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壹] 梅霁泊得方离扶汕 颜自落受旨入崇城 —— 扶汕七月正热,雨掉在灰色的伞顶,晕成了透明的圆花。 风忽然大起来了。 过了西市往南边去,找寻颜府得绕两条狭窄的巷道,扶汕人穿得清淡单薄,因此梅霁泊的深灰衫裙像墨在纸上。 雨愈发地磅礴了,骨节扣着木门,指头手背浸在水花里,梅霁泊有双横飞着墨色的大眼,她笑得不矜持自制,神色中全是豪迈之气,她背上是蓝柄的剑,一丛乌黑的发束在高处,又顺畅地垂落着。 雨幕之后的门缝里,露了半张拘谨怯懦着的小脸,她举着粉花半旧的纸伞,问:“寻谁?” “寻颜自落。” “不在,”萧探晴戴着素色的簪子,穿青灰粗布的衣裙,她眨动着薄眼皮,又一会儿,忽然弯起了嘴笑,说,“梅姑娘?” “是。我今日路过,见南浦堂大门紧闭,原本是准备走的,但有些放心不下,就到家里来了……他不在么?” “走了有半月,但不知去处,也不知道几时能回,公子周到,想到您会来,就给您留了书信,”萧探晴这才将大门完全敞开,她缓慢地后退两步,说,“梅姑娘进来坐,我煮了藿香、佩兰和薄荷,您喝两杯,能清热祛湿。” 她的声有些小,说起话的时候清亮缓慢,像被捏了喉咙的鸟雀。 雨成了没有尽头的水线,正淅淅沥沥挂在梅霁泊灰伞的伞檐上,她摇着头,说:“不必了,我拿了信就走,今日匆忙。” 于是再一会儿,萧探晴又打着粉花半旧的伞来了,她瘦黑的手上全是做活留下的茧子,倒与梅霁泊手上练剑而生的疤痕不同,她生得不高也不过分娇小,长着带笑的一双明眸。 梅霁泊接了信封,便告辞离去了,她的深灰衫裙像溶不开的墨,带着点点尘泥,消失在了还算宽阔的深巷里。 她在大雨住后上了汕水码头的渡船,与两位货商、一位书生一起,在舱里坐,信是不难拆的,信封掉在积了一层泥水的舱底,梅霁泊来不及捡拾,她展开了烫金的宣纸,却见那上头工工整整写了几十种药草的名称,应该是张什么方子。 “水蛭,吴茱·萸,丁公藤……”倒也没写明白是治什么的,梅霁泊压低了声音,暗自读着。 她的声音像自地底暗流的泉水,窸窸窣窣着抹过石缝;舱里货商的声音是炸响在深夏的惊雷,余留着浑厚的嗡声。 他与书生聊:“可知道现今暴君修筑新宫一事?” “从友人那里听闻了一些,但不知真假,从泱京到此,传言自不全然真切。”书生揉捏着黄色的、半湿的帕子,把手上的泥擦了。 “少皇帝劳民伤财,大国岂可交付一噙乳童子,归根来说那仲太后是个祸水。” 书生把脏帕子丢到一旁,他撑着那只穿单鞋的脚,说:“且不能妄论。” 愈来愈暗的天光里,船身与人都摇摇晃晃,梅霁泊望向书生泛青虚弱的脸,一会儿,再将视线移去一旁货商黑黄色的面庞上。 “太后有何错?”她问。 货商在微短的犹豫后咬牙,他瞧见了梅霁泊背上蓝柄的剑,又见这女子衣着神色概不寻常,因而收敛起脸上的怒气,轻声地答:“我闲言胡说的,草民不妄论皇室之事。” 梅霁泊因而只能静默,把脸转向透着光的舱口处,她在呛鼻的潮味里攥着那张指意不明的药方,忽然就陷入了沉思里。 / 车马朝北的路上,见了山周逐渐稀疏的绿树,土壤从黑红到浅黄,后来,时有夹在暴雨之前的风沙。 劳顿是不多的,和颜修同行的御从叫兼芳,生得挺拔俊秀,有一双无情的薄眼,他倒爱笑,一路常穿着黑色红边的箭袖绕襟袍,骑红身白鬃毛的一匹马。 这天秋雨浅歇,和风把天空洗成了掺水的蓝色,一行车马从泱京向南的容素门进,路经昌容街,骑马乘车行到巳时,见烈日当空却不炙热,显然已经是初秋时节的气候,路边一棵遮罩着楼阁的合·欢树上,还遗留了零星粉红色的花。 颜修在车内闭目不语。 他穿着彩线锈烟云纹路的浅灰大氅,头顶束起一簇黑发,末端与剩余的青丝一同垂披下来,在肩上背上,像柔顺的绸缎;颜修生得落尾浅红的一双瑞凤眼,高鼻薄唇,露出的微笑往往像带着倦意的风,那么几丝澄明,又几丝冷落。 行车止住,只听兼芳在外说:“颜公子,桃慵馆到了。” 于是立即有两位小厮上前,一人掀起车前的帘子,一人放了足凳又伸胳膊搀人;眼前头正是宽阔的大门,连接着两片绵长的粉墙,门上题“莲素桃慵”四个字。 “这是呈元年间西复将军粱颛的府邸,”兼芳抱着剑,与颜修一同进了大门,他说,“习武的一个人,却将住处建得雅致,先帝喜爱所以一直留着,又翻新修缮一番,到如今,虽说没用,但也一直空着。” “我的住处不必这么阔绰。”颜修比那兼芳还要高些,全身挺拔而瘦长,他走路的时候不疾步,向不远处张望了两眼,笑了。 兼芳引着他过了生着翠竹的长廊,再往里去,是六角的墙门,有脊角高翘的房子,房子前方是错落着的、高低不一的桃树,这时候是青叶翠蔓的时节,因此没一丝粉意,就难感受所谓的“桃慵”了。 白墙灰瓦隐秘在桃林之后,房门上挂着匾额,上写“秋月”。 身后来了一位家仆,躬腰作揖,叫了“御从大人好,颜公子好”,又说:“奴才山阴,请颜公子去房中歇息沐浴。” 因此,颜修暂时和兼芳作别了。 脚下小道上簇拥着圆滑明亮的乳色卵石,一直往侧院中去,又见了种在游廊旁一片苍翠的荷叶,清风卷来,绿意浮动,便可见真正的莲素。 另一处院里是二层的红窗小楼,门前悬挂“寒江”二字。 山阴生得平庸的眉眼,圆鼻子卧在小脸上,他在颜修前方走着,继而开了楼门,请他往里间去,屋内焚着沉香,乌木屏风上绘了山水桃树,那一旁站着位拿瓢的丫鬟。 她穿着淡绿色的衣裙,头上梳着双丫髻,笑了,立即屈膝请了安,说:“奴婢叫莫瑕,以后便在府中侍奉,这里见过颜公子。” 颜修就颔首应她,眼中还是有笑的,两位大约算是贴身的家仆了,因此与那些在厨屋院子里忙着的人不同,穿得倒崭新鲜亮些。 颜修从自己的钱袋里掏了几枚赏钱,说:“初来此处,谢过了,我自己来洗便罢。” “那奴才们恭候在门外,公子可以随时唤我们进来。”山阴说完,便行礼走了,莫瑕跟在他身后,也走了。 这屋里宽敞着,墙边立着红木雕花的镜台,上头摆了梳子、小铜镜等物,又有几枚玉或者金丝的簪子,再有属国进贡的面脂、香膏。 柏木浴盆内是飘着热雾的水,上面是黄红两色的玫瑰花瓣,一旁的架子上,陈列着皂角粉和木灰。 颜修将身上的氅衣除去,再脱去白色衬袍,他半躺进浴盆里,黑色头发如瀑,遮住了光裸的脊背。 待沐浴结束了,颜修便唤山阴进去,颜修已然换上了府里备着的、深蓝色大袖的衣袍;氅衣上有金线绣着的云雁图案,里衬是水蓝和白交织的。 颜修吩咐:“下回不必如此铺张,我儿时在穷乡山野中惯了,穿普通的用普通的便是。” “公子尊贵,此处一切全受宫中指派,请公子安心,不必觉得有愧。”山阴回着话,便跟着颜修出去了,莫瑕也在外间等候着。 她一张圆脸,生得玉饰粉雕,她又迎上来屈膝,笑着说:“公子,午膳有些迟了,也不知公子的口味,师傅是宫中陛下派人从长厢楼请来的,做了扶汕口味的清淡汤品,也有泱京人常吃的点心肉食,您在此处用膳罢。” 话说着,山阴出去了,接着,进来了几个穿粉色衣裙的丫鬟,手上举着红漆雕刻的盘子,上前来,将碟一一放好在屋中的圆桌上,又来了两个穿棕色衣裳的小厮,放下炙鹿肉的小炉子,以及青瓷细花的汤盆。 莫瑕最机灵,她看着倒还年少,十四五岁的光景;她把丫鬟小厮差出去了,又上来布菜,说:“公子请放心吃,那些人都不必在此看着。” “你有十五了?” “正十五。” 说着话呢,山阴回来了,他这次跑得喘气,又在门前长吁一口,才进来,行礼之后说:“轿子到了,兼大人已经回去等候,您今天自尤仙门进崇城,有宫中侍卫跟随。” 颜修喝了莫瑕盛来的干贝冬瓜汤,他点着头,说:“我受旨来此,却不知宫中何人染上重病,你们可知道?” 山阴看着莫瑕,莫瑕也摇了摇头,两人齐声答:“不知。” “我的药局已经关门多日了,扶汕现在还热着,恐怕在下雨了。”一会儿,颜修吃好了,他漱口后,用莫瑕呈来的手巾擦嘴,然后,便随着山阴往屋外去了。 天还晴着,太阳斜斜地悬挂,来的是四人抬轿,挂着浅绛色的轿帷,但在官员里来说,也算得上气派风光,何况颜修仅一介医药郎中。 泱京的街道坊市与扶汕不同,更宽阔堂皇些,楼阁在道路两侧成排而立着,水上有些高顶飞檐的亭榭,人声滔天,且时而簇拥着,口吐调长响亮的北方话语。 轿子从从昌容街向前,走到底了,又转了个弯,往坊间的小道上去,约摸行走了又半个时辰,轿帘微动,颜修抬头便看见了高且宽阔的灰色墙壁,墙上建着深色琉璃顶的飞檐屋室,那门洞上刻着“尤仙门”三字。 然后,便换了四人抬的软轿,由穿褐色深衣的内侍引着,往崇城内去,颜修得了一把折扇,在轿上遮阳用,是白竹扇骨,上题了一首宋朝的小词。 到一处红花笼映的花园外,内侍说:“紫薇正开,公子今日若是有空休憩,来此处便是。” “谢公公照顾。”颜修说着话,那红花的残瓣便飞来了,回旋着乱舞,纷纷扬扬地,落在人脸颊面庞上。 颜修轻阖着眼,用折扇去避,眼角水红,正与那花丛同色。 而后,约摸过了几十条道路长廊,一路是苏式清秀或者堂皇壮阔的楼阁,久了,软轿终于停在一处殿前,门匾上书“怀清宫”。 门外齐整洁净着,种了不少匠人修剪过的花草,内侍悄声说话:“公子请下轿。” 一会儿,便有别的内侍来了,躬腰请颜修进去,兼芳在宫室的外间等他,两人作揖见过,兼芳说:“陛下也在等候了,请里边走。” 颜修在此处也不低微俯首,只与在外时一样,他缓步走着,随着内侍进去。 内间便是一处堂皇的寝房,进门就可看见挡在床前的、金边点翠的屏风,上绘了繁花鸟雀,共春夏秋冬四时。 女侍们都穿灰绿的深衣,脚下是粉色彩鞋,梳着垂髻,在室内各处站着,见颜修去了,因此出去几个,只留两个贴身的守在床边上。 南边是红漆刻花的高榻,榻上放着双彩绸的、绣了凤图的软垫;那儿有个人在榻上坐着,他穿着深黄的、棕边的无领袍,脚上是金线绣着龙的矮帮靴子。 他手上是一盅茶,也不多问颜修什么话,只顾低着头,小口吹气,喝得正香。 兼芳立即躬腰行礼,道:“陛下,颜公子到了。” “你先下去吧。”陈弼(bì)勚(yì)张着低沉的声嗓,可毕竟年少,因此话尾的音调像青果子,他将手上茶盅放下了,便随意抬起眼来。 他年龄正十七,长得一双深邃微立的眼睛,眼上两笔浓黑锋利的眉毛,头发随意拢着,束在脑后。 寝房中自然燃女香,因此太甘甜浓郁了些,日头的黄光透过木头窗格,在陈弼勚背上照了一片。 他那样撑膝坐着,一边的手去摸榻上的扇子。 颜修颔首作揖,说:“在下颜自落。” 一旁的女侍得了陈弼勚说话的空档,她疾步到榻前来了,屈膝行李后,说:“陛下,皇后殿下醒了。” 因此陈弼勚立即收了扇子,他肩膀上还有跳动着的、散落的发梢,站立起来了,说:“请侍御师前去诊疗。” 内侍在门边引陈弼勚出去。 床帐内是进宫未及百天的新后屈瑶,这是颜修头一次见她,女子尚年少着,生得端庄温厚,几分英气。 她自然地将手展了来,女侍递上丝帕,包着细细一截手腕。 “你不需要急切,我先来问诊。”颜修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他自然被半逼迫着,因此来不及思索眼前之事的缘由。 屈瑶翻着半段眼白,因着胸前的闷气乱喘,后来,用了几口气,才说出一句:“不要救我。” 颜修待女侍退远了,这才去看屈瑶的眼下,他又端坐好了,说:“你是心中藏着烦事。” “不要救我。”屈瑶将话的尾巴吞到喉咙里去,她终于平息了混乱的喘息,将那一双明眸闭上,再睡了。 待颜修听脉完了,那些女侍也捧了盛水的银盆进来,有四人准备着屈瑶接下去的擦洗。 得了内侍的引路,颜修从寝房向外,到回廊外端的歇息处,那儿长着一树很高的酸枣,此时枝叶茂盛着,生了红色半干的果子,陈弼勚背手站立着,正指着枝叶的尖端,嘱咐兼芳:“那里长了一堆。” 于是兼芳差人将那些果子连同枝叶劈来,呈给陈弼勚吃。 颜修已经在他身后站了好一阵。 “侍御师。” 兼芳与另外的内侍,全同颜修行礼了,颜修自然回了他们;陈弼勚将那些小的红色果子扔起来,又张着嘴去接,一会儿,才回头过来,问:“皇后的病是不是重了?你着实说来,不必要遮掩。” 另外的内侍闻言走了,只留了站在廊那端亭子下张望的兼芳,颜修回话:“她周身未沾染毒病之气,大概也不是染了瘟疫或者绝病,真的论来,是心间烦恼,求而不得,引得气热,急火攻心了。” 陈弼勚暗自转着拇指上一只红玉扳指,他抬起眼来,视线那么不安稳,后来只得小心问出口:“没救了吗?” “我会为她配顺气汤药,是能安神祛热的,但不能确保会痊愈……心病得需心药医,如果要保她,那就让她事事顺心吧。” 少皇帝杵着柱子,正皱眉沉思,因此神情里倒是多了稳重,颜修退后,又说:“我会快些回扶汕的,不需要官位俸禄。” “一切要待皇后的病痊愈才行,若是能轻易治好,也不会从远处请你来了,”陈弼勚说完,便唤了兼芳的名字,他未再看颜修,而是在快走的时候,嘱咐,“且让他们去看方抓药,你能回府上休息了。” 见他拒绝,颜修便暂且不提此事,他再作揖一次,说:“如果方便,我建议她去宫外歇养,住得自由宽松些。” 陈弼勚显然是止住了脚步,然而并没有应答,他生得长身宽肩,一把细腰精瘦,没沉默多久,便与兼芳一同穿过回廊出去,走了。 身后跟上去晃晃荡荡十几个内侍。 [本回未完] 第一回 [贰] 那日颜修为屈瑶开了抚心顺气的方子,他趁着斜阳早归,在桃慵馆中住了第一宿;这时候,泱京的白昼有翠绿树影与晚开的花,夜里凉爽风匀。 到第二天,上午巳时未过,就得知有内侍与武官要来了,桃慵馆中的丫鬟妈子,以及做着事的大小家仆,都到了前院跪着。颜修正在书房翻找出一本讲古文的册子,见莫瑕着急地来了,迈着小步进门屈膝,说:“大人,宫里的人已经到了。” “你慌什么?我知道了自然要去的。”颜修似乎还有空闲安抚莫瑕,他立即将手里的书放下,又随意理着蓝色氅衣的袖子,将衬袍也拉扯得平整了些,他在莫瑕前头走着。 又是个日光透亮的白昼,天空淡蓝,门前长着的桃树,枝干弯曲,生成了参差怪异的样子,颜修迈步朝前,路上没见一个人,顺着青砖路面再走,又过了几番墙门长廊,他往前院去,莫瑕在一群人身后跪下了,上身低伏着。 颜修开了扇子挡日头的光,才清楚瞧见站立着的几人,他们从门外来了,绕过巨大的影壁,内侍着的是宫中衣服,而几个小武官,都穿得简单轻便些。 内侍倾身提嗓,站立好,就说了:“别跪着,快去外头搬东西,陛下有赏,贺喜侍御师大人。” 颜修作揖给他,说:“劳烦公公和各位大人奔波了。” 内侍和护送的人并没有久留,赏赐的东西有金银珍玉、玛瑙珊瑚,有苏杭的缎子和书画文玩,山阴专程带了几个家仆去,听从颜修的话,一一完整收着,入了库房里。 “今晚有陛下的宴会,我给大人挑了新衣裳,沐浴也吩咐下去了,他们在准备着。”莫瑕端了清茶,供给颜修在餐后漱口,已经过午时了,到了一天中最干热的时候,北方气候有自己的脾性,过了夏就总刮风。 颜修只说:“不必麻烦,我穿这一身便好。” 莫瑕把茶杯捧上去,又命了几个丫鬟进来拿桌上的碗盘,她说:“那我还是备好了,大人明早卯时在岁华殿外听旨,能穿那个。” 在家仆众多的府上住着,因而总有被照料的地方,颜修没再多言了,他在餐后着浅蓝色的衬袍,在寝房中站立着,读上午从书房里寻得的册子,院里有着疾步行走的家仆,他们在打理坪前的细草,把树上掉落的枝子收好,运走了。 颜修于是从墙柜中拿出了落漆的、半旧的黄木匣子,找寻出罗盘、卜骨、铜钱和卦书来,他在榻上打坐许久,然后再去看今明两日的卦象。 山阴忽而在外面喊他,天迅速转阴了,有一大团云将日头吞吃了去。 颜修问:“何事?” “大人,天已经渐凉了,可咱们府上的柳花丫鬟在门前碰见一条黑蛇,细细长长的,连信子都是黑的,奴才已经叫人用笼子盛了,不知该如何处置。” “你且放着它,我来看看。”颜修立即将桌上书本物件收着,他来不及套上氅衣,便只穿着衬袍着急地出去了,院中只三两个小厮,正用锹将竹笼压着,后来,小蛇露了个头,双眼上两点明亮的红色,再吐起黑色的信子来。 阴云又从远处飘来更多,风也大了。 颜修立即一蹙眉,他焦灼地将那薄唇的嘴角咬着,又回身踱步,猜想之后,便找两句话搪塞了山阴,说:“看样子是有毒的,拿去灶火中烧死便好了。” 立即,山阴命那两个小厮拎走了笼子。 颜修的发丝被浮躁起来的风揉弄,接着,便开始毫无章法地乱飘了;他进了寝房中,然后,便遮掩不了脸上惶然的神色。 颜修蹙着眉,仍在沉思。 / 天终究倒没见雨,但漫天密布的阴云总在,陈弼勚到了岁华殿的宴上,兼芳在门外与众侍卫守着,在堂中陪酒的是陈弼勚的兄长,在先帝皇子中排行十二,名唤弢(tāo)劭(shào)。 颜修到得迟了,因而陈弼勚、陈弢劭二人都已经入座。那十二王爷有兄长的样子,看着深谋沉稳,面相倒是青春正好的,他着一身白料暗金色纹路的交领深衣,垂长的乌发掉在背上。 陈弢劭生一双深邃桃花眼,俊秀轻挑的眉峰,他不比陈弼勚那样有孩童稚气,三十而立了,在此倒像位长辈。 颜修前来作揖,颔首说:“陛下,王爷。” “这便不跪了?”陈弢劭在饮着杯中的酒,他倒不是刻板拘束的,仅仅在此时玩笑一番,但也因顾着几分皇家的颜面。 陈弼勚就在那桌后撑头斜坐着,将刚才顽皮挑拣出来的青橘子再放进盘中去,继而正坐好了,冷眼看着兄长,又敷衍地笑,说:“橘子也不等红了再摘。” 陈弢劭将青瓷小杯放下,道:“这是汾江土产,这时候天还没凉,甜的就这么几树,全摘到这儿来了,外头有银子也吃不着。” 趁陈弢劭说话时,陈弼勚就指令着颜修在一旁入座了,他顾着食内侍布来的菜,也不加言语,又强睁着疲倦的眼睛,举杯来,说:“侍御师为皇后诊病有功,朕在此敬你。” “医者本性也,颜某无功。”颜修顺势去捏冰凉的瓷杯,他今日倒着实见了功高之人的劳苦,注视着在此处打盹垂头的陈弼勚,将杯中的酒汁饮下了整杯。 一会儿,又来了一排内侍,共六人,他们三人端盛了餐食的珐琅敞碗,三人将桌前的空碟撤下,试菜的内侍在陈弼勚身旁,说:“陛下,这是一道老鸡烧鹿筋。” 内侍话完只等陈弼勚点头,然后就夹了一截鹿筋来,在一旁俯身试菜。 颜修闻来,便知觉这佳肴的肉汤是鲜甜中衬着涩苦的,他头还未抬,就见那试菜的捧着心,摔倒在地了。 陈弢劭机敏地起身,立即站到陈弼勚旁边去了,他大喊了声:“护驾!” 立即,堂中以及门边的内侍撤开了,从里间以及屋外奔来了二十几号着箭袖衣袍、拿刀佩剑的人,将陈弼勚与陈弢劭围拢了。 兼芳已经去了陈弼勚身前听命,他又转身过来,到了颜修眼前,作揖,说:“侍御师,请为他瞧两眼。” 颜修自是临危不乱的,他终究没活在皇家危机重重的景象里,这时候,行了几十步后到陈弼勚桌前,俯身去看那个中了毒物倒地的内侍,然后,将袖中时常备好的药丸塞进他口中去了。 只见那人已经口吐鲜血,唇边眼角染上了骇人的青色,他颌骨紧咬着,气息猛然地微弱了下去,接着,就歪头死了。 “我自配的百毒舒药效奇佳,但此毒毫不寻常,大概是无药能救的。”颜修的手指上沾着那位内侍的鲜血,他跪坐好了,伸手将他圆睁的双眼合上,便起身,没多说什么。 宴会还没完一半,就的确该终止了,陈弢劭回宫外府邸中去了,兼芳与贴身的内侍跟随着陈弼勚,颜修净手之后还了带血的帕子,对即将要走的陈弼勚说:“若是想她心病痊愈,请准许她出崇城去住,在泱京找一处依山傍水的清静地方也好。” 自然,陈弼勚明白了颜修指的是屈瑶,他止步,背对着颜修,又回头,说:“世上本无周全之事,你思虑得也太轻易了些。” “那你千里寻医为何?” “未见如此妄言者,你不跪便罢了,如今倒质询起朕来,”陈弼勚忽而冷笑着,他摩挲着手心中雕过的核桃,接着转身过来了,去瞧颜修的面容,道,“在此处、此国,全是朕一人说了算。” 俩人是一般高的,颜修倒不怕他,陈弼勚周身的少年气还未消去,自然没那些可怖的威严,可他似乎在这位子已经上得心应手了。 “我先告退。”到这时候,颜修甚至没躬腰半分,他没将陈弼勚的胁迫放在眼里,作揖后就走了。 蓝色衣袍飘荡进夜中的清雾里。 天气不见好了。 兼芳只顾偷笑,又不能被陈弼勚发现了去,他抱着剑在他身边走,见陈弼勚顺手去揪道边灌丛的叶子。 “在我处清高,怕是过分狂妄了些。”陈弼勚从内侍手上抢了装玩物的布口袋来,掏出卵石往那波光清澈的湖心扔去。 兼芳终究没抑制住笑,他说:“陛下果真是宽容他。” “他的命如今就是皇后的命,我怎敢妄动,若说在此位上便能杀戮随心的,都是鬼话。” 石子进湖漾起了环形的水波,在晕开之后交叠,又淡去了,陈弼勚得了趣,又立着脚尖去瞧,高兴了,笑着念叨:“别人总试图用经历教导我,殊不知他们教导的我早就悟得了。” 兼芳了然,因此便立即作揖,赞赏道:“陛下英明。” 陈弼勚是要到怀清宫中,见病中的屈瑶的,路上凉风徐徐,有虫鸣和鸟啼贯耳,兼芳和侍卫们都走得慢,前方是六位内侍,弯腰埋首地拎着黄色灯笼。 陈弼勚顺手摘得灌丛的厚叶子来,贴在嘴上吹得响了两声,他像是站不住的一只幼小的鹰,总在路上飘来飘去地乱跑,伸手抢了兼芳的剑来玩耍,像是忘却了方才发生的那些,只说:“待下回出宫,我也想佩剑。” / 颜修是第二日卯时在岁华殿外听旨的,那时候日头未升,宫中及路上的草丛里还有几声虫啸,殿内外的宫灯全亮了,内侍们皆忙碌着,备着早膳,也停好了去定真殿要坐的轿子。 那内侍总管宣了陈弼勚的旨意,再将写了字的、安黑牛角轴的绫绢递来,那上面书:昭曰,汕水之月辉,凝灵秀矣,朝露远生春麒山顶,待人之仁心,其性之温,其行之良,医得妙手,药得章法,从命弘德,以显其用。兹特赠尔:太医署侍御师。钦哉。 而后,颜修就见陈弼勚被簇拥着,他着了明黄色锦缎的深衣长靴,那些层叠繁复的衣袍襟袖,在浩荡的晨风中飘起来,正面目严肃地自宫室阶梯上下来,穿过跪满一地的人,走了。 再一会儿,又一位内侍来了,他问了颜修的安,说:“我带大人认个路,您也能在屋中歇息到天亮,等太医令毕大人下朝来,详解差事。” “本已经歇得迟了,你们总卯时前起,不宜体气的循序修整。” “除却后宫中散漫松懈些,再全部是这样的,奴才奴婢如此,陛下更如此,习惯之后就不嫌早了。” 说着话的时候,内侍就挑灯引颜修往别处走了,他算是年轻的,但总佝着头,于是便看不清楚具体的容貌。 颜修在刹那间淡笑了,感叹:“那着实是的,闲暇和功绩不可得兼。” 他们出了岁华殿,从沧华园侧边的道路上行进,灯笼打下一圈清冷的白光,晃荡在脚下齐整的灰色砖路上,颜修着了层叠的枣红衣衫,他望着暗藏在崇城夜色下的树影楼台,在一瞬间里记起了怀清宫外朱绿相衬的酸枣树。 天边终于染上了明亮的一丝白色。 前方是红墙围拢的半旧庭院,两盏高悬的灯笼已经亮起了,颜修细致抬头去瞧门上的牌匾,只见写了“太医署”三字。 来带路的少年男子杏眼剑眉,白且瘦,他立即作揖了,说:“太医署副使赵喙见过颜大人。” “如此年轻便在这里当差?” “我十六了。”赵喙又作揖回颜修的话,接着便差引路的内侍回去;赵喙带颜修往院内去,堂屋的门上也是淡黄色灯笼,匾额上写了“厚朴”两字。 这赵喙大约也是缜密清高的心性,看着便不苟言笑,他着了青色绕襟袍,头发高挽起一个漂亮的髻,生得宽背尖脸,十分清秀。 进了堂屋,便只见排列整齐的一些桌案椅子,盛书的架子有两个整排,顶层堆满了灰扑扑的方纸。 有人自屋内的素色屏风后面来了,她手捧着一盏泛起黄光的崭新铜灯,有张棱角显眼的脸庞,头发在额前半分开了,梳得利落齐整。 穿着白色衬袍以及淡青色的、在外的纱衫。 女子问:“这是何人?” “秦大人,这便是新封的侍御师,颜大人,”赵喙又回头过来,对颜修说,“这是侍御师秦大人,我们同在此做事的。” “见过秦大人,在下颜自落。”颜修便立即颔首作揖了。 秦绛总也没笑,绷着下颌注视小些时候,这才轻飘飘地点头,说:“在下秦绛,你今后便在里院子的房里,赵喙明白怎么做的,昨日毕大人嘱咐过了。” 话也没讲许多,秦绛就捧着灯出去了,赵喙立即凑过来,说:“你不必觉得她冷落人,她对谁都这样,太医令毕大人都没敢吵她。” “人有各自的脾性,我懂的。” 颜修又跟随赵喙往堂屋外面去了,视线中的房屋院墙清楚起来,天成了清淡的灰色,里院子的屋室更宽敞些,赵喙开了侧边的一间,又急忙将灯点上了,他说:“都收整好了,你以后都能在此歇息,若是缺什么,我便喊内务府的人去办。” 颜修在这屋内扫视了一番,见床和书桌都是有的,即便远没有桃慵馆豪华细致,但至少是齐整干净的,墙上还挂着行草的“空青远志”,凑近看才知道,落款是:癸未余月,郑斐。 [本回未完] 第一回 [叁] 屈瑶还是在病中的,可她神色清明起来了,也全然不会再昏厥抽搐;西空国主送来的羊脂镯子十对,是暗纹花式各不相同的,屈瑶从太后那里得来三对,又外加一件红色缎盘金银绣夹衫。 屈瑶正披着夹衫,借晌午的日头光瞧经书上齐整的字迹,而后,缓缓读了几句:“若我灭后,末世众生,有能自诵,若教他诵,当知如是诵持众生,火不能烧,水不能溺,大毒小毒所不能害……①” 女侍早已从外来了,她生得低矮,一张小嘴殷红色,又得一双墨黑色的眼睛,说起话来机灵:“殿下,今日屈将军来了,在外头候着,来看你。” 屈瑶将淡黄色经卷翻去一页,低着头询问:“哪个屈将军?” “是……殿下的父亲,屈将军,”女侍叫一室,仅比屈瑶小了一岁,她随即笑了,上前来捋屈瑶肩头乱着的发丝,说,“我来帮殿下梳头更衣。” 屈瑶抬起了英气明朗的眼睛,但此刻,其中是抚水般倦意;她摇了摇头,说:“四月初来此,成了贤妃,后来又做了皇后;于陛下,我未说十句好话,未听十句好话……我早忘了还有父亲。” 屈瑶将手边的红叶子放进书页之间,然后,将那本《楞严经》合上,放在了榻的软垫底下。 于是,一室立即喊了另外的女侍进来,俩人忙碌着帮屈瑶穿好一身淡黄金绣的裙与外衫,妆也化了动人明艳的一个,将久病的憔悴遮盖去了。 屈瑶头戴的是太后亲赐的金蝴蝶珍珠凤冠,她缓步往外间去,然后,便见到了站立在门边的屈房离,那男子仍旧是削瘦的脸庞和窄细凤眼。 他不说什么,忽然就正身跪好了,接着,便给屈瑶扣了三个头,说:“微臣屈参见皇后。” 屈瑶开始手心沁汗了,她被一室搀扶着站好,只冷着脸难说话。 屈房离仍旧跪着,说:“殿下成人中之凤,是屈家上下的荣幸,府中一切安好,你且放心在此。” “屈大人,殿下来崇城之后总病着,你应该知道……”一室冷脸搀扶着屈瑶向右,总算将她安置到椅子中去,她又说,“屈大人,你也不必跪着了,殿下许久不见亲人,看不得这些。” 接着,一室立即差人去拿些果子和糕点来,又上了一壶龙井,屈瑶只盯着眼前的一切,毫无章法地乱瞧;一抹水光划开在她脸上,屈瑶的下巴和手指皆乱颤着,她合不住困倦的泪眼,只是看着屈房离,然后,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不住地摆头。 屈房离未坐一刻,起身后总面目无情地站立着,而后,又说:“殿下凤体不适,微臣就不久留了,听陛下说已经为你寻得了一位好御医。” 屈瑶这下子似乎果真说不了话了,她开始“呀呀”乱叫了几声,接下去便攥紧了一室的手腕,用手指着寝房那边。 “屈大人,奴婢照料殿下歇息了。” 有两位女侍在屈瑶身后跟着,一室伸着胳膊扶她到床上去躺,接着,便摆好了屏风,又喊守门的内侍,遣他到太医署请人过来。 / 颜修出了怀清宫,未时已过,他也未再回太医署收整什么,赵喙连着打了两个呵欠,说:“今日夜里是我当班。” 远看,酸枣树上还是红绿交织的,颜修和赵喙往前走着,在一处宫室外墙的角落处便分开,颜修要回桃慵馆中去。 他未见清风斜阳里如此华美的崇城,因此在经过一处廊亭时思绪顿挫了几分,只见金光然在远处宫楼的琉璃顶上,又将树冠的一半鎏金,水上有荷叶翻滚,又一处活塘中是养得漂亮的黑白天鹅。 这仅是沧华园中窄小的一景,亭中木柱上的题诗中有“樵人归尽欲,烟鸟栖初定②”两句。 若说泱京早已经到了秋凉时节,那么扶汕便还停留在冗长夏季的尾端,颜府总空荡荡,仅留了萧探晴一人。 直到这一日,漫长的雨季歇息下去,深红色的晚霞染了漫天,潮气浸在青色的石砖深处,因而生出几粒细小的黄草来;颜幽是贸然回来的,他背上是绛色的的剑,又着了深青和黑相间的箭袖绕襟袍,他生得与颜修相似的眼睛,却独有着狠厉的神色,面颊更宽几分,额前的发丝飘摇散漫着。 颜幽长成了与兄长不同的、沉闷的脾性。 “二公子,”萧探晴立即迎了上去,仰脸看着他,继而笑了,“公子他如今不在,月初时就走了。” “走了?” “对,那一日来了带着刀剑的两个人,也不说来处,公子说让我看好家,就跟着他们走了。”萧探晴仍旧着那身青灰色粗布的衣裙,她生得细腰窄肩膀,脸蛋光洁似个小姐;她这时候与颜幽一同进了堂屋,又将灯燃起来。 颜幽蹙着眉,问:“没再说别的?” “公子还说,若是二公子回来了,也不必去找他。” 扶汕的房屋高耸又狭窄些,有着灰瓦白墙,颜幽环视着屋内的用品和摆设,他掐指算来,才知道自己半年前就离开了。 他说:“那日花堂前有个半死的人,师父预备救他,他却拔出匕首来,自己抹了脖子……我嗅见了血腥,夜里就梦见了泱京,梦见了娘和爹,梦见家门前的嫦淅河涨水。” “你那时才三岁。”萧探晴倒了温茶给他。 颜幽毕竟算这个家中最小的,又从没稳重过,他抬起眼看着萧探晴,就匆忙委屈起来,继而咬紧了牙关,说:“我怕兄长是被宫中的人所害,明日,我便去泱京。” “二公子,你许久没回来了,应该歇息着,吃些想吃的,公子他嘱咐过了,咱们不必忧心太多的,他心里有数。” 颜幽辩驳:“埋名十多年了,兄长未沾染过任何纷争,要不是真的有人走漏消息,怎么会有带刀剑的人胁迫了兄长走呢?” 萧探晴的脸庞在烛灯的黄光外,她僵住了嘴角,忽然不知道讲些什么,又一阵了,才颤抖着,道:“你不该多想的,何况,南浦堂不能总关着门。” 怒气终究将颜幽的眉眼染满,他紧攥着萧探晴的衣领,致使这个柔弱的女子摇晃着无法站立,他落下了沉重的一掌,接下去,鲜热的血便自萧探晴的嘴角流下去,洇开在粗布衣裙的前襟上。 “二公子,饭菜还在厨屋里,我给你热一热。” 萧探晴冰冷的手心紧贴脸颊,她被武力降服,整个人重重地躺倒在了地上,眼泪是热的,萧探晴的心口比颊侧还疼。 颜幽不说话了,他一口喝干了杯中的茶,他的一口气弯弯绕绕从鼻腔里呼出去,最终,说了句:“我,我不该打你的……” 可此时,屋中只剩了颜幽一人,萧探晴早已经收好了打翻在地的一只茶杯,紧步出去了。 / 月阔宫中栽种着黄色万寿菊,开花时节簇拥在堂屋的门边,用青瓷的坛盛着。 颜修打门外进来,就见两位女侍候着,一会儿,又来了着轻便灰裙的一位,名唤崖寻,她约四十了,倒面目温柔,上前来,便笑着行礼,问候:“颜大人,快请随我走,若不是太后病急,也不会临时召你来此,太后殿下知道太医署的事务繁杂,也知道皇后殿下的病要你照料着。” “不必,我今日闲暇。”颜修与她作揖,接着,便穿过院子进去,此处建筑色彩肃穆些,檐脊上雕塑生猛,有赧色的漆柱子,自院子中央向各侧回头,能看见堆积在墙角下色彩更盛的小株紫茉莉。 红卵石平铺在脚下,已经被摩擦得发亮了,又自廊道绕了几个弯,这才去了太后歇着的小院中,这里引了一眼清澈的活泉,正汹涌在灰色假山下的石坑里,小院周遭是两人高的红墙,底端绘了蓝、黄、绿各色皆有的花鸟草虫。 不等颜修进去屋中,仲花疏便出来了,她头戴金色簪花,生得尖脸貌美,有着与陈弼勚极相像的、窄而高的鼻子。 “殿下,”崖寻上去行礼,笑着说,“颜大人来了。” 年纪三十三的太后,又常年在深宫中未风吹日晒过,因此样貌倒比那些年轻未嫁的女子也无差,但朝她的眼睛里看,便知道何为世故中成了习惯的掩藏,何为滴水不漏了。 “在下颜自落。” 而后,颜修只管去注视她,想了些过往的事,便有些晃神了,可只能咬起牙关不做声,仲花疏拎了长摆的赭色衣裙,在宽阔的竹椅中坐下,她说:“来,帮哀家诊脉。” 内侍在仲花疏座下备了下跪的软垫,颜修还未上前去,他只望着仲花疏的脸色端详,问她:“背上可否长了红疹?” “总在夜里才长的。” 仲花疏稳坐着,也不言笑,她见颜修不来跪,便在思索后问:“侍御师可是急着要走?” “我今日无要紧的事,”颜修弯起了一侧的唇角,他缓步行走,到了仲花疏座前,接着,便扶住了她藏在衣袖里的手腕,又松开,作揖道,“无大碍,我来写好方子,到尚药局处拿药便是。” 仲花疏深吸了漫长的一口气,便直起身坐好了,她手杵着额头,唤了崖寻过去,两人附耳低语一番,崖寻便又过来,引着颜修去书房写方子了。 有女侍在磨带金字的方墨,崖寻给颜修挑了一支狼毫,她缓慢地问询:“你在泱京中可住得习惯?” 黑色汁水染进灰色的笔端,颜修屏气书写,他收束完流畅的一竖,这才回:“此处更清爽多风。” “那你来此,可否安顿好了家中父母?” “父母在我儿时死了。” 崇城的墨大抵不同,忽而,有一股苦香的气味钻进了颜修鼻腔里,他将那手上的药方写好,便站立起来,同崖寻嘱咐了煎服的剂量、时长。 两人未彻底说清楚刚才的话头,崖寻总得体地笑着,可颜修知道,他今日的言行不顾大礼,大约,让那年轻太后不舒服了。 注:①出自佛教经典《楞严经》。②出自唐代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本回完] 下回说 居深处饮药自悬梁 守高阁提笔长说思 第二回 [壹] 居深处饮药自悬梁 守高阁提笔长说思 —— 秋雨从半夜持续到了清早,红颜色紫薇花掉落满前院,像凝结起来的血迹。 此处种植着密集的草木,却时常没人打理,因此在夏日雨水丰沛的时候疯长了一番,殿前甚至有着积满灰的帘子,下端沾了雨污泥尘。 殿前匾额上写了“朝辞暮还”。 仅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侍在此了,她们均穿着打了补丁的、深灰的衣裤,也未问来人是谁,便立即跪下行礼。 颜修直向殿内走,他穿过两道宽阔的门,终于到了幽深凄冷的内室,那处的榻上有平躺着的,气息微薄的女子,她着了穿花紫色的留仙裙,上罩着金线撒花红绸长衫,头上是金丝仙鹤冠。 身边赵喙伸了手去探她鼻前,而后,便说:“还是活的,无大碍。” 此处偏僻,宫殿还是古朴的样子,墨色屋顶与褐木结合,瑟缩在崇城深处的一角;梅宿蔓过了四十的年纪,仍是美艳的,可时间与寂寞让她快凋败了。 颜修去查看她颈上的红痕,便从赵喙手上接了参片,塞进了梅宿蔓嘴里,她在浅薄急切地呼吸着,忽然微张起眼睛,散乱地看着宫室的内顶。 “太妃,请应臣一声。”赵喙去掐握梅宿蔓的手臂,附身在近处,说着。 颜修只管去诊脉,这时,有衣着鲜亮的年轻女侍来了,她恭敬地请过安,道:“颜大人,太后殿下到了,请大人去院中问话。” 说这话的功夫,赵喙已经将急救丹药放入了梅宿蔓口中;颜修随着女侍往院中去了,眼前的仲太后大约走得着急,因此也未隆重梳妆,仅着了白色红丝提花深衣,下衬着乳色的裙,她在那树下站立,脚踩了满地烂碎的花瓣。 “殿下,”颜修仅如此地作揖问候,又说,“太妃被救得及时,因此仅有些昏迷,可我看来,她悬梁前该是服用过致幻的药物。” 仲花疏轻簇起眉,由得崖寻跟着,要往殿内去了,她对颜修说:“那些禁药,此国中再无人制造贩卖。” 再有风刮来,带着冰凉潮湿的水汽,仲花疏环顾殿内的陈设,禁不住近看那些在桌前架上皆落了灰的陈旧摆件,她便问此处的女侍:“为何不清扫打理?” “回殿下,太妃她不准奴婢们碰这些,不仅此处,连寝房内也是的。” 仲花疏伸手去抚桌上一只红色的砂壶,她说:“崖寻,你喊外头的人进来,将这殿中搜查一番,看是否有什么禁药。” 她吹去沾染在手指里的细灰,又自女侍手上接来了帕子;进去时,已经有人安顿着梅宿蔓躺在床帐里,此处位于山底,因此有些阴湿,仲花疏在榻上暂歇着,不多说话了。 一阵,便有人来禀,年轻的内侍从梅宿蔓床底寻见了盛药的匣子,里头盛白色粉末,打开便一阵清香带苦的气味。 “溶神散……”仲花疏瞧了那药两眼,便捂了口鼻转脸、 一会儿,颜修将药方递予了赵喙,他站在书房的桌前,将那粗劣的纸张卷好,并且归于原位了。 此屋中再无他人。 些许年无人问津了,因此这屋中散着难以忽略的潮味,颜修端站着,翻看手上一本讲占卜算术的古册,问:“着实是禁药?” “我试过了,的确是致人迷幻的‘溶神散’,尚药局中前年藏着两钱,供给咱们认药用的,我见过,也闻过。” “吃一回便是死罪……这律法着实严苛。”颜修忽而觉得自己闯了祸端,他抿着嘴巴,便不好再说什么。 仲花疏大概在院中了,她在嘱咐近身的内侍,在风声里,道:“快马赶去瑶台,请梅宿蔓的家人来泱京,与她告别。” “颜大人,”赵喙低叹一口气,说,“或者她走了反倒是好事,在这崇城里活得落魄,那便全是命数了,你看看此处,偏僻又破败,太后殿下总照顾她,还吩咐秦大人逢盛夏初冬送些补药汤茶,可她总闷闷不乐的。” 颜修无表情地看向窗边一只陈旧的麒麟铜鼎,说:“我还是要三思的。” 他深叹了沉闷的一口气,便将眼睛合上了。 赵喙的话语没断,他沉默了一阵,忽然说起:“我昨晚听说,那一日做‘老鸡烧鹿筋’的御厨,已经关进牢里了,择日处斩,听说,都已经认罪画押了……” “他为何投毒?” “不知,也许不是他投毒,可查不到了,的确该做菜的人担罪过啊,不然能如何。” 颜修向外挪开了两步,他要走了,他看向殿前散落的、肮脏的纱帘,轻声嘱咐:“赵喙,这些话少与旁人交谈,免得被他人揪得了什么把柄。” / 快马从瑶台到泱京,倒无需几日,梅成楚此行未携任何亲眷,他走前在宅邸门前的草坑中铲得一罐黑褐色的土,埋在随行家仆的包袱里。 遇见梅霁泊是偶然,她行在昌容街旁新建的花楼上,大约想瞧瞧远处泛光的醴水湖,她忽然就那样潇洒地探出半个身子,冲着马背上的梅成楚喊一声:“爹!” 女子衣襟带红,直束起柔顺的黑发,她背上仍旧是蓝柄的剑,又抿起嘴笑,说:“爹,你怎么来泱京了?” 自小习得的功夫,又加天赋异禀,梅霁泊使得一个空翻,从楼上跃下,落在梅成楚身后,与他共乘一坐骑。 “你的姑妈惠太妃犯了国法,要被处斩了,我特来此,送她一程。” “我都忘了有这么个人了。” “你自然不记得,你们大约见过一次吧,她入宫那一年你被你母亲生下,后来她回乡了一次,仅那一次。” “许久没见了,” 梅霁泊思索着,低声地感叹,“再见就要告别……” 梅成楚手拽着缰绳,腕间是鼓动的筋肉,他面貌清俊,性情雅致,生得一双明眸;在自瑶台到此的路途中,长出了满脸的倦意,腮边还堆着未去尽的胡茬。 他忽然唤:“阿霁。” “爹。” “你玩耍够了吧,此次跟我回瑶台,你的岁数不小,该静心,再嫁个喜欢的人了;若是你不想离开爹娘,就招亲入赘,我也是准许的。” 梅霁泊满眼尽是长街上的高树楼阁、秋叶繁花,淡黄色的日头透光下来,温哄哄照在人眼皮上。 她吞吐着,说:“我才不,我云游惯了,不想嫁人。” “这嫁人之事不谈也罢,但你离开这么久了,不想回瑶台看望你娘啊?你的弟弟长高了不少,他也想你了。” 晃动的马身总不算交谈的好场合,梅霁泊忽然就屏住了呼吸,她在一段不平的小道上险些咬到舌尖,因此慌忙揽住了父亲的腰,这才应答:“想来,我该闲些日子了……这次我与你一同去见姑姑,再一起回瑶台。” 由仲花疏派来的侍卫引着路的,梅成楚甚至未去客栈里梳洗歇息一番,他与梅霁泊自言德门进崇城,又在皇家院落中行走了许久,一阵,有两名内侍来引了近路,一行人走到近酉时。 晨夕殿前的脏帘子撤了,连那一株梅霁泊亲植的紫薇花也消失不见,如今仅剩露在土中仓促截断的、粗糙的切口。 院中被打扫过,是种过分清冷的干净。 有两排站立着的、大约十名的侍卫在此,梅成楚与在殿前等候的女侍见过,便同她往殿内去了。 文玩书画都还留着,久时的潮湿气味不散,梅成楚与殿内守卫的人作过揖,而后便进了屋中。 梅霁泊坐在落了灰的榻上,她撑起一只脚防脏,着实在为这一身全新的衣裳着想,床近处的矮凳上是灰陶碗里凉透的药汤。 斜阳的光线成了橘红颜色,从梅霁泊身后大张着的窗外来了,她这样不羁地坐着,转头的时候,正看见了从床帐中钻出的一双细瘦的脚,它们被藏在惨白色的、两截空荡荡的裤管下面。 秋着实凉透了,黄昏时候有浓艳也萧瑟的太阳,梅霁泊看着那年长的美人,看她素脸长发,正冷漠着神色,跪在了梅成楚脚前的地上。 / 颜修这一日照例为屈瑶诊脉,他着了金色刻丝暗蓝外衫,自沧华园边上傍水的碎石路上穿过,遥远处日头的黄光撒满湖面,像有谁投来一抔碾碎的金子。 那五彩的碧冬茄在红色砂盆中,满满长着沿湖的几十簇,蓝色八仙花早凋败了,只留下在阶梯两侧长着的、密集尖头的绿叶。 女子衣襟带红,她身边是着了灰色撒针绸缎外袍的男子,身后的,有家仆,也有宫中内侍。 “是崇城外的人,我听说太妃的家里人这两天就来,该不会正是他们?”赵喙手上还捂着盛了银针与用具的红木匣子。 颜修直望向那边,湖不宽不窄,是正能瞧清楚人面目的距离,岸上花枝树木丛生着,梅霁泊转了脸过来。 “梅宿蔓,梅霁泊,姓梅……”颜修低声地去念,几乎是旁人不可闻的声音,他无表情,仅是持续着诧异又恍然的神情。 女子的也在往这里看,她像认出了颜修来,又似乎是没认出,她神色像个过客,没有伤悲也不喜悦半分,就那样摆荡着窄袖子,从湖那边的廊道上潇洒走了。 [本回未完] 第二回 [贰] 即便黄昏时候吃过了晚膳,但后来在夜里,莫瑕又沏了玫瑰山楂蜂蜜茶,再配几样点心,她着了浅黄色一身衣裙,将红木盘子交到身后丫鬟手上去,便唤她出去了。 是一碟杏仁佛手,一碟盐炒花生,一碟核桃粘,一碟艾窝窝;颜修正在灯下,执笔写浅黄撒金纸上的信,在一旁磨墨的是山阴。 “茶还是滚烫的,外头天开始凉了,夜里最凉,”深色茶水被斟进小盅里,莫瑕又使了小碟,将茶递到颜修桌前去,她扫一眼颜修手下的信纸,便没再瞧,又说,“我取了新鲜点心来。” 颜修说:“我先将信写完。” “大人,我从街上听说,惠太妃食了禁药,要被砍头了,是不是真的?”莫瑕将茶盅放下,又捧着盘子站在颜修身旁,瞧桌前一本《齐民要术》的封皮。 “有此事。” “她为何想不开……原本能活得舒心,在崇城中再过几十年日子。” 颜修在静默着,细听莫瑕的话,忽然,他抬起脸来,长发垂铺在背上,今日束了深蓝细长的一根绸带。 他说:“有些人在饥寒病痛中身死,而有些人是在堂皇富贵中心死的。” 山阴立即补话上来,他觉得砚中墨约摸够了,便从一旁取了剪刀,去剪弯了腰的蜡烛芯子,说着:“大人总能想到不一样的。” “就是,我觉得待在这桃慵馆最舒服了。”莫瑕伸手去摸那本瞧了很久的书,嘴上附和着。 颜修是完全没架子的人,他在家中原本也没多少使唤丫鬟,其他帮忙的均是在药局中做事的伙计,他饮了莫瑕端来的那杯茶,说:“我必然待不住,要走的。” 那信上是满篇端正秀丽的行楷字,颜修待它干透,便折好放去桌上随意的书里,他与莫瑕、山阴行到圆桌前,又添了盏灯,坐下。 “即便在一国之中,可扶汕和泱京是不同的,那里四季都不寒冷,常下雨,也潮湿,我养了两对云雀,两只鹊鸲,三只朱顶,还有一窝鸽子。”颜修手随意地在桌上摆着,莫瑕正剥开了灰黄色的盐炒花生,将仁儿堆在白色的薄瓷碟子里,山阴又将碟子推到颜修眼前来。 “大人,这里也能养。”莫瑕伸手指着外头。 三个人在桌前围坐,倒也不是真的预备聊什么,山阴立即说:“没事的话去西市看看呀,那边有人养鸟的,买几对回来,在后院里放几个漂亮的笼子。” “可我总是要离开的,”颜修捏了盘子里的花生仁来,他饮茶,又说,“待在这里无事可做,宫中忙完了我就回去。” 莫瑕问:“大人在扶汕有了夫人吗?” “我不能多说。”颜修故作玩笑着回话,将茶饮尽,又递上去让山阴添一杯,他的笑淡然浮在眼中,继而,便消隐下去了。 颜修不知信该给往何处,他只能将那些语句和着此刻的心情搁置,他方才写道: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 皇帝寝房在岁华殿内静谧的一处,房前屋后常年被明里暗里的精兵守卫,先帝在的时候也睡这里,因此留下了不少稀奇又新鲜的物件。 西空国主昨日才来过,这回带了黄木造成的机关玩物,里头叮当飞舞着十几颗圆润的珠子,陈弼勚着了白绸金花的宽摆衬袍,半倚在软塌上,他将那黄木玩物摆在身前,又捏了野鸡翎,去逗一只灰白色娇小的野猫。 内侍忙说:“陛下,这是野的,咱们去弄只养的来,多脏啊这野的。” 陈弼勚轻抬起眼皮,他有些昏恍困顿,打了个呵欠,说:“朕乐意要这个。” 说着话,陈弼勚就躺倒了,那猫也跟着躺了,一同盖金丝缎面的鸭绒被子。 一觉睡得不闻天光,燃着的香料在炉子里飘起柔美的烟,外间守着的内侍偷闲打个哈欠,再遮掩起嘴,低声地清起了嗓子。 秋日里有众多如此阴沉的天。 屋檐前起了透黄的烛灯,头顶上黑得捉不住阴云的影,到黄昏时候,陈弼勚这才睡足了,他青丝乱绕的脑袋正搁在枕头上,缓慢吸吐着气,捧着那猫的脸,直亲它。 陈弼勚发出低沉的话声:“几时了?” “回陛下,过了酉时,”内侍将他递来的猫接了,搁在小手臂上抚弄,又回话,“陛下,侍御师颜大人来了,在外头等着。” 陈弼勚坐在榻上捋自己的发丝,又将手腕搭在了撑起的膝盖上,他问:“几时来的?” “未时过后来的,站了许久。” “请他,朕不梳洗了,晚膳在此用罢。” 灰白猫再次回到陈弼勚手上,他使鼻尖蹭那小东西,又掀开被子去,垂下脚坐在榻边上,低声自语:“乖乖,明日可否迟起……嗯?” 颜修被兼芳引着来了,接着兼芳便连同两位内侍退下,在此处只留了贴身侍候的一人,颜修作揖,道:“参见陛下。” “平日里总不来的,皇后和太后的病要你忙碌,这些日子辛苦了。”陈弼勚仍旧放不下那猫,他用手心磨蹭小家伙的软毛,便抬起那一双清亮微立的眼,看着颜修,隐秘地笑。 他是威严的,颜修也防备着看他,便回话:“我今日来询问惠太妃之事。” “依据国法处斩,你为何会有疑虑?” 颜修回他:“无非是让人麻痹的致幻物,禁药也罢,是罪不至死的。” 猫忽而“嗷嗷”叫喊了两声,室内有浓郁的熏香气味,陈弼勚随即压下了笑意,慢声地说:“国法乃金科玉条,你今日来为惠太妃求情,那明日便要为更多的人求情。” “我无心多虑别人是否着实有冤,今日来缘由只一个,若不是那日我禀告了惠太妃所食为何物,她也不会因为禁药而死了。” 颜修穿了从扶汕来时的彩线锈烟云纹路浅灰大氅,这屋子里头也没收整过,被子在榻上乱堆着,陈弼勚面貌青涩也绝情,着实会是个有威严的君主。 颜修烦躁又自愧着,可面上不改颜色,他没立即等到辩驳的话。 陈弼勚沉寂了一阵,又将那猫蹭在胸前,揉它,说:“太后早给你备了赏金,改日请人送去你府中,嘉奖查处禁药之功。” “我救命从不是为此,国法是否合理,我更无权争辩,今日只为惠太妃请命,我生而为医,不想谁死在我手上;再说,晨夕殿在崇城那处,她活着也无碍于谁。” 颜修暗自咬着牙关,他那样痛恶在此处见识的、轻而易举的杀戮,可似乎又无法说中陈弼勚的疼处,颜修在为那日冤死的御厨惋惜,抑或为梅宿蔓求情,然而实际上,不全是为这些的。 陈弼勚并不在意一两条人命,也没缘由在意。 那少皇帝只在榻上抱着他的小猫,若是从神态中瞧,他自然是自若的、高高在上的;颜修轻眨了一回眼睛,他慢慢地将憋闷在心口的气呼出去。 “侍御师留下用晚膳吧。”陈弼勚伸脚去,便有人为他穿了矮腰的靴子,他走到颜修眼前来,看他。 颜修说:“今日家中亲人忌日,我回府上要忙的。” 清冷的湖水泛起众多的波纹来,颜修倒并不是随意编了缘由,他在往崇城外的路上遇着了穿素色衣袍的一位男子,他面貌柔和,梳着高冠,从那软轿上下了。 内侍向他行礼,唤“八王爷”。 皇家子弟自有名声在外,这八王爷年过四十却未有妻子,仍生得年轻俊秀,眼若弦月,入神生辉,他无意向颜修打量来,便轻声问询:“大人是扶汕来人?” “在下颜自落。” “在下陈弽(shè)勋,我听闻陛下自扶汕求得神医,今日有幸得见。” 颜修说:“我在扶汕常年未见泱京如何,未知崇城真正如何,可听闻王爷的诗,‘赤泥得霜风落地,江火流冰雪尽天’。” 陈弽勋爽朗地笑几声,问他:“你从岁华殿中来?” “是,我与陛下商议了当日惠太妃自缢之事,毕竟那一日是我救治的她。”颜修觉得惠太妃之事不用避而不谈,他与皇宫中众多的的人不同,不乐于遮掩。 言语中自然有着悲凉意味,只听陈弽勋也叹息一声,道:“法不容情,命该绝矣。” “命非该绝矣。”颜修站在着透着灯火色的夜里,他说完便与陈弽勋颔首,随即告辞,向着火光映亮的道路上,离去了。 / 这天,陈弼勚在岁华殿的书房中翻读古文,他听闻太后难耐渐凉的天气,于是差人去拿新的长绒棉花。 雨天昏暗,内侍又挪来了两盏烛灯,陈弼勚问:“秦绛何时才到?” 说着话,见有人被内侍引着,推门进来了,她着了暗色一身束腰衣裙,跪下,道:“秦绛参见陛下。” “平身,”陈弼勚将那手上的书放去一旁,便半倚着,说,“择日去石山围猎,由你随身行医吧。” 秦绛抬起了眼,她总是漠然的,随即回他:“我与各位副使在配秋季风寒的新药,怕是无法随行了。” “新药暂且交由毕重峰亲为,你不用再忧心,回去准备一下,大约就在这两天启程。” “是。” 短暂的沉默之后,秦绛屈膝,回了话。 [本回未完] 第二回 [叁] 与京城各处堂皇的府邸不同,桃慵馆闲而安静;此时,黑夜如同掺水的流墨,滴淌在池中,也染满了树顶繁茂的枝梢。 红窗小楼被灯火染亮了,在远处瞧来也是显眼的,撑了伞的两人自游廊走过,到门前来,前头打素伞的是莫瑕,她扣门,说:“大人,太医署的秦大人到。” 颜修是脱了外头衣裳的,他只穿一件浅色的衬袍,因此将随手的短衫披着,便上前开了门,他立即请秦绛进去,说:“我方才在占卦。” “颜大人,我夜晚来此,打搅了。”秦绛把白纸蓝花的伞递去,莫瑕暂替她收着。 山阴从别处来,与其他家仆一同碰了点心热茶来,秦绛却坐也不坐,说:“颜大人,陛下与众位王爷公主要去石山围猎,我近日在做治愈风寒的新药,因此无法离开,所以想请求您替代我,随陛下去往石山。” “何时去?” “近日。” 颜修揽着短衫的衣襟,回她:“泱京秋日气凉风高,我从湿热处来此,身体时有不适,因此,就不能远行了。” “我知晓了,颜大人,多有叨扰,我先告辞。”秦绛从来都是干脆、镇静又得体的,她由山阴引着,去门外撑了伞。 颜修与她作别。 烧的是撒兰香,能嗅见几丝冰片气味,颜修将门闭上了,他收好了卦书,便详细想着方才的卦象,去桌前,提笔写下了: “若知鹃花何处,千山险阻云迹绝。” 颜修并非能确切地预知些什么,他时常不期盼谁的不好,可夜深的此刻,心中忽然有尖锐的恨亮出。 光阴倒退十七载,那日的泱京,亦是下着大雨的 。 / 杳和五十八年,秋。 嫦淅河是自城外流向东市的,温素月这日戴银簪,佩羊脂玉坠子,一席苏绣绸缎的蓝色衣裙,她从未这样慌张过,因此在颜府后院的门前摔了一跤,大火之上是黑色的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温素月唤:“玉竹,泽兰。” 有位家仆来了,便将在房中玩耍的、年幼颜泽兰抱着,又伸手牵了躲在桌下读书的颜玉竹,一行人慌忙地朝外走了。 大雨慌忙而至,空气里尽是焦糊的血味,颜玉竹回身去看,用恐惧之下颤抖的声音,喊了:“萧萧。” “什么萧萧?玉竹,是为娘的过错,今日救你们兄弟二人已经是犯险了,萧萧长你一岁,多活了一年,再说,谁叫她只是个买来的……”温素月很快地说着,便将腰间的玉坠也扯下,塞给了家仆,她粗劣地摩挲了颜玉竹的脸,轻下声来,说,“在此告别了,玉竹,泽兰。” 雨更大了,水从温素月的脸上、发梢淌下,又落回地上去;她原本那样俊俏又高傲的人,如今一副狼狈模样。 后来似乎再没说一句话,温素月就慌忙地走了,家仆抱着两个孩童,身后跟随的是被颜玉竹喊来的,细瘦敏捷的萧萧。 三人被藏进了漆黑阴冷的地窖中,颜泽兰尚三岁,萧萧便捂紧了他的嘴巴,叫他别哭出声。 “我爹死了。”颜玉竹小声地说着,他觉得鼻子上有着冰冷的腥气,萧萧伸手来替他揩,闻了闻。 她说:“水里有血,所以很难闻。” 颜玉竹将脸埋下去,说:“我娘刚才佩的玉,是我爹今早佩的,所以我爹一定是死了。” “公子,别害怕,别害怕……”萧萧看不清晰眼前人的样子,也不知晓外头现在是何时了,她实则恐惧,但做惯了下人,因此总想护着公子们,她又说,“谢谢你喊我走,不然,我没发再活着” 怀中蜷缩着的颜泽兰手脚都冰凉,他不乱动了,萧萧总在揉搓他的指头,说:“乖啊,泽兰,你不能死,你先睡一觉,会有人来救我们。” 颜玉竹那日早上去了私学见先生,又吃了家中厨房煮的肉丝粥,他没知觉生活会走向如此绝境,也更没想过会在八岁的时候,和父母永别。 泱京的秋日冰凉,雨水渗进带血的土里,颜府的匾额掉落下来,摔成了上下两片,再一队兵来了,将那些古玩器具与名贵草药,全带了走。 / 屈瑶虽未痊愈,但那日突发的、说不出话的毛病被除了,她已经独自在怀清宫中行走玩耍了几日,这天知晓了颜修将来,因此就佯装着卧病在床了,她含着半包泪,直说:“我活不长了。” “今日可想吃些什么?” “胸闷得很,有两天,什么都没吃。” 颜修只管从容专注地诊脉,他坐好了,轻笑后,说:“殿下今日容样尚好,面色润泽,双目有神,脉象也和缓,比前些时候好多了。” 屈瑶并非笨拙的人,她被颜修的视线一扫,便自觉败下阵来,抬手攥着身上的缎面鹅绒被子,轻呼着气,说:“侍御师,我知道瞒不过你的,可我着实不想痊愈,我知道你也并非这城中的人,你自然能够领会我不受拘束的性情。” “你重疾将愈,陛下与太后定然要知道的。” 颜修从床边的凳子上站起身,他去门外,又穿了一道隔帘,寻见等候的赵喙,说:“殿下的病快好了,你去禀陛下。” “现在吗?”赵喙穿了厚些的墨绿黑缘深衣,在那处问。 颜修点头称是,因此赵喙便跑去阶下,很快地走了;颜修又回屈瑶的寝房中去,继续问些身体的近况,屈瑶忽然就翻身下床,从那张描金彩柜中拿了只乌色木匣,展开来给颜修瞧,说:“弛斑国进贡的鸡血明珠,一对,送给你。” “不必了,我不喜此物。” “咱们国中只有三对,一对送去了先帝陵墓,一对在太后宫中,这是那日封后典礼,陛下送我的礼物,你今日收下,能否许我再病几日?” 屈瑶是不轻浮又不沉闷的人,若是除却身上蓄积的病态,她倒能比过皇族贵胄中的众女子,真正值得称为母仪天下了;可她有些缘由,只愿和这崇城不和。 “我不能收下,”颜修站立着说话,也毫不避讳屈瑶的视线,他有很多分藏在精神里的傲气,又抿唇环视,视线落回,说,“午膳之后尚药局会有人将药拿来,待殿下的身体没了大碍,我回扶汕的时候也到了。” 屈瑶愣在那处,自知道在颜修身上没了办法,她将那明珠收好了,后而命了一室送颜修出去,颜修便作揖告别,走了。 午膳过后,谁知陈弼勚忽然到了,他仍穿着清早在朝上的衣袍,迈着大步子从殿前的阶梯上来,见了屈瑶,便说:“侍御师说你快痊愈了。” “可也未全好。” “没了大碍,朕便高兴。”皇帝坐去了床前,他一手撑着分开的膝头,说高兴的时候脸上倒没多少高兴,与孩童时候去书房温课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屈瑶倔强地躺着,没一阵,便坐起来了,她报复般,说:“颜大人说要走了,回南方扶汕去。” 一室捧了茶来,陈弼勚摆着手说不喝,他站立起来,背着手踱步,说:“扶汕着实是气暖水热之地,景象好,但朕的朝中,还未有享了俸禄仍要归隐的道理。” “他许是放不下在那处的生意?” “你不必忧心,他走不了的,”陈弼勚从桌前拣了颗红色的果子,他背身要离去,便对屈瑶说了,“我回去歇了。” 屈瑶见那几人出去,这才舒心地在床上坐好了,一室从地上起来,说:“殿下,我拿几样点心来吧,你午膳没吃多少。” “好啊。” 被陈弼勚推辞的茶还在桌上,屈瑶便下床去,自然捧来喝了,她又说:“颜大人听不进话,急着走了,我就让他再待些时日。” 外头天是阴的,且再凉了几分,陈弼勚将那果子托着,在路上唤兼芳过来,问他:“可否有亲信的闲人?” “陛下需要,那自然就有。” “指几个去桃慵馆四周歇息。”陈弼勚轻笑道。 兼芳意会了,便说:“臣领旨。” 陈弼勚又向前走了几步,他低声地说:“他打算回扶汕的,若是预备走了,就将他拦着。” 天上云看似厚,但总没落几颗雨,风一阵阵地猛吹,陈弼勚仍旧将那果子拿着,他再将声音压下,挡着嘴向兼芳说话,因此,边上内侍都识趣地退远了。 “梅宿蔓一事如何?”陈弼勚问他。 “按陛下的意思,明日昭告她触犯国法,念其服侍先帝之功,免除了斩首之苦,赐饮毒而死,”兼芳低声道,“我已在瑶台的村镇中寻得了一处隐蔽住所、两个下人,太妃坐的马车昨夜出发,无需几日就到,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宫中跌死的侍卫的家眷。” 陈弼勚安静下去,他慢慢阖住了眼,大约是忙碌到现在,真的困顿,他说:“我与母后仁至义尽了。” “梅家的人生财有道,使瑶台府内工商兴繁,陛下也算得了一处人心。” 陈弼勚神情低落地朝远处看了,他并非被封闭在此处不见天日的,民间江湖中的话语仍旧入耳了不少,他轻笑起来,抛起那颗果子,低念:“暴君……” 风愈大,往石山去的天,或者该晴了。 [本回完] 下回说 少皇帝围场性命危 二公主石山马鸣长 第三回 [壹] 少皇帝围场性命危 二公主石山马鸣长 —— 陈弽勋到得不早也不迟。 他外着蛋青色提花苏绸的褂子,秋风似的带凉,从外头进来;这时候,桃慵馆中的晚膳才用完,颜修着了暗红色一件单袍,在那楼前的院中,逗山阴新买的一对蓝燕。 “大人,流谦王来了。”莫瑕拿了颜修的外衣来,立即侍候他穿上,且说道。 颜修问她:“八王爷?” “是他,正在那院中等着。” 天色已经全暗了,风吹大半天,终于能停歇下去,头顶上,是一片深蓝色点着星星的干净天光,颜修便让莫瑕将鸟喂了,他独自向外头院子中去,过了不长的路。 房前的绿色桃叶在冷光中,有些沉重地坠拂,再来一场凉风,就该掉落了。 陈弽勋在那厅中站立着,见颜修进来,立即客气作揖,说:“颜大人,我叨扰了。” 颜修自与他问过了好,山阴在那软塌上加了垫子,请二人去坐了,桌上放了几碟点心,又端了青花粉彩白瓷的两盅烫茶。 “我听闻陛下明日将去石山。”颜修说。 陈弽勋立即点头,他讲:“我就是为此事来,那地方虫蚁猛兽无数,看似将是争高显技的机会,但却是危机四伏的,因此想与颜大人求一解药。” “王爷也同去?” “我们众兄弟姐妹,有好几人去的,我,厢吉王-引勒,邶洳王-弢劭,玉澈王-弛勤,以及香棠公主-弦渊,噢,她如今是西空国的王后。” 陈弽勋谦逊又自如着,丝毫不摆起王爷的架子,他生得清秀面善,又时常带笑,这时候将茶捧着了。 颜修想想便回:“那日陛下宴请的时候,我与邶洳王见过。” “他们二人要好,我平日自在作乐,不问治国理政之事,也自然难说上许多话的。” “但王爷的诗好,”颜修淡笑着说,“人各有志,在宫墙之中长起来的人,怕是少有王爷这等闲情才气了。” 陈弽勋立即笑起来,他说:“我也不爱权势,若是崇城中起了斗争,我便躲着,我住得遥远窄小,实则是入世的一处桃源。” “此处也似桃源。” 陈弽勋立即称是,说:“这是父皇爱的一处地方。” “莲素桃慵,秋月寒江……风景秀丽是没错的,建筑雅致也对,但此时已然不在世外了,咱们今日在此见过,就会有人知道。”颜修倒没慌张,他将茶饮下了一口,才慢悠悠地说了。 眼前的人立即会意,他问:“陛下?” “是今日才来的,我方才喂鸟的时候,楼顶蹲了两个人。” “陛下年纪尚小,总会鲁莽冒犯些,不必在意此事,”陈弽勋说完了,将茶盅暂且放下,他忽然又补上,“他是怕你跑了。” 了然是半分玩笑半分劝解的,颜修并没在意什么,他点头一次,便引陈弽勋到柜前,拿了最能常用的“百毒舒”给他。 “如何用?”陈弽勋问他。 颜修转身看他,将柜中其余的东西收好了,他说:“百毒舒,能解百毒,中毒便可用,取适量服下,静等见效,若是它不能解的毒,就得看情形做打算。” 陈弽勋急忙说谢,见天色已晚,因而告辞走了。 颜修独自回了常住的楼中,他又读了那日占卜之后所题的句子。 “若知鹃花何处,千山险阻云迹绝。” 心中自然是平静的,又将那些由往事而来的郁闷压抑着,颜修不想多言什么,他在桃慵馆中静候,也推拒了秦绛那日的请求。 因此即便陈弼勚在石山得了什么灾难,他也无法救他。 颜修眼中染上了笑,随即,神色阴沉下去,他去寝房中,独自梳洗后,歇下了。 / 此时值初秋,石山的草木还未枯黄,比泱京各处有着更丰美的水土,因此在山周罩上深绿厚重的一片。 当人进了林中,才发觉脚下尽是积蓄了很久的落叶,潮湿或者干枯的,均散出厚重的腐败气味;抬头那时,便瞬间瞧见树冠外面蓝色的天际。 在山脚那处驻扎妥当时,已是深夜了,陈弼勚的帐篷在营地中央,十角稳固,用了上好的牛皮遮蔽,顶端是绣了龙的旗帜。 灯火照得此处通透,是浓黑夜幕中黄亮的一片人烟景象,那些骑马巡逻的兵,在围栏外来去着,与轻柔的风一同发出了窸窣声。 帐前左右的火盆中,燃起了跳动的红焰。 有三层风帘遮挡,因此帐内暖和也不见风动,陈弼勚使了眼前黄铜的酒壶酒盅,独自饮来一杯,他坐在那宽阔软暖的床上,穿着衬袍睡下。 兼芳是在外头守着,还有将与他换班的侍卫,四周帐篷中安顿下去剩余随行的人。 陈弼勚忽然放心不下那些还未理清的杂事,他就起身,喊:“兼芳——” 立即,兼芳从外进来,他穿了麻色的一身软甲,往常那样束着严谨的发辫,行礼了,说:“臣在。” 陈弼勚坐去有灯的桌前,轻眨着眼,问他:“归荣王在汾江可来了消息?” “还未收到书信。” “我知晓了。”陈弼勚无聊地吐气,即便这一天路途劳顿,可总觉得清醒,他看着桌上的烛火,侧耳便听见帐外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兼芳解释:“厢吉王今夜饮了酒,许是醉了,便不进帐中去,在那处和手下攀谈。” “十三王爷怎样?” “回陛下,玉澈王回营便在帐中歇下了,无人与他说话,”兼芳说完便换一口气,忽然笑着,说,“陛下带他来此,他必然是感激的。” “他不在意那些,”陈弼勚忽而有些恍惚,他轻叹一口气,说,“我算是替父皇关切他。” 野外有远处暗吼的兽声,有晚死的虫鸣,有风,正穿过林间枝梢。 陈弼勚将灯吹了,他再躺下,在满室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他抬起手轻挠着眉梢,便翻身看墙去;再过了半个时辰,日头大概准备好要向上滑动了,天色仍旧暗着。 帐前火盆中又添了些木材,侍卫拎着刀换班,喝醉嚷了许久的人,也不大声说话了。 夜凉而透彻,到此时更凉。 兼芳在那小帐篷中躺着,连靴子也未脱,他忽而睁开了眼,便拎了剑出去,他被一位侍卫引着,从帐篷的缝隙间穿过,进了陈弼勚住的大帐。 秦绛已经在那处了。 她说:“兼大人,你是如何在御前看护的?” “我疏忽了。”兼芳的眼光都涣散起来,他握紧了手上的箭,便细致去看躺在床上的、不省人事的陈弼勚。 只见他眼下与唇际都乌青着,沉沉昏睡着。 秦绛这才起身,蹙眉道:“是毒蛇所伤,且是从未见过的剧毒,我原本还有些法子,但……兼大人,我随身的解药被偷了。” 守在一旁的陈弢劭,着了夜里就寝的单衣,他也不多言,沉闷着去了帐外,那处,站立着众侍卫,以及着了外衣的王爷公主几人。 “厢吉王,你在此饮酒作乐,彻夜不眠,是为何事!”陈弢劭不为了询问,他怒目看着那处高大的男子,与他嘶喊。 陈引勒生得威猛老成,他回:“你无礼了,十二弟。” “我到此只有一句,今日若是有人窃取了秦大人的解药,请立即交出谢罪。”陈弢劭扫视过去,将方才拔高的声嗓压低,他接了一旁侍者递来的外袍,穿上了。 陈引勒天生也是受不住气的,他忽然就将那浓粗的眉毛皱起,怒声斥责:“十二弟无凭无据,在此处明指我盗窃解药,若是旁人对我有了误解,你该怎么还我清白?” 陈弢劭见他震怒,更无心于争斗,因此发泄后转身往帐内去,身后有陈弦渊跟着,她着绛色的一身软甲,挽一个利落的高髻,佩剑。 她问:“弢劭,如今陛下情形危急,是否要返回崇城?” 秦绛在一旁,她等不得陈弢劭思索,便说:“公主,十二王爷,陛下不宜劳顿,还是快马回城,请颜大人来,他精通古今医药术法,会有好法子的。” 陈弦渊生得一双剑眉,眼角轻挑,细瞧倒和异母的陈弼勚几分相似,她立即扯了陈弢劭的袖子,说:“陛边由你守着吧,我回城中去,请颜大人来便是。” 一阵,陈弦渊便骑马走了,急事一出,兼芳便将歇班的侍卫全部唤起,在这营地里外围了三层,本到了他歇息的时辰,却正出了此等危急的事,兼芳亲自在皇帝大帐外守着,不敢言语了。 他机敏地看向四周,手按在那剑柄上。又一会儿,陈弽勋摇晃着步子来了,他仍旧一身素衣,柔和地说起了话,唤着秦绛:“秦大人,我这里有药。” 因而,秦绛出来了,她问他:“王爷,我如何信你?” “我在颜大人那里求的,百毒舒。” 青瓷小瓶冰凉,落进秦绛手心里去,她立即开了来闻,又细微地尝一点在嘴边上,她说:“虽说此药不能彻底解了剧毒,但总比没有好些。” 陈弽勋最终也未进去,他大约不想掺杂陈弢劭与陈引勒的争斗,因此送药来便走了,再想想,也或者因为他脾气总如此,便不觉得奇怪。 石山夜色深下一层,天又凉了几分,时间不是快的,离天亮,没多久了。 [本回未完] 第三回 [贰] 已是北方少水的时节,瀑布剩下纤细的几股水流,正淅淅沥沥地淌着,天还未亮,几声兽类的嘶叫回响于空谷中,男子着一身明艳的红色,黑发垂在腰下,他常吹的那只小小的埙,正在袖中藏着。 陈弛勤,二十八的年纪,在兄弟里排行十三,那年先帝去时,匆忙封了他一个“玉澈王”的名号。偏偏此人无至纯之心境,也不求淡泊的生活,早年好强争先了许久,如今被众姐妹兄弟攀比下去,便在崇城枫树林中住着,守了生母金玉的旧居牌位,将那处窄小的王府丢弃了。 火把掉落着亮黄色的星子,陈弛勤向着空谷深处去,他穿了一片稀疏的桦,便抬头去看前方一丛不见天的、浓密的杂草,火光将他的脸庞映亮了,他眼上带悲,生了一副与金玉近似的妩媚面容。 肤白透亮,脖颈上偏生了一片粉红的胎记,铜钱大小,也没任何形状的。 陈弛勤低头便察觉杂草中有并未生长什么的空地,大约是用熟土铺就的道路,他往前去,半个身子便钻进了草中。 他没想什么,有些头昏地朝前走着。 火把在风中飘散着一缕细细的浓烟,火星掉落进半干的杂草中了,陈弛勤抬头去看仍旧深色的天际,他再低头时,便忽然踩进空中,继而跌落进一个黑暗、空旷的,不知名的地方。 过去约摸一个时辰,陈弛勤才清醒起来,火把灭去了,只剩一根落在身边的、乌黑的棍子,可此处不全然是黑的,那光不知穿透了何处的空隙,正静默着,从眼前很高的墙外照进来。 墙很高,并非土木而作的,正闪着种微暗的、金属的光泽;墙上刻螭龙彩云纹,并刻了些说石山地势景致的文字。 陈弛勤挑几句来读:“山懒风倦,群云未扩,吾行于溪顶,见鸟归草长,长水流石。” 往结尾处看,陈弼勚才察觉文章并未署名,他伸出手去触碰那高墙,却听见了一阵朦胧的轰响,一阵,高墙便向左移开了。 那一侧才着实明亮。 看似是一处庭院的进口,有建在地底的高大的门与院墙,全用石头砌成,且有着很多罕见且繁杂的雕刻,门牌上题了“南潋”二字。 / 泱京城中亦是晴朗的时候,夜里少风,天顶有无数密布的星斗,且挂着一弯细瘦如眉毛的月亮。 颜修使了一样“错想”之术,且去回想幼年时候读来的《巫酉》,他冥思入神,便在错落的画面中瞧见了陈弼勚昏沉涣散的眼睛。 山阴递的茶早已冷了,颜修站起身,取了配好的“抚魂香”几钱,他算是闲适的,由于第二天不是该当班的时间,他在想,若是陈弼勚最终死了,他就能回扶汕去。 香是甜淡的,可丝毫不温和,没多时,就觉得昏昏欲睡,颜修便吹了灯,到那帘后的床上,歇着了。 醒后的那时不知是什么时辰,只见莫瑕早在门外候着了,她焦急地说:“大人,香棠公主来了。” 此时,日头快上中天,颜修抬手挡着光线,也不躁郁,他喊了山阴去准备吃食,又引着莫瑕进了屋中,侍候梳洗的家仆递了帕子来,莫瑕将新穿的衣物理好了,放在那处备着。 “她没说何事?”颜修在妆台前坐着,问。 莫瑕立即回了:“没说,只是很急。” 颜修忽然微笑起来,他提起:“我说了要吃鲫鱼汤的。” “今日晚餐就吃,让厨房备下了。” 颜修便笑着应了声,他兴致还好,伸手去取眼前的象牙梳子,唤了莫瑕过来,与她说:“今日要去西市看鸟,想要只鹩哥。” “鹩哥好,能说话,”莫瑕嘴上应答着,接了梳子来替颜修梳头,她沉下心,便问,“请不请香棠公主进来?” 颜修还未应声,他仅仅在那处坐着,闲看镜中的自己,睡得饱了,反倒有些懒怠,因此抬手按着眉心;一阵,只听外头传来了激烈的叫嚷,颜修还没起身,就有人拎着剑冲进来了。 陈弦渊额前荡动着汗湿的发丝,也不顾那一帮跟从着喊她慢些的仆人,而是直冲到颜修眼前,她蹙起眉头直喘,半晌说出两个字:“救命……” 颜修这才起身与她见过,问:“公主有何事?” “颜大人,”即便被颜修的懈怠惹得恼,可这样的关头,陈弦渊顾不得那些礼节尊卑了,她说,“我要独自和你说。” 因而,莫瑕带着众家仆出去,并且将门闭上,颜修说:“坐吧。” “来不及了,陛下在石山被毒蛇咬伤,秦大人让我快来请你,很紧急,所以现在就得走。” 光从窗格间进来,在地上落下一层亮,颜修踱步向前,说:“这不是我当班的时候。” 房屋的深处有些阴暗,又静,颜修能将陈弦渊的喘息声听得真切,他看她沾染了污渍的脸,再去瞧那身劳顿之后留了泥土的软甲。 陈弦渊忽然更怒,便将那剑拔出,指在了颜修喉间,说:“跟我走!” “大延和西空民风不同,那公主可否告诉我,是哪一处的谁教了你随时动剑呢?”颜修冷眼看他,便抬手将那颤抖的剑刃拨去一旁,他去桌前,倒了热着的淡茶,将白色瓷杯捧着,递去了陈弦渊面前,说,“喝些水,就回去吧,不用逼我求我,若是想杀我的话,这四周守着的侍卫随时能杀。” “求你……”陈弦渊的牙齿在打架。 “我不值得你动剑。” 他丝毫不卑微,仅仅将话挑在舌尖上,说完便沉默下去,走了几步去门前,唤了莫瑕。 “求你,救他一命,且不论君命难违,就单单当他是个百姓,是我陈弦渊的十四弟,是条尚年轻的性命。” 门开了。 颜修站在那处向外看,便只留了一个背影,他忽然轻笑,说:“我在顾虑。” “顾虑什么?我原本就要回西空久住了,但愿我不是来送他的,”陈弦渊眉尖上是欲坠的汗珠,她将剑收进鞘中,便出去,问,“我不知你是何人,可你为何不救他?” “我周身不适,头脑昏涨,也不知……不知会不会有法子,”颜修看着她,说了谎话。 陈弦渊在那低处站着,轻抿起几乎干裂的嘴唇,她仍旧盯着颜修,像在唤醒他仅剩的怜悯,她忽然平静下去,与他作揖:“劳烦你了。” 莫瑕已经将新的外袍捧来,颜修在院中就穿上;他看着欲走的陈弦渊,随即,就移开了眼睛。 / 泱京城里近东市的一处赫王府,正门常年少人出入,建得极高的门墙。 饶烟络已经上了年纪,她这日着了藕色花线沿边的外衫,在那赫王府深处的小院里,唤了花匠来,与他吵:“你也算是府上的老人,我的这几株绿菊花得养到中秋去,今日怎就蔫了叶子?你快细瞧瞧,是不是要枯了?” 这一整片地里、阶前、园中,皆是饶烟络爱赏的花草,因此在此开个院子,又找了专门的花匠来,不与这府上园林中的草木一同照看;饶烟络生得精神,有了七十的年纪,可仍旧清醒爱玩,她伸手扳了花匠的肩,唤他的名字:“寒食,我的花怎么了?” “我就像往常那样照看的,有计划有方法,也从未乱施些什么,”寒食沉静地答她,凑近了去瞧那株病花,说,“大约是染了什么病,或者是今年的天气不好。” “那你救救它?” “我得试一试,也许不行。”寒食总没笑过,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年纪,看样子,便只有三十;他穿一件黑袍,深深弯下腰去,看那盆中的湿土。 日头的光打在他背上,他的颧骨生得低平,细看便觉得面貌温和。 一会儿,饶烟络便引着丫鬟走了,她将那一处松软的花土踩得下凹,留下两只小巧的、绣鞋的印子。 寒食站起了身,他瘦高,像飘在风中的枯枝,穿了门进去,再到里间了,寒食坐下,继续去捣石臼里气味清苦的齿谷草。 此时,饶烟络已经去了正院的书房,她与陈懋(mào)行礼,唤了:“王爷。” 又说:“今年入秋多雨,我的花都长不好了。” 正要到午膳时候,陈懋在那书房中站立,观赏摊在书桌上的一幅古字,他说:“我又在担忧啊。” 饶烟络也去瞧那字,说:“你总要西去的,你只是陛下的皇叔,又不是他的父亲。” “这是陈姓的天下,”陈懋已经满脸花白的胡子,他较饶烟络年长些,更被早年的劳累催得更沧桑了,他感叹,“方才来的消息,仲花疏与屈房离在崇城密谈,就在今日早上。” 饶烟络立即领会了,她点头,说:“仲花疏还是那个仲花疏啊,陛下昨日才去石山,她就按捺不住了。” 古字用的纸早已泛黄,并且有着肮脏的水痕,陈懋的手撑在桌上,他脊背有些佝偻了,但仍旧能见壮年时候威严的样貌,他点头,说:“陛下经历尚浅,即便机敏聪慧,天生帝王之姿,也有他的十二哥在旁辅佐,可朝野中各权臣拉锯,仅他一人在明处。” “但仲花疏没太狠的心。”饶烟络猜想道。 “她既成了太后,就不是心软的,屈房离现今驻军琼涉,又在泱京有不少的兵,若是他有了靠山,得了实权,那时候,仲花疏也救不了她的小儿了。” 饶烟络点了头,低声地说:“并且,现今屈房离的独女是皇后了。” 正说话的时候,那些家仆已捧了碗盘在厅内,饶烟络在陈懋的身边,与他一同向那处去,陈懋又说:“我务必即刻上奏,劝他提防才是。” 饶烟络遂称是,后,二人便去用饭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长兄近血入巫门药 舍弟远身现春麒山 第四回 [壹] 长兄近血入巫门药 舍弟远身现春麒山 —— 一双马行至石山近处,天色要深黑了。 “香棠公主,”颜修在说,“昨夜到现在,这么久的时间,若是未用好药救治,他怕是已经不好了。” 要过一丛密集的黄杨,因此便不能奔马,陈弦渊疲倦地呼气,说:“你嘴上饶他两句吧,按理说给了你府邸金银,又加官进爵,你要跪谢报恩才是的……你就是看他舍不得杀你,才总狂言在口。” “倒不是不舍,仅是比起一个御厨或是一位先帝的妃嫔,我更有用处,所以侥幸地保着命。” “他十三的时候就登基了,看似幼稚贪玩,可实际上比父皇更理性明事,更会取舍;我那时成婚,嫁去西空的时候,他还是六七岁的孩童,后来我再回来,他就已经是大延的储君了,”陈弦渊的声音疾缓不定,她停顿了一瞬,又说,“后来他成了陛下,我出嫁之后第一次回来长住,他专程派人去外郊接我,换坐了大延的车马,他还命人清扫我母妃生前的寝宫。让我住在熟悉的地方……他是弟弟吗?倒更胜我的兄长。” 说话的时候,二人已出了不宽的林子,前方是一片被荒草围困的道路,陈弦渊喊了一声“驾”。 不多时,视野尽头的光点成了晕开的、越来越大的火色光圈,旗帜在山风里闪动,一小片夜幕被映得发红了。 马停在营地外,便有人来牵了,陈弦渊引着颜修向里去。 到深处,见那大帐四周站立了十几个兵,为首的兼芳行了礼,遂引着两人进去。 秦绛面色哑白,说:“还活着。颜大人,用了 ‘百毒舒’。” 继而,陈弢劭也起身走来,众人没谁再言语寒暄,颜修径直去了陈弼勚的近处,将手上的木匣放下,打开被子去查看伤口,又试了脉象。 “此毒不寻常,我解不了……只有一法。” 陈弼勚已经面如纸色了,颜修去掰他蜷曲的指头,发觉是冰冷的。 “你请说。”陈弢劭低声道。 “我曾经读过《巫酉》,其中说弛斑深山氏族的起死回生之术,要用人血入一剂淡毒,又加红木和丹砂焚烧,食下方可。” 秦绛的面容有些紧绷,她未再听许多,便后退了两步,陈弦渊着急地问:“外山巫术?” “是,”颜修站立好了,对众人说,“但贸然服毒疗毒,未曾有过试验,不能保证会救活他。” 颜修再去瞧陈弼勚的眼下,指尖轻碰着他愈发僵硬的身体,他拿了药匣,转身便向外去了,秦绛在后跟随着。 “去我帐中吧。”秦绛说。 颜修应她,二人往另一处帐篷中去,颜修将要用的物品皆备好了,他脱衣,只穿了衬袍,在矮桌旁的草席上跪坐好,点起油灯来。 没多时,陈弢劭便来了,他躬着腰进门,一来便在颜修身前跪坐,说:“用我的血。” “想好了?”颜修问。 “想好了,是——我与弦渊的主意,厢吉王与人去寻玉澈王了,他昨夜独自出去,现在还未归。” 油灯不算亮,颜修总一副不慌不忙的表情,他抬眼去审视陈弢劭,想思虑与他兄友弟恭的缘由,可又有些不信陈弢劭了。 “劳烦秦大人把银针给我。”颜修抬头去看站在暗处的秦绛。 因而,秦绛又捧了盏烛灯去,将那一箱家什拿来,挑了银针递给颜修。 颜修便取来针用,破了陈弢劭的指尖,血盛在半旧的银壶中。 继而,颜修指了亲近和陈弢劭出去,后又添了丹砂等在血中,他将银壶架在烛灯上,待其、干涸,而后就是苦涩的焦糊味。 颜修将烛灯熄灭了。 / 颜修由一名侍卫引着,去一旁空闲的帐中,那处已经备了厚的被褥,还有两壶暖身的太清红云浆,油灯与烛灯均点着,桌上还有干肉、葵花等吃食。 听见帐外的侍卫唤了“流谦王”。 颜修便起身去迎,陈弽勋着了灰色单衫,他与颜修问候,说:“都在忧心陛下的伤,我也来询问。” “去帐中坐吧。” 颜修收了陈弽勋拿来的一坛五加皮,两人遂在草垫上坐了,颜修将原本有的太清红云浆斟来喝。 他讲:“陛下已经服了药,无需担忧。” “石山中蛇虫众多,你在此处歇息,也要当心才是。”陈弽勋一口将酒饮尽,又斟来一杯,说道。 颜修便点头应声了,两人又交谈许久,说了些诗文药理的闲事,颜修喝得颊上两团淡红,略微有些神志模糊,他捂嘴轻咳几声,便抬眼去说:“路上有些受寒了。” 颜修一张脸生得丝毫不尖锐薄冷,而有种掩藏在恢弘仙气里的暖艳,在灯下,因此眉骨、下巴、鼻尖均被显眼的阴影修饰,他是个标致的男子,某一瞬里,也像个明媚的女子。 有扶汕水间的暖气,也峻冷如泱京秋日的群山。 颜修的酒量看似是不好的,因此一种清浆就喝得神情迷蒙,一会儿,陈弢劭便差了人来请他,一同往陈弼勚帐中去,陈弽勋便告辞走了。 秦绛转身来,右手揪紧了颜修的衣袖,她从未这样外露过慌张,此时,连气息都在紧促地颤抖着,说:“你去看,我没法子了。” 陈弢劭、陈弦渊均站立在床边,只听女子说:“现今还未有储君。” 陈弢劭便问:“我是否该差人回崇城,请熹赫王到此?” 那酒的后劲带着烫意,从眉梢蔓去脚底,颜修将秦绛的手从衣袖上扯去,他往床边走,踩着颤动的烛光。 近处传来马鸣,一阵,又有人用极高的声音喧嚷着。 颜修错觉得自己穿行在夜幕下的府邸中,看见了那些塌倒的屋梁,以及着火的器具,他一瞬间回忆起众多的事情,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温素月教他:“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陈弼勚或许真的要断气了,因为他睡得端正平静,已经无平稳显著的鼻息。颜修独自在床边的方凳上坐下,他去抓陈弼勚冰冷的手。 “我觉得好些了。”颜修尚不算笃定地说出这话,他眼中还有酒后蔓延的红色,又含着半包头昏时候梳洗倦意的眼泪,他知觉到那只手是使了缰绳弓箭的,是写过多年好字的…… 是拿过沉重的玉玺的。 可仍是修长柔韧的,是未停止生长的,是骨节锋利且宽阔的。 第二日,已经是透着光的清早了,林中飞鸟嚷个不停,陈弼勚在一阵浑身的抽疼中惊醒了,他扯动僵硬的手臂,却知觉到了握着他右手的一双柔软、精巧却生着粗茧的、男子的手。 “兼芳,兼芳……”陈弼勚头脑不清楚,只皱起眉去喊人。 于是兼芳立即来了,他腰间挂着剑,进门便在床边跪下了,苦着张脸,说:“臣在。” 接着,陈弼勚还未说什么,便有陈弢劭、陈弦渊进来,他们也是在外候着的,预备随意吃些干粮米汤的;陈弦渊立即哭了,肿着一双眼睛,也在床边跪下,说:“陛下,我是弦渊。” “陛下,你觉得如何?”陈弢劭慌忙上前来了,预备去握陈弼勚的手,可这才觉察床尾睡倒的颜修,他就那样躬着背,趴着。 “背疼,腿也疼。”陈弼勚试图将手挣脱,可颜修将它攥得紧了,一会儿,颜修才醒来,他半醉了一夜,到此时才有些清醒,微红的眼睛抬起来,便即刻攥着陈弼勚的手腕。 “无碍了。”颜修松了手站起来,便与陈弢劭、陈弦渊作揖,因为风寒与饮酒,颜修有些头疼,不想在此处多待,就出去了。 陈弼勚还那样躺着,他目睹着方才来的几人,这才询问:“现在是何时?” “你已睡了两夜,先修养半日,咱们便回去。”陈弢劭说完,又差了人去准备吃食。 陈弼勚问:“颜自落为何在此处?” “陛下,”陈弢劭携着倦意抿唇,答,“弦渊那夜快马回城中,请颜大人来此的,那蛇毒得厉害。” 陈弦渊猛得吸气,用手将眼泪抹了,说:“秦大人的药丢了,幸好流谦王带了颜大人的药,才救了急。” “陛下,还有一事,”陈弢劭也跪下,忽然说起,“玉澈王不见了,厢吉王已经带人寻了一日,今早天亮又去山中找了。” 陈弼勚脸色是种透着乌青的白,这时候,有人端了汤药进来,在那处跪着请安,令一人使了干净汤匙去尝。 “陛下,喝药吧,我喂你。” 于是陈弦渊将那碗捧着,陈弢劭就去撑着陈弼勚坐起身,兼芳平了身,在门外候着。 “玉澈王的事无需再多说,”陈弼勚咳了两声,靠在床头的软枕上,他说,“我不想再听了。” 药汤烫热又清苦,陈弼勚忽然疑惑地蹙眉,他看着陈弦渊,问:“流谦王带了颜自落的药?” “是,他与颜大人求的,后来将药给了秦大人。” 陈弼勚将那青瓷描花的匙子含进去,猛然吞下一口药汁,苦得皱眉的时候发问:“他们熟识吗?” 陈弦渊看他,就像在瞧家中仅四岁的小儿。陈弼勚华服加身,又躺在这龙床上,可头发还是种未长到最盛的、柔软的光泽,一张病中也俏皮英俊的脸蛋。 “陛下,你亲自去问可好?现在先来喝药,然后……要记住时刻提防一切。”陈弦渊的声音从佯装严厉到温和,接着,便再染上了哭腔。 陈弼勚将那药吃了,后又喝了些薄粥,秦绛来帐中看过他一次,几人这才知道,颜修已经独自骑马,回城中去了。 [本回未完] 第四回 [贰] 回程没错失一个晴朗的好天气,到第二日,细雨便来了,陈弼勚裹着驼绒毯子,在坐榻上,他正默看皇叔陈懋递的密信。 信说:臣懋启,知陛下龙身欠安,此日歉以叨扰,有两事启奏。其一,今喆善将军屈房离,以收复琼涉府一地为功,又幸得朝中器重,在泱京、琼涉二地拥兵遣将,此有缺新政之勤、精二词,亦有损吾皇之权威;屈近来与太后仲氏亲近为友,谈兵论政,更不保皇室陈姓之安稳纯净之态,特请收喆善将军一地兵权,保陛下大一统之威,非妄想谗言也。另,屈房离一女屈瑶,于百日前封漱懿皇后,领六宫之才,实属冒然,听闻屈氏身体抱恙,不胜国母之任,因恳陛下思虑慎行,或另求新后……直言非悦矣,欲近君心,叩请圣裁。 红花白瓷的矮缸被内侍捧来,陈弼勚随即将那信在灯上点了,又放于缸中,烧成了一抔轻灰。他打个呵欠,便取了一旁扣着的书看,读那些细小的文字。 此时,有内侍在外喊了:“太后殿下到——” 仲花疏今日穿着彩绣锦裙与金黄暗花大氅,她进来,便在塌的另一面坐了,问:“皇帝今日身体如何?” “好些了。”陈弼勚不挑书,看的这是前朝的江湖话本,他即刻合上书坐正了,答仲花疏。 仲花疏又唤了崖寻进来,待她与陈弼勚行过礼了,仲花疏说:“去喊他进来。” 陈弼勚立即靠着软垫子,坐得更舒坦些,他蹙眉,问:“母后有何事?” “你平日里事务繁杂,又要在偌大的地方行走,我寻了人来做你的御从,是我远房兄长的儿子,在泱京中长大、读了官学,且武艺高强。” 此时,便见崖寻领着莲青衣衫的公子进来,他乌发高束,戴了一银青色的水纹头冠,生得抽丝一双媚眼,可神色凌厉,用低沉的音嗓问候了陈弼勚、仲花疏二人。 “朕此处有兼芳的。”陈弼勚上下打量着仲晴明,说。 仲花疏立即笑了,她讲:“你不知石山一事传来,我是何等紧张你的性命,人在高处,总要多顾虑些的,你的安危不仅是你一人的事,多个人保护,总没错的。” 那仲晴明忽然也笑了,一双犬齿明亮地露出,对仲花疏作揖,说:“姑母,无谈保护,我托了您的好处,在陛边混一处事干罢了。” 那仲晴明行事像个侠客,因而倒是不难交谈的,陈弼勚勉强点头任他留下了,两人便避着仲花疏说了些练剑习武的闲事;但这一晚,兼芳便来陈弼勚桌前禀告,说:“陛下,方才仲公子醉了酒,与我赤手打斗,且将我的剑抢了,而后他在沧华园中跳了湖。” “送去太医署救治。”陈弼勚写些今日读奏的思悟,头也不抬地嘱咐道。 兼芳便说:“他会水的,人也无大碍,现在已经在侧院的房中沐浴过,歇下了。” 陈弼勚将那紫管的毛笔放下,十分不悦地说:“原本已经足够烦闷了,又偏多出此人,还要你们劳神去管他的安危。” 夜还未到最深的时候,只听外头的雨大起来,水珠从房檐上坠下,留了一抹轻薄的声响。 陈弼勚由内侍伺候着,去更衣了。 / 扶汕府正暖热着,是个有橘色晚霞的晴天,春麒山在汕水下游处,四季中皆是苍翠生机之景。 山峰在远处高耸绵延着,眼前是映满霞光山色的河流,且有肢脚狭长的白色鹭鸶,正行走在宽阔的漫滩上。渔人驾舟,颜幽便在船头饮了小坛的桂花酒。 渔夫也不言语,颜幽着暗红色穿花箭袖袍,在那处沉默久了,舟向山头的斜阳间去。 有人在远处唱一首悠长的:“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①” 行至停处,颜幽从钱袋中取了给渔夫的银两,此时,日头更重地沉下去了,夜幕中有一整片平整的、近乎黑的深蓝颜色。 住所是依山而立的,门前长着两棵修长的桐树,此时正到果期,尖嘴的果实点缀的在翠绿的圆形叶片中,那门厅外悬着匾额,上写“吹桐轩”。 欲往院中去,便先托了门外洒扫的徒子去禀告,一会儿,徒子出来了,作揖道:“颜二公子,请去堂中坐吧,夫子在那处等你。” 颜幽便独自进去了,他熟悉此处,此时多瞧了院中的景致,觉得于彼时无变化,放眼去,仍看见环绕的廊道与平整洁净的屋室,以及在那堂前飘散难去的香烟。 堂中已然点了灯,颜幽作过揖,便在蒲团上跪坐下了,他看着坐在矮桌之后的叶盛子,那人年过耄耋,仍旧是儒雅的青年模样。 叶盛子倒了新沏的茶给他,说:“你来得迟了,我都要歇了。” “是我的过失,请夫子见谅。” “说说你的过失。” “今日城中忽然来了远到的药草,那是兄长在时买下的,我处置此事,花费了些许时间,因此到得晚了,打搅了夫子的休息。” 叶盛子轻笑,问:“自落将南浦堂交予你了?” “不,”颜幽立即摇头,他还是一副沉闷中略带愁苦的表情,神色中又有静默的凶狠,他回答,“兄长已经走了多日,至今还未寻见。” “你如今是大人了,离了他也能过活吧。” “我在忧心他的安危。” 油灯闪着黄色的光,颜幽忽然有了外露的焦虑,他晃着头,又说:“南浦堂关门许久了,家中的一切都乱了章法,且想起儿时的遭遇,我总觉得兄长是遇见了什么险情。” 叶盛子着一件常穿的白色鹤氅,他生得单眼立鼻,神色轻薄得像位仙人,自号“深树居士”。 “你可知现今朝中皇帝才十七岁?他便不是你这样急躁的人,因此较你能成事多了。”叶盛子饮茶,说道。 立即,颜幽咬紧了牙关,他的声音拔高,道:“你为何提陈姓孽族!你明知我的父母——” 叶盛子用缓慢的话语回:“何事都无妨我将他的精敏智慧教与众人,我也不拜慕如今的朝政,可这仅是立场的问题;更盛,你二十岁,该静心了。” “更盛无法静心。” 颜幽仰起头,便将杯中的茶饮尽了,他侧脸张望,能看见屋中悬挂的一串银铃,他咬起牙关,在愤怒之余,险些哭了。 叶盛子静吁一口气,问:“你是否像那时与自己许诺的,为你的家族报了仇?” “否。” “因此你若想继续,便不能乱了心智,即便你的兄长还没回来,你也要将家业做好。” 颜修空荡地吞咽了一次,他红着眼睛,问:“夫子算到了兄长在何处?” “我不知。” “他是否仍活着?” “不知。” 银铃在轻风后抖动,碰撞出清朗似水的声音。 颜幽这晚在吹桐轩住下,他睡儿时睡过的屋子,又将自己那些许久没碰的玩意儿找来,看了一件又一件,他寻着了自己少年时候的旧衣,很破,那亵衣的领子里,还有萧探晴绣上的一朵白色五瓣的红蕊桐树花。 到第二日,颜幽便与叶盛子告别,再乘船回了城中,南浦堂檐下的灯笼落了厚灰,许久都没亮了,颜幽独自开了门,看墙边一整排高大的药柜,看见内室的书桌上留了一团墨色的石砚。 是个太阳极大的正午,萧探晴将菜、汤、饭备好了,她在桌那边坐下,弯起嘴角柔和地笑,说:“这是庸州的花田贡米,贺县令送的,因公子那时治好了他的肺病,所以他常送些东西。” “兄长从不收病人的东西。”颜幽夹了盘子里的青笋来吃,低声说。 萧探晴忽而有些窘迫了,她解释:“我,我只收了这一回,等公子回来了,煮粥给他吃。” “他像是忘了你是他的童养妻。” “不用他记得。” 颜幽忽然放下了筷子,他讽刺般看着萧探晴的眼睛,问:“痛恨梅霁泊吗?” “不。”萧探晴一双手紧攥着,笑了。 “你配不上颜自落。” “我知道,”萧探晴的眼神停滞,她随即便僵硬地点头,笑着,说,“我是夫人买给公子的人,我没办法走掉了。” 萧探晴的眼泪落下去。 她说:“我能够做侧室,能够做丫鬟,能侍候公子,了解他喜好些什么……他是我唯一的活头,我进颜家的第一天起,命都给他了。” 话音落后,萧探晴止不住地哭着,她起身走了,说:“二公子慢用,我出去。” 再一会儿,待颜幽用完了午饭,萧探晴又来了,她收碗盘,眼下红着浅浅的两弯,说:“二公子,你或者该学一学医术,公子不在的时候也将南浦堂开着。” 颜幽站在门边朝外,也并未回应些什么,他生得眉目明朗,却全然不让人乐意亲近,他看着外头被屋室院墙框出的一片蓝天,然后,缓慢地合上了眼皮。 / 深藏的露水跌落在鞋面上,颜修见日头挂上了远处城楼的屋脊,他转个身往岁华殿中去,认为归家的事今日定然能有答复。 颜修着深蓝妆花缎苏绣氅袍,戴点翠云样鎏金簪子,往那高阶上走了,进门,便见桌前的铜炉正飘着香烟,而陈弼勚正在桌后坐着,他未脱掉上朝的彩色刻丝交领龙袍,正散着头发,看手底的书。 今日恭敬了些,颜修作揖,说:“参见陛下。” 陈弼勚这才抬眼瞧他,眼中颇有深意,缓慢地说:“朕看了你的奏本,但有一事不解。” “我写得明了,”颜修坚定地答他,“近日所受的俸禄、庭院、赏赐均要奉还,我来时怎样,走时就怎样,家中还有药局,有众多搁置了的事。” “你为何留了一封没有启词的信?”陈弼勚忍不住地上弯着嘴角,他忽然从手下的书中取了张折叠的、浅黄色的撒金纸,读,“今日崇城一面,长流久时相思,与尔为知为友,仍觉深情难尽——” “非也!”颜修忽然满脸惊异,他这才意料到自己十分疏忽,那日看《齐民要术》,将写给梅霁泊信放在了奏本里。 陈弼勚不管他是何表情,仍旧缓慢地诵读下去,末尾那句是:“……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颜修已然无法忍耐了,可也无从拾补,他轻微地蹙眉,咬着牙道:“这是写给他人的信,是我疏忽,才放在奏本中的。” “哪个他人?是谁家中的小姐,还是红鸾阁中的姑娘?”陈弼勚笑得更欢,他一手捏着信纸,倚在那龙椅中,道,“说不准朕能为颜大人牵线保媒。” 颜修将那些慌张与闷气吞下了,即便他与梅霁泊的事还云里雾里,但着实无需陈弼勚的关照。 “不必。”颜修说。 “我这里也是不必,你不必走。”陈弼勚忽然便沉下一张脸,恢复了在朝堂上的表情,他将那信递与一旁伺候的内侍,内侍便将信递来,给颜修了。 注:①出自《行行重行行 》,两汉,佚名。 [本回完] 下回说 月白兔会诗芙蓉夜 雪赤狐谈笑枫树林 第五回 [壹] 月白兔会诗芙蓉夜 雪赤狐谈笑枫树林 —— 南潋宫,藏于石山水土最丰美处,漫长的廊道穿过空谷的地底,留了宽阔华丽的、洗汤泉的池子。地下的宫室仅是其一,等过了石山最逼仄险峻的地界,便能拾着阶梯而上,到一片平原中来,只见远山绵延,河宽水澈,宫室在地上有数十种风姿的楼阁庭院,尽数排列在高大的围墙中。 到此,已经是第三个白日了,陈弛勤在地底与洒扫掌灯的内侍共同进食,那些人也并未问他的身份来处,必然是洞察过的,能从衣着知道他算是尊贵;小雨落得很缓,撒在陈弛勤脸上,他往那门中去。 匾额上题的是“天潺园”。 陈弛勤这才往院落一侧的墙边看去,那一块巨石上,刻了宫室修筑的年月,以及父皇陈昶的大名、年号,还有他的妃嫔、子女的名。 陈弛勤读:“……彍(guō)劲,弥勫(fān),弭(mǐ)功,弰(shāo)勷(ráng),引勒,弶(jiàng)勃,弧勭(tóng),弽勋,弘劧(zhǐ),弲(xuān)励,弸勂(gào),弢劭,弼勚。” 陈弛勤指字的手指僵在原处了,他那么一瞬间竟然怀揣希望,往下方公主的名列中瞧,他皱起一张脸,悲怆地摆过头去。 终究无从看见“弛勤”二字,同样没寻见的还有母亲金玉的名姓,陈弛勤便转身过去,摸见了放在衣袖中的埙,雨渐大,从灰暗的天幕中砸下来,扯出断断续续的白线。 陈弛勤望向天空,接着,他弯起嘴笑,开始大笑;他将埙放在嘴边,吹出一首颤抖悲怆的曲子,雨水将他浇透了,一身红衣像是汪洋中残落的血迹。 南潋宫,始建于杳和二十一年,中有天潺园、温凉池、饶夏栖等处;一幢楼前悬着一副对子,去读,是:“百楼坐潋水一侧,二目观石山万景”。 这日,雨没下多时,就停了。 / 没几日便到中秋,崇城中有夜里的皇室家宴,因而众多的官吏臣下均有了整日的假,颜修亦是不往宫中去的。 桃慵馆中一早便备下了桂花枣皮桃仁儿的月饼、莲蓉葡萄的月饼,又有凉果、西瓜和龙眼,颜修在桌前翻书时,听着了莫瑕的声音,她穿着粉色裙子,笑着来,说:“颜大人,流谦王让人送了月饼、桂花酿,还有蟹子,二十几只,个个活蹦乱跳的。” “那你有未谢过人家?” “谢过了,”莫瑕答,“大人昨日吩咐备好的礼物,一早上就送去流谦王府上了,山阴亲自送的。” 颜修点着头,他将书翻过一页,又问:“今日过节,那四处的暗卫是否还在?” “在的。” “夜里拿月饼和蟹去,让他们吃好,总是要谢过的,毕竟那一日从石山回来,是他们救了我的命。” 莫瑕蹙起眉来,顶着张小圆脸,问:“大人遇上危险了?” “是,”颜修点头,答她,“我独自骑马从石山回来,在郊外林中遇见一个着黑衣的人,其武功高强,从远处射箭杀我,不中,便飞来扼我的脖子,后来,那几个暗卫从四处聚拢,与其打斗,那人便逃了。” “暗卫都捉不住的人……”莫瑕感叹道。 “你也不必对外人说这些,听听便罢了。” “奴婢明白。” 莫瑕行了礼便出去,颜修仍坐着,忽然从桌角的《齐民要术》里扯出那张折了几次的信,他有些愤懑地瞧那上头的字,又将其揉成一团,扔去了墙角。 没一会儿,午膳的时候都不到,颜修在门外逗鸟的时候,看着了小跑而来的莫瑕,她立即行礼,喘着气,说:“一会儿武公公要来,送陛下赏赐的东西,他老人家怕没人去迎,就指人提前来说了。” 那日读信的事还留着余韵,让颜修总觉得在陈弼勚眼前失了面子,他手心里还有鸟食,便愣在了那处,板着张脸,说:“又赏什么呀?” “大约是些锦缎和吃食吧,毕竟中秋了。” “不要,你去替我迎,说我病了,不便见客。”颜修反手,将鸟食撒去笼底,接着,他转身往屋中去了。 莫瑕在身后记得跺脚,她劝:“颜大人,您去看看吧,奴婢担不起,怕被公公训斥。” “他们不敢的,放心。” 颜修去榻上坐了,继续翻着未翻完的书,他瞧着白瓷茶杯上的描花,就陷进了漫长的沉思里。 / 天色暗了后,静澜公主从母亲仲花疏身边逃了,她才十四,穿着百花彩绣纱裙,加一件金线锁边的米色织花缎面短衫,手上还攥着两块粘牙的梨子糖。 少女生得一双笑眼,有软软的腮和尖凸的下巴,正是顽皮的年纪,因此脚下头时常不顾那些宫中的规矩章法,她将那灰白色的、娇小的猫托在怀中,唤陈弼勚取的那个名字——闻风。 看猫的功夫,少女便没关注前路,她还在一蹦一跳地走,更要提防身后是否跟来了女侍,她一头撞上了别人的胸口。 “十三哥……” “弜(jiàng)漪(yī)?” 陈弛勤这回未着那一身红,而是换了素雅的白衣,他仍像平常那样垂披着头发,这是蹙起眉,看着眼前戴金银簪花的少女。 陈弜漪将猫搂着,又蹭来陈弛勤身边,把糖塞进他手里,笑着说:“你在啊,他们都说你失踪了。” “外出有事,现在回来了。” 男子似旧时那样,令人十分捉摸不透,他答了陈弜漪,便将梨子糖塞进了嘴里,一边吃一边问:“你去何处?” “中秋,”陈弜漪俏皮地去指天顶的满月,说,“当然像往年那样,去赴平盛楼的家宴。” 怀中的闻风用细咩咩的声嗓嚷着,陈弜漪亲昵地抚摸她,她抬头看着陈弛勤的脸,听见他低声道:“我自然不清楚的,我从未去过。” 夜丝毫不安静,宫中众人均在为节日忙碌,那一轮明月,正与檐前屋后的各式宫灯比亮。 陈弜漪忽然就攥紧了陈弛勤的手,她穿着绣鞋跑得飞快,因此也将那人扯得跑,她大喊:“我带你去就好啦!你可是我的十三哥。” 秋风洒在脸上,令人的神情有些僵,二人自月阔宫的不远处奔跑去了平盛楼,陈弜漪把猫塞进陈弛勤怀中,告诉他:“这是闻风,是皇兄的猫。” “我……怕猫。” 身后是灯火通明的平盛楼,鲜花彩灯堆出仙境,来去的宫人也轻盈虚幻起来,陈弜漪的头发散落了两缕,垂在她泛粉的颊边,她看着陈弛勤,看他颤抖着将猫递来。 “我先回了。”陈弛勤忽然客套起来,甚至对陈弜漪行了礼,他转身疾行,任身后人怎么呼喊也不停歇,他从仙境回了夜色里。 陈弜漪后来独自站在戏台边上,看那些来去匆忙的、化了花脸的人,她忽然便哭了。 “怎么了公主,我真是一顿好找,你的礼服还没换上,今日可不能穿这个。”奶娘气喘吁吁地上前,与另一女侍一同扯着陈弜漪回去。 陈弜漪抹去眼角的水迹,轻声说:“没有十三哥的位子。” 无人理她。 “没有玉澈王的位子,”陈弜漪几乎被奶娘架着走了,猫也由随身的女侍抱着,陈弜漪尖声地问询,“为何没有玉澈王的位子?” 她不知自己的声音往何处去了,因为四周无一人应她的询问,回了月阔宫,她立即被请去卧房中,被人伺候着穿戴华服,且要戴上重量恼人的头冠。 仲花疏早梳洗好了,她与公主谈天,问她:“可否琢磨出了什么好诗?” “没有诗,我不会。”陈弜漪说话的功夫,双颊被抹了厚重的胭脂,她亲自抬手,将圆润小巧的唇峰勾了好了。 “弜漪,你皇兄十四岁登基,可不像你这般。” 陈弜漪回她:“他现在都玩猫,母后也不必说我。” “你最不像我生的。”仲花疏也未曾像教管陈弼勚那般教管这个小女,她无奈又溺爱地看她,将她头顶的簪珠拨正了。 要乘坐软轿去了,陈弜漪没忘了将闻风带着,她到平盛楼,由女侍搀扶着去坐,她在一群衣着艳丽的人中,抬眼去看阶梯上落座的陈弼勚。 只见他着缕金龙纹水灰色洋缎深衣,带着嵌玉绕龙的黄金发冠,,乌发垂散在背上,直冷眼瞧往远处;陈弼勚还没落座的时候,陈弜漪便随着身旁众人,利落地跪下了。 同到的还有屈瑶,她一件米黄撒花袄,下穿红色刻花绸裙,头戴着珍珠金凤冠,在陈弼勚侧处,随他落了座。 等众人的礼节毕了,陈弼勚便随口寒暄几句,饭食中有热菜热汤,陈弜漪却塞了满嘴的柿霜软糖,只逗怀中的闻风,她心情有些差了,再想起陈弛勤没位子的事来。 仲花疏在那处沉默得久了,总一抹悬在脸边的、得体的笑,她道:“皇后的衣裳漂亮,衬得人温婉娴静。” 那屈瑶也未笑,她立即举了杯来,说:“谢太后殿下。” 陈弼勚在一旁接几句亲王们的寒暄,再或者是独自赏台顶的歌舞,他将仲花疏的话收入耳中了,可并未去看她。 或者仲花疏是意有所指的,她忽然唤了燕丰王身边正妃:“子荷,听闻你有了?” “才知晓没几日,谢殿下道贺,子荷也恭祝陛下龙嗣绵延,祝太后殿体康健。” 那女子二十出头,此时埋着下巴缓慢地说话,她自谦又恭敬,话毕了,便饮了茶坐下,接着,那些王亲与家眷均举杯祝词,尽是些祝愿康健或是添嗣的话。 “谢各位,今日家宴,不需拘束,随意便好。”陈弼勚直坐着饮来一杯,他举杯的时候环视,忽然在意起不远处独自坐着的陈弽勋。 那人一袭白色深衣,坐得极端正,又合了手上的折扇,专心听取一旁王亲的话,温和地笑着交谈。 仲花疏再张腔了:“皇后该为大延的龙脉操些心了。” 屈瑶仍毫无笑意,她忽然抬眸,道:“太后殿下为龙脉忧心无错,但我身体欠安,再者,怀孕产子不是儿戏,无需彼此勉强。” 陈弼勚蹙起眉看她。 “我此时还无法生,见谅。”屈瑶抿着发颤的嘴唇,后来,脸色也白了,她手扶着心口,又饮下一盅酒去。 仲花疏仍含着一丝破落的笑意,她转脸去看台上,说:“皇后便先养好身子,留得青山在。” 众人在乐声中低声交谈,陈弼勚唤了女侍搀扶屈瑶回去,陈弜漪抱着猫也跟去了,说:“我与皇嫂一同走。” “你凑什么热闹,你皇嫂身子不适,”仲花疏叹气后,又准了她,于是叫了奶娘跟着,说,“去吧,小心些。” 陈弜漪转身去,对陈弼勚行了礼,她将一双眼睛笑成新月,求他:“我今晚想和皇嫂睡。” “她不认识你吧。”陈弼勚要回了自己的猫,交与身旁的内侍。 “但我喜欢她。” 陈弼勚望着她,叹气,接下去,他便准了陈弜漪的请求,任她随着屈瑶去了。 宴会到此,总免不了必须有的中秋诗会,陈弢劭被点了名字,便立即来吟了,他作一首:“石间覆冰雪,水底破皎月。眉低盖白霜,闻酒长思切。” 众人立即叫了好。 陈弦渊吟来:“马过水上梢,白夜尽风潮。离人回书寄,同月与君照。” 今日,西空国主阿杨那鸿也来了,他与陈弦渊同坐,也刻意不要上宾的位子,他着了一身彩绣兽纹的衣袍,脸面生得英俊年轻,诗是做不了了,可后来,也说了几句祝词去。 [本回未完] 第五回 [贰] 中秋宴,除在汾江府修养的归荣王陈弥勫未回,其余的亲王公主都来了。 那歇春公主是先皇女儿中最年长的,年纪五十有五,名唤弡(jué)沭(shù),她生得风流美艳,容颜未衰,且天生多情的眉目,一只细手举着那绿瓷酒杯,笑道:“陛下,该请流谦王作诗的。” “流谦王今日酒饮得多了,怕是要‘诗百篇’。”有厢吉王陈引勒说话。 见那陈弽勋丝毫是不慌忙的,他缓慢起身,月白的丝带掺着一头墨色的长发,说:“倒不敢论百篇,今日众王亲家眷均颂月寄思,那我便来说些别的。” 陈弼勚说:“你且写来。” 只见一旁侍者将笔墨与桌子备好了,陈弽勋提笔便书下: “才聚秋树风中烟,又闻脂香水上仙。半盏清浆人语梦,凉晨桃红胜广寒。” 书毕,陈弽勋递与身边站立的陈弡沭读了,她又让内侍递与陈弼勚看,有几人称赞着大笑,陈引勒说:“流谦王这是赞扬了一位美人呀。” 陈弦渊忙补上一句:“比嫦娥过之的美人。” 仲花疏立即点头称赞了,她轻笑,说:“流谦王,你的诗还是好。” 那台上歌舞未再表演了,仅仅剩下乐师在弹弦吹奏,四处响着些欢快典雅的音乐;又来侍者上了点心、鲜果与凉果,及琼涉的葡萄新酿。 “流谦王总不近美色的,今日怎想起作这样的诗?”陈弼勚笑得淡,又垂下视线静默,他问。 “美人是假,诗情为真,”陈弽勋去桌旁将杯子举起来,说,“陛下,敬你了。” 陈弼勚将那张纸放于案头,他与陈弽勋饮了酒,放下手中的空杯,等内侍再提壶满上;这时候夜再凉了几分,众人均微醺着,意图说些更加趁兴的话 且说那桃慵馆中,厨房早已备好了蒸蟹子,山阴、莫瑕陪着颜修坐,在院落一处的亭下赏月,说些宫内或坊间的闲事。 另一处的赫王府中,陈懋收着了陈弼勚来的回信。 他的字更锋利些了,道:“……时机未熟,朕心中有数,自作打算。” 饶烟络捧了瓷缸来,陈懋将那信纸烧了,他轻酌几杯,叹:“成长了。” “你总不信他。”饶烟络也酌一杯来,又吃些不算甜的果子。 月亮很大的一个,在晴空中,像比平日亮了几倍,陈懋嗅着瓷缸里热灰的气味,轻咳了两声,因此唤来家仆,让他把那缸捧走了。 / 怀清宫这晚亦是灯火通明的,屈瑶回去,命内侍将新添的彩灯灭去,她转头问跟在身旁的陈弜漪;“多大了?” “十四。” “总没见你两次,你也不上我这里来玩耍,今后要多多来。” 陈弜漪忽然屏息,又叹出一口气去,说;“我总来会打扰你与皇兄吧。” 进门,有一室伺候屈瑶将外衣脱了去,而后,屈瑶引着陈弜漪坐下,道:“他是皇帝,不是平常人,今后会有一堆女人住在崇城各处,都等着他去呢。” “可你是皇后。” 一室与另外的女侍拿了点心来,有玫瑰馅饼、艾草团、薄荷红豆糕,屈瑶又指人下两碗酒酿圆子来,她亲手给陈弜漪倒了加橘子蜜的淡茶,说:“我不想做皇后,我也不稀罕你的皇兄。” 陈弜漪看似急了,手上的馅饼只咬了一小口,她小脸泛红,争辩:“他不会害人的。” “静澜公主,你不希望他有真正爱的人吗?”屈瑶用一双凉手捧着茶杯,说,“即便今后他有了几十位妃嫔,那至少得有一两位知心的、旁人不能比的。” 陈弜漪未点头或者摇头,她有着公主的仪态,因此目光略微高傲着,看了屈瑶半晌。 “你倒没可能全明白我说的。”酒酿圆子来了,屈瑶给陈弜漪递了汤匙,叹道。 陈弜漪饮了茶,便去吃圆子,说:“那我不明白,也管不着,我只知道皇兄并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人,他也贪玩,也像我一样不爱念书练字。” “公主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公主也自小养尊处优,凡事都能如意,且他原本是你同母的哥哥,你自然不认为他有不近人情之处,可我呢,要被强迫在此处,再生养几个孩子,看后宫日进新人,我做个温婉宽容的统领,却像奴仆一样。” 陈弜漪抬起眼看她,嚼着半颗圆子,问:“你这么信我?若是被告密怎么办?” “我不为活命闭嘴,你最好与他说些实话,让他放我走吧。” 陈弜漪圆子吃得香了,她摇着头,说:“懒得管你们,崇城的确玩得腻了,我其实也想出去。” 吃完了圆子,后来,陈弜漪闹着要与屈瑶睡,两个差不了几岁的人,聊着便熟络起来,陈弜漪穿着屈瑶的白缎寝袍,细摸那上头凤凰纹样的彩绣,赞叹:“我都没见过这种好穿的。皇兄对你真好。” “他是对皇后好,可不是对我好。” “你不就是皇后?” 陈弜漪生得瘦弱,在床上缩成了一团,她弯着眼笑,又说:“玉澈王已经回来了。” 屈瑶道:“我不认识他。” “他是我的十三哥,陈弛勤,如今独自在崇城的枫树林住,没几个人乐意理会他,”陈弜漪说着话就跳下了床,她将桌前半杯温茶捧着,说,“他是金玉生的,他们都说金玉是狐狸成了精,生出十三哥这个小狐狸,金玉死的时候,连尸首都没有,就剩了张狐狸皮。” 屈瑶皱着眉,问:“你看过?” “不是,金玉死的时候母后都没进宫呢,我只听他们说的……可十三哥没什么错,他就是长得漂亮,能有什么错?” “你觉得谁都没错,”屈瑶揪着陈弜漪的脸蛋,也跳下床去,她慌忙穿外袍,又带了铜制的暖炉,说,“你带我去看看他,我也想看狐狸精是什么模样。” 于是喊了一室进来,将未吃的点心包上,又带了酒和蟹,屈瑶与陈弜漪趁着月光,往北边务远门去。 那处长久是无人进出的,枫树林中,叶子已然红了。 宫室有些破败,风奏出低缓的“呜”声。 “十三哥。”陈弜漪很轻地叫人,可在空旷处回响,成为层叠悠远的歌;没多久便看见陈弛勤来了,他穿着红色衬袍,头发披散着。 屈瑶随他们进去。 “这是皇后。”陈弜漪道。 陈弛勤脸上无丝毫的讶异,他只轻微颔首,便请二人在桌前坐,又回身去,再点了一盏烛灯。 “请喝,”陈弛勤独自去忙碌一阵,便将两盏水拿来,他说,“夜里不好喝茶。” 陈弜漪见四处空寂,便问:“你的下人呢?” “睡了。” 陈弛勤话毕,就在陈弜漪身边坐了,他斜斜地倚着手臂,一双媚眼含水,往低处看,说:“皇后也来此处啊……” “我现在是弜漪的玩伴。”屈瑶立即答了他。 陈弛勤因此转脸过来,他脖颈上的粉红胎记便撞入人眼中,他抬起眼看着屈瑶,忽然笑道:“如此年少的皇后。” 枫树林中总有风吹拂,此时又抖下成堆飞舞的叶片,近处的勺山夜来无声,在崇城,是没人夜里来这两处荒凉窄小的地方的。 “已经十七了。”屈瑶说。 “你们竟还带吃的,那我得赠些东西回去。” 陈弛勤起身去,拿来一堆脂粉盒子,有金银雕塑的,有陶瓷描花的,陈弜漪立即去扯屈瑶的衣袖,道:“这些都是十三哥自己做的。” “你们挑喜欢的。” 屈瑶为了解惑来这里,可此时,她更迷惑重重了,她去嗅白色的香粉,抬头,便对上了陈弛勤带着笑的视线。 远在岁华殿伺候的仲晴明倒没比兼芳偷懒多少,他天生随性些,又喜爱说笑;陈弼勚自平盛楼回来,仲晴明命人给他备了些醒酒的,兼芳照例去查看岁华殿的四处。 陈弼勚问:“你觉得流谦王如何?” 仲晴明站在门边,看内侍给那人脱繁复的外衣。 答曰;“人如皎月。” “他不晓廉耻。” 仲晴明发笑,没回话,此时兼芳也来了。 宴上饮了不少的酒,陈弼勚开始说些顽皮或者张狂的话,他穿着寝袍去榻上,管一旁的内侍要猫。 “这后劲大着呢,”兼芳抱着剑叹气,告知仲晴明,“你能去歇着了,我在此处照看。” 仲晴明便走了,兼芳坐于一旁,倒桌上的热茶喝。 陈弼勚压低了声音,问:“流谦王和颜大人果真熟识?” “那边的人禀来,他不仅石山围猎前去了桃慵馆,后来又去了几回,时而饮酒到深夜,今日,颜大人还命人一早送了东西去,流谦王府上的下人今日也在桃慵馆出入。” “你为何不早些禀来?” 陈弼勚又说,“都说他有分桃之好,此回朕信了。” 兼芳于是起身作揖,说:“是我的过错,原本觉得都是微小的事,而陛下要务缠身。” 陈弼勚或者没听进他谢罪的言语,只在那榻上倚着,看桌前闪动的烛灯,低声道:“朕向来对亲王的私事不加过问,可如何也不该招惹御前的人。” “流谦王一向不问朝政的,颜大人自然与他有话说。” “你出去吧,我要睡了。”陈弼勚伸脚下去,立即有内侍来穿了鞋子,他缓步走着,去床前漱口擦脸,歇下了 。 [本回完] 下回说 乌戎袍朝堂昼语箭 白襕衫勺山夜引弓 第六回 [壹] 乌戎袍朝堂昼语箭 白襕衫勺山夜引弓 —— 虽说着中秋过了,可因石山救驾有功,颜修又得了几天闲暇时候,他见天气晴好,便吃了午膳往花园中走,丢食给池子中红色的鲤鱼吃。 鹩哥买着了,通体黑色的一只,又具铜绿色光泽,山阴拎着那红铜鸟架唤“作作”,它便飞来停下。 莫瑕问:“为何叫作作。” 颜修在那矮低的假山旁站着,直望池中乱舞的、红色风鱼,说:“作为起,取初兴之意,盼望咱们都能转运,事事如意。” 鹩哥能学人话,便也随着颜修,说:“如意。” 莫瑕说是去拿点心茶了,可没一会儿又回来,她屈膝,道:“颜大人,陛边来人了。” “何人?”颜修只顾着投喂水底的鱼,他头也没抬,便问。 莫瑕身后跟随的是位年轻内侍,约摸十七八,他上前来冲颜修行了礼,说:“颜大人,陛下一早在射箭场,被路障绊倒,受了些伤。” “公公,”颜修将手上盛鱼食的瓷罐捧着,又看那人,说,“现在是空闲时候,那日他中了蛇毒算是严重,我去也就去了;此等摔跤破皮的事,我可管不过来。” 内侍急忙再行一个礼,说:“侍御师大人,陛下今日三餐不吃,说身体残损了。” “才吃完两餐。” “陛下说……颜大人今日不到,他该误了朝堂要事,得问罪的。” 鱼食跌进池中,荡开很小的水圈,颜修伸手,莫瑕便将鱼食罐子接了;颜修抿着唇不语,而后又轻叹了一口气。 “小暴君。”颜修咬起牙关说。 因此,颜修忙更衣梳头,随那位内侍,坐车往崇城中去了。后,又乘坐软轿去了岁华殿外,兼芳正在那处照常守卫着,与颜修作揖见过,此时,仲晴明出来了,说:“颜大人请去里面。” 吵声是很大的,颜修刚到门前,便听着了年轻女子的嬉闹声,门开后,他看见陈弼勚着了寝袍,正在榻上与静澜公主对坐着,抢一堆润亮的猪膝骨。 那少女满脸讶异,又回了神,冲颜修笑,说:“颜大人,我认得你。” “静澜公主,”颜修与她作揖,便向门内走两步,他说,“听闻陛体残损。” 陈弼勚伸手拂去肩头上乱绕的发丝,将爬上肩头的猫取下来,他玩闹得有些出汗,双颊边是自然的粉色,他一双眼瞪圆了,立即说:“弜漪,你回去吧。” “记得差人帮我做好寝袍,要皇嫂那种料子的,绣蝴蝶便好。” “在做了。”陈弼勚说着话,便在一旁的软垫上倚靠好了,他见陈弜漪出去,这才垮下来一张脸,着实像伤得很重。 “陛下可知今日我不当班?太医署中有秦大人与众副使在。”颜修去空开的榻上坐,直盯着陈弼勚的脸瞧。 “怕那日的毒伤复发,因此保险请了你来。” 陈弼勚倒是能立即威严起来,一副君主的样子,他将方才的顽劣丢弃了,手上摸着闻风,又将它拎着,递给一旁的内侍。 秋暖不了多时了,这日难得晴好,此时,偏斜的太阳扔亮着,照得陈弼勚那张脸像鲜白的素玉。 他方未长成粗糙亦或是俊秀男人的样子,还是个少年。 腿也是鲜白的一截,未生多少毛发,蛇伤还未痊愈,只两处黑色的血痂。 “无事,”颜修细看了陈弼勚小腿上新鲜的淤青,便说,“不必用什么药。” 陈弼勚此时蜷着腿坐,两人的上身便靠得近了。 少皇帝的呼吸也比旁人鲜活,他在崇城中过了多年,却未同这宫室群楼般变得安稳沉闷,他腮边还贴着两缕被汗浸湿的头发,忽然便抬头问:“你可知朕才是召你进宫的人?” “可我想走。”颜修说。 “流谦王的蟹可好吃?” 颜修坐正了,他直视陈弼勚,也不笑,答:“好吃。” “听闻你中秋那日病了。” “有些风寒。” 颜修答着话,心里自然之道陈弼勚暗指那日赏赐被拒的事,他随意转头,轻声说:“你可以随意治我的罪。” 也不知在周旋些什么幼稚事,陈弼勚一个在朝堂上精明惯了的人却觉得有趣,他忽然冷笑,说:“实在论来,你在御前失礼,确实早就被杀头了。” 颜修心思飘远,想着儿时的惨事,答:“确实。” “流谦王此人,不与朕同营,若你还知晓自己是太医署的人,就得有些分寸。” 陈弼勚还是又些许没有退化的莽撞,他此时有些急了,因此丝毫不觉得失态,他算是逼迫。 颜修说:“你放心好了,我为与他聊什么朝堂要事,更不会谋划什么,仅仅因为志趣相投,有话可说,才成为挚友。” “朕不是挚友?”陈弼勚问完,又“噗呲”笑了,他斜躺着。 “你想是就是。” 年少也能让人痛恨,陈弼勚像春枝上张开的花,在太阳底下嚣张乱晃着。 他说:“你留下用晚膳吧。” 颜修知觉走不了了,他呆了不多时候,回身,便看见仲晴明来了,要请他往外室去,屏风后支着桌子,又点起几盏烛灯,火光被罩在纤薄的白色里。 天还未黑呢。 颜修见了兼芳,立即上前作揖,说:“兼大人,那桃慵馆外守着的几个,是不是该找些其他事做?” “他们也是奉命做事,愿颜大人谅解。” 兼芳活成了个端正的人,说话的腔调都温和正好,他对颜修笑着,又说:“当初陛下命我召你来此,吃穿用度均由他亲自选了,又腾好宅子给你,因而你需明白,谁才是真的关切的人,谁只会做些嘴上功夫。” 颜修愣神,不知该答些什么,一会儿才说:“吃穿是一面,志趣才是根本,我不知流谦王在朝中是何势力,他更不会影响我作为侍御师的本分。” 兼芳笑得爽朗,他低声地,说:“可陛下会不悦。” “人间万物各有不悦,只他一个有众人哄着。” 身后穿来声音:“入座吧。” 陈弼勚才到此,只听着了颜修的两句话,他着月色圆领窄袖袍,看是梳洗过了,他问:“你有什么不悦?” “没。” 颜修开始省话,落座,见内侍将菜拿上桌,眼前是一道“水晶肴肉”。 “吃那个,好吃。”陈弼勚见颜修不动筷,因此欲指人布菜给他。 颜修只赴过正式的宴席,倒头一回见陈弼勚平日里的餐桌,有些随意了,也自如放松,没猜想里那么多规矩。 饭毕,内侍端了个精细的黄木匣子来,陈弼勚说:“弛斑国的鸡血明珠,国土之内仅三对,朕将母后宫中的拿来了。” “皇后也有一对。” “这一对给你。” 颜修还未有功夫拒绝,陈弼勚就站起身,他说:“朕要去温书练字了,你告退吧。” / 天再冷了些。 陈弥勫是二王爷,封归荣王,他一年前收复汾江府南部失地,在战场上中了毒箭,因此久居那处养伤,后来连家眷也一并去了。 大队的车马行至言德门,风从远处袭来,冷意渗遍了全身,只见王亲众臣都立于殿前,着朝服,肃静。陈弼勚站于高台上,左右是屈瑶和仲花疏,人烟将平日中肃静冷清的场院填满了。 四周上皇家禁军,又有侍卫在陈弼勚近处守着,这既是亲王能得的、极高的典礼。 陈弥勫胡须未白,五十有七了,着崭新的黑色戎装,他生得精瘦,黑脸上一双眼睛发亮,从那远处来,便见一身难以亲近的威严。 神色里也有杀戮,有杂乱的躁郁。 陈弥勫在阶下站定作揖,低声说:“陛下。” 陈弼勚不经意地蹙眉,紧咬着牙关,问:“归荣王见朕,为何不跪?” “臣非冒犯,只是有言在口,以此明志。” “即刻说来。” 天边是沉寂的灰白,忽然,飞过深黑色的一群鸟雀。 陈弥勫也不望向陈弼勚,他直视着前方,道:“前些时日南方水灾频发,粮食短缺,农商不兴,非百姓不劳苦也,原是朝中大权未落于实处,恳请陛下慎思,变革而分其权,某民之利,以定众信。” “赈灾财粮已发,朕早派梁文阁、强思之二位大人去往汾江、庸州二府,决策赈灾事宜,天灾非一己之力能改,尽力应对便是了。” 陈弥勫又作揖,道:“恳请陛下听臣一言,分权变革。” “天下是非不依靠一人之断,若灾区有困难和疑虑,朕的特使自会禀来。” “但愿陛下爱护民心。” “归荣王领兵归来,只管安歇便是。” 陈弼勚知觉到风很大了,两个声音不同,在空旷的此处回响着,屈瑶着华服站立,一副疲倦模样,而仲花疏,直睁圆了眼看着陈弥勫,不多说什么。 陈弥勫便退下,大典上,他的夫人游寒也未到,众臣吹着深秋的冷风,站立在空地上,又跪拜着,恭送了陈弼勚。 远处树上飘摇下深黄的干叶。 下了朝,陈弼勚心里有些许的忧虑,他原本应在陈弥勫眼前震怒一番的,可又为汾江与大局着想,因此想静置陈弥勫;他们脸上是相像的,即便仅有几分,可都是先帝陈昶的亲儿。 半路和颜修遇上,陈弼勚正要往月阔宫中去,陪仲花疏的午膳,颜修暗金刻丝蓝衣潇洒,陈弼勚忽然便记起陈弽勋那首诗来。 “参见陛下。”颜修身后有赵喙跟着,因此两手中捂着描葫芦的珐琅彩手炉,他头戴深蓝色缎带,脸冷着,像平日里那样。 “颜大人去哪里?”陈弼勚笑了一下,歪着头问他。 “到勺山,寻一味药。” “那处近来干枯,没什么好东西了。”陈弼勚摇着头,道。 颜修自然是不服的,他平静地吐息,轻问:“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颜修的笑总那么一湾,浅而冷,他与陈弼勚一般高,能用眼梢平视他。 [本回未完] 第六回 [贰] 在路上遇着陈弼勚,颜修便要将备着的东西提早给了,为回报那日贵重的鸡血明珠。 “赵喙。”他小声地叫。 赵喙从袖中拿了深红色的软布袋子,递与颜修,颜修合着掌心摸手炉,扬扬脸,说:“幸亏你揣好了,不然得我专程跑一趟。” 因此,兼芳上前来接了,代陈弼勚查看了袋中的物件,又取出来递予他。 “你绣的?”陈弼勚问。 颜修道:“是扶汕府最好的绣娘赠予我的,我添了些草药进去,既做香囊也能驱虫,用的全是上佳的丝线,又穿了春麒山的翠玉,算是新鲜东西,毕竟你也不缺金银。” 天气实在凉透了,陈弼勚在殿前冻得指节发红,他用僵着的右手将绣囊摩挲一番,又递去兼芳手上,说:“谢颜大人的好意了,请自己留着吧。” 风吹进氅衣的袖子里,颜修说:“那罢了。” 谁都不是甘愿受气的人,陈弼勚忽然便冷脸走了,颜修从赵喙手上夺了兼芳送还的绣囊,一使力,投进不远处小湖中心。 它飘在水面上,像一片艳红的叶子。 “我去捞吧,”赵喙说。 颜修笑,回身说:“我原本应该是没有恨的,那绣娘已经死了。” “我知晓大人拿出来的是贵重东西。”赵喙凑得近了些,再次说,“我下水去捞。” “不必,一个不值钱的身外之物,崇城的湖底,也算它的好去处了。” 陈弼勚走开了,他往脚边的短草上踢,低叹:“就是个别人的物事,我何必领这种薄情。” 兼芳问:“陛下着实不准许他走了?我看他不愿在此处。” “朕不解,扶汕偏僻,湿气又重,哪里有泱京好。” “可那是他的家。” 陈弼勚抬起头,看着颜色越发深暗的天顶,道:“也不是人人有家,朕自小不知什么是家,还不是过得极好。” 待用了午膳,这一日算是慌忙低落地过去半数,仲花疏在月阔宫歇着,陈弜漪拿了书在她面前跪着读,陈弼勚要走了,他朝外看,发觉天上落了两滴雨。 仲晴明湿着头发来了,他为陈弼勚打伞,到半路才说:“我那时看见了颜大人,他将东西往湖里丢了,待他走了,我差人去捞,才知道是个包了香料的绣囊。” 湿漉漉的一片布,上头是细细绣着的彩鸢,还坠着一块青碧的玉。 “是他们南边的绣法。” “你收着吧。”陈弼勚仅瞧了一眼。 雨逐渐大起来,冷天又潮,陈弼勚着实觉得凉了,他伸手夺了仲晴明的伞,说:“你与兼芳走吧,朕去皇后宫中。” 屈瑶自然不知晓陈弼勚要来,她见他未带一位内侍或御从,便觉得奇异,在桌前捧着茶,说:“雨天别走动了。” “朕本该在此处住下的。” “你也知道的,”屈瑶慌忙答,“我身子不适。” “那也不该……一次未有过。” 陈弼勚平日里是威严些,可他从不愿在该亲近处计较,他能拿捏事情轻重,从而合理地应对,可今日,屈瑶觉得他有些不同了。 屈瑶说:“你看,才过了午膳,时候还早,若是要用晚膳,我这里什么都没备下。” “皇后。”大约是凉着了,陈弼勚说起话,声音在晃,他伸手去,捂着屈瑶的手。 “你说吧,何事?”屈瑶惊愕着,僵直了身体。 陈弼勚没说什么,他起身便往里去,进了寝房,他将那暗黄的床帐取下,说:“朕歇一下,你这里暖和,也安静。” 因而,屈瑶差一室在房中燃了炭盆,又换了极厚的鹅绒被子,她守着陈弼勚,任他在自己床中睡了漫长的一觉。 屈瑶默念纸上的佛经,又临窗听雨,她缩着一双脚在榻上,有些恍惚了。 这才知觉到自己与陈弼勚是丝毫不熟识的,未聊过什么知心的事,难以真的像夫妻一样厮守,彼此更是一知半解的。 一室在不远处,规矩地站好了。 “去厨房看看。”屈瑶低声道。 一室屈膝听命,应声便走了,屈瑶听着了床中衣被摩挲的声音,便起身去,将床帐挑开一个缝隙,问:“醒了吗?” “朕有些胸闷。” “那差人请颜大人来?” “不必。” 屈瑶并未听从,她转身向外,喊来一位内侍,说:“你往太医署去吧,请颜大人来怀清宫,立即就来。” 陈弼勚已然起身了,他穿着寝衣爬去榻上,将窗户支开一个缝隙,冷风夹雨立即灌进来了。 “病了还倔着,你果真不太一般。”屈瑶直言道。 陈弼勚没回她的话,只在榻上坐好了,他看着桌前闪动的烛灯,觉得整个人要烧成一片;屈瑶伸手往他额前贴,说:“真烫,的确是病了。” 颜修到的时候,天色已经将暗,陈弼勚吃不下东西,因此厨房煮了肉粥端来,屈瑶唤了“颜大人”,说:“陛下被风吹着了,叫你来瞧瞧。” 寝房中点过一种浓甜的女香,因此有些呛人,陈弼勚在榻上裹了薄毯,合眼歇着。 “我以为是殿下要瞧病。”颜修说。 屈瑶也穿得单薄,现今眼前的一切,如何瞧着都似云雨之后,一室拿了斗篷过来,往屈瑶身上披,屈瑶也解释了:“说是胸闷,今日来我这里睡了半晌,半个奴才都没带。” “许是今日在典礼上吹着了。”颜修在塌前站说。 陈弼勚睁眼了,他知觉到是颜修,便自觉抬起腕子,也未笑,他伸了另一只手,唤:“皇后。” 屈瑶上前,说:“你仔细与颜大人交代便是。” “你陪着我吧。” 屈瑶没辙,思想到他是病人,便有些谅解,因而去榻前坐了,且请陈弼勚坐起来些,抓着他那只滚烫的手。 “染了风寒,无大碍,吃些汤药就能好了。” “今日的事,”陈弼勚忽然抬眼,那一双黑亮的眼睛烧得泛红,他说,“是朕鲁莽了。” 他声音还那么涩,像吃着青橘子似的,又好听,现在有几分哑了,颜修没想过接这样一个致歉,他立即有些慌,又故作镇静着,说:“你今后思虑好了再做事,倒不至于伤别人的心。” 陈弼勚嘴边挂起笑,点了点头。 屈瑶也笑了,她仰起脸,憋了一会儿,才道:“颜大人训你,就像个先生训小孩儿。” “陛下的确是小孩儿。” 颜修预备走了,他去外间喊了赵喙,可屈瑶偏要留两人吃个点心,就是将茶上了,几个内侍在外间伺候,又多点了灯。 陈弼勚穿好了衣裳过来,双颊还因为发热泛红,他也坐了。 “你吃好了便去拿药。”颜修吩咐赵喙。 赵喙因此走了,带着屈瑶身边的内侍一同去,陈弼勚得了谅解,因此不绷着脸了,他将粥喝了几口,说:“我叫了车来,今日送你到府上。” “什么车?”颜修问。 “宫里的马车。” 颜修吹着茶,再一抬眼,便见陈弼勚在笑,因此没忍住,也笑了。 又将笑收起来。 颜修咬着牙,说:“这么黑的雨天,无需车夫跑一遭。” “不行。”陈弼勚说。 雪样色泽的蜡烛流光,将一切镀上浅淡的黄漆,屈瑶来外间,也坐了,她喝了一室盛来的鸡汤,说:“今日没太多荤腥,颜大人吃不吃得习惯?” “无事,在扶汕天天吃得清淡。” “你别拘谨,若是私下也要被捧着,独自坐着旁人站着,那我现在就去死了。” 屈瑶口快也机灵,病愈了,便也有众多笑的时候,她是想走的,可日子也得过着,于是面上无多少抱怨。 陈弼勚咳了一声,看她,低声道:“你勿在外说这些。” “我乐意便说了,你心中的尊卑只是你心中的。” 他们方才乍有些像夫妻。 颜修饮茶,并不愿吃一旁碗中的粥,他的疼仅关于那些难以提及的过去,包括那年那日的泱京颜府,以及下了私学才吃的肉丝粥。 一会儿,便有内侍进来,说仲大人来了。 仲晴明着月白绕襟袍,戴着睡莲银头冠,他行了礼,说:“陛下,轿子来了,给颜大人的马车也到了。” 此时,雨只剩下乱落的几滴。 仲晴明将那绣囊烤干了,翠玉也在,完全是个新的,他将它递给颜修,颜修便接下,致了谢。 “颜大人,改日请你饮茶。”陈弼勚还烧着,可这时候来了精神,在那轿旁高声喊着。 颜修要乘车向另一面走了,他回身,说:“陛下将自己照顾好是最要紧的,不要再上蹿下跳,不要穿得太单薄,不要离了侍卫一个人乱走。” “知道了,”陈弼勚高声地说,他在冷风中又吐一次气,很轻地再说一声,“知道了。” 车马疾驰,积水自低洼处飞溅,崇城总有无数宫灯,这四方的一座皇城,亦是嵌进夜色中的一片白昼了。 / 那一日没去成勺山,可寻药是不能耽搁的,赵喙自己闲着,便在黄昏带了锄头铲子前去。 时间是九月了,一些树黄了,一些树仍绿着,枫树林近处是勺山,它在崇城的一角,不宽阔的一片地方,长了不少的树木,也有几个陡峭的山坡;因为怕天黑了难回去,因此他将灯笼也带着。 赵喙穿着水青色的一件阔袖深衣,他行至山深处,便见一条狭窄的、水声脆亮的溪流,这处没什么人烟,可不是那真正的荒野山中,有人来垦荒,亦有些手帕等人用的物事。 大概是一处见不能见的人的好来处。 天暗下来,赵喙才觉察有半个月亮当空,他看着那些白色的星斗。 赵喙知觉崇城的灯能将这山中也映得微亮,他年轻,生得面貌剔透,一双带水的圆眼,束一个髻在头顶。 山脚另一处,杂草有约半人高,赵喙往前去,忽然踩着个硬且冰冷的东西,他俯身去捡,猜想约摸是谁在此处偷吃遗落的首饰头冠。 风动草动,习武人的气息更匀称静默些,赵喙以为遇上了鬼怪,他捡着那银青色的水纹头冠,站直了,一双腿打着哆嗦。 只见那人在淡薄的月光下,将一面弓拉得极满,白衣在风里,乱绕成一片缥缈的雾气。 箭头黑亮,正指在赵喙的心口上。 [本回未完] 第六回 [叁] 仲晴明总饮酒,又玩乐惯了,得了醉意便在崇城各处乱窜,他这一日从射箭场往勺山,寻一只遗落的头冠。 酒囊上刻狼图,之中盛了甘甜微苦的同里红,仲晴明从林子那头来,只听着了杂乱的脚步与喘息,他以为是什么野兽,又猜想是躲在崇城暗处的刺客;仲晴明只脱了盔甲,因而身上的白衣轻软,只见那月光下,整片的杂草像深水,大约要在后来的风中翻涌,又淹没谁。 赵喙的水青衣衫,像一朵浪。 仲晴明松开了拉弓的手,那箭换了方向刺,正从赵喙肩边擦过,扎在了一旁枝干枯瘦的高树上。 “你是何人?”仲晴明收了弓,高声地问。 是有些惊险了,于是赵喙的腿更软,他轻微地回身,便见那树前还有抖着的蓝灰色泽的剑翎,他更惊得哆嗦,肩边的衣袖不知什么原由,凭空破了个薄薄的口子。 赵喙晃着头不说话。 原本约是见过的,可也仅仅是见过了,崇城中无数不相识的人,谁都不记得谁,更无谁愿意打听谁的名字。 仲晴明高束着的发丝与白色衣裳在飘,他再问:“你是何人?” “太医署的副使。” “快些走吧,再过半个时辰,禁军要来巡山了,小心当刺客拿了你。” 赵喙拎着灯笼,未等他话音落,便头也不回地向来处去,他走得匆忙,也端正。 仲晴明说:“你拿了我的头冠。” “你的?”赵喙站在他的近处了,神色惊异地抬头,他思想了一下,就将头冠抛过去。 “我叫仲晴明,在陛边当差。” 赵喙大约未听完他的话,匆忙就走了。 勺山的此处正是个风口。 仲晴明接着了那头冠,他背着弓,接着,翻身上树,他将酒囊取下,又喝了几口同里红。 醉是不至于醉的。 仲晴明有好学识,读了众多的书,也是泱京贵族中武功极好的公子,他自小未有过什么向往,以为在庇护下活潇洒的一生便好了,可忽然得了仲花疏的荣耀,能进崇城来做个御从。 他生得好样貌,唇线微垂,一双带彩含情的眼睛,脸颊上又棱角明晰,他从那树上跃去另一棵树上时,见脚下的禁军已在走动了。 / 尚药局本就在太医署近处,且此两处总相依而存,因此倒没细分什么你我,还未到中午时候,太医令毕重峰下朝进门,便有人提早去他房中上好了茶水。 天上像仅有半个太阳似的,只流淌下薄薄的光。 院中有赵喙在,他在桌前端着石臼捣药,边上是抱着空笸的聂为,他任尚药监,是个算不得忙碌的轻职,他也年轻着,才二十整。 几人作揖见过,毕重峰便往房中去了,赵喙继续说起闲话:“我寻不来那药,我险些死了。” 聂为忙笑他,道:“勺山巴掌大的地方,会有什么怪东西?” “或者着实是鬼呢。”赵喙往常里也不是爱聊的人,看来此回真的怕了,他缓慢地捣药,说道。 聂为笑得更欢,说:“那我夜里要去看看,我也想看鬼。” 赵喙急得伸手要敲他,聂为立即往房前的廊道上跑,他再一回身,便看见门中来了个着白色箭袖的人。 他说:“各位大人,御从仲晴明,我寻颜大人,有要事相商。” 赵喙仍坐着,他放下那杵,这才起身,作了揖,说:“仲大人,昨夜见过了,我带你前去吧。” “还要寻尚药局聂为聂大人。” “我就是聂为。”聂为从近处来,打量仲晴明两眼。 三人便一同往颜修房中去,颜修在写防风寒的汤方,他见了仲晴明,便立即与他道好。 “颜大人,方才归荣王差人来求医,说新纳的妾室有孕了,但虚弱高烧,几日都不见好,陛下因此请你前去,聂大人与你的身边的副使也同去。” 有人拿了茶水来,可仲晴明说不喝了,他又带陈弼勚的话,说:“得当心。” “我明白,备好了药便走。” 颜修自然仅知晓陈弥勫是亲王也是重臣,知晓他在汾江拥兵,可他不解其中错综的关系,因而没担忧什么。 荣王府在东市以东,再走一段便是嫦淅河,颜修讶异于这一座园子的繁荣,再想,便是儿时在着近处的记忆了。 归荣王外出会友未在,荣王妃游寒来与众人见过,她生得丽质,又几分泼辣,亮声地笑,说:“侍御师,那孩子与我们一同过了几年,只是回来才给了名分,有喜事了,她身子却不行了。” 一行人穿门过廊,览尽这园中清幽或瑰丽的景致,往荣王府深处去。 一处院子,未有什么匾额,前头长了月季,刚过了开花的时候。 “暂且在此处安顿着,她认生喜静,从汾江边陲来,难免不同些。” 有丫鬟推了门,游寒便领着颜修进去,这屋中装点得极其华丽,又堆了火盆,今日半晴,因而有些燥热了。 聂为在外间候着,赵喙随了颜修进内间,床前纱帘有两层,又悬了一层白亮的珍珠链子。 “叫什么?” 颜修几乎是屏息询问的,他看着游寒,且只瞧了那女子一眼,她太苍白了,像张纸。 女子小声地说:“叫容桑” “几岁了?” “二十一。” “不小了,她生得嫩。”游寒如此插了一嘴。 颜修便替容桑把脉,又查看她的五官,问她:“可见了红?” 容桑摇头。 赵喙全然是机警的,他向四周注视,看见摆在架子上众多的珍贵物件,那妆台上的簪子,仅一支就能换好些家当。 “胎儿尚且没什么损伤,先退热吧。”颜修起身向外,与赵喙说了,赵喙便点头,去桌前提笔写了方子,颜修请了聂为进来,帮忙核验了。 等此事毕,马车行至荣王府外,颜修才问两人:“可看出了什么异样?” 赵喙沉思后,答:“容桑身上有异香,连那院子都是香的。” 聂为说:“也许是用了什么珍稀的香料。” 颜修合着眼,漫吐一口气,说:“荣王府上空阴云太重,容桑更是怨气绕身,此处大约有些怪事。” “颜大人有些别处的修为,我等旁人自然无法参透的。”聂为掀了车帘,甚至专程看着天上。 云彩是薄薄一层,飘扬在爽朗的淡蓝色里。 颜修道:“谈不上修为。” 赵喙在那处安静思忖着,他说:“我看那荣王妃也怪,她怎么会爱护那样一个女子?” 聂为说:“许是面上这样。” 颜修未应他的话,三人乘车回了崇城,来回劳顿大半个白昼,到太医署时,太阳早掉下了山头。 谁也未想陈弼勚在那处等着,院中跪了满地的人,兼芳和仲晴明都陪着,见颜修来了,立即遣了旁人去忙,屋中点上灯了,颜修与陈弼勚见过,便去桌前,缓慢倒茶来喝。 “你说说今日的事。” “我知晓陛下谨慎,因此未透露容桑的病处,她大约生得贫寒,自幼体弱,因此受不住这一胎,许是无救了。”颜修放下了茶杯,低声地说。 陈弼勚立即到他眼前来,在小桌旁站了,问:“你可见了归荣王。” “不在,王妃领我去看了,由赵喙写了退热的方子。” 颜修觉得陈弼勚今日怪异,便认真注视着他,见他咬着牙,就补上一句:“那处有些不同。” “如何?” “凶险。” 陈弼勚的颌骨凸显几分,忽然就十分愤怒憋闷,拳头掷在了桌上,道:“何事都来逼迫我,自然觉得能左右我便愉悦。” “你能担一国之治,这些皆是小事。”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人一怒,便有了夺权的缘由,一块布,众人牵着几边,我就是在上头任人左右的那个。” 颜修告诉他:“不必与我说这些,我没有兴致。” 陈弼勚此时年少,却像被泡在一坛稠酒里,他坐下去,颜修将茶倒上,递与他,说:“聊些小事。” “嗯?”陈弼勚将茶喝了,腮上还沾着两粒水。 “我并非与你和解了,只是不想不痛快,并且,我真的想离开,我的药局和病患,我的弟弟,都在那处,希望你也懂。” 陈弼勚不回话,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瞧,嘴角耷拉了几分。 颜修因此便禁声了,他低头,又转身看向别处,说:“泱京很好,崇城也很好,我将许多事情想透彻了,觉得自己好过了不少。” 陈弼勚歪着头问他:“真的走?” “真的走。” “不行。”陈弼勚忽然笑起来,也不尽是愉悦,他抿着嘴,仍旧坐着,看颜修。 颜修忽然不敢看他,本就不密切的人,当然不需要留恋,可忽然像误入了漩涡,魂魄被冲散,化开薄薄一层,浮于水面上。 颜修说:“我总不能一辈子在此处。” “这里的每个人,一辈子都会在。” 颜修忽然想起别的,他低叹:“流谦王近日都没来找我。” “我与他说了,他自然会做。” “压迫我便罢了,那日在石山若不是他带了‘百毒舒’,你定然撑不到我赶去,”颜修将门开了,檐前灯亮着,他说,“暴君。” 颜修没再理谁,便独自回了桃慵馆,他净手落座,喝莫瑕盛来的粥,他甚至思虑自己御前失仪,要被陈弼勚派来的暗卫杀了。 “作作又学了话,它今后也是只好鸟了。”山阴进来,将鸟架拎着。 那鹩哥伸着脖子,响亮地说:“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教它这些有何用。”颜修只顾着吃粥,说罢,又将碗放了。 山阴说:“懂了礼数,自然会被喜欢。” 颜修生着气,转身来,将手上的鸟食喂给它,说:“作作,好鸟不懂溜须拍马,参见小暴君才是。” 莫瑕和山阴皆不敢说话,都安静站着。 “小暴君。”颜修教作作说这个。 颜修敲着它的小红嘴,又奖赏些好吃食。 而后没练几回,作作便会了,它聪慧,不常说一样的,会学新的,但被多喂了几条虫子肉,就高声地喊“小暴君”三字,以讨人欢心。 [本回完] 下回说 朝见信来至亲已死 晚闻语落发妻未归 第七回 [壹] 朝见信来至亲已死 晚闻雨落发妻未归 —— 天还不凉,甚至比往年同时更热些,萧探晴着藕荷布衫与浅灰衣裙,她自颜府的正门进去,又关门,遮去巷道中深黄色的阳光。 似乎,扶汕府只剩一个无尽的夏。 院落中堆了植在黑色陶缸中的、正挂着果的冷水花,天将黑又未黑,正是一日中最神奇灵秀的时辰。 萧探晴提着竹篮子,里头盛了菜、瓜和菌子,她用浅蓝色的丝绢手帕将篮子盖着,伸手推了堂屋的门;她轻唤一声:“二公子。” 室内只冲出扑鼻的酒气,萧探晴进门,再说:“二公子,我将此处收整一下。” 颜幽仰面朝上,此时,正睡在一堆散落的医书里,穿了暗绛色的薄袍,加一条白色绸子衬裤,他饮了酒,远近各处都是滚落的酒坛。 光从门外溜进几寸,落在屋内深色的地面上。 “我已经陪你学了些时候,咱们以后能将南浦堂再开张,那时候,公子也许就回来了,”萧探晴在颜修头侧跪坐下来,抚他的肩骨,又道,“你今日是怎么了?” 没点灯,因此颜幽整张脸埋得深暗,只瞧清楚两只透着水光的眼睛,他咬起牙,说:“知府今早差人送信来了。” “知府……” “十几日前,兄长在外制毒杀了人,后逃去惹鳌,在那处被捉拿,已经处斩了。” “为何要杀人?” “不知。” “他不会……”萧探晴一只手紧扳着颜幽的肩骨,二人均像被寒气凝固。 萧探晴的脸轻皱起来,她抬手捂住了口鼻,接着,抽泣。 颜幽还有半坛子酒在手上,他又喝去一口,洒在脸上几口,他呛得猛烈咳嗽,后又说:“无望了,我半生遇见的全部是祸事,如今一个亲人也没了。” 萧探晴爬向前去,很用力地,去握颜幽的手。 她说:“我们到扶汕后,不曾惹过谁,我不相信公子要杀人。” “可有人惹过他。” “他不会的,若是想寻仇,他必然早些去学武了,此回是与他人一同走的,大概遇上了些迫不得已的情形。” 萧探晴起身了,她未拎走盛了东西的篮子,只是站在院前,不言语。 扶汕入了深秋,晚风冷透皮肉,往骨头的缝隙里钻。 天色逐渐暗去,颜幽和萧探晴坐在房前的台阶上,颜幽在饮酒,而萧探晴埋着脸哭泣,她瘦弱的肩背发抖,一只手早将胸前的衣料揉皱了。 颜幽说:“我要去惹鳌查证兄长的事。” “你去了,就着实剩我一人了。”萧探晴回他。 “你去为我煮一碗汤……”颜幽话音未落,忽然捧着心口发呕,他酒饮得多了,又未吃什么东西。 萧探晴便听话走了,她回厨屋,将烛灯点上,又烧起灶下的火,直待锅中的水开,又调一碗米进去。 “花田贡米,煮粥是最好的,”萧探晴自语,“不喝汤了,喝粥吧。” 她再将别在襟口的、被捏皱的、从知府处来的信拿出,看那上头龙飞凤舞的字,不觉然中,眼泪又开始落,萧探晴视线直铺在灶中红色的火焰上,不动了。 她忽然再次哭得皱起鼻子,侧脸去,像是预备逃开,可伤感和痛楚紧揪着她,因此那样无措。 萧探晴早想了些了结自己的法子,她在黑市买了剧毒,在厨屋的旧罐子中藏着,她早思虑到颜修是否不测,因此自然地要跟从他。 锅中的粥还未煮好,雾气将人埋着,萧探晴觉得热了,她往外,坐在门槛上歇,小院子还是往常那样齐整,错觉得此时颜修还在家中。 萧探晴从桶中舀了一碗水,将其也搁在门边,她颤抖着开了粗纸包,俯身去闻那些白色的、细软的毒药,接着,便去舔它。 萧探晴将药粉和着水吞,她低头,便看见颜幽大步地过来。他伸手夺了盛水的碗,又捏着萧探晴的脖子,将那水往她口中喂,萧探晴挣脱着,被呛得翻出半个眼白。 颜幽道:“你要死吗?我帮你便罢了,何必费力。” “不,”萧探晴猛地吐出半口水,抬眼看向颜幽,她整张脸与前胸全湿透了,眼睛和下巴也湿透了,懊悔似乎是一瞬间的决定,也或许是必然,她说,“我得听公子的话,将你照料好。” 颜幽生得风流英俊,此刻却如同一刻颓然的旧树,他的泪从眼眶中滑下,落在萧探晴的鼻尖上,萧探晴睁圆了眼看着他,再次虚弱地唤:“二公子,喝粥。” / 屈瑶终日读些佛经,另外便是隔天陪来怀清宫的陈弼勚用饭,她梳洗得勤劳,因此颊边的发丝总干洁柔顺,冷清的此时,她就在榻上倚着,指一室点了灯来。 来玩耍的静澜公主过午便走了,傍晚的菜有好些种,屈瑶只将浅碗中的甜粥喝了,一室问她:“殿下怎不吃些爆羊肝子,你平日里最爱的。” “我胃中闷得慌。” “奴婢差人去请颜大人来吧。” “不用,”屈瑶站起身来,她急忙往寝房中去,说,“给我穿些厚的,我得出去一回。” 一室立即遵命了,更未多询问,她将内里的女侍都差走,屈瑶外着了蓝色苏绸狐狸绒斗篷,自然独自走了,她拎着灯笼,自小路跑往枫树林。 冬日着实将来了,屈瑶在那房前站着,冷得有些缩脚。见门开了,有垂着头的内侍出来,拎着灯笼向后院去了。 满地都是掉落的红叶。 屋中闪着暗黄发红的烛光,亦有谁的低语,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只听那细嗓子急喘着气,唤:“王爷……慢些,王爷……” 屈瑶撞着了陈弛勤与一位女侍在帏中的事。 过了会儿,陈弛勤便开门出来,他着红色丝绸的上下寝衣,身后的女侍散着头发,着了亵裤,正站在桌前斟茶喝;她喝了茶,也未多留,就披上外衫走了。 “皇后,怠慢了。”陈弛勤眼底在笑,迎了屈瑶进去,那里头气味着实不好闻,可屈瑶冷着了,顾不住,她在快灭的火盆前烤手。 说:“王爷好兴致。” “你早些敲门好了,我差她走便是,在外冷着了你,陛下要心疼的。” 屈瑶站直了,捧着热茶,道:“你自然看得出我不想待的,何必说嘲弄的话。” “息怒啊。”陈弛勤立即对屈瑶作揖,他沉着脸,又去里间穿了衣裳。 屈瑶问他:“你的王妃呢?” “愿意上这张床的,都是我的王妃。” 他着了一件白色绣暗红针绣的丝绸氅衣,头发任意地挽着,余下的在额前和肩膀上垂落,他说:“我今夜去市中逛,你要待着还是与我同去?” “我不能出崇城。” “为何?” “规矩不准的,我改不了规矩。”许是自嘲,屈瑶说着妥协且挣扎的话。 陈弛勤忽然淡笑,他伸手将屈瑶纤细的腰揽了,激得她一声惊呼,他说:“那这皇后,不做也罢。” 屈瑶怒目看他,却见那人沉默时也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她叹:“你是女子就好了。” “如何?” “和我做姐妹。” 屈瑶许久未这样笑过,今日她是真的要信了陈弛勤是狐狸的话,她以为自己着实同先帝一样,被妖精惑了眼睛。 市中时常喧闹,到夜里亦是那样的,冷了,可悬在街边檐下的灯明亮。 颜修与山阴同走,他回身的那时,便看见了招牌上题“上汕”的点心铺子,山阴说:“大人,您故里来的点心,想不想吃?” “我要去别处的,改日吧。”颜修回他的话,接下去,便轻微侧头,即便那些暗卫着了百姓布衫,可颜修几眼便认全了他们。 到一处亮着灯的红楼前,颜修止了步子,只见身边聚集了众多衣着盛富的公子显贵,且皆向那楼中去,身旁又有些随行的护卫小厮,挤得人站不定。 “我在别处伺候的时候,主子常来此处的。”山阴说。 颜修向前几步,又回身来看,道:“你在外等吧,我去瞧一瞧。” “是。” 山阴便在那处等着,眼见暗卫几个在近处的茶摊坐下,淡然相顾,又自在喝些吃些。 择香苑是泱京中最奔放的春楼,有妖娆貌美的众女子,亦有时热的歌舞。室内的香,厚且浓,像女子的软手,要将人的魂魄缠住了。 “大人去看舞吧,西空的舞。” 那一具香热的躯体向颜修怀中倒,女子双颊粉红,她再叫一声:“大人。” “你在楼上的房中?”颜修接了她手上的酒盅,贴上去问。 女子约是觉得来了个英俊又着急的贵人,因而用红嘴蹭颜修散在前胸的发丝,她仰面道:“在这层,走两步就能到了。” 颜修便随了她往房中,那里整洁,又熏着和外厅气味不同的香,颜修进屋便往墙边,开了窗。 向外是一条深暗无灯的巷道,身后脱去外衫的女子上前,劝阻:“别开了,巷子里有怪东西。” 颜修不语,翻身就去了窗外,他踩着脚下凹凸的沙子路,谨慎往远处奔走,身后仍能闻那女子尖声的挽留。 泱京不冷了,像是在扶汕近处,人仅剩自在暖煦。 颜修在身上早备了些银两,也读熟了回扶汕的线路方位,他早差人买好了快马,在近处拴着,他未带衣物,甚至连用了几年的半旧罗盘也未带。 只剩泡过水的绣囊在颜修腰间挂着。 街上有嘈杂的叫卖还价声,泱京被颜修留往记忆里,他着了蓝色,因此在夜里不显眼了,从路边过时,颜修瞥见面熟的一个身影。 皇后这回全不是皇后,她将一双无常面人举着,笑得弯腰,而她身后,跟着那个穿了白红衣衫的、面目漂亮的王爷。 颜修这才放任自己想起了陈弼勚,他远观从那处经过的二人,像在看独属他的、在泱京中的最后一台戏,他茫然地走,屈瑶和陈弛勤亦是没在意到他。 颜修从袖中拿了包好的两颗珠子,红色,赤如新血,又在夜里透出幽光。 他转身蹲下,问候一位卖玩物旧书的盲眼老夫,接着,将一对鸡血明珠放进了摊前泛黑的银盘里。 [本回未完] 第七回 [贰] 半夜降雨,于窗前听水落穿叶声,陈弼勚在怀清宫中候着,他见一室进来,于是再问:“可回来了?” “奴婢想着快了。” “怎能任她一人出去?你等奴才即刻去院中领罚,掌嘴三十。” 陈弼勚着实暗怒,看不进手上的外文史书,他在寝房的榻上坐,此时一室行礼告退,领着那些女侍内侍,去雨中各自掌嘴了。 而后,她又为陈弼勚换来一盏热水,一盏淡茶,还将火盆添得旺了。 屈瑶进门之时,陈弼勚端坐在灯前,他抬眼,略微阴鸷地看向屈瑶,问她:“去了哪里?” “在勺山迷路了,才回来。”屈瑶浑身透湿,却不见半分颓丧,她顺势将斗篷脱了,任一室披来干洁的明黄薄羊绒短衫。 陈弼勚将手底的书合住,问询:“去勺山是为何事?” “无事,去走一走。” 她冻得乱颤,嘴边全是压不住的笑,垂披在肩膀上的发丝还落着水,一室差人将热水烧了,便来脱屈瑶的衣裳。 一旁的女侍捧着寝衣暖袍,又有人将火捅得更旺些,姜汤是早些时候下锅的,此时已经端来,放在榻顶的矮桌上。 陈弼勚直视着屈瑶,不再多问,他说:“今晚朕在此歇下了。” “歇吧。” 内侍在屋中另一处开了屏风,又抬来好些滚水,与冷水掺着使,屈瑶去沐浴,陈弼勚便欲解衣,他与屈瑶间有的是称呼,有的是结发,有的是一种平顺也剥离的关系,有许多未知的日子。 屈瑶大约是晚回心慌,因此今夜未反驳陈弼勚留宿的请求,热雾从屏风那边来,散得四处都是,鲜花流露,药草亦浮在水上几片,鼻子里都是香的。 陈弼勚踩着了个湿透的东西,他将其捡拾起来,察觉是条绑得精致的稻草鲤鱼,栓了个赤红的穗子。 一会儿,屈瑶出来了,她洗得暖和,因此只穿着寝衣,圆领露着半个脖子,她来陈弼勚身前,说:“洗完热透了。” 又捧了一室热过一回的姜汤喝下。 “你今日出了崇城吗?”陈弼勚问。 汤甜而微辛,屈瑶蹙起眉,又缓慢地抬眼,道:“我说过了,在勺山。” 鲤鱼玩物仍是湿透的,陈弼勚令一旁的女侍将其拿来,他说:“这是宫外的东西,你与谁去了?” “独自去的,憋得久了,你常出去,自然不懂我的难处。” “你与朕之间无旧情也无牵绊,自然不必编造谎话欺骗,兼芳在外候着,我不留了。”陈弼勚低语,脸色自然难看,他说完便走了,到殿外,与兼芳一同回岁华殿去。 雨仍以瓢泼之态下落,身前有两位内侍打了灯笼,陈弼勚与兼芳各在一把伞下,行走许久都未有言语,夜已经到了最深处,许是睡不了多时,亦是睡不着了。 脚下彩色的石路淋了水,在灯火中光亮如油。 耳中灌注的全是雨声,是狂躁的“噼啪”与轻巧的“滴答”相和的,陈弼勚留了心,只看见前方一个黑影飞来,扇起不小的阵风,用刀将两位内侍刺了。 一时间,兼芳弃去雨伞,上前承受那人高深的功夫;尖刀如水,夜舞银光,几个招式专攻在兼芳的弱处,陈弼勚立即躲去一个刺势,又转身与他周旋几番。 灯笼落了,被烛火烧出洞,又全熄灭在雨里,陈弼勚抬脚飞踢上那人的下巴。 打斗的声音不大,可引来了近处放哨的禁军。 “兼芳,你如何?”见那人飞跑后躲藏进雨夜里,陈弼勚立即回身察看躺倒在地的兼芳,四周围来了两盏灯笼,才见兼芳流淌着鲜血的右臂。 身旁是为陈弼勚撑伞的禁军,两位内侍皆躺在满地的水中,血的腥气涤荡尘土的香,从远处看,此处仅是雨雾里一个朦胧的亮点。 “我尚好,未拿来刺客,请陛下恕罪。” 兼芳说。 / 正到了众臣休沐的日子,陈弼勚一夜未歇,此时沐浴完躺在床帐里,外头内侍说仲晴明来了。 他行了礼,带着深重的鼻音,问候道:“臣因今日休沐酗酒,听闻陛下昨夜遇险,未能及时赶来。” “你无错处,只是近日兼芳养伤,你需要忙碌些了。” 陈弼勚被那厚重避风的床帐挡着,躺得脸颊暖热,他吩咐:“你退下吧。” 仲晴明却说:“颜大人来了。” 按说众臣休沐,颜修这类不爱进宫的人无理由来此,陈弼勚起身猛得将帐子掀开,坐在那团热暖的被褥中,一张净脸加一身米色丝缎的寝衣。 颜修在仲晴明身后站了多时,他原本冷着表情,却被陈弼勚逗得发笑,随即转脸将笑收着了;仲晴明退下,颜修在床前的凳子上坐,道:“你真是厉害,半夜跑什么,兼大人差人来寻我,他自己的伤在副使处照看,倒怕你吓出病。” 陈弼勚矜持着,也不作表情,他瞟去一眼,随即漾开一个笑,说:“暗卫一早便来了消息,说你昨夜到青楼中去了。” “那又如何?” “不如何。” 颜修冷语:“陛下的国法准许它在,我去便去了。” 陈弼勚在床上自在坐着,又斜倚下去,翘脚看着颜修,讲:“玩乐是好事,可逃跑是坏事,你看轻朕就罢了,居然以为能逃出暗卫的手心。” 颜修这时才觉察陈弼勚的手往枕头下伸,说着话,他便捏了两颗珠子出来,往颜修眼前递去,说:“你若是卖了它们,倒无妨,你这是扔了呀。” “身外之物。” “这是朕的心。” 陈弼勚的视线带一把利剑,能狠厉地胁迫,他趴在床上,在颜修眼前摊开修长有劲的手,他像虎或者狼,像一切世界里的压迫者。 他人似乎必须毫无顾忌地收容他所谓的,心。 陈弼勚在顽皮开心的时候称“我”,在得需威严的时候称“朕”,他不昏庸,也淡然又有千万城府,他不怕死,他不排斥他拥有和将拥有的权力。 此时在帐里,倒是个计较小处的孩童。 颜修梳洗得洁净潇洒,着了青色氅衣,戴银簪子,他倒未慌,或是说面上未慌。他伸手去,握着陈弼勚那一截腕子,说:“陛下,心可不敢任意交付。” 听脉完了,陈弼勚已然看了颜修半晌,他忽然说:“你真惬意。” “你若非君主,会更惬意的,但人生来就有自己的职责,不应该贪图玩耍。” 陈弼勚仍旧将明珠那样举着,他道:“我为朝政吃了苦头,想民众过得好,但,仍旧没有好名声。” 少年人说完此话,便抿着嘴一笑,神色中却满是悲怆。 又道:“他们也同你一样,说我是暴君。远在边境的说,近在泱京的也说。” “你自小在宫墙中长起来,衣食无忧,未曾劳苦,别人又由你受益,因你赋税,凡事不顺了,自然要说你,谁都自私,百姓是,你也是。” 颜修未想哄他,也知道这事情不会完全和解,再者,陈弼勚才十七的年纪,自然不是最老成周全的。 陈弼勚泄了气般,将脸颊贴在床褥上,他轻哼,说:“我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悦。” “陛下,你将我关在桃慵馆那个漂亮笼子里,不放我走,也从未顾及我的愉悦,现在想来,罢了,在哪处不是活呢,我不至于要因逃走拼死,你能将那些暗卫撤回来了。” 陈弼勚沉寂了一阵,答曰:“好。” “我先走了,告退。” 颜修得了便宜便要走,陈弼勚却下床来拦他,又自己将外衣穿了,说:“今日休沐自在些,你会不会下棋啊?” “我看着愚笨吗?” “非也,”陈弼勚还扯着颜修的袖子,瞬间有些吞吐,道,“非也,侍御师是灵秀之地来的顶聪慧的人,能吟诗也会骑马,更会救人的命。” 立即,有内侍来将棋盘布好了,两人去暖软的榻上坐,饮的茶微苦。 陈弼勚问他:“你这是泱京的下法?” “扶汕也是此种下法,各处皆有人是这种下法。” “我昨日遇见流谦王了,”陈弼勚捏着一颗白子,说,“他大概因我那时候的警示心生不悦,因此未多说什么。” 颜修像是训他,道:“你算是做了一件不加思虑的事情。” “你不明白,朝中的争斗多了,谁也无法周全,你和他要好事小,可你总在朕这里来去——” “你怀疑我吗?” “我担忧你的安危。” 颜修听他说,便抬起茶杯盖子,饮了一口,两人视线交在一处,陈弼勚继续说:“这里的人都很脏,我也是。” 颜修吞下热茶。 “可你不是。”陈弼勚说完,才直起了背。 “我也是。”颜修轻声说话,观看眼下的棋局,他嘴边带笑,乐了半晌,才将手上的黑子放下。 二人下棋一直到午膳时候,又懒得大动,因此陈弼勚差人在房中支了圆桌,吃些即时点来的、精细的菜品。 陈弼勚像招待客人,竟亲自给颜修盛了汤,他说:“有些药味,是当归和乌鸡。” “鱼多吃,”颜修给陈弼勚夹菜,道,“肉也多吃,不然长不动了,你年纪尚小。” 说尚小,驳了君主的几分面子,陈弼勚忽然便咬牙,他将筷子扎在醋肉上,塞了一大口进嘴里,边嚼边说:“就喜欢吃肉。” 颜修笑得埋脸,二人遂聊些闲事,又互为逗弄,将此日的午餐毕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酒嬉宴后王府静冷 车马行时丝缎软温 第七回 [贰] 半夜降雨,于窗前听水落穿叶声,陈弼勚在怀清宫中候着,他见一室进来,于是再问:“可回来了?” “奴婢想着快了。” “怎能任她一人出去?你等奴才即刻去院中领罚,掌嘴三十。” 陈弼勚着实暗怒,看不进手上的外文史书,他在寝房的榻上坐,此时一室行礼告退,领着那些女侍内侍,去雨中各自掌嘴了。 而后,她又为陈弼勚换来一盏热水,一盏淡茶,还将火盆添得旺了。 屈瑶进门之时,陈弼勚端坐在灯前,他抬眼,略微阴鸷地看向屈瑶,问她:“去了哪里?” “在勺山迷路了,才回来。”屈瑶浑身透湿,却不见半分颓丧,她顺势将斗篷脱了,任一室披来干洁的明黄薄羊绒短衫。 陈弼勚将手底的书合住,问询:“去勺山是为何事?” “无事,去走一走。” 她冻得乱颤,嘴边全是压不住的笑,垂披在肩膀上的发丝还落着水,一室差人将热水烧了,便来脱屈瑶的衣裳。 一旁的女侍捧着寝衣暖袍,又有人将火捅得更旺些,姜汤是早些时候下锅的,此时已经端来,放在榻顶的矮桌上。 陈弼勚直视着屈瑶,不再多问,他说:“今晚朕在此歇下了。” “歇吧。” 内侍在屋中另一处开了屏风,又抬来好些滚水,与冷水掺着使,屈瑶去沐浴,陈弼勚便欲解衣,他与屈瑶间有的是称呼,有的是结发,有的是一种平顺也剥离的关系,有许多未知的日子。 屈瑶大约是晚回心慌,因此今夜未反驳陈弼勚留宿的请求,热雾从屏风那边来,散得四处都是,鲜花流露,药草亦浮在水上几片,鼻子里都是香的。 陈弼勚踩着了个湿透的东西,他将其捡拾起来,察觉是条绑得精致的稻草鲤鱼,栓了个赤红的穗子。 一会儿,屈瑶出来了,她洗得暖和,因此只穿着寝衣,圆领露着半个脖子,她来陈弼勚身前,说:“洗完热透了。” 又捧了一室热过一回的姜汤喝下。 “你今日出了崇城吗?”陈弼勚问。 汤甜而微辛,屈瑶蹙起眉,又缓慢地抬眼,道:“我说过了,在勺山。” 鲤鱼玩物仍是湿透的,陈弼勚令一旁的女侍将其拿来,他说:“这是宫外的东西,你与谁去了?” “独自去的,憋得久了,你常出去,自然不懂我的难处。” “你与朕之间无旧情也无牵绊,自然不必编造谎话欺骗,兼芳在外候着,我不留了。”陈弼勚低语,脸色自然难看,他说完便走了,到殿外,与兼芳一同回岁华殿去。 雨仍以瓢泼之态下落,身前有两位内侍打了灯笼,陈弼勚与兼芳各在一把伞下,行走许久都未有言语,夜已经到了最深处,许是睡不了多时,亦是睡不着了。 脚下彩色的石路淋了水,在灯火中光亮如油。 耳中灌注的全是雨声,是狂躁的“噼啪”与轻巧的“滴答”相和的,陈弼勚留了心,只看见前方一个黑影飞来,扇起不小的阵风,用刀将两位内侍刺了。 一时间,兼芳弃去雨伞,上前承受那人高深的功夫;尖刀如水,夜舞银光,几个招式专攻在兼芳的弱处,陈弼勚立即躲去一个刺势,又转身与他周旋几番。 灯笼落了,被烛火烧出洞,又全熄灭在雨里,陈弼勚抬脚飞踢上那人的下巴。 打斗的声音不大,可引来了近处放哨的禁军。 “兼芳,你如何?”见那人飞跑后躲藏进雨夜里,陈弼勚立即回身察看躺倒在地的兼芳,四周围来了两盏灯笼,才见兼芳流淌着鲜血的右臂。 身旁是为陈弼勚撑伞的禁军,两位内侍皆躺在满地的水中,血的腥气涤荡尘土的香,从远处看,此处仅是雨雾里一个朦胧的亮点。 “我尚好,未拿来刺客,请陛下恕罪。” 兼芳说。 / 正到了众臣休沐的日子,陈弼勚一夜未歇,此时沐浴完躺在床帐里,外头内侍说仲晴明来了。 他行了礼,带着深重的鼻音,问候道:“臣因今日休沐酗酒,听闻陛下昨夜遇险,未能及时赶来。” “你无错处,只是近日兼芳养伤,你需要忙碌些了。” 陈弼勚被那厚重避风的床帐挡着,躺得脸颊暖热,他吩咐:“你退下吧。” 仲晴明却说:“颜大人来了。” 按说众臣休沐,颜修这类不爱进宫的人无理由来此,陈弼勚起身猛得将帐子掀开,坐在那团热暖的被褥中,一张净脸加一身米色丝缎的寝衣。 颜修在仲晴明身后站了多时,他原本冷着表情,却被陈弼勚逗得发笑,随即转脸将笑收着了;仲晴明退下,颜修在床前的凳子上坐,道:“你真是厉害,半夜跑什么,兼大人差人来寻我,他自己的伤在副使处照看,倒怕你吓出病。” 陈弼勚矜持着,也不作表情,他瞟去一眼,随即漾开一个笑,说:“暗卫一早便来了消息,说你昨夜到青楼中去了。” “那又如何?” “不如何。” 颜修冷语:“陛下的国法准许它在,我去便去了。” 陈弼勚在床上自在坐着,又斜倚下去,翘脚看着颜修,讲:“玩乐是好事,可逃跑是坏事,你看轻朕就罢了,居然以为能逃出暗卫的手心。” 颜修这时才觉察陈弼勚的手往枕头下伸,说着话,他便捏了两颗珠子出来,往颜修眼前递去,说:“你若是卖了它们,倒无妨,你这是扔了呀。” “身外之物。” “这是朕的心。” 陈弼勚的视线带一把利剑,能狠厉地胁迫,他趴在床上,在颜修眼前摊开修长有劲的手,他像虎或者狼,像一切世界里的压迫者。 他人似乎必须毫无顾忌地收容他所谓的,心。 陈弼勚在顽皮开心的时候称“我”,在得需威严的时候称“朕”,他不昏庸,也淡然又有千万城府,他不怕死,他不排斥他拥有和将拥有的权力。 此时在帐里,倒是个计较小处的孩童。 颜修梳洗得洁净潇洒,着了青色氅衣,戴银簪子,他倒未慌,或是说面上未慌。他伸手去,握着陈弼勚那一截腕子,说:“陛下,心可不敢任意交付。” 听脉完了,陈弼勚已然看了颜修半晌,他忽然说:“你真惬意。” “你若非君主,会更惬意的,但人生来就有自己的职责,不应该贪图玩耍。” 陈弼勚仍旧将明珠那样举着,他道:“我为朝政吃了苦头,想民众过得好,但,仍旧没有好名声。” 少年人说完此话,便抿着嘴一笑,神色中却满是悲怆。 又道:“他们也同你一样,说我是暴君。远在边境的说,近在泱京的也说。” “你自小在宫墙中长起来,衣食无忧,未曾劳苦,别人又由你受益,因你赋税,凡事不顺了,自然要说你,谁都自私,百姓是,你也是。” 颜修未想哄他,也知道这事情不会完全和解,再者,陈弼勚才十七的年纪,自然不是最老成周全的。 陈弼勚泄了气般,将脸颊贴在床褥上,他轻哼,说:“我是明白的,我只是不悦。” “陛下,你将我关在桃慵馆那个漂亮笼子里,不放我走,也从未顾及我的愉悦,现在想来,罢了,在哪处不是活呢,我不至于要因逃走拼死,你能将那些暗卫撤回来了。” 陈弼勚沉寂了一阵,答曰:“好。” “我先走了,告退。” 颜修得了便宜便要走,陈弼勚却下床来拦他,又自己将外衣穿了,说:“今日休沐自在些,你会不会下棋啊?” “我看着愚笨吗?” “非也,”陈弼勚还扯着颜修的袖子,瞬间有些吞吐,道,“非也,侍御师是灵秀之地来的顶聪慧的人,能吟诗也会骑马,更会救人的命。” 立即,有内侍来将棋盘布好了,两人去暖软的榻上坐,饮的茶微苦。 陈弼勚问他:“你这是泱京的下法?” “扶汕也是此种下法,各处皆有人是这种下法。” “我昨日遇见流谦王了,”陈弼勚捏着一颗白子,说,“他大概因我那时候的警示心生不悦,因此未多说什么。” 颜修像是训他,道:“你算是做了一件不加思虑的事情。” “你不明白,朝中的争斗多了,谁也无法周全,你和他要好事小,可你总在朕这里来去——” “你怀疑我吗?” “我担忧你的安危。” 颜修听他说,便抬起茶杯盖子,饮了一口,两人视线交在一处,陈弼勚继续说:“这里的人都很脏,我也是。” 颜修吞下热茶。 “可你不是。”陈弼勚说完,才直起了背。 “我也是。”颜修轻声说话,观看眼下的棋局,他嘴边带笑,乐了半晌,才将手上的黑子放下。 二人下棋一直到午膳时候,又懒得大动,因此陈弼勚差人在房中支了圆桌,吃些即时点来的、精细的菜品。 陈弼勚像招待客人,竟亲自给颜修盛了汤,他说:“有些药味,是当归和乌鸡。” “鱼多吃,”颜修给陈弼勚夹菜,道,“肉也多吃,不然长不动了,你年纪尚小。” 说尚小,驳了君主的几分面子,陈弼勚忽然便咬牙,他将筷子扎在醋肉上,塞了一大口进嘴里,边嚼边说:“就喜欢吃肉。” 颜修笑得埋脸,二人遂聊些闲事,又互为逗弄,将此日的午餐毕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酒嬉宴后王府静冷 车马行时丝缎软温 第八回 [壹] 酒嬉宴后王府静冷 车马行时丝缎软温 —— 此日天将黑去,疾风拂来,头顶是淡灰的天光,勺山中,枯叶四处乱飞,脚下亦有厚厚的一层半黄的、红的叶子。 酒有些烈,寒食信手捧着坛子喝,他半躺,仰面在山头那颗歪曲丑陋的矮树上 身旁还有一人,生得高挑细瘦,束着黑亮蓬散的发,他背身站着,喉音比常时柔和些,说:“等成了事,朝中必然大乱,我也待不得了,想往南边去,找一处清闲地方,你与我同去吧。” “南边有什么好?” “风光无限,”背身的人转头,腰上挂着的剑轻晃,他的右臂还伤着,因此衣裳任意穿着,领口轻开,能看见胸口处藏着秘密的白布,他又道,“四季如春。” 寒食一袭黑色箭袖,他仰起头将酒倒进嘴里,说:“我等不了太久,过阵子,必然要拼了性命。” “你昨夜冒险还不够吗?” “我无你所谓的君臣之亲,仅知道家族百号人没了命,得需陈弼勚偿还,”寒食吐出一口气去,他看着四周笼罩的草木,道,“兼大人,我不是你。” 兼芳那眼睛里,忽然便涌出泪,他柔情、温驯,嘴边挂起了笑:“我明白不是你的错处,因此你不该薄待自己,我会帮你的,请你将自己照顾好。” 寒食不善言语,只在愤恨时会说话激烈些,他低下头,不应什么。 “五年前在熹赫王府上,你赠我们各人一抔木槿花的种子,后来,又在市中碰见你,你买了一束针松树的幼苗,你——” “十七年前,陈昶不知从何处得去消息,说我家药局中藏着长生不老药的秘方,他召我兄嫂进崇城制药被拒,后便差人封了我家药局,又将府上众人杀死,焚烧院落,家中兄嫂死了,两个侄儿死了,我被追往嫦淅河的桥上,而后坠河,他们几日后捞了具不见面目的死尸,便断定是我,”寒食嗓音有些哑了,又说,“我逃往郊外,去一处农场中做事,后来,被家主卖去了赫王府。” 兼芳飞身而上,蹲坐在寒食身旁的树杈上,他杵着下巴看他,笑着说:“除了性命,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是男子。” “我不是,”他忽然嘶声解释,说着,便抬起未有伤的左手,将衣领扯得更开,那处白色布匹缠上几层,兜着两团,“我与你说了,我的娘是小妾,她怕抬不起头,自小拿我当男子养。” “兼大人……”寒食的目光中永无亲近,他的嘴唇干裂,似乎快冒出些新鲜的血珠,“你不需如此。” 兼芳那声嗓轻柔发涩,此时才是本身,她解开头发,白色薄袍中灌进冰冷的风,她又跳去树下,轻柔站在厚实的落叶上。 一握纤腰婀娜,又有练武而成的利落,兼芳一双无情薄眼,倒爱笑。 她回身仰头,全将自小的悲苦辛劳忘了,她明媚,像在风里抖动的花,白色的、五片花瓣的、不知名号。 “寒食,我不知你的真名,我怜惜你的家人,即便与陛下熟识,可我还是在帮你,”兼芳的脸被风上妆,苍白又净透,她笑着道,“宁可杀了陛下。” 寒食在那处望向她,目光中仍然没有波澜,他亦是轻盈地跃下,落在兼芳的眼前,说:“你无需勉强,我也不会要你,我早就死了,同兄嫂、侄儿、家仆同死。” 他喝光了坛中的冷酒。 天着实要黑了,人脸也暗下去,最终成了隐秘在黑暗的中的温热呼吸,兼芳整好衣物离开,寒食便趁禁军未来巡逻前,躲去了勺山丛林的更深处。 / 陈弼勚不是赫王府上的稀客,他这一日来,带了兼芳、仲晴明,颜修也同来,因着陈弼勚,只为关照陈懋多年的肺病,众人在厅中坐了,陈懋与饶烟络热心地迎,差人拿了不少新鲜吃食,摆下满满的一桌,又有新下的花茶,到舌根处微甜。 兼芳好了臂上的伤,与仲晴明在外守着,各自看查四处。 陈弼勚与陈懋同坐,颜修也在暖榻的另一面坐下,饶烟络着了丝缎窄袄,再加穿花粉裙,她扯着陈弼勚的袖子查看,说:“你该多穿些,冷着了。” “这才到十月。” “王爷你听他,十月穿这些,还得意。”立即,饶烟络差底下丫鬟拿来了灰色对襟袄子,给陈弼勚披着,又嘱咐他多饮些热茶。 颜修顾着诊脉,有问了些陈懋病发时的事,他道:“无妨,只是需长时服药,我这便写了方子,先服三月,若是未见效,我再来瞧。” “这边来,颜大人。”饶烟络亲自引着颜修过去,她面上露笑,又亲切,像平常人家的祖母,又穿戴得极华丽,浑身是自然而成的雅致贵气。 颜修在桌前,由饶烟络磨墨,将药方写了。 陈弼勚出来就坐不住,何况与陈懋及饶烟络亲近些,又无需顾虑宫中规矩。陈懋去书房中了,陈弼勚来桌前,与饶烟络坐着饮茶,也吩咐颜修坐了。 “我听闻归荣王带回的那位姑娘没了孩子,近日体虚,”饶烟络放下茶杯,又道,“他们府上闹了些事情,没人管着嘴,传得四处皆是。” 陈弼勚拿了翠玉豆糕,咬下一口藏在腮中,说:“任他们去闹,吃得饱了总要寻些事做。” “你当心些。” “我明白。” 颜修插不上言,他也未想多说什么,欲先退下,去逛一逛这园中,陈弼勚却要他留着,饶烟络还赞叹:“又有人与你玩得好了。” “侍御师才不玩,”陈弼勚剥着手上的花生,道,“他只会训我。” 惹得饶烟络掩嘴大笑。 颜修问他:“我何时训了陛下。” 陈弼勚将花生里头的红皮搓开,往饶烟络手上放,他又递往这边一粒,说:“颜大人,给你剥的,今后少训我便好了。” 颜修伸手接了花生仁,放进嘴中慢嚼,他道:“谢陛下。” “我叫人拿去剥就好了,你总不爱吃这个,今日倒喜欢起来。”饶烟络说罢,便要喊一旁的丫鬟来,却被陈弼勚制止了。 他说:“在那里头凡是事都有人照料,出来了也不许我透气,那要这手脚何用?” “你少与旁人说这些。”饶烟络捋着陈弼勚顺滑的头发,笑道。 “人总有天分未抹去,有时候藏着,有时显露出来。”陈弼勚说完,饮了茶。 饶烟络看他,思想了半晌,忽而低声地问:“皇后身子可好?” “她尚好,身子比来时好些了。” “肚子里可有动静?” 颜修知道自己不该待着,他看着陈弼勚,又不知该看往何处;陈弼勚还捏着花生,说:“没动静。” 他还有少年人的几分羞怯,可张狂惯了,因此没避着什么,倒是颜修觉得不适,他不该听人家这些秘密话的。 饶烟络轻吐着气,说:“反倒不着急,等年后选了秀女,你会有些更喜欢的。” “我用不着那么‘些’,选秀一事还未做打算,”言语着,陈弼勚便起了身,他将饶烟络披来的袄子脱了,道,“咱们去走走吧。” 颜修待饶烟络走后才行,陈弼勚忽然停了步子,他挤向颜修身边,将手心里的什么塞往颜修手里。 是几粒红色的、圆胖的花生。 / 仲晴明这日在赫王府中见了蛇,便知觉有些蹊跷,他听闻一阵低在喉中的哨声,再望向兼芳时,那黑蛇已经往园中的草枝间去了。 饶烟络引着他们向那小院里去,看寒食照料着的花草。 “那一片是连翘,春天的时候才开,”已然没过分鲜活的绿色,一些针叶在高大的坛中,饶烟络又说,“月季冷了也在开。” 说毕,饶烟络便叫了寒食出来,说:“这是寒食,他总种好些稀奇漂亮的花,等明年我送些去宫里。” “不必送,好东西该在清静处长着。”陈弼勚环顾这一处小院,又吩咐了寒食平身,他未多瞧他几眼,便在饶烟络身后跟着,要走了。 走前,颜修隐约嗅见了刺鼻的腥涩气味,又觉得清苦,他回身,得见墙角下有一整排深褐的枯根。 在园中别处时,仲晴明忽然道:“王妃,臣方才见了蛇。” “你定是眼花了。”饶烟络说。 “它生一根黑色信子,眼是红的,倒不粗,可看着害怕。” 仲晴明起了头,此话便被议论一番,又聊去了别处,可颜修脸色不好,他不知陈弼勚是否沉思了在石山的事,可来泱京后,那蛇他早在桃慵馆中见过一次了。 此日要在府上留宿,夜里,陈懋备了酒宴,有羊肉锅子上来,又加东安子鸡、酥鱼、腊味、鹅肝、蒸肉等,菜蔬也是有不少的,也加了蟹黄鱼翅、黄陂三合等热菜汤品。 吃得舒坦了,酒又小酌二杯,陈懋一早便去外赴会,更不打扰众人自在,饶烟络劝告陈弼勚少喝些,他就听了话。 兼芳和仲晴明需守着外头,因此也不在此处同吃,颜修未敢退下,甚至被陈弼勚扯着袖子灌了两杯。 他推辞:“我喝清浆都醉。” 陈弼勚就损他:“你那时和别人喝了几回,畅快得不行。” 后,几人又说了些有趣的闲话,也未再喝,饶烟络特别地为陈弼勚腾了他儿时爱住的院子,也为颜修留了房,又为仲晴明和兼芳留一间小的。 酒宴吃过,陈弼勚在院中玩绳玩鞭子,灯已经点了多时,王府比崇城逼仄许多,可是陈弼勚独属的栖处。 颜修谢过饶烟络了,就提早去房中。 夜未深时歇下了,颜修猜想此四周暗里有不少侍卫禁军,他半醒的时候,梦见了陈弼勚,有匕首忽然从一旁刺去,扎在少皇帝的心口上。 颜修立即惊醒了,他前额全是凉汗,惊魂未定时,又听着了急切又低的敲门声,去问:“何事?” “开门,是我。”陈弼勚答。 颜修不得已开门,又想着方才的噩梦,便放他进来,嘱咐:“深夜别四处跑了。” “我日夜忙碌,出来一次,凭什么不乱跑。” 陈弼勚的手上还掌着油灯,他仅仅穿了寝衣,颜修让他去床上坐,问:“你今日可带了禁军来?” “暗卫都在暗处,我与你说了,还叫什么暗卫。” 烛灯与油灯都闪动着,颜修也同他坐了,忽记起那日在市中见了屈瑶。 “你何时选妃?”颜修因那件事情怜惜他。 陈弼勚说:“又不是你选,何须如此急切?” 颜修被他的毒嘴气着,于是又消了共情,让他回房中去歇,可少皇帝喝得周身酒气,非赖着在此,不等颜修多说,便缩着腿上床,躺平睡了。 “你也来歇吧,这么大的床。”陈弼勚伸手来,扯着颜修的袖口。 颜修总愿歇得宽敞些,可此时怕挤着那个手脚有劲的顽童,他背对他躺下,睁着眼到了天明。 [本回未完] 第八回 [壹] 酒嬉宴后王府静冷 车马行时丝缎软温 —— 此日天将黑去,疾风拂来,头顶是淡灰的天光,勺山中,枯叶四处乱飞,脚下亦有厚厚的一层半黄的、红的叶子。 酒有些烈,寒食信手捧着坛子喝,他半躺,仰面在山头那颗歪曲丑陋的矮树上 身旁还有一人,生得高挑细瘦,束着黑亮蓬散的发,他背身站着,喉音比常时柔和些,说:“等成了事,朝中必然大乱,我也待不得了,想往南边去,找一处清闲地方,你与我同去吧。” “南边有什么好?” “风光无限,”背身的人转头,腰上挂着的剑轻晃,他的右臂还伤着,因此衣裳任意穿着,领口轻开,能看见胸口处藏着秘密的白布,他又道,“四季如春。” 寒食一袭黑色箭袖,他仰起头将酒倒进嘴里,说:“我等不了太久,过阵子,必然要拼了性命。” “你昨夜冒险还不够吗?” “我无你所谓的君臣之亲,仅知道家族百号人没了命,得需陈弼勚偿还,”寒食吐出一口气去,他看着四周笼罩的草木,道,“兼大人,我不是你。” 兼芳那眼睛里,忽然便涌出泪,他柔情、温驯,嘴边挂起了笑:“我明白不是你的错处,因此你不该薄待自己,我会帮你的,请你将自己照顾好。” 寒食不善言语,只在愤恨时会说话激烈些,他低下头,不应什么。 “五年前在熹赫王府上,你赠我们各人一抔木槿花的种子,后来,又在市中碰见你,你买了一束针松树的幼苗,你——” “十七年前,陈昶不知从何处得去消息,说我家药局中藏着长生不老药的秘方,他召我兄嫂进崇城制药被拒,后便差人封了我家药局,又将府上众人杀死,焚烧院落,家中兄嫂死了,两个侄儿死了,我被追往嫦淅河的桥上,而后坠河,他们几日后捞了具不见面目的死尸,便断定是我,”寒食嗓音有些哑了,又说,“我逃往郊外,去一处农场中做事,后来,被家主卖去了赫王府。” 兼芳飞身而上,蹲坐在寒食身旁的树杈上,他杵着下巴看他,笑着说:“除了性命,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是男子。” “我不是,”他忽然嘶声解释,说着,便抬起未有伤的左手,将衣领扯得更开,那处白色布匹缠上几层,兜着两团,“我与你说了,我的娘是小妾,她怕抬不起头,自小拿我当男子养。” “兼大人……”寒食的目光中永无亲近,他的嘴唇干裂,似乎快冒出些新鲜的血珠,“你不需如此。” 兼芳那声嗓轻柔发涩,此时才是本身,她解开头发,白色薄袍中灌进冰冷的风,她又跳去树下,轻柔站在厚实的落叶上。 一握纤腰婀娜,又有练武而成的利落,兼芳一双无情薄眼,倒爱笑。 她回身仰头,全将自小的悲苦辛劳忘了,她明媚,像在风里抖动的花,白色的、五片花瓣的、不知名号。 “寒食,我不知你的真名,我怜惜你的家人,即便与陛下熟识,可我还是在帮你,”兼芳的脸被风上妆,苍白又净透,她笑着道,“宁可杀了陛下。” 寒食在那处望向她,目光中仍然没有波澜,他亦是轻盈地跃下,落在兼芳的眼前,说:“你无需勉强,我也不会要你,我早就死了,同兄嫂、侄儿、家仆同死。” 他喝光了坛中的冷酒。 天着实要黑了,人脸也暗下去,最终成了隐秘在黑暗的中的温热呼吸,兼芳整好衣物离开,寒食便趁禁军未来巡逻前,躲去了勺山丛林的更深处。 / 陈弼勚不是赫王府上的稀客,他这一日来,带了兼芳、仲晴明,颜修也同来,因着陈弼勚,只为关照陈懋多年的肺病,众人在厅中坐了,陈懋与饶烟络热心地迎,差人拿了不少新鲜吃食,摆下满满的一桌,又有新下的花茶,到舌根处微甜。 兼芳好了臂上的伤,与仲晴明在外守着,各自看查四处。 陈弼勚与陈懋同坐,颜修也在暖榻的另一面坐下,饶烟络着了丝缎窄袄,再加穿花粉裙,她扯着陈弼勚的袖子查看,说:“你该多穿些,冷着了。” “这才到十月。” “王爷你听他,十月穿这些,还得意。”立即,饶烟络差底下丫鬟拿来了灰色对襟袄子,给陈弼勚披着,又嘱咐他多饮些热茶。 颜修顾着诊脉,有问了些陈懋病发时的事,他道:“无妨,只是需长时服药,我这便写了方子,先服三月,若是未见效,我再来瞧。” “这边来,颜大人。”饶烟络亲自引着颜修过去,她面上露笑,又亲切,像平常人家的祖母,又穿戴得极华丽,浑身是自然而成的雅致贵气。 颜修在桌前,由饶烟络磨墨,将药方写了。 陈弼勚出来就坐不住,何况与陈懋及饶烟络亲近些,又无需顾虑宫中规矩。陈懋去书房中了,陈弼勚来桌前,与饶烟络坐着饮茶,也吩咐颜修坐了。 “我听闻归荣王带回的那位姑娘没了孩子,近日体虚,”饶烟络放下茶杯,又道,“他们府上闹了些事情,没人管着嘴,传得四处皆是。” 陈弼勚拿了翠玉豆糕,咬下一口藏在腮中,说:“任他们去闹,吃得饱了总要寻些事做。” “你当心些。” “我明白。” 颜修插不上言,他也未想多说什么,欲先退下,去逛一逛这园中,陈弼勚却要他留着,饶烟络还赞叹:“又有人与你玩得好了。” “侍御师才不玩,”陈弼勚剥着手上的花生,道,“他只会训我。” 惹得饶烟络掩嘴大笑。 颜修问他:“我何时训了陛下。” 陈弼勚将花生里头的红皮搓开,往饶烟络手上放,他又递往这边一粒,说:“颜大人,给你剥的,今后少训我便好了。” 颜修伸手接了花生仁,放进嘴中慢嚼,他道:“谢陛下。” “我叫人拿去剥就好了,你总不爱吃这个,今日倒喜欢起来。”饶烟络说罢,便要喊一旁的丫鬟来,却被陈弼勚制止了。 他说:“在那里头凡是事都有人照料,出来了也不许我透气,那要这手脚何用?” “你少与旁人说这些。”饶烟络捋着陈弼勚顺滑的头发,笑道。 “人总有天分未抹去,有时候藏着,有时显露出来。”陈弼勚说完,饮了茶。 饶烟络看他,思想了半晌,忽而低声地问:“皇后身子可好?” “她尚好,身子比来时好些了。” “肚子里可有动静?” 颜修知道自己不该待着,他看着陈弼勚,又不知该看往何处;陈弼勚还捏着花生,说:“没动静。” 他还有少年人的几分羞怯,可张狂惯了,因此没避着什么,倒是颜修觉得不适,他不该听人家这些秘密话的。 饶烟络轻吐着气,说:“反倒不着急,等年后选了秀女,你会有些更喜欢的。” “我用不着那么‘些’,选秀一事还未做打算,”言语着,陈弼勚便起了身,他将饶烟络披来的袄子脱了,道,“咱们去走走吧。” 颜修待饶烟络走后才行,陈弼勚忽然停了步子,他挤向颜修身边,将手心里的什么塞往颜修手里。 是几粒红色的、圆胖的花生。 / 仲晴明这日在赫王府中见了蛇,便知觉有些蹊跷,他听闻一阵低在喉中的哨声,再望向兼芳时,那黑蛇已经往园中的草枝间去了。 饶烟络引着他们向那小院里去,看寒食照料着的花草。 “那一片是连翘,春天的时候才开,”已然没过分鲜活的绿色,一些针叶在高大的坛中,饶烟络又说,“月季冷了也在开。” 说毕,饶烟络便叫了寒食出来,说:“这是寒食,他总种好些稀奇漂亮的花,等明年我送些去宫里。” “不必送,好东西该在清静处长着。”陈弼勚环顾这一处小院,又吩咐了寒食平身,他未多瞧他几眼,便在饶烟络身后跟着,要走了。 走前,颜修隐约嗅见了刺鼻的腥涩气味,又觉得清苦,他回身,得见墙角下有一整排深褐的枯根。 在园中别处时,仲晴明忽然道:“王妃,臣方才见了蛇。” “你定是眼花了。”饶烟络说。 “它生一根黑色信子,眼是红的,倒不粗,可看着害怕。” 仲晴明起了头,此话便被议论一番,又聊去了别处,可颜修脸色不好,他不知陈弼勚是否沉思了在石山的事,可来泱京后,那蛇他早在桃慵馆中见过一次了。 此日要在府上留宿,夜里,陈懋备了酒宴,有羊肉锅子上来,又加东安子鸡、酥鱼、腊味、鹅肝、蒸肉等,菜蔬也是有不少的,也加了蟹黄鱼翅、黄陂三合等热菜汤品。 吃得舒坦了,酒又小酌二杯,陈懋一早便去外赴会,更不打扰众人自在,饶烟络劝告陈弼勚少喝些,他就听了话。 兼芳和仲晴明需守着外头,因此也不在此处同吃,颜修未敢退下,甚至被陈弼勚扯着袖子灌了两杯。 他推辞:“我喝清浆都醉。” 陈弼勚就损他:“你那时和别人喝了几回,畅快得不行。” 后,几人又说了些有趣的闲话,也未再喝,饶烟络特别地为陈弼勚腾了他儿时爱住的院子,也为颜修留了房,又为仲晴明和兼芳留一间小的。 酒宴吃过,陈弼勚在院中玩绳玩鞭子,灯已经点了多时,王府比崇城逼仄许多,可是陈弼勚独属的栖处。 颜修谢过饶烟络了,就提早去房中。 夜未深时歇下了,颜修猜想此四周暗里有不少侍卫禁军,他半醒的时候,梦见了陈弼勚,有匕首忽然从一旁刺去,扎在少皇帝的心口上。 颜修立即惊醒了,他前额全是凉汗,惊魂未定时,又听着了急切又低的敲门声,去问:“何事?” “开门,是我。”陈弼勚答。 颜修不得已开门,又想着方才的噩梦,便放他进来,嘱咐:“深夜别四处跑了。” “我日夜忙碌,出来一次,凭什么不乱跑。” 陈弼勚的手上还掌着油灯,他仅仅穿了寝衣,颜修让他去床上坐,问:“你今日可带了禁军来?” “暗卫都在暗处,我与你说了,还叫什么暗卫。” 烛灯与油灯都闪动着,颜修也同他坐了,忽记起那日在市中见了屈瑶。 “你何时选妃?”颜修因那件事情怜惜他。 陈弼勚说:“又不是你选,何须如此急切?” 颜修被他的毒嘴气着,于是又消了共情,让他回房中去歇,可少皇帝喝得周身酒气,非赖着在此,不等颜修多说,便缩着腿上床,躺平睡了。 “你也来歇吧,这么大的床。”陈弼勚伸手来,扯着颜修的袖口。 颜修总愿歇得宽敞些,可此时怕挤着那个手脚有劲的顽童,他背对他躺下,睁着眼到了天明。 [本回未完] 第八回 [贰] 兼芳这一日寅时末才回寝房,躺于窗前的榻上,盖了一床厚被,冷得颊上轻红,发丝散乱。 仲晴明欲去院中巡守,他睡得不久,因而有些残余的疲倦,到外间将灯笼拿了,就去桌前点火,与醒着的兼芳说话:“你再躺半个时辰,陛下说了,今日要早些回宫。” “我知晓。” “兼大人昨夜去了哪里?”仲晴明常以直接的姿态问话,他还露着笑,一手扯着披风上的绸带,确认其不会松掉。 兼芳此刻便将蜷缩的四肢舒展开了,被子裹了全身,仅仅露着衬袍的领子,他答:“子时末起床,去院中寻你,咱们在大门边碰到,你就回来歇着了,我在陛下门外守着,到现在。” “陛下在侍御师屋中睡的。” “是在侍御师门外守着,”兼芳长吸一口气,道,“说错了。” 仲晴明嘴边挂着的并非愉悦,而是一种试探般的侃弄,他问:“兼大人子时末起的哪张床?” 兼芳仍旧不喜不怒地看他,两人的脸均被灯笼的黄光覆盖,仲晴明不待兼芳答他的问题,便仰起脸大笑,说句“你歇吧,我说玩笑话”,便走了。 兼芳的脸旁逐渐没了光,只映下不远处烛灯的红火色泽,他直盯着屋顶,将手放进厚被里,逐渐地合上眼睛,并且将牙关咬紧了。 / 来了个挂着云的太阳天,众人从赫王府启程,往崇城中去。兼芳与仲晴明领了众侍卫,骑马在车辆的前后,陈弼勚坐着车不停嘴,在背厚纸上繁杂难懂的外文。 颜修握着还发热的水囊,问他:“昨夜睡得怎么样?” “侍御师,朕在温习功课,不是能答话的时候。” “你可知道我睡得如何?” 陈弼勚抬了头,忽然就笑得顽皮而没有章法,他捋了胸口垂落的头发,将它们赶去背后,这才试探着说:“朕挤着你了。” “我担心挤着你才是,你这金贵身子不可伤着丝毫,偏偏喜欢涉险,若是在我的床上出了事,我被杀一百次都不得偿还——” 颜修本来也没有过分责难的语气,陈弼勚看他锁着眉,因此没忍住就笑得乱颤,他将抄写功课的纸盖在脸上,使了脚去踢陈弼勚的鞋。 若不是担心被车外的一群侍卫抓去,颜修便真的要伸手敲眼前的顽童,他转了脸将帘子开着,窥看窗外街路坊市的景致。 车马向崇城奔走,冷风拂面,即便是个半晴的天,也是毫无暖意了。 那些小姐公子们,均穿了薄的袄子,有些着彩色的披风,从黄了叶子的树下过去,有店铺堂皇,亦有破败无人的房屋,再向前,一处茶摊在树荫下。 梅霁泊穿了枣红色箭袖,乌发高束,眼间原本是坚毅和冷,而后成了欣喜惊叹,她拎着那一把蓝柄的剑,如同向往里那样尽力做个侠客,她站在那茶摊前,一眼便瞧见了颜修。 二人相顾,车马匀速向前去,颜修将帘子揭得更开,他探出半个脸,着急似的,不知该怎样相约和挽留,他抬手扯了绑在发间的蓝色缎带,而后,便使其带着体温滑落,飘向路边。 梅霁泊伸手将缎带抓住了。 她张嘴说话,可听不明晰声音,颜修直向那处望去,车再行一阵,人和茶摊就都看不见了。 车里,陈弼勚埋脸看着字,问:“外头是什么好景致?” “江波合柳挽红衫……” “何处有江波?” “我未看见江波,可想起了故乡,汕水穿府而过,水天一色,雨疾雾降,人面潮润。” 颜修一手还攥着那水囊,他看着陈弼勚凸出的鼻梁,思绪便向远处飘了,因而打了个冷颤;颜修所思忆的或许是与梅霁泊的初遇,也或许只是飘着白雾的、清澈的汕水。 / 长丰二年,正处深春雨季,扶汕潮热,总头顶一片雾白色的天。 梅成楚带一双儿女,自瑶台车马劳顿,南下西进,晚前才到,便在市中一处豪华的客栈住下。随行有伙计十几人,且有几车瑶台盛产的贵重木材。 梅霁泊在檐下撑着纸伞,响亮唤:“梅霐溢——” “长姐。”少年拎着衣摆从雨雾中跑来,他生得更温润俊秀,尚十三的年纪;他倒不乖巧,被惯得顽皮了,此时胸无大志,仅仅思虑些玩耍享乐的事,能冲别人眯起眼甜笑。 梅成楚已经进了店内,随即,梅霁泊与梅霐溢都进去了,已经是点了灯的时候,三人被来迎的店主引着去楼上,店主唤:“梅老板,公子,小姐,请随我来。” “你怎么认识我们?”梅霐溢仰起脸问他。 店主是戴玉簪的高个子女人,她嚼着一口琐碎难懂的扶汕话,笑道:“公子见得世面多了,此在逼仄处的客栈自然不了解,这是你们梅家的店,我是个看店的。” 此处的装潢是瑶台之堂皇沉稳之风,梅霁泊由此未有多少离乡之感,她进了房中,便放剑,在桌旁坐下。 此行是为将那几车贵重木材送去知府的宅邸,梅成楚又见节气正好,便带了儿女来扶汕游历;到第二日,三人便乘车往知府的私宅中去,交了木材,又与府上夫人喝茶坐聊。 天仍旧不见晴,远处屋舍被雾吞没,细雨掉在脸上。 喝了茶离开宅子,梅成楚与那夫人同走,梅霐溢亦跟随二人,梅霁泊却提前溜了,入了宅子后院的花楼,知府在那处养了些花草,又置办下筝钟琴笛等,来与夫人妾室玩乐用的。 梅霁泊坐在高处,,便见远处廊上行走来二人,一位纤瘦的女子,穿戴华丽,另一位是府上的丫鬟。二人进院中来,开了楼门,一会子功夫 ,有年轻的一男子从院子一旁的高墙上跃下,也往楼中来了。 接着,丫鬟出来在外守着,闲暇地揪弄阶梯边的细草;楼中尽有些隐秘的嗯嗯嘤嘤声,丫鬟躬了腰从窗缝里瞧,可约是没瞧见任何,便再去揪草了。 梅霁泊从檐上下去,站在那丫鬟身后,直将她的嘴捂着,低声问:“方才与你同来的可是知府的妾室?” 丫鬟不言,亦是被吓得不轻,又比不过梅霁泊练武的力气,因此只能无用地挣扎着。 “那位公子是谁?”梅霁泊再问,又胁迫,“你未必想知府大人知道此事。” 梅霁泊试着松了指头,那丫鬟便急切地喘气,道:“楼中是四夫人与一位公子。” 梅霁泊反缚着丫鬟的手,二人皆挣扎得倦了,梅霁泊问她:“他是不是姓齐?” “姓颜,字自落,人是扶汕府中名医……” 丫鬟还在压着气说话,就听身后的楼门开了,接着便有人出来,是那位男子,他穿白色撒花氅衣,流发戴簪,气如仙人,冷着表情,说:“拜托玉儿姑娘多备些热水。” “颜公子,我已与厨房中说过了。” 梅霁泊这才得个机会看他,便知道不是齐子仁那个狂徒,她来此仅为了闲逛院子,思想后便明白重逢不是易事。 颜修仅是个陌生人。 那玉儿丫鬟忽然含起两包泪,跪给梅霁泊一个大礼,她哭诉:“我不知道小姐是什么人,但请小姐忘记方才的事,别说颜公子来过。” “我不会说的,我是瑶台人,原本来扶汕寻见一个旧友的,”梅霁泊着粉白纱裙与薄绸上衫,腰上带剑,她说,“你起身吧。” 玉儿丫鬟泣道:“四夫人体虚,怕不慎得子失了性命,因此请颜公子来,为她使不孕的法子。” 颜修手上还有银针,他一副静而冷傲的姿态,与方才从墙上走的似乎是不同的两人,梅霁泊顿时觉得有趣滑稽,她忽然笑出声来,喊了一声“颜公子”。 / 这日,颜修在将晚时候出了崇城,未想时,那树上便落下一黑发明眸的女子,连着红衣佩剑一同跌进他怀中。 讶异是最多的,此时日头过分地偏斜,很快便落入地底,颜修自崇城出来,欲步行回桃慵馆去,他原本该想太医署中未尽的差事,此刻,却将梅霁泊抱了满怀,二人相视,襟飘带起,落叶打在眉梢和头上。 不远处是言德门及城墙上的火束宫灯,正排出一条金黄色的长龙来,群云在午后消散了,此时的天上尽是精神亮眼的星斗,及那一弯浅钩似的月亮。 颜修轻声说:“江波合柳挽红衫,醉时夜短风卧船。剑来拂胸言可尽,瑶台云顶千花燃。” “瑶台不生花,只生树,因此瑶台的木材最好。” 梅霁泊说罢,二人便分离开了,梅霁泊又说:“那我在崇城中见了,惠太妃是我的姑母,我们来处理她的后事,我后来跟随我爹回去,待不住,就又来了泱京。” “我在宫中太医署当差。” “我七月的时候去了扶汕,也拿了信,可我看不懂。” 颜修转脸去看梅霁泊,他在意她的颦蹙,在意笑和言语,他有说不出来的话,也有未寄出的信,有未度过的日子。 “怎么会不懂?”颜修问她。 “你给了我一张药方……我问过懂药的人,他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方子。” “那或者是我拿错了,走时匆忙。”颜修在疑惑中搪塞去一句,接着便引着梅霁泊向前,欲领她回桃慵馆去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鹩鸟口狂薄命难挽 珀玉色润故亲暗逢 第八回 [贰] 兼芳这一日寅时末才回寝房,躺于窗前的榻上,盖了一床厚被,冷得颊上轻红,发丝散乱。 仲晴明欲去院中巡守,他睡得不久,因而有些残余的疲倦,到外间将灯笼拿了,就去桌前点火,与醒着的兼芳说话:“你再躺半个时辰,陛下说了,今日要早些回宫。” “我知晓。” “兼大人昨夜去了哪里?”仲晴明常以直接的姿态问话,他还露着笑,一手扯着披风上的绸带,确认其不会松掉。 兼芳此刻便将蜷缩的四肢舒展开了,被子裹了全身,仅仅露着衬袍的领子,他答:“子时末起床,去院中寻你,咱们在大门边碰到,你就回来歇着了,我在陛下门外守着,到现在。” “陛下在侍御师屋中睡的。” “是在侍御师门外守着,”兼芳长吸一口气,道,“说错了。” 仲晴明嘴边挂着的并非愉悦,而是一种试探般的侃弄,他问:“兼大人子时末起的哪张床?” 兼芳仍旧不喜不怒地看他,两人的脸均被灯笼的黄光覆盖,仲晴明不待兼芳答他的问题,便仰起脸大笑,说句“你歇吧,我说玩笑话”,便走了。 兼芳的脸旁逐渐没了光,只映下不远处烛灯的红火色泽,他直盯着屋顶,将手放进厚被里,逐渐地合上眼睛,并且将牙关咬紧了。 / 来了个挂着云的太阳天,众人从赫王府启程,往崇城中去。兼芳与仲晴明领了众侍卫,骑马在车辆的前后,陈弼勚坐着车不停嘴,在背厚纸上繁杂难懂的外文。 颜修握着还发热的水囊,问他:“昨夜睡得怎么样?” “侍御师,朕在温习功课,不是能答话的时候。” “你可知道我睡得如何?” 陈弼勚抬了头,忽然就笑得顽皮而没有章法,他捋了胸口垂落的头发,将它们赶去背后,这才试探着说:“朕挤着你了。” “我担心挤着你才是,你这金贵身子不可伤着丝毫,偏偏喜欢涉险,若是在我的床上出了事,我被杀一百次都不得偿还——” 颜修本来也没有过分责难的语气,陈弼勚看他锁着眉,因此没忍住就笑得乱颤,他将抄写功课的纸盖在脸上,使了脚去踢陈弼勚的鞋。 若不是担心被车外的一群侍卫抓去,颜修便真的要伸手敲眼前的顽童,他转了脸将帘子开着,窥看窗外街路坊市的景致。 车马向崇城奔走,冷风拂面,即便是个半晴的天,也是毫无暖意了。 那些小姐公子们,均穿了薄的袄子,有些着彩色的披风,从黄了叶子的树下过去,有店铺堂皇,亦有破败无人的房屋,再向前,一处茶摊在树荫下。 梅霁泊穿了枣红色箭袖,乌发高束,眼间原本是坚毅和冷,而后成了欣喜惊叹,她拎着那一把蓝柄的剑,如同向往里那样尽力做个侠客,她站在那茶摊前,一眼便瞧见了颜修。 二人相顾,车马匀速向前去,颜修将帘子揭得更开,他探出半个脸,着急似的,不知该怎样相约和挽留,他抬手扯了绑在发间的蓝色缎带,而后,便使其带着体温滑落,飘向路边。 梅霁泊伸手将缎带抓住了。 她张嘴说话,可听不明晰声音,颜修直向那处望去,车再行一阵,人和茶摊就都看不见了。 车里,陈弼勚埋脸看着字,问:“外头是什么好景致?” “江波合柳挽红衫……” “何处有江波?” “我未看见江波,可想起了故乡,汕水穿府而过,水天一色,雨疾雾降,人面潮润。” 颜修一手还攥着那水囊,他看着陈弼勚凸出的鼻梁,思绪便向远处飘了,因而打了个冷颤;颜修所思忆的或许是与梅霁泊的初遇,也或许只是飘着白雾的、清澈的汕水。 / 长丰二年,正处深春雨季,扶汕潮热,总头顶一片雾白色的天。 梅成楚带一双儿女,自瑶台车马劳顿,南下西进,晚前才到,便在市中一处豪华的客栈住下。随行有伙计十几人,且有几车瑶台盛产的贵重木材。 梅霁泊在檐下撑着纸伞,响亮唤:“梅霐溢——” “长姐。”少年拎着衣摆从雨雾中跑来,他生得更温润俊秀,尚十三的年纪;他倒不乖巧,被惯得顽皮了,此时胸无大志,仅仅思虑些玩耍享乐的事,能冲别人眯起眼甜笑。 梅成楚已经进了店内,随即,梅霁泊与梅霐溢都进去了,已经是点了灯的时候,三人被来迎的店主引着去楼上,店主唤:“梅老板,公子,小姐,请随我来。” “你怎么认识我们?”梅霐溢仰起脸问他。 店主是戴玉簪的高个子女人,她嚼着一口琐碎难懂的扶汕话,笑道:“公子见得世面多了,此在逼仄处的客栈自然不了解,这是你们梅家的店,我是个看店的。” 此处的装潢是瑶台之堂皇沉稳之风,梅霁泊由此未有多少离乡之感,她进了房中,便放剑,在桌旁坐下。 此行是为将那几车贵重木材送去知府的宅邸,梅成楚又见节气正好,便带了儿女来扶汕游历;到第二日,三人便乘车往知府的私宅中去,交了木材,又与府上夫人喝茶坐聊。 天仍旧不见晴,远处屋舍被雾吞没,细雨掉在脸上。 喝了茶离开宅子,梅成楚与那夫人同走,梅霐溢亦跟随二人,梅霁泊却提前溜了,入了宅子后院的花楼,知府在那处养了些花草,又置办下筝钟琴笛等,来与夫人妾室玩乐用的。 梅霁泊坐在高处,,便见远处廊上行走来二人,一位纤瘦的女子,穿戴华丽,另一位是府上的丫鬟。二人进院中来,开了楼门,一会子功夫 ,有年轻的一男子从院子一旁的高墙上跃下,也往楼中来了。 接着,丫鬟出来在外守着,闲暇地揪弄阶梯边的细草;楼中尽有些隐秘的嗯嗯嘤嘤声,丫鬟躬了腰从窗缝里瞧,可约是没瞧见任何,便再去揪草了。 梅霁泊从檐上下去,站在那丫鬟身后,直将她的嘴捂着,低声问:“方才与你同来的可是知府的妾室?” 丫鬟不言,亦是被吓得不轻,又比不过梅霁泊练武的力气,因此只能无用地挣扎着。 “那位公子是谁?”梅霁泊再问,又胁迫,“你未必想知府大人知道此事。” 梅霁泊试着松了指头,那丫鬟便急切地喘气,道:“楼中是四夫人与一位公子。” 梅霁泊反缚着丫鬟的手,二人皆挣扎得倦了,梅霁泊问她:“他是不是姓齐?” “姓颜,字自落,人是扶汕府中名医……” 丫鬟还在压着气说话,就听身后的楼门开了,接着便有人出来,是那位男子,他穿白色撒花氅衣,流发戴簪,气如仙人,冷着表情,说:“拜托玉儿姑娘多备些热水。” “颜公子,我已与厨房中说过了。” 梅霁泊这才得个机会看他,便知道不是齐子仁那个狂徒,她来此仅为了闲逛院子,思想后便明白重逢不是易事。 颜修仅是个陌生人。 那玉儿丫鬟忽然含起两包泪,跪给梅霁泊一个大礼,她哭诉:“我不知道小姐是什么人,但请小姐忘记方才的事,别说颜公子来过。” “我不会说的,我是瑶台人,原本来扶汕寻见一个旧友的,”梅霁泊着粉白纱裙与薄绸上衫,腰上带剑,她说,“你起身吧。” 玉儿丫鬟泣道:“四夫人体虚,怕不慎得子失了性命,因此请颜公子来,为她使不孕的法子。” 颜修手上还有银针,他一副静而冷傲的姿态,与方才从墙上走的似乎是不同的两人,梅霁泊顿时觉得有趣滑稽,她忽然笑出声来,喊了一声“颜公子”。 / 这日,颜修在将晚时候出了崇城,未想时,那树上便落下一黑发明眸的女子,连着红衣佩剑一同跌进他怀中。 讶异是最多的,此时日头过分地偏斜,很快便落入地底,颜修自崇城出来,欲步行回桃慵馆去,他原本该想太医署中未尽的差事,此刻,却将梅霁泊抱了满怀,二人相视,襟飘带起,落叶打在眉梢和头上。 不远处是言德门及城墙上的火束宫灯,正排出一条金黄色的长龙来,群云在午后消散了,此时的天上尽是精神亮眼的星斗,及那一弯浅钩似的月亮。 颜修轻声说:“江波合柳挽红衫,醉时夜短风卧船。剑来拂胸言可尽,瑶台云顶千花燃。” “瑶台不生花,只生树,因此瑶台的木材最好。” 梅霁泊说罢,二人便分离开了,梅霁泊又说:“那我在崇城中见了,惠太妃是我的姑母,我们来处理她的后事,我后来跟随我爹回去,待不住,就又来了泱京。” “我在宫中太医署当差。” “我七月的时候去了扶汕,也拿了信,可我看不懂。” 颜修转脸去看梅霁泊,他在意她的颦蹙,在意笑和言语,他有说不出来的话,也有未寄出的信,有未度过的日子。 “怎么会不懂?”颜修问她。 “你给了我一张药方……我问过懂药的人,他说自己没见过这样的方子。” “那或者是我拿错了,走时匆忙。”颜修在疑惑中搪塞去一句,接着便引着梅霁泊向前,欲领她回桃慵馆去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鹩鸟口狂薄命难挽 珀玉色润故亲暗逢 第九回 [壹] 鹩鸟口狂薄命难挽 珀玉色润故亲暗逢 —— 桃慵馆上没什么良辰忙事,仅侍候颜修一个,家仆均是叫人眼热的悠闲,这一日是晴天,日头高照着,山阴在门前将来化缘的僧人打发去,正忙着进门,他手上还捧了盛过白米干粮的盘子,这时候将它竖着拎。 不远处来了顶四抬的轿子,在桃慵馆门前停了,那一旁的人上前,说:“陈公子来见,劳烦通传。” 山阴细瞧,便立即颔首,与兼芳行了礼,他道:“请几位向里走,家主立即来迎。” 山阴立即差遣了家仆去,又欲引兼芳等去生着桃树的里院,陈弼勚迟迟从轿中下来,穿得暖和清淡些,他在近处客栈中歇过一回,此时直穿了园子往侧处院落里去,问:“何处是叫‘寒江’的小楼?” “陛下,是这处,”山阴已然跪过,又颔首引陈弼勚进去,他又说,“大人正在此歇着。” 话音还在,颜修便出来了,他未精心梳头,发丝散落几根,又穿了淡色蓝袍子,外罩着青色羽纱衫,他作过揖,便引了陈弼勚进去。 “这么些鸟……”陈弼勚不专心地瞧四处,又将那些蓝燕、绣眼鸟、黄雀逗着,他这才咧嘴笑起来,接着,就随颜修去了室内。 “我在扶汕也养的,你不必乱逗它们,小心被啄了鼻子。” 屋中是暖的,那些窗户全重糊过,门上本遮了很厚的风帘,今日天晴,于是又拿了,折好放在一旁,颜修请陈弼勚去榻上坐,他也坐了,斟了两杯子茶,自己先埋下脸尝。 “今日怎么……这般憔悴?”陈弼勚咂着茶问他。 当即,莫瑕领着丫鬟们进来,将新茶与点心上了,也有不少果子,尽摆在桌上,颜修命莫瑕挑了些新鲜的来,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他抬头,疑惑于陈弼勚方才的话。 倒不是真的憔悴,只是陈弼勚说得重了,颜修长得不是深眼尖鼻,亦不是淡墨描脸,而是种在明朗里长着的软相,他今日约是倦乏些,不如平日精神整洁,似乎要倒在那处。 “休沐时你去各位大人府上瞧瞧,看看谁不是这样。”颜修也盘腿坐了,像平日独自时那样闲散。 莫瑕听了颜修的吩咐,将作作的鸟架拎进来了。 那些家仆均行礼散去,此处只留了陈弼勚和颜修二人,作作静在那处,灵巧地动着头,暂不说些什么。 颜修问陈弼勚:“你来我处有何事?” “在宫中憋闷,挑了闲暇日子出来走走,你这里安静,没那些生人繁礼,也舒适些,”陈弼勚捏了苹果来咬,清脆的半口,他说,“我从未与谁说过皇后的事。” “你不必与我倾诉,我不想听。” “那罢了。” 陈弼勚口中含着果子,落寞地看着颜修,他眼仁黑亮,像那些长在山里的,漂亮又野性的动物,将腿曲起来,便不再说话。 颜修问他:“在我这里只能聊皇后么?可否说些别的?” “说什么?” “你已将那些暗卫遣回,怎么不怕我再跑啊?” 陈弼勚答:“我从未怕过你跑,我那是不许你跑。” 颜修觉得他在言语上苛求,因此抑止着脾气叹息,再问:“我如今若是走了,你是否还要派人捉我?” 作作在那架子上待不住了,自扑着翅膀,陈弼勚对它起了兴趣,因此下去逗他,说:“你可以试试,看后果怎样。” 颜修沉默之时,那作作忽然张了嘴,它高声地叫道:“小暴君。” “你放肆。”陈弼勚说。 “小暴君。”作作再喊。 颜修仍旧在榻上坐着,拿着杯子喝茶,他轻咳起来,而后唤了山阴进来,说:“你带作作去小院中,先让他在笼子里。” “等一下,”陈弼勚的脸色不太好瞧,他侧眼看着颜修,继而问,“谁教了他那种话?” 颜修自榻上下来,整着衣裳,低头不语,因而山阴也不敢说什么,陈弼勚咬起牙,说:“叫府上所有人来此,在院中候着。” 山阴察觉陈弼勚的确动怒,立即领旨前去,吩咐近处的丫鬟家仆四散,将桃慵馆中全部的人叫来。 颜修这时急切上前,说:“你何必,是我教的,和别人无关。” “不信你。” 说着话,众人从园中各处聚来,看山阴跪在前头,因此也埋着头跪下,没一会儿,人将院子填去半个;却无人敢低语乱嚷,不敢扰动崇城来的阵势。 陈弼勚自斟茶来饮了,他命兼芳将那叫作作的鹩哥关了随意的笼子。 日头的热泽在头顶,却不足以说烫,那些家仆丫鬟背困了也要硬撑,好些不知晓此处来了什么贵人,又不敢去问询。 颜修再往陈弼勚近处来些,他道:“你治罪吧,是我教的,都是你花钱使唤的人,可不能罚他们。” “你勿说些别的,我自有打算。”这皇帝约是真的气了,他瞟去一眼,视线落在颜修脸上身上。 颜修即刻扭了头。 梅霁泊来得迟了,她在此留了几天,独自住一处小巧的院子,今日不外出,因此穿得厚的裙袍,外罩灰色一件薄纱,她细瞧了满院跪着的人,就往房中来,还灵巧地跃上台阶,说话:“颜自落,你是不是闹了脾气在训罚他们?” 与陈弼勚脸对脸站着,梅霁泊露了个给予生人的、浅薄的笑,便往颜修身边站了。 “你先往别处候着,练剑去,”颜修直顾着打发梅霁泊,他也不好与她说陈弼勚真正是谁,女子从衣袖里拿了蓝色缎带出来,说,“我将它落在床下了,昨日洗了还你。” “这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陈弼勚问道。 梅霁泊立即作揖来,说:“公子好,在下梅霁泊,家住瑶台,家父梅成楚,在瑶台从商。” 陈弼勚便笑起来,说:“在下姓陈,泱京崇城人。” 颜修握着那根缎带,眨着眼轻咳半声。 梅霁泊机灵,她即刻领会,便懂了眼前的人其实是谁,她说:“陈公子,久仰大名。” 几人中有刚见过的,有熟识的,有关系模糊的;颜修差了山阴,让他指那些跪着的人散去,各自做事,他在那门边,转身来,背着阳光站在陈弼勚的视线里。 他懒散又冷漠,发丝散乱,毫无章法,他头回真的愿意求情,也不知是为了隐瞒什么,或者是想隐瞒那写在信中的“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陈弼勚生得像嫩树,新鲜挺阔,面庞不消瘦,什么都刚好,他着实被那只鹩哥欺负着了,更被颜修欺负着了。 “兼芳,鸟能带去处死了,咱们回去吧。”陈弼勚语毕就要走,兼芳在身后将鸟拎了。 颜修如此不修边幅地跪下,着实是他此生头一次的屈服,他跪得缓和得体,轻抬着脸颊看向陈弼勚,说:“是我教的话,恳求你放了它。” 梅霁泊因此也跪了,她和颜修臂膀相接,亦看着陈弼勚,说:“陈公子,恳求你。” 女子不知今日具体的事,她仅是着实喜爱作作,她从未见过如此低微的颜修,于是不忍了。 陈弼勚垂下视线,看着颜修带泪的眼睛,他似是看着了那些野传中外山艳丽的蛊物,他咬起牙关,未再看梅霁泊,绕了两人,便与兼芳同去。 作作被带离了桃慵馆。 陈弼勚仍是要乘轿子往客栈去,可到了桃慵馆近处的巷子,便被一人拦下,今日未有侍卫与禁军跟随,未见兼芳阻拦,那人已然使两把匕首捅了轿夫,余下的轿夫因为惧怕腿软,放了轿子便跑了。 陈弼勚出来抵挡,那人撒来一股灰色的毒烟,他黑布挡面,手中握着带血的尖刀,陈弼勚只徒手抵挡一回,便见白色箭袖的一人从天而落。 此时,巷道两端来了轻便衣着的侍卫十几人,立即将那黑衣刺客拿了。白衣的是仲晴明,他与陈弼勚行礼,说:“臣救驾来迟。” 兼芳还将那鸟笼拎着,他直视那低伏在地上的人,看着黑布拿去后,他明晰的整张脸。 “兼大人,你为何发抖?”仲晴明的关切在肃然里,又掩藏着试探,他问。 兼芳将那鸟笼交去仲晴明手上,他呼气后说:“记起了那日受伤的事,有些惧怕。” 仲晴明不语,此事便不再提,一会儿又来了崇城的马车,遂载着陈弼勚回去,且押了方才捉到的刺客。 / 寒食身上有一枚刻下“濡”字的羊脂玉佩,再从他在赫王府的住所搜来剧毒齿谷草、弓箭、匕首,又寻着了藏在地窖里几筐黑色的细蛇。 陈懋与饶烟络说明了不知晓这些,陈弼勚暂且不去深问,他指了亲信的人在崇城审问寒食,那人却如何不吐露半字,因而只能用了刑罚,使上烙铁、鞭子等。 寒食浑身留一间白色衬袍,在那囚房的短床上躺着,口鼻溢血,人全不像个人样子;他哀嚎过,又流着泪将牙咬好了。 有外人进了囚房的门。 颜修受了毕重峰的命令来此,也听闻过这里关着刺客,他和赵喙去那床边,将用的放了,便使清水烧酒去冲寒食带血的伤。 “我见过他,”颜修说,“是熹赫王府上的花匠。” 赵喙道:“不要命的真多,还妄想将陛下杀了。” 颜修忽然愣着,他又记起在赫王府那晚上做的梦,便为陈弼勚庆幸些。 “细致些,要将命保住了,否则毕大人要说我。”颜修说。 不多时,邶洳王陈弢劭来了,他总在那短床远处站着,看着赵喙和颜修忙碌,说:“此人私自种植剧毒的齿谷草,还养了不少毒蛇,因而陛下在石山的伤……” “我曾陪陛下去赫王府,见了齿谷草的枯根,”颜修说。 确是齿谷草了,颜修的思绪明晰起来,他终于记起总晃荡在回忆深处的、儿时的事,叔父颜濡给他讲过一类叫“齿谷蛇”的毒。 颜修低声道:“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寒食没睡过去,可也不全清醒,他闭了眼睛,手脚抖得厉害。 等洗了伤包好,又命人往尚药局拿药去,陈弢劭查看完便给了守卫嘱托,去照管别的事了;颜修看外间的黑漆长桌上有些东西,是匕首和弓箭,还有那枚刻下“濡”字的玉佩。 守卫说:“都是那花匠的东西,没什么用了就在此处放着,结了案拿去埋了。” “红玉。”颜修道。 “是白的,沾了血。” 那守卫的手发红,他将那玉佩捞了去,在墙根的桶上洗了,又拿给颜修看,压着声音,说:“瞧瞧,水光剔透的,多漂亮。” [本回未完] 第九回 [壹] 鹩鸟口狂薄命难挽 珀玉色润故亲暗逢 —— 桃慵馆上没什么良辰忙事,仅侍候颜修一个,家仆均是叫人眼热的悠闲,这一日是晴天,日头高照着,山阴在门前将来化缘的僧人打发去,正忙着进门,他手上还捧了盛过白米干粮的盘子,这时候将它竖着拎。 不远处来了顶四抬的轿子,在桃慵馆门前停了,那一旁的人上前,说:“陈公子来见,劳烦通传。” 山阴细瞧,便立即颔首,与兼芳行了礼,他道:“请几位向里走,家主立即来迎。” 山阴立即差遣了家仆去,又欲引兼芳等去生着桃树的里院,陈弼勚迟迟从轿中下来,穿得暖和清淡些,他在近处客栈中歇过一回,此时直穿了园子往侧处院落里去,问:“何处是叫‘寒江’的小楼?” “陛下,是这处,”山阴已然跪过,又颔首引陈弼勚进去,他又说,“大人正在此歇着。” 话音还在,颜修便出来了,他未精心梳头,发丝散落几根,又穿了淡色蓝袍子,外罩着青色羽纱衫,他作过揖,便引了陈弼勚进去。 “这么些鸟……”陈弼勚不专心地瞧四处,又将那些蓝燕、绣眼鸟、黄雀逗着,他这才咧嘴笑起来,接着,就随颜修去了室内。 “我在扶汕也养的,你不必乱逗它们,小心被啄了鼻子。” 屋中是暖的,那些窗户全重糊过,门上本遮了很厚的风帘,今日天晴,于是又拿了,折好放在一旁,颜修请陈弼勚去榻上坐,他也坐了,斟了两杯子茶,自己先埋下脸尝。 “今日怎么……这般憔悴?”陈弼勚咂着茶问他。 当即,莫瑕领着丫鬟们进来,将新茶与点心上了,也有不少果子,尽摆在桌上,颜修命莫瑕挑了些新鲜的来,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他抬头,疑惑于陈弼勚方才的话。 倒不是真的憔悴,只是陈弼勚说得重了,颜修长得不是深眼尖鼻,亦不是淡墨描脸,而是种在明朗里长着的软相,他今日约是倦乏些,不如平日精神整洁,似乎要倒在那处。 “休沐时你去各位大人府上瞧瞧,看看谁不是这样。”颜修也盘腿坐了,像平日独自时那样闲散。 莫瑕听了颜修的吩咐,将作作的鸟架拎进来了。 那些家仆均行礼散去,此处只留了陈弼勚和颜修二人,作作静在那处,灵巧地动着头,暂不说些什么。 颜修问陈弼勚:“你来我处有何事?” “在宫中憋闷,挑了闲暇日子出来走走,你这里安静,没那些生人繁礼,也舒适些,”陈弼勚捏了苹果来咬,清脆的半口,他说,“我从未与谁说过皇后的事。” “你不必与我倾诉,我不想听。” “那罢了。” 陈弼勚口中含着果子,落寞地看着颜修,他眼仁黑亮,像那些长在山里的,漂亮又野性的动物,将腿曲起来,便不再说话。 颜修问他:“在我这里只能聊皇后么?可否说些别的?” “说什么?” “你已将那些暗卫遣回,怎么不怕我再跑啊?” 陈弼勚答:“我从未怕过你跑,我那是不许你跑。” 颜修觉得他在言语上苛求,因此抑止着脾气叹息,再问:“我如今若是走了,你是否还要派人捉我?” 作作在那架子上待不住了,自扑着翅膀,陈弼勚对它起了兴趣,因此下去逗他,说:“你可以试试,看后果怎样。” 颜修沉默之时,那作作忽然张了嘴,它高声地叫道:“小暴君。” “你放肆。”陈弼勚说。 “小暴君。”作作再喊。 颜修仍旧在榻上坐着,拿着杯子喝茶,他轻咳起来,而后唤了山阴进来,说:“你带作作去小院中,先让他在笼子里。” “等一下,”陈弼勚的脸色不太好瞧,他侧眼看着颜修,继而问,“谁教了他那种话?” 颜修自榻上下来,整着衣裳,低头不语,因而山阴也不敢说什么,陈弼勚咬起牙,说:“叫府上所有人来此,在院中候着。” 山阴察觉陈弼勚的确动怒,立即领旨前去,吩咐近处的丫鬟家仆四散,将桃慵馆中全部的人叫来。 颜修这时急切上前,说:“你何必,是我教的,和别人无关。” “不信你。” 说着话,众人从园中各处聚来,看山阴跪在前头,因此也埋着头跪下,没一会儿,人将院子填去半个;却无人敢低语乱嚷,不敢扰动崇城来的阵势。 陈弼勚自斟茶来饮了,他命兼芳将那叫作作的鹩哥关了随意的笼子。 日头的热泽在头顶,却不足以说烫,那些家仆丫鬟背困了也要硬撑,好些不知晓此处来了什么贵人,又不敢去问询。 颜修再往陈弼勚近处来些,他道:“你治罪吧,是我教的,都是你花钱使唤的人,可不能罚他们。” “你勿说些别的,我自有打算。”这皇帝约是真的气了,他瞟去一眼,视线落在颜修脸上身上。 颜修即刻扭了头。 梅霁泊来得迟了,她在此留了几天,独自住一处小巧的院子,今日不外出,因此穿得厚的裙袍,外罩灰色一件薄纱,她细瞧了满院跪着的人,就往房中来,还灵巧地跃上台阶,说话:“颜自落,你是不是闹了脾气在训罚他们?” 与陈弼勚脸对脸站着,梅霁泊露了个给予生人的、浅薄的笑,便往颜修身边站了。 “你先往别处候着,练剑去,”颜修直顾着打发梅霁泊,他也不好与她说陈弼勚真正是谁,女子从衣袖里拿了蓝色缎带出来,说,“我将它落在床下了,昨日洗了还你。” “这是哪位大人的千金?”陈弼勚问道。 梅霁泊立即作揖来,说:“公子好,在下梅霁泊,家住瑶台,家父梅成楚,在瑶台从商。” 陈弼勚便笑起来,说:“在下姓陈,泱京崇城人。” 颜修握着那根缎带,眨着眼轻咳半声。 梅霁泊机灵,她即刻领会,便懂了眼前的人其实是谁,她说:“陈公子,久仰大名。” 几人中有刚见过的,有熟识的,有关系模糊的;颜修差了山阴,让他指那些跪着的人散去,各自做事,他在那门边,转身来,背着阳光站在陈弼勚的视线里。 他懒散又冷漠,发丝散乱,毫无章法,他头回真的愿意求情,也不知是为了隐瞒什么,或者是想隐瞒那写在信中的“琴瑟常道,鸳鸟未归,此执一书与江河白日,解半载连环”。 陈弼勚生得像嫩树,新鲜挺阔,面庞不消瘦,什么都刚好,他着实被那只鹩哥欺负着了,更被颜修欺负着了。 “兼芳,鸟能带去处死了,咱们回去吧。”陈弼勚语毕就要走,兼芳在身后将鸟拎了。 颜修如此不修边幅地跪下,着实是他此生头一次的屈服,他跪得缓和得体,轻抬着脸颊看向陈弼勚,说:“是我教的话,恳求你放了它。” 梅霁泊因此也跪了,她和颜修臂膀相接,亦看着陈弼勚,说:“陈公子,恳求你。” 女子不知今日具体的事,她仅是着实喜爱作作,她从未见过如此低微的颜修,于是不忍了。 陈弼勚垂下视线,看着颜修带泪的眼睛,他似是看着了那些野传中外山艳丽的蛊物,他咬起牙关,未再看梅霁泊,绕了两人,便与兼芳同去。 作作被带离了桃慵馆。 陈弼勚仍是要乘轿子往客栈去,可到了桃慵馆近处的巷子,便被一人拦下,今日未有侍卫与禁军跟随,未见兼芳阻拦,那人已然使两把匕首捅了轿夫,余下的轿夫因为惧怕腿软,放了轿子便跑了。 陈弼勚出来抵挡,那人撒来一股灰色的毒烟,他黑布挡面,手中握着带血的尖刀,陈弼勚只徒手抵挡一回,便见白色箭袖的一人从天而落。 此时,巷道两端来了轻便衣着的侍卫十几人,立即将那黑衣刺客拿了。白衣的是仲晴明,他与陈弼勚行礼,说:“臣救驾来迟。” 兼芳还将那鸟笼拎着,他直视那低伏在地上的人,看着黑布拿去后,他明晰的整张脸。 “兼大人,你为何发抖?”仲晴明的关切在肃然里,又掩藏着试探,他问。 兼芳将那鸟笼交去仲晴明手上,他呼气后说:“记起了那日受伤的事,有些惧怕。” 仲晴明不语,此事便不再提,一会儿又来了崇城的马车,遂载着陈弼勚回去,且押了方才捉到的刺客。 / 寒食身上有一枚刻下“濡”字的羊脂玉佩,再从他在赫王府的住所搜来剧毒齿谷草、弓箭、匕首,又寻着了藏在地窖里几筐黑色的细蛇。 陈懋与饶烟络说明了不知晓这些,陈弼勚暂且不去深问,他指了亲信的人在崇城审问寒食,那人却如何不吐露半字,因而只能用了刑罚,使上烙铁、鞭子等。 寒食浑身留一间白色衬袍,在那囚房的短床上躺着,口鼻溢血,人全不像个人样子;他哀嚎过,又流着泪将牙咬好了。 有外人进了囚房的门。 颜修受了毕重峰的命令来此,也听闻过这里关着刺客,他和赵喙去那床边,将用的放了,便使清水烧酒去冲寒食带血的伤。 “我见过他,”颜修说,“是熹赫王府上的花匠。” 赵喙道:“不要命的真多,还妄想将陛下杀了。” 颜修忽然愣着,他又记起在赫王府那晚上做的梦,便为陈弼勚庆幸些。 “细致些,要将命保住了,否则毕大人要说我。”颜修说。 不多时,邶洳王陈弢劭来了,他总在那短床远处站着,看着赵喙和颜修忙碌,说:“此人私自种植剧毒的齿谷草,还养了不少毒蛇,因而陛下在石山的伤……” “我曾陪陛下去赫王府,见了齿谷草的枯根,”颜修说。 确是齿谷草了,颜修的思绪明晰起来,他终于记起总晃荡在回忆深处的、儿时的事,叔父颜濡给他讲过一类叫“齿谷蛇”的毒。 颜修低声道:“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寒食没睡过去,可也不全清醒,他闭了眼睛,手脚抖得厉害。 等洗了伤包好,又命人往尚药局拿药去,陈弢劭查看完便给了守卫嘱托,去照管别的事了;颜修看外间的黑漆长桌上有些东西,是匕首和弓箭,还有那枚刻下“濡”字的玉佩。 守卫说:“都是那花匠的东西,没什么用了就在此处放着,结了案拿去埋了。” “红玉。”颜修道。 “是白的,沾了血。” 那守卫的手发红,他将那玉佩捞了去,在墙根的桶上洗了,又拿给颜修看,压着声音,说:“瞧瞧,水光剔透的,多漂亮。” [本回未完] 第九回 [贰] 细雨连天,浇在手上透凉,天色暗时,风也刮起来。 囚房的外间点了两个冒着红焰的火盆,陈弼勚穿的是夹袍,再罩了件淡金绣龙的披风,进了这里头,披风差兼芳拿了,仲晴明便伸手,去戳睡倒在案前的守卫的颈子。 那守卫醒了,立即睁着红透的眼跪地,与陈弼勚行礼问安。 陈弼勚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抬手去翻案上的讯问笔录,看了几眼,头也不抬,说:“让他出来,朕问话。” 立即有侍卫去了,将囚房的窄门打开,不多时,将那死尸般的人拖了出来。 听陈弼勚的话赐了座,仲晴明也握着剑去寒食身旁站了,又由两名侍卫按着那人的肩膀。 “咱们不必耗费时间,你可还有要说的?”陈弼勚低声地问。 寒食脸庞上被血染满,似是寻不见鼻子眼睛了,他的头挂在脖子上,沉重地前倾,他抬起带着血痂的眼皮,将那发着冷光的眼仁露出,答:“没有。” “是否受了熹赫王的指派?” “我能活命至今,得须感谢王爷王妃二人,他们全不知情。” 陈弼勚拿了茶,他转头,唤:“兼芳。” 兼芳手臂上还搭着那披风,他像是被冷坏了,总不住地打颤,他用上齿咬着发白的嘴皮,说:“陛下,我早吩咐下去了,此时该在路上了。” 仲晴明机敏,他立即上前,在兼芳身边站了,他问:“你可好?” “我没什么事。” 兼芳说着着话,脸色愈发地白透了,他轻咳两声,仲晴明便喊侍卫来,硬扶了他出去。 “兼大人受了风寒,不便待在此处。”仲晴明说。 陈弼勚也未多言,他饮了一口茶,问:“你受了谁的吩咐?有什么同党?” “否。” 寒食抬起眼,那眼珠似乎要跳出来,他直视着陈弼勚,摇了摇头。 此时,侍卫领了拎食盒的内侍来,他行礼,道:“陛下万安,奴才受兼大人的嘱托,备了饺子来此,是一人食。” “给我吧。”仲晴明自去接了,且将那内侍差走了。 陈弼勚站起身,他不怒而威,朝此处的小窗外看,道:“明日是立冬,你若是不预备过,今日就把饺子吃了,你若是预备过,那也将饺子吃了,咱们慢聊。” 寒食的声音里带着哑意,他冷笑半声,说:“我供出什么你也不会让我活的,可我的确没什么要供出的,此事仅我一人谋划,那日雨夜刺伤人的也是我,围猎时我偷了那位女官的药,其他的,你们也都知道了,没有旁人。” 仲晴明将那食盒放着了。 众人又往外去,欲离开此处,到了室外,却见雨成了小粒的白雪,在地上染了薄薄一层。 门檐下是山阴打着灯笼,一旁站着着了蓝色大袖褙子的颜修。 他这回恭敬地行了礼,语气冰冷,说:“犯人伤得极重,邶洳王再次吩咐下来,毕大人又提醒了,我就来此看他。” “苦你跑一趟。”陈弼勚轻侧着头,瞧见他微低着的脸。 颜修约摸仍在为作作的事生气神伤,因此那样冷淡疏远了,他那日跪过陈弼勚,到此时,反倒像该被跪的那个。 “我为俸禄办事,不必道苦,先进去了。” 雪掉在鼻尖上,分秒不在,化成了冰冷的水珠子,陈弼勚站在那处看颜修和山阴进去,他才转身,对身后的仲晴明说:“走吧。” “陛下,今日夜里由我守着,兼大人需要歇了。”仲晴明说些只有陈弼勚能懂的话。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眼,便愈发笃定,有些事不必再三求证。 陈弼勚咬着牙,去接黑夜中的雪,前头几盏灯笼照着,人像在黑色塘子里泛着光的游鱼,他长吐一口气,说:“侍御师生气了。” 他那样不确定,又有些怯懦,话从舌尖上滑过,还携些对自己的哂笑。 / 颜修带着山阴以公差为由来此处,怎么看都是牵强的事。 他确是从家中来的,原本要挑天黑时候,却碰上了陈弼勚,他心中当下慌乱,后来便好了,见陈弼勚没察觉异样,于是也放下心来。 饺子未吃,在囚房的小桌上放着,下头是光滑的瓷盘,一旁是竹筷和醋,及一壶酒。 寒食仍旧在那短床上,他着了白色短衣,而里间比守卫休息的外间冷许多,颜修曲腿跪下,去翻寒食的眼底瞧,他见那处已泛起了骇人的青黑色,便乱了心神,他咬紧牙关,问:“你吃了什么?” 寒食还有气,欲说话,便知觉嘴边被颜修塞进了药丸,他咳起来,睁开眼睛。 此人艰难地喘气,道:“毒,不可治。” 颜修的气息也抖起来,问他:“你为何有‘濡’字的玉佩?” “曾经有个名,就是‘濡’。” 山阴后退了几步,让出个空,守卫从外进来,站在了此处。 “次药能解百毒。”颜修说。 寒食说:“解不了,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从后看,颜修只留一个单薄的、轻颤的脊背,以及瘦而锋利的肩,他将褙子脱下,与寒食盖上,自己仍旧在那处跪着,回身来,对守卫说:“人快不好了。” 守卫见颜修眼眶通红,便细声劝慰:“大人,你不必惊慌,陛下方才的讯问未果,明日立冬,饺子现在就来,咱们也懂了。” 寒食再闭上了眼,费了力气也睁开一点,血色自他脸上退下,又周身染上青黄,他手脚僵硬,艰难地说:“告诉陈昶的后人,杳和五十八年惨遭灭门的颜家,还有颜濡一人,在此。” 那守卫机敏地向前,细听。 颜修顾不得掉到腮边的眼泪,他极力地平静,道:“你不必担忧,我娘说过:‘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我……”颜濡的气息渐缓,他只能极力猛地去吸,才得说话,他低声道,“我知晓了。” 在那蓝色的、极暖和的褙子下头,颜修紧紧捏着颜濡僵硬的手,他不敢痛哭,以为自己握了一段冰冷的木头,他欲用一次外山巫术,也不想顾得这宫中的条条框框了。 可颜修没了多言的机会。 很多的守卫来了,见那人没了气,便盖上白布,抬着走了,颜修与山阴在一旁站着,颜修忽然回身,到外间去翻墙边放杂物的盒子,那里头是些颜濡的遗物,那玉佩也在,与颜修见过的那个同样,只是一个刻“漙”,一个刻“濡”。 颜漙是父亲,颜濡是父亲的弟弟。 颜修将玉佩拿走了,也不顾是否会引起疑虑,他还瞧见个木槿花形的簪子,但不需要,因此留在了那处。 / 初雪不出清晨就化得不见,立冬休沐,陈弼勚早起往沧华园中练了剑,他着黄衣箭袖,束发轻散,兼芳在外守着,内侍在一旁伺候茶水。 仲晴明从不远处来,陈弼勚正练完了,他喝杯子里的草根汤,内侍说:“陛下,今日立冬,午膳备了羊肉铜锅。” 陈弼勚点了头,转身说:“初雪留不住,起床就不见了。” 仲晴明握着剑,点头,说:“这园中洁净了不少,今日适宜游园会诗。” “也适宜了结几桩旧事了。”陈弼勚踩着脚下尚且湿润的石板,从此处的树丛中穿过,再向前,便是一片活湖,上有水榭廊桥,底下堆满了枯色的荷叶。 水泛着浅淡的青灰色。 仲晴明在他身后跟着,说:“关于那个颜家,定然有当年的案底,我近日便去查找。” “也寻几个知晓情形的人,细究。” “是。” 陈弼勚回了岁华殿,随后,仲花疏也到了,房中搭了圆桌,铜炉浅红,炭火闪烁,雾气向上升腾着,新鲜现切的羊肉上桌,又添了百叶、粉丝、干菇、冰豆腐、菜蔬。 粉彩描金的孔雀瓶子,里头插金黄色的小瓣丹桂。 仲花疏进来便将褙子脱了,交于崖寻拿着,她着了洋红短帔,在圆桌一面坐着,问:“皇后呢,为何不来?” “她近日不走动,不必问了。” “你且收着脾气,对人家好些,也能早添皇子公主。”仲花疏扶着碗喝女侍盛来的热汤,她生得年轻正好,说话和缓柔声,也不是着急的劝告。 陈弼勚将这处的宫人全部差走了,房中只剩他和仲花疏二人。 “朕从未觉得她不好,也从未对她不关心过,但子嗣是命定的事,谁能强求呢?” 仲花疏轻笑,直视着眼前的远处,道:“我听闻你近日不往怀清宫去了。” “近日朝中忙碌。” “忙碌到微服上街,成日与不进之人玩耍,”仲花疏侧过脸来看他,此时,眼中尽是愤恼,她说,“你别忘了,人人都想要这个位子,你怠慢不得。” 陈弼勚逐渐咬起牙,说:“未与不进之人玩耍。” “陛下既听不得我的好话,那罢了,由你深思,自做打算。”仲花疏自然地住嘴,也不再论这些,她自己夹了菜来吃,又看陈弼勚低落,就给他夹了。 陈弼勚仰脸将盅里的酒饮尽,他起身,与仲花疏作揖,说:“母后在此安静吃着,朕随后就回。” 因而,陈弼勚与兼芳一同走了,往沧华园中的千止阁中去,又命御膳房备了些精致酒菜,由几人侍候,炭火暖榻皆有,可自在地临窗观景。 兼芳着了深褐箭袖,也穿得厚了,他仍洒脱明朗,藏好了眼下极端的悲苦,陈弼勚请他对坐,兼芳就从命了。 “那日在赫王府,你可夜半往别处去了?”陈弼勚问他。 兼芳答:“否。” “你可会驯蛇?” “不会。” “你可觉得近来遭了怠慢?” 兼芳迟疑后,深吸一口气,说:“能在陛边当差,是臣一生之幸,从未挑拣过什么。” 陈弼勚亲自斟了黑杜酒来,倾如胶墨,甜香浓郁,他那蓝色瓷盅被推着,到了兼芳眼前。 “尝一尝。”陈弼勚目光锋利,直瞧向兼芳眼中。 陈弼勚柔和地说话,牙关却是紧绷的。 [本回完] 下回说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第九回 [贰] 细雨连天,浇在手上透凉,天色暗时,风也刮起来。 囚房的外间点了两个冒着红焰的火盆,陈弼勚穿的是夹袍,再罩了件淡金绣龙的披风,进了这里头,披风差兼芳拿了,仲晴明便伸手,去戳睡倒在案前的守卫的颈子。 那守卫醒了,立即睁着红透的眼跪地,与陈弼勚行礼问安。 陈弼勚去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他抬手去翻案上的讯问笔录,看了几眼,头也不抬,说:“让他出来,朕问话。” 立即有侍卫去了,将囚房的窄门打开,不多时,将那死尸般的人拖了出来。 听陈弼勚的话赐了座,仲晴明也握着剑去寒食身旁站了,又由两名侍卫按着那人的肩膀。 “咱们不必耗费时间,你可还有要说的?”陈弼勚低声地问。 寒食脸庞上被血染满,似是寻不见鼻子眼睛了,他的头挂在脖子上,沉重地前倾,他抬起带着血痂的眼皮,将那发着冷光的眼仁露出,答:“没有。” “是否受了熹赫王的指派?” “我能活命至今,得须感谢王爷王妃二人,他们全不知情。” 陈弼勚拿了茶,他转头,唤:“兼芳。” 兼芳手臂上还搭着那披风,他像是被冷坏了,总不住地打颤,他用上齿咬着发白的嘴皮,说:“陛下,我早吩咐下去了,此时该在路上了。” 仲晴明机敏,他立即上前,在兼芳身边站了,他问:“你可好?” “我没什么事。” 兼芳说着着话,脸色愈发地白透了,他轻咳两声,仲晴明便喊侍卫来,硬扶了他出去。 “兼大人受了风寒,不便待在此处。”仲晴明说。 陈弼勚也未多言,他饮了一口茶,问:“你受了谁的吩咐?有什么同党?” “否。” 寒食抬起眼,那眼珠似乎要跳出来,他直视着陈弼勚,摇了摇头。 此时,侍卫领了拎食盒的内侍来,他行礼,道:“陛下万安,奴才受兼大人的嘱托,备了饺子来此,是一人食。” “给我吧。”仲晴明自去接了,且将那内侍差走了。 陈弼勚站起身,他不怒而威,朝此处的小窗外看,道:“明日是立冬,你若是不预备过,今日就把饺子吃了,你若是预备过,那也将饺子吃了,咱们慢聊。” 寒食的声音里带着哑意,他冷笑半声,说:“我供出什么你也不会让我活的,可我的确没什么要供出的,此事仅我一人谋划,那日雨夜刺伤人的也是我,围猎时我偷了那位女官的药,其他的,你们也都知道了,没有旁人。” 仲晴明将那食盒放着了。 众人又往外去,欲离开此处,到了室外,却见雨成了小粒的白雪,在地上染了薄薄一层。 门檐下是山阴打着灯笼,一旁站着着了蓝色大袖褙子的颜修。 他这回恭敬地行了礼,语气冰冷,说:“犯人伤得极重,邶洳王再次吩咐下来,毕大人又提醒了,我就来此看他。” “苦你跑一趟。”陈弼勚轻侧着头,瞧见他微低着的脸。 颜修约摸仍在为作作的事生气神伤,因此那样冷淡疏远了,他那日跪过陈弼勚,到此时,反倒像该被跪的那个。 “我为俸禄办事,不必道苦,先进去了。” 雪掉在鼻尖上,分秒不在,化成了冰冷的水珠子,陈弼勚站在那处看颜修和山阴进去,他才转身,对身后的仲晴明说:“走吧。” “陛下,今日夜里由我守着,兼大人需要歇了。”仲晴明说些只有陈弼勚能懂的话。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眼,便愈发笃定,有些事不必再三求证。 陈弼勚咬着牙,去接黑夜中的雪,前头几盏灯笼照着,人像在黑色塘子里泛着光的游鱼,他长吐一口气,说:“侍御师生气了。” 他那样不确定,又有些怯懦,话从舌尖上滑过,还携些对自己的哂笑。 / 颜修带着山阴以公差为由来此处,怎么看都是牵强的事。 他确是从家中来的,原本要挑天黑时候,却碰上了陈弼勚,他心中当下慌乱,后来便好了,见陈弼勚没察觉异样,于是也放下心来。 饺子未吃,在囚房的小桌上放着,下头是光滑的瓷盘,一旁是竹筷和醋,及一壶酒。 寒食仍旧在那短床上,他着了白色短衣,而里间比守卫休息的外间冷许多,颜修曲腿跪下,去翻寒食的眼底瞧,他见那处已泛起了骇人的青黑色,便乱了心神,他咬紧牙关,问:“你吃了什么?” 寒食还有气,欲说话,便知觉嘴边被颜修塞进了药丸,他咳起来,睁开眼睛。 此人艰难地喘气,道:“毒,不可治。” 颜修的气息也抖起来,问他:“你为何有‘濡’字的玉佩?” “曾经有个名,就是‘濡’。” 山阴后退了几步,让出个空,守卫从外进来,站在了此处。 “次药能解百毒。”颜修说。 寒食说:“解不了,齿谷为草,叶满茎薄,舂之炙淬,日与蛇饲,其涎撞地,不生毫木。” 从后看,颜修只留一个单薄的、轻颤的脊背,以及瘦而锋利的肩,他将褙子脱下,与寒食盖上,自己仍旧在那处跪着,回身来,对守卫说:“人快不好了。” 守卫见颜修眼眶通红,便细声劝慰:“大人,你不必惊慌,陛下方才的讯问未果,明日立冬,饺子现在就来,咱们也懂了。” 寒食再闭上了眼,费了力气也睁开一点,血色自他脸上退下,又周身染上青黄,他手脚僵硬,艰难地说:“告诉陈昶的后人,杳和五十八年惨遭灭门的颜家,还有颜濡一人,在此。” 那守卫机敏地向前,细听。 颜修顾不得掉到腮边的眼泪,他极力地平静,道:“你不必担忧,我娘说过:‘白夜风穿雨,生方无断路。’” “我……”颜濡的气息渐缓,他只能极力猛地去吸,才得说话,他低声道,“我知晓了。” 在那蓝色的、极暖和的褙子下头,颜修紧紧捏着颜濡僵硬的手,他不敢痛哭,以为自己握了一段冰冷的木头,他欲用一次外山巫术,也不想顾得这宫中的条条框框了。 可颜修没了多言的机会。 很多的守卫来了,见那人没了气,便盖上白布,抬着走了,颜修与山阴在一旁站着,颜修忽然回身,到外间去翻墙边放杂物的盒子,那里头是些颜濡的遗物,那玉佩也在,与颜修见过的那个同样,只是一个刻“漙”,一个刻“濡”。 颜漙是父亲,颜濡是父亲的弟弟。 颜修将玉佩拿走了,也不顾是否会引起疑虑,他还瞧见个木槿花形的簪子,但不需要,因此留在了那处。 / 初雪不出清晨就化得不见,立冬休沐,陈弼勚早起往沧华园中练了剑,他着黄衣箭袖,束发轻散,兼芳在外守着,内侍在一旁伺候茶水。 仲晴明从不远处来,陈弼勚正练完了,他喝杯子里的草根汤,内侍说:“陛下,今日立冬,午膳备了羊肉铜锅。” 陈弼勚点了头,转身说:“初雪留不住,起床就不见了。” 仲晴明握着剑,点头,说:“这园中洁净了不少,今日适宜游园会诗。” “也适宜了结几桩旧事了。”陈弼勚踩着脚下尚且湿润的石板,从此处的树丛中穿过,再向前,便是一片活湖,上有水榭廊桥,底下堆满了枯色的荷叶。 水泛着浅淡的青灰色。 仲晴明在他身后跟着,说:“关于那个颜家,定然有当年的案底,我近日便去查找。” “也寻几个知晓情形的人,细究。” “是。” 陈弼勚回了岁华殿,随后,仲花疏也到了,房中搭了圆桌,铜炉浅红,炭火闪烁,雾气向上升腾着,新鲜现切的羊肉上桌,又添了百叶、粉丝、干菇、冰豆腐、菜蔬。 粉彩描金的孔雀瓶子,里头插金黄色的小瓣丹桂。 仲花疏进来便将褙子脱了,交于崖寻拿着,她着了洋红短帔,在圆桌一面坐着,问:“皇后呢,为何不来?” “她近日不走动,不必问了。” “你且收着脾气,对人家好些,也能早添皇子公主。”仲花疏扶着碗喝女侍盛来的热汤,她生得年轻正好,说话和缓柔声,也不是着急的劝告。 陈弼勚将这处的宫人全部差走了,房中只剩他和仲花疏二人。 “朕从未觉得她不好,也从未对她不关心过,但子嗣是命定的事,谁能强求呢?” 仲花疏轻笑,直视着眼前的远处,道:“我听闻你近日不往怀清宫去了。” “近日朝中忙碌。” “忙碌到微服上街,成日与不进之人玩耍,”仲花疏侧过脸来看他,此时,眼中尽是愤恼,她说,“你别忘了,人人都想要这个位子,你怠慢不得。” 陈弼勚逐渐咬起牙,说:“未与不进之人玩耍。” “陛下既听不得我的好话,那罢了,由你深思,自做打算。”仲花疏自然地住嘴,也不再论这些,她自己夹了菜来吃,又看陈弼勚低落,就给他夹了。 陈弼勚仰脸将盅里的酒饮尽,他起身,与仲花疏作揖,说:“母后在此安静吃着,朕随后就回。” 因而,陈弼勚与兼芳一同走了,往沧华园中的千止阁中去,又命御膳房备了些精致酒菜,由几人侍候,炭火暖榻皆有,可自在地临窗观景。 兼芳着了深褐箭袖,也穿得厚了,他仍洒脱明朗,藏好了眼下极端的悲苦,陈弼勚请他对坐,兼芳就从命了。 “那日在赫王府,你可夜半往别处去了?”陈弼勚问他。 兼芳答:“否。” “你可会驯蛇?” “不会。” “你可觉得近来遭了怠慢?” 兼芳迟疑后,深吸一口气,说:“能在陛边当差,是臣一生之幸,从未挑拣过什么。” 陈弼勚亲自斟了黑杜酒来,倾如胶墨,甜香浓郁,他那蓝色瓷盅被推着,到了兼芳眼前。 “尝一尝。”陈弼勚目光锋利,直瞧向兼芳眼中。 陈弼勚柔和地说话,牙关却是紧绷的。 [本回完] 下回说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第十回 [壹]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 此一夜下了细小似盐的冰粒,到深夜冷时,再转成了鹅毛样子的雪花。 寒食已经逝世三日,兼芳那日与陈弼勚喝过了酒,便不在他身边侍候,是仲晴明带兼芳来这里的,为崇城一处破败遗弃的院落,宫殿兴许是风光过,那些梁椽上有彩绘描金,可旧时风光落了泥灰,就比那些原本清贫的住所凄寒多了。 雪堆起来了,在地上落了松软晃眼的一层,兼芳只着了白色单薄的里衣,他穿着单靴子踩进湿滑的雪中,他一手上拎着粗陶的酒坛,乌发在头顶任意地挽,插了那根木槿花样的簪子。 月亮到了该圆的时候,可阴云密布,因此天上瞧不见任何,雪落在脸上,知觉的是冰冷,然后是灼烧的烫意。 兼芳抬起手,将簪子摘了,他轻动着嘴,问:“给我的吗?” 偏僻处,院落的厢房里还睡着个侍卫,他房中的灯早就暗了,四处的寂静像一湖凝滞的水,兼芳冻红的指头将簪子握紧了,他再轻问:“是给我的吗?” 雪落在兼芳黑色的头发上,像披向他的一片薄纱,不远处房檐下,灯笼泛着虚弱的暗光。 “归我了。”像是从心底叹出了话,兼芳说完,就勾起嘴笑得肩背颤抖,他站稳了,回身看着那盏野兽眼睛般突兀的灯笼,泪于是出来,挂得颊边全是。 兼芳是雪一样的女子,她眼底泛着柔笑,即便天生薄情的面像,她穿了白衣,那里头一张难言的布终于脱在了别处,此时,发丝如墨,肤色润红,她那双有劲的手从未做过什么纤细事情,她的心像一泓静止却滚烫的热泉。 那时十而有五的兼芳,与那些身份相当的贵胄公子们往赫王府去,帮着陈懋抄写修书的稿子。 寒食四十又二,他玉面风流,沉默时也有洒脱不拘的侠气,他看似无情,养育着饶烟络的一院子花草,也不多言什么,那一群欢声笑言的少年郎,似与他两个世间。 兼芳就在其中,较旁人更高挑俊朗些,穿得青色深衣,束着滑而直的一头黑发。 每人得了木槿花种一抔,寒食只与一旁一位小公子说了当心,兼芳未与他说话,在游园后回了房中,许久之后于市中相见时,季节进了寒冬,兼芳带着剑上前,说:“在下兼芳,木槿过了开花的时日,长得不茂盛,阿叔可有什么好法子?” 寒食道一句:“春季来我园中挖苗,带回去栽种便可。” 那日天色阴沉,远近都是薄雾,寒食着一件黑色布袍,他用那泛红的眼轻瞧着兼芳,手上还拎着一束墨绿色的、针松树的幼苗。 / 天未亮,雪便停了,陈弼勚近乎一夜未睡,他看了些奏章密信,又与才归的特使谈论边塞近况,早朝是照例的,谁也推脱不开,陈弼勚掌权,可又确是无权。 连一回随意的晚起也左右不住。 积雪在地上各处,踩得出那些不深不浅的脚窝,内侍拿了餐食茶点从外来,里头外头两个天地,仲晴明发梢上还有水雾,他的鼻尖发红,脸要冷僵了,进来,行完礼便说:“陛下,兼大人一早被发现死在那处了。” 陈弼勚正背身,他问:“如何死的?” “他唤了蛇自伤,浑身都是乌黑的血洞,手里握着根簪子,面目深青,瞳仁四散,”仲晴明咬着牙叹息,又说,“陛下也猜得不错,他着实是女子。” 陈弼勚转身过来,他直着视线点头,与仲晴明同样,也眼睛泛红,又流不出泪。 “下令,速去请他的父母长兄进宫,将尸首带回去,依照法理定罪,不过,留个全尸吧。”陈弼勚向外间走去,说着。 仲晴明于是领了旨,他带人在外候着,要护陈弼勚去定真殿,天色还黑着,四处的灯笼映得雪光亮白,此时,才刚好有一滴眼泪染在仲晴明腮上,他无奈地点头,又吐气,看向了远方。 木槿又唤朝开暮落花,温柔起此,火红一生,毕于寒风。 文者留诗与兼芳—— 恶热两心少时伤,凉刀苦毒喜上藏。 木槿百株结孤籽,不辞暮日别盛阳。 留诗与寒食、与颜濡—— 翠色笼红近水波,赫王堂下摘花坐。 昨朝俊才明夕死,旧白裙梦嫦淅河。 / 待那些棘手事务过去,天气好了些,冬日的太阳不暖,可仍旧能够是明亮的黄色,沧华园中各景各式,不苍翠处色调和煦,水在晚时会落些薄冰,又被照化了。 陈弼勚由内侍跟从,在沧华园中行走,他也不愿有个明朗去处,只是乱走着散心,此时回头,便见了慢步而来的颜修,他与赵喙同走,接着在陈弼勚身上落了视线,便不语,转身往低处的岔路去。 陈弼勚见仲晴明过来了,便问:“他为何还这般?” “约莫还因为那只鹩哥。” “一只鸟而已,说了错话,自然得受罚,并非朕无理行事吧。”陈弼勚不屑,又苦恼,他继续往前去,便不再与仲晴明说话了。 隔了几日的休沐时候,陈弼勚差人买了五彩鹦鹉,他到桃慵馆门前下车,门外的侍卫将两只鸟笼子拎着,仲晴明也未跟上去。 颜修提早被告知了陛下要来,因此梳洗好了,换了洁净衣裳,他迎来跪了,身旁仆从也同跪,请了陈弼勚的安。 待颜修平身,陈弼勚说:“虽然那只口狂的鹩哥被判了死罪,但今天买来的是五彩鹦鹉,比鹩哥漂亮多了,特来此送给侍御师,赔罪。” “不必,不敢。”颜修说。 他也不怒,气大约消了不少,可仍无法从作作的死里跳脱,待有人将装鹦鹉的笼子呈来了,颜修才道:“我想通了,也不会怪你,本就是我自己的疏忽。” “也不是,你别自责,以后这五彩鹦鹉由你养着,你记得教它好话,别再抹我的面子。” 鹦鹉身上红、蓝、黄各色,生得潇洒美艳,颜修没将鸟收了,他与陈弼勚拌嘴,说:“我养的畜生有大逆不道之言,你该将我同它一起杀了。” “不,”陈弼勚有些许急了,连忙摆手,说,“不,没那么严重。” 颜修霎时觉得陈弼勚是诚心致歉来,便不想怪他了,颜修轻笑起来,陈弼勚也与他一同笑了。 “那你将它埋在了何处?”颜修说,“我隔日去看它。” 陈弼勚的脸色从晴到阴,他忽然抿着嘴,许久,才说:“尸首是寻不见了,在河里淹死了。” 颜修因此点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他受着此事的折磨,又不是极其不悦的,便忍着泪,说:“去房中吧,喝些暖和的。” 身旁那穿着华贵的少年人忽然笑起来,他双眼明亮,弯成两条闪光的河,他说:“你果真信了啊,我逗你玩儿的,它由仲晴明养了些时候,活得好好的。” 颜修忽然两眼发直,他佯装愤怒地抿嘴,伸手将拳头砸在了陈弼勚背上,他说:“小暴君,就知道拿权压我!”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将盛作作的笼子拎来,鹩哥被喂得大了一圈,又强健英武些许,出了笼子便飞去陈弼勚胳膊上,说:“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颜修缓慢地吁气,转身任陈弼勚玩耍,又领他往房中去。 莫瑕领来众丫鬟,将点心和茶上了,又道:“大人,梅姑娘的药我端过去了,她今日脸色不佳,但比昨日好些了。” “她还在?”陈弼勚问。 颜修急忙指了莫瑕下去,剥开桌上的花生,说:“在,我留了她。” “那她几时回瑶台?”陈弼勚又问。 “年后再说吧,冬日多风雪,路途遥远,行路不便。”颜修手上停了,说着话,便将花生仁塞进陈弼勚的手心里,像上回在赫王府时陈弼勚做的那样。 陈弼勚慢悠悠将花生嚼了,他饮着热茶,觉得浑身煦暖,他说:“若是你瞧上了哪个大人的千金,我能为你牵线,梅家无人在朝中任职,兴许会委屈你的。” “情爱从来不能与地位身份同论,”颜修说,“老朽。” “你……”陈弼勚咽下一口茶,慢问,“果真与她——” 少年人的话那么像调笑,又无疑在戳穿什么,颜修忽然有些着急,便说:“没那回事。” 他视线落在低处,继续剥开手上的东西,他一边沉思一边埋脸,又轻声地说:“有些事情总在变,人也在变。” 陈弼勚抿着嘴,忽然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知道兼芳的事了,”颜修转了话锋,他将外头的褙子脱了,在那桌旁支着胳膊,说,“还有,那位死在囚房里的刺客,你是否知道了他的来处?” “还在调查,恕我暂时不能奉告。” “好,那便不说了。”颜修给陈弼勚添了茶,他心里藏着事情,知晓颜濡的身世定会揭露,他怕那时候陈弼勚会疑惑他的身份,从而将两人置于对立的境地。 颜修不似颜幽那样坚持有着复仇的目的,他为颜濡及全家悲痛,又无法以断送陈弼勚的性命来打破如今安和的一切。 陈弼勚再笑得放肆一回,他轻巧地戳颜修的肩膀,说:“咱们谈论些有趣的。” “什么有趣?”颜修饮着茶问他。 [本回未完] 第十回 [壹] 假男儿木槿钗前死 野侠客翠雀酒下悲 —— 此一夜下了细小似盐的冰粒,到深夜冷时,再转成了鹅毛样子的雪花。 寒食已经逝世三日,兼芳那日与陈弼勚喝过了酒,便不在他身边侍候,是仲晴明带兼芳来这里的,为崇城一处破败遗弃的院落,宫殿兴许是风光过,那些梁椽上有彩绘描金,可旧时风光落了泥灰,就比那些原本清贫的住所凄寒多了。 雪堆起来了,在地上落了松软晃眼的一层,兼芳只着了白色单薄的里衣,他穿着单靴子踩进湿滑的雪中,他一手上拎着粗陶的酒坛,乌发在头顶任意地挽,插了那根木槿花样的簪子。 月亮到了该圆的时候,可阴云密布,因此天上瞧不见任何,雪落在脸上,知觉的是冰冷,然后是灼烧的烫意。 兼芳抬起手,将簪子摘了,他轻动着嘴,问:“给我的吗?” 偏僻处,院落的厢房里还睡着个侍卫,他房中的灯早就暗了,四处的寂静像一湖凝滞的水,兼芳冻红的指头将簪子握紧了,他再轻问:“是给我的吗?” 雪落在兼芳黑色的头发上,像披向他的一片薄纱,不远处房檐下,灯笼泛着虚弱的暗光。 “归我了。”像是从心底叹出了话,兼芳说完,就勾起嘴笑得肩背颤抖,他站稳了,回身看着那盏野兽眼睛般突兀的灯笼,泪于是出来,挂得颊边全是。 兼芳是雪一样的女子,她眼底泛着柔笑,即便天生薄情的面像,她穿了白衣,那里头一张难言的布终于脱在了别处,此时,发丝如墨,肤色润红,她那双有劲的手从未做过什么纤细事情,她的心像一泓静止却滚烫的热泉。 那时十而有五的兼芳,与那些身份相当的贵胄公子们往赫王府去,帮着陈懋抄写修书的稿子。 寒食四十又二,他玉面风流,沉默时也有洒脱不拘的侠气,他看似无情,养育着饶烟络的一院子花草,也不多言什么,那一群欢声笑言的少年郎,似与他两个世间。 兼芳就在其中,较旁人更高挑俊朗些,穿得青色深衣,束着滑而直的一头黑发。 每人得了木槿花种一抔,寒食只与一旁一位小公子说了当心,兼芳未与他说话,在游园后回了房中,许久之后于市中相见时,季节进了寒冬,兼芳带着剑上前,说:“在下兼芳,木槿过了开花的时日,长得不茂盛,阿叔可有什么好法子?” 寒食道一句:“春季来我园中挖苗,带回去栽种便可。” 那日天色阴沉,远近都是薄雾,寒食着一件黑色布袍,他用那泛红的眼轻瞧着兼芳,手上还拎着一束墨绿色的、针松树的幼苗。 / 天未亮,雪便停了,陈弼勚近乎一夜未睡,他看了些奏章密信,又与才归的特使谈论边塞近况,早朝是照例的,谁也推脱不开,陈弼勚掌权,可又确是无权。 连一回随意的晚起也左右不住。 积雪在地上各处,踩得出那些不深不浅的脚窝,内侍拿了餐食茶点从外来,里头外头两个天地,仲晴明发梢上还有水雾,他的鼻尖发红,脸要冷僵了,进来,行完礼便说:“陛下,兼大人一早被发现死在那处了。” 陈弼勚正背身,他问:“如何死的?” “他唤了蛇自伤,浑身都是乌黑的血洞,手里握着根簪子,面目深青,瞳仁四散,”仲晴明咬着牙叹息,又说,“陛下也猜得不错,他着实是女子。” 陈弼勚转身过来,他直着视线点头,与仲晴明同样,也眼睛泛红,又流不出泪。 “下令,速去请他的父母长兄进宫,将尸首带回去,依照法理定罪,不过,留个全尸吧。”陈弼勚向外间走去,说着。 仲晴明于是领了旨,他带人在外候着,要护陈弼勚去定真殿,天色还黑着,四处的灯笼映得雪光亮白,此时,才刚好有一滴眼泪染在仲晴明腮上,他无奈地点头,又吐气,看向了远方。 木槿又唤朝开暮落花,温柔起此,火红一生,毕于寒风。 文者留诗与兼芳—— 恶热两心少时伤,凉刀苦毒喜上藏。 木槿百株结孤籽,不辞暮日别盛阳。 留诗与寒食、与颜濡—— 翠色笼红近水波,赫王堂下摘花坐。 昨朝俊才明夕死,旧白裙梦嫦淅河。 / 待那些棘手事务过去,天气好了些,冬日的太阳不暖,可仍旧能够是明亮的黄色,沧华园中各景各式,不苍翠处色调和煦,水在晚时会落些薄冰,又被照化了。 陈弼勚由内侍跟从,在沧华园中行走,他也不愿有个明朗去处,只是乱走着散心,此时回头,便见了慢步而来的颜修,他与赵喙同走,接着在陈弼勚身上落了视线,便不语,转身往低处的岔路去。 陈弼勚见仲晴明过来了,便问:“他为何还这般?” “约莫还因为那只鹩哥。” “一只鸟而已,说了错话,自然得受罚,并非朕无理行事吧。”陈弼勚不屑,又苦恼,他继续往前去,便不再与仲晴明说话了。 隔了几日的休沐时候,陈弼勚差人买了五彩鹦鹉,他到桃慵馆门前下车,门外的侍卫将两只鸟笼子拎着,仲晴明也未跟上去。 颜修提早被告知了陛下要来,因此梳洗好了,换了洁净衣裳,他迎来跪了,身旁仆从也同跪,请了陈弼勚的安。 待颜修平身,陈弼勚说:“虽然那只口狂的鹩哥被判了死罪,但今天买来的是五彩鹦鹉,比鹩哥漂亮多了,特来此送给侍御师,赔罪。” “不必,不敢。”颜修说。 他也不怒,气大约消了不少,可仍无法从作作的死里跳脱,待有人将装鹦鹉的笼子呈来了,颜修才道:“我想通了,也不会怪你,本就是我自己的疏忽。” “也不是,你别自责,以后这五彩鹦鹉由你养着,你记得教它好话,别再抹我的面子。” 鹦鹉身上红、蓝、黄各色,生得潇洒美艳,颜修没将鸟收了,他与陈弼勚拌嘴,说:“我养的畜生有大逆不道之言,你该将我同它一起杀了。” “不,”陈弼勚有些许急了,连忙摆手,说,“不,没那么严重。” 颜修霎时觉得陈弼勚是诚心致歉来,便不想怪他了,颜修轻笑起来,陈弼勚也与他一同笑了。 “那你将它埋在了何处?”颜修说,“我隔日去看它。” 陈弼勚的脸色从晴到阴,他忽然抿着嘴,许久,才说:“尸首是寻不见了,在河里淹死了。” 颜修因此点头,也不再多说些什么,他受着此事的折磨,又不是极其不悦的,便忍着泪,说:“去房中吧,喝些暖和的。” 身旁那穿着华贵的少年人忽然笑起来,他双眼明亮,弯成两条闪光的河,他说:“你果真信了啊,我逗你玩儿的,它由仲晴明养了些时候,活得好好的。” 颜修忽然两眼发直,他佯装愤怒地抿嘴,伸手将拳头砸在了陈弼勚背上,他说:“小暴君,就知道拿权压我!” 这时候,又有人进来,将盛作作的笼子拎来,鹩哥被喂得大了一圈,又强健英武些许,出了笼子便飞去陈弼勚胳膊上,说:“参见陛下,参见陛下。” 颜修缓慢地吁气,转身任陈弼勚玩耍,又领他往房中去。 莫瑕领来众丫鬟,将点心和茶上了,又道:“大人,梅姑娘的药我端过去了,她今日脸色不佳,但比昨日好些了。” “她还在?”陈弼勚问。 颜修急忙指了莫瑕下去,剥开桌上的花生,说:“在,我留了她。” “那她几时回瑶台?”陈弼勚又问。 “年后再说吧,冬日多风雪,路途遥远,行路不便。”颜修手上停了,说着话,便将花生仁塞进陈弼勚的手心里,像上回在赫王府时陈弼勚做的那样。 陈弼勚慢悠悠将花生嚼了,他饮着热茶,觉得浑身煦暖,他说:“若是你瞧上了哪个大人的千金,我能为你牵线,梅家无人在朝中任职,兴许会委屈你的。” “情爱从来不能与地位身份同论,”颜修说,“老朽。” “你……”陈弼勚咽下一口茶,慢问,“果真与她——” 少年人的话那么像调笑,又无疑在戳穿什么,颜修忽然有些着急,便说:“没那回事。” 他视线落在低处,继续剥开手上的东西,他一边沉思一边埋脸,又轻声地说:“有些事情总在变,人也在变。” 陈弼勚抿着嘴,忽然说:“我不懂你的话。” “我知道兼芳的事了,”颜修转了话锋,他将外头的褙子脱了,在那桌旁支着胳膊,说,“还有,那位死在囚房里的刺客,你是否知道了他的来处?” “还在调查,恕我暂时不能奉告。” “好,那便不说了。”颜修给陈弼勚添了茶,他心里藏着事情,知晓颜濡的身世定会揭露,他怕那时候陈弼勚会疑惑他的身份,从而将两人置于对立的境地。 颜修不似颜幽那样坚持有着复仇的目的,他为颜濡及全家悲痛,又无法以断送陈弼勚的性命来打破如今安和的一切。 陈弼勚再笑得放肆一回,他轻巧地戳颜修的肩膀,说:“咱们谈论些有趣的。” “什么有趣?”颜修饮着茶问他。 [本回未完] 第十回 [贰] 陈弜漪这日又偷了陈弼勚的猫,她受不住繁重的课业,因此从月阔宫中逃了,往怀清宫去找屈瑶,可门外女侍低着眉眼苦恼,说:“公主请轻些进来,殿下得了头疼病,在睡着。” 闻风静卧在陈弜漪怀中,她搔它头顶的毛,从殿外向里,到了屈瑶的寝房中,太阳正斜照进来,那床帐背后是起伏正缓的呼吸。 “皇嫂。”陈弜漪很轻地唤她。 屈瑶立即伸了手来,将床帐掀开,她比往日更瘦削虚弱些,一室立即上去,将帐子挂起,又帮屈瑶寻得一个舒适的动作倚靠着。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都不见你来。”屈瑶问她。 陈弜漪将猫放去屈瑶身前,她道:“文学、经学、礼乐、骑射;我要被装满,憋成个傻瓜了。” “你只顾着贪耍,又偷了人家的猫。”屈瑶笑道。 “学了那些也无用,我在宫中不愁吃穿,什么都不愁。”陈弜漪皱起清秀的眉头,她坐去床边,说道。 屈瑶伸手接猫,又将公主跑乱的前襟整好了,她面目严肃起来,说:“切勿有坐享其成的念头,你尚年幼,你的兄长能护你,太后能尽力成全你,可今后该如何,若是这皇权有了变数,你该去何处,你被陛下赐了婚又不愿,你又该如何?想没想过?” 陈弼勚扬起那张秀丽的小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 “你得有自己的志向啊,你要早做打算,不能被他人困住,你要知道,权力在旁,情是不值一提的。” 屈瑶的唇边泛白,她再倚靠得更端正,叹着气,说:“别成皇嫂这样的人,别被他人束缚着逃不脱。” “可是,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做皇后呢?” 陈弜漪在后宫中被虚假的安稳浸泡惯了,她又未深思过,因此无法换个位置去想屈瑶的话,她也伸手去逗猫,看着屈瑶含泪的眼睛,就掏出了身上的手绢,给她擦泪。 这公主又咬着唇角想了半天,忽然用手轻抚上屈瑶的腹部,问她:“这里头,有孩子了吗?我梦见你生了位公主。” “还没。”屈瑶答她。 “以后会有的,我能带着她玩儿。” 陈弜漪独自有着个美好绮丽的世间,她再次挂起灵动的笑,弯了眼睛去摸屈瑶的肚子,她有些瘦弱,可浑身净是活力,在这宫里上蹿下跳一番,又留着,陪屈瑶吃了晚膳。 而天将黑时,陈弼勚才到了月阔宫,他与仲花疏请安,便在餐桌旁坐了,此处烧着炭火,向人的身上送温,那些伺候的人均听从陈弼勚的话,退下了。 “母后,因为要事所需,仲晴明近日将案底寻见,我才细知杳和五十八年颜府灭门一事,”陈弼勚未将筷子拿起来,他问,“母后可知道此事?” 仲花疏在自己宫中穿得简单些,她嘴边的笑没了,垂下眼思索,说:“我知道此事。” “那颜家是否还有何人活着?” 仲花疏思索后,答:“此案由柯韶督办,犹记当年是他亲自验完身份,确是全死了。” 陈弼勚缓慢点头,他沉稳地想后,再问:“案底记载,泱京药商颜氏一族抗旨等数罪,但读不出何事能致此惨刑,以我的了解,父皇不是那般昏庸的人。” “他也有昏庸的时候,他年老了。”仲花疏喝下半口水,话说得含混不清,她起身亲自盛了百合鲫鱼汤,递去陈弼勚眼前。 自然能觉察出仲花疏的隐瞒,陈弼勚略微怒了,他再用低沉的声嗓,问:“到底是何事?” 再补上:“生离死别、夺权依势,我都见识过了,没什么是不能听的。” 仲花疏压制着要乱掉的气息。 她眼圈发红,无意间皱起了鼻根,在坐好之后抬眼。 烛火闪动时,仲花疏的眼皮也在闪动,她说:“我多年都不愿提起——” 陈弼勚急切说道:“你可知颜家曾还有活着的后人?他要杀我。” “那日的刺客?”仲花疏将筷子放了,忧愁染在脸上。 陈弼勚答她:“是。” 此处熏一味清淡微苦的香,灯火映得房门廊道通明,餐食总新鲜变着样子,有内侍来,往炙牛肉的锅子下头加了烧得通红的、小截的炭。 仲花疏将睫根抬起,缓慢道来。 “你的父皇那时候龙体劳损,自觉得命不久矣,直到夏日正盛,我生了你,他忽然久疾痊愈,精神重振,因而,众人传说你是祥瑞之体,你的父皇对你喜爱更甚,他为了延年益寿,便由术士之指,去寻传言里药商颜漙(tuān)家藏的百岁之方,请他们进宫为医,可颜家抗旨不遵,你父皇本要弃去此路,也未想治他们重罪,”仲花疏言到此处,忽然深吸着气,她牙关颤抖起来,说,“可密探来报,颜漙之妻温素月,用外山巫术在石山设阵,咒陈昶之幼子弼勚身死魂飞,尸骨不存。” 仲花疏用细手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她道:“你的父皇一时震怒,旧疾复发,苦不堪言,这才治了颜家的罪。” “因为我吗?”陈弼勚视线滞在那处了,他的手不经意地握拳,问。 “此后为保你平安康健,才在石山毒阵近处开垦荒岭,修筑了南潋宫。”仲花疏话毕,眉目均皱起来,她少有地、开始放肆地流泪。 陈弼勚险些将唇边的肉咬出血迹,他听得这些,不敢轻断陈昶的对错,他少在仲花疏跟前亲近温和,这回,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说:“母后,你看,我现在还活着。” 仲花疏的颈间尽是冷透的汗,她身体前倾,脸埋进陈弼勚的怀里,她的手指紧攥住龙袍纹路繁复的布料,便喉间涩疼,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 梅霁泊这日梳洗一番,她许久未有华丽的穿戴,逢着颜修的生辰,因此早将玉镯、钗花、耳坠、项圈配个整齐,又挑了在泱京新做的衣裳,她生得浓眉明目,有几分外域的血统,因此被红裙紫袍衬得脱俗,她在房中坐着,有丫鬟来,帮忙将脂粉抹上。 桃慵馆的人,自然比瑶台府中的更机灵得体些,丫鬟赞:“姑娘平日是素雅的好看,这么一打扮,又是鲜艳的好看。” “是么……谢谢。” “颜大人一定喜欢。” 梅霁泊看镜中被蒙上一层淡雾的、自己的脸,她笑,又焦虑,因此难得平静,无法回这丫鬟的话,就说:“梳妆不为旁人的喜欢,我要为他庆贺生辰,只为得体些。” “那梅姑娘,有没有话独自与大人说?”丫鬟凑近,几分羞怯地问询着。 梅霁泊是个侠客,她向来是有话便说、有话便问的,可此回又不同了,她彳亍间颊面微红,愁苦地叹气,道:“有时候太突然会伤人的,也会伤心。” 丫鬟弯着小嘴笑起来了,她道:“大人一向少与人来往,他既然带姑娘回府了,自然是觉得姑娘好。咱们私下聊天的时候,也都说姑娘好。” 梅霁泊笑得声音爽朗,说:“我可既不贤惠,也不温柔。” 窗外一颗摇着空枝的槐树,阴天,梅霁泊开了门出来,她迈出几步后,忽觉得一阵西风袭来,浑身都冷得透了。 即便时生辰,颜修也是将晚才回桃慵馆,他回院中洗手更衣,莫瑕面色紧张,她将山阴也唤来,山阴行了礼,对颜修说:“今日梅姑娘做主,将晚膳设在她院中,她说为大人备了好酒。” 莫瑕压着声,笑道:“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大人怕是快不认得她了。”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颜修说罢转身,又补上,“你们休要出去乱说。” 他摘了簪子,黑绳挽发,着白色衣袍,将脸手净了,就往梅霁泊暂住的院子里去,那处生着高大的洋槐,此时漫天得见枯枝,青瓦灰墙在,门前是两盏绘了喜鹊的灯笼。 酒宴设在厅中,里边暖和,因此不见呼吸的白烟,人被烘得暖软般,脸都是和煦的。 梅霁泊见面便说:“寿星,该我去迎你的。” “不必,这处我还认得路。”颜修话毕就坐下,脸上既无笑,也无冷漠,他足够得体了,自谢了梅霁泊亲斟的酒。 “此酒是琼涉翠雀花淡泡,基本无毒。” 颜修仅嗅了那酒,便将杯子移开,他说:“太烈了,我唤人去烫些花雕,比这个好。” “也罢。”梅霁泊思虑后顾及颜修的酒量,就依他,使了丫鬟去烫些酒来。 桌上是豉油鸡、葱姜肉蟹、酿豆腐、卤水等菜色,又上了扶汕常吃的萝卜牛腩煲,仆从退下,梅霁泊为颜修布菜,她说:“在宫中自有在宫中的难处,也不知你要不要倾诉,若是想说了,就不要顾忌,我知道你自在惯了。” “我也曾受不住束缚,想走的,可转眼到冬季,雪也下了几场,还是没走,”颜修握了方尾刻花的竹筷,“陛下今日路过太医署,将侍卫的剑拿着,还专来问候我。我原本不屑很多东西,如今却以为受了殊宠,那日想走时,更多的不是解脱,而是不舍。” “我与你不同,”梅霁泊见有丫鬟进来,也未避讳,她说,“何处都成不了我的家,游荡才是我毕生志向,其实我原以为,你也是的。” 颜修将酒壶接了,丫鬟便下去,他将热酒斟上两杯,说:“我也以为我是,可错了,我突兀来此,结识了江湖传言里年少无为的暴君,为皇家行医,违去医济人间的志向,我知道我在往深渊里行走,可我仍旧停不住。” 花雕甜涩,食管里滚烫一片,颜修连饮了两杯。 梅霁泊愣住了,疑惑而无措,她静屏着息,道:“我漂泊得多了,突然与你重逢,且在桃慵馆住了些时日,我忽然也觉得,有个安稳靠处,也是好的。” 梅霁泊将话说到显眼处了,她知道,若是颜修愿意去懂,那自然会立即懂的。 “你注定要做个侠客的,泱京颜府和桃慵馆,均是你的歇处,可我懂你停不了,”颜修用澄澈的眼神看向她,而后,低声地说,“别管我了。” 梅霁泊举杯,喝了三次,她抖着唇角,说:“好,明白。” 此两人半夜不眠,颜修喝得过量,被山阴搀去歇了,梅霁泊匆忙拆下满身珠玉锦缎,着了来时的红色箭袖,又带着兔毛短帔。 背上是蓝柄利剑,厚黑的云团被风刮散,露出眉毛似的月亮,她不留一纸书信,连夜,向别处走了。 [本回未完] 第十回 [贰] 陈弜漪这日又偷了陈弼勚的猫,她受不住繁重的课业,因此从月阔宫中逃了,往怀清宫去找屈瑶,可门外女侍低着眉眼苦恼,说:“公主请轻些进来,殿下得了头疼病,在睡着。” 闻风静卧在陈弜漪怀中,她搔它头顶的毛,从殿外向里,到了屈瑶的寝房中,太阳正斜照进来,那床帐背后是起伏正缓的呼吸。 “皇嫂。”陈弜漪很轻地唤她。 屈瑶立即伸了手来,将床帐掀开,她比往日更瘦削虚弱些,一室立即上去,将帐子挂起,又帮屈瑶寻得一个舒适的动作倚靠着。 “你这几日去了何处?都不见你来。”屈瑶问她。 陈弜漪将猫放去屈瑶身前,她道:“文学、经学、礼乐、骑射;我要被装满,憋成个傻瓜了。” “你只顾着贪耍,又偷了人家的猫。”屈瑶笑道。 “学了那些也无用,我在宫中不愁吃穿,什么都不愁。”陈弜漪皱起清秀的眉头,她坐去床边,说道。 屈瑶伸手接猫,又将公主跑乱的前襟整好了,她面目严肃起来,说:“切勿有坐享其成的念头,你尚年幼,你的兄长能护你,太后能尽力成全你,可今后该如何,若是这皇权有了变数,你该去何处,你被陛下赐了婚又不愿,你又该如何?想没想过?” 陈弼勚扬起那张秀丽的小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 “你得有自己的志向啊,你要早做打算,不能被他人困住,你要知道,权力在旁,情是不值一提的。” 屈瑶的唇边泛白,她再倚靠得更端正,叹着气,说:“别成皇嫂这样的人,别被他人束缚着逃不脱。” “可是,天下哪个女子不想做皇后呢?” 陈弜漪在后宫中被虚假的安稳浸泡惯了,她又未深思过,因此无法换个位置去想屈瑶的话,她也伸手去逗猫,看着屈瑶含泪的眼睛,就掏出了身上的手绢,给她擦泪。 这公主又咬着唇角想了半天,忽然用手轻抚上屈瑶的腹部,问她:“这里头,有孩子了吗?我梦见你生了位公主。” “还没。”屈瑶答她。 “以后会有的,我能带着她玩儿。” 陈弜漪独自有着个美好绮丽的世间,她再次挂起灵动的笑,弯了眼睛去摸屈瑶的肚子,她有些瘦弱,可浑身净是活力,在这宫里上蹿下跳一番,又留着,陪屈瑶吃了晚膳。 而天将黑时,陈弼勚才到了月阔宫,他与仲花疏请安,便在餐桌旁坐了,此处烧着炭火,向人的身上送温,那些伺候的人均听从陈弼勚的话,退下了。 “母后,因为要事所需,仲晴明近日将案底寻见,我才细知杳和五十八年颜府灭门一事,”陈弼勚未将筷子拿起来,他问,“母后可知道此事?” 仲花疏在自己宫中穿得简单些,她嘴边的笑没了,垂下眼思索,说:“我知道此事。” “那颜家是否还有何人活着?” 仲花疏思索后,答:“此案由柯韶督办,犹记当年是他亲自验完身份,确是全死了。” 陈弼勚缓慢点头,他沉稳地想后,再问:“案底记载,泱京药商颜氏一族抗旨等数罪,但读不出何事能致此惨刑,以我的了解,父皇不是那般昏庸的人。” “他也有昏庸的时候,他年老了。”仲花疏喝下半口水,话说得含混不清,她起身亲自盛了百合鲫鱼汤,递去陈弼勚眼前。 自然能觉察出仲花疏的隐瞒,陈弼勚略微怒了,他再用低沉的声嗓,问:“到底是何事?” 再补上:“生离死别、夺权依势,我都见识过了,没什么是不能听的。” 仲花疏压制着要乱掉的气息。 她眼圈发红,无意间皱起了鼻根,在坐好之后抬眼。 烛火闪动时,仲花疏的眼皮也在闪动,她说:“我多年都不愿提起——” 陈弼勚急切说道:“你可知颜家曾还有活着的后人?他要杀我。” “那日的刺客?”仲花疏将筷子放了,忧愁染在脸上。 陈弼勚答她:“是。” 此处熏一味清淡微苦的香,灯火映得房门廊道通明,餐食总新鲜变着样子,有内侍来,往炙牛肉的锅子下头加了烧得通红的、小截的炭。 仲花疏将睫根抬起,缓慢道来。 “你的父皇那时候龙体劳损,自觉得命不久矣,直到夏日正盛,我生了你,他忽然久疾痊愈,精神重振,因而,众人传说你是祥瑞之体,你的父皇对你喜爱更甚,他为了延年益寿,便由术士之指,去寻传言里药商颜漙(tuān)家藏的百岁之方,请他们进宫为医,可颜家抗旨不遵,你父皇本要弃去此路,也未想治他们重罪,”仲花疏言到此处,忽然深吸着气,她牙关颤抖起来,说,“可密探来报,颜漙之妻温素月,用外山巫术在石山设阵,咒陈昶之幼子弼勚身死魂飞,尸骨不存。” 仲花疏用细手攥紧了心口处的衣料,她道:“你的父皇一时震怒,旧疾复发,苦不堪言,这才治了颜家的罪。” “因为我吗?”陈弼勚视线滞在那处了,他的手不经意地握拳,问。 “此后为保你平安康健,才在石山毒阵近处开垦荒岭,修筑了南潋宫。”仲花疏话毕,眉目均皱起来,她少有地、开始放肆地流泪。 陈弼勚险些将唇边的肉咬出血迹,他听得这些,不敢轻断陈昶的对错,他少在仲花疏跟前亲近温和,这回,上前揽住了她的肩膀,说:“母后,你看,我现在还活着。” 仲花疏的颈间尽是冷透的汗,她身体前倾,脸埋进陈弼勚的怀里,她的手指紧攥住龙袍纹路繁复的布料,便喉间涩疼,再说不出任何话了。 / 梅霁泊这日梳洗一番,她许久未有华丽的穿戴,逢着颜修的生辰,因此早将玉镯、钗花、耳坠、项圈配个整齐,又挑了在泱京新做的衣裳,她生得浓眉明目,有几分外域的血统,因此被红裙紫袍衬得脱俗,她在房中坐着,有丫鬟来,帮忙将脂粉抹上。 桃慵馆的人,自然比瑶台府中的更机灵得体些,丫鬟赞:“姑娘平日是素雅的好看,这么一打扮,又是鲜艳的好看。” “是么……谢谢。” “颜大人一定喜欢。” 梅霁泊看镜中被蒙上一层淡雾的、自己的脸,她笑,又焦虑,因此难得平静,无法回这丫鬟的话,就说:“梳妆不为旁人的喜欢,我要为他庆贺生辰,只为得体些。” “那梅姑娘,有没有话独自与大人说?”丫鬟凑近,几分羞怯地问询着。 梅霁泊是个侠客,她向来是有话便说、有话便问的,可此回又不同了,她彳亍间颊面微红,愁苦地叹气,道:“有时候太突然会伤人的,也会伤心。” 丫鬟弯着小嘴笑起来了,她道:“大人一向少与人来往,他既然带姑娘回府了,自然是觉得姑娘好。咱们私下聊天的时候,也都说姑娘好。” 梅霁泊笑得声音爽朗,说:“我可既不贤惠,也不温柔。” 窗外一颗摇着空枝的槐树,阴天,梅霁泊开了门出来,她迈出几步后,忽觉得一阵西风袭来,浑身都冷得透了。 即便时生辰,颜修也是将晚才回桃慵馆,他回院中洗手更衣,莫瑕面色紧张,她将山阴也唤来,山阴行了礼,对颜修说:“今日梅姑娘做主,将晚膳设在她院中,她说为大人备了好酒。” 莫瑕压着声,笑道:“她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大人怕是快不认得她了。” “我知道了,这就过去,”颜修说罢转身,又补上,“你们休要出去乱说。” 他摘了簪子,黑绳挽发,着白色衣袍,将脸手净了,就往梅霁泊暂住的院子里去,那处生着高大的洋槐,此时漫天得见枯枝,青瓦灰墙在,门前是两盏绘了喜鹊的灯笼。 酒宴设在厅中,里边暖和,因此不见呼吸的白烟,人被烘得暖软般,脸都是和煦的。 梅霁泊见面便说:“寿星,该我去迎你的。” “不必,这处我还认得路。”颜修话毕就坐下,脸上既无笑,也无冷漠,他足够得体了,自谢了梅霁泊亲斟的酒。 “此酒是琼涉翠雀花淡泡,基本无毒。” 颜修仅嗅了那酒,便将杯子移开,他说:“太烈了,我唤人去烫些花雕,比这个好。” “也罢。”梅霁泊思虑后顾及颜修的酒量,就依他,使了丫鬟去烫些酒来。 桌上是豉油鸡、葱姜肉蟹、酿豆腐、卤水等菜色,又上了扶汕常吃的萝卜牛腩煲,仆从退下,梅霁泊为颜修布菜,她说:“在宫中自有在宫中的难处,也不知你要不要倾诉,若是想说了,就不要顾忌,我知道你自在惯了。” “我也曾受不住束缚,想走的,可转眼到冬季,雪也下了几场,还是没走,”颜修握了方尾刻花的竹筷,“陛下今日路过太医署,将侍卫的剑拿着,还专来问候我。我原本不屑很多东西,如今却以为受了殊宠,那日想走时,更多的不是解脱,而是不舍。” “我与你不同,”梅霁泊见有丫鬟进来,也未避讳,她说,“何处都成不了我的家,游荡才是我毕生志向,其实我原以为,你也是的。” 颜修将酒壶接了,丫鬟便下去,他将热酒斟上两杯,说:“我也以为我是,可错了,我突兀来此,结识了江湖传言里年少无为的暴君,为皇家行医,违去医济人间的志向,我知道我在往深渊里行走,可我仍旧停不住。” 花雕甜涩,食管里滚烫一片,颜修连饮了两杯。 梅霁泊愣住了,疑惑而无措,她静屏着息,道:“我漂泊得多了,突然与你重逢,且在桃慵馆住了些时日,我忽然也觉得,有个安稳靠处,也是好的。” 梅霁泊将话说到显眼处了,她知道,若是颜修愿意去懂,那自然会立即懂的。 “你注定要做个侠客的,泱京颜府和桃慵馆,均是你的歇处,可我懂你停不了,”颜修用澄澈的眼神看向她,而后,低声地说,“别管我了。” 梅霁泊举杯,喝了三次,她抖着唇角,说:“好,明白。” 此两人半夜不眠,颜修喝得过量,被山阴搀去歇了,梅霁泊匆忙拆下满身珠玉锦缎,着了来时的红色箭袖,又带着兔毛短帔。 背上是蓝柄利剑,厚黑的云团被风刮散,露出眉毛似的月亮,她不留一纸书信,连夜,向别处走了。 [本回未完] 第十回 [叁] 回泱京后,陈弥勫休养了些时日,他的旧伤痊愈,人苍老了不少,与那年往汾江前完全不同了。早朝总不能说些闲杂碎事的,待几位臣下将要务奏完,陈弥勫便沉着眸色抬头,道:“陛下,臣有一事。” 殿前合门,白烟从铜炉里扯出环绕的细线,清早的微光从窗缝间进来。 灯是点了众多盏的,陈弼勚在那高处的龙椅上坐,他将内侍递来的茶接了,喝下润嗓,细听陈弥勫的话,而后道:“归荣王请说。” “陛下后室亏匮,储君之位空缺,但思大延安定之计,望陛下早日充实后宫。”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的眼内有闲情也有精光,慢声说:“以朕的年纪,暂不急储着立储君。” 陈弥勫的神色未见转变,他总不悦,也无人敢随意问询他,因此,四周各人噤了声。 “为一国之君,万事该思周全。”陈弥勫道。 “父皇年逾古稀才立朕为太子,未误任何要事,”陈弼勚仍那样半倚着坐,他将茶上的雾气吹了,也不朝下看,说,“储君该经考量才定,不可为一言之断,至于后宫之事,年后开春再议,无需归荣王忧心。” 内侍跪来,接了陈弼勚递出去的杯子。 天逐渐半亮,燕丰王陈弶勃在人后站立久了,他原是闭着眼的,大约在补早朝欠下的觉,他待陈弼勚话落,便吁着气,将眼睛睁开了。 他转身向前,朝着陈弥勫的背影行去,生性孤僻些,因此没抬头,可他仍使力瞪着眉骨下泛干的眼睛。 “陛下,”陈弶勃抬高了声音,他低头道,“归荣王所言正是。” 陈弼勚略微地挺了背,他细瞧此位不常见面的兄长,说:“燕丰王今日有兴早朝啊?” “陛下之嗣乃国之血脉,后宫现今仅皇后一位,选秀之事无法再等,臣觉得该破例,年前便选秀,亦或先娶几位名门闺秀进宫,以——” “胡扯,”陈弼勚也不大怒,他蹙眉,语气淡漠,说,“你当朕是什么?选一帮妃嫔挨着试,觉得好了就宠,觉得不好了就弃在冷宫里养成死人?” 陈弶勃精瘦的脸,仍旧低埋着,说:“此乃君主的特权,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能享尽天下之美,能定人一生之命。” 陈弼勚直身站立起来,道:“燕丰王所说的名门闺秀,哪个都是其父母的期望,都正在一生芳华之时,不是谁的用具玩物,你若还有事上奏,请先知道‘尊人’,再行其事。” 四下陷进沉寂中,天光愈发亮了,丞相赵寨无颔首进言:“陛下,后宫常事遵君主之见,旁人有权提议,但无权决断,陛下且平心静气,自作打算。” “陛下,臣赞丞相之言。”陈弢劭自然附和。 接下去,又一些重臣王亲将话向陈弼勚处说,待众人争论之声淡去,陈弼勚也欲走了,只听陈弶勃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身后照来白冷的天光。 “依陛下之见,皇后才在破瓜之年,亦是需要尊的。” 这是回响在安静大殿上的话,其尾被恭送陈弼勚的人声淹没,陈弶勃闭上眼,随众人,跪在了陈弥勫直立的腿侧 他的眼皮深凹,在轻微闪动着,行礼时,也未再说别的话了。 / 无意遇着陈弽勋之时,颜修与赵喙,正在崇城的一处狭窄巷路里,他们自歇春公主殿中回来,为她瞧了眼痛的旧病。 陈弽勋一身飘逸的淡灰衣衫,他即回了颜修的礼,说:“颜大人。” “流谦王,多日不见了。” “是啊,”陈弽勋沉稳站在那处,他只独自一人,未携带仆从,他说,“昨日是颜大人的生辰,我原要备好薄礼前去祝贺,可——” 颜修轻笑,说:“王爷不必拘礼。” “可想起曾和陛下深谈,他为大局着想,我便决定不去你处,以免有麻烦。” 颜修着了蓝色氅衣,外穿单布披风,乌发正随风动,他道:“我一介草民,如何会有那本事,他就是顽皮霸道,怕我常与你走动,不与他玩耍了。” 见颜修在笑,陈弽勋虽未回话,可也了然与他相视,接着,也笑了。 “他天真幼稚得很,”颜修说,“相识久了,才知道。” 那陈弽勋抬眼向远处,他立即颔首作揖,道:“陛下万安。” 随即,赵喙和颜修也作了揖。 陈弼勚也是才来的,他下了朝心烦,因此带了内侍散步到此处,就见那几人在此站着,因而预备在身后吓唬颜修,可被陈弽勋识破了伎俩。 “流谦王今日怎么在这处?”陈弼勚站得不近,问道。 陈弽勋答:“冷天在家中待得久了,特意来崇城走走,到这里碰上颜大人和副使,就闲聊两句。” 听他答完,陈弼勚和缓地点了头,他向前两步,站在赵喙眼前,说:“你先回去吧,我和颜大人有话要说。” 陈弽勋识趣,见赵喙被支开,因此也借故走了,颜修像被丢弃在此处,只身对着陈弼勚和几个内侍,他问:“你找我何事?” “此处狭窄偏僻,也没有好景可赏,你们还不如去个宽阔处,朕的沧华园中有万景,眼睛耳朵舒服了,才好说话,好谈诗论道啊。” 陈弼勚话毕,直盯着颜修轻笑,鼓起眼下薄软的颊肉。 颜修冷声:“说你霸道,果然还是不改。” “时下要进冬月,朕考虑好了你的留去,今夜戌时,朕在沧华园西北的临蛟台等你,细论此事。”陈弼勚凑来说话,站得也不安稳,话毕,他笑着闪开了。 颜修直望着一行人离去,自然断定陈弼勚要宽容他,准许他离去,可时至今日,准许或者已经成不了宽恕,而是一种磨人的推拒。 墙边还有堆积着的、黑色的腐叶,颜修受不住冷风,忽然觉得眼眶发疼,随即,连那牙根喉肉,也一并冰凉地疼痛了起来。 / 冬夜凉风刺骨,深沉的云从白昼压进夜里,颜修在太医署与留班的人一同用饭,便着了月白色的兔毛褙子,向沧华园中去,西北角较其他园林开阔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阶之上,此刻正一片漆黑,灯也灭着。 临蛟台处,天宽地平,手可抚月。 颜修至今未将崇城的景致看完,他拾级而上,走了许久,未见一人,因此,有些郁闷了,便猜想陈弼勚在使什么逗弄他的法子。 到阶上的房前,才见那处有一人,他着粉金披风,发丝在风里绕动,拎着一只绘下龙样的灯笼。 一旁再无别人。 “这么冷的天,这么不找个暖处说事?”越到高处,风越放肆,颜修多年在扶汕惯了,着实消受不了这些。 陈弼勚转头过来,灯笼的光成了一个纤薄的罩子,似乎要将二人护住。 他说:“因为……” 颜修顿时续接起中断不久的忧愁,因而深吸着气。 他着实不想离开,至少今天是的,此刻是的。 “因为临蛟台视野最宽,崇城尽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陈弼勚说着话,便笑了起来。 说完,他控制着渐渐平稳的表情,静看颜修。 颜修鼻尖被冻得发麻,讶异地问他:“什么焰火?” “你与故土分别多日,”陈弼勚看向远处沉黑的天幕,说,“生辰也过得悄无声息,若不是昨夜遇到聂为,我至今也不知道;不知道送什么礼,你这个人又不爱收礼,那不如送你一场还不了的焰火啊。” 陈弼勚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尖锐的鸣响,白色的火团从地到天,冲入夜幕里,炸成绚烂的红花,当即,再有尖锐的鸣声接连响起,黑色的天瞬间染上五彩火光。 颜修仰头去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起什么,他双手扶上了手边的阑干。 陈弼勚大声地问:“如何?好不好看?” “你不必铺张——” “生辰喜乐,事事如意。” 颜修红着眼尾,将视线轻滑下来,他盯着陈弼勚的颊侧,抿嘴轻笑,眼底溢出了暖热的泉流,他吸着冰冷的鼻子,问:“你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有,”陈弼勚直转了身,贴近站着,火光闪动在他的面庞上,他说,“留下来。” 颜修仍在笑。 “留下来吧,侍御师,颜大人。” 冬夜风不止,雪像焰火的碎屑,逐渐漫天飘落,二人入了室内,在暖塌上坐了,饮暖甜的米酒,陈弼勚斜倚着,闭了许久的眼睛,他像是在沉思。 又似在睁眼的瞬间顿悟。 他只是做了个决定,有些为难了,也似乎是恐惧和痛惜,他说:“颜大人,还有一事要问的。” “你说。” “你家住哪里?” “扶汕府。” “与谁学医修术?” “扶汕府春麒山,叶盛子。” “家业——” “有药局南浦堂。” “还有何亲人?” “父母在儿时故去,只留我与弟弟,一同长大。” “儿时是否在泱京生活过?” “不曾,没缘由撒谎。” 话毕,醉了酒的颜修轻抬起泛红的眼皮,他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陈弼勚再闭上了眼睛,他吁气后,端正坐好了,就见颜修从塌那边爬了过来,在他身旁跪坐着,有些恭敬,而后又冒犯,揽紧了陈弼勚的背,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我气走了阿霁。”颜修咬着牙道。 陈弼勚低声地问:“你为何要气她?” “昨夜,她为我备了酒菜,说要在我身边安稳下来,我不想答应,就没有答应。” 此时,彻底不见了高傲冷淡的颜修,他更用劲地抱着陈弼勚的脊背,外衫的袖子也被皱在肘根处。 陈弼勚转脸时,眼睛几乎要碰上他黑长的睫毛。 淡酒气味悠长,与呼吸的热气熏在了一处。 “为何不答应,你不是……不是喜欢她?” 颜修立即大声辩驳:“没有!没有了,从此再没有了,因为……因为,不可言说。” 酒中的世界,对颜修来说是灼热,再便是慌张,是勇气与言语飘忽;他就这样抱着陈弼勚的背,接着陷入了一整片不可取舍的暖热里。 他觉得新鲜,也觉得安稳。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任颜修这样抱着他,又在思虑方才对他家世的盘问,他再说:“你是泱京人,是时安堂颜漙与温素月之子,对吗?” “不是。”颜修闭着眼睛,答。 “好。”陈弼勚抬起手,用指节蹭了蹭颜修发红的脸颊,他不自控地,又用了手心去摸。 接着,说:“醉了就睡吧,我今夜信你。” [本回完] 下回说 临蛟台晨尽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纸成灰 第十回 [叁] 回泱京后,陈弥勫休养了些时日,他的旧伤痊愈,人苍老了不少,与那年往汾江前完全不同了。早朝总不能说些闲杂碎事的,待几位臣下将要务奏完,陈弥勫便沉着眸色抬头,道:“陛下,臣有一事。” 殿前合门,白烟从铜炉里扯出环绕的细线,清早的微光从窗缝间进来。 灯是点了众多盏的,陈弼勚在那高处的龙椅上坐,他将内侍递来的茶接了,喝下润嗓,细听陈弥勫的话,而后道:“归荣王请说。” “陛下后室亏匮,储君之位空缺,但思大延安定之计,望陛下早日充实后宫。”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的眼内有闲情也有精光,慢声说:“以朕的年纪,暂不急储着立储君。” 陈弥勫的神色未见转变,他总不悦,也无人敢随意问询他,因此,四周各人噤了声。 “为一国之君,万事该思周全。”陈弥勫道。 “父皇年逾古稀才立朕为太子,未误任何要事,”陈弼勚仍那样半倚着坐,他将茶上的雾气吹了,也不朝下看,说,“储君该经考量才定,不可为一言之断,至于后宫之事,年后开春再议,无需归荣王忧心。” 内侍跪来,接了陈弼勚递出去的杯子。 天逐渐半亮,燕丰王陈弶勃在人后站立久了,他原是闭着眼的,大约在补早朝欠下的觉,他待陈弼勚话落,便吁着气,将眼睛睁开了。 他转身向前,朝着陈弥勫的背影行去,生性孤僻些,因此没抬头,可他仍使力瞪着眉骨下泛干的眼睛。 “陛下,”陈弶勃抬高了声音,他低头道,“归荣王所言正是。” 陈弼勚略微地挺了背,他细瞧此位不常见面的兄长,说:“燕丰王今日有兴早朝啊?” “陛下之嗣乃国之血脉,后宫现今仅皇后一位,选秀之事无法再等,臣觉得该破例,年前便选秀,亦或先娶几位名门闺秀进宫,以——” “胡扯,”陈弼勚也不大怒,他蹙眉,语气淡漠,说,“你当朕是什么?选一帮妃嫔挨着试,觉得好了就宠,觉得不好了就弃在冷宫里养成死人?” 陈弶勃精瘦的脸,仍旧低埋着,说:“此乃君主的特权,陛下是真龙天子,自然能享尽天下之美,能定人一生之命。” 陈弼勚直身站立起来,道:“燕丰王所说的名门闺秀,哪个都是其父母的期望,都正在一生芳华之时,不是谁的用具玩物,你若还有事上奏,请先知道‘尊人’,再行其事。” 四下陷进沉寂中,天光愈发亮了,丞相赵寨无颔首进言:“陛下,后宫常事遵君主之见,旁人有权提议,但无权决断,陛下且平心静气,自作打算。” “陛下,臣赞丞相之言。”陈弢劭自然附和。 接下去,又一些重臣王亲将话向陈弼勚处说,待众人争论之声淡去,陈弼勚也欲走了,只听陈弶勃的声音再次传来,他身后照来白冷的天光。 “依陛下之见,皇后才在破瓜之年,亦是需要尊的。” 这是回响在安静大殿上的话,其尾被恭送陈弼勚的人声淹没,陈弶勃闭上眼,随众人,跪在了陈弥勫直立的腿侧 他的眼皮深凹,在轻微闪动着,行礼时,也未再说别的话了。 / 无意遇着陈弽勋之时,颜修与赵喙,正在崇城的一处狭窄巷路里,他们自歇春公主殿中回来,为她瞧了眼痛的旧病。 陈弽勋一身飘逸的淡灰衣衫,他即回了颜修的礼,说:“颜大人。” “流谦王,多日不见了。” “是啊,”陈弽勋沉稳站在那处,他只独自一人,未携带仆从,他说,“昨日是颜大人的生辰,我原要备好薄礼前去祝贺,可——” 颜修轻笑,说:“王爷不必拘礼。” “可想起曾和陛下深谈,他为大局着想,我便决定不去你处,以免有麻烦。” 颜修着了蓝色氅衣,外穿单布披风,乌发正随风动,他道:“我一介草民,如何会有那本事,他就是顽皮霸道,怕我常与你走动,不与他玩耍了。” 见颜修在笑,陈弽勋虽未回话,可也了然与他相视,接着,也笑了。 “他天真幼稚得很,”颜修说,“相识久了,才知道。” 那陈弽勋抬眼向远处,他立即颔首作揖,道:“陛下万安。” 随即,赵喙和颜修也作了揖。 陈弼勚也是才来的,他下了朝心烦,因此带了内侍散步到此处,就见那几人在此站着,因而预备在身后吓唬颜修,可被陈弽勋识破了伎俩。 “流谦王今日怎么在这处?”陈弼勚站得不近,问道。 陈弽勋答:“冷天在家中待得久了,特意来崇城走走,到这里碰上颜大人和副使,就闲聊两句。” 听他答完,陈弼勚和缓地点了头,他向前两步,站在赵喙眼前,说:“你先回去吧,我和颜大人有话要说。” 陈弽勋识趣,见赵喙被支开,因此也借故走了,颜修像被丢弃在此处,只身对着陈弼勚和几个内侍,他问:“你找我何事?” “此处狭窄偏僻,也没有好景可赏,你们还不如去个宽阔处,朕的沧华园中有万景,眼睛耳朵舒服了,才好说话,好谈诗论道啊。” 陈弼勚话毕,直盯着颜修轻笑,鼓起眼下薄软的颊肉。 颜修冷声:“说你霸道,果然还是不改。” “时下要进冬月,朕考虑好了你的留去,今夜戌时,朕在沧华园西北的临蛟台等你,细论此事。”陈弼勚凑来说话,站得也不安稳,话毕,他笑着闪开了。 颜修直望着一行人离去,自然断定陈弼勚要宽容他,准许他离去,可时至今日,准许或者已经成不了宽恕,而是一种磨人的推拒。 墙边还有堆积着的、黑色的腐叶,颜修受不住冷风,忽然觉得眼眶发疼,随即,连那牙根喉肉,也一并冰凉地疼痛了起来。 / 冬夜凉风刺骨,深沉的云从白昼压进夜里,颜修在太医署与留班的人一同用饭,便着了月白色的兔毛褙子,向沧华园中去,西北角较其他园林开阔些,屋室建于灰色的高阶之上,此刻正一片漆黑,灯也灭着。 临蛟台处,天宽地平,手可抚月。 颜修至今未将崇城的景致看完,他拾级而上,走了许久,未见一人,因此,有些郁闷了,便猜想陈弼勚在使什么逗弄他的法子。 到阶上的房前,才见那处有一人,他着粉金披风,发丝在风里绕动,拎着一只绘下龙样的灯笼。 一旁再无别人。 “这么冷的天,这么不找个暖处说事?”越到高处,风越放肆,颜修多年在扶汕惯了,着实消受不了这些。 陈弼勚转头过来,灯笼的光成了一个纤薄的罩子,似乎要将二人护住。 他说:“因为……” 颜修顿时续接起中断不久的忧愁,因而深吸着气。 他着实不想离开,至少今天是的,此刻是的。 “因为临蛟台视野最宽,崇城尽在眼下,是看焰火的好地方。”陈弼勚说着话,便笑了起来。 说完,他控制着渐渐平稳的表情,静看颜修。 颜修鼻尖被冻得发麻,讶异地问他:“什么焰火?” “你与故土分别多日,”陈弼勚看向远处沉黑的天幕,说,“生辰也过得悄无声息,若不是昨夜遇到聂为,我至今也不知道;不知道送什么礼,你这个人又不爱收礼,那不如送你一场还不了的焰火啊。” 陈弼勚话音未落,只听远处一声尖锐的鸣响,白色的火团从地到天,冲入夜幕里,炸成绚烂的红花,当即,再有尖锐的鸣声接连响起,黑色的天瞬间染上五彩火光。 颜修仰头去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起什么,他双手扶上了手边的阑干。 陈弼勚大声地问:“如何?好不好看?” “你不必铺张——” “生辰喜乐,事事如意。” 颜修红着眼尾,将视线轻滑下来,他盯着陈弼勚的颊侧,抿嘴轻笑,眼底溢出了暖热的泉流,他吸着冰冷的鼻子,问:“你是否还有什么吩咐?” “有,”陈弼勚直转了身,贴近站着,火光闪动在他的面庞上,他说,“留下来。” 颜修仍在笑。 “留下来吧,侍御师,颜大人。” 冬夜风不止,雪像焰火的碎屑,逐渐漫天飘落,二人入了室内,在暖塌上坐了,饮暖甜的米酒,陈弼勚斜倚着,闭了许久的眼睛,他像是在沉思。 又似在睁眼的瞬间顿悟。 他只是做了个决定,有些为难了,也似乎是恐惧和痛惜,他说:“颜大人,还有一事要问的。” “你说。” “你家住哪里?” “扶汕府。” “与谁学医修术?” “扶汕府春麒山,叶盛子。” “家业——” “有药局南浦堂。” “还有何亲人?” “父母在儿时故去,只留我与弟弟,一同长大。” “儿时是否在泱京生活过?” “不曾,没缘由撒谎。” 话毕,醉了酒的颜修轻抬起泛红的眼皮,他问:“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陈弼勚再闭上了眼睛,他吁气后,端正坐好了,就见颜修从塌那边爬了过来,在他身旁跪坐着,有些恭敬,而后又冒犯,揽紧了陈弼勚的背,将下巴搁在他肩上。 “我气走了阿霁。”颜修咬着牙道。 陈弼勚低声地问:“你为何要气她?” “昨夜,她为我备了酒菜,说要在我身边安稳下来,我不想答应,就没有答应。” 此时,彻底不见了高傲冷淡的颜修,他更用劲地抱着陈弼勚的脊背,外衫的袖子也被皱在肘根处。 陈弼勚转脸时,眼睛几乎要碰上他黑长的睫毛。 淡酒气味悠长,与呼吸的热气熏在了一处。 “为何不答应,你不是……不是喜欢她?” 颜修立即大声辩驳:“没有!没有了,从此再没有了,因为……因为,不可言说。” 酒中的世界,对颜修来说是灼热,再便是慌张,是勇气与言语飘忽;他就这样抱着陈弼勚的背,接着陷入了一整片不可取舍的暖热里。 他觉得新鲜,也觉得安稳。 陈弼勚低下了头,他任颜修这样抱着他,又在思虑方才对他家世的盘问,他再说:“你是泱京人,是时安堂颜漙与温素月之子,对吗?” “不是。”颜修闭着眼睛,答。 “好。”陈弼勚抬起手,用指节蹭了蹭颜修发红的脸颊,他不自控地,又用了手心去摸。 接着,说:“醉了就睡吧,我今夜信你。” [本回完] 下回说 临蛟台晨尽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纸成灰 第十一回 [壹] 临蛟台晨尽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纸成灰 —— 临蛟台一夜醉酒后,颜修睡得忘形了,当晨间清光在眼皮外抹开一片,他这才知觉天已经大亮。室内仍是暖热无风的,颜修睁眼后才觉察自己已经脱了全部外衣,只留下白色亮缎的水衣裤,他抬起略微浮肿的眼皮,见有人穿着朝服的里衣,一同在睡。 闻风似一团浅色的绒线,从床尾滚来,再回身飞扑,被躺在暖塌外侧的陈弼勚接着,揽在了怀里。 “早朝完了,你在这里睡得正香,毕大人下了朝见你不在,该问责朕了。”陈弼勚鼻尖上有从室外冻得的淡粉,说完话便悄声笑了,手上还在摸猫。 颜修被人和墙壁挡着,似躺在了一个逼仄处,他一出声,发觉喉间干得厉害,因此抿着嘴顿咳,说:“陛下居然不学好的,给我灌酒。” 陈弼勚身上是一件绣纹繁复的薄袍,淡金色,他手上掐着猫,侧身来躺,因而离颜修更近,说:“你自己喝得开心,朕可没灌过。” “昨夜喝酒时到底是怎样,你心里知道。”颜修生不起气了,佯装恼怒地去扯陈弼勚的耳尖,他一头乌丝未理,整个人慵懒不堪地躺着,恰与眼前人的龙袍束发不同。 陈弼勚恬不知耻地逗他,受着耳朵上的疼痛,问:“你有没有跟毕大人告假?” “你为何不叫我!”颜修一手还在扯胸前的被子,眼睛也睁圆了,他沉声责问。 “你睡得像猪一样,我清晨走时碰翻了桌上的花瓶,你都没醒来,”沉寂之后,陈弼勚又问,“吃什么?我让吩咐下去做新的。” “吃蒸烧麦和四方粽子。” “太少了,再点。” “核桃杏油兑牛乳。” “你倒会选好的。”陈弼勚叹道,随即便吩咐了内侍传下去。 临蛟台少住人,因此,一切看着都整洁鲜亮,颜修起身半掀窗缝,任由冷气打在脖颈上面颊上,他向下望去,看见了这一片被白色覆盖的皇城。 陈弼勚这时将猫放了,仍旧躺着,他扯了扯颜修的衣襟,道:“冷风进来了,快关上。” “那你去床上睡。”言语之外,颜修的神色里也是辩驳。 他再躺下时,陈弼勚再轻笑起来,又略微怯懦地问:“昨夜的焰火,你喜欢不喜欢?” “什么焰火?”颜修开始唬人,刻作忘了,偏偏能叫陈弼勚相信,他皱起眉,也见眼前的人皱起了眉。 “不会吧,你真的忘了……”陈弼勚将脸戳在枕头上。 颜修抬起手往自己前额敲,佯装思考半晌,他抿了唇静默,说:“真的忘了。” 陈弼勚睁着一双亮眼,像是将精明慎思都丢了,他轻易就信了颜修的话,因此愈发地颓丧起来。 年纪不大的人慌了神,后来就是绝望,便顾着面子,因而去碰颜修的肩膀,有些粗暴地起身,将人逼进暖塌的角落里。 “你怎么能忘,你知不知道崇城多少鸟都被吵醒了!” “小暴君。”颜修丝毫不怕他,在逼仄处躺好了,放在暖被外的手伸上来,往陈弼勚身上敲。 刻意不使力又无愤怒驱使的拳法,再硬也像砸棉花,颜修终究没忍住笑,他手上的骨节发麻,在停下时轻喘着气。 陈弼勚还是那张清俊的脸,下巴颌骨都生得恰好,他咬着牙笑,还在怪罪:“不准你忘。” “好像,还有印象……” 颜修话毕,再砸去利落的一拳,倒不疼,贴到身上时有温热的麻痒,陈弼勚的手撑在他身侧,二人刻作赌气,又都一副贪耍样子。 陈弼勚说:“你别唬我。” “你唬了我多少次,该还了,”颜修看着上方不远处的脸,甚至懒得活动眼皮,他说,“你总想让我听你的。” 陈弼勚咬着下唇笑他。 少皇帝年轻如露,一具高挑精健的身体,那骨节间俱是活力,他的鼻息轻撒,致使颜修恍惚进梦,做着些无关事实的遐想。 颜修知觉自己的留恋有关情爱,身下暖塌成了沙地,他正浑身不受制,甘之如饴地向下陷了。 颜修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眼睛合住,泛暖的手,紧攥成拳头,将身上的被子抓住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听啊,那么多人整天遵我的命,也不缺你一个。” 陈弼勚在说话,闭着眼听,能了然少年声嗓里仅剩的柔软粘稠,而大部分,都是时光带来的低沉了。 不多时,颜修终于缓了过来,他还那样自持,缓慢起身,自己将靴子穿了,又将衬袍穿了,陈弼勚立即唤了人,有几个内侍碰了水盆、帕子、口杯等进来,颜修受着了十分恭敬的礼遇,可细想觉得不妥。 “你不专心就别翻书了,何必做给我看。”颜修穿着薄袍楷脸,面庞上是清透的水渍。 陈弼勚忙将书合上,前来,说:“雪已经停了,吃的备在厅里。” 红豆沙极甜,白包子分两半,陈弼勚咬去一些,又将没动的一半往颜修嘴里塞, “我不爱吃包子。”颜修皱着眉说。 陈弼勚道:“不吃也要吃,不然拿去喂猪了,心不心疼?” 颜修被惊得瞪眼瞧他,回身向那桌边去,说:“说话便说话,用不着吓我。” “好不好吃?”陈弼勚挨着他坐下,说,“在此处偏僻,因此准备得简易,你别见怪。” “你真该往外去,或是出了泱京,看看百姓真正在吃什么,不过你口味不叼,出去也好养活。” “你在扶汕怎么吃?” 颜修答他:“扶汕四季没有极寒的时候,因此吃得淡些,汤要煮得久些,吃蒸的糕点,也爱吃粥。” “如此,你为何在泱京吃得习惯?” 陈弼勚的话平稳似一片冰。 颜修说:“我自小就在扶汕,祖辈从北方小国南下经商,后来安定在扶汕府。在一国之中,差异是小部分,我不是挑剔的人,和你一样。若是你今后有了闲心,就去扶汕看看。” 陈弼勚答:“会的。” 他脸前照着白日的烛火,维持起诚恳的笑意,又说:“要去春麒山上观景,住个几日。” / 扶汕的天,像永远凉不透,进了冬月仍能回暖,晴天接着晴天,万分燥热。 颜幽清早着了烟灰羽缎氅衣,青丝竖起,跪在烧着檀香的堂前,那处供颜漙、温素月、颜修三人牌位,一旁摆了鲜花瓜果,以及落了细灰的酒坛。 窗缝进来的光细而亮,打在颜幽的脊背上,他不语,跪着便不动,待思绪收起时,说:“爹,娘,兄长,泽兰有错,未能报仇雪恨,近日将药局重新开张,特聘扶汕名医杜尹康坐诊,且苦学医术。探晴之见无错,我是应该思虑得更远些,将颜家的医术及生意传承。” “还有一事,我与兄长、探晴来扶汕,再无太多亲近可信之人,为保颜家血脉不断、后继有人,我想娶探晴,与她成亲。” 香烟融进鼻息里,颜幽俯身叩头,前额撞在冰冷的地上。 颜幽确是变了,他不再佩剑穿箭袖,尽力抛却往日的冷漠郁闷,想全力做好南浦堂的老板,他将颜修留下的部分医书读了个透,且还在研读剩下的部分,杜尹康是个得体师父,独自行医几十年,什么都是懂的。 萧探晴这日走得早了,往远处的齐府送药,她梳妆干净,路上又问询一番,过午才寻着他家的宅子。 齐姓做瓷器买卖,此处宽阔、典雅、幽静,在一条偏而窄的街巷之后,只二位家仆守着大门,待萧探晴说明了来意,便有一人引着她向里去。 走过几行廊道,再过两个宽阔的院落,萧探晴被引入一处厅中,那处摆置了众多古木家具,以及老旧的陶瓷,还有玉器。家仆出去,一会儿就来了个默不作声的丫鬟,放下点心和茶,便走了。 萧探晴站立不安,觉得此处幽深阴冷,她抬头,就见窗外绿树繁茂,要挡完了能进来的光线,她再转身,看着了墙上挂着的画。 画中是红衣佩剑的一女子,平肩细腰,风流俊秀,即便那画上分散着几块潮湿所致的浅黄,可仍不能减人物的风姿美色,她大眼立眉,正在那画中,向画外瞧来。 画上既无题诗,也无落款。 “南浦堂的人?”身后响起很轻的、男子的声音。 萧探晴双肩轻颤,她不得不回身,就见眼前是白衣束发的一位公子,他挺拔洒脱,气质非凡,若不细看样貌,竟然十分像颜修。 “齐老板吧,我是颜府的丫鬟萧探晴,特来送你要的药,都配齐了,只是有些耽误。”萧探晴与他行礼,就将药递去,在不近处瞧他。 齐子仁说:“你不必拘束客气,我是从商之人,没什么礼节规矩的。” “那罢了,多谢齐老板款待,药局还有杂事,我先告辞了。”萧探晴再往近处时,觉得无法直视齐子仁的眼睛,那里面情绪太多,再配上与颜修相似的衣着身形,便足使萧探晴的思念难解了。 她又怕,怕此处的偏僻阴森,怕眼前人的沉寂奇怪,更怕墙上那张画里像极了梅霁泊的人。 齐子仁执意将萧探晴送去院外,他说:“以后再来啊,萧姑娘。” “会的。” “你方才,是不是在看我墙上那张画?” “刚瞧两眼,还没看清楚,齐老板你就来了,我未见过那么多的古瓷宝物,在您房中失态了,请见谅。”萧探晴颔首说完,就转身要行,却忽然被身后人捏住了胳膊。 齐子仁问:“你见没见过那姑娘,如果你见过,请跟我说,我替你赎身,你到我的店铺中管账,也不必低微操劳了。” 萧探晴后背冷透了,还是冒汗,她刻作笑意,看着齐子仁露了几分凶光的眼睛,说:“我若是有幸见到,会来禀告的。” “你刚才还说你没看清楚。” “看清了体态衣着,但未看清脸。”萧探晴的鼻息都暗自急促起来,她绷紧了全身皮肉。 正午的日光直射,眼中一阵酸疼,萧探晴出了齐府,便不自觉落下两缕细泪,她开始紧步往前,接着,小跑起来,她躲藏在巷子远处的墙角歇息,着才察觉汗水也落在了前襟上。 / 陈弜漪预备学冰嬉,即便还未到极寒的时候,湖上也未有足够厚的冰,但行头早开始备起来了;她贪耍,平日里读书都由仲花疏和奶娘催着,只在聊起玩耍的事时尽兴,此时抱了挑好的料子两匹,说:“我还需要一件暖帔,一件狐皮褙子。” “今日将冰嬉的东西备好了,给你三天写了文章,先生瞧过了再给我瞧,我答应了,年前就做给你。”仲花疏与从外来的两个亲王家眷喝茶,丝毫不温柔地答她。 见外人在,陈弜漪毕竟不好闹了,她将选好的料子交与内侍,也挨着仲花疏坐了,几人围着圆桌,吃些点心瓜果,陈弜漪吃着带壳子的咸葵花,听她们说话。 仲花疏情绪本是好的,等女侍崖寻来传了话,她才有些许坐不住,陪着的亲眷也有觉察,因此告退,陈弜漪含着吃的,问:“怎么了?” “百年前通豫年间,国中男色盛行,你可知道?”仲花疏缓声拷问。 陈弜漪眼睛睁得圆,小嘴不动了,她思考半晌,才答:“我知道些许,据说是民间风潮,崇城中并无应和,具体的我就说不出来了。” “通豫帝险些死在男宠刀下,若不是当时衡藩王敏锐行事,此国早已经不是此国了。” “我读的史书并未提起此事,母后这样考我,我当然答不上来。”陈弜漪整日为念书烦心,说完话便撇着嘴,连甜茶也不愿意喝了。 仲花疏顾不得她,随即急切起身,陈弜漪见仲花疏走了,便独自张狂起来,她坐不住,往院后的小楼上去,那里常无人去,藏了猪膝骨、风车、花绳子,还有一只白色皮毛的、眼睛漆黑的小狗。 院中阳光普照,路上有斑驳的残雪,零星纯白的,一些沾灰的,还有些,凝成了半透的薄冰,仲花疏乘暖轿往岁华殿去,她进门时,陈弼勚正在。 “母后。”陈弼勚去厅里见仲花疏,且与她行了礼。 “我有要事问你。” “请说。” 二人在桌前坐了,来内侍上了茶水,便各自屏退,只留崖寻一个宫人在此。 仲花疏开口:“前日夜里的焰火响声,很多人听到了,宫内沸沸扬扬,传说那一晚陛下在临蛟台留宿,可是真事?” “闲置的宫殿很多,朕住一住也要乱说?” “不是陛下一人的事,我还知道,那晚有人和你同睡。”仲花疏饮半口茶,不收敛锋利的眼神,她并非气定神闲,将内心的恼意压着。 陈弼勚听完便笑了,答:“确有此事,我请了颜自落来看焰火,天色晚了就在那处住下。” 仲花疏着实意外,她点头,说:“你与他要好,可你提防些。” “他那时来此,只因为皇后的病,不是自愿,他该提防才对。母后,你今后请勿疑虑这些,我成日忙碌,有权力交几个一同玩耍的朋友,与那些皇亲贵族相处习惯了,人都没了人样,我是君主没错,可也是个活人。”陈弼勚挨着仲花疏坐,说这话时委屈起来,嘴角略微下撇着,他最后睁圆了眼睛,像孩童,像求新衣裳新玩物的陈弜漪那样。 仲花疏终究心疼他,知晓了前夜留宿的是冷傲的颜修,就暂且不那样忧虑,她不是没有从颜家灭门一事想到颜修,可她仍在探查,无任何证据。 仲花疏问起:“仲晴明都不在这里守着了?” 陈弼勚正声答她:“出了兼芳一事,我自然会谨慎,倒无不妥,他带着人在外头,只是少近身行走罢了。” “你不必疑虑他的为人,他也姓仲。” “我知道,不然便不会只留他一个御从,世事就是如此,当时他散漫酗酒,我从不肯信他,可如今,许多事要倚靠他了。”陈弼勚叹道。 过后,仲花疏与崖寻便走了。 陈弼勚总很忙,他知觉自己是被万事万人催着的机械,因此丝毫不能停歇,书要读的,得读各样的书,话要听的,又需要自己分别好坏,人也不可轻易怪罪,又需要适时地生气。 他举着笔坐下,走神时想起许多事,纷纷扰扰的,均在脑中跑马而过,清晰的有几件,还有一件记忆最深,陈弼勚落笔,将二句古诗题下。 他写: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① 人借来窗外日光,将纸摆得齐整了,陈弼勚头回体味如此的情感,他也闹不清、道不明,因而只能混乱地装在心里,若是提起了,就明白地挂在嘴上,说与颜修是为挚友。 他不想妃子,不想在怀清宫里时刻冷淡的皇后,不想曾有过几面缘分的暖房女侍,不想最爱的宫外山水,不想围猎。 落墨透纸,字如其人,此时的思绪亦如同浸了水,陈弼勚俯身下去,有些憋闷地,将前额磕在了书桌上,他看着桌上的黑漆,将左手攥紧了,成一个发抖的空拳。 注:①出自唐代杜甫的《羌村》。 [本回未完] 第十一回 [壹] 临蛟台晨尽雪作水 定真殿昏上纸成灰 —— 临蛟台一夜醉酒后,颜修睡得忘形了,当晨间清光在眼皮外抹开一片,他这才知觉天已经大亮。室内仍是暖热无风的,颜修睁眼后才觉察自己已经脱了全部外衣,只留下白色亮缎的水衣裤,他抬起略微浮肿的眼皮,见有人穿着朝服的里衣,一同在睡。 闻风似一团浅色的绒线,从床尾滚来,再回身飞扑,被躺在暖塌外侧的陈弼勚接着,揽在了怀里。 “早朝完了,你在这里睡得正香,毕大人下了朝见你不在,该问责朕了。”陈弼勚鼻尖上有从室外冻得的淡粉,说完话便悄声笑了,手上还在摸猫。 颜修被人和墙壁挡着,似躺在了一个逼仄处,他一出声,发觉喉间干得厉害,因此抿着嘴顿咳,说:“陛下居然不学好的,给我灌酒。” 陈弼勚身上是一件绣纹繁复的薄袍,淡金色,他手上掐着猫,侧身来躺,因而离颜修更近,说:“你自己喝得开心,朕可没灌过。” “昨夜喝酒时到底是怎样,你心里知道。”颜修生不起气了,佯装恼怒地去扯陈弼勚的耳尖,他一头乌丝未理,整个人慵懒不堪地躺着,恰与眼前人的龙袍束发不同。 陈弼勚恬不知耻地逗他,受着耳朵上的疼痛,问:“你有没有跟毕大人告假?” “你为何不叫我!”颜修一手还在扯胸前的被子,眼睛也睁圆了,他沉声责问。 “你睡得像猪一样,我清晨走时碰翻了桌上的花瓶,你都没醒来,”沉寂之后,陈弼勚又问,“吃什么?我让吩咐下去做新的。” “吃蒸烧麦和四方粽子。” “太少了,再点。” “核桃杏油兑牛乳。” “你倒会选好的。”陈弼勚叹道,随即便吩咐了内侍传下去。 临蛟台少住人,因此,一切看着都整洁鲜亮,颜修起身半掀窗缝,任由冷气打在脖颈上面颊上,他向下望去,看见了这一片被白色覆盖的皇城。 陈弼勚这时将猫放了,仍旧躺着,他扯了扯颜修的衣襟,道:“冷风进来了,快关上。” “那你去床上睡。”言语之外,颜修的神色里也是辩驳。 他再躺下时,陈弼勚再轻笑起来,又略微怯懦地问:“昨夜的焰火,你喜欢不喜欢?” “什么焰火?”颜修开始唬人,刻作忘了,偏偏能叫陈弼勚相信,他皱起眉,也见眼前的人皱起了眉。 “不会吧,你真的忘了……”陈弼勚将脸戳在枕头上。 颜修抬起手往自己前额敲,佯装思考半晌,他抿了唇静默,说:“真的忘了。” 陈弼勚睁着一双亮眼,像是将精明慎思都丢了,他轻易就信了颜修的话,因此愈发地颓丧起来。 年纪不大的人慌了神,后来就是绝望,便顾着面子,因而去碰颜修的肩膀,有些粗暴地起身,将人逼进暖塌的角落里。 “你怎么能忘,你知不知道崇城多少鸟都被吵醒了!” “小暴君。”颜修丝毫不怕他,在逼仄处躺好了,放在暖被外的手伸上来,往陈弼勚身上敲。 刻意不使力又无愤怒驱使的拳法,再硬也像砸棉花,颜修终究没忍住笑,他手上的骨节发麻,在停下时轻喘着气。 陈弼勚还是那张清俊的脸,下巴颌骨都生得恰好,他咬着牙笑,还在怪罪:“不准你忘。” “好像,还有印象……” 颜修话毕,再砸去利落的一拳,倒不疼,贴到身上时有温热的麻痒,陈弼勚的手撑在他身侧,二人刻作赌气,又都一副贪耍样子。 陈弼勚说:“你别唬我。” “你唬了我多少次,该还了,”颜修看着上方不远处的脸,甚至懒得活动眼皮,他说,“你总想让我听你的。” 陈弼勚咬着下唇笑他。 少皇帝年轻如露,一具高挑精健的身体,那骨节间俱是活力,他的鼻息轻撒,致使颜修恍惚进梦,做着些无关事实的遐想。 颜修知觉自己的留恋有关情爱,身下暖塌成了沙地,他正浑身不受制,甘之如饴地向下陷了。 颜修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眼睛合住,泛暖的手,紧攥成拳头,将身上的被子抓住了。 “其实你也可以不听啊,那么多人整天遵我的命,也不缺你一个。” 陈弼勚在说话,闭着眼听,能了然少年声嗓里仅剩的柔软粘稠,而大部分,都是时光带来的低沉了。 不多时,颜修终于缓了过来,他还那样自持,缓慢起身,自己将靴子穿了,又将衬袍穿了,陈弼勚立即唤了人,有几个内侍碰了水盆、帕子、口杯等进来,颜修受着了十分恭敬的礼遇,可细想觉得不妥。 “你不专心就别翻书了,何必做给我看。”颜修穿着薄袍楷脸,面庞上是清透的水渍。 陈弼勚忙将书合上,前来,说:“雪已经停了,吃的备在厅里。” 红豆沙极甜,白包子分两半,陈弼勚咬去一些,又将没动的一半往颜修嘴里塞, “我不爱吃包子。”颜修皱着眉说。 陈弼勚道:“不吃也要吃,不然拿去喂猪了,心不心疼?” 颜修被惊得瞪眼瞧他,回身向那桌边去,说:“说话便说话,用不着吓我。” “好不好吃?”陈弼勚挨着他坐下,说,“在此处偏僻,因此准备得简易,你别见怪。” “你真该往外去,或是出了泱京,看看百姓真正在吃什么,不过你口味不叼,出去也好养活。” “你在扶汕怎么吃?” 颜修答他:“扶汕四季没有极寒的时候,因此吃得淡些,汤要煮得久些,吃蒸的糕点,也爱吃粥。” “如此,你为何在泱京吃得习惯?” 陈弼勚的话平稳似一片冰。 颜修说:“我自小就在扶汕,祖辈从北方小国南下经商,后来安定在扶汕府。在一国之中,差异是小部分,我不是挑剔的人,和你一样。若是你今后有了闲心,就去扶汕看看。” 陈弼勚答:“会的。” 他脸前照着白日的烛火,维持起诚恳的笑意,又说:“要去春麒山上观景,住个几日。” / 扶汕的天,像永远凉不透,进了冬月仍能回暖,晴天接着晴天,万分燥热。 颜幽清早着了烟灰羽缎氅衣,青丝竖起,跪在烧着檀香的堂前,那处供颜漙、温素月、颜修三人牌位,一旁摆了鲜花瓜果,以及落了细灰的酒坛。 窗缝进来的光细而亮,打在颜幽的脊背上,他不语,跪着便不动,待思绪收起时,说:“爹,娘,兄长,泽兰有错,未能报仇雪恨,近日将药局重新开张,特聘扶汕名医杜尹康坐诊,且苦学医术。探晴之见无错,我是应该思虑得更远些,将颜家的医术及生意传承。” “还有一事,我与兄长、探晴来扶汕,再无太多亲近可信之人,为保颜家血脉不断、后继有人,我想娶探晴,与她成亲。” 香烟融进鼻息里,颜幽俯身叩头,前额撞在冰冷的地上。 颜幽确是变了,他不再佩剑穿箭袖,尽力抛却往日的冷漠郁闷,想全力做好南浦堂的老板,他将颜修留下的部分医书读了个透,且还在研读剩下的部分,杜尹康是个得体师父,独自行医几十年,什么都是懂的。 萧探晴这日走得早了,往远处的齐府送药,她梳妆干净,路上又问询一番,过午才寻着他家的宅子。 齐姓做瓷器买卖,此处宽阔、典雅、幽静,在一条偏而窄的街巷之后,只二位家仆守着大门,待萧探晴说明了来意,便有一人引着她向里去。 走过几行廊道,再过两个宽阔的院落,萧探晴被引入一处厅中,那处摆置了众多古木家具,以及老旧的陶瓷,还有玉器。家仆出去,一会儿就来了个默不作声的丫鬟,放下点心和茶,便走了。 萧探晴站立不安,觉得此处幽深阴冷,她抬头,就见窗外绿树繁茂,要挡完了能进来的光线,她再转身,看着了墙上挂着的画。 画中是红衣佩剑的一女子,平肩细腰,风流俊秀,即便那画上分散着几块潮湿所致的浅黄,可仍不能减人物的风姿美色,她大眼立眉,正在那画中,向画外瞧来。 画上既无题诗,也无落款。 “南浦堂的人?”身后响起很轻的、男子的声音。 萧探晴双肩轻颤,她不得不回身,就见眼前是白衣束发的一位公子,他挺拔洒脱,气质非凡,若不细看样貌,竟然十分像颜修。 “齐老板吧,我是颜府的丫鬟萧探晴,特来送你要的药,都配齐了,只是有些耽误。”萧探晴与他行礼,就将药递去,在不近处瞧他。 齐子仁说:“你不必拘束客气,我是从商之人,没什么礼节规矩的。” “那罢了,多谢齐老板款待,药局还有杂事,我先告辞了。”萧探晴再往近处时,觉得无法直视齐子仁的眼睛,那里面情绪太多,再配上与颜修相似的衣着身形,便足使萧探晴的思念难解了。 她又怕,怕此处的偏僻阴森,怕眼前人的沉寂奇怪,更怕墙上那张画里像极了梅霁泊的人。 齐子仁执意将萧探晴送去院外,他说:“以后再来啊,萧姑娘。” “会的。” “你方才,是不是在看我墙上那张画?” “刚瞧两眼,还没看清楚,齐老板你就来了,我未见过那么多的古瓷宝物,在您房中失态了,请见谅。”萧探晴颔首说完,就转身要行,却忽然被身后人捏住了胳膊。 齐子仁问:“你见没见过那姑娘,如果你见过,请跟我说,我替你赎身,你到我的店铺中管账,也不必低微操劳了。” 萧探晴后背冷透了,还是冒汗,她刻作笑意,看着齐子仁露了几分凶光的眼睛,说:“我若是有幸见到,会来禀告的。” “你刚才还说你没看清楚。” “看清了体态衣着,但未看清脸。”萧探晴的鼻息都暗自急促起来,她绷紧了全身皮肉。 正午的日光直射,眼中一阵酸疼,萧探晴出了齐府,便不自觉落下两缕细泪,她开始紧步往前,接着,小跑起来,她躲藏在巷子远处的墙角歇息,着才察觉汗水也落在了前襟上。 / 陈弜漪预备学冰嬉,即便还未到极寒的时候,湖上也未有足够厚的冰,但行头早开始备起来了;她贪耍,平日里读书都由仲花疏和奶娘催着,只在聊起玩耍的事时尽兴,此时抱了挑好的料子两匹,说:“我还需要一件暖帔,一件狐皮褙子。” “今日将冰嬉的东西备好了,给你三天写了文章,先生瞧过了再给我瞧,我答应了,年前就做给你。”仲花疏与从外来的两个亲王家眷喝茶,丝毫不温柔地答她。 见外人在,陈弜漪毕竟不好闹了,她将选好的料子交与内侍,也挨着仲花疏坐了,几人围着圆桌,吃些点心瓜果,陈弜漪吃着带壳子的咸葵花,听她们说话。 仲花疏情绪本是好的,等女侍崖寻来传了话,她才有些许坐不住,陪着的亲眷也有觉察,因此告退,陈弜漪含着吃的,问:“怎么了?” “百年前通豫年间,国中男色盛行,你可知道?”仲花疏缓声拷问。 陈弜漪眼睛睁得圆,小嘴不动了,她思考半晌,才答:“我知道些许,据说是民间风潮,崇城中并无应和,具体的我就说不出来了。” “通豫帝险些死在男宠刀下,若不是当时衡藩王敏锐行事,此国早已经不是此国了。” “我读的史书并未提起此事,母后这样考我,我当然答不上来。”陈弜漪整日为念书烦心,说完话便撇着嘴,连甜茶也不愿意喝了。 仲花疏顾不得她,随即急切起身,陈弜漪见仲花疏走了,便独自张狂起来,她坐不住,往院后的小楼上去,那里常无人去,藏了猪膝骨、风车、花绳子,还有一只白色皮毛的、眼睛漆黑的小狗。 院中阳光普照,路上有斑驳的残雪,零星纯白的,一些沾灰的,还有些,凝成了半透的薄冰,仲花疏乘暖轿往岁华殿去,她进门时,陈弼勚正在。 “母后。”陈弼勚去厅里见仲花疏,且与她行了礼。 “我有要事问你。” “请说。” 二人在桌前坐了,来内侍上了茶水,便各自屏退,只留崖寻一个宫人在此。 仲花疏开口:“前日夜里的焰火响声,很多人听到了,宫内沸沸扬扬,传说那一晚陛下在临蛟台留宿,可是真事?” “闲置的宫殿很多,朕住一住也要乱说?” “不是陛下一人的事,我还知道,那晚有人和你同睡。”仲花疏饮半口茶,不收敛锋利的眼神,她并非气定神闲,将内心的恼意压着。 陈弼勚听完便笑了,答:“确有此事,我请了颜自落来看焰火,天色晚了就在那处住下。” 仲花疏着实意外,她点头,说:“你与他要好,可你提防些。” “他那时来此,只因为皇后的病,不是自愿,他该提防才对。母后,你今后请勿疑虑这些,我成日忙碌,有权力交几个一同玩耍的朋友,与那些皇亲贵族相处习惯了,人都没了人样,我是君主没错,可也是个活人。”陈弼勚挨着仲花疏坐,说这话时委屈起来,嘴角略微下撇着,他最后睁圆了眼睛,像孩童,像求新衣裳新玩物的陈弜漪那样。 仲花疏终究心疼他,知晓了前夜留宿的是冷傲的颜修,就暂且不那样忧虑,她不是没有从颜家灭门一事想到颜修,可她仍在探查,无任何证据。 仲花疏问起:“仲晴明都不在这里守着了?” 陈弼勚正声答她:“出了兼芳一事,我自然会谨慎,倒无不妥,他带着人在外头,只是少近身行走罢了。” “你不必疑虑他的为人,他也姓仲。” “我知道,不然便不会只留他一个御从,世事就是如此,当时他散漫酗酒,我从不肯信他,可如今,许多事要倚靠他了。”陈弼勚叹道。 过后,仲花疏与崖寻便走了。 陈弼勚总很忙,他知觉自己是被万事万人催着的机械,因此丝毫不能停歇,书要读的,得读各样的书,话要听的,又需要自己分别好坏,人也不可轻易怪罪,又需要适时地生气。 他举着笔坐下,走神时想起许多事,纷纷扰扰的,均在脑中跑马而过,清晰的有几件,还有一件记忆最深,陈弼勚落笔,将二句古诗题下。 他写: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① 人借来窗外日光,将纸摆得齐整了,陈弼勚头回体味如此的情感,他也闹不清、道不明,因而只能混乱地装在心里,若是提起了,就明白地挂在嘴上,说与颜修是为挚友。 他不想妃子,不想在怀清宫里时刻冷淡的皇后,不想曾有过几面缘分的暖房女侍,不想最爱的宫外山水,不想围猎。 落墨透纸,字如其人,此时的思绪亦如同浸了水,陈弼勚俯身下去,有些憋闷地,将前额磕在了书桌上,他看着桌上的黑漆,将左手攥紧了,成一个发抖的空拳。 注:①出自唐代杜甫的《羌村》。 [本回未完] 第十一回 [贰] 屈瑶低眼展眉,对前来的年老女侍喊了姑姑。 节气才到大雪,天却吝啬起来,多日不愿意阴寒降雪了,因此人人气燥,一室一早便拿了铜壶来,在矮炉子上坐水,给屋中添些暖湿的蒸汽。 女侍行礼,道:“殿下,太后殿下今日在月阔宫闲坐,静澜公主又去见先生,她因此差奴婢来,请殿下去,谈心说话。” “我风寒未好,怕是不便。”屈瑶想立刻推脱了,她在椅子上坐着,披了件浅色的夹袄。 女侍道:“无妨,若真有不便之处,太后殿下也不会请殿下前去的。” 一室往屈瑶的茶碗里添水,深色的几味药材在面上漂浮,散来阵阵苦气,屈瑶答:“好,我知晓了,姑姑请先走,我梳妆好了就过去。” 待女侍走了,一室问:“殿下,要不要暖轿?” “咱们走过去吧,成日里也动不了几次,要生锈了,”屈瑶说话间叹息,立即起了身,她的病时而来时而走,不重,可也像永远好不了,她快步向寝房,说,“我当然不愿去陪她,她又怎么会喜欢我陪着呢,你瞧着吧,又是些强求的破事。” “殿下息怒,如何论你也是皇后,她不敢冒犯的。” 屈瑶道:“若是别人扶我到此位,还能如此劝慰,可我能到今日,全是她与屈房离一手计划的,想冒犯我,与她如饮水般容易。” 一室忙帮屈瑶挑选衣裳,穿得利落而暖了,又梳妆,再将头冠、耳坠、项圈、镯子、珠链等佩好。屈瑶在镜子前咳得不停,因此饮下了半碗蜂蜜炖枇杷,她半掩着嘴,皱起眉,道:“传下去,让厨房备些汤粥,我回来就吃。” “是,奴婢立即去说。” “将昨日来的糖瓜装几个,给静澜公主带去。”屈瑶从妆台前起身,她拖着步子,走得匆忙而不雅致,她将不长的裙摆拖着,身后一室抱着带毛的斗篷,与她向外走了。 是午膳之后,崇城的巷道上总凄冷无人,此时也是的,屈瑶说:“要是妃嫔多了,也不会这么空寂无聊了,后宫如今都是空的。” 一室道:“殿下,开春就要选秀了。” “又要来些可怜人咯。” “奴婢觉得殿下不是可怜人。” 屈瑶轻笑道:“你可记得吊死在勺山的德妃?人才十四,明明是自尽,传的却是病殁,甚至在暗处,还有人理论是我将她杀了,我哪里来的本事。” 过一处水榭,察觉湖上已有了冰层,风动时,斗篷上扎的白毛扫在颊周。 “像是无人记得她。”一室轻声道。 “册封才三日,当然只得做个冤魂,也不知她如今离开了,还是仍飘在此处,”屈瑶越快地行走,说,“更可悲,君王从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一条命算什么?十条命都不算什么的。” “殿下当心脚下。”一室伸手去搀扶,与屈瑶一同走得快了。 月阔宫如常,那些内侍女侍都板着面孔,谨慎又肃然,屈瑶觉得无趣,径直向内走了,她在厅中见仲花疏,便跪下问安。 仲花疏坐在堂上,穿得淡雅懒散,她说:“免礼了。” 继而,屈瑶脱去斗篷,一室也退下,厅内只剩太后皇后二人,加一个在旁站了许久的颜修。 “你竟如此贴心,还给静澜公主带东西,她今日牙疼嘴干,得过几日才吃得了糖。”屈瑶特喊了女侍来,将糖瓜收下,放去冷处留着。 屈瑶道:“那就别吃了,先留着吧,等她彻底好了,我再送新的来。” “颜大人今日留了多时,和我说了些不常知道的知识,知道你身体不好,所以叫你来听听。” 颜修本不愿坐的,可仲花疏请他几次,因此也坐了,他少言语,也不笑,抬头能看见对面不远处屈瑶木然的脸孔。 “颜大人,”仲花疏转脸往此处,在高椅上看着颜修,说,“方才与你理论了骨疼的治法,现在皇后来了,她有些私密事要请教你,也请给个方子。” 屈瑶显然不知道仲花疏言中所指,因此说道:“我并无私密事要问,殿下记错了吧。” “皇后至今仍未怀上皇子,等过年开春,秀女进宫,就更少了机会;你身虚神散,担忧你闺帏不睦,因此得需颜大人开个方子。” 仲花疏缓声讲时,颜修正低着头,他转念几回,面上也无大动,仍那样坐着。 屈瑶急切地咳,道:“我已经说过了,着实不需要什么方子,如今不是能诞下皇子的好时候,我自身难保,靠药续着命呢。” “颜大人,你请说说,此难如何解啊?” 颜修抬头,就正好与仲花疏视线相对,二人不同情绪,却正像种奇怪的对峙;屋内不明亮,亦是不昏暗的,仲花疏年轻的漂亮脸庞上,一抹锋利无情的笑。 颜修也轻笑,丝毫不给谁亲近之感,他说:“皇后殿下年纪尚轻,无需服药滋补,至于太后殿下所说的‘闺帏不睦’,臣下更无法具知,不能妄断。” “颜自落,那便给陛下写个方子。” 仲花疏话在舌尖上,缓慢地吐出,她看着颜修,刻作的和煦与逼迫掺杂,雪一样袭来,沾得四处皆是紧张;她看着颜修,又像在猜想窥探。 颜修自如询问:“陛下何处不适?” “人再年轻,也需滋补固本,夫妻房中,得需良药助兴。”仲花疏说话,丝毫不犹豫,她沉下脸,便有些可怕。 人像附着上了艳丽的假面,像在时刻谈论什么关乎生死的要事。 颜修站起身了,他作揖,道:“我处确有不少滋补药酒的方子,可有药便是毒,得需考量陛下和皇后殿下的身体状况,才能——” “颜大人,不用说了,”屈瑶微低的声音传来,当颜修看她时,她也在看着颜修,她又道,“我不需要那些,太后殿下,我已经和陛下商议过,我身体不好,生下皇子也不能保证康健,为了大延的未来,请你相信我,放过我。” 仲花疏错愕之时,屈瑶直直跪下,俯身,磕了头。 “皇后。”仲花疏叹息,毕了,就暂将颜修支走,别前又与他嘱咐些事情。 屈瑶仍旧跪着,在那厅中挺背端腰,仲花疏唤了崖寻进来。 “皇后想跪便跪着,去院中看看风景吧,今日是大太阳。”仲花疏话毕便走了,一阵,进来两个年老的女侍,她们在屈瑶身前跪下。 说:“太后殿下之命,皇后殿下请去院中跪着,奴婢二人来侍候你。” 屈瑶呆愣在那处,暂不动声色,也不答她们。 女侍又说:“奴婢们搀皇后殿下出去吧。” 眼前,两张爬满褶皱的脸,像被折磨得顺了,因此逼迫他人时也是悲酸之感,屈瑶咬着牙关,思虑后,道:“不用你们,本宫自能走路。” 外头是阳光普照的晴天,可丝毫是不暖的,日头偏斜时,院中一处干燥,阴暗处却还有多日未消去的残冰,屈瑶跪着,身前是两位直立站好的女侍,而身侧,跪着拿斗篷的一室。 “殿下,你将这个穿着,我将我的外衣也脱给你。”一室急得快哭,可自知道不能失了屈瑶的脸面,因此克制情绪,缓声道。 “不必。”屈瑶仍旧挺着背,说。 她原本不是体虚之人的,幼年在武臣府上,也学过些射艺马术,有一副康健的躯体;可此时,日头的白光洒在屈瑶脸上,像照着一尊无神的瓷器。 腿脚指尖皆冷得发麻。 一室俯身,与眼前守着的女侍磕了头,恳求:“二位姑姑,殿下还在病中,请姑姑们放我回去,给殿下拿棉袄和手炉来,否则冻着了肚子,就更不好怀上皇子了。” 说完,一室再磕了三个头。 那二位女侍本无什么权力的,全受着仲花疏的指派,她们不能定夺,就欲去请示仲花疏,一室腿脚利索,她已经慌乱到尽头了,甚至放心要豁出命去。 她为屈瑶披上斗篷,趁只剩一位女侍在,忽然转身去,自后院的小路,钻进了小圆子的一片树林里。 白昼虽晴但短,不多时,日头往屋脊之后去。 天光变暗。 / 天昏时候,秦绛在厅外的火炉上煮了茶,她将那深赤色的液体斟与颜修和毕重峰喝,后又唤了赵喙去,没多时,聂为也自尚药局来了。 “我看颜大人今日在头痛呢。”秦绛垂眸品茶,缓声地说。 颜修轻笑道:“总有些怪事落在我头上。” “什么怪事?”聂为忙凑来问。 赵喙亦是在一旁站着,伸手拍聂为的肩背,说:“你别多问。” 毕重峰平日里是总严肃沉闷的人,他倒不是过分严厉,而是在上了年纪的众臣中惯了,因此少与后辈交谈,总插不进话。 他只闷闷地说:“你们喝好就散了吧,该回家的回家去。” 赵喙摇摇头,道:“禀毕大人,我今夜当班,他们都走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副使。” “我家中长嫂生子,近日全是拜贺的人,我喜欢安静,所以夜里就在尚药局的房中睡了。”聂为说罢伸手,自添了茶来。 颜修将杯子放了,他嘱咐赵喙和聂为拿了凳子来坐,又说:“我也不回了,要给太后殿下写方子。” “什么好方子,颜大人?”秦绛双眼精明,犀利道,“党参,韭子,仙茅,海狗肾……你不必告诉我太后要吃这些吧。” 颜修还未反应,赵喙还屏息惊叹之时,聂为已经挤眉弄眼笑得捂了肚子,毕重峰仍在饮茶,他叹气,蹙起眉头,低声道:“你们当心些,别被听了去。” 毕重峰像是着实来喝茶的,一杯饮毕,就起身回府了,聂为看那影子消失在门外后,低声说:“毕大人真是古板,和我爹一样。” “聂为,你自毁便自毁,切勿带上我们一行,跟着你受斥责。”秦绛嘴尖地与他说笑,又正色。 聂为咬着牙止了声,半晌,才和缓怯懦地,说:“我不是挑衅他。” “你并没有说错,”赵喙抿唇,再说,“他就是古板。” 年青的人在一处,又无刻意的尊卑之序,因而适时地调笑起来,赵喙总平和正经的样子,即便侃弄职务上级的太医令,也像在理论正事。 秦绛点着头,说:“能者敢言。” 聂为立即不愿,问:“秦大人,为何他是能者,我是自毁啊?” “赵喙安静细致,知道事理,当然人人都会喜欢他。”秦绛与聂为玩笑,眼看着他锋利的眉蹙起来。 聂为抿起嘴,有些不悦了。 秦绛又说:“你年长些,敢说敢做,也没不如他的地方。” “你二人快感谢秦大人,她从来不夸人的”颜修仍在思虑今日未解决的烦事,随口说。 聂为自知秦绛与他玩笑了一番,依着性子好,也未觉得不适,此两处少有女官,秦绛一张毒嘴,可心里明朗,因此倒受人喜爱。 她又开口去呛颜修,说:“颜大人别来损我,快好好想你的方子吧。” 聂为又来了话痨病、好奇病,他凑来询问:“颜大人,那方子……不会是给陛下的吧?” “当然不是。”赵喙辩驳。 “我就说,按道理也不会是,他才十七岁,还没我年长,这个年纪根本用不着药的。” 聂为自觉得分析妥当了,抿起嘴点着下巴。 颜修一口饮了杯中半温的茶,他稳当坐着,轻笑之后叹气,说:“人总有例外的,你们别去议论,这种秘密事,怪罪起来便知道是谁传的。” 茶饮完了,颜修便暂别众人,独自回了房中,将烛灯点上,一阵,赵喙再拿来一盏灯,又添了炭盆中的火,他问:“大人想吃什么晚餐宵夜?” “我喝了茶,吃不了什么,你去当班处守着吧,小心有谁得了急病,寻不着人。”颜修握着笔,去沾砚上的墨汁,轻声道。 赵喙说:“我方才在院外,听人说今日皇后在月阔宫被太后罚跪,陛下那时在岁华殿和邶洳王下棋,一室姑娘去求他救人,他丢下半局棋就走了,也不知皇后怎样了,现在也未有人来传御医。” “有时候觉得,他们也像普通夫妻。”颜修举笔半晌,也未写出下一味药的名称。 赵喙说:“人是有情的,即便早时不和睦,如今这么久了,也许真的不一样了。” “他们同样是有心性的人,同样年少,同样在富贵处长大,同样尊贵。” “你在感慨吗?”赵喙问道。 颜修安静深吸一口气去,他将笔放下,抬手去寻桌前的药书,说:“我记住了方才秦大人的一句话,用在你身上的,同样能给陛下用,我熟识他之前有不解和难以服气,可我如今能够说他惨绿年华、风流有为,自然人人都会喜欢他。” “我也觉得陛下很好,即便很多人介意他的年轻,又编造些谣言,”赵喙顿声后,轻说,“在民间。”、 桌前烛灯的光闪动起来了,颜修翻开药书,他借光,察觉那满纸都是跳动的字,他的指尖要讲书页掐开一个浅浅的洞。 待赵喙离去,颜修起身推门,他见夜中有银钩月,正与房檐下暗淡的灯笼照映。 灯笼倒更像月亮。 人的情奇怪,孤寂无助时才记起逃避,颜修忽然想起扶汕,想起那处暖热的四季,想起汕水清波,也想起了那日在南浦堂被兼芳递来的、盖了红色玺印的、陈弼勚亲笔的信。 / 陈弛勤仍旧一身红衣,他像是不知晓寒冷,因此未穿斗篷夹衫,一把腰窄细,由朱色腰带勒着。 他仍旧面庞漂亮,脖颈上存留着一抹粉红色的胎记。 黄昏将晚时候的定真殿中,寂静肃穆,值冬季,因而是极度寒冷的,门外及殿周各处,时刻有精兵巡逻守卫着。陈弛勤几时辰前趁着洒扫进来,瞒着那时来回行走的内侍,在殿楼深处的房里藏着,到现在。 他是经历了思虑的,因此丝毫没忙乱,祭品纸钱、灯火香烛,一切皆简单备着,他借从窗外来的灯光看殿内的一切,看空荡荡的龙椅,以及遍布四处的尊贵纹样、奢华浮雕。 “娘。”陈弛勤在那殿中央跪下,膝盖骨撞得生疼,他不顾天花板上凶猛的龙形雕刻。 膝下正是众臣上朝的跪处。 陈弛勤轻笑时,眉眼仍旧艳丽,可少去原有的几分温和,如今全然成了愤恨苦痛,他将纸钱点燃,盛在从殿内寻来的银盘中,盘前摆放金玉死时留下的梳子。 他未流泪,一双眼被香烛熏得泛红,又道:“我丝毫不思念你,走了是你的解脱,若我们真的是狐狸,那最好,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银盘上火光跳动,是偌大殿中能彻底忽视的亮点,像从远处天上,来了沉重的一颗星斗。 “皇权龙椅皆为你祭奠,此时定真殿了无尊卑,只剩权力的凶恶,以及逝后仍被蜚语诋毁的你。” 陈弛勤俯身叩头,跪得毫不庄重,他穿红衣祭奠,在远处瞧时,可见纸钱燃尽的飞灰,人如一滩血,掺进了滚烫的火里。 [本回完] 下回说 暖雨三番笑前 寒风无往泪下水衣 第十二回 [壹] 暖雨三番笑前 寒风无往泪下水衣 —— 半亩枫树掉了艳色的叶子,只留稀疏穿风的干枝,夜深人静,钩月从天中移往西方,快从黑色里坠跌,往未知的黑色中去。 风愈发迅疾地刮起来,抚动脚下碎叶,也抚动四处的砖瓦枯枝,连墙边稀疏的干草,也像是回了魂魄,正肆意叫闹着。 陈弛勤未穿斗篷,甚至未着一件像样的厚衣,他自远处独步到此,算是回了自家一方安全的地界,清冷是有的,檐下连夜灯也未留,只有陈弛勤手上从别处寻来的、素色的纸灯笼一盏,他借亮,要向那从不闭门的院中去。 “王爷,”背后有轻缓的女声唤他,道,“我寻个归处。” 屈瑶的声嗓不尖锐,而是柔和、厚重、利落,陈弛勤未回身时,一听便知道是她。 “我也未有归处。”陈弛勤手上端着灯笼,侧身而立,再转头去看她,说。 只见那轻薄寒光中瑟瑟站着大延的皇后,她端庄又冷淡,提了小小一盏绘红梅的圆灯,着大红的褙子,她未上前,说:“天冷,手冷……” 陈弛勤再细瞧她,只见那鹅蛋脸庞上两抹还在淌着的泪,她哽咽中再说:“脚也冷。” 风将一切掀动,发出混杂的声响,屈瑶一人站在林际杂乱的枝梢下,像快跌倒了。 陈弛勤未再回话,他上前去,灯笼也掉了,在脚下烧开窄窄一片,燎动着寒冷的空气;屈瑶被男子衣着单薄的身子抱住了。 她这才闭上了眼睛,紧咬着牙关,将脸颊蹭在他肩头,泪浸得下巴也刺疼。 “王爷……”屈瑶只这样说。 女子暖融融一团,被褙子裹得软又柔,她用了尊贵的香,因而气息也是醇厚艳丽的气味,她再说:“玉澈王,带我离开。” 吸气和呼气皆是热的,怀抱和身躯都是热的。 风是极寒的。 “殿下拿我当什么人?” “不知。” “若我今日留你住下,事传出去,如何也说不明晰了,或者会让殿下丢了性命。”陈弛勤将屈瑶抱得更紧,他身上有异香,与宫中熏的都不同,是他自配的。 屈瑶道:“过完上一个白日,我什么都不会怕了。” 房中烛灯点起来,两盏。 屈瑶还是哭,但不出什么明晰的声音,仅有泪缓缓地滑着,她未穿什么华贵的颜色,水衣也是掐了小花的纯白绸缎料子,满头洗过不久的乌发散下,遮在背上。 同样穿水衣的陈弛勤,托着她的膝骨大腿,将她猛地直直抱着,二人相视,眼里只留彼此的脸庞,烛火映动,外界风号,屈瑶一双细手托住了陈弛勤的脸颊。 屈瑶闭眼,唇尖碰上了陈弛勤的嘴巴,再分开了,又睁眼瞧他。 “王爷,别拿我当皇后,屈瑶,字梦均,今生第一次爱人,身心皆可交付。” 陈弛勤问:“现在就说爱?” “若是不爱,我不会来此寻个归处的。” 二人气息相接,陈弛勤抱着她去床上,帐子换了厚的青白色,那里头温暖,因着脚边早有炭盆在烧;唇舌咂弄,去扣解衣,屈瑶未哭完,鼻尖还是凉快的。 她快活地唤:“王爷……” 陈弛勤自与几个女子试了那事,此回说不上独特隆重的,他熟知该怎样使屈瑶勾了足尖喘气,亦或是到达昏迷般的不制之态,如何说,他也算馋这具纤细又柔软的身体,像醉心奇香、珍玉或是美酒一样。 / 且说白日里陈弼勚往月阔宫中救了屈瑶,又在言语上和仲花疏讨还几番,教她再勿干涉屈瑶的事,最终,母子落一个体面的不欢而散,屈瑶无大碍,因而送回怀清宫养着。 陈弼勚在岁华殿中读奏到深夜,却了无困意,他觉得待着不自在了,因此带了一名贴身内侍,要去崇城的园子里走走,步行往崇张门近处,途径太医署,清寒天气惹得人周身不适,陈弼勚忽而回头,道:“进去讨杯热茶喝。” 内侍因而随他进去,绕路直向里院子去,那处房中亮着灯,陈弼勚忙说:“你去叫门。” 祝由年是个话少的老太监,他在岁华殿伺候得久了,机敏又慎重,也从未问或答废话,因而领了旨,就上前,将那房门扣响了,又与开门的人行礼。 “祝公公,”颜修讶异,这才往院中看,见那暗处站了身量高挑的一人,便冲他喊,“冷着了,快进来。” 祝公公识趣未在了,陈弼勚指他去副使值班处讨茶喝,颜修连外衣也未穿,头发松垮挽着,身上只一件白衣,他忙添了方才赵喙送来的热水,说:“多冷啊,你又乱跑。” “你夜里怎么不回府上?”陈弼勚脸上无多少愉悦,撇着嘴问他。 少年人眼珠精黑,委屈时像被抢了的小狗,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捧着青花白瓷的杯子。 颜修说:“在忙。” “听说,你给朕配了药,”陈弼勚说完,又在颜修未答时候补上一句,“说说,什么药?” 颜修低头找才写好的方子,递来陈弼勚眼前头,说:“你自己瞧吧。” 陈弼勚见不得颜修笑,那笑里永远无太多直接的愉悦,而有深不可测的挑衅,也有刻意的界限与疏远。 “我知道,”陈弼勚也并未真的瞧那方子,他站起身,将杯子放了,说,“母后为难了你,也为难了皇后,我今日再与她说了些话,她今后便不会了。” 颜修一瞬间觉得陈弼勚有藏于精明的痴呆,因而回他:“我又未受什么委屈,倒是皇后殿下,被逼迫得紧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 “我明白,”陈弼勚扳着脸叹气,道,“今后会多差人照料她,前些时候生了误解,因而想过不再理会了,是我那时幼稚。” “其实……”颜修心头霎时涌起浓烈的钝酸,他欲将那日在街上遇见屈瑶的事说出口,可忽然有些不忍,他依旧在犹豫,抿起嘴禁了声。 “喝水吧,”颜修将杯子递上,看着陈弼勚喝下,他指尖贴上他的颊边,说,“脸冻得好凉,不要再到处跑了,不然上朝要犯困的。” 陈弼勚将两杯热水灌了,开始额前沁汗,他情绪未好,可整个人懒怠放松下来,说:“你早些睡吧,我也得回去睡了。” 少皇帝只着了单单一件袍子,未穿别的御寒,陈弼勚责怪他,又不忍心,就说:“你住下吧,如果不嫌我这里简陋。不然要病了。” “病了又要劳烦你。”陈弼勚这才笑起来,顺着话头惹颜修气。 “对啊。”颜修在柜中再寻了厚的被子,堆在床上,招呼着陈弼勚过去。 又说:“我去和祝公公说,让他们一早来接你,再让赵喙备些洗漱的东西来。” “我洗漱完了,倒不用。” 因而,待祝公公回去了,颜修也掌着灯进来,他将披风脱了,身上有可以嗅见的冷气,床是足够宽敞的,陈弼勚脱了外衣,穿衬袍躺下。 只见那青色绸子的薄袍松垮,水裤也是松垮的,颜修直眼看见少年人裆间自然鼓起的一包,急忙慌张地回了头,再琢磨,感叹他哪里得需那些药。 “饿不饿,想不想吃宵夜?”颜修睡时再问一句。 陈弼勚说:“颜大人,你从来不爱多说话的,今日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遇上你了呀,年纪太小又不会照顾自己,总给别人添麻烦。”颜修缓慢地答着,也躺下了,两个人盖各自的被子,将灯吹了。 陈弼勚似乎叹了气,说:“你真是头一个敢这样欺负我的……” 颜修唤吸进一口气。 “可也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对我好。”他再慢慢补上一句。 颜修低声问:“皇后殿下不对你好啊?” 他像是询问,又是带着酸涩味道的叨念,他真想将那件事说出口了。 “她,从来不。” “但你却喜欢她。” “没喜欢,只是,不得不关照几分,”陈弼勚仰面躺着,叹气道,“不是怜悯,什么都不是,仅仅因为她成了皇后——” “你喜欢她,就是喜欢。”颜修将陈弼勚的话打断,犟嘴道。 “非也。” “听闻陛下白日里丢下和邶洳王的棋局,去救人,殿下是遇上你这个好君王、好丈夫了,”颜修背朝陈弼勚躺着,道,“给她治病多时,也算有几分熟识,你若是真的愿意对她好,那便抓住她,别让她离开。” 颜修觉得自己昏头了,一口气说了众多违心的话语,他嘴上赞美宽容着别的,自己却连喉咙也困疼起来。 “嗯。”陈弼勚淡然回应一声。 颜修轻吁出一口气,回身伸手,摸见了陈弼勚的肩膀,那处有很硬的骨头,颜修凑去他耳边,说:“要造福百姓,也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喜欢就好了,不必委屈什么。” “别对我这么好,”嘴上拒绝着,可陈弼勚仍旧抬手,将颜修的腕子攥着,他笑起来了,继而用很轻的声音,答,“你嘱咐的,我都明白。” 二人未再多说什么,话毕便各自睡了,室外灯笼的光,和着渐亮的天色进来,颜修睁眼侧睡着,看少年的鼻尖下巴,看他薄眼皮下颤动的眼珠。 颜修抬手,捋去遮在陈弼勚鼻梁上的头发。 [本回未完] 第十二回 [壹] 暖雨三番笑前 寒风无往泪下水衣 —— 半亩枫树掉了艳色的叶子,只留稀疏穿风的干枝,夜深人静,钩月从天中移往西方,快从黑色里坠跌,往未知的黑色中去。 风愈发迅疾地刮起来,抚动脚下碎叶,也抚动四处的砖瓦枯枝,连墙边稀疏的干草,也像是回了魂魄,正肆意叫闹着。 陈弛勤未穿斗篷,甚至未着一件像样的厚衣,他自远处独步到此,算是回了自家一方安全的地界,清冷是有的,檐下连夜灯也未留,只有陈弛勤手上从别处寻来的、素色的纸灯笼一盏,他借亮,要向那从不闭门的院中去。 “王爷,”背后有轻缓的女声唤他,道,“我寻个归处。” 屈瑶的声嗓不尖锐,而是柔和、厚重、利落,陈弛勤未回身时,一听便知道是她。 “我也未有归处。”陈弛勤手上端着灯笼,侧身而立,再转头去看她,说。 只见那轻薄寒光中瑟瑟站着大延的皇后,她端庄又冷淡,提了小小一盏绘红梅的圆灯,着大红的褙子,她未上前,说:“天冷,手冷……” 陈弛勤再细瞧她,只见那鹅蛋脸庞上两抹还在淌着的泪,她哽咽中再说:“脚也冷。” 风将一切掀动,发出混杂的声响,屈瑶一人站在林际杂乱的枝梢下,像快跌倒了。 陈弛勤未再回话,他上前去,灯笼也掉了,在脚下烧开窄窄一片,燎动着寒冷的空气;屈瑶被男子衣着单薄的身子抱住了。 她这才闭上了眼睛,紧咬着牙关,将脸颊蹭在他肩头,泪浸得下巴也刺疼。 “王爷……”屈瑶只这样说。 女子暖融融一团,被褙子裹得软又柔,她用了尊贵的香,因而气息也是醇厚艳丽的气味,她再说:“玉澈王,带我离开。” 吸气和呼气皆是热的,怀抱和身躯都是热的。 风是极寒的。 “殿下拿我当什么人?” “不知。” “若我今日留你住下,事传出去,如何也说不明晰了,或者会让殿下丢了性命。”陈弛勤将屈瑶抱得更紧,他身上有异香,与宫中熏的都不同,是他自配的。 屈瑶道:“过完上一个白日,我什么都不会怕了。” 房中烛灯点起来,两盏。 屈瑶还是哭,但不出什么明晰的声音,仅有泪缓缓地滑着,她未穿什么华贵的颜色,水衣也是掐了小花的纯白绸缎料子,满头洗过不久的乌发散下,遮在背上。 同样穿水衣的陈弛勤,托着她的膝骨大腿,将她猛地直直抱着,二人相视,眼里只留彼此的脸庞,烛火映动,外界风号,屈瑶一双细手托住了陈弛勤的脸颊。 屈瑶闭眼,唇尖碰上了陈弛勤的嘴巴,再分开了,又睁眼瞧他。 “王爷,别拿我当皇后,屈瑶,字梦均,今生第一次爱人,身心皆可交付。” 陈弛勤问:“现在就说爱?” “若是不爱,我不会来此寻个归处的。” 二人气息相接,陈弛勤抱着她去床上,帐子换了厚的青白色,那里头温暖,因着脚边早有炭盆在烧;唇舌咂弄,去扣解衣,屈瑶未哭完,鼻尖还是凉快的。 她快活地唤:“王爷……” 陈弛勤自与几个女子试了那事,此回说不上独特隆重的,他熟知该怎样使屈瑶勾了足尖喘气,亦或是到达昏迷般的不制之态,如何说,他也算馋这具纤细又柔软的身体,像醉心奇香、珍玉或是美酒一样。 / 且说白日里陈弼勚往月阔宫中救了屈瑶,又在言语上和仲花疏讨还几番,教她再勿干涉屈瑶的事,最终,母子落一个体面的不欢而散,屈瑶无大碍,因而送回怀清宫养着。 陈弼勚在岁华殿中读奏到深夜,却了无困意,他觉得待着不自在了,因此带了一名贴身内侍,要去崇城的园子里走走,步行往崇张门近处,途径太医署,清寒天气惹得人周身不适,陈弼勚忽而回头,道:“进去讨杯热茶喝。” 内侍因而随他进去,绕路直向里院子去,那处房中亮着灯,陈弼勚忙说:“你去叫门。” 祝由年是个话少的老太监,他在岁华殿伺候得久了,机敏又慎重,也从未问或答废话,因而领了旨,就上前,将那房门扣响了,又与开门的人行礼。 “祝公公,”颜修讶异,这才往院中看,见那暗处站了身量高挑的一人,便冲他喊,“冷着了,快进来。” 祝公公识趣未在了,陈弼勚指他去副使值班处讨茶喝,颜修连外衣也未穿,头发松垮挽着,身上只一件白衣,他忙添了方才赵喙送来的热水,说:“多冷啊,你又乱跑。” “你夜里怎么不回府上?”陈弼勚脸上无多少愉悦,撇着嘴问他。 少年人眼珠精黑,委屈时像被抢了的小狗,他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捧着青花白瓷的杯子。 颜修说:“在忙。” “听说,你给朕配了药,”陈弼勚说完,又在颜修未答时候补上一句,“说说,什么药?” 颜修低头找才写好的方子,递来陈弼勚眼前头,说:“你自己瞧吧。” 陈弼勚见不得颜修笑,那笑里永远无太多直接的愉悦,而有深不可测的挑衅,也有刻意的界限与疏远。 “我知道,”陈弼勚也并未真的瞧那方子,他站起身,将杯子放了,说,“母后为难了你,也为难了皇后,我今日再与她说了些话,她今后便不会了。” 颜修一瞬间觉得陈弼勚有藏于精明的痴呆,因而回他:“我又未受什么委屈,倒是皇后殿下,被逼迫得紧了,她身子本来就不好。” “我明白,”陈弼勚扳着脸叹气,道,“今后会多差人照料她,前些时候生了误解,因而想过不再理会了,是我那时幼稚。” “其实……”颜修心头霎时涌起浓烈的钝酸,他欲将那日在街上遇见屈瑶的事说出口,可忽然有些不忍,他依旧在犹豫,抿起嘴禁了声。 “喝水吧,”颜修将杯子递上,看着陈弼勚喝下,他指尖贴上他的颊边,说,“脸冻得好凉,不要再到处跑了,不然上朝要犯困的。” 陈弼勚将两杯热水灌了,开始额前沁汗,他情绪未好,可整个人懒怠放松下来,说:“你早些睡吧,我也得回去睡了。” 少皇帝只着了单单一件袍子,未穿别的御寒,陈弼勚责怪他,又不忍心,就说:“你住下吧,如果不嫌我这里简陋。不然要病了。” “病了又要劳烦你。”陈弼勚这才笑起来,顺着话头惹颜修气。 “对啊。”颜修在柜中再寻了厚的被子,堆在床上,招呼着陈弼勚过去。 又说:“我去和祝公公说,让他们一早来接你,再让赵喙备些洗漱的东西来。” “我洗漱完了,倒不用。” 因而,待祝公公回去了,颜修也掌着灯进来,他将披风脱了,身上有可以嗅见的冷气,床是足够宽敞的,陈弼勚脱了外衣,穿衬袍躺下。 只见那青色绸子的薄袍松垮,水裤也是松垮的,颜修直眼看见少年人裆间自然鼓起的一包,急忙慌张地回了头,再琢磨,感叹他哪里得需那些药。 “饿不饿,想不想吃宵夜?”颜修睡时再问一句。 陈弼勚说:“颜大人,你从来不爱多说话的,今日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遇上你了呀,年纪太小又不会照顾自己,总给别人添麻烦。”颜修缓慢地答着,也躺下了,两个人盖各自的被子,将灯吹了。 陈弼勚似乎叹了气,说:“你真是头一个敢这样欺负我的……” 颜修唤吸进一口气。 “可也是头一回,有人这样对我好。”他再慢慢补上一句。 颜修低声问:“皇后殿下不对你好啊?” 他像是询问,又是带着酸涩味道的叨念,他真想将那件事说出口了。 “她,从来不。” “但你却喜欢她。” “没喜欢,只是,不得不关照几分,”陈弼勚仰面躺着,叹气道,“不是怜悯,什么都不是,仅仅因为她成了皇后——” “你喜欢她,就是喜欢。”颜修将陈弼勚的话打断,犟嘴道。 “非也。” “听闻陛下白日里丢下和邶洳王的棋局,去救人,殿下是遇上你这个好君王、好丈夫了,”颜修背朝陈弼勚躺着,道,“给她治病多时,也算有几分熟识,你若是真的愿意对她好,那便抓住她,别让她离开。” 颜修觉得自己昏头了,一口气说了众多违心的话语,他嘴上赞美宽容着别的,自己却连喉咙也困疼起来。 “嗯。”陈弼勚淡然回应一声。 颜修轻吁出一口气,回身伸手,摸见了陈弼勚的肩膀,那处有很硬的骨头,颜修凑去他耳边,说:“要造福百姓,也要过好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喜欢就好了,不必委屈什么。” “别对我这么好,”嘴上拒绝着,可陈弼勚仍旧抬手,将颜修的腕子攥着,他笑起来了,继而用很轻的声音,答,“你嘱咐的,我都明白。” 二人未再多说什么,话毕便各自睡了,室外灯笼的光,和着渐亮的天色进来,颜修睁眼侧睡着,看少年的鼻尖下巴,看他薄眼皮下颤动的眼珠。 颜修抬手,捋去遮在陈弼勚鼻梁上的头发。 [本回未完] 第十二回 [贰] 杜夫人住巷子那头,只是早年需给儿子治疗痨病,因而与颜家熟识些,颜幽未有什么旧友,且也无需什么旧友,来新娘旁边帮忙的,只有杜大姐和一个南浦堂的伙计。 这日天方未亮,晴暖后,忽然借着热风落雨,因而鼻息都是湿的,萧探晴前一夜便在南浦堂后的寝房里歇着,听颜幽的嘱咐,将此处当个娘家。 蜡烛光动,萧探晴着崭新的洋红绸子中衣,那上头粉白的桐树花,也是她亲自绣的,她在床沿上坐,一阵,杜夫人推门,将红碗捧来,说:“蘑菇甜酒煨鸡,不加水的。” “杜大姐,你且放着,我过去吃。”萧探晴受宠了,倒有些不惯,她起身,迎了杜夫人。 “不必多想什么,萧姑娘,你今日是新娘,今后便是颜府的夫人,自落在时,常受各人敬重,如今更盛接手家业,你嫁与更盛,你们也要受敬重的。” 萧探晴连忙与杜夫人行礼,诚惶道:“杜大姐,我自小就是丫鬟,侍候公子是我的本分,一切像梦中的事,到今日,我也有些不习惯。” 萧探晴还未梳妆,只是净面漱口之后坐着,她在桌前,持着汤匙,吃碗中的蘑菇甜酒煨鸡。 “更盛给你选的东西都是扶汕最好的,有他宠着,你必须要习惯了,要知道,这样年轻俊朗的公子,总会被眼馋的。”杜夫人半分调笑地说。 萧探晴点了头,有些羞,可转眼后,也细藏着众多的悲苦,她吃着东西,思索毕,道:“今日的事劳烦大姐忙碌了。” “不劳烦,我还在等你的新郎官给我好些吉祥银钱呢。” 杜府殷实,夫人自然不是真的讨钱,她玩笑这些,均是为了使萧探晴顺心的,她也细微听过些有关颜府的、真假不分的谣言,可她没乱说乱猜的心思,一家人总有要求医的日子,因而给颜幽个人情,是极需要的。 待萧探晴吃毕,再漱口,擦了手脸,天也亮了几分。杜夫人再添一盏灯,她的两个丫鬟从府中赶来,勤快地做事。 “二位妹妹,费心了。”萧探晴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与丫鬟们道谢。 “萧姑娘说哪里的话。” “姑娘你安心,老爷夫人已经嘱咐好了。” 二位丫鬟说着话,手上便不停歇,天再亮开几分,终于从灰暗到了清透时候,有妇人专程进门梳头,簪着红花,用低而响的音说着吉利话。 铅粉、胭脂、黛眉、面厣、斜红、唇脂……脸上的颜色一一留了,头戴金翠花钿,身着广袖礼衣,加绣金霞帔。 萧探晴抬眼,她与镜中的自己目光相接,见桌上烛火映得脸庞黄红,她全成了个未见过的、精致漂亮的人,她见杜夫人笑着瞧她,便问:“杜大姐,等我过了门,该如何侍候好夫君?” 杜夫人笑道:“你别说傻话,依着更盛对你如此好,他怎么舍得你侍候。” “但也不是……”萧探晴如此容易知足的人,低了头,又抿着唇笑,她心念着的确是旁人,是个救了她性命的人。 是死在扶汕之外的颜自落。 外头雨仍在下着,可十一月,不乖顺的扶汕再暖起来,天气像个歪着脚乱跳的孩子。 颜幽将喜服穿上了,且束了整齐的发髻,要走前,他自去父母兄长的牌位前点香跪拜了;雨自大转小,只剩下漫天飘落的、轻柔的细雾。 热雨生藤,欲将人共车马同绕,在街上,吹打声有,八人抬着的红轿子也有,浩浩荡荡的一个队伍,颜幽骑马在前头,他脸色仍旧是那样的,丝毫不温润或欣喜,并且有些冰冷,再是无措。 细而冷的雨淋得额头上全是。 / 过大雪节气,天倒未落一滴凉的,只阴沉了大半天,到这样一般的休息时候,颜修或者在桃慵馆待着,或者与山阴同出去,在泱京的各处走。 坊间算是凄凉了,冷天没人爱出来;可市中又总热闹着,人们做不得已的生计,或者来此采购,均穿得暖厚了。 “买这个。” 前头是一摊牛角叶子牌,颜修说着话,前去瞧了,他拿来,一边与山阴说:“买回去备着,改日有人来了,能作消遣。” 山阴点头,又低声调笑:“陈公子自然是最坐不住的。” 于是颜修轻笑,说:“我那里还有马吊牌一副,又有精致的牌匣子,他哪回来也没耍过,还不如让厨房操个心,做了熏鸭和面茶吃。” 后就将叶子牌买了,又逛了笔墨和砚盒,这日的要事是去看呈坛,那处建筑年岁已久了,中有最高的一间,贡有皇室列宗的牌位,百姓不能往里去,可也能隔着精兵,在近处看看。 天上乌云压得更低,冷风拍打人的厚衣裳,颜修穿着斗篷站了,他见那楼五彩华丽,又难失肃穆格调,在天底稳当地伫立着。 “原本也非本朝所有。”颜修叹道。 山阴说:“大人,这处陛下有时也来。” 如此,颜修再想起方才买叶子牌时说的,他暗自想,错觉得陈弼勚与陛下并非是同一人,一个是年轻顽劣的,来桃慵馆时穿得极漂亮,爱闹又常笑;一个是威严冷淡的,被百十队人马拥送,自戒严的街区来此,祭拜祖宗。 “我那日听莫瑕说,这附近一处场子,到春暖时,有人在那里点火歌唱,聚集到半夜才散。”颜修与山阴步行在宽路上,谈论。 山阴立即回了:“确实有此事的,春分后三日,老少男女都戴十二兽面,尽是些贵胄皇亲,民间传,陛下、王爷、各公主也会来,只是大家互不相认,因此玩闹得自在些。” 颜修点着头听,又在观景的亭台前站立好了,他瞥见不远处站的衣着质朴的一双男女,他们拎了鼓囊囊两个包袱,冷得脸和耳朵都是白青色。 “公子留步。”那男子上前来,问候了颜修。 “公子,”女子立即附和,干瘦的脸面上不剩一块肉,她道,“我与相公是瑶台福川镇人,因当今陛下在瑶台修筑行宫,全家父母弟妹皆被征派,而后,我全家受尽了劳苦,却未得任何好处,甚至,饭吃不上几口,父母和妹妹都死了,弟弟还在瑶台凿山,又染了绝病,我受管事的大人鞭打,浑身溃烂,后忍痛与相公逃来泱京,希望寻个公道。” 那女子说着话,便涕泗横流,挽了袖子,露出胳膊上结了痂的伤,她忽然跪下,接着,她的相公也跪下了。 颜修沉默些许,才问:“你们预备找谁要公道?” 她女子长喘一口气,说:“自然,是寻我们的君主,问他为何要用性命修成新宫,若能有个答复,我死也罢了。” “那处宫人上万,日夜劳苦,死伤无数,并且,没什么吃食,遭得打多了,也就不会知觉疼痛了。”男子指着脖颈上的旧伤,也说道。 颜修讶异也疑惑,他未知的太多,也无从问询,见眼前二人狼狈又悲哀,因此嘱咐山阴赠了点银钱,他说:“你们且去找个店落脚,皇帝不是好见的,他也未必能答你们的疑问,先将自己的性命保着,再议论其他的。” 那夫妻二人遂道谢,起身便向着别处去了,颜修再朝那呈坛的楼尖去瞧,察觉见一缕缓慢升起的灰烟,随即,就闻见了土木焦枯的气味。 “着火了!”山阴惊叹。 接着,那些远近行走的人均看见了,他们开始快走、尖叫或是议论,没一阵,红色的火光便从那楼的窗框里透出来,在暗沉的天色下挑起半透的焰,烟雾的颜色变浓,像乌云一样翻滚起来。 烟雾搀进了灰色的天幕里。 “看样子烧得厉害了。”颜修看见精兵拉来了水车,大队的人马将呈坛围住,再不准许闲人靠近了,队伍头领的坐骑嘶叫,近处的百姓被驱散开来。 火光把风烤得将化,寒风又自别处来,吹得火舌乱舞,发出“砰砰”声。 风愈大起来,人几乎要睁不开眼了,颜修抬了袖子遮脸,摆头去,说:“咱们回去吧,山阴。” “是,大人,看样子快下雪了。” 刹那间,再一股劲风吹过,不知谁扬撒了几抔白色的薄纸,飘得四处均是,颜修伸手捞来,只见那上头用墨写了:“崇城蜂蝶热,瑶台驴马血成泊,今有火神和风至,歹陈宗祖,欲将罪状说。” “山阴,”颜修将纸折了,随手丢与风里,他淡声道,“帮我叫辆车来,要下雪了,得快些回去。” 没成想回了桃慵馆,便有小厮来,告知陈弼勚在房中等了多时,颜修忙进去,见那少皇帝穿得金贵又花哨,腰上佩一个鎏金银陀螺仪,香气正往四处飘,他站着逗弄作作,继而转了身,问颜修:“怎么走了这么久?” “去远处瞧了瞧,总忙碌,也没在城中好好逛逛。”颜修端着说话,也未提方才遇上的事情,他坐了,一旁莫瑕斟了茶,便出去,只留下两人在此。 陈弼勚说:“我提了要来,我自然真的要来,你都不等我。” “你说的话那么多,我哪里还记得。”颜修也未怪他,原本欲笑,可被方才很多事搞得心乱。 一阵,仲晴明快步进来,他甚至忘了作揖,直向陈弼勚耳边凑,低声讲些什么。 陈弼勚顿时就变了脸色,他转身欲走,又迟疑一瞬,因而往颜修身边来,轻蹙着眉头,说:“呈坛失火了,我得立即回宫。” “我是从呈坛回来,我以为你早知道了,”颜修便推了他向外走,到门前,说,“快些走吧,路上当心些,把褙子穿好了。” 陈弼勚握了颜修的一只手背,说:“我会改天再来的。” “好了,快些走吧。” 颜修那只手的指头像不对劲了,他送走陈弼勚,独自在房里坐了许久,他不知道该信什么,指甲尖贴着皮肉放,待思索完时,掌心里已然湿了个透。 [本回未完] 第十二回 [叁] 特别的晚餐设在千止阁,上了蒸蜜酒鲥鱼、三笋羹、鲜虾芙蓉肉、八宝圆子、慢煨菱角,又有十来个菜蔬小吃;陈懋是不常来的,此回来了,自然谁都领会到是有要是,因而谨慎万分。 陈弼勚来得迟了,陈懋才到,二人在桌案前问候过,陈懋也行了大礼,他道:“陛下这几日辛劳了。” “是身为君主的常事,呈坛的纵火者未被捉拿,朕亦是不敢闲暇的。”陈弼勚说着,就请陈懋坐了。 晚餐分坐而食,用玉石杯子,饮的是葡萄佳酿,陈懋叹道:“民间沸沸扬扬在传瑶台滥征劳力之事,以讹传讹,因而有了些愈演愈烈的民愤。” “朕已经指派特使往瑶台,将此事查清楚,皇叔请信任,凌虐劳力并非朕的意思,且此时消息不知真假,也或许是谁想惑乱众心,以谋其权呢。” 陈懋称是,点头后,问:“陛下今后欲将如何?” 陈弼勚今日穿得简洁威严,他抿起一口温茶,垂眼沉思,道:“此事不便主动,只能坚持不分政变法,收回零散兵权,兵来将挡——” “陛下该多思虑些,”陈懋正声分析,“民间言论散播,并非小事,水载舟而覆舟,众人最不信君权,如此下去,会更不信君权的。” 内侍将菜布来,陈弼勚无心下咽,他抬眼看向陈懋,说:“官员怠政,致百姓难安,谣言纷飞,又有了呈坛纵火一事,与厢吉王同伍的仇文兴,昨日在朝上启奏,请求废丞相、设内阁听朝。” 陈懋忙问:“陛下之意——” “赵寨无不可动,他原本是父皇的人,如今亦是朕的定心丸,若是废了他的丞相,那朕的眼跟前就更混乱了。”陈弼勚将一小口羹汤吃了,他如今被陈弥勫之势胁迫几分,又得需顾虑仲花疏与屈房离一伍,他需要守着百姓的太平,有得需平下朝堂上极端的纷争。 陈懋了然,点了头,他眯起苍老混沌的眼睛,叹息道:“你父皇在时最喜爱你,我也觉得你聪明,后来,储君之事落定,四处多出事端,你都没慌忙过,你还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为这个国造福。” 陈弼勚忽然说:“可未有人问过朕,是否真的乐意成为皇帝。” “陛下是否乐意担一国之忧,为千世之怀?” “朕也不知道,”陈弼勚眼神滞在那处,也未见高涨或是低落,他只是坐着,有些自在,又被龙座和衣袍束缚,说,“一切顺理成章地存在了,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而后,陈懋与陈弼勚自吃了些东西,天色暗下,崇城灯色如常,冬更深,前日的积雪还未消尽,到此时与水融合,成为坚硬的冰了。 / 陈弼勚无法早时歇下,披了袄子在桌前,看成堆的信和折子,他再抬头时,只见眼前站了个人,眉目清楚,身量挑长,身上是绣了白梅的褙子,加一只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头上别金嵌珠翠芝兰螽斯簪,身上还有室外的寒气。 “怎么……这时候来了?”陈弼勚忙问他。 颜修自觉地作揖,便来陈弼勚身边坐下,说:“听说你近日过得忙碌,我特地来看看。” 是在寝房中的,那些折子还层层叠叠地乱堆在圆桌上,一会儿,有内侍上了烫热的枣茶。 “太冷了,”陈弼勚是热腾腾一个人,头发随意披散着,他伸手去贴颜修的颊边,没成想,被躲开了,就说,“怎么,我试一试你凉不凉。” “当然是凉的。”颜修像绷着笑,他颔首去,沉默一阵,将枣茶喝下几口。 陈弼勚立即咧嘴道:“得,碰都碰不得,都是男人,怕什么……” 颜修将手炉塞与他怀里,一双瑞凤眼自上而下看他,后来就不语,陪着他写字翻信,看折子。 少年人,穿什么都自然鲜亮,陈弼勚抬眼时,才见颜修杵着脸在桌旁,正摆着个从不常坐的姿势,他冲颜修笑,颜修就低头去了,什么都不应答。 一会儿,才说:“或者你真的会不悦,可我还是想说,那日……我撞见了玉澈王和皇后——” “哪日?” “我在街上,想逃走的时候,很早了。” “为何忽然要说?” “不想看你被欺骗。” 颜修那样大度淡泊的人,此回终于自私一番,即便说得轻,可心里早动荡去十几个来回,他自纳了几分细小的得意,将浓烈的沉迷也掺杂进去,他认为自己卑劣,可也是愉悦的卑劣。 陈弼勚似乎很在意颜修将这话说了,他蹙眉半晌,没再多言什么,一会儿,就嘱咐了内侍进来,将桌上的东西拿去外间,他夺了颜修的枣茶来喝。 “让人添些热的来吧。”颜修说。 陈弼勚立刻气急般,冲他嚷着:“若不是颜大人说了这一番话,朕不至于郁闷得要喝冷茶。” 颜修仍旧淡声,道:“可你迟早要知道,如此,总比在明面上知道更好些,也或者,他们只是一同去玩乐,再无别的事。” 二人近站着,陈弼勚怒目后,居然弯起嘴角来,他顽皮,两只眼里都是清澈的光泽,接着,便爽朗地笑,说:“逗你的,你还真觉得我会生气啊。” “你们原本很好的。” “我知道,可谁能一直活在原本里呢……我不想管了,春季又有秀女进宫,有更多的事。”陈弼勚静看着颜修,缓声道。 颜修换了话头,乱说:“我买了新的叶子牌,你改天不忙了,来桃慵馆,我找几个高手陪你耍。” “好不容易出去的话,玩什么牌啊,”思索半晌,陈弼勚忽然说,“待我忙完这一阵,咱们叫上邶洳王,去捶丸。” “你倒有兴致。”颜修说。 他去暖塌前坐了,待陈弼勚在那处净脸漱口,这时随手取了话本来瞧,没瞧几眼,忽听见外头内侍高声说:“皇后殿下到——” 屈瑶穿得整洁又华贵,她此事已经带着宫人们,缓步进来;她在寝房的门前,便瞧见了站在塌前的、面色冷淡的颜修。 颜修回身作揖,道:“陛下,殿下,我先告退了。” 屈瑶情绪尚好,她未多问什么,自以为他是来瞧病的,因此颔首,轻道:“颜大人,有劳了。” 外头夜色沉静,又染着灯火透亮的黄,此事要如深冬,无乱舞的蚊虫,更无夜风里摇晃的浓荫。 颜修走时像逃,即便他神色动作上得体依旧,行时安稳,言语和缓,可至岁华殿外一狭窄巷道处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唤:“颜大人留步。” 来人是祝由年,他急忙行礼问候,说:“陛下已经差了人去喊马车,您请先回去候着。” “皇后来了,我不打搅他们了,车也不用,太劳烦你们。”颜修低声说。 祝由年立即笑道:“你要是不用车,那才是最劳烦。” 难却盛请,因而,颜修与祝由年一同回了院子,此时,马车已经到了,陈弼勚穿着单薄的衣裳跑出来,冲颜修说:“你怎么忽然就走了……多冷的天,咱们话都没说完。” “那些……”说话间,人吞吐着白雾,颜修道,“当我未曾说过,毕竟,也不知道因果,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陈弼勚像是苛责,抬起下巴,说:“怎么可能忘啊。” 颜修看着他的眼睛,怕他冻着,因此,立即回了身,并且说着:“快些进去,咱们改日再聊,我回去了。” 陈弼勚鼻尖都冷得发红,他被内侍拿来的斗篷裹着,瑟缩在那处,他看着远去的马车,很用劲地,挥手。 / 几日上街或是闲聊,均听到些相关瑶台的事,颜修再想起先前在呈坛的见闻,因此更难消化。陈弼勚看似是个明理的人,怎么说都没理由做迫害百姓的事,颜修的困惑和不平挤压,在选择信任后,便自作决定,要去瑶台了。 时间正撞上一回很长的休假,陈弼勚这时以政务要事为由,决定一月不上朝了,参奏之事皆由丞相赵寨无代理;山阴将车马用具备好,又收拾了喝的吃的。 冬日行路,本就不是容易的事,瑶台更寒冷些,一路定是要遇上风雪的,颜修带了赵喙,而未带山阴,留他在府上打理家事。 纸袋里包了干酪,是酸甜浓香的,赵喙半路上让给颜修几颗,说:“天太冷了,吃这个能御寒。” “你居然什么都备着。”颜修说。 此处到了泱京外的一处集镇,天色变暗,像是将黑了,风从马车外略过,猛烈地挤进几缕来,颜修和赵喙下车留宿,便有客栈的伙计将马牵去喂了。 手脚皆冻得麻,客栈外一处面店,以内坐了一桌人,有穿淡蓝衣袍的一位回身来,赵喙忽然捂着嘴,道:“仲大人……” 颜修像痴呆在那处了。 只见仲晴明与几位本地百姓同坐,热络聊起什么,面汤熏得人脸湿润,黄色的灯笼光,像一片边缘融化的月亮。 “不要问候了,咱们快回去歇着。”颜修扯着赵喙转身,往客栈内去,此处算镇上最辉煌气派的店面了,那小二立即引了二人向楼上去。 “自落,当心夜里有贼。”赵喙说。 那小二立即撇了嘴,笑道:“客官大可放心,只要门户锁好了,就请稳当睡下。” 颜修与他道了谢。 二人就此分开,颜修住的房里有鲜梅插着,又有人备了热水拎来,他在榻上坐了,脱了褙子、外衣,他听那临街的窗子外还有隐约的人声。 他开窗透气,外头的寒风撒在脸上,呼吸被冻成了浓稠的白色,将远处的天线荒野览尽,在瞧近处的街道房屋,颜修忽然屏进一口气去。 只见那路中灯外,人潮渐疏,陈弼勚穿得不华贵,可漂亮,他正顽皮发笑着看向颜修,而他身后,便是方才在那处吃面的仲晴明。 不约地到此了,如何说都得交谈的,颜修去了陈弼勚房中,那处在此店的三楼,更宽敞舒服些。 炭火正燃着,二人对坐,有一口酒暖了身体,陈弼勚问:“你趁假日来河畔摸鱼啊?” “我得出个远门。”颜修答他。 陈弼勚立即笑着说:“我也出远门,去瑶台。” 也不知是何种情绪,颜修此时会因陈弼勚的笑心酸,他了然陈弼勚远去是为何,因而,更信任他几分。 “我知道你是为何事,”颜修约莫要半醉了,他却再饮下一杯,道,“我相信,那些并非你的授意。” 陈弼勚散漫地坐着,笑问:“为什么这么相信啊?” 酒气从喉咙窜入脑中,人变得恍惚了,颜修用那双落尾艳红的眼睛看着陈弼勚,他忽然轻笑,并且沉默,他无法答他的话,许是真的不够醉吧。 [本回未完] 第十二回 [叁] 特别的晚餐设在千止阁,上了蒸蜜酒鲥鱼、三笋羹、鲜虾芙蓉肉、八宝圆子、慢煨菱角,又有十来个菜蔬小吃;陈懋是不常来的,此回来了,自然谁都领会到是有要是,因而谨慎万分。 陈弼勚来得迟了,陈懋才到,二人在桌案前问候过,陈懋也行了大礼,他道:“陛下这几日辛劳了。” “是身为君主的常事,呈坛的纵火者未被捉拿,朕亦是不敢闲暇的。”陈弼勚说着,就请陈懋坐了。 晚餐分坐而食,用玉石杯子,饮的是葡萄佳酿,陈懋叹道:“民间沸沸扬扬在传瑶台滥征劳力之事,以讹传讹,因而有了些愈演愈烈的民愤。” “朕已经指派特使往瑶台,将此事查清楚,皇叔请信任,凌虐劳力并非朕的意思,且此时消息不知真假,也或许是谁想惑乱众心,以谋其权呢。” 陈懋称是,点头后,问:“陛下今后欲将如何?” 陈弼勚今日穿得简洁威严,他抿起一口温茶,垂眼沉思,道:“此事不便主动,只能坚持不分政变法,收回零散兵权,兵来将挡——” “陛下该多思虑些,”陈懋正声分析,“民间言论散播,并非小事,水载舟而覆舟,众人最不信君权,如此下去,会更不信君权的。” 内侍将菜布来,陈弼勚无心下咽,他抬眼看向陈懋,说:“官员怠政,致百姓难安,谣言纷飞,又有了呈坛纵火一事,与厢吉王同伍的仇文兴,昨日在朝上启奏,请求废丞相、设内阁听朝。” 陈懋忙问:“陛下之意——” “赵寨无不可动,他原本是父皇的人,如今亦是朕的定心丸,若是废了他的丞相,那朕的眼跟前就更混乱了。”陈弼勚将一小口羹汤吃了,他如今被陈弥勫之势胁迫几分,又得需顾虑仲花疏与屈房离一伍,他需要守着百姓的太平,有得需平下朝堂上极端的纷争。 陈懋了然,点了头,他眯起苍老混沌的眼睛,叹息道:“你父皇在时最喜爱你,我也觉得你聪明,后来,储君之事落定,四处多出事端,你都没慌忙过,你还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日子,为这个国造福。” 陈弼勚忽然说:“可未有人问过朕,是否真的乐意成为皇帝。” “陛下是否乐意担一国之忧,为千世之怀?” “朕也不知道,”陈弼勚眼神滞在那处,也未见高涨或是低落,他只是坐着,有些自在,又被龙座和衣袍束缚,说,“一切顺理成章地存在了,就成了如今这样子。” 而后,陈懋与陈弼勚自吃了些东西,天色暗下,崇城灯色如常,冬更深,前日的积雪还未消尽,到此时与水融合,成为坚硬的冰了。 / 陈弼勚无法早时歇下,披了袄子在桌前,看成堆的信和折子,他再抬头时,只见眼前站了个人,眉目清楚,身量挑长,身上是绣了白梅的褙子,加一只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头上别金嵌珠翠芝兰螽斯簪,身上还有室外的寒气。 “怎么……这时候来了?”陈弼勚忙问他。 颜修自觉地作揖,便来陈弼勚身边坐下,说:“听说你近日过得忙碌,我特地来看看。” 是在寝房中的,那些折子还层层叠叠地乱堆在圆桌上,一会儿,有内侍上了烫热的枣茶。 “太冷了,”陈弼勚是热腾腾一个人,头发随意披散着,他伸手去贴颜修的颊边,没成想,被躲开了,就说,“怎么,我试一试你凉不凉。” “当然是凉的。”颜修像绷着笑,他颔首去,沉默一阵,将枣茶喝下几口。 陈弼勚立即咧嘴道:“得,碰都碰不得,都是男人,怕什么……” 颜修将手炉塞与他怀里,一双瑞凤眼自上而下看他,后来就不语,陪着他写字翻信,看折子。 少年人,穿什么都自然鲜亮,陈弼勚抬眼时,才见颜修杵着脸在桌旁,正摆着个从不常坐的姿势,他冲颜修笑,颜修就低头去了,什么都不应答。 一会儿,才说:“或者你真的会不悦,可我还是想说,那日……我撞见了玉澈王和皇后——” “哪日?” “我在街上,想逃走的时候,很早了。” “为何忽然要说?” “不想看你被欺骗。” 颜修那样大度淡泊的人,此回终于自私一番,即便说得轻,可心里早动荡去十几个来回,他自纳了几分细小的得意,将浓烈的沉迷也掺杂进去,他认为自己卑劣,可也是愉悦的卑劣。 陈弼勚似乎很在意颜修将这话说了,他蹙眉半晌,没再多言什么,一会儿,就嘱咐了内侍进来,将桌上的东西拿去外间,他夺了颜修的枣茶来喝。 “让人添些热的来吧。”颜修说。 陈弼勚立刻气急般,冲他嚷着:“若不是颜大人说了这一番话,朕不至于郁闷得要喝冷茶。” 颜修仍旧淡声,道:“可你迟早要知道,如此,总比在明面上知道更好些,也或者,他们只是一同去玩乐,再无别的事。” 二人近站着,陈弼勚怒目后,居然弯起嘴角来,他顽皮,两只眼里都是清澈的光泽,接着,便爽朗地笑,说:“逗你的,你还真觉得我会生气啊。” “你们原本很好的。” “我知道,可谁能一直活在原本里呢……我不想管了,春季又有秀女进宫,有更多的事。”陈弼勚静看着颜修,缓声道。 颜修换了话头,乱说:“我买了新的叶子牌,你改天不忙了,来桃慵馆,我找几个高手陪你耍。” “好不容易出去的话,玩什么牌啊,”思索半晌,陈弼勚忽然说,“待我忙完这一阵,咱们叫上邶洳王,去捶丸。” “你倒有兴致。”颜修说。 他去暖塌前坐了,待陈弼勚在那处净脸漱口,这时随手取了话本来瞧,没瞧几眼,忽听见外头内侍高声说:“皇后殿下到——” 屈瑶穿得整洁又华贵,她此事已经带着宫人们,缓步进来;她在寝房的门前,便瞧见了站在塌前的、面色冷淡的颜修。 颜修回身作揖,道:“陛下,殿下,我先告退了。” 屈瑶情绪尚好,她未多问什么,自以为他是来瞧病的,因此颔首,轻道:“颜大人,有劳了。” 外头夜色沉静,又染着灯火透亮的黄,此事要如深冬,无乱舞的蚊虫,更无夜风里摇晃的浓荫。 颜修走时像逃,即便他神色动作上得体依旧,行时安稳,言语和缓,可至岁华殿外一狭窄巷道处时,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唤:“颜大人留步。” 来人是祝由年,他急忙行礼问候,说:“陛下已经差了人去喊马车,您请先回去候着。” “皇后来了,我不打搅他们了,车也不用,太劳烦你们。”颜修低声说。 祝由年立即笑道:“你要是不用车,那才是最劳烦。” 难却盛请,因而,颜修与祝由年一同回了院子,此时,马车已经到了,陈弼勚穿着单薄的衣裳跑出来,冲颜修说:“你怎么忽然就走了……多冷的天,咱们话都没说完。” “那些……”说话间,人吞吐着白雾,颜修道,“当我未曾说过,毕竟,也不知道因果,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 陈弼勚像是苛责,抬起下巴,说:“怎么可能忘啊。” 颜修看着他的眼睛,怕他冻着,因此,立即回了身,并且说着:“快些进去,咱们改日再聊,我回去了。” 陈弼勚鼻尖都冷得发红,他被内侍拿来的斗篷裹着,瑟缩在那处,他看着远去的马车,很用劲地,挥手。 / 几日上街或是闲聊,均听到些相关瑶台的事,颜修再想起先前在呈坛的见闻,因此更难消化。陈弼勚看似是个明理的人,怎么说都没理由做迫害百姓的事,颜修的困惑和不平挤压,在选择信任后,便自作决定,要去瑶台了。 时间正撞上一回很长的休假,陈弼勚这时以政务要事为由,决定一月不上朝了,参奏之事皆由丞相赵寨无代理;山阴将车马用具备好,又收拾了喝的吃的。 冬日行路,本就不是容易的事,瑶台更寒冷些,一路定是要遇上风雪的,颜修带了赵喙,而未带山阴,留他在府上打理家事。 纸袋里包了干酪,是酸甜浓香的,赵喙半路上让给颜修几颗,说:“天太冷了,吃这个能御寒。” “你居然什么都备着。”颜修说。 此处到了泱京外的一处集镇,天色变暗,像是将黑了,风从马车外略过,猛烈地挤进几缕来,颜修和赵喙下车留宿,便有客栈的伙计将马牵去喂了。 手脚皆冻得麻,客栈外一处面店,以内坐了一桌人,有穿淡蓝衣袍的一位回身来,赵喙忽然捂着嘴,道:“仲大人……” 颜修像痴呆在那处了。 只见仲晴明与几位本地百姓同坐,热络聊起什么,面汤熏得人脸湿润,黄色的灯笼光,像一片边缘融化的月亮。 “不要问候了,咱们快回去歇着。”颜修扯着赵喙转身,往客栈内去,此处算镇上最辉煌气派的店面了,那小二立即引了二人向楼上去。 “自落,当心夜里有贼。”赵喙说。 那小二立即撇了嘴,笑道:“客官大可放心,只要门户锁好了,就请稳当睡下。” 颜修与他道了谢。 二人就此分开,颜修住的房里有鲜梅插着,又有人备了热水拎来,他在榻上坐了,脱了褙子、外衣,他听那临街的窗子外还有隐约的人声。 他开窗透气,外头的寒风撒在脸上,呼吸被冻成了浓稠的白色,将远处的天线荒野览尽,在瞧近处的街道房屋,颜修忽然屏进一口气去。 只见那路中灯外,人潮渐疏,陈弼勚穿得不华贵,可漂亮,他正顽皮发笑着看向颜修,而他身后,便是方才在那处吃面的仲晴明。 不约地到此了,如何说都得交谈的,颜修去了陈弼勚房中,那处在此店的三楼,更宽敞舒服些。 炭火正燃着,二人对坐,有一口酒暖了身体,陈弼勚问:“你趁假日来河畔摸鱼啊?” “我得出个远门。”颜修答他。 陈弼勚立即笑着说:“我也出远门,去瑶台。” 也不知是何种情绪,颜修此时会因陈弼勚的笑心酸,他了然陈弼勚远去是为何,因而,更信任他几分。 “我知道你是为何事,”颜修约莫要半醉了,他却再饮下一杯,道,“我相信,那些并非你的授意。” 陈弼勚散漫地坐着,笑问:“为什么这么相信啊?” 酒气从喉咙窜入脑中,人变得恍惚了,颜修用那双落尾艳红的眼睛看着陈弼勚,他忽然轻笑,并且沉默,他无法答他的话,许是真的不够醉吧。 [本回未完] 第十二回 [肆] 瑶台是边关,也是物产丰美的富庶处,有山与别国相隔,入冬极寒,盛产鲜菌珍木,比泱京及四处,瑶台建筑极富沉稳堂皇之风,入城见民众衣着华丽,又常佩兽皮绒草,地方言语声高、爽朗。 马车的车厢用了皮革草棉保温,内又有灼烧在铜器中的炭火,陈弼勚穿着累厚的衣衫,领上绒毛滑白似雪,他伸手去,戳了颜修的膝盖骨,笑问道:“见不见得到梅小姐?” 颜修从半梦里抬头看他,神色顿挫几次,直侧身往着漏光的窗缝,没笑,更没答什么话。 陈弼勚更放肆地说起损话,低声道:“害什么羞嘛,你年纪也不小了,是不是得好好想一想,把这么好的姑娘娶进门啊?” “你那时说的是——梅家无人在朝中为官,所以她配不上我。” “你回我,情爱不能与身份地位同论,”严寒风燥,陈弼勚轻咳一声,“还骂我老朽。” 颜修少有被人塞住喉咙回不上话的时候,此时或许是他不想回了,因此瞪陈弼勚一眼,就无聊地将视线飘向别处;陈弼勚性急地上手扯他袖子,坐不安稳,笑着连问几个:“是不是,是不是?你是不是这么说的?” “对,我的确乐意这样想,可那不是一个人的事。” “你被她抛弃了?”陈弼勚挪得近些,坐下,又带着讽弄,笑道,“你当初说她年后才走,如今才十一月,是不是你惹怒了人家,啊?” 或许被风激了嗓子,或许是真的心绪不稳了,颜修忽然喘着气咳嗽,回身捂着嘴,怎么都止不住,他眼角也红起来,说:“给我水喝。” 囊中水还是热的,陈弼勚拔了塞子捧着,递去颜修嘴边上,那水囊上头一抹素色,角落中画了一条小而隐蔽的龙。 “我是不是冒犯了?”颜修梗着身体问他,指头还抚在那尊贵纹样上。 “这种水囊,活着的人里原本只有我用过。” 水自口腔到食管,让人周身是和煦的热意。 颜修未再答什么,他佯装又有了困意,因此自然将眼睛合着,他迎来了一段特殊的时日,仿佛全部的旧恨被围墙隔绝,只剩一片能胡乱欢乐的天地了。 马车行止留宿处,正是闹市街道旁的一处,仲晴明来请二人下车,陈弼勚纵身跃下,颜修也随着他跳了,却往陈弼勚的站立处飘,二人撞了正着。 陈弼勚哈哈哈笑着,大声说:“还不如我抱你下来。” 二人的胳膊相互攀附,眼对眼站着,颜修呆愣地看向眼前的人,任由瑶台的寒风刺在脸上,他说:“我是跳墙的高手,可比你厉害多了。” 正到午后,天色湛蓝,太阳早落在了天幕的角落里,瑶台极早的黑夜将来,一切都和泱京不同。 “你为什么吩咐赵喙回去?”吃饭时,陈弼勚缠着颜修问话。 颜修答他:“人少好办事。” 夜里餐食以热菜汤水为主的,仲晴明嘱咐店家送进房间里来。此处堂皇无比,又正是极寒处人们爱住的暖房,里头床和暖炕皆有,桌上有一尊蜜蜡鹤鹿同春花插,里头别了几枝很香的梅。 没一阵,仲晴明推门进来了,他来炕边坐下,接了陈弼勚递去的茶水,喝完后,说:“瑶台富商梅成楚的夫人,近日组了一处诗社,整日与一众闲民聚会,写些替劳工伸冤的句子,又誊抄传播,使现在人心惶惶,她叫……闻陌青,字见毓,是此地有名的才女。” “梅成楚……”陈弼勚蹙起眉毛,低声轻念,他再缓慢地抬头,看向坐着桌那面的颜修。 发觉颜修只管屏气静默,也望向陈弼勚,一言不发。 “我知道了,先吃饭吧。” 听完吩咐,仲晴明因此去楼下堂中吃了,颜修只管握着筷子,他沉默纠结半天,终究问:“会不会和梅霁泊有关系?” “自然是有关系的,就要看是哪种关系了,”陈弼勚答他,转念,问,“你担忧她啊?” 颜修轻笑,道:“自然没有,只是有些讶异,还有,若是需要我帮忙的,你跟我说就好了。” 外头有人来,新上了笋子煨火肉,炉子里点的淡香,能闻见瑶台特有的松味。 颜修身上里衬外袍都不差,可外头厚衣衫不穿了,他戴着银镀金簪子,自如在凳子上坐着,一切得体;陈弼勚活泼得过分,随意撇着腿,可如此看,腰背亦是直立端正的,他点了点头,算是应下颜修的好意。 “你是不是,也要觉得我伤了很多无辜的人啊?” 颜修忽然讶异的抬头,紧张得牙关也闭紧了,他答:“我说了,我相信你的。” “可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证据,也许到头来,忽然发现,一切危难的源头都是我,我是否知情不重要,我的一个决策出了小错,之后就成了大错。” “虫之毫末,潮之千倾。”颜修使另一双筷子,替陈弼勚夹了菹菜白肉。 室外风寒,室内和暖,瑶台的夜在午后来临,现在已经陷入一整片奇异的、凝结般的深黑里,陈弼勚的乌发散在肩头,他低声说:“我总想着别人,可谁来替我辩白呢?” 颜修叹息,说:“你既已决定要坐到位子上去,那便得知晓,做君王有做君王的坏处,比起病死,这些算不得什么。” 那少年人委屈,又默认颜修的言辞,因此不加辩驳,他从来都没有太多的牢骚,他从儿时的单纯顽劣到冰冷,后来再戴上个单纯顽劣的面具。 “算,”陈弼勚眼里还有淡笑,那神情却全然不是愉悦,他点头间,很轻地说,“算得,大延从杳和年到长丰年,换了一位皇帝,死了青宫门前的陈流怨,这当然算得上什么。” 颜修细念:“流怨……” “是我的字。” “你的人真不同,如此贪耍爱玩,偏偏取了个哀婉的字,一点都不和睦。” “亏得你是博学之人,都不懂极悲乃大喜的道理。” “那你实则是不愿做皇帝的?”颜修侧头问道。 陈弼勚一手用汤匙搅着碗内的山药蜜枣甜羹,答:“做过皇帝的人,谁会认为做皇帝是好事?我向上爬,如同贫苦之人夺一块干粮,帝位对我们来说就是干粮,干粮就是命。” 此番话在陈弼勚口中倒不深刻沉痛,他说完,撑着膝盖笑了两声,便低头吃碗里的羹,又将颜修夹来的白肉吃了,腮帮子被撑得鼓起一块。 接着,颜修再替他添菜,冷处喜好热食,吃得人脊背冒汗,颜修自己也吃了些,他是无法赞同陈弼勚全部的话,可也不厌恶他时而跳跃的思想;颜修抬眼,瞅着少年人下扫的一排眼睫,不由得淡笑出声。 放下盛汤的大匙,颜修的手悬在桌子上方颤动,他再忍不住,就用弯起的指背,蹭上了陈弼勚肤质滑软的脸颊。 陈弼勚还含着半口甜羹,他猛地抬头,问:“你做什么?” “不做什么。” 乌发如丝,脸颊又是种透出润红的白;陈弼勚脸上生着鲜明的棱角,眼仁深黑透亮,他猛地吞下一口吃食,再笑着,像顽皮的孩童那样笑,问:“为什么摸我脸?颜大人,你欺负我。” 话音未落时,就攥了颜修的腕子,去推搡他,说:“让你使坏,要和习武的人比力气吗?” 颜修再年轻敏捷,也招架不住一个顽童真正的欺负,他起身去躲,可陈弼勚追到他眼前来了,又追去铺了彩绣锦缎的暖炕边上,颜修坐下,陈弼勚便站着靠近,问:“还欺负我吗?” “没有,”颜修用小臂抵挡片刻,咬着牙,说,“才不是在欺负你。” “那你摸我的脸!”一句话忽然吼出,可谁也想不到会是含羞带怯的氛围,陈弼勚像是个被同乡哥哥传了两句脏话的姑娘,不知是羞耻还是气愤,他一只膝盖跪去炕上,忽然,从姑娘变成精健的猛兽,将颜修彻底推倒了。 炕上热得人背痒,有布料散出皂角气,陈弼勚的脸庞近在眼前,颜修像是在白日沉睡,忽然进了一个不可拒绝的美梦里。 灯光也被遮盖住,一切到恰巧能看见的程度,当脸凑得再近后,呼吸就不可分割,视线不可分割,体温也不可分割了。 “打不过我吧,再嚣张些。”陈弼勚他,像是什么都没明白。 颜修觉得自己的额头和面颊在烫,眼窝热得要沁出水去,他心一横,什么也不顾了,他眼睛朝下瞟,正看在陈弼勚的嘴上,梗起脖子往上凑,陈弼勚不知原因地躲,颜修再凑。 “干什么?”更不知原因地,陈弼勚的脸也烧起来。 “干什么……” 颜修算不得经验者,更算不得老到者,他实则什么都不会,却在一个假梦里做着无耻流氓,他在那饱满润泽的嘴皮上亲一下,又离开,裹着一身热汗,看向陈弼勚,用气音问:“你说干什么?” 颜修知道少年人在抖了,陈弼勚眼皮都透红,神色中有茫然和惊异,甚至还有种沉迷,再添很多被瞬然开启的、浓稠的渴求。 [本回完] 下回说 枯竹萧萧提舌听血 余焰融融合眼闻香 第十三回 [壹] 枯竹萧萧提舌听血 余焰融融合眼闻香 —— 客栈楼下的堂中,人不多,也算不得冷清,仲晴明端坐着,饮酒时也留心四周人的言语动向,当他半仰起脸,却见陈弼勚衣着齐整地踩着楼梯下来,直向桌前来,在仲晴明跟前坐下了。 “瑶台云清稞,好酒。”仲晴明恭敬地,为他斟上酒,说道。 头发在陈弼勚颊边落下几缕,他抿嘴沉默,思忖后将青花小盅里的酒饮尽,再递了拿酒盅的手过来,低声说:“再来一杯。” “我让他们送一壶去楼上吧。” “倒不用。”许是在室内热着了,陈弼勚颊上泛着清淡的红色,他将头侧着,眼神中是些乱绕的结,他埋头,看那清澈的酒淋进瓷盅里。 意外是,仲晴明没问别的,陈弼勚那么些困惑和慌张都在心口憋着,他连着喝五盅,液体烫得唇舌麻而热,一转念,仿佛,那种柔和又粘稠的触碰感还未退去。 仲晴明分神窥向别处,陈弼勚低声自念:“我从未觉得瑶台是什么神圣之地,竟然……” 他转念,便沉默下去,想倾诉的全都没说,酒又要了一壶,由小二送去楼上,陈弼勚预备起身时,却被谁推了一把肩膀。 他回头,见颜修连厚的外袍也未穿,已经整了神色,同往常一样冷淡地,问:“你乱跑去哪里?” “我……没跑。” 颜修像是致歉,又似种谨慎的讨好;陈弼勚站得僵硬,膝骨像快冒出涩疼的“咔”声,他向前半步,又停住步子。 颜修说:“上去吧,外头太冷了,你穿得不多。” 陈弼勚高声地回他:“我真的没跑!” 话刚掉出嘴边,陈弼勚忽然伸手,坚决地攥了颜修的腕子,手掌隔着布料,也似乎能触碰到皮肤下细长的骨形,二人的步子忙乱带花,互相往眼睛里一瞧,颜修就被陈弼勚扯着,向楼上去了。 他回头,看到仲晴明还坐在桌旁的远处,仲晴明疑惑地撇嘴,又低头,也未再说什么。 陈弼勚在那走廊的房门前侧头,嘴边上露出一弧笑,他看着颜修,说:“我累了,你也去歇吧,时候不早了。” “我知道我坐了错事。”颜修仍然冷着脸,深吸进一口气,说道。 阵风从建筑的孔隙穿过,激起后颈一阵刺骨的麻凉,颜修从容低头,从容地向别处,欲向自己房中去,他再瞥此处一眼,陈弼勚便立即挪了目光,推门进房、落锁。 颜修停下来,轻合着眼睛,他像是将原本的自己丢了,今日一切的言语动作都离奇疯癫,他疾步去陈弼勚房门前,抬手打着褐漆的门框,轻轻的,仅三下。 他再重复地说:“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过了今夜就回去,回扶汕。” 即时落雪的北国之境,至树木常青的梅雨落处,自然有极远的路程,自然是不能轻易往来的。 颜修自小就没有最笨过,他一时间讲不出有用的话,再说:“我方才头昏眼花了,抱歉。 门前的灯笼闪着浅黄色的火光,照应出一薄层温热的空气,天花板上,有飞尘顺着风下来。 只听那房中响起少年人极爽朗的话,他说:“刚才的事没什么关系,你我情谊深重,用不着抱歉,时候不早了,你去沐浴歇息吧,明天还要正事要做。” 那门纸上留一个颜修的影子,如此看,是挺拔风流的,又带着艳丽和纤薄,他没应答陈弼勚的话,也没多问些什么,在那处安静地站立片刻,就离开了。 陈弼勚的膝骨仍像是涩疼着,他挪步往暖炕前去,坐着呆愣半天,那上头,颜修的外衫和斗篷还在,并且,下头铺着的锦缎软垫还有自然的褶皱。 在陈弼勚眼里,那却是激荡至没了章法的褶皱,他不闻也知道,那上面有皂角气味,又房中熏的淡香,亦是有芬芳暖软的、人的味道。 没多久,仲晴明从外进来,陈弼勚便让他指人来收拾用过饭的碗碟,又吩咐:“将颜自落的衣裳送去他房中。” “是。”仲晴明领了旨意,抱着颜修的那堆衣裳出去。 人像被独自幽闭起来,寻不见出路,陈弼勚攥紧了被颜修躺过的锦缎,又咬起牙关,把手指松开。 他轻吐去一口气。 / 梅霐溢天生清俊,年纪不大,生得白净乖巧,几分柔相,银钱要花的,手上有个独传的、极其贵重的扳指,他躺在炕上,留在闻陌青眼中的,仅一双交叉翘着的腿,以及脚上那双彩线金纹的靴子。 “此处不是梅姓的地界,你能走便快些走,别赖着我,你看看你的爹,一回都未挽留。”闻陌青生得宽脸清瘦,一副瑶台及北方宽阔处特有的美人样子,皮肤暗而润泽,乌发任意盘着,着颜色纯艳的红衣一身。 梅霐溢扯着清朗的声嗓回嘴,道:“是我爹指派我的,我得叫你回去。” “你说说你,”闻陌青干脆落了坐,捡了方才小二拿来的干果吃,是新烤的榛子与葵花,她责备,“切莫以为我在与他无理,也不要误会我在意的是小事,狗皇帝享自己的乐,造百姓的孽,你我都是百姓,我不是在救别人,我是在提早救自己。” “我爹说了,”梅霐溢的红嘴边快速动着,满嘴纯粹的瑶台乡音,他说:“若不是陛下和太后网开一面,我的姑妈早就被处斩了。” 闻陌青将榛子的硬皮向梅霐溢身上扔,急切训斥道:“你们姓梅的着实争气,活了条命就乐意当狗,现在立即给我回去,回你的园林府邸中去,守着你的腐朽老子。” 梅霐溢翻身起来,不愤怒也不急躁,他撑腿坐在炕上,捏了捏自己腮边没退的,将那小尖下巴笑出来,眼中含着星斗般,说:“娘,回去吧,我快些娶亲,你就能得几个孙儿孙女,有天伦之乐了。” “你得了,有几个相好姑娘无妨,娶谁家小姐,倒是害了人家。” 闻陌青对儿子的品性了然,知道他早在声影酒色里混迹惯了,梅霐溢从炕上下来,在闻陌青身后站了,伸手捏着她的肩背,委屈道:“儿子这么不堪?” “你自己心里清楚。” 闻陌青手边还有一沓方才写好的诗,她不急着喝茶,而是将茶碗的盖子开了,待热气散出去,她又说:“你现在立即回去,过你的安生日子吧,一会儿有我的有人到访,我们得说些要事,你别打搅了。” “娘,若是你今天回去,我以后肯定乖,我什么都听你的,用心读书、作诗、写文章,”梅霐溢俯身,在地上跪得乖巧,他手按着腿面,低头说,“你不回去的话,我爹要冲我发火了,说不定,他得打我。” 闻陌青起身,拎了裙子往门边去,将门开了,只见外头来了俩人,一个老者,一个年轻男的,他们也拿着誊抄了诗句的纸,闻陌青请他们坐下。 梅霐溢跪得双腿发涨,他见几人也不避讳地聊得火热,因此侧耳去听,又觉得无聊,因此扯了扯闻陌青的衣角,眨起一双清澈的眼,低声说:“回去吧,娘,我们都知错了。” “快回去吧,莫让别人觉得我罚了你。” 梅霐溢咬起呀,眉头也皱得紧了,他此时才真的无望了,因此起身,将自己的斗篷拿了,穿得厚实暖和,他低下那张粉白的小脸,往那几人围着的圆桌中凑,恶作剧般恐吓,低声道:“小心隔壁是你们狗皇帝的探子,这些诗一暴露,谁都要被杀头的。” 老者、年轻男子、闻陌青都讶异地抬头,只见那少年笑容和煦,顽皮地挑起眉尾,他站直了,回身走时,又添上一句:“我在吓你们。” 闻陌青高声地骂:“别操这些心思,做好你的安稳公子哥吧。” 只出门,梅霐溢就见隔壁房中出来位抱着一堆衣裳的男子,那人衣着干净,有远处的尊贵纹路,又用着上好的料子,人也高大,一双含水的眼睛。 二人相望,仲晴明在平和下掩藏犀利的窥视,而梅霐溢丝毫没什么提防猜忌之意,他对谁都笑,一面之后,就下楼,离开了。 / 颜修半夜并未入睡,他打坐之后仍不能安稳,便穿好了衣裳,独自去瑶台的街上。客栈是在市中的,一个富庶处,人们都未早歇,卖的东西也与泱京有些不同。 瑶台多好木材,多山珍,民风爽朗,工商繁兴,可近日多了乱事,百姓不知源头,也未知道实际该如何,颜修行走时,被塞来两张带着廉价墨味的纸。 那上头,一个写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①”,另一个写“崇城蜂蝶热,瑶台驴马血成泊,今有火神和风至,歹陈宗祖,欲将罪状说”,与那日在呈坛看着的一样。 “公子,进诗社吗?是瑶台才女闻见毓所设,题诗作了,说古谈今,较今日酒色粗鄙之事,则更雅致怡情,看公子是饱读诗书、为民所想之人。”眼前来了个穿着正统又暗淡的、留花白胡须的男子,他与颜修作揖,且说道。 颜修手上两张诗还拿着,他细瞧他,说:“抱歉,我并非内行,未有诗文经卷的积淀,也没作诗的兴趣。” “你手上是什么?”那男子问。 “有人塞给我的,我随意瞧两眼,未解其深意。” 话毕,颜修便告辞,继续顺着街边走,此处,正是瑶台府中最繁华处,他看路另一旁灯火相争的店铺,察觉来往的人里有些与自己握着同样的纸,因此找个馄饨摊子,将纸丢进了灶火旁的柴堆内。 “公子,”可那男子仍紧追着,他到颜修身旁,和他一并走路,赞道,“看你衣着华丽考究,应该不是瑶台人?” “从泱京来的。”颜修侧过眼珠,去瞥他。 男子立即压了嗓子,说:“诗社如今短缺执笔之才,亦短缺金银之财,若公子不会作诗,那为咱们供给住宿酒食、纸张笔墨,也是能出大力的,等诗社壮大了,公子的劳苦,也要刻在碑子上的。” 颜修说:“我并不是什么富人,为他人差遣,穿得崭新了些,你误判了。” “你搪塞不住的,我也算是见识过场面的人,从谈吐身姿来瞧,也知道你不是什么普通人,诗社的事太繁杂,是否成事也是后话,今日,我谭松庭想请公子小酌,无关其他,成个朋友,也是极好。” “不必,我在客栈留宿,逛一阵就回去,得歇着了。” 颜修向前,转弯进了另一处巷子,他再转头时,身后确实没什么人跟着,因此放了心。天冷得人不能展手,楼房们前后不一的阴暗错落处,闪出个蒙脸的人,忽然,将颜修的口鼻捂着了。 用的一个干燥也呛人的粗布帕子。 注:①出自南宋林升的《题临安邸》。 [本回未完] 第十三回 [壹] 枯竹萧萧提舌听血 余焰融融合眼闻香 —— 客栈楼下的堂中,人不多,也算不得冷清,仲晴明端坐着,饮酒时也留心四周人的言语动向,当他半仰起脸,却见陈弼勚衣着齐整地踩着楼梯下来,直向桌前来,在仲晴明跟前坐下了。 “瑶台云清稞,好酒。”仲晴明恭敬地,为他斟上酒,说道。 头发在陈弼勚颊边落下几缕,他抿嘴沉默,思忖后将青花小盅里的酒饮尽,再递了拿酒盅的手过来,低声说:“再来一杯。” “我让他们送一壶去楼上吧。” “倒不用。”许是在室内热着了,陈弼勚颊上泛着清淡的红色,他将头侧着,眼神中是些乱绕的结,他埋头,看那清澈的酒淋进瓷盅里。 意外是,仲晴明没问别的,陈弼勚那么些困惑和慌张都在心口憋着,他连着喝五盅,液体烫得唇舌麻而热,一转念,仿佛,那种柔和又粘稠的触碰感还未退去。 仲晴明分神窥向别处,陈弼勚低声自念:“我从未觉得瑶台是什么神圣之地,竟然……” 他转念,便沉默下去,想倾诉的全都没说,酒又要了一壶,由小二送去楼上,陈弼勚预备起身时,却被谁推了一把肩膀。 他回头,见颜修连厚的外袍也未穿,已经整了神色,同往常一样冷淡地,问:“你乱跑去哪里?” “我……没跑。” 颜修像是致歉,又似种谨慎的讨好;陈弼勚站得僵硬,膝骨像快冒出涩疼的“咔”声,他向前半步,又停住步子。 颜修说:“上去吧,外头太冷了,你穿得不多。” 陈弼勚高声地回他:“我真的没跑!” 话刚掉出嘴边,陈弼勚忽然伸手,坚决地攥了颜修的腕子,手掌隔着布料,也似乎能触碰到皮肤下细长的骨形,二人的步子忙乱带花,互相往眼睛里一瞧,颜修就被陈弼勚扯着,向楼上去了。 他回头,看到仲晴明还坐在桌旁的远处,仲晴明疑惑地撇嘴,又低头,也未再说什么。 陈弼勚在那走廊的房门前侧头,嘴边上露出一弧笑,他看着颜修,说:“我累了,你也去歇吧,时候不早了。” “我知道我坐了错事。”颜修仍然冷着脸,深吸进一口气,说道。 阵风从建筑的孔隙穿过,激起后颈一阵刺骨的麻凉,颜修从容低头,从容地向别处,欲向自己房中去,他再瞥此处一眼,陈弼勚便立即挪了目光,推门进房、落锁。 颜修停下来,轻合着眼睛,他像是将原本的自己丢了,今日一切的言语动作都离奇疯癫,他疾步去陈弼勚房门前,抬手打着褐漆的门框,轻轻的,仅三下。 他再重复地说:“我知道,我做了错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过了今夜就回去,回扶汕。” 即时落雪的北国之境,至树木常青的梅雨落处,自然有极远的路程,自然是不能轻易往来的。 颜修自小就没有最笨过,他一时间讲不出有用的话,再说:“我方才头昏眼花了,抱歉。 门前的灯笼闪着浅黄色的火光,照应出一薄层温热的空气,天花板上,有飞尘顺着风下来。 只听那房中响起少年人极爽朗的话,他说:“刚才的事没什么关系,你我情谊深重,用不着抱歉,时候不早了,你去沐浴歇息吧,明天还要正事要做。” 那门纸上留一个颜修的影子,如此看,是挺拔风流的,又带着艳丽和纤薄,他没应答陈弼勚的话,也没多问些什么,在那处安静地站立片刻,就离开了。 陈弼勚的膝骨仍像是涩疼着,他挪步往暖炕前去,坐着呆愣半天,那上头,颜修的外衫和斗篷还在,并且,下头铺着的锦缎软垫还有自然的褶皱。 在陈弼勚眼里,那却是激荡至没了章法的褶皱,他不闻也知道,那上面有皂角气味,又房中熏的淡香,亦是有芬芳暖软的、人的味道。 没多久,仲晴明从外进来,陈弼勚便让他指人来收拾用过饭的碗碟,又吩咐:“将颜自落的衣裳送去他房中。” “是。”仲晴明领了旨意,抱着颜修的那堆衣裳出去。 人像被独自幽闭起来,寻不见出路,陈弼勚攥紧了被颜修躺过的锦缎,又咬起牙关,把手指松开。 他轻吐去一口气。 / 梅霐溢天生清俊,年纪不大,生得白净乖巧,几分柔相,银钱要花的,手上有个独传的、极其贵重的扳指,他躺在炕上,留在闻陌青眼中的,仅一双交叉翘着的腿,以及脚上那双彩线金纹的靴子。 “此处不是梅姓的地界,你能走便快些走,别赖着我,你看看你的爹,一回都未挽留。”闻陌青生得宽脸清瘦,一副瑶台及北方宽阔处特有的美人样子,皮肤暗而润泽,乌发任意盘着,着颜色纯艳的红衣一身。 梅霐溢扯着清朗的声嗓回嘴,道:“是我爹指派我的,我得叫你回去。” “你说说你,”闻陌青干脆落了坐,捡了方才小二拿来的干果吃,是新烤的榛子与葵花,她责备,“切莫以为我在与他无理,也不要误会我在意的是小事,狗皇帝享自己的乐,造百姓的孽,你我都是百姓,我不是在救别人,我是在提早救自己。” “我爹说了,”梅霐溢的红嘴边快速动着,满嘴纯粹的瑶台乡音,他说:“若不是陛下和太后网开一面,我的姑妈早就被处斩了。” 闻陌青将榛子的硬皮向梅霐溢身上扔,急切训斥道:“你们姓梅的着实争气,活了条命就乐意当狗,现在立即给我回去,回你的园林府邸中去,守着你的腐朽老子。” 梅霐溢翻身起来,不愤怒也不急躁,他撑腿坐在炕上,捏了捏自己腮边没退的,将那小尖下巴笑出来,眼中含着星斗般,说:“娘,回去吧,我快些娶亲,你就能得几个孙儿孙女,有天伦之乐了。” “你得了,有几个相好姑娘无妨,娶谁家小姐,倒是害了人家。” 闻陌青对儿子的品性了然,知道他早在声影酒色里混迹惯了,梅霐溢从炕上下来,在闻陌青身后站了,伸手捏着她的肩背,委屈道:“儿子这么不堪?” “你自己心里清楚。” 闻陌青手边还有一沓方才写好的诗,她不急着喝茶,而是将茶碗的盖子开了,待热气散出去,她又说:“你现在立即回去,过你的安生日子吧,一会儿有我的有人到访,我们得说些要事,你别打搅了。” “娘,若是你今天回去,我以后肯定乖,我什么都听你的,用心读书、作诗、写文章,”梅霐溢俯身,在地上跪得乖巧,他手按着腿面,低头说,“你不回去的话,我爹要冲我发火了,说不定,他得打我。” 闻陌青起身,拎了裙子往门边去,将门开了,只见外头来了俩人,一个老者,一个年轻男的,他们也拿着誊抄了诗句的纸,闻陌青请他们坐下。 梅霐溢跪得双腿发涨,他见几人也不避讳地聊得火热,因此侧耳去听,又觉得无聊,因此扯了扯闻陌青的衣角,眨起一双清澈的眼,低声说:“回去吧,娘,我们都知错了。” “快回去吧,莫让别人觉得我罚了你。” 梅霐溢咬起呀,眉头也皱得紧了,他此时才真的无望了,因此起身,将自己的斗篷拿了,穿得厚实暖和,他低下那张粉白的小脸,往那几人围着的圆桌中凑,恶作剧般恐吓,低声道:“小心隔壁是你们狗皇帝的探子,这些诗一暴露,谁都要被杀头的。” 老者、年轻男子、闻陌青都讶异地抬头,只见那少年笑容和煦,顽皮地挑起眉尾,他站直了,回身走时,又添上一句:“我在吓你们。” 闻陌青高声地骂:“别操这些心思,做好你的安稳公子哥吧。” 只出门,梅霐溢就见隔壁房中出来位抱着一堆衣裳的男子,那人衣着干净,有远处的尊贵纹路,又用着上好的料子,人也高大,一双含水的眼睛。 二人相望,仲晴明在平和下掩藏犀利的窥视,而梅霐溢丝毫没什么提防猜忌之意,他对谁都笑,一面之后,就下楼,离开了。 / 颜修半夜并未入睡,他打坐之后仍不能安稳,便穿好了衣裳,独自去瑶台的街上。客栈是在市中的,一个富庶处,人们都未早歇,卖的东西也与泱京有些不同。 瑶台多好木材,多山珍,民风爽朗,工商繁兴,可近日多了乱事,百姓不知源头,也未知道实际该如何,颜修行走时,被塞来两张带着廉价墨味的纸。 那上头,一个写的“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①”,另一个写“崇城蜂蝶热,瑶台驴马血成泊,今有火神和风至,歹陈宗祖,欲将罪状说”,与那日在呈坛看着的一样。 “公子,进诗社吗?是瑶台才女闻见毓所设,题诗作了,说古谈今,较今日酒色粗鄙之事,则更雅致怡情,看公子是饱读诗书、为民所想之人。”眼前来了个穿着正统又暗淡的、留花白胡须的男子,他与颜修作揖,且说道。 颜修手上两张诗还拿着,他细瞧他,说:“抱歉,我并非内行,未有诗文经卷的积淀,也没作诗的兴趣。” “你手上是什么?”那男子问。 “有人塞给我的,我随意瞧两眼,未解其深意。” 话毕,颜修便告辞,继续顺着街边走,此处,正是瑶台府中最繁华处,他看路另一旁灯火相争的店铺,察觉来往的人里有些与自己握着同样的纸,因此找个馄饨摊子,将纸丢进了灶火旁的柴堆内。 “公子,”可那男子仍紧追着,他到颜修身旁,和他一并走路,赞道,“看你衣着华丽考究,应该不是瑶台人?” “从泱京来的。”颜修侧过眼珠,去瞥他。 男子立即压了嗓子,说:“诗社如今短缺执笔之才,亦短缺金银之财,若公子不会作诗,那为咱们供给住宿酒食、纸张笔墨,也是能出大力的,等诗社壮大了,公子的劳苦,也要刻在碑子上的。” 颜修说:“我并不是什么富人,为他人差遣,穿得崭新了些,你误判了。” “你搪塞不住的,我也算是见识过场面的人,从谈吐身姿来瞧,也知道你不是什么普通人,诗社的事太繁杂,是否成事也是后话,今日,我谭松庭想请公子小酌,无关其他,成个朋友,也是极好。” “不必,我在客栈留宿,逛一阵就回去,得歇着了。” 颜修向前,转弯进了另一处巷子,他再转头时,身后确实没什么人跟着,因此放了心。天冷得人不能展手,楼房们前后不一的阴暗错落处,闪出个蒙脸的人,忽然,将颜修的口鼻捂着了。 用的一个干燥也呛人的粗布帕子。 注:①出自南宋林升的《题临安邸》。 [本回未完] 第十三回 [贰] 仲晴明一早便在房门外等着,眼看陈弼勚出来,急匆匆地跟着他,说:“我方才去颜公子房中,见他人不在,小二说他一夜未回,以为是不住店了。” “盘缠可带了?” “钱袋大约在他身上,可衣裳行李都落下了,”仲晴明回话,又问道,“要不去看看?” 陈弼勚犹豫后着急下楼,低声说着话,脸上没一丝愉快,他道:“我昨夜或许真的惹恼他了,所以他独自回扶汕去,或许……是会泱京去了。” 他闷着一口气在心上,忽然成了个犹豫无助的人,他无法像对待国事那样果断地对待昨夜的一切。 客栈堂中有早起的住客,亦有打扫的杂役,有赶路而来的、才进门的人,陈弼勚和仲晴明预备出去吃些,身后来了个红衣的女子,她有四十以上的年纪,目光有些直白尖锐了,她与身旁的人说:“今日将昨夜抄的全发出去,受苦的劳工等不得了,如今天气渐寒,根本不适宜再挖山筑楼。” “发什么?”陈弼勚佯装闲暇纨绔,凑上去,向女子手中的纸上瞅。 女子“哼”地冷笑,将陈弼勚和仲晴明二人打量一番,继而作揖,低声道:“公子是哪条道上的?” “家父做珠玉生意,自汾江来此安家,我,喜欢瑶台的山水,还有酒和美人。” 陈弼勚说着话,给仲晴明个眼色,仲晴明便去点些茶和吃食,女子请他们坐了,说:“在下闻见毓,公子可觉得我们的诗有趣?” “没看怎么知道。”陈弼勚轻笑一声,回她。 闻陌青倒不怕任何,她将那纸展开了,大方递来陈弼勚眼前,说;“我们有了诗社,常写些诗词曲文,谈论时局民生,也为百姓做些好事。” 陈弼勚掩嘴侧身,问:“你不怕我是朝廷的探子啊?” 闻陌青立即笑,答:“你自然不是,以我的见识和觉察,探子会装也不会是你这般的,再说,朝廷怎么会寻你个毛头小子做探子。” “你试探我啊,好姐姐?”陈弼勚接了斟好的茶,递去闻陌青手上,他舔着牙尖,说,“你们的诗倒是好诗。” 闻陌青细瞧陈弼勚的眼睛,将茶接了,她转头去看仲晴明,再往四周的人们身上瞧,继而就问:“所以,公子有没有兴趣,进来耍一耍。” 陈弼勚笑得轻眯起眼睛,他将茶饮一口,说:“那我得知晓你的诗社里有些谁啊,如果是些上了年纪的秀才,有什么耍头啊?” 闻陌青喝了茶,又自斟来一盅,她的眸光镇静,将这近处可见的一切扫透了,颊边还落着两缕黑发,她在沉默之后扬起深肤色的脸庞,嘴角微弯,道:“有姑娘啊,什么人都有的,漂亮人最多。” 女子声音不尖锐,字句中吐着气,满脸全是傲慢及狠厉,她再饮了三杯茶,便将那张诗留下,和陈弼勚说了暂别的话,去街上了。 陈弼勚遂与仲晴明回了楼上房里。 / 瑶台四周有山林,自然就有陡峭又隐蔽之处,谭松庭的这一处院子建来不久,一旁生者茂盛的枯草,再是高大的、落了叶子的林木,山壁陡峭,上悬高崖,冰瀑上还遗下稀疏的水流,躺进门前静默的冻河里。 房外是青砖高垒的围墙,门全合着,又从里头插紧了。院后有一池竹子,到冬日自然干枯,只留下了簌簌发响的黄色杆叶。 白日,可一盏油灯燃在桌前,谭松庭俯首写道:……侍御师有皇帝重宠,且在泱京漂泊一人,了无依靠,今在瑶台不约而遇,特拿他在隐蔽处,禁足数日,待后来有权夺之战,自能作一筹码,若巧言劝告,则能返还帝侧,为你之用矣…… 有两只鸽子在笼子中,谭松庭挑了只灰的,他开了窗,见外头天色一片蒙灰,他不顾愈大的风,很快地将信绑好在鸽脚上,令鸽子飞走了。 后院,正与那整片的干枯竹子比邻,房中略有些昏暗,夜来时也无人点灯,颜修被冷醒了,他预想说话,却知觉到头上有剧烈的刺疼,他再一动,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床被子,视线被床帐挡着,人瑟缩在狭窄的一片空间里。 衣裳被脱了些,只剩下单薄的内衬,颜修垂着头,才忆起那夜在街上的事,他无法断定自己昏迷了几日,侧耳,便能听见外头呼号的风声。 他下床时腿脚还是酸软的,甚至沉重而麻木,屋中也没灯,连星点的光也不见。 往前,踏入未知的境地,颜修继而嗅见了烟味,脚下就碰着已经燃尽了的炭盆,颜修再向前,他忽然祈福般怀疑这一切是陈弼勚所为,便轻唤:“仲晴明。” 太寂静,因而使颜修的话语响得过分,之后,并无人应答他。 桌上摆着落了灰的茶杯一个,还有洗得发硬的帕子,有半根沾着烛泪的蜡烛,有个火折子。 “仲晴明?”颜修再试着喊一次。 风继续吼着,像要冲破墙壁和暗夜,到此处来,颜修将灯点了,那黄色的光逐渐扩大成一片,成朦胧的暖光,填了满屋子。 倒与颜修猜想的不同,房中是宽敞而华丽的,只是火灭了,暖炕也未烧,因此冷得像座地窖;颜修朝门边去,不意外,那门是从外落了锁的。 如此,那窗也是开不了的,吃的也无,水剩下冰冷的小半壶;可如此,这里有些老旧昂贵的东西,架子上有个宴了渔猎纹路铜壶,又摆着俩填了彩的女骑俑,还有很多颜修不认识的玩物。 颜修将蜡烛吹灭,又在床上躺了,他瑟缩在那床不算厚的被子里,试图睡一觉,比绝望更多的是疑惑,此处寒冷,一定是瑶台,可此时是几时,具体身在何处,是被何人禁足……这些,颜修着实推断不出。 很久后,大约是那迷药的后劲未消,颜修再昏睡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只见那床帐外不远处摆着火盆,桌上是散气的热茶。 一位妇人忙碌洒扫着地面,缓缓地转过头来了。 “这是何处?”颜修问。 妇人缓慢地答他:“是瑶台。” “你是谁,为什么关我?” 扫帚被妇人握着,柄快比她整个人高,她轻摇着头,叹息道:“不知道哟,我也不是这家的主子,我就是个拿钱做事的,伺候你起居的,你叫我十三姥姥吧,他们都这么叫我。” 颜修欲往窗下走,那妇人却连忙将热茶碰上来,那里头泡出了褐色的茶汤,烫得嘴皮麻痒,可颜修顾不得了,他意识里,有醴泉往口中流淌,终于,压住了一整夜的寒冷和干渴。 / 陈弼勚是想快些回泱京的,毕竟瑶台天寒不适,并且,颜修此时去处不明,因而,陈弼勚有些担心,可调查劳工一事的特使即将见他,一切的因果又没有理清,年关近了,纷纷扰扰的事一点不少,读页又被近处的蜡烛点燃,烧出个丑陋的窟窿。 “太糟了,”陈弼勚拎着破书,在暖炕上坐着,他视线凝滞,说,“有那么些事不顺,我看着闻见毓,在想,若是真的问罪,又该给她定个什么罪。” 仲晴明轻声地答:“人在高处,便失去了底层的立场,若是你能懂他们,那才是真的怪事。” “奇怪的是,我像真的懂了,隐藏身份生活在这里,忽然失去尊崇和关注,就发现,很多我原本看来微小的东西,都是普通百姓的命。” 书散处焦味,仲晴明将它接过来,陈弼勚闭上眼,扬着手,说:“你去睡吧,我也要歇下了。” 人是忧心忡忡的,可很意外,陈弼勚很快睡过去了,他周身暖和,不由得,像是灵魂腾空,人被梦境裹挟,然后分不清楚真假。 像是回到泱京了,不久,陈弼勚就坐在青宫中寝房的榻上,炭火和烛火明亮,来的是陈弢劭、陈弦渊、陈弜漪,几人皆穿得鲜亮,又戴漂亮的发饰,一向质朴利落的陈弦渊,竟然还簪了花。 “西口来的舟花香。”陈弦渊笑着,捧了只红铜香炉,她将那东西放置在桌头上,就坐下了。 “闻得我鼻子痒。” 听着声音,陈弼勚讶异地回头,他的肩膀被人扳着,捏得不重不轻,他看向那只骨节泛红的手,再顺着袖子向上瞧。 颜修笑着挠鼻尖,再叹一声:“好香啊。” “咱们四个人,能玩儿什么?”陈弜漪尖声地问道。 陈弢劭在桌前坐了,答她:“你连酒都罚不了,还指望玩儿什么。” 于是,陈弜漪追着陈弢劭,给了他几个拳头,而陈弦渊抿着嘴,坐在塌前,怎么都憋不住笑,她戳着陈弼勚的腰侧,说:“快管管,到太子眼前,来撒野了。” 一边肩膀上的手还在,陈弼勚知觉到那着实是暖的,他回头去,只见颜修乌发披散,穿的是白缎子的一身衣袍,此时,用极轻的声音,问:“太子殿下,还认不认识我?” “认识。”陈弼勚吞了吞唾沫。 “也给我倒杯酒吧。” 陈弼勚疑惑何来的酒,不过他懂了,四周人都是看不见这个颜修的,一转眼,却见陈弦渊捧着只红漆盘子,说:“喝些吧太子。” 忙乱中,颜修不客气地伸手,也拿了一杯在手上,他仰起头,一口饮尽,又自觉拿了放在一旁的酒壶,再斟一杯来。 最终喝得颊面烫红。 众人嬉闹玩乐,各自说了些畅快话,随后,也不避讳任何,陈弜漪与陈弦渊去床上躺了,陈弢劭就靠在塌的另一边浅眠,陈弼勚和颜修侧躺在榻上,各自脚往一边,脸却紧贴着。 颜修说:“他们都睡着了。” 别处漏来的风,也是舟花香的香风,吹在人酒后的脸上,冷得发颤,俩人都闭了眼睛,彼此也未问询什么,像心意相通着,一下,再一下,咂吻彼此的嘴。 此处不是长丰年间,而是陈弼勚尚在青宫久居的杳和,冬日是冗长的,闲适的时候,他也想过很多很多未知的事情。 [本回未完] 第十三回 [贰] 仲晴明一早便在房门外等着,眼看陈弼勚出来,急匆匆地跟着他,说:“我方才去颜公子房中,见他人不在,小二说他一夜未回,以为是不住店了。” “盘缠可带了?” “钱袋大约在他身上,可衣裳行李都落下了,”仲晴明回话,又问道,“要不去看看?” 陈弼勚犹豫后着急下楼,低声说着话,脸上没一丝愉快,他道:“我昨夜或许真的惹恼他了,所以他独自回扶汕去,或许……是会泱京去了。” 他闷着一口气在心上,忽然成了个犹豫无助的人,他无法像对待国事那样果断地对待昨夜的一切。 客栈堂中有早起的住客,亦有打扫的杂役,有赶路而来的、才进门的人,陈弼勚和仲晴明预备出去吃些,身后来了个红衣的女子,她有四十以上的年纪,目光有些直白尖锐了,她与身旁的人说:“今日将昨夜抄的全发出去,受苦的劳工等不得了,如今天气渐寒,根本不适宜再挖山筑楼。” “发什么?”陈弼勚佯装闲暇纨绔,凑上去,向女子手中的纸上瞅。 女子“哼”地冷笑,将陈弼勚和仲晴明二人打量一番,继而作揖,低声道:“公子是哪条道上的?” “家父做珠玉生意,自汾江来此安家,我,喜欢瑶台的山水,还有酒和美人。” 陈弼勚说着话,给仲晴明个眼色,仲晴明便去点些茶和吃食,女子请他们坐了,说:“在下闻见毓,公子可觉得我们的诗有趣?” “没看怎么知道。”陈弼勚轻笑一声,回她。 闻陌青倒不怕任何,她将那纸展开了,大方递来陈弼勚眼前,说;“我们有了诗社,常写些诗词曲文,谈论时局民生,也为百姓做些好事。” 陈弼勚掩嘴侧身,问:“你不怕我是朝廷的探子啊?” 闻陌青立即笑,答:“你自然不是,以我的见识和觉察,探子会装也不会是你这般的,再说,朝廷怎么会寻你个毛头小子做探子。” “你试探我啊,好姐姐?”陈弼勚接了斟好的茶,递去闻陌青手上,他舔着牙尖,说,“你们的诗倒是好诗。” 闻陌青细瞧陈弼勚的眼睛,将茶接了,她转头去看仲晴明,再往四周的人们身上瞧,继而就问:“所以,公子有没有兴趣,进来耍一耍。” 陈弼勚笑得轻眯起眼睛,他将茶饮一口,说:“那我得知晓你的诗社里有些谁啊,如果是些上了年纪的秀才,有什么耍头啊?” 闻陌青喝了茶,又自斟来一盅,她的眸光镇静,将这近处可见的一切扫透了,颊边还落着两缕黑发,她在沉默之后扬起深肤色的脸庞,嘴角微弯,道:“有姑娘啊,什么人都有的,漂亮人最多。” 女子声音不尖锐,字句中吐着气,满脸全是傲慢及狠厉,她再饮了三杯茶,便将那张诗留下,和陈弼勚说了暂别的话,去街上了。 陈弼勚遂与仲晴明回了楼上房里。 / 瑶台四周有山林,自然就有陡峭又隐蔽之处,谭松庭的这一处院子建来不久,一旁生者茂盛的枯草,再是高大的、落了叶子的林木,山壁陡峭,上悬高崖,冰瀑上还遗下稀疏的水流,躺进门前静默的冻河里。 房外是青砖高垒的围墙,门全合着,又从里头插紧了。院后有一池竹子,到冬日自然干枯,只留下了簌簌发响的黄色杆叶。 白日,可一盏油灯燃在桌前,谭松庭俯首写道:……侍御师有皇帝重宠,且在泱京漂泊一人,了无依靠,今在瑶台不约而遇,特拿他在隐蔽处,禁足数日,待后来有权夺之战,自能作一筹码,若巧言劝告,则能返还帝侧,为你之用矣…… 有两只鸽子在笼子中,谭松庭挑了只灰的,他开了窗,见外头天色一片蒙灰,他不顾愈大的风,很快地将信绑好在鸽脚上,令鸽子飞走了。 后院,正与那整片的干枯竹子比邻,房中略有些昏暗,夜来时也无人点灯,颜修被冷醒了,他预想说话,却知觉到头上有剧烈的刺疼,他再一动,才知道自己身上有床被子,视线被床帐挡着,人瑟缩在狭窄的一片空间里。 衣裳被脱了些,只剩下单薄的内衬,颜修垂着头,才忆起那夜在街上的事,他无法断定自己昏迷了几日,侧耳,便能听见外头呼号的风声。 他下床时腿脚还是酸软的,甚至沉重而麻木,屋中也没灯,连星点的光也不见。 往前,踏入未知的境地,颜修继而嗅见了烟味,脚下就碰着已经燃尽了的炭盆,颜修再向前,他忽然祈福般怀疑这一切是陈弼勚所为,便轻唤:“仲晴明。” 太寂静,因而使颜修的话语响得过分,之后,并无人应答他。 桌上摆着落了灰的茶杯一个,还有洗得发硬的帕子,有半根沾着烛泪的蜡烛,有个火折子。 “仲晴明?”颜修再试着喊一次。 风继续吼着,像要冲破墙壁和暗夜,到此处来,颜修将灯点了,那黄色的光逐渐扩大成一片,成朦胧的暖光,填了满屋子。 倒与颜修猜想的不同,房中是宽敞而华丽的,只是火灭了,暖炕也未烧,因此冷得像座地窖;颜修朝门边去,不意外,那门是从外落了锁的。 如此,那窗也是开不了的,吃的也无,水剩下冰冷的小半壶;可如此,这里有些老旧昂贵的东西,架子上有个宴了渔猎纹路铜壶,又摆着俩填了彩的女骑俑,还有很多颜修不认识的玩物。 颜修将蜡烛吹灭,又在床上躺了,他瑟缩在那床不算厚的被子里,试图睡一觉,比绝望更多的是疑惑,此处寒冷,一定是瑶台,可此时是几时,具体身在何处,是被何人禁足……这些,颜修着实推断不出。 很久后,大约是那迷药的后劲未消,颜修再昏睡过去,当他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只见那床帐外不远处摆着火盆,桌上是散气的热茶。 一位妇人忙碌洒扫着地面,缓缓地转过头来了。 “这是何处?”颜修问。 妇人缓慢地答他:“是瑶台。” “你是谁,为什么关我?” 扫帚被妇人握着,柄快比她整个人高,她轻摇着头,叹息道:“不知道哟,我也不是这家的主子,我就是个拿钱做事的,伺候你起居的,你叫我十三姥姥吧,他们都这么叫我。” 颜修欲往窗下走,那妇人却连忙将热茶碰上来,那里头泡出了褐色的茶汤,烫得嘴皮麻痒,可颜修顾不得了,他意识里,有醴泉往口中流淌,终于,压住了一整夜的寒冷和干渴。 / 陈弼勚是想快些回泱京的,毕竟瑶台天寒不适,并且,颜修此时去处不明,因而,陈弼勚有些担心,可调查劳工一事的特使即将见他,一切的因果又没有理清,年关近了,纷纷扰扰的事一点不少,读页又被近处的蜡烛点燃,烧出个丑陋的窟窿。 “太糟了,”陈弼勚拎着破书,在暖炕上坐着,他视线凝滞,说,“有那么些事不顺,我看着闻见毓,在想,若是真的问罪,又该给她定个什么罪。” 仲晴明轻声地答:“人在高处,便失去了底层的立场,若是你能懂他们,那才是真的怪事。” “奇怪的是,我像真的懂了,隐藏身份生活在这里,忽然失去尊崇和关注,就发现,很多我原本看来微小的东西,都是普通百姓的命。” 书散处焦味,仲晴明将它接过来,陈弼勚闭上眼,扬着手,说:“你去睡吧,我也要歇下了。” 人是忧心忡忡的,可很意外,陈弼勚很快睡过去了,他周身暖和,不由得,像是灵魂腾空,人被梦境裹挟,然后分不清楚真假。 像是回到泱京了,不久,陈弼勚就坐在青宫中寝房的榻上,炭火和烛火明亮,来的是陈弢劭、陈弦渊、陈弜漪,几人皆穿得鲜亮,又戴漂亮的发饰,一向质朴利落的陈弦渊,竟然还簪了花。 “西口来的舟花香。”陈弦渊笑着,捧了只红铜香炉,她将那东西放置在桌头上,就坐下了。 “闻得我鼻子痒。” 听着声音,陈弼勚讶异地回头,他的肩膀被人扳着,捏得不重不轻,他看向那只骨节泛红的手,再顺着袖子向上瞧。 颜修笑着挠鼻尖,再叹一声:“好香啊。” “咱们四个人,能玩儿什么?”陈弜漪尖声地问道。 陈弢劭在桌前坐了,答她:“你连酒都罚不了,还指望玩儿什么。” 于是,陈弜漪追着陈弢劭,给了他几个拳头,而陈弦渊抿着嘴,坐在塌前,怎么都憋不住笑,她戳着陈弼勚的腰侧,说:“快管管,到太子眼前,来撒野了。” 一边肩膀上的手还在,陈弼勚知觉到那着实是暖的,他回头去,只见颜修乌发披散,穿的是白缎子的一身衣袍,此时,用极轻的声音,问:“太子殿下,还认不认识我?” “认识。”陈弼勚吞了吞唾沫。 “也给我倒杯酒吧。” 陈弼勚疑惑何来的酒,不过他懂了,四周人都是看不见这个颜修的,一转眼,却见陈弦渊捧着只红漆盘子,说:“喝些吧太子。” 忙乱中,颜修不客气地伸手,也拿了一杯在手上,他仰起头,一口饮尽,又自觉拿了放在一旁的酒壶,再斟一杯来。 最终喝得颊面烫红。 众人嬉闹玩乐,各自说了些畅快话,随后,也不避讳任何,陈弜漪与陈弦渊去床上躺了,陈弢劭就靠在塌的另一边浅眠,陈弼勚和颜修侧躺在榻上,各自脚往一边,脸却紧贴着。 颜修说:“他们都睡着了。” 别处漏来的风,也是舟花香的香风,吹在人酒后的脸上,冷得发颤,俩人都闭了眼睛,彼此也未问询什么,像心意相通着,一下,再一下,咂吻彼此的嘴。 此处不是长丰年间,而是陈弼勚尚在青宫久居的杳和,冬日是冗长的,闲适的时候,他也想过很多很多未知的事情。 [本回未完] 第十三回 [叁] 没谁见过闻陌青死时如何,被传播开来的是她死前留的信,字像是她的手迹,据说压在桌上的红花瓷茶杯之下,上头写:余欲说行宫修建迫害劳工一事,为贫苦者伸冤,却遭当今圣上暗查,其欲塞我之口,便轻夺我之命,镣刑未至,见毓不屈,此先去矣,以达为民之志,了终生所愿。 此日漫天降雪,有人在街上散了印好的遗信,一时间,百姓悲怆激愤,即便平日里不了解政事的人,皆为传扬的闻陌青之志向所感动,因而更为慨叹。 特使带了满头肩的雪片进来,他年纪不长,十分肃然稳重地行礼,道:“公子,今日城中混乱,是否需要给你换一处幽静宅子。” “我在此处住得挺舒适的,也知晓外头发生了何事,可那遗书上的‘轻夺我之命’、‘镣刑’均是胡言乱语的,你来说说,你这些日子的发现。” 仲晴明将茶拿进来,便再出去。 特使道:“我前去行宫建造处查看,那处因天气渐寒,因而停了泥水土木的作业,留下的人在搬运石瓦,据工人中传,殴打虐待的事的确发生过,报酬也未及时发放,吃住更是难上加难。” 陈弼勚蹙眉听完,虎口摩挲着下巴,说:“此事由我与赵大人亲理,钱财上从未想过压缩,如此说来,便是下头主管建造者的问题了。” “我那时也是如此想的,”特使缓声说话,“后来查到了,工程一开始就是交予瑶台的边境官员统领,他又将诸事分配,因此多了许多中间的参与者;就说这做账的张幸,乃瑶台知府曾经的亲信,为人正直,可当我往他府上去,才知道他早在几月前就死了,如今顶替着张幸身位的,乃是另一个男子,他受命于知府,大约是二人里应外合,将这钱贪取了。” 涩苦的一缕茶流进喉咙中去,陈弼勚静坐叹气,他挑起一边的眉梢,半晌后,问:“你有没有证据?” “正在抓紧查证。” “好,”陈弼勚轻声应答了,并且点着头,他说,“你有劳了。” 特使未再赘述,便收身退下了,仲晴明进来后,见陈弼勚情绪不佳,可时间紧迫,该问的必须得问了。 “公子,呈坛一事还未有结果,瑶台动乱,咱们是否立即离开?”仲晴明问道。 颜修答:“此案基本明了,其余的事会有特使代办,我还在忧心颜大人的安危,因此得快些回去了。” “是。” 仲晴明忙去准备车马了,而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陈弼勚暗中传信,指了几人在瑶台,暗中寻找颜修的去处,闻陌青的事,大约也需要个准确的真相的。 午后雪停时上路,仲晴明陪陈弼勚坐车,陈弼勚吁声道:“你看瑶台众人愤慨,致使今日工商无序,官兵镇压,因而有人流血摔伤……如此的雪天,却丝毫无纯净安宁之感,一点都不漂亮。” “不是谁一人的错。”仲晴明回话。 陈弼勚却冷笑,伸手掀了车窗的遮帘,他向外看,说:“若是不修行宫,也不会有这些事的,天下从来不是缩略后绘于纸上的一片土地,也不是罗列满几张纸的地域的名字,而是很宽广的世界,宽广到谁都走不遍,也真正评不了理的。” 树上的积雪顺风而下,正往脸上落着,沾一些在陈弼勚的鼻尖上,他伸手去接,没接着,于是推搡地撇嘴,又端正坐好了。 陈弼勚说:“我那天做梦了,梦到我还是太子,在青宫里,和他们一起喝酒玩闹……” 话的语意未尽,陈弼勚直视向前,忽然觉得眼前有些模糊,转眼后又清醒了。 “公子,我去驾一阵车,顺便看看四处是否安全。”仲晴明出去了,陈弼勚只点头应了他,昏昏欲睡,因此倚着眯一会儿。 天色渐暗,雪裹得满天地都是,风也静,到前方下一个宿处前,太阳就落了,陈弼勚站在客栈的窗边,冲着很远处白色的山水,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 颜修活得快傻掉,由于至今仍旧没人说为什么抓他,他猜想是那日在街上遇到的谭松庭,又猜想了别人,可丝毫没法证实。十三姥姥总在的,做些清淡的吃食,随便扫扫屋子,再就是烧了热水,拎到颜修房中来,颜修只知道院外有一丛干枯的竹子,他觉得喉咙里烫得厉害,多喝水也无益,便知道自己病了。 在一个不太舒适的陌生处,若是没病,才最奇怪。 十三姥姥话不多不少,也不拣主要的说,而总是些陈年的闲事,颜修也猜不出是不是她乱编的。颜修找她讨些药,她却说:“不能,我也不知道路,不能出去,人家平时都把东西送来。” “那你让我出趟院子,我亲自跟你的主子说。”颜修在床上躺着,胸口狠厉地涨疼,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咳了。 他是个大夫,如今却医治不了自己了,大约从水里染上的,也或者是从气息里染上的,颜修耐不住时,就将眼睛闭了,那十三姥姥总是摆着手出去,这回,也没答应颜修的话。 静思冥想都是无用的,喉咙里一阵阵带疼的干呕,颜修听着外头竹叶颤抖的声音了,听着细微的风声,听着十三姥姥将什么水泼出去…… 颜修半躺着,瞬间俯身,将血吐在了地上。 没吐很多,血是温热的,残余的正在顺着嘴角向下流淌,颜修品到了发酸的腥气,他自小逃亡时留下的病根还在,因而受不住这样的压迫,全身都不适起来。 再过几日,颜修身体愈发虚弱,他本不乱使外山巫术的,可此时无法,因此在房中寻了铜器,又找来压在暗处辟邪的淡毒,十三姥姥进来了,问他:“你可好些了?” “不怎么好。”颜修将落了灰的油灯擦净,说。 “你死不掉的,若是你没了命,也就无用了。” 颜修低着头,轻问:“是诗社的人还是朝中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诗社,你少有逃走的想法,老实待着,我听他们说了,再过几日,就带你往泱京去,那时,自然有人告知原委的。” 颜修没再吐几回血,可胸腔中愈发涨疼了,他没再问话,将油灯点起来了,又使着铜器,预备弄些巫药来吃。 谭松庭出现得不晚不早,他来时,颜修刚将那些毒磨好了,他于是问:“这是什么?” “从柜角寻来的毒。” “你,你休要冲动。”谭松庭真的着急起来,他将那铜器掀翻,致使酸涩的粉末扬了满地,当他整好情绪坐下后,见面色苍白的颜修忽然笑了。 他说:“果真是你啊,我猜测,你实际上并非闻陌青的人。” “暂不说这个,咱们即将要回泱京,到时候,你还有其他事要做的。”谭松庭说着话,十三姥姥又进来,这回,端着个乌漆的盘子,里头壶、碗、匙子都有。 十三姥姥说:“药先吃着,大夫说这个极有用的。” 颜修还是坐着,由十三姥姥将药倒出来,再端上来,他低头嗅了,便知道里头是哪几味,虽说不是针对的药,可应该还是有用的。 谭松庭道:“到了泱京,自然有人寻好大夫给你。” “我自己就是大夫,你不知道?”颜修将药几口喝了,他抬起头,和谭松庭对视,说,“你最好快些放了我,我的性命暂且不论,但若是因此耽搁了别人治病的机会,那就是大罪过。” “耽搁了皇帝,还是耽搁了太后?”那谭松庭眼中,忽然便褪去了一切的佯装,犀利又冰冷起来,一切快要坦白了。 颜修缓慢吸进一口气,说:“不知你是哪方势力的部下,可我只是个普通御医,从未参与一切朝中纷争,你拿了我是毫无用处的。” 谭松庭笑着,站立起来,袖子背在身后,说:“你不明白的,我也不与你解释,咱们回京之后听上面的安排,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完话,他便出门走了,颜修坐在原处没动,嘴里还满是苦涩的药味,他见十三姥姥还在,于是不客气,说:“我自己写了方子,你去帮我抓。” “不成。” 颜修静冷地说:“我没有立场和信仰,只认钱财,若是想留了我为你们所用,至少对我好些。” 他说着话,就往床边走,腿是有些虚弱发颤的,地上的血还未擦洗,是深红色的一滩,颜修躺下了,开始发困,开始了又一次近乎昏迷的睡眠。 外头在滴水,鼻腔中却像是有血的咸腥气,颜修抬着舌尖咳嗽,恍惚中,以为外头“滴答”作响的也是血了。 / 要回泱京,可陈弼勚这一路也不太平,遇着了下山过冬的劫匪,因此将银钱散出去部分,这不是主要的,打斗时,仲晴明被刀割伤,血滴在纯白色的雪地上,后来,便寻了集镇上一处窄小的药局,包了伤口,又弄些药散来吃,待回去,已经是几日后,泱京快入夜的时候了。 陈弼勚被祝由年接回去歇着了,仲晴明正好再去太医署看看伤,秦绛该休息了,仲晴明在路上遇见她,她说:“你去找赵喙吧,他夜里在。” 赵喙是在的,喜静,因此不常回家,他正坐在那房前的台阶下,端着碗汤喝,他直眼看着仲晴明过来,问候:“仲大人,许久未见了。” “少见大夫几回,总归是好事的。”仲晴明左边胳膊吊着,还有心思玩笑,他径直向房中走,赵喙便跟着他进去,将碗放下了。 “你等一下,我来准备。”赵喙又去准备治伤的用具,没一会儿便来了,他将盘子放下,见仲晴明在暖塌上坐,因此,也上去跪了。 二人年纪相同,本性却相差很远,即便自小都在富贵处长大,可一个个想的事全不一样,因此,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赵喙专心帮他拆了胳膊上的布,将那个近两寸的可怖伤口露出来。 “兵器弄的。”赵喙说。 仲晴明生得瘦薄又精健,胳膊上透出青色的血管,他劳顿久了,唇色有些泛白,说:“是刀。” “做御从太辛劳了,你的父母怎么舍得?” “没什么不舍。” 两人的思想像是相斥,完全寻不见一个契合的暖点,赵喙再沉默下去,专心地洗伤、敷药,又再帮他包好了。 仲晴明平日也不是话少的人,他缓声说:“你还没吃完,得冷了,快去吃。” “不用,我们平日常这样的,宫里人多,有些时候忙起来,饭都吃不上,就成习惯了。”赵喙帮着仲晴明理好衣裳,便从塌上下去,又有别人进来,将烧的热水拿来了,赵喙泡些花茶,递到仲晴明手上去。 仲晴明记起了什么,便问:“这几日可曾见过颜大人?” “有半月未见了。”赵喙答道。 而后,赵喙便独自去忙了,他将一堆方子理好,又和别的副使一起捆扎,将它们收起来,待忙完了,外头已经是一片浓黑,房中再没了旁人,茶碗放在桌上,里头剩了几朵泡涨的茶花。 / 扶汕是该凉下来的时节了,萧探晴成颜府的夫人有些日子,她穿得崭新漂亮了些,也更能将府上和药局的事理好,颜幽的医术还在精进中,并且,逼迫自己将过去的潇洒反叛放下,成了个一心一意传承家业的人。 这日是个晴天,萧探晴在南浦堂的后门接了一车远来的货,她与伙计说:“你们也留心些,等清好了我便出去,要接个病人。” “夫人放心吧。”伙计说。 于是一阵,萧探晴便从门后的巷道走,再顺一排矮房向前,到了热闹的街上,她寻到一颗细瘦的柳树,在那下头站了,一旁是个卖白糖糕的挑子。 等了没多时候,就见那不远处来了个着白衣的身影,男子高大,又有着纤薄仙气的身姿,他将折扇拿着,过来了,便对着萧探晴笑,作了揖,说:“夫人。” “齐公子,叫我探晴就好了。”萧探晴也与他回礼。 二人见过,便一齐向前,萧探晴将齐子仁领着,往南浦堂的正门去,待进了堂内,颜幽正在那处看帐,他抬起了头,接着便问候:“齐老板,先里间请吧。” 萧探晴就站在了那处,看齐子仁跟随颜幽进去了,她指人去烧水沏茶,又拿了颜幽未翻完的账本。 眼睛是在账本上的,然而心绪不是,萧探晴总没见齐子仁几回,却能回回恍惚,将他看成颜修,她低下头,心乱难拾,账本的纸页都被掐皱了。 一个有太阳的、算凉爽的午后过去,颜幽与萧探晴便要回去,以往常常是走的,可今日,颜幽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匹马,他问:“你是不是想慢些走啊?” “公子,我追不上马。”萧探晴至今也十分恭敬,她仰起头对马上的人说话,红色的晚霞照了人满身。 颜幽忽然静默了一瞬,说:“还叫公子……” 他语意未尽,而萧探晴更不敢多说些什么,马身在缓慢晃动,太阳沉得愈发低了。 “上来吧。”颜幽向下递手,萧探晴审视之后,才慢慢伸胳膊去牵他,最终在他身前坐着;颜幽调转了马头,二人往颜府的方向去。 一群黑色的鸟,散于天边。 颜幽低声地问:“在想什么?” “在想……”萧探晴生得纤细灵秀,丝毫不像大过颜幽六岁的人,她惶恐地开口,缓声道,“在想真正该叫你什么。” “叫夫君。”颜幽低沉的声音响起来。 萧探晴抿着唇,不知如何言语了,她知觉到颜幽的下巴正蹭着自己的脸,因此,她把眼睛闭上了,她一时间有些放肆,居然能佯装身后的人是颜修。 萧探晴发出很小的一声:“夫君。” “我清楚,”颜幽忽然笑了,说,“你喜欢兄长,自小就跟着他,我知道你想他,其实我也想,你别觉得愧疚于我,毕竟那时候也不是因为爱你才和你成婚的。” 马蹄颠动,晚霞飘红,从瑶台的街市穿过,再望向闪着波光的水边。 萧探晴说:“二公子,我是真心想照顾你,没有怨恨,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所以要用剩下的时间回报。” “叫夫君。”颜幽嘱咐。 萧探晴感觉到颜幽在亲吻她的颊侧,共两下,有些蛮横,又带着温柔,萧探晴眨动着清亮的眼睛看向前方,一时间,她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颜幽说:“厨房里有两个人了,你以后就不用再忙。” 萧探晴不立即回他的话,是由于还没回神,她匆忙地辩驳:“现在也不富裕,我能伺候你的,否则我该做什么?” “你歇着,”颜幽答她,“做好你的夫人。” “不行的,怎么能……”萧探晴皱起了眉头,情急之下去掐颜幽的手背,并且说道,“我能忙好这些的。” 又添上气弱的一句:“夫君……” “你拒绝也没用的,月钱我都早结给她们了,”颜幽说完,又轻吸一口气,他将头凑上来,贴着萧探晴的耳朵,低声问她,“若是兄长真的回来了,怎么办?” 远处山巅,皆是赤色,日落月起,汕水浩荡地向前去了。 [本回完] 下回说 风透更鼓长送亲去 雪映华灯慢载君回 第十四回 [壹] 风透更鼓长送去客 雪映华灯慢载归人 —— 到了冬至前头,第二日就该祭天祀祖了,屈瑶活得不是最畅快,可陈弼勚忙碌着不会管她,她自己就能跟着陈弛勤去市里去街上,或者,闲的时候帮陈弜漪温书,二个年龄相近的人在暖房里,挤在床上说小话。 一室这早给屈瑶梳头,选了只金点翠珊瑚腊梅簪,只见屈瑶睡得疲倦,一手按着眉骨,道:“明日本该去祭天祀祖的,可如今呈坛被烧了,去不成了。” 一室应她:“殿下,你别忧心,陛下总有办法的。” “我本身就懒得去,怎么会忧心啊,”屈瑶合着眼,缓声说,“我恨不得这个宫里所有的人都忘了我,我自在地待着,到了某一天,就能逃了。” “你现在就能逃。” 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一室原本在专心梳头,吓得腕子都在抖了,她回身,便看见了缓步走向此处的陈弛勤,他着一件墨红色斗篷,长发流在背上,过来了,便接了一室的梳子。 一室是惧怕的,惧怕很多人和事,她知晓眼前发生的是不可控的,因此识趣,行了礼便出去了。 屈瑶问:“王爷有何事?” “明日祭天祀祖,可惜我不去,再往后,腊月的节庆太多,怕见不着你的人,所以我来看看你。” 陈弛勤摸着屈瑶耳后的头发,他也未笑,低着脸,说完,便沉默了半晌。 “听说呈坛被人放了火,定然没法去,最好不要有那些烦事,有了也和我没关。” “真的要逃了?”陈弛勤问她。 屈瑶腕子上套着一双冰糯种飘花玉镯,她答:“想逃。” “我听说了,”其实头算是梳好了,陈弛勤将梳子放了,屈瑶就攀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他继续说道,“陛下收了些将军的部分兵权,并且,屈将军自愿将一些兵交付了,我不知道什么内幕,但归荣王近日勾结各派,闹得沸沸扬扬,屈将军此举,显然是在给他的女婿助力。” 屈瑶却冷声笑道:“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猜他在想什么,若是有了能逃走的时机,我便不会顾及任何人的。” 陈弛勤在思虑的什么,屈瑶全猜不着,两个人在桌旁坐了,屈瑶又叹气,说:“但该如何逃呢?说实话,我有些怕陛下。” “你怎么会怕,”陈弛勤抿了茶,笑道,“你若是真的怕,便不会去我那里睡了。” 屈瑶在看他,能知觉到他神色里的消沉,以及盛放的悲哀,她的热而柔的手覆盖在陈弛勤的手上。 脸凑近了,陈弛勤可见屈瑶眼周轻眨的睫毛,她是个嘴上强硬的人,动情时毫不婉转,似火苗炙烤人的心思面目,陈弛勤将她的脸庞捧着,二人的嘴将碰到一起去。 “王爷……”屈瑶忽然说,“我怕有人来了。” 陈弛勤便扶着她的脸,安抚:“没什么怕的,我在这儿。” 屈瑶合上了眼,恍惚过后忘了是入夜还是白昼,陈弛勤不是王亲中算是优秀或者出头的人,算不得极英武,更不是极理智……可喜欢便是忘情,是一种强硬的盲目,她以为在入宫前便无望了的生命,终于有了个新的支撑。 一室在房外,与众女侍站着。 / 梅霁泊和一场狂风为伴,一起回了瑶台,她穿着白衫红裙,外头是一件大红白绒的褙子,剑在手上,那一截被手心捂得暖热了。 家门前安静,没了平日常与梅成楚来往的挚友宾客,家仆上前行礼,唤了:“小姐,请里面走。” 梅霁泊与他点头,就独自往里去了,这里是家,因而用不着拘束,用不着客气,入了深处的院子,只见梅霐溢捂着手从房里出来,他抬头,有些愣了,于是站着不动,半晌才唤:“长姐。” “进屋里去啊,不冷么?”梅霁泊走向他。 梅霐溢眨动着那双轻微含水的眼睛,答:“长姐,娘她……服毒了,刚办完丧事。” 瑶台的风与别处全然不一,刮在脸上像刀刺,梅霁泊的牙齿咬紧了,她开始不住地发抖,问:“发生了什么?” “长姐,”梅霐溢立即迎上来,将梅霁泊的手握着,皱着鼻子忍泪,说,“咱们去房中说吧,我把爹也叫来。” 许是悲伤加之日夜兼程,梅霁泊还未听完弟弟的话,便觉得眼前发暗,她看到了家中的屋脊房檐,看到了亭台廊道,再一瞬间,便将瑶台的灰白天空隔断在眼皮之外了。 再睁眼时,人是在和暖的床上,枕头被褥是自小熟知的气味材质,梅霁泊伸手抓着一个人的胳膊,她就唤:“娘……” “爹在,阿霁,看看爹,”梅成楚还往常那样,他埋藏着悲苦和众多情绪,要将更多人安稳着,因此不能乱了阵脚,他在床旁的凳子上坐着,问,“想吃什么?” “我娘。”梅霁泊吐出了两个字。 梅成楚将梅霁泊的手指捂着,缓声道:“你大了,爹能够清楚与你交代,你的母亲服毒了,她自己决定要走的。” “因为什么?” “因为爹脾气太急,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阿霁,你来怪罪爹吧,都是我的错。” 梅霁泊抿着泛干的嘴唇,她能知觉到梅成楚的双手在抖着,她摇着头,眼泪溢出来,说:“不会,不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很爱护自己的命的。” 梅霐溢大约是从外进来的,他重重地将手上的盘子放了,愤怒地,说:“爹,你还不说实话?能瞒得住么?整个瑶台都知道了!” “梅霐溢你闭上嘴。”梅成楚咬起牙关,妄想使儿子禁声。 “梅成楚!” 梅霐溢是任何都不顾的人,他瞪圆了眼,看向自己的爹,接着,便从袖子里拿了一张叠着的纸,疾步过来,递到梅霁泊手上。 “这是娘的遗信。” 莽撞的俊秀少年,含着两包莽撞的眼泪,他身旁是震怒悲哀的家父,眼中是苍白忧愁的长姐。 耳中,是被掩藏在狂躁风声下的更鼓声,梅霁泊看完这一封信,便要用哀思再送闻陌青一程了。 / 却说颜修被谭松庭禁足于瑶台山中,已有些时日,此日狂风大作,眼看又将迎来个皑皑雪夜,颜修的病还未好,但自配的药吃上了,人便精神了许多,他再温习起巫术和占卜来,逐渐,心气聚集,便能不慌张急躁了。 他想寻个时间逃离,却不得机会。 夜里,门窗均是向外锁着的,只有白天才能去院中走动,不慎时还要遭到十三姥姥的埋怨,颜修未能摸清里外有几人把守,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什么方位,他越过高耸的围墙向外,只能瞧见悬在高处的山崖。 冷气窜进衣领中,脖颈冷得麻木,颜修顾不得怜惜谁了,十三姥姥在不远处,正弓着腰打理房前赤褐色的柱子,用干布擦过几遍。 她说:“你往里头去吧,别想着乱跑了,出不去的。” “哦……我自然知道。” 颜修暗中悄然举了墙角断去半根的锄头,那是夏天时候人种花用的,他向前,眼中愈发清楚的是老妇人佝偻低矮的身躯,他抬起那双十分酸疼的胳膊,将锄头砸了下去。 血没飞溅出来,只是自她的头顶细细流淌,瞬间摊开在青石地面上,闻来又酸又腥,颜修欲跑时,又转身进房里,将斗篷拿了,又寻见个陈在架子上的翠玉扳指,他出了院子的小门,便见一片陌生的景象,瑶台的园林有恢弘冷酷之感,视野广阔,意料之外是此处没什么把手的重兵。 知道些砖石修筑的知识,因此颜修将这座宅子的布局猜好了,他顺着暗处走,有了要死的心,就见不远处有落锁的门,颜修向四周一望,他知道,自己又该自墙上走了。 翻墙也是门功夫,此时手脚已然冻得发颤,起初,颜修猜想园子里留了什么埋伏,因此用冷寂的表象迷惑他,可当他想法子跳了墙出去,便知道,谭松庭依着他不会武功,因此小瞧他了。 此处着实偏僻,即便从侧面出了宅子,可仍不知道身在何处;抬眼,头上被树木的枯枝拢着,致使天暗得将黑,他在这片林子里徘徊一阵,就来到了一条白色的冻河前,顺着河道向地势平缓处,不多时,便见一座不高的山包。 风更为狠厉地嘶吼,扯出绵长的调子,枯叶纷飞,软脆易折。 颜修徒步过了山包时,天已然黑了,风夹着雪斜飞,不远处,一片映着暗光的村镇,终于映在了眼里。 陈弼勚再做了梦,他醒来,察觉自己正坐在临蛟台的暖塌上,此处高,因而更为寂然、空阔,祝由年来,将蜡烛换了新的,他问:“陛下,吃些什么宵夜?” “不想吃,”陈弼勚轻声叹道,“朕梦着了怪事,一整片花开得特别好,但凑近了看,花不是红的,杆上面是匕首,匕首上的血是红的;祝公公,你替朕作解。” 祝由年回话:“奴才不懂解梦,可知道梦都是乱做的,不信便无妨。” “说得是实话,朕不该多想的,”陈弼勚睡醒了,没多沉闷,他得去床上了,便将自己的枕头抱了,又嘱咐,“早上想吃馄饨,你记好,现在能去外头了。” 祝由年应了话,便行礼出去,陈弼勚去床上躺着,他翘起脚搭在膝上,思虑了不少的事,呈坛纵火的人还未寻见,民间有些动荡之事,而颜修至今还未找到。 顽皮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像摸着什么让人谨慎的烫物,他有些羞,又有那么多想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待了,他坐起来,搂着枕头,盘腿而坐。 人愈发地清醒起来,像是会永远睡不着。 他又往泱京和扶汕派了人,想着一定要寻见颜修的,他曾经向扶汕颜府编造了颜修被处斩的消息,不知道会不会即将暴露。 如果亲吻了,算不算是已经有了特殊的关系呢。 陈弼勚此人,在一些状况上敏锐,又在少数状况上迟钝,这次便是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预知颜修这样的人能主动吻他,甚至带着强硬和压迫着的…… 情·欲。 “祝由年!”他自帐子里探出头去,高声地唤道。 祝由年立即进来了,行礼。 “改日有个朋友回来了,朕能不能独自去崇张门接他?”陈弼勚带着天真幻想,忽然耐不住性子地问。 祝由年像是哄孩子,立即应答:“当然成的,到时候一定给陛下安排妥当了。” “其实……我有些想他了,不,是很想他了。” 皇子金贵的生命长到十七岁,从太子成君王,遇着过最新鲜好看的美人们,娶过一位端庄的皇后,可他,头回,似一抔水落尽了一池水里。 暖风三月,春潮拂面。 “其实,像是很久了,又像是刚开始。” “我有些,想不出他是什么样子了……” 陈弼勚独自叨念,在床上换着法子坐,祝由年就颔首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也无法断定陈弼勚想着谁,他只觉得,君王沉于露水之外的澈潭,已然来了。 陈弼勚一股脑儿说了些糊话,脑子里像是晃荡着温水,他躺下来没多久,就这么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祝由年何时出去的,不知道自己在将睡未睡时,嘴梢上挂满了傻笑。 / 意外的是,进了腊月,颜修毫无预示地只身回了泱京,他穿得仍旧是那件斗篷,雪落得他发梢上满是的。 是崇张门的侍卫提前来了消息,陈弼勚穿了浅金色的褙子,立即叫人挑了马来,他只身前去,马上挂了盏亮着黄光的灯。 众多的节庆将来了,崇城正陷在一片喜气安和里,四处挂满了华丽的灯,雪在地上积着极其厚实的一层,马蹄碾过,打上深浅不一的印子,那些灰瓦与红墙,皆成了雪中与灯下最明艳的画。 颜修穿得不崭新,头发也不是顺的,被雪淋得快湿透,那脸上也是水痕,倒显得眉目静透,唇上红润,他似个逃难至此的灾民,又似位落魄的皇亲,成了这一片茫茫雪天里,一抹最亮的艳彩。 他站在那处,见皇帝的马来了,他知道那是皇帝,由于四周一切肃清得厉害,没什么敢扰乱他;马上的灯是一点星,远近的灯是很多点星。 皇帝的马停了,颜修走向他,表情中是漂泊后的悲凉,是恐惧和后怕,这些情绪在这张脸上,便衍生出了令人生怜生爱的柔情,亦是种灰白色的艳/情。 陈弼勚下了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他,谁都未笑,陈弼勚说的第一句是:“我想通了。” 颜修唇齿颤动,早已冷得说不出话了,他的泪蓄满眼眶,接着,便雨滴一般地落,他摇着头,嘴角下沉,哭得喉咙都在。 陈弼勚忽然便伸了手上来,将颜修的手整个攥着,颜修讶异地半张开嘴,盯着两个人的手和腕子,陈弼勚背身去,扯着他往前走。 风是轻的,和瑶台的不尽相同;风使人的步子放缓,表情也似乎放缓了,皇帝穿着威严的衣袍,将这个叫颜修的人牵着,对他说:“在前面坐车,回去。” 马车备好了,是暖而厚的,有内侍跪下,供人踩着背上去,颜修坐下,车行时,肩膀就被陈弼勚修长的胳膊箍着。 “咱们回临蛟台,”陈弼勚眼圈有些红,他说,“我这些日子,天天住在那里。” 颜修不回他的话,张着柔情的眼睛,看他。 “是我疏忽了,没早些找到你。”陈弼勚说着,一行泪就从眼角淌下来,划出亮晶晶一道水痕。 “你乱说什么……”颜修声音虚弱地叨念,他抬起手,碰上了陈弼勚的眼角,这才觉察到体温的差距极大,因此泪也没揩,颜修又将手缩了回来。 陈弼勚很用劲地抱着他,颜修抵挡不住少年人泪眼下的笑容,他有些愉快,又十分心酸。 陈弼勚的脸忽然凑得更近,借着揽住人的姿势,压下一个有些狂妄的亲吻,过后,低声说:“还你一个。” “你别再让我疯了。”颜修像是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脸埋在陈弼勚身上,说道。 外头雪还在落着,马车一路平稳,行进在崇城中流光的路上。 颜修再也无法妄想做回冷淡高傲的人,甚至,心中残存的那些往昔仇恨,被自己亲手撕扯扬撒,他在矛盾中愈发疯狂,开始醉,开始追逐低级的快乐。 陈弼勚还在他耳朵边上说:“我方才比过了,比你高了一点,很少的一点。” “你穿了这个的缘故。”颜修抬脚,暗地里使坏般踩陈弼勚的靴子,他身上是湿的,到后来,陈弼勚的袍子和斗篷都被浸湿了。 到了临蛟台停车,陈弼勚执拗地让颜修攀他的背,颜修不肯,陈弼勚就喊了年轻内侍来背,颜修还不肯,他自己跳下车,拖着那双僵直的腿,往前走了几步。 最终,还是让陈弼勚背了。 [本回未完] 第十四回 [壹] 风透更鼓长送去客 雪映华灯慢载归人 —— 到了冬至前头,第二日就该祭天祀祖了,屈瑶活得不是最畅快,可陈弼勚忙碌着不会管她,她自己就能跟着陈弛勤去市里去街上,或者,闲的时候帮陈弜漪温书,二个年龄相近的人在暖房里,挤在床上说小话。 一室这早给屈瑶梳头,选了只金点翠珊瑚腊梅簪,只见屈瑶睡得疲倦,一手按着眉骨,道:“明日本该去祭天祀祖的,可如今呈坛被烧了,去不成了。” 一室应她:“殿下,你别忧心,陛下总有办法的。” “我本身就懒得去,怎么会忧心啊,”屈瑶合着眼,缓声说,“我恨不得这个宫里所有的人都忘了我,我自在地待着,到了某一天,就能逃了。” “你现在就能逃。” 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一室原本在专心梳头,吓得腕子都在抖了,她回身,便看见了缓步走向此处的陈弛勤,他着一件墨红色斗篷,长发流在背上,过来了,便接了一室的梳子。 一室是惧怕的,惧怕很多人和事,她知晓眼前发生的是不可控的,因此识趣,行了礼便出去了。 屈瑶问:“王爷有何事?” “明日祭天祀祖,可惜我不去,再往后,腊月的节庆太多,怕见不着你的人,所以我来看看你。” 陈弛勤摸着屈瑶耳后的头发,他也未笑,低着脸,说完,便沉默了半晌。 “听说呈坛被人放了火,定然没法去,最好不要有那些烦事,有了也和我没关。” “真的要逃了?”陈弛勤问她。 屈瑶腕子上套着一双冰糯种飘花玉镯,她答:“想逃。” “我听说了,”其实头算是梳好了,陈弛勤将梳子放了,屈瑶就攀着他的胳膊站起来,他继续说道,“陛下收了些将军的部分兵权,并且,屈将军自愿将一些兵交付了,我不知道什么内幕,但归荣王近日勾结各派,闹得沸沸扬扬,屈将军此举,显然是在给他的女婿助力。” 屈瑶却冷声笑道:“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想猜他在想什么,若是有了能逃走的时机,我便不会顾及任何人的。” 陈弛勤在思虑的什么,屈瑶全猜不着,两个人在桌旁坐了,屈瑶又叹气,说:“但该如何逃呢?说实话,我有些怕陛下。” “你怎么会怕,”陈弛勤抿了茶,笑道,“你若是真的怕,便不会去我那里睡了。” 屈瑶在看他,能知觉到他神色里的消沉,以及盛放的悲哀,她的热而柔的手覆盖在陈弛勤的手上。 脸凑近了,陈弛勤可见屈瑶眼周轻眨的睫毛,她是个嘴上强硬的人,动情时毫不婉转,似火苗炙烤人的心思面目,陈弛勤将她的脸庞捧着,二人的嘴将碰到一起去。 “王爷……”屈瑶忽然说,“我怕有人来了。” 陈弛勤便扶着她的脸,安抚:“没什么怕的,我在这儿。” 屈瑶合上了眼,恍惚过后忘了是入夜还是白昼,陈弛勤不是王亲中算是优秀或者出头的人,算不得极英武,更不是极理智……可喜欢便是忘情,是一种强硬的盲目,她以为在入宫前便无望了的生命,终于有了个新的支撑。 一室在房外,与众女侍站着。 / 梅霁泊和一场狂风为伴,一起回了瑶台,她穿着白衫红裙,外头是一件大红白绒的褙子,剑在手上,那一截被手心捂得暖热了。 家门前安静,没了平日常与梅成楚来往的挚友宾客,家仆上前行礼,唤了:“小姐,请里面走。” 梅霁泊与他点头,就独自往里去了,这里是家,因而用不着拘束,用不着客气,入了深处的院子,只见梅霐溢捂着手从房里出来,他抬头,有些愣了,于是站着不动,半晌才唤:“长姐。” “进屋里去啊,不冷么?”梅霁泊走向他。 梅霐溢眨动着那双轻微含水的眼睛,答:“长姐,娘她……服毒了,刚办完丧事。” 瑶台的风与别处全然不一,刮在脸上像刀刺,梅霁泊的牙齿咬紧了,她开始不住地发抖,问:“发生了什么?” “长姐,”梅霐溢立即迎上来,将梅霁泊的手握着,皱着鼻子忍泪,说,“咱们去房中说吧,我把爹也叫来。” 许是悲伤加之日夜兼程,梅霁泊还未听完弟弟的话,便觉得眼前发暗,她看到了家中的屋脊房檐,看到了亭台廊道,再一瞬间,便将瑶台的灰白天空隔断在眼皮之外了。 再睁眼时,人是在和暖的床上,枕头被褥是自小熟知的气味材质,梅霁泊伸手抓着一个人的胳膊,她就唤:“娘……” “爹在,阿霁,看看爹,”梅成楚还往常那样,他埋藏着悲苦和众多情绪,要将更多人安稳着,因此不能乱了阵脚,他在床旁的凳子上坐着,问,“想吃什么?” “我娘。”梅霁泊吐出了两个字。 梅成楚将梅霁泊的手指捂着,缓声道:“你大了,爹能够清楚与你交代,你的母亲服毒了,她自己决定要走的。” “因为什么?” “因为爹脾气太急,说了些不好听的话,阿霁,你来怪罪爹吧,都是我的错。” 梅霁泊抿着泛干的嘴唇,她能知觉到梅成楚的双手在抖着,她摇着头,眼泪溢出来,说:“不会,不可能,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很爱护自己的命的。” 梅霐溢大约是从外进来的,他重重地将手上的盘子放了,愤怒地,说:“爹,你还不说实话?能瞒得住么?整个瑶台都知道了!” “梅霐溢你闭上嘴。”梅成楚咬起牙关,妄想使儿子禁声。 “梅成楚!” 梅霐溢是任何都不顾的人,他瞪圆了眼,看向自己的爹,接着,便从袖子里拿了一张叠着的纸,疾步过来,递到梅霁泊手上。 “这是娘的遗信。” 莽撞的俊秀少年,含着两包莽撞的眼泪,他身旁是震怒悲哀的家父,眼中是苍白忧愁的长姐。 耳中,是被掩藏在狂躁风声下的更鼓声,梅霁泊看完这一封信,便要用哀思再送闻陌青一程了。 / 却说颜修被谭松庭禁足于瑶台山中,已有些时日,此日狂风大作,眼看又将迎来个皑皑雪夜,颜修的病还未好,但自配的药吃上了,人便精神了许多,他再温习起巫术和占卜来,逐渐,心气聚集,便能不慌张急躁了。 他想寻个时间逃离,却不得机会。 夜里,门窗均是向外锁着的,只有白天才能去院中走动,不慎时还要遭到十三姥姥的埋怨,颜修未能摸清里外有几人把守,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什么方位,他越过高耸的围墙向外,只能瞧见悬在高处的山崖。 冷气窜进衣领中,脖颈冷得麻木,颜修顾不得怜惜谁了,十三姥姥在不远处,正弓着腰打理房前赤褐色的柱子,用干布擦过几遍。 她说:“你往里头去吧,别想着乱跑了,出不去的。” “哦……我自然知道。” 颜修暗中悄然举了墙角断去半根的锄头,那是夏天时候人种花用的,他向前,眼中愈发清楚的是老妇人佝偻低矮的身躯,他抬起那双十分酸疼的胳膊,将锄头砸了下去。 血没飞溅出来,只是自她的头顶细细流淌,瞬间摊开在青石地面上,闻来又酸又腥,颜修欲跑时,又转身进房里,将斗篷拿了,又寻见个陈在架子上的翠玉扳指,他出了院子的小门,便见一片陌生的景象,瑶台的园林有恢弘冷酷之感,视野广阔,意料之外是此处没什么把手的重兵。 知道些砖石修筑的知识,因此颜修将这座宅子的布局猜好了,他顺着暗处走,有了要死的心,就见不远处有落锁的门,颜修向四周一望,他知道,自己又该自墙上走了。 翻墙也是门功夫,此时手脚已然冻得发颤,起初,颜修猜想园子里留了什么埋伏,因此用冷寂的表象迷惑他,可当他想法子跳了墙出去,便知道,谭松庭依着他不会武功,因此小瞧他了。 此处着实偏僻,即便从侧面出了宅子,可仍不知道身在何处;抬眼,头上被树木的枯枝拢着,致使天暗得将黑,他在这片林子里徘徊一阵,就来到了一条白色的冻河前,顺着河道向地势平缓处,不多时,便见一座不高的山包。 风更为狠厉地嘶吼,扯出绵长的调子,枯叶纷飞,软脆易折。 颜修徒步过了山包时,天已然黑了,风夹着雪斜飞,不远处,一片映着暗光的村镇,终于映在了眼里。 陈弼勚再做了梦,他醒来,察觉自己正坐在临蛟台的暖塌上,此处高,因而更为寂然、空阔,祝由年来,将蜡烛换了新的,他问:“陛下,吃些什么宵夜?” “不想吃,”陈弼勚轻声叹道,“朕梦着了怪事,一整片花开得特别好,但凑近了看,花不是红的,杆上面是匕首,匕首上的血是红的;祝公公,你替朕作解。” 祝由年回话:“奴才不懂解梦,可知道梦都是乱做的,不信便无妨。” “说得是实话,朕不该多想的,”陈弼勚睡醒了,没多沉闷,他得去床上了,便将自己的枕头抱了,又嘱咐,“早上想吃馄饨,你记好,现在能去外头了。” 祝由年应了话,便行礼出去,陈弼勚去床上躺着,他翘起脚搭在膝上,思虑了不少的事,呈坛纵火的人还未寻见,民间有些动荡之事,而颜修至今还未找到。 顽皮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像摸着什么让人谨慎的烫物,他有些羞,又有那么多想念,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对待了,他坐起来,搂着枕头,盘腿而坐。 人愈发地清醒起来,像是会永远睡不着。 他又往泱京和扶汕派了人,想着一定要寻见颜修的,他曾经向扶汕颜府编造了颜修被处斩的消息,不知道会不会即将暴露。 如果亲吻了,算不算是已经有了特殊的关系呢。 陈弼勚此人,在一些状况上敏锐,又在少数状况上迟钝,这次便是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预知颜修这样的人能主动吻他,甚至带着强硬和压迫着的…… 情·欲。 “祝由年!”他自帐子里探出头去,高声地唤道。 祝由年立即进来了,行礼。 “改日有个朋友回来了,朕能不能独自去崇张门接他?”陈弼勚带着天真幻想,忽然耐不住性子地问。 祝由年像是哄孩子,立即应答:“当然成的,到时候一定给陛下安排妥当了。” “其实……我有些想他了,不,是很想他了。” 皇子金贵的生命长到十七岁,从太子成君王,遇着过最新鲜好看的美人们,娶过一位端庄的皇后,可他,头回,似一抔水落尽了一池水里。 暖风三月,春潮拂面。 “其实,像是很久了,又像是刚开始。” “我有些,想不出他是什么样子了……” 陈弼勚独自叨念,在床上换着法子坐,祝由年就颔首在一旁,默默听着,他也无法断定陈弼勚想着谁,他只觉得,君王沉于露水之外的澈潭,已然来了。 陈弼勚一股脑儿说了些糊话,脑子里像是晃荡着温水,他躺下来没多久,就这么睡了过去,也不知道祝由年何时出去的,不知道自己在将睡未睡时,嘴梢上挂满了傻笑。 / 意外的是,进了腊月,颜修毫无预示地只身回了泱京,他穿得仍旧是那件斗篷,雪落得他发梢上满是的。 是崇张门的侍卫提前来了消息,陈弼勚穿了浅金色的褙子,立即叫人挑了马来,他只身前去,马上挂了盏亮着黄光的灯。 众多的节庆将来了,崇城正陷在一片喜气安和里,四处挂满了华丽的灯,雪在地上积着极其厚实的一层,马蹄碾过,打上深浅不一的印子,那些灰瓦与红墙,皆成了雪中与灯下最明艳的画。 颜修穿得不崭新,头发也不是顺的,被雪淋得快湿透,那脸上也是水痕,倒显得眉目静透,唇上红润,他似个逃难至此的灾民,又似位落魄的皇亲,成了这一片茫茫雪天里,一抹最亮的艳彩。 他站在那处,见皇帝的马来了,他知道那是皇帝,由于四周一切肃清得厉害,没什么敢扰乱他;马上的灯是一点星,远近的灯是很多点星。 皇帝的马停了,颜修走向他,表情中是漂泊后的悲凉,是恐惧和后怕,这些情绪在这张脸上,便衍生出了令人生怜生爱的柔情,亦是种灰白色的艳/情。 陈弼勚下了马,站在不远处等待着他,谁都未笑,陈弼勚说的第一句是:“我想通了。” 颜修唇齿颤动,早已冷得说不出话了,他的泪蓄满眼眶,接着,便雨滴一般地落,他摇着头,嘴角下沉,哭得喉咙都在。 陈弼勚忽然便伸了手上来,将颜修的手整个攥着,颜修讶异地半张开嘴,盯着两个人的手和腕子,陈弼勚背身去,扯着他往前走。 风是轻的,和瑶台的不尽相同;风使人的步子放缓,表情也似乎放缓了,皇帝穿着威严的衣袍,将这个叫颜修的人牵着,对他说:“在前面坐车,回去。” 马车备好了,是暖而厚的,有内侍跪下,供人踩着背上去,颜修坐下,车行时,肩膀就被陈弼勚修长的胳膊箍着。 “咱们回临蛟台,”陈弼勚眼圈有些红,他说,“我这些日子,天天住在那里。” 颜修不回他的话,张着柔情的眼睛,看他。 “是我疏忽了,没早些找到你。”陈弼勚说着,一行泪就从眼角淌下来,划出亮晶晶一道水痕。 “你乱说什么……”颜修声音虚弱地叨念,他抬起手,碰上了陈弼勚的眼角,这才觉察到体温的差距极大,因此泪也没揩,颜修又将手缩了回来。 陈弼勚很用劲地抱着他,颜修抵挡不住少年人泪眼下的笑容,他有些愉快,又十分心酸。 陈弼勚的脸忽然凑得更近,借着揽住人的姿势,压下一个有些狂妄的亲吻,过后,低声说:“还你一个。” “你别再让我疯了。”颜修像是不敢看他,因此猛地将脸埋在陈弼勚身上,说道。 外头雪还在落着,马车一路平稳,行进在崇城中流光的路上。 颜修再也无法妄想做回冷淡高傲的人,甚至,心中残存的那些往昔仇恨,被自己亲手撕扯扬撒,他在矛盾中愈发疯狂,开始醉,开始追逐低级的快乐。 陈弼勚还在他耳朵边上说:“我方才比过了,比你高了一点,很少的一点。” “你穿了这个的缘故。”颜修抬脚,暗地里使坏般踩陈弼勚的靴子,他身上是湿的,到后来,陈弼勚的袍子和斗篷都被浸湿了。 到了临蛟台停车,陈弼勚执拗地让颜修攀他的背,颜修不肯,陈弼勚就喊了年轻内侍来背,颜修还不肯,他自己跳下车,拖着那双僵直的腿,往前走了几步。 最终,还是让陈弼勚背了。 [本回未完] 第十四回 [贰] 深冬踩雪,脚下是凝固的寒凉,可时间逐渐往立春去了,又快要是一年新的光景。 仲花疏穿深青色交领织金云纹外袍,外头斗篷由身后的崖寻拿着,到临蛟台下,半个侍卫也不见,她又拾级而上,进了殿内,那里留了几位常跟随陈弼勚的年轻内侍,见到仲花疏,他们均跪拜行礼,问了安。 有人禀告:“殿下,有归荣王参见,陛下方才匆忙回岁华殿去了。” “既然,你们为何还等在此处?” “回太后殿下,陛下特意吩咐过,奴才们要留着侍候颜大人。” 仲花疏琢磨过,便留了跟从的人在外堂待着,她只带了崖寻,向寝房里去,室内大概烧过蜜香片和笋壳,是岁华殿那时常用的,气味温热,只往人鼻子里冲。 塌前展开个绘了枫荷松荆的屏风。 仲花疏挑拣个桌旁的凳子坐了,她特意未让人告知她到。这时,屏风内传出来颜修的声音,他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仲花疏自己斟了茶来喝,侧对着颜修的方位坐,不说什么话。 颜修在这时才察觉出什么,他便谨慎地问询:“是谁?” “颜大人,是我,太后仲氏。” 她的嗓子有些亮,因此说起话来,是能震慑人心的,颜修原本只穿了中衣,他半倚在软垫上未动,再淡然地问话:“殿下来此何事,我……还未穿衣裳呢。” 颜修瞧不见外头人的神情,他缓慢地坐端了,扯来一旁的袍子披上,又将书放了,这才下床去。 整个人都是懒怠的,久时奔波回来,仅仅歇息了一夜,颜修原本要自己写方子的,可陈弼勚硬是要让别人给他瞧病,约莫不久后,秦绛和赵喙也要来了。 颜修作揖,问了仲花疏的安。 “颜大人近日忙碌啊?”仲花疏眼尖瞟过颜修的身上,便自顾自捧着茶喝了。 颜修答她:“还好,假日漫长,所以休息得久了。” “我说怎么常不见你呢,太医署那些轮班的副使,快累坏了,我不放心他们瞧病,在等着你有空呢。” “殿下有何不适?” 仲花疏笑起来,只有在外的皮肉在笑,她一脸浓艳的妆容,沉稳、自持、年轻,她答:“宫中诸事繁杂,国中各处不顺,边塞战事难断……还有,陛下总留些奇怪的情分,这些,都使我心焦难安了。” 颜修一身浅色衣裳,发丝有些凌乱,他自然站着,说:“这些怕是我治不了的。” “那咱们来谈些别的,前些时候请颜大人为陛下开了好方子,我差人将药拿了,可还未试过,陛下的身子需要谨慎调养,不知颜大人可否将此药一试?”、 她面上是征询一个同意,实际,语气里满是强迫,她自然不会将颜修看得太高,如今,颜修不断和陈弼勚走得近,令她愈发忧心了。 颜修轻笑,问道:“我如何试?” “就在此处试,我为你挑个漂亮姑娘。”话毕,仲花疏侧身去,与崖寻说了什么,崖寻便匆忙出去了。 “我不必尝试,敢以自小修来的医术担保,药绝无错处,请你谅解吧。”颜修轻轻弯腰,与她作了揖,他欲离开了,便去塌边拿了别的衣裳,这些都是陈弼勚一早上叫人备好的,是新的。 仲花疏也未挽留,只是抿着茶沉思,颜修未走到门外,便被仲花疏随身的内侍拦着去路,接下去,有两个身强体健的制住了他的肩膀和腕子,狠踢着他的膝弯,使他跪下了。 颜修一阵猛乱的挣扎,他说:“太后殿下,不必如此,你若是不信我的药,大可以不用,把方子还回来。” “是我小瞧你了,颜大人,你果真有一套,我今早从月阔宫启程时,绝没有想到会在皇帝的寝房中碰上你,这是何等的恩宠。” 颜修说:“崇城有百千人守卫,若是没有恩宠,我自然进不来的。” 他像是示威,原本有的压抑全在此次瑶台之行中丢弃了。 无多久,崖寻便带了人来,那内侍捧着盛了药汤的罐子,一旁,还有个穿素衣的女侍,生得纤细白润,仲花疏命人将隔壁小寝房的门开了,又收拾妥当,颜修便被押送进去。 门掩上,仲花疏离开了,只有三个内侍在,他们撬了颜修的牙齿灌药,又见人不从,因此一脚往他腹部踹。 素衣的女侍拆发脱衣,在那床上躺好了,被子外露出生白的一段肩膀,颜修推门不应,只听见内侍们出去后的落锁声。 金属和硬木撞击,是了无节奏的“哐当”。 / 陈弥勫早就在房内待着,见陈弼勚进来,便行了礼,陈弼勚随口问:“归荣王,你府上可好?那时你说侧室生了病,如今怎么样了?” “容桑的身子总那样不见好,陛下那时赐了侍御师来瞧,也未瞧出所以。”陈弥勫随意地在那椅子上坐了,陈弼勚上座。 二人年纪相差很多,又站在权力的两端,如何来说,陈弥勫都是有压迫感的,可他不在意那些,不该冒犯处总冒犯,他正声说道:“本王今日特有要事告知,说瑶台四天前有民众反叛,险些掀翻驻军府衙的大门,消息确切。” “此事,倒不必格外看重吧,边关的战事从未断过,而反叛者常年会有,地方上他们会及时处置,朕也会及时知道。” 茶早就上好了,陈弥勫未动手边的杯子,陈弼勚低着头轻抿了两口,他再抬起眼,有些阴狠地视向陈弥勫的眼睛,陈弥勫似乎什么也没在怕。 他答:“不仅是此事,如今泱京忽然涌来众多瑶台平民,据说昨日,他们在呈坛聚集了。” “归荣王还敢跟朕提起呈坛啊?朕不声响,暂不上朝,不意味着朕不知晓任何,呈坛纵火之人在那日的大火中被烧死,可他的人脉,朕是清清楚楚的。” 房内的热气流进鼻腔里,弄得人呼吸都干燥,陈弼勚再捧起茶喝,眼梢却直盯着陈弥勫。 陈弥勫手撑着膝头,丝毫不慌,甚至有些狂妄了,他道:“陛下不必胡言诈本王,实情是什么样,你是最清楚的。本王还要提起,柯润扬将军、燕丰王、盛奇将军与本王均以为今日是练兵的好时候,因此在郊外集结一次,整整气势。” 陈弥勫的须发还算是黑的,他清瘦,像一具精明的骷髅,只眸子里亮眼,他笑起来,笑得很冷。 陈弼勚缓声说:“看归荣王你屡立战功,因此特准你从汾江回京休养的,若是你执意不想待了,那便正好去黔岭府的边境驻军,伐灭敌贼吧。” “谢陛下好意,可臣的伤势复发,怕是不便前往了。” 陈弥勫话毕,就起身,与陈弼勚作揖,他的眼中,陈弼勚稚嫩也狂妄,是像云一样飘忽不定的;陈弼勚坐在位高处,能尽情与他说些狠话,因此,陈弥勫预想贪要这份权力,再不济,也得让这个青葱孩童离开皇位。 烛灯在细碎的风里闪动,内侍进来将茶换了更暖的,陈弼勚穿得很平常,可也整齐利落,他发狠地轻笑,咬着牙往门外去,走了。 他要再回临蛟台去,方才走得急,那处备好的早膳也未吃,颜修的身体不见痊愈,约莫还在等他 接下去的事算不得大场面,陈弼勚与祝由年、仲晴明同行,到了临蛟台的阶梯前,就见个等候了很久的内侍脚快地下来了,他跪下,拧着眉头,说:“陛下,方才太后殿下来过,将颜大人与一女子关于房中,奴才们偷偷将颜大人放走了,让他叫辆马车回去,可他看着不太好,由于太后殿下赐了些药。” “你们是不是大夫,随意让人吃药!”陈弼勚瞬间便气急了,他高声呵道。 内侍说:“药大抵是帏中助兴的,那女子是月阔宫的奴婢。” 雪又落得大了,像飘扬的鹅毛,陈弼勚在那雪中站着,发丝上染了星点的白色,他与仲晴明嘱咐,仲晴明便差了外围的守卫去传马车来。 昨夜留给大地的一整张纯白的雪幕,到此时,上面已经全是各色脚步的印子,以及马蹄轮廓,和深浅不一的车辙痕迹了。 / 颜修回来得突兀又慌忙,莫瑕忙下去备着热水和吃食,山阴陪颜修回院里楼中,想让他坐着暖暖,可颜修连逗作作的心思也没了,他不理会那帮鸟,直独自去了楼上。 衣裳穿得挺敷衍,颜修先是将盛香料的匣子都拿出来,满满摆了一桌子,他将要焚的香配好了,又去拿些草药,下了楼,颜修告诉山阴:“用这些药材煎一锅水,和浴汤调在一起,别让伺候的人进来,准备好了后,你与莫瑕也出去。” 山阴立即应了,他察觉颜修面色通白,只有眼底泛着血色,因此担忧问道:“大人近来遭遇了什么?是否还要些别的?” “小小风寒,别的不要了。”颜修说着话,便去解身上脏污的衣裳,他的发丝乱了,细看倒是种浓郁疏离的美。 其实,颜修拿捏不准他回来后会有什么事发生,因为那些沉重的愿望驱使,他倒是希望陈弼勚知道了真相,会追来的。 衣裳解得很慢,待颜修自己将头发梳理整齐,热澡水也来了,红黑色的一缸,散着清苦的药气,颜修心悸了半晌,有些头晕,他知道,仲花疏喂给他的药到了最见效的时候。 是颜修亲自配给陈弼勚的药。 [本回未完] 第十四回 [贰] 深冬踩雪,脚下是凝固的寒凉,可时间逐渐往立春去了,又快要是一年新的光景。 仲花疏穿深青色交领织金云纹外袍,外头斗篷由身后的崖寻拿着,到临蛟台下,半个侍卫也不见,她又拾级而上,进了殿内,那里留了几位常跟随陈弼勚的年轻内侍,见到仲花疏,他们均跪拜行礼,问了安。 有人禀告:“殿下,有归荣王参见,陛下方才匆忙回岁华殿去了。” “既然,你们为何还等在此处?” “回太后殿下,陛下特意吩咐过,奴才们要留着侍候颜大人。” 仲花疏琢磨过,便留了跟从的人在外堂待着,她只带了崖寻,向寝房里去,室内大概烧过蜜香片和笋壳,是岁华殿那时常用的,气味温热,只往人鼻子里冲。 塌前展开个绘了枫荷松荆的屏风。 仲花疏挑拣个桌旁的凳子坐了,她特意未让人告知她到。这时,屏风内传出来颜修的声音,他说:“这么快就回来了。” 仲花疏自己斟了茶来喝,侧对着颜修的方位坐,不说什么话。 颜修在这时才察觉出什么,他便谨慎地问询:“是谁?” “颜大人,是我,太后仲氏。” 她的嗓子有些亮,因此说起话来,是能震慑人心的,颜修原本只穿了中衣,他半倚在软垫上未动,再淡然地问话:“殿下来此何事,我……还未穿衣裳呢。” 颜修瞧不见外头人的神情,他缓慢地坐端了,扯来一旁的袍子披上,又将书放了,这才下床去。 整个人都是懒怠的,久时奔波回来,仅仅歇息了一夜,颜修原本要自己写方子的,可陈弼勚硬是要让别人给他瞧病,约莫不久后,秦绛和赵喙也要来了。 颜修作揖,问了仲花疏的安。 “颜大人近日忙碌啊?”仲花疏眼尖瞟过颜修的身上,便自顾自捧着茶喝了。 颜修答她:“还好,假日漫长,所以休息得久了。” “我说怎么常不见你呢,太医署那些轮班的副使,快累坏了,我不放心他们瞧病,在等着你有空呢。” “殿下有何不适?” 仲花疏笑起来,只有在外的皮肉在笑,她一脸浓艳的妆容,沉稳、自持、年轻,她答:“宫中诸事繁杂,国中各处不顺,边塞战事难断……还有,陛下总留些奇怪的情分,这些,都使我心焦难安了。” 颜修一身浅色衣裳,发丝有些凌乱,他自然站着,说:“这些怕是我治不了的。” “那咱们来谈些别的,前些时候请颜大人为陛下开了好方子,我差人将药拿了,可还未试过,陛下的身子需要谨慎调养,不知颜大人可否将此药一试?”、 她面上是征询一个同意,实际,语气里满是强迫,她自然不会将颜修看得太高,如今,颜修不断和陈弼勚走得近,令她愈发忧心了。 颜修轻笑,问道:“我如何试?” “就在此处试,我为你挑个漂亮姑娘。”话毕,仲花疏侧身去,与崖寻说了什么,崖寻便匆忙出去了。 “我不必尝试,敢以自小修来的医术担保,药绝无错处,请你谅解吧。”颜修轻轻弯腰,与她作了揖,他欲离开了,便去塌边拿了别的衣裳,这些都是陈弼勚一早上叫人备好的,是新的。 仲花疏也未挽留,只是抿着茶沉思,颜修未走到门外,便被仲花疏随身的内侍拦着去路,接下去,有两个身强体健的制住了他的肩膀和腕子,狠踢着他的膝弯,使他跪下了。 颜修一阵猛乱的挣扎,他说:“太后殿下,不必如此,你若是不信我的药,大可以不用,把方子还回来。” “是我小瞧你了,颜大人,你果真有一套,我今早从月阔宫启程时,绝没有想到会在皇帝的寝房中碰上你,这是何等的恩宠。” 颜修说:“崇城有百千人守卫,若是没有恩宠,我自然进不来的。” 他像是示威,原本有的压抑全在此次瑶台之行中丢弃了。 无多久,崖寻便带了人来,那内侍捧着盛了药汤的罐子,一旁,还有个穿素衣的女侍,生得纤细白润,仲花疏命人将隔壁小寝房的门开了,又收拾妥当,颜修便被押送进去。 门掩上,仲花疏离开了,只有三个内侍在,他们撬了颜修的牙齿灌药,又见人不从,因此一脚往他腹部踹。 素衣的女侍拆发脱衣,在那床上躺好了,被子外露出生白的一段肩膀,颜修推门不应,只听见内侍们出去后的落锁声。 金属和硬木撞击,是了无节奏的“哐当”。 / 陈弥勫早就在房内待着,见陈弼勚进来,便行了礼,陈弼勚随口问:“归荣王,你府上可好?那时你说侧室生了病,如今怎么样了?” “容桑的身子总那样不见好,陛下那时赐了侍御师来瞧,也未瞧出所以。”陈弥勫随意地在那椅子上坐了,陈弼勚上座。 二人年纪相差很多,又站在权力的两端,如何来说,陈弥勫都是有压迫感的,可他不在意那些,不该冒犯处总冒犯,他正声说道:“本王今日特有要事告知,说瑶台四天前有民众反叛,险些掀翻驻军府衙的大门,消息确切。” “此事,倒不必格外看重吧,边关的战事从未断过,而反叛者常年会有,地方上他们会及时处置,朕也会及时知道。” 茶早就上好了,陈弥勫未动手边的杯子,陈弼勚低着头轻抿了两口,他再抬起眼,有些阴狠地视向陈弥勫的眼睛,陈弥勫似乎什么也没在怕。 他答:“不仅是此事,如今泱京忽然涌来众多瑶台平民,据说昨日,他们在呈坛聚集了。” “归荣王还敢跟朕提起呈坛啊?朕不声响,暂不上朝,不意味着朕不知晓任何,呈坛纵火之人在那日的大火中被烧死,可他的人脉,朕是清清楚楚的。” 房内的热气流进鼻腔里,弄得人呼吸都干燥,陈弼勚再捧起茶喝,眼梢却直盯着陈弥勫。 陈弥勫手撑着膝头,丝毫不慌,甚至有些狂妄了,他道:“陛下不必胡言诈本王,实情是什么样,你是最清楚的。本王还要提起,柯润扬将军、燕丰王、盛奇将军与本王均以为今日是练兵的好时候,因此在郊外集结一次,整整气势。” 陈弥勫的须发还算是黑的,他清瘦,像一具精明的骷髅,只眸子里亮眼,他笑起来,笑得很冷。 陈弼勚缓声说:“看归荣王你屡立战功,因此特准你从汾江回京休养的,若是你执意不想待了,那便正好去黔岭府的边境驻军,伐灭敌贼吧。” “谢陛下好意,可臣的伤势复发,怕是不便前往了。” 陈弥勫话毕,就起身,与陈弼勚作揖,他的眼中,陈弼勚稚嫩也狂妄,是像云一样飘忽不定的;陈弼勚坐在位高处,能尽情与他说些狠话,因此,陈弥勫预想贪要这份权力,再不济,也得让这个青葱孩童离开皇位。 烛灯在细碎的风里闪动,内侍进来将茶换了更暖的,陈弼勚穿得很平常,可也整齐利落,他发狠地轻笑,咬着牙往门外去,走了。 他要再回临蛟台去,方才走得急,那处备好的早膳也未吃,颜修的身体不见痊愈,约莫还在等他 接下去的事算不得大场面,陈弼勚与祝由年、仲晴明同行,到了临蛟台的阶梯前,就见个等候了很久的内侍脚快地下来了,他跪下,拧着眉头,说:“陛下,方才太后殿下来过,将颜大人与一女子关于房中,奴才们偷偷将颜大人放走了,让他叫辆马车回去,可他看着不太好,由于太后殿下赐了些药。” “你们是不是大夫,随意让人吃药!”陈弼勚瞬间便气急了,他高声呵道。 内侍说:“药大抵是帏中助兴的,那女子是月阔宫的奴婢。” 雪又落得大了,像飘扬的鹅毛,陈弼勚在那雪中站着,发丝上染了星点的白色,他与仲晴明嘱咐,仲晴明便差了外围的守卫去传马车来。 昨夜留给大地的一整张纯白的雪幕,到此时,上面已经全是各色脚步的印子,以及马蹄轮廓,和深浅不一的车辙痕迹了。 / 颜修回来得突兀又慌忙,莫瑕忙下去备着热水和吃食,山阴陪颜修回院里楼中,想让他坐着暖暖,可颜修连逗作作的心思也没了,他不理会那帮鸟,直独自去了楼上。 衣裳穿得挺敷衍,颜修先是将盛香料的匣子都拿出来,满满摆了一桌子,他将要焚的香配好了,又去拿些草药,下了楼,颜修告诉山阴:“用这些药材煎一锅水,和浴汤调在一起,别让伺候的人进来,准备好了后,你与莫瑕也出去。” 山阴立即应了,他察觉颜修面色通白,只有眼底泛着血色,因此担忧问道:“大人近来遭遇了什么?是否还要些别的?” “小小风寒,别的不要了。”颜修说着话,便去解身上脏污的衣裳,他的发丝乱了,细看倒是种浓郁疏离的美。 其实,颜修拿捏不准他回来后会有什么事发生,因为那些沉重的愿望驱使,他倒是希望陈弼勚知道了真相,会追来的。 衣裳解得很慢,待颜修自己将头发梳理整齐,热澡水也来了,红黑色的一缸,散着清苦的药气,颜修心悸了半晌,有些头晕,他知道,仲花疏喂给他的药到了最见效的时候。 是颜修亲自配给陈弼勚的药。 [本回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