名之辈,是上了史书的,虽说也就几句话,但能上青史之人,哪怕只是个名,都非同小可。 陈错穿过来一个月的时间,未出自家府邸,但也知晓了自家之显赫。 家里出了个开国之君—— 陈霸先! 也就是南北朝中,南朝宋、齐、梁、陈中的最后一个朝代,南朝陈的开国皇帝。 陈方庆的祖父名为陈休先,是那陈霸先的弟弟。所以,算是个皇亲国戚。 就在陈错穿来之前,原主刚刚受爵没几日,为临汝县侯。兴许就是年纪太小,太过兴奋,一命呜呼,这才给了陈错机会。 至于临汝县在哪,陈错并不清楚。 “那些个历史穿越小说,有皇帝开局的,但多数是边疆小卒、寒门庶子,一路逆袭,耗半本书、百多万字才堪堪触摸中枢边缘,相比之下,我这起跑线着实不敌,只可惜南陈是个短命王朝,被统一天下的隋给灭了,莫非我要学那些主角逆天改命?可南陈最能打的开国之君都不在了,我能有啥本事?搞产业振兴?” 他心里没底。 如今南陈的皇帝,已不是高祖陈霸先,而是其侄,陈蒨。 陈错历史知识一般,勉强听过陈霸先,然后就知道个“犹唱后庭花”的亡国之君陈叔宝,其他皇帝那是一概不知,但既然最后是隋朝一统,那他这心里还很庆幸,知道若无有外力介入,南陈的国势应该没什么波折——该是平稳向下的。 可叹,陈错该是外力天降,奈何穿越前连架都没打过几次,更不要说领兵打仗了,至于发明创造,也不是他所擅长的,如此看来,想要逆转国运,任重道远。 思虑着,陈错披了衣衫,走出屋舍。 不得不说,南朝之人确喜奢华,无论是屋里的摆设,还是这外面的雕梁画栋,放到后世,都能得个一等一的评价。凉飕飕的丝绸缎带披在身上,颇为舒畅,再加上风气比较开放,如他这般袒胸露腹,亦无人多言劝阻。 陈错的府邸在建康城只算一般,前庭后院加起来,约莫后世一个足球场的大小,他从寝室走出来,走过园林小道和蜿蜒走廊,也花了点时间才到正堂。 他这边坐定,那边就响起了一个清脆声音—— “君侯稍等,早膳已备好。” 说话的是一名黄杉女子,正值妙龄,肌肤雪白,神色姣好,眉宇间有几分媚色,正是先前门外问询之人。 陈错点点头,让她从书架上取了本书递过来,随手翻开,打发时间。 女子又招来几人,吩咐一番,让他们端上饭菜,举手投足间落落大方,看得陈错暗暗点头,想着难怪前身陈方庆对她有点意思。 此女唤做翠菊,年龄不大,却已是府中的女使主管,是陈方庆母亲安排过来的,在府中颇有威信,就是原本的陈方庆都不敢随意斥责,待之彬彬有礼。 从脑海中残留的记忆碎片来看,那陈方庆对这小娘颇有心意,只是碍于其母权威,不敢造次,几次试探都碰了钉子,只得暗藏在心。 如今,陈错替代了陈方庆,他一成年人,不是那少年心思了,对这年岁不过十六的女使头子,没多少心思,最多欣赏。 收回目光,陈错的注意力放到了书册上。 这书名为《周游子游记》。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哀叹,还是前世娱乐花样多,似手上这本游记,不过是打着亲身经历的名号,在这里怪力乱神,一看就是假的。 甚至再看过一个情节之后,陈错不禁笑出了声,谓左右道:“这周游子,说自己前往巴蜀山林,在千年树妖的窟中曲意奉承,勉强保住性命,但最后胸中之心还被割了一半,眼看身死,却借一道人相助逃出来,那岂不是说,如今此人这胸中只有半心?真是满纸荒唐言!” “君侯慎言!”翠菊却走过来道:“您忘了,周先生将去王府做客,岂能随意议论?君侯如果好奇,等他来了,亲自问他便是。” 陈错一愣。 翠菊见状,笑吟吟的道:“君侯,您忘了,这本游记乃是老夫人下令摆放于此,还特地交代了您要仔细阅读,您莫非忘了?” 陈错眉头一皱,努力回想。 他穿过来之后,陈方庆留了些记忆碎片,可东一爪、西一片的,不成体系,缺失甚多,而且不能心念一动,随意想起,反倒要像是翻阅图书一样,按图索骥,耗费时间查找,若缺损严重,还查无所查。 眼下,陈错怎么回忆都找不到相关,心说该是丢失了。 翠菊一见,叹了口气,道:“周游子道长本是位仗剑轻侠,当年老爷在世的时候,要往北边为人质,周先生因敬佩高祖英雄气概,主动过来护送,抵达北方后又潇洒离去,因而留下交情。” “此人与咱家还有交情,这几天就要来拜访?”陈错一下子就听懂了。 陈方庆的父亲陈昙朗,被送去北朝北齐为人质,最后死在北方,陈方庆与其兄陈方泰,都是陈昙朗北上之前所生。而且陈错还在记忆碎片中发现,那陈昙朗去了北方之后,在死前,还与小妾生下两子,与灵柩一起接了回来,但他还没见过,也不知道具体消息,也不知道真假。 按着翠菊之说,周游子还是个忠义之辈,但他的书中神神叨叨的,怕不是个江湖骗子吧? 翠菊不知陈错心思,继续说着:“周先生拜别先王后,困于巴蜀,有了奇遇,被路过的仙家道长收为记名弟子,听说已是神仙中人,但还记着昔日交情,要来探望老夫人,老夫人对此很是重视,这才交代下来,让您先看游记,到时候好投其所好,争取为您的兄长求个仙缘。” “这都是从哪里来的消息?”陈错满脸怀疑,“他被道人收为弟子,咱家怎么知道的?有书信往来?” “这就不是奴婢能知道的了,”翠菊说话间一抬头,跟着话锋一转,“早膳来了,君侯请用膳。” 诸多仆从端着几个碗碟摆上。 香味扑鼻,陈错也不再追问,他看得出来,翠菊所知有限,得问那位老夫人才行,只是他顶替了原主,寻常仆从还能敷衍,却担心在亲近人面前露馅,那老夫人是陈方庆之母,真个面见,容易穿帮,必须要小心,否则也不用宅一个月了。 “问起来也得委婉一点,万一原来的陈方庆知道,我一问,不就露馅了?得悠着点……” 心里想着,他正要下筷,又有人来—— 匆忙的问候声中,府中管事陈海快步走进来,冲着陈错道:“君侯,老夫人有令,让您速速前往王府,周先生兴许这两天就要到了,您得侯在那。” 陈错点点头,心说是躲不掉了,便夹起一块面饼,道:“我吃完东西就去。” 谁曾想陈海却道:“君侯,此事关系到您兄长的福缘,不容有失,别吃了,现在就走吧。” 陈错眉头一皱,道:“不是说这两天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何必这般急?而且你也是临时过来通报,总要让我准备一下吧?” 陈海拱拱手,语气谦卑,内容却不容辩驳:“周先生乃是高人,不能怠慢,若是到时来了,您不能亲自迎接,他心中不快,说不定给王上的福缘就成了一场空!” 陈错的脸色难看起来。 好嘛!自己堂堂县侯,你一个自家下人,拿着老夫人的名号压我也就罢了,吃饭的时间都不给? 而且这般匆忙,还是为了陈方庆的那个兄长? 摆明了当自己是工具人! 简直岂有此理! 他纲要呵斥两声,但翠菊也上前两步,躬身道:“君侯,正事要紧,还是到王府再用膳吧,召的急切,不能耽搁,不然老夫人怪罪了,您也知道厉害的。” 陈错立时脸色铁青。 第二章 画风变 ,一人得道 陈错的目光在翠菊与管事陈海身上来回扫视,心下渐凉。 这两个人,一个掌管婢女,一个掌管仆役,府中大大小小的事都归二人梳理,一直井井有条,自己一度觉得舒心,想着封建地主的日子果然逍遥。 如今才猛然惊醒! 他忽然意识到,在那位老夫人的心中,恐怕儿子也分三六九等,自己这个次子,说不定被视为是长子的附属品、工具人! “君侯!您赶紧动身吧!” 见陈错默然不语,陈海又催促了一句。 翠菊也帮腔道:“是啊,别耽误时间了,请您速速动身。” 不光是他们,这屋子里,无论女使还是仆役,都死死盯着陈错,一副催他赶紧动身的架势。 瞬间,陈错感到重压在身,手脚冰凉。 这一个月来,他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点归属感,顷刻间消耗殆尽,感觉自己与这个地方、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周遭虽众人环绕,但陈错却仿佛一人立于冰天雪地。 他攥紧拳头,将眼前这一幕牢牢记在心底,随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脸色木然。 陈海立刻转身吩咐起来。 “备车!” —————— 南朝的都城建康,在建设的时候,没有按着南北中轴布局,而是依山傍水,顺势而为,取一个天道自然之意,但皇宫依旧是这座城池的核心。 南陈的皇城位于建康城北,四面围水,南边是闻名天下的秦淮,东有青溪,北为潮沟,西是运渎。而青溪与潮沟两岸乃王公贵族、大臣重吏的府邸所在。 陈错的临汝县侯府也在其中,位于青溪东岸,靠近东篱门,靠近建康城的边缘。他乘坐牛车,沿着街道行走,反复观察,周围房屋多数低矮,东边的城墙更非砖石铸就,大部分用夯土堆起,怎么看,都是历史气息浓厚,于是陈错心下稍安。 “这还是南朝的都城,城墙都不是砖石砌成的,更没有十几丈高,不可能是高武世界。”陈错尽量平息心情,不去想方才的事,试着转移注意力,思量着周游子的神鬼之说。 可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触及方才局面。 “本还担心双方亲近,会露出破绽,现在才意识到陈方庆不受重视,是他那个长兄的附属,算不算是因祸得福?”自嘲一笑,陈错苦中作乐。 很快,牛车驶入巷口,远远地就看到了南康王府。 陈错从记忆碎片中得知,前任南康王、也就是陈方庆的父亲陈昙朗,很受高祖陈霸先喜欢,陈错对此有些怀疑,毕竟陈昙朗最后被送去北边做人质了,但至少在明面上,两任皇帝对南康王一系确实够意思—— 从南康王府的位置,就可见一斑。 王府位于青溪西岸,西边近乎贴着皇城,东边能看到东府城——那是宰相居所。 王府周边繁华整洁,比陈错那侯府好上不知道多少。 可惜,他却没有半点归属感,只觉得压抑,暗生不祥预感。 果然,他一进府,迎面就来了一句—— “君侯,您摊上祸事了。” 说话的是王府的管事,模样与陈海有几分相似。 此人名为陈河,乃是那陈海的兄长,二人皆为家生子。 “什么意思?”陈错冷冷询问,“我早饭都顾不上吃了,匆匆赶来,当头就是一句祸事?” 陈河道:“君侯莫气,我等是奉命行事,要知……” “行了,把话说清楚。”陈错摆摆手,懒得听解释。 陈河一愣,但神色不变,直接就道:“周先生方才已经到了,因君侯未至,主母不得不告罪,说您身有微恙,未能及时迎接,”他压低了声音,“主母的性子您知道的,已然动怒,事后必然要责罚于您!” 陈错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 正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既如此,那我不去便是。”他一甩袖子,就要转身离去,心里对这南康郡王府上下,连同那位只在记忆中的陈方庆老母,都没了好感。 “君侯,休要说笑!”陈河神色当场就变了,“还请不要为难我等!况且,您现在回去了,传出去,旁人说您不孝,就是再有抱负,也难得举荐了。” 陈错深深看了对方一眼,从记忆碎片中得了更多信息。 他那前身陈方庆,在家中明显没什么话语权,而南陈可没有科举,他想要不受辱,必须要能奋起,偏偏前进途径,还在王府之中,在没有找到后手之前,确实不好闹翻。 只是这心里更加膈应,但眼下他只能先压下厌恶,道:“照你说,该如何?” 陈河就道:“既然主母说您身有微恙,那就得稍等片刻,再者说来,请您移步后院,等待老夫人召唤。” 陈错长吸一口气,深深看了这陈河一眼,迈步入府。 “得尽快去向上爬!不然连仆从都是表面客气,其实根本不将我当一回事,以后得受多少气?还不得折寿!” 带着重重心事,陈错到了后院园林之中,周围众多仆从隐隐将他围住,见此情景,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二兄何故叹息?” 这时一个稚嫩音传来。 陈错寻声看去,入目的是个穿着襦裙的小丫头,约莫十岁上下,拿着一本书册,模样清秀。 记忆碎片一转,陈错认出来,这是三妹陈娇,也是陈昙朗北去为质前留下的女儿。 在记忆中,陈方庆与这位妹妹的关系还算融洽,这时见着,得招呼两声,但不敢攀谈太多,省得不小心露了马脚。 他却不知,这幅模样却让陈娇误会了。 “我知道你为何忧愁,”小陈娇蹦蹦跳跳,将手中书册递过去,“先看看书,安安心。” “这是什么?”陈错接过来一看,见封面写着《青斋笔录》四个字。 “大才子陆忧的《青斋笔录》!你不会不知道吧?他隐居东山,修道养望,时常写下诗句、心得,被仆从整理出来,很快就会传遍建康!”陈娇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几乎要冒出星星,“我听说,陆才子丰神俊朗,不仅学究天人,更有一身神通本领。” 看着自家妹子一脸追星族的模样,陈错摇摇头,然后翻着书册,粗略一看,多数都是诗词,也有谈玄之言,却引不起他的兴趣。 陈娇见状,有些不服,就道:“二兄你担心被母亲责怪,所以心不在焉,否则只要仔细看看,就知道陆才子的本事!他的笔录乃是建康城风尚,不知多少世家公子效仿,但能被交口称赞的屈指可数!”说着,还骄傲的听起胸膛,只是身子单薄,没什么气势。 陈错附和着点头,随口问道:“听你这意思,这个陆忧是个道士?” 陈娇见他追问,立刻道:“陆才子得天师看重,收为关门弟子,不过呢,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实是正堂那位修道人的情况吧?”她眼珠子一转,“也罢,本姑娘救你一次,你要记得欠我一次人情,帮我再买几次董守阁的胭脂!” 陈错这才来了精神,心想这么小就知道化妆了,嘴里则问:“你如何帮我?” 陈娇嘻嘻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只纸鹤,双手捧到面前,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口呼:“疾!” “你……”陈错正要询问,但倏的瞪大了眼睛,口中的话戛然而止! 就见那纸鹤在一声令下,轻轻一颤,然后震动纸翅,在陈娇手上蹦跳两下,最后轻飘飘的飞了起来,在二人头顶盘旋片刻,发出“渣渣”声响,那股子灵动劲儿,宛如活物! 最后,纸鹤更是在陈娇指尖停顿片刻,而陈娇则低语两声。 陈错死死盯着那支纸鹤,眼睛瞪得很大,眼睁睁的看着那纸鹤离了陈娇手指,如鸟儿般猛然攀升,最后飞入院墙,不见了踪影。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三观受到了冲击。 陈错可以肯定,方才陈娇既未投掷纸鹤,也没用丝线之类的甩动,真就是捧在手心,吹了口气,吐了一个字,那纸鹤就自己飞起来,像是活了一样! 古代黑科技? 墨家机关术? 疑问在心头划过,最后他转念一想。 人就在跟前,还瞎想什么呢,直接问问吧! 第三章 功德为药引 不等陈错开口,陈娇就笑了起来。 “二兄你是忘了,年前有个老乞丐过来讨饭,当时你没分府,也见了的,我看他可怜,要了些汤饼给他,那老乞儿谢了我,说我资质过人,是个修道种子,要收我为徒哩,却被阿兄你挡住” “老乞丐?” 陈娇点点头:“当时,你让人将那老乞儿强行驱走,他临走前,留了点小玩意给我,其中就有这纸鹤,还有句口诀,让我日夜默念,几日之前,忽的就能驱使这纸鹤了……” 说者无心,听者却心潮起伏! 陈错默默翻阅记忆碎片,想要找些端倪。 猜是一回事,亲眼见着又是另外一回事,陈娇这话要是真的,自己得尽快调整计划。 “若是穿回了古代,又有些背景,无论是兴产业,还是练新军,又或入朝革新,都有希望扭转历史大势,至少护持陈方庆一家,也不枉承此身之因果,可一涉及仙家事,深浅难测,历史大势说不定是仙道博弈,就算是世俗权贵,又凭什么能扭转?距离天下一统,怕也没有多少时间了,短短时间,一己之力,又能改变多少?” 本以为是来了古代,那还好说,多少有些底子能掏,可若是仙家事,就算他有心杀敌,也无力回天。 “等等!若以此论,周游子那本书显然就不是胡诌了,这或许是个机会,另外,总还得再求证一番……” 一念至此,陈错眼中一亮,先问陈娇:“老乞儿给你说的口诀,能否说给我听听。” 陈娇一下板起脸来,道:“不能给你说,别恼,是老乞儿吩咐的,他说你乃福薄之人,命多晦气,因此不愿与你沾染关系,哎呀,别这么看我呀,我可不嫌弃你,还为你辩了两句,奈何那老乞儿道:你两个兄长一个暴虐、一个福薄,怕是都不得善终,你若是跟着他们,迟早要遭,不如拜入老夫门下,老夫出身……” “出身为何?”陈错想到南陈迟早要亡于北朝,但自己乃穿越而来,知道历史脉络,那老乞儿身在此世,如何得知?果然是有几分道行? “出身什么我就不知道了,”陈娇两手一摊,“话没说完,兄长的人便过来了,将那老乞儿给驱走啦!” 陈错顿时无言以对。 陈娇忽然眼中一亮,欢呼道:“小鹤儿回信了,我给兄长说说吧。母亲正和那位先生说大兄呢!这周先生还真有股子仙气!比那老乞儿看着更像高人!哎呀,不说了,周先生看了我的小鹤儿一眼,定是发现了,得赶紧把它唤回来,不能出了事,我手边没有比它好玩的事物呢!” 说罢,她手忙脚乱的捏了个手诀。 —————— 正堂中,雍容端庄的陈府夫人,正与一儒雅男子说着话。 那男子年约四十,双眉入鬓、留着长须,头发随意挽了个发扣,大部分披散下来,衣袍宽大,姿态儒雅,自然就是那周游子。 他从窗外收回目光,冲着老夫人笑道:“听闻先愍王北去之前,留下两子一女,如今王上南去坐镇,君侯也已得爵,就是不知贵府淑女如何了?” “嗯?”陈府夫人闻言错愕,随后笑道,“先生既问,老身无有不答,小女顽劣,怕她冲撞了先生,这才没有召来。” 虽是府中众人口中的老夫人,但陈母实是四十许的样子,徐娘半老。 她话音落下,边上就有个青年笑道:“好叫先生得知,我那表妹很是聪慧,先生若是见了她,必然也喜欢。” 周游子点点头,笑道:“张公子说的是,正要见一见。” 陈河这时正好走进来,到陈母耳边低语两句,后者神色不变,对周游子道:“先生既然相见,那便让她来见礼,正好我那不成器的次子也好转了些,就一并叫来吧。” 很快,陈错与陈娇就一起来了正堂。 陈错一眼就看到了周游子,见其人果然气度不凡,宛如前世职场中的成功学大师一样,不由心中一凛,然后就瞅见了主座上的陈母,以及身边的青年。 那青年是陈母的表侄,名为张举,乃是吴郡张氏出身,在朝中为著作郎,府邸离郡王府不远,与府中往来甚密,对陈方庆那位兄长毕恭毕敬,对自己也很是客气,此时见着自己进来,还微笑着点头。 相比之下,陈母的脸色就没那么好看了,碍于还有周游子在,没有发作,只是面无表情的道:“这位周先生是咱家世交,号半心道人,快来见礼。” 陈错与陈娇便拜见周游子。 “君侯、淑女请起,周某一介草民,当不得此礼。”周游子嘴里客气,却也没有阻止二人,目光扫过陈错,停留在陈娇身上,不住点头。 陈娇一副安静模样,行礼之后便立于一旁,静默不语。 陈错想着纸鹤之事,自是想要请教,但见着当前局面,就先按下好奇,准备观察一番,再做打算。 陈母则开口道:“先生也见了他们二人了,比起我家大郎,是有些差距的,实不相瞒,此番先生过来,老身实想要厚颜请求,给我家大郎求个机缘。” “王上坐镇南疆,乃朝廷支柱,周某闲云野鹤,帮不上忙,但先愍王北去时对我多有照料,某家一直记得,也理应回报……”说话间,周游子将目光从陈娇身上收回,宽大袖子在身旁桌上扫过,留下两个木盒子,都是巴掌大小,只是一个通红,一个漆黑。 “此二物有何玄机?”陈母看着桌上之物,赶紧问道。 周游子拿起红盒子,一打开,顿时满屋异香,就见一颗红彤彤的丹丸居于其中。 屋子里的几人都看了过去,就连内外侍候的仆从,都禁不住探头过来,个个惊奇,表情各异。 陈母立刻挥挥手,让无关仆役散去,只留下三四心腹。 散去的仆役中,不乏恋恋不舍之人,却不敢不从命。 陈母这才问起丹丸来历。 周游子笑道:“此物名为通明丹,乃我师门炼制,含在嘴中,可通心明意,吞咽下去,一时三刻内,能降服心猿意马,令人心智通透,此番过来,正要赠与贵府。” “竟是此物!”张举喃喃低语。 “贤侄知道此物?”陈母转头问道。 张举点点头,拱手道:“小侄曾观棋艺大家石公与人对弈,石公年过六旬,局至中盘,已是昏昏沉沉,心神疲惫,所执白子亦落下风,便让人取来此物,含住之后,立刻精神奕奕,连胜三局!最后吐出,珍重收藏,不许人看。事后小侄就听说,此物能增长智慧!” “有这般奇效!”陈母也不由郑重起来,“这等贵重之物,怕是炼制不易。” “确实耗费时日,几味药材更难凑齐,但也不算绝品,此丹能使人心思通透,可只能起效一时,乃我门子弟闭关参悟玄妙时服用,对寻常人也有效用。”周游子盖上盖子,香味顿消,而他的目光则有意无意的扫过陈娇。 “那老身也不矫情了,便谢过了!”陈母含笑点头,目光又落到了那黑盒子上。 周游子顺势打开第二个盒子。 里面的东西让陈错与陈娇都是一愣——赫然是一只墨玉雕刻而成的纸鹤。 “此乃墨鹤,”周游子抚须而笑,“能以意驾驭,遨游十里,窥远听玄,如在身侧。” 陈母一听,登时动容。 此物堪称玄妙,是个探听、探查的利器,他那大儿子如今在外坐镇,名义上就是统领兵马,虽说都是旁人代劳,但拿了此物,总该是有些用处的,便是放着摆设,那也是成的。 “这般贵重礼物,怕是耗了先生不少心血。”她支撑着起身,就要行礼。 周游子摇头阻止:“周某是得老师所赐,否则以某家不足十年的道行,求道第一步尚未走完,徘徊凡俗,胸中无火,如何炼制法器?” 陈母顿时一惊,道:“岂不是更加珍贵!如何能受?” “夫人莫急着拒绝,此事也有渊源,您日后就知,况且,某家送此两物,也有一番计较,”周游子指着面前两个盒子,“我家老师传承自广成道统之一,虽不复炼气之路,但也修德行,寻常弟子要服食门中丹丸,是要用药引子的,而墨鹤要认主,也需凭据。” “敢问先生,需要何物?”陈母已是打定主意,这般神异之物,是一定不能放过的,无论要什么,都要想办法弄过来。 周游子也不绕圈子,就道:“功德!丹药之药引为功德,墨鹤若要翱翔,也需以功德护身,凝结符篆,守卫心智,方可驾驭,否则神魂容易迷失……” 第四章 何不一试? ,一人得道 陈错听得一愣一愣的。 功德如何能为药引? 这两个词,分拆开来,陈错都能理解,但是放在一起,就糊涂了。 功德之说,本来就十分玄妙,在他看来,近乎概念,都没有一个实体,而丹药实实在在的放在盒子里,前者怎么作为后者的药引? “功德为药引?” 陈母脸上则露出了迟疑和疑惑,道:“可是要老身去那庙宇、道观之中捐些香火钱……” “老夫人误会了。”周游子摇摇头,笑道:“这功德,不与钱货相通,是与人为善、顺应天时、于天地人之功也!亦即顺天行道!我这一门的筑基之法,经三代祖师修缮,在广成道统之上,又杂糅沙门,如今修心为主,术法为辅,想要将第一步功成,就得在此立下‘心田’,让功德留在其中,结为种子。” 他指了指胸口。 “若非如此,在下这半心之人,如何能活?” 陈错终于忍不住问道:“敢问道长,何为第一步?” “修行,是求道寻路,逆凡俗潮流,因此要迈步逆行,这寻道的第一步,就讲究个坚定心志,褪尘去俗,不与凡同,”周游子说到这里,住嘴不言,“君侯如果好奇,有机会,可以找修行之人请教。” 陈错心想,你不就是修行之人,为什么不干脆点?可陈母在一旁,这话是不能说的,而且人家不愿意说,他总不能强迫。 陈母的表情逐渐凝重。 她沉吟片刻,道:“我家也算积善之家,该是有些功德的,足够给我儿服丹用玄吧?”陈母说着说着,又有些犹豫的问道,“不知如何施为?不会损了我家的根基、阴德吧?” 周游子摇摇头,道:“夫人误会了,功德积攒,是我门修行之人方可加持,与道行功力相合,寻常人家无需如此,要服用丹药,驾驭墨鹤,只要有一时人望即可。” “人望?”张举若有所思。 “不错!”周游子看着面前众人,解释起来,“人望,实乃众人寄托之念,加持一人之身,有些修行门派,能将人念聚集起来用于修行,其中精妙者,甚至能让凡俗一步登天,初入门槛就能直达寻道第二步之境!” 话到此处,他露出追忆之色,显是想到了什么,话声也变低了不少:“其实,于吾道之外,还有那香火之道,就是靠集众之念而存,不过寻常之人即便身负人望,若无术法,亦难截留运用,时间一长,就会流失。” 陈错咀嚼着这几句话,觉得信息量不小,只是碍于见识,分析不出多少,只好默默记忆,等日后探究。 陈母长舒一口气,放心道:“大郎主政一方,人望是不缺的,等东西送过去,便能运用了,只是还需先生指点一二,省得徒增事端。” 周游子却道:“此二物,其实不便长途跋涉。” “那就等大郎回来,再行服用。”陈母也不以为意。 周游子摇摇头,笑道:“这两物是与先王有缘,并非一定要郡王吞服,贵府之中若谁人身负众望,只要是先王血脉,一样可以吞服、运转。”说话间,他的目光扫过陈娇,后者懵懵懂懂。 “除了我家大郎,谁的人望足以吞服?”陈母不以为然,看都不看陈错、陈娇。 陈错心头一动,回过味来,他看着两个盒子,念头顿生,难以抑制。 自己能否一试? 若是能试,岂不是踏出了重要一步? 须知,他自离奇穿越后,一直憋着股念头,想着能有所作为,本以为前途该在朝堂、在行伍之间,但今日开了眼界,被周游子之言激发欲念,就意识到眼前两个盒子,不光是机缘,甚至能验证此世是否真有玄虚! 在他想来,此世就算有神通术法,也该是稀罕之事,轻易难以碰上,自家又有兄长压在头上,难以出头,如今陈方泰不在家中,若不抓住机缘,再想有下次机会,不知要等到何时! 一念至此,陈错终于小声道:“母亲……”这称呼他叫不管,不得不硬着头皮出言。 “怎么?”陈母才注意到他。 “能否让我试试?” 前世他就清楚,机会,从来只有过去和现在,迷信未来,事就难成了! “休得胡闹!”陈母丝毫不给次子留面子,当众训斥,“此物珍贵,是咱家机缘,岂能浪费?你兄长是家中支柱,不让他用,让你用,如何使得?”话落,狠狠瞪了次子一眼。 这一眼,将陈错肉身的本能激发,那陈方庆的残存本能生出畏惧之意,就有了退缩之念,但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局面——他在自家府邸被仆役、女使逼迫的画面,登时攥紧拳头,驱散了心头畏惧,要再辨上两句,说什么也得争取机会。 但周游子却先他一步出言,道:“有何不可?” 陈母一脸诧异,便问:“先生此话何意?” 周游子道:“凡事皆有缘法,在下举缘而来,凡先王血脉皆可一试,老夫人莫担心,即便试了不成,两物还在,一样能让郡王用之。” 陈错闻言,不由欣喜,马上就跃跃欲试。 陈母眉头一皱,指着次子就问:“依先生之言,我家二郎也能一试?倒要请先生看一看,他身上有几分人望?” 周游子不多言,果真朝陈错看了过去。 陈错紧张起来,心道,前身多少是个宗室,更是得了爵位,人望总该是有的吧? 没想到周游子看过之后,摇了摇头,道:“不成,君侯身上只有浮望,是王朝爵位在身才得以聚集,只是这样,还是不够的。” 陈错立刻如坠冰窖。 周游子又看向陈家三妹。 陈娇赶紧摆摆手,道:“连二兄都不行,我就更不成了。” 陈母也道:“无需试了,先生,还是说说,我家大郎回来,要如何施为吧。” 周游子却道:“无众念寄托,当然是不成的,但人望并非一成不变,只要行止得当,可以很快聚集,短短几日,无望成有望,小望变大望,也是有先例的。” 陈娇奇道:“人望还有分别?” “自然有的。” 周游子微微一笑,语气放缓,耐心解释:“有浮望与实望之分,又有小望与大望之别。浮者,漂也,从水,来得快,去的快,如流水,依凭他物,如世家郡望,乃至皇家声望,皆是浮望。” “我明白了。”陈娇眼珠子一转,“这些个名声都是靠着祖荫,不是自己的本事。” “可以这么说。”周游子抚须点头,很是满意。 陈错则沉思起来,心底隐隐升起一点灵光。 陈母则念叨着:“大郎虽然承袭爵位,得圣上看重,才委以重任,可眼下坐镇一方,统领众人,手握权柄,本事当然是有的。” 陈娇点点头,又问周游子:“道长,那实望又是什么?是不是指,自己拼出来的名声?” “可以这么理解,”周游子还是点头,“顺人心,则得人望。名传一方,就是小望;一名既出,响者云集,则是中望;一人出,万人让,言行举止为天下师,那就是大望了!” 陈错心头念转,就问道:“那大望之上呢?” “那就是人心所向,”周游子深深看了其人一眼,“天下归心!” 陈错又指着木盒子,问道:“敢问道长,要服此丹药,又需要何等之望?” 周游子说道:“小望即可!” “小望?”陈娇忽而福至心灵,喜道:“我懂啦!就像是那陆忧、陆大才子,他著有《青斋》,眼下文名流传,名望正盛,人人称道,但过了这一段,若是被人忘记了,被其他人的风头盖过了,那这人望也就没了?是也不是?” 周游子眼中一亮,看着陈娇的目光中透出异样光泽,更止不住笑容,连连点头道:“正是如此,淑女果然是冰雪聪明,名不虚传!” 陈错则心头一震,思路瞬间通畅,便抓住了那道思维灵光! 第五章 若惊世人入梦来 “小望不小。” 陈母回味过来,她道:“要名传建康城,哪里是简单的事,此乃南天中枢,藏龙卧虎,天下英杰当有其三,我家小子几斤几两,老身还是知道的,他不成的。” 陈错不动声色,心思转动,已有定计。 “无妨!”周游子摆摆手,“这其实是种磨炼,我这一系的道统,讲究事不做绝,皆留一线,此乃天数,”他冲着陈母一笑,话锋一转,“我知道老夫人的担忧,丹丸拿去给郡王服用,也不是必然有效,若是被血亲之人的人望蕴养过,反而会少些阻碍。” 陈母眼中一亮,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这对大郎还有利?” 周游子说道:“不如设下五日之约,让君侯与三淑女积累人望以试之,若不成,便是命中本无,合该郡王享之,到时候经过了君侯与三淑女的同脉人望蕴养,郡王得之更易。” “我也能试?”陈娇满脸意外,指了指自己。 周游子点点头,道:“这两个物件,源自先王遗缘,淑女与君侯都是遗脉,如何不能?” 他见陈母还要说话,就道:“五日之期,实是五行之数,那高深的修士,有的就要吐纳星辰之光,聚集胸中五气,蕴养五行,郡王也好,君侯也罢,都是肉身凡胎,骤然服用丹药、驾驭法器,还是有几分危险的,若应了五行之数,再有同脉蕴养,用之,万全矣!” 然后,他又看了看陈错、陈娇,道:“君侯与淑女,眼下只有点滴浮望,哪怕只积小望,五日也十分勉强,就算一切顺利,小望在身,这两个盒子中的物件,两位也只能择其一,必然不能两全。” “既如此,你二人便试试吧,但只有五日。”陈母终于点头,目光盯着陈错,提醒道:“记住,要量力而行!” 周游子目光落到陈娇身上,道:“若还有什么不懂的,随时能来找某家,当为两位解惑。” 陈错没有多言。 陈娇瞥了陈母一眼,见后者没有阻止的意思,赶紧问道:“周先生,我看过您的游记,说您留了一半心在那巴蜀密林中,真的假的?” “胡闹!”陈母立刻训斥起来,“不懂礼数!” 陈娇顿时闭嘴,露出了委屈之色,还瞅了周游子一眼,那模样分明是说,明明是你让问的,问了又挨训! “无妨,无不可言,”周游子摆摆手,看着陈娇点头道:“自然是真的,在下自号半心居士,就是由来于此,幸得师门收留,传功授法,耕耘心田,虽未成型,却足以避过了灾祸。” 陈娇来了劲,还想再问,便是陈错也十分好奇。 这没了半颗心,是怎么活下来的,又是如何被摘掉的? 但陈母开口打断道:“五日时间不长,若有什么念想,还是回去准备吧,别再这里胡闹,不然就不用试了。”话是对两个人说,但陈母却只盯着陈错。 陈错也看出来了,这周游子看着好说话,但大部分时候都是盯着自家妹妹。 看了木盒一眼,他拱手告辞,头也不回的离去。 回到自家府邸。 迎面就是陈海与翠菊这二人迎接,都是恭恭敬敬的样子。 可陈错想起早上来时、众人逼迫的一幕,便生警惕,知道众仆身在曹营心在汉,若不调教敲打,堪称隐患。 “我虽是代了陈方庆,但再受摆布的终是自己,今天王府命令一来,连饭都不用吃了,他日还不知会闹到何等程度!这些人负责我的衣食住行,若哪天发现了我那葫芦不凡,也汇报过去,王府令来,交是不交?今日妥协,日后哪来的底气不交?难不成,我在自家府邸也要鬼鬼祟祟、藏东藏西?” 没有这样的道理! 于是他便不迟疑,就道:“今日一看,诸位心思都在王府,委身侯府着实可惜,抽个空我自去与母亲说清楚,让你们回王府去,如何?” 陈海眉毛一挑,面色不变的道:“君侯这是对我等不满?哪里做的不好,请您指出,我等改正,府内都是老夫人安排,是郡王点头的,要将我等调走,要老夫人亲自调配,只是她老人家安排我等过来,就是因为我等是最合适的,换了旁人,怕是不行。” 言下之意很简单,你说的不算! “陈管事,你身在侯府,还得遥奉王府之命,我如何能指挥得动?留在此处做什么?”陈错表情如常,仿佛询问。 陈海却道:“我等奉老夫人之令莫非有错?难道君侯还想违逆老夫人?我等可都是为了君侯好!您莫要想错了!” 陈错冷笑起来:“有王府撑腰,就是不一般!莫非平日谦卑,是披着一张友善的皮,实乃心藏恶念?那可就糟了,要紧时候倒指望不上了,说不定反要逼迫于我,以奴欺主,如何能用?” “奉老夫人之令,怎能说是欺主!便是告到王府……”陈海终于变了脸色,便要张口再辩解一番。 “巧舌如簧,自欺欺人!”陈错直接迈步,头也不回的道:“汝等既在侯府,则我为你主!该先奉我命!” 陈海赶紧使了个眼神。 “君侯,”翠菊便就开口,声音清脆,有几分示弱、委屈的意思,“您这话诛心了,传出去了,奴婢等人丢半条命都是轻的,我等卑微,您高高在上,何必这般狠心,与我等一般见识呢?” 陈错转过头,居然露出了笑脸:“我也不是针对你们,就事论事尔,况且,旁人指责你狠心的时候,最好是真的狠心!”他看着众人,“只看诸位今日所为,日后但凡我吩咐什么,怕是第一时间就去禀报王府了!哪有尽心办事的?” 陈海就道:“我等如何敢阳奉阴违?但有所需,君侯只管吩咐!” “光用说的,能有何用?就看真到了时候,你们听是不听。”陈错嘿嘿一笑,转身走入府中。 翠菊露出了一丝慌乱之色,低语道:“君侯这次是真的怒了,我从未听过他这般言语!” 陈海却兀自强作镇定,道:“我看君侯这是对王上起了妒意!这还得了!” 他见翠菊还有忧色,便又安慰道:“莫担心,君侯对你有意,人人看得出来,气急之下说些气话,过后自会安抚于你,再者说来,君侯依仗的,实乃王上与老夫人,我等无需太过当真,只管禀报。” —————— “先用激将法挤兑他们,去了借口,方便调度,否则光杆司令,有谋划也无从施展!等改了局面,再与他们算账!身边仆从若都不能如臂使指,反而个个都是旁人眼线,如何能够安心?” 回到房中,陈错吐出一口气。 “周游子说,丹药要以功德、人望为引,虚得很,真假难辨,但正因如此,才要验证,借此来探查世界虚实,而这第一步,就是快速积累人望了。” 这一趟外出,他的心情大起大落,其实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却都要拿来作为动力,争得这五日之约的胜利果实! “按说,这人望乃是代替,周道长的师门是靠功德修心,凡俗人要用其宝贝,才需人望,可惜,陈方庆的人望略等于无,都被他那位老哥盖了风头,那位南康王陈方泰可不是省油的灯,没有不折腾的时候,生活在这人羽翼下,没点心理阴影都不正常,原本的陈方庆本性有几分懦弱,才有了如今局面……” 回来的路上,他就整理了记忆,搞清楚了陈母这般作态的缘由。同样思虑清楚的,还有如何在五天之内聚集人望。 “能不能成,也不好说,可只有这一条路了,毕竟除了个空头爵位,我几乎没有其他资源,因此只能去那梦泽,找个好篇章一试了,这样即便不行,日后也能扭转旁人观感,为我争夺一些发挥空间,从容布局,更希望能借此让你安息……”他感叹一声,而后探手入怀,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葫芦,“睡觉!” 念落,陈错将那葫芦往床上一扔,合衣躺下,片刻之后,便有轻微鼾声起。 梦中,白茫茫一片,就如同一片雾气笼罩的无边世界。 陈错的身影骤然出现。 他看着这上下苍茫,迈开步子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很快来到了一摞摞的书本跟前。 “陆家才子能靠几篇文章声名鹊起,连我家妹子都成了迷妹,以此类推,若这书堆中的著作都是真的,随便拿点出去,也不比他陆忧的随笔差,毕竟,里面可有不少中华文化的瑰宝!” 第六章 梦泽由心,文思如雷 这片苍茫世界,被陈错称为“梦泽”。 自他得了葫芦,每次睡着,都会来到此处。 梦泽玄妙,如面前的这堆书册,就该是他那位友人收集而来。 为何说是收集? 因为按着陈错的推测,这些书本来都是堆在友人家中、研究室中的,最后被收入那小葫芦里,才能出现在梦泽之中,流转到自己手上。 而想要将外界东西收进来,也有技巧和窍门—— 用那个小葫芦收进来。 但有条件和限制。 首先,就是东西必须被打碎、打破,至少变成两半,总之,不管是谁打碎的,想收进葫芦的东西,都不能是完整的。 其次,破碎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一旦超过,就无法收拢了。 这些说来复杂,其实表现出来的十分简单—— 某日,陈错在侯府之中,趁没人的时候,将足有半个人高的瓷瓶摔碎,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着葫芦对着碎片,吐出了个“收”字,所有碎片就一并被吸入葫芦之中。 一旦入了葫芦,就能在梦泽中找到。 “聚!” 他对着碎片吐出一个字后,那些碎片迅速聚集,拼装、组合,转眼就成了个完整瓶子,落到陈错手中。 他抚摸着瓶子,又道:“再来一个!” 顿时,白茫茫的空中出现瓶子轮廓,像是谁拿着笔勾勒出了瓶子的线条,从无到有、从透明到凝实,最后彻底成型,落下来被陈错接住,两手的瓶子比对起来,一模一样。 这就是梦泽的另一特性——凡被收到此处之物,只要陈错一个念头,不仅能恢复完整,还能被复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的! 不过,同一时间,只能存在一个复制品,超过这个数目,就难以成型。 虽说梦泽为虚,但出现在这里的东西,和真实之物并无区别。 这等发现,着实让陈错兴奋了一夜,但等他醒来,就重新冷静下来,原因简单——被收进梦泽的东西,没法从梦泽回到现世,只能梦中见到、摸到。 这可就有些扫兴了。 再是精妙玄奇,只能在梦中用,其效用都要大打折扣,何况陈错又不擅长发明创造,他只能将古代出现的东西在梦中重现、复制,似乎效用不大。 可如果最终证实,陈错所在的不是历史位面,情况就不同了。 “若此世真的神通显世,梦泽就有新思路了,之前我收的都是寻常物件,如果把丹丸、纸鹤之类的玄妙之物收进来,还能一样运用,那这运用范围就大了,就算受些限制那也是赚大了!那现在就得赶紧找些文章传播出去,聚集人望!然后拿到东西,好生实验!” 这般想着,他弯下腰,在书堆中翻找起来。 这些书籍,陈错曾整理过一遍,其中多是学术著作、诗词话本,没有史料、通史,让他很是懊恼,想着若有史家之言,那不是拿着攻略打历史?必然无往不利! 这也就罢了,关键是,他前世没看过多少学术专著,无法对照验证书册真伪,就担心是自己梦中臆想,不好贸然拿出,想着徐徐图之,所以书籍一直被他束之高阁,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这本不错,这部也行……” 翻了半天,陈错却犯起了选择困难症,不得不停下来思量、权衡,梳理思路。 “只有五天,时间有限,要积攒人望,说白了,就是搞波粉丝,不知道弄点噱头绯闻行不行,总之,不能走太高雅的路数,毕竟曲高和寡,也不能太破格,不管南朝士族的风气如何开放,我一县侯,总要注意影响的,万一激起当局排斥,给收缴禁止,岂不冤枉?” 想着想着,陈错目光转动,看向一处。 “按照这些思路走,范围基本圈定了。” 他伸出三根手指。 “第一,要让人能兴起观看欲望,要有噱头,方便他人安利,或者说,要有看点,最好是喜闻乐见; 第二,人人能看懂、听懂,扩大受众群体,南朝流行的骈文、对仗,也就不可取了,而不写骈文,可能会引来黑粉,却未必是坏事; 第三,最好是听过之后,能有些收获,能激起旁人议论、讨论,无论是称赞还是毁谤,都可以早就话题,加速传播;” 理清思路之后,陈错心头渐渐安定。 “一旦做到这三点,文章一出,能让文人雅士谈论一二,寻常百姓也能乐呵乐呵,进而喜爱、追捧,或者谩骂、诋毁,很快就能流传,不会出现我人死了才流传起来,可谓商业丰收,艺术妥协!”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叠书上。 “就它了!” 陈错迈步走过去,拿起一书,仔细翻看,点了点头。 “来南朝有一个月了,没怎么出门,但社会人情接触了一些,此朝之民,无论贵贱,都崇名望、豪放,对不拘礼法之辈颇为向往,对鬼神狐仙之说更津津乐道,如今看来,这些推崇,很可能是基于时代背景,说不得,便入乡随俗、附会一番,找个短篇出来。” 他合上封面,又仔细看了看封面上的四个字—— 《聊斋志异》。 “但我只需要一篇,不然五天时间,如何传播的开来?也不好解释,我如何能写的出来……” —————— 日头西落,月光初升。 侯府寝室之内,陈错猛地睁开了眼睛,跟着习惯性的看了眼铜镜,叹了口气。 “这梦泽,终究是在梦中,里面的东西,无论细节多丰满、丰富,也无法拿出来,要抄录一篇文章,做个文抄公,只能先在梦中反复记忆、背诵,等醒过来了才能写!简直就是背诵并默写全文啊。” 起身来到书房,他坐定下来,找出笔墨纸砚,研磨润笔。 “在梦泽里面干背,效率委实太差,过几天我得折断几根笔、砸烂几块砚,用葫芦收进梦泽,对,再锤烂一张桌子,也好在梦中就润笔熟悉……” 南陈高祖陈霸先一辈出身寒门,但发展到第三代、第四代,诸族人自出生始,便已锦衣玉食了,为了装点门面,不管水平如何,诗词歌赋都是要学一点的,陈方庆自然也不例外。 陈错继承了陈方庆的记忆碎片,连带其人的书法造诣也一并继承,不说多好,但比之前世可谓天壤之别,一番润笔、练字下来,渐渐找到了感觉。 等准备完毕,他才真正拿出白纸,拿镇纸压上,准备正式默写。 兴许是魂穿少年的关系,这陈方庆年纪小,脑子好使,背诵起来,并未耗费太多时间,为了足够准确,陈错只选了一篇,更是反复对比、查漏。 “《画皮》一篇,也算是聊斋代表了,前世知名度就高,电影、电视剧好像一个不少,原篇内容也接地气,讲的是书生被恶鬼迷惑,道士过来相助,期间一点波折,最终书生身死,又被发妻救活,有翻转,有香艳,有正义,有邪恶,有信任,有背叛,戏剧性是实打实的,最后还深化了主题,不愧大家手笔,拿出来作为敲门砖,再合适不过了!完美!” 想着想着,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回忆文章内容——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 他慢慢回忆,不知因梦泽毕竟是梦境,又或是新近记忆还不牢靠,越是往后回忆,越是费劲,仿佛脑海中有一团迷思,遮了思路,越是往后,越感厚重,到最后几句时,陈错满头大汗,竟有几分用脑过度的昏厥感! 隐约间,他耳边似有模糊声响,聚散不定,恍惚间,心中念头越发膨胀,拼着头晕目眩,总算一口气将文章在心中默背了一遍。 “……天道好还,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最后一句在心头转过,至此,来自前世的聊斋一篇,储存于梦泽之内,通过陈错的回忆,终于在这个世间浮现,以念头的形式,盘踞在他的脑海。 “呼……” 陈错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一看,袖子已然湿透,但他正想着沉淀心思,趁着记忆新鲜,拿起笔要誊写在纸上…… 轰隆! 忽有惊雷在他耳边炸响! 第七章 墨染白纸映人心 平地惊雷! 陈错方才全神贯注、屏息静气的回忆,立刻被吓了一跳,手上的笔落到纸上,墨迹渗透,勾勒出一片墨迹,轮廓狰狞,但随着墨迹扩张,很快消失不见。 深吸一口气,他顾不得整理桌面,就起身推窗,往外一看,入目的,是华灯初上的景象,抬头看天,朗朗星空,万里无云。 “怪了,哪来的雷声?” 陈错正疑惑,门外忽的响起翠菊的声音:“君侯,晚膳已经备好,是否用膳?” 同样的清脆、同样的好听,但落在陈错耳中,感受却已全然不同。 他直接道:“我有要事,不得有人打扰,晚些再吃。” 门外的翠菊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挣扎之色,想着是否要追问一句,以显殷勤,防止真被君侯记恨,可不等她开口,陈错的话又从屋子里传出—— “你方才听到雷声了吗?” 翠菊一怔,摇头回应:“未曾听到。”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夜也不会有雷雨。” 没有雷声? 屋里的陈错怔住了,摸了摸额头,想着莫非是用脑过度,又或是在梦泽中凝神背诵,以至精神恍惚,生了幻觉? 方才心急,此刻仔细打量自身,他这才猛然发现,自己不光是额头上满是冷汗,后背衣衫也已湿透。 不知是回忆时透支所致,还是方才被吓了一跳情急所致。 想让门外人给自己换个衣衫,又记起其人行径,沉吟片刻,陈错干脆就道:“你且退去,不是说了吗,没我的允许,不得随意过来!” 翠菊一听,心里又凉几分,有心要说两句,又担心火上浇油,只好称是转身,想着等君侯过了气头再补救,只是心里却越发懊悔和忐忑,不顾周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在离开的时候,有阵凉风吹来,让翠菊浑身一个激灵,全身冰冷,入坠冰窖。其人一惊,随即回过神来,左右打量,发现一切如常,身上也无寒意,便只当是幻觉,于是幽怨的回头看了一眼屋中,最后离去。 屋里,陈错则趁着思路清晰、记忆深刻,想着赶紧写下来再说。 “五天时间并不充裕,我光是挑选和回忆,就到了晚上,是耽搁不起了。” 一念至此,他重回桌前,点上灯,拿起笔,看了一眼纸上墨迹,暗暗摇头,便揭开这张,扔到一旁,展开一张新纸,开始落笔书写。 沙沙沙…… 房间寂静,只剩下毛笔划过白纸的声响。 呼…… 突然,一阵凉风吹来,烛光摇曳,让陈错映在墙上的影子扭曲起来。 “……” 与此同时,南康王府。 “嗯?” 盘坐静坐的周游子眉头一皱,睁开闭着的双眼,先摸了摸胸口,随后拿出一张符纸,指尖在上面滑动,扔到半空,随后掐指一算,那符纸迅速缩成一团,落到床前,滚动了几下。 周游子盯着一看,默默点头。 “果然有事发生!师父赐我守心图,不光能护卫心念神魂,还能感应吉凶,王府是宗室地界,有阴司龙庭的气运护佑,能被波及,该是与南康王府相关之人。” 说话间,他手上捏了个诀,又拿出一张符纸,贴在胸口。 那符纸的边缘顿时焦黑,散发出袅袅青烟,他眉头紧锁,拿起符纸仔细观看。 “守心图灼烧符边,以作烟气?这是预兆着,有人在立香火之根?这里是南朝都城,这般毫不避讳的立道寻根,该是有依仗的,难道转世仙人已复苏部分,趁着夜色,夺了身子,作法要恢复道行?” 周游子神色一动,记起来时经过的诸多佛寺,便生恍然。 “是了,自梁武之后,建康佛寺遍地,说不定是哪寺的大能,要在这南朝中枢立佛国以作修行,而王府主人去烧过香,得了庇佑,这样也是相关。” 看了看窗外,周游子越发肯定此念。 “城中不见半点异样,即使不是,也不远矣,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尽早引领转世仙人前往宗门,才是正道……” ————————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陈错便召来了府中仆役生,让他们拉着一干人等,将自己新鲜出炉的《画皮》一章誊写了十几份,对照无误后,分发开来,让他们去建康城各处的茶肆、酒馆分发。 他虽在家宅了一个月,但并没有封闭视听,知晓这建康城里的文章,如何才能散播、流行开来。 “画皮?” 侯府管事陈海拿到文章,看一眼,并未深入,不屑的咧嘴一笑,道:“想以文采动京城?想的太简单了,真以为什么文章都能风行开来?又或者,君侯以为茶肆和酒馆,真就都闲着无事做,整日里等着世家子送去文章不成?” 边上的人听他语气,就凑上去问道:“管事,如何应对?是否要禀报老夫人?” “不用,既然答应了君侯,他有吩咐,我等照做,如何能变卦?”陈海摇摇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只管按着吩咐行事就是,咱们什么都别多做,君侯很快就知道,这世间的事,可不是他想的那般简单,到时得了教训,也该懂事一些了。” 他正说着,忽然又有人来请示—— “大管事,君侯让我等拿着文章,前往酒肆、茶馆分发,说让您去库房支告一声,拿些钱财出来,作为茶水费,打点各处……” 陈海一听,不由愣住,继而疑惑道:“他还能想到此事?知道以钱财开路疏通?” 来人就问:“如何回应?” “咱们是侍候人的,可不是府中主人,难道还能不让君侯用钱?”陈海摇摇头,“我写个字条,你去支取,只要数目不大,也不用禀报王府那边。” 府中财货运转,都要经过他这个管事,才有人过来通报,鉴于之前与陈错的口头约定,陈海不好拒绝,只能低头认了。 更让他意外的是,陈错得了钱货之后,不光疏通各处茶肆、酒馆,还分出不少犒劳仆役、婢女。 一时之间,府内仆役、家丁、婢女对那年轻侯爷的观感,都有了不小提升,仅过半日,私下里,已能听到称赞之言了。 “真是奇了,君侯过去眼高于顶,与友人固然友善,但对我等下人不假辞色,也就对翠菊稍好,怎么突然间就开了窍?前几日训斥,今日赏赐,颇有几分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的味道,还有这文章……” 惊讶之余,陈海终于想着要细读《画皮》一文了。 送文章去茶肆、酒馆,无需他这个侯府管事出动,但协调各方,依旧要耗费精力,此刻才稍有闲暇。 “送文章出去的几人回来反馈,说几个酒肆、茶馆,得了钱财后,听说要在一日之内安排说书,本有几分不情愿,可唱曲的人看了文章后,却纷纷称赞,马上主动排练演说,这会,有两三家茶肆已经说上了,莫非还真有门道?” 这般想着,陈海展开文章,想要看看有什么古怪。 结果这一看,立刻便挪不开了眼睛。 起先他漫不经心,但很快专注起来,几息之后,更是呼吸急促,渐渐地,那枯瘦脸庞上的五官都朝着中间凑过去,一副揪心之际心惊胆战的模样,最后长舒一口气,缓缓回神。 等他放下文章,却悚然一惊,背后居然有了冷汗。 “我观此文,不觉入神,先是好奇,而后被情节吸引,沉浸其中,虽说不出赏析之言,却也觉得故事精妙,难怪唱曲人会那般热切!但君侯居然能作得此文?真是他所作?这平白无故的……” 说着说着,他念头一顿,脸色倏的苍白。 原来,他是想到文中恶鬼披着画皮,诱人害人,而不久前,君侯恰好当面斥责他陈海等人的谦卑之态,乃是披着友善之皮,实藏恶念…… “这……” 陈海冷汗直流。 “难不成,君侯是因我等,因为我等,才有了文思灵感,继而写下此文,以此暗讽?这……这文章如此精妙,必然风传建康,日后若被人看出缘由,我等该如何自处?岂不是传的满城皆知,都知道我等是恶奴?怕是连王府都不敢护佑!” 想到其中利害,他越发慌乱,再看文章,诸多念头瞬间混杂,不知是否焦急之下的错觉,陈海竟感到那纸上的诸多文字,隐隐悬浮起来,朝着面门直扑过来! “啊!” 他惊叫一声,扔下文章,一脸后退三四步,才冷静下来,凝神再看,纸上已无异样。 “呼……” 陈海颤颤巍巍的捡起文章,大口喘息,已是汗透衣襟,待心中稍定,他便急思对策,有心要禀报王府,又怕王府主母深究,一时之间踌躇难定。 “先等等看,这文章,说不定不能流传开来,万万不要流传啊……” 第八章 风起乎? 两日后。 南康王府正门,陈母下了牛车,满面疲惫之色。 她乃是与手帕交一同从那崇福寺拜佛归来,借机打探了不少消息,此时默默走入后院,一应排场如常,神色却有几分凝重。 等陈母一坐定,就招来了陈河,询问周游子那边侍候的如何,有什么需求和行动,与什么人接触了。 陈河就道:“先生每日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吃的东西很少,送去的鸡鱼肉蛋很少会动,倒是瓜果吃了不少。” 陈母点点头,道:“每日多送些水果,但饭食也不能少,先生不动,就端回来,断不可以怠慢。” “喏!” 陈母揉了揉额头,又问:“那不让人省心的二郎如何了?他怠慢了贵客,碍于先生之言,不好惩戒,结果人回去了,还敢大放厥词,暗指老身偏袒,一点都不知轻重,传出去了,不知旁人要怎么看咱们王府呢!” 陈河回道:“这两日,听说君侯在写一些文章,让府中之人帮着分发,还将几位好友招来,分与他们一些。” “这个逆子,还生妄念!想和他兄长争!他是不知咱家这花团锦簇的背后,是何等的凶险!等先生离去,定要重重责罚!”陈母面露怒气,“还有他的那些个友人,都是狐朋狗友,为什么看重他?还不是因为大郎!当面与他为敬,背后笑话他、编排他,他倒好,还自取其辱,写什么文章,真想养望?当自己是陆忧不成?不知天高地厚!” 她摇摇头,不想继续说次子,转而道:“你继续留意着,别让他真做出什么糊涂事,一有情况,随时通报。” “喏!” “去将张举叫过来。” 很快,张举恭恭敬敬的侯在外面,口称姨母。 “进来吧,”陈母招招手,让张举进来坐下,转为和颜悦色,“我家二郎不争气,遇到了事,老身只能与你商量。” 张举起身拱手,道:“姨母只管吩咐。”末了又道,“君侯年岁还不大,如今有了爵位,日后行走内外,总会懂事的。” “别说他了,”陈母摆摆手,压低了声音,“关键是我家大郎,他都督十九州诸军事,乃今上心腹,本该大展宏图,为国分忧,奈何啊,奈何……” 她说着说着,便感慨起来。 张举立问其故。 “有奸佞小人处处与他为难,”陈母登时咬牙启齿,继而又满面忧容,“我与几位体己言谈,听了个消息,说有人在朝中造谣中伤,说我儿在南边肆意暴掠,为祸一方,今上有意要将他罢免,此事若成,于我家乃是噩耗,奈何!奈何!” 张举一惊,赶紧道:“此事为真?” “正要贤侄去探查一番,以鉴真假,我家也好应对,到时是拿钱疏通,还是找人帮着说说话,都才好施为,”陈母脸上满是期待,“二郎不成器,只能指望你了。” “姨母放心,侄儿必全力以赴!” 一番表态,张举便在陈母期待目光的注视下,匆匆离去。 只是,离了王府之后,他却先叹了口气。 南康王的消息,他其实并不意外,对那位表兄,张举还是颇为了解的。 “无论如何,我张家这一支想要再起,不借助外力,怕是不成的,南康这条路子不能放!宗室人丁稀薄,高祖尚且绝嗣,南康一系纵有沉浮,也必然复起,不可离弃,说不得,还是要走一遭。” 吴郡张家,乃江东豪门,汉时便已显赫,历东吴、两晋、南朝诸代,却有几分没落趋势,尤其是陈霸先起自微寒,令寒门之势日涨,也让张家面临危局,家中子弟无论高低,都在寻再起之出路,贴近皇家,无疑是选项之一,张举自然用心。 “先去福临楼,江溢今日该是去了那,正好打探消息。” 有了决定,他立刻吩咐下去,直奔福临楼。 那江溢算是他的好友,曾在著作局为同僚,只是人家有个好父亲——其父江总,今为中书侍郎,管辖侍中省,位高权重,连带着江家子侄都官运亨通,眼下,江溢已做了太子舍人,前途光明。 张举有心振兴张家,曲意逢迎与之交善,现在便想着,从其口中探得一点消息。 走走停停,来往行人越来越多,好不容易到了福临楼,张举快步走进去,迎面就是说书人的声音——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 “嗯?这段没有听过……” 张举听出是新文,换做平日,或许会驻足倾听,但今日心中有事,却是顾不上了,直接上了二楼,转过楼梯,果然看到高冠博带的江溢,正与几人推杯交盏,有人高谈阔论,不时哈哈一笑。 张举认出,与江溢同桌的,是建康城中的几个文人。新笔趣阁 见了张举,江溢招招手,道:“鹏程,你来得正好,过来与我等共饮。” 张举堆起笑容,快步走去,落座后与之交谈甚欢。 过了好一会,他便试着想问正事,只是看着左右众人,不好说得太过直白,几次试探,江溢都不接腔。 最后,江溢更是干脆道:“若有话,不妨直说出来,我自问坦荡,没什么不能当面言说的,在座的也都是君子,无需避讳,你若不说,私下里再问,我也不会回答。” 张举无奈,只好委婉问询南康王局面,却不敢将陈母所言之事尽述。 可即便如此,江溢也是眉头一皱,不快道:“我等皆文雅之人,在此谈论文事,你拿朝堂政务过来询问,委实坏了情绪,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会说!”说完,衣袖一甩,送客之意毫不遮掩。 张举面露尴尬,看着几个文人讥笑表情,耳根通红,拱拱手,只得告辞。 等他一走,就有人道:“这人附庸风雅,不是真心好文,与江兄结交,必是看中你家权势。” 江溢不置可否,只是举杯。 那人碰了个软钉子,讪讪一笑,举杯喝了一口后,眼珠子一转,笑道:“说张举附庸风雅,实是他家传统,如今就有个事,不知诸位知否,与张举询问的南康王一系有关……” 话未说完,就被边上的人提醒起来:“南康王乃是宗室,又掌大权,很得今上信任,不可轻言!” 那人赶紧道:“我如何敢议论郡王?是说那位郡王的胞弟。” “你是说临汝县侯?”江溢终于有了反应,“他能有什么事?还是说说陆忧的新文章吧。” 那人却笑道:“这位君侯有一篇文章流出,这两日正在一些茶肆中流传。” 江溢终于来了兴趣,道:“郑兄,我知道你最喜品评茶肆之文,亦精通此道,之前几篇,就是被你遴选出来的,我等品味之后,皆有余韵,今日莫非还有高论?不妨说说。” “不敢当,”那郑生摆摆手,又拱拱手,“我不过抛砖引玉,在江兄面前,谁人敢言精通?何况,那位君侯的新文章,我亦未曾看过,只是听过他过去的几首诗。” 众人就问:“如何?” 郑生就摇头道:“平平无奇。” 众人大失所望。 “尔等还存了期望?我说他的文章,无非因为这位君侯,一样的附庸风雅,”郑生反而笑了,“因陆忧才子的青斋之谈,这建康城正是玄奇风行之时,于是不管哪家,都想写上一二篇,却不知往往自取其辱,对这等人,江兄该留个心眼啊。” 江溢只是喝酒。 郑生见之,面色如常,继续道:“不说凡俗琐事了,还是说文章吧,既然都说到了陆氏玄奇文,那在下斗胆品评一二。” 众人都来了兴致,问他起来。 “城中著文者众多,但皆不过尔尔,唯有三家上得台面,写出了风雅与气象。” “哪三家?” 江溢先抢答道:“这一家,自然是城外陆君,旁人是不能比的。” “正是陆君,”郑生点点头,“陆忧公子才华横溢,写的文章形神兼备,往往寥寥数字就寓意深刻,其人行文精妙,即使平日所见之小事,经他一写,旁人也能听得津津有味,茶肆的说书唱曲人就喜欢说他的寻常事,听着轻快,却也抓人,让人入神。” 江溢点头道:“不错,他的《青斋》还在写着,说是他写,其实也不对,陆忧只是随手写就,是他身边书童整理出来的,因此里面的文章越来越多。” 有人就问:“那第二位呢?” 郑生看了江溢一眼,笑而不语。 其他人恍然,纷纷笑了起来。 郑生这才开口:“江兄的文集也不能错过,他前阵子以归乡省亲为契机,写下诸多短篇,更是一绝,每一篇都透着灵气,尤其几篇借礼佛之事阐玄机、借物喻人的文章更是妙!也很有寓意!” 江溢举杯喝了一口,笑了起来,并不反驳。 又有人问:“第三人呢?” 这次,还是江溢先道:“自然是宫中那位了,却是不能多言了。”说到这,他忽然一转头,冲着隔壁雅座内的两人道,“两位,听了半天,不知可有见解?不如过来,一起探讨。” 同桌的众人一听,都停下动作,循着江溢的目光看去。 入目的,是隔壁桌上的两名男子,二人身着道袍,一个是二十许的青年,一个还是少年模样。 那两人见状,举杯微笑,但并未回应。 江溢也不坚持,摇摇头,回过脸,继续与几人交谈,说到了建康风行的几篇文章,如陆忧的《种树人》、宫中传出的《养鱼》,还有刚才提及的、出自江溢之手的《佛前》。 这时,楼下的厅堂中,爆发喝彩,久久不绝。 江溢疑惑,招人询问。 “回禀公子,是馆中新得文曲,名《画皮》。” 江溢眯起眼睛,道:“听楼下众人反应,该是不错,不如去听听。”正要与众人起身,却有青衣小厮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 江溢面露遗憾,冲众人拱手道:“家中有事,要先归去,那新曲文,得改日再听了。” 众人都说不碍事。 江溢点头迈步,人到楼梯口的时候,顺势朝隔壁那桌看去,却是微微一愣。 两个道人,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两人气度不凡,本想结交,看来是无缘了。”江溢也不着恼,缓步离开,走到楼下,那听文的众人正好散去。 另一边,张举在江溢那没有收获,失意而归,但并没有闲着,在回家的路上,他就让人发出邀请,将三位至交好友请到家中。 他这三位友人也堪称消息灵通,经常在茶馆、酒肆中厮混,偶尔为文人墨客座上宾,张举想着,兴许能有所得。 网页版章节内容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内容 请退出转码页面,请下载爱阅小说app阅读最新章节。 新笔趣阁为你提供最快的一人得道更新,第八章风起乎?免费阅读。https:// 第九章 四友评文 张举今为著作郎,职位不高不低,却结交广泛,好友众多,其中不乏身世显赫的,也有长袖善舞的,都是消息灵通,被他邀请的三人,乃是其中的佼佼者。 “陆兄、朱兄、陶兄,请了。” 被请来的三人,一个名为陆参,中年文士打扮;一个名为朱立,高冠博带;一个名为陶敬,衣饰如常人。 三人各有来历。 陆参是吴郡陆氏出身,朱立则是吴郡朱氏出身,都是世家底蕴深厚,也是能和张举交善的缘由所在。 陆、朱、顾、张,自东吴始便是江东顶尖世家,几百年来朝代更替下来,一样还算显赫,纵有张氏那般有衰落迹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在朝中、朝野、民间,依旧存着巨大影响力,而且四家之间,多年联姻,即使称不上同气连枝,彼此之间也多有亲近。 而陶敬也非一般门户,祖上是东晋名将长沙郡公陶侃,家学渊源,如今仕途起步,有意靠拢其他几家,是以走多频繁。 张举有心振兴家业,与三人结交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召三人过来,正是要借助他们的人脉、所知,探查陈母所言之事的虚实真假,比起张举放低姿态、曲意结交的江溢,这三人都是平等论交,气氛很是融洽。 只是南朝风气使然,他不好一上来就开门见山,要先谈玄论道,或者说些风花雪月,于是三人到了,茶水瓜果一摆,第一步就是闲聊。 这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风行建康城的诸多茶肆传奇之文,张举应和了两句,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再聊下去不知道何时是个头,就打算入那正题。 未料,朱立却突然对张举道:“说起传奇文曲,那就不得不说说你那表亲了,过去我说他无趣至极,是说错了,得给你告一声罪。” 张举诧异,不解问道:“朱兄所说的,是我的哪一位表亲?” 朱立笑了起来,指了一个方向。 张举就道:“莫非是临汝县侯?” 朱立笑道:“不错,我方才来时,先就听了他的文曲,然后不怎么过瘾,就又讨要了文本,路上看了一遍,还真个有趣,可谓大开眼界!” “文曲文本?”张举满脸诧异。 “你不知道?”朱立先看一眼张举,又瞅着其他二人,见三人都是一脸意外模样,“你们都不知道?” “不知,”张举心中一动,想起见周游子那日的情形,“还请朱兄明言。” “嘿!”朱立笑得越发欢畅,“若是不知,就赶紧去看,若是我所料不差,他所写的那篇《画皮》,再过不久,就要风行建康,你们若是不知,过阵子与人谈闲都难以融入!反之,现在看了,占据先机,先品味一遍,正好指点旁人观赏。” “画皮?” 张举与其他两人面面相觑。 陆参直言:“你说是临汝县侯之作?他可没有什么文名流传。” “陆忧过去就有文名?”朱立眨了眨眼,“我听人说,他是因修行之故,需要积攒名望,才展露真才实学,可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典范,临汝县侯就不行了?” 听着二人之言,陶景忽的放声大笑。 众问其故,他道:“朱兄这般维护,陆兄满是质疑,更不要说张兄为其亲近,却竟然不知,岂不有趣?既然咱们今日聚于此出,朱兄不如拿出来共赏,岂不快哉?” “正该如此!”朱立迫不及待,一招手,门外侍从走了进来,“去把车里的那篇文章拿来,我与几友共赏,就在我随行的盒子里,轻拿轻放,不要损了,我晚上还要再看一遍。” 那仆从却道:“主君,您忘了,之前您让人将东西送回家了。” 朱立一拍脑门,笑道:“忘了,忘了,我怕损毁,让人送走了,无妨,此处离着澄清楼不远,去那讨一份过来,要不了多久,你快去快回。” “喏!” 张举见状,不免心急,他固然好奇,但不觉得自家表亲真有文采,何况召人过来是有正事的,因此不想节外生枝! 只是,见其他三人兴致勃勃,张举不好公然败兴,只得先按下念头,想着找机会结束闲谈,再入正题。 很快,朱家仆从捧着一篇文章走进来。 张举扫了一眼,见纸上墨迹尚新,该是新誊写上去的,不由意外。 须知,建康城有了好文章,街上、茶肆之中,就有熟知内容之人专门誊写,但那都是受人追捧的文章,如陆家才子的新作,怎的自家表亲也能享受这般待遇?难道…… 一时之间,张举惊疑不定。 那日陈错出言,莫说陈母蔑视,就是张举也不觉其人真能做到,可眼前情形已是出乎意料。 等那篇《画皮》被摆在面前,几人同观,他越看越惊讶。 四人围观,表情各异。 “有点意思。” “有趣!有趣!” “妙啊!” 《画皮》乃是短篇,讲述的内容并不复杂,大意是一恶鬼靠画皮伪装成美女,诓害书生,被道士识破,最后一番折腾,恶鬼现形,并被诛除,书生先是身死,最后靠着妻子之助,死而复生。 其中诸多翻转,言简意赅,看完一篇耗费不了多长时间。 很快,张举的三位友人纷纷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定,比起之前,都多一副满足模样。 “如何?”朱立扫过几人,含笑询问。 陶景道:“妙趣横生,一波三折!整篇文章层层递进,悬念迭起,看前面,我本以为王生得道士之助,该能脱了灾厄,未料还是遇害,后面又有变化,他那妻子竟能忍辱,令王生死而复生,令人拍案称奇,更难得的是文辞简练,颇有寓意,这色字头上一把刀,诚不欺我。” 朱立又看其他两人:“二位以为如何?” 陆参就道:“陶兄说了文辞简练,在下深以为然,这画皮一文,粗看时不会注意文采,实是因故事精彩,观者心挂碍前情后事,但看完后再细细品味,就会察觉行文语句很是不凡,往往一字、一词就得深意,品味之下,还有回响,称得上一个‘练’字!” “与我所见略同!”朱立闻言欣喜,“陶兄说故事精彩,你说字词通达,我也来说一个,便是这文中人物之精妙,诸位请看这几句,如何?是否是以言语而立人物,各得其本,宛如真人。” 其余二人纷纷同意:“正是,正是。” 陆参又道:“言语简练,人物精妙,故事妙趣横生,难得的是一篇文章下来,虽无诗句之格,却有几分意境。” “你也发现了!”朱立立刻插话,俨然对这文章很是喜爱、推崇,“我亦有同感,细细推敲,实是因这文章语句隐晦、含蓄,暗合诗词言外之意的意境,方才如此!” 其他二人一听,点头称是,再看文章,越发兴致勃勃。 不过,说着说着,他们却发现一事,不由暗暗奇怪,最后还是朱立主动提起:“张兄,你与临汝县侯最是亲近,如何评价此文?”他见张举不发一语,才有此一问。 “是啊!”陆参也道:“不如挑个时日,将他邀请过来,一同谈文说诗!” 张举强笑一声,颇不自在,匆匆说了句:“我之前也不知晓君侯本事,是自朱兄口中得知,这一篇看完,与诸君看法相似,下次见面,定会问问他,何时与我等共饮!” “要快请!”朱立眼中一亮,迫不及待,“神鬼怪谈本就是街巷喜好之物,时间一长,必满城皆知,人人追捧!最后,说不定如陆家小子般难见一面了,那小子本也平易近人,如今却见不着人了,所以咱们这次要快,别等到最后,连你都见不到临汝县侯了。” 张举敷衍着点头,越发坐卧不宁。 隐约之间,觉得似有什么念头堵在胸口,难以舒畅。 屋中几人没有注意到张举异状,以为他也是激情于文,于是越说越兴奋。 日头西沉,屋子里的光线慢慢暗淡下来,几个人在地上的影子,隐隐震颤。 尤其是张举的影子,居然还自行扭动了几下。 第十章 文以喜悲 过了好一会。 张举抹了一把头上冷汗,长舒一口气,借口观望煮茶,出了客间,透了透气,随后长叹一声。 他看《画皮》,与其他三人不同。 其他三人看的是字句、是意境、是故事,张举起先也是如此,可看到后面,见那恶鬼画皮之说,不知怎的,忽然联想到自身。 陶景说是美色惑人心,张举看到了的,却是一张画皮披在身上,藏在其下的乃是别有用心,仿佛暗指自己欲借南康王府之势,于是以表亲遮掩装作亲近一般,因此惊疑不定,哪还有心思与旁人多言? 若不是怕人看出端倪,方才就已出来。 现在人站屋外,压力稍减,恍惚间,《画皮》中的几行文字流转心头,渐渐地,竟让他的身子有些微寒。 于是张举搓了搓手,回过神来,正好听到屋中友人呼唤。 等他回到屋子里,三位好友还在兴致勃勃的谈论着,见着他回来,立刻就拉着他一起计划着,想着,若能见到那位君侯,该如何与之交善,讨教文思。 张举表面笑着应和,但心有挂碍,终究难以全心全意,便连晚宴时,都有几分魂不守舍。 等晚饭过后,朱立见时间不早,便说起家中妻子嘱咐,起身告辞,其他两人也顺势起身,张举恍惚相送,等人一走,才猛然惊醒! “我约他们三人过来,是托他们打探消息,居然忘了!”此念一起,顿生懊恼,但不好让人再来,只想着明后再找机会询问。 等回到屋中,坐下之后,张举又不自觉的想起那篇《画皮》,让人将文章拿来,左看右看,直到深夜。 这建康城中,如他这般的人,不在少数。 正像朱立所说那般,《画皮》涉及神怪之说,在街头巷尾流传甚快,几日下来,就被好些个人知晓,多有议论。 “画皮之文,着实有趣,那位临汝县侯是个趣人,过去怎的不知?” “今日茶肆要讲画皮,诸位若有兴趣,可来一听。” “画皮是何?” “你不知道?正好与你说说,你定然想不到,这是出自何人之手……” “什么?临汝县侯?” …… 又过了两日,文章已是半城皆知。 其中少不了侯府仆从前后奔走、推波助澜,亦有陈错拿着钱财开道的局面——他见势头渐起,曾亲自找到酒肆茶馆,与之交涉,让其推广。 再加上文章取自传世著作,本身素质过硬,一来二去,居然真的几日便起了声势!并且越烧越旺! 就连这侯府周围,都渐渐多了不少身影,徘徊不定,也不知是因文而声憧憬,还是有什么其他心思。 不过,陈错的侯府固然位于建康城一隅,但青溪两岸不是寻常人能住得了得,纵然只是一个偏僻角落,对寻常百姓而言,那也是权贵人物的居所,不是什么人都能靠近的,城中守备、巡查都多有看顾。 所以,那些身影很快就会被人驱赶离开。 但也有例外。 便是僧与道。 僧道两家,在南朝地位颇为超然,自梁武帝之后越发如此。 因此,当巡街的差役驱了几个闲人之后,一转头,见街角又多了两个道士,徘徊侯府之侧,犹豫了一下,没有过去驱赶,而是小心的看着,生怕他们闹出事端。 毕竟,临汝县侯虽然声名不显,但他那位兄长却非寻常人物,不可不察。 好在,两个道士打量了侯府看了几眼,就转身离开,让周围差役都松了口气,很快,差役们也先后离开。 结果他们这边一走,两个道士有走了回来。 “此处守卫严实,加上又是南朝都城,有五行大阵,那位临汝县侯乃是皇室宗亲,真龙血脉,紫气罩身,不好探查。” 说话的,乃一青年道士,边上那位,则是个少年。 少年道士笑道:“那篇《画皮》文思璀璨,暗合人心之道,语言晦涩,暗藏深意,能动人心,能摇人念,分明是香火道用来聚念的,寻常的宗室皇亲哪里写得出来?其中必有缘故!你我此番来寻转世仙人,自然不能这位君侯。” 青年道士点点头:“师兄说的是,此府之主,是南康王一系,听闻,定心一宗的半心道人,几日前已经借口拜访,但并不是住在这里,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少年道人点点头:“且不能让他抢了先,否则就失了机缘!” 说话间,二人再次朝着侯府看去。 那青年道人感慨道:“人念鼎沸,道基雏形已成,向来是根源已凝,而且徘徊周边,只要吞下去,至少也是第一步圆满,就是直接踏足寻道第二步,也不是不可能!” —————— “二三子听说了吗?咱们侯爷的那篇文章,如今传遍建康上下,人人议论呢!” 第五日一早,侯府众仆聚在一起,还未干活,先就讨论起来,个个惊奇。 前几日,陈错找到他们,让众人分发文章,他们不好违逆,但心底不以为然,当是这位侯爷异想天开,谁曾想,一散播出去,竟然真的造成了轰动! “议论什么!主上的事,是你等能议论的!去去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只是还没说上两句,就被管事陈海驱散,各自做事去了。 等人一走,陈海暗自思量:“居然真起了势,莫非咱家这位君侯是个城府深的?这可不妙了!”想着想着,额头流下汗来,越发忐忑。 随着画皮风潮渐起,陈海先是惊疑,继而惊讶,最后难免心生悔意。 早知主上有这等能耐,一篇文章下来,居然和那位陆家才子的势头差不多了,他何苦违逆、顶撞?这样的人物,投效还来不及呢! “念头得改一改了!”他一咬牙,做出了决定,“之前君侯恶了我等,但说不得还是个机会,只要抓住机会表忠心!” 想着想着,他一抬头,看到不远处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不由冷笑,心道,自己还不是最惨的。 前面,赫然是那翠菊。 这女使头领,不像往常般侍在陈错身旁,而是领着婢女、端着果盘行走——陈错正在前院宴请好友。 到了前厅,翠菊吩咐安排,井井有条,只是目光不时扫过陈错,见后者看也不看自己,心中顿生慌张、悔恨。 她这般女使,乃老夫人心腹,自幼也学字词,喜好看文,因此看过《画皮》之后,如遭雷击。 原本,君侯对她的一点心意,翠菊是知道的,只是她颇有几分念想,并未顺从,甚至在老夫人的令下,还不假辞色。 未料前几日君侯暴怒,训斥过后,便不复亲近。 之后翠菊再看画皮,便觉得那披着美女画皮的恶鬼,仿佛是映射自己,又是惊恐,又是后悔,更多几分悲凉,只盼着君侯气消,能如往常一般。 可几日,陈错越发冷漠,让翠菊越感煎熬。 她越是煎熬,越忍不住想那画皮鬼之事,就越发不安、动摇,后悔之念,宛如毒蛇一样,噬其心智。 慢慢的,文章之中的语句,就好似活过来一样,在她的心中游动,这两天,有的时候,做着做着事,那字句似乎都在眼前飘荡,越发刺眼。 等陈错送走友人,径直回了书房,也未曾瞧翠菊一眼。 翠菊握紧了拳头,身子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她脚下的影子,快速扭曲了一下。 不过,并无他人察觉。 陈错打算趁热打铁。 那日在梦泽之中一番权衡,陈错以聊斋短篇开局,要叩开名望之门。 如今,《画皮》风行半城,他有了底气。 “画皮能够流行,说明书籍非假,但人望之说太过缥缈,难以测度,今日是最后一天,保险点的方法,就是再推出一篇新的,更进一步,奠定基础!” 第二篇的选择,他也有了腹稿。 可尚未下笔,陈海忽然匆忙进来,说有要事禀报。 “何事?”陈错眉头一皱,毫不掩饰心中恶感。 陈海一见,越发后悔,却更加恭恭敬敬,拱手道:“君侯,刚得急报,王府遭贼,装着丹丸的盒子,被人给盗了!” “什么?”陈错“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第十一章 内中贼,贼于心 “消息为真?” 在去往王府的路上,陈错再次询问。 陈海来了精神,赶忙道:“消息是小人兄长让人透露的,小人一知道,立刻就来禀报了,眼下,就连王府中知道的人都不多!” 陈错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他能听出其人话中的邀功、讨好之意,但几日前的一幕,依旧历历在目。 陈错前世职场沉浮,经验不少,不会因为这点事就掉以轻心,只是隐约猜到,陈海的转变,也是《画皮》风行建康所带来的名声影响。 “到底是南北朝,名声有时还挺有用。” 心里感慨了一句,陈错又重新关注起王府失窃案。 几日辛苦,为的就是建立人望,然后取得丹药或者墨鹤,结果好不容易见了曙光,这目标却丢了,换成谁,都无法平常待之,既然陈海这般配合,他当然要多问几句。 可惜,陈海虽然有心表现,奈何所知有限,说了几句后不敢欺瞒,如实道:“具体情况尚不清楚,只是听说,老夫人下令,这丹药失窃的消息,暂时不能告知周先生。” 陈错点点头。 那位周游子道长非常大气,初来拜访,两个盒子就直接交给王府,结果还没几天,就让人给盗了,先不说失窃物价值几何,这要是传出去,光是王府脸面都挂不住。 “但说到底,我那便宜老母很是重视丹药、墨鹤,没理由疏忽大意,肯定派了不少人把守、巡查,这样都能丢失,很有可能是内部作案……” 陈错暗自思量,试图找出脉络,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得经历一番波折才能发现线索,没想到,等他这一行人抵达王府,立刻就有消息传到陈海手上,说那偷窃之人,已然被拿住了! “果然是内贼!” 一得到消息,陈错就问起详情,打算在面见陈母前,掌握足够的情报。 “真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居然偷到主家头上了,不为人子!”陈海对此人极为痛恨,“作案的,是周先生来府上那天,在旁侍候的一名家丁,真个无耻至极!那日仙丹露面,满室异香,就勾起此人贪欲,老夫人虽及时驱散众人,却没能压住这人狗胆!居然做下这等恶事!该千刀万剐!” 陈错见他言语,知道不是伪装,盖因此事是内贼犯下,牵扯到了府中管事,也就是陈海的兄长陈河,于他家大为不利,利益牵扯,自然痛恨至极! 他也不管,只是问道:“人既然抓住了,被盗的东西可还完好?” “这个,小人着实不知,还要再等消息。” 两人正说着,陈河已经过来,恭恭敬敬的通报陈错,让他入后宅面见陈母。 看这位大管事不喜不悲的模样,陈错深感此人定力非凡。 念头一转,便就落下,他此刻真正关心的,还是被窃的丹药如何了,于是急急赶往后院。 到了后宅厅堂,陈错先就看到陈母坐在主座上,脸色铁青,两侧,站着孔武有力的家丁护院。 陈母的面前,跪着一个人。 这人光着膀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有不少皮开肉绽之处,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陈错上前行礼,陈母只是轻轻点头,依旧满脸怒意的看着那人。 陈错顺势打量其人,心里还存着一点印象,那日似乎侍候在堂中,离着自己不远,可不等细思,陈错的目光便倏的凝固,锁定在陈母手边—— 那桌上摆着一个打开的木盒,里面是一团碎裂之物。 乍一看,就像是碎裂的月饼渣滓。 可陈错的心,却是瞬间冰凉。 通明丹,碎了。 为了验证,陈错还特意嗅了嗅,没有在空气中捕捉到半点异香。 “夫人饶命啊!饶命啊!小的,小的是一时鬼迷心窍,自从昨日去了趟茶馆之后,就心神不属,浑浑噩噩,兴许是被人下了药了啊!” 那犯案人证连连磕头,额头上血肉模糊。 “若非下药,小人如何又这般胆子?实在不是小人本意啊,是昏沉到了家中,一觉醒来,就拿着仙丹,这……实不是小的的真意啊!望老夫人看在……” 那人在地上不住的磕头,口中求饶。 啪! “混账东西!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 陈母出离愤怒,一巴掌拍在桌上。 “饶你一命?你这条命值几个钱?十个你,也抵不上此物珍贵,但凡丹药,只要破损,效用全无,你瞧瞧!你!你!”说着骂着,她的脸上一阵青白,身子都晃了晃。 满屋子的人都吓了一跳,离得近的几个婢女赶紧上前,抚胸捶背。 陈错都忍不住要去搀扶,但走到一半,陈母长舒一口气,已然恢复。 陈错止住了动作,视线重新落到碎裂的丹丸上,暗暗可惜。 “陈母乃是贵妇,见多识广,他说碎丹无效,八成不是假的,真是可惜啊,我这几日好不容易积攒了人望,结果东西却碎了,这……嗯?” 忽的,他念头一滞,闪过一点灵光,这心竟是“扑通扑通”的急跳起来! 丹丸既碎,若破碎时间不超一个时辰,岂不是说…… “我有机会将这东西收入梦泽?一入梦泽,则可恢复!” 陈错摸了摸怀中。 小葫芦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里面。 顿时,他的思路通畅起来。 “若将丹丸给收了,一入梦泽,不说其他,立时就能重组,就是不知在梦泽里有无效用,周游子说此丹能够明智,对修道之人而言,是突破瓶颈的助力,但对寻常人来说颇为鸡肋,可若是入了梦泽,在梦中吞服,也能明悟通心的话,就能不断复制,岂不是参悟一时爽,一直参悟一直爽!” 想到此处,他差点按耐不住要当场掏出葫芦,好在还有理智,强行忍住,但思绪却越发跳脱。 “周游子还说,丹丸与墨鹤,二者只取其一,但我若收了丹丸,人望未耗的话,说不定还能去取墨鹤,毕竟收了丹丸的是葫芦,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自可去取那墨贺,这就两全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丹药碎了多久,千万别超过一个时辰!” “二郎!二郎!” 陈错正想得美,忽然被一阵满含怒意的声音唤回心神,循声看去,入目的是满面恼怒的陈母。 “唤你呢,何故不理?难道之前那事,你还记恨?”陈母看着陈错,语气不善,“那日你耽误正事,本该责罚,更是当面无状,不知进退,但老身都没有追究,你现在反而要记恨?” 陈错压下不满,拱手道:“不敢,孩儿只是想着,这丹丸之事,是否要告知周先生。”他瞥了碎裂丹丸一眼,眼神热切,可大庭广众之下,真要当众收了,后患无穷。 要想得手,得找个理由与丹丸独处,至少要贴近靠近,才能趁其他人不备,收入葫芦里。 陈母则闻言忧愁。 陈错见状,抓住机会,问左右道:“此人何时抓住?丹药又是如何破碎?” 陈海正好走到门外,闻言立刻拱手上前:“回禀君侯,之前搜查全府,此人不及隐藏,拿着东西要跑,被人拦住,与他拉扯,木盒落在地上,丹丸因此破碎。” “碎了多久?”陈错提起心来。 “约莫半个时辰!” 陈错喘气的声音粗了几分,心下越发激荡。 还在时效之内! 要快! 不然超过一个时辰,就错失了机会! 他赶紧对陈母道:“既然时间不长,不如禀报周先生,说不定有补救之法。” 陈母面露挣扎,最后颓然点头,对陈河道:“请先生过来,老身与他说。” 陈错想拿着丹丸亲自过去,如果时间紧迫,就抽个机会,半途收入葫芦,被人问起,就找个理由推脱,毕竟入了葫芦,在他身上也搜不到! 虽然冒险,但还是很值得冒的! 可陈母有了安排,他却不好坚持,以防旁人起了戒心、疑心。 —————— “事有定数,亦需有人催之。” 干净、整洁而又典雅的房间里,周游子盘坐在床上,双眼轻合,两手落膝,手指轻轻弹动,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那气凝而不散,宛如长蛇。 蓦地,周游子一甩衣袖,起身来到桌边,拿起桌上茶壶,倒了杯茶,又翻开了手边一篇文章。 这文章开头,赫然写着“画皮”两字。 “果然,还得世间历练,方知道行虚实,我因与南康王的渊源,才能被选中,得以下山,来寻灵鹤护卫的转世仙童,那王府三淑女伴有灵鹤,该是转世之人,没想到,还有临汝县侯这般变数!先前他功德不足,亦无人念寄托在身,但此文一出,不光必有人念缠绕,恐怕还有其他牵扯,即便不是他借机立下香火根,也是有人将他做棋子,恶鬼画皮……画皮恶鬼……嘿!” 嘿嘿一笑,周游子左手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右手一甩,手上文章无火自燃! “无知无畏啊,这等人念聚集推动,说不定真要顺势而生,化虚为实,甚至反客为主!但我既在此,就得做过一场。” 他嘴唇轻动,燃烧的文章中,隐约有青紫色的狰狞面孔闪过。 “唔!” 突然,周游子浑身一震,闷哼一声,手上火光大盛,转眼一张符纸就烧为灰烬。 “还是看低了那位君侯,这文章竟有这等造诣!难道,是与转世仙童为血亲,得了其福泽不成?区区几日文章所聚之念,我竟不能制!这下可是糟了!” 他眼露惊讶,探手入怀,似乎要拿出什么。 这时,敲门声响起。 陈河的声音随之传入屋中:“先生,我家主母有请。” 周游子一听,停下动作,扬声道:“这便过去。” 第十二章 丹入梦,人对谈 “通明丹炼如琉璃,丹丸一成,通体浑圆,也如琉璃一样脆弱。” 来到厅堂,周游子看着破碎丹药,轻轻摇头。 “那此物可还有用?”陈母满脸希冀。 “丹药碎裂,药效十不存一,对修士而言,还有一点用处,但寻常之人肉身凡胎,锁不住药力,”周游子看了陈母一眼,“寻常之人吞服丹药,本就只能用上十之二三,除非能日日吞服,否则终是比不上修士之效的,可但凡丹药,炼之不易,没人能真的当饭吃。” 怎么没有! 陈错在旁干着急,想着你若让开,让我拿着葫芦上去,立马夜夜吞丹,信不信? 眼瞅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又不能时空倒流,超过一个时辰,机会可就白白浪费了! 心里焦急,陈错见着陈母懊恼,就主动出言道:“既然无用,不如拿来给我,也算做个念想,为了此物,我这几日也是殚精竭虑,费了不少心思,不想到头一场空。” 他一说,就吸引了满屋人的注意。 那周游子也顺势朝陈错看去,而后就是一愣。 “怎么?”陈错注意到了周游子的诧异。 周游子感慨道:“着实没有想到,区区五日,君侯就能攒出小望,便在此刻,身上之人望还在攀升!” 此言一出,陈母等人俱是意外。 陈错都不免迟疑,问道:“先生怎么看出的?有什么窍门?” 人望这东西,无形无质,说着玄乎,听着虚乎,到您这还量化上了? “若您能修行,踏足寻道之路,自然就知道了。”周游子还是不愿说明。 陈错暗自撇嘴。 不过,周游子接下来的话,就让他的思绪瞬间回到了眼前之事上—— “君侯有了这等人望,丹丸固然是碎了,那墨鹤还是能一试的。” 陈错诧异,继而心喜,暗道正合我意。 陈母似是猛然惊醒,看着次子,沉吟片刻,摇了摇头。 她道:“请先生过来,是处置丹丸之事,其他的,还是等等再说,您说丹药破碎,已无效果,老身惭愧,这等仙缘毁在小人之手,可笑可惜,不知还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先生与王府渊源甚深,日后若有所需,我府上也必全力以赴!” 陈错不由侧目,心道,这便宜老妈为了大儿子,也真是不要面皮了,这话委婉,实是公开讨要后续好处,问题是,明明是王府闯祸,人家好心送药的,凭什么承担售后? 果然,周游子摇摇头道:“在下只是得了丹药,并无多余。” 陈母张张嘴,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陈错见缝插针的道:“既然如此,这丹药能否与我,让我做个留念。”他旧事重提,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周游子终于回应:“此丹已许王府,本就是贵府之物,在下如何做主?” 陈错心领神会,看向陈母。 陈母正自懊恼,见着陈错目光,习惯性的就要斥责,但倏的想到,这二儿子不声不响,五天就有小望,还经过周游子认定,先前也听人说了他有文章流传,难道真有本事了?一念至此,不免多想了些,于是沉吟过后,居然点了点头。 陈错见之大喜,就要上来拿取。 陈母却道:“急什么,没见先生还在这吗?” 陈错脚步顿住,心里焦急,距离一个时辰,已经所剩无几。 周游子笑道:“无妨,君侯先取了放好,回来便是,在下有话要与您说,但得等您心情平静才好,此刻您心念不定,还是先得偿所愿,方可。” “好,马上回来!”陈错对周游子的好感立刻上了个台阶,怎么看怎么顺眼,一见陈母默认,便忙不迭的盖上那盖子,转身就走。 陈海见了,作势就要跟上,却被陈错摆摆手止住,吩咐道:“在此处候着,有什么事,你再过来通报。” 陈海听了前半句,心中一凉,听到后半句,则眉开眼笑,想着这是信任我呀,让我在这给君侯当眼线! 当即点头领命,挺直腰杆,盯着屋子里。 陈错这才快步离去。 屋里,陈母招来陈河,吩咐了两句,后者躬身离去,跟着,她又对周游子道:“先生,你与我家二郎,有什么话要说?方才你说我家二郎得了小望,莫非与此有关?” 周游子先是叹了口气,才点头道:“是在下看走了眼,本以为贵府是淑女天分更高,未料,君侯亦是人杰,兴许也是先王遗馈,子女个个成材……” 二人话还没说几句,陈错已经回返,脸上神采奕奕,明显是得偿所愿了,那丹药此刻已经入了葫芦,就等着他睡熟了,去梦泽中检查。 一到屋里,他立刻红光满面的对周游子行礼,道:“先生说有话要和说,不知是什么事?” 周游子并未回答,而是冲陈母拱手道:“请老夫人准备一间厢房,在下好与君侯说清楚。” 陈错一愣。 这是要与自己私下单聊? “这不符合规矩,”不等其他人出言,陈海先就一步迈出,“君侯千金之躯,如何能孤身与人交谈。” 陈母摆摆手,止住了陈海,沉吟片刻,道:“既是先生的要求,就准了,先生的为人,老身是知道的,自然信得过!” “多谢老夫人!”周游子拱拱手,露出笑容。 陈错则想着,若换成便宜大哥陈方泰,陈母还能否这般干脆。 陈母这时对他道:“先生既然有话要单独和你说,那必然是要紧事,一定要仔细聆听,不得有疏忽!” “孩儿明白。”陈错知道这是暗示自己,等会将交谈内容和盘托出,但心下不以为然,得等自己知道内容再决定。 在南康王府,陈母的命令一下,就不会有什么障碍。 一盏茶的时间过后,陈错就得以坐在厢房之中,单独面对着半心道人。 “君侯最近写了一篇文章吧。” 周游子先是问了一句。 陈错微微诧异,继而点头,说了《画皮》之名。 正当陈错思虑着,这周游子莫非是想讨教提升人望的手法?又或者,好奇《画皮》的创作过程、背景? 没想到,周游子从怀中取出两张黄纸,抬手一甩,那黄纸就飞了出去,落到了门缝和窗户缝上,像是粘在上面一样。 下一刻,那纸上浮现朱红,线条蔓延、交叉,形成了一个复杂的符文。 嗡!嗡! 一连两声,门窗震颤了一下,彻底安静下来。 陈错先是瞪大眼睛,看着朱红色的符篆凭空出现,跟着就注意到,原本隐约还能传进来的声息,在门窗震动后,就寂静无声了。 他登时警惕起来。 “君侯无需担忧,这是为了隔绝他人之耳,”周游子微微一笑,坐在椅子上,“接下来要说的,在我师门,不许凡俗晓得,我门修心,以戒律加持心田,若轻易破戒,修为便会倒退,哪怕是无意泄露,可只要事后知晓,一样也受波及,为了防微杜渐,因此隔绝凡俗,还望您能理解。” 陈错深吸一口气,想着已经这般局面,这老道士该不敢在府中搞事,便也坐了下来,问:“先生到底想说什么?” 周游子点点头,果然开门见山—— “香火道修行的法门,您是从何处得来?” 第十三章 字句成精,鬼源心中! “此话,是何意思?” 陈错面露疑惑,看着周游子,见其人表情郑重,念头急速转动起来。 他注意到,周游子言语间的态度,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便知此事绝不简单,只是话中之意,偏偏自己并不明白。 “香火道的法门?听着是种追求超凡的功法,可我这几天除了抄书,就是推广,根本没接触过什么功法,更无时间修行,那陈方庆本身也没有什么功底,算了算去,除了梦泽,一点超凡之事也无,嗯?” 一念至此,他表面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跳。 不会是说梦泽吧! 周游子观察着陈错表情,此刻又道:“那就换个说法,您写的那篇文章,是亲笔书就,还是得旁人指点?” 其实是抄的! 蒲松龄知道吗! 你不知道,因为还要过千多年,他才会出生。 心里这么想着,陈错不敢大意,事情关系到了梦泽,这可能是他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绝对不可暴露,否则不说其他,万一引来觊觎,就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不过,陈错也不敢将话说的太过绝对,万一真有古怪,不留一点余地,反而不好转圜,于是他迟疑片刻,道:“不瞒道长,这文章实是梦中所得,早已烂熟于心,想着何时默写出来,正好碰到人望一事,于是一口气书就,然后与人分发,怎么,莫非有什么问题?” “梦中所得?”周游子眯起眼睛,打量着陈错。 “正是!” 被这半心道人看着,陈错顿觉浑身上下凉飕飕的,本能的想要捂住怀中的葫芦,却硬生生的忍住,前世的商业谈判让他清楚,下意识的小动作,在当前情况下,非常致命,容易被对方关注。 很快,周游子收回目光,表情反而有些惊疑不定了。 沉吟片刻,他道:“那君侯这梦中,是否还有其他所得?” “还有一些,但尚且模糊,”既然已经找了个借口,陈错索性就将谎话完善起来,“按着过往经验,若是梦中有了文章雏形,只要几日睡眠,就能渐渐清晰,宛如过去遗忘之事,化作碎片,慢慢想起一样。” 虽是临时拼凑出的谎言,但他经历商海,深谙虚虚实实之道,将穿越过来、继承记忆碎片的细节化用其中,等于描述真实,就算对方问起细节,那也能一一对答。 但周游子没有继续询问,听着“慢慢想起”这几个字,他竟是一愣,而后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弹动,眉头紧锁,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 陈错坐了一会,见对方没有开口的意思,又看了一眼门窗上的符纸,终于大着胆子问道:“道长,您方才提及的香火道,是什么东西?为何觉得我在修行呢?” 周游子似是回神,停下手指动作,才道:“香火之道,不同于我等修士的修行之法,但也是一种寻道之路,讲究的是聚集人念、意念,以养自身,据我师父所言,香火道兴起不过几百年,和我等广成道统比起,乃是后起之道,我广成道统采纳百家、海纳百川,修持自我,去伪存真,可称为修真之道,而香火道则是借助人心、众念……” 听到这里,陈错不由诧异,想着若没记错的话,前几天周游子介绍师门时,就说过自家宗门主要就是修心为主,这不是更近似香火之道吗? 似是看破了陈错心思,周游子道:“我这一门借鉴部分心道之术,主要是取自佛家的香火法,但本身根源还是传自先秦,修的是己心,和聚拢他人心念的法门不同,而且香火道的法门千奇百怪,有许多难以想象的手段,都能用来修行,就比如……” 他指着书架道:“书文写字!” 陈错一怔。 写书还能修行?有这等好事? 但旋即又意识到,若写书能修行,周游子先前询问,问题怕是就出在那篇《画皮》上。 一念至此,陈错索性问道:“敢问道长,书文写字如何修行?莫非我那篇文章,还有什么玄虚?” “我家宗门结合了部分香火之法,若君侯问起旁人,未必能与你回答,”周游子叹息着说话,“说起来,还是贫道失算,未料到君侯似有宿慧,能以文章而动人心,你若真是梦中得法,那怕是还有缘由,所以文章写出来,暗合了香火之道的要旨……” 说到此处,他深深地看了陈错一眼。 “贫道曾听师父提起,若文章能按着法门书写,则字句皆有灵性,流传出去,动摇人心,人心意念就会渐渐聚集,成就道行!” 陈错当即明白过来,敢情里面还有这些道道,随即头疼起来,若连下笔行文都有什么章法,而自己无意中就做到了,确实不好解释。 因为自己也不知为何。 难道,《聊斋》拿到此世写出,竟然还有这等玄妙? 因为多为妖鬼异志? 其他篇章呢?那梦泽中的其他书籍呢?又或者,是因为出自梦泽? 问题太多,无从解答。 随即而来的,还有个问题—— “若能修行,为何我不见半点益处?” 他左右看看自身,还是少年身板,不见什么进境。 周游子却问:“君侯真不懂?” 陈错点头道:“我是真不懂。” 周游子眉头紧锁。 “我若是真懂,如何会轻易暴露?”陈错拱手行礼,“道长若是懂了,还望明言。”他心中隐隐不安,毕竟练功不得法,可是容易走火入魔的! “这就是问题所在,”周游子又叹了口气,“任何功法,都非一步功成,往往要先筑基,继而蕴养,积累足够方可晋升,讲究一个收放自如,便是那炼于身外、假借外物的功法,也不可轻易断了和自身的联系,而是要时时掌控。” 陈错脸色一变,已然猜到一些。 果然,周游子继而就道:“您若真是梦中得法,又或无意中暗合香火之念,写出文章,动摇人心,却无后续收拢人念,掌控于己的法门,就等于是只有散播之法,而无收敛法门,终会致使这人心生念,自发聚集,却无从运转、不能化为己用,这后果就颇为难料了。” 陈错越发不安,下意识的道:“会失控?” “此词甚妙,正是失之掌控,人之念无形无质,亦无穷无尽,意念不断汇聚,而字句有灵,却无人掌控,就有成精的危险,字句一旦成精,寻根溯源,往往要朝着文章意境转变!”周游子的脸色越发郑重,“放任不管,文章传播的越广、时间越长,则越发难以控制!” 文章字句还能成精? “按着道长的说法,朝着文章内容转变,那不就是说……”陈错先是一惊,继而寒毛炸起,感到背后一阵阴凉,仿佛有什么东西贴着,“还能滋生那画皮恶鬼不成!?” “正是如此!”周游子说话间,忽然直视陈错,提高音量,说了一句,“你不妨想想,你写文的时候,心中勾勒的恶鬼模样!” 陈错下意识的回忆起来,心中隐隐浮现一张青紫鬼面,顿时一个激灵。 就在此时! 那周游子忽然暴喝一声,猛地一抬手,衣袖飘飞,竟有一张符纸激射而出,在陈错还未反应过来之前,符纸就到了其人额头跟前! “!” 事发突然,周游子更出手如电,一掌拍过来,速度快得生出残影! 陈错没有反应的机会,脑门上就被贴上符纸贴,跟着便浑身沉重、手脚难动,想要开口说话,舌头都不听使唤了。 唯有一双眼睛还能转动,死死盯着周游子。 “君侯莫怪,此番突袭,就是要出乎意料!文章因你而生,若凝出化形恶鬼,也与你心意相通,因此不能提前招呼,还望见谅则个!”周游子说话的同时,右手指捏出剑诀,而后念念有词。 陈错浑身难动,哪还能回应,心里惊怒不已,不知周游子所说真假,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跟着就见其人将剑诀朝自己一指!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身无神通道法,连性命都难以掌控!” 这一刻,陈错心底萌生出一颗种子。 可不等他细想,异变陡生! “呜呜呜……” 凄厉的哭嚎声中,陈错浑身一震,然后如坠冰窖,通体冰寒彻骨,头上更是寒风交错,脖颈寒毛立起! 这不是比喻,是实实在在的冰冷! 大热天的,他却像光着身子坠入寒冬,浑身颤抖,皮肤转眼青紫,牙齿上下碰撞,打起寒颤! “这……” 陈错强忍着寒冷,瞪大眼睛,朝头上瞟了过去—— 半空中,有团漆黑旋涡凭空出现,伴随耳边的低语轻声,有字句从虚空中诞生,凌空飘荡,旋转着,汇聚到漆黑旋涡之中。 他定睛一看,认出几句,赫然就是《画皮》中描写恶鬼的语句! 四周,寒气蔓延,连光线都暗淡了许多。 蓦地,青紫色的、干枯的、宛如老人一样的皱皮手爪,从那漆黑的旋涡中探出! 第十四章 恶鬼本无形,笔者念铸之 陈错的眼睛倏的又瞪大几分,盯着那支枯瘦老手,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啊!” 下一刻,脑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陈错忍不住惨呼一声。 眼前,符纸飘荡。 他忍着疼痛,看到额头那张符纸飘落下来,自行燃烧,转眼成灰!随后,陈错的心底涌出一股暴虐之意,眼珠子一转,看向身前身影,生出一种要将周游子撕碎的冲动来! “吼!!!” 一声咆哮,那漆黑旋涡中,狰狞猛鬼探出头来,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它用双手抓住旋涡边缘,用力撑开,隐隐要挣脱出来! 陈错则被吼声惊醒,不由一阵后怕,不知方才为何有那般念头。 与此同时,旋涡倏的收紧,让那猛鬼哇哇大叫,随即,它那丑陋面孔上,血盆大口越张越大,伸出了猩红长舌,朝周游子甩了过去! “君侯且后退!”周游子一甩衣袖,一叠符纸甩了出去,凌空排列,一张一张的罗列起来,朱红色的符文在上面快速成型,“这恶鬼原本无形,居于人心字句之中,因你之念勾勒,才能有完整模样,正是降服之时!” 陈错连连后退,一直退到墙根。 啪!啪!啪! 前方,恶鬼长舌如长枪,刺穿符纸,在周游子惊讶的目光中,直接刺入了他的胸膛,贯穿前后,鲜血炸裂! 闷哼一声,这半心道长直接倒地! “就这?” 陈错呆滞的看着这一幕,脑子没有转过弯来。 毕竟,看周游子之前所为,似是准备充分,结果一个照面就被刺穿了,扑街倒地,算个什么事? 刷! 长舌刺穿道人,恶鬼将之收拢回去,然后铜铃般的眼珠子一转,凸出的瞳孔朝陈错看了过来! 顿时,陈错浑身冰冷,再次难以动弹! “你……我……我的……”恶鬼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话语,眼睛里绽放血色光芒,跟着斜嘴一笑!就作势要朝着陈错扑来! 恶鬼实质化的意志,浮现在陈错心底—— 贪婪!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这要将陈错顶替、代替的贪婪! 陈错心道不妙,却已是退无可退,头上冷汗直流。 “不能坐以待毙!周道长啊,您老真不靠谱,恶鬼引出来了,自己躺下了,这不是坑人吗,我该怎么退鬼?这鬼似乎与我关系匪浅,按照设定,应该有什么限制吧,快想!快想!” 正当他绞尽脑汁之际,那恶鬼又伸出双手,猛烈的撕扯漆黑旋涡,就听“嘎吱嘎吱”,这旋涡比之前软化了不少,被他撕扯了大半,宛如一个破损洞口,探出半个身躯,皮包骨头、瘦如柴。 陈错大口喘息,急切的朝着周围扫视,想找点趁手之物防身。 那恶鬼却是伸出双手,那双手猛然变长,就朝着陈错抓来! 陈错心急之下,左手本能的摸了一把胸口葫芦,右手则是顺势挡在身前。 下一刻,淡淡微光从他身上透射出来。 “嗷!!!” 恶鬼骤然惨叫,双手忙不迭的回缩! 陈错抬起头,面露疑惑。 紧跟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君侯!切勿恐惧,不可动摇心智!否则此鬼无所顾忌!” 陈错一愣,跟着又听到一声“疾”! 他猛然回神,转头一看,便见倒地的周游子手上金光一闪,浮现一颗种子,那种子瞬间拉长,化作一柄长剑,破空飞起,直朝恶鬼刺去! “吼!” 恶鬼咆哮一声,长舌再出! 但旋即长舌被金色长剑刺穿、绞碎! 恶鬼惨叫一声,收回双手,迅速退回黑旋涡之中,但那长剑也跟着进去,霎时间,旋涡中传出阵阵嚎叫! 啪! 一声轻响,黑旋涡炸裂,不见踪影。 “呼……” 陈错长舒一口气,浑身瘫软的斜靠在墙上,身上冰冷退去,重感温暖。 四周,寒气消散,光线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若不算嘴角带血的周游子,正从地上蹒跚爬起来的话。 “道长,方才那个就是文中恶鬼?他……”陈错本想过去搀扶,但走到一半顿住,脸上露出戒备,“他似对我满是恶意。” “这个自然!” 周游子见了陈错异状,不以为意,起身擦了擦嘴角鲜血,到了床边盘腿坐下,从怀中拿出瓷瓶,倒出一颗丹药,吞服下去,才道:“那恶鬼看着是鬼怪,实是人念催生出来的精华,甚至是树立香火道的道根源流的引子,换做精修香火的修士来此,又或哪家神祇地灵降临,乃至幽冥鬼类返阳,将之捕获炼化,立刻就能修为大涨,甚至打破瓶颈……” “好家伙,那东西狰狞可怖,居然还是个唐僧肉不成?”陈错暗暗咋舌,但话音落下,却是“轰隆轰隆”的一连串炸响在耳边爆发,宛如山崩地裂,将他惊得原地跳起。 随即,声音消失不见。 “怎么了?”周游子见他异状,赶紧询问,“你一定要心平气和,心念不可以再大起大落,否则那恶鬼再来,就难以阻挡了。” “道长没听到?”陈错平复心情,不由诧异,随即想到,那日他写之时,也有类似异状。 莫非,当时就是征兆? 周游子打量几眼,见他无恙,就道:“你不用怕,那恶鬼为意念精华,却是因你而生,按理说,该是最适合你去吞服、炼化的,可惜,你只是无意造就于它,没有收敛之法。” 收敛炼化之法? 陈错暗暗记在心中,但见周游子没有进一步透露的意思,也不追问,转而问道:“方才道长提过,这恶鬼本来无形,是因我的意志勾勒才生,莫非就是方才道长让我回忆恶鬼相貌……” “不错!那恶鬼本来只是念想,是众人因文字语句而生之念,无形无质,分散在众人心头与记忆里面,媒介只有不断流传的文章语句,这般模样,是无从捕捉的,所以贫道让你心情激荡,然后自行回忆勾勒,为那恶鬼塑造具体模样,”周游子深吸一口气,苍白的脸上渐有血色,“如今看来,你果然是造化了恶鬼之人,是那文章的真正著作者!” 陈错摸了摸额头,终于明白方才周游子为何突袭了。 “君侯莫怪,你与恶鬼心意相通,若不突袭,他必然早就知道,就能抵御,”周游子又是致歉一声,而后话锋一转,“反过来,恶鬼如今实乃无根浮萍,不算真正个体,想要摆脱这般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反客为主,将君侯吞了!占据了君侯的位格、机缘、位置,才能破茧重生,而且暗合画皮之说,等于是顺应人意,说不定能直接步入寻道第二步,即,超凡脱俗,得了道根源流!” 陈错本在推敲那日写文的诡异之处,听到这里却吓了一跳。 “将我吞了?这……”他想起之前那恶鬼的贪婪,知道不是虚妄,赶紧说道,“道长,您功力高深,方才那金光长剑,更是一举破了恶鬼,莫非他还能活下来不成?” 周游子摇摇头,叹道:“贫道本以为这恶鬼是新近形成,该是道行浅薄,因此当机立断,要趁着他立足未稳,先行剪除,这才让君侯来此交谈,未料短短时日,它已是修为高深!” 他看了陈错一眼。 “贫道对香火道了解有限,但按着局面推演猜测,兴许是君侯文章太过精彩,引得太多人心中共鸣,无形之中让那恶鬼扎根多人之心,因此诞生虽短,却已经道行高深,非贫道能对付的了!” 说到此处,周游子满面苦笑。 第十五章 慧剑缠鬼念,寻道步非凡 “……” 听着周游子的回答,陈错一阵无语,心说,你这不是管杀不管埋吗? 但他转念一想,文章是自己写的,恶鬼的诞生好像是自己惹出来的祸患,也不能埋怨人家。 可再转念一想,这最初拱火的、让自己走上集望之路的,可不就是你周道长吗? 不过,念头再一转,人家周道长让人集望,也没说让自己去写文章,况且…… 谁能想到这世间竟然如此凶险,抄个文章,都能抄出这等凶险来! 陈错不由捂住了脑袋,深深的感到了水土不服。 但他的这副模样,落到周游子的眼中,却让后者误会了。 周游子以为面前这位君侯,是在担忧未来,这心里也不免有些愧疚,毕竟这次事件,说到底还是他太过托大了。 于是周游子苦笑道:“君侯不必太过担心,至少短时间内,这恶鬼是不会纠缠于你了。” 陈错一抬头,面露疑惑。 周游子就道:“恶鬼扑向君侯的时候,贫道耗费一颗心田种子,化作慧剑,已然伤了那恶鬼,并将之击退了。” 陈错果然安心了几分,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正是周游子提到的恶鬼扑来之时,当时自己身上似乎有些异状? 或许是这位半心道人,在自己身上做了布置的缘故? 不等他细思,周游子接下来的话,就让陈错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虽伤了恶鬼,将之击退了,可没有伤它根基,盖因这恶鬼虽有主体,但依旧扎根人心,慧剑破了一点意念,这点损伤,过阵子就会被它修复,到了那时,恶鬼势必再次来袭,也知晓了贫道的根底,就难以抵挡了。”周游子边说边苦笑。 陈错这心,瞬间又提了起来,他不解道:“方才,您若是多来几把慧剑……” 周游子叹息道:“心田种子,要积攒功德,再斩断积攒过程中的凡俗联系,才能凝聚一颗,非常不易,贫道道行不高,至今不过种下两颗,乃是寻道根基,方才情急之下用上一颗,已损一半道行,若再去一颗,就不光是功散道消,可能有性命之危!” 陈错顿时无话可说了。 若此言为真,那显然面前的道人,也是为此次莽撞而后悔了,以至于在关键时刻,不惜动摇根基相助。 可话说回来,动摇了根基,也不过暂时击退了恶鬼,足见其中凶险。 “如此说来,只能另想他法。”陈错深吸一口气,不再继续。 周游子则道:“君侯放心,慧剑缠身,恶鬼至少也得几日恢复,彻底磨灭慧剑之前,它必然不会再来寻你,因为慧剑虽不能破灭其恶鬼本体,却足以令之有缺,不够圆满,一旦面见于你,稍个不顺,反而要被你抓住破绽,将它降服!” “如何降服?”陈错顿时来了精神。 这恶鬼乃是劫难,可从之前对话中也能知道,此事实有转机,甚至自己若能将之吸纳、炼化,更能因祸得福,一下子踏入修行之路! 可惜,周游子只是摇摇头:“这只是可能,具体如何施为,贫道对香火之道并无深入了解。” 陈错失望不已。 周游子就又道:“无论如何,那慧剑自贫道心田而出,有着精神联系,被恶鬼彻底磨灭,贫道自然会有感应,在这之前,贫道会寻些同道相助,这建康城乃是南天中枢,藏龙卧虎,不是寻常恶鬼能放肆的,君侯且宽心。” 陈错沉默不语。 经历了之前的一幕,他实不想将命运交托给旁人,哪怕再微弱,也想自己争取一番,更迫切的想要寻求属于自身的力量。 “道长,”斟酌了一下,陈错开口道,“恶鬼既是因我而起,眼下主要是我没有相关法门将之收敛炼化,不知您能否给点提示,或者帮我寻得一二功法,让我尝试。” 周游子迟疑片刻,道:“修行宗门对传承看得极重,莫说香火道与我等并非一路,就算同为广成道统,众多门派之间也都各自防备,贫道实在是爱莫能助。” “若是我拜入贵门呢?”陈错试探起来,“能否获得一点传承?” 他对周游子所知有限,拜入其人宗门未必是理想选择,可要再寻一仙缘,又谈何容易? 一念至此,他不由暗暗叹息。 当年,那陈方庆若未将留给陈娇纸鹤的老乞儿驱离,说不定还有其他选择。 周游子下意识的就要拒绝,可旋即心思一动,踌躇片刻,道:“兹事体大,君侯乃宗室,是真龙血脉,要拜入我门,不是贫道能做主的,要请示一下。” 陈错见对方没有直接拒绝,似乎还有门,不由精神微微一振,但又想到眼下,还是未有切实措施,不免又有些不甘。 不过,周游子此时轻声咳嗽两声,深吸一口气,又拿出小瓶子,吞了一颗丹药。 陈错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心忧恶鬼,加上周游子神色如常,险些忘了其人被贯穿一事,这时一打量,却见血淋淋的口子居然已经愈合。 “道长是否要修养一下,我去找些大夫。” 周游子摆摆手,道:“无需如此,寻常大夫治不了我这伤,也不急于一时,我观君侯心中有话,不如说出来,贫道趁着机会,为你分说。” 陈错点点头,就道:“恶鬼在旁窥伺,我心难安,主要还是对神鬼之事不甚了解,道长若能讲解一二,或许能驱散心中担忧。” 周游子一想,是这个道理,未知滋生恐惧,恶鬼自陈错而生,理应先平息其人之心,就点头道:“君侯请问。” 陈错权衡一番,道:“道长说过,恶鬼吞了我,立刻能修为大进,直达寻道第二步,过去也曾多次提过第一步、第二步,不知道这第一步、第二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又有什么区别?” 周游子眉头微皱,摸了摸胸口,最后正色道:“贫道于门中立戒,神鬼事不可轻言,但恶鬼来袭,君侯牵扯其中,也算相关,加上此事牵扯甚多,要平息君侯之心,故而这寻道之谜说出来,也不算是破戒,可以为君侯解惑。” 陈错立刻振奋精神。 周游子也不绕圈子,答应之后,就直接讲解起来:“寻道的第一步,要褪俗去尘,讲究不与凡同,又称非凡之境,其实是一个过程。” 陈错直接问道:“请问道长,何为不与凡同?” “各宗门对此境界的描述各有不同,不能一言概之,”周游子沉吟片刻,简单举例,“在我定心门中,这不与凡同的非凡之境,就是从耕耘心田到定下心田的过程。” 陈错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心田是个什么东西?若是涉及忌讳,道长也不必详解。” “心田非物,介乎虚实之间。”周游子没有避讳,“我定心门的心田,是以意志冥想开辟,然后以功德为种,以精气神灌溉,历经世事风霜,方能耕耘完整,一旦完整,才算是心田成型、圆满,到时候,就不用如贫道这般,还要担心用种过多,修为倒退、乃至崩溃。” “果是玄妙之法。”陈错试图理解,却不得要领,只能默默记忆,日后慢慢揣摩。 “君侯不必记忆具体功法,各门各派都有不同,”周游子摇摇头,“我定心门的非凡之境是开辟心田,让心田从无到有,第一步圆满的标志,是彻底定下心田,其他宗门则不同。” 陈错就问:“道长能否说一些来,也好让我做个对比。” 周游子点点头,沉思后,道:“说那昆仑大宗的吧,此宗的第一步非凡,是开辟丹田气海,其过程是让气海从无到有,等最后气海稳固,无需刻意维持、能长存于内,就是第一步圆满了,至于具体步骤,贫道却是不知。” “昆仑大宗……” 陈错却记下这个名字,在他想来,能被周游子第一个想到的,绝对不是简单宗门,而且在诸多神话中,昆仑也是其中常客,分量很重,必然值得关注。 等陈错比对之后,思路渐渐清晰。 “听道长的意思,这第一步,其实是要创造、开辟一个凡俗之人没有的东西?” 他先摸了摸心口,又摸了摸小腹。 “心田介乎虚实,牵扯精神意志,气海该是容纳真气之类的,近乎体内器官,”陈错心中灵光一闪,抓住了重点,“莫非,这精神上,或者肉体上,开始与凡俗产生区别了,然后通过各种不同的法门,不断强化区别的过程,就是第一步非凡之境?” 周游子闻言,眼中一亮,随后,他看向陈错的目光,却越发惊疑不定起来。 第十六章 孰真孰假转世迷 陈错说完之后,思路梳理清晰,抬头看向周游子,寻求认同与指点。 周游子对陈错的些许用词不甚理解,却能体会大义,点头道:“锤炼精神意志与打熬筋骨皮膜,在我等宗门中也有称呼,可称之为修性与修命,而不与凡同,步入非凡,正是通过精修性命,君侯悟性过人,令人佩服。” 他由衷称赞,心中疑惑却越发浓郁。 陈错则心道,这算什么,你要如我这般,前世玩遍大小游戏,熟读各种设定,也能迅速总结出来。 带着这般念头,陈错又和周游子交谈起来,又慢慢总结出几个重点—— 寻道第一步,非凡之境。 最为关键的,其实在于一个“不同”上。 性命不与凡俗之人相同。 但也仅仅是不同,而非迥异,因为没有彻底割裂,人还是人,只是处于褪去凡俗的过程之中。 所以,周游子开篇就说,第一步是一个过程。 同时,各个宗门,于性命之修上该是各有偏重,因此会诞生不同的非凡之处。 陈错就此请教周游子,以验证想法。 “传闻,在先秦之时,天下修士以炼气为主,性修、命修各有分别,似乎还分属两条不同的寻道之路,如今俱往矣,先秦之后,吾等广成道统开枝散叶,如今这天下间无论哪家宗门,就算各有偏重,但性命多少都会涉猎……” 周游子说话间,顿了顿,笑道:“因有歌曰:只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性不修命,一点灵光无用处。” 陈错点点头,用心咀嚼、品味,但终究抓不住要点,盖因这些,终究只是理论上的描述,流于表面,并不深入。 在他看来,周游子非是善为人师之人,其人昔年为江湖游侠,后来拜入仙门,接触到的只有自家法门,其他多是道听途说,能举的例子稀少。 就是自家法门,碍于戒律,也不能详细描述,只触及皮毛,无从深究。 “算了,日后慢慢摸索……” 这般想着,他排除杂念,又抓紧时间请教起寻道第二步。 “第二步,贫道没有踏足,只能将听来的一些要点,说与君侯,那些涉及到本门隐秘的,却不能多言,还请君侯见谅。” 陈错点头道:“这是应该的,能得先生解惑,已是万幸,不求更多。” 周游子便郑重道:“寻道第二步,可以称之为‘超凡脱俗,道根源流’,又称道基之境。” 陈错点点头,认真记忆,试图从名称上分析这第二步道基之境的要点。 周游子则指了指胸口,道:“第一步非凡之境一旦圆满,就有了与寻常人截然不同的非凡之处,具备了超凡脱俗的基础。” 陈错立刻会意,道:“比如说,道长的心田彻底成型、立下,非凡之处经历了从无到有,最后稳固成熟,就是第一步圆满了,却还未开始超凡脱俗,那这超凡脱俗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周游子眼中流露欣赏,道:“超凡脱俗者,需有前路,所谓第一步、第二步,都是指的求道者迈步去寻道,而这个道,就是前路归属,只有找到了自己的前路,知晓方向了,才能超凡脱俗,否则即便成就非凡,也已到尽头。” 陈错皱起眉头,仔细聆听。 周游子着重道:“超凡脱俗的要点,实乃第二步八字口诀的第二句,道根源流!这寻道第二步,就要开始树立道根,明悟源头,直到道根稳固,明晰本源了,因此才会被称作‘道基之境’。” 寻道第二步,道基之境,又是一个过程? 陈错心中思量,又问:“何为道根?” 周游子斟酌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和解说寻道第一步时不同,他亦未曾踏足寻道第二步,自然不能说得多么通透,甚至自己有些地方,都并不理解。 过了一会,周游子总算说道:“说来惭愧,贫道亦未能真正参悟通透道根,否则怕是境界早就提升了许多,只是观门中长辈与师兄,多数在领悟道根后,都会衍生出一种神通,而且多数并不相同,虽都与心田有关,却又别具特色。” “又复杂了。”陈错眉头一皱。 “非也,”周游子摇摇头,“我亦问过几位,听他们所言,这神通实乃道根表象,而道根则是他们心志的表象,和过往经历,又或者心头大愿有关。” 陈错听得不明就里,隐隐有些思路,却不成体系,只能一样记忆。 周游子笑道:“境界不到,强行理解,有害无益,这寻道第二步的道根源流,或者说道基之境,其实就是日后的修道基础,不仅和自身有关,也牵扯宗门传承。” 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说起宗门:“广成道统传承至今,各大宗门各有发展、修缮,有些面目不同,但核心都是修持自身、去伪存真,可称为修真之道,我门中祖师曾言,吾道修行,当海纳百川,不惧他物,有则用之,无用则弃之。” “修真之道?”陈错一怔,旋即念动,“对应香火之道?” 周游子含笑点头,道:“香火道,实是另一道路,但一样能用第一步、第二步来划分,乃至第一步都有许多相通之处,无非是第二步的道根源流有了分别,与我修真一脉走向不同,至于这香火的道基为何,贫道自是不知的。” 陈错品味了一下,暗暗叹息。 那第一步的非凡之境,他已有心得,第二步的道基之境,却还是有几分云山雾罩。 归根结底,是周游子止步非凡,加上师门限制,能透露的本就不多,自然模模糊糊,雾里看花一般。 只是,陈错考虑到自己牵扯恶鬼,那恶鬼涉及香火之说,最好的局面,是自己吞纳炼化了恶鬼,但接下来的方向,还是要多问两句。 他便道:“道长说过,有些宗门擅长聚集人念,其中佼佼者,能让人一举踏足寻道第二步,成就道基之境,这是否就意味着,一入香火,则道路固定?” “可以这么说。” 陈错跟着就问:“确定了道路,还能改吗?” 周游子一怔,旋即沉思,最后道:“我门中祖师曾提过一位故人,说其人有大志,曾因故转变寻道之路,以大毅力废去前尘往事,然后从头再起,想必还是有改路之法的,只是一旦改换门庭,之前所走几步,应该都化作虚无了。” 就是功力全失,从头再来啊! 陈错眯起眼睛,权衡利弊,最后却又失笑,心道,我连第一步的边都没摸上,因为恶鬼之事,沾染了香火人念,就想到改道路的事了?忒心急了点! 若真能一步道基,谁又能说是坏事呢?没看这位半心道长,拜师多年,依旧徘徊在第一步中吗? 陈错一念至此,遂释然。 对面,周游子神色微动,道:“府中有事。” 跟着,他抬手一挥,道:“与君侯便说到这里吧,若还有疑问,待贫道归来,一样可以探讨。”随着他的动作,封在门窗上的符纸跌落下来,上面的朱红纹路随之消失。 符纸刚刚落下。 门外就响起了错乱的脚步声,跟着就是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的是陈海的话语—— “君侯!道长!主母有请,之前偷盗丹药的那人,逃遁不见了!” “什么?”陈错闻言诧异,然后看向周游子。 周游子面色凝重道:“此事非小,必然涉及恶鬼,君侯且往,在下调息片刻,就会跟上。” 陈错迟疑了一下,问:“那恶鬼之事……” 周游子嘱托道:“不要外传,知道的人越多,众人之心越乱,则恶鬼越发难除!” “明白了!” 陈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衫,然后快步离开,留下周游子一人在屋中沉思。 倏的,他长叹一声。 “还是得请教一番,自己思索,难有结论。” 念落,他摸出一张符纸,屈指一弹,纸张蜷曲,边缘有青色火苗。 周游子清了清嗓子,就对着这张符纸说起话来—— “临汝县侯悟性通透,梦中得文,随手书写,便能聚集香火人念,塑造身外根基,只是不得其法,造成风波,弟子需得助拳。那王府的三淑女聪慧过人,还有灵鹤护持,先前诸多异象,皆指向其人,如此二人,皆一时人杰,还望宗门重新探查,务必赶在其他几门之前,验证转世仙童究竟为谁!” 话落,他又是屈指一弹,符纸自燃,化为灰烬, 他站起身来,眉头紧锁。 “到底谁才是转世之仙?哪个是真?哪个为假?” 第十七章 现鬼面 陈错被陈海领着,到了柴房外面。 他方才一路走来,越是靠近此处,越能感到气氛凝重,周围的人则越来越少,最后干脆就看不到仆役,都是护院。 “人本来是关在里面的。”陈海指了指屋子,压低声音,“一听到消息,属下就自告奋勇通报于您,而后老夫人就下令,说是消息不能外传了。” 陈错称赞了两句,又问起情况:“这么多守卫,还能让他给跑了?” “小人方才就打听过了,”陈海面有得色,“之前守备甚严,屋里也有人看守,结果那看守的人说,自己不知怎的就睡着了,一醒过来,人就不见了!其他人一看人跑了,立刻封锁周围,仔细搜查,听说老夫人气急了,连边上的花坛都让人翻了一遍,愣是没找到人!” 陈错心中一突,立刻就追问道:“那个在里面看守的人,无缘无故就睡着了?” “那人是这么说的,不过老夫人觉得这说辞只是自辩,没有人信。”陈海解释了一句。 陈错深吸一口气,意识到这突兀睡着之事,八成和那恶鬼有关,不由加快脚步,直接入了那屋子。 一进屋中,气氛更加压抑。 陈错定睛一看,见陈母在女婢的搀扶下,正站在屋子当中。在她的前面跪着几人,个个都在分辩、哀求。 随后,他目光游走,在屋子里扫过,见屋中的摆设陈列都完好无损,没有打斗痕迹,门窗之类的都紧闭着,边缘处也没有多少痕迹。 陈错不是侦探,但因先入为主,经历了恶鬼之事,加上有周游子提点,现在一看这屋中情况,就不免朝着这个方向偏移。 “屋子这般封闭,里里外外看守,人还跑了,有几分说不通了。” 他想着那人被打得皮开肉绽、在陈母面前悔过的场面,不觉得其人有这般本事。 “这事从一开始就透露着古怪,那偷窃人说他自茶肆回来,浑浑噩噩,鬼迷心窍,一觉睡醒,惊觉做了窃贼,乍听是推脱、狡辩之词,但若是恶鬼作祟,似也说得通,毕竟,那人去了茶肆,有可能听了《画皮》文曲!” 这般想着,他不免头大。 那丹药,是他陈错想要之物,按半心道人的说法,自己与恶鬼心意相通,己所欲,岂非就是恶鬼所欲? 可,那人若被恶鬼所掳,又去了何处?恶鬼如何能让人凭空消失?这手段惊悚,防不胜防啊! 还有那《画皮》一篇,真成了万恶之源不成? “唉,等道长来了,得向他请教。” 陈母本在训斥几人,见着陈错过来,眉头一皱,就道:“周先生人呢?” 陈错回道:“马上就到。” 陈母点点头,跟着想到了什么,道:“听先生的意思,你的文章在城中引起了风潮?” 一说这个,陈错就头疼,心想,这哪是风潮啊,分明是风险,偏偏还不能外传,只能点头称是。 “嗯,不错。”陈母点点头。 陈错不由错愕。 在记忆碎片中,前身陈方庆没怎么被母亲称赞过,听得“不错”二字,这身子竟本能的激动起来。 不过,随后陈母又来了句:“先生与你说了什么话,等会一一交代。”语气中,有一股不容反驳的威严,也不等陈错回应,便继续训斥面前几人。 陈错默默点头,心道,人还是那个人,没有被恶鬼操控。 很快,门外一阵声响,周游子终于抵达。 陈母赶紧上前,将情况详细说了一遍,与陈海的描述大同小异,多了点细节,说完局面,她又连连致歉,最后委婉的询问,有没有什么法术,能寻得那窃贼。 周游子没有推脱,道:“请老夫人命人准备一盆清水,要用铜盆盛好,再取一只公鸡过来。”也不多做解释。 陈母忍不住问了一句,结果周游子只是摇头道:“不便说与寻常人听。” 陈母只好作罢。 倒是陈错心忧恶鬼,问了句:“道长,此事莫非另有隐情?” 陈母一见,就要训斥,想着道长都说不便说出了,自己都没辙,你还去问,岂不是自找没趣? 未料,周游子却道:“还不好确定,待贫道探查过后,再与您言。” 陈错点点头。 陈母训斥的话噎在嗓子里,看着二人,目露疑惑。 这时,周游子朝陈母看来,后者如梦初醒,一声令下,让人去准备东西。 不多时,铜盆清水与大公鸡就都备好,送到了道人面前。 周游子查验过后,对陈母道:“请老夫人、君侯先行移步,贫道才好施法。” 陈母先问是否要留一二人协助,被周游子拒绝,便道:“有劳道长了。”她满脸急切,却从善如流,一挥手,领着众人退出,在外焦急等待。 周游子关好了屋中门窗。 陈错心中好奇,靠近两步,被陈母用眼神阻止,只好站在原地观察。 屋里一片平静,没有什么声息。 正当他认为,瞅不见什么异样之际,脑海中却是“嗡”的一声,低语在耳边划过,似有人在惊叫、呐喊。 陈错心下一紧,便要仔细聆听,却被陈母的声音打断了—— “你方才与先生,聊了什么?” 这一打断,陈错还想细听,却没了踪迹,只好暗暗叹息,至于陈母的问询,他记挂周游子的叮嘱,敷衍道:“没说什么……”忽然,他眼珠子一转,“与墨鹤相关,道长说丹药既然损毁,那墨鹤……” “这个先不谈。”陈母摆摆手,如陈错预料般,主动结束了话题。 陈错如愿应付过去,但心里依旧不是滋味,毕竟偏心得太明显,都不屑于伪装了! 叮叮叮! 正在此时,屋中终于有了点动静,将娘俩与众人的心神都吸引过去,但那声音来得突然,去的也快,再次没了声息。 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周游子迈步而出,不等陈母询问,就道:“人跑远了,一时半会找不到,贫道也是爱莫能助。” 陈母一愣,不甘心的问起细节,周游子摇头。 “术法有穷尽,世事难万全,老夫人,有些事,强求不得。” 陈母叹息一声,这才作罢,可心中忿恨,如何能平息?于是挥手招人,发狠道:“恶奴窃了主家之物,还敢畏罪潜逃!他一奴籍,却背主弃义,不容于天!陈河,你速去官府,将此人列为逃奴!让官府发捕通缉,定要将他捉拿归案!” “喏!”陈河毫不含糊,转身就去吩咐。 周游子见状,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没有说出什么。 陈错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心道,莫非还有隐情?随即便往屋里瞅了一眼,见那空地上,公鸡还好端端的蹦蹦跳跳,倒是那盆清水已变得血红。 “好家伙,这是什么用法?该是放了鸡血吧?怎的这公鸡还活蹦乱跳?” 他这边正在疑惑,那边周游子已是告退,说要去休歇片刻。 陈母见道人面色苍白,只道是施法之故,立刻吩咐送道人回去,又让人准备膳食、瓜果。 陈错有心向周游子询问一二,但周围人多,只好暂时忍耐,想着等会再去也不迟。 结果,陈母左边训斥完众人,右边还不放陈错离开,让他先去后院等候,自己有话要问。 陈错无奈,只好领命去往后院。 等他坐下来,百无聊赖,就有阵困意袭来。之前他面对恶鬼,情绪大起大落,颇有几分透支的意思,这会闲下来,就难耐倦意了。 陈错倒也不抵抗,打算小睡片刻。 毕竟,梦泽中还有一颗破碎丹药,等着他查验呢! 迷迷糊糊间,意入苍茫梦泽。 陈错身形一显,便迈开步子,急寻丹药,可行了两步,却猛然停下,一脸惊讶的望着前方—— 一张脸谱面具凌空悬浮,其色青紫。 第十八章 离与遇 很不对劲! 陈错深吸一口气,压下不安与惊讶。 他小心的靠近半步,然后凝神打量着那张脸谱面具。 脸谱之上,用线条勾勒出了青面獠牙,虽然有不少出入,但依稀能看出恶鬼面目! 只是比起恶鬼的狰狞面孔,这脸谱多了几分夸张,少了些许凶残,可还是不由自主的让陈错回忆起那头恶鬼的恐怖来! “我可不记得收过这等东西!” 陈错起先是不寒而栗,甚至在看清楚脸谱模样后,快步后退了几下,可注意到那脸谱只是凌空悬浮,并无其他变化后,他心头恐惧稍减,仔细回忆,忽的记起一点细节。 “那恶鬼扑过来的时候,我曾手摸葫芦,又举臂挡鬼,当时身有毫光,本想着或是周道长有布置,但道长未曾提及,莫非是葫芦自发护主?毕竟,能现身梦泽之中,理应与葫芦相关,而那恶鬼本来无形无质,只有方才才有接触可能……” 想着这个可能,陈错试着理清思路,只是其中难点众多。 “本来葫芦只能吸纳破损一个时辰之内的东西,那恶鬼也算破损不成?又或者,因恶鬼与我心意相通,才有这般变化?” 想着想着,他忽的摇头。 “此事太过凶险,不该多想了,这东西更加诡异,我千万不能手贱触摸……” 想是这么想,可他随即却忍不住迈步,靠近脸谱,嘴里嘀咕:“我只是靠近,我不摸……” 随着距离靠近,陈错隐约又听到了诸多低语,像是有无数人同时说话。 只是声音又小、音量又低,听不真切,更不清晰。 慢慢的,他一边默念着“不要手贱”一边忍不住抬起胳膊,从无到有具现出一根毛笔,就朝着那脸谱凑了过去。 “我这不是用手。” 他小声嘀咕着,可就在毛笔将要碰上脸谱的瞬间,一阵寒气瞬间降临,瞬间陈错便冰寒彻骨,心底更是生出不妥之感,赶忙收回毛笔。 寒气登时散去。 “这东西……果然古怪诡异!” 看着依旧在那悬浮着的脸谱,陈错眉头紧锁,表情凝重起来,倒也没有再去撩拨。 “向道长询问?但这牵扯到了梦泽。问题是,此事可大可小,万一危及生命,甚至令梦泽不宁……” 他正想着,忽的精神一阵恍惚,立刻明了缘故。 —————— 现世之中,陈错睁开了眼睛。 陈海立于一侧,刚才正是这位侯府管事,将他唤醒。 “母亲还没来?不是要问我话吗?”陈错左右观望,不见他人。 陈海就道:“周先生忽然要告辞离去,说是暂离几日,夫人挽留不得,哪里还顾得上来与君侯说话。”然后他凑近几步,“不过,道长虽要走,却说还有话要和君侯讲,于是老夫人命小人过来。” “我这就过去。”陈错不仅不意外,反而松了口气,就跟着陈海直奔前院。 等到了地方,远远的就听见周游子在与老夫人交谈—— “君侯身具小望,如今丹药不存,却足以蕴养墨鹤,请老夫人将墨鹤交予君侯,也好全了此缘。” 陈母满脸的犹豫。 按她本心,当是倾向于自己的大儿子,可丹药与墨鹤乃是周游子所赠,牵扯仙门机缘,现在对方直接提出,总不好当面拒绝,一时就僵持起来。 周游子又道:“此事本是缘分,成,是君侯与仙家有缘,不成,则为郡王前驱,而且贫道此番离去,几日便归,中途会联络师门,或能以此为借口,为贵府求得另一仙缘。”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母纵然还有几分不愿,也只能暂时点头。 陈错松了一口气,对周游子的观感更好了几分。 周游子却也松了一口气,只是旋即收敛。 接下来,陈母倒未拖拉,为了让周游子安心,立刻让人取了装着墨鹤的盒子过来,让陈海先收着,又叮嘱陈错:“若不可用,切莫强求,懂吗?” 陈错点头称是,看着那盒子,心中跃跃欲试。 周游子则突然问道:“三淑女何在?” 陈母道:“今日事多,便没让她过来,先生要与她话别?” 周游子迟疑片刻,摇头道:“无需。”随后拱手告别,只是在走的时候,看了陈错一眼。 陈错心领神会,对陈母道:“孩儿去送先生一程。” “应该的。”陈母见着二人模样,越发狐疑。 离开了王府,陈错与周游子漫步街头,请教仆从失踪一事。 周游子道:“贫道于屋子里发现了些许端倪,又施法探查,已然能确定,该是恶鬼所为。” 陈错便问:“恶鬼何故拐带此人?” 周游子道:“恶鬼为慧剑所伤,受创不小,急着恢复,那被它蛊惑之人,心中存鬼,就能为鬼所用,以作恢复。” 陈错点点头,又问:“人被带去了何处?” 周游子迟疑了一下,摇摇头道:“贫道道行有限,这点倒是不知了,此去,也当请教同道。” 陈错一听,不免担忧,想到梦泽中的鬼脸谱,一时犹豫起来。 周游子见他模样,就道:“恶鬼为人念聚集,映照人心,看过文章之人皆有衍生之可能,它既潜伏又拿人,想来是要先积蓄力量,等熟读、沉浸文章的人越来越多,才会真个出手,君侯实乃源头,亦是恶鬼根基,切不可心有疑虑,否则反而要为鬼所趁。” “这岂不是文章流传越广,我的性命越发堪忧?”陈错语气沉重。他本已有猜测,现在终于证实,问题是,想要阻止文章传播,几乎不可能了。 “福祸相依,君侯不必太过忧虑,如今建康内外,也有不少高人,不会放任恶鬼横行,所以它必然不敢张扬,君侯若实在担忧,最近几日,不妨找个佛寺暂住,”周游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这里面记录着驭使墨鹤之法,君侯可速速习之,墨鹤能听幽通玄,恶鬼若来,能为你警示。” 陈错嘴里发干,接过锦囊,终于还是说道:“方才我因疲倦,所以小睡片刻……” 周游子打断道:“心有所感?” “嗯?”陈错错愕。 “没什么,”周游子摇摇头,颇有几分急切的问道:“可又是梦中有所得?” 陈错就道:“梦中见着一张鬼面脸谱,宛如恶鬼,道长可知其意?” 周游子脸色骤然一变,而后眉头紧锁,面露沉思之色。 陈错一见,忍不住再问。 周游子摇头道:“当下还不好说,但该不是坏事。” 陈错精神一振,追问缘故。 周游子却摇头不说,被问得急了,就道:“贫道见识有限,还待确认,总不能信口开河,不过,君侯未曾修行之前,若再梦到脸谱,最好不要在梦中触碰。” 又问了几句,陈错见周游子确不肯说,终于放弃,抱拳送别:“希望道长,早去早回。” 周游子点点头,见陈错脸上忧惧皆褪,这才转身迈步,偷偷长舒一口气,而后加快脚步,转眼就到了远处街角,跟着再一步,就不见了踪影。 送走周游子,陈错回到王府,与陈母简单说了两句,后者反复暗示提醒,让陈错不可与兄长争机缘。 敷衍几句,陈错终于得以打道回府。 “被恶鬼窥伺,怎能不忧?”牛车上,他摸着装着墨鹤的盒子,“本来丹药入了梦泽,墨鹤又到手中,该是双倍快乐,结果碰上这事,又是福祸难料,如何应对,一筹莫展,这话说回来,道长一个道士,却让我去寺庙暂住,他为啥不让我去道观?” 想着想着,他目光游动,看着沿街景象心念急转,但倏的眼睛一瞪,目不转睛的盯着窗外。 窗外,街角,水沟一侧。 正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乞儿,盘坐地上,冲着陈错咧嘴笑着。 第十九章 假物日游,水火皆至 陈错骤然一惊! 心头念头电转—— 陈娇、纸鹤、老乞丐! “停车!” 陈海快步上前,吆喝着:“君侯有令,赶紧停车!” 牛车停了下来。 陈错翻身下车,马不停蹄的朝老乞丐所在之处奔去,可等到了地方,已是空无一人。 “人呢?” 陈错如何能死心?马上招来了陈海和几个仆从,简单描述了老乞儿的样貌,让他们往旁边几条街道搜索。 陈海等人固然是一肚子疑惑,好端端的,主上突然下车要找个老乞丐,这算个什么事?可几日下来,陈错渐有威严,他们不敢违逆,还是依令而行。 陈错自己也不歇着,认准了一个巷子,直接冲了进去,一路疾奔,无论分叉还是屋舍,都会瞅上一眼。 一盏茶的时间后,无功而返的陈海与众仆汇合起来,找到了陈错,向他汇报情况,陈错同样是一无所获。 “许是恶鬼给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令我过于敏感了,随便见到一个老乞儿,就是当年与陈娇纸鹤的那个?哪有那么巧的事!而且在这建康城,乞丐不少见,老年的乞丐也不少见,无非是青溪两岸见得不多罢了,哪有沿街见了一个,就是游戏红尘的高人?又不是小说!” 叹息一声,他回到牛车上,只是心里有些不甘。 “这么多人去寻他,都没有找到,多少有些不对劲吧?” 他揉了揉额头,连连叹息。 “唉,寄希望于机缘、救星,终究是命不由己,我若能得到香火之道的法门,这问题直接就解决了,可惜啊。从周道长的表现看,就算有,不拜入门下,怕也很难得到,眼下还是先寻个寺庙躲避吧,就是不知该选哪家,我对寺庙没什么研究,而这南朝的庙,也忒多了点。” 想着想着,他看了眼手边的盒子。 “除此之外,还有丹药与墨鹤,这个墨鹤若能预警恶鬼,那确实是个好东西,回到家就得用起来,省得夜长梦多……” 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梦泽中的那个脸谱,随即摇了摇头,驱散杂念。 陈错耐着性子,等到抵达侯府,径直来到书房,他迫不及待的要先将这墨鹤落袋为安。 拿出周游子给的锦囊,打开之后,陈错从中取出一张纸条,展开纸条,不由愣住—— 上面就一句话。 “滴血其上,有德者居之,自得庇佑。” 陈错沉思起来。 “……” 会不会太简单了? “连好些个小说,都觉得滴血认主太过儿戏,十分不严谨,变着花样的搞创新,怎么到了这,还有这么一出?” 他皱眉思索,又把纸条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好一会,最后还在大白天点燃油灯和蜡烛,拿着纸条到上面比划了几下。 “没什么暗藏的话语,拿水泡一泡?” 最后,他停下动作,失笑起来。 “恶鬼重压之下,有点焦虑了,不急着用水泡、用火烧,道长走的时候给我锦囊,说里面是墨鹤用法,也没必要藏什么玄机啊,这么紧急的时刻,不至于吧。” 想着想着,他伸出手指,在“有德者居之”这句上反复摸过。 “这话,一般是高手强占宝物时的说辞,放在此处,该是指代功德,否则周道长当初不至于强调人望,唉,就是这个人望坏的事啊!不过要是这么说的话,所谓滴血,可能只是第一步,真正能起作用的,或许是功德!所以用法其次,前提条件才是制约,我连恶鬼都整出来了,怎么都够开启物品了吧?” 一念至此,陈错不再迟疑,只是翻找了书房,没什么利器,他就喊来婢女,让其人拿根针过来。 “说起来,今日倒是没怎么见到翠菊……” 自婢女手中接过银针,陈错杂念一闪即逝,而后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拿出了通体墨色的玉鹤。 先前匆匆一瞥,看不真切,这会拿在手中,陈错前前后后仔细观摩,不由感慨起来,此物着实是个艺术品,雕刻的这般精细,通体光滑,浑然一体,仿佛自然生成,没有斧凿痕迹。 不仅如此,贴近了看,陈错甚至能在表面看到细微纹路,一如粗纸表面。 “此世神奇,说不定这东西,是将纸鹤变成玉制的!” 他嘀咕着,放下墨鹤,拿起细针,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一根手指刺了下去! 纸条上没说要用多少血,只说用滴的,于是陈错挑破手指,将一滴血抹在墨鹤表面,便看着其物,静静等待。 “怎么没有异变,到底有无激活?” 陈错嘀咕着,正想着是不是再抹一点血,忽然眼前一晃,紧接着就是一阵眩晕,他伸手扶着桌边,就有微风自身上升起,瞬息间汇聚到了墨鹤之上——风本无形,可陈错却能清晰感应。 墨鹤微微震动,发出清脆声响,然后翅膀扇动,轻巧的飞了起来,像是活了一样! 陈错满脸惊奇,忍着眩晕,看着眼前精巧之物,伸手欲摸。 瞬间,眩晕退散,感知延伸,陈错的动作凝固下来,他感觉自己在那墨鹤上又长了一双眼睛,居然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空间错位的眩晕感油然而生,他赶紧闭上了眼睛。 本体一闭眼,墨鹤那边的视角,就更加突出了——像是个低矮孩童,在看成人一般。 这成人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正是陈错自己。 “有趣!有趣!” 陈错来了兴趣。 “简直无人机一般!” 他对墨鹤下达了一个飞起来的命令。 墨鹤果然振翅攀升,但忽的又是一阵眩晕袭来,陈错满心疲惫,倦怠彻骨! 隐约间,仿佛有一根弦被猛然拉紧,近乎崩断! 他暗道不妙,下一刻,延伸到墨鹤上的视角被抽离出来! 墨鹤晃晃悠悠的落下。 陈错赶忙睁开眼睛,俯身向前,手忙脚乱的接住墨鹤,生怕将这宝贝摔坏了。 捧在手里,陈错松了口气,低头一看,没有视角延伸,还能感到自己与这小东西间有着奇妙联系,他暗道神奇,越发珍惜。 “可得好好收藏,不可坏了,玉石易碎啊……” 将墨鹤重新放好,陈错揉了揉额头,直接躺到榻上。 “今天经历不少,要素过多,悲喜变幻,大起大落的,着实是累了,驾驭墨鹤好像还得耗费精力,该休息休息了……” 很快,他沉沉睡去…… 一睡,就入了梦泽。 看着白茫茫的一片,陈错陷入了思考。 “这算不算休息?” 摇摇头,看了不远处悬浮着的脸谱面具,陈错一咬牙,收回了目光。 前行几步,又见着一堆书籍,陈错脚步一顿。 “我若是再写一篇,找个救世高僧、活菩萨的,能不能也化虚为实,让他与恶鬼厮杀?我坐收渔人之利?” 思考片刻,陈错就有了决定。 不继续作死了。 要知道,他本来还想再来一章,巩固人望,现在也熄了念头,没有解决恶鬼之前,最好先断更,谁知道下次会冒出什么。 “我这是为了天下苍生,忍痛断更!” 坚定了意志,陈错再次迈开步子。 “该看看丹药了,在梦泽里是用不了墨鹤……” 想到这,他骤然愣住。 “不对!不试试,如何知道不能用?” 一念至此,陈错立刻来了精神,左右扫视,找了个地方就地坐好。 “得砸个床或者椅子进来,省得在梦里还得席地而坐……”嘀咕一句,他默念墨鹤,尝试联系。 刷! 念头落下,视角延伸,再次让陈错的视野在墨鹤之上展现! 不仅如此,疲惫感还大为减弱! “成了!还真行!” 他心中大喜! “这次得好好操控一番了。” 念头一动,陈错从梦中醒来,起身就把扣在墨鹤上面的盖子拿起,又重新睡下。 “真够折腾的。” 陈错重新在梦泽坐好,默念墨鹤,视角延伸,发出命令,居然就这么在梦中驾驭起墨鹤来。 现世之中,墨鹤晃晃悠悠的飞起。 在屋里盘旋了一阵,他大着胆子,操纵着墨鹤朝窗外飞去。 一出窗口,就有一阵风吹来,陈错顿感阴冷,便操控墨鹤朝高空飞去,要越过墙壁阴影,找找太阳。 结果一过墙壁,先是一阵灼热,跟着又来冰寒,冷热交替来得突然! 热息猛烈,寒气狂暴。 陈错顿时心神摇曳,内显灼热,遍体生寒,心下一惊,本能的让墨鹤降低了高度。 他这一升一降,期间又飞行了几尺,正好落到了府外的巷子里,摇摇晃晃,并不稳当,不过巷子遮光挡风,那不适之感褪去了不少。 “怎么回事,驾驭墨鹤居然这般凶险?方才险些让我昏厥,若非身在梦中,说不定已经失控,那墨鹤怕是要砸坏……” 陈错正思索着,那墨鹤的视野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让他思路中断—— 那是个盘坐街角的老乞丐! 第二十章 梦中丹入口,回首见异人 陈错一愣,凝神再看,那老乞丐的模样顿时分明起来—— 杂乱的胡须、破烂的衣衫,但身子骨并不瘦削,裸露在外的胳膊和腿,有明显筋肉鼓胀的痕迹,健壮而结实! 这绝对不是一个寻常的老乞丐! 从其人的面容上,陈错大致能断定,是自己在牛车上见到的那个。 不过,陈方庆留下的记忆碎片中,没有和老乞儿相关的内容,让陈错无法确定,眼前这人与妹妹陈娇嘴里提到的,是否同一人。 可一而再,再而三的遇到此人,此时更是通过墨鹤之眼,再说此人没问题,陈错觉得自己肯定有问题。 正当陈错思量着该不该醒来,来寻乞丐时,那原本低头垂目的老乞儿,忽的缓缓抬起头,裂开嘴,对着陈错露出了一个笑容,挤得脸上满是褶子! 陈错悚然一惊! 须知,此时的他是借助墨鹤探查,那老乞儿实是对着墙边的墨鹤笑着! “这……” 正当陈错打算唤回墨鹤时,那老乞丐忽然抬手,手上拿着一块石头…… “莫非他要……” 陈错心念一跳,以为老乞儿要拿着石头砸玉鹤! 墨鹤纵然神奇,终是玉石所制,要是被那拳头大小的石头砸到了,必碎无疑——他可不敢赌周游子师门是否在炼制时,用过特殊的加固方法。 咚!咚!咚! 正当陈错急忙回撤墨鹤之际,老乞儿却拿着石头,在身旁墙面敲了三下,随即扔下石头,哈哈一笑,转身就走,转眼到了巷子尽头,再看时已不见了踪影! 陈错松了一口气,旋即表情凝重。 “这人,即便不是给陈娇纸鹤的那个,也绝非简单之辈,他此时出现,有什么用意?嗯?用石头砸了三下墙壁,莫非意有所指?” 莫名的,他想到了前世看过的某个情节。 “敲三下,约三更?不会这般通用吧?算了,先把墨鹤叫回来,放在街上,真出个意外,找谁说理去。” 陈错念头一动,墨鹤翻墙入院。在飞跃墙壁之时,陈错再次感到冷热交缠,更不敢停留,操控之下,墨鹤一落入院中,就朝书房疾飞过来。 等墨鹤落在桌上,陈错睁开眼睛,起来就将墨鹤收好,待得重新坐下,又想去寻老乞丐,旋即摇摇头。 “白日无功而返,此番过去,大概也是一般模样,但他最后敲墙的那三下……” 他越是想,越是无法抑制,终于有了决定。 “反正没什么损失,到时起床看看便是,但前提是需要做个计时……” 一念至此,陈错顺势下令,让陈海带人把后宅的漏刻砸了。 “这又是哪一出?” 陈海一肚子不解,可被陈错一瞪,便不敢多问,老老实实的带人将那一人高的漏刻砸了个七零八落。 这东西,就是利用水流计时的。 等东西一乱,陈错驱走众人,然后拿出葫芦,直接就给收了。 摸了摸葫芦,陈错沉吟片刻,返回屋子,又砸了笔墨纸砚、桌椅、坐席,听得屋外众人面面相觑,以为谁人又激怒了这位君侯。 陈错不管其他,将碎物一一收了,吃了晚饭,早早躺下入睡,不多时,便入梦乡。 几息之后,白茫茫的梦泽之中,多了陈错的身影。 他兜兜转转,先在一片白茫茫中摆好孤零零的桌椅,放好笔墨纸砚,又走到七零八落的漏刻旁边,一念令之重组,调好了刻度,检查了几遍,一招手,就有物件凌空落下—— 正是一颗丹药。 通明丹。 他拿到鼻边闻了闻。 “异香很浓郁!闲着也是闲着,吃一颗尝尝?看看,梦泽之中,是否真有效果?梦中能用墨鹤,丹药指不定也通用!” 陈错想着,却先对着通明丹一指,念念有词:“一化为二,疾!” 随即,一模一样的丹药由无到有,自空中落下,被陈错接在手里。 他闻了闻,面露喜色。 “嗯,和真的那个没多少区别,就是不知效用如何。” 这番忙碌,着实耗费了不少时间,陈错心里记挂着正事,先看了漏刻一眼,神色微变。 “三更将至,不好耽搁了。” 他顺势盘坐起来,念头一沉,就要从梦泽中醒来,可等最后关头,却又拍了拍脑门。 “差点忘了,要验证一下,梦泽中吞服丹药,醒来是否还有药力残留,顺便再看看,复制出来的药品,和原版之间除了模样、外观一样,功效差多少……” 他一口吞了那颗复制丹药,就打算从梦泽中醒来。 可随着丹药下肚,清凉自腹中升起,一路直窜,转眼冲到脑门,令他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畅,思路更是清明到了极点! 念头一动,前世几个疑难问题浮上心头,瞬间就有了诸多答案,有的更是多达九种! “竟有这般奇效!” 陈错终于明白那位下棋的石公,为何含了一丹,就能逆转局势、力挽狂澜了! “通明丹,真个名不虚传,难怪周道长都说,门中弟子突破境界时,会拿来协助,简直是做题家居家必备的良药啊!” 带着这般念头,陈错又看了一眼漏刻,再不耽搁,闭上了眼睛。 他在现世的真身则睁开了眼睛。 坐起身,陈错心头依旧一片通明、清澈,不由大喜。 “不光测了丹药效用,更找了个间接运用梦泽的法子!” 欣喜之余,他按下念头,穿好衣服,快步走出。 门外的护院见了,赶紧问候,然后就要护卫着他去茅厕。 “不去茅厕,而要出门!”陈错一阵无语,还不好斥责,只得加快的步伐,在护院的护持下穿过小门,到了白天墨鹤落下的那条巷子。 “你在此守卫,我不出声,不要过来,”陈错吩咐一句,走出两步,又提醒道,“其他人也不准靠近。”待得侍卫应声,才放心朝巷子深处走去。 此时正是三更天。 巷子深处,传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陈错打起精神,定睛一看,隐约间能看到一个身影团坐在墙角,不由加快了脚步。 借着月光,陈错已然看出对方轮廓,再进两步,便更清晰,赫然就是白日里的那个老乞儿。 深吸了一口气,陈错朝其人拱手为礼。 “见过老前辈。” 第二十一章 老乞丐 “我可不是什么前辈,君侯怕是认错人了,我就是个老叫花子……” 老乞丐斜躺在地上,倚靠着一面墙壁,翘着二郎腿,一副随意模样,盯着陈错,嘿嘿的笑着。 “还请前辈指点!”陈错并不理会,只是拱手说着,心道,你这话条理分明,还一天两笑,敲三约见,更不要说,一见面就口称君侯,要是个单纯的乞丐那可就邪门了! 况且,就算自己猜错了,不过是丢点面子,若是对了,就是正儿八经的机缘。 老乞丐笑了笑,敲了敲身前破碗,道:“老叫花子露宿街头,等着旁人施舍,君侯你这大半夜的,过来作甚?也是来施舍的?” 陈错回道:“前辈说笑了,是您与我约了此地此时。” “哈哈哈!”那乞丐忽然笑了起来,随后指着陈错道:“我道高门多华贵,怎的你这般大人物却满嘴的胡言乱语,莫不是欺负我老叫花子?故意给我打机锋,就是不愿意施舍一顿!” 陈错顿时错愕,而后心中一动,看着那老乞丐一边笑,一边拍着干瘪的肚子,兴许是通明丹起效,忽然就福至心灵。 于是,他拱手道:“夜寒物缺,前辈既然饿了,不如入府,在下让人备下酒肉,以作招待。” 那老乞丐闻言喜道:“果真富贵人家,居然这般大气,如我这等乞丐,也能入得厅堂,快快带路!” 陈错闻言点头,领着老乞丐入府,然后招呼陈海,让他赶紧张罗起来。 不多时,侯府的正厅便灯火通明。 宽大的圆桌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还有诸多菜品被不断的端上来,摆放在老乞丐的面前。 老乞儿敞着怀,露出一身精壮的筋肉,他抓着鸡腿、大肉大快朵颐,不时朝身上抹一爪子,胡子上、身上各处和破烂衣衫都抹了不少油污和泥污。 门口,正指挥婢女上菜的陈海,很是嫌弃的看了老乞丐一眼,又瞅了一眼作陪一侧的陈错,心里头满是不解。 他着实不明白,怎么大半夜的,君侯突然领着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乞丐过来,将整个侯府的人叫起来,阖府上下忙碌半天,就为了款待那乞丐。 “莫非是为了一试我等忠诚?记得白日里,君侯也曾让人找乞丐来着,该不是毫无来由,唉,这大半夜的,着实困倦,若是往日君侯胡闹,不说禀报老夫人,就是翠菊上前,也能劝阻一二,如今却是……嗯?” 陈海本暗自抱怨,却忽然一愣,然后目光游走,试图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却无所获。 “有段时间没见到翠菊了?莫非她已认了命,不再纠缠君侯了?” 但他不及深思,就有仆役过来请示后续,跟着后院又有混乱,陈海赶紧过去调度,这一忙碌,方才的念头自是抛之脑后了。 待得酒足饭饱,老乞丐拍了拍鼓起来的肚皮,打了个饱嗝,满脸笑意的冲陈错点头道:“侯府的饭食就是不一般,好吃!好吃!” “您满意就好,若是觉得好吃,留下来每日都吃,那也无妨。”陈错不以为意,方才陈海暗示过自己,觉得让乞丐上桌,那是尊卑颠倒,但自己穿越而来,本不怎么看重,再加上有求于人,哪能计较细节。 只要能有用,那就该用上。 可那老乞丐却摇头道:“不妥,不妥,我若日日吃这侯府饭食,怕是要折了寿的,倒不如过去那般自在。” 陈错心中一动,一挥手,让陈海领着众人先退下,连护院侍卫都不让留下,只是这群人职责在身,不敢远离,最终妥协之下,守在门外。 等人一走,陈错关闭门窗,就再次请教:“前辈之话,似乎意有所指,还望教我!” 老乞丐牛饮一口茶水,剔着牙道:“老叫花子可不懂了,君侯老是这般询问,难道方才那饭,其实另有所求?老叫花子可没钱付你,更干不了活,你可是折了本了!” 陈错深吸了一口气,心里也开始怀疑起来。 毕竟一连串的请教询问,对面老乞丐都只是类似言语,不漏半点口风,难道真是个骗吃骗喝的? 那对着自己和墨鹤笑,身姿矫健抓不到,又该怎么解释? 那对墙敲三下,半夜巷中坐,又是什么路数? 一时之间,陈错心头念乱,颇有几分拿捏不定了。 那老乞丐见状,拿起酒壶灌了一口,随后咂吧着嘴,指着陈错身后,惊叫道:“不好,有鬼!” 陈错一听,顿时吓了一跳,脸色瞬间苍白,却没有立刻转身,反而是一咬牙,强自镇定下来,随后面露凶狠,两手撑起身子,不退反进,就要朝着老乞丐扑过来! 那老乞丐目露奇光,而后抬手朝着陈错就是一指,口吐一字。 “定!” 一字落下,陈错立刻全身僵硬,竟是难以动弹了! 他便这般保持着要前扑的动作,定格半空,就像是突然被什么人,按下了暂停键! “啧啧啧!”那老乞丐放下手,在身上擦了擦,然后啧啧称奇,“好一个临汝县侯,这般时候了还临危不乱,若你身有修为也就罢了,分明是个肉身凡胎,又已知凶恶临头,还能一念守心,难得!难得!这心志,说不定真是个修道种子。” 陈错这会反而不惊惧慌乱了,他保持着前扑动作,发现嘴巴尚且能动,就说:“前辈果然是游戏风尘的异人!” 老乞丐哈哈一笑,道:“老叫花子可不是游戏风尘,倒是君侯,你几次来寻,莫非是要夺了你那妹妹的机缘不成?” 陈错却道:“前辈说笑了,该是我那妹子的机缘,必然少不了,我如何能夺了去?您此番既是出现在我面前,又半夜在侯府之外等候,缘由如何,我是心知肚明的!” 老乞丐一阵错愕,随后上上下下的打量陈错,最后摇头道:“真是奇了,你倒是通透,与之前宛如换了个人一般。” 陈错便道:“性命都被威胁了,这思路自然是通透了些,还望前辈搭救,传些护身功法,没有功法,借我些宝贝也成,再不济,您在我府上住几日,若那恶鬼来了,帮忙打杀了,日后我必每日设宴,让您顿顿鲜汤、天天鸡羊!” 老乞丐摇摇头,笑道:“你当那功法、法宝是大街上的石头不成?莫说我只是个叫花子,根本没有,便是有了,又如何能给你,必然自己留着,至于留在此处……”他抓起一片羊肉吞入,斜了陈错一眼,“给你做护院么?” 陈错还待再说,老乞丐却摆手止住。 他道:“也罢,吃了你一顿饭,总要报答一二,毕竟这些年乞讨,可没有哪家如你这般大方。” 陈错闻言自是欢喜,问道:“不知前辈是要传功法,还是……” “未经拜师继道,就学仙门功法,可是犯忌讳的,便是皇亲国戚也要被追究,须知这王朝最多不过二三百年,可仙门……广成先师是哪年的来着?” 老乞丐拿起酒杯,喝了一口,而后挠了挠脑袋,面露思索之色,嘀咕道:“算了,不想了,总之仙门绵长,我且与你说,十几年前太清之难时,有人偷宗门藏书,如今还有几个魂魄未散的,于幽冥之中哀嚎,估计还得再嚎个七八十年才会彻底消散,若老叫花子传你仙门功法,你真敢学?” 陈错当场就要说一声“敢”,但又觉得太过直接,是不是该表现的犹豫一下,多说两句再应下?心里则暗暗记忆“太清之难”这四个字,觉得该是个重要事件,想着得找机会问问。 毕竟,老头这话里透露出的信息量着实不少,还说你不是高人! 没想到,那老乞丐却忽然近身,笑道:“你不敢学?好好好!我偏就要教!” “前辈?唔!”陈错心头一跳,正要说话,但老乞丐满是油污的手,已然按在他的胸腹之间,用力一压,便有股澎湃大力在胸腹间爆发,竟是直接将陈错后面的话,给压了回去! 第二十二章 呼长短,吸缓急,吞云吐雾一百单八轮 “噗!” 腹中有劲压迫,陈错当即就猛然吐气! 这是要做什么! 他瞪大眼睛,眼珠子急促转动。 老乞丐却是哈哈一笑,也不多言,手上之力转而化为吸力。 “嘶——” 陈错又不由自主的吸了一口气。 一吐一吸,紧紧挨着,他甚至都没有时间说个话。 只是转念之间,那老乞丐手上劲力再变,又是一个压迫, 陈错便又吐出一口气。 他这次吐得时间很长,像是要将胸腔腹中的气都吐出去一般。 “唔!”陈错挣扎着要开口,那老乞丐却又转劲,让陈错再次吸气,他吸的又快又急,转眼之间,干瘪下去的胸腹迅速充盈起来。 就这样,在那老乞丐的引导下,陈错吐气吸气,吐气吸气,一下一下,有的长,有的短,有的急,有的缓。 渐渐地,他眼冒金星,腹中却生出一点异样,心头一片清明,已然明白过来。 “这是种呼吸吐纳的法门,这老乞丐真在传授功法不成?只是,哪有这般传授的?这就叫啥?实践中教学?” 老乞儿看着陈错双眼,忽然笑道:“君侯果然有天赋,这么快就明白过来,这套吐纳法门,一呼一吸为一轮,分三十六凝轮与七十二散轮,一共一百单八轮,传闻上古之时,有大能吞云吐雾,一个呼吸间,风卷云舒、春夏交替!能记住多少,便看君侯造化了!” 陈错登时一惊,也不管这教学理念了,便收敛心思,全心记忆起来。 不管这老乞丐到底何意,都先记下来再说其他。 妙的是,他在见老乞丐前,吞了一颗通明丹,不只思路清晰,记性也增强不少,凝神感悟之下,一呼一吸越发清楚。 那老乞丐见了,眼露意外之色,却依旧施为。 陈错则已闭上眼睛,全心感悟吐纳节奏,待得时间一长,心神逐渐沉浸其中,仿佛外界一切都已然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呼一吸。 在这呼吸之间,他的心神渐渐稳固,下腹中也慢慢生出一点微不可查的暖流。 时间流逝。 待得最后一口气呼出去,已满了一百零八下吐纳之数,陈错恍然惊醒,四肢百骸中说不出的舒畅,整个人像是泡在温泉里一样,暖烘烘、热滚滚。 他睁开了眼睛,刹那间,周遭一片光明,连桌椅缝隙、门窗边角的细微之处都分毫毕现。 陈错骤然起身,更有几分身轻如燕、力大无穷的感觉。 不过,等他站定,这些感触纷纷消退。 “果然有门道!”他暗叹一声,再找那老乞丐,要问上两句,但入目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人影? “怎么回事?方才还引领我吐纳出最后一口气,怎么一转身,人就没了?” 陈错招来门外护卫询问。 几个护卫听完之后,面面相觑,都是欲言又止。 陈错见着奇怪,催问两句。 一护卫才道:“我等领命守卫,从未见过什么乞丐。” 陈错一惊,心下不由生寒,又招来陈海。 陈海道:“小人等未见过什么乞儿,是君侯您说腹中饥饿,让人准备夜食。”说完,还看了一眼陈错胸前油污和满桌子狼藉,眼珠子微微一转,面露疑惑。 不记得老乞丐了? 陈错还不甘心,连问几人,才惊觉,众人对那老乞丐竟是半点印象都无,仿佛其人根本未曾出现过。 难道自己在做梦? 陈错这念头一起,便摇头否决。 他若睡着,只能入梦泽,如何做梦? 一时之间,陈错惊疑不定,注意到陈海目光,便顺势低头看了一眼胸前,入目的是一片油污,抬头一看桌上狼藉,他终于确定,那老乞丐肯定来过,只是旁人都不记得了!不由感到诡异莫名。 “仔细想来,此次实是鲁莽,凭着陈娇的话,加上恶鬼威胁,有些饥不择食了,方才被那乞丐定住,动弹不得,其实非常危险,只是结局不算坏,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定要谨慎。” 想到此处,他又低下头,看着胸前衣衫,哭笑不得。不过,废了衣服终是小事,关键是这部功法,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这套无名吐纳法,也不知道名号,亦不知晓功效,彻彻底底的三无产品,所谓吞云吐雾、春夏交替,更是没影子的事,真这么厉害,岂能随意传授?而且内容这般简单,不怕我随意外传?唉,稀里糊涂的练了一遍,不知有没有什么隐患,况且,那乞丐和周道长都说,偷学功法很是不妥,难道要束之高阁?” 想到此处,他忽的苦笑一声,心道:最早见着老乞儿,寻他不得,便处处搜寻,好不容易见着人了,反倒游移不定,有了功法也犹豫起来,这人的心思果然难测,就连自己的,都无从琢磨,不过不管练不练,都得先记下来! 一念至此,他驱散众人,回到屋中,马上躺倒在床,进入梦乡。 入了梦泽之后,丹药效用尚未退散,但已有减弱迹象,那利用身体直接记忆的无名吐纳法,居然有几分模糊了。 陈错深吸一口气,权衡半天,终是在梦中投影了白纸,趁着记忆尚且清楚,给麻利的记了下来。 这纪录的方法,除了呼吸之外,还刻意标注了吸气和呼气所用时间长短,乃至用力程度。 “若没有服用丹药,我决计不能记的一点不差,就此而言,那通明丹日后倒是有大用处,每有大事,当先吞服!” 待最后一笔落下,陈错吹干墨迹,拿起来,看着纸上的无名吐纳法,端详许久,猛地一咬牙。 “事到如今,哪还有多少选择,再挑三拣四,性命怕是都没了,没说的,干!” 当天夜里,他就又吐纳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陈错一起身,便感到精神充沛,洗漱的时候一个疏忽,竟是将铜盆给捏出了一点痕迹。 “居然这般有效?这才多久?” 心头又惊又喜,对无名功法的一点疑虑又少了许多,对他而言,最缺的就是时间,能快速提自身实力,那是求之不得!哪里还能管上许多? “除了实力,还有周边安全,都得利用起来。” 一念至此,陈错吃了饭,便让陈海一番准备,随后乘车前往城外,对外说是要寻个寺庙拜佛。 消息传到王府,陈母正忙着善后盗窃之事,闻言眉头一皱,忍不住道:“他倒逍遥,不知家中危难。” 陈河在旁说:“这几日,君侯赶着集望,也颇劳累,如今府中出事,他去拜佛求平安,兴许也是好意。” 陈母摇头叹息,忽然想到一事,道:“周先生说二郎文章聚了小望,那文章到底如何,你来说说。” 陈河摇头推脱:“小人如何知道文墨事?不如请张君子来,他知识渊博、交友广泛,正好询问。” 陈母同意了提议:“也好,之前让他打探的事,也得赶紧问问。” 第二十三章 香火味 早饭一过,张举就到了王府。 “君子在朝中,可打探到什么?老夫人这几日很是忧愁,昨日府中还遭了贼,更是烦心……”途中,陈河先试探着问了一句。 “正打算告知姨母,”张举眉毛微动,“你说王府遭贼了?可否详细说说。” 陈河脸色不变,只道:“得您亲自去问,小人实在不好多说。” 张举登时熄了询问的念头,转而询问姨母最近还有什么烦心事。 陈河这才说起文章的事。 张举就道:“我有好友,甚是喜好这篇文章,几日前曾在我家中探讨、品评。” “这就好,等会君子正好与老夫人说说。” “多谢陈兄弟指点,我新得了一些好茶叶,过几天给你送来,你给点评点评。” “好说,好说。” 说话间,二人来到后宅厅堂,张举整了衣冠,入内见礼。 “自家人,老是这么客气,”陈母一指旁边,就让张举入座。 张举行礼之后跪坐下来,与陈母说了几句家常,终于被问到正事。 “大郎的事,贤侄可打探到确切消息了?” “回姨母,得了些消息,”张举赶紧回应,他那日精神恍惚,未能从三位好友处得到信息,事后自然补救,确实有了些收获,即便陈母不召唤,过两天也要来拜访了,“朝廷上,确有几人造谣中伤,还上了折子,说了些不中听的话。” 陈母紧张起来:“上折子了?这就难办了,实在不行,只能豁出老脸,动用人情,请人疏通了。” “这事的关键,其实还在今上,”张举冲着西边拱了拱手,“今上还信任王上,再大的困难,都只是一时的。” 陈母顺势就问道:“圣人怎么说的,你可知道?” “今上并未回复。”张举将探得的情况说了出来。 陈母松了口气,再问其他,张举所知有限,无从回答了。 “有劳贤侄了,这时候,也就只有靠你了,不像二郎,整日里逍遥快活,不知疾苦。”陈母也不追问。 张举记着陈河提点,便道:“君侯也没闲着,靠着一篇《画皮》,在建康城也是小有名望了。” “正要问你,”陈母问道:“二郎那篇文章,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张举赞道:“《画皮》此文行文流畅,用词精妙,而故事更是寓意深刻,我与友人对其评价都高,现在已被不少人拿出来,与陆忧的《青斋》相提并论,说这一篇在众多志怪中,算是首屈一指的了。” 陈母吃了一惊,她着实没想到,张举会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居然有人拿二郎的文章,和陆忧的作比?” 陈母自诩位格,但对陆忧的名声、人望是了解的,知道这人看着超然出世,其实在建康城很有号召力,便是自己几个手帕交,以及诸多贵妇,也时常谈论,话里话外都是仰慕与称赞。 每每此时,陈母都要在旁附和一二句,也听闻陆家因着陆忧、陆琼等人,又有复起之势。 结果,自己看不上的次子,居然被人拿出来,和这等人物做了对比! “不止,自昨日起,城中茶肆十有七八都要唱说《画皮》,光是曲调就编排了不下九种,诸听客百听不厌,说是街巷闻名都不夸张!被人追捧的程度,兴许还要在《青斋》几篇之上,”张举这两天显是有所了解的,“这才是刚刚开始,时日一长,影响更甚!” 陈母久久没有言语,末了,才道:“二郎还有这等本事。”语中有着惊奇和欣慰,跟着就是对张举致谢,说他对二郎乃是谬赞。 张举摇头道:“这般说辞都只是评价,称不上是称赞,过得几日,怕是赞誉更多,说起来,我与几位好友,有心邀二郎参加文会,与他品评,就是不知他是否会答应。” “答应,答应。”陈母眼中一亮,“这等好事,他会不答应?”她心里跟明镜一样,但凡这种文会,参与的多是乡品甚高、且很有威望的人物,不乏朝中当权之人被邀请过去以作裁决、品评,实乃养望扬名的绝佳场所。 那陆忧在城外隐居养望之前,也参加了几场,很是扬名,令其几个族人都跟着沾光,官运亨通。 “如今大郎局面不妙,正好借此机会,让他帮着涨涨名望。”陈母心花怒放,等送走了张举之后,马上招来陈河,询问陈错的去向。 “说是去寻一家寺庙,还未通报是哪家。”陈河回了问询,又问,“要小人去将君侯召回来?” “不急,不急,”陈母眉头舒展,几日来头次露出真心笑容,“让他散散心,拜拜佛也好,有神佛护佑,便能更加顺畅了。” 陈河点头表示明白。 陈母又感慨道:“二郎有这等本事,老身着实是没有料到,但这是好事,自来文墨之道是叩门砖,能成名士势,家中正值危难关头,他若能以文采之名结交各方,就是我家之幸了!”话落,面露欣慰。 过了一会,陈母却又面露忧愁,又想起了大儿子的事。 正好陈娇过来问候,注意到母亲异样,主动问起缘故。 陈母不想拿这些事来与女儿说,只道无事。 陈娇哪肯信,眼珠子一转,笑道:“娘亲还不知道吧,二兄在建康城出了名啦,连带着我都跟着沾光了。” “哦?”一听是说次子,陈母忧愁稍减,“可是因为那篇文章?” “娘亲也知道了?”陈娇微微诧异,见母亲脸色好转,就再接再厉道:“兄长那篇《画皮》,女儿几个闺中密友也读过了,都很喜欢,央求女儿去找兄长,说想再讨要几份呢,还有的倾心遐想,兴许再过不久,就要有人来求亲了!” 陈母终于露出一丝微笑,拿手一拨女儿额头,道:“休得胡言。” 陈娇扬声道:“可不是瞎说,女儿过去往闺友处聚会,都只是陪衬,要陆家两位姐姐讲陆才子的事迹,昨日也算是翻身了,被人围着追问兄长之事,对了,她们托我问呢,您可知道二兄何时再写新篇?” 陈母笑着摇头道:“你得自己去问,我如何好指挥?” “那我得快点了,”陈娇一本正经的说着,“过阵子,《画皮》怕是要被更多人追捧,不知多少人要去拜访二兄,迟了,怕是外面的人都比我先知道了。” 她的话,固有几分讨好母亲的意思,却也是发自真心,因此拜别母亲,回到后院,就让贴身婢女找机会询问一下。 她那婢女道:“小姐放心,奴婢与君侯府上的翠菊熟悉,等会就去打探。” 陈娇喜道:“快去!快去!”继而又抱怨道,“二兄也是的,上次来府上,也不来见我,亏我还帮过他。” 那婢女安抚了几句,便找了个时间离府,在街巷间快走。 “就是此府!” 那婢女走过没多久,一处巷角,忽然多了一头白花花的小猪,不过脸盆大小,背上还趴着一只墨绿色的小乌龟。 它竟是口吐人言:“此处有香火香味,却无人收敛,必是无主供奉,咱们顺着味道去饱餐一顿!哼哧!哼哧!” 第二十四章 白日碎鬼影,五步可登仙 同样是一大清早,自东宫走出的江溢,就面色阴沉,郁郁寡欢。乘坐牛车途中,更时时叹息。 忽的,车外传来管事之言:“主上,那是您在著作局的好友吧,是否要邀来同乘?” 江溢朝窗外看了一眼,正见着张举匆匆行走的身影。 江溢心中浮现上次见面情景,摇头道:“不用,这人也如北方两国使者一般,是个言不由衷的,不与他见了。” 管事应了一声,又问了句是否回府。 江溢便道:“心中郁郁,去福临楼,正好纾解情绪。” 很快,他如同往日般,与几位好友共聚福临楼。 最初,众人像往日一般谈天说地,但很快,有人注意到江溢情绪不高,就问起缘故。 江溢也不隐瞒,道:“几日前周国派了使者来问聘。”说到此处,唉声叹气。 左右见之,面面相觑。 江溢就道:“再往前几日,齐国也派人来问聘了。”说完,又是一声叹息。 终于有人问道:“聘问乃是国事,按说,是国与国之间的交善,江君何故连连叹息?” 江溢面露忿色:“两国使者看着和善,处处礼数周到,其实都是伪装,实乃倨傲,递交的国书语气强硬、用词僭越,哪是来问聘,分明是上邦与藩属之令!奈何因前朝之故,我朝势弱,今上意欲休养生息,只得竖起韬光养晦的牌匾,处处忍让!” 众人一听,也都面露悲戚。 有人怒道:“北方两国本是蛮夷之后,窃据中原神州,论正统大义,如何与我朝相比?如今却这般欺凌我等!” 又有人说:“还是前朝之故,十几年前的侯景之乱,撕开了前朝虚弱表象,虽有高祖澄清宇内,奈何如萧纪这等余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以致巴蜀为北国夺去,否则焉能有今日之势?” 有人安慰道:“古有勾践卧薪尝胆,今上有大志向,且观几年,必然正统兴盛!” 一番说下来,江溢却还是闷闷不乐。 这时,下面突然传来几声叫好。 立刻有人对江溢道:“江兄,不如去听听曲目,最近多了个文曲,说是不错。” 谈到兴趣,江溢终于回过点神:“可是那日我离去时,未及听的那个?” 众人都道:“正是。” 有人补充道:“你若听了,必然喜欢。” “过去听听。”江溢并未迟疑,只在下楼时顺嘴提了句,“为何不见郑生?若有他在,还可在旁品评。” 众人都摇头说未见。 有一人道:“有两日未见他了,昨日路过他家,想去拜访,敲门许久,不见有人开门,兴许是在城外庄子里苦读吧。” 江溢点点头,也不追问,与众人下了楼,在掌柜的亲自引领下,于雅座落座。 “《画皮》?这名有些意思,这几日我忙于行走东宫,倒没怎么听闻。”江溢懒散的坐在胡椅上,朝台上看去。 福临楼深知坊间喜好,每每有精彩文章问世,不光会让人说书编曲,还会编排几个角色上去,在旁边走走停停,算是一大特色。 此刻,就有一男一女做书生和仕女打扮,在台上对着行走。 随着剧情的诉说,江溢端起茶杯,轻轻摇头。 才子佳人的故事,他早已听腻,对《画皮》开篇的这部分不由有些失望,觉得和过往诸多传奇、志怪差不了多少,都是书生遇美人,结伴同居。 剧情推进,江溢还是摇头,自以为看破了后续剧情—— 无非女子乃大户人家出身,家人寻来,侮辱书生一番,书生留下几年之约,或被发现是世家后裔,或是投笔从戎,北伐立功,总之是三十年河东那套,最后与佳人团聚,扬眉吐气,欢笑落幕。 他正想着,台上忽有个道士打扮的男子登场,冲众人拱手。 急促的琵琶声中,说书人说到了捉鬼道人找到书生,予以告诫。 江溢终于来了点精神,坐直了一点身子。 很快,到了书生窥视恶鬼虚实的部分,台后的帘子骤然拱起来,一个紫青色的鬼首骤然钻出来! 因太过突然、江溢又在全神贯注观看,被吓了一跳,手上茶杯一个没拿稳,摔在桌上,茶水洒了一桌一地。 侍候在旁的酒楼掌柜赶紧过来赔罪,又让跑堂伙计过来收拾。 江溢摆摆手,道无事,然后笑骂:“好个主意!这般事都做得出来!” 边上有人道:“这鬼首惟妙惟肖,连咱们江才子都吓到了。” 还有人说:“前日还是竹子编出的鬼面轮廓,模糊不清,怎的这次这般清晰,这青面獠牙的样子,不知道的,真以为是鬼怪降世呢!” 掌柜的回复道:“做物的匠人忽然就福至心灵,连夜赶制出来的,诸君,如何?” “不错!不错!” 江溢抚掌而笑,换了茶水,彻底沉浸故事之中。 那故事里面,王生窥见恶鬼真容,惊恐之下先追上道士,虽得了避灾之法,最终还是不抵恶鬼凶残,惨遭剖心。 见此情景,江溢摇头叹息,道:“错在起始,亡羊补牢,亦无用矣!” 跟着的剧情,就是道士得了消息,收了恶鬼,再指点王生妻子,让她去求一疯乞,那疯乞丐一番言语后,让王生棋子吞了其痰,但乞丐却没了踪影,王妻无奈归家,最后关头竟吐出心脏,让王生复苏了。 当然,还少不了最后一番感慨“愚哉世人”的话来。 最终,一文说罢,曲停人散,众人轰然叫好。 江溢的众好友也是齐齐称赞,再看江溢,却是愣在椅子上,面露沉思之色。 等友人询问,江溢深吸一口气,叹道:“这画皮一篇,必能扬名建康,其中深意,就让我深有感触,北国两使便如文中恶鬼,看着彬彬有礼,其实包藏祸心,眼下的问聘只是表象,一味退让,招祸之举也,必须从一开始就绝其念!” 说着,他迫不及待的起身,急急要走,等到了门口,又猛然想起,此时难以面见太子,于是眉头一皱,又坐了回来。 众友人见状,都来宽慰,却不敢多议国事。 “诸君无需担心,我自明白,”江溢摆摆手,忽然问道,“此文这般精妙,必是出自大家之手,不知是何人手笔?这等人物,当与之共饮、交心!” 众人一听,相互对视,无人开口。 倒是掌柜的不明缘故,笑道:“乃临汝县侯之作!” “临汝县侯?”江溢先是疑惑,回忆片刻,面露惊奇,“莫非南康王的那位兄弟?” “正是!” “这真是……”江溢恍惚片刻,再看众人,“我记得,上次你们还曾提到这篇文章。” 众人讪讪。 有人道:“主要是郑生议论,我等都是附和,那时都没看过。” “郑生不也没有看过?”江溢摇摇头,笑了起来,“妄下定论,隐患颇大,郑生怕不是听了此文后,羞愧难以见人,所以几日不见踪影吧?” 众人一阵尴尬。 这时,离着不远的另一雅间中,忽然传来“哗啦”一声,似有诸多物件被扫落在地,跟着就是争吵和斥责之声。 掌柜告罪一声,匆忙离去。 江溢看去一眼,见一行人走出雅间,怒气冲冲的离去。 “那人……”他眯起眼睛,认出了领头之人,“好像是陆乐。” 余者观之,纷纷点头,道:“还真是他。” 江溢哈哈一笑,道:“这可有趣了,陆乐借他弟弟陆忧的名号,一年以来,不仅仕途顺利,更得各方看重,今日为何这般恼怒?” 众人都是笑而不语。 又说了几句,江溢便说心结已经打开,起身告辞。 等上了牛车,想起之前的事,招来随行管事,就道:“方才路上见了张举吧?” “是。” 江溢挥挥手:“去请他过来,到我家饮酒。” 管事面露诧异,想着你来时见着人,只当未见,此刻又去邀请,变得也太快了点吧! 未料,他这念头未落,江溢又从车窗探头出来:“去问问临汝县侯是否在府中,改日我要拜访。” 那管事一愣,随即应下。 马车前行。 迎面却走来一个道士,这人满脸虬须,腰杆挺得笔直,背上背着桃木剑。 道士与马车错身而过,却停下脚步,然后凌空一抓。 “嘎!” 一声怪响,一团青紫鬼影,居然在手中成型,然后被他一把抓碎。 “哼!光天化日,鬼魅横行,南朝的气数果然是尽了。” “分明是香火显形,”他背后的木剑忽然出声,“你既然见了,不去将那源头诛灭?敢观想鬼怪,即便不是造化道的妖邪,恐怕也是大大的恶徒啊!” “这鬼魅不过第一步非凡之境,交给旁人吧,”虬须道人迈开步子,“某家此来,是接引仙人转世,那陆忧被天师道的伎俩蒙骗,误入歧途,为了给他寻这洗身之物,耽搁了这么久,可不能再拖了!晚了,就赶不上福地开门了!”话落,又加快了脚步。 “嘿嘿,那你可看走眼了,”那桃木剑发出尖细笑声,“我可是在那鬼怪残留之上,闻到了桃源气息!” “什么!” 道士猛然停步,大吼一声:“休得胡言!” 他本在闹市之中,但这般吼叫,却不被旁人投以异样。 “我便是自世外而来,还能有错?”桃木剑嘿嘿一笑,“一步非凡,二步道基,三步长生,四步归真,五步世外,世外一成,必有桃源伴生,也就是佛门的佛国……” “一派胡言!”虬须道人冷冷说着,“五步世外,羽化登仙,哪还能留在凡俗?太清之难以后,世间长生都少,何况世外?”说完,重新迈步。 木剑诧异,道:“哎?你不管了?” “莫说世外本该无,就是有……”虬须道人理直气壮,“又岂是某家能对付的?他娘的,这建康城果然是不能待了!” 第二十五章 香火奉我,心中养神 ,一人得道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坐在马车上,看着沿途风景,陈错长叹一声,深切感受到了佛门在南朝,尤其是在建康城影响。 他今早从城东东篱门出了建康城,沿着城郊小路一路向北,到那蒋山转而向西,过东门桥,又顺着覆舟山和玄武湖行走,最后自北门归入建康外城。 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寺庙,见了不下二十座! “好诗啊!”边上,侍候车边的陈海,第一时间开始了例行吹捧。 陈错未将马屁放在心上,指着远处半山上的那片连绵寺庙,问起边上向导。 “那是哪家寺院?” “是归善寺,寺主是有名的善人,施粥劝善,收养孤儿。”向导乃一猎户,名为马吾,出身南康一系的庄园,对建康城十分了解,因而被陈海选来领路,“这寺庙,在高祖时兴盛,有诸多大殿,香火鼎盛!” 陈错点头称赞了一句,道:“山野之中有庙,回到外城还有大寺,再往南就到潮沟了吧?这寺庙所居之地,可是金贵了。” 马吾笑道:“君侯英明,再有六七里地,就能看见潮沟了。” 陈错又道:“潮沟府邸云集,归善寺离潮沟不远,该是有些人气的,过去看看。” 陈海正揣摩着陈错心思,一路上那么些个寺庙,君侯只是了解询问,就驱车前行,根本未动拜访的念头,现在见了归善寺,却要一观…… 想到此处,陈海心中已经了然。 他这主上,想选个离城近的、人又多的寺庙。 事实正是如此。 陈错出行寻寺,不是真要拜佛,是为了防备恶鬼侵袭,寻个佛家之地暂住。 周游子虽未明说,但陈错猜测,此世佛门寺庙该有伟力,可以辟邪,托庇于寺庙,恶鬼再来,可受庇护。 不过,城外郊区多荒野丛林,常有走兽飞禽,即便是看着宏伟壮观的大寺,夜色降临,也难免有几分荒野古庙的感觉。 有鉴于此,陈错便想要离城池近点,而且周游子若是归来,离城较近,也能尽快得知、前往,与之碰头。 想着想着,他乘坐的马车已到寺庙外围。 “此处就要下车了。”马吾在车外提醒,“自此处始,到寺庙跟前,广袤土地都是寺庙所属。” 陈错诧异不已,走下车来,抬头眺望,寺庙还远,周边连片的肥沃农田,乡间半途,还有一座石亭。 道路两边,有诸多农夫耕作。 “这些人是?” “寺庙的佃农,归善寺说是有数十倾地,此处只是部分,城外还有不少。”马吾如数家珍,“寺中不仅有佃农,而且武僧众多,时常出城巡查,扫荡匪患。” 陈错循着陈方庆的记忆碎片,问道:“寺庙有这么多的土地,为何还经常找世家、世人募化?” “听说是为了不忘根本。”马吾有些不确定。 陈错点点头,不复追问,带着陈海、马吾与三两随从,走在田间小路。 两边,岁月静好。 远处屋舍有妇女劳作、孩童嬉戏,一副男耕女织的画面。 陈错刚想称赞两句,忽的浑身一沉,就有几分不爽利,头上流出冷汗,微微眩晕,意识到不对劲。 “这是怎么了?” 他心中一急,抬头一看,眼睛瞪大,居然在寺庙之上看到了一座大放光芒的佛陀! 似乎是为了回应陈错目光,那佛陀倏的膨胀,直落下来,有几分泰山压顶之势! 陈错猛然停步,无形压力临身,又令他后退两步,深吸一口气,定睛再看,却又找不到了。 边上的人有些奇怪,却不敢多问。 陈错皱眉沉思,抹了一把冷汗,心有所感。 “周道长说过,恶鬼与我意志相连,本隐藏在字句之中,没有形体,是因我意念勾勒,方才成型,我这身上怕是因此沾了恶鬼风邪,一近此处,佛迹自生,说不定就是来镇压阴邪的,因此才会不适。” 一念至此,他虽然身子骨不爽利,倒没有离开的意思了。 “这亦说明,来此借宿,是真的能抵挡恶鬼!” 陈错想着,不由加快了脚步,只是越走,头上冷汗越多。 不过,等他走到一半,路过石亭的时候,却听到亭子里面传来说笑之声。随意一扫,见是两个道士坐在里面说着话,一个看着岁数偏小,少年模样,一个却是个青年。 “佛庙门前有道士?说起来,我来寺庙,也是道士建议,古怪,古怪!” 陈错收回目光,不予理会,只想着赶紧去那寺中,镇压了恶鬼。 “师兄,你方才说,若要收敛香火,须得心中观想,不知这是何意啊?” 定! 听着亭子里传出来的话语,陈错一下子停下了脚步,宛如中了定身术,退了回来,到了那石亭旁边,重新打量。 他仔细一看,才发现说话的是那青年道人,此人竟是称呼边上的少年为师兄。 那少年道长微微一笑,却不说话,反而朝陈错看了过来。 “两位道长……”陈错拱拱手一下明白过来,上前见礼,道:“见过两位道长,方才听二位谈及香火之事,在下颇感兴趣,可否一同?” 他面露期待,心里则在奇怪,怎么周游子语焉不详,有诸多限制,这两位光天化日之下,就这么直来直去的交谈? 少年道人笑道:“相见就是有缘,兄台既然能听得言语,那也不是常人,不如坐下来,一起论道。” “多谢。”陈错满心古怪,想着和尚庙前你论什么道啊,不过对方愿意说,他求之不得,莫说寺庙,皇宫门前都论得! 陈错当即入座。 亭子不大,坐下三个人之后,其他人再进来,就有几分拥挤了。 陈海等人只能退到外面,尤其是陈海,满眼警惕的盯着。 陈错又打量了二人几眼,问道:“听二人谈及香火观想,可否说详细一些?” “有何不可?不过最好不与凡俗听闻。”少年道人笑了起来,扬手朝着陈海等人甩了袖子,“我与师弟说起此事,本因身在佛寺之外,这佛家最是擅长造佛,满天下的传播教义,然后塑造佛像,于心中观想,以证香火。” “哦?”陈错被那话题吸引,也顾不上好奇少年这一袖子,心说,按这说法,佛家走的就是香火之道?难道周道长是因此,才让我来此? 一念至此,他精神一振,结合《画皮》文章的传播,追问起来:“塑造佛像,让众生皆知,这是在引众之念吧,那又是如何收敛起来,化为己用的?” 少年道人一副豪放做派,笑道:“原来兄台只知其一,不晓详细,是拿话诈我二人呢,好得答案。” 陈错一惊,正要解释。 少年道人摆摆手,道:“无妨,无妨,都说是有缘了,兄台也问了,有何不能说的?” 陈错这才放下心来,真心请教,暗道,这道人虽然年岁不大,但豪迈、大气,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少年道人就道:“这收敛香火的通法,多为冥想,如佛门者,先塑佛像,再于心中观想佛陀,塑造心中之神,说白了,香火道得自神祇之法,神祇驻于庙宇、天庭,佛家的香火法门,是将自身做庙,心中存佛,吞纳信徒香火,以壮自神!是把自己当神来养!” 把自己当神来养! 陈错咀嚼此言,渐有明悟,只是终究不是细节,还待再问。 但两个道士却是忽然站了起来。 “两位道长,你们这是……”陈错跟着站起来,想着这才说几句啊,这是要走。 “突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未办,兄台,咱们有缘再见!”少年道士说话间,与那青年道士转身就走,速度颇快,转眼就到了田间远方。 “怎么道门的人都跑这么快?缩地成寸是标配?” 陈错正想着,身后传来了声佛号。 陈海快步走来通报,说是归善寺的知客僧来了。 陈错转身问候。 那知客僧模样端正,神色从容,双手合十,微笑回礼,随后便伸手在前引路。 “这位知客僧如何称呼?”陈错方才记挂两个道人,未曾详细问询,现在开口已有几分不便,抽空问了马吾。 “小人也不知道,知客僧一般也无需记清姓名。” 陈错又想到一事,问起自己与两个道人的交谈之事。 马吾、陈海都道:“我等在亭外,不曾听清,始终有风声绕耳。” 陈错心下了然,知道那两个道人是用了什么手段。 “他们出现此处,说是论道,但透露了佛门一些底细,未必没有图谋。怕是佛道之争一类的,我可能是恰逢其会。” 他倒是有些自知之明,不会将自己看的太过重要。 想着想着,那无形压力越发浓烈,等到了寺庙正门,陈错深吸一口气,让陈海拿出拜帖,又定下捐献银两,提出游览寺庙的要求。 知客僧这才知晓陈错身份,见他出手又大方,当即欣喜,言语间又恭敬了不少,领着陈错就是一阵介绍。 寺内果如马吾所言,前前后后几座大殿,个个雄伟壮观,殿中佛像宝相庄严,据那知客僧讲解,金身尽数装脏,能驱魔降妖。 陈错听罢,也感心安。 他前世偶尔旅游,好山好水看过一些,寺庙道观观赏过不少,这归善寺的规模和布置足以震慑南朝人心,却只换来了陈错的欣赏目光。 知客僧在旁看着,暗暗惊奇,认定这位君侯喜怒不形于色,越发敬重起来,注意到陈错经过佛陀、罗汉金身的时候,都会驻足肃穆,表情严肃,又不由生出好感来。 他却不知,陈错经过金身边上,身上无形压力就要加重几分,以至于迈步都有几分困难了。 等游览了一会,到了金刚殿外,陈错见时机成熟,便说游览下来心有所感,想借宿几日。 知客僧登时面露喜色,自是不会拒绝这等贵客,立刻就要去禀报寺中上座。 陈错自是请他快去,而后找了个地方坐下,长舒几口气。 陈海早就注意到了陈错异状,上前询问是否要归家修养。 陈错摇摇头,只是等待。 结果,等了好一会,知客僧也未回来,陈错倒越发有些不适了。 “不过长待一会,就这般难耐,真要住上几天,怕不是要出人命了!” 他心里颇为矛盾,越不舒适,越是说明恶鬼难来,只是这身子骨有些受不住,只能想些法子缓解——先是让陈海取水来喝,又找了通风之处,结果都不见好转。 陈错也有几分急了。 忽然,念头一动,想到了那篇无名吐纳法。 “先试一试,未必有效,要是也不行,再试试观想之法,应该就是在心里想佛像什么的吧。” 念头落下,陈错的呼吸节奏骤然一变。 嗡! 前方的金刚殿中,那立于门边左右的护法金刚,忽然轻轻震颤,鸣叫了一声。 不过,因太过轻微,加上一闪即逝,并未被门前众人发现。 第二十六章 石林四水围金宫,烈日佛光定真龙 与此同时。 天王殿中,正有一名锦衣公子缓步前行,一边观赏佛像金身,一边轻声笑言。 “早就听说过归善寺的大名了,一直无缘得见,今日一来,算是开眼了,果然威武雄壮。” 他身边还跟着两人。 一人着黑衣,神色肃穆,浑身上下萦绕着一股气场,像是一个黑洞一样,就是透射到殿中的光线,到了此人身边,也要稍稍扭曲。 另外一人,就是个面容枯槁的老和尚,身披袈裟,闻言合十,道:“殿下操劳国事,自是来的少了,日后却可以抽空常来,寺中会为您备下独院。” “是要常来,”那锦衣公子点点头,“孤王自走入这寺院,身上就清爽了不少,就是这关节都不怎么酸痛了,”他轻轻摇头,“当初在北周为质,着实受了不少苦,留下诸多病患,时时发作,到了此处,明显有所好转,难怪潮沟诸多官吏士人,喜欢来此借住。” 老和尚宣一声佛号,道:“殿下为国受难。” 锦衣公子摇了摇头:“孤王这算不得什么,只是皇兄当初与孤同为质,到底是留下了国朝隐患,最近病症愈多,此番孤王微服前来,就是为了给皇兄祈福,归善寺坐于皇城之北,多有高僧游讲,听说有佛光神异,可以医治百病。” 老和尚一听,立刻正色起来,郑重合十道:“陛下既有微恙,可以来寺中小歇,当有效用。” 锦衣公子却摇头苦笑道:“他忙于国事,最近更有诸多烦恼,难以抽出时间啊,因此才让孤来……”说到此处,他停下话来,指了指身边的黑衣男子,对老和尚道:“大师,这位是宫中供奉,李多寿李先生,想必你是知道的。” 老和尚看了黑衣人一眼,点头道:“李施主年前,才随陛下同来。” “那就好办了,”锦衣公子笑了起来,“李先生出身仙门,神通广大,他有一法,可以让皇兄不至,亦沐浴佛光,得享安宁。” 老和尚闻言,眼皮子一跳,却没有说话。 正好这时,有一僧人在外请见,乃是寺中职僧,居维那之职,管理寺中事务。 老和尚借机离开,到了门口与之交谈,知是临汝县侯想要留宿。 老和尚点点头,道:“既是县侯,自当款待,不过……”他回头看了一眼,“当下局面复杂,先不要安排至半腰独院。” 维那微微一愣,却不多问,合十而退。 殿中,那锦衣公子看着两和尚身影,低语道:“李先生,你说这位大师,能否答应?” 李多寿依旧是表情严肃,只是眼角一挑,露出几分讥讽,道:“归善寺是借着高祖赏识,才得了此处风水宝地,但怀璧其罪,此地被他们所据,为旁人眼红,不久前就有昆仑宗的道人过来一番闹腾,您与陛下亲善,可直言龙陛之前,亲疏自分,他们若想安稳,必不会拂您之意!” “如此甚好。”锦衣公子点点头,正好老和尚吩咐过后,也已回返过来,这位公子就继续谈及方才之事,道:“李君之法,需一血亲以身代之,然后血脉相连,乃传佛光与皇兄,孤王不才,愿以身代之,此番过来,就是通告寺中,让寺中做好准备,这几日便要行之。” 老和尚正要开口,忽然,那寺中佛像微微震颤了一下! 顿时,老和尚与那李多寿,都是神色一变! 倒是锦衣公子并未察觉。 “金身异象,必有缘故,当是安城王之意上达佛前了,”李多寿忽然开口,看着老和尚,“大师还是仔细思量吧。” 老和尚面露惊疑,却未反驳。 哒哒哒。 忽有青衣仆从入殿,到了那锦衣公子跟前,道:“王上,鲍直兵于城中与人争执,打伤了几人。” 锦衣公子轻笑一声:“这憨人,又闯祸。”转头对老和尚道,“今日之事,还请大师不要外传,毕竟龙体安康,天下之要,孤王此番前来,不带侍卫兵将,亦无几个亲随,就是不愿为人关注,想来大师是明白的。” 话落,拱手告辞。 老和尚一路护送,直到那锦衣公子离去,才回转寺中,却是叹了口气。 “多事之秋啊!” 念落,神色微动,朝着南边看去,宛如一眼越过庙宇,落到了城中。 “那昆仑客也将再来,时局着实纷乱。” . . “舒坦多了。” 另一边,陈错吐纳几口之后,无形压力居然衰减不少,冷汗亦有所缓解,不由精神一振,就想着再接再厉,将这套吐纳法走上一遍,看能否彻底驱散身上不适。 但知客僧此时回来,打断了他的吐纳节奏。 那僧人来去匆匆,却还是满脸笑容,礼数周到,陈错自然不好说什么,只是吐纳一断,压抑之感立刻重新袭来。 “让君侯久等,上座见客,小僧等了好一会,都未曾得见,就去寻了直殿的维那,这才得了准许,因此耽搁了些时间,君侯稍待,客房收拾出来之后,小僧引您过去。”知客僧说完后,双手合十,行礼后又匆匆离去。 陈错一见,就猜到缘由,是知客僧怕自己等得久了,特意中间就来通报,其实流程还没走完。 “那就等入住之后,再完整吐纳一番,方才吐纳,就有好转,这是个好苗头,待完成一百零八轮,或许能有奇效。” 陈错深吸一口气,强撑精神。 边上,正有两个文士打扮的男子,漫步游览,方才显是听到了陈错与知客僧的对话,便过来拱手见礼。 “学生等人也会住在寺中几日,想来您定能入住半山,那可是一大喜事。” 陈错打起精神,与两人回礼,又问了二人来历。 这两人,一个名为王瑾,一个名为陶薄,都是自丹阳秣陵来建康游学的。 那王瑾乃是琅琊王氏的旁庶分支出身,而陶薄乃是他的连襟。 又问了两句,陈错这才知道,二人方才便注意到自己,已经打探过了,知道了身份,这才找到机会过来问候。 王瑾更道:“君侯《画皮》一文,我等也都拜读了,十分钦佩,亦喜好篇章,不想,竟在此处相见,真个喜不自胜。” 陈错谦虚两句,就问起方才一事, 这次是陶薄回道:“这归善寺的客房宿地,那可是十分有名,据说有佛主护佑,能延年益寿,我二人也是听家中长辈提起,此番来建康,第一个就是来此处拜访借宿。”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错方才入寺,先是眼见佛陀,跟着又受无形压力,这会一听此言,当然上心,赶忙询问起来。 陶薄道:“学生所知,都是道听途说,便当是抛砖引玉吧。”这人一番谦虚,终于入了正题:“说是与这建康城的地势、地理有关。” “哦?”陈错越发好奇起来。 陶薄道:“说是建康城虎踞龙盘,有秦淮、运渎、潮沟、青溪四水绕皇城,又有石头城护卫在西,鸡笼、覆舟、蒋山三山定于北,山上处处林木,而皇宫之中金铁铸顶,有火盆立其中,引朝日之光,因此建康城夏季炎热,有如火炉,凡此种种,暗合五行之数。” 他指了指脚下。 “归善寺位于城北偏西,正好就在土木之间,又近潮沟之水,占了三行,得佛光照耀,填续补断,因此神异自生!” 第二十七章 真仙何所居? “原来建康城,还有这般布置!” 陈错听着,就有些惊讶,再看对面两人,不由佩服起来。 那陈方庆算是建康住户,自幼在此成长,还不如这两人清楚。 王瑾则补充了一句:“也有个说法,说建康城之所以佛寺众多,正是为了这五行之阵安稳。” 陈错又问细节。 二人却摇头说不知了。 那王瑾更是收回话头,道:“见着君侯,一时欢喜,倒是跑了题,还是说回这归善寺吧。” “正是。” 陶薄点点头,又介绍起来:“归善寺依着一处山丘而建,前院众殿位于平地,而寺中僧人居所则围绕山丘,有三六九等之分,最寻常的是小丘的最外围,此处是寻常僧众和一般住客的居所,与寻常住所一样,我等便借宿于此,再往里就不同了……” 他说到此处,神色亦兴奋起来:“自山丘半腰处始,就是寺中大和尚的住处,据说就有佛主庇护,山顶佛光笼罩此处,寻常的病症住上三日就能好转,若能住上七天,还能益寿延年,听说……”说着说着,他压低声音,“还有那女客女扮男装,住了七日,因此得子!” 陈错听到此处,觉得这人正在开车,怎么听怎么别扭,不由暗道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不是自己不恭敬,实是解说员人太污。 陶薄说完了半山腰,又说到了丘顶上。 “那山丘顶上是寺主与上座的居所,轻易不与人见,学生曾闻,有人见飞鸟从中死而复生,还说曾有大佛凭空而坐。” 大佛凭空坐? 陈错心头一动,他方才在入寺之前,不就见了这般情形? “越说越玄乎了。”陈海在旁跟着听,有几分不信。 王瑾则对陈错道:“以君侯的身份,定要入住半腰之处的,有何神异,到时一住便知。” 陈错听着,也觉该是如此,但还有担忧。 他想着自己这会沾了恶鬼邪祟,被佛光压制,若真有神异,说不定更加痛苦难耐,还不如住在寻常客房,能得安宁。 倒是那马吾一听,跃跃欲试。 陈海立刻泼了冷水:“我等侍从就不要多想了,岂能与主上一同住于贵处?” 马吾立刻失望几分,讪讪道:“小人不敢多想。” 那王瑾与陶薄又与陈错说上几句,便有僧人来寻二人,他们先行告辞,说是明日再聚。 等人一走,陈海就道:“恭贺君侯,这两人也是出身不凡,却也对《画皮》赞不绝口,要不了多久,或得士林认可。” “这就想多了。”陈错笑着摇头,“你没有经历过些许事,不懂从众心理,画皮固然是好,经得起时间检验,但建康自有舆情,志怪玄奇不上台面,流传再广,在南朝也难登大雅之堂,现在众人追捧,乃是人人皆读,寻常对谈,自然不需要讲究,而如方才那两人,他们拿《画皮》说事,有几分是真心佩服,还不好说,但借此与我攀谈、拉近关系,才是根本。” “小人受教了。”陈海点头称是,心里不由感慨,这主上果然是开窍了,与从前不同了。 陈错则是擦了一把冷汗,又看看知客僧离去方向,身上压力越发沉重。 最后,他实在是有些耐不住了,又不知对方何时能来,想着反正都要在此借宿,便找了个僧人过来,寻了间厢房进去,随后招来陈海,让他在外守护,自己小睡一会,不得让人打扰。 . . 主仆几人闲话之际,那知客僧也正与客房执事交谈,满脸忧虑。 “临汝县侯乃是宗室,是南康王之弟,非一般人物能及,他此番拜佛,出手大方,有慕化之意,是一桩善缘,不入半腰之院,说不过去!” 对面僧人摇头道:“此番处置,是事出有因,实是那位君侯来得巧了。” 知客僧道:“总归是能通融的,半腰之院不是只有一间,让临汝县侯住上几晚,有感佛法精妙,便是不能皈依我佛,亦足以成为强援,日后还能引来南康王。” 对面的僧人没有说话,倒是个苍老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通融是可以通融,只是局面不同。”先前在天王殿里的老和尚,缓步走来。 知客僧二人都是躬身问候,口呼“上座”。 那老上座点点头,道:“你方才去寻老衲,不得门入,该是知道,老衲正在见外客,那人身份尊贵,还在南康王之上,这两日,此人当会再来,到时如何安排?” 知客僧等二人低头合十。 老和尚又道:“更何况,那昆仑宗人也已回返。” 两僧一惊,而后面露恍然。 老和尚叹息一声,道:“这昆仑宗,乃是修行界的泰山北斗,先秦时便雄踞一方,历经风雨磨难,几次大劫都保存下来,如今更是靠着广成道统大宗之名,号令仙门各大分支,他们的面子,莫说是咱们归善寺,就算是北方沙门都得给一些。” 知客僧忍不住问:“他们此来,还是为了那位陆家君子?” “正是,”老和尚点头,“陆家陆忧,已被确定是转世真仙之一,否则天师道为何急不可耐的要收他入门?只是,天师道起自秦后,杂糅香火功德,被仙门视作三张伪法之一,不被修真一道视为正途,昆仑宗要引陆忧入门,也有几番波折,上次还做过一场,事后已然约定,要借我佛之地,洗去陆忧身上的香火痕迹,估计也在这几日之内。” 说到此处,他看着知客僧:“这般时候,如何能将半腰之院与他人入住?除非那位君侯也是转世之仙,否则断无可能!” 知客僧闻言,只得叹息,合十点头,表示明了。 他自是认为,临汝县侯不可能是转世之人。 哪里能有这么多转世仙? 旁边僧人却问:“上界这么多仙家转世,到底为何?” 老和尚沉吟片刻,道:“自那侯景引发太清之难后,仙道元气大伤,如今的算计,无非五五之谋,是以年初以来,各仙门宗派行于凡俗之人渐多,尔等无需深究。” 二僧领命。 老和尚又对知客僧道:“你往前殿,和那位临汝县侯说明,他若不肯,也就罢了,致歉过后,便送走吧,老衲日后亲自写信邀请,让他再来。” 二僧不免诧异。 老和尚神色不变,道:“我方才来时,望过那位君侯,虽不如陆忧,但在寻常人中,也可称为人杰,总不能交恶,只是缘法如此,若他心中一口气不舒展,也不用强求。” 知客僧点头便退,虽面有愧色,却还是找到陈海,将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陈海当即就色变,道:“你说这话是何道理?我家君侯何等身份,居然要与寻常人等厮混一处,简直荒唐!” 知客僧愧色愈浓,合十道:“实乃寺中之故,望几位施主海涵……”之后,自然是一连串的致歉与辩解,但真实的原因,却是不能说出。 到了最后,陈海怒气难消,马吾也是一脸遗憾,但他们清楚,能做出决定的,还是君侯本人。 知客僧倒也明白这点,便要进屋去面见陈错,亲自道歉。 陈海冷冷道:“我家君侯正在小睡,不许打扰!” 殊不知,他口中的君侯,正盘坐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莫名的,陈错的脑海中,闪过了那少年道士的话。 “将自己当神来养,心中观想……” 那张青紫色的鬼面脸谱,出现在他的心中。 第二十八章 吐纳观想金身鸣 那脸谱在心中一清晰,陈错先是一愣,继而坦然。 “有甚可怕?最坏情况,无非是将那恶鬼引来,但我身在庙宇,恶鬼来了,有大佛镇压,就怕他不来!” 一念至此,他非但不去制止心中念头,反倒越发仔细的回忆那张脸谱,生怕一个不细致,引不来恶鬼。 但陈错到底没有详细的香火修炼法门,此刻所谓观想,更像是在心里勾勒,主要的方式,还是呼吸吐纳。 随着长息短息在陈错口鼻间流转,他的神色逐渐恬静,整个人安静下来。 这套吐纳法,陈错已经完整吐纳过一百零八轮,完功之后,可谓身轻如燕、心灵澄净。 此番他一边回忆吐纳节奏,一边控制呼吸,一边还试图在心里勾勒鬼面脸谱,可谓一心三用,起初尚显生疏,甚至因为分心,差点乱了节奏,但都随着呼吸平稳下来,竟有几分渐入佳境的味道。 一百零八轮的吐纳,分为三十六凝轮与七十二散轮。 随着时间流逝,他逐步接近了三十六之数,身上的冷汗已是消失,压力更是荡然无存,浑身上下、四肢百骸转而舒坦,于是他沉浸其中,物我两忘。 模模糊糊之间,半梦半醒,眼前隐现白色苍茫。 那张在心底勾勒的青紫脸谱,越发的清晰起来,伴随着呼吸吐纳的节奏,一缩一涨。 慢慢的,陈错身边出现阵阵金色微光,随着他的呼吸,朝着口鼻汇聚,一缕一缕,如毫毛一般,入得其内,又显现在脸谱周围…… 屋子外面,尚有几分声息。 知客僧本就心怀愧疚,这会被陈海挡住,也不好拉下脸来,最后只得合十告退,说是等君侯醒来,再来询问。 这人一走,陈海就恨恨说道:“这归善寺前恭后据,看低君侯,许是不知君侯如今名满建康,不给安排上院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主君和寻常人等一同住在下院!”说完,更是愤愤不平。 马吾也道:“可不是么,方才那两个书生,还和主君一番攀谈,很是尊敬,若是最后知道主君未被以礼相待,反而贬斥到他们边上同住,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陈海一听,怒气更盛几分,道:“那外地来的书生,都比这归善寺的和尚懂事!” 空旷大殿,佛像端坐莲台。 在那佛像的前面,上座老和尚正低头垂目,默默观想。 一轮一轮的金色光晕,在他的头后浮现,交相辉映。 忽然,老和尚紧闭的双眼睁开,头后光晕暗淡,他骤然回身,目露惊讶。 嗡!嗡!嗡! 佛像金身隐隐震颤,发出一点鸣叫。 “这是……” 老和尚的表情凝重起来,然后猛地站起来,仔细的看着那佛像,注意到其上浮现出一层稀薄的金色光辉,而那光辉,又似乎被什么力量牵引着,朝着前院汇聚过去! “佛光显现……” 他顺着那金光的方向,看过去,而后眼睛倏的瞪大。 高墙与屋舍挡不住老和尚的双目,他的视线扫过整座寺院,注意到了那一座座大殿之内,无论是佛陀金身,还是金刚护法的泥塑,又或者是菩萨的神坛,都在微微震颤! 微薄的金色光辉,在这些金身塑像上浮现,然后朝着一个方向汇聚过去。 “金身齐鸣!” 老和尚深吸一口气,心底有浓烈的震惊。 “佛陀转世降临了不成?” 他的心骤然一紧,但紧跟着又摇了摇头。 “不,不对,若是佛陀转世,那就不该是眼前这般,只有一层佛光浮现,而应该是归善寺积蓄几十年的佛光,尽数都因共鸣而沸腾,然后朝着在世佛陀汇聚了!但即便是眼前这般,能撬动金身佛光的,至少也得是世外之境的大能出手!但如今,世外难以下凡,那就只能是这般境界的转世!” 转世真仙! 这个念头从心底一浮现,回想起不久前相似的一幕,老和尚再难镇定,迈开步子,匆匆而行。 而那一座座大殿之中,金身泥塑震颤着,依旧还显微弱,过来拜佛烧香的人,并未察觉,即便是发现了一点异样的,也以为是自己眼花错觉。 不过,寻常香客不见真妙,却也有能看出端倪的—— 那寺外一角,正有一头小白猪,躲藏在农田阴影之中,看着远方寺庙,砸吧着嘴,垂涎欲滴。 在它的头上,绿色小乌龟“叽叽咕咕”的叮嘱着。 “哼哧!俺知道分寸,这庙宇乃是光头的地盘,俺不会窃其香火的,来此是顺着之前那无主香火的味道,之前扑了个空,这次必然不会错过……” 这小白猪正说着,忽然眼珠子一瞪,看着那庙宇中浮现诸多金身虚影,立刻吓了一跳! “群神降临?好家伙,这和尚庙里,莫非有什么大神降临了不成!不行,哼哧!咱们得赶紧动手,不然那无主香火说不定要被人给抢走了!” 说罢,它蓄势待发! 在距离此处不远的一棵树上,立着两道身影,正远远观望寺庙。 乃是两个道士,一高一矮,正是与陈错在寺外说过话的二人。 这两人与陈错分开之后,并未远去,而是直接隐身于此,小心观察。 寺庙异象之前,这师兄弟二人尚在对话,话中透露出几分拿捏不定的意思。 “那位临汝县侯,若真是真仙转世也就罢了,若不是,师兄你透露出香火之法,岂不是犯了忌讳?”青年道人面露忧愁。 少年道人却冷笑一声:“犯忌讳如何?咱们太华山一脉本也是正统,但几次劫难,无人问津,如今上下才有几个人?若非靠着祖上余荫,如何能知道转世真仙的消息?这亦是咱们云霄宗复起的契机,哪里能顾虑许多!” “但……”青年道人摇摇头,“转世真仙当是修真道统,你却透露香火道统之法,若是真仙转世,必然天赋高绝,举一反三之下,真要是领悟了香火法门,岂不是误入歧途?这……” “迂腐!”少年道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咱们太华山也是正统传承,有历史沉淀,你是听过上古三代几位祖师事迹的,该知道,那修真道脱胎自元始道,严格来算,元始之道的炼气士才是正途,怎的现在都行那修真之道了?所以,莫将这些看得太重,修行之事,看人不看法!” 青年道人还待再说,少年道人摆摆手:“与其他仙门比起来,咱太华山云霄宗有什么优势?临汝县侯未被认定为转世之仙,咱们于此,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先机!否则,几家同至,换成是你,你会选咱们山门吗?为兄我,当年就是被师父骗进山门的!” “我听说过,是几串……”青年道人正要说。 “闭嘴!”少年道人已然脸黑,训斥了一声,正要再说,但倏的神色猛然一变,然后与那青年道人齐齐转头。 他们瞳孔中,浮现阵阵金身虚影,金光彩霞,交相辉映! 青年道人惊呼一声,就道:“佛光普照!这与那日景象相似,那位君侯,真是真仙转世!”话落,已有几分迫不及待,先前诸多顾虑,尽数抛之脑后。 少年道士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拦住自家师弟。 “现在过去,是要挑战归善寺,还是要将此事宣扬的天下皆知?” 此言一出,青年道人也清醒几分,知道还要潜伏,心中不免不甘。 师兄弟二人紧盯着那连绵寺庙,全神贯注。 忽然,却见一头小白猪,自农田中冲出,如同离弦之箭般直奔庙宇而去,只是刚到半途,却被边上一个拿着镰刀的农夫发现,随后一声招呼,几人响应,围过去,将那小猪逮住。 那小猪扭动挣扎,最终还是被拖走了。 “……” 青年道人摇摇头,感慨道:“不愧是佛光,连这寻常牲畜,都被度化,失智皈依!” . . 厢房之中,陈错神色如常,不知外界变迁,已然吐纳了三十六轮,合凝轮之数。 外界。 诸多大殿的佛像金身,震荡的越发明显,贡台上的灯烛摇晃着,然后部分倾倒,甚至盛放的瓜果贡品都有掉落下来的! 终于被拜佛游览的香客发现了异样! 第二十九章 一人得法,光照内外 嗡嗡嗡! 金身摇晃,贡台震荡。 供品滚落下来,有的落在桌上,有的在地上。 拜佛的香客们起初还镇定,可等有人惊呼着奔跑起来,立刻便引来人人效仿,还有人出言,以为是自己并不虔诚,惹怒了佛陀。 此言一出,人群终于惊慌起来。 巡查的僧众也发现了不妥,一部分人去安抚,一部分赶着去禀报。 引领宾客的知客僧,同样注意到了异样,对身后客人告罪一声,匆忙奔走,来到后山处,要去寻上座禀报。 途中,他见到寺中维那出面,正在安排人手,引导人群,纷乱渐渐有了平息的迹象,可周遭大殿之中,依旧还有震鸣之响,便不由加快了脚步。 结果,还在半路,已经遇到了老和尚,后者神色间,还有几分焦急之意。 知客僧一愣,匆忙询问:“上座,佛像金身皆有异样,此何意?” 上座轻轻摇头,并不回答,快步疾走,但走了两步,又停步招手,让这知客僧也跟着。 知客僧本因为学法不精,又不是寺中要职,不好追问,正要回返前院,但见了老和尚的招呼,赶紧跟在后面,依旧还是一头雾水。 两僧一前一后的前行,途中有其他僧众过来,见了老和尚,都急切询问。 老和尚还是沉默不语,只是疾走,一直到了偏殿厢房处,这才停下。 在他身后,已然跟了诸多僧人,这时都顺势看去,见着了在门外一脸疑惑和茫然的陈海与马吾等人。 “诸位法师,你们这是何意?” 陈海等人是真的吓了一跳,本来那知客僧一走,他们依旧愤愤不平,在这里数落寺中不是,没想到说着说着,一堆僧人就都围过来了,难免有几分心慌。 殊不知,众多僧人也是一头雾水。 一时之间,厢房门口,大眼瞪小眼,气氛压抑。 “何人在屋中?”老和尚忽然转头,询问起来,但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众僧面面相觑。 知客僧心中一突,赶紧道:“临汝县侯正在其中小睡!” “临汝县侯,果然是他。”老和尚微微皱眉,随后叹了口气,对众僧道:“你等先散去吧。” “但是前殿异样……”众僧依旧担忧。 老和尚一摆衣袖,口念佛号,随后就对众僧道:“去吧,已无异样。” 众僧听罢,也不怀疑,纷纷合十退去,老和尚又招来寺中维那,吩咐道:“去让武僧中最为上品的几人过来,护卫于此!” 维那诧异,道:“那几人正在修养恢复,现在若是调动出来,耗费了精力,等那位安成王再来,如何能护卫安全?安成王乃是当今亲弟,一同患难的,该是比南康王之弟要紧一些。” 老和尚摇摇头,道:“那是寻常时候,可现在便是帝王亲临,也比不上屋子里那位要紧,速速去调派人手!”说到后来,语气已经有了几分严肃。 维那不敢再言,合十而去。 转眼就只剩下知客僧一人,他听着看着,至此神色已有几分惶恐,看着老和尚,小心翼翼问道:“上座,那位君侯……” 老和尚看了他一眼,道:“此事是你的缘法,你且过来。” 知客僧犹犹豫豫的走过去,还未站定,老和尚忽然抬手做拈花状,轻点了知客僧的额头。 顿时,这僧人眼中光影大变! 原本只是寻常的屋舍、殿堂,现在却能见见道道金光! 一座座大殿之上,佛光阵阵、彩云连连,在天上飘荡,又有一缕一缕落下来,汇聚到眼前的厢房之中。 那房门此刻也遮盖不住他眼,能直接透过木门,看到内里景象,偏偏在那床上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团金光中,一道虚幻人影盘坐中央。 一种天长地久、亘古不变的庄严气息,从中不断散发出来! 金光缩涨,有如呼吸。 “这这这……” 知客僧眼睛瞪大,脚步“蹬蹬蹬”的连退九步,随后双手合十称佛,低头连呼佛号,才勉强镇定下来,只是眼中还残留着一点惊惧。 “佛陀转世?佛陀转世!” 他朝老和尚看去,满脸惊疑不定。 “临汝县侯乃是佛陀转世?” 话落,知客僧又摸了摸双眼,知晓老和尚用了神通,令自己暂开了天眼通! “莫惶恐,当警目。”老和尚罕见露出一点微笑,“慧智,老衲不如你。” 那知客僧一听,便生惶恐,连说弟子不敢。 “莫担忧,”老和尚说话间,看了屋中一眼,叹息一声,对知客僧道,“你本该籍籍无名,但自今日始便不同了,一人得法,光照内外,如汉时的淮南王,一人得道,八公共升,今日你摒除繁杂,窥见真性,辨出真修,足以见性成法!得此缘,证此果,此乃命数,但亦在自身,日后切不可懈怠!” “弟子惶恐。”慧智口中说着,又看了那厢房一眼,“君侯莫非真是转世佛陀?” 老和尚叹息一声,道:“本以为建康城虽是南朝都城,但龙气衰颓,根基浅薄,难支真修,一个陆忧便该是极限了,未料还真有第二个转世之仙,老衲看走眼了啊!” 慧智深吸一口气,不敢多言,他从上座的叹息中,听出了后悔之意! 待得过了一会,他才又小心问道:“上座,那临汝县侯,并非佛陀转世,也是转世仙人?” “你无天眼通,不见陆忧来时景,与今日相似,这临汝县侯与那陆忧该是一类,即便不是转世仙,也是大有来历,”说到此处,老和尚又忍不住叹息一声,“老衲为了眼前事,有心要驱赶于他,怕是惹下了因果啊。” “方才君侯身边不见异样,有所错判在所难免,”慧智有心安慰,旋即又疑惑起来,“为何此时忽起异样。” “归善之地,本就不同,”老和尚指了指后山顶上,“他入屋小憩,当时受了佛光沐浴,又有龙血为引,以至于显露了几分真性!如那日陆忧来时一般。” “那这是要复苏前世了?”慧智越发紧张。 “哪里有这般容易?”老和尚摇摇头,抬头一看,见诸多佛光有平息趋势,便道:“临汝县侯将醒,你先镇定心神,等会与老衲一同拜访。” 慧智赶忙应是。 这时,诸多武僧已然过来,个个孔武有力,气血沸腾,往那边一站,本有心上前呵斥的陈海都缩了缩脖子,只是站在门边警惕,不敢上前了。 . . “佛光将平。” 寺外,两道人望着连绵殿堂,都松了口气。 少年道人轻声道:“便要平息了,该是不会引起旁人注意了,好在这归善寺不在城中,注意到的人不多。” 青年道人喜道:“有这般气象,那临汝县侯不是转世真仙,还能是何?可笑其他几家都认错了人,觉得是那侯府三淑女,咱们既有先机,速速过去拜访,接引他入山门吧!迟了,就要生变了!” 少年道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澎湃之念,道:“还要等君侯出了庙宇才行,不好与那佛门人当面。” 青年道人急道:“等到临汝县侯显露真能,几大山门皆知,咱们如何争得过旁人?还是得冒险一二的。” 少年道人苦笑一声,道:“归善寺内有佛国门户,能打开门户,进出佛国,至少也有一长生境坐镇,我等进去,如何抢人?且忍耐吧。” 青年道人一听,唉声叹气。 少年道人又说:“与其哀叹,不如思量,若是其他山门也来了人,我等如何能领君侯还入我门!我为何急不可耐的,就将香火之法透露出去,莫说香火之法,只要君侯愿入云霄,便是阴阳镜法、水火锋诀,我一样可传!” 青年道人闻言诧异。 却见少年道人满脸坚毅:“但凡能振兴云霄宗,便受戮心之刑,吾亦无悔!” 第三十章 心中影 “呼——” 吐出一口长气,陈错缓缓收功,睁开了眼睛。 顿时,他一双眸子中精芒闪烁,隐隐能见金光。 于陈错而言,便是屋中纤毫毕现。 “果有奇效!” 再一品味,那无形压力尽去不说,更多了几分身轻如燕的清爽,他不由欣喜,舒展身躯,就要起身。 噼里啪啦! 顿时,陈错浑身上下响起了铁锅炒豆般的声响,那澎湃劲力,竟是从各处奔涌而出! 他当即精力充沛,竟比连睡一日还要舒畅! “妙极!这套吐纳法果然精妙!” 赞叹一声,陈错念头一动,也不急着起身,感悟心底一道青紫色模糊虚影。 方才他虽是吐纳,但心念观想之事,竟是一念回忆,在心里勾勒起鬼面脸谱,现在再想,不仅没有畏惧,反多了坦然。 “既已习练,便无需瞻前顾后了,大不了重来,也无甚大不了的,若能将恶鬼引来,在这寺中将之镇压,除了后患,也值了,毕竟我本凡人一个,几日根基换他恶鬼伏诛,去了后患,脱出枷锁,倒是赚了。” 一念至此,陈错又想到梦泽中的脸谱原型,便有计较。 他心中的模糊轮廓,是吐纳的时候,回忆模仿梦泽中的脸谱,在心头勾勒,如同临场作画,因此多有出入,正要再看原型,找出差异,得再入梦泽,一探究竟。 结果尚未动作,陈错这肚子里却“咕咕咕”的叫个不停,竟是饥肠辘辘,几日没有吃饭一般! “修行这吐纳法,竟是这般饥饿?” 房外。 金光彩霞已然散去。 闭目盘坐的老和尚睁开眼睛,对知客僧慧智道:“上前敲门吧。” 慧智点点头,就要走上前,但心里忐忑,看着厢房那扇门,还有几分惊惧。 此刻,他已没了天眼通的神通,但方才眼观金光彩霞,着实震撼,余韵尚在心中,再看那平平常常的房门,居然觉得有几分高深莫测。 陈海又站了出来,他有些畏惧的看着宛如精钢铁铸的一排武僧,却依旧挡着前路。 慧智见状,合十道:“施主,小僧此来,一为致歉,二为告知君侯,寺中诚心请他留宿,还望能给通融。” 陈海一愣,见着对方势弱,多了几分胆气,冷笑道:“笑话!当我家君侯是什么人?一会说让走,一会又让留,未免太不恭敬了吧!” 慧智面露羞惭,有心解释一二,但不好直言转世,偏又不能打诳语,有几分进退维谷。 那老和尚开口出言:“先前让君侯离去,乃是老衲之令,确实有欠考虑,是以亲自过来与君侯赔礼。” 简简单单一句话,但陈海却莫名生出几分畏惧来,宛如面对老夫人之时。 他登时不敢大意,问起老僧身份:“这位老法师是?” 慧智就道:“这位乃敝寺上座。” “上座?”陈海大吃一惊。 他出身王府,被选为侯府管事,也是陈母觉得他见多识广,能给陈方庆查漏补缺,因此,陈海对寺庙内的诸多门道,也略知一二。 南朝自梁武帝后,佛门之势日盛,与权贵纠缠愈深,利害关系逐年增长,是世家豪门之外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这上座之称,初为荣誉之职,代表地位尊贵,多为年高望重者,如今更有实权,为纲领寺众的重要僧职。 在南朝,能担任上座的和尚,出身往往也非同一般,或乡品甚高,或生为耆年,或出身名门望族,绝非陈海一介家奴能随意品评的。 陈海不敢多言,只好闷闷点头,道:“既如此,我去通报主君,看他如何定夺。”他转身敲门。 门中本来寂静无声,过了一会,传出陈错声音,询问缘故。 陈海就把情况说了一遍。 “既是长者来,我当亲自相迎。” 屋里响起了脚步声。 门外,慧智长舒一口气,转头再看上座老和尚,后者也舒了一口气。 吱呀。 房门打开,露出了陈错的面容,他见屋外几人,先行礼,后让位,请几人进去,期间不时揉了揉肚子。 老和尚见着,已然明了,开口却道:“老衲来与君侯赔礼,因着寺中缘故,让君侯受了委屈,实是我等之过。” “不敢。”陈错摇摇头,思量着寺中前倨后恭的缘故,“法师既有决定,当是有思量的,无需过来赔礼,寺中有不便的地方,我等能理解,不会强留,方才困乏,小睡一会,现在既然醒来,这就走了。”然后就要呼陈海去准备。 老和尚正色道:“老衲乃是真心,更是实意,不如君侯先用一顿斋饭,老衲让人收拾一间院子出来,给您暂住,敝寺后山之上,有几座独院,沐浴佛国光辉,有驱邪镇念之效,君侯既然来了,何不一住?此处玄妙,君侯一住便知!方圆十几里,该是没有第二家有这般益处的。” 陈错一怔。 老和尚话中意有所指,所谓驱邪镇念,若真有奇效,不正好应对恶鬼局面?是无意说出,还是有意点醒? 一念至此,陈错不由沉吟起来。 这番表态,从大寺上座口中说出,无疑是友善、示弱的表现,话中的弥补之意几乎溢于言表了。 但最大的疑惑,是归善寺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乃至上座亲自来道歉,过来挽留,一驱一留间,有什么变化? 心念一动,他想到了方才吐纳时,隐约能见金色光辉,沐浴全身,温暖平和,莫非与此有关? 咕咕咕…… 肚子再次叫起来。 一番权衡思量,再看对面老和尚的真诚面容,陈错最终点头。 他是被对方的诚意打动的。 老和尚微笑起来,合十感谢,又吩咐寺中僧侣,赶紧去准备斋饭款待,最后对知客僧慧智道:“你领着君侯先去用斋,等会老衲让人去找你,尽快让君侯入住。” 慧智也松了一口气,领命点头,又小心看了陈错一眼。 陈错有些奇怪,他这次吐纳过后,本来感知就敏锐了几分,自然注意到,这知客僧对自己态度有了明显变化,原来只是客气,如今似乎有几分敬畏?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这群和尚明显不打算明说,他也只能暗自思量。更何况,他现在腹中饥饿非常,也顾不上其他,跟着慧智就是一顿饱餐。 “斋饭倒是颇香。” 待得一顿吃完,陈错有几分回味。 但慧智与陈海等人,看着那一堆空盘子,却是一阵疑惑,怎的这位君侯的胃口,竟是这般大?这一顿,怕是吃去了五六人的分量! “就是寺中武僧,怕是都没有这般饭量,但武僧打熬体魄,还要吃肉,这顿斋饭却是全素的……” 慧智还在想着,那边消息已经传来,他不敢耽搁,赶紧就领着陈错前往后山。 一行人穿过几座殿旁侧门,到了寺庙后院,连过几座客房,开始爬坡。 但走着走着,陈错眉头一皱,那种无形压力居然重新袭来!好在吐纳效用还未散去,能抵挡一二,可他心里自是十分在意。 果然有门道! 一念至此,陈错便问起来:“方才老上座一番话,说此处不与他处相同,不知有何缘故,法师可能讲解一二?” 慧智一听,迟疑起来,呐呐不语。 陈错也不勉强,笑道:“不便说,不说就是,法师不用为难。”说着,身上压力愈盛,就想着等会入了院子,别的不说,先得吐纳一回。 慧智又有几分惭愧,道:“君侯大度,此乃寺中隐秘,不好外传,但以君侯之姿,要不了多久就能知道吧。” “这是何故?”陈错一问,见对方又是为难,便一笑置之。 等众人来到一座独院外,慧智简单介绍,便送陈错入内,自己则急急告辞,寻得上座复命。 “弟子已送君侯入院,途中君侯询问了几次,该如何回答。” 老和尚盘坐低语:“无需多言,只管安置,他住在山腰,若真是转世仙人,过几日陆忧来时,自然见分明,眼下只需等待。” 当当当! 忽然,外面响起几声厚重钟声。 慧智错愕。 老和尚长舒一口气,道:“寺主终于出定了。” 第三十一章 佛光罩鬼面 袅袅青烟,帷幔叠嶂。 青灯烛火摇曳间,一点金光落下。 殿堂中央,蒲团之上,一位面如冠玉的英俊僧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霎时间,本有些昏暗的堂间,大放光芒! 隐约之间,有青山古寺之影在僧人身后浮现,等他轻吐一口气,虚影随之隐没。 微微调息,僧人一抬头,道:“进来吧。” 房门推开,老和尚走了进来。 他双手合十,口呼寺主,然后道:“恭贺寺主,此番入定归来,必有收获。” 那英俊僧人摇摇头,轻笑道:“贫僧愚钝,徒入佛国,却无领悟,无什么可恭贺的,倒是师兄你身上缠了新因果,遭遇了何事?” 老和尚便道:“与转世仙人有关。” “还是陆忧之事?”寺主轻轻摇头,“师兄不必担忧,既然已有约定,只等那昆仑客归来,便可完结此事。” “非陆忧,又有一人疑似转世之仙。”老和尚也不隐瞒,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末了还道:“为兄此番怠慢了临汝县侯,有些失策了。” 寺主神色不变,笑道:“原来如此,难怪我方才感到佛光摇晃,竟是有贵客临门。” 老和尚便道:“转世之仙有其命格,立身世外,不过,那君侯身上缠绕众念人望,浓郁非凡,却偏阴郁,或有鬼物邪魅盯上他了。” 寺主却摇头道:“也不尽然,能影响佛国光辉的,非只于此,亦有诸多可能,师兄是困于此思,加上昆仑客再来,难免事事归于其上。” 老和尚不由问起缘故。 “世间广大,不可一概而论,贫僧在佛国中听上人讲经,就说过几例,”寺主说着,又道,“贫僧既然出定,当亲自观望一番,不过这般异象,想来也不会日日都有。” 话音落下,其人神色突变。 就见屋中青烟飘散,大殿深处的佛像微微一震,透出薄薄一层光辉,跟着化作丝丝缕缕,都朝着门外飞去。 “……” 老和尚默默合十。 那寺主神色如常,话题一转,道:“你方才说那安成王的事,此事可大可小。” 老和尚一怔,旋即也不看那缕缕金光,点头说着:“此事牵扯真龙,不可不察,但那安成王深得今上信任,他纵有谋划,我等也难以拆穿,更不要说,他若是在今上面前进谗言,反倒是吾等的不是。” 寺主沉吟片刻,道:“无妨,顺其自然,他既打着陛下名号,那就按着陛下之事行之,到时贫僧会邀几位同道一起观礼。” “如此正好。”老和尚微微放心,“老衲先退了。” 待老和尚离去之后,寺主看着那缕缕金光,轻轻一弹指。 叮!叮! 一连两声轻响,他的脸色终于有了变化。 “还真是轮回未尽之态,而且有迷雾罩心,怕是连入梦观念都难做到,莫非建康城内,真有两仙转世?” . . 缓缓吐出一口气,陈错收功睁眼。 再次完整吐纳了一百零八轮,又顺势观想鬼面脸谱,心中虚影便又清晰了几分。 因为之前有了一次经验,这次一心二用,越发得心应手,可谓一气呵成,格外舒畅。 一百零八轮吐纳完毕,他依旧是通体通透,下腹处暖烘烘的,五感敏捷,连带着思路都清晰了许多,虽比不上服用通明丹之后,却也比归善寺前要好得多。 起身下床,陈错先试了试拳脚,力气果然又增长许多,跟着念头一动,浑身劲力运转,在屋子里辗转腾挪,灵巧至极,宛如脱胎换骨! “才几次吐纳,就有这等功效了!这吐纳法确实不一般,那老乞丐恐怕也不是寻常人,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 心里是这般想着,但陈错心里也隐隐猜测,吐纳法或许神奇,但能这般立竿见影,短短几日就有这般效用,八成也和自己观想脸谱,还有身在这归善寺有关。 但附带着,一口气吐纳完毕,依旧是饥肠辘辘。 “那老乞丐带着我运转第一遍的时候,可不见这般饥饿,我在家中也曾吐纳一百零八轮,同样也能忍受,这般看来,估计和观想之法、归善寺的奇异,是有联系的,等离去此地,就能用排除法了。” 想着想着,他站起身来,看一眼窗外,想着还未到寺中用膳时间,就叫了陈海进来,让去那潮沟两岸,找家酒馆,弄些素菜过来。 没想到,门外来了个几个小沙弥,端着几盘子热腾腾的饭菜。 “我家寺主吩咐下来,让我等这会送来饭食。”小沙弥行礼之后,说明了来意。 陈错不由意外,道:“多谢寺主美意了,代我向他致谢。”心里想着,之前都是与上座老和尚接触,怎的突然连寺主都出来了? 但这会主要还是吃饭,便收敛念头,等那饭菜摆好,陈错一看,又是意外。 “居然还有肉食?” “都是三净肉,”小沙弥双手合十,后退两步,“我等僧人固然持斋,但寺中武僧若要练武,是不能缺肉的,否则练不出来。” 陈错点点头,看着小沙弥几分站立不安的模样,没有追问,心里也有几分明白。 自梁武帝后,佛寺建立了素食制度,僧众不再吃肉,归善寺也不例外,但武僧习武,多数是练的外功,打熬筋骨皮膜,平日里要用药膳,泡药水,营养若是跟不上,身子很快就会垮了,自是要重新拿起三净肉的传统来。 更何况,武僧显是寺庙的暴力团体,有武力保证,诸多地产、土地方能安稳,自然是不惜血本的投入。 陈错坐下用餐,就是一顿狼吞虎咽。 之前那顿斋饭就很是可口,如今配合大肉,加上白米饭,更是香气四溢,他一连吃了四大碗米,前后通知两次加餐,才算停下来。 不仅让小沙弥目瞪口呆,就是陈海等人也很是意外。 陈错却不管旁人,一顿饭后,心满意足,坐于院中,真有安心定神之感,很快就沉沉睡去。 陈海等人不敢打扰,纷纷退去。 陈错这一睡,自是到了梦泽。 他脚下不停,直接走到鬼面脸谱的跟前。 “果然有了变化!” 那青紫面具的边上,有一圈一圈的金光笼罩,宛如水中涟漪。 靠近几步,陈错细细感受,发觉冰寒之感已不甚明显,反而多了股宏大厚重的意境,随后侧耳倾听。 原本,他在脸谱周围能听到阵阵低语,如今低语尚在,又多了部分密密麻麻的诵经之音。 相比之下,他心中那个模糊脸谱,就无这般奇异,但边上也掺杂着一点金色光晕。 “丹来!” 陈错忽然一抬手,空中从无到有出现一颗丹药,落下被他接住。 通明丹。 吞服丹药,五感更加敏锐,他便又迈开两步,进一步靠近脸谱,几乎到了抬手就能摸到鬼面的距离。 终于,冰寒再临,同时又有股温暖笼罩在身,驱散寒冷;耳边,低语与诵经交缠。 “无名吐纳法果然有些门道,先前模糊间,我就感到有金光靠近,怕是吐纳时将寺中的非凡之力引过来了,这光辉,该叫佛光,纯正厚重,倒有几分光明正大的意思,而鬼面属阴,诡异阴冷,双方隐隐对立,吐纳佛光,或能将这鬼面的阴冷给压服下去!不知算不算是炼化,能否一窥奥秘……” 一念至此,他拍了一下大腿。 “总之,这佛寺必须得接着住啊!” 第三十二章 寺中策 两天时间,转眼就过。 一大清早,上座老和尚立于后山丘顶,眼观全寺。 很快,他眼皮子一跳,便见着一座座雄伟大殿上,佛光云霞宛如风中芦苇一般摇摆着,朝着那佛寺后院汇聚。 “每日皆有异样,是那位君侯在修行。” 寺主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老和尚起身行礼,道:“为兄去看过几次,但门窗紧闭,君侯又身有迷雾,又无从探究,只是能遥遥感应,因此有几分疑惑。” “贫僧知道师兄疑惑,”寺主微微一笑,“贫僧多少看出一点,那位君侯该是得过指点,所以汇聚了人望,如今在尝试观想。” “该是如此。”老和尚说着,欲言又止。 寺主看他一眼,道:“师兄有话,还有什么不能对贫僧说的?” 老和尚就道:“为兄倒是觉得,那位君侯观想行法是其一,但观这两日佛光变化,倒是有几分古之韵味。” “哦?”寺主神色微变,“师兄追随上师两百多年,见多识广,既有发现,不妨说说,所谓古之韵味,是何意思?” 老和尚迟疑了一下,吐出三个字:“炼气士!” 寺主眉头一皱,沉思片刻,点头道:“并非没有可能。”他沉吟片刻,又道,“临汝县侯若是观想,只要不是心中坐佛,该是不会惊动寺中金身的。” 老和尚点头道:“不错,其人身上乃是凡俗文章之念,不涉佛门,寺中观想,也该是无声无息,与佛光井水不犯河水。而那古之炼气之法,本就是朝吞晨露,暮吸晚霞,其中最为顶尖的法门,甚至能吞云吐雾,今在寺中,吐纳之余,动摇佛光,亦是可能!” “那该是最为上等的吐纳之法。”寺主点点头,眉头紧锁。 老和尚又道:“转世之仙当有宿慧,心中存留炼气之法也是正常,其中出身正统的、乃至成仙甚早的,本就以炼气为道基,转世之后,宿慧渐醒,本能的吐纳,都是说得通的,更加证明了这位君侯的身份!” “话虽如此,但祖龙第二次绝地天通后,修行元始道的炼气士,已然凋零……”想到此处,寺主忽然摇头失笑,“这当是那位君侯的本能,等仙门之人找到其人,自然有所安排,无需我等置喙。” 老和尚见状,道:“师兄终于承认了临汝县侯的身份,那接下来,该如何对待?” “找个契机,贫僧亲自与那位君侯聊一聊。” 老和尚便道:“为兄这就去安排。” 寺主笑道:“师兄不用费心,贫僧自有安排。” . . 陈错的院子外面,三名小沙弥端着收拾好的碗筷菜碟,边走边聊。 “那位临汝县侯,可真是个大肚客!今日又是吃了五六人份。” “可不是么,该不会是家中食粮不够,特意跑过来吃的吧?” “那是不至于,听说他给寺中捐了好大一笔钱,连上座都对他很是客气,还借了好些个佛经看呢。” “这位君侯,好几日都不见出院,可能真是来学佛的。” “那倒是挺好的,就是太能吃了。” 几人嘀嘀咕咕,忽然见着前面正在领人行走的知客僧慧智,赶紧停嘴。 他们可是知道的,这慧智对那临汝县侯最是敬重,几乎有求必应。 不过,几人虽然住嘴,话还是被慧智听到,领着几位客人在寺中转了一圈之后,便又寻着上座老和尚,说了几个小沙弥的事。 末了,他道:“这般胡乱言语,万一冲撞了君侯,反是祸患。” “无妨,无需禁言。” 老和尚还未说话,寺主的声音就从后方传来。 慧智赶忙转身行礼。 寺主面带笑容,徐徐走来,看着知客僧,点头道:“几日不见,你佛法不见精深多少,修为倒有几分精进。” 慧智一惊,慌忙道:“弟子定当放下修行法术,专习佛法、佛经!” “无需这般,”寺主摇摇头,“重术不重法,虽有偏颇,但那术本就是自法中衍出,只要有心,一样能从其中悟法。” 慧智这才稍微放心。 寺主又道:“你于术法上有所建树,这是好的,日后可再接再厉,除此之外,贫僧也听说了,临汝县侯能留下,你功劳甚大……” 慧智就要谦虚。 “是你的,就该是你的,无需推辞,”寺主微微一笑,“这为人处世,也是磨砺人心的一环,你如今居职知客,一样能从中领悟精要。” 慧智点头受教,然后又趁机请教起来,要如何把握机会。 寺主就道:“眼下不正是机会?” 慧智心头一动,道:“临汝县侯?” “临汝县侯来历莫测,本质超凡脱俗,但表面却如同凡俗,想来自己亦是有心改变的,这几日就在院中探究,你若能为之指点迷津,当有收获。”寺主意有所指,“慧智,你之升华就源自这位君侯,若想再有进境,亦不能远离其人。” “莫非是要助其复起?可我修为低微,如何能助转世仙人?”慧智满心不解,“况且,若是君侯所需,涉及寺中隐秘,又该如何?” 老和尚已然明白寺主意思,这时在旁点醒:“慧智,你所学之术,其实并无不可言之处。” 慧智若有所思,见寺主不再多言,尽管心头还有疑惑,还是行礼退下。 等知客僧一走,老和尚便上前道:“寺主,你是想以这修行法门为契机,介入事中不成?这怕是要沾染因果!那天师道便因布局陆忧,被昆仑修士一番镇压,如今已然暂时退出建康,咱们……” “若是之前,贫僧自然不会如此,但既然君侯自行摸索观想,又疑似炼气,局面就不同了。”寺主双手合十,“此番涉入,乃是顺势而为,自当不同。” 老和尚又道:“若是昆仑也看出临汝县侯的跟脚,那难免又是一场波折。” “昆仑势大,但既已经占了一个转世仙人,还想再伸手,怕是仙门其他宗派该有怨言了!”寺主说到此处,忽而一笑,“况且,贫僧若传了君侯观想之法,对其他仙门而言,说不定反而是个理由,能用来抵御昆仑再伸手!” 老和尚明白过来,他道:“原来如此,给陆忧一人洗身,已然耗费不小,短时间内,昆仑怕是难以再给另一人洗身了,正好堵住了他们的口!” “到底如何,还要看那位君侯。”寺主眼中忽有金光闪烁,“他该是很快,就会需要贫僧指点了。” 第三十三章 一语成全! 另一边。 几个小沙弥一走,陈错摸了摸肚子,同时感受了一下全身各处的变化。 几日吐纳下来,最大的变化,并非是饭量增加,而是身体的转变,最起码,他身上的筋骨皮膜,已然越发紧致,劲力贯穿。 “再习练一阵子,兴许能赶上那几个自小打熬身体的护卫了。” 稍微检查之后,陈错随手翻看了几本佛经,思索了一会,摇摇头,又盘坐床上,低头垂目,瞬间入睡。 梦泽之中,他的身形一稳固,就直接一念转动,身形瞬间移动到了那张脸谱的跟前。 鬼面脸谱和两日前比起来,也有了显著变化—— 青紫模样不变,表面却蒙上了一层淡淡光辉,一圈一圈的散发涟漪。 陈错仔细观察了一会,又将这梦泽中的脸谱,和自己心中观想的那张对比起来。 心中脸谱,依旧模糊,只是其中多了诸多金色光辉,而且也在朝着外面散播涟漪,不过十分微弱。 抬手复制了一颗通明丹吞下,陈错闭上眼睛,激发五感,仔细的感悟起来。 “果然,两张脸谱之间,是存着某种联系的,或许我只要将梦泽的这张脸谱戴在脸上,便能让两者合二为一!” 重新睁开眼睛,他缓缓的整理思路。 “心中脸谱,是我独自观想、构建,在吐纳中慢慢凝聚出来,还掺杂了佛光,目前来看,似乎并未给我带来多少奇异能力,也不知算不算踏入了第一步的非凡之境。” 他又看向梦泽中的那个清晰脸谱。 “至于这个,靠近之后有低语和诵经之声,其成因该是和画皮文章的传播有关,是某种意义上的香火结晶、意念集合,可以说是集体创造,大概是蕴含着某种超凡之力的,但具体是否还有隐患,我无从判断。” 两个脸谱,心中脸谱源自自己的意志,而梦泽中的脸谱,则可能源自众人意念。 “一人与众人,两者都和画皮文章有关,和我有关,大概真能借此合二为一,只是我对香火道的研究,终究只留于表面皮毛,还不能贸然行动。” 想到此处,他不由叹息起来。 “若是两个道人能多说一些就好了,我现在也找不到人请教……” 带着种种遗憾,陈错退出梦泽,在现世中睁开了双眼。 “不知周道长那边如何了,顺不顺利,是否寻得了助力,能不能请来几位大佬,何日能回来?” 一想到周游子,他的思路又很快落到了墨鹤身上。 那东西奇异非常,又被人觊觎,陈错此番出门借宿,也带在身边,就放在枕边的盒子中,时时看顾。 “道长说,墨鹤能警戒恶鬼,那能否一窥佛光?又能不能借此,探究梦泽中的脸谱来源?” 想着想着,他就有些按耐不住了,考虑到此处佛寺颇有神异,想着该挑个合适时间。 “我只在屋里驾驭,借墨鹤之眼观察自身,再看看有无恶鬼痕迹,就算是真被发现了,就再捐些钱财,也无甚大不了的。” 有了决定,陈错念头一动,就要施行,但门外陈海来报,说是知客僧慧智过来问候。 慧智对自己礼数周到,处处恭敬,陈错对其印象颇佳,也乐得与其交谈。他这几日为了研究脸谱与佛光,还借了几本佛经来看,每当慧智来时,也会问上一二。 所以,他暂时压下了驾驭墨鹤的心思,让陈海把人领进来。 “见过君侯。”慧智如同往日一般问候,然后就回答了陈错在佛经上的几个问题。 得了回答的陈错沉思起来。 慧智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问道:“小僧观君侯这几日,似乎是在尝试观想?” “嗯?”陈错一下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面前的知客僧。 慧智立刻重压在身,呼吸都沉重了几分。 方才他自寺主那边归来,反复思量、权衡,最后鼓起勇气,结果话一出口,被陈错这般看着,这心里又打起了退堂鼓。 正当慧智进退维谷,不知所措之际,陈错却忽然笑了。 “甚好,甚好!”陈错点点头,“不瞒法师,我正愁困于无人指点,若是法师愿意教诲一二,那是再好不过的。” 慧智松了一口气,赶紧道:“算不上教诲,算不上教诲,只是将小僧的些许心得,说一说,供君侯参考。” 陈错也是一番客套,但很快就直入了正题。 “我之前与几位道门高人交谈过,因此知道些许观想之事,很是感兴趣,只是几位高人难以久留,因此未曾深谈,自此之后,便只得自行摸索,很是不得要领,如今困苦于此,很是苦恼。” 慧智赶紧道:“道门仙家的观想法与佛门有诸多不同,君侯切不可以一概论之,否则难免会有冲突。” 陈错笑道:“无妨,法师说说,我只做参考。” 慧智有些担忧,怕自己乱了转世仙人的路数,可想着寺主提点,终于大着胆子道:“小僧学艺不精,其实也只是知道皮毛,甚至只在门前,不得其入,说出来算是给君侯抛砖引玉吧。” 陈错正襟危坐,洗耳恭听。 慧智就道:“敝寺法承大乘,据说最早的祖师,乃是承袭大乘空宗的要义,在北方传法不成,南下建寺,不过并非在此地,后来先代祖师,也就是当今寺主的师父,得了北来高僧僧朗大师的指点,领悟三论,得梁武帝看重,这才有了根基,到了本朝高祖奠定基业,得了这块宝地!” 陈错听着津津有味,知道这些不光是历史沿革,里面应该还藏着派系和神通的变迁。 智慧见状,也松了一口气,继续道:“先祖师奠定归善寺根基后,以‘三论’为道基……” “佛家也讲道基?”陈错忍不住插嘴。 慧智解答道:“此道,乃是追寻之物,非教派之名,况且我佛入东土后,经历诸多翻译大家之手,精义文字多用汉文表述。” 陈错点头表示明了。 慧智又补充道:“咱们归善寺与那摄山,也即栖霞山的止观寺交善,便因道统沿袭相似。”说到这里,他收回话来,“说远了,还是来谈那观想之根基。” 陈错笑道:“其实这些,我也爱听,不过先说观想也是好的。” 慧智点点头,便道:“三论之法,若要观想,有三路教法,一为破邪显正、二为真俗二谛,三为八不中道,这三论观想之法,要合着佛经同修,相互促进,小僧才疏学浅,佛经学得不深,如今勉强算是入门,还有诸多不明,难见佛果之影。” 陈错听得那第一个破邪显正时,立刻联想自身,就想要询问,但也忍住了,直到慧智说完,才问:“那见到佛果之影,应该是贵门第一步非凡之境的圆满吧?” “正是如此,”慧智双手合十,“众生皆有佛果觉体,因被客尘所蒙蔽,因此流转于生死之间,只要能拂除客尘,便能得见佛果之影,凝聚一点白骨舍利。” 陈错思量片刻,问道:“什么是客尘?如何拂去?” 慧智回道:“便是对人世种种的所得、偏见、看法,人因有诸多追求,因此蒙蔽了心智,就像是落入了尘土之间,越是挣扎,越是有碍,若是能将这些抛去,成就湛然寂静,更无所得,从而觉体显现,立地成佛,跳出世间五行!” 他说着说着,露出向往、憧憬之色。 陈错却是眉头一皱,觉得这话有几分古怪,他看了一眼手边的佛经,脑海中的诸多思路骤然串通在一起。 一道灵光闪过心底,他便开口道:“小法师,我觉得你这话,不太对。” 慧智骤然回身,满脸诧异,问道:“君侯有何见解?” 陈错指了指手边佛经,道:“这两日,我看了几本佛经,见上面言生死、言涅槃、言凡圣、言明惑,又听你的说法,似乎是勘破了这些,没有了执念,就能成佛,但你若是想要成佛,岂非也是心有执念?不就是求空反而不空?你既然有所求,又怎么能无所求?” “求空而不空?求空则不空!求无所得,便是求有所得!” 慧智听到此处,眼睛骤然瞪大,继而露出了骇然之色,最后双手合十,浑身震颤。 “以生死、涅槃、凡圣、解惑,皆是假名相持,无有自性,称为因缘!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僧明了了!” 嗡! 下一刻,淡淡的光晕在他脑后浮现,眼中透露出一点金光。 明见佛果之影。 第一步,非凡之境,竟是圆满了! “……” 陈错一脸懵逼,心道你这是闹哪样,不是来指点我吗?你这是什么场面? 不远处,正在殿中打坐的老和尚猛然睁眼,一脸的惊讶的看向后院。 丘顶之上,寺主本低头诵经,却骤然抬头,呆在原地。 第三十四章 点化观大佛,斗转星不移 慧智双手合十,双目紧闭,神色恬静,淡淡金光从身后扩散开来,慢慢蔓延全身,而后又朝其人额间汇聚! 陈错紧盯着看,猜着,这该是在塑造所谓白骨舍利吧? 就在这时,一点金光从慧智身上飞出,亦落在陈错额间! 瞬息之间,他便明了其中意义! 点化之功! 随即,慧智那双眼睛里一点金光,骤然大盛! 陈错心头一震,双眼中同样泛起金光。 跟着,他眼前景象变幻! 金莲朵朵,金轮处处,隐见一尊大佛! 这时,陈错怀中葫芦微微震颤。 那大佛猛的一震,竟而分崩离析,而后黑风一起,将那金莲宝轮一并撕裂,都化五光十色,而后光影变幻,如走马观花。 陈错便感心神摇曳,宛如落入无边苦海的一叶扁舟,诸多过往有如雨点,拂面而过,不留片刻。 一股难言的孤寂萦绕心间。 忽然! 雷霆阵阵,劈开黑风,现出一点光明。 陈错眼前景象豁然一变! 氤氲庆云弥漫四方,入目之处,皆是连绵云海,一眼都望不到头,云层之上,则是漆黑苍穹,有诸多星宿闪烁。 “这是什么情况?” 下一个刹那,景象破碎,尽数消融。 他又回到了那个房间,对面是满脸感激之情的慧智。 回首四望,陈错怅然若失。 “君侯,小僧……小僧……”慧智脸上已没了恬静与明悟,冲着陈错行了一礼。 陈错收敛心念,心有明悟,道:“此乃你我造化,何况,你若存着这份心思,怕是境界难以稳固。” 慧智一怔,过了好一会,他镇定了许多,又合十行礼:“多谢君侯指点,小僧不会忘记君侯之恩!” “不忘最好,”陈错笑了起来,“莫忘了,你还有些话要与我说,待稳固境界后,便该归来了。” “小僧定不敢忘!”慧智躬身,转身要走。 陈错却忽的叫住他,问了一句:“你可曾见到了云团星宿?” “什么云团星宿?” “无事。”陈错摆摆手,等房门关上,他立于原地,陷入沉思。 . . 又是一日清晨,陈海起来,穿戴完毕,便是一番忙碌,跟着便听内城来的小厮,讲述府中昨日事务。 “翠菊还未找到?总不能跑了吧?逃奴什么下场,她是知道的,再去找,应该还在府中。” 做完吩咐,陈海叹了口气,觉得诸事复杂,自家主上看着和往日不同了,但赖在寺中不走,又显出几分不靠谱来。 “唉……” 正想着,他就看到几个小沙弥,端着碗碟从院中走出。 陈海又止不住嘀咕,这几日主君饭量大增,也在寺中传开,让他颇有几分汗颜,觉得不符世家贵胄之范。 正叹息着,就听着几个小沙弥的谈论。 “听说了吗?慧智师兄昨日与君侯论经,竟然当场明悟,见了佛果之影,立地圆满,已然证了非凡!” “不止如此呢!慧明、证誉几位师兄得知后也去请教了,都有收获,却又不如慧智师兄那般一步圆满了。” “那自然!自君侯来了,慧智师兄侍候左右,关系亲近,和旁人能一样吗?必然得了君侯全意照拂!” “慧智师兄原本被调出研经堂,任了知客职,便要在前殿扎根,沦为外门,如今一朝圆满,很快就要回内堂精研了吧?” “那可不?慧智师兄对君侯,那真是感激涕零,差点就因此心境动摇,修为倒退、功力全失呢!又被君侯点醒,才得以守住一心,可谓一桩美谈!” “咱们日日来送餐,是不是也能得到指点?” “想得美!咱们连门都未曾入,想要指点,也得有得请教才行!慧智师兄前后参悟五年,有此积累,方能一朝圆满!但说回来,是该再勤勉点,说不定还有好处!” 几人话中满是羡慕,等见着陈海了,纷纷一怔,跟着合十行礼,恭敬客气,这才离去。 陈海却是一愣。 他这一身打扮,是人都知是仆从之流,几个小沙弥见着自己,未曾恭敬问候过,今日却这般模样! 他品味先前几句,心知是自家主君缘故,不由好奇,有心打探,快步跟了过去,但走了几步后,就不见几人踪影。 “怪了,几个小沙弥,脚力竟这般快?” 陈海回首张望,已到山脚的屋宅处,正好见到与陈错说过话的王瑾、陶薄。 “正好过去打探一下,说不定他们知晓什么。” 可等他凑过去,立于人群边上,听着众人交谈,过了一会,神色有了变化。 . . 与此同时,丘顶大殿之中,寺主正与几个僧众说话。 听着几人说完,他沉默片刻,道:“如此说来,临汝县侯对经文的理解,果然在你等之上?” “正是如此,”一名僧人面露惭色,“弟子看了三年《成实》,才约莫摸到了人法两空的边,听了慧智师兄之事,便去找了君侯,结果几句话之后,君侯就看出我心有妒意,说弟子其实心有不甘,才到了此处,弟子这才惊觉。” 寺主点头道:“你之患,在于未除偏空之情见。” 跟着又有几名僧人接连开口,言语间都有着对那位临汝县侯的敬佩。 寺主一一点评,等众人离去之后,他却皱起眉来。 老和尚的身影出现在一旁,道:“你这契机,不好寻了。” “谁也未曾料到,那位君侯竟有这般慧根,旁人几年苦功,竟不如他几日粗读,”寺主闻言苦笑,道:“只能强找一二了,看能否有这个机会。” “再有胎中之迷,也是转世之仙!”老和尚却笑了起来,他道:“君侯每日都要吐纳,你可适时询问。” 寺主便道:“吐纳之法,贫僧可不怎么擅长,不过慧智得了这般际遇,咱们必须有所表示,有来有回,不沾因果,也得圆满。” “正该如此。”老和尚点点头。 . . “我的事没搞清楚,慧智倒是立证非凡了,又引了一堆僧人过来,着实耽误功夫,我可得警醒,自己并非真有本事指点旁人,无非机缘巧合,不可因此膨胀,反而得加把劲,先按着慧智的法子,试一试再说……” 屋舍之中,陈错放下佛经,随后深吸一口气,屏息静气,一点念头催动,眼底有青紫脸谱一闪而过。 跟着,他闭上眼睛,浑身一颤! 头顶上就有一缕青紫烟气飘出,然后勾勒形状,隐隐成了一团扭曲轮廓。 可三息过后,烟气崩溃,消弭无形。 “果然不行!” 第三十五章 意如鹤,窥里外虚实 “这套‘心台菩萨出窍法’,果然不适用于我的情况,心无菩萨,也无莲台,甚至鬼面脸谱都未真正成型,按慧智的说法,这套出窍法,得是非凡圆满,有了白骨舍利,才能练成。” 睁开眼睛,陈错长吐一口气。 “慧智修的是‘真俗二谛’,寻得是‘毕竟空’,不是‘破邪显正’,与我而言不甚对口。何况寺中之法,与其他地方大概不同,凡俗想要运用,有诸多阻碍,果然只能作为参考。” 昨日,慧智在陈错这里,本来论道论的好好的,结果陈错一句话过后,对方突然就悟了,虽没有立地成佛,但显是大有进益,等稳固了境界,慧智立刻归来,而后那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道长处处语焉不详,寺外遇到的道士话有取舍,慧智却主动提起,说不定是寺中授意,这归善寺从第一天开始,就颇有古怪,前倨后恭不说,连一寺上座都主动来致歉,不过我也没占他们便宜,捐了香火钱,还帮着指点众僧,怎么看都是他们占了便宜,那接下来就尽可能的借助此地,完成目的!” 眼下的他目标明确,一是躲避恶鬼,此乃避祸,二是寻得法门,此乃壮己。 “按慧智所言,归善寺的观想之法有个流程,第一次观想,是从无到有,建立源头和基础,因此十分重要,寺中僧众都要去那小丘顶上藏书殿里,观龙树菩萨的传承画像,然后坐定观想,在心里勾勒一尊菩萨,坐镇心灵莲台,但那心中菩萨的面容却要想成是自己的面孔,是法诀精要所在。” 他顺手翻起手边经文,停在一页上。 “龙树说: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 陈错眯眼看着这一段,最后摇了摇头。 “不说这话有多深奥,里面的思想先就与我不合,不能直接运用,何况,归善寺的观想法门,要有仪式,剃度、持斋、念佛,更要沐浴更衣,入丘顶的藏书殿,观画冥想七日,太苛刻了,我也没有相应条件,只能借鉴。” 一念至此,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床头的盒子上。 “慧智的法门固然有几分不适应,但传出的些许技巧,还是能够借鉴的,比如心台菩萨出窍之法,让观想的心中菩萨遁出泥丸宫,神游物外,但限制众多,脆弱易碎,被日头一晒,风一吹,可能都要受创,我方才连第一步勾勒意念都难以完成,原因众多,心中脸谱未曾成型该是其中之一……” 陈错来到床边,从盒子里取出了墨鹤。 “不过,我若是所料不差,之前能驾驭墨鹤,就是心神延伸,原理相通,大可借鉴,让心神出窍遁入墨鹤,然后借此飞腾,此乃替代之法,若是能成,那也足以证明,我已踏入非凡……” 一念至此,陈错亦不免有几分感慨。 他这一路折腾了不少,但严格算起来,自那周道长抵达,前后还未过十日。 十日时间,声名鹊起不说,还有可能踏足寻道第一步,若是传出去,想来也要引起风波。 “可惜我这都是自己摸索,不比那有宗门引领的,前路如何,是对是错,都得自己验证。” 带着这般念头,陈错用双手捧着墨鹤,放在身前,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意念一动,整个人的心神沉浸进去,慢慢集中到了心底那道青紫色的脸谱上。 那脸谱一震,而后迅速膨胀起来,在意念的推动下,开始升腾起来。 陈错便想着意与脸谱相合,而后便乘风而起! 嗡! 再次,他的身子震颤起来,一缕青紫色的烟气再次于头顶升腾。 但这一次,他并未以意念在头顶勾勒脸谱轮廓,而是直接一个飘荡,朝着墨鹤冲击过去! 下一息,烟气整个的没入了墨鹤之内。 顿时,那墨鹤灵动起来。 “果然如此!这就该是游魂出窍之感了!” 陈错驾驭着墨鹤展翅翱翔,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与之前几次驾驭墨鹤不同,此番他并非意志和视角延伸,反而像是整个人都融入其中,却还能察觉到与肉身的联系。 意念一动,陈错的墨鹤落到了肉身头顶上。 一点毫光在肉身上升腾起来,缠绕在墨鹤之上,融入其中。 顿时,诸多信息涌入陈错心中。 他顿时有了明悟。 “原来如此,这游魂之态,与肉身不同,按着佛经所言,就是不受五感六贼七情枷锁,因此便无诸多限制,能见眼不能见,能听耳不能听,甚至能行身不能行。” 下一刻,他震动玉制翅膀,又飞腾起来,这次他没有迟疑,朝着窗外飞去,只是刚到一半,那肉身上就有几道暗淡微光,化作长鞭,缠绕过来。 墨鹤并未躲闪,而是直接被其缠住,而后就有几分沉重之感,宛如背负着重物飞行。 “这就是因果了,我承此身,得以复生,亦要承担此人因果,只有完之,方可圆满,这没什么说的,我既复生,就是承了恩义,当有回报,不过……” 陈错心头明悟越发透彻,感到这般意志遁出的状态,心灵澄净,比之服用通明丹还要清晰几分,亦借此获得了诸多本身信息。 “那原本的陈方庆,乃是服食五石散过量,灼心而亡,死后十二时辰,我方入舍,也即是说,其人本已死去。这就怪了,此人青史留名,虽只是寥寥几句,却也不该刚得爵位便死,否则说不通了,那若是我本来没有入舍,他又该如何呢?” 想了一会,陈错便生疲惫之感,却没有答案。 “此世毕竟不是原本历史时空,神通显世、道法香火俱全,或许因此不同。” 收敛思绪,他平息了一点心底疲惫。 若是入了那梦泽,然后遥遥驾驭墨鹤,便无多少困倦,可此时陈错是意念遁入墨鹤,直接驾驭,即使没有法门详解,也能想到会有消耗。 “时间宝贵,既是明了了自身种种,下面就该探究此庙佛光,毕竟吐纳了许久,总要一观,只在院中飞行,若有隐患,那就立时回返!” 念头一动,墨鹤已经起飞,在屋子里环绕了一圈,认准了窗户,飞了出去。 一出窗外,立刻就有不同,但见一层金光落下,陈错心底顿生暖意,与侯府中冷热交替之感迥异。 这股暖意,有一种劝人归入、沉迷的意思,陈错意识摇曳了一下,但旋即,心中本能般的闪过了滚滚庆云与黑穹星宿,立刻清醒过来。 “果然厉害,这大概就是佛光之力了,其中有诸多意志,该是汇聚了众多信徒意识。” 兴许是游魂之态,不用眼耳口鼻观察世界,诸多隐秘反而能一窥究竟。 他攀升高度,赫然见着几座大殿之内,似乎笼罩着重重金光、阵阵霞光! “果然有门道!” 只是一眼,陈错就看出几分端倪,知道那金光怕是诸多意念沉淀而成,不可轻易触碰。 他当机立断,翅膀一震,就要回返屋中。 谁曾想,墨鹤忽然失重,天旋地转! 陈错暗道一声不妙,等他回过神来,已经被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捧着,视野中出现了一张温润面孔,是个英俊男子,却留着一个光头,口宣佛号。 “见过君侯,贫僧法号圆慧,乃此间寺主,”他微微一笑,“此等法器,抽取君侯一丝灵识,宛如双目延伸,初时轻巧,如臂使指,可一旦飞出窗外,风一吹,就有阴寒,日头一晒,就增祸患,若遇到贫僧这般,用血肉之躯接触,也不用捏住,阳刚气血钳制之下,难动分毫,给予之人莫非不曾警示?须知……” 话未说完,他手上的墨鹤骤然升腾,翅膀一震,如离弦之箭般,回了屋中! 那和尚愣了一下,手指凌空一捏,面露震惊。 “不是一点灵识,而是假物神游!用的还是心台菩萨法,这才一日不到,就掌握了?而且他未入藏书殿,并非奠基,这是……举一反三,自行通透!” 一念至此,他再不敢托大,冲屋内拱手道:“归善寺寺主圆慧,前来拜会君侯!” 第三十六章 人望护肉壳,梦游染心瘟 “见过寺主。” 墨鹤归来之后,陈错收敛心神,那一缕青紫色的烟气,归于自身,然后他便起身,打开房门,招待了门外之客。 归善寺的寺主,圆慧大师。 这个名字,在陈方庆的记忆碎片中也有印象。 这位佛门大师面容英俊,气质温润,模样却比陈错想象中要年轻不少。 等人进来,陈错没有托大,也不提方才墨鹤自行飞起的事,反而向对方请教起来。 圆慧和尚笑容依旧,也如无事人一样,指着墨鹤,就道:“此物颇为精妙,在法器中也堪称品质上佳,妙就妙在,能将凡俗之人的灵识引出一丝,从而魂游天地,这是性修之道的法门,借着此物,就是寻常之人,一样能神游物外。” “但寺主说过,驾驭墨鹤出去,风一吹,就有阴寒,日头一晒,更增祸患。” 陈错真心询问,他回忆初次梦中驾驭墨鹤,飞过墙头,先感灼热,继而寒风肆虐,便感到不妙,慌乱之下,降下墙头,入了巷子,才有所好转。 圆慧点头道:“正是如此,人之魂魄存于一身,受肉身保护,隔绝了外界,道门修士有蜕壳之法,能让人魂跳出身躯,但如此一来,就没了肉身气血保护,须得靠着旁物守护……” 陈错心里灵光一转,道:“功德?” “功德是其中之一,人望亦可勉强代替,只是有诸多限制,”圆慧微笑点头,“一般修行之人,只敢夜晚遁出,唯恐被寒风、烈日坏了阴魂,君侯此番却是孟浪了,灵识非魂,但与魂相连,何况君侯方才心神出窍,遁入玉鹤,便更加凶险,若非敝寺还有些护持,加上君侯身居不小人望,最轻也要身染重病!” “还有这种说法?” 陈错眯起眼睛,回忆那日在侯府驾驭墨鹤的情景。 如今想来,最早感到不适,正是墨鹤攀升时过了墙头,直面风与日光,随后降低入巷,才有所好转,可不就是被墙头挡住了风,巷子遮挡了日光吗? 不过,若是如此,周游子道长为何不提前交代,他完全可以在锦囊中提一句。 陈错生出一点疑问。 圆慧这时又道:“君侯身具人望,可以替代功德,功德者,顺天利人,正像君侯所言那般,是护卫屏障,能隔绝烈日灼烧,抵御阴寒侵袭,不过时时消耗,可以护一时,却不可持久。” 陈错点点头,都用心记下,又问:“还有什么需要注意之处?” 圆慧道:“此物既然炼化,就与君侯意识相连,意念一动,灵识就能遁入其中,因此要收好,放到避风、黑暗之处,最好用玉盒、桃木盒子收好。须知,人之意识有时不受掌控,会走神,比如睡着之时,梦中动念,难免心猿意马,寻常时候倒也罢了,但炼了这般法器,就有可能意入梦游,一旦如此,就算有人望护持,一样凶险万分!” 陈错心头一跳,赶紧追问。 圆慧解释道:“人望终究不是功德,随着意志而动,人若入梦,灵识随意散出,甚至心魂一跃而出,却无本心意志主持,人望便不会追随,还在肉身上,那灵识与心魂也就没了屏障,即便玉鹤稍有护持,亦是杯水车薪,在屋中也就罢了,一到外面,只要一个照面,就会被阳风撕裂灵识游魂!自此失魂落魄!” 陈错一愣。 此话是真是假? 若是梦中驾驭墨鹤有这般凶险,自己上次在侯府,可是入了梦泽再驾驭,还去外面转了一圈,虽有不适,却还是安然无恙! 若说是假的,眼前寺主宝相庄严,德高望重,不可能拿这种事来败坏信誉,更没有理由诓骗自己。 深吸一口气,他意识到,关键可能还是在梦泽之上。 自己虽是在梦中驾驭墨鹤,却是通过了梦泽! 这个隐秘自然不可透露。 但对方这般友善,陈错当然也不想放过,就想着多问两句,也好做个比对参考,未料,他还未开口,外面忽起敲门声,而后一个小沙弥走了进来,要找寺主,说有要事。 “何事?”圆慧这般说着,但看那模样,似乎已然知晓缘故。 小沙弥道:“有客要见寺主,”末了补充了一句,“是上次那个恶客。” 圆慧点点头,面带歉意的对陈错道:“君侯若有兴趣,可多住几日,慢慢探讨,眼下寺中有事,贫僧只得先告辞了。” 见人家有事,陈错不好强留,起身相送。 等人一走,陈错看了一眼墨鹤,心下一阵计较。 “这墨鹤如此凶险,周道长给的锦囊中却只字不提?是他觉得我不可能梦中使得?还是太过匆忙,未及言及,又或者连他都不曾知晓?” 他忽然担心起来,那位周道长到底是去寻助力,还是跑路了? 另一边。 圆慧寺主出了独院,很快就和上座老和尚汇合。 老和尚问了一句:“如何?” 圆慧就把今日情况说了一遍,道:“该是转世无误了,贫僧方才还心有所感,刻意提起梦中出窍之事,虽然君侯身有迷雾,难以观念,但看其模样,该是做过的,若非转世之人,游魂即便不被撕碎,也必染心瘟,可他神清气壮,心灵澄净,该是先天元神!” 老和尚点点头,又道:“昆仑来客正在前院等候,若被他知道咱们寺中还有一位世外真仙,又是一番波折。” 圆慧迈开步子,说道:“无妨,那秋雨子也不想节外生枝,咱们不提,必然无事。” 两僧并排前行,对面忽有人疾奔而来,见了二人,停下行了一礼,便又快步而过。 老和尚轻轻摇头,停下脚步。 那人正是陈海,他拿着一篇写满了字的文章,直奔陈错居住的独院。 “君侯,不好了!有小人中伤您!” 陈错本在思索,闻言一看,见对方奉上一篇文章。 “拿来我看看。”陈错拿过来一看,眉头就皱了起来。 文章开头赫然写着—— 《画皮》一文,通篇杂乱无章,所言之鬼怪事,更是荒唐可笑,可谓狗屁不通! 收回目光,陈错没有继续看下去,抬头问:“这是谁写的?你又是从何处得来的?” 陈海道:“作者是那陆家的陆乐,文章是从寺外传来的,”然后他简单解释了一下,“小的路过山脚屋舍,听到有人提及画皮,过去听了几句,这才知道此事,正好有人手上誊了一份,小人便讨要过来,给您过目!” 陈错点点头,忽然心中一动,低头再看手上文章,眼前骤然一变,却见那纸上的文字语句,忽然飘荡起来,而后勾勒出一张鬼脸,朝着自己扑了来! 霎时间,凶恶之意爆发出来! “好恶念!” 变生肘腋,陈错并不惊慌,立时观想鬼面脸谱,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第三十七章 人心妒如鬼 鬼脸扑面! 但刚到陈错面前,便被那一口气打乱,隐隐崩成诸多字句,而后被一口吞下! 嗡! 正所谓…… 遇事不决,呼吸吐纳! 他这一吸,像是要将周围的空气都给一口吸过来一般,莫说是聚合成鬼面的字句虚影,就连带着那股子恶意,似乎都在这一吸之下,被拉扯过来几分。 下一刻,陈错浑身一震! 脑子里骤然涌出了一堆念头—— 妒忌、恼怒、羡慕、担忧、畏惧、惶恐等一连串的负面情绪在其中爆发开来! 他的脸色不受控制的变幻起来,宛如那诸多情绪映射出来,心灵一阵混乱,意志便有几分散乱,像是要被突然爆发的外来情绪覆盖了自身意志! 但就在这个时刻,心中的青紫鬼面猛然膨胀! 这面具轮廓模糊,色泽参差,却透露出一股凶恶来,被一层金色光辉包裹着,一圈一圈,偏又散发出宁静、安稳的意境,便在凶恶中又多了一点庄重! 混乱思绪、情绪骤然一顿,竟都朝着这张面具汇聚过去,转眼尽入其中。 顿时,一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在那鬼面脸谱更上一层浮现,像是覆盖其上,分成上下两层。 陈错心念一动,隐约能分辨出,这是个文士模样、轮廓。 而后又有变化,几个篆体字词浮现,萦绕着这张模糊面孔。 文采、学识、名望、家族、借势、权柄…… 模模糊糊间,一些细碎信息流淌出来,入得陈错心中,让他大致了解了情况。 于是他心头再动。 那张文士面孔被剥离下来,连同周边的篆体文字,都迅速内缩、聚集,最终坍塌成一点“妒”字,被青紫鬼面一口吞下。 随后,那鬼面似乎有了细微变化,只是陈错探查之后,却无多少发现,便收拢了心神,让脸谱沉入心底。 “呼……” 一口气呼出去,他重新睁开眼睛,再看文章,凝聚纸上的恶意与字句已是尽数消散,恢复平常。 他又看了一眼眼前文章。 “……余等亦听了此文,本以为还有高论,但通篇下来,不过过往志怪之言,实无内涵,这般糟粕无非是靠着男女情爱、鬼怪凶狠来引人观闻,但来来去去,无非还是拿着鬼怪害人一套来博取谈资,实乃无趣,更遑论此文行文错漏,不明对仗……” 陈错哑然失笑。 画皮你都黑? 你黑封建迷信我都服你了,你黑故事性和文笔? 你可知,蒲松龄先生这篇文章,乃是足以凝聚恶鬼意念的文章? 我这抄书抄得都快升天了!被恶鬼追在后面杀! 摇摇头,陈错从中品味出浓浓的酸味,加上方才摄取的一点心念,已然知道,那陆乐乃是陆家这一辈的庶出子,平日里借着兄弟和家族名头,也有不少人众星捧月,最近也模仿陆忧写了篇文章,拿出来与众人分享,却是泥石入海,没有半点波澜。 恰巧,画皮风潮兴起,此人听过之后,被恶鬼勾起心底妒忌,这才写文批驳,就是为了制造舆论,一方面是要突出自身,一方面也是恶鬼影响,要扩大画皮影响,聚集人念,壮大自身。 “寻常人谁会浪费时间、旁征博引的来黑经典?定是利益相关,被画皮影响了权、财、名中的一个或多个了,这才能被人利用啊,画皮恶鬼,画皮恶鬼,鬼恶在人心啊。” 如今的陈错,对那恶鬼根源,隐隐有了了解。 他回忆方才变化,眯起眼睛。 “吐纳法果然不凡,不光能引来佛光,配合观想脸谱,更能将情绪、意境镇压下去,仙家道法,不同凡响,到底是何来历?” 陈错边想,边感应心中脸谱,见那脸谱清晰了几分,更生出不少灵动。 “方才那鬼面与恶意,虽是恶鬼勾动,但源头却是陆乐,结果却成了我这心中脸谱的资粮,只是香火法门不全,无法进一步炼化,我若要在修行上前进,必须尽快解决这个问题,否则必受其害!” 他思量着,是否要与归善寺交涉一下,看能否达成交换,得些具体法门,毕竟慧智那边已经开了口子,该是有机会的。 边上的陈海,见陈错拿着文章之后,便是一个大喘气,而后脸色凝重,还以为是被那文章内容给气得,就同仇敌忾的唾骂了一声。 陈错朝他看来。 陈海就道:“陆乐与那名满建康的陆忧,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此番是妒忌君侯之文!这才恶意中伤!”他还不忘再提醒一句,“君侯的《画皮》处处有人传,声势一时无两,连陆忧的《青斋》都给比下去了,正是大好局面,若被陆乐一文抹黑,难免被小人拿去做文章,您切不可大意啊!” 陈错点点头,道:“不错,黑粉也是粉,陆乐这篇文章固然偏颇,但难保不因陆家之名而被人传开,那背后黑手可就如愿了。” 背后黑手自然就是恶鬼了! 按着前世经验,他很清楚,这事发酵起来,自己名望或要受损,但《画皮》的流量却会更大,黑粉也是粉,为了黑,有些人甚至会深入研究文章,继而言之有物,造成话题,并且主动推广,让文章流传得更广! “即便日后抛却凡尘,求道修行,也不该放任此事,在我未掌握完整香火法门前,文章传播越是广大,恶鬼恢复的越快,力量越发膨胀!越发难制!” 于是,沉吟过后,陈错对陈海道:“这篇文章先放在我这,你再去打探一番,把情报搜集清楚。”末了,他又补充一句,“若是类似此文的,一并拿给我。” 陈海领命退下。 陈错回到屋中,思量起来。 “那位寺主方才来访,这就是个苗头,等他再来,可以试着询问,我毕竟也帮了慧智一把,看看能否找到突破口,若他不来,我明日主动提出拜访,除此之外,那梦泽里的脸谱,或许也是个突破口,如今我掌握了一点出窍法,也有了观想雏形,或许能尝试一下了,总之,先去看看。” 这般想着,他也不耽搁,倒头就睡。 他却不知,远处的墙角,上座老和尚正静静观望。 “那篇文章有香火缠绕,满是恶意,牵扯着临汝县侯,却被他轻易平息,进境之快,远超想象,寺中若想与他交善,再完了慧智的因果,得好生思量要拿出什么。” 这般想着,他转身离开。 只是老和尚离去不久,墙角处忽有一点烟气炸裂,露出了一个白花花的身影。 “哼哧!方才那老和尚也不简单,若非俺这一身本领,差点被他发现了。” 这赫然是一头小猪。 在它背上,绿油油的乌龟正悄悄探头,朝着远处打量着,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 “哼哧!你不要怕,连那屠夫的血海凶殿都镇压不住俺,被俺一路杀出来,何况此地?哼哧哼哧!俺可是知道,和尚都是吃肉的,呸!都是吃素的!安全得很!哼哧!” “叽叽咕咕!” “俺是何等人物?这猪鼻子灵着呢,上次是意外,这次绝对是正主了!不会错了!哼哧!此番,定能饱餐一顿!” 一猪一龟顺着草木、阴影小心挪移,目标正是陈错的房间。 第三十八章 微阳起自亥,坎水得于龟 ,一人得道 茫茫梦泽,似无边境。 陈错一入此处,就一念到了那鬼面脸谱跟前。 这张脸谱与之前变化不大,除了多了一圈圈的佛光之外,还是原本模样。 严格来算,这张脸谱才是原型,陈错心中观想的那张,就是依照面前这张勾勒而成,而今随着他几次观想,以及之前吞纳一个“妒”字,那心中脸谱清晰了许多。 而初步掌握了观想之法,再看梦泽脸谱,陈错感觉又有变化。 “诸多低语,果是众多人念的显化,但却并非是聚集于此,更近似于照映,有如井中月影,乃是倒影,而非本质,如此说来,本质何在就值得思虑了,想来便是那恶鬼了。” 这般想着,他迈开步子,到了梦泽脸谱边上。 “我若要掌握香火之法,又或镇压、驱逐恶鬼,乃至将之炼化,终不能事事逃避,更不能总想着托庇,梦泽毕竟不能透露,还是要自行探究……” 陈错并不打算浪费时间,一伸手,通明丹凭空生成,落在掌中,然后送进嘴里。 他闭目调息,呼吸吐纳。 与外不同,此时梦泽之中,他非血肉之躯,吐纳起来,似乎没了功效,却还有几分安心定神的效用,配合着通明丹,很快就心灵清净,一片澄净。 随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触摸到了那脸谱之上。 静! 顿时,陈错整个人凝固起来,那心中念头更是一顿! 整个梦泽便安静下来,连原本飘荡的诸多雾气烟尘,都停止下来。 但只是一瞬,马上就一切如常,云雾飘荡。 陈错的表情也不复凝固,而是神色接连变化。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收回手指。 “这般看来,尚不是戴上之时。” 跟着,陈错转身离开。 “不过,接触脸谱之后,那意念传递的法子,倒是能借鉴一二。” 一念之下,桌椅笔墨成型,他坐了下来。 “先将方才感悟记下,还有这几日所得诀窍以及心得,是了,佛经也可以抄录几本,得益于通明丹,倒是可以过目不忘,但时间有限,纸张也不够,下次多撕点进来,正式下笔。” . . 梦泽之外。 房门忽然一颤,跟着“吱呀”一声打开。 一颗猪头探了进来,鼻子先一缩一缩的嗅了嗅,鬼鬼祟祟的小眼珠一转,一番打探,视线扫过屋中,见处处无人,只有陈错盘坐床上,便咧开了嘴,脑袋一甩,一鼻子顶开房门,一颠一颠的走了进来。 背上,绿色小乌龟又叽叽咕咕两声。 小猪摇摇猪头,嘿嘿一笑:“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人,俺能感到,此人身上缠着浓郁香火,偏生没有收敛,美味佳肴啊!他此刻似在调息,更是天助俺也!” “咕叽咕叽!” “俺知道分寸,不伤他性命!” 说话间,小猪蹄子摆动,哒哒飞奔,到了床边,深吸一口气。 “好精纯的香火气,这怕是存了十几年了吧?陈年佳酿,劲儿大!必须拿下!哼哧!”它说着,却是一屁股坐倒,“待俺入了此人之梦,立下庙宇,让他梦中供奉,自行奉上香火,再取出来与你分食。” 小乌龟“叽叽咕咕、叽叽咕咕”的叫着,似在劝阻。 但那小猪猪头一歪,已是靠着窗框闭了眼,嘴角一斜,宛如在笑,一点心神真灵便在雾气包裹中飞出,要直入陈错蹊跷。 可刚钻进去,却是骤然一震,竟被逐出,而烟雾散去! 顿时,那日光自门外、窗外落进来,令那一点心神真灵灼烧起来,已然沸腾! 那小猪的肉身倏的浑身一颤,四个蹄子拼命的扑通起来,猪嘴一张,眼看就要嚎叫出声! 那小龟登时一惊,猛然收缩头尾四肢,顺势一晃,便话落在地,伸头向北,一声轻鸣,旋转起来。 “叽叽咕咕!” 顿时,一点阴冷落下,那沸腾真灵瞬息落下,归于自身。 小猪猛地张开眼睛,一口喘上来,而后浑身抽搐起来! . . 梦泽之中。 咚! 陈错听得古怪声音,眉头一皱。 那感觉,就仿佛是什么东西撞在门上,被反弹出去了一样。 “嗯?” 心中一动,他放下笔,身形消失于梦泽。 现世,陈错睁开眼睛,听得床边一点异动,立刻一个翻身,落到床边,一低头,就看到一头小白猪正用蹄子捂着脑袋,在地上左右摇摆。 边上,还有一个巴掌大的乌龟,龟背落地,正在旋转。 “……” 陈错眯起眼睛,眼底有青紫之色闪过,更是顺势吐纳起来。 那小猪注意到动静,浑身一顿,抬起头和陈错对视了一眼,安静了一息,而后一个激灵从地上弹起,猪蹄一抄,便将原地打转的小龟捞起来,扔到了背上,撒开蹄子就朝着房门冲去! 宛如离弦之箭! 不对劲! 陈错立刻鼓足力气,冲了过去! “嗯?” 他这一全力奔跑,才骤然发现,浑身劲力流畅,念头一动,劲自腰腹间升起,顺两腿传递,在脚底爆发,整个人凌空跃起,先那小猪一步落到门外! 小猪吓了一跳,赶忙停步,在地上滑动几尺,就要转身变向! 但陈错一个扭腰,一脚踏落,直接将那小猪摁住,只能原地扑腾。 “嗷嗷嗷!”小猪嚎叫几声,逐渐放弃挣扎。 陈错也不管他,反而抬起双手,神色有几分恍惚。 “就该是无名吐纳法的功效了吧?这才几日,就有这等身手了?不仅劲大速快,更是拿捏随心!” 旋即他目光一转,落在脚下小猪身上,打量了好一会,便伸出手,将其提起来,又顺手接住了滑落的小龟,回到屋里。 陈错在梦泽服食的通明丹药效尚在,因此思路通彻,五感敏感,自是发现了这头小猪的古怪,想到此世神通显化,有佛光道法,人念甚至催生鬼怪,那有些山妖精怪,应该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如此,那这两位绕开僧人,悄悄潜入自己房间,怕就有几分不怀好意了,必须要警惕一些。 只是…… 该如何验证? 若真是个寻常猪佬。 “但和尚寺中,总不至于放任一头猪仔到处闲逛吧?况且,此猪是如何来此的?还有这门……”他转头看了一眼洞开的房门,“还有梦泽之中,曾有异响。” 想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盯着这头猪,思量着到底要如何探查,难道要试试方才触碰脸谱时,领悟的一点技巧? 殊不知,那小猪本就入梦不成,心神受损,意志摇晃不定,又是一路逃遁不成,现在被陈错拎着,还半天不说话,就盯着自己看,表情越来越严肃,这心弦已然紧绷,想到了先前在屠夫家中心惊胆战的经历,想起“同类”的哀嚎。 “也罢。”陈错念头一转,终于有了动作,打算试试方才所得之法,未料刚放下那小猪,对方却先开口了。 “别别别!”小猪口吐人言,见着陈错表情错愕,又明白几分,话锋一转,“别嚣张!俺,俺刚才是在考验你!看你有无慧根,能否……能否给俺们供奉一点香火,哼,哼哧!” “……” 说话了! 行吧,还真就是这样了! 陈错面色古怪,随即深吸一口气,轻咳一声,表情严肃起来。 “你也知道供奉香火?” “那可不!哼哧!”小猪松了一口气,心思又活络起来,“俺路过此地,本不愿长留,但见你有点慧根,这才停驻下来,想要指点一二。” “你要指点我?”陈错心中一动,眯起眼睛,故意道:“胡吹大气,你就一头猪妖,除了作为储备粮,还能有啥本事?” 小猪登时大怒:“休得看扁了俺,俺随庙龙王吞百多年香火,立下五脏庙,肉身成神祇!竟拿俺与小妖相提并论!” 陈错听罢,眼中一亮,却不动声色。 “叽叽咕咕!”小龟忽而出声。 小猪一扭头,哼唧一声,道:“莫劝俺,俺今日就要让这小子知晓厉害!” “哦?你乃神祇?”陈错脸上却露出几分怀疑,“若是如此,你岂能这般轻易被擒住?” “呵呵,凡人。”小猪摇摇头,“神在内,不在外,求于道,不恋术,俺就是没学过微末术法,否则焉能这般?哼唧!” 陈错听着小猪言语,虽觉得越发古怪,但品味之下,也觉得有几分韵味,若对方所言是真,那…… 他顺势放下小猪和乌龟,还贴心的将乌龟盖在猪头上,拱手道:“失敬失敬,是在下唐突了。” “哼唧!”小猪将头一昂,让小龟滑落后背,后者还“叽叽”两声。 小猪嗤笑一声,道:“怕什么,就是个有些机缘的凡人,知道了俺们身份,还不得供奉起来?他那香火……”说到后来,却猛的住嘴。 陈错一直侧耳听着,便就笑道:“两位……两位……”他搜肠刮肚,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两位妖怪?两位仙长?索性略过。 “轻易难见神仙中人,其实有些疑惑,想要请教……” 他话未落下,院中忽有脚步声。 “君侯!君侯!好消息!有好消息!不用您亲自出手了,已经有人书文批驳陆乐了!” 第三十九章 不告而来,此亦机缘 陈海进屋的时候,正好看着陈错与一头猪正面相对。 “哪里来的猪?” 他顿时傻眼,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 “又有什么消息。”陈错轻咳一声,站直了身子,转身就问。 陈海这才如梦初醒,赶紧又将手上一篇文章递了过去。 陈错接过来就看—— “余与友人听此新篇时,先是精妙于人物栩栩如生,跟着又注意到故事的几次转折,处处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语句看似平实,但颇有意境,有诗文留白之意境,更增几分遐思,更不用说,这话语之言,经说书人之口,传于街巷,更证其能!” “画皮一篇,看着光怪陆离,似与往日志怪并无多大区别,但其实意不同,不似陆乐所言那般毫无内涵,恰恰相反,其立意高屋建瓴,上至两国之事,下至两人交往,皆入其中,尽矣!” 那文章前面逐条反驳陆乐之言,又顺势品评。 等到了最后一段,却是忽然话锋一转,直白写到:“陆乐之言,偏颇刻薄!所谓感慨,更近无病呻吟,莫说是无中生有的几个所谓批驳,就说其中点评,每每都要提及自己所写三五文章,其用意如何昭然若揭!毁佳作而捧自作,又找来一堆人指鹿为马以作佐证,可谓无耻!” 好! 陈错先是连连点头,这个写文章的人,是摆明车马针对陆乐的,而且文辞犀利,半点不留情面,字句如刀,端得凶狠! 随后他却又皱眉,因着文中提及的“传于街巷”,传的越广,恶鬼无疑就越是强悍,要对付起来,便更加困难。 “就得尽快掌握香火之法,只要掌握了香火法门,恶鬼便是再强横,都只是表象了,等于替我保管着香火人念!” 想到这,陈错心中抵定,瞥了蹲在屋子角落的小白猪一眼,心有计较。 陈海一番话说完,也忍不住朝那个角落看去,便见着那头白猪趴在地上,悠然自得,脑袋上还趴着一只绿色乌龟。 他心里嘀咕着,难道是主上在庙里住了两天,吃素吃腻了,寻了这两个东西过来,要打打牙祭。 这正想着,陈错的话,又将他的心思给唤了回来。 “这文章是谁写的?” 虽说不想文章广为流传,但陈错对这仗义执言之人,还是心存好感的。 “江家的江溢,”陈海收敛心神,赶紧回答:“是张家君子的好友,其父是朝中大员!” 他介绍之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以小人之见,江公子此番出言,定不是因为与张君私谊,而是真心喜欢您的文章,这建康城里,如他这般的人太多了,过不了多久,必然有更多人秉实直言!” 为了证明,陈海又举出例子:“不说远的,就说那山下的借宿之人,有人最初也受到蛊惑,顺着那陆乐的话,说了两句,而如那王瑾、陶薄等人立刻就与他们据理力争!随后,江公子的这篇文章,就传来了,算起来,和陆乐那篇胡言乱语,就是前后脚的距离,定是江公子看不过其人胡言乱语!而后那山脚众人,也都明白过来,几个糊涂的,也都改旗易帜,众人一起批驳陆乐!” 江溢。 陈错记下了这个名字,而后便道:“你再继续探究,了解情况,有什么变化,及时回来通报!” “喏!”陈海立觉自己肩负重任,兴高采烈的转身欲走。 “等等。”陈错又叫住陈海,“你去与寺中交涉一下,让他们准备一些饭食,等会就送过来,记住,不要大肉。” 陈海不疑有他,这话他可听得太多了,自家主上那肚子简直无底洞一般,一天不吃个几顿,都不正常。 不过,等人一走,陈错却对那小猪道:“不知阁下是何口味,人在寺中也不好招待什么,若有什么需求,直说便是。” “不合胃口!”小猪一摇头,半点都不给面子,“俺最中意的,可是香火!否则如何能祭五脏庙?” “叽叽咕咕!”小龟立刻出声。 小猪闻声一愣,继而猪蹄挠头,嘀咕道:“待了一会,一时疏忽,竟是忘了,”随即,它将猪头一抬,恶狠狠地盯着陈错,“明人不说暗话,俺就要吃香火!” 陈错神色不变,心中猜测却清晰许多,笑道:“原来如此,难怪两位会出现于此,不过在我身上这些香火,牵扯不小,涉及凶恶,两位还是不要打主意了。” “叽叽咕咕!”小龟说了一句。 小猪却冷笑起来:“休得骗俺,俺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陈错也不多说,伸出一只手指,就朝着小猪指过去。 那小猪一脸警惕,连连后退,一直到了墙根,才问道:“你这是要做甚!” 陈错笑道:“并无恶意,只是想要证明所言,想必以阁下的手段,自是看得出来。” “那是当然!”小猪顿时就是一昂头。 小绿龟则一阵叫唤,却被小猪无视。 陈错却是一指头,点在了那猪头上。 而后,他心头念转,勾勒恶鬼形象,更是回忆起那日与恶鬼面对面时的心情、景象! 顿时,一股凶恶、恐怖的意念情绪,伴随着恶鬼的一点虚影,在陈错心底诞生,而后自那模糊鬼面中一涌而出,顺着接触,传入了小猪心头! “哼唧!” 小猪顿时绒毛炸起,两个猪耳朵都竖起来了! 陈错收回手指,暗暗总结。 这传递情绪和一点意念的法门,他刚刚才掌握,源于在梦泽中触碰那张脸谱,加上掌握了一点出窍法,方能运用。 那小猪这会喘了几口气,终于恢复过来,却还是心有余悸,看着陈错,居然目露怜悯,摇头道:“唉,原来如此,你这人不是什么大补之物,而是个祭品,难怪身上缠绕许多香火,却是被恶神盯上了,哼唧,惨惨惨,唉,那就不打扰你了,好生等死吧,咱们走吧。” 说着,这小猪转头看了小龟一眼,便要离去。 “……” 陈错眼皮子跳了跳,笑道:“两位稍待,不如先吃了再说,不然我岂不是招待不周?” 话音落下,几个小沙弥,已是抱着大盆小碗的进来了,见着小猪乌龟都是一愣,但很快恢复如常,将那饭食摆放好,便又纷纷退去。 陈错掀开盖子,饭菜的香味顿时在屋中飘荡起来。 小猪嘴上说着不要,却还是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来,都不用陈错劝说,已然开始狼吞虎咽了。 “哎呀,真香!” 那小龟轻声叫唤两下,缩在小猪后面。 陈错见状,拿了一点饭食过去。 小龟小心靠近,最后也吃了起来。 一时之间,屋子里满是咀嚼声。 陈错看得点头,心里盘算着。 这两个不速之客,说不定,反会成为奠定基础的关键一环,只是还需计较,同时也不可掉以轻心。 “不过,我那心中脸谱,几乎已经成型,虽是自己摸索,但先有那少年道人指点,又有慧智完善,也不算离经叛道,所欠缺的,就是具体的运转法门。” 一念至此,陈错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文章,想到了一事。 “奇怪,”他眉头一皱,“之前那陆乐的文章,字句恶意扑面,化作脸谱资粮,怎么这夸我的文章却没了?难道是那位江溢,并非发自真心?又或者,这字句之念,只有承载了负面情绪才有反应?” 摇摇头,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猪龟身上,回忆这两日的诸多心得收获,想着要如何请教。 闲谈一般的说了几句,越说,这心头越有几分惊喜。 原来,这猪龟二兽,乃是出身自一座河龙王庙,因机缘巧合之下,与庙龙王的泥塑伴生,得以吞吐香火,方得今日。 这也越发坚定了陈错的想法。 “这说不定就是我的机缘!不过,慧智与佛经都提过,诸多缘法,涉及因果循环,有些道理,这俩虽不是人,但我欲取之,亦当予之,还需思量一番。” 一念至此,他倒是平静下来,梳理思绪。 与此同时。 前殿之中,一名背负桃木剑的虬须道人,正大大咧咧的坐在佛前,掏出酒葫芦,痛饮一口。 “佛前饮酒,就是痛快!” 周围有诸多僧人、沙弥,都是敢怒不敢言。 最后,还是知客僧慧智上前,合十道:“道长,此处到底是庄重之地,请您……” “咦?”虬须道人本来摆摆手,随意看了慧智一眼,正要说什么,却是神色一变,“你竟是非凡圆满了,你怎会这般快圆满?” 第四十章 刚走昆仑客,又来御前人 一人得道第一卷真假人心第四十章刚走昆仑客,又来御前人慧智一下子就被说的紧张起来了。 他为何会圆满,自然是因为那位临汝县侯。 只是这位县侯的身份非同一般,而面前这个道人的身份,慧智也是心知肚明的,若是让此人知晓了县侯乃是真仙转世,局面无疑会更加混乱。 不过,慧智如何圆满,并非只有他自己知道,寺中大半人都已传遍,这时道人一问,慧智面露异色,周围的几个小沙弥也是神色变化,眼神躲闪。 那虬须道人一看,立刻在意起来。 他本来只是有几分疑惑,没想到问过之后,众人却是这般反应,当即就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有隐情啊!”虬须道人身子一转,换了个姿势,看着慧智,笑道:“小和尚,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你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内里灵光正盛,比某家上次见你时壮大了一倍有余,这有悖常理,便是厚积薄发,半个月不到的光景,若无契机,亦难如此,莫非你们寺中,有了什么际遇?” 慧智登时就吓了一跳,临汝县侯之事,是上座交代下来要保密的,如何能轻易说出?便想着怎么敷衍过去。 虬须道人一看,心里便越发疑惑,立刻起身,就要追问起来。 这时。 “秋雨子道长,一别半月,风采依旧。”圆慧身着洁白僧袍,不疾不徐的走来,“今日你来,是先前的难题解决了?” 虬须道人将目光从慧智身上收回,看向寺主圆慧,冷笑一声,毫不顾忌的抬起右手,握住了桃木剑的剑柄。 “何须这般?上次已有约定,贫僧说话是算数的,只待道长将说好的补偿拿出,上次的事,自然一笔勾销。”圆慧合十微笑。 虬须道人嘿嘿一笑,道:“某家吃亏太多,不得不留点心眼,上次斗法,某家可是记忆深刻,哪能不多做准备。”他放下手,从怀中取出一物,直接扔了过去。 圆慧抬手虚抓,那东西便被无形之力牵引,落到了其人手上。 “东西给你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之后陆小子来了,你们也不得刁难。”虬须道人说话间,长袖拢起双手。 圆慧也不多言,顺势将东西收起来,又问:“道长此番再来,是做好准备了?” 虬须道人就道:“某家从师门得了口谕,待陆忧来此洗身,所耗佛光,自有补偿,不会让你们吃亏,若你等不信,某家可以发下誓言,让你们留存。”说着,脸上有几分不情愿。 圆慧点点头:“如此便好,贫僧不是小气,实在是佛光乃几十年积攒,历代寺主有诸多操持,贫僧亦不能轻易做主。” “某家还不知道你们?”秋雨子冷笑一声,“今日来,就是与你说清楚的,其他的,一概不问!现在既然说好了,明日某家就将陆忧领来。”说完,目光略过慧智,并未多问。 “明日?”圆慧眼皮子一跳,有几分心血来潮,冥冥之感落下,就生出一点念头,“竟这般急?” 秋雨子道:“这个自然,某家可不想在这建康城多待,况且此番洗身所用,可不是凡物,莫说施展,就是存放都十分不易,多等一天,都是折腾,某家亦快压制不住了,因此不能多等。” “我已经和陆家说好,明日就将人领过来,”他冲着寺主拱手,笑道:“该说的都说了,和尚,你先去准备吧,也不用拖延,只等此事一了,昆仑与你等便两不相欠了,走也!” 话落,他身子一跃,落到殿外院中,抬脚一跺,身子一转,就入了泥土里面,不见踪影。 寺主圆慧立于原地,眉头紧锁,正自思索。 老和尚自后面走来,问道:“寺主,可有疑难?时间虽然紧了点,但早日与昆仑事了,也不是坏事,时间一长,说不定临汝县侯的消息传出去,这道人又来纠缠,如今他亲自定下完结之期,也算正好。” 圆慧转头叹道:“师兄,贫僧心头念跳,总有不安。” “因临汝县侯?”老和尚低语道:“老衲观君侯,区区几日,一日一变,稍有点拨,就进境神速,但寺主已与秋雨子做过一场,做出了约定,前因后果皆明,两者该不会相关。” 圆慧点点头,只是眉头还是紧皱。 正想着,又有小沙弥过来,说是有一黑衣客,正在殿外等候,说要见寺主和上座。 “黑衣客?”圆慧和老和尚一听到这个称呼,都是脸色剧变,跟着各自捏动手指,神色都凝重起来。 最后,两僧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担忧。 “咱们归善寺,指不定是被人算计了!”圆慧叹息一声,最后摇摇头道:“但好在还有些底子,该是能支持住局面的。”他迈开步子,“走吧,去见一见这位宫中来客。” 来者,正是一身黑衣的李多寿。 他上次随安成王同来,都是那位安成王出面和上座老和尚交涉,但这次李多寿却是孤身前来。 “见过寺主,”见着圆慧和尚,李多寿拱手行礼,又朝老和尚施礼,然后便直入主题,“李某此来,还是为了上次之事。” 圆慧口宣佛号,就道:“此事贫僧已经听师兄说过了,既是为陛下祈福,敝寺没有理由拒绝,不过……” “没有不过!”李多寿不等寺主说完,摆摆手,“安成王有意以身代之,为陛下祈福,受佛光沐浴,此事既然定下了,就没有什么商讨余地!” 说完,他盯着两个和尚,用不容置疑的语气道:“陛下难至,但安成王亦是公务繁忙,他既定下,就已列出规章,涉及诸多司衙,哪里还能更改?” 圆慧叹了口气。 因此事涉及皇室,那安成王乃是皇帝亲弟,先质于前朝梁,后质于北朝,被当今皇帝用一郡之地换回,可见兄弟情深,是以甫一归来,便权倾朝野,很得今上信任,归善寺得罪不起,只是…… “不知选择哪日?”圆慧还是问出关键。 李多寿嘴角扯动,面无表情的道:“宜早不宜迟,便是明日。” 圆慧与老和尚对视一眼,问道:“可否改期,明日寺中……” “寺主,李某方才说的话,你莫非没有听懂?安成王如今坐镇中枢,梳理天下阴阳,一言一行皆为天下表率,哪里是能轻易更改的?要改,当是贵寺改!”李多寿眯起眼睛,周遭浮现漆黑阴影,诸多光线都被吞入其中。 周遭温度骤然下降。 老和尚脸色难看。 “贫僧知晓了。”圆慧点点头,又道:“还望王上来时,不要劳师动众,到了敝寺后,能由贫僧等安排。” “这个自然,”李多寿收起周遭黑影,“王上说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是请托贵寺,那自是听从安置’,寺主且宽心。” “王上有心了。”圆慧合十说着。 李多寿满意点头,道:“寺主深明大义,日后必有厚报。”说完,他也不理两僧回应,转身就走。 “此人当真嚣张!仗着皇室威严,竟是这般逼迫!狐假虎威一人尔!”等人一走,边上就有僧人不忿起来。 老和尚看了其人一眼,道:“这李多寿在建康都以本名示人,但二十年前,人皆称其为黑水祸君!” 那人一怔,随后面露惊容,闭口不语了。 老和尚却道:“回去抄录本部经文三遍。” 那僧人合十点头,不敢反驳。 老和尚摇摇头,与圆慧转身离开殿堂。路上,他道:“秋雨子说是明日来此,那李多寿也说明日,这两件事碰到了一起,这般巧合,已然不是巧合。” “但难以推脱,”圆慧摇摇头,“那秋雨子背后乃是昆仑宗门,他此番归来,必得了门中宝物,他说压制不住,不会是虚张声势,想要尽快离去建康城,也不该是故做言语,说不定是知晓什么消息,他这里自是难以更改日子了。” 老和尚眉头一皱,道:“那李多寿一边也不好说,他自太清之难后境界跌落,如今却入了大内,那安成王的意思,也是不容更改,可两家凑在一起,必然还都要入藏书殿……” “藏书有左右殿,倒不是多大问题,”圆慧叹息一声,“原本只想请几位同道来做个见证,但当下这等情形,更要得他们相助了,说不得,得亲自去邀请了。” 老和尚点点头,随即感叹道:“陆忧与安成王同日而入,当是有人出手布局,好在明日两家都在山顶,临汝县侯住在半山,而且潜心于佛经和法门,他只要不出院落,自是不会有多少牵扯。” 圆慧听得此言,心中一动,道:“等会你安排慧智,将‘心庙诀’给君侯送去吧,”他见老和尚略有错愕,便笑道:“君侯助了慧智,总要有反馈的,其人所欲,则予,况且心庙法本就常见,因其还无官职,或难接触,但若是南康王这等权势人物出言,哪个寺庙能不奉上?” 老和尚这才明白过来,亦同意道:“是这般说法,而且此法轻易难成,便是君侯之姿,一两日也决计难以领悟,正好让他明日不会分心。” 一番话说完,圆慧离去请人,而老和尚则唤来了慧智,给了吩咐。 等知客僧捧着一本薄薄的书册,找到陈错时,后者正招待着一猪一龟吃新鲜瓜果。 第四十一章 心中庙里藏真我 “君侯这是?” 慧智满脸疑惑,他还注意到,那小猪似乎还瞅了自己一眼。 “我家君侯有些喜好异于常人。”边上的陈海满脸尴尬,硬着头皮解释起来。 陈错却不以为意,他站起身,笑问慧智来意。 慧智赶紧将东西递过去:“这是寺主让小僧送来的,说是对君侯当有用处。” 陈错接过来,看了一眼封面。 《心庙诀》。 他心中就是一动,抬头就问:“是观想的具体法门?” 慧智一愣,随后就道:“正是,君侯是如何看出来的?” “我看了几日佛经了,也和你探讨过了,若还是看不出来,寺主就不会让你来送了。”陈错说着,顺势翻开,居然就这么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慧智见状诧异,他本还以为要解释一二,没想到君侯连问都不问了,就这么看起来了,知道不好打扰,于是顺势告辞。 陈错就让陈海去送一送。 等人一走,陈错坐在椅子上,一字一句的看了起来。 这套法门内容不多,看得出来,这是一种较为粗浅的筑基之法,虽然也提到了部分仪式和注意事项,但无需去往藏书殿观龙树像。 “这个法门,自是比不上归善寺的正统传承,但我也没有剃度拜师,能得此物,已经足够了,而且也省去了观龙树像的步骤。” 一顿饭的时间,陈错就将内容看完,将书册放在桌上,回忆品味。 “心庙法,以心做庙宇,请来佛陀菩萨入住,其实就是从无到有,在心里观想塑造一团佛性,而其中要点,就是克服人心杂念,窥见真我!因观想时,人心乃最大变数,心念不同,入庙的佛陀菩萨就会不同,去了杂念,明了心中真意,才能请得佛来,亦即,若要见佛,先见真我!” 何为真我? 陈错深吸一口气,回想起梦泽中脸谱,已有几分想法,再翻看那书,念头渐清。 “书上有几条注释,该是前人留下,上面说,窥见真我,是基础中的基础,其他观想之法,也都要有这一步,天资高的,也要耗费几日,有些更要花十天半个月,记录中最久的,花了足足一年!没有天赋之人甚至众终生无望。” 思及此处,他眉头皱起,翻了一页。 “见了真我,再请佛入心,就是水到渠成了,不过这些佛陀与菩萨……” 那书的后面几页,都是佛陀与菩萨的画像,名目众多,但每一个面目都不清晰。 “这些留白之处,该就是按着观想之人的真我不同,浮现出不同的面孔,这和慧智所说的观龙树之相,而勾勒自身面目相合。” 哼唧。 这时,墙边传来声响,却是小猪将好大一片瓜果,都给吃了个干净,然后斜躺在墙边,用蹄子抚着滚圆肚皮,很是惬意,边上还趴着一只小龟。 刚才,陈错为了稳住猪龟,先让他们饱餐一顿,又让人买了瓜果送来。 见一猪一龟安逸起来,陈错稍稍放心,心里念头一转。 “无论如何,都要先试试这心庙法,看看这明见真我的法门是否有用,也好给之后打个基础。” 一念至此,他缓缓闭眼,随即,入了梦泽,到了那张鬼面脸谱跟前。 深吸一口气,陈错伸出一根手指触碰脸谱,心里观想脸谱,按着心庙法明见真我的要点,排除杂念…… 这一步,倒是出奇的顺利,几乎没怎么耗费功夫,陈错就心中清明。 或许,也是因为他经常吞服通明丹的关系,此刻虽未吞用,却还是把握住了心念。 等陈错那手指贴到脸谱上,眼前景象一变! . . 他猛地睁开眼。 心里转过疑惑,忽然就有一段信息传来。 这一个月以来,他每日都起个大早,而且一起来,就会朝床边铜镜看去。 于是,这次他也下意识的朝镜子看了过去。 镜子里,略显稚嫩的脸上能看到浓重的黑眼圈。 “我这一穿越,成了个小鲜肉,可年轻也怕熬夜啊,容易折寿。” 他知道自己睡得浅,以前换个地方都要辗转半夜,如今不光换了地方,变了床榻,甚至还换了个时代,就更加难以舒畅了…… 不对! 忽然,他眉头一皱,往身下摸了摸,没有想象中的小葫芦。 然后,他再次看向铜镜,里面是陈方庆的面孔。 记忆涌上心头。 父亲北上为质,等高祖登基,明明已得富贵,还要承受许多不公,什么东西,都不得长久,随时都会被抢走,即使靠着五石散,能得一时欢愉,可一旦醒来,还是如故。 周边一切,都没有一个真正是属于我的! 到底什么属于我……属于陈方庆的? 不对! 我是陈错! 轰! 那镜中的面孔骤然扭曲,化作青紫脸谱! 陈错惊醒过来,周边还是梦泽,但面前那张脸谱却是急速抖动,一张半透明的虚幻面孔浮现出来,又有一双手伸出来,似乎有人想要从中挣脱! 那张面孔赫然与陈错一模一样! 随即,这扭曲人影咆哮起来! “我陈方庆哪里不如兄长?为何母亲都不怎么看我?为何一个婢女,我那般以礼相待,都对我不假辞色?为何有了仙缘,都轮不到我?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我都要!都该是我的!” 这虚影张牙舞爪的,朝陈错伸出了一只手。 陈错眯起眼睛,并不慌乱,反而催动念头,让脑海中属于陈方庆的那些记忆碎片旋转起来,向外渗透。 那些记忆碎片立刻受到牵引,似乎要与那虚影汇合! 但下一刻,梦泽中的鬼面脸谱一震,虚影却瞬间被拉了回去! 与此同时,陈错眉头紧锁,依旧维持着记忆外流的形式,只是越是往后,他越感沉重,最后更是浑身颤抖,冷汗连连。 “暂时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随即,他以手捏诀,顺势往空中一斩! 啪! 清脆声响中,那诸多记忆凝结成型,跌落下来。 陈错心头一动,抬起手,一本空白书册凭空成型,那落下来的记忆碎片,就纷纷投入其中,化为一列列文字。 “呼……呼……” 陈错看着手上这本书,剧烈喘息。 “已经切割出了一部分,但我终究是修为浅薄,还是余下了不少,这张脸谱,还是不能戴的。” 陈错又看了那张梦泽脸谱。 “陈方庆这个名字、这个身份,又何尝不是一张画皮呢?甚至反过来,开始侵蚀我本身了……” 他怔怔的看着那张脸谱。 “在我来之前,陈方庆已经死了有十二个时辰,但人即便死了,也有些东西是能留下来的。” 陈错的身影逐渐在梦泽中消散。 . . 再次睁开眼睛,陈错长吐一口气,感到浑身轻松,仿佛去了心头大石。 “咦?”旁边传来轻咦声,那小猪不知何时,跳到了桌上,猪蹄子下压着那本《心庙诀》,这会瞪着眼睛,盯着陈错,“你身上的香火味又香了几分,方才是做了什么?” 说着,它嘀咕解释起来:“俺见你不太对劲,看是否那恶鬼来收魂了,谁知你坐着都能睡着!” “多谢猪兄关心。”陈错却是拱手一笑。 “哼唧?”小猪眼睛一瞪,“叫俺什么?” 陈错笑道:“莫非还要让我叫前辈么?实不相瞒,我怕是叫不顺口。” “按着年岁,你叫俺一声前辈,还是你占了便宜!”小猪小脸一抬,那小龟却已经“叽叽咕咕”起来。 “行了,俺知道,一般人自是不会待见俺们异类,”小猪有几分不情愿,又看向陈错,“你是想向俺请教香火之法吧?” 第四十二章 拜神寄念梦入庙 一人得道第一卷真假人心第四十二章拜神寄念梦入庙此话来的颇为突然,陈错有几分诧异,但还是如实点头。 “不错,”他没有隐瞒的意思,直言心意:“我也不白学,”他指了指那本书册,“我也知道一些香火法门了,猪兄师从那位庙龙王……” “道友!”小猪强调起来,“老龙乃是俺等道友,虽说此乃祂占了便宜,毕竟俺可不是一般人物,若非是看祂凄苦……”说到后来,它的声音逐渐低沉。 陈错明了,就道:“两位是靠着凡间庙宇立道,没了庙宇,便没了信徒拜祭之处,只能颠沛奔波,处处寻香火吞食,难免有几分不便。” “听你这意思,愿意为俺们建庙塑泥身?”小猪顿时振奋起来。 陈错点头,直白道:“我家有些钱财,但祭祀乃是国之大事,自家肆建,乃是淫祀,因此不可立正庙,只能在家中摆下牌位。” “那也够了!”小猪点点头,“俺们不挑食!”跟着,又道,“不过,俺也听出来,你是个贵人,等以后你当了大官,手下几百号人了,记得帮俺们弄个大庙!” “有爵无权而已,算什么贵人?”陈错却摇了摇头,“何况,便是一朝权在手,早晚黄土一杯,又有甚意思?倒不如求仙问道,长生久视,所以这庙宇怕是一时半会,建不起来了,不敢承诺。” “哼哼!你倒是实诚。”小猪哼唧两声。 陈错哈哈一笑,道:“我好歹是个县侯,日后不敢说,眼下让猪兄和龟兄日日鲜汤、顿顿鸡羊还是不成问题的。” “区区口舌之欲,哪有什么吸引力?若非你让人送来,俺碰都不碰!给俺们建个庙,立个泥塑还差不多,”小猪哼唧两声,转而问:“可是现在就想要知道?” 陈错自然不会推辞。 小龟这时“叽叽咕咕”的出声。 “俺何等人物,自然不会算计他!他有什么好算计的!哼唧!”小白猪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而后小声道,“何况,传道于他人,亦是祂所愿,传一个是传,传两个也是传,而且能不能成,亦在此人自身,不在俺们。” “叽叽咕咕……”小乌龟又是几声下来。 小猪点点头,看了陈错一眼,猪头一甩,“你去床上坐好。” 陈错衣袖一甩,身子一跃而起,直接落下盘坐。 小猪有几分意外:“你倒是干脆,也不怕俺真有什么坏心思。” “我既说立牌,自然说到做到,以诚相待,又为何会担忧?”陈错笑容不变,“何况,我手上也有一些法门,本就打算相互参考。” “哼哧!你们这些个人,心里条条道道就是多!”小猪说着,来到了床前,“那观想立神之法,俺乃无师自通,几乎天授,这等天赋,你是万万比不了的,如只是用嘴来说,何能说得清楚?不如我拜一拜你,意念香火寄托过去,你也就知晓了。” “还有这种操作?”陈错眼中一亮,便对小猪拱手,“如此,有劳猪兄了。” 小猪耸拉嘴角,不情不愿的叹了口气,然后一头拱在地上,哼唧哼唧起来。 这局面着实古怪,若有个人此刻进来,如那陈海之流,怕是当场就慌乱起来了,但陈错却觉得颇为有趣,正要再问两句,但旋即心头一震,而后一阵眩晕,渐生疲惫。 模模糊糊间,眼前景色忽的一变! 一条潺潺溪流浮现眼前,流向远方,而后却是一片血雨滴落,硕大龙头落在地上! 苍老话语,萦绕耳边。 “老朽年轻时,此庙香火鼎盛,都是向河龙王拜祭,请得安宁丰收的,但那龙王最后犯了天条,去剐龙台上走了一遭,自此这条河便无人问津了,这庙中也再无神灵降临,无用了,都无用了。” 陈错听闻此言,寻声看去—— 小河流水,蛛网灰尘。 这是座破旧的河边龙王庙。 庙宇深处,台案之后,立着一座泥塑雕像。 因为年代久远,这泥像已然破败,上面遍布裂痕,原本的涂色已然剥落,面目更不清晰,只是在其头上能看出龙角残留。 他立于庙宇之中,看着其中景象,不免生出几分悲凉之感来。 “这不是我的感触,是自外而来,渗入我心。” 只是一个念头转过,他就分辨出几分缘由来。 “与陈方庆之事倒是有几分接近,若非被那鬼面点醒,我恐怕此刻也难以分辨清晰内外之念……” 同样的,有了梦泽的经历,也让陈错明白,此时自己并非真的来此,而只是步入幻境之中。 忽的,有人声传来。 陈错转头去看,入目的是一片模模糊糊的身影,来来去去,看不甚清楚。 心中一动,他忽的在心中观想青紫脸谱,果然那身影清晰了许多,而后诸多景象,在他的眼前走马灯一样的闪过—— 山林之中有不少山民聚落,打鱼打猎打水之时,常有山民会进庙里,过夜暂住之余,也会顺势拜拜泥像; 也有林外的猎人经过此处,带着猎物在屋中点火烤熟,饱餐一顿之余,也会奉上一二血食作为供奉; 忽的,他心头一动,转头朝那破旧泥像看了过去,却见那泥像的面目固然模糊,但一双眼睛却逐渐清晰起来,隐隐朝自己看了过来。 于是陈错顺势行了一礼。 “道友,请了。”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错心头一跳,再看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一道模糊身影,隐隐散发金光,却只有一个轮廓,内里却是一片杂乱。 深吸一口气,陈错压下心头困惑与讶异,拱手道:“见过道友。”他自是能感觉到,这道身影中并无恶念。 那模糊身影笑道:“无需这般客气,吾已消亡,如今不过一缕意念,乃是两位小友的思念寄托,来此与你相见,也是它们的意思。” “道友,你……”陈错正要再问。 那模糊人影却摆摆手,指着庙外。 “都进去!” 却是十几个衣衫褴褛的男女被推了进来,后面又进来三个手持刀兵的兵卒,都是面容模糊。 第四十三章 吾只求一,其名为道…… “便在此处吧,外面该是看不见了。”一个兵卒忽然抽出刀剑,“莫怪我等!” 那十几个褴褛男女登时惊恐起来,一个个嚎叫奔跑,但最终还是倒下,三个兵卒杀完人,将刀剑上的血迹擦干,两人拿出小刀去割耳朵,一人则对泥塑拜了拜。 “你拜祂作甚?”就有另一人嗤笑,“晋人的神祇若真有用,又或理会他们,岂能沦落至此?走吧。” 三人匆匆离去,留下满地尸体,鲜血流淌,渐渐到了那庙宇深处。 泥塑沾染,隐隐震颤。 陈错深吸一口气,松开了拳头,他知道眼前幻境,已是过去许久的尘封历史。 “吾自此生了灵智。”模糊人影忽然开口,“吾本龙王像,龙王身入轮回后,吾先是受香火祭拜,有了一丝真灵,又借此……”祂指了指满地鲜血,“得了真我。” 陈错沉默下来。 那模糊人影一挥手,诸多景象旋转起来。 逝者如斯夫,这庙龙王得了灵智之后,却因无多少人祭拜,也无多少香火进贡,并无多少神异,只是日复一日的看着庙中景象。 在漫长岁月中,多有凡俗之人到来,多少都会顺势拜上一拜,亦有一些鬼怪事,有妖鬼狐仙,也有书生将军,在这龙王庙中盘桓,上演一幕幕悲喜。 他们的意念、行为,烙印在庙中。 “吾听多了这些人的言语,便知道这天地间有一物,名道。” 模糊人影再次开口,声若缥缈:“那道,乃众妙之门,该能解吾心疑问。” 陈错还是沉默,隐隐已经有了一个猜测。 不久之后,又有山民过来祭拜,还奉上了几十年来难得的活祭——赫然是头小猪。 那小猪自此住下来,而且颇有几分机灵,隐隐能听到泥塑之言,竟与之对答,让孤寂庙中得了一点生气。 这时,庙中景象再变! 却是忽然之间,天地暗淡下来,而后遮天蔽地黑影笼罩寺庙,有着一对巨大翅膀的大妖落下,走入庙中,打量一番后,却又离去。 但此妖甚是凶悍,虽然并未停留,但只是一个眼神,无需动手,便绝了小猪大半生机。 眼看小猪已是弥留,庙龙王竟是分出一缕香火,传其自悟的香火法门,令其神灵内生,得以存续。 但不久之后,那大妖再来,竟用妖风渗透处处,将庙宇化作巢穴,很是肆虐了一阵子,将诸多猎物捕捉过来,囚禁杀戮,一时之间乌烟瘴气。 自此,再无人前来祭拜。 只有小猪,每每靠着一点香火烟气,隐匿身形,来回进出,然后跋山涉水,找到村镇后,又小心入梦,坑骗他人在梦中供奉,然后窃取香火念头出来,偷偷给庙龙王吸纳,这才维持下来。 可多年下来,庙龙王还是渐渐不支,泥塑上浮现裂缝。 模糊人影见到此景,道:“吾那道友,不惜日日涉险,为此付出良多,可惜吾德行浅薄……” 陈错有心安慰,但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因为这都是过往了,再难改变。 随后,景象再变,有一道人来。 那道人面容模糊,散长发,着玄衣,一来,一手抓出,那大妖便显出原形,被直接拿入袖中。 但道人并未离去,而是对着泥塑拱手,竟是看出此像非凡,更是坐下与泥塑论道。 “道友秉万象敕令而生……”那道人说着说着,忽然整个人模糊起来,竟是再也看不出轮廓了。 陈错不由疑惑。 模糊人影笑道:“无漏真仙,虚实归一,去伪存真,便是过往回忆,亦不留伪相,是以难见其身。” 好家伙!连他人回忆中都要受到影响?这是什么修为! 陈错不由惊讶,又生出几分向往。 那道人与泥塑论道起来,能见其形,不闻其声。 最后,他一招手,从河中摄来一只小乌龟,在龟背上留了什么,便转身离去。 看到此处,陈错已然明白了小猪与小龟的渊源来历。 跟着,景象再度流转。 道人收了大妖,飘然离去,但周遭生人已然畏惧此处,便是山民也罕有人来,龙王庙越发破败。 小猪、小龟都去窃梦偷取香火,但终是杯水车薪,泥塑身上的裂痕越来越多。 终于有一天,龙王泥塑的脑袋骤然断裂,滚落下来,整个山庙彻底崩塌。 陈错见到的最后景象,就是小猪与小龟在废墟之上伤心痛哭。 而后,一切归于黑暗,陈错的眼前只剩下那个泛着金光的模糊身影。 “便是到了最后,吾亦未能真个得道,”他似在摇头,“若是如此,那吾因血而生,又无声无息的陨于山林,又有何意义呢?” 陈错沉默片刻。 那模糊人影的双目逐渐清晰,看向陈错,道:“吾自诞生到湮灭,皆在庙中,困于一隅,不见天下,若能得道,或许便知为何而生,生有何意。” 陈错想到自身遭遇,心有所感,道:“心中有庙,能藏心神,心庙之外,有万千世界,但这世界之外,或许还有玄妙,有的人能以身跨越,有的人能以魂穿梭,又焉知庙外天地,不是另外一座囊括一方天地的大庙呢?似真似假,谁说得清楚?” 那模糊人影愣在原地,而后放声大笑! “原来如此!当年那道人的话,竟是这个意思!如此,吾心安矣!” 那笑声回荡四方,令陈错念头纷乱,他正要再问。 那模糊身影却当先道:“吾不能得道,还望道友能观吾之路,以作参考,若能前行,此亦吾之所存矣!”话落,祂那模糊身影忽然散落,本被约束在内的金光,便挣脱开来,而后一涌而至,到了陈错面前,缠绕其身,最终没入其身。 四方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大浪淘沙,亿万砂砾,吾只求一,其名为道……” . . 身缠金光,耳听叹息,光影变幻之间,陈错眼神迷离,仿佛又一次经历了百多年的时光,观看到整个庙宇的生灭。 与此同时,诸多信息涌来,就要融入他的心海。 不过,早已有过经验的陈错,自然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那陈方庆的诸多记忆,尚且未能完全梳理,何况眼下? 但那诸多信息,价值几何,陈错亦十分清楚,其中感悟可以说是踏足香火之路的指路明灯。 心念一动,陈错默念真我口诀,守住一颗心后,让那诸多金光,都在心头闪烁,而不入心田深处,而后他知此事不可拖延,于是缓缓抽离意识,陷入睡眠。 第四十四章 寸心寸金,一念动四方 陈错盘坐在床上的身躯,泛起淡淡光辉。 小猪依旧趴在床边,但一双眼珠子,却不住的往上瞥,见状不由一愣。 小龟趴在猪头上,盯着陈错看了好一会,隐约间,竟觉得眼前隐隐泛光的身影,和记忆中的那座泥塑重合在一起! . . 梦泽之内,陈错身影浮现,一抬手,就有本空白书册凝结出来。 “新收进来的几本空白书册,怕是要不够用了。” 梦泽之内,固然能不断复制,可同一物品的复制品,只能存在一件,如那丹药,只有吞服前一颗,才能继续复制下一颗,而他先前已复制了一本书册,用来承载陈方庆的记忆碎片,现在索性就将原本拿了过来。 心念一动,金光自陈错全身各处涌出,半空凝结,化作一枚枚字符,共一千零二十四枚,先是凌空悬浮,继而宛如流水一般,尽数投入那本书中,凝结成一枚枚烫金字符,一页一页,宛如漂浮在书页上一样。 陈错眼观字符,金色纹路倒映眼中,就有诸多信息要侵入心头。 “这些字符,乃庙龙王以意念和记忆凝结,为一生修行的感悟心得,每一枚都蕴含诸多信息。” 观看良久,他一招手,第一页上的六十四枚便飞了起来,一个接一个落在他额间,融入其中。 顿时,便有六十四枚字符在心中大放光明! 无数光影景象、历史过往、燃香悲喜在心头回荡! “若一口气全部接纳,庙龙王的记忆和性子可能会反客为主,影响我本身的意识,蒙蔽真我,当循序渐进,缓缓消化。” 之前小猪一拜,幻境尽头,陈错被金光临身的瞬间,亦得了不少信息,知晓了许多窍门。眼下随着六十四枚字符融入,他在梦泽中盘膝而坐,逐渐沉浸。 “庙龙王为一方神祇时,自天地间领悟了神道法门,可称为天生神灵,真的可以说是得自天地之授,他与我的这份礼,着实是太重了,唉……” 一般的神灵,不会将这些信息传递出去,因为其中诸多法门,不仅关系到自身根底,那符篆字符不光蕴含心得感悟,更象征着神道权柄,一旦剥离出去,就要损伤根基。 神灵聚集众念,秉承人心之欲,怎可能做这等损己利人之事? “既得此礼,定当奋进,以全你愿,更要厚待阁下两位道友,我这也是受了他们两位之恩,不可不报。” . . 外界,陈错坐在床上的身躯,升起淡淡光辉。 那光辉顺着某种奇特联系,开始朝着周边扩散,逐渐无形无影,时而迸射火花。 神祇之道,在于聚念! 陈错感悟神道,领悟庙中龙王心得,无形中便似神灵一般,与自身香火产生联系。 他的香火,自然就是文章人念! 那庙龙王因庙宇破败,一生也未得太多香火,更无多少虔诚信徒记挂,是以纵有心得,也不见多少反馈,但陈错却不同。 他文章新成,正是流行之时,城中时时处处有人念叨,那神道联系,在庙龙王身上时,不见太多涟漪,只是日渐沉淀,可此刻一自他身上散发,就像是滚油落入火堆,登时引发涟漪! 渐渐地,无形光辉扩散的越来越广,冲出屋舍,顺着无数文思联系,朝着四面八方扩展过去! 人念! 基于《画皮》一文而生的诸多人念,在这一刻都隐隐震颤起来。 最先受到影响的,是离此不远的陈海。 他自看了文章,逐渐改变对陈错的看法,最终决定投靠,时时刻刻念着主上,想着要得宠得信,以作心腹,此时更秉承陈错之令,在山脚探查,自然念头浓郁。 倏的,陈海身子一顿,心神恍惚,竟见一个大放光明的身影盘坐心间,细细探查,赫然发现那人乃是自家主上! 他顿时一惊! 恍然醒来,浑身大汗淋漓,左顾右盼,一副疑惑模样。 那寺中住宿的王瑾等人,本在兴致勃勃的讨论着画皮,却也忽然心神一晃,有道身影在各人心底划过,而后又恢复如常,因此无人察觉。 寺中,上座老和尚心头一跳,悚然一惊,掐指一算,脸色变幻,最后唤来慧智,让他去往后山,查看临汝县侯。 等慧智一走,老和尚眉头紧锁。 “这般异象,似是真我明晰后,将要请神的迹象,总不至于刚拿到法诀,就融会贯通吧?便是转世仙人,也太过惊人了,毕竟转世之人,被胎中之迷笼罩,前尘忘却,想要驱逐俗念,明见真我,反而更加困难。” 念头落下,老和尚深吸一口气,深感局面纷乱,终于有了决定,就将维那僧唤来。 “送走寺中客,闭寺三日,无关人等,不可轻易进出!” 那僧人领命而出。 与此同时,无形无质的人念光辉,还在急速蔓延…… 这光辉以归善寺为中心,宛如澎湃巨浪,四处扑打,转眼就遍布大半建康城池,那一个个看过、听过《画皮》之人,心头尽数闪过一道人影! 城里城外,有诸多神念升腾起来,正要扫荡,却同时一顿,然后纷纷退回! “好大的胆子!” 一声冷哼自太庙传出,有一条虚幻不定的五爪金龙,自其中飞出。 这神龙凌空一转,便化作一个威武男子,坐龙椅,有青气自四方而来,在此人身前凝聚象车、鼓锤、戟楯、刀楯、弓矢,又有旌旗招展,华盖遮蔽。 天上有云气落下,成万里山川之景环绕。 “何方小神,敢在朕的大陈肆意妄为!” 祂身手一抓,金光漫天,一如晚霞! 一时之间,城中之人尽数抬头,指指点点,也有那知道身前的,神色变幻。 金光卷动,侵袭下来,就要将满城的人念光辉覆盖击碎,但等金光与人念光辉接触后,威武男子神色一怔,眉头紧锁。 “宗室血脉?” 祂微微眯眼,辨认出来,这人念源头,并非是当今皇帝一脉后,便又冷笑起来。 “既如此,朕何必要绝此念?宗室中有人肉身生神,这就是陈氏的气运,五五之数过后,或许还能护卫大陈,至于谁人主政,倒是与朕无关……” 一念至此,祂收敛漫天金光,念头一动,一缕紫气从额间飘出。 “既有气运,又是休先后裔,却还只是初入门径,朕还是要庇护一二的,这缕龙气足以护身,也省得再次同室操戈,去!” 声音落下,那一缕紫气落下归善寺中,没入半腰独院,到了陈错跟前,无声无息的缠绕其身,并未被人察觉。 做完这些,威武男子朝宫中看去一眼,冷笑一声,再次化作神龙,归于太庙。 一时之间,异象尽消。 很快,皇宫中混乱起来,诸内侍、宫女来回奔走,消息传出,人人噤声。 那蔓延全城的人念光辉,反倒无人顾及了。 不过,几息之后,无形的人念光辉骤然一顿,又急速回缩,转眼归于陈错之身! 霎时间,他浑身剧震,身上金光大盛! 诸多信息蜂拥而至,充斥心间,令梦泽中陈错一阵头晕目眩,他也不迟疑,心念一转,手指一点额头,杂念、意念从心中剥落,自七窍流出,半空凝结成一条条语句,凌空漂浮。 这番驱逐念头,已是驾轻就熟。 “总不能都拓在书上……”念头再动,陈错抬手虚抓,那诸多字句迅速聚集,一列一列的刻在地上,“这上面的每一句话,就代表着一个人的心思!等我下次多收一些书册、竹简进来,再行刻印吧,不过此番动静不小,原因何在?” 稍一感应,六十四枚烫金字符在心头一转,陈错差不多就明了缘由。 “无意中暗合了神道,因此引动了香火人念?反馈这般凶猛,也是我过去从未响应过人念憧憬所致,嗯?” 驱逐了诸多念头后,陈错眉头一皱,竟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一双凶恶眼睛! 那双眼睛一片血红,充斥着疯狂与凶恶。 恶鬼! 这恶鬼没有亲自侵袭,是以未被佛光镇压,只是顺着彼此联系,与陈错遥遥感应! “来得好!正好打个招呼!日后,谁是猎物,谁是猎人,可还说不定呢!” 这次,陈错丝毫不惧,他运念于双目,一抬手,地上飞来诸多字句、字符,凝结在双眼之上,心底的六十四枚金色字符大放光芒,两者相合,凝结成一,陈错又观想那日所见慧剑,顺着那冥冥感应,直接刺了过去! 目光如剑,直刺而出! 恶鬼惨叫一声,那凶恶双眼当即闭上,断了联系。 第四十五章 问心何为道 知客僧慧智快步行走,记挂着上座吩咐,片刻不敢耽误。 等他到了陈错的那座院子外面,与守在门外的侍卫说了来意,那侍卫就要进去通报。 未料,此刻院中骤然金光大盛! 几个侍卫却如无所觉,还要往里面走。 慧智却一下惊在原地,然后守住一点清明,聚念于额间的白骨舍利,眼中隐隐泛光,朝着院中看去! 入目的乃是陈错盘坐床上,浑身散发光辉! 忽然,陈错睁开双眼,他那一双眼睛爆发出精芒! “啊!” 慧智惨叫一声,连连后退,捂住了双眼。 “……” 屋子里,一眼瞪过去,将恶鬼虚影直接刺穿后,陈错便察觉到了屋外情形,登时一阵无语。 “这慧智也真是倒霉,方才我借势一刺,双目之中念如世间刀,搅碎了恶鬼意念,没想慧智也来探查,误伤了他。” 一念至此,他赶紧起身,到了外面,扶住左摇右摆的慧智,询问安抚。 慧智稍有恢复,但心头念乱,因而昏头转向,但见着陈错过来,还是强忍着行礼。 陈错问起他来,慧智只道无妨,陈错请他去屋中歇息,他更不愿意留下,几句后,一番坚持,便匆忙拜别。 离了陈错之处,慧智一路跌跌撞撞,虽然头晕目眩,但守住心头一念,还是很快回到上座面前,跟着闭着眼睛,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金光护体,目露精芒,令你无法直视?”老和尚也有些拿捏不定了,“此事非同小可,你且去修养片刻,不要将消息透露出去。”说着,抬手虚点。 慧智刺痛的双目,顿时舒缓许多,他深吸一口气,称谢之后,揉了揉双目,却感到脑海中多了些许感悟,有几分人世沧海之感,那额间的白骨舍利,更是凝聚了几分,不由大为惊奇。 “果然是君侯的有缘人啊。”老和尚见着也不免感慨,又叮嘱起来,“等君侯离寺,你就归于内堂,好生精修吧,如今却还要先将手上的事办好。” 慧智闻言大喜,合十而退,很快,他今日的遭遇便又传开,引得不少人羡慕,只是碍于规矩,不好在这几日去拜访陈错。 另一边,送走了慧智的老和尚,却满脸惊疑,眉头紧锁。 “方才慧智眼中,残留几分神道气息,莫非君侯已经掌握了心庙法?这委实是不可思议……”想到此处,老和尚忽然意识到,他与寺主都忽略的一个问题。 “那位君侯在转世之前,到底是个什么境界?在上界又是什么身份?莫非……还不只是世外之境?还在其上?” 想到此处,他顿时无法淡定了,深吸一口气,就想着等寺主回来,定要拿出此事,好生探讨。 “只盼君侯的进境能慢一点,能符合常理一些,切莫撞着明日之事了……” . . 慧智走后,陈错回到屋子里,看到了小猪与小龟,就生出几分感慨。 “这两位,亦不愧道友之名,当敬重。” 这时小猪一个翻身,滚到桌边,蹭了蹭后背,又砸了咂嘴,四处打量,一副寻找吃食的样子。 “……” 摇摇头,陈错又坐回床上。 “方才我与恶鬼也算是对了一次阵,遥遥感应,出其不意,占了便宜,也算是下了战帖,决战之日该是不远了……” 一念至此,陈错却不见忧愁,反而念头一转,心头泛起六十四枚烫金字符。 “不过,对决恶鬼,是当务之急,却也只是一时目的,感悟神通之法,探究前路,才该是主要。” 想着想着,他拿起手边佛经,观看默念,梳理心意,回味此番收获,最后掩卷长叹。 “若要求道,先要长生,长生久视,方能寻道,但……” 他目露迷茫。 “何为道?” 他回想起接触周游子以来,所遇之种种。 “周道长是修真之道,这佛门寺院是香火之道,我为了对抗恶鬼,也寻香火之法,香火法门,能称为道吗?” 他这边思索着,那心中的六十四枚金符忽然旋转起来,竟是开始消融,进境神速。 “若此法是道,庙龙王该是已经得了道才对,何以郁郁?” 金色字符已然消融了小半,陈错却从中察觉到了一股执念,源于庙龙王的执念,于是果断的抽离意识,减缓了过程。 “若要完全消融,不能光靠思索,其中一部分,须配合观想才行,得是立下心中神后,才能真正掌握,所以观想立神必须要提上日程,不可拖延了。” 叮叮叮…… 他正在想着,脚边传来碰撞声响,却是小猪正叼着一个杯子饮水,那眼睛还四处巡视。 陈错见之无言,说好的不好口舌之欲、只求香火来吞呢?猪兄这嘴似乎也没停过。 但他感念小猪传功之恩,便起身问起小猪想要吃什么。 小猪扭扭捏捏,最后表示想吃白面馒头,陈错就拍拍手,吩咐人去准备,又道:“猪兄请坐,我有话想要请教。” 小猪立刻一个攀爬,来到椅子上坐下。 “哼唧,想说什么,就说吧。” 陈错就道:“那龙王庙最早建立的时候,是拜祭那位河中龙王的吧?” “正是,但随后便是老龙这泥塑当家了,”小猪点点头,道:“也是那个死鬼老龙王运气好,否则碰上了俺,管叫祂老老实实的让出神位来!” 陈错默默计算,又道:“如此看来,立庙时怕是能追溯到两汉,乃至先秦,那时香火鼎盛,只是龙王不知因何犯了天条,被斩之后,那庙成了无主之地,因此破败,晋时,庙中泥塑得了香火、血祭,得以降生,只是太过虚弱,对香火寄念无从回应了。” “真是可叹啊!”小白猪脸上露出追忆之色,“便是俺亦无从救祂!哼哧!” 小龟“叽叽咕咕”声音有几分低沉。 陈错跟着道:“我观庙龙王殿下,竭力想要寻道,似有心结。” 小猪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老龙那是想不开,觉得自己生于不义,一生求索,就想知道自己因何而生,有何意义,要俺说,就是想太多了,真有不快,挣脱泥塑牢笼,出去行侠仗义,将似那日的惨事都给平了,不就平了心中之气?哪里有许多纠结!哼哧!” 陈错心头一震,若有所思,待得思路清晰几分,便冲小猪拱手而拜,道:“多谢道友了!” “客气,客气!别忘了承诺!”小猪摆了摆蹄子,一副大度模样。 陈错点点头,这一番对话竟让他的迷茫削减了不少,而且方才小猪供奉念头,对他帮助巨大。 那庙龙王的遗赠,不光是香火修行之法,更有感悟心得,只是陈错境界还低,无法尽数理解,可隐隐已经有所察觉。 正好,陈海领着几个人,搬着馒头等吃食进来,小猪一见大喜,便直奔而去,欢快的大吃起来。 陈错见着这幕,心中有几分欣慰和宽慰。 随后,他失笑道:“到底还未炼化字符,受了些影响。”却没有急着驱逐心中感念。 过了一会,陈海归来,见着陈错,越发敬畏恭敬,言说那江溢文章传开,便再无波折。 陈错点点头,也不多问,转而吩咐了一些物件,让陈海去准备,又道:“这些东西,明日午时前备好便成。” 陈海听罢,心头自是疑惑,却不敢多问,点头应下。 当天夜里,陈错吃过晚饭,便早早睡下,入了梦泽,将那笔墨纸砚显化出来,书写纪录,梳理心得,做立神前的最后准备。 第四十六章 供奉观想一念牵 恶鬼本基于人念,乃是聚念之路,便是归于香火。 自恶鬼来袭过之后,陈错对香火道的需求,便越发迫切起来,经少年道人、归善寺和庙龙王之后,眼下,这条道路的神秘面纱,终于揭开了。 “聚集人念来修行,被称为香火道,并非毫无来由,因为这一套修行法门,一靠自身观想,二靠他人供奉,观想之人和供奉之人,此二者齐全,才具有修行的基础。” 龙王庙宇破败,没有虔诚信徒,来到龙王庙祭拜的,都是见神拜神、见佛拜佛之人,曾经还有不敬神佛的妖魔占据,可谓香火稀薄。 正因如此,要运转稀薄香火,就更需要技巧,庙龙王没有囫囵吞枣的条件,一点都浪费不得,反而触摸到了香火更深一层的特点。 “念头,意念,想法,某种强烈的情绪,就是供奉之人的基础,而这些,又要与观想之人相关,两者之间有关联,方能取得联系,就像是认主,才能不让香火意念的寄托迷失方向,就像一篇,过去未曾出现,被我拿到此世,经我之手传于人,这就打上了我的烙印,会指向于我。” “聊斋本就是传世篇章,精彩非常,文章迅速聚集了众多人念,念头本来瞬息万变,而我本无心插柳,不知收敛和限制这些寄托过来的人念,所以寄托之念便朝着无序发展,依照念头的内容催生出变化,衍生恶意之鬼,不仅对供奉之人有害,也会反噬我这个观想之人!” “眼下,恶鬼凝聚了足够意志,有了手段,本要归于我心的人念却被他截留,十不留四五,只有炼化了它,方能恢复如常,但眼下那恶鬼积蓄不少,当先梳理人念光辉,在真我的基础上,将心中之神立起来!再去寻它,方可决战!” 他感悟六十四枚金色字符,感应了满城的人念光辉,更和恶鬼对视一眼,意识到当前局面,有几分像是在拔河。 人念寄托就像绳子一般,本该传到自己手中,现在却成了自己与恶鬼分居两头,那恶鬼该是比较强壮的,但本身也基于画皮衍生,所以陈错依旧占有先天优势,是以之前他不通香火,依旧能分庭抗衡,为恶鬼所觊觎。 “要壮大自身,就得观想立神,但这观想不能瞎想,要与供奉之人的念头有关,与香火成因有关,佛门信徒烧香拜佛,佛门修士就观想佛陀、菩萨、金刚护法之类的,越能将信徒认知统一,越有利于收敛香火意念!反之,众念就要离散,十不存五六,浪费颇多。” 一念至此,陈错的思路越发清明。 “我若观想,立下的心中神,得和画皮内容相合,方可最大限度凝聚共识,能选择的余地不大了,毕竟已勾勒了鬼脸,若是……” 忽的,他心头一动,眯起眼睛。 “这事似乎还可供商讨之处,细细思量,出现的主要人物都有谁?” 一点灵光闪过心头。 “先是王生,以及其人妻子,这是两个凡人,除此之外?最醒目的是披着画皮的恶鬼,但除了恶鬼之外,却还有用葫芦降服了恶鬼的道人,有让王生起死回生的疯乞丐,这后面三个都是有神通法力的……” 陈错眉头舒展,找到了一个关键。 “恶鬼固然嚣张,但在文中却被降服了,道人降服了恶鬼,该是看过、听过画皮之人的共识,而且道人与恶鬼直接相关,岂不是……” 念头一转过来,整个思路就被彻底打开了。 “我最初观想鬼面,实是被梦泽里的脸谱圈住了思路,下意识做出了选择,现在鬼面虽然成型,但并非不能增加元素,面对那恶鬼,说不定更好克制,且更容易为人接受!” 旋即,他长舒一口气。 “想得太多,终要先将心中神立起来,而且,恶鬼虽是眼前大敌,但立神乃求道起始,比降妖伏魔更重要,是长生久视的根基,主次要搞清楚,得准备充分才是,不该太过匆忙,除此之外,那吐纳法也不能落下,得多留几个底牌手段……” . . 第二日一早,陈错如往常一般,睡到小沙弥敲门才起身,吃过早饭,来到院子里,打了套养生拳。 随后,陈海就过来禀报,说是东西都已备好。 陈错点点头,不见多少异样。 不过,他虽心存静气,但归善寺的气氛却有几分凝重,陈错从来往的匆忙僧人身上,就能看出分毫。 没过多久,知客僧慧智又来问候。 “慧智法师,”陈错当即就问道,“寺中有何事?” 慧智当即紧张起来,他此来肩负任务,要查看临汝县侯这边情况,虽不说要禁其足,但要保持关注,防止这位君侯掺和到大事里。 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临汝县侯居然先问了出来! 陈错见他模样,就知寺中该有不小的事,反而道:“若不便说,自然无需说。”见慧智又松了口气,他又提醒道,“法师无需这般着紧,每临大事有静气,守住心头一点念,该是有利于修行的。” 慧智一愣,细细品味,便觉回味无穷,不由合十致谢,道:“本是小僧招待君侯,结果每次来寻,都有感悟,着实惭愧。”又道,“寺中确实有些事,但不会影响到君侯,有什么需要的,随时可以令人吩咐。” 陈错也不再问,心里有几分猜测,嘴里道:“法师放心,我受诸多礼遇,寺中有事,必然配合,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当尽绵薄之力。” 慧智自是致谢,只说不会扰到君侯。 陈错微微一笑,又道:“今日,当在院中不出。” 慧智眼中一亮,正合其意,哪有不准的道理,当下忙不迭的致谢。 陈错跟着道:“不过这饭食,是不能少的,最好提前备好送来。” “这是应该的,君侯若需要,只要让人去招呼即可。”慧智点头应下,为了不让陈错改变主意,立刻就告辞去安排了。 看着其人远去的背影,陈错轻轻摇头。 “瞧这模样,寺中之事架势还不小,好在我此番观想立神,与佛门无牵扯,以人文念头为基础,和寺中佛光井水不犯河水,不会扰乱此处之事。” . . 与此同时。 寺外,一辆马车停下,张举从里面走出来。 “到了,君侯这几日,就住在此处。”车外,居然是那王府管事陈河在侍候,“小人先去通报。” 张举点点头,看了一眼寺门,道:“归善寺名声不小,过去也多有拜访,今日既然来了,正好上上香。” 只是这边念头落下,陈河那里就碰了壁,与一名僧人回来。 “张君,今日寺中谢客,怕是难入了,”陈河回来说着,“可能要改日再来。”他在王府当差,知道不少事,知道这归善寺看着简单,其实很得贵人看重,说是谢客不得入,莫说是张举,便是南康王来了,也难更改。 “着实对不住,上座有令,只是今日寺中有要紧事,既不能入,亦无人可出。”边上的僧人更是不住致歉。 张举很是意外,看着那僧人,无奈道:“既然如此,只能改日再来了,还请法师帮忙给临汝县侯通报一声,就说……” “等等。”那僧人神色一变,“施主来寻临汝县侯?” 第四十七章 此处何人不敬君? 一人得道第一卷真假人心第四十七章此处何人不敬君?“嗯?”张举已经转身,准备重新上车了,听得此问,又停了下来,“正是如此。” 陈河看也上前拱手道:“我等正是来寻临汝县侯的,要向他传话。” 那僧人一听,越发小心起来,问道:“两位与君侯是何关系?来寻君侯,所谓何事?可否要紧?” 张举和陈河一听这话,就知道事有转机。 陈河就给张举行了个眼色。 张举赶紧道:“我乃君侯表亲,此番是奉了君侯母亲之命,来与君侯传话的。” 僧人听了,登时肃然起敬,躬身道:“既为君侯而来,那自是不同了,小僧先去传报,两位且侯,待小僧问过之后,再与两位说话。”话落,匆忙而去。 他这一走,留下了张举和陈河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王府……”张举有些不确定的问着:“与这归善寺,是否有旧?” 他是知道这座寺庙深浅的,曾与江溢等人同来过,连眼高于顶的江家公子,到了这里都是处处恭敬,他还听说,便是朝中大员对那位寺中上座都毕恭毕敬。 结果,一提那位表弟之名,对方就是这等态度,反差着实强烈,不得不多想一二。 陈河回忆一番,摇摇头道:“并无太多瓜葛,老夫人虽喜拜佛,却没怎么来过这归善寺,王上更未曾涉足。” “那就是君侯之故了。”张举的表情就有些惊疑不定了,“但君侯过去与此寺,该是也没什么关联吧?” 陈河点头道:“是没有关联的。”说完又补充道,“至少之前是没有关联的。” 他为王府管事,可是很清楚的,那位君侯的一言一行,都能被王府管制,也就最近这段时间,有些意外状态,他这次亲自陪张举过来,一方面是受老夫人嘱托过来传令,令一方面,也是要来寻陈海,问些问题,因着自家这兄弟,最近行径颇为古怪。 这本该是个寻常差事,但是看方才那僧人的态度,陈河这心里没来由的升起了几分异样之感。 . . 消息已经传到丘顶,老和尚一听,稍加沉吟,就道:“今日本不该节外生枝,但君侯身份非同一般,进境神速,要不了多久,怕就要尽复前世修为,更是体谅寺中局面,老衲总不能处处不与方便,他家之人都到了寺门口了,再让人回去,太过不近人情了。” 顿了顿,他就有了吩咐:“让维那亲自领着,迎接进来,以显对君侯的敬重,而且维那有职,来者就算是王府之人也能压住一时,方便掌握几人行踪,不让他们随意行走,都带去君侯院中。” 僧人得了命令,不敢耽搁,快步离去。 . . 张举和陈河还在等候,各自念头起伏,都在思量着方才那僧人的反应,心中忐忑,不知能否入寺。 这本不算个问题,可联想到方才那僧人的态度,能入还是不能入,就有了不同的含义。 等二人见那僧人去而复返,正要迎上去询问清楚,却见那寺门一下子大开。 寺中维那领着几僧,走出寺门,一起迎了出来,冲着两人道:“既是君侯家中人,便是敝寺贵客,吾乃敝寺维那,因上座还有要事,否则当亲自来迎,恕罪,恕罪。” “无需如此!”张举与陈河受宠若惊,赶紧回礼,他们是认得僧职的,知道维那僧在寺中身份不低,自己两人一个虽有官职,但名望不显,一个干脆就是仆役,余下随从更是了了,竟得这般人物亲自开门相迎,当然惊讶、惊喜。 而且不光是那维那僧客气,其余僧人亦是行止恭敬,因而等二人随维那僧一行入了寺中,又忍不住思量起来。 方才那僧人明言寺中闭门谢客,无关人等不得轻易进出,但转脸就为自己二人大开方便之门,前后的差别,只在提了一嘴“临汝县侯”! “君侯真与此寺无甚关联?”走在寺中,张举看了眼周围几声,找了个间隙,小声问了一句。 “该是没有的。”陈河也是拿捏不定了,“过去必然是没的。” 张举深吸一口气,再道:“此话若为真,那岂不是说,君侯只在这里住了几日,便折服了寺中上下?这也过匪夷所思了,此寺可是有名的大寺,三论之名在士人圈子中都十分有名,时常有名士来论道,亦不见有这般名传寺中上下的威信,我等亲属家仆都得礼遇!” 陈河眉头一皱,道:“张君怕是有几分夸张了,”他忽然想起一事,“这几日侯府倒是拿了不少钱财,或许是在此捐了香火钱,因此得了看重。” 一想到这件事,他还有几分不快,往日侯府但凡动钱财,数额稍大一点,他那兄弟都会事后通报,这次却是自己的眼线另外禀报,自家兄弟仿佛忘了王府一般,根本不曾反馈。 “寺庙募化乃是常态,”张举却摇摇头,“豪门大富在寺中一掷千金,却不至于让上座亲自出面,更不会惠及家人仆从。”他见陈河还要再说,就继续道,“这上座的名头,没有哪个僧人敢拿出来客套着用,既然提及了,必是上座已然点头,寻常香客,捐的再多,也是维那这等处置凡俗的职僧礼遇,何曾惊动德高望重的上座?” 陈河不由一愣。 张举又道:“且大寺有经文传承,那巨富纵是拿钱来捐,也不见得能折服高僧,除非在学问上有过人之处,能论道服人……” 说话间,迎面有一队武僧过来,个个孔武有力,一看就是武德充沛,显是在巡查,见了张举等人,眉头一皱,就走了过来,登时压力来袭。 为首之人,来到维那身前,问起缘由。 维那僧就说是临汝县侯的家中之人,已得了上座允许。 一众武僧一听事关临汝县侯,立刻肃然起敬,也不多问了,反而齐齐行礼,然后转身就走。 张举和陈河一见此情此景,更是忍不住对视,心头越发惊疑不定。 陈河更是心中念转,他此来可得了老夫人之令,要叫人回去的,本以为令至人走,可看眼前情况,自家那位少年君侯,几日之间在寺中就有了莫大威信,这般局面下,他一个下人在众僧面前强令可不合适,但若只是单纯通告…… 一念至此,他不由头疼起来。 他们就这么一路来到了半山之院,此处特别,两人都有耳闻,毕竟临汝县侯好歹一个宗室,得了个独院暂住,也不算意外。 可等几位僧人过去推开院门,看了分列两旁的护院,陈河这心里不知怎的,居然微微打鼓,似有一股无形压力萦绕周围。 陈海缓缓走出,陈河正要叫其人,却见维那僧恭敬上前,给侍候门边的陈海说清了来意。 陈海点点头,转身来到门边,小心翼翼的敲门,恭恭敬敬的说明,又躬身请示,全程竟是半点也不看自家兄长,令陈河越发惊疑。 “既是家中来人,自然要见。” 陈海一听便就推开房门。 屋里很干净,但也有古怪之处,有头小猪歪在角落酣睡,那身上还趴着一只绿壳龟。 这本该是有些诡异的情景,可等众人看到端坐桌边的临汝县侯,诸多心思就尽数散去了—— 陈错面如白玉,带着一抹微笑,一袭黑衣,坐在桌边,抬手倒了一杯茶水,看着来人。 顿时,一股安宁、恬静的气氛弥漫四周,将众人心中的种种杂念烦恼、担忧忐忑都冲淡了许多。 张举、陈河表情松弛了许多。 可维那僧却微微一怔,而后面露骇然,已是待不住了,匆匆离去,去给上座汇报,因为方才那般感触,可不是什么错觉,分明心神将生、四方期盼的前奏! 第四十八章 鬼影重重,谪仙佼佼 维那僧这一走,其他僧人也都纷纷告辞。 众人一动,惊醒了张举与陈河。 二人不知鬼神事,但只看陈错一身气度,也感到自家这君侯和过往大不一样了。 尤其是陈河,他侍候多年,还在南康二子未曾分府之时,就知道这位王府次子看着谨小慎微,其实心中多有挂碍,往往言不尽、心不甘,是以清警敏感,少言寡语,常埋首于书,不喜与人言。 但眼下他面前这人,却宛如换了个人一般,乍一看,竟有几分出尘味道,比那日所见的周道长,还要强烈不少! 只是在佛寺住了几日,就能有这般变化? 他惊疑不定,却还是上前问候,接着不敢耽搁,赶紧就说明了来意,指明了老夫人让君侯归家。 “这事不急。”陈错摆摆手,神色从容,明显不放在心上,转而看向张举,“表兄这次过来,应该是有事吧?” 方才两人一来,他就在张举身上看到了人念光辉缠绕,且与自己相连,冥冥有感,所以有此一问。 陈河本还要强调一二,但见着陈错举重若轻的模样,莫名生出几分敬畏,一时竟是难以开口了。 张举一愣,而后就道:“确实有事,你这几日让我好找,居然来此逍遥了。” “先坐,”陈错招呼一声,才道:“表兄哪里话,我来归善寺是寻佛求安的,劳碌还差不多,怎么能说是逍遥?” 二人说到此处,都是笑了起来,张举顺势落座,又问起寺中僧人为何这般态度。 陈错笑而不语。 张举见状,不再追问,终于入了正题,道:“我来找你,和你的那篇文章有关。” “画皮?”陈错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表亲,很快就从细微处,找到了几缕黑气缠绕,心里就明白几分。 张举心中压力陡生,竟像是过往面对那些重臣、名士时一般,不自觉的有几分如履薄冰之感,等他回过神来,不免诧异。 陈错这时笑道:“先说,与那画皮有何牵扯?” 他一笑,张举就松了一口气,先说了友人江溢之事。 “日前,我被江溢邀请过去,席间,他对你很是推崇,这几日时常派人来催促,说是想要拜访你。” 说到此处,张举压低声音,提醒道:“江溢可不是简单人物,他那父亲如今身居高位,得上恩宠,便是其本人,能在东宫行走,与储君亲近,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你如果能和他交善,好处众多!”张举语重心长,在他看来,这是表弟的机会,同样也是自己的机会。 “江君仗义执言,我是知道的,是该见一面,却不用急于一时,眼下还有件要紧事。”陈错点点头,回想起之前陆乐、江溢两篇文章。 张举一愣,但旋即便自觉明了,他这表弟身为宗室,又有爵位,皇室人丁稀薄,过去在王府再是谨小慎微,未来也有出路,无需自己这般钻营。 不过,自己今天过来,最主要的还不是这件事。 “还有其他事?” “不错,”张举就道,“还有一事,是一场文会的邀请,这是还和我的几位好友相关……” 原来是有人提议召集一次文会,品鉴《画皮》一文。 “聚在一起,探讨画皮?”陈错听完眼皮子一跳,生出冥冥感应,“都有什么人?”又道,“画皮是志怪之说,文会一般都是吟诗作对、风花雪月,论调不符吧?怎么会被拿出来探讨?” 他对凡俗之事其实已不关心,何况也不会吟诗作对,必然格格不入,可一旦牵扯了画皮,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可能是恶鬼在暗中推波助澜。 文会本该是一群士族名士聚在一起,正像陈错所说的,都是风花雪月、吟诗作对,忽然要品鉴一篇通俗志怪,十分反常! “都是高士名流。”张举神色兴奋,报出了几个名字,最后还道:“好几位拥趸诸多,你如果能得到他们的欣赏称赞,定然一跃扬名!” 陈错神色凝重起来,再次确认:“声名远扬、身负众望的名士,聚集在一起探讨画皮,他们该是都看过、或者听过画皮一篇吧?” “自然如此,”张举以为陈错是受宠若惊,笑道,“便是没看过的,文会之前也要一观,实在不行,文会上也是要赏析的。” 陈错叹了口气,道:“想来文会是难以取消了。” “为何取消”张举面露不解,随即想到这表弟年岁不大,兴许没经历这般场面,“不用怯场,这事实乃平常,再者,已与诸君约定,哪能出尔反尔。” 陈错点点头,不再多说,抬手招呼陈海过来,吩咐道:“找人去寺中讨些瓜果过来,招待表兄。”又对张举道:“表兄,让陈海领你去边上屋里休息,我这几日都会选在此时小睡一会,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 “说得好端端的,怎么要去小睡?”张举一头雾水,但看着陈错双目,下意识的就应了下来,等想要再问,已被陈海催促。 陈河倒迟疑了一下,但回想陈错方才言语安排的镇定模样,又熄了念头,跟了出去。 等人一走,陈错从边上拿出几物,摆在桌上,一转身,在床上盘坐。 “文会有诸多诡异之处,该是恶鬼侵染了名士念头,借此推动,若名士果然有许多拥趸,再被恶鬼意念污染,它借此凝聚念头,塑造自身,说不定真能脱出制约,此乃危机,但危中藏机,或许也是决战时刻,前提是要立下心中之神!” 他的目光落到了桌上。 桌上摆着不少事物——一副空白画卷、一座小香炉、几根燃香,以及小沙弥刚送来的饭菜。 迟疑了一下,陈错从怀中取出小葫芦,也放在桌上。 “我若观想立神,恶鬼必有察觉,当会扰乱,此等阴祟,恶念杂乱,一遇烈日,会受压制,可借势抵挡,所以今日午时就是契机,现在先梳理念头,想清楚步骤。” . . 归善寺门前,此时又有两人过来,一前一后,为首之人正是那虬须道人秋雨子,在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男子。 这男子面容俊秀,尤其一双眼睛,漆黑有神。他身姿提拔,穿月白长衫,腰悬玉佩,玉石洁白,雕着赤红神龙。 其人走在青石台阶上,风一吹,长发与衣衫飞舞,竟有几分出尘不染的意境。 第四十九章 八方来 “见过陆施主,见过秋雨子道长。”知客僧慧智快步迎上去,双手合十,转身引路,“寺主、上座与几位高僧,已在山顶的藏书中殿等候。” “有劳法师了。”男子正是陆家陆忧,他微微一笑,拱手回礼,而后迈步前行。 那虬须道人秋雨子则眉头一皱,道:“怎么圆慧他们不亲自迎接,派了你来?” 慧智早有准备,从容应答:“回禀道长,寺主要布置一番,怕出了纰漏,因此不敢轻易离开。” 秋雨子这才点头。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清脆如铃,满是笑意:“小和尚,不用理会这大胡子,他必是要挑一点毛病,这才舒坦。” 慧智听到这个声音,半点也不意外。 陆忧则道:“桃花仙子此言甚是,道长就这般脾气。” “休得胡言!”秋雨子呵斥一声,又看向知客僧,“赶紧带路,得尽快弄完,才好离去。” 慧智忙在前面引路。 等入了寺中,秋雨子眯起眼睛,朝后山丘顶看去一眼,他身后的桃木剑亦隐隐震颤。 慧智这时又道:“寺中已备好热水,还请陆施主沐浴更衣,等到午后……” “不能等到午后!”秋雨子眯起眼睛,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当某家没有发现?顶上可不止和尚,还有一道紫气缠绕,归善寺到底是个什么谋划?” 慧智面色一变。 不等知客僧开口,秋雨子先道:“不怕你们有什么图谋,莫非还敢算计昆仑?某家今日来此,就是为陆小子洗去身上香火,为此,不惜耗费众多,借来一丝九龙神火,此火珍贵,不容有失!若不午时激发,不得最大功效!其他的,休言!” 慧智一听,流下冷汗,合十道:“小僧这就去禀报。” “无需禀报了,”老和尚缓缓走来,“老衲做主,定在午时。” 秋雨子还是笑着,眼中却有冷色,道:“你们这些和尚,好大的胆子,莫非真在谋划什么?” “道长误会了,”老和尚摇摇头,“此事有缘由,与那安成王有关。” 秋雨子眉头一皱,摆摆手道:“某家对这些个事无甚兴趣,无需说来,只要你等能履行承诺,便够了。” 倒是老和尚道:“这个自然,陆施主且去更衣沐浴,道长随老衲先往丘顶吧。” 秋雨子点头道:“也好,某家先将九龙神火放出来,省得憋坏了,等会再闹腾起来,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老和尚的眼皮子跳了一下,默不作声。 此时,他的所见所闻,都已经传到了寺主圆慧心中。 他心通! “这位昆仑道长着实难对付,不过他此番过来,知晓了安成王之事,未必是坏事,有了昆仑为证,能省去不少麻烦。” 念在心中一转,寺主圆慧目光往前一落。 此时,他正立于一座大殿前。 大殿恢弘,分左中右三个前殿,与一个后殿。 前方,是一片空旷的广场。 此时,有两人缓缓走来。 走在前面的,是一身黑衣的李多寿,在他身后一侧跟着一位锦衣公子,面容俊美,正是安成王。 不同于秋雨子带着陆忧自正门而入,李多寿与安成王是自后门进入归善寺,算上几位亲兵护卫,他们一行人不超过十人。 他们一来,便被直接领着来到了后山丘顶。 “见过寺主。”李多寿来到圆慧跟前,目光越过其人,看向殿中,“还是第一次这般近的看藏书殿。” “请问李施主,此番将如何行法?”圆慧没有让路,亦没有引路的意思。 李多寿收回目光,看向圆慧,道:“早就听闻贵寺藏书殿奇异,有龙树像镇在后殿,佛光贯穿前后,所以那中间的正殿我也不用,就借一偏殿,行‘均圣法’。” 圆慧眯起眼睛,问:“来此均圣,似有不妥。” 李多寿皮笑肉不笑的回道:“安成王以身代陛下,受佛光沐浴,这佛光化圣,入肉身荡垢,引出一点命格,再借龙脉真血,以传陛下!” 圆慧神色如常,道:“佛光入体之后,果真能传于陛下?” 李多寿眼中冷冽,语气冷硬:“感之所召,夸大千而咫尺,大师无需担心。” 跟着,二人对视不言。 良久,圆慧口宣佛号,点头道:“既然李施主已有万全策,贫僧自然不会阻挡,只是还有一事要与施主说清。” “你说。” “昆仑宗的道长,今日也将在此地施法,有几位同道来此观法,是以……”圆慧看着对面两人,意味深长,“这藏书殿的右殿,便不能与两位了,只能入左殿!” “好算计!”李多寿一点都不客气,“安成王是代真龙巡视,你让旁门左道与龙平齐,好大的胆子,我看你们归善寺是有反意啊!” “着实是我等处置不力,若是王上不满,不如改日……”圆慧神色不变,却被那位安成王打断了。 “无妨,既有昆仑贵客来此,莫非孤王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安成王含笑前行,“我来,本就是要为皇兄分忧,这几日侯安都越发跋扈,朝中局面错综复杂,实在耽搁不起。” 圆慧并不搭腔。 安成王就道:“还望法师安排,还有李先生,咱们如常施法,等收法之后,孤王还要拜会诸位高人,到时候就有劳寺主引荐了。” “自当为王上引荐。”圆慧躬身行礼,随后一侧身,“两位请随贫僧来。” 很快,三人来到那藏书左殿,圆慧躬身请两人入内,便就离开,回转中殿。 那殿堂深处的蒲团上,正坐着四名僧人,都披着袈裟,周身泛着光辉,头后有光晕。 圆慧来到四僧面前,合十道:“诸位师兄,还请相助,先将那大阵立起。” “阿弥陀佛。” . . “师兄,怎的你今日这般紧张。” 归善寺外的参天古木上,两道身影一如之前几日般出现其上。 一矮一高两名道士盘坐其上,身下树枝只有手指粗细。 青年道士注意到师兄脸色严肃,忍不住问道。 少年道人叹息一声,道:“我观归善寺之气,佛气壮大、浓郁,又有几分斑驳,该是来了不少佛门之人,甚至还有仙门之人。” 他眉头紧锁,心里总有几分跳动,知道是心血来潮,只是不善占卜之道,白白苦恼。 忽然,他神色一动,游目四望,面露疑惑。 “怎么了?”青年道人面露疑惑。 少年道人沉声道:“方才有一股澎湃神念扫过来!” 青年道人紧张起来,急道:“莫非已经发现了君侯真身了?这可如何是好!”他在树枝上站起来,上下摇摆。 少年摇摇头,说道:“方才那等神念,虽只一扫,但沾染之后,心头沉重,至少也是第三步以上的神道之人,在这建康城怕是没有几个,而能在南天都城这般肆意扫视的,或是那南朝高祖也说不定……” “南朝高祖?连祂都关注此处了?”青年神色又变,“听说祂登基三年,以真龙阳寿换阴司权柄,转而为神,以护王朝!” 话音落下,归善寺后山的丘顶上忽然大放光芒,金光阵阵,化作屏障,笼罩殿堂! “结阵了,”少年眯起眼睛,“这般阵势,一个寺主可是难以布下!” 青年又急:“不能等了,这般阵势,可能真与君侯有关!师兄,当早做决定!” 正说着,山顶的藏书殿,又有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而后龙吟升起,隐约能见一道火龙虚影,在云层中蜿蜒起伏,跟着又散落开来,化作九重红光,直落下去,最终不见踪影。 若非二人近在寺前,能用双目观察,还看不了这般清楚,都要被先前的金光屏障阻隔感知。 “九重三昧?”青年道人急道,“师兄,那是……” 少年道人脸色难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清微教的九龙神火!”随后,他把心一横,道:“走!我等也去拜山!” . . 重重火光,照映殿堂。 藏书右殿之内,一条火龙飞舞咆哮,热浪四散,有白气蒸腾。 赤龙在雾气中隐没。 秋雨子盘坐中央,一手捏着剑诀,一手拿着一块碎玉,桃木剑摆在身前,剑前摆着一盏青铜灯,灯无灯芯。 火光跳跃,映入秋雨子双眼,刻印其中,心中一转念,便感刺痛,而后念头就被他自七窍逐出,化作火苗,落在身边,在脚边跳跃不休。 道人渐渐心中空明,无人无我。 忽的,火龙一个摆首,朝道人冲了过去! 顿时,赤光连绵,热浪阵阵,火成匹练落下,便将道人淹没。 便在此时,周遭的墙壁上,一道道梵文浮现,闪烁金光,而后一枚枚的飞出来,接连一起,变作梵文锁链,缠住了火龙! 秋雨子须发卷曲,双目圆瞪,猛然一指,桃木剑凌空飞起,瞬间撕裂赤光,斩落一点灵光,落入了铜盏。 顿时,满殿红光骤空,炽热转而褪去。 咔咔咔! 殿堂四周蒙上一层白霜。 嗡! 一点火苗在青铜古灯中燃起。 “早闻九龙神火之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光能烧凡物,更能燃人念头,若有鬼魅来此,只要一个照面,就要被灭杀。” 上座老和尚立于殿门之外,冲殿中合十。 殿门与其人身上,都蒙着一层淡淡金光。 “我来建康后,以元气真血喂养,才能不灭,这神火还喜食玉石,很是耗费黄白之物,”秋雨子自地上起身,桃木剑飞回,自行入鞘,他看了一眼殿外天色,“让陆小子进来吧,时辰快到了。” “陆施主已等候在外。”老和尚话落,一挥衣袖,身上与殿门上的金光尽数消散,而后让开两步。 一身白衣的陆忧施施然走来,他面带微笑,姿态潇洒,冲着圆慧拱拱手,便踏入殿中。 秋雨子见着人,就道:“你小子还是这般风流倜傥,等会神火洗身,如同割肉之刑,可得悠着点。” “身受酷刑,方显心念,陆某也想看看,自己的求道之心,是否如所想般坚定。”白衣陆忧脚步不停,径直来到了秋雨子面前,盘坐下来。 “好!那某家倒要看看,你这求道之心,到底有多坚定。”秋雨子哈哈一笑,指着青铜古灯,“某家镇着神火,待得午时便要放开,是不是真金,到时自知,可莫要让某家失望!” 陆忧笑而不语,表情恬静,看着火苗,已然安静。 他入定了。 “不愧是转世仙人,藏书右殿沉淀佛光人念,未立道基,一旦静心,就受万千人念扰乱,但这位陆施主根本不受影响,心静如水!” 老和尚在外看着,莫名就想到半腰独院中的那位,心中想着:“这次转世的几位,果然都是佼佼者,不过陆忧先后得了天师道和昆仑宗的眷顾,如今更以九龙神火洗身锻体,昆仑长生亲自压阵引导,着实是一番造化,又是君侯比不了的。” 忽然,他目光一转,注意到陆忧脖子上的一根红绳,微微感应,便又恍然。 “原来还有法器护持,难怪游刃有余。” 正想着,忽的心中一跳,老和尚朝左殿方向看去一眼,等收回目光,就朝殿中合十,道:“陆施主已至,贫僧告退。”转身离去。 “嘿!”秋雨子目送和尚背影,“真热闹,左殿那位怕是心思不小,方才南朝龙脉震动了一下,归善寺怕是被人坑了,要骑虎难下了!” 天上,日近中天。 第五十章 七窍百体无处非神矣 “九龙神火现,即便不是清微教亲至,也说明仙门到了,这就有风险……” 道路之上,少年道人身形如电,传音于师弟。 “早就该去了!若是在君侯入寺前,将他人给绑了,带回宗门,哪还有这许多麻烦。”青年道人紧随其后。 少年道人一脸无语,提醒道:“那就与咱们的传统相悖了。” “入门还有啥传统?”青年道人露出一点疑惑,“难道该用骗的?” “住口!” 师兄弟二人说话间,脚下步伐倒是丝毫没有停下,转眼就到了那日与陈错碰面的石亭边上,眼看着再一冲,就要直接到了寺前。 少年道人探手入怀,就要拿出拜帖,但这动作却倏的定住,同时止住了前行的步子。 在他身侧的青年道人也是一般模样,同时抬头上望。 淡淡的紫气,正在丘顶上升腾,但是一闪即逝。 随即,金光泛起,笼罩丘顶。 “好胆!”少年道人神色一变,继而冷笑,“归善寺之所以是宝地,就因为在龙脉之上,现在居然有人在这里图谋龙脉?难怪南朝高祖都投以关注,这是想在祂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当今帝系非高祖嫡传,否则只这一下波动,就要动摇归善寺根基!” 青年道人惊疑不定,道:“何人有这般胆子,又有这等手段?” “手段自是不凡,但主要还是胆子,只要有真龙血脉……不好!临汝县侯可也是真龙血脉!”那少年道人神色忽然一变。 “阿弥陀佛,”忽然,紧闭的寺门忽然开启,知客僧慧智缓缓走出,对门外两人道,“见过两位道长,敝寺上座有请。” 青年道人一愣,转而看自家师兄。 “打扰了。”少年道人顺势从怀中掏出拜帖,屈指一弹,“太华山云霄宗南冥子、垂云子,拜山。” “请随小僧来。”慧智点点头,转身在前引路。 那少年道人南冥子、青年道人垂云子就紧随其后,二人一进门,那寺门就轰隆关上。 “师兄……”垂云子略有不安。 “无妨。”南冥子却神色如常,大袖一甩,迈步前行,“归善寺名门正派,不会有什么不利于我等的地方。”说到最后,他正色道,“莫坠了师门名号!” 这话果然有效,垂云子立刻驱散心中担忧,挺直背脊,镇定下来。 慧智在前,师兄弟二人在后,都是一步几丈,速度很快,而且走的是大殿侧边的长道,所以很快就越过前院群殿。 等到了半腰诸院时,南冥子却是屈指一弹,就有一颗丹丸飞出去,在陈错那座院落外落下,立刻钻入泥土之中。 南冥子脚下不停,只是手捏一诀,道:“阴阳转!” 登时,一点白色灵光升起,笼罩了陈错院落,而后白色转黑,转眼消弭无形。 “如此,该能蒙蔽一时。” 他微微松了口气,再看已到丘顶。 前方,宏大殿堂却被一层淡淡金光笼罩。 慧智停步,转身道:“两位稍待,藏书殿被寺主法力笼罩,隔绝内外,须得等候里面打开一条通道……” “无需这般麻烦,我太华山也有妙法!”南冥子一挥手,便有一根竹签飞起。 这竹签看着平平无奇,凌空飞出,无声无息,刺入了那金光之中,然后一转,就打开了一个口子。 口子的另一边,乃是上座老和尚。 他口宣佛号,随后笑道:“早听闻云霄宗本命法宝之名,能化腐朽为神奇,此物,就是道长的伴生之宝吧?” “才祭炼十几年,还算不上法宝。”南冥子人一穿过金光洞口,竹签自行飞入袖中,他便顺势拱手,“见过归善上座。” “道长是贵客,但寺中有事,难免招待不周。”老和尚说着合十致歉。 南冥子笑了起来,道:“我等此来,也不是为了被招待的,知晓君侯之事的,并非只有你一家,不如先安排一下吧。” 老和尚眼皮子一跳,却也不意外,点头道:“既如此,两位道长请随老衲来。” 这次换成了老和尚在前面带路,南冥子二人走在后面。 他们穿过殿前广场,直奔着藏书中殿。 垂云子一边走,一边四面张望,看着那大殿金碧辉煌,还没进去,富贵气息就扑面而来,让他有几分窒息之感。 “真有钱啊,地方又大又壮观……”垂云子正嘀咕着,随即注意到师兄眼神冷冽,赶紧闭嘴不言。 南冥子收回目光,抬手在眼睛上一抹,而后先凝神看向右殿,眼底闪过一点明悟,松了一口气,又看向左殿,几息后神色就变,就道:“左殿之中,可有真龙血脉?” 老和尚本就不打算隐藏,答道:“有位郡王。” 南冥子沉默片刻,走到殿门前时,说道:“归善寺为五行定龙阵的节点之一,若有人利用佛光撬动龙脉,整个南朝都要波及,贵寺难道不明厉害?” 老和尚苦笑道:“那位乃是安成王。” 南冥子一愣,面露不解。 “道长出尘之人,对南朝政局并不了解,日后自会明白敝寺难做之处。”老和尚说完,当先走入中殿。 南冥子摇摇头,也跟了进去。 进来之后,首先入目的乃是空旷殿堂。 青烟袅袅,缠绕各处。 南冥子凝神一看,见香火人间,悲喜离欢于烟尘间闪烁,赶紧收敛目光。 垂云子疑惑道:“不是藏书殿吗?为何不见书册?” 老和尚笑道:“佛经珍贵,都是放在后殿,有菩萨像镇住,前殿放的是人间悲喜,乃是人心书册,若有佛性,便可见之。” “如此说来,此处就该是佛国门户了。”南冥子说着,目光看向深处。 垂云子也顺势看去,入目的是几位盘坐身影。 一连五人,坐于五个蒲团之上,每个身着袈裟的僧人,模样、年岁各异,但个个宝相庄严,散发金色光辉。 只是看着五僧,垂云子便心生安宁。 “这……”南冥子眼皮子一跳,从五人身上感到莫大威胁,“五位长生境?或者还在这之上!”他立刻深吸一口气,收敛心念灵识。 老和尚这时出声道:“中间坐着的就是敝寺寺主,余下的,都是建康城周围名寺中的寺主、法主,来此主持大阵!” “原来如此!”南冥子深吸一口气,“这般看来,归善寺怕是被人要挟了,须得有人见证,难怪连我们师兄二人都被请来了。” 当当当! 他话音落下,殿外钟声响。 午时,至。 地面倏的震动起来,源头正是左右两殿。 一时间,四周佛光大盛,而后一边显露红光,一边透出紫气! 嗡! 五个盘坐僧人的身上金光大盛,生生镇下了殿堂异样,再次归于空旷殿堂,只是袅袅烟气散乱起来。 . . 天上,日正当头! “午时已到!” 陈错睁开眼睛,眼底闪过光华,没有半点犹豫,伸手点着了燃香,插在香炉之中,跟着再次闭上眼睛。 桌上,饭食如贡品,放在外侧,里面是插着香的小香炉,火炉后面摆着一个小葫芦,葫芦下压着空白画卷。 陈错坐在最里面的床上,宛如神像。 贡品,香炉,神坛。 “这般的摆设其实就是仪式,是用来提醒和暗示自身心灵,帮助梳理思路、集中意念的,未来一念即可成,但我此番乃是奠基,该稳妥点,不能节省步骤。” 念头一转,他深吸一口气。 香火烟气,便被他直接吞入腹中。 “观想奠基的第一步,是把自己的心,想象成一座庙,香火出自神祇,神祇居于庙中,但这是佛门心庙法的诀窍,如庙龙王天生就是庙中泥塑,就根本没去刻意想象心中庙,对祂而言,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得了庙龙王传承心得,又有心庙法作为对比,陈错便已明白,所谓心中之庙,只是概念和代称。 “吸纳众念,炼化香火,最重要的是守住本心,众念杂乱,能扰自心,所以明了真我才是基础,但真正观想立神,还要引导众念在心头聚散,就得想个法子,能时时提醒自我,不让目的,不至沉迷,进而不乱意志。如心庙法中主要强调的,就是唯我独尊之念!” 陈错盘坐床上,思路如流水,缓缓流过心头。 “以我为尊,旁者为信徒,区分了主从强弱,但如此一来,也受了念头约束,真要是定下此念,未来之路说不定越走越窄,我的过去也好,陈方庆的成长环境也罢,对此没有共鸣,况且没有后续的佛门修行之法,此处该是借鉴庙龙王之法……” 想到此处,他心念一转,分出几缕记忆,勾勒演绎龙王庙中的百年光影。 慢慢的,他心神沉浸其中,仿佛化身一座泥塑,坐于神坛,百年不悔。 尘封在心底深处,前世的一些遗憾被引出来,继而便有浓烈思绪蜂拥而至。 六十四枚烫金字符震颤,与陈错之念共鸣! “朝闻道,夕死可矣!” 忽的,他的心底浮现一片漆黑苍穹,其上星宿闪烁,其下庆云连绵。 滚滚云层之下,似乎还酝酿着什么。 “何日能得见一切真实呢?” 念头沉下,一点光明浮现。 一股不屈的求索念头泛上心头,包裹着他的心念意志。 陈错鼓荡念头,睁开双目,眼中金光闪烁,念如黄金,到了要沸腾的时候。 下一刻,他的身姿便被观想入心。 “形即是神,神即是形,人体是一,神不得二,二物不得相离,则七窍百体无处非神矣!” 念一起,无穷金光从心底升起,将他那观想出的形体打碎! 顿时,念头四散,为狂风,在心底处处肆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