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往常一样,小琴准点开灯,这意味着午睡必须结束,我要起来开始工作。灯光有点刺眼,我不想睁开眼睛,布艺沙发软硬适度让人感觉温暖。我好像一只睡不醒的猫躲在一床珊瑚绒的毯子下眯缝着眼睛,大脑麻木不想和这个世界产生联系。 “到点了,谢姐。”小琴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知道她只会提醒一次,之后就会闭嘴去忙我交代的工作。办公室里的人都不敢和我多说话,他们会小心翼翼观察我的态度,迎合我的需要,因为我是个严苛的领导。 闭着眼,我想到睡前那个样衣工来找我说:“谢姐,我要辞职,我干不下去了,常师傅太欺负人了。”我那一下真想说:“要干就干,不干拉倒,你和你的上司处不好就特么来为难我,你们把我当幼儿园阿姨了?”当然,我只是想想而已,要真这么说了,她一准儿撂挑子不干了。 一早上技术部吵架吵得一层楼的人都听到了,当时我没去理他们,常师傅是我请来的技术总监,专业上顶呱呱,就是太直男了,在一群女人堆里当不好党代表。那些女人干活拈轻怕重总想占便宜,三天两头跟他闹,常师傅搞不定,那些女人就来找我,她们知道我经不起她们耗。耽误了工期,我的计划就会泡汤,后续节奏可能也要整个乱掉。 我在微笑送走她后低声嘀咕了一句:“特么的,一闹情绪就谈辞职,都是些什么神经病。” 我的老板说:“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不难找。” 这话我听得吐血,“老大,这是技术工种好吧,不是大街上随便拉个人来就干得了的。” 在这个公司老板是老大,我是老二。老大啥也不懂,但人家有钱。我什么都懂,但我只是个打工的,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听我的,但老大的权威还是不容侵犯的,我得尽量表现得伏低做小。 常师傅早上来告诉我:“黄厂长刚刚来找我,问那个帽子的工艺能不能改一下,说我们的工艺太复杂了,车间工人这样做一天做不了几件衣服,怕工人赚不到钱。” 我问:“她想怎么改?领子衔接处做不好看直接影响售卖。” 常师傅说:“我让她改一件给你看看,如果你同意了我再签字同意。” 我点头同意,黄厂长说过下午要审验新上线的首件产品,不知道他们会出什么幺蛾子,车间从来都不让我省心,可我还不能发脾气。好言相劝,利益威逼,再不行就谈感情,好在黄厂长是个聪明人,她总能以退为进,与我达成某种看似和谐的默契。 有两个供应商约好了半个小时后来拜访,他们之间是死敌,虽不至于当着我的面真刀真枪干起来,但夹枪带棒暗地里的斗争却让人头疼。我自认并未偏心谁,可架不住他们都去我的老板那里打小报告,这些人很奇葩,总当面上赶着讨好我,背后跑到老板那里说我坏话。好像老板是青天大老爷,可以帮他们铡了我这个残害忠良的恶人。 设计师的图纸还没审,早上发给她们的方案也不知道搞得怎样了,从面料到辅料,她们都要确定了才能给我看,很可能我看后她们要再次改稿,今天不知搞不搞得定。 不行,我还没坐起来是不行的,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一分钟还是两分钟了。老板的弟弟随时可能进来,他总是在这个时间进来请示工作,但我相信他是来监视我们的。虽然他看到我还在睡觉也不敢说什么,但是我知道他只是不敢对我说什么,他会对他哥说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扭身成侧卧状,我不让自己停顿,蹬腿收腹摆动腰肢,我需要这种坚定有力的动作给自己下决心,不然不会清醒。 我坐起来了,这是一气呵成的,靠的就是胸口那一团我深深吸入的空气。可随即我就发现这团气被用完了,四肢变得像软塌塌的绸缎面料。我瘫在沙发靠背上,晕眩,全身皮肤发麻,我感到眼球震颤,睁不开眼睛。 我需要呼吸,需要大量地吸气,我相信大量吸入空气才能让我清醒和振作起来。可是为什么我的呼吸肌变得十分无力?我发现自己只能出气不能进气,胸口好像被大气压挤得扁了下去。 我的身体开始歪斜,胸腔小幅度弹跳震颤,我的鼻头有微弱的空气流动,我的眼前有小琴的脸,她的脸十分苍白,美丽的眼睛圆睁,嘴开开合合对我说着什么。很快她转身飞奔出去,她跑得很快,转身的瞬间眼神坚定。 麻麻的,全身的皮肤好像有一亿只蚂蚁在上面爬。我的身体在胸膛的带动下轻轻抽搐,这感觉并未使我恐惧,正相反,我感到有点安心,我想就这样睡过去。 “谢姐,你怎么了?” 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男人的脸,他的脸长期有着青肿的颜色,总让我联想到茄子,既不是白茄子也不是紫茄子,而是那种介于两者之间更倾向于白茄子的感觉。他因俯身而愈发明显的眼袋突向我,我有点担心他过于紧张会将眼袋掉下来砸到我的脸上。转瞬我就被自己这可爱的联想逗笑了,我在心里笑,面上波澜不惊。 我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是想告诉他什么呢?我不知道,其实我不想和他说话。我最近总和他吵架,这样的交流方式很糟糕,但不知怎的他就是喜欢来找我的茬,似乎十分期待我的恶语相向。不过,他如果不来找我的茬我们根本就没有交流,自从发生那件事后我根本不想主动和他谈话。 老板站了起来,大手一通比比划划后又蹲伏下来,我看到他的脸又呈现在眼前,从他的嘴型变化中我知道他准备把我送去医院,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阳光直射在我的眼皮上时,我已经躺在老板的怀里身处在办公楼下,我有点好奇他那不太高大的身材是如何能将我这样一具软塌塌的身体抱下来的。要知道一个没有意识的身体会像泥鳅一样不断下滑。他的手臂有力地掂了一下,将我溜下去的身体卡在他的臂弯里,我感到凉凉的空气划过我背部的皮肤,那必定是大片裸露的皮肤,我为自己在光天化日下裸露的皮肤感到尴尬。 我知道老板没有看到我的春光外泄,因为他正脚步踉跄冲向他那辆白色的越野车,我有些担心他腿一软把我摔到水泥地面上,那绝对是个尴尬的场面,会让本来已经很狼狈的我看起来更加不美。 行政楼层的窗户上冒出了几个脑袋,我知道他们正在看我。 高大的越野车此刻并不实用,老板的身材不够高大,他无法把我塞进车后座,我感觉有人车里拽有人从外面推,才好不容易将我放在了车后座上。我任由他们摆弄,目光散乱无处安放,我不想看他们的脸,也许是不好意思与他们有眼神的交流。如此狼狈的我不符合我在这个公司的人设,这个衣衫不整软弱无力的人不是我,那个充满智慧的美丽强悍的女人才是我。我在心中这样自欺欺人地想,越想越胸闷,越想越感觉无力。 老板的弟弟在关上车门的时候我瞥见了我自己的车,我的越野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每天被我洗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这是一辆与宝马奔驰奥迪齐名的二线豪车,它因安全系数高而闻名世界,有调查发现选择这种车的人大多是律师医生和金融行业的高管。大数据诚不欺我,我的车是我的老公选的,他就是一名医生。虽然他不开车,准确说来他连驾照都没有,但我们家的车一直都是他选的。他选这款车的理由很简单,安全。 我从来没有给过他安全感,他几乎能不坐我开的车就不坐。尽管我已经几年没有出过险,但他还是忍不住时常叮嘱:“开慢点,注意安全。” 然而他的叮嘱如风一样,吹过我的耳边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每天都会在驾驶中寻求刺激。“姐开的是飞机。”我喜欢在朋友夸我的驾驶速度时说这句话。 第二章 车厢里十分安静,老板的弟弟开车技术好到可以让我安心睡觉。每次出差都是他负责开车接送,我总是习惯在他的车上睡一会儿。然而现在我睡不着,我仔细感受身体的变化,似乎车体的震动和我的皮肤麻感融为一体,我为自己渐渐的清醒有些担心。 晕眩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我从来不相信身体的这些感觉,因为很多次我都在短暂的失去意识后快速清醒,然后又如正常人一般。如果到医院了发现啥事儿没有,会不会让人猜疑我装病?我被这个担忧困扰得越来越清醒。 急诊室的天花板像俄罗斯方块急速从我的眼前飞过,还没等我看清上面的花纹就掉落在我眼皮之外的某个虚空,间或出现的白色灯光晃得我不敢睁眼。手臂皮肤处传来温凉的触感,那是小琴的手在上面抚了一下,这抚摸让我晕眩,然后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醒醒,醒醒。” 有人在轻拍我的脸颊,眼皮很沉重,我努力掀开这沉重,用了很大的力气和决心。 眼前有个大男孩的脸,他看起来十分干净。他用一只手电筒照我的眼睛,那刺眼的光让我想挣扎着回避,但无奈他的拇指和食指正撑开着我的眼皮。 大男孩向小琴问问题,有个护士模样的女孩走到床边,她在我的手指上扎了一下,我的身体不自觉弹跳了一下,我大概是动作幅度有点大,吓得她上身瑟缩了一下。 大男孩来给我量了血压,他报的数字让我有点惊讶。我一直都是低血压,低到上心电监护就会不断响警报的那种,他居然说我血压有点高。好吧,我的身体确实出问题了,我为这个结果感到安心。 “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大男孩问。 “头晕,没有力气,感觉手臂皮肤发麻。”我的声音如蚊子嘤嘤。 大男孩医生没有听清,他将耳朵凑近了我的嘴,“你说大点声。”他不自觉加大了音量,仿佛听不清的人是我而不是他。 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然后就看到他站直了身体握住我的手说:“用力握我的手,再用力一点。” 我握着他的那只手软绵绵的,我感到自己的手是无力的,皮肤麻麻的,大男孩医生的手在我看来好像一块粘满了沙砾的冰凉橡皮。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触觉,因为我看过这位医生的手,他的手和他的脸一样干净白皙,应该是有良好的触感的。 “你先休息一下。”大男孩丢下一句话就走了。 我知道他并不能从我的症状和现有的检查中得出任何结论,我老公的诊断学教材被我反复阅读,深知这些常见而模糊的症状描述对医生来说约等于没有诊断价值。在医生的眼里只有两类人,一类是病人,一类是正常人。他们需要通过症状和检查结果来判断所面对的问题。是的,他们需要面对的是问题而不是人。大男孩医生在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离开了,我的身边只剩下小琴。 我的眼球通过眼皮睁开的缝隙看着四周,看不了太远的距离,一切都很虚无模糊,大面积的白色间或有块蓝色或米色,小琴粉色的上衣在晃动,那是房间里唯一有温度的物体。 “要不要通知你老公?”小琴俯身在我耳边说。 我摇头,他讨厌我生病,把他找来简直就是给我自己找罪受。什么忙都帮不上,还垮着一张脸,看着就糟心,我想到这些就烦得心里像被猫抓。 小琴似乎被我的肢体语言迷惑了,茫然盯了我几秒钟才缓缓站直身体。她一定是在怀疑自己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几乎让所有人都认为我的老公非常爱我疼我宠我,既然如此,这么艰难的时刻他怎能不到场? 想到这里我的心中生出一丝悲凉,那些被我努力描摹的完美图画其实根本经不起仔细推敲,一切都会随着我不受控的身体垮塌而分崩离析。 办公桌上的香薰加湿器应该还在喷着白色的水雾,午后醒来我会在打开钢琴曲的情境下接待每一个工作对象。面带微笑,我冷静发布权威的指令,语调是柔和优雅的。几乎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我气质优雅迷人,还有一种女王般的气场。人们觉得我理性睿智才华横溢,还拥有幸福的家庭。 我似乎想将这世间所有女人期待的美好特质放在自己身上,然后我做到了,看起来就是做到了。但一切表象背后的东西是什么呢?我不会让人们看到。 有护士在我的右手食指上夹了个东西,然后在我的鼻子上插了氧气。我分析她的这些行为背后的意义,为了收钱还是为了控制我的病情?这是我进这里后的第一项治疗措施,后面还会有什么估计他们很难决定。 然而我猜错了,有个护士端了个小托盘过来,她对小琴说:“帮我把她裤子脱了,打针。” 我的身体被她们像滚麻袋一样滚动了一下,从仰躺变成左侧卧,针刺入的时候我抖了一下。 小琴的手在我的手臂上搓着,她一定认为我很疼,其实并没有。疼痛的感觉是在几分钟后才被感知到的,那是一种持续的酸胀痛感,让我十分难熬。我的右手动了动,牵着夹子上的导线在床单上滑行。 小琴立刻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俯身问:“谢姐,你想干什么?” 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打针的地方有点疼。” 小琴明白了我的意图,主动抚摸着我注射的部位,我感到温暖又羞涩,同时也想到了我的老公。 老公给我打过针,也看过人给我打针,他知道我怕疼,每次都用教训加嫌弃的语气说:“别叫得吓死人啊!”这话听得让人寒心,疼在我身上,他却关心我的呻吟会吓到别人,他的爱心果真不会选择给我。我很想告诉他不会说话就闭上嘴,但我终还是没有告诉他,因为他大多数时候不爱说话。 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这一针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我的晕眩感渐渐消失,手臂也不再发麻恢复了力气,我告诉医生:“我要回家。” 这次面对我的是个相貌美丽皮肤白净的中年女医生,她对我的决定不满意:“你的情况这么严重,我觉得最好是住院检查,做个全面检查。” 我说:“不了,我家里那位是医院的,再说我家离这儿太远了。” 当我说老公是医生后,女医生点点头放过了我。 第三章 回到家后我就躺下了,我无法分辨自己是否真的生病了,只有肌肉注射后的疼痛还在昭示着去过医院这个事实,其他的都如常。如大多数独处的时候一样,我感到浑身无力,内心空虚。相比生病死去我更希望自己出一场车祸或者死于地震之类的意外事件,因为怕疼,我希望死亡来得突然而迅速,如果可能我希望死在睡梦里。 从小就梦想着在某个早晨被人发现我死了,然后呢,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我知道这样想是懦弱的表现,所以我从不对人说这个梦想。 现实中的我是令很多人艳羡的,知名设计师,业界鬼才,时尚女魔头,被男人宠坏了的女人。我所有华丽的外衣在独处的时候好像皇帝的新衣一样不见了,此刻的我冷冰冰躺在高级的羽绒被里,感觉不到这床价格几千元的被子与一百多元被子的差距。 卧室的门被关上的一刻我醒了,由此我知道他回来过,现在正要出去。我想如果刚刚在睡梦中我死了,他会在什么时候发现呢?是今晚回来后还是明早醒来时?或许会更晚,晚到我的尸体开始散发臭气。 我们很少交流,他似乎很乐意接受这样的生活,各忙各的,不找对方的麻烦就好。我们可以很多天不说一句话,我们可以一年不干那件事。儿子已经上大学了,半个月或者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回来就是拿生活费的,也说不了几句话。我们好像一群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用偶尔的外出聚餐时拍的照片安慰自己我们是一家人。 掀开羽绒被,我将软绵绵的身体搭在床沿,感觉垂到地面的双腿好像两根煮烂了的面条黏黏糊糊没有精神。口太渴了,我必须挪动到餐厅或者是厨房才能找到水。 暖水瓶里空空荡荡好像我此刻的心情,打开冰箱,里面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想到已经很久没有清理过里面的东西了,尽管里面没几样食物。 冰箱里没有水,没有食物,就像这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没有人味一样,没有人味儿却散发着腐臭的气息。 我颓然坐在餐桌旁,大理石台面反光照出黑乎乎的人影,我盯着这个影子发呆,然后晃动,然后看着影子跟随我一起动。这个游戏没有玩很久我便又想起了来到餐厅的目的,我需要喝水,是的,我口渴。人为什么会口渴会需要吃东西?真特么的麻烦!我在心中暗骂,随即就觉得自己不可理喻。 烧水喝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在等水烧开的时间我翻看手机里的未读信息。工作群里忙忙碌碌,说的都是问题却没有解决方案,几个部门互相推诿责任,好像把责任推干净了问题就会消失。老板没有发言,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我在发言解决问题,但今天我也没发言。 滑到几个面料供应商的私信,他们大多发来的是新的色卡和面料图样,只有一个是表示关切问候的,看来我生病的消息还没被散播开,或者大家觉得并不是得了什么会让我不能继续工作的大病。我回复了那位表达问候的私信:“谢谢关心,我现在感觉还好,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车友会的微信群我很少看,每次点开也只是草草看几条就滑走。有个小群的信息跳个不停,他们正在讨论爱情。我看了几条,鬼使神差输入了四个字:“爱情有毒。” 于是有位四十多岁朋友说:“到我们这个岁数了就别想什么爱情了,爱情早就变成亲情了。” “啪”的一声响,我听到电热水壶的开关跳起,放下手机我走进厨房。将烧开的水倒进暖水瓶,剩下的倒进我的茶杯里。水很烫,进不了口,我百无聊赖又拿起了手机。 刚刚的话题还在继续,又似乎没有在继续,他们开始说家庭中经济大权该谁掌握的问题,这个问题也似乎和爱情有关。 我和老木婚后是AA制,彼此都未掌握对方的经济状况。我们的AA制格局只在一次被打破过,也正是那一次让我看到了我和老木的问题,对这段婚姻开始怀疑。 那是老木今生第一次休年假,以前作为住院医是没有年假这一说的,我们连婚假都没有休过,也没有蜜月旅行。每年都是我带着儿子外出旅游,老木总是说当医生太苦了,常年无休随时待命哪里都去不了。 得知他休年假的时间后我就开始计划,计划一次一家三口的海南之行。然而这次出行并不顺利,我当时刚刚进入一家公司任职主设计师,老板娘死活不准我那一周的假,“买机票前给老板打过招呼,他是同意过的,现在机票都出了再说不行我就不好办了。”我说。 老板娘说:“我们现在正在关键时间,你旅行什么时候不可以去?” 我:“这次我老公难得休长假,我们一家三口准备了很长时间。” 老板娘:“下个月开工,工人都张着嘴等活儿,你就不为他们考虑?” 我:“我只是请六天假,而且秋装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保证开工时没有问题。” 老板娘:“不行不行,我不放心,你还是换个时间出去,你的机票我给你报销都可以。” “秦总,我老公平时根本没有时间休息,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他根本没有连着休息超过两天的时间。这次真的是难得的一次机会,您要实在不同意我休息我就只能请求辞职了。” 就这样,为了这次旅行我辞去了工作,这个壮举在行业内被广为流传,以至于很多人都认为我恃才自傲对待工作漫不经心。 得知我辞职的消息后老木并未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有些不高兴。我认为他在担心经济上可能会因为这次旅行发生困难,于是在整个旅行中我都主动积极花我账户上的钱。我们的经济虽然是AA制,但旅行之前我还是将一笔大额转到了老木名下,因为他说想要投资买股票,这次旅行用的是我给自己留的零花钱。 主动讨好其实换不来感激和爱,几天后我才明白这个道理。 第四章 这次旅行对我来说不算愉快,因为刚刚到海口我就发烧了。儿子小帅闹着要去游泳,老木是只旱鸭子,不仅不会游泳还见水就害怕得要命。无奈我只能强撑着身体带小帅在泳池中玩耍,到夜里就烧得更高了。 迷迷糊糊我好像看到天花板上有个女人,她穿着白色的长裙,群裾垂直落下,伴随着她的呼吸摇晃。我定定看了她好久,她也一直看着我,她的眼瞳是灰色的,脸色苍白。 大概是做梦了,我想,因为天亮后房子里一切如常,我慌张跑到小帅住的房间看他,他也没什么异常。我后来问老木:“你有没有做梦?我半夜看到一个女人挂在天花板上。” 老木也许是被我的表情吓到,非常厌恶我继续谈论这个问题。 我从小就容易看到一些东西,也会在熟悉的场所里迷失方向,长辈说是鬼打墙。我猜自己是看到鬼了,但是老木和儿子都没有看到,他们也不想我说这件事,我只能将疑惑埋在心里。 我们一路从海口到三亚,玩了很多景点,我花光了银行卡上所有的钱,好像一个过了今天不管明天的疯狂少女。 旅行回来后我变成了个彻底的穷光蛋,无业无钱,准备在家休整两天就去找工作。可还没等我告诉老木这个计划,他就要我去买洗衣机。 他就是这样,只要我辞职在家他就开始要求我买家电,貌似在这种我困窘的时间里提要求让他感到非常开心。以前我都忍了,因为那时候账户里有钱,而且我从来不担心自己后面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我每次都满足他提的要求。但这次不同,我刚刚把钱转到他名下,出去玩也全是我掏腰包,他这个时候要我买大件,我到哪里去找钱? “你知不知道我们这次旅行花了多少钱?你知不知道我的卡里还剩多少钱?你明知道我刚刚辞职,你。。。。。。”我说着说着就吼叫起来,眼泪也要夺眶而出。 我的话还没说完老木就冲出了家门,我的吼叫被他关在家里,我坐在房间里嚎啕大哭。儿子伸出小手想要擦干我的眼泪,可还没等他擦掉旧的泪痕新的泪水又爬了满脸,我抓住小帅的手说:“妈妈没钱了,爸爸走了不管我们了,我们接下来怎么过?” 小帅严肃的看着我,然后默默走开。我突然意识到将这样沉重的问题摆在孩子面前有多残忍,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再也收不回来。 不知哭了多久,儿子的小手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的手里有一把零钱,“妈妈,这是我在家里找到的,一共有十四块,够我们吃几天热干面的,后面怎么过我们后面再一起想办法。” 那一刻我感慨万千,儿子,我懂事的儿子,谢谢你,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我抱住儿子告诉他:“放心,妈妈会有办法的。” 我从未因为没钱担心过,上大学时我就开始做各种兼职赚钱,而且打工学习两不误,年年拿一等奖学金。眼前这么点小困难根本难不倒我,只要我招招手喊一嗓子,不知多少公司老板要来抢着要我去上班。我知道自己哭和银行卡里的数字没有关系,和会不会饿肚子没有关系,我只是因为老木的离开而伤心。 那天我给曾经工作过的一家公司的老板打电话,开口我就哭了,这是我职业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几次软弱之一,他立刻赶到我家接了我和儿子去外面吃饭,然后教我后面该怎么办。 他说:“把孩子送到他奶奶家,你不要给他打电话,该上班上班,该干嘛干嘛。手上没钱不要紧,我马上给你转一万,要是想上班明天就来公司上班,如果觉得心情不好就再休息两天把事情解决好了再来上班。” 我如风雨飘摇中的小舟在这一刻找到了栖息的港湾,我想这样的老板我跟定了。 就这样第二天我把儿子送到了他奶奶家门口,对他说:“等妈妈走了再敲门。”我不想面对婆婆,我觉得老木会这样对我离不开他家人的教唆。 儿子恋恋不舍地看着我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那一刻我泪如泉涌,真想一把拉着他回我们自己的家,可我不能,儿子是计划的一个关键部分,我必须狠下心。我没有回答儿子的问题,转身跑掉了,我当了逃兵。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每每回忆此事我便感到对小帅亏欠太多。 不得不说这一招很厉害,婆婆估计是慌了,但为了顾及自己的尊严,委托了她女婿前来打探消息。我在电话里对姐夫哥说了整件事的始末,姐夫哥是个相当聪明的男人,他立刻表态:“他这样肯定是不对的,我们要好好教育他。” 后来老木回来了,他交出了银行卡和股票账户以及密码。这些我从未关心过的东西突然出现在我的手上时我确实得到了片刻的安全感,但谢小米后来告诉我那种安全感仅仅是因为老木的屈服,而这些钱不过是一些数字根本与我想要的无关。 “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问小米。 “你想要他的心。”谢小米的回答让我感觉血淋淋。 老木的银行卡很快就被我抛诸脑后,两年后我将那张卡交还给了他,还给他的时候银行卡里的钱没多也没少。因为我没用花过里面的钱,而他的工资也没继续存进那张卡里。我们的心在那些年渐行渐远,我个人账户上的数字越来越大。我不再期望三口之家的甜蜜旅行,每年暑假和春节都只带着儿子外出旅行,偶尔我也会问老木“要不要请假跟我们一起去?” 他的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们过年过节是最忙的时候。” 我想他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那次海南之行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我呢,则是在赚钱的事情上因那件事变得疯狂执着。 疯狂的我制造了各种奇迹,用两个月时间完成了一场羽绒服订货会和一场秋装订货会,这种战斗力说给谁听都不会相信,我累到订货会一结束就高烧,这也只有几个内部人员才了解。 我不断跳槽到薪水更高的公司,他们有的濒临破产想放手一搏,有的新创立品牌没有根基,这些公司往往没人愿意去,给出的薪资待遇当然更加优渥,这些难啃的骨头被我一一搞定,我成为了业界的传奇。 可所有风光的背后是什么呢? 第五章 人们看到的是我的霸道蛮横,对下属设计师的图纸几乎是吹毛求疵,对版型工艺反复挑剔,对车间大货更是盯得严严实实,查首件查尾端查仓库,与我共事的人要么战战兢兢要么鸡飞狗跳。我用尽全力去打造一个全能的自己,以超越同行业大多数人的战绩为自豪,从而换取稳定高额的收入,同时换来了极其糟糕的人际关系。为了一个新品牌的成功,我曾经炒掉了五位版师,他们要么是牛逼哄哄不听指挥,要么是技术不行完不成我设定的目标。为了推出一组产品我和老板较劲,为了一场订货会开还是不开直接用辞职相要挟。我化身为一个魔鬼,驱使着周围的人疯狂赶进度,创造出我心中的奇迹,然后我也累垮了自己,我咎由自取。 钱是王八蛋,我暗骂了一句,似乎不解气,我大声喊:“钱是王八蛋!”声音在空荡荡的餐厅上空回荡。 不知道坐了多久,大概是抽完三根烟的时间,我回到了床上,被子里已经恢复了冰冷。我知道此刻的悲哀和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可找到一个可以让我抱怨的事情让我获得了片刻的安宁。 谢小米打开手机里的一个学习软件,在已购买栏里寻找可以打发时间的课程,她买了很多课程,经济学、自然科学、心理学、哲学还有医学养生,她对于知识的渴望近乎偏执。 大学时的谢小米就是学霸和书虫,那时没有电子书,她就利用一切空余时间泡图书馆,吃饭看书,坐车看书,睡觉前看书,睡醒第一件事就是在枕头边摸书。久而久之她就变成了一本百科全书,我虽然嘴上笑她是个活在书里的人,但我知道她聪明极了。 谢小米听了一堂行为金融学的课,想到了股票账户上那只股票,已经很久没有管它了,不知是赚了还是赔了,看还是不看呢?她有些纠结,如果按刚刚的课程里讲的内容执行,她应该看看账户上的情况来决定下一步的操作。但是潜意思告诉她不能这样做,一旦看了就会被恐惧或贪婪控制做出错误的操作。动也是错,不动也是错,好像人生就是不断在犯错的一个过程。 我曾问谢小米:“既然那么容易犯错为什么还要炒股?” 她说:“为了享受这个过程,赚钱是次要的。” 我问:“享受的是啥?” “我在享受控制自己战胜自己,我说不看就不看,盈亏都不管。我考验了自己的忍耐力,而且在不断的预判中发现自己越来越厉害了!”她得意洋洋地回答。 这话乍听起来不明觉厉,但反复思考后我觉得毫无意义。我对谢小米说:“根本就是场赌博,而且大机构早就掌握了你们的数据,在这场博弈中散户输是必然的,赢是偶然的。” “对啊!所以我不会放太多钱在里面,而且不看盘就不会受到对手盘的诱惑,股市里除了经济学逻辑还有心理学的博弈。”谢小米说。 知道她又要开始展开方方面面的知识普及,我赶紧开溜。 夜幕降临,卧室里陷入黑暗,黑暗是我熟悉的环境,同时也让我感到悲伤在升级。听到大门处传来金属撞击玻璃的声音,一大串钥匙落在玻璃台面上,我没有数过那串钥匙上有多少东西,但可以肯定的是整体重量大约有半斤。那是老木的钥匙,我曾想问他“这些钥匙真的都是必须的吗?”但是想想他的答案可能让我失望,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出这个问题。 卧室的门我没有关,老木进来时直接开灯,灯光刺眼,我抬起手臂遮挡住了眼睛。眯着眼我看到老木怔愣了一秒钟,然后转身开始清理运动包里的东西。他每次健身回来就会将换下的衣服扔进洗衣机,然后把下次要穿的衣服放进包里。 老木做完这些便一头扎进笔记本电脑,我知道今晚如果我不开口说话他必定也不会对我多放一个屁。心头乌云密布,我仿佛看到黑夜中的一场暴雨,我在雨中躺倒在地。 灯光依然刺目,老木比灯光更扎我的眼。我从被子里坐起默默看着老木,他的眼睛牢牢盯着电脑屏幕好像害怕错过了屏幕上的一点一滴。我知道他感觉到了我的注视,他在回避,他太特么喜欢回避了,只要躲起来不说话就可以不面对我们之间的问题。 “离婚吧,我们离婚吧!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我们的关系还不如普通的路人!路人至少还会关心地问问我这个生病的人需不需要帮助。”我在心里呐喊咆哮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我可能病了,”这是我说出口的话,不得不说我还对他抱有希望,看到他扭头看我,我接着说:“我今天在单位晕倒了,他们把我送到了中心医院。”我停顿下来,希望在他的脸上捕捉到关切或者感兴趣的神情,然而并没有,他的眼睛似乎看着某个虚空出了神,我只能卑微地继续说:“医生让我住院,但是我没同意。”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老木的注意,他的目光突然扫视了一下我然后继续遁入那个虚空,他终于开口了:“住就住呗,为什么不住?”他的语气冷冰冰,好像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一团冷气梗在胸口,噎得我嗓子干哑,“如果我在那里住院你去照顾我吗?方便吗?”我想用语言提示老木我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和义务,但一想到他冷漠疏离的态度就心如刀割。 老木的灵魂仿佛被那个虚空吸了进去,半天没有说话。我期待老木能主动提出让我在他工作的地方检查身体或者住院,但是他没有说出我想听的话,准确地说他并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关心我的病情,没有后续的安排,什么都没有,仿佛我们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 视线从卧室的天花板转向老木,他已经开始进入游戏,手指按动鼠标发出清脆的“喀拉喀拉”声,这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格外刺耳。是的,尽管房间里有两个大活人,我还是觉得空荡荡的,鼠标的声音是唯一说话的活物,它在说:“我的主人鄙视你的存在,他根本懒得理你。” 第六章 我又看了眼老木的枕头和被子,感到现实十分可笑。我们居然还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还能睡在一张床上,我们是什么关系?狗屁关系,连普通朋友都不如,连基本的礼貌问候都没有! 心如死灰,这是个曾经深爱过我的人,此刻我们却形同陌路,我找不到和他再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看到他就让我心如刀割。 谢小米曾说:“那些能深深伤害我们的往往是我们最在乎的人和事,你越在乎他,他就越能让你疼。”对此我深以为然,我一直都对老木心怀期待,一直在执着等他施舍,而老木正用不回应这把利剑切割我伸向他的手。我仿佛听到他说:“别碰我,老子对你不感兴趣。” 万念俱灰的我终于放弃了努力,在客厅抽了三根烟,打扫了一遍厨房和客厅餐厅的地面,继而又蹲在马桶上抽了一根烟。手机屏幕显示已经到了深夜十一点,可以睡了,睡着了什么都不想了就不会难过。 我的密友谢小米此时正躺在床上回忆童年,谢志强曾经给谢小米起过很多绰号,其中有一串她一直记忆犹新,“脏、吵、无用、一张嘴”。这是她的父亲最得意的一个总结,他总能用流利的语调说出这串绰号,然后笑眯眯看谢磊用同样的节奏对谢小米大喊大叫这一句。 每每这样的时候谢小米就胡乱尖叫着用身体去撞击他们,她在激烈的撞击中头晕眼花却痛快无比,他们合力制服她弱小的蛮力,欣赏她的尖叫,他们在家中不断重复这个奇怪的游戏。 “歇斯底里”是父亲教会谢小米的第一个成语,尽管幼小的谢小米并不十分明白其中的涵义,但莫名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贴切形容她的词语,它充满力量和无所畏惧,它是从她的体内喷薄而出的某种黑气,可以对抗一切势力。 谢小米在这个四口之家是个奇怪的存在,母亲认为她的身体十分神奇。这种神奇不仅体现在她有无尽的力气用来尖叫和歇斯底里,而且在于她受伤后可以自愈。 两岁那年谢小米在家中奔跑,一个趔趄后额头摔在了门槛上,母亲查看她额头上的伤口时发现已经可以看到裂开的皮肤下的白骨。她当时吓坏了,赶紧将伤口两边的皮肤捏到一起。肖梅捏住伤口时感觉好像在捏两片橡皮泥,她在心中期待那已经分离的两片可以自然合拢到一起。 “你一直哭,我想过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可是等你不哭了,我松开手一看,你的伤口已经合拢了,长拢了!”母亲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总是满脸的不可思议。 肖梅喜欢这样描述谢小米神奇的身体,“你知道吗?你哥得麻疹的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得,我把你们放在一个澡盆里洗澡,用同一个勺子喂你们吃饭,可是你就是没有被传染。” 谢小米在母亲的惊叹中认定自己命里得到了神的庇护,全然不在意母亲这些描述背后的动机。许多年后她突然在某个午夜梦回时发现,那是母亲灵魂深处的某种的忏悔,为不仅不能给予女儿应有的关爱甚至给了她某种加害而感到不安心。人类的语言简直可笑至极,颠来倒去都是一个目的,哄骗别人“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我这都是为你好。”,而这样做的潜意识是想修复被破坏的关系。 次日清晨我从梦中醒来,看了一眼枕边人,老木还是睡得鼾是鼾屁是屁。面对崭新的一天我十分犹豫,犹豫要不要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犹豫要不要对老木说出那句:“我要和你离婚。” 全身无力,无力到连呼吸都需要努力而为,手臂麻木手指无法握拢。我艰难翻身抓起床头柜上的血压计,这个电子血压计很好用也很准确。“嗡嗡”声伴随收紧再放松,屏幕上显示了几排数字,低压54高压92心跳60。我又量了一遍,数字小幅度的变化可以忽略不计。常年的低血压让我每天起床都成问题,头晕、体位性晕厥是我时常面对的问题,老木曾经提出多吃和多运动的建议,这些我都尝试过了,没有什么卵用。 缓慢地爬起,我需要像一个年迈的老人一样面对一天的开始,我就这样过了十几年,还在上班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疯狂努力,我觉得自己有点疯,可能是在搏命。 谢小米在医院门口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正拖着一个小女孩的手臂,中年妇女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骂到激愤时还给了小女孩一脚,我看到中年妇女看向小女孩的神情凶神恶煞。 “她知不知道有的孩子这样一拽肘关节就会脱位?”谢小米对我说。 “她这样做肯定不是一次两次了,那小女孩看起来挺健壮,估计比较抗揍。”我说。 谢小米说:“我哥小时候手臂不能碰,轻轻一拉胳膊肘就脱臼,我爸妈从来不对他动手,看来不抗揍有不抗揍的好处。” 我们看着小女孩满脸倔强地和中年妇女拉扯,嘴里发出不知所云的怒吼,那声音绵延不绝从我身边划过,穿过我的耳膜让我无力的身躯突然感到有了丝力气。 在向医生讲述病情时谢小米全程为我代劳,她甚至告知医生我八年前检查出的胸腺瘤。医生建议我做一个增强CT,谢小米告诉我这是为了检查这个胸腺瘤有没有长大,胸腺瘤是引起重症肌无力的一个主要原因。 “要是我真的得了这个病老木会怎样?”我问谢小米。 谢小米说:“谁知道呢?他是个懦弱的人,不一定有勇气面对这样灾难性的问题。” 我突然很想知道老木面对这个大麻烦的态度,他如果还是退缩逃避我或许就彻底死心了。 检查结果到手的那天我给老木打电话,“你帮我找个胸外科的医生看个片子吧,医生怀疑我是重症肌无力,是因为胸腺瘤引起的。” 老木让我站在原地等他,我站在门诊和住院部之间的空地上看天看地看人,天空是灰蒙蒙的蓝色,地上是泛黄灰色的水泥,周围的人都是灰黑色的,作为一名出色的服装设计师我在一个色彩辨识小游戏中被认定是两百万人中才出一个的辨色天才,现在却突然看不出身边世界的颜色,整个世界都是灰色的暗淡的。我在等老木,期盼他给我带来一点颜色。 第七章 远远的我就看到老木从门诊大楼走出来,他的脚步有些凌乱,魁梧的身体好像一只奔跑的鸭子一般左摇右摆。他快速移动到我的面前,眼睛牢牢盯着我手中的白色塑料袋。 我盯着他的所有动作所有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想错过,他的眼神曾慌乱地扫过我的脸,在碰触到我眼睛的时候快速闪躲,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塑料袋时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是低垂着的。他快速看了看报告单的内容后开始拿出手机,一边在手机里翻找一边向离我稍远的地方走,我看到他在偷偷瞄我,见我没有跟上好像松了口气开始讲电话。 老木习惯在接打手机时离我远远的,我早就摸透了他的很多习惯,也曾怀疑他有什么不可告我的秘密,那秘密或许是某个女人或者某种针对我的阴谋行动。我一直放任他的这一举动,只想等着看他给我呈现怎样的一出好戏,然而至今我也没等到什么意外的惊喜或者惊吓。 “在这里等一下,我们胸外科的主任正准备出去有事,先给他看一下。”老木说。 我发现这次说话时老木对我注视了超过两秒钟,这在过去的两年时间里是极为难得的,尽管此后的五分钟时间里我们俩没有再说话,尽管老木又开始东张西望不看我,我还是沉浸在某种莫名的被鼓舞情绪里。 老木向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走去,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我看到他们冲我笑着点头,我迈着优雅的步伐向他们走去。我是优雅而美丽的女人,这并不是我莫名其妙的自信,这是我在男人们眼睛里看到的东西。四十多岁的年龄却有二十多岁的容貌和身材,这本身就是个奇迹,长期在企业中身处高位历练出来的冷静会让一个女人看起来特别神秘,我听过很多男人的赞美,我知道自己有多被男人觊觎。 胸外科主任的目光落在我微笑的脸上久久没有离开,我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在老木的脸上,只在交谈的片刻与胸外科主任的目光产生交集。 胸外科主任说:“这种情况我们一般都建议手术,因为这个病发展到后面一旦呼吸肌无力就。。。。。。。”他用欲言又止的态度告知老木此病凶险无比。 老木的鬓角有豆大的汗珠滚落,我抬头看了看天气,感觉并不热,凉风习习。 老木有个毛病,一紧张就鬓角出汗,这个是我和他谈恋爱时就发现了的。那次是他陪我拔第一颗智齿,口腔科的门诊在三楼,春寒料峭的二月,老木的鬓角汗滴滚滚往下滴。 此时看到老木的汗珠我突然就心软了,本来想用这个病好好折腾一下老木的心思消减了大半。是的,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想让老木担心,我想看到他为我着急忙活的一举一动,并相信这才是他爱着我的证明。 看着老木对胸外科主任表示感谢我也礼貌点头告别,然后跟上了老木的步伐。老木对自己所在医院的这位胸外科主任的建议很不赞同,“我觉得不能这样轻易决定,这毕竟是个大手术,开胸啊,你想想。” 我看着老木微笑,他今天的话比较多,这让我有点开心,“那怎么办呢?”我问。 “我们去人民医院看看,到那边去挂专家号,多找几个人看看多听点意见和建议。”老木说。 我顺从他的意思,他陪着我一同去了省人民医院,一路上他都在讲述开胸手术的可怕,好像必须说服我表态不做手术。我静静看着他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心中突然升起了厌恶。 我不该来找他,我不该对他还抱有希望,他不会给我柔情蜜意,生活的任何压力对他而言都像山一样大,他背负不起只想逃避。他逃避的方式就是说服我,因为是我将他拖进麻烦里的,他解决不了麻烦就要解决我。 我无法直视老木的脆弱,就像我看不得自己的怠惰一样,人活着不能岔气不能软蛋不是吗? 在省人民医院的胸外科专家那里我们得到了一样的答案,建议手术。默默走出了医院,我们距离隔得老远,我知道生活将再一次进入到没有语言交流的状态,因为我已经不想对他说什么了。 我仿佛没有生病一样又去上班了,老木也仿佛认定这件事过去了一般不再提起。这是种十分奇怪的状态,好像我们都在等待,等待某种奇迹发生,又好像我们都在逃避,逃避一个灾难的降临。 我的状态当然不会和没病一样,我没力气坐太久,说话也如蚊子嘤嘤。撑了两天后我终于辞职,老板表达了万般不舍,他问我:“这个病就没办法治了吗?” 有一刻我差点就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想接管我的下半生,但很快我就否定了这个看法,“可以手术,但不一定有效,没有医生能打保票。” 老板问:“可以去国外治吗?去医疗先进的国家治疗。” 我觉得他的这个想法既可爱又可笑,但我没有嘲笑这个对我怀有真切关怀的人,尽管他只是出于对失去我这个人才的考虑,但这种花别人钱牟自己利益的豪迈气概还是感动了我。我说:“医学还没发达到什么病都能治的状态,我这病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我没说自己没那么多钱可以瞎折腾,也没问他是否考虑帮我出医药费这类会让我们都尴尬的话。 “你这样突然离开我心里没底啊!”老板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我真的没办法,身体扛不住了。”我苦笑。 每个人都看着自己的利益得失,都期待我做出牺牲和让步,他们直接忽略我正在承受的痛苦,仿佛我只要没有嗝屁咽气就应该战斗到底。然而我以前意气风发帮他冲锋陷阵的时候呢?他却觉得我霸道专横,完全不将他这个老板放在眼里。 第八章 在老板与一个供应商合谋给我制造一个钓鱼陷阱时,他大概想的是要怎样制服我这个桀骜不驯的女人。他们想用一个受贿的罪名困住我,结果被我识破了。 最让我生气的是这个供应商是因为提供了劣质面料被我强行退货的,供应商不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很遗憾但是可以理解,我站在公司的立场上维护了我老板的利益,老板却反过来利用那人伤害我,我就不能原谅了。我因此与老板大干一场,虽然关起了门,但我相信那一次的争吵被很多人都听见了。他一开始想否认参与了合谋,但我把关联事件推理过程一一讲述出来后他一脸灰败,“对不起。”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低下了头,我知道在他这里的职业生涯就快要结束了。 我在每一个公司都干不了太久,这是多方面因素造成的,内部矛盾多种多样,我大多数时候是因为老板娘们。女人总喜欢为难女人,她们害怕优秀的同类会夺走自家男人,于是对我各种丑化妖魔化,她们不敢说我勾引她们的男人,但她们四处散播我行事风格蛮横无礼和专业能力非常差劲的谣言,对此我也能理解,通常会在她们崩溃前选择离开,并且在心中可怜她们。我并不害怕这样的谣言,因为事实会证明一切,每个月我带领的团队都在创造奇迹。我所在的品牌长期被没有开发能力的企业盯,他们时刻关注我们出的新款和销售动态。我的业绩使女人们的谣言不攻自破,更多的人传说我是个鬼才。 与那些愚蠢而自卑的女人不同,这个公司的老板娘非常低调和勤劳,我与她关系相处甚好。倒是我的这位老板是个大男子主义,无时无刻不想显示他身为一个男人的伟大和强势,于是我遇到了新的问题,我无法让他满意,或者说他不愿表达我令他感到满意。 我是个努力的人,所有的动力都来自于对成功的渴望,在很多人看来我确实是成功的,无论走到哪一家公司总是快速出成绩。包括这家公司也是如此,一盘冬春交接的货品出来后爆红,几乎每个款都追单。 但是面料供应商出了问题,一开始供应商告诉我们货源紧张,每天限量供应,很快他们又说要涨价,接着说现金拿货,最后变成了预付货款都拿不到货。就这样我设计的一批新品在时不时断货中苟延残喘,熬到了整个市场突然断崖式垮掉。服装业就是如此,一批产品上市后就要迅速占领市场,短时间内完成销售,然后在这阵风潮过去后迅速推出下一波产品。 前期几家大的服装企业纷纷开始将仓库里囤积的面料退还给那家供应商,其中不少是前期检验出的残次品。我们作为一家新开的不知名品牌在这场战争中也预订了不少货,但与大公司不同的是别人在货源紧俏时拿到了货,我们付了预定金却只拿到了计划表中的阿拉伯数字。这个数字在我们需要货的时候只是个数字,但在市场需求下滑时变成了货。那家面料供应商手里拿着我们公司一个月前给他们的钱,交给我们一批又一批的早过了交货日期的货,仓库里堆积如山的面料让我们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更可怕的是这些货里有很多包装袋上标注了残次退货的字样。 我的老板是个门外汉,根本不知该如何与面料商打交道,眼看着别人把有问题的面料拿来以次充好只能干着急。情急之下他对我发脾气:“你这是选的什么面料?客户等着要衣服却拿不回面料,现在拿回来的都是问题!” 对于这个外行我百口莫辩,面料货源紧张正说明它被市场普遍看好,我在选择面料方面的天赋异禀也变成了错?供应商把残次品充正品送来对我没有任何利,但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就好像是我与面料商合伙欺负了他似的。老板那几天的脸黑得像紫茄子,他说他整晚睡不着觉,他着急我可以理解,因为我也着急,款式再好追单再多没有优质的面料做出来前面都是白忙活。于是我挑起了面料供应的担子,爬在面料堆里一匹一匹检查筛选,将不合格的面料打回供应商的仓库。 我的这一举动立刻捅了马蜂窝,首先是供应商的业务经理来我办公室指着鼻子骂,然后我就接到他老板的电话,第一句就是:“你个婊子养的是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这位业界大佬会作出如此冲动的举动,两年前我们还同乘一辆火车去绍兴,那时的他十分谦卑有礼,我也在时隔不到两个月给他开发出了一块轰动全国的格子图案的面料,仅那一块面料就让他获利五百万,对此他也曾在语言上千恩万谢过我。此时此刻他因为我不能包容他的过错而辱骂我,俨然把我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稳定好情绪等他发完脾气,听他说我只是个打工的不要把自己看得有多了不起之类的话,然后我说:“包总,我确实只是个打工的,做的事情只是想对得起自己的本分,我现在与你交流是代表公司的利益,我不知道你的业务经理是怎样和你沟通的,但是你可以去仓库看看我们退过去的货,很多包装袋在运到我们仓库时就标明了退货和残次品的字样。你再看看这批货我们等了多久,没有按时交货的问题我们再说也没有意义,现在我们不是不认前面的约定数字,只是我们不能接收不合格的产品,这样的面料我们做成衣服没法卖,还要搭上给工人的工钱,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等来他的回话,再看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挂断了电话。就这样我与那家面料供应商结下了梁子,为了让产品在市场中更有竞争力我费尽心机,不仅要提前判断锁定趋势,还要在版型和工艺比别人更能套牢消费者。只有这样我才能退潮时依然屹立不倒,这次我的操作也是如此,这样努力的结果是我们在整个市场都不好的情况下还在继续进货。 最终,我们帮他们解决了很多的库存压力,但那位业务经理从此很少和我说话,他开始走上层路线,攀上了我老板这根高枝。也正是他与我的老板合谋了一出给我行贿的好戏,在微信里给我转账五千元,但被我拒绝了。之后在集团公司发生了一系列的整顿设计师受贿的举措,我不知这是否与我的这次拒绝贿赂有关,但我想无论集团高层是否信任我,集团公司其他品牌的设计师团队中必定有人把我恨上了。 第九章 我知道中低层设计师中有这样的风气,供应商为了抢市场做出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我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公司不吃亏,供应商愿意让利给设计师就让吧。但这种事情我不愿沾,一方面是因为我看不上那点小钱,我一天的工资就四位数,拿他们这点钱坏了名节不值得。 谢小米总说我把名节看得太重,我告诉她:“那是我在业界屹立不倒的根本。” 谢小米说:“狗屁,说你坏话的人多了去了,他们个个都想让别人以为你肮脏无用,这样他们就不用给你涨工资,你还要勤扒苦做、任劳任怨、伏低做小还不敢辞职,因为别人都觉得你不可用,你就不会辞职跳槽。你名声越好他们就越要坏你的名声,你越能干越有才,他们就越是要告诉别人你不堪一用。他们的嘴从来不是用来说实话的,语言就是谎言,只为他们的利益服务。” 谢小米是对的,我一直努力保持的名节其实只能让自己看到,人们总是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对于事实真相是什么并不真的关心。人们总是认为自己才是最聪明的,哪怕他们会在任用我后使用同样的伎俩诋毁我的名誉,在听到别人谈论我糟糕的名誉时还是会选择相信,他们有多渴望传奇式的人物成为自己的助力,就有多害怕这个传奇不属于自己。 认识到这样的事实让我十分悲哀,没有什么比多年执着的信仰被摧毁更悲哀的事情。 烟灰缸里有五个烟头,其中有三个是我抽的,两个是老板的,他又拿起了烟,我示意他自己抽我不需要了,我说:“对不起,可能我们的缘分就到这里了,今明两天我会把工作交接一下,如果你担心我的离职对公司的经营造成影响,可以先不对外说我辞职了,如果有人问我,我会告诉他们我在休病假。”这是我能为他作的最后的事情,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我的苦心。很多代理商和供货商都是冲着我的名气来与公司合作的,我的离开多少会引发一些动荡因素,如果将我的辞职说成是病休就可以缓冲动荡,再后面的事情就看公司自己运作了。这么做对我的影响就是我暂时不能出现在圈子里,不能找下一份工作,其实我也没想这么快找下家,身体状况确实不允许。 老板闷闷抽了两口,他吐烟的时候与我不同,我是猛拔然后慢慢吐出青烟,他是轻拔然后把烟闷在口鼻中不肯吐出。良久,他点点头接受了我辞职的事实,“你离开前还有什么要跟我交代的吗?我的意思是我刚刚办厂,还有很多事搞不懂,希望你能多告诉我一些需要注意的事。”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把目光藏进烟雾里。“我该告诉他些什么呢?”我问自己,服装这个行业太琐碎,事无巨细都要小心应对,一个不注意都容易出问题,都说服装厂一天不出问题就一定是出了大问题,因为不出问题是不正常的,是有人在刻意隐瞒问题。 “我无法在短暂的几句话里告诉你什么,但是你也不需要太担心,公司的各项规章制度我都反复梳理过,能切实执行就不会出大事,我觉得真正出大事一般都是因为老板本身的决策。”说到这里我发现他的眼里闪过一道精光,脸上也显出好奇的神采,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发展得太快了,从开牌到现在才一年多的时间,第一年销售额就超过五千万,这半年又完成了五千万的销售,这样的发展速度其实是不正常的,如果基于第一年的发展速率寻找后面的节奏可能要出问题。” “会出什么问题?”老板问。 他果然如我猜测的一般想要搞大事情,我心中怅然,就算我告诉了他会出什么问题他也未必能避开某一天的厄运。在服装圈我看过太多大起大落,出问题的往往是那些曾经有过辉煌战绩的,这是个赚钱快亏钱更快的行业,高速的赚钱效应很容易让人疯狂自信,就好像一个赢过钱的赌徒,在输的时候会继续疯狂投入。服装业因为是高速运转的,老板们没时间停下来思考,每天都在狂奔中的人是停不下来的,他们在利用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奔向心中更高的目标和更多的金钱。 我说:“具体问题不好说,但企业运营离不开人力资源和资金,思路匹配了够用的人力资源和足够的钱才能进行得下去,至于赚不赚钱就要看你选择的方向对不对,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发展是必须的,但不要太快,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后的建议。”我努力字斟句酌,希望他能听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看他的表情我觉得他似懂非懂但也不想搞懂。 我的这位老板文化水平不高,心气却是极高的,他想从我这里得到建议不假,但他也不会真的听从我的建议。人人都觉得自己才可信,自己总不会害自己,他也逃不开这个逻辑。在很多时候他都渴望证明我是错的,似乎证明了我的错误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的好,我想这可能是因为他身为男人的骄傲,也是身为老板的身份需要。 这天晚上我告诉老木我辞职了,想休息一段时间,他沉默不语。我完成了这个告知任务后松了一口气,他不会知道我在内心挣扎了多久,也不会知道我有多期待他的安慰。我不敢多说什么,保持沉默就不会打破现有的平衡,如果我说出了内心的焦虑和渴望他可能会受不了,然后的结果我不敢想。 我辞职后在家休息的第二天下午突然接到老木的一个电话,“你下楼来,老姐给你找了个专家,帮你看看。” “你告诉你姐我的病了?”我问。 老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语气有点急切和紧张地说:“你快点,她在医院等我们。” 我挂了电话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十章 我和老木的姐姐关系不算好,虽然逢年过节我们会互赠礼品,但打心里不愿与对方打交道。从我和老木谈恋爱时她就喜欢掺和我们之间的事,我本不在意她的存在,因为她大多数时候都想为我们办点好事,但渐渐的我发现她办好事的目的是为了在她需要的时候邀功和打压我,这就让我反感了。自从她说了那句“你儿子靠我,你老公也靠我,你们一家都是靠我的。”话后,我就不想让她掺和我家的事情了。 说起来她那句我儿子靠她简直可笑,那是儿子两岁那年的一次手术,我和老木本来只是在打听哪里的专家比较擅长这个手术,结果他姐在家里大吵大闹:“钱多得没地方花了是不是?眼前的医院不要,要到外面去找人做手术?你们有多少钱?给我看看,我帮你们花掉!” 我被她的逻辑整懵了,弯来绕去半天才明白,是孩子的奶奶在家里抱怨说:“都是医疗单位的孙子病了却不知道找谁做手术好。”于是我的这位姑子便觉得老太太对她不满了,怒火直接浇在我头上,她不肯得罪老太太自然也不能得罪老太太的儿子和宝贝一样的孙子,只有我最软蛋,于是劈里啪啦来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事情的结果是姑子安排我儿子在她所在的医院做手术,手术医生也是她指定的。 基于所有人对我孩子好的初衷,我默默忍了这些乱七八糟的疯话,并对她的帮助感激不尽,不仅尽量做到礼数周到还保持伏低做小的态度。对于我内心承受的委屈老木选择视而不见,我也不想他为这种事烦心,于是选择了默默忍耐。忍耐一家人吃饭时他们说说笑笑,我却在笑了一下后被姑子耻笑:“笑得像个苕。”的人身攻击。忍耐公公说:“你不是这个家里的人,这里没有你说话的权力。”的割裂关系排除异己。忍耐我在受到不公平待遇后老木对我说:“你别说话,少说一句话会死啊?”的强行打压。 我是个忍者,忍耐力超级强,其实他们不知道我有多少次想冲进厨房操起菜刀把这些人都砍了,再或者是放一把火把房子烧了。这些可怕的念头都被我忍下了,我在一次次战胜自己的邪恶念头后重重松了一口气,然后感觉自己非常有忍耐力,并且在漫长的忍耐后我发现那些曾经的伤害并没有当时感受到的那么强烈。我觉得自己的忍耐非常有意义,但是谢小米总是笑我:“你早晚会得精神病,他们不会因为你忍了就收敛他们的张扬跋扈,他们只会一再踩低你的底线让你越来越没有尊严,从而有更多机会掌握你的命运。”我觉得谢小米的话也有道理,但我不想与他们为敌,我想大家至少表面上相安无事就好。 今天,老木又要他姐掺和我的事情,我本能感觉到这其中不怀好意,但基于好奇我还是要亲身犯险一探究竟。 在走进那间办公室前五分钟,老木突然对我说:“老姐觉得你可能得了抑郁症。” 听到这句话我知道了他们要我来医院的目的,老木闪烁的眼神和冷漠的态度让我感到恶心。这种恶心的感觉持续到我推开那间办公室的门,然后我看到了姑子因不着粉黛而蜡黄的面部有高傲的笑容,那是她一贯志在必得掌握全局的笑容。 我全程保持微笑,听那位神经内科的老专家给我讲述症状和疾病还有心理误区的关系,他从一开始的结结巴巴到后来的语速飞快,我感觉他的情绪正被我漫不经心的微笑扰乱,他急于说服我相信我所有的症状都是精神问题导致的,和重症肌无力这个疾病毫无关系。我微笑着点头,看似迎合他的心理需要,但直觉告诉我,我的举动让他感受到他正在用某种方式伤害我。房间里所有人的脸部肌肉都开始轻微颤抖,那是一种失控下扭曲的抽动,我看到姑子不再笑得出来,她的面部变成了阴暗的灰色。 我的妆画得够好,相信此刻在胭脂的作用下我的面色依然白里透红,我的唇釉鲜艳美丽,勾勒出上翘的唇角让他们摸不透我的情绪,这让他们感到挫败。我该怎样满足他们,才能不至于让他们如此灰头土脸呢?我暗暗想,是不是我应该痛哭流涕地说:“是的,你们说的都对,我就是精神出了问题,那些症状都是我想出来的,连晕倒都是我装的。我不该如此,我明天,不,我马上就打起精神来,我必须保持坚强的生活状态。”这是他们需要的吗?或许是吧,可是我怎样生活关这位神经内科老专家什么事?关姑子什么事?我的生活状态只和老木有关,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他急于扭转这种失望,不惜借他人之手,不对,是借他人甚至是某个所谓权威人士之嘴来给他帮忙。 老木并不想看到我的痛苦,他只想用最快的方法让他自己摆脱失望的困境,他的软弱让我感到深深的厌恶。 “是的,你一直厌恶他的软弱,他根本扛不住事儿,你都没说选择手术他就认定你要做手术,他自己害怕面对麻烦却偏对你大嚷大叫。”后来谢小米帮我刨析老木。 我告诉谢小米:“其实我想过手术,我想看他能不能面对我的痛苦。” 谢小米大笑:“他会吓病的,就像你作阑尾炎手术那次,他直接在你手术前一天发高烧。” 我说:“那是不是说明他在乎我呢?最后他还是熬过来了,是他陪在我身边并没有假手他人。” 谢小米撇嘴,“你们走到今天这一步很大程度是他的软弱造成的,他的软弱是因为没有脱离原生家庭造成的,说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我们身边太多这种巨婴,中国重男轻女的封建陋习造就了一批这样软蛋。” 见谢小米越来越义愤填膺我急忙劝阻,“好了好了,你别又开始想你那些童年的破事情。” 谢小米说:“好,不说我的事情,你说说他姐算怎么个事情?把你叫到个神经内科教授那里,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把你教训了一顿,终极目的就是告诉你你是个精神病?她觉得你是精神病就该找精神科医生给你看病,找个神内的算什么狗屁?” 我哀叹,“唉~算了,这个女人是不讨喜,但她确实很想为我们做点事情。这或许正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只是这种方式太霸道太多私欲,所以就不美了,甚至变成了伤害。我们平时很少见面,这次要不是老木去求她估计她不会出面搞这一出。” 谢小米愤怒,“老木就是个煞笔,他搞不定就回去求他妈,他妈就搬来他姐这个救兵,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你和他之间的问题,搞来搞去关系越来越紧张,生出一堆嫌隙。” “我是不是真的有精神病?”我突然问谢小米。 第十一章 谢小米被我的这个问题整蒙了,半晌才说:“人人都有心理问题,你顶多就是有点抑郁。” “我也不知道我现在这样是因为抑郁还是因为真的生病了。”我对谢小米袒露心声。 其实老专家的话我听进去了,我知道自己心理多少有些问题,为此也努力想要看清和改变自己。看清自己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需要时常反思和怀疑自己。 谢小米觉得我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太多思虑反而把自己搞混乱了。她说:“不管你是得了什么病,不管身体的还是心理的,要解决的问题都需要面对,空想是没有用的。我查了一下,重症肌无力这病可以先口服药缓解症状,这药药店没有,让老木去医院开一瓶,先吃着再说。特么的,他们整天争来吵去完全忽视了你,你是个活生生的人,正处在痛苦挣扎中的人,谈什么手不手术,如果能不难受一辈子不手术也没关系不是吗?都特么以为自己是专家是权威,拿不出解决方案狗屁都不是!咱们现在啥都不想,先解除痛苦,减轻症状才是硬道理,别管他们怎么说怎么看,先把自己当个有血有肉的人看才是正经。” 我被谢小米的一番话惊醒,恍然发现老木根本没有正视我的痛苦,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抵抗都只是在对抗他自己恐惧的东西,而我也一直在漠视自己的痛苦,执着等待老木给我一个爱的证明。 我和老木一个艺术本科一个医学博士,两个高级知识分子智商加起来接近三百,却一直被情绪所困,整天在过去的细枝末节和对未来的殚精竭虑中过活,甚至为了争个是非对错不惜伤害对方和自己,当下被我们弃之不顾,都无法正视真正的问题。 尽管想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我还是无法控制地想探究老木对我的感情。接下来两天我们依然没有说话,在同一个屋檐下做各自的事情,其实我很想问他:“如果你觉得我是抑郁症不该劝我去看心理医生吗?”我没有问,因为我知道答案是没有答案,这是一场冷暴力,动机和目的的指向是老木不希望我用任何疾病麻烦他,不论抑郁症还是重症肌无力都是很麻烦的事情。 我见过老木和他的家人看待抑郁症病人的态度,他们觉得这种人不应该出现在自己身边,如果可以就要尽量远离。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我能理解他们,人人都期望命运之神的青睐,都希望自己过得万事如意。至于爱和悲悯,那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哪怕不会给人带来现实的影响,但想一想都会让人糟心。所以大家都学会了隐藏自己残破不堪的精神和肉体,我们要用完美的形象去吸引他人,然后我们得到了什么呢? 谢小米说:“得到了狗屁,都是伪装的美好幻象而已,各人的苦各人知道,人生就是孤独的,别想着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 我终于接受了现实,但也不想再去医院看病,我对老木说:“帮我开一瓶嗅吡新斯的明吧,可以缓解症状。” 老木没有看我,也没有答应我的要求,但我看到他抬起了下巴从鼻子里喷出一团气,他在冷笑。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方式反击我,因为我没有认同他的观点。而他的观点是我没有病,如果有病也是精神病。与其说这是他的判断不如说是他期待发生的事情,我当下的要求即使对他来说毫不费力,他也会反击,因为我让他失望了。 人性中的某些东西看清了也便看淡了,我既然接受了与老木只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的现实,也就不再关心他的态度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日子。 我发现自己突然不考虑离婚的问题了,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我对谢小米说了这个发现,她觉得我有进步。 谢小米说:“哭着喊着要离婚的人其实心里都还期待对方挽留自己,真的不在乎对方了离不离的没什么意义,除非外面有个人等着你嫁过去。你外面有人吗?” “我.......曾经有吧,但是婚姻不是儿戏,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或许我从来没想过放弃这个家。”我回顾那些追求者,其中不乏比老木优秀的人,但是他们都是我生命中的过客。 “廊桥遗梦式的爱情?”谢小米问。 我想了想,摇头道:“我一直坚守贞操,女人身体的背叛对男人是致命的打击,我守住了这条底线。” “柏拉图式的恋爱呢?这个你无法否定是不是?”谢小米继续八卦。 “这个我承认,我确实在精神上依恋过几个人。”我坦诚。 “你过得还不算无趣。”谢小米笑眯眯评价我,让我顿时心情舒畅。 我开始了实验性治疗,按照说明书和网上病友的讨论服用小明,鉴于我一贯药物副作用敏感的特质,我决定尽量少用药,并且记录每次用药的时间和用后的感觉。 四月二十日,服药时间晚上七点,感觉呼吸顺畅了很多。出门走了走,上下楼时发现一直伴随的肌肉酸软感消失了,没想到一颗药的效果就这么好,看来我的情况并不太糟糕。 晚上十点半准备睡觉,胸口又开始有点闷,但四肢酸软的感觉没有出现,我有点犹豫是否吃了药再睡,但考虑到药物的副作用我还是放弃了,将药瓶放在床头,我想如果半夜醒了就再吃一次。 我的睡眠质量不太好,每两到三个小时就会醒来然后很久睡不着,这是我从小就落下的毛病,医学上称为神经衰弱。果然,我在凌晨三点醒了,手臂酸软,胸口憋闷,我在黑暗中想像自己或者可以就此停止呼吸。 睁着眼,空白的大脑,枕边是老木节奏混乱的鼾声。那鼾声一会儿像椅子腿在泥巴地上拖,一会儿像钢锯在木头上锯,我知道他一定是睡姿不对把呼吸道堵住了。我在黑暗中摸索着将老木的头放到枕头上,果然他的鼾声停了。 凌晨三点四十分,我又吃了一颗药,吃药前感觉嗓子干痒,不知道是不是药物的副作用。 早上醒来时老木已经上班去了,我向谢小米汇报了我吃药的时间和感觉,她觉得我能认真对待自己的身体很好。 第十二章 谢小米说:“你知道吗?我曾经不会感到疼痛,我得了痢疾,拉肚子拉到血管都找不到,输液时护士在我手背上一通乱扎我都不觉得疼,那时候我很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长大后我才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大了。” 我调侃道:“没有痛觉多好,打针不觉得疼。” 谢小米跳着叫:“好什么好?自己病了都不知道!忽视身体的感觉本身就是病,就是在逃避面对问题。看起来不怕疼是勇敢坚强的表现,其实是软弱到不敢看到自己的感觉,不敢面对自己。” “还有这种事?你可以控制自己不感到痛苦难道不是件好事吗?”我问。 “好个屁啊,这是灵与肉的分离,站着说话不腰疼,让你一只脚失去知觉你都站不稳,一个孩子失去了痛觉有多可怕你要是想不到我只能说你的智商是负数。”谢小米翻着白眼吐槽我。 我当然知道失去感官的痛苦,谢小米的童年经历我大部分都知道,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她的出生在父母看来可有可无,以至于她觉得自己根本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她对童年的记忆支离破碎,那些碎片也多半是孤独和痛苦的,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会失去某些感知我并不感到奇怪。 谢小米出生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的孩子如果问父母:“我是从哪里来的呀?”很多父母都会半开玩笑地说:“你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 谢小米说:“对此我曾经深信不疑,为什么呢?因为我爸妈从来没对我哥这样说,我哥也说我是捡回来的,他才是爸妈亲生的。” 我见过谢小米写的关于她童年的故事,那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她说唯有将这些变成文字才能帮助她走出童年的阴影,于是她花了一年的时间写满了这个笔记本。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出生的孩子可能经常遇到和我一样的问题,父母会告诉我们:“你是从垃圾堆捡回来的。”对此我曾一度深信不疑,哥哥却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 拿着我和哥哥周岁的照片不断对比,我无法找到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 周岁的照片上,我是个表情有点鬼精的宝宝,眼睛瞟着右前方,眼睛好像在嘲笑那个正在逗我笑的人。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那个逗弄我的人是谁,但终我一生也没有知道这个我渴望知道的答案。倒不是有人对我刻意隐瞒,只是我一直没有勇气问出这个问题。父亲说我出生时相貌十分丑陋,圆溜溜的眼睛后面拖着长长的眼尾,每当他描述看到我第一眼的时候我都情不自禁想到那双眼睛好似一对蝌蚪,父亲说:“你出生时长得太难看,我当时就想啊~女孩子长成这样以后可怎么嫁的出去?” 与我不同的是哥哥周岁的照片有看起来比我更像一个婴儿的表情,他继承了母亲的大眼睛,他是个软萌美丽的婴儿,懵懂到让所有人怜惜。母亲说所有人都喜欢抱哥哥,甚至隔壁卖冰棍的邻居每天都期待把他抱出去。 我就不同了,丑陋加上不间断的哭闹让我十分不讨喜,大部分时间我都被放在摇篮里,我的睡眠时间很少,似乎有无穷尽的精力用来哭喊和尖叫。每当我从睡梦中醒来,就是大人的噩梦开始之时,母亲让哥哥将奶瓶塞进我的嘴里,可是很快我就会吐掉奶嘴继续尖叫哭泣,这时母亲又会对两岁的哥哥下达另一条指令:“摇一摇摇窝!”然后我继续让他们失望,继续进行毫无意义的大哭和尖叫。 我是个吵闹得让邻居都厌烦不已的孩子,父亲给我起了一串绰号:“脏、吵、无用、一张嘴!”他总能用流利的语调说出这串绰号,然后笑眯眯看哥哥用同样的节奏对我大喊大叫这一句。 每每这样的时候我就胡乱尖叫着用身体去撞击他们,我在激烈的撞击中头晕眼花却痛快无比,他们合力制服我弱小的蛮力,欣赏我的尖叫,我们不断重复这个奇怪的游戏。 “歇斯底里”是父亲教会我的第一个成语,尽管幼小的我并不十分明白其中的涵义,但莫名觉得这是一个可以贴切形容我的词语,它充满力量和无所畏惧,它是从我的体内喷薄而出的某种黑气,可以对抗一切势力。 我在这个四口之家是个奇怪的存在,母亲认为我的身体十分神奇。这种神奇不仅体现在我有无尽的力气用来尖叫和歇斯底里,而且在于我受伤后可以自愈。 两岁那年我在家中奔跑,一个趔趄后额头摔在了门槛上,母亲查看我额头上的伤口时发现已经可以看到裂开的皮肤下的白骨。她说她当时吓坏了,赶紧将伤口两边的皮肤捏到一起。我想像母亲捏住伤口时的情景时常会想到两片橡皮泥,母亲的描述确实给我这样的想像。 母亲说:“你一直哭,我想过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可是等你不哭了,我松开手一看,你的伤口已经合拢了,长拢了!”母亲说到这里满脸的不可思议。 母亲喜欢描述我神奇的身体,“你知道吗?你哥得麻疹的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得,我把你们放在一个澡盆里洗澡,用同一个勺子喂你们吃饭,可是你就是没有被传染。” 我在母亲的惊叹中认定自己命里得到了神的庇护,全然不在意母亲这些描述背后的动机。许多年后我突然在某个午夜梦回时发现,那是母亲灵魂深处的某种的忏悔,她为不能给予我应有的关爱而感到不安心,只是她当时并不自知。 第十三章 我的父亲认为男性有天生的优越性,这或许是他的母亲给他的头脑留下的痕迹。 如果要男人形容模范妻子,我想应该是这样的:既有上得厅堂的容貌和气质,又有入得厨房的勤劳肯干,既能召之即来又能挥之即去,任劳任怨还满心对丈夫保持崇拜尊敬。 我在父亲对奶奶的描述中找到了这样一个完美的妻子,并看到父亲对她的崇敬之情。 我没有见过我的奶奶,她早在父母结婚时去世了,死于胃癌。父亲说奶奶是因为吸入了太多的水泥灰导致的疾病,而之所以会吸入那些水泥是因为要养活一堆孩子不得不在水泥厂打临工。 我的奶奶没有读过书,但嫁给了一个读书人,我的爷爷是我奶奶心中的天神,他不仅相貌英俊还有文化,并且爷爷很早就不住乡下,他在城里的政府中当官。 我爷爷每月会给家里寄一笔生活费,然后十天半个月回家过一夜。爷爷回城时会带上奶奶给他浆洗熨烫好的衣裳,奶奶则是抱着最年幼的孩子牵着年长的孩子,把爷爷送到镇上的马路边看着爷爷踏上回城的车。 奶奶生了很多孩子,上有老下有小,爷爷给她的生活费根本无法养活这一家老小。奶奶除了下地干农活还要想办法打很多临工来贴补家用,父亲说,对于这些爷爷从来都视而不见,他每次回家时间都很短,而且总是板着一张脸。 在那些饥荒的岁月里,奶奶用尽全力能做到的就是不让孩子们饿死,但如果他们生病就没有办法了。 父亲不是家里最早出世的孩子,他之所以最后成为了长子是因为上面的孩子相继死于疾病。父亲说不清自己的兄弟姐妹死了几个,只对其中一个妹妹的死有点印象。他说那个妹妹是发烧了几天后死去的,当时奶奶跪在妹妹的尸体旁哭泣。他看到大弟弟上前踢了一脚那个尸体,口中骂道:“要你生病,要你惹娘娘伤心!” 我安静听父亲讲述他童年的悲惨遭遇,却丝毫不能对他产生同情,我有点可怜我的奶奶,却说不出可怜她的原因。 我奶奶留下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年幼的女儿后去世了,临走前见证了我母亲确定和我父亲的恋爱关系。她走了,完成了给她的天神传宗接代的任务后安心离开了人世,在父亲的描述中我没有听到奶奶对困苦生活有丝毫的抱怨。每当父亲用近乎赞美的语气谈论着这一切时,我内心总是涌起阵阵悲凉。 我回想父亲给我起的绰号“脏、吵、无用、一张嘴。”那其中的无用二字或许就是他对女性的轻蔑。 我不知自己一度十分想要融入男性的圈子是否和父亲的观点有关系,但我知道自己确实不喜欢与女性相处,又黑又瘦的我时常被邻居说像个假小子。 用假小子来形容我的童年似乎并不能完全诠释那种顽劣之气,我很少和女孩子一起玩过家家的游戏,虽然我也曾拿路边摘来的野果子装进那些瓶盖里,但总在其他女孩吵闹谁当妈妈的问题时想要离去。我觉得和男孩子一起疯跑打仗的游戏对我来说更有趣,狂奔中我听到风从耳边呼啸的声音,激烈的喘息才能让我的胸膛更有力。 哥哥很讨厌我加入男孩子们的队伍,他试图用假装不认识我的方法和我撇清关系,不懂事的我却一声声喊着“哥哥~等等我!”追赶着他们。男孩子们在哥哥的鼓动下跑走,他们都想甩掉我这个小尾巴,但我却喜欢追逐他们的游戏。 他们从山坡上冲下去,跑过一条马路,再跳下一个小土坡,越过一片田野就到了沙湖边。我远远跟着他们,看见哥哥偶尔回头张望,我断定他在查看我是否已经放弃努力。我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们,等待他们相信我不再企图加入他们的队伍,然后再一点点靠近。 回头遥望山坡上的那幢灰色的房子,那是我们的家所在的地方,那里住着母亲工厂里的很多家庭,孩子们在不用上学和上幼儿园的时光里四处撒野。我喜欢冲出那幢灰色房子的瞬间,又总在出门后感到茫然和孤独。 夕阳在远处的天边烧出美丽的红霞,在湖面泛起金色的波光粼粼,我向湖边走去,看到他们低头在四处寻找着,我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于是我也低头寻找,期待在一会儿用这些扁扁的石片去讨他们欢心。 湖边和风阵阵,鼻间有咸腥的味道,我的视线在脚边的草丛中逡巡,看到大小合适的扁形石块就拾起来放进口袋里。 待我走到湖边时,男孩子们已经开始打水花的游戏,我看见哥哥侧弯身体用力甩出手臂,他大声数着石块在水面跳动的次数,“一二三四五”然后跳起来对我说:“你看到没有,我这次打出五个水花!要是我能找到更扁更重的石头就可以打出更多水花,我上次打过八个!” 我默默将口袋里的石头掏出来给他,看他一一点评:“这个太轻了,这个这么厚,这个太重了。。。。。。” 我的石头们被他一一嫌弃,我却依然期待他能在我选择的石块中挑出一块打出好成绩。然而他一块都没有选中,这些石块被当作垃圾扔在地上。 我有些不甘心地挑出一块扔进湖里,那个石块扑通一声没入水面再也没有跳起。我不会玩这个游戏,只能默默看男孩子们继续。我看见有人捡起我拿来的石头,于是眼睛盯着那个大哥哥,他目光坚定手臂非常有力,我听到有人数数“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 数数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心充满了欣喜,我想告诉他们那块石头是我选的,但是没有人看我。我跑向来时的路,又开始低头寻找石头,可很快我就意识到天开始黑了,他们会停止这个游戏。 第十四章 我开始向家的方向走,萤火虫在空中震动翅膀忽明忽暗,我举起双手窝起掌心,只是那么轻轻一合,一只萤火虫便落入了我的包围。我将合拢的手掌开了一条细缝,凑到眼前窥视这个被我捕捉到的笨家伙。它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好像苍穹里的星星。 回到家,我求哥哥找来一只空药瓶,我们将它放进瓶子里,我想观察它会怎样死去。然而我在观察中睡去,第二天早上只看到瓶子中萤火虫的尸体。 我抱着一条蓝粉白三色的浴巾不肯下床,尽管知道这并不能阻止我去幼儿园的命运,但还是想多抱它一会儿,这是我最喜欢的浴巾。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把这条浴巾带到幼儿园去。 幼儿园里有个张阿姨总是喜欢抱我,我母亲认为她对我有特别的喜爱,但母亲不知道的是她会让我舔她的鼻涕。我开始也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有一天我母亲看到后严厉斥责了我,母亲认定我有怪癖,认定了自己的女儿喜欢舔别人的鼻涕。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给我起的绰号里第一个字的发源地,他觉得我脏是因为我舔了别人的鼻涕。待我明白时已经没有了解释的意义,那些深种在孩童心中的恶意早已无法抹去。 我讨厌上幼儿园,不仅仅是因为那个恶心的张阿姨,恰恰相反,她的恶意十分隐蔽,我一度十分依赖她的怀抱且坚信她对我有特别的宠爱。我讨厌上幼儿园是因为上学的路上会遇到母亲的同事,那个喜欢凶我的叔叔。 每天早晨母亲都会将我拽着拖去厂里的幼儿园,我如一条漫无目的却惶惶然的狗一样被拖拽着走向目的地。沿途是熟悉的身影,我四下张望期望不要遇到那个国字脸的叔叔,他喜欢和母亲打招呼,然后对我露出凶巴巴的表情,他把这当作一种游戏,看到我吓得钻进母亲的怀里就会哈哈大笑,但我再看向他时他又会立刻摆出凶狠的神情。 我期待母亲快点离开这个男人,但母亲似乎对他的游戏也很感兴趣,总是会和他多说几句话,然后对我说:“叔叔逗你玩的。”她丝毫没有在意我的恐惧。 我终于在五岁那年的秋季被赦免,母亲让我自己选择去不去幼儿园,我毅然选择了不去,哥哥那年上小学,我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野孩子。父母上班后的我好像一只农村里放养的狗,四处游荡交了一帮不太固定的朋友。我们互相能叫出彼此的名字,总是在几处固定的场所寻找彼此的身影。 母亲工厂里那片无人的荒地就是我们常去的乐园,因为那里有个工业废品垃圾堆和一个大水塘,还有码得像山一样高的砖堆。我们在垃圾堆中寻找装显示器的巨大泡沫板和硬纸板,用这些在砖垛上掏空中间做加固和铺垫物,我们造了一个隐蔽的小房子,在里面躲雨和烧烤从菜地里偷来的果实。 周末哥哥也会叫上朋友和我一起来这里,我给他看我的秘密小屋,他还给我提了几条改建建议。 但哥哥对那个大水塘更感兴趣,他找来大泡沫板放进去,用竹竿一顶,泡沫板就像船一样劈开绿色的浮萍滑出去。“太轻了,这样根本划不远。”哥哥用竹竿勾回泡沫板时说。 我看了他一眼,转身想找东西放在泡沫板上。哥哥一把拉住我,我觉得他似乎欲言又止,心中有个声音说:“他想我坐上去。” 哥哥问我:“像不像一条船?” 我点头。 哥哥:“要不要坐上去?” 他说出来了,我猜对了,我为此激动不已,重重地点头。 哥哥和朋友把泡沫板拖到岸边,我坐到了板子的中间,开心等着他把我推进池塘里。泡沫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嗞嘎”声,我哥说:“船下水后你不要动,我用竹竿把你推远些你再用自己的竹竿划水。” 我看着乘坐的小船离岸,水中绿色的小圆点们散开又聚拢回去,一米,两米,“你往中间坐点!”我听见哥哥对我喊。 视线从黑乎乎的水面收回,我发现小船开始倾斜,我摇摆臀部想找到一个平衡点,竹竿伸向水面,却发现它根本探不到底。 这不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池塘,建国后为了防止国民党反攻大陆挖了很多防空洞,而这个水塘就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常年积水形成的。它究竟有多深我们都不知道,黑乎乎的臭水看起来深不见底。 “回来!”哥哥对我大喊,并将手中的竹竿伸向我,在小船倾倒的瞬间我扑向了那根竹竿闭上了眼睛。 母亲在赶来将我带回家的路上好像在唠叨“落汤鸡”我觉得自己更像一只落水狗,但是我这只落水狗并没有要被打的觉悟,心里反复寻思的是这次失败操作的问题出在哪里。 在母亲的一再逼问下我出卖了哥哥,“是哥哥让我坐上去的。” 母亲大怒,拉扯着我的手臂对我大吼:“他让你吃屎你也去吃啊?” 对于这样的问题我无法回答,我相信尽管我是条舔狗哥哥也不会故意让我去吃屎。因为他虽然不喜欢和我玩,但他对我没有这样的恶意。 这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大雪,那天我独自在楼下挖开了一个洞,头一天埋在土里的玻璃片上并没有水滴。大孩子对我说:“如果第二天下雨,那么头一天埋在地下的玻璃片上会出现水滴。”我每天都会去观察这块玻璃,但是它从来没有出现过水滴。 雪花一片片落下时我关闭了那个洞口,很快洞口就被一层白花花的雪覆盖得看不出痕迹。我跑向工厂里的那块荒地,我相信放寒假的哥哥或许就在那里。 大雪纷飞中我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大团的白气从我的嘴里喷出融入白茫茫的世界里。我喜欢看到这团白气,喜欢感受冰冷的空气进入我的胸膛,然后它们被我捂热了又从嘴里喷出来,看到这一团白色我就觉得自己非常精神非常有力。 第十五章 远远地我就看到一群孩子在雪地里追逐,他们在打雪仗,我加快脚步冲进队伍里。哥哥正在被人攻击,我抓了一把散雪握成团帮他回击。对手很强大,他是我认识的一个男孩,名字叫李波。我看见哥哥和一个女孩节节败退,女孩被李波扑倒发出尖叫。 我向李波扑去,扭打到一起。李波并不理睬我,他抓了一把雪塞进女孩的衣领,任我怎样拉扯都不肯罢手,情急之下我也抓了一把雪塞进他的衣领里。 我终于引起了李波的注意,他放开女孩转而对我发起了进攻。哥哥这时已经准备好了两个雪球向他砸去,雪球在他的身上和头上散开。我趁机跳着跑开,寻找一个掩体快速捏出两个雪球向他扔去。 李波和他的同伴似乎对打雪仗失去的兴趣,他们笑着向我步步逼近却根本不去捏雪球当武器。他们迅速蹿到我身边,险险就要抓住我的手臂,我见势不妙转身就跑,视线已经开始四处寻找得力的武器。哥哥和女孩这时不知去了哪里,我无心顾及,一团大雪球落入我的视线里,我猜那一定是谁捏好了的雪球,绝对是个好武器。 我躬身去捡,余光看见李波和同伴正向我扑来,我一猫腰躲过,回身将雪球扔了出去,雪球堪堪砸在他的鼻子上,他的动作瞬间就静止了,我赶快爬起来继续跑。 “他鼻子出血了。” 身后传来女孩的惊叫,紧接着我听到有几个人说:“不是我,不是我打的。”其中有我哥的声音。 我转头看向李波,他站得很直,头高高仰起。鼻孔处有两条鲜红在白茫茫的雪天里格外醒目,我愣愣走向他观察那两条鲜红的液体。我的头也高高仰起,不仅仅是因为李波个子比我高,我觉得我本能地想模仿那个动作,似乎我也在用这个动作帮他控制鼻血的涌出。 大人们不知是什么时候赶来的,我被指认为肇事者,那个砸向李波的雪球也被找到,他们发现雪球里面包着石头。大人们高声对我喊叫,我什么都听不清。我觉得他们在害怕什么东西,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恐惧了,于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恐惧。我甚至觉得所有人都在大惊小怪,因为如果我受伤根本就不会告诉大人。 我仔细回忆自己有没有受过伤,好像没有,我好像总是把别人弄伤却伤不到我自己。为什么他们如此脆弱?我哥背了我一下后就能把头摔破,这真的很神奇。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想当我哥哥,他满怀喜悦邀请我爬上他的后背,我站在石墩上跳上他的肩膀,然后他就向后倒了下去。 说来很可笑,他那天的心血来潮是因为高兴第二天要去春游,然而摔破头的他成功错失了人生第一次春游的机会。他哭着跑回家,母亲带他去医务室,我则被关了禁闭。我当时看了他的伤口,那是个很小的伤口,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哭,更不明白为什么厂医要给他缝两针。他的头被包得像个粽子,母亲的脸黑得像茄子。 五岁那年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惹祸精,为了避免我惹出更大的事情,我被禁足关押起来了。 关押地点在公共厨房,我们当时居住在一个三家共用的单元里,每家的私有领地大约二十几平米。厨房和厕所是三家共用的,那里有一个水池和三个灶台,每家在各自的灶台各安一域。 白天我被反锁在公共厨房里,我想选择那个地方的原因是炉子里的炭火余温可以保持那个房间里的温暖。父母给了我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母亲给房门上锁前在本子上写了几个字,告诉我回家会检查我学会了没有。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独自面对纸和笔,写了两个字就没了兴趣,于是我在本子上画起了画,画了房子和大花猫,花猫身边还有青草和花朵。 中午,大人们回来做饭就是我放风的时机,可每每这时我都无所是从。 母亲在厨房里和隔壁的大婶谈论大婶家刚买的一条柴鱼,她们好像在说汤白不白的问题,但很快我就听不清了,我判断是因为母亲把青菜放进了油锅里。 我站在公共客厅里盯着脚上的小皮鞋,不记得第一次穿上它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但是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和父亲看到我穿上那双黑色的小皮鞋时好像很开心。小皮鞋上有些莫名其妙的洞,这些洞看起来很模糊,好像从皮鞋里长出来的,父亲就是以此断定这是猪皮的,父亲不无骄傲地告诉我:“这是一双真皮皮鞋,你要懂得珍惜!” 于是我也笑了,父母给我买这双鞋的时候并没有给我哥买什么东西,这让我觉得他们是爱我的。每当母亲踌躇要给我穿哪双鞋出门时,我的手便会毫不犹豫地指向这双黑色的小皮鞋。 不知什么时候起,这个黑色的东西开始让我的脚指头很疼,于是我告诉母亲我的脚疼,母亲白了我一眼笑着说:“好看的东西都不舒服。” 此时,母亲和隔壁大婶没有继续聊天。我想和母亲说说关于我感到很冷这件事情,但炒菜的噪音却让我一再迟疑。盯着脚上的小皮鞋,感觉拇指传来的疼痛,我想在鞋子里卷起拇指,却发现鞋子太小,脚趾无处可去。 目光四下看看又回到了灰黑色的水泥地面,地面很干净,好像一块巨大的冰,而我的脚正踩在冰块里。好冷,我靠着墙抱紧了自己,听着厨房里的动静。 我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来与母亲交谈,父亲说过:“大人说话时小孩不能插嘴,大人忙的时候小孩不能捣乱,要学会看人脸色,做事要三思而行三思而不行。”这些话在五岁的我看来都是真理,只要我认真执行就会得到称赞。隔壁家的大婶和伯伯就总夸我是个聪明漂亮的孩子,尽管看起来虚情假意父母听了还是很高兴。 第十六章 母亲端着一只盘子走出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我径直走进我家的房里,很快她又折回来,这次空着手又走进厨房。 我觉得这应该是个谈话的好时机,于是对着母亲的背影说:“妈,我冷。” 母亲没有回头,淡淡说了一句:“活动一下就不冷了,去蹦一下跳一下。” 我蹦了两下继而大喊:“妈,我脚疼。” 母亲似乎不想进行这样的对话,头也没回大声地说:“自己想办法!” 于是我们的对话就此结束了,我跺着脚走回我家,每跺一下脚趾的疼痛就啃咬我一下,我有点委屈,眼泪在眼眶中打了几个转却不肯落下。 父亲从报纸上移开视线,看向我,他的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是的,我知道他喜欢嘲笑我,他在等待我大吵大闹,我坚信这一点并且此刻很想就让他如愿。 于是我大喊大叫起来:“我很冷,我的脚都冻疼了!” 父亲还是在笑,于是我哭了起来,我的大声喊叫和哭号混为一体,父亲看着这样的表演似乎很开心,他说:“你就哭吧。。。。。。再大声一点。。。。。。哭够了再说。。。。。。” 我开始更卖力地哭喊嚎叫,我悲伤着愤怒着,吼叫让我的胸膛仿佛撕开了一般痛楚却畅快。可这些还不够抵挡心头那种憋闷,于是我用身体撞向可以撞的东西,终于身体被父亲如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抓住,我听到了父亲的吼叫。 “有用吗?你觉得哭有用吗?不知道自己想办法吗?” 我不哭了,但没有停止尖叫,似乎这种尖叫可以让我得到安慰,我又跳着脚尖叫了一会儿才安静下来。我已经不觉得冷,于是开始安静地思考自己为什么哭闹。突然,我平生第一次为自己感到羞耻,我早就知道哭闹没有用,尖叫也没有用,但我还是忍不住渴望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让他们看到我。 父亲放开了钳制又继续看报,他时不时看向厨房的方向,似乎在盼望早点开饭。 我开始在屋里翻翻找找,想找到那块失踪已久的浴巾,我想把它披在身上,它很温暖,含在嘴里有种咸咸甜甜的味道,类似于牛奶的味道。我喜欢那条浴巾,母亲说它破了要扔掉,可我舍不得。于是我把浴巾藏了起来,期望母亲不会找到。 现在我也找不到这条浴巾了,我很希望浴巾会说话,这样我喊它就会得到回应,浴巾从来都不会让我失望,它总是温柔待我,回应给我熟悉的味道。 “吃饭了。”母亲的声音传来,我慌忙从小储藏室钻出来,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在干什么。 伴随着母亲的喊叫哥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他总是能在合适的时候离开和出现,不给别人添烦恼。 父亲夹了一筷子什么放到嘴里,我没有看到,但我听到他说:“这个菜炒得没有味道。” 母亲尝了一口说:“都是这个丫头吵吵吵,我的盐放少了。” 我看了一眼我哥,他在得意地笑,我伸出筷子夹菜,他不出所料用筷子挡下了我的目标。我换了一个方位下手,他又来,却不料我只是虚晃一招,很快我就夹到了一筷子菜放进碗里,然后给了我哥轻蔑的一笑。 几个回合下来,我哥沉不住气了,他大声嚷嚷:“你光吃菜不吃饭!” “要你管?”我向他做了个鬼脸。 “长兄如父!你知不知道?”我哥搬出了一句成语,我顿时摸不着头脑。 “你胡说八道!”我的战斗力丝毫没有因为那个听不懂的成语而有所削弱。 “爸,长兄如父你说我说得对不对?”我哥对我的胡搅蛮缠毫无办法,只能求助于父亲。 父亲又开始了对我的嘲笑,他没有正面回答哥哥的问题,而是看着我拿筷子的手说:“你看看你拿筷子的姿势,教多少遍都学不会,就是个掰子。” 掰子在我老家的方言中就是残疾的意思,父亲这是在嘲笑我动作不协调。哥哥似乎有了援兵,气焰嚣张起来,对着我大笑:“掰子,脏、吵、无用、一张嘴!”他喊着一串父亲给我起的绰号。 我默默扒了一口米饭在嘴里嚼,米饭没有什么味道。 我听到母亲对说:“不要挑食,什么都要吃才能长得高。” 我不知道母亲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但我把每个菜都夹了一些放到碗里,我默默吃着,什么都没有味道。嚼着嚼着,我又想起了我心爱的浴巾的味道。 还没上学父母就已经给我准备了书包,我背着书包站在山坡上希望被所有人看到。一个认识的女孩过来摸我的书包,她问我:“你上学了?” 我本以为自己会很骄傲的告诉她:“我上学了。”可是并没有,我突然就脸红了,然后落荒而逃。 我不好意思告诉她我还没上学,我只是很渴望上学。 我天天抚摸着那个崭新的书包,期待母亲告诉我第二天去学校报到。自从哥哥摔破头后就再也不告诉我学校里发生的事情,我只能每天看他写作业暗自想像学校的状况。 期盼已久的那一天终于到来,我坐在了课堂里。班主任老师姓陈,她是个皮肤黝黑身材粗壮的女人,她要求小朋友们正堂课都要保持坐姿端正,上课不要讲话,要认真听讲。 我的端正坐姿不知什么时候垮塌了,自己真的是毫无觉察。在被班主任抓住手腕的那一刻我才惊觉我的手正在扯自己的下嘴唇,回忆了一下,我发现这个动作我好像已经进行了很久,起因大约是因为看到班主任的大嘴巴。她的嘴很大,我几乎一直盯着她厚厚的嘴唇,然后不自觉开始玩自己的嘴巴。 我没有意识到这个在自己脸上进行的动作对眼前女人的冒犯,她一把拉起我的时候我真的懵了。班主任摇晃着我的手对我怒吼:“你再玩,信不信我把你的嘴撕烂。” 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经历如此明确的人身威胁,震惊而且恐惧的我不敢与她对视,慌乱中看向周围的小朋友,他们纷纷投来嫌弃的目光,他们的表情是那么夸张,好像不表示出与我对立就不配得到赞许。 第十七章 下课后,同学们并没有因为老师的离去而对我表示友好,他们用异样的眼神看我,没人愿意和我一起玩。于是我只能一个人跑到操场旁的双杠上发呆,上学第一天,我就失去了在学校交朋友的兴趣。 放学后,母亲问我:“上学好玩吗?” 我低下头又点点头快速从她的视线里逃离。 哥哥还是一如既往不同意我在上学和放学路上靠近他,我倒是不太在意。只是路过学校旁的一片平房时我会有点害怕,那里有几只狗跑来跑去。一只黄狗似乎察觉到我的恐惧,它特别喜欢对我狂吠,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他说:“不要看它的眼睛,如果他靠近你就假装蹲下来捡石头,这样就可以吓跑它。” 对于哥哥的建议我十分怀疑其可行性,但没有办法,我只能自己小心。与狗相比有些人更闹心, 走过黄狗守护的区域是一处红砖院墙,我在那里遇到了两个大姐姐。她们拦住我的去路,把我的书包夺了过去,我死死抓住书包的帆布带不撒手,其中一人就来抓我的头发。我的头发被母亲梳成两条麻花辫,这是很容易被打击的弱点。 我一只手拽着书包,一只手扯着辫子,拼命用脚踢打她们。奈何小小的我腿太短,她们拉开距离后我踢不到人。她们对于我这种无效的抵抗感到好笑,似乎很享受这种拔河游戏。我被她们嘲笑的表情激怒,一口咬上那只抓我辫子的手就不放开。 这下把她们吓坏了,我听到她们尖叫,她们的拳脚踢打在我的身上,我一点都不觉得疼,听到她们尖叫我的心里非常畅快。 两天后我偷偷把这件事告诉了哥哥,他一脸的不屑:“这两个女生根本就不是厉害角色,我们班男生刚刚被人抢了,那是几个初中生,他们专门抢军帽和军用皮带,我这条军皮带都不敢戴了。”他说着指了指挂在床头的褐色皮带,银色的皮带头闪闪发亮。 我没有军帽和军皮带,看着哥哥这些奢侈品我只有羡慕的份。 我的父亲不是是家里的第一个孩子,但他是长子。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奶奶生养过很多孩子,饥饿和疾病夺取了一些孩子的生命,比他大的孩子死去后他成为了家里的长子。我哥是家族的长孙,这个称谓在那个年代具有特别的意义,加上他动人的外貌让他获得了更多长辈的宠爱。我虽懂得不能与哥哥争宠的道理,但还是时常不自觉比较自己和哥哥的待遇,越比较越觉得自己是个垃圾。 断定自己没有什么可以被人抢的东西后我便安心了,尽管之后也遇到过打劫的大孩子,我都直接告诉他们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们。他们似乎对我的坦白很宽容,在搜查过我的书包后就会把我放走。 走过那段危险的红砖院墙后,回家的路便只剩一半,经过一条废弃的铁轨我会玩我最拿手的游戏。那个游戏方法是哥哥教我的,有一天我看他和同学在上面奔跑,他们一人占据一条铁轨,看谁跑得又快又不会掉下来。 我在偷偷练习数天后加入了他们的比赛,毫无悬念地赢了哥哥,从那天起我再也没看到哥哥玩那个游戏,但我还是在每天放学时乐此不疲。 跨过铁轨有一个大沙堆,我见过几个男孩子在那里玩滑沙坡的游戏。我不认识他们,但这不妨碍我加入这个游戏,我一口气跑上坡顶,然后从最陡峭的地方滑下来,我笑着尖叫引来男孩子们叫好,我们玩得很开心。玩累了,我把裤子口袋翻出来,抖出大把的沙子,拍打干净身上可见的沙粒后心满意足向家走去。 这个游戏持续了有大半年的时间,直到有一天校长在早操后告诉全校同学,有一个男生在滑下沙坡时头栽进了沙子,从此失去了生命。学校呼吁孩子们不要再去玩这种危险的游戏,至此我才没有再继续去那里。后来我知道了那个男孩的名字,他叫李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个在打雪仗时被我打出鼻血的男孩,但听到这个名字时我还是叹了口气。 如垃圾一般的我似乎有着特别顽强的生命力和十分好的运气,运气这东西我深信不疑,我时常幻想有个专属于我的神,我在心中与他交谈我玩的游戏和取得的成绩,然后感恩他给我很多好运气。甚至我将李波的死也归因于神对我的特别宠爱,尽管我不愿承认自己想要惩罚他。 有年我哥得了麻疹,我的母亲为他专门请假在家照顾,为了避免再次请假的麻烦,她把我和哥哥放在一个澡盆里洗澡,用一个勺子喂食,目的是让我也一起得病,可直到哥哥痊愈我也没有患上这种传染病,我想一定是神不让我得那难受的疾病。 我活在神的宠爱里,偷偷告诉他我的各种秘密,直到有一天发现他再也没有和我在一起。 上学的第一个元宵节学校举办了一个灯笼节,老师告诉我们到那天所有同学都要带上自己的灯笼参加游行。同学们下课讨论的都是各家准备了怎样的灯笼,我在心中暗暗想父亲这几天一直在忙活的那只灯笼何时才能看到全貌。 我和哥哥都将学校对灯笼节的要求告知父母,父亲为此买了一只看起来像弹簧的草纸灯笼回家。哥哥率先声明了这只灯笼的归属权:“这是我的,我先跟爸爸要的。” 我据理力争:“我们也要参加游行的,老师说每个人都要带灯笼。” “那我就管不着了,反正这是我的。”哥哥根本不想跟我讲道理,拿了灯笼就不知跑去了哪里。 我气得想在地上打滚,却不敢对父母发脾气,因为我看到父亲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就等着我撒泼打滚后好将我绳之以法。我不想如他的意,也不想得罪他,我看得出来他对我的恶意。 两天后,我突然发现父亲找来了一些竹篾,他一边将这些竹篾捆捆扎扎一边和哥哥窃窃私语。尽管他们都对我守口如瓶,我还是猜到了他们在干什么,因为那个鱼型的灯笼已经渐渐有了雏形。 “爸爸给你扎了那个大灯笼,你就可以把那个纸灯笼给我用了吧?”我问哥哥。 “不行!”哥哥断然拒绝,“这个灯笼还没扎好。” “可是我没有灯笼老师会批评我的。”我感到十分委屈。 “我管你!”哥哥得意。 第十八章 有一刻我很想撕烂他的嘴,或者用什么东西戳瞎他得意的眼睛。我的人生第一次想恶毒地伤害一个人,并且毫不为此感到恐惧。 接下来的日子我在他们制造灯笼时试图靠近,但每次我都被哥哥和父亲驱逐出他们的领地,我知道这个灯笼与我无关,他们觉得我连想它的念头都不要升起。 灯笼在糊上红纸的之后用黑色的毛笔画上了鱼鳞和眼睛,不得不说那是个好看的大灯笼,他们在夜里点上蜡烛,哥哥提溜着它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嫉妒得要死,却不敢发出声音,因为我需要哥哥的怜悯,我需要他把那个不再需要的纸灯笼给我。 “你再可以把那个灯笼给我了吧?”我按捺着心中的恶气,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到那天再说。”他依然很得意。 “为什么要等到那天?为什么不能现在给我?爸爸给你做了这么漂亮的一个灯笼,你还要霸占那一个。”我终于控制不了心中的郁怒对他开始吼叫。 “我喜欢,我就是不给你!”哥哥扯着嗓子对我大叫。 父亲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看着我们争吵,我突然感到很悲伤很无力,嚎啕大哭,歇斯底里,这是我童年的最后一场嚎啕和尖叫,我恨他们,恨他们以折磨我为乐趣。 父亲看着我笑,他时不时用手扒拉了一下我的手臂,“哭大点声啊你.........喊呀.......再哭大点声我就答应你的要求了。” 我的哭闹最终还是会结束,结束后父亲还是那句:“哭有用吗?” 他根本就没想过答应我什么要求,他只想告诉我我没有权力提任何要求,看到我卑微地活着就是他的乐趣,他在告诉我他拥有这个权力。 学校里的同学说:“这种便宜的纸灯笼里千万不要放蜡烛,晃一晃就容易被火点燃。如果怕晚上不能照明,可以在里面放灯泡和电池。” 我回家四处翻找,电池倒是好找,灯泡却没有。我去找父亲,“爸爸,家里有没有小灯泡?” “没有。”他两个字打发了我,我看着他没有勇气继续。 准确说来我并不能肯定那个便宜的纸灯笼真的属于我,如果没有灯笼我只能向那个可怕的陈老师撒谎说自己生病了不能参加灯笼游行。 就这样,我惴惴不安等到了游行当天。眼巴巴看着哥哥拿着父亲制作的灯笼出门,我开始在家里四处寻找那个纸灯笼。 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临近集合的时间,我还是急得在家里团团转,“妈~”我听到自己近乎哭喊的声音。 母亲慢悠悠从外面进来,我看到她眼里的笑意,她和他们是一伙的,她也觉得捉弄我很有趣。 我像一条憋得尿急的夹着尾巴的狗一样打着转,眼泪含在眼里却不敢流出来,她不喜欢我哭,如果我忍不住哭了,母亲一定会继续隐瞒风筝的信息。 我不知如何求母亲,只会一遍遍喊着“妈~妈~”我相信她知道我叫她的涵义。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母亲看够了我狼狈的委屈,她的手指向一个高高的地方说:“不是在那里么?” 她知道我在找什么,她一直都知道,但是她故意躲出去,她故意慢吞吞不告诉我,他们是一样的,一样以嘲讽和捉弄我为乐趣。 就像那次在归元寺里,我们本来是一起在看池子里的鱼,可等我一个不注意他们三个人就不知去了哪里,我在人群中奔跑寻找他们的身影。他们躲在一个拱门的墙角边看着我,我大声呼喊他们,他们却在一起偷笑。他们喜欢玩捉弄我的游戏,至于我的恐惧和无助无人在意。 当我满头大汗赶到学校时,陈老师看了一眼我手里的灯笼,我在她的嘴角看到一丝轻蔑的弧度,我低下头不去看她。 我知道这个草纸灯笼确实无法和那些或昂贵或精巧的灯笼相比,但好歹我有了参加活动的资格。 天黑下来了,学生们聚集在操场上,有人将灯笼中的蜡烛点燃,有人将灯笼里的灯打开,我默默看着自己的灯笼,觉得自己丑陋无比。 游行的队伍开始向校外走去,我低着头跟在队伍里,心中庆幸没有制作一个可以让它发光的灯泡。让黑暗吞没我吧,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我和我的丑灯笼。 我四处偷瞄别人的灯笼,它们形态各异,烛光中色彩绚丽,路边的行人驻足观望指指点点,我听到有人说:“那条鱼也还可以。”我猜想那或许就是哥哥拿着的那条鱼,那是一个令人羡慕的东西。 “呀,烧着了!”不远处有人惊呼。 我踮起脚向声音的方向望去,什么都没有看到,队伍在短暂的停留后又继续前进。我听到路旁的人低声议论:“这种草纸灯笼不能点蜡烛。” 很快我就看到了那只被点燃后抛弃掉的灯笼残骸,居然和我手上的灯笼是一样的。好吧,我心里平衡多了,同时不无恶意地希望哥哥那只灯笼也能出现自燃的问题。 我东张西望,在花花绿绿的灯笼中寻找那个熟悉的鱼,我看到了,它就在那里,那样美丽,烛火在它的肚子里忽闪着好像夏日傍晚的湖水,多希望那条鱼在我的手上,那么我也可以收获路人的赞誉。 我看了看手里的灯笼,一路走来它居然变了形,弹簧一样的面上可笑地塌陷了下去,看起来十分萎靡,这灯笼和我是何其相似啊,我此刻的心里很想叹息。 走在喜气洋洋的人群里,我感到深深的无力,不再去看任何东西,我的心渐渐飘离身体融入沉沉夜色里。 第十九章 九岁那年父亲的单位盖了一栋家属楼,我们的家从城郊搬到了市中心。那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居民区中的小院,远离了湖光山色,我们也不必再和别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和厨房。 两室一厅的房子里我和哥哥住一间卧室,父母住一间卧室。父亲用了几个夜晚画出一套家具的设计稿,请来木匠给他和母亲的房间打了一房漂亮的家具。 次年夏季,父亲赤膊上阵用买来的木料弹簧亲手做了一个布艺沙发。不得不说,父亲是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我似乎遗传了他的这个基因。 最早发现我动手能力的人是哥哥,他对着自行车坏掉的锁发呆时,我轻而易举帮他解决了难题。之后他就怂恿我撬开了父母装钱的那个抽屉,他按老规矩拿了大头,分给我四分之一。 东窗事发后我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却不知哥哥是如何狡辩脱罪了。其实我一开始以为自己和哥哥会受到同样的惩罚,但小姑与我的对话却让我十分震惊。 小姑是家族长辈里唯一幸存的女孩,她与我相貌惊人相似,年龄也只比我大十岁。那年暑假我去爷爷家,刚刚参加工作的小姑问我是不是没有零花钱才选择偷窃。 我告诉小姑是哥哥告诉我那个抽屉里有钱的,我没拿多少。小姑当时的表情很震惊,她问我为什么不告诉父母。我说:“我告诉他们了呀!” 随后小姑陷入了沉思。 九岁的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对成人世界的猫腻毫无防备之心。我知道自己不讨喜,却对这不讨喜的原因没有探索的欲望。或许是从来没有渴望过得到,我也总是不在意失去。 搬家后的我转学到一个离家不远的小学,透过教室的窗子我可以看到家里的客厅。上学的路上再没有黄狗的追逐,也没有大哥哥大姐姐打劫。铁轨倒是有一条,那里是繁忙的京广线,每次从那里经过都需要仔细聆听转角处的声音,如果发现有火车快要经过,就要快速通过或者耐心等待火车走后再行。 哥哥没有转学,他的学习成绩不好,为了不至于跟不上进度老师劝他留级。我听到父母讨论这个事情,他们认为换个新的地方儿子又需要适应新的环境,老师对他的情况也不了解,这样不利于他的学习。 我思考自己会不会因为转学而不适应,结果发现并没有。相反,我在新学校的学习成绩还得到很大的进步。那年正逢小学从五年改制成六年制,老师鼓励我直接从四年级升到六年级。 因为和哥哥不在一个学校,我们的生活少了很多交集,我并不太了解他的状况,直到小学升初中,我考入了市重点他考进了一个低等级的中学,我们在不同的学校读同一个年级。 从这个时期开始我发现父亲对给我起的绰号有了新的定义,那最后一个“一张嘴”以前被他说成是好吃贪吃,现在则成了诡辩的意思。我和哥哥只要在一起就会争论不休,而我的语言能力往往令他愤怒不已。每当他说不赢了就会想要付诸武力。两岁的身高差和男女武力值的差别让他已经可以稳胜我一筹。 尽管我很想搬出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道理,无奈哥哥根本不吃这一套,在几次打斗中我败下阵来,只得大喊:“妈~他又打我!” 每当这时母亲就会对哥哥说:“你是哥哥,要让着妹妹。”母亲还会对我说:“你就是嘴巴讨人嫌,少说几句会死啊?” 我说不出母亲的逻辑有怎样的不对,但还是隐隐觉得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做法其实治标不治本。 我和哥哥在同一个家庭中长大,获得的内在驱动程序却似乎完全不同,父母对他的宠爱似乎将他变成了一朵温室的花,而我在冷落和嘲讽中成了一棵顽强的野草。这不仅仅体现在我们两人的身体素质方面,更表现在遇到困难时的心态上。 我喜欢独自看书,喜欢疯狂攻克复杂的习题。但哥哥更喜欢待在舒适的状态里,他恐惧一切他认为痛苦和麻烦的事情。 我有时很羡慕哥哥生病,父母大概觉得他像朵脆弱的花,但凡有那么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齐齐出动去医院里。哥哥似乎察觉到我的羡慕之情,也格外喜欢对我炫耀父母带他去医院的情景。 “你没滑过雪吧?爸妈一个人拉我一只手,他们拉着我在雪地上跑。”哥哥一边蹲下来比划,一边说。 听到这话我真的很想很想生一场大病,我也想尝尝父母一起送我去医院的滋味。 而这一天真的到来了,尽管那不算什么大病。哥哥在得了一场痢疾后我也没能幸免,尽管我没有像他如一条死狗一样被送进医院,父母还是一起带我去看了医生。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输液是怎么一回事,护士在已经塌陷的血管上怎样都无法将针头扎进去。我木然看着她把一根银色的小针在我的手背上推来推去,父亲发现我眼睛都没眨。 “她真勇敢。”护士说。 我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意思,听到父亲对母亲说:“这要是换了小磊早就吓得发抖了。” 母亲说:“要是小磊早就哭了,你不觉得疼吗?”母亲的前半句是对父亲说,后半句是问我的。 我仔细回忆和体验手背,真的没觉得疼,难道我是没有痛觉的人吗?显然不是,我记得几年前还是知道疼的,那么我是怎样失去痛觉的呢?我不解。 故事讲到这里谢小米看着我说:“我直到写完故事才彻底搞清楚我渡过了怎样的童年,那种孤独和无助,那种无论怎样都要独自面对的困窘让我不得不忽略痛苦,这是活下去必须具备的本领,这是本能驱使下的产生的应激反应。” 在谢小米的故事中我数次看到了一只疯狂抗争的小兽,她孤独走在原始丛林中张牙舞爪抗击无法躲避的打击,内心却感到自己只是在虚张声势般无力。她伤痕累累郁郁独行,心中没有爱恨情仇,有的只是时刻紧绷的神经和茫然活下去的本能动力。 第二十章 “不需要爱,不受情绪困扰,我只是个动物,与动物不同的是我很聪明,我会读书,记忆力超强,学习成绩说上去就上去。”谢小米这样评价那时的自己,她接着说:“其实人在困境中就需要这样,放下一些东西的困扰才能向前走,你现在就是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是啊,我生了病,被这个病压得喘不过气,工作干不下去,老公也不如意,不懂关心人还对我冷暴力。我成了孤家寡人,要独自与病魔作斗争。 “我觉得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忙忙碌碌拼死拼活这么多年,到现在落得这样的光景,人生难道真的就只是一段苦旅吗?”我难过绝望得想就此了断自己。 “其实想想,我在童年时并不觉得苦,那时候不知道苦是什么,我以为大家都是这样活着的,顶多就是我哥比我活得好一点。我也不羡慕我哥,因为我觉得他是个软蛋,只敢在家里对我横,到外面了谁都可以欺负他,他并不比我过得好多少。”谢小米想了想又接着说:“人呢,其实是因为比较才会痛苦的,我那时没有得到过什么也没期待什么,所以我不觉得苦,倒是长大后看到别人的好了才开始发现自己过得很惨。再加上在那种环境里养成了些毛病,其实怎么说呢,也不能叫毛病吧,就是不能感觉到别人的情绪,还有遇到别人打压我就急于反击。这些烙印在我性格里的东西让我经历了一些困扰,人际关系出现了问题。” “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小米,我胸口闷得难受,全身都难受,老木对我的苦难完全熟视无睹,我辛辛苦苦经营的家根本就是一地鸡毛,我到现在都不敢告诉儿子我的病情,我无父无母生活完全没有依靠,有一天我真的动不了了可怎么办啊?”说到这里我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我感觉人生从未像当下这样软弱无助。 长久的沉默,我们看着江水滔滔从眼前奔涌而过,谢小米突然坚定地看着我说:“这不还没到那时候吗?你就是喜欢想太多,实在到了那一步再说,大不了拼着最后一口气了断自己也不迟,不是吗?顾好现在才是正道,谁特么知道自己明天,哦不,下个小时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那些遇到车祸或者地震海啸什么的突然死掉的人,生前还不是要好好活着?人要是总担心未来就活不好现在。” “我有现在吗?我现在除了难受还是难受。”我沉浸在悲哀中无法自拔。 “你难受就吃药!”谢小米对我有点不耐烦地吼道。 “我是心里难受,不是身体,我吃过药了!”我也吼叫。 “你心里难受都是因为你胡思乱想,你看不到未来却偏要去看,你非要别人给你一个确定的幸福,你这样就是在折磨你自己,而且不仅是折磨自己还折磨周围的人!老娘不想理你,你自己想,好好想清楚!”谢小米对我大喊大叫没有一丝怜惜。 她就是这样冷血,和她的父亲一样无情,她根本不懂得爱和怜悯他人,只知道讲道理。 “你没有同情心,没有共情能力!”我开始打击谢小米。 “你自己满身阴霾还想给别人阳光,搞笑吧?你见过哪个共情能力强的人活得快乐?你奉献,你付出,你共情,他们呢?他们拍着巴掌叫好,等你需要他们共情你的时候都躲不见了!”谢小米反唇相讥。 四月二十一日晚六点三十分,距离上次服药时间已经过去六个小时,手臂和大腿又开始酸胀的感觉,再吃一颗。 晚上我想找个有趣的电视连续剧,于是问了车友群,很多人推荐了很多部剧,我一一记下来准备一部一部都看完。我在群里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就下线了,我知道我想找点乐子填补生活的空虚。其实谢小米的话我听进去了,我不能再胡思乱想,我要把自己安排到一些事情里去。 从四月二十二日起我开始做运动,一方面想通过运动观察自己的体力另一方面是听说运动可以缓解抑郁。正好有个朋友浩子在一家私人健身房做运动,他约我一起去。 我们结伴去,然后浩子在私教的指导下挥汗如雨,我在动感单车上一直疯狂骑行。我一直都有健身,单车是我十分喜爱的运动方式。浩子在中间休息时过来对我说:“我的教练说你肯定经常锻炼,体力好得简直惊人。” 我不知自己今天为何会有这么好的体力,甚至开始思考是不是因为吃小明的缘故。我在浩子的私教邀请下参加了他们的训练,浩子几个动作下来气喘吁吁我却汗都没有流一滴。 对于小明,我的服用方法是不感觉难受就尽量不吃,到四月二十三日我的服药时间间隔已经延长到14.5小时一次。进步是非常直观的,尽管无法判定我究竟得的是抑郁症还是重症肌无力,我的症状在综合努力下正在减少,谢小米觉得我们努力的方向没有错,可以按这个方向继续。 也许是因为我没有再拿这个麻烦的病继续骚扰老木,老木反而主动开始关心我的动向。我告诉他:“我在做运动,也在尽量减少吃小明的次数。小明的副作用很强,我服药四天来胃痉挛了三次,不过每次疼个三五分钟后就好了,其他时间人都感觉还比较舒服。” “那就好。”老木难得的没有继续沉默,我感觉他其实比我更为这个病担心。 我把这件事告诉谢小米,她说:“男人就是这样的,遇到事比女人更害怕更担心,却总是假装强大不说一句软话,表现形式就是往往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你还不能逼他,逼他肯定跟你急眼,搞冷暴力。” 谢小米把老木看得透彻,所以她不在乎我和老木之间的关系,她总说:“男人不是女人的必需品,男人是奢侈品,你喜欢他就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第二十一章 我和老木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的,他后来说看我第一眼觉得我长得很像一位著名女歌星,但是他没说对我一见钟情。我见他第一眼印象不太好,因为我向他自我介绍时他把头别开了,于是那一天我都心怀怨愤想找他的茬。 通过一天的观察我发现了老木的很多优点,他对打麻将没有兴趣,他主动跑腿去接不认识路的同学,他的同学都很尊敬他在酒桌上帮他挡酒。一天下来我没有找到机会欺负他,准确说,我没找到机会接近他,直到晚上这个机会才来了。 晚上我们一大群人去K歌,那几天我都因为感冒而嗓子发炎,只能坐在沙发里听他们鬼哭狼嚎。老木是主动坐到我身边的,我发现他坐在一旁很久都没有动,既不唱歌又不参加群魔乱舞,可恶的是眼睛也没有正经看我一下。本来想他如果来搭讪,我就好好教训他一下,结果人家按兵不动,我的剧情发展不下去了。 “你怎么不唱歌?”我干脆主动出击,冲着老木发问。 “你也没唱。”他不答,反而直接把我的问题扔回来了。 我在黑暗的遮蔽下翻了个白眼,“我感冒了,嗓子发炎唱不出来,你不会也感冒了吧?” 老木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话。 我没有因为他的沉默放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才是我的行事风格,我继续对他说:“有两种人不喜欢唱歌跳舞,一种是不懂音律,一种是自卑,你是哪一种?” 面对我赤裸裸的挑衅和圈套,他盯着我看了半天问我:“你是哪一种?” 我心里暗叫:“还真是个硬茬子。”嘴上却没有停止进一步行动,“闲着也是闲着,我帮你看手相吧。” 老木迅速伸出了左手,我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让我看手相,傻傻愣住了大概两秒才说话,“右手,把右手伸过来。” “不是男左女右吗?”老木一边嘟囔着一边换了右手给我。 我抓住他的手心中一阵激动,机会终于来了! 我一边盯着他的手掌一边说:“男左女右是江湖骗子的看法,我这是科学,要看你常用手的掌纹。你这个手啊,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惯了的,手掌肥厚。但是你这人心眼儿小,手指太尖,过于敏感了。欸~你小时候身体不太好啊!看流年应该是在六岁还是七岁左右才慢慢好转。心智发育还算正常,二十一二岁的时候有点小坎坷,但是已经过去了。你有早婚早恋的倾向,艺术细胞确实不发达,应该是不懂音律的那一类。” 我认真讲着老木的手相,其中夹着的贬损话语也都有手相学的依据,只是这些会让人不高兴的东西我一般不会说出来,在这里却故意都说给他听。 “看完了?”老木问。 我把他的手一推,看向他的脸说:“看完了。” 我在老木的脸上并没有看到生气或别扭的表情,他的睫毛很长很浓密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看到他笑了笑说:“你可以在路边摆个摊。” 好吧,不得不说老木定力惊人。那天所有不认识的人中只有老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许这注定了我们今生有缘走到一起。 在那些如火如荼的恋爱日子里我们俩待在一起,或关上房门亲吻拥抱,或在路上用别人看来别扭的姿势抱着行走,我们一刻不停想要粘在一起,我们说着讨好对方话语生怕失去彼此。当我得知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女生时我表现得毫不在意,但是当他说那个女孩有着和我一样的长发时我泪如泉涌悲愤离去。 那一次我离开了他两天去外地旅行,回来后我无法压抑对他的思念第一时间冲到他家里。那天他病了瘦了憔悴了,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知道自己根本离不开他,他也不想离开我,我觉得我们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一辈子,或者不幸福我也要和他在一起创造出幸福。 年轻的我曾多么坚定而勇敢,如今便有多么踌躇且懦弱。我曾对心许下诺言:“今生我要和他在一起不离不弃。”这个信念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摇了的呢? “你中学政治白学了吗?”谢小米调侃我。 “我中学政治长期拿九十分以上,我们班主任是政治老师!”我回击谢小米。 “运动是永恒的,静止是相对的,”谢小米开始帮我回顾中学课本里的唯物主义观点,“运动意味着变化,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变,你却希望自己永远不变是不是有点搞笑?” 理性的思考往往是刻薄的,我和谢小米最大的区别在于我大多数时候喜欢用感性面对问题,而谢小米则是个彻头彻尾的理性思考者。她的言行只受理性逻辑和利弊分析支配,她甚至不相信爱情。 “爱情只是受人类繁衍本能驱动的一系列行为,结婚是为了集合资源让繁衍后代有更大的可行性。你不要被文学作品中描述的那些魔幻的东西蛊惑了,没有任何人能爱另一个人一辈子,即使有也不过是因为他们活在幻想里。”谢小米说起哲学那一套总是十分来劲。 “我不想听这些东西,我只知道我爱他,也想让他继续爱我。”我说。 我和谢小米之间不知道谁更固执,我们谁也无法改变对方。 “行吧,这是你的问题,你选择的你面对,但不要拿这些来困扰别人,为爱纠缠是最麻烦的事情。”谢小米放弃了对我的规劝。 五月一日凌晨一点,吃了一颗小明睡觉。 第二十二章 收到糖糖的邀请是五月三日,我们是多年的驴友,几乎所有能凑到的大假我们都会一起结伴旅行。 “我辞职了,听说你在家休息,有没有兴趣出去?”糖糖发来微信。 我毫不犹豫地给她发了一个“OK”的表情,尽管不知道这次去哪里,我觉得不管去哪儿我都应该走出去,散心也好逃避也好,我不想追究自己的行为动机,只觉得离开熟悉的环境就好。 五月三日我们商量好了旅行目的地,这次的行程本来想全听糖糖的,但到头来还是由我决定了,我找一位旅行社的朋友订了一个沙巴的美食之旅,糖糖对此非常满意。糖糖一贯对我的选择很放心,几乎我的每一次出国旅行都有她同行。有时我们也会让别的朋友加入,但这些人总会在旅途中闹些小别扭。 上次去日本时晓雯就因为一直要我们帮她拍照影响了我们旅游的心情,其实那是晓雯第一次出国,想多拍些照片发朋友圈我们可以理解。但是耗费了时间耽误了行程后给她拍的照片她一百个不满意,这就让我们郁闷了。无奈之下我把自拍杆送给了晓雯,从此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我和糖糖都不爱拍那种只看得到脸的自拍照,拍风景照、了解日本的风土人情和购物才是我们这一次的主要目的。从那天起晓雯就开始抱怨不该来日本,又说我们都不理她,语气听来仿佛我们欺负了她似的。我和糖糖为了照顾晓雯的感受只能又开始迁就她的要求,然后在夹缝中寻找时机完成自己在旅行中安排的任务。 那次旅行简直是受罪,晓雯最后两天还闹生病了,我和糖糖外出吃饭时晓雯病怏怏的说:“我不吃,没胃口。” 糖糖问:“要不我们给你带点吃的回来吧?” 晓雯说:“带什么呢?” 糖糖说:“我们也不知道出去吃什么,看能不能帮你买点汤汤水水的面吧!” 晓雯想了半天说:“算了,我不想吃。” 我那天已经完全不想和晓雯再说什么了,她的别扭让我心情非常糟糕,所以我全程都没有说话,只等糖糖和我一起出门。 那天还有两个国内的朋友要我帮忙买的电子烟还没买到,最关键是他们不仅限定了颜色还限定了价格,不同的便利店售卖的颜色和价格不同,我和糖糖跑了几条街去帮他们找。 我们很晚才回酒店,后来回国后才知道晓雯在酒店里大哭着找国内的小姐妹诉苦,说我们根本不管她,她生病了也没人照顾。 我们和晓雯的友情因为这次旅行产生了裂痕,甚至波及到其他人对我的看法,我为此十分苦恼。 对这件事谢小米却毫不在意,她说:“她不高兴是她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以为你是谁?就算你是人民币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我们可能因为这件事做不了朋友。”我说。 “做不了朋友更好,这种一天到晚绑架别人的人离得越远越好,她除了在你身上捞好处能给你什么?你不给她就是不道德,那她整天当别人的负担累赘就道德了?”谢小米对我毫不留情地批驳。 我时常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做的不够好,晓雯曾经在工作中为我付出不少,我是她的上司,也对她有过很多关照,甚至为了保住她的职位和老板娘闹过辞职,我付出了那么多经营的关系却说散就散了。 我反复回顾自己和身边的人分离的场景以及前因后果,然后我对谢小米说:“我可能真的有问题,我身边的人渐渐的都离开了,总有一天我会变成孤家寡人。” 谢小米沉默了片刻,突然她变得兴奋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人生就是场孤独的旅行,我们在路上会遇到很多人,有的人会和我们一起走一段,但如果目的地不同总是要分开的。孤独其实并不可怕,我小时候就孤独,当时也没有觉得这是件不对的事情。” “可很多时候是我主动离开,我是个没有耐心的人,老木也总说我虎头蛇尾三分钟热度。我工作的每一家公司都没超过两年,尽管我每次信誓旦旦对自己要求不要频繁跳槽,但遇到烦心事我就是忍不住提出辞职。天呐,有时我都怀疑自己喜欢上了辞职的过程。你知道吗?我一想到辞职就觉得心里的所有重担都放下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我说。 与谢小米交谈我总能更清晰地看到自己,我确实是喜爱辞职的过程,并且我拒绝任何形式的挽留。他们找我谈心也好,许下利益也好,甚至有人用了美男计,我都没能留下。最让我感动的是有位老板为了挽留我给我白发了两个月薪资,这两个月我什么都不用做,就帮他看着接班的团队做事。但那次我还是离开了,心底里总有个声音在呐喊:“离开,我要离开。” 这种决绝其实非常伤人,我知道,但是我还是忍不住那种发自内心的冲动。这种冲动好像一个小伙看上了位美丽的姑娘,朝思暮想要得到她的青睐。我一旦开始想要辞职就会整夜整夜失眠,就会茶饭不思心神不宁,性情变得冷漠暴躁。我时常努力压制自己的这种冲动,用各种理智思考出来的理由说服自己,但这些都没用。我甚至请长假,让自己离开一段时间然后再回去上班,但是再回去过不了多久又旧病复发。 谢小米说:“其实这次他会做出与人合谋下套的事情,也可能是感觉到了你想离开,他想抓住你的一个把柄,这样就一劳永逸把你留在公司了。你记得松哥吗?” 我记得,松哥就是当初帮我解决和老木危机的那位老板。 “松哥说你总拿着枪顶着别人脑袋,别人怎么会不想反击?”谢小米说。 这件事她不提我都想不起来了,松哥当时的意思就是说我总想着辞职,别人老板肯定会想办法采取行动。当初为什么会和松哥讨论这个问题,我有点记不清了。 这世上没有人比谢小米更懂我的纠结,她陪我渡过了每一次分离,她也劝过我,但我们都知道理智在这时候完全没用。身体是最诚实的,我听从理智之后就会生一次病,在常年的与自己斗争中我身上出现了多处肿瘤。口腔、眼睛、胸腺、肠道都有,有的已经手术摘除,有的则还保留在体内。 “你总得找到一种方式生活,再这样下去可不行,你要学会放下一些东西,放松自己。”谢小米对我非常担心。 “我是在放松啊,我健身读书旅行,抽烟听音乐都是在放松,对了,还有辞职,辞职也是在放松自己。”我说。 第二十三章 瑜伽教练不得不按压我的头部和胸腹才能让我完成最后的休息体式,睡在床上我都会肌肉紧绷到浑身僵硬,半夜我会因为肌肉的抽搐被动醒来。我曾看过一位重度抑郁症患者说自己处于这种状态下感到自己快要活不下去了,其实我很能明白这种感受,很难受,以至于我要找到很多事情去做,才能不去感受这种身体的紧绷感。 这次旅行计划好像一针强心针,在接下来准备的日子里让我不再关注身体的变化。我在五月一日凌晨一点服药后有几天都没感到难受,直到五月七日凌晨一点半,我从胸口的憋闷中醒来,呼吸困难还咳嗽,我吃了一颗小明,两点钟时胸口松开了,我做记录,这次服药间隔达到了六天,进步惊人,同时也更让我怀疑这个疾病是我想像出来的。 糖糖和我在五月十四日踏上了去沙巴的旅途。到这一天我服用小明距离上次的间隔时间为三天,睡眠还是不太好,我会在出现肌肉酸痛的时候吃一颗小明。症状的反复让我不由得担心这次旅行的质量,糖糖并不知道我生病的事情。 凌晨四点半到达亚庇时天空下起了雨,湿热的空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喜欢选择热带岛屿作为度假旅行的目的地,或许在我看来去哪里并不重要,离开熟悉的环境才是目的。旅途中我和糖糖有个共同关注的问题就是住的酒店,我们都喜欢住高档酒店,似乎满足了这个条件旅行就成功了一半。 我们的房间在十八楼,是个套间,客厅和卧室里各有一张床,我趁糖糖洗澡的时候躺在客厅的床上打王者。游戏好友在QQ里发来邀请链接,我告诉他这里的网络质量很差,打输了不要怪我。一局还没打完糖糖就从浴室出来了,我边打游戏边骂网太慢,她笑着摇头。 这是一次纯粹的舌尖之旅,我们在第一天就领教了导游想撑死我们的决心。我对吃完全没有兴趣,每天吃东西全靠思考,把食物划分为碳水化合物、维生素、蛋白质、植物纤维等等要素,给自己补足就算完成了任务。谢小米说这样的生活缺乏人味儿,我告诉她活着不能什么都想得到,我总得学会让步。 我伪装成热爱美食的模样和众人大快朵颐,还给美食拍了很多精美诱人的照片发在朋友圈里。很快就收获了二十多个赞,还有二十多条评论,大家在评论区或幽默诙谐或温柔体贴,我顿时觉得世界好温馨。 我在朋友圈里说那杯饮料很好喝是真话,而且我说想要回来学着做一次。老木在评论区里发了两个字:“记得。” 老木金口难得开了一次,我非常意外和欢喜,但我又觉得他在调侃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或者是在批评我不爱下厨的缺点。我给他的评论回了个:“哈哈~” 我不爱下厨的主要原因是害怕刀刃,看到刀刃我就觉得会切断手指或者划破皮肤,想到这些都会让我会身瘫软。 谢小米告诉我:“这是一种强迫症,是童年形成的。” 我对很多事物都有强迫症,最常见的是会反复担心门是否关好,钥匙没有带,尽管我会为这些琐碎的事情反复检查确定,然后不断惊出一身冷汗,但这些都不足以影响我的生活。我害怕别人的口水汗液,这些东西一旦沾到我皮肤上,我的胸腔里都会战栗。为了不至于让自己随时崩溃我的视线尽量不接触别人的嘴、鼻子和裸露的手臂。这个方法很好,但也有问题,我把自己弄成了脸盲,总记不住别人的脸。很多人都说认识我,我却在见到他们几次后还是认不出他们。 最能让我崩溃的的是看到锋利的刀刃和软体的虫子,对此我毫无办法,只能拼命逃避会看到这些东西的场所。 “我看到软体的虫子时全世界都黑了,我感觉虫子在我的嘴里,我不敢闭上嘴,因为那样我的牙齿会咬断它们,它们的血液是绿色的,我要死了,想到这些我都要死了。”我对谢小米描述对虫子的恐惧,一次次,一次次,即使讲述都让我瘫软在地无法动弹。 谢小米生气地大吼大叫:“都是他,那个烂人不得好死!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妈蛋,我真想弄死那个老东西。” 谢小米告诉我:“你对虫子和刀刃的恐惧是综合几件事形成的,第一件事是你的同学用刀把一条蚕宝宝切断了,那时你很害怕,这是对残忍的恐惧,也是因为无力制止这种虐杀感到内疚。第二件事是因为他用虫子吓你,这是最终导致你害怕虫子的原因。还有第三件事是那次剪头发,那件事彻底摧毁了你的生命力。” 我的脑海中记起那个傍晚,男人拿着一条虫子走向我,我看到他脸上的微笑,那是他即将对我发难的微笑。我后退,他向我靠近,绿色的肉虫在我的眼前扭动着身体,他慢慢将我逼到墙边,然后把虫子放在了我的鼻头上。虫子冰凉的身体在我的鼻头爬行,我腿软到无法站立,瘫坐在地上开始尖叫,“啊~~不要,不要啊~”我浑身颤抖手脚无力,后背死死贴在墙壁上,头摇得如同在垂死挣扎般狠命。 男人把虫子从我的鼻子上拿开,我以为他对我发了善心,于是我微微睁开眼睛,却看到他的手正伸向我的嘴。我想逃,可根本使不上力气,就仿佛自己身处在梦魇里,我听不到自己的尖叫,于是我叫得更大声让自己听到自己,眼前的视野白茫茫一片只能看到一只手和那团不断蠕动的绿色。我看到那只手轻轻一碾,绿色便激烈地抖动起来然后变成了一滩液体。 “可怕吗?一捏就死了,有什么好怕的?”男人站起身扔下这一句话就走了。 是伤害他人带来的乐趣还是他有意要用这种方法消除女儿对虫子的恐惧?又或者是我对虫子的恐惧让他非常不满意,所以用这种方法来惩罚我?我无法得知他的动机,但我知道这件事带给我的是什么,是身心无法摆脱的困境,是一旦视觉碰触就全身如电击一般的体验。 说到剪头发,那件事至今回忆起还让我唏嘘。 第二十四章 我的长发蓄了很多年,初中时看上了隔壁班上同学的娃娃头,这个发型太好看了,我无法自拔地总在想像自己剪出这个发型的模样。有一次和同学讨论这个发型,同学说:“你剪这个头发肯定比她更好看。”于是我下定了决心去求一次母亲,如果实在不同意就算了,我想,总要试试才知道结果,说不定这次他们开恩了呢?如果不答应就算了。 我站在厨房门边,听到油锅被倒入的青菜炸得噼啪作响,我说:“妈,我想剪个娃娃头。”母亲眼睛盯着锅里一声不吭。 我转身想离开,低垂的视线里看到了那块被自己拧得翘起的衣角又停住了脚步,我想可能母亲没有听见,于是提高了声音:“妈,我想剪头发。” 母亲好像慢半拍似的神经从炒菜的锅里转移到了我的身上,她上下打量我,然后斜眼瞟向客厅,说了句:“去问你爸,看他同不同意。”她的语气冷冷的,她总是那样的,我没太注意,后来很多次回想这件事时我都后悔没有看一眼母亲当时的表情,大概是因为被渴望迷惑了以至于对他们还心存侥幸。 父亲似乎听到了我们母女的对话,放下手中的报纸盯着从厨房出来的我。 我犹豫着是否要开口,不想和他说话,但从心里不愿承认自己害怕他。父亲似乎在期待我开口,这气氛让我隐隐有些不安,但那个期许很久的娃娃头还是在诱惑我。 努力咽下一团口水,我终于鼓起勇气说:“我想剪头发,剪个娃娃头。”我没有喊男人爸爸,这个称呼只在外人面前才会用来叫他。 “好,拿剪子来。”男人回答得很平静,喜悦瞬间溢满了我的身体。我快速在柜子里翻出一把大剪刀,拿剪刀的手有点抖。 那时的我没有思考男人为什么答应得那么爽快,我被喜悦冲昏了头脑,甚至没有分析父亲是否知道娃娃头是什么样子,毕竟我那时还只是个孩子,没有具备缜密的逻辑思维。 我面对潜在的危险时大多依靠直觉,可那一刻我的直觉也被欲望封住了。在满心欢喜将剪刀递给父亲时,我忽略了他眼里的某些东西,如果再谨慎些再清醒些我应该会留意到。 我开开心心搬来小板凳在父亲身前坐下,尽管这样的姿势让我感觉全身很难受,但满脑子对新发型的憧憬让我咬牙忍了,背对父亲的我没有看到他的眼神。 我后来想,头发在被狠狠抓起的一刹那,如果没有害怕没有迟疑或许就能避免后面的事情发生,可是我抱有了侥幸心理。 心有些恍惚地颤了颤,手掌出了一层汗,心里有个声音大叫了一声“不好!”再到我想逃想求饶已经太晚了。 冰冷的剪刀擦着我的头皮切断了头发,发出细碎而密集的的喳喳声,记忆里那声音巨大,大到穿透耳膜直达心脏,我感觉父亲想要杀了我。 我开始拼命哭喊挣扎,然而父亲没有因为这哭喊而放过我,我忘了他是喜欢听我哭喊的。 谢志强牢牢抓住手中的那把头发,卖力而坚定地推进着手中的剪刀直至最后一根头发脱离少女的头皮。 那一刻,小板凳连同我瘦小的身体翻倒在地,我的脸紧紧贴在在冰冷的地面上绝望地摩擦,我将手塞进嘴里,拼命用牙齿啃咬紧握的拳头,我想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场噩梦。可惜这不是梦,我感觉不到手疼,但可以感受到牙齿间有股咸咸的味道,我听到自己撕心裂肺般的尖叫,可这一切仿佛又都并没有发生在我的身上。 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看见父亲脸上轻蔑的神色,他手中的剪刀伴随着倨傲的微笑落到水泥地面,躺在一滩乌黑的头发上。 父亲没有看我,抬着下巴眼睛看向某个未知的地方,他的脸上有种诡异的笑容。我停止了尖叫,那一刻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凝固的空气里我无法呼吸,父亲的声音在空气里铿锵而清晰,“是你自己要剪的!” 他貌似尊重了我的选择,实则是警告我不要妄想决定自己的命运,哪怕只是选择自己喜爱的发型也不行。 那段记忆在无数次回放中慢慢褪去了当时的悲壮,是的,那时我觉得自己正悲壮的死去。那个女孩或者已经真的死去,她跟随着那本无害他人的愿望被一同杀死了,杀死她的是至亲,是她无法选择的命运。 当时那把剪刀就躺在手边,在很多次回忆中剪刀的出现都会让我想要刺入谢志强的身体,还好这把剪刀现在慢慢成了一个虚影。我一直在回避看到一些锋利的东西,看到了就会想用手指摁进利刃或者插入某个躯体,然后看到鲜血淋淋。 这种幻想时常牢牢抓住我,让我感到全身战栗且僵硬,这是对罪恶的恐惧。 “要控制住自己,”我对自己说:“你不应该成为带给别人痛苦的人,谁都没有权力伤害另一个人。” 是啊,任何人都没有权力伤害别人,但父母好像被赋予了特殊的权力。如果有掌控别人命运的机会,你会变成魔鬼吗?从容掌握别人的命运让你感觉陶醉了是不是?这是对人性的拷问。不被约束的权力是可怕的,所以我们需要法律,但法律不会去管一个父亲剪秃女儿头发的事情。这件事背后有更深更不可告人的秘密的,我不能说,也不指望谁来帮我谴责这个残暴的男人。 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家,因为我必须离开那里才能开始修复我残缺的心智和身体。我不断告诉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没有错,你不要怀疑。” 谢小米也安慰我,“你早就该这样了,他一直想控制你,维持关系只会让你越陷越深,他想毁了你和老木的家庭,让你回到他的身边,一旦他得手你就真的完了。” 是啊,我早就应该离开他们了,他们是我的噩梦,一天不离开我一天就不会醒。我想坚定相信自己的决定,可每每看到老木冷漠的态度我就感到一丝后悔。 第二十五章 我的父亲曾说:“你过得这么辛苦都是因为他,一个无能的男人才让自己女人这样在外面拼命。你不用怕,就算没有工作也不要紧,回来,我们养你。” 听到“我养你”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心情复杂,仿佛看到了父亲和老木在拔河,中间的绳子是我。 我是软弱的,我听信了父亲的话,期待把幸福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但我不想回到那个家,就像谢小米说的那样,回去那里我就完了。 我希望老木对我说出“我养你”这三个字,这是爱的证明不是吗?我对老木说:“我需要你更努力一些,有一天能撑起这个家,我是个女人,青春没有几天的,我把青春给了你,你总要对我有的责任心吧?我给你两年时间,如果还没混出个样子来我们就分开,我想趁自己还年轻找个能给我安稳生活的下家。” 谢小米看着悲伤的我,我在忏悔,忏悔对老木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逼过他,我真的过得太苦了,我真的很需要他给我一点信心。” “你这样说他或许会比以前努力一些吧。”谢小米总算说了一句安慰我的话。 “我不想逼他做他不愿意的事情,当初他不想考研,他姐不高兴,我还说愿意一辈子养他。”我想找个人说明一下我极力想挽回说出的话,但已经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这样的话必然会重创老木的自信心,“我好累,我想他帮我分担一下,我这样说并不是想伤害他。” 我兜兜转转绕来绕去说着同样意思的话,这些话我只对谢小米说却从来没有告诉过老木。我和老木都不擅于沟通,我们害怕伤害彼此,害怕吵架。 最激烈的一次争吵是在那个春节,我们从我父母家回来后发生的。 那天我父亲在午饭前召集全家开会,他说了一个计划,和制订这个计划的初衷。 “你们爷爷,也就是我的父亲这个遗嘱非常不公平,我和你们的大叔叔和姑姑都觉得这份遗嘱有问题。虽然当初我们是约定了谁送终谁可以拿到大半遗产,但是,我和你们大叔姑姑每周都去看爷爷,每个月的赡养费也没少给,我们都是尽了赡养义务的,你们爷爷把房子给了老四,一万多现金用于丧葬后剩下的给我们其他三个人,这样合理吗?显然是不合理的!”父亲自问自答,口沫横飞,我感到他的唾沫飞到了我的脸上,胸中好像塞了团棉花。 “所以,我们一定要闹,这不仅仅是财产分配的问题,这份遗嘱一旦被外人知道,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说我们不孝,说除了老四我们都没有尽孝......” 我努力按捺胸口的不适,用平静的语调说:“遗嘱有效吗?如果遗嘱有问题就找律师解决......” “闭上你的臭嘴!你搞不清情况就不要插嘴!”一声暴喝在屋中炸响,我的父亲露出了真实的面貌,“我现在说的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到时候就按我说的做就行了。”他目光凶狠地看着我,看得我气血上涌头晕眼花。 他就是这样,一旦决定的事情就不容置喙,在这个家他需要绝对的权威。任何反抗都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这是我童年学到的真理。我的偏执大概就是从父亲那里遗传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有时真的会给周围的人造成巨大的压力。 父亲继续说:“清明节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到乡下上坟,到时候你们都必须要到场......” “我不会参加你的计划,我尊重爷爷的遗嘱,如果你们觉得遗嘱有问题就找律师解决。”我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会引起怎样的地动山摇。 “你放屁,你给老子滚出去!”果然,他的音量大到惊人。 我感到餐桌都晃了晃,老木目瞪口呆,儿子看着我的眼睛惊慌失措。我默默走向大门口开始换鞋,老木和儿子跟着我也在换鞋。 我哥走到我身后好像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在我拉开大门的时候母亲从身后拽住了我,她说:“好好说话,不能走!” 母亲看似没有立场,其实她只是要我留下来继续听父亲的话,她一辈子受这个男人的控制成为他的帮凶,我讨厌她。讨厌她的无能,讨厌她的愚蠢。 “让她走,走了就别想再回这个家!”父亲在身后咆哮。 “你少说两句。”母亲对父亲说,同时继续把我拉回了屋里。 老木和儿子无奈又退回到屋里,儿子对我使眼色,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让我忍着听完算了。 我没有看老木,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他的脸色有多差,被驱逐的耻辱必定灼烧着他。他的尊严因我被驱逐而受到践踏,没有拂袖离去已经算给我面子了。 我看向我哥,他的脸上有种诡异的笑容,我知道他一直觊觎爷爷的房产,必定是拥护父亲的反攻计划的。可这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爱怎么折腾我不拦着,但是要我和他们同仇敌忾我做不到。 父亲见我回来便又开始讲他的计划,但这次他说得磕磕巴巴,很快他将目光再次锁定我,我看到他的眼中怒火升腾,知道他很快又要发作了。 果然,他停下了说那个计划,转而研究我的态度,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这是什么态度,家里的事情你一点都不关心吗?我跟你说,不要以为......”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开口打断他,“有事说事,没事我们就走了。”说完我又转身去开大门。 老木没有跟上,儿子也站在原地没动。我母亲再次从厨房冲出来拉住我说:“都要吃饭了。” 我说:“不想吃了。” 母亲拉长了脸说:“我忙了一早上,你说不吃就不吃了?”听到这句话我的心软了一下,但随即我看到母亲狠厉的表情,再想到母亲的语气不善,我心中的愧疚顿时消散,喊了声老木和儿子,坚决地走出了大门。 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你今天要是敢走,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我点点头,继续迈步向楼下走去。 回家的路上我努力装成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和儿子说说笑笑,但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颤抖,胸中有一团黑色的气体在横冲直撞,老木全程没有说话。 回到家,老木将委屈和怒火发泄在我身上,他对我大声吼叫:“大过年的,搞什么搞?搞得大家都不痛快就好了?你少说两句会死吗?” 我安静看着他对我张牙舞爪,周身冰凉彻骨,我知道这种彻骨的寒冷并非老木带给我的感受,这只是一种单纯的寒冷感。 “砰”的一声响,手机砸在墙面又弹到地上,这是老木才买了两天的新手机,就这么毁了。 第二十七章 我从地上拾起手机看了看,屏幕碎成了玻璃碴,整体机身弯曲了,我心中暗叹一声:“六千块就这么没了,应该解气了吧!” 老木走了,大过年的,家里空荡荡的,我浑身冷到麻木了,烟一根接着一根抽。 儿子来到我们房里,我说:“别怕,爸爸一时扛不住事儿,他经历的苦难太少了。”儿子见我没事就回他的房间了。 我一宿没睡,想着老木和小帅一定认为我是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们一定觉得今天是我一时逞口舌之快才导致大家的不愉快。他们不知道我在那个家经历过什么,有些事情是说不出口的。 午夜十二点钟的时候老木回来了,我们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天一亮我就出门了。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今后会怎样,只是盲目地走,走向未知的地方。抽了两根烟,从头天中午就没吃饭的胃就闹腾起来,前胸到后背都仿佛有个钻子钻,我在广场边找了个僻静的长椅坐下。 不远处有个穿保安制服的男子一直在偷窥我,我用冷漠和疯呆的表情对抗,他不敢靠近。不知坐了多久,久到我的脚都麻木了,寒风中的清晨阳光透过轻薄的空气洒满全身,现在想来那天我应该感觉到寒冷,但当时我却只觉得麻木。和很多忧伤的时刻一样,我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尽管我一直努力寻找我的身体,灵魂却仿佛离开了她,我是一具空洞的躯壳,大脑只让我收到麻木和恶心的信息。 我听到手机在羽绒服的口袋里响,接通来电,我想我该来个决断了,“你在哪里?你爸爸要你回来一趟。”母亲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不是说了我走了就不要再回去吗?”我用嘲笑的口吻说。 “你呀,你爸爸昨天是在气头上。回来,马上过来。”母亲说,她用了命令的口气,和往常一样。 “我不会再回去了,你们应该为此感到高兴,知道吗?我早就不想回去了,你知道的,自从他对我做下那些猪狗不如的事情后我就应该离开,你不用继续劝我,你一直在扮演他的帮凶,我受够了,再不想受你们摆布了!” 母亲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想来是被我的话震惊到了,我恶狠狠对着电话吼,余光看到那个保安向我张望,我站起来走,想离保安远一点,我边走边说:“你们想拆散我的家是不是?很好,老木对我很失望,你们满意了吧?他特么的毁了我童年不够还要毁我的现在和将来,你们够狠,想让我死是不是?可以,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我还给你们!” “你别冲动,你现在在哪里?”母亲在电话里尖叫,我挂断了电话。 我以死来威胁母亲只不过想告诉她:你们仅仅是给了我一具肉身,你们不要拿这个功绩来要挟我。我更想告诉父母的是,我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心灵的,独立的人。 我不想死,死这个问题我从童年到少年想过太多次,但现在我已经不想死了。那么黑暗的岁月都熬过来了,我凭什么不能好好活下去呢? 我哥的电话打来时我决定让他知道我的决定,因为他会很乐意帮我说服父母,如此一来他就可以独占父母的遗产了,我告诉了他我所在的位置。 “你回去告诉他们,我要和他们断绝所有关系。”我对哥哥说。 大概是受母亲的委托,我哥为挽回我做出了一点努力,他说:“爸爸是那个脾气,我们都了解,你不要把他的话太当真。” 我笑了一下说:“我想离开那个家想了很多年了,有件事我不妨告诉你,父亲曾经在很多年里侵犯我,他把我当成一个奴隶。”我看到哥哥的脸僵住了,他好像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的眼泪突然涌出眼眶,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向人说出了这件事情,“他一开始偷偷半夜行动,后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在大白天用强......我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但你知道妈妈说什么吗?”我开始呜咽,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回忆,那是一段极端痛苦的回忆,谢小米将这段回忆写成故事时几乎崩溃,她觉得只能用第三人称描述整件事情,否则黑暗会再一次将她吞没,我们俩会同时停止呼吸。 从那一天起,她凝听黑暗里的声音,若安静,她便欢喜。若有动静她便变身成僵尸,灵魂仿佛没有活在现实里。她在黑暗中杯弓蛇影每一个细小的动静,在生与死的边缘切换。 每一个夜晚来临的时候都似乎带着某种死亡的气息,女孩不敢熟睡又被疲惫的身体折磨着想要快点睡去,学习也似乎不再能集中注意力,这次期中考试她的成绩排名已经从年纪第一落到了班级第十五名。每天睡前她都渴望这漫长的夜快点过去,或者自己得什么暴病可以在睡梦中死掉。 然而噩梦如荒原上的火一般蔓延,黑暗的降临,渐渐不分昼夜,这是不仅仅是对身体的摧残,更是对一个灵魂的啃噬。受暴者的灵魂有多么羞耻和恐惧,施暴者就有多么愉悦,因为他在体验的不仅仅是暴力,更是暴力带来的权力感和生命力。这是人性的恶,最残忍的恶,足以摧毁一个人灵魂的所有力气。 她想过办法抵抗这一切,但女孩脆弱的抵抗根本挡不住现实的残酷。她在内心咆哮怒吼,甚至希望自己的身体在某一刻能爆炸,与那些罪恶同归于尽。 反击,要反击,她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 “妈,我想跟你谈个事情。”女孩找到一个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把母亲拉到了房里。 女人从没见过女儿神情如此凝重,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女孩坐到床沿沉声说:“他侵犯了我。” 看到女儿指着自己的下体,女人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在靠近女儿的地方也坐了下来感觉腿肚子开始颤抖。 “他是谁?”女人严肃地问。 “爸爸”女孩小声回答,但答案对女人来说好像一声晴天霹雳。 她被炸晕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她蓦地站起来在房间里转了个圈,然后又坐下来看向女儿,似乎在等待下文。但她没有从女儿的脸上看到她期待的东西,良久,她发现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于是说:“你说具体点,这样多长时间了,他怎么做的?” 女孩强迫自己回忆,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她十指紧扣扭成了一个麻花,指节因用力变成了青白的颜色。 “大概几个月前开始的,他*****************” “够了!”还不等说完,女人厉声打断了女儿的描述说:“这个事情你还告诉了谁?” 女孩茫然看着母亲的眼睛,母亲的眼睛里满是狠厉,“除了你,我没对别人说过。” “这件事不要再提起!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情,知道吗?”女人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压低了声音问:“他开始对你这样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第二十八章 “我开始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女孩茫然看着母亲。 “你是猪啊?你不知道!当时你就该反抗!遇到这种事情你就该大喊大叫!算了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不过你要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告诉外人,谁都不行,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你要知道,别人知道你身上发生过这些事情你这辈子就完了,知道吗?” 女孩不知道母亲这样说的真正涵义,但母亲的态度让她遍体生寒,她觉得告不告诉别人这件事自己都完了,她已经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全身无一处干净。 噩梦并未就此结束,母亲也并未因为她的求助而给予真正的帮助。母亲突然开始变得多疑、唠叨甚至暴躁,她开始神经质般地不停给女儿讲女人贞洁的重要性,“你知道吗?男人都重视这个,一只破鞋没有人会要的。”她坚信,如果不让女儿明白问题的严重性就会发生更可怕的事情。而反复认识这个严重性的过程,每每都让少女的内心颤栗、空虚和无力。 她告诫女孩:“不准谈恋爱,不能让男人靠近,男人没有好东西。” 她每月检查女孩的例假,态度倨傲,风格严谨,俨然是一个崇高的贞操卫道士。 肖梅每个月都会问她同样的问题:“上个月几号来的?” 谢小米很奇怪一个问题,每当肖梅问这个问题时她无论怎样都答不上来。然后肖梅就会很得意地告诉她上个月例假来的日期。 这次她们又重复了这个问题,一切如常,她沉默着听肖梅教训的语气,然后继续忘记。 一周后,肖梅再一次提这个问题,谢小米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例假好像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她茫然看着母亲开合的嘴,想辨清她的言语。此刻的肖梅好像很愤怒又似乎有些得意,谢小米觉得她很呱噪却一个字也没听清。 又过了一周,她的亲戚还是没有光临,肖梅开始如临大敌。她关上所有门窗开始严肃逼问:“是不是在外面跟人乱搞了?你要说实话,只有我们是为你好。” 谢小米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她迷惑乱搞是什么东西,在肖梅的眼里她看到了期待的神情。 “有没有男人碰过你那里?”肖梅继续问。 谢小米抿紧了嘴,她想到了父亲,心中充满恐惧。 肖梅似乎被这种沉默激怒了,开始发起猛烈攻击,她抓住谢小米的头发胡乱拉扯,嘴里喊着:“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 谢小米的头被扯得剧烈摇晃,头皮被撕扯的痛感居然让她有丝快意,她瞪大了迷茫的眼睛问母亲:“你在说什么?”她的嘴角噙着笑,是的,她在笑。 肖梅更加用力地撕扯她的头发,嘴里喊着:“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不知羞耻不要脸的东西?贱货,婊子,你这个破烂货以后没人会要你!” 谢小米的头在疯狂的撕扯间剧烈摇晃着,木然听着这些词句感到一阵恶心,她想呕吐,这是母亲骂她时常有的一种身体反应。 谢志强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扯开了肖梅,他们走回自己的房间,谢小米竖起了耳朵,听到两人在低语却听不出具体内容。她默默走到书桌前,翻开书开始做习题集。 第二天,肖梅拉着谢小米去了医院,在临到进医院之前告诉谢小米:“给你起了个假名字,记住,医生问你名字时你就说你叫李晓,木子李,拂晓的晓。” 医生果然问了她的姓名,谢小米想了想说:“李晓,木子李,拂晓的晓。”说完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面部,一股巨大的羞耻感油然而生。她的身体止不住的颤抖起来,视线变得有些模糊。 医生似乎在和肖梅说着什么,具体是什么谢小米却听不清,她想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却怎样都提不起力气。 肖梅拉起了谢小米的手,女儿的手凉得让她打了个激灵,强装出一抹笑容送给医生,她沉着脸将谢小米拉了出去。 再次回到医生办公室时,肖梅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那个检查报告单上显示谢小米并没有怀孕。但她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不为自己辩解?肖梅对此非常怀疑,于是她问医生:“有没有办法检查她还是不是处女?” 医生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注视着她,良久,轻轻笑了一下解释道:“我们没有这样的检查项目,少女在青春期例假不规律,有时会停一个月两个月也是正常的,家长不必过分担心。” 肖梅尴尬地笑了一下拉着呆坐的女儿逃也似的离开了诊室。女儿的手很凉,肖梅紧紧握住那只手,感觉有些心虚。 “我们这都是为你好,女人的贞操很重要,你要跟妈妈说实话,有没有跟外面的男人上过床?” 上午的阳光照在行人的身上,他们匆匆走过,在扫眼间看到美丽的女人正对容貌清丽的少女窃窃私语,少女的苍白的脸上有种诡异的微笑,她的眼睛黑而深邃不知注视着哪里。 那时的谢小米已经明白母亲在干什么了,她在羞辱她,至于原因,呵呵~很复杂。 生活就是个复杂的战场,人很多时候都无法理喻。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情可以选择视而不见,伤害的都是受伤最重的人,因为此种人是战场上的弱者。 内心深处,谢小米无一处完好的皮肤,她伤得很惨,像一条从大象群里走过的狗,被踩踏得满身伤痛,奄奄一息。她为自己的无知、肮脏、懦弱感到羞耻和愤怒,她想要反击但又感到无力。无边无际的黑暗降临,她觉得自己和死了没什么区别,她如同睡着了一样无法感知身体,但头脑却始终向她传递恶心的信息。 这样或许还不如死了,她想,她日日夜夜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 我没能把这些细节的感受告诉哥哥,也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他这些,我只想让他帮我摆脱父母的纠缠,我渴望离开他们就如同渴望从一场梦魇中醒来一样。相信他非常愿意做到这一点,因为他是个财迷,是个软弱的寄生虫,少了我这个妹妹将来父母的遗产就可以让他一个人继承了。他从小就是自私的,从来不想与我分享父母的爱,对此我看得清楚又淡然。 第二十九章 那时我还活着,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活着,我觉得这些发生在谢小米身上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我们这个家看上去和别的家庭并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吗?至少外人看起来就是这样,甚至我可以让人觉得我生活在一个完美的家庭里。美丽的母亲,能干的父亲,一儿一女不就是个好字吗? 再看看我,是多么完美!女大十八变,我的容貌已经可以让很多人赞美。我的学习成绩那么优秀,在大学年年得一等奖学金。只要那个秘密不被人发现,我就可以有完美的人生。 这并非自欺欺人式的表演,在一段时间里,谢小米是不存在的,我们是从同一个身体中分裂出来的两个灵魂,专业名称是人格分裂。其实并非只分出来两个,我在给谢小米催眠后发现还有好几个,但她们陆续消失了,只剩下我和谢小米存在。有趣的是我们还相遇了,并且可以进行交谈。 原生家庭带给谢小米如噩梦般的经历,而我一直活在正常家庭生活的逻辑里,父母不断向我索取经济上的援助,我认为那是理所应当的。我从来没想过要他们给我什么,如果有的选,这个生命也最好不是他们俩给的,可惜我没得选。我要报答他们给予了我生命,要回馈他们多年的养育之情。这是最基本的道德,我必须做到。 谢小米很不愿意,但她左右不了我的行动,尽管我已经知道了自己身上经历过什么,但我还是想忽视那些事情的存在。我告诉谢小米:“为了活下去,为了好好活下去,我们必须忘记一些事情,甚至假装忘记一些事情。” 其实我犯了严重的错误,因为我低估了父母的冷漠自私会带给我怎样的困窘。 小帅两岁那年,我偷偷参加了一次成人高考,考上了喜爱的服装设计专业。那时的我没什么钱,国企单位在我休完产假后就再不给我发工资,而我也不想回那个一眼看得到头的地方上班。孩子一岁后我就开始寻找赚钱的门路,结果把原来攒的几个钱都玩进去了。我没钱交学费,又不敢告诉老木,因为他一开始就不同意我去考。 内心挣扎了几天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找到母亲,希望她能借给我一点,母亲没有当面拒绝我,她说会和父亲商量。我心里凉了半截,谢小米在心里嘲笑我怎么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 果然我被拒绝了,父亲要母亲带话给我:“你已经嫁出去了,这是你和你老公应该面对的问题。” 至今我依然很感谢他们拒绝了我,他说的对,我早就和他们划清关系了。当初结婚的最重要目的就是逃离他们,那是我多年的梦想。我不恨他们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有拉我一把,我要感谢他们,让我看到老木对我的爱与包容。 我的学费问题最终还是和老木商量决定的,他说出了他的担心:“我怕你三分钟热度,学了又干不成个样子,还把现在的工作丢了。” “我会干出名堂的,我保证!”我说。 我的半生都颠沛流离,我是个喜欢折腾的人,从大学毕业分配到国企,在国企上班的那段时间里我觉得自己过得混沌没有未来。嫁给老木后我就开始不安分,开过服装店,和朋友办过报纸,又在私企干过人事管理。频繁地换工作给老实本分的老木带来了很大的不安,这次决定重返校园读书更是个大决定。 老木再一次迁就了我,几乎拿出了一半的积蓄给我交学费。那一年他在职读研,我们俩每月就靠他的几个干工资过日子,儿子交给了他奶奶。 那段苦日子是我们感情最好的阶段,虽然经常不在一起但总是心心相惜。 有一次我听他说半夜同寝室的哥们在电炉子上烤晚饭吃剩下的馒头,“那香气飘了一屋子,我们大冬天都从被子里爬出来抢馒头吃。”我听到这话落了泪,他的工资每月370元给我花,他自己只有150元医院平均奖勉强过日子,日子过得有多艰苦可想而知。 我怕他为省钱吃不好,就从他的工资卡里取了钱给他,但是他不要,老木说:“学艺术花钱多,你不要渴着自己。”这是我听过最美妙的情话,因此我可以爱他一辈子。 那时我们总能为对方考虑,都觉得亏待了彼此,我毕业那年参加了考研,倒不是真的想读研究生,只是想挑战一下自己。我在学习方面一直都天赋异禀,准确说我是那种智商高情商很低的人。用了两个月时间边上课边准备考试,为了节省时间看书,我每天只吃两餐饭。睡醒眼睛还没睁开就把书摸到手上开始回想和记忆,睡觉前我一定是在默背,因为我相信睡眠可以强化我的记忆。文化课对于艺术生要求并不高,这其实不是我担心的问题。 专业考试才是我应该担心的,虽然我从小喜欢画画,但从来没有接受过专业训练,连当初参加成人高考都只是随便在书店找了本书看看,便考过了。在大学期间,一开始我的绘画水平低到老师都不想评论。但我还是倔强地请求那位老师,她对我好一通嘲讽,说得我面红耳赤。但就是那以后,我时时刻刻琢磨,抓紧一分一秒来画画。到第二年,我的画就已经超过很多同班同学,老师拿着我的画作为范画讲解,她说:“这线条是从心底里流淌出来的。” 是的,我是有天赋的,这种天赋可能是别人用了很多努力也得不到的。考研时我的速写和素描得了97分,这种高分是普通考生无法想像的。 我就那么毫无悬念的考上了另一所大学的硕士研究生,这件事我没有对老木说,也没有告诉家人,我不准备继续读研,因为我开始有了赚钱养家的觉悟。我就是这么个怪物,争强好胜疯狂进取,但是又轻易放弃努力得来的成果。谢小米曾经问我会不会后悔这个决定,我坚信我不后悔,到现在依然是这样想的。 开始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后我便财运亨通,我天生就是应该干这个的,除了要应付麻烦的人际关系时我感到力不从心,专业方面从来都顺风顺水,我的收入越来越高。也就是从那时起父母开始亲近我的,他们和我嫂子搞不好关系,于是便来找我倾诉哥哥的不是。 母亲说:“你嫂子就是个骗子,狐狸精!我们白养了你哥哥,他这个怂货什么都听老婆的,我们现在只能指望你了,还是你有孝心。” 第三十章 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告诉我:“你哥已经三个月没回来过了,也不把我孙女带回来给我看看。” 我听得心惊肉跳,暗暗庆幸哥哥没再将他女儿交给爷爷带,不知这个变态有没有对那个孩子下过手。 父亲总能发现新的需要,每个发现都正好差点钱,“楼顶的防水要重新做了,我想干脆盖个小阁楼,你看着给点,支援一下。”我给了钱,结果他没盖小阁楼。 “你外公留下来的那个房子我想装修一下租出去,但是手头没钱。”我给了钱,他把房子装修好租出去了。 “我们现在想买个新房子住,原来这个房子楼层高,冬天冷夏天热,实在是不舒服,手头还差几万块。”我又给了钱,他们搬进了新家。 “冰箱用太多年了,现在新出的对开门我看着挺好,价钱都看好了,只要两万块。”我想着自己那个一千多块的冰箱,半天说不出话。 尽管收入在同龄人中已经算高,但我还是架不住他们不断的盘剥,时常为钱困扰。于是我告诉他们我工作中的不容易,赚钱的艰难。而且我和老木都刚刚完成新的学业,经济上并不富裕。 我的父亲愤怒了,他旁敲侧击打听老木的收入,尝试无果后继续对我攻心:“说来说去还是你男人太没用了。”他说话时语气哀伤,好像在对我表达同情和安慰,继而又一脸正色说:“你不用怕,大不了回来,我们养你,就是多双筷子的事,饿不死你的。”我有一瞬间被感动了,仿佛疲惫的身心从此有了依靠。 谢小米在我心里大笑:“养你?他当你是一只猫,一条狗,还是一盆花?给你投点食,浇点水后任他玩弄?还真是可笑,你不要忘了他是怎么羞辱你的,他现在所作的一切都只是想再次控制你。说什么养你,都是骗人的,他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把你踢到一边,你忘记了吗?他是个骗子,他只是在骗你。说好听的谁不会?他只是看你现在会赚钱了,想拉拢你,等你没用了再羞辱你。” 谢小米太聪明太理智了,她总能在关键的时候提醒我,让我不再软弱。我曾经为了活下去委曲求全,忍受父亲的凌辱和母亲的斥骂,我从来不敢抗争,对于他们的索取我总是有求必应。我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就当那些事没有发生过,忘了吧,忘了才能过好今后的日子。 其实根本就忘不了,那些噩梦一直伴随着我,我时常想知道,我在他们眼中是什么?为什么他们觉得从我的身上索取任何东西都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拒绝他们会不会让人觉得我不孝?人们会怎样评论我?我要怎样解释? 我拒绝了为那个对开门的冰箱付钱,我委婉地说:“我们现在用的冰箱才一千多,三口之家都够用了,你们两个老人买那么大的冰箱其实不实用。” 父亲暴跳如雷,指着我的鼻子吼:“你才多少岁?老子一把年纪了,还有几天活头?现在不享受什么时候享受?”他的手臂挥舞,神情激动,好像一只愤怒的猴子,我吓得低下头不敢看他。 是啊,他说的对。他一辈子都在害怕没有尽情享受,为了满足他的贪欲,他可以无度地索取,哪怕伤害别人也无所谓,仿佛这世界就是为他的欲望而存在的,若不被满足,便可以指责周围所有人,大骂人间不值得。我的父亲把自私自利演绎得完完整整,透过父亲我看到了人性中的恶,我该感谢他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吗? 五月十八日早上五点,呼吸困难,我被憋醒了,吃药。 今天早上没有什么行程安排,我和糖糖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吃了早餐后就到了海边,找了个沙滩椅躺着,任海风挟着咸味按摩我们的皮肤。糅合了阳光的温度,海浪声好像温和的呢喃,我睡着了,又好像没有睡着。就这样躺着,十分宁静,足足躺了三个小时。 这种无所事事却安然的静卧在我的人生中很少很少,无所事事总让我感到焦虑,停下来仿佛就是犯错,就会成为一个烂人。我曾经把尼采的一句话作为座右铭,“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我发了疯般努力,让自己跳跃、旋转、奔跑,让我的身影被他人注视。我深信不被欣赏注目便不算在起舞,便就是在辜负生命。可有时我又会怀疑生命究竟是什么,难道没有了观众我便不是我了吗?我的生命就不存在了吗? 这个早晨我不知为何淡定,而且在三个小时的懒惰后突然感觉身体状态好到想要飞起。我甚至出现了某种幻觉,觉得现在放一排设计师在我眼前,我可以给出一个季度的所有设计方案。 这种能量爆棚的状态一直延续到傍晚去红树林看萤火虫,萤火虫是我童年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我不抱什么兴趣,一路上我都在和河湾沼泽中的蚊子作斗争。船开了很久,深入了无人之境,若没有汽油灯照明就真的伸手不见五指。我听到船上有人在低声说怕黑,我是不怕黑的,但是我有点害怕水鬼,总害怕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拉下去,我为自己吓自己的幻想感到开心又有趣。 它们是突然出现的,船夫的孩子大力摇晃着手里的汽油灯,然后它们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好像漫天漫地的星星地飞向我们,它们的运动轨迹柔软飘逸,我一度幻想自己置身在浩瀚的宇宙里,它们是星辰,它们涌向更大的光明。我伸出手等待它们的青睐,果然有一只小精灵一闪一闪站在了我的食指上,我问她:“你是天使吧?天使都是有翅膀的。”我看到她忽明忽暗好像在对我眨眼睛,她说:“是的,我就是你的天使。”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仙女,掌握了某种魔法可以心想事成。我为这个想法欢呼雀跃,所有人都在欢呼,所有人都沉浸在这魔幻般的精灵漫天的夜色里。 我想这才是旅行的真正意义,如果我一辈子待在一个地方是无法看到这样的景象的,我的心也是无法产生那样的幻想的,谢小米曾说幻想没有意义,其实她错了,幻想可以比任何我们眼见为实的东西更美更动人心魄。 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是多么美好的事情,此刻我想感恩自己依然能追寻这种虚无缥缈的幻境,由此感受到身心的快乐。 第三十一章 五月十九日,导游继续带着我们到处吃吃喝喝,我在朋友圈里发马来西亚的肉骨茶、鱼杂面、生肉面、拉茶、白咖啡、榴莲冰棍、三色果汁、各种海鲜等等美食的图片,这是我们在几个小时内吃的东西。 有人在听到导游说下面要去吃什么什么的时候已经开始夸张发出痛苦的哀叫,然后大家都笑了。 “好吃吗?”导游问我们。 我们异口同声答:“好吃。” 导游问:“还吃得下吗?按行程规定我们今天还有两个店没吃到,还去不去?” 我们面面相觑左右为难起来,放弃意味着损失利益,而不放弃就要继续折磨自己。对于我这种肠胃糟糕,对美食没有兴趣的人来说选择相对简单,我不想继续吃了,我希望导游给我另一个选择项,比如把今天没吃的美食变现,或者将时间节省下来干别的有趣的事情,但具体是什么有趣的事情我说不出来。 我选择了沉默,想看别人的意见,大多数人也和我一样,假装继续吃眼前的食物或东张西望。 有个老大妈突然开口:“来都来了,就继续吃吧,总不能浪费了。” 我听出老大妈逻辑里的很多问题,相信很多人也不赞成她的观点,糖糖看着我摇了摇头,我们相视一笑没有说话。 见大家都没有再说话,导游挥动手中的小旗子说:“走,我们继续去下一家。” 所有人鱼贯而行,我跟着队伍听有人窃窃私语:“太饱了,还不如回酒店去。”“是啊~我也吃不下了,现在只想睡觉。”“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找个风景好的地方坐坐。”“如果我们不去吃,导游应该不会退钱吧?”“你想多了......” 谢小米说:“群体是没有智慧的,你们是一群乌合之众。”我在心里大笑,没有让别人知道。 糖糖对这次旅行非常满意,物超所值是她最直观的感受,我想这正是行程将美食集中到几个小时的真正的意义。过渡消费、奢华体验往往能成为我们可以炫耀的东西,就好像我那些堆在储藏间的奢侈品,穿戴给人看的愉悦感远远超出它们本身的功能。 旅行回来后我见到了久违的人,我亲爱的儿子小帅。我带着他上街购买换季的衣服,小帅英俊的相貌和忧郁的气质令女孩们动心,他在上高中时就是校草。我喜欢打扮他,但他上大学后慢慢开始不喜欢我给他买的衣服了,为此我们总闹别扭,我好像个有钱花不出去的富婆,他像一只想挣脱牢笼的鸟。 给小帅买衣服更像是我在求他,“试试吧,我觉得这件很适合你啊!试试又不累,就当是试给我看看吧。” 小帅唉声叹气陪我逛街,看我给他买我喜欢的衣服。他说:“你要不把钱给我,我自己在网上买。” 我想了想说:“不行,你总是买些便宜货,质量太差了,而且你总是只穿黑色,还是要尝试穿穿别的颜色。你妈我是服装设计师,你要相信我的眼光。” 听我这么说小帅便不再说话,由着我自娱自乐表演对他的关爱。 小帅是个孝顺的孩子,在陪我买衣服时总是尊重我的意见,我一方面满意着他的孝顺,一方面又害怕将他的个性压抑了。我们在每一个他回家的日子小心翼翼相处,然后在他回学校后想念彼此的好。但我知道这不算是和谐的关系,我们都有点压抑自我。 小帅和老木从来不问我们为什么不再回我父母家,我不记得自己告诉他们我和父母已经断绝关系了。如果单纯因为一次争吵就断绝关系,相信这是无法解释得通的,我无法将童年那块恶臭的伤疤揭开给人看,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一直保持回避的态度。 “早晚会出问题的,”谢小米说,“他们会觉得你是个性格暴躁的人,为了一点小事就六亲不认,他们会觉得和你这样的人相处是没有未来的。” 我知道谢小米说的是对的,可我能怎么办?那个深渊我一个人看就够了,难道还要让他们来面对吗?让他们看到那个肮脏的真相,每天和一个脏得像屎一样的人在一起我们的关系就会好起来吗? 不不不,我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丑陋肮脏的过去,如果不知道真相我还可以是他们心中完美的妻子和母亲。 “完美个屁!你就是个怪物,是个天天躲在画皮下的鬼。你根本就不是个活人,你吃东西吃不出味道,看人看不到人的全脸,你害怕接触任何让你产生联想到痛苦童年的东西和人,你甚至不敢直视自己的身体。现实中的所有都让你害怕,你极力伪装成一个别人眼里的正常人,但你知道你根本不是,你是个骗子!”谢小米疯了,她疯狂攻击我。 我愤怒了,想抓住谢小米将她扔到另一个世界去,我在心中怒吼:“滚你妈的,你说的是你自己,我活得比你努力,我可以爱别人,我懂得悲悯!你呢?整天活在逻辑思考里,你才看不到别人,你根本不敢走出来尝试和人接触。你觉得所有人都会鄙视你,伤害你!” 谢小米冷笑,“离开我你早就死了,我为什么总在思考,为什么不断学习,我们要看到真相啊!连看到残酷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你谈什么爱人?谈什么悲悯?” 我头晕眼花无法思考,灵魂想逃离这具躯壳,我用最后一口气对谢小米说:“我想休息了,你爱怎样怎样吧!” 谢小米能接管我的生活吗?她是我的一部分,但究竟她是我的哪个部分我却说不清,我曾经回想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我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记忆非常模糊。我们是生活在同一个躯壳下的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在我们漫长而黑暗的童年中曾经出现了很多个自己,有的还在,有的已经死了,我们有时会在一起讨论一件事情,有时又会各自行动。我们共用一个身体,却在面对同样的事件时有不同的反应,我们的成长速度不同,有人还是个孩子有人却已经成为了一个长者。我们在对待死亡这件事上也时常争论,孩子们想离开这个世界,我和谢小米却始终坚持活下来。 黑夜和白昼不断更迭,我们在同一条人生路上奔跑,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关注点,那就是我们是否还有呼吸。 第三十二章 离开家一年十个月,我和谢小米经历了很多事情,想清了一些道理。今天我回来是准备向老木坦白的,我希望他看清真实的我,再决定是否要继续爱我,不论他选择离开还是继续在一起,我都不会心生怨念,因为我知道他有这个权力。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几乎带走了所有常用的东西,屋子里的各个角落都积满灰尘,尽管我在每周回来打扫,但那些角落却是我照顾不到的。老木瘦了二十斤,倒不是因为思念,他在一年前开始健身,体重恢复到了我们结婚时的数字。 卧室里充斥着木香,老木喜欢上了玩沉香,买了一堆熏香的用具,手腕也戴着沉香木的手链。这个家已经不是我熟悉的样子,我也不再是离开时的我。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反复思考,不断学习,也经历了不少事情,我相信自己已经有勇气面对当下的选择。 我没想到说出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是控制不住自己,老木想要抱住我,我却不知为何奋力挣扎着跑开了。 老木一个劲说:“没事的,没事的,我不在意!” 我蹲在墙角瑟缩成团拼命喊叫哭闹,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曾想用一种平和安静的语气和他说这件事情,但是我失控了。在给自己作过无数次心理建设后,我依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这是一种正常的身体反应。”我告诉自己,既然已经准备对老木坦白,也就不再需要伪装坚强,我要彻底打开自己一次,包括自己对肢体语言的束缚。 不知哭了多久,我终于平静下来,老木静静看着我,我开口道:“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么多年,告诉你不是一定要你原谅我,我只是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人,再来决定爱不爱我。不管你怎样决定,我都还爱着你。”我抽抽噎噎泣不成声。 老木傻乎乎看着我,只知道反复说:“没事的,真的,我不在意。” 我有点安心,因为他没有拂袖而去,但是我还是不相信他说的,我想他可能是在安慰我,事情过去后他还是会觉得这件事很恶心。 我是多么渴望他的原谅啊,我渴望这个男人像很多年前一样救赎我,让我脱离我那罪恶的原生家庭。一个人有多渴望就有多害怕失去,我日日夜夜担心,时时刻刻怀疑他对我是否还有爱意。 我知道我有心理问题,我一直在学习心理学想要拯救自己。今天,我在闯关,说出那件可怕的事情,如此我才能真正放过自己。 我站起身走向老木,他眉头深锁看着我,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说:“原谅我吧,我一直害怕失去你,因为我觉得自己脏,自己配不上你。”我没脸没皮地乞求他的原谅,这是我过去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事情。 老木紧紧抱着我,给我的后背顺气,他说:“没事的,我不在意这些事情,人生活到这个岁数了,还有什么看不穿的事情?” 这一次我相信了老木的话,并不是因为他此时说的与前面有何不同,这是一种感觉,来自身体接触的感应,是我从他的肢体语言里感受到的东西。 我说:“我的童年很不幸,我有很多心理问题,我怕你会嫌弃我。” 老木的脸在我的脸上蹭了蹭喊我“傻丫头”,这是他对我的昵称,已经很多年不用了,今天再次从他的嘴里听到,我觉得很安心。 “我想搬回来住,但那边的房子租期还没满。”我说 老木说:“没关系,想回来就回来,还想住外面就在外面住。” 我心中感动,觉得老木要把我宠坏了,我推开他说:“这两个月我会慢慢把东西运回来,不过我大多数时间还是会在那边住,因为我想学着写作。” “干你想干的事情,不管干什么,开心最重要。”老木定定看着我说。 我点头,然后像个初恋的少女一般感到羞赧,我避开了他的视线说:“我饿了。” “走,我们去吃饭。”老木搂着我就往大门走。 “我,我还要化妆,你等我一会儿!”我可不想顶着张哭花的脸出门。 “好,你慢慢画,不着急。”老木对着我的背影说。 我快速关上洗手间的门,坐在马桶上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想要平复情绪。我终于说出了那个秘密,没想到那个沉重如山般的压力是那么不堪一击。我曾经多么愚蠢,背负着这座山,糟蹋了那些本该快乐的岁月。我曾经以为老木会像我母亲说的那样轻视我,羞辱我。原来那些只是我母亲愚蠢的认知和担忧,回头看看更可能是她对她自己的怨怼。 老木是爱我的,他并不因那些遭遇而唾弃我,他是伟大的、慈悲的、高尚的,他是我的天神。 我洗脸化妆折腾了半个小时,从洗手间出来前反复照镜子,我还是那么美丽,不,好像更美了。 我如小女孩儿般抱着老木的手臂走出去,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和他娇声软语。 我说:“我想再谈一场恋爱,和你。” 老木傻笑,然后说:“你呀,傻丫头。” 我就当他同意了,在心里得意。我想我有点不要脸,居然说出这么肉麻的话,这是我原来不耻的事情。 我的母亲曾经一再骂我浪荡低贱,所以我本能地回避做让男人感觉我不纯洁的事情。似乎高傲到男人不敢靠近才是女人应该有的本分,我于是扮演高傲,用所有行为和表情让男人不敢靠近。我的父母双亲是多么愚蠢又恶毒啊,生生毁了我半生的幸福。 我无法原谅他们,但可以选择原谅自己的愚蠢。人生过半,不知是否晚了点,但我想从头来活,抓住能抓在手上的时间我要体验幸福和快乐。 晚上,我早早洗香香了等着他。他低着头傻乐爬进被子里,我钻进他的被窝里,撩拨他的情绪,欢愉! 第二天老木上班去了,我把家里收拾了一番,又回到了租屋里。 两室一厅的租屋很干净,白色的家具在午后的阳光中散发出淡黄色的光泽。卧室里粉色的床单被套有少女的情怀,屋子里可以闻到一股好闻的栀子花香气,这是我从埃及带回来的香精散发的味道,拉上窗帘我的心泛起温馨甜美的涟漪。 洗了个热水澡,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感觉全身都宁静了后走向书房开始写东西。最近这几个月我一直在画画和写东西,各种故事,各种心中的幻境。 我的生活很美,我是我故事和画作的主宰,我天生为美好而存在,这是我早就该领悟到的事情。恕我愚钝,到现在才开始投入这纯粹的美,不过我不遗憾,或许正是那些苦难让我更懂得体悟到这些单纯生活的意义。 第三十三章 回到两年前,我和谢小米还在痛苦中挣扎逃避,那时一段困惑惶恐的时光。 小帅放假了,谢小米这个当妈的突然有些焦虑,她不习惯安静的家里又多出一个人,尽管这个人是她亲爱的儿子。一想到要照顾小帅的一日三餐,要时刻与他在一起,她就害怕自己会看儿子不顺眼,或者儿子会看她赋闲在家像条闲鱼,她担心会和小帅起冲突。 不过小帅总是那么贴心懂事,放假第一天就冲出家门去工作了。他是个独立意识很强的孩子,早在学校时就联系了一家培训机构在暑期当老师。这家培训机构的老板是曾经带过小帅的一位老师,她非常喜欢小帅,时常给小帅找些零活儿。 小帅继承了谢小米的赚钱意识,从上小学就开始在与同学交换旧物中学会了牟取差价,赚了些零花钱,为此谢小米大感欣慰。上大学后似乎他的赚钱欲望更加强烈,小帅经常去接一些平面模特和帮人画画的活儿,每周回家时便把这些工作中的趣事讲给谢小米听。 谢小米很好奇小帅赚了多少钱,起心想问,但想想又算了,弄得好像惦记他的钱似的,她想,在小帅面前她希望树立一个强大独立的时代女性形象。 炎热的夏季,我们所在的城市是个火炉,有好事者在室外拍了一组测试温度,居然温度计上显示都在摄氏六十多度。老木曾说人的皮肤在摄氏五十度的水中浸泡超过五分钟就会烫伤,这六十多度简直就是要命了。 微信群和朋友圈里大家都开始嚷嚷老天爷不让人活,有人甚至拍视频在暴晒后的汽车漆面上点燃香烟,这个视频谢小米是不信的,但是长江上雾气蒸腾确实是实景。 整天躲在空调房里不出门,谢小米百无聊赖又想出去鬼混了,她在朋友圈招人一起去避暑,有几个人回复,但时间和想去的地方都不同。 谢小米和她们聊了几句就放弃了,“没一个是真的想出去玩的,平时总说让我出去玩带上她们,等我喊她们了就各种拖延,完全没有行动力。”她对我说,“不管她们了,大不了我一个人去,对了,还有小帅,可以带小帅去避暑。” “小帅要上班的。”我提醒谢小米。 “上班可以请假啊~反正又不是什么长期固定的工作,再说这么热的天还上什么班啊?不如陪我一起去避暑。” 谢小米是个享乐派,她喜欢及时行乐,“人生有几天好活?抓住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想到就行动!”她说这话让我想到了谢志强,难道谢小米遗传了父亲的自私自利?还是说这就是人的天性? 我对于小帅能否与谢小米同行感到怀疑,但我没有阻止谢小米和小帅提这件事。 出乎我的意料,小帅轻松同意了,他快速搞定了请假的事情。 我问小帅:“不会耽误你的工作吧?你怎么请的假?” 小帅说:“我找了个同学帮我顶几天,他原来也是香妈的学生。”他喜欢叫那个老师妈,这让我有点吃味儿,谢小米却毫不在意他与别人亲近。 谢小米对我说:“你不要忘了香妈有多喜欢小帅,她不会为这点小事为难他的。” 我不禁汗颜,小帅和他人的关系总能相处好,很多人都喜欢他,连老师都发朋友圈调侃说他是亲生的。而我呢,总是搞砸各种关系,人生过半连亲爹亲妈都没有了。我想这大概就是因为不同的童年经历导致的结果,小帅童年在爱的环境里长大,于是也能把爱传递出去。我的童年是孤独和受伤的,我会习惯性让自己处于孤独和避免伤害的环境下。 这次旅行选在云南,谢小米已经去过几次云南了,她觉得主要原因是那里天气好。我们是怕热不怕冷的,谢小米从书里看到,身体对温度的喜好是与人际关系的偏好有关的,怕热的人通常都不喜欢太亲密的关系,怕冷的人一般都缺爱渴望亲密关系。 我对这个理论进行过一些思考,感觉有点意思。我们从小就不被父母关注,早已习惯了孤独冷清的生活状态,别人靠太近反而会没有安全感。但是我很快又思考出一个悖论,童年缺失的爱不是会时常让我们渴望得到补偿吗?这样说来应该渴望亲密关系才对啊! 这些自相矛盾的理论搞得我脑子里一团糟,有位心理学家的课程里说要尊重身体的感受,于是我相信当下的我是害怕亲密关系的。 小帅和谢小米两天后到达昆明,机场落地温度二十四摄氏度,十分接近人体体感最舒适的二十三摄氏度。 到达酒店后小帅联系了回昆明过暑假的同学去外面吃饭了,谢小米则是在王者游戏里爽翻了天。 最近谢小米的游戏好友里来了一个大神,这个大神是王者三十八颗星,国服第一夏侯惇。他们是在一次匹配中认识的,后来大神加了谢小米。谢小米怀疑大神是想泡妹子,因为听她声音好听才加她的。 谢小米的游戏好友多半都是喜欢听她的声音加的,她的游戏水平超级烂,打字又慢,只能在游戏中靠嘴说。 小帅不喜欢和谢小米一起打游戏,虽然他没表现出来过,但是我从他有次说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他对老木说:“老妈这么喜欢说话,别人怎么受得了?” 谢小米确实喜欢说话,一局游戏她可以从头说到尾,有次还和一个女玩家为这吵了一架。女玩家不喜欢谢小米说话的腔调,说她卖弄风骚。 谢小米毫不犹豫怼回去:“不爱听你把声音关了吧!” 女玩家并没有听话关掉声音,继续和谢小米吵:“你就是个浪荡货,在游戏里勾引男人。”“我勾引你男人了?你这么自卑,该不是个丑八怪吧?” “你不要脸,没羞没臊!” “你这么害怕别人比你好,一定是没人要!” ...... 有男玩家出来劝架说:“都少说两句吧!” 谢小米一起进局的游戏好友则是力挺谢小米,“说话怎么了?让你掉肉了?挡你家WIFI了?听得了就听,听不了就自己把耳朵关掉。” 结果女玩家开始消极怠工,这把游戏毫无意外的输了。谢小米并不生气,输赢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相反她还挺高兴,因为游戏结束她和游戏好友一起把女玩家举报了。 我觉得谢小米这样不好,但谢小米却说:“怕什么?怕她来打我啊?她最多能做到的就是害大家输掉这一局,要输大家一起输咯~姐赢的是气势!” “在游戏中的输赢固然不重要,但生活中如果也这样就不好了。”我担心道。 “你整天担心这担心那,喜欢瞎操心,玩不起就不要玩,什么都不干就好了!” 谢小米的话好像狠狠扇了我一巴掌,我确实总是顾虑重重,活得不如她恣意潇洒。 大神是在晚上邀请谢小米打匹配的,我和谢小米都猜那是个职业选手,他长期在线,时常正在游戏中。谢小米从来不邀请大神,只等大神的邀请。 第三十四章 大神问:“你想玩什么英雄?” 谢小米说:“我只会鲁班,其他都玩不好。” 大神说:“没事,随便你玩什么,练英雄也可以,我玩肉,辅助你。” 谢小米选来选去还是选了鲁班七号,其他的英雄完全拿不出手啊! 大神贴身保护,“走,我们去拿红!” 谢小米跟着大神混,经济形势一片大好。他们并不总是赢,但输了似乎也很高兴,谢小米说:“光想想有大神带我就开心,其实他把经济都让给我了,我们输是正常的,如果我把经济让给他才有赢的可能,但那样我会不高兴的。” 我心说:“你高兴就不考虑别人的感受了。” 谢小米不屑道:“他来找我打游戏就是来哄我高兴的,我要是不高兴他还有什么乐趣?要想赢,他找谁玩不好?” 我被这个逻辑震到,转而问:“你们这样不考虑别的玩家的感受吗?” 谢小米大笑:“游戏而已,何必那么认真?每个人都是冲着找乐子去的,哪里照顾得了那么多人?再说又不是打排位,不影响什么的。” “怎么不影响?影响心情啊!” “心情?我说你真的有圣母病,上帝也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心情好,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的心情吧!” 我被这段争论搞得心情不好,谢小米也没兴趣打游戏了,她跟大神打了个招呼就下线了,继而打开手机里的一个经济学课程开始听,我的思想不知飘到哪里去了。我们尽量避免这种内耗,这种自己对自己的批判进行得过多确实太费心神。 在昆明住了一晚后我们就向西双版纳方向前进,途径九乡石林停下来游玩了一番。 谢小米拍照发朋友圈和我风格截然不同,我喜欢精修图片,把色彩明暗饱和度都调整好,还要加上一些特殊滤镜。图片必须与我幻想的某些东西融合后才满意,然后我会配上诗一样语句发到朋友圈里。 谢小米则是粗制滥造随手拍几张,配的文字超级长,好像一篇导览说明。在文字中她会详细讲解地理地貌的特征和置身其间的感受,仿佛想让观者通过文字产生亲临现场的体验。 我觉得我是以一个艺术家的视角看这个世界的,谢小米则是个现实版的百科全书。我们发朋友圈都是为了记录生活并与人分享,但我们传达的体验却完全不同。 小帅是个安静的陪伴者,我想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我对亲密关系的排斥。 他拒绝谢小米给他拍照,谢小米于是偷拍,精挑细选了两张,在得到小帅的同意后发了朋友圈。 她知道小帅在对美的追求方面其实和我很像,我们都有些近乎偏执地追求完美,我觉得这对于一个玩美学的人来说是必须具备的品质,谢小米在这个认知上没有和我抬杠。 行程安排非常舒适,游玩了石林后我们在玉溪的抚仙湖边住下。湖边的夕阳洒下时我和小帅在湖边的堤上找了处干净的地方坐,看着远处的金色的波光,有船在湖面上缓慢行进,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我听不到一点声音,仿佛失去了身体,灵魂飘荡在美景里享受空灵。 小帅没有和我说话,他眯着眼睛看湖水,思想仿佛也飘走了。那一刻我们很美,我们和这个世界的美融在一起,我突然很想拍照,拿起手机一通创作。远山、湖水、船只远近相宜,层次有序,它们在我的心中有着别样的色彩,仿佛如幻境般美丽。我趁脑海中的光与色还未褪去,将照片一一精修还原成我头脑中的样子,它们看起来是奇幻的,比现实更美丽。 我给小帅拍了一张侧影,太阳已经落了下去,但远山依然清晰,天空依然可见蓝天白云,小帅眼神迷离看向湖心,整个照片看起来忧郁到让人心襟动荡。 我忍不住大口呼吸,幻境般的美感让我愉悦亢奋,让我心跳格外有力。 天赋这种东西是不可求的,我无法让他人得知我头脑中的东西,唯有将它们用图画、照片和实物展现出来,这大概就是艺术工作者存在的意义。小帅和我都是对美有特殊感知力的,我因谢小米的存在而能对美感进行条分缕析,小帅则是那种不受限制的自由生长出的感悟力。 小帅很小的时候就对色彩有超群的感悟力,我从他幼稚的画里看到了这个天赋,最终建议他学了艺术。 我在幼时的绘画天赋差点被埋没,在高考前我曾提出想报考美术专业,结果被父亲否定了,他说:“画画有什么出息?毕业了工作都找不到。”于是我上了一家工科院校,学习工程管理。 是谢小米喜爱抗争的个性鼓舞了我,在小帅两岁的时候我再次进入大学,学习了自己喜爱的专业。也是谢小米不管不顾自私自利的个性,让我狠心远离年幼的小帅去完成童年未完成的梦想。 还有老木和他的家人,他们默默付出,陪我们渡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我坐在湖边静静地想,想这世界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美好的事情,想谢小米和我成长的经历。痛苦在不断的回忆中慢慢冲淡,我们在远离伤害后感受宁静。这一刻,我突然觉得离开父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尽管我曾千百遍质疑自己,但此刻我坚定了。选择,无悔,如此我才能幸福。我的人生不应该活在无尽的纠缠里,感受当下的美好才是该做的事情。 我这并不是在给自己鼓劲,只是此时此景勾起了我的这些感慨,这大概就是诗和远方的意义吧。 晚上小帅跟我说学校里的事情,他参加足球队我是知道的,但他告诉我他会在足球队训练完后撩妹,他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吹口琴,吸引了很多妹子要他的电话号码。他跟着网上的视频学BBOX,玩得有模有样,还表演了一段给我听。 小帅太可爱了,这样可爱的大男孩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追,我感到骄傲同时也担心。有些担心是不能说出来的,我怕一语成谶或是传递了过渡的焦虑,于是我选择了静静凝听。 小帅的成长过程我很少参与,大概是因为对自己的恐惧。在小帅不满一周岁时我曾经是个糟糕的母亲,他的哭闹时常让我崩溃。有次我实在听不了他毫无缘由的哭闹,抓起枕头按在了他的脸上,他的哭声嘎然而止,我得到了片刻的安宁。大概过了五秒钟,看到孩子乱抓乱踢的手脚安静了,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有多么疯狂可怕。 第三十五章 我赶紧揭开枕头查看孩子是否还有呼吸,却看到小帅在冲着我笑,他以为我在和他玩躲猫猫的游戏。那一刻我恨死自己了,人有是多么残暴才会对一个没有反抗能力的生命做出这样的暴行?小帅当时哭闹只是因为他渴望我抱一抱,陪他玩一下,我却干出了那样的事。 我知道这与我的童年经历有关,我也曾经是个爱哭的宝宝,我的父母漠视婴儿时的我的需要,在童年时还反复强调我的吵闹对他们造成的困扰。他们说我哥就不爱哭,是个安静的宝宝。 所以我天然的逻辑就认为爱哭的婴儿就是累赘,就活该得不到爱。初为人母的我没有意识到这个逻辑,但我看到了我的恶毒,我真害怕自己有一天会伤害到儿子。 婴儿时期的小帅让我明白,养育一个孩子需要大人付出很多的心力,也正是这个原因让我愿意为我的父母做很多事情。 这么一想,那些曾经的付出也算不得什么错误。尽管谢小米曾嘲笑那是懦弱,是对她的背叛,但想清楚了这些她原谅了我。我告诉她:“我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本心是不想伤害任何人的。”她点点头,随即又摇头苦笑。 小帅在五个月大后就开始安静了,他会在床上静静看我做事,只要看到我在他身边他就不吵不闹。我与他共处的最好方式就是讲故事,书上的故事讲完了我就瞎编乱造。小帅似乎对我瞎编的故事更喜爱,这让我找到了不少乐趣。 小帅开始说话比一般孩子早,到一岁就已经能说整句话了。有次我正在做针线活,听到老木在一旁唠叨,我最受不了唠叨,突然情绪就崩溃了。我将手中的剪刀扔到墙上,剪刀从墙面反弹回来直接冲着小帅的脑袋去了。 那一下我吓呆了,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本来就害怕尖利的刀刃,我此刻视线牢牢被剪刀的刀刃锁定了。我的目光和刀尖一起飞行,满脑子都是剪刀刺破头颅的画面,我的视线里剪刀从小帅额头前飞过时,我看到的一切都成了慢镜头,小帅如有神助般的仰了一下头,他居然灵巧地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我呆呆看着小帅,然后看着他十分淡定地对我说:“妈妈,差点伤到我。”他的语调平静中似乎带着点失望,他看了我一眼后转而继续去看他的玩具。 “妈妈,差点伤到我。”这句话我永生难忘,那一刻的惊骇和悲伤化作了无声的惊涛骇浪,我的内心翻滚着巨浪,全身却如死人一样没有动静。老木被我吓得说不出话来,转身走出了卧房。 我是个极其危险的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在与小帅相处时对自己提高了警惕,时时告诫自己需要调整好情绪。其实这种调整情绪是非常压抑的,我不能让别人看出来,要努力用各种规范要求自己,那段日子我过得十分煎熬。 谢小米说来自原生家庭的伤害很可能需要一个人付出一生的努力去疗愈,我们在孤独的童年中没有建立的爱和依恋,会直接影响自己成年后的亲密关系。而那些曾加诸在我们身上的暴力,也会在不经意间就被我们宣泄在身边人的身上。 好在谢小米一直在坚持学习,坚持疗愈我们的伤,不然仅仅是想到我可能会害死自己的孩子,我就活不下去。 我们很多时候都不敢去看到自己,因为害怕失望,害怕不能原谅自己。我想,我的父母不知是否也有一样的心路历程,或许他们没有,他们也许一直在逃避,直到我决绝离去。他们如何想,对我来说已经没有关系,不再在道德层面进行拉锯战才是我需要的。 其实,父母对哥哥的宠爱一度伤害过我的感情,但那也是我努力学习的动力,因为学习成绩是我唯一能打败我哥的东西。 对于小帅的学习成绩我不是很在意,大概是因为自己从来没被父母管理过学习,我莫名相信小帅也能自己搞好成绩。然而结果并非如此! 花花世界可以让小帅分心的事情太多了,游戏、动漫、还有各种玩具。我曾经在他的房间里清理出各式拼装汽车共二十八台,我问他:“干嘛需要买这么多一样的东西?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他回答不上来,支支吾吾半天说:“有的电机不同。”至于钱的来路却没有说。 我很担心,小帅这种毫无节制的欲望很可能将他引入歧途。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生活,老人都是比较宠溺孩子的。我猜他买玩具的钱是爷爷奶奶给的,但这种无限的占有欲任意生长,终会在他无力支付时变成某种恶。想到这些,我把学习的问题放了下来,开始与他讨论怎样赚钱的问题。 我问他将来长大想干什么养活自己,干什么赚钱买玩具。他说他想开个玩具工厂,这样就可以既赚了钱,又不需要花钱买玩具。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决定引诱他发明一个玩具,我说:“妈妈不反对你玩玩具,也不心疼钱,只要你你造出一个新玩具来,花多少钱妈妈都愿意,咱们玩也要玩出名堂。” 我暂时放弃了对他学习成绩的要求,出钱鼓励他研究玩具。他不负我望,几天后交给我一个可以爬墙的拼装车,他说:“这是一个爬墙的机器人,这只是他的身体,我还要给他加上手臂和腿,还需要一些齿轮和传动轴带动手臂和腿。” 作为工科出身的谢小米仔细研究了这个玩具,发现了其中的妙处,臭小子只是将一个小风扇反向装在车地盘上,在电机启动时利用车身和墙面间的负压就可以保持贴壁行进。 针对这个发明我们全家都给予了高度评价和赞许,同时鼓励他继续努力。不知是不是众人的关注让小帅感到了压力,他放弃了继续完成这个机器人的行动。 我再次表示赞成,赞成他的放弃,我讲话头引向学习,“机械传动和电路方面还需要大量的物理学知识,这些对现在的你来说不是完不成,只是如果你学过了那些知识后再做这个可能更轻松。” 那一年小帅十岁,完成了一个创新之举,也经历了一次轻松的放弃。很多年后我回顾这件事都无法说清其中的对错,或许根本无所谓对错,只有利弊。 利是小帅看到了我无条件的爱和包容,弊是他在爱中体验到了软弱退缩带来的舒适感。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和孩子的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大家庭无条件的爱让他性格中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表现得做事非常没有耐心而且喜欢投机取巧。他擅长玩弄人心,我们给他请的每一个家教都被他搞定,都偷偷帮他写作业。 为了搞定我,他对奶奶说:“我这样活着真没意思,太累了!” 奶奶被他吓得不轻,转头就打电话告诉了正在上班的我,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关注小帅的心理健康,不可以管得太死太严。显然,在奶奶看来小帅的那句话意味着他有自杀倾向。 我接到这个电话感觉想笑,臭小子糊弄老太太一套一套的。 其实,我已经放手不管他很长时间了,培训班交了钱说不想上,我就由着他不上,问他最近学习怎样,他也爱答不理,问急眼了就说:“你别管,我自己知道努力。” 这个臭小子还想得到更宽松的环境,我也是醉了。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前夕,我终于意识到这孩子可能会面临重大的危机。 小帅的智商是足够高的,初一时成绩也很好,以至于初二到初三我都放任了他,他说不用我管他自己知道,我对他说:“路是你自己选的,你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段时间我可以不管你,你自己知道努力就按自己的方向去做,但如果有一天你要翻船了,我还是要管你的。”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这是我的人生准则,也是我有一天挣脱牢笼的法宝。 说完我就真的不管也不问他的学习了,哪怕去开家长会我也只带人不带心,我在等待,等待一个不意外的结局,我希望用结果告诉他他的怠惰逃避会有什么后果。 这种完全大撒把的结果是老师告诉我的,“从最近一次调考的成绩看,他可能无法拿到初中毕业证。”得到这个结果是在中考前两个月的时候。 接下来我和小帅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唇枪舌剑的斗争,我对他说学历对将来进入怎样的社会圈层的重要性,他说在超市当收营员也一样可以养活自己。我说如果他愿意读书我可以供他一直读到他不想读为止,但如果他现在就不读书,我就只能将他逐出家门自己养活自己。他对此沉默不语,但明显是恨上我了。我无法说服他重拾信心,他已经准备破罐子破摔了。 第三十六章 这让我深感后悔,对自己在这近两年时间的放纵行为十分自责。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也没有经历我那样孤独的童年,内心的软弱一直在战胜他,我害怕与他发生冲突便逃避了看到他的问题。我甚至期待他看到我的正确性,从而放任他的错误行为。 不得不感谢谢小米性格中坚韧的那部分,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再一次力挽狂澜,中考倒计时二十八天,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在外面餐馆吃饭,我在饭桌上再次谈到学习的问题,小帅愤怒了。我们俩差点在餐馆打起来,老木站在我俩中间,挡住了小帅的拳头,他很明确地告诉小帅:“这是我老婆,你别想动她。” 老木这句话说的,后来想起来我就想笑,虽然在儿子的教育问题上他与我有很多分歧,但关键时候他都挺了我。 那天的饭局不欢而散,回到家我就进行了一次母权专政。 小帅的屋子里没开灯,他气鼓鼓坐在黑暗里。我黑着脸走进屋里四处看,目光从小帅的脸上划过却没有停留。 小帅满眼惊慌看着我,他看着我把他的书包整个倒过来,东西全部落在床铺上。我呼啦啦一通翻找,收缴了手机、笔记本电脑、游戏卡、手表和所有与学习无关的东西,包括钱。 小帅气得暴跳如雷,对我大呼小叫,却没敢再向我伸一个手指头,我全然不理睬他。清理完东西,我坐下来静静看着他。小帅流着眼泪对我嚎叫,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童年,小帅变成了歇斯底里的谢小米,而我成了我的父亲,我在微笑。 许久,小帅停止了无谓的哭闹,我也从幻境中回神,恢复了理智的思考。 我对小帅说:“该给你的自由我给过了,现在是你为这一年多的放纵买单的时候了,艰苦奋斗二十八天,人总要为自己的未来负责,不能只想着舒服。”我的声音很大,大得我自己都觉得没有必要。 对小帅说完我转头对老木发号施令:“你们俩从今天起把这堆卷子搞清楚,所有做错过的题都要搞懂,只有二十八天,一起努力吧。”这次我减小了音量,维持了一个温柔妻子的形象。 我转身离开小帅的房间,余光瞟见老木嘴角的微笑。 此后的很多天我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里,带娃学习的重任交给老木我很放心。 中考成绩出乎意料的好,不仅可以毕业,小帅的分数还超过了一类高中线十五分。 小帅从外面赶回来向我汇报这个喜讯,我看到他因激动而全身颤抖,说话也是语无伦次磕磕巴巴的,“妈,妈,我,我分数出来了。” 我微笑看着他,其实不用他说我就知道他一定考得很好,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如果没考好肯定躲在外面打游戏去了。 “487分,妈,我考了487分。”小帅说话的声音都哆嗦了。 “就知道你可以的,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只要不懒,努点力就可以考得很好。”我笃定着他的能力,这让小帅的脸上光彩熠熠,我接着说:“快告诉你爸,让他知道这些天没白忙。” 在小帅的教育上我没有让自己童年的悲剧重演,也没有为了补偿自己的童年而对他过渡宠溺。我和他大多数时候保持着陪伴和鼓励的姿势,在关键的时候我会强调我们各自独立的关系。这给他很大的压力,但也是巨大的动力。这是我从原生家庭中学到的事情,谢小米在九岁前经历的独立和自由给了她旺盛的生命力,让我们在此后经历人生的艰难时没有立刻倒下,这是我可以给小帅的最宝贵财富。 我没有指望他成为我的骄傲,只希望他有一天独自面对生活时过得比我幸福,我想我办到了。 清晨,我们乘车上了去西双版纳的路,车开了大半天,途径中缅边境的打洛口岸我们在导游的带领下去购物点,我给自己和小帅各挑了一件玉器。 下午三点钟我们到达西双版纳,这里的温度比玉溪高了五六度,下车后我们都感到很疲劳,这种疲劳和我以往的无力感不同,是那种精神无法集中的感觉,四肢并没有感到酸软,所以我没有吃小明。 导游带我们去看孔雀放飞的表演,谢小米看到很多孔雀尾巴毛都没了,她在朋友圈里大力吐槽。 接下来参观热带雨林,谢小米对热带植物的生长方式非常感兴趣植物之间的共生、相互绞杀让她联想到了人与人的关系,她对我说:“这就是世间万物的自然道法!相生相克,寻求平衡之道才能共同繁荣,一旦哪一方想占据绝对优势,结果就是不死不休的战争。” 我们在热带雨林中穿行,看到几只猴子在远远的树梢上观察我们,我想拍照,但无奈距离太远拍不清晰。 本以为它们不敢靠近人,但接下来的场景却让我大跌眼镜。有只小猴子不知从哪里突然跳出来,快速从眼前闪过,随即我就听到有人惊叫。定睛一看,原来小猴子发现了一位客人塑料袋里的玉米竟然直接来抢。它的动作相当迅猛,还没等我们看清,它就撕开了塑料袋抓了一根玉米。 小猴子得手后快速逃走,我们呆呆站在原地错愕。这时来了一只大猴子,大猴子比较文明,它坐在石阶上挡住我们的去路,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游客手中的塑料袋,塑料袋里还剩一只玉米。 我们从老猴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得玉米誓不罢休的决心,游客老实交出了余粮,老猴子起身让开了道路,蹲在一旁的栏杆上慢悠悠啃玉米。 从老猴子身边经过时我不敢看它,不知为什么我对这种年纪大的动物总有种恐惧,隐约间总会联想到我的父亲。 事后谢小米把这段有关猴子的经历写在了朋友圈里,她觉得这是件十分有趣的事情。 我们在勐海待了两天,住的是万达的五星级酒店。酒店什么都好。就是太大了,从房间走到大堂要花十分钟,我几乎感觉要迷路了。 这次旅行后我决定停止服用小明,哪怕感觉有点不舒服我也不再吃它,因为我想试试看那些症状是否真的会让我丧失生活能力。 第三十七章 谢小米这段时间占据了我的生活,她在朋友圈疯狂发文字、讲笑话。她发: 有一个记者去采访精神病院长。记者问:“你们怎么验证病人好了没有?” 精神病院长说:“我们把患者的腿用绳子绑在椅子上,告诉他们,你们玩石头剪刀布,谁赢了谁就可以出去。然后我们就走开,暗中观察他们怎么做。” 记者说:“这不是正常人也能做的游戏吗?” 院长说:“不对,正常人不会被绑在椅子上拼输赢,正常人会用能活动的手互相解开绳子。” 我知道谢小米想用这个笑话说明其实大家都有精神疾病,如果用正常逻辑考察每个人的行为,几乎所有人都会发现,自己的行为时常有违常理。 但这个事实太残酷,说出来太不照顾观者的情绪。我严重怀疑她这样会不会搞乱别人对我的印象,更加认为我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隔了几天谢小米又发了一条: 我是必死的凡人,我的时间、精力都是有限的;有很多事我做不到;我不需要去讨好所有的人;我会远离不尊重我的人;我会回击挑衅我的人。我是必死的凡人,活着每一天我都在精进在努力,我会守卫我爱和信任的一切。------《权力的游戏》 这是她在鼓励自己,她确实很努力地践行这句话里的每一句话,但说出来真的好吗?我总在怀疑交流这些心底东西的意义。 或许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所以害怕被人了解,我习惯了用直接命令的语气去完成简单的沟通。 谢小米选择相信,她相信自己的判断精准有力,她相信她发的东西会引起共鸣,所以她敢于发表自己的意见和观点。 我搞不清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谁更令别人感觉不舒适,我是在乎别人感受的,人活在这世上时时刻刻都与人发生关系,我们必须努力去经营好这种关系不是吗?谢小米好像更看重她自己,想说就说,想玩什么就去玩,完全不管别人怎么看她,我们是同一个人生经历中分裂出的两个性格迥异的人。 从云南回来,迎接我们的是一场大雨。夏日的炎热消散了些许,但我还是不想出门。朋友阿海打电话来让我出去他的厂里坐坐,我极不情愿地去了,没想到这次的约会是为了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阿海和我谈到了一家公司,问我了不了解。 我说:“这个公司我听说过,但是他们的产品走的是低端市场,我没有关注过。” “他们现在想开辟高端市场,想找一个设计师合伙。”阿海笑着看我。 我明白阿海的意思了,但心中有些犹豫,“这种公司的产品大多靠抄袭,可能不适合我。因为这种习惯了抄袭的老板,不懂怎么用设计师。” 其实设计师也是分圈子的,高端设计师从来不屑于去低端品牌工作,哪怕工资再高也不乐意。倒不仅仅是因为怕降低了逼格,主要问题是害怕工作环境和思路不对,影响创作。 习惯了某种思维定势的人,想要改变,很不容易。特别是那些思维逻辑曾经成功过,也还在继续帮他们获利。这时,他们哪怕为了获取新的利益增长点,想要吸收新思想,也很难放弃原来的习惯。 阿海说:“做低端市场肯定是抄袭啊,但现在他们想做高端了,思路也就要变了,他们其实也不知道怎么做高端市场,这正是想请你合作的原因。” 谢小米在心里提醒我,这件事可以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于是我对阿海说:“可以先谈谈,看看怎么个思路。” 阿海拍着胸脯说:“我看好你们,这个老板我认识很多年了,绝对仗义。” 那天他说了那位大老板很多好话,听得我心潮澎湃。事后我找熟悉的供应商打听了一下,那家公司资金雄厚。基于这些调查了解,我觉得这份新工作还不错,只是工作地点离家稍远了一点。但这也没关系,或许离开家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整天和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目标在一起,也是一种折磨不是吗? 我搬家了,从这个令我失望透顶的地方搬了出去,我告诉老木因为新上班的地方离家太远,每天开车上下班就要花掉两个半小时。 老木表示理解并同意,这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只要我肯上班,他都会举双手同意。我想他也希望我离他远一点,这样一来就没人烦他了,他可以想干嘛干嘛,说不定还可以趁机找个相好的。 我们还是名存实亡的夫妻,我曾经担心老木会爱上别的女人,想过如果那样就让他提出离婚好了,至少这样可以表示我从未放弃过。 谢小米说:“别想男人提出离婚,一般男人都不想离,这是有研究数据支撑的。就这样挺好的,你们各顾各的,各玩各的,不为情所困对你是件好事情。”我被谢小米的话安慰了,心下得到了片刻的安宁。 我在距离公司不远的地方找了一家两室一厅的房子,本来想找一室一厅,但实在是没有。房子在一个绿化很好的小区,物业和停车费也不高,除了房子稍微旧点,还有几只不亮的灯泡和不能用的洗衣机需要更换,我对其它的一切都很满意。 我添置了很多漂亮的床上用品,还给房东留下的旧沙发铺上了漂亮的毯子,经过我的一番打扮和清理,这个新家看起来非常温馨。我向往美好的生活状态,也十分爱干净,喜欢让人觉得我有洁癖。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请老木来参观我的新居,他进门后主动找扫帚帮我打扫,还检查门锁是否安全,虽然我们没说几句话,但他的表现说明对这个新居也很满意。有一刻我甚至幻想他会经常来这里与我一起小住几日,但当我提出他有空可以来住的时候他没有回应我。 小帅知道我搬出家后也没说什么,但我明显能感知他内心的焦虑。天底下的孩子大概都希望父母之间处好关系,我搬出家在小帅看来约等于和他父亲分居。尽管我用上班太远这样的借口来解释,但这并没有让小帅感到安心。他的沉默让我隐隐有些担心和愧疚,我大概是让他失望了。 大概是从小我就教育他,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所以他没有干涉我的选择,我们都回避了对一些可能性的讨论。 这让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她曾经哭着问我:“如果我和你爸离婚,你想跟着爸爸还是妈妈?”那时我不知为何感到很高兴,我紧紧抱着母亲说:“我跟妈妈。” 后来,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母亲一辈子都没有和父亲离婚,这段记忆都快从我的记忆里消失了。 第三十八章 我开始全心投入到工作里,这次的工作与以往不同,我被一家大公司老板邀请成为合伙人,创立新品牌新公司,不需要我出资,由我管理设计团队,每年按20%股份拿利润分红,当然这个分红要扣除我每月拿的工资。 谢小米觉得这个方案很合理,以我的能力年度分红拿个百把万不成问题。我们签了合同,开始筹备这个全新的品牌,按谢小米的要求,新品牌必须脱离大老板原来的公司,也就是说我和大老板要重新注册一家公司。 在这个新公司的注册问题上大老板开始讨价还价了,他建议工商登记时我的注册股份占比改为2%,他说:“毕竟你没有出资,今后我们还要扩张,到时候按比例需要投入新的资金,估计你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是不是?” 我想想也是,于是点头。我答应他的关键原因是这份工作很有挑战性,我将以一个全新的面貌在这个行业出现,成为一个名义上的老板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还有一点很关键,我觉得到老板前期提到的方案我已经占了大便宜,现在做出让步也是表示自己的诚意。 谢小米觉得大老板这样做的动机非常明显,“他只想利用你一时,牌子建起来了,他随时可以用最小的代价把你赶出去。” 我同意谢小米的看法,但我并不想拒绝大老板的建议,“打工也是随时都会出局的,至少在这里我可以尝试一次当老板的滋味。再说不是还有合同吗?那20%的分红总跑不掉吧?”我对谢小米说。 我有时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软弱到不想与人抗争,我觉得埋头做事比和人打交道来得轻松,于是我把自己埋在创作里。 办公室是我规划设计的,简洁干净的白色调里夹了点灰黑。大老板的夫人送来了很多绿植,还在我的办公桌上摆了一个小山水景观。 这位老板娘很喜欢来我办公室,我知道她很不放心她男人和我之间的关系,但我又能怎么办呢?女人就是这么不可理喻。 她旁敲侧击问我住哪里,我告诉她为了上班方便我在附近租房子住,她又问我:“那你老公不想你吗?” 我说:“我每周回去一次。” 为了打消她的顾虑,我在朋友圈里发周末回家和老木吃饭的合影,还配上了肉麻的文字。然而她还是不放心,每每看不到她男人,便跑来我的办公室里转悠。我问她找我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我想看看你们进展怎样了。” 我们新品牌新公司是我和她老公合伙的,她老来转悠让我感觉内心很不舒适,隐隐感觉这女人会坏我的事,但具体什么时候怎样做到我完全无法得知。 这个世界明面上的真坏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假好人,他们看起来无害,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给你致命的伤害。谢小米提醒我要注意这个女人,我也知道,但我能怎么办?难道啥也不干整天和她斗心机? 谢小米说:“其实这女人就是闲的,整天心里没别的事情,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都要和她抢男人。据说公司的钱全部都掌握在她的手里,杯弓蛇影,她这种人会得大病。” 这老板娘确实得过大病,癌症,她喜欢在人前讲述她的疾病,好像活下来了就证明她是个英雄。是啊,抗癌英雄,很多宣传都说到了这个词。 谢小米看过的医学和心理学书中提到,那种癌症是因为心情压抑造成的,我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有本书的名字叫《生命的重建》作者是露易丝.海,书里说:“当你患病的时候一定要环顾四周,看看需要原谅什么人,如果你已经原谅了所有人,但还是没有好起来,那么也许你忘了原谅你自己。” 透过这个老板娘,我联想到了自己。我要原谅谁呢?原谅父母吗? 我原谅他们了吗?好像已经原谅了,又好像没有。我无法忘记一些事情,因为他们留给我的羞耻感、无力感时常如影随形。 我也无法原谅自己,讨厌软弱,但我几乎在每一刻都在看到自己的软弱,讨厌愤怒,但我看到愤怒总在我胸中游走。 我想到了网络上流行的一个句子:“知道了很多,我们还是活成了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有些刻进了身体里面的东西是无法用讲道理的方式来消除的,这大概才是命中注定这个词的真正含义。 白天,我把所有精力用来工作,反复修改前期样品的同时不断出新,我一边折腾身边的工作伙伴一边给他们打气。努力让他们相信跟着我的思路走结果必然成功,我知道他们很疲劳,与我共事的人不累是不可能的,因为我的精益求精他们的自信会被反复打压,我只期待产品上市的那一天快一点到来,只有那时他们才会看到自己的努力并不是白费的。 我拼命创作新品、找资源、拉关系,还要协调照顾员工和老板一家的情绪,我希望自己面面俱到毫无疏漏,每天都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晚上回到新居,我不敢再思考白天的问题,谢小米拼命打游戏,到处在论坛里发表她那些抖机灵的评论,其实她是在网络世界里发泄我压抑的情绪,和展示不被现实接受的自尊。 我告诉自己这样过很充实,有时我分不清充实和焦虑之间的界限,觉得如果往好处想那就是充实,如果往痛苦上引那就是焦虑。我暂且把这段日子说成是充实的吧,毕竟每一个当下我的身体都感觉有力,哪怕着急担心着一些事情,也都没有让我产生那种想躺下不动的念头。这是一段精力旺盛的日子,我的身体在向我传递这样的信息。 两个月后我拿出了第一批准备投产的样品,对于我的样品大老板表示看不懂。 这不奇怪,大多数老板都表示看不懂我设计的东西,他们其实想看到的是一个确定的结果,如果一个产品大卖,他们自然就看懂了,事后诸葛亮谁都会,但设计师干的是预判审美的活儿。 老板们总在事前想知道我为什么觉得这样的衣服能好卖,也想在产品得到市场验证后得知我的方法,他们总相信通过我的讲述,可以得知一个赚钱的秘密法门。 第三十九章 我并不想藏私,但是艺术、美感这种东西是无法说清的,当我沉浸在设计稿中的时候其实看到的不是纸面上的线条,我看到的是活生生的女人。那些女人在我脑海里搔首弄姿,穿着我给她们设计的衣服出入在各种场合里。那是一种奇妙的幻境,可以随时变化面料和细节的幻境,这种虚幻的东西说出来,必定会引来别人看精神病一样的目光,所以我不能告诉他们实情。 我只能抛开美丽幻想这种纯意念的东西和他们谈工艺谈版型,这些他们能听懂,并且觉得自己可以做的比我更好。其实在版型研究上他们也无法比我做得好,仅我亲自试衣这一条,他们就做不到,我穿过上万件热卖产品,不同风格的衣服在人体上应该呈现怎样的状态,他们很难比我更清楚。 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摸自己的身体,关键尺寸的变化我一清二楚,车间里的大货与我的样衣有一公分的误差都可以被我的身体感应到,这让很多工艺师叹服。 谢小米觉得这些老板根本不想了解这些,因为他们不愿承认自己不够有天赋和不够努力。人人都希望自己才是强者,甚至是王者,他们宁愿选择相信别人是因为某种机缘巧合的手段获得了利益,也不肯承认别人比自己更用心。 不知出于什么动机,大老板邀请我帮他去试穿他原来品牌的样衣。我去了几次,老板娘似乎从这件事里找到了进一步插手我们新品牌的机会。 老板娘来我的办公室看我审版,我看见她居然拿出了手机偷拍视频。这是我不能容许的事情,新品牌的新品还没上市前都是商业机密,而且我们品牌的定位比原品牌高端,如果她要偷我的款式来冲击我的市场就肯定会坏我的事。 “梁总,不要拍照,我们的这批产品搞出来很不容易。”我当场制止了她。 她慌忙收起手机,脸胀得通红说:“没有,我没有拍照,我,我只是看一下手机里的短信。” 看短信需要把手机举得和脸平行?看短信需要慌慌张张一边看屏幕一边看我?我自然不信她的狡辩,但我冲她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追究这个问题。 隔天我向合伙人,也就是她的老公说了这个问题的严肃性。关于高端品牌和低端品牌的差异,我们曾经讨论过,这里面关键点就在于设计师对时尚的演变的预判,超前的研发才能带动超前的消费,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大家都懂的。低端市场靠抄袭、低价和巨量来冲击市场,这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我无可厚非。但如果同样的货品同时进入两级市场,对高端市场的品牌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大老板明确表态不会将我们的产品放到他们低端品牌生产,这件事他也会去提醒他的老婆注意。 谢小米一直在看好戏,她对我说:“你信不信,转头他就会回来对你说他老婆并没有偷拍,是你误会了。” 我觉得不太可能,除非他不在乎搞坏我们的关系,这种现场抓到的事情如果还要抵赖,后面就不知道还会发生多么糟糕的事情。 谢小米的话后来得到了应证,大老板果然来对我说:“你多心了,我们怎么会那么傻?新牌子一件赚一百,老牌子一件赚十块,这个账我们还是算的过来的。” 面对他的逻辑分析我无话可说,当然我也不可能说我这样看他们就错了,人家夫妻同心,又怎么容得下我这个外人去置喙,他的反击也是可以理解的,是我太单纯了。后来事实证明他们还是把这些款式放在了低端品牌销售,但那已经是我离开后发生的事情。其实后来我分析,我的这次行动大约是让他们看清了我捍卫自身利益的决心。 这件事情过去后我没有太放在心上,接下来的生产需要我投入大量的心力。我发现这家老牌大厂用的原材料价格并不便宜,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按说这种每年生产能力巨大的厂都能获得供应商最低的价格,但在我看到的报价单上却比一般的小厂价格还高出了不少。 我亲自找供应商询价,价格谈判这种事我原来经常做,供应商很快表示给我的品牌降低供货价格。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举动让我得罪了小人。 我们新品牌没有专门的供应经理,下单后,我会通知原公司的供应经理老杨帮我们告知供货商,价格也由老杨与供应商谈。老杨看样貌是个非常老实,能吃苦耐劳的人,我没想到他敢在我的牌子里捞油水。 估计是我把价格谈得太低,老杨完全没有捞油水的机会,于是他恨上了我,这也是后来他给我使了个大绊子的最初原因。 当然,光靠他一人之力是不能撼动我在这个公司的地位的,但他成为了对付我的绝佳武器。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知道的时候我已经被请出了公司。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那天我刚刚到公司就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大老板给我微信发了两张图片,接着又发一段语音说:“这批马海绒的面料出了问题,我正在裁段。” 图片里是我们的样衣和车间生产的首件,首件的面料严重拉毛,看起来像穿了几年的旧衣服。 “那就别裁啊!这样的面料不能做成衣服,我马上到裁段来。”我回复信息。 大老板回复:“你在办公室等我,我马上过来。” 我在办公室里心里乱糟糟,心想最好是把这批面料退掉,但老杨说过这批面料是现金拿回来的估计不能退,我当时并未察觉这是个陷阱,只想着实在不行就只能把这批面料废弃不用了,钱方面吃点亏算了。 大老板风尘仆仆走进我的办公室,后面跟着裁段主管、车间主管和供应经理。他们把衣服摊在茶几上,然后齐刷刷看着我等我做决定。 我拎起衣服看了又看,心头的火直冒,“面料都裁了吗?”我按住火气低声问,但脸上肯定是不好的。 “都裁完了。”裁段主管说,我的脑袋当时就炸出一片空白。 第四十章 半天都缓不过劲,我努力深吸几口气说:“都废了吧,”我心说你们下剪刀前没人验布吗?看看样衣啥样这面料啥样,这样的东西怎么能下剪刀呢?这些埋怨的话都被我忍住了,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他们给我下的套,如果知道我一定会当场指出他们的问题。 当时的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这次的损失是多少,我问老杨:“这个黄色的面料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给设计师确认?” 老杨说:“昨天晚上回来的,你们都下班了,车间正好今天要没活做了,裁段就把料子都裁了。”他依然看起来老实本分一副不会害人的模样,说的话句句合情合理。 我颓然坐在沙发里说:“这些裁片做成衣服也卖不出去,还要浪费工钱,算了吧,都作废吧!你们要通过这件事接受教训,以后动剪刀前要验布,这是基本要求,不验布就下剪刀出了问题是要负责任的。” 其实在控制原材料价格初期,我就已经得罪了裁段的人。因为里料一直都是直接由裁段找供应商进货,我将进货成本降低后,裁段的油水被断掉了,裁段配合这个阴谋的完成也是不出意料。 大老板示意他们离开,他对我说:“这批面料废掉太可惜了,做成衣服说不定能卖掉。” 我坚定地说:“我们是新品牌,第一批产品就出这么大的问题是会打击品牌形象的,我坚持我的意见。”这是我第一次与他意见相左,但我尽力保持了淑女的端庄和温婉态度与他沟通。 大老板走了,我知道他很不高兴,但我没想到他会用这件事为借口要求我离开公司。 第二天,我准时到达公司,大老板在一个小时后出现在我的办公桌前,他直接对我说:“你知不知道自己的问题?” 我被他的语气和问话搞懵了,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突然表现得很生气的样子说:“你这样我根本合作不下去!我现在就是来通知你的,我们的合作关系终止了。” 我的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他说的我的问题在哪里,难道是因为昨天没同意他的看法?但其实这件事就算我不同意,他想怎么做还是他说了算,毕竟车间是他的地盘。难道是我的态度不好?我自问并未出言不逊,或是对他表达过愤怒的情绪。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谢小米在心里骂了很多脏话,都被我按下了。冷着一张脸拎着包走出办公室,然后开车离开了公司,我没有对员工说一句话,我知道大老板的话他们都听到了。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直接将我逐出了公司。 我茫然开着车在外面游荡,不知自己该去哪儿,脑子里回顾着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却理不清头绪。 “我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我说。 谢小米咬牙切齿说:“你什么都没做错,你是被他们阴了,第一批样品出来了,他们觉得可以不用你了。” “不,这种可能性不大,我还是有价值的,这只是第一波产品,这个品牌才刚刚开始,后面难道不准备赚钱了?”我不能接受谢小米这样的推断。 谢小米说:“你以为他们真的想做好这个品牌?他们只是想临时利用你一下。你想想老板娘那个德行,长得比猪还胖,心眼比针鼻子小,她容得下你吗?枕边风不知吹了多少遍了,她前面给你使绊子使了不少你都装看不到,车间生产在她手头握着,空着都不给你做衣服,问题面料一回来就裁完了,她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就你总是掩耳盗铃假装看不到。” 我的头晕沉沉的,我知道谢小米说的都是事实,可有些事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能怎么办呢? “我总不能一开始就和她吵吧?车间里的问题合同里是说好了的,由老大负责车间生产环节,老板娘其实卡的不是我,是她自己的老公啊。”我说。 “你不用和她吵,这是他俩合演的一出戏,其实逻辑根本说不过去。他们根本就没想过讲道理,恶人自有天收,让他们赚钱买药吃。吃一堑长一智,这次看走了眼,下次再不上这种洋当了!” “可我现在怎么办?他当着那么多员工直接赶我走,我还怎么面对他们,这些人都是我一个一个招来的,我对他们没有交代啊!还有,在这个行业里多少人都看着我?他们会怎么看,怎么说?” “先不想那么多,合同不是白签的,你等他找你谈条件!还有,现在去找阿海,问他怎么给你牵了这样一条线。” “这样好吗?不会把中间人也得罪了吧?” “你要不要再怂一点?你谁都不敢得罪就等着被人欺负死吧!” 我无力麻木的心被谢小米的这句话打击得支离破碎,愤怒的泪水涌出眼眶。是的,我这辈子招谁惹谁了?为什么他们总可以欺负到我?我为什么还总是在为他人考虑? 谢小米快速接管了我的身体,我躲在黑暗中哭泣,她帮我办好了后续的事情。找中间人阿海说明情况,表达愤怒和提出要求。 她回公司和大老板谈判,大老板如临大敌请来了律师,谢小米并未与他们做多的周旋,安静完成了解除合同的手续,然后回到办公室安抚员工。员工们得知公司并未因她的离开而结束,他们都安下心来了,有两个年纪小的设计师抱着她哭了一场,她只是笑着拍拍她们的后背,什么也没说。 我看着她冷静处理完这些事,但我们的身体因为我的委屈和痛苦一直在轻轻颤抖。谢小米的意志再坚强也无法控制我们的身体,她即使表情冷酷到底也没能遮挡住苍白的面色。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我躺了两天两夜,泪水一再从眼眶中滑落。谢小米也心情不好,连游戏也不想玩,我们睡觉、醒来、哭、回忆每一个细节。我发现自己真的遇到了坏人,我祈求上帝给他们带来厄运。 虽然这种思维混乱的状态对我并没有任何好处,我还是无法停止思考,并且沉浸在不断的自我否定和伤害之中。其实我根本没有发现这件事真正的前因后果,得出正确的结论已经是在一年之后了。 那天老木如往常一样在晚上七点半给我来电话,自从我搬到外面住他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电话。我开口就哭了,这是我在老木面前第一次示弱,我告诉他我被人赶出公司,我向他述说别人的坏和自己的悲伤。 老木在电话里说:“没事的,没事的,多大点事啊?不高兴就回来吧!” 老木是那种典型的直男,完全不会安慰人,他时常把“多大点事儿?”这样嘲讽的话当作安慰之词,原来我总觉得他这样说很让人厌恶,他分明就是想表达软弱是没有用的这层含义。 我厌恶软弱,更害怕他说我软弱,所以我总是不喜欢听他这么说。但此时此刻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很动听,他是想安慰我,这并不是多大的事儿。 我问他:“我回来你养我吗?” 这是我想了很多年都没敢问出口的话,此时冲口而出,谢小米竟然没有拦着。她大概是太累了,也或许是不想阻拦,我就这么赤裸裸把脆弱呈现在了老木眼前。 第四十一章 老木说:“回来,我养你!多大点事儿啊?” 我的天,他终于说他愿意养我了,我的心呐~那一刻差点飞起,这是多么让人动心的情话!能听到老木说出这句话我觉得丢了工作很值得。 “我心情不好,暂时不想回家。”谢小米说。 她确实心情比我更糟糕,不玩游戏不学习这是她这么多年都没有出现过的状况。谢小米一直都是我们中那个强大的存在,是她如野兽般的悍勇支撑着我们的生命,而今她突然奄奄一息,支撑我们的只剩下老木的那句:“我养你。” 老木说:“那就休息,别想太多,什么时候想回来就回来,没事的。” 这个电话拯救了我,哦不,是老木的爱拯救了我。他一直都没有放弃我,他一直在默默守护着我,是我一直在怀疑。我害怕失望,害怕他看到我的软弱,是我不敢沟通,还要伪装成强大的模样,用审视的目光看待他的一举一动。这一刻我看清了老木,也看清了我自己。 我想回家,回到老木身边,但谢小米不同意。她的自尊严重受损,这次的屈辱让她觉得不甘心。 “让我安静地思考几天,等我能平静了再回去,这种时候回去不好。”谢小米很严肃地对我说。 我答应了谢小米的要求,她一直都是理性的思考者,她的直觉也经常正确。这个时候的我们太脆弱,她不想在脆弱的时候做出任何决定。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开始静下来思考,思考人性和我们自己。 谢小米问我:“我一直很努力是不是?” 我说:“是的。” “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害怕自己不够好,如果我不够好就不配得到想要的东西,我就感到羞耻。我总是害怕自己不够好,我脏、吵、无用、一张嘴,我不配得到想要的东西。可我现在足够好了又怎样呢?我漂亮、聪明、还能帮人赚大钱,他们又开始嫉妒我,给我使绊子,他们用这种方法羞辱我,现在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偷笑,像一群贼一样,因为暗算了别人而得意!” “你不要这样想,我们不要去想那些坏人。不值得为这些人的看法伤了自己。” “怎么能不想?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人不是还要吃亏?” “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 “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 “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他们只是占了一时的便宜,这件事传到圈子里大家都会看清他们的真面目。” “他们有嘴的,他们这样的人坏得很,很快就会编出一堆我们的坏话。” 事实再次证明谢小米的推断是正确的,陆陆续续有人开始私下和我联系,询问这件事情。他们想告诉我那对夫妻在外人面前说我的坏话,我告诉他们我不想听,他们想知道我的看法,我告诉他们我不想说什么。 我是懦弱的,我不敢听不敢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关了一个星期,连出门的勇气都没有。直到烟抽完了,才拼尽全力鼓起勇气去了趟超市。 老木还是每天打电话来,我只是简单说两句就挂断,我不想让他跟着我一起不开心。 谢小米彻底萎靡了,这次打击对于她来说几乎致命。其实她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强大,这次打击让她多年努力坚持的信念崩塌了。“哪怕再努力又怎样呢?总有比我更强大的人,我战胜不了他们,他们就可以战胜我。”谢小米如是说。 生活对她而言是一场战争,她为了战胜别人不断努力,她其实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乎输赢,她是觉得如果她想赢,结果就必然是赢的。她在每一次输了后都寻找原因,久久不能放下,直到改进自己达到下一次成功。她在这种驱动力下变得脑力强大,但又精神脆弱。 我突然回忆起她打王者时的情景,那样的她是多么快乐的啊!不在乎输赢,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和攻击,那种简单的快乐真的可贵。 我努力想让她振作起来,但她连打游戏的兴趣都没有,我让她听课,她听了几节大脑就死机了。 半个月过去后,我觉得需要换个环境,来一次旅行,“但已经接近年关去哪里好呢?”谢小米问我,她对这个提议还有点兴趣。 其实她和我一样喜欢逃离现实和熟悉的环境,不同的是她能更真地看清现实勇敢抗击,而我喜欢活在理想里,期待现实温柔待我,我也温柔以待他人。 面临无处可去的囧境,我决定开始画画,因为画画能让我六根清净,沉浸在图画的世界里我就进入了幻境。 我一边随心所欲乱画一气,一边听着各种爽文,除了出门买点吃的东西,现实世界基本和我没有关系。面对我的沉默,业界的朋友们渐渐不再给我打电话,我对此感觉安心同时也有些焦虑。安心是因为这件事终将平息,焦虑的是带来的后果我不敢猜测,我害怕无法再继续在这个行业里找到工作。 不过不要紧,老木说他养我,这让我心里安定。虽然我的存款足够我撑到退休年龄拿养老金,我不需要他养活,但是他的这句话让我知道我的身后还有一个支点,这比钱重要。 周末我回到家里,因为小帅会回来,我不希望孩子感觉我是个不在乎他的母亲。我没有对小帅说我工作上的事情,但是相信他已经知道了,因为谢小米在朋友圈里发了公开声明结束与那个大老板的合作关系。 老木也没有提这件事,他只是张罗我们一家三口去吃火锅,他喜欢用食物安慰我,似乎喂饱了我就不会伤心。 我们一家三口吃饭的照片被谢小米放在朋友圈里,我知道她还是想在圈子里发出声音,她想知道还有多少人愿意对我们表达善意。这次的晒图效果惊人的好,我们收获了几十个赞,谢小米感到满意。第二天我还是如常般回了租屋,我们已经习惯了独自在这里待着,好像孤独待在这里可以疗愈我们的伤。孤独是我们喜爱的状态,没有人和我们在一起便没有人伤害我们,我们便无需焦虑。 我想到了一个关于小黑屋的实验,如果将我关在一个小黑屋里不知我能坚持几天,或许很长时间吧,因为有谢小米和我聊天。 当天晚上有人打电话来告诉我,那块面料大货其实根本没有问题,裁段是用布头上的拉坏毛部分的面料做的首件。事情真相大白了,一切都是谎言,他们做了陷阱让我跳,然后把这件事当借口踢我出局了。在整件事后我细细梳理了整个事件的脉络,大约猜到是那个丑女人作的妖。但她如此不遗余力陷害我,排挤我,仅仅是因为妒忌吗?我非常怀疑。 第四十二章 谢小米又开始听课了,这次她专注于心理学和人际关系学,她是那种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的个性,不认输不服输。我们没日没夜思索课程里的观点,结合现实中的人物进行分析。 谢小米说:“嫉妒真的可以让人疯狂,那些自卑的灵魂总在寻找攻击对象,似乎只有打败了她们幻想出来的敌人才能让她们获得安慰。这件事让我想到了妈妈,妈妈其实一直是恨我们的,得知爸爸侵犯你后她简直嫉妒得发疯。她觉得她的生活是被我们毁掉的。其实,她恨的人一直都应该是她自己,她的男人欺负了她的女儿,她的男人对她不忠,这些都是羞辱,对于这种羞辱她无能为力,她恨的是她自己,但她拿自己没办法,她又不敢反抗爸爸,于是她就骗自己说是我们勾引了爸爸,这样她的良心就不会痛。这个疯女人整天在外人面前装成温良贤淑的模样,在家对我们满口脏话。” 谢小米喜欢用批判和嘲讽的语气说这些事,我的头脑里总是充满各种画面。我记得初潮后的几个月,母亲羞辱她时的表情。 那时谢小米就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了,她其实一直很清醒,但她居然不愤怒这点还是有些奇怪。 谢小米说:“一点儿也不奇怪,我已经习惯了,习惯是个很有趣的事情,当你熟悉了一件事的时候就会有安全感,这就是习惯,你身处其中会感觉难受,但你不会因此愤怒。我有时会想笑,特别是她骂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在笑又好像在哭。” “我现在感觉愤怒了。”我说。 谢小米想了想说:“你大概是觉醒了。” “不对,你当时就是愤怒的,就是感到羞耻的,但是你隐藏了这些,或者说你屏蔽了这些念头进入你的大脑。你在去见医生的时候脸红了,你在外人面前是有羞耻感的,但你没有把这种情绪表达在妈妈身上。” “我不隐藏又能怎样?跟她吵吗?她那么变态,根本不讲道理的。而且那时候我又没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只能委曲求全了。” 我突然意识到谢小米其实和我是一样的,隐藏自己,不争不吵,压抑自己的情绪。我们都对现实感到无力,软弱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其实是一种求生的本能。 “你有能力反抗的时候也没有表达出这种愤怒。”我想引导出一个真相,我感觉那些以往不敢触及的东西正在我的头脑中变得清晰。 谢小米说:“那不是因为有那件事吗?那是件说不出口的事情,绕开了那件事,所有的愤怒都可以被看作是无理取闹,不懂父母的良苦用心。他们就是利用了这一点,不断对我们洗脑。他们总说都是为了我们好,说父母是不会害自己孩子的。” “不,他们不是对我们洗脑,他们是在对他们自己洗脑,他们觉得引导我们这样想之后,那些罪恶就会凭空消失,他们就还是说得过去的父母。所以妈妈会不断告诉你你是个坏女人,你不干净,你见不得人。她的潜意识里想让你忘记那件丑事,永远都不要提起。那件事不仅仅是你的伤疤,更是她的,她在用操控你的方法来控制她自己的恐惧。” 我找到了我自卑的根源,自卑与我是否优秀毫无关系,这是一种被他人刻意深种在我潜意识里的东西,是他人企图操控我的一种手段和结果而已。当我认同了他们,那么,哪怕我再努力,表现得再高级,骨子里我都会贬低自己,同时觉得别人瞧不起自己。 谢小米一直很努力在对抗这种自卑的情绪,童年压抑的愤怒时常会因为他人的一点不敬而被触动,我则是反复体验委曲求全带来的安全感。我们虽已经离开原生家庭,却没有离开它带给我们的伤痛折磨。 我们在这种一知半解的研究分析中渡过了很多日子,虽然在现在看来那时的很多想法还是简单粗浅,但这是我们走向改变的必经之路。 快过年了,糖糖又发来了旅行邀请,她每年过年都和我一起出国旅行,“这次我不想玩海岛了。”我说。 “去哪里?现在办欧洲签证估计已经来不及了。”糖糖回复信息。 “我找找吧,看免签的还能去哪里,你也找找。”我回。 一天之后,我们确定了去埃及。 想到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就让我兴奋,金字塔、埃及神庙这些东西遥远又神秘。远方这个词一直是谢小米最喜欢的词之一,她喜欢远离家和熟悉的人,似乎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可以放下所有过去。 两天后糖糖说梦梦想和我们一起去埃及,我心里有点担心但没对糖糖说。毕竟别人自己花钱,想去哪儿玩我没权干涉。 这是一次时间较长的旅行,回来时年也就过完了,对于这一点我非常满意。因为不用在老木家过年,不用面对那些亲戚。他们在一起总会问这问那,我害怕他们问起我这次工作上的事情。即使这些事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我还是觉得他们可能会认为我是个LOSER。说到底我那时还是太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这是自卑的表现。 老木从来不干涉我的旅行,很多时候还会赞成。这次也是如此,我习惯对他进行出行报备,他问了同行的旅伴后表示了同意,他说:“去吧,好好玩。” 我矫情的问:“你有没有时间和我一起去啊?” 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逢年过节我们最忙了,你去吧,帮我看看这个世界。” 我原来以为他喜欢我离他远一点,但现在想想这可能是我对他的误解,或许他更想表达的是对我的包容。包容我乱花钱,包容我不重视他的家人,包容我爱在外面野的灵魂。 其实我真的臭毛病巨多,不会做饭,很会花钱,不会说情话,很会装清高,不会照顾人,还很容易生病。当然我的优点也不少,不吵不闹,会赚钱,还长得漂亮。不知道老木喜欢我什么,不管他喜欢我什么,喜欢我就好。 第四十三章 埃及之行是我诸多旅行中最愉快的一次体验,在飞机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中途不知吃了多少餐,原以为坐二十多小时的飞机会让我崩溃,结果并没有,相反我觉得飞机上那个橙汁很好喝,睡觉睡得很香。 我们到达了阿斯旺机场是正午,外面阳光灿烂,仰头望去,满眼看到的都是蓝天白云,之前看攻略说到埃及要做好防晒,果然太阳大得惊人。我们把事先准备好的围巾都拿出来裹住了脸,看起有点像阿拉伯世界的女人。 出机场第一站直奔尼罗河畔,导游告诉我们整个行程有四天会住在船上。我们将行李放在导游分配的房间后去吃午餐,这个时候发现问题大发了。 围着选餐台转了三圈,我愣是没下叉子,果冻、土豆泥、蛋糕、橙子......这让我怎么选?我看了又看,发现并没有更多的选择,只能夹了一块蛋糕几片橙子对付了。 我自认是个不挑食的人,但这不营养啊,和我的每日食谱完全靠不上。好在橙子还可以,蛋糕简直难以下咽,那个甜度堪比直接吃白糖。 我心里开始打鼓,不知后面这些天怎么过,再看糖糖和梦梦倒是泰然自若的模样。我们吃了几口后开始六只眼睛对望,“我们走吧。”糖糖低声说。 “剩这么多不好吧?”我说着四下张望,满眼里看到的都是别人盘子里的红黄两色,大家表情看不出异样,但食物都是吃了一半便放下了。 原来大家都一样不喜欢这样的吃食,都在伪装成不在乎的模样,看清这个现实后我顿时轻松了。 梦梦啥也没说,直接站起来向外走,我受到鼓舞立刻跟上。我们出来时相视一笑,梦梦加快脚步大声说着:“到岸上去玩玩吧!” “好呀!好呀!”糖糖附和,跑着跳着下了船。 我有种做了贼一般的心慌,生怕被人发现我们浪费食物,好在糖糖一直吐槽食物太难吃,我才心下稍安。 我们一路向西南走,时常有人来与我们搭讪,有的是出于对我们三个外国人好奇,有的则是来问我们要不要买他们的东西。路上的东西我们不敢买,因为导游告诉我们埃及的治安不好,钱财外露很容易遇到强盗,于是我们装穷说自己没钱,匆匆逃掉。 走走停停,我们在河岸上各种拍照。太阳开始隐没在云彩后面,给云朵镀了金边,那金色又仿佛从天边流淌到了尼罗河里,河水波光闪闪似金色的鱼鳞,直晃得我们的眼睛眯起。 在一处长椅上坐下,这条长椅堪堪可以坐下我们三人,我们三人看着风景默契地保持安静。我猜大约是她们对我的了解才会如此安静,因为她们都曾经在我手下工作过,了解我喜安静的个性。 真是委屈她们了,我心中暗叹,主动挑了个话题,“这船上的饭太难吃了,每天这样,我们会不会饿死?” “就是,我最喜欢吃甜食了,没想到会有这么难吃的蛋糕。”糖糖附和。 “我倒是带了些吃的,但估计撑不了几天。”梦梦说。 糖糖跳起来面对着我们说:“我刚刚就没吃饱。” “我们继续向前走,看能不能找到个快餐店什么的。”我提议。 “好好!” 三人又继续走,糖糖这个高度近视的小瞎子居然最先看到肯德基老爷爷的招牌,她快活得像只小鸟,扑腾翅膀一样张开双臂向前跑,梦梦跟在她后面跳着尖叫。我们在肯德基老爷的招牌下拍照留念,照片里糖糖的剪刀手看起来分外招摇。 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水上肯德基餐厅,这家肯德基在一艘快艇上,整个餐厅只有四张桌子,我们进去时有个白人正在进餐,但很快就离开了,餐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人和一个餐厅服务员。要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想不到肯德基可以有这种形式的搞法,一个员工,八个座位,必定是不符合开店标准的。可见这是一个多么贫困的国家,都说超级企业卖标准,肯德基的标准在这里也不灵了。 我们胡吃海喝了一顿,希望这一餐能抵消对未来几天饥饿的恐惧。离开时遇到了同一条船上的一对母女,是糖糖认出了她们,我们与她们打招呼,一起又吐槽了一遍船上的餐食。 吃了几天糟心的食物,我开始对国内的美食有点向往。婆婆曾说:“吃不得是没饿着,睡不着是没累着。”此时我觉得也不无道理。 我们每天顺着船行进的路线看风景,尼罗河两岸是埃及农业最发达的地区,放眼望去满眼的绿。一开始岸边的神庙看得我挪不开眼睛,后来才知道,那都不算壮观。神庙这种建筑远观永远不如近距离触摸。 埃及的天似乎离地面特别近,阳光穿过干净透明的空气好像“咣当”一下就砸在了地上。身处神庙中,目光所及之处满眼的土豪金色,地面的沙砾是金色,石柱是金色,连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好像有一层金色。我伸手去触摸巨大石柱上的刻痕,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千年前的工匠用凿子敲敲打打的情景。幻境是那样真实,我似乎还听到了“叮叮叮”,金属敲打在石头上的声音,看到了工匠们黝黑的手臂上渗出的汗水,那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 壁画都是雕刻而成的,每一幅都是故事,关于诸神和人类的故事。在那个人力无法对抗大自然的情况下,人们信仰着很多的神,相信神会保佑风调雨顺,保佑他们梦想成真。 我想到了谢小米也曾相信有个神在庇佑着幼小的她,但她却从未向神说出过梦想,她是没有梦想的,她不敢有,因为有梦想、有愿望即是错,就会受到惩罚,她曾经多么卑微啊!但曾经那么可怜的她依然可以长大,可以有尊严的活着,这又是何其美好的一件事,我们可以为自己骄傲一下。 第四十四章 古埃及文明中有一个著名的女王哈素,我们去看了她的神庙。女王神庙遗址毁损比较严重,但很多雕塑和壁画还可以看到。女王雕像看上去是男人的身躯女人的头,下巴上还刻意雕刻了胡子。那是一个女性在男权社会中伪装,伪装成男人的模样,让人觉得她有男人般的力量。导游说在女王统治期间国泰民安,人民非常尊敬和爱戴她。 这座神庙中的壁画风格与我们见到的其他神庙不同,它们的线条更细腻柔美,而且人物的装饰品也相对很多。我想这大概是艺术家们在投女王所好,艺术从来不曾脱离主流审美者的需要。 看了两天神庙,有些神庙和神的名字后来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壁画风格也开始在头脑里混淆,我安慰自己有些东西不必记得那么牢靠,感觉记住了就好。 导游曾说帝王谷是一个重要行程,但我觉得并不像他说的那么好。几个可以参观的地下墓室里除了壁画什么都看不到,大多数出土文物都放到埃及博物馆去了。地下墓室的壁画与神庙的壁画不同,主要是用颜料画出来的,为了搞清壁画里描绘的诸神故事我买了本相关的书,那本书里有大量的图片,中文是埃及人翻译的,有些词不达意,看得我云里雾里总想笑。 墓室里不许拍照,管理非常严格,导游再三和我们强调。但总有人富有冒险精神,看到有人偷偷拿手机拍照,我心里痒痒的。手在裤子口袋里摸着手机,幻想着怎样偷拍不被人看到。犹豫了很多次,我都没敢实施那个偷拍计划,最后终于放弃,因为有个中国游客当场被抓了。 我看到领队和当地导游面色凝重,那个游客急得跳脚,糖糖问领队会怎样处理。 “这可不是简单删除照片就可以完事的,手机没收不说还要缴纳相当高额的罚款。”国内的领队告诉我们,我和糖糖听的直摇头。 因为要去看图特安卡门的墓室,我们没时间一直在那儿等着看结果。估计那个游客损失不小,因为我观察过那些穿警察制服的人,他们的表情和土匪没区别。穷山恶水出刁民,贫穷真的可以让人疯狂的,他们好不容易遇到一笔大买卖,不会轻易放过的。 后来导游告诉我们那个游客的手机要回来了,但是罚款四百美元一分钱没少。按当时汇率我算了一下接近三千人民币,这张照片拍得可够贵的,我暗暗庆幸自己遵守了规矩。 图特安卡门是三千三百年前的一位年轻法老,十九岁时突然死去,有传说说他是被人谋杀的,这位年轻的法老被埋葬在帝王谷另一位法老的墓地下面,因为位置隐蔽面积又小,盗墓贼没有发现这个墓室,于是墓室内的物品得以完整保留。我们此行主要目的就是去看他的黄金面具和木乃伊。 木乃伊看起来有点像黑色的木头,我并无好感,倒是黄金面具很精美,但后来才知道是个复制品,真正的黄金面罩在埃及博物馆里。 不知是因为晚上吃坏了肚子还是在墓室里接触了不好的空气,我晚上就开始上吐下泻,半夜不得不让糖糖叫来了国内的领队和当地导游,他们一起把我送到了医院里。给我打针的是位男护士,我看到他的手指甲沟都是黑色的,不知道是天生这个颜色还是没洗干净,反正看起来脏兮兮的。 第二天,因为高烧我放弃了红海和撒哈拉沙漠的行程独自躺在宾馆里。 对于撒哈拉沙漠我曾十分向往,因为我喜欢三毛,对撒哈拉沙漠也就有点爱屋及乌的情愫。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纠结着失去这次的机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埃及。高烧让我处于混沌之中,眼前总游荡着三毛与荷西的照片,至于撒哈拉沙漠却完全没有成型的幻象。 后来糖糖告诉我她们去沙漠玩的项目,沙漠越野摩托和高坡滑沙。我突然发现那与我想像的完全不同,其实导游带游客去的地方与三毛荷西的爱情故事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我顿时就不觉遗憾了。 下午,同房间住的大姐红海游的项目结束,她见我还躺在床上就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吃,嘴里完全没有味道。大姐说她饿了,在房间里煮方便面,她的行李箱装得满满的,电热杯、方便面、电吹风和一堆红红绿绿的衣服杂乱塞在一起,看得我心里乱糟糟。 大姐的方便面煮好后邀请我喝点面汤,没想到我被这半碗的方便面汤救活了,说来奇怪,半碗热汤下肚我就出汗了,她又建议我吃两口面,我也照做了。 我发现曾经厌恶的东西其实并不一定可恶,渴望的事物也未必真的可爱。什么都不如现实所思所感来得真实,活在当下感受美好才是正道。 为了报答大姐的照顾,我到海边帮大姐和她的一帮姐妹们拍照片。我们住的是红海边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酒店后面临海,风景秀丽。大约是因为风大温度较低,海边没什么人,连游泳池里也一个人都没有。 大姐的朋友们都是一群六十多岁的退休妇女,个个穿得色彩鲜艳,连围巾的颜色也都是大红大绿,照出来的照片远看像一堆堆杂乱的彩色橡皮泥。我无法构图完美,内心有点憋屈。但大姐们好像对我的拍照技术非常满意,她们连声赞叹,还不停变换场景要我继续。 把大姐的那帮朋友哄满意了后我独自坐在海边看风景。 海边的夕阳特别美,落日从地平面向上穿透云层间的缝隙,耀眼的光辉直直射出,如喷薄的金色火焰,火焰散开后又像淡桔色烟雾抹红了云彩的脸。我看得发呆,拍了一张又一张照片,但那些照片怎么也比不上我看到的美,那美在我的心里,带着我梦幻的情绪。 第四十五章 这夜,我在思考,思考我究竟在怎样活着。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充满了奇异的画面,开始我是一只狂奔的怪兽,奔向地平线尽头的太阳,身边是荆棘和更多相貌可怖的怪兽,我奋力厮杀前行,内心充满恐惧、凶蛮又茫然的情绪。之后我像一块橡皮泥,身边的人一会儿搓圆,一会儿捏扁,我由着他们随心所欲,不断想:“这个形状是你喜欢的样子吗?”他们有的笑,有的哭,有的很生气。我的身体越来越重,好像背上有座山一般沉重,我猛的一挣,一股强大的,毁天灭地的力量从我的身体里冲撞而出,继而,世界变得安静,我的身体开始融化,变得很轻,好像一团气体,我向天上飞舞,张开手臂,迎着风和阳光,似一个精灵。 清晨我们从红海向开罗前进,透过窗玻璃看外面的风景,沿途大片绵延的荒漠戈壁,朝霞满天映得大地金灿灿红彤彤,不时可以看到路边有持枪的军人,我恍然想到这是一个正处在战乱动荡中的国家,心中不免兴奋起来,好像感觉自己在进行一次冒险。 途中导游把游客们带到一个卖纸沙草画的商店,我看中了两幅画,但价钱没谈拢最终放弃。我在离开那家店之后就后悔了,发朋友圈吐槽了自己的优柔寡断。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我潜意识在抗拒购买这画,这两幅画后来有朋友帮我买到后一直被我束之高阁,那时我才开始反思自己,当时疯狂砍掉店家一半的价格,只不过是真的不太想要。 在购买香精的商店我就没有丝毫的犹豫,回国后才知道当时砍价砍少了,买了一大堆,算起来损失还真不小,但我却一点都不后悔。其实成不成交关键还是看内心是否真的想要,对于气味我是很敏感的,我甚至作过成为一名调香师的梦,所以在这上面花钱我简直就是大手大脚。 参观埃及博物馆是免费的,但是进去拍照和进不同的馆都要收费,而且只收埃镑。我在国内找朋友换的大笔埃镑本来以为会烂在手上,没想到在这一天被一抢而空。因为当地导游手上换汇率很高,团里有人知道我有埃镑就都找我换,我没比导游的汇率低多少,而且表示我自己还要留着用并不想跟他们换。我越是表现得不想跟他们换,他们就越缠着我,就这样我轻松赚了一笔外块。他们找我换钱的时候都客客气气求着我,换完了就好像不认识我了一样,我暗自庆幸没有便宜换给他们。 糖糖和梦梦也找我换钱,我给了她们一人五百先用着,偷偷告诉她俩回头按我到手的汇率不赚她们的钱,她们都很开心。 我想我分得清远近亲疏了,不再总想当个老好人,讨好所有人太累,而且别人也未必领情。赚钱不是我的目的,这样做仅仅是我觉得舒服。 埃及博物馆是非常值得参观的,其中藏品多得三天三夜都看不完,导游只给了我们四小时,为了能多看一些馆我只能告诉糖糖和梦梦:“我要单独行动了,馆太大,我觉得需要跑着才能多看一点。” 糖糖和梦梦都是走马观花到此一游的心态,当然不理解我为什么会有这么执着的念头,但她们还是向我挥挥手,同意了我独自行动的请求。 这里太大了,每一个展品都那么美,我边跑边拍照,全然不顾旁人像看疯子一样看我的表情。手机里很快就多出几百张照片。我集中精神想记住那些精美的纹饰图案、色彩搭配、甚至直觉下一季的流行色就是被我的脑海抓牢的那几个。 我感觉自己的眼里放着光,全身都充满力气,完全不知疲惫,我在心中不断发出惊叹,太美了!你们怎么想得到这样搭!你们这些妖精,你们这些天才,我给你们跪了! 我都要疯了,不想停下来,我不想离开这里,让我徜徉在这魔幻般美丽的海洋里吧...... 埃及博物馆是此行最令我疯狂热爱的一个地方,也是我最遗憾和感到心痛的地方,当然这是后话。 金字塔若不是亲身站上去是不能感受其壮观恢宏的,查攻略时看到的全景照片其实并没有带来我心中的共鸣。我是站在它脚下时开始想哭的,这是个奇迹,遥想几千年前的社会生产力,再看着那些巨石,我无法想像人们怎样能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也无法想像为什么有人需要建这么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东西。 完成一件别人无法想象的事情或许本身就是动机,人类就是因为有这样的梦想,才会不断创造奇迹,我胡乱猜测着,内心激动不已。 我一直相信艺术是人类精神顶端的东西,艺术或许没有那么多现实实用的价值,甚至没有多少功能性,但它就是那么让人迷醉,那么撼动我心。 这是一次令我疯狂痴迷的旅行,谢小米没有用她那些逻辑分析来骚扰我,我享受到了一种特殊的精神状态,如果需要描绘这种状态,那么干净、纯粹、激情澎湃、美妙、专注这些的集合大约就是它了。 我被这种疯狂而专注的精神状态搞得活不进现实里,满脑子都是创作的激情,回家的路上我精神恍惚把手机搞丢了。这是一个重大损失,倒不是因为心疼手机,我是心疼那里面拍的几百张照片。我被心痛的感觉折磨得睡不着觉,瞪着眼发呆,满脑子都是看到过的景和物,我怕自己不加强记忆会将它们忘掉。 谢小米提醒我已经有四十八小时没睡觉了,我这时才意识到,太阳穴剧痛,整个脑袋好像被什么捆绑着一样晕乎乎。知道自己这样发呆也找不回来手机,即使再优秀的大脑也记不住那么多照片,我终于把自己放平在床上,对自己说:“随缘吧。” 这一觉我睡了十二个小时,醒来后就满血复活了。我发现谢小米没有对我进行批评教育有点好奇,以前她多半会大惊小怪说我这样早晚得精神病,但这次她啥也没说。 “我觉得你就是搞艺术的料,没必要限制你。我们以后工作就只干设计师该干的活儿,其他的都不管,管理什么的是老板自己该操心的事情,你累死累活帮他做了,到头来还不喜欢你。因为他们不会接受你比他们强比他们聪明,因为他们这样就需要承认他们基因的劣势。所以很多人都在向你寻求方法,他们只想通过一个简单的方法找到成功的捷径。他们不懂你的优势和价值也不想承认你的这种优势。”谢小米说 现在看来,谢小米的想法还是简单了。她愤懑于没有人愿意看到她的才能,尽管那些人想利用那些才华来赚钱,但不肯承认就让她得不到被认可的感觉。她以为我的艺术天赋可以拯救我们,其实她还是没有洞察人性。或者说,她还是将我们的幸福交给了别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 当时,我也觉得她这个提议很好,值得试一试。谢小米一直都是我们中那个聪明睿智的存在,但在职业生涯中鲜少找到认知强大到如她般的上司。而我是一个只对艺术感兴趣的疯子,很多人也无法理解我的价值。这是一个死局,我们都无法把自己放到那些人能够接纳和理解的层次。 我们在摸索中前进,内观自省,尽管那时的想法在今天看来还不成熟,但走过岁月我看到我们开始在接纳和赞美自己。不再反复尝试让别人满意,不再在别人的认同里寻找自己的价值,这是个不小的进步。 第四十六章 老木也在进步,他开始与我讨论一些心理学方面的问题,这些内容是我们原来不敢涉及的,因为那意味着我的激烈反击,那是我的禁地。我潜意识里害怕他探寻到真实的我,害怕他看到那样的我会吓得立刻离开。 其实老木一直在观察我,也试图帮助我,有些年我身体不好时他买了本《黄帝内经》的大部头书在家研究,还买了艾灸的工具在家里给我调理身体。他这个拿手术刀的西医,说起中医的经络和穴位都是一套套的,其实他一直都在关注我的问题。后来他发现了我的精神问题后开始感到很无力,有几年的时间里他都在逃避。 我慢慢回忆,回忆我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潜意识告诉我谢小米刻意忽略了老木的很多好,因为她习惯了孤独,只有对外界保持冷漠和坏的认知,她才会觉得安全。她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惕,她在重复舔舐童年的伤痛,却从未被治愈。 回国后的几天里有些朋友打来了电话拜年,他们有业界的朋友也有前一家公司的下属,有人告诉我,我在上一家公司设计的产品卖得很火。 我说:“谢谢你告诉我,还好那几个月没白忙活。” 谢小米虽然还是有点忿忿不平,但她也觉得应该放下那件事情了。她用了一个故事安慰自己,故事说的是一个妇人去找一位大师解惑,妇人说:“大师啊~我命好苦,我的丈夫不爱我,我的邻居欺辱我,我的孩子不孝顺我,我的命太苦了,我该怎么办呢?” 大师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拉完屎以后会怎样做?” 妇人不明白大师为什么要问这样的问题,想了想说:“拉完屎就穿裤子呗?” 大师问:“你为什么不把屎带在身边呢?” 妇人说:“带在身边多臭啊!” 大师点头,“是啊,你经历过的苦难就像这些屎,它们从你的身上走过一遭,就该被放下了,继续带在身边闻,就是自己折磨自己。” 谢小米用逻辑的方法拯救自己,她给自己下了一个命令,放下痛苦的回忆。 我与她不同,我并未将那件事看作是肮脏恶臭的屎,我看到的是其中的美好,在那件事中我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们殊途同归,向着更美好的生活行进。 在所有朋友都开始正式上班小帅也开学后,我又回到了租屋。不知为何,我觉得还是不能完全融入和老木的生活中,我告诉老木:“开年可能还要在那边上班,我想继续住在那边。” 老木对我的决定表示同意,他从来都是包容我的,即使不高兴也不肯表露出来。他在害怕什么呢? 以前我觉得老木凡事听我的是爱的表现,但现在我觉得老木在我身边活得很压抑。是我一直在压迫着他,用爱与不爱威胁他。我太需要这种对生活的控制感,于是对他进行无度的索求,我根本没有看到他的需要,我一直活在自己的不安中,反复要求他证明爱我。 老木害怕我的控制吗?他渴望什么样的亲密关系呢? 我和谢小米曾经深入探索过老木的原生家庭,我的婆婆在家中积极付出,对外为人处事八面玲珑,她是个非常勤劳能干的女人。我的公公木讷少言,一说话就可以把人怼到墙角。公公婆婆经常为些小事争论不休,比如出门走亲戚穿什么,该不该用菜汤泡饭,隔夜茶能不能喝,要不要给乡下亲戚寄钱等等问题。婆婆喜欢说服公公,公公总在和婆婆唱反调。 我们觉得这其实是两人在进行控制与反控制的斗争,与那些琐碎的生活小事的是非对错毫无关系。在经年累积的斗争中,我的婆婆渐渐占了上风,我深切体会到这个家中女权的地位很高,男人的幸福指数较低。 其实谁都不希望在一段关系中处于劣势,被压抑的情绪总要找到一种途径宣泄出来的。我很想让老木能够对我宣泄出他内心的压抑,但前提条件是我必须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成为他的容器。 过年后不久,公公去世了,他在中风卧床五年后离开人世。我的婆婆照顾了他五年,可谓是任劳任怨。我们所有人都安慰婆婆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们想告诉她老人家不必太过悲伤,但我心中终还是有种类似于惋惜的情绪始终在脑海里摇来晃去。 最后一次去看公公是在医院里,他什么都不肯吃,已然放弃了活下去的念头。我打来热水为他擦洗了脸和手脚,又给老人家按摩了一遍手臂上的经络,我温声细语对他说了小帅的一些事情。那天公公突然精神就好了一些,还吃下了些面条。我突然觉得内心悲哀,因为我有一刻感知到公公心中又燃起了对生的渴望,我觉得这来源于对爱的渴望,我的照顾让他感到了被关怀的温暖。 公公是个可怜的人,他在童年被卖到了一户没有孩子的人家。那时他的亲生父母无力养活太多的孩子,无奈只能将他卖了。尽管后来的家庭生活比原来的好,但被亲生父母抛弃的阴影始终伴随着他。 我想起他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你不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没有权力说话。”这句话大约是他曾经童年遭受的最痛苦的创伤,遗留的伤疤。 在成年后,公公不断在舔舐童年的伤口,在家庭中想要争得一席之地。被抛弃的恐惧,寄人篱下的焦虑始终驱使着他战斗。这种疯狂的战斗让他无暇体会家的温暖,爱的甜蜜。其实他也是渴望被温柔以待的啊! 婆婆在经年累月的劳苦中或许已无力再给予这种细腻的温情,她累了,公公感觉到了也想让她休息了。他们共同走过了五十余载,又有几天是真的活在幸福满足里呢? 我们给予的或许是别人不需要的东西,我们从他人那里获得的或许正是他最珍视的宝贝, 我突然想向老木忏悔,忏悔在二十年相处中没有真的去爱过他。因为若连去探索他的内心需要都做不到,我又怎么能谈论爱情呢? 第四十七章 在与老木的爱情中,我内心是惶恐而卑微的,但面上却表现得强势霸道。我潜意识总在希望他扮演一个卑微的角色,只有他做到了我才觉得安全。我突然意识到他真的好委屈,或许还不自知。他大概感受到的是无力,无力满足我的需要,他一定为此感到过羞耻吧。这是我的罪过,我是需要向他忏悔的。 我抽着烟,哭着笑着记录下自己所思所感,笔记本已经又写了厚厚一本,感觉好像在写一本书。我已分不清哪些是我在想的,哪些是谢小米所思的。这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本就是一体的,或许分裂也只是我想像出来的也未可知。我需要给自己定义某种疾病吗?或许在某一个人生阶段,我是需要的,但现在在我看来也没什么必要。 一切都是过程,没走到结局,我们就还有选择改变的机会。 是否是人格分裂,是否有精神病都不重要,给自己进行某种定义只是我们前进中的一个步骤而已。重要的是当下,我正在改变,我们选择了改变,为了更好的当下和更好的明天。 新工作是在四月份开始的,公司还在装修期间,老板于磊是个没有做过企业的人,原来在一个小城市开服装店,赚了些钱,现在想到大城市里发展。 第一次见他,被安排在集团公司的展会上。我是集团公司的创始设计总监,几乎和所有人都熟悉。我和董事长冬哥喝茶聊天,其间又有很多集团下属公司老总过来攀谈。 于磊来的比较晚,人未到,电话先来了。冬哥将我引去和于磊见面,看到他时,他正在擦着额头上的汗。 我很好奇,于磊作为公司高层,为什么不去与集团其他高层见面聊一会儿天,而只是单独与我见面。当然,这种问题是不能问的,我只能揣在肚子里想。 简单问候和自我介绍后,冬哥就离开了,我和于磊找了处沙发坐下聊。 于磊说话语速很快,有点神经质的紧绷感,我猜他可能是对于见面有些紧张,只得尽量放缓语调和他说话,希望表现得更亲和些。 于磊拿出一张办公区的建筑规划图给我看,问我有没有什么意见和建议。我看了一下后,建议把设计室的位置调换一下,再从设计室隔断出一个小仓库。这些只是小改动,不会影响现在的施工进度。 听我说完后,于磊给成总打电话。 成总是我的旧识,他来了后和我热络地打了招呼,然后令我惊诧的一幕出现了。 于磊将我手中的规划图拿走,在成总面前抖了一下,图纸发出“哗啦”一声响。于磊说:“你这个方案有问题啊!” 我心头一紧,这时才知道,方案是成总帮忙制订的。 成总脸色阴郁了几分,眼睛盯着图纸,听于磊继续说:“她说设计室要换个位置,还要隔出一个小仓库。” 我顿时心里凉了半截,心说:“这人说话怎么这么不照顾别人的感受?”他竟然用这种指责的方式对待别人的帮助,我顿时感到有点泄气,断定这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我急忙对成总说:“是这样的,成总,我不知道这个方案是你帮忙设计的。其实都挺好的,只是我想把设计室放在第一间,这样版房和样衣房就可以挨着,他们沟通多一些。另外,这个小仓库主要是用来放样衣和辅料的,这样私密性比较好,办公区域也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两个小改动,不影响整体规划格局,您看这样行吗?” 我看着成总,他的脸色放缓了些,转头一笑,对于磊说:“你有什么事多问谢姐,她可是我们行业里的大姐大。” 成总并未对图纸发表更多建议,夸了我几句后就托辞很忙离开了,显然是不愿再和老于多说什么。 就这样,我开始了和于磊的工作。接下来的一个月,从装修布局到室内设备摆放,再到挑选家具,老于总是拉上我。似乎没我陪着就决定不下来事情,无奈的我只能陪着他东奔西跑,看着他在做决定时各种犹豫。 大概是因为学习了心理学的缘故,我开始喜欢观察人的言行,老于在买东西时反复讨价还价,开始我以为他是在乎价格,但最后他又拍板买最贵的。他砍价的套路非常简单,拦腰一刀,然后见人不同意就愤然离去。最后,我们千辛万苦看完了所有的办公家具,他反复问我想买哪一家。我再三权衡式样、尺寸、性价比,和他说了我的看法,几套方案让他选,最终他选了最贵的。 办公桌送货到了公司,安装完毕后,于磊又给我打电话,“跟你说个不好的消息。” 我心里一惊,心说:“出什么大事了?” 就听他说:“那个办公桌下面的空间都不一样大,有的大,有的小,小的放不下电脑主机。” 闻言我长舒一口气,原来就这么点屁大的事儿,硬是差点让我以为天塌下来了,于是我安慰道:“现在电脑都用一体机了,不需要主机,一样大的台面,下面的空间差不了多少。” 于磊并没有被我安慰到,因为他受到了更大的惊吓,“不是,那些电脑我们都订了,都是有主机的!” 我想了想问:“电脑订了多少台?” “暂时订了六台,你们办公室六个人,一个人一台。” “那好办,今后其他部门都用得着,我们办公室的统一买一体机。” 于磊在电话那头半天没说话,似乎在思考这个解决方案的可行性,半晌说了一句:“我再考虑一下。”就挂断了电话。 设计室内的规划设计是我做的,按我的要求尺寸订制了矮柜和不锈钢架。和施工方敲定了这些事后,于磊又想和我谈电脑的事情。 于磊说:“这批电脑回来,你们先用着。”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执着于将这一批电脑塞给我,难道我不用就会当垃圾扔掉? 我说:“是这样的,我们设计室的面积有限,办公桌下面的空间也比较小,您也知道有的桌子下面放不下主机。” “那就把空间大的桌子放这种,小的就重新买。”于磊做出了让步。 我进一步说服:“如果那样,办公室里的电脑就看起来不统一,不好看啊!你看啊,公司开始运作后很多部门都要用电脑,六台还不够他们分的,一个办公室还是统一的电脑比较好吧。” 第四十八章 于磊歪着脑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看了一会儿,他走了。我心里苦笑,这人也不知道哪根经拧巴了,好像我提出的建议在害他似的。或许在他看来,我要给设计室用一体机,不用他买的分体电脑是在嫌弃他?还是说他觉得我自私自利,把我觉得不好的电脑给别的部门用?我真没这些想法,但无法让他不这样想我,还真是麻烦啊! 真的麻烦还在后面,一个新公司的组建千头万绪。我和于磊跑了很多天,但他却从不提要给这些天发工资的事情,我一开始觉得他爱贪小便宜,后来发现不是,他是根本没把我当外人,他希望把所有人都不当外人。 真正认清这一点是共事几个月后,但从于磊开始给我发工资的第一天起,我就遇到了新的问题。 上班第一天,一大早我还没打开电脑就看到他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了。他进门时带着一阵风,小短腿迈着大步子就灌了进来,待我慢悠悠回头看他,他已经大马金刀坐好,双眼直勾勾看着我说:“我们今天干啥?” 我心里泛起了一片疑惑的涟漪,心说你这是想干啥?难道等我对你发号施令吗? 我说:“我今天要开始招人,同时准备查一下资料,今天有个版师要来面试,还不知道行不行,如果想尽快建好团队估计需要集团的其他公司帮我们推荐一下这方面的人。”我认真讲解了我要做的事情。 老于听完没动,继续看着我问:“我们今天怎么搞?”意思是我还没说他和其他该做的事。 我也是醉了。。。。。。。这是什么人哪?为什么要我安排他的事情?我猜想大概他的童年就是在父母的安排中渡过的,造就了他事事等权威安排的惰性。 我茫然看了会儿天花板,转眼看向他说:“你该干嘛干嘛呀,如果没事干也可以去其他公司转转啊什么的。” 看得出来于磊对我的提议并不满意,他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我已经打开电脑开始查资料了,没理会他寂然的离去。 之后的很多天,他都惯性使用这个程序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有时我会选择和他一起出去办事,这时他就会显得神采奕奕。我知道他很依赖我,毕竟刚刚办企业,内心难免焦虑。但我不能一直惯着他这个毛病,一来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二来这不是我的工作重心,我只想安安静静坐下来搞点设计师该干的事情。 我试图用划分工作的方法理清和于磊的关系,除本职以外的事情一律不发表意见和建议。于磊对此非常不高兴,他不断把各种事情带进我的工作里。 我喜欢和上下级保持一种互敬互爱的,有距离感的关系。但老于用实际行动打破了我的框架,如果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老于,我觉得“牛皮糖”这个词很贴切。 “下个月有没有产品投产?他们问我要不要提前把车间接下来。” 我想了下说:“你准备下个月几号接?我们现在有几个产品感觉还可以。” 我时刻准备他拿目标,我拿计划,结果老于说:“我等你的安排啊。” 明白了他并未设定目标后,我猜他大概不知道如何定目标,于是我问:“你准备第一批货每个款计划投多少件?” 老于被我的问题问住了,茫然看着我,他完全没考虑过这些问题,我只好说:“你可以去问问冬哥,或者成总,看我们首单下多少件好,这个数字要结合我们的客户数量和预付款的,跟销售经理商量一下也可以。” 我感觉自己在教一个小学生,而小学生并不想我教他,这些题目对他来说太复杂,他只想得到一个简单的答案“接还是不接。”但这个答案给他后意味着我要面对一堆不该面对的问题,后面他会把所有其他人的作业都交给我,我暗暗提醒自己:“我不是老板,我不能帮他做决定。” 老于很不满意,说了一句:“我请这么多人有什么用?”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知道,他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在找齐了开发部的人员后,公司算是正式开始运作了。其他部门的人员也陆续在招聘中,这本与我无关,但于磊还是和我产生了矛盾。 这天中午吃饭,于磊带来了一位相貌清秀的女人,他向我介绍:“这是公司新来的会计。” 我们点头打招呼后就开始吃饭,席间我对老于说:“过两天我准备带设计师去趟绍兴,你看车票是公司买还是我们自己买?” 老于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会儿说:“他们是怎么搞的?”他的意思是借鉴集团公司的方法。 我说:“我们原来都是公司财务帮忙订票,这样走报销程序也简单一点。” “没这样的规矩吧?”新来的会计插嘴道,“你们自己买了再来找公司报销。” 我心中好笑,这就开始立规矩了?没理她,我继续对老于说:“你问我集团怎么做的,我就告诉你集团怎么做的。” “我们没这样的规矩,你们先垫钱,出差回来找公司报销。”会计又插嘴。 这下我就不乐意了,凭什么要我们先垫钱?要不要我们帮老板垫资开厂啊?这人想讨好老板想疯了吧? 心中腹诽出了一堆问号,一句也没说出口,我还是给她留了面子。 我说:“我在和于总说话,至于最后怎么决定也是他来决定,还轮不到你在里面插嘴。至于你说的垫钱这一点,我在这个行业干了二十年,没听说过你这个规矩。”说完我微笑着看向这位。 会计被我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却不知怎样开口,身体在桌边扭了又扭,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看了都有些不舍,心说:“你这又何必呢?非要来掺和。”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巨响,于磊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瞪着我说:“这件事听会计的。”他的这个举动把我搞懵了。 第四十八章 于磊歪着脑袋,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看了一会儿,他走了。我心里苦笑,这人也不知道哪根经拧巴了,好像我提出的建议在害他似的。或许在他看来,我要给设计室用一体机,不用他买的分体电脑是在嫌弃他?还是说他觉得我自私自利,把我觉得不好的电脑给别的部门用?我真没这些想法,但无法让他不这样想我,还真是麻烦啊! 真的麻烦还在后面,一个新公司的组建千头万绪。我和于磊跑了很多天,但他却从不提要给这些天发工资的事情,我一开始觉得他爱贪小便宜,后来发现不是,他是根本没把我当外人,他希望把所有人都不当外人。 真正认清这一点是共事几个月后,但从于磊开始给我发工资的第一天起,我就遇到了新的问题。 上班第一天,一大早我还没打开电脑就看到他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了。他进门时带着一阵风,小短腿迈着大步子就灌了进来,待我慢悠悠回头看他,他已经大马金刀坐好,双眼直勾勾看着我说:“我们今天干啥?” 我心里泛起了一片疑惑的涟漪,心说你这是想干啥?难道等我对你发号施令吗? 我说:“我今天要开始招人,同时准备查一下资料,今天有个版师要来面试,还不知道行不行,如果想尽快建好团队估计需要集团的其他公司帮我们推荐一下这方面的人。”我认真讲解了我要做的事情。 老于听完没动,继续看着我问:“我们今天怎么搞?”意思是我还没说他和其他该做的事。 我也是醉了。。。。。。。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我安排他的事情?我猜想大概他的童年就是在父母的安排中渡过的,造就了他事事等权威安排的惰性。 我茫然看了会儿天花板,转眼看向他说:“你该干嘛干嘛呀,如果没事干也可以去其他公司转转啊什么的。” 看得出来于磊对我的提议并不满意,他在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我已经打开电脑开始查资料了,没理会他寂然的离去。 之后的很多天,他都惯性使用这个程序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里,有时我会选择和他一起出去办事,这时他就会显得神采奕奕。我知道他很依赖我,毕竟刚刚办企业,内心难免焦虑。但我不能一直惯着他这个毛病,一来我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二来这不是我的工作重心,我只想安安静静坐下来搞点设计师该干的事情。 我试图用划分工作的方法理清和于磊的关系,除本职以外的事情一律不发表意见和建议。于磊对此非常不高兴,他不断把各种事情带进我的工作里。 我喜欢和上下级保持一种互敬互爱的,有距离感的关系。但老于用实际行动打破了我的框架,如果要用什么东西来形容老于,我觉得“牛皮糖”这个词很贴切。 “下个月有没有产品投产?他们问我要不要提前把车间接下来。” 我想了下说:“你准备下个月几号接?我们现在有几个产品感觉还可以。” 我时刻准备他拿目标,我拿计划,结果老于说:“我等你的安排啊。” 明白了他并未设定目标后,我猜他大概不知道如何定目标,于是我问:“你准备第一批货每个款计划投多少件?” 老于被我的问题问住了,茫然看着我,他完全没考虑过这些问题,我只好说:“你可以去问问冬哥,或者成总,看我们首单下多少件好,这个数字要结合我们的客户数量和预付款的,跟销售经理商量一下也可以。” 我感觉自己在教一个小学生,而小学生并不想我教他,这些题目对他来说太复杂,他只想得到一个简单的答案“接还是不接。”但这个答案给他后意味着我要面对一堆不该面对的问题,后面他会把所有其他人的作业都交给我,我暗暗提醒自己:“我不是老板,我不能帮他做决定。” 老于很不满意,说了一句:“我请这么多人有什么用?”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知道,他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在找齐了开发部的人员后,公司算是正式开始运作了。其他部门的人员也陆续在招聘中,这本与我无关,但于磊还是和我产生了矛盾。 这天中午吃饭,于磊带来了一位相貌清秀的女人,他向我介绍:“这是公司新来的会计。” 我们点头打招呼后就开始吃饭,席间我对老于说:“过两天我准备带设计师去趟绍兴,你看车票是公司买还是我们自己买?” 老于没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会儿说:“他们是怎么搞的?”他的意思是借鉴集团公司的方法。 我说:“我们原来都是公司财务帮忙订票,这样走报销程序也简单一点。” “没这样的规矩吧?”新来的会计插嘴道,“你们自己买了再来找公司报销。” 我心中好笑,这就开始立规矩了?没理她,我继续对老于说:“你问我集团怎么做的,我就告诉你集团怎么做的。” “我们没这样的规矩,你们先垫钱,出差回来找公司报销。”会计又插嘴。 这下我就不乐意了,凭什么要我们先垫钱?要不要我们帮老板垫资开厂啊?这人想讨好老板想疯了吧? 心中腹诽出了一堆问号,一句也没说出口,我还是给她留了面子。 我说:“我在和于总说话,至于最后怎么决定也是他来决定,还轮不到你在里面插嘴。至于你说的垫钱这一点,我在这个行业干了二十年,没听说过你这个规矩。”说完我微笑着看向这位。 会计被我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却不知怎样开口,身体在桌边扭了又扭,嘴唇都快被自己咬破了。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我看了都有些不舍,心说:“你这又何必呢?非要来掺和。” 就在这时,“啪”的一声巨响,于磊突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瞪着我说:“这件事听会计的。”他的这个举动把我搞懵了。 第四十九章 血气上涌,我顿时觉得一股黑色的气浪要从胸口喷处,我知道再呆下去可能会做出不理智的行动,于是轻轻丢下两个字:“好啊!”起身离开了饭厅。 我在心里把于磊和那会计骂了个狗血淋头,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下了。心头的怒火还在翻腾,我习惯在这种时候少说话,头脑中回味当时每个人的表情变化。我分析了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还是童年的阴影。我在和我哥争宠中从未成功,所以当老于偏向会计时我本能觉得又一次被人鄙视和欺压了。 但老于为何要偏向会计呢? 突然我捕捉到一个细节,在我对会计说话时,于磊突然开始暴怒,他想帮会计说话,他想帮会计战胜那个强势的我。我闭着眼慢慢进入于磊的情绪里,头脑中出现了一个小男孩,他很愤怒,他大声对他面前的成年人说:“我就不听你的!”然后他得意了。 蓦然睁眼,我明白了他的愤怒指向了谁,他和我的关系走太近了,潜意识里把我当成了他的父母一般的存在。他在体验童年时那种全然依赖和肆意撒泼抵抗的经历,他希望得到的是无条件的包容。 于磊从老家带来的员工曾告诉我,他是家里的独子,父母老来得子,宝贵得紧。上面几个姐姐都惯着,父母都宠着,在家里都是他说了算,脾气大得很。如此看来,于磊用这种态度来处理事情也就不奇怪了。 下午上班,于磊找我去他办公室谈话,大谈特谈我的态度不好,“你看看你是什么态度?你这样让别人怎么看我?我还要不要威信了?” 我知道这些都是借口,他只是想为抒发某种未被满足的情绪找借口,述说我的不是更是因为想要维持关系。心中无奈,知道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但不回应更是不行,于是说:“我帮你回顾一下当时的情况吧,”我将当时的情形进行了一次完整的陈述,然后总结道:“我一直在让你拿主意,我反对的也只是会计说的话,你能找到我说了对你不尊重的话吗?” 他愣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我的话中的错误,但发现好像我说的并没有添油加醋,这时他的情绪更激烈了,“你转身就走,你那是什么态度?”又开始声讨我的态度....... 我心里翻了个白眼,我丢,难道让我留在那里原地爆炸? 我说:“我当时心里很不舒服,我和你说话她一直插嘴,最后你还帮她说话,我不想发脾气,就只好先离开了,受委屈的人是我好吧?” 其实后来我发现这段话里拉近了我与他的关系,听了这番话果然让老于舒服了,他的面色缓和了许多,开始和我解释起来:“我也不知道这个财务手续到底是怎么样的,当然要听人家专业人士的。” 这话我接不下去了,心说你爱咋地咋地,“行,随便她折腾吧,但有一点我想说清楚,并不是她说的都是对的,有些事情你搞不清可以去总公司打听一下,至于她说的垫钱这事,不可能的,员工打工,一分钱工资还没拿到手就帮老板垫钱做事,这事换你,你干吗?” 这件事之后那个会计并没有来我们公司上班,几天后来了个新会计,大概有人向她通报过我和前一任的事情,她对我表现得恭敬有礼。我们各管一个部门,各干各的活儿,下属之间有矛盾,到我们这一层轻松就解决了,员工之间内耗少了,工作效率自然高。 只要于磊不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其实每天的工作还是非常愉快的。手下的几个设计师都还勤快,和版房、样衣师之间偶有摩擦也都自行消化了。一个月下来,出了几款我还满意的衣服,对接下来的进度就更有信心了。 对于老于的牛皮糖战术,我一直没辙,于是在心里对他改变了称呼,老于其实年纪比我小,但我已然觉得他老了。其实我一直都在努力划清和老于之间的边界,但最终还是被他一步步拖进了他的节奏里。 距离上次他问我那个问题没过几天,老于又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我们要不要下个月把车间接下来?” 我心里郁闷呐,合着他没跟任何人打听,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当然也有可能他问了别人,别人也没给到他满意的答案。 我只得继续教他:“那个车间里现在有八个组,每天生产能力大概五百到一千件,根据衣服的难度不同交活的数字也不同,我们现在可以投产的款式大概有十个左右,如果每个款首单投产六百到一千件算,可以满足车间生产十天的活量。”虽然知道他上学时成绩不好,但这是小学数学题,相信他会作。 老于闻言大惊:“哪十天之后不是没事情做了?” 我顿时头晕目眩,感觉孺子真不可教也,耐着性子我解释:“我说的是可以进车间的款式,还有很多款式正在调版型,而且一旦开始给客户发货,客户开始追单,生产就周转起来了。” 这些最基本的问题都没搞清楚,他居然就来开厂,我真是太佩服他的勇气了,也难怪他每天焦虑得像热锅里的蚂蚁。 老于的焦虑症是在开始准备下单时大爆发的,他看着每一个产品都好像看着一个天大的陷阱,我们辛辛苦苦设计了一堆陷阱等他跳下去。我和试衣员轮流把衣服在他面前穿了又穿,比了又比,他还是下不了决心。 没办法我只好把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冬哥叫来帮我们审第一批款式,冬哥边说我们边记录,一口气定下了十五个款,合计一万六千件。 冬哥离开后我们设计室的所有人松了口气,“还是冬哥有魄力。”小洁低声嘟囔。 我心说:“以后总不能每次都让冬哥来帮我们审款吧?一旦车间开始运行,几乎每天都是需要下单的。这后面的日子可就难过了哟~~” 日子确实无比艰难,我感觉每天都在安慰一个垂死挣扎的人,他需要我对他下各种保证,为此他每天瘫软在沙发上向我提问。 第五十章 “你说,这个秋季我们要卖多少件衣服?” 我心想,销售这边刚刚启动,客户对我们的认可度怎样我还不清楚,这个问题不好说啊!但看着他如孩童般殷切的目光看着我,我还是一咬牙一跺脚,报出一个数字:“至少四万件是有的。” 他问:“你告诉我你能保证车间里几天的活?” 我心想,你连销售数据都不让我看,我怎么报数字给你?再说了,下单就像要割你的肉一样难,这数字我拿不出来啊!我只得拿出一杆子衣服说:“审款吧,审了款统计一下就知道可以保证车间几天的活了。” 穿了又穿,试了又试,折腾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决定下单三个款式,我们敬爱的老于又提问了:“这个颜色你确定好卖?” 好不好卖到市场上验证了才知道啊,干嘛一定要我确定?但我知道,这样说他的焦虑症会进一步爆发。 我用诚恳的语气告诉老于:“这个颜色是厂家提供的信息,他们反应这个颜色今年很流行,在很多区域已经有了实销和追单。”我说完看着他,他依然一脸犹疑。 老于又把已经决定下单的款式拿出来问:“这个款式你为什么觉得至少是个平销款?” 我心说:“天地良心,要不是看你这么难决定,我才懒得告诉你这个款至少平销,这都是为了给你加油鼓劲啊!”但我不能这么说,只能老实告诉老于:“我的职业生涯里,投产的没有滞销款,至少都是平销款。” 这下老于满意了,我也明白了,原来他需要的是奇迹,是稳稳地幸福。 其实老于所有的问题最终指向只有一个,你能不能给我确定的幸福?我的脑袋里出现一个画面,我化身仙女从天上扔下一堆金元宝给老于,老于躺在一堆金元宝里高傲地点头表示满意。 对此,我并不感到意外,哪个老板不想躺着玩着就把钱赚了呢?我能做的就是努力,帮他实现这个愿望吧。 然而问题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渐渐地,老于提出的问题在发生变化,他已经不能满足于简单的一问一答。他的精神需求在进化,每次我回答了他的问题后,他都开始试图奚落一句。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因为焦虑,后来我们的产品一再追单,形势一片大好,但这并没有让他对我的奚落和批评减少,我发现他好像觉得损伤一下我的锐气很有趣。 我懒得搭理他无聊的恶趣味,一门心思钻在创作里。其实这个时候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又走回了原来的老路——无底线迁就老板的情绪。这不是我的初衷,但是能力决定了我可以在很大范围帮他兜底,从而让他觉得还有索取的空间。他开始利用我性格中要强的弱点,用否定我的方式,让我更加卖力达到他想要的目的。这一点上,老于比我以往遇到的老板更狠,他简直是个找茬高手。 车间已经开始无法负荷追单的需要,外面有几个加工厂在帮我们生产,这时出现了各种新问题。尽管那些问题都是无关痛痒的常规问题,但在老于看来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了一般。 老于提问:“你们为什么搞的款式工艺都这么复杂?外面加工厂都说我们的衣服不好做!” 我回答:“我们车间并没有说不好做啊,大概是他们加工厂想把工价谈高点吧。是发不出去吗?追单大吗?考虑让集团公司其他厂给我们帮忙吧,要不要我帮你问问?”老于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听到设计师小雅在身后嘀咕:“做麻袋最简单,能当衣服卖吗?”我用眼神制止了她的牢骚。 老于问:“这个面料的这个颜色为什么厂家不做了?你们是怎么选的颜色?” 我回答:“人家上游厂家不归我们管啊,他接下来想做什么颜色做什么面料我事先也不能知道啊。客户追单多吗?我们可以考虑让厂家给我们单独做一批。”老于不想我知道客户追单很好,但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老于问:“客户说我们袖子长了,你们怎么审的版?” 我回答:“这是标准尺寸,我们原来在这个尺寸上是有过很多成功案例的,工业尺寸是有标准的,最新的标准原型袖长都是58公分左右,然后再按照款式需要确定用几分袖。”为此,我叫来了版师确认这个问题,老于很不高兴地听我们给他讲了一堂版型课。 版师事后埋怨我:“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根本就不想知道,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我们说什么都是狡辩。” 我只得说好话哄着版师去做事,希望这件事没有影响他工作的情绪。 隔天老于又问:“为什么又有客户说这个袖子短了?到底有没有标准尺寸,你们能不能干了?” 我委屈回答:“工业版型不是量身定做,不可能让每一个人都百分百满意,我们用的是大概率数据。”老于斜着眼睨我,我知道他还是很不满意我的答复。我在心里把那两个客户各骂了一遍,“都是老油条,怕销售部说他们业绩不如别的地区,就故意找这种茬,手段太低级了,也就只能骗骗老于这种不学无术的傻子。” 老于愤然走出设计室,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提溜着一块面料进来问:“这批面料为什么出问题?你们就不能选择不出问题的面料吗?” 我知道这款衣服追单很好,我也不希望面料出问题啊!顺顺利利把衣服做出了,卖出去,对我们大家都好。可这批该死的面料偏偏出了问题,真是天灾......我好想亲自上阵,开个面料生产厂,把老于要用的面料都保质保量交给他。但这可能吗? 我欲哭无泪回答:“老大,面料生产厂家会在哪块面料哪个批次上出问题我哪儿去提前知道啊?” 老于暴怒:“你们就是会找借口,我问你们什么你们都能把我怼回去!” 天地良心,我特么回答问题也错了?合着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正确答案,他问问题的目的只是想考住我们,战胜我们。我简直怀疑他是在被挑剔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我想冲到他家去问问他的父母,是不是因为他小时候成绩不好进行过太多的批评式教育?然后他也觉得棍棒之下出孝子,把我们打趴下了,我们就成了听话懂事全能的乖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