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死后重生 沈馥一个人窝在满是霉味的冷宫中,她大病三年,此刻也是油尽灯枯的状态,一阵冷风吹来,引得她咳嗽阵阵,鲜血从唇角溢出,显得格外凄凉。 “姐姐,妹妹刚刚入主后宫,这带着陛下就来看您,怎么,身体还没好?看来爹爹下的毒可真狠呐” 沈郁从门外推门而入,满脸的春风得意,在她身后跟着身着龙袍的蔺殊,沈馥闻言才猛然睁眼,不敢相信的看着沈郁,眼中满是震惊。 “你说什么?我久病不愈是爹下的手?咳、咳咳……” 沈郁得意轻笑,半蹲下身子捏住沈馥瘦削下颔,满面讥讽,沈馥咳嗽着看着眼前这对男女,满心怨恨,她当初选择嫁给蔺殊,踏入这炼狱一般的皇家,全是为了沈家,然而她全心全意为之付出的沈家,却成了她的催命符! “当然是爹下的手啊,姐姐,我们斗了这么久,到最后还是你输了。” 沈馥气急攻心,一口热血含在喉头骤然从口中喷出,溅了沈郁一脸,惹得她脸色骤然转冷,狠狠将沈馥推开,沈馥后脑磕在桌角,一阵疼痛,而沈郁却依偎在蔺殊怀中,柔弱撒娇, “陛下,这可是臣妾新换的衣裳,你看姐姐,临死还不给臣妾痛快,您说应该怎么罚她?” 鲜血带着身体的热量一起离开沈馥,此刻她的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旧努力睁开眼睛,恨恨的看着眼前这一对男女,只见蔺殊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另手替沈郁擦去脸上血污,唇瓣微动,像是往日对沈馥诉说情话一样,吐出了沈馥的催命符。 “废后沈馥,以下犯上,杖毙。” 杖毙二字落入沈馥耳中,抽离她最后一点力气,旋即就有宫人入内拖着她软弱无力的身体一点点向庭中而去,小儿臂粗的宫杖一下又一下结结实实的落在沈馥身上,血腥味弥漫开,临死前,沈馥饱含怨毒的看了在她面前的这对男女。 “若有来世,我不会放过你们!” 药气跟合欢香的苦涩混合着弥漫在闺房里,檀木刻金拔步床上垂着鲛绡帐,少女痛苦的呻吟从内里传出。 “姑娘,快醒醒……” 伺候在床边的侍女看着少女紧皱眉头显得颇为担心,连忙开嗓轻柔呼唤,试图将床上女子从梦魇里唤醒。 “我这是……在哪里?” 沈馥从黑暗跟被杖毙的痛苦里悠悠转醒,映入眼帘的一切令她陌生又熟悉,撒花百蝶的红帐,伺候在床边的侍女软玉,可她分明记得,软玉早就被自己的继母杖毙才对,而眼前的一切,又是她闺房模样。 “姑娘,您莫不是病傻了,这里是沈府,您的藏珠院啊。” 软玉圆脸杏眼显得颇为稳重温柔,看着沈馥一脸吃惊的模样也只当自家主子被梦吓懵了,她一面替沈馥拉上软被,一面温和开嗓。 “您风寒病了好些日子,想来是昏沉久了,才会说胡话,赶巧今日二姑娘难得陪小少爷去湖心亭耍,不如我伺候您一起过去晒晒太阳?” 沈馥昏沉的神思似是被软玉一点点平稳,她抬手看着自己纤细柔嫩,却明显比成年女子小巧的双手,软唇抿成了一条线,可还没来得及感慨自己的幸运,软玉的一番话却让她骤然双眼圆睁。 “你说什么?!泉弟跟沈郁出去多久了?” 她一副护崽雌兽模样唬的软玉一跳,本想打趣姐弟情深的软玉此刻也察觉沈馥情绪不对,只得小意回话,悄悄掀起眼帘打量沈馥反应。 “就一盏茶的功夫……姑娘现在去追,还是追的到的。” 沈馥闻言越发焦急,登时连衣裳也顾不上换,火急火燎拽过床边松花撒花碧玉红的斗篷急匆匆的就赤脚冲出门外,浑然不顾自个儿重病之躯,惊的软玉连忙拎着她那一双镂金消绣的绣履匆匆追去。 她家姑娘,究竟是犯了什么迷糊,这般着急? 沈馥一路赤足奔跑,这会儿正是夏日,青石地板烫的吓人,她足底传来钻心的疼,却掩盖不住她此刻心慌,前世这个时候,也是因为她缠绵病榻,平日里最爱缠她玩耍的幼弟,便因此被沈郁哄着去湖心游玩,最后溺水而亡! 这是她心里绵延的痛楚,生母早夭,她便只剩弟弟这一个嫡亲,若非上辈子幼弟早亡,她又如何会为这个沈家呕心沥血?! “泉弟,你快看,那朵莲花下有锦鲤!我可听丫鬟婆子们说,莲花下的锦鲤是受菩萨庇佑的,你阿姐久病不愈,说不准得了这条鱼,身子就爽利起来,你还不快快去抓?” 湖心亭,沈郁一身荷青杏边窄褃羽纱裙,显得颇为清纯,正摇着团扇唆使沈馥幼弟沈泉下水抓鱼,眼里满是恶毒神色。 平日里这俩姐弟形影不离,好不容易逮着个沈馥不在的时候,看她不先收拾了这个嫡子,再寻机会将沈馥那个小贱蹄子一同送去见他们的短命鬼娘亲! “二姐姐,那你为何不让温香下水?这水这么深,我年纪小,抓不着鱼,可温香姐姐本就是庄子上渔民的女儿,你不让她帮忙,难不成你看不得姐姐好吗?” 沈泉年纪虽小,却格外机灵,仰着头询问,倒堵的沈郁哑口无言,只见她四周环视一圈,眼见无人,便面露凶光的伸手向沈泉猛然推去! “你还是乖乖下去吧!” 沈泉年幼,哪里吃得消她这般推搡,只能勉强抓住护栏,白嫩双手被木头磨的通红,在一边忙忙碌碌的丫鬟婆子畏惧沈郁生母周芸淫威,哪敢多嘴多舌,只能低头当看不见。 “二姐姐!你这样对我,我姐姐不会饶过你的。” 沈泉终究是年纪小,眼见着自己就要被推入水中,哪有不害怕的道理,登时就哭叫出声,小脸上满是泪痕,甚至搬出沈馥来威胁沈郁。 然而沈郁跟他都知道,沈馥这会儿重病在床,人事不省的,怎么可能来救下沈泉?这番话反而越发激怒沈郁,只见她伸手在沈泉抓着栏杆的手上狠狠一拧,霎时红肿一片。 “沈郁,你放肆!” 沈郁赤足赶到时早就双脚红肿,她本就养的娇嫩,如何吃得消这般疼痛,然而眼前一幕却让她怒火攻心,不由得怒喝出声,吓得沈郁一时怔神,给了沈馥机会。。 “啪!” “姑娘!” 清脆的一声掌掴声响,正是沈馥匆忙赶来,不仅将沈泉从沈郁手中救下抱进怀中,还狠狠的抽了沈郁一巴掌,令她重心不稳,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温香看见自己伺候的姑娘掉进水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要跳下水去拉沈郁之时,沈馥目光冷冷,曾执掌后宫的气势骤然压的温香动弹不得。 “贱婢,看见我这个主子也不行礼,府中礼仪白学不成?滚去亭外跪着!” 一声娇斥震的温香不敢乱动,沈馥毕竟是沈府正儿八经嫡女,她一个丫鬟,哪敢跟沈馥掰手腕?只得委委屈屈又无奈的看了一眼呛水的沈郁,乖乖跪在亭外日头下。 “阿姐,你今日身子大好了?” 沈泉年幼,尚不知沈馥究竟有多么庆幸自己能救下他,笑的纯真可爱的拽着沈馥的衣袖,整个人钻进沈馥怀里撒着娇。 沈馥此刻身心放松,才察觉到双脚钻心疼痛,她又不肯让沈泉担心,抱着怀里的小人,满心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手掌轻颤着揉上沈泉柔软胎发,低声应答。 “嗯,泉弟乖,下回莫要再亲近你二姐姐,知道吗?” 她温声教导着沈泉,虽然知道幼弟年幼未必能听得进去,但她不能不提醒,好在沈泉懂事,虽一知半解,却也乖乖答应。 正在姐弟俩亲昵,沈郁受苦之时,软玉终于赶来,她的目光先在跪着的自家亲妹子温香身上转了一圈,再落在沈馥红肿双足上,心疼压过了对自己妹子的担心。 “姑娘也忒不爱惜身子,才刚刚退热就火急火燎,还赤足跑来,这可被烫伤了吧?快快跟奴婢回去,上了药膏,才不留疤。” 沈泉这才知晓自己长姐做了什么,不由得小嘴一扁就要说沈馥,沈馥哪里受得了自己幼弟这么一折腾?连忙使了个眼色示意软玉救场,好在软玉心领神会,上前将沈泉从沈馥怀里抱出,又蹲下替沈馥穿上那双软底的绣履, “泉哥儿快快回院子读书,莫要折腾姑娘,她大病初愈,有甚么话,只等她身子大好,再说不迟。” 沈泉嘴唇动了又动,眼巴巴的看了沈馥一眼,再看了看她红肿双脚,只能乖乖站在地上,小大人一般对沈馥作揖。 “那阿姐先回藏珠院歇息,我回自己院子读书,等阿姐身子大好,我再寻阿姐说今日的事。” 沈馥见着他转身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目光旋即落到跪在一边的温香身上,余光扫过狼狈至极的沈郁。 “行了,你也起来吧,把你家姑娘带回院子里洗漱,我也乏了,没空收拾你,下次再犯,我看你也不用留了。” 一番夹枪带棒的话令温香不由得身躯轻颤,悄悄看着沈馥远去的背影,等到沈馥彻底离开以后,才敢下水将沈郁救出。 “沈馥,你等着,我不会让你好过!” 沈郁一身泥水,鬓发松散,满脸阴狠的看着沈馥远去的方向,径直拍开温香扶着她的手,自己向正院走去。 第二章 算计与为难 “娘,你不知道,沈馥两姐弟可把女儿欺负死了!” 正院里头,沈郁刚刚沐浴过擦拭好头发,红着眼圈拉着周芸的手掌哭泣,周芸此刻松松垮垮挽着头发,衣襟半开,露出胸前一痕雪色,仍旧是不改当年风尘作态,听着沈郁的哭泣,她反而怒上心头。 “这两个小贱种,没了娘的东西就该任人揉圆搓扁,还敢打你,你且莫要生气,等娘好好收拾收拾这两姐弟,才算给你出了这口气。” 周芸面露狠色,她当年出身青楼,是沈琛下属送来的扬州瘦马,好不容易在一众莺莺燕燕里头拨得头筹,眼见着就要入沈府做侧室荣华富贵,可都是当年沈琛那个发妻,那般厉害,逼得沈琛只能纳她做侍妾,后来又是她作低伏小这么多年,受了多少委屈,才有了今日的地位,那个女人原先欺负她,现在沈馥姐弟欺负她的女儿,这口气,必须要出! “娘,我听说沈馥半个月以后,要去参加长公主府的宴会,女儿也想去……” 沈郁听见周芸这般应答,才算收了眼泪,仍旧抽抽搭搭的做小女儿姿态,又把心思打到了沈馥的请帖上,这可让周芸犯了难,一脸难色。 “别的还好说,这长公主最烦拿了他人请帖冒名顶替的,不过还有半个月,此事咱们从长计议便可。” 这两母女又嘀嘀咕咕的计较了半晌如何谋划沈馥请帖,才算完事儿,而藏珠院里头,沈馥也在经历着下午自己任性妄为赤足跑出门的后果。 “姑娘,不是奴婢非要教训您,实在是您太不自爱,这脚都伤成这样,我看着都疼的慌,还好夫人……” 藏珠院里,软玉一脸心疼的帮沈馥红肿双脚上着药,正要教训沈馥的时候,却口误说到沈馥生母,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 “要是夫人在……哪里轮得到正院那位作威作福……” 软玉是沈馥生母从软玉父母把她送去窑子的路上救下来的,因而她对沈馥姐弟格外亲近,此刻眼圈红红,满面都是心痛。 “软玉姐姐……” 提到生母,沈馥也是心头抽痛,正要开口安慰软玉之时,屋外一声雷鸣,不知不觉的,雷云密布,压的人心头喘不过气,不过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砸在院子里的青石地面上,音色沉闷,听的人心头郁郁。 “姑娘,我去把门窗关好。” 软玉刚刚起身关好窗户,正准备去关门的时候,一个小厮踉踉跄跄的跑进院子里头,满面血痕衣摆带水的噗通一声跪在沈馥跟前,吓得一边伺候的另一个丫头开口呵斥。 “狗胆奴才!姑娘的屋子也是你进的?还不滚出去!”沈馥摆了摆手示意那个丫鬟收声,面色凝重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厮,这人她认得,正是泉弟身边伺候的歙砚,他这般模样,怕不是泉弟出了事! 一想到这里,沈馥手掌一撑桌面,就要站起来去找沈泉,谁知双脚刚踩到地面便是钻心疼,折腾的她倒抽凉气。 “姑娘,姑娘您快去正院救救我家哥儿吧,正院那位听二姑娘告了状,不由分说就把我家主子绑走,说要打二十杖!” 此话如同雷霆炸响在沈馥耳边,激的她银牙紧咬,也顾不得外头暴雨,冷下俏脸便让软玉去拿伞。 “软玉,带伞,咱们去正院讨个公道!” 软玉见她一脸冷意,不由得心下一凛,匆匆便去收拾,又心疼沈馥足疼,主动俯腰背着沈馥冒雨前往。 “啪,啪,啪……” 正院里头,沈郁娘亲周芸跟沈郁一同坐在檐下,她簪花戴钗,藏蓝背褙,下头一条洒金百褶马面裙,脂香粉艳,风韵犹存,只是看着有些俗媚,正笑吟吟的看着沈泉在雨中受罚。 “下手可别轻了,泉哥儿可是咱们沈家独苗,不好好管教怎么成?泉哥儿,你也别怨母亲,这都是为你好。” 小儿臂粗的木杖带着破风声打在沈泉双股,皮肉跟木杖接触发出闷响,鲜血含混雨水一起滑落,沈泉气息奄奄,面白如纸,却死活不肯哭喊叫痛。 “怎么,难道你还在等歙砚把沈馥喊来?别做梦了,就算沈馥来了,也救不了你!” 沈郁目露凶光的看着沈泉,身上是新换过的裙子,听着一声声的杖责动静,她只觉得十分快意,谁让这个小畜生不识趣,她要他死,他怎么敢反抗! “沈郁,谁教的你这么目无长幼,上梁不正下梁歪,把你教成坏的人,更该打死发卖才清净!” 正当沈郁母女俩洋洋得意之时,沈馥含怒声音传来,连讽带骂的把周芸也贬了一通,气的两母女面色发红,周芸更是怒火难耐。 “馥姐儿,我管教泉哥儿,你何苦来横插一手,难不成我还管不的你们了?” 周芸顾及着沈馥嫡女身份,纵使有气也不敢发作,只得强忍一口怒意,先发制人要以继母身份逼迫沈馥,沈馥浑然不惧,径直喝退行刑家丁,救下沈泉。 “都停手,泉弟是沈家的独苗,打坏了人,你们哪个担得起?” “大姑娘,就算你平日里骄狂惯了,也该给我三分面子!” 周芸见沈馥如此做派,半点不把她放在眼里的模样,气的双眉倒竖,她本不是正经续弦,先前只是个妾室,说白了只是府中哥儿姑娘奴婢一般,然而今非昔比,沈馥这般做法,让她大感被辱。 “母亲说的好玩,我几时轻狂?倒是妹妹娇纵,下午才想推泉哥儿下水收了我一巴掌,晚间就敢诬告!敢问母亲,泉哥儿有何错处?你要这般往死里打他?” 沈馥哪有心思搭理周芸?她鼻间嗅到的都是沈泉身上的血腥味,再看看沈泉一身雨水血水,越发心疼,连忙唤来软玉,让她先背着沈泉回藏珠院。 “如今父亲就泉哥儿一个儿子,日后养老是要指望泉哥儿的,若是泉哥儿有错,我这个做姐姐的不饶他,可是敢问母亲,他有什么错?难不成还得心甘情愿被妹妹推下水才好?” 沈馥步步紧逼,柳眉一横透露出狠意,言辞如刀,摁着周芸要给她个解释,余光扫过沈郁,更是如北风般肃杀,直吓得沈郁往周芸身后躲去。 “二姑娘不过是跟泉哥儿开个玩笑,泉哥儿就推自己姐姐下水,我当然要罚他,难道大姑娘要由着他胡闹吗?还是说,大姑娘压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 周芸只觉眼前姑娘变了一些,在她印象里,这个大姑娘一直都早慧的让人心惊,只是今天气势格外压人,恍惚让她以为回到当年,第一次面对沈馥生母的时候。 周芸不由自主的垂了眼帘,细汗布上额角,用继母身份压制沈馥,势必要陷沈馥于不孝。 “母亲,您看看妹妹脸上的巴掌印,我再问您,敢不敢与我对质,问一问丫鬟婆子们,下午湖心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馥紧逼不让,目光冷冽,一时间,院中气氛冷凝。 “够了。” 正当沈馥步步紧逼,周芸就要败下阵来的时候,一道浑厚男音的出现,让周芸沈郁喜出望外,而沈馥却悄然咬紧下唇,满眼恨意。 “爹!” 沈郁如同见到靠山一般,乳燕归巢的扑进沈琛怀里,而沈琛也笑着揉了揉沈郁的头,好一副父慈女孝的画面,落在沈馥眼里,却格外刺眼。 雨水打湿了沈馥的发丝,一点点滑落,模糊了沈馥的视线,那三人站在檐下,而她一个人立在暴雨中,她的父亲却没有想到她。沈馥不由自主的将下唇咬的更紧,血腥味弥漫在唇齿间,促使她恢复清明,对沈琛行礼。 “父亲。” 她与沈郁的反应亲疏分明,沈琛却毫无察觉,听见沈馥的声音反而面色凝重,在沈馥身上来回打量几次以后,才不冷不热开口。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明镜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正常的,你不要太过责备她,毕竟是你妹妹,再说了,泉哥儿对这个姐姐一贯没什么尊敬,今日挨打,就算长个教训吧!” 沈琛一番话可谓偏心至极,沈馥看着他,心中恨意几欲将她吞没,可此时她也只能强忍,目光森冷的缓缓开口。 “父亲这般做法,难道不怕舅舅知道吗。” 沈琛闻言,安抚沈郁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恼怒不已的看向沈馥,怒声呵斥,额角青筋毕露。 “孽障!” 沈馥舅舅宋肇乃是朝中吏部尚书,三品大员,若是别的官职也就罢了,偏偏是他这个吏部侍郎的顶头上司!再加上当年是宋肇兄妹助他科举,他对这个大舅哥向来心怀畏惧而不敢让让人知晓。 当年周芸之事,他甚至吃了宋肇一记窝心脚,还是在一众同僚面前!这个女儿竟敢用宋肇说事,简直不孝,他今日必不可能轻饶了她! 看着沈琛似乎被激怒到极点的模样,沈馥却浑然不怕,只慢条斯理开口。 “父亲有这个精力大动肝火,不如好好想想几日后我与泉弟要赴长公主所设雕竹宴,泉弟被打成这般模样,到时候定会被舅母看见,我为父亲着想才作此言论,父亲何苦责备于我!” 沈馥心中不齿,冷笑连连,面上却神情诚挚,似乎真是为了沈琛好一般,看的沈琛心思一动,目光落在周芸身上,似是打算牺牲周芸母女来保全自己。 “夫君,既然大姑娘这般为了你我着想,不如这样吧,我跟二姑娘替她跟泉哥儿去赴宴,大姑娘留在府中照看泉哥儿,大姑娘,你不会不乐意吧?” 第三章 反击 周芸心尖轻颤,却仍旧强撑着带上笑意看向沈馥,她对沈琛太过了解,也同样畏惧宋肇,此刻急智之下,便想到了下午沈郁央求一事,顺理成章的将心思打到了沈馥身上。 “我自然乐意,待会儿母亲派人去藏珠院拿请帖便是了。” 沈馥唇角微勾,笑容里头带着一点几不可见的得意意味,略略屈膝,向沈琛行了个万福,便要离开。 “慢着,这几日你也不用去你舅舅家走动,等泉哥儿身子好彻底,再去,听见了?” 沈琛犹觉不够,出声唤住沈馥,言辞之中满是对宋肇的忌惮,沈馥螓首微低,掩住唇畔讥讽。 “女儿知晓,父亲大可放心。” 沈琛看着沈馥这般乖巧懂事的模样,才算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让沈馥离开,浑然不在乎沈馥一人淋雨回去,事后又跟周芸母女温存不提。 “姑娘,雕竹宴一年一次,长公主身份又尊贵无比,错过了今年的机会,岂不是可惜至极?” 藏珠院里头,沈泉已经被软玉上过药,伺候睡在沈馥房间里头,两姐弟的床就隔着一张屏风。而沈馥也因为淋了雨,被软玉服侍着沐浴更衣,此刻正在喝热姜汤祛寒。 此刻听了软玉发问,沈馥反倒笑的眉眼生辉,如同明珠莹莹,先前周芸已经派人取走那张请帖,而此刻,沈馥却起身去妆盒前头,伸手拉开雕花镶玉的抽屉,手腕一翻,一张正红饰金的请帖赫然躺在她柔荑之上,看的软玉目瞪口呆。 “长公主高智,早就想到雕竹宴请柬发下去未必就能被正主用,所以请帖也是两份,给正院的那份,上头不仅有钤印,还有我的名字,但名字用长公主府上的特殊墨水写过,没特殊手段看不出,不过这份呢,明着写有我的名字,去赴宴,须得两份同出。” 烛光下,沈馥笑容可掬,遥望正院,语气轻柔,带着满满的算计意味。 她可是很期待,半个月以后的雕竹宴,周芸母女要怎么面对长公主的怒火。 “那,姑娘不去长公主府,到时候岂不是任由正院那位胡乱泼脏水?” 软玉看见沈馥拿出请帖,才算轻微的松了一口气,却仍是担忧不已,今日正院的事儿她虽然没跟着姑娘一起面对,却也从旁的小丫头那边得知所有经过,也晓得沈馥答应不出府一事,自然心怀担忧。 “船到桥头自然直,这事儿我再做打算,对了,泉哥儿那里你以后多看着点,软刀子杀人不见血呢,正院明着奈何不得我们,到时候要是坏泉哥儿品行,却防不胜防,我看着歙砚是个好的,你多提点提点。” 沈馥闻言也是眉头微皱,如何出府的确是个问题,她要是去不了,到时候沈郁母女俩免不了给她扣一个妄自尊大,不赴宴会的轻狂名头。 这点焦虑如同轻云一样笼罩在她的心头,然而等到她的目光落到隔着屏风落在床上正酣眠的沈泉身上的时候,轻云顿散。 不论如何,她是必定要借着长公主宴会的机会好好收拾收拾那两位的,沈郁下那样狠手,她不好好回敬,怎么对的起泉弟今天的一身伤呢? “娘,咱们出发吧,沈馥应该还老老实实待在藏珠院里头吧?” 半个月以后,沈府门前停着一辆红木披锦马车,外头悬挂着一枚镌刻莲花刻印沈字的玉牌表明沈府身份,而沈郁一身二色穿花裙,云鬟上一枚芙蕖吐露步摇,显得格外清纯,此刻正带着点得意仰面询问周芸。 “自然不会的,你爹发了令,不许她出府,她还能翻天不成?今日长公主宴会,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才是。” 周芸春风得意的拍了拍沈郁的手,目光落在沈府门口,轻蔑的笑了笑。 嫡女又如何,舅家有权有势如何?在着内宅里头,还不是各凭手腕么,日后日子还长呢,看她怎么搓磨那一对姐弟。 “姑娘,正院那两位已经乘车走了,府中上上下下都得了令,不许放姑娘出去呢?那咱们什么时候出发?” 藏珠院,软玉早早的就从下头的小丫头片子那边儿得了周芸母女出发的消息,连忙小跑着进了沈馥屋子里禀报,沈馥抬手从妆台上拈起一枚珠花,目光落在院子里一棵探出院外的合欢树上,抿唇微笑。 “咱们这就走,软玉,去把梯子拿来,咱们爬合欢树出去!” 这番话听的软玉目瞪口呆,几番欲言又止,在她看来,自家姑娘可是正儿八经大家闺秀,怎么能爬树出墙呢?只是她深知,小事上还能劝劝,到了大事,她终究没什么话语权。 但沈馥却不觉得爬树有什么不可以的,前世她做王妃的时候,有段日子蔺殊过得不好,她也被折腾的出不了府没法走关系,不都是这么来来去去的吗?再说了,这会儿合欢花开的正好,一树的花朵替她打掩护,正好。 “姑娘,您可小心一些,莫要摔了。” 软玉扶着沈馥小心翼翼爬上楼梯,虽然沈馥攀爬树枝的动作出乎她意料的娴熟,但软玉还是担心的不行,哭着一张脸,活脱脱像个老妈子。 “软玉,没事的,你家姑娘……啊!” 正在沈馥攀住树干,笑着回头安抚软玉的时候,那只刚刚踩上墙头的脚却骤然打滑,沈馥突然失去平衡,狠狠的向墙外摔去,惊的她瞪大双眼。 “小心。” 正当沈馥带着一大片合欢花一起坠落,以为自己今天必定伤筋动骨的时候,却意外栽进了一个温热怀抱里。 听着头顶传来的一道清朗声线,沈馥这才睁眼,撞进眼帘的那张脸却让她心情复杂。 眼前男子眉眼狭长昳丽,怎么看怎么是一等一的风流俊美,只是这人可是上辈子被她狠狠收拾过一通的启国九皇子,蔺殊的死对头,蔺赦啊。 “臣女沈馥,谢过九皇子。” 不过不管怎么说,都是人家救了她,沈馥不想落人口舌,轻巧的从蔺赦怀里出来后,中规中矩的对着蔺赦行礼道谢。 “沈馥?你是沈府的大姑娘吧,皇姑姑不是邀请你去雕竹宴了吗?都这个时辰,你怎么翻墙出来?” 蔺赦手上还残留着沈馥温热体温,看着眼前这个发上还沾着合欢花,却几近逃离一般从自己怀里离开的小姑娘,他不由得挑了挑眉。 这个小女子胆子可真大,寻常姑娘家有谁会爬墙而出的?若非他恰巧路过,她伤筋动骨都是轻的。 “这是臣女家事,九皇子若是没有什么事的话,还容臣女先行告退,长公主宴会要赶不及了。” 沈馥听见蔺赦一连串的询问,眉头微皱,俯身行礼就要告辞,一朵合欢随着她的动作从头顶滑落,恰有微风吹来,机缘巧合之下,这朵合欢打着旋飞到蔺赦手背。 蔺赦看着她一副不愿多接近的模样,倒也不恼,他跟蔺殊斗智斗勇,对内宅里这点腌臜又岂会半点不知?不过是想试试沈馥究竟会不会趁机告状而已。 “沈家离皇姑姑府上可不近,不如坐我的车,横竖你已经欠我救命之恩,再多欠一点也无妨。” 蔺赦看着沈馥,目光深沉,他与吏部尚书家那位二公子交好,也知道沈馥是那位宋二公子嫡亲表妹,不过这只是他选择帮助沈馥的一方面,另一面,还是这个小姑娘让他起了兴趣,按理说他与她可算素未谋面,她对他怎会这样避之不及? “姑娘!你没事吧!” 正当沈馥想着怎么拒绝才合适的时候,匆忙过来的软玉打断了她的思绪,只见软玉一脸担忧,急匆匆的拉着沈馥上下打量,生怕沈馥有个三长两短的,压根儿没看见蔺赦,沈馥见状,心里的烦躁也褪去不少。 她伸手握着软玉的手拍了拍,温声开嗓提醒软玉向蔺赦行礼。 “软玉,我没事,这位是九皇子殿下。” 软玉这才瞅见自个儿姑娘身侧这位光风霁月的公子,再听沈馥一说,便也就恭敬行礼,姿态并无错处,也丝毫也没什么慌乱,看的蔺赦暗自赞赏,深感仆似主人。 “姑娘,这会儿咱们再赶过去,怕是来不及了……” 方才沈馥那一摔导致动静不小,软玉心慌出府耽搁了不少时间,这会儿她俩要是步行过去,定然是时间不够的,急得软玉一头细汗,沈馥也是眉头紧皱,看了看蔺赦,软红唇瓣反复开合,却又忍下话语。 “坐我的马车过去吧,免得出什么问题。” 蔺赦人精一个,哪里看不出沈馥想要求援却又碍于面子不好开口的别扭,此刻垂眼一笑,唇角弯弯,脸上竟然出现一个酒窝,好看的令沈馥都有些面红心跳。 “那……多谢九皇子。” 好在只是一瞬间的晃神,再加上天气热,沈馥也就好好的把自己被这个男人晃眼到失态的事儿遮掩过去了,微微屈膝,向蔺赦道谢,声若黄鹂,倒是听的蔺赦心情愉悦。 “流云,把马车带过来,扶着两位姑娘,别让她们摔了。” 蔺赦心情好,脸上的笑容也诚挚不少,过来的是个少年车夫,剑眉星目,生的唇红齿白的,只是脸上冷了些,倒也是一表人才,此刻对着沈馥,也只是面色稍微缓和些许,语气还是硬邦邦的。 “姑娘上车。” 第四章 打脸 沈馥看着眼前的少年人免不了一阵心情复杂,上辈子这个少年可没少唾弃她,两辈子加起来,这还是她头一回看见他的好脸色。 “姑娘,到时候咱们怎么跟老爷交代?毕竟是私下出府……” 上车以后,软玉一脸紧张的攥着自己的袖子,脸色发白,一想到沈琛就有些下意识的畏惧与害怕,沈馥拿出自己的帕子给软玉擦了擦额头细汗,眼帘低垂,言语有些意味不明。 “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爹他舍不舍得责罚我们,还是两说。” 长公主府门口,周芸跟沈郁两母女被堵在了门口,周芸穿红戴金,在一众打扮清素端庄的夫人里显得格外显眼与俗气,此刻她正不耐烦的皱紧眉头,几乎要把请帖拍在管家的脸上。 “什么叫请帖不对?这可是长公主亲自分发的请帖,你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阻挠我们?我们可是长公主的客人!难道你不给沈侍郎面子?!” 周芸在沈家作威作福惯了,此刻被人阻止,柳眉一竖就破口大骂,沈郁倒是温温柔柔的立在一边,显得颇为文静秀气,看着就像一朵池子里的白莲花。 “这位夫人,实在是规矩如此,长公主请柬统共俩份,你们少了有名刺的那张,教我怎么放人?” 那老管家也是见惯了风浪的,不紧不慢只是不放周芸,一张皱如树皮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看向周芸的眼里却毫不掩盖的鄙夷。长公主宴会均是文雅宴会,眼前女人没有名刺也就罢了,穿的这样俗气,明摆着就是抢了家里女孩儿的帖子来,不过能算计继母的姑娘倒也有几分本事,方才这女人说她是沈侍郎家的,朝堂上姓沈的侍郎也就一位,到时候倒是可以跟长公主说道说道。 “何人在此喧哗?何叔,怎么回事儿?” 正当周芸与老管家僵持不下时,一道威严女声传来,周遭命妇哗啦啦跪倒在地,远处凤辇款款而来,其中人影绰约,香风阵阵。 “回长公主,这位沈侍郎家的夫人拿着请帖,却少了有名刺的这一张,非要入场。” 那位被称为何叔的人此刻收敛了脸上的轻慢,恭恭敬敬对着来人拱手一礼,周芸沈郁就算再傻,也知道长公主驾到,纷纷躬身下拜,沈郁更是努力调整自己的姿态,显得越发弱柳扶风一般。 “哦?沈侍郎家的姑娘这会儿就在我车驾上,跟着沈夫人来的这位,又是哪里的阿猫阿狗?” 长公主声音柔和,说的话却字字不留情面,刺的周芸面如土色,听见沈馥在长公主车驾上,沈郁周芸两母女更是面色难堪。到现在她们才算清楚,自己被沈馥狠狠的摆了一道,霎时间,四周窃窃私语。 “这沈侍郎的夫人是续弦吧,胆子可真大,长公主最烦这种欺压之事。” “可不是吗?这位续弦本跟你我不同,不是正儿八经大家闺秀,是扬州瘦马,烟花女子出身,沈侍郎把她抬正,也算出了头,见识浅短是难免的。” 沈郁听着周围的议论纷纷,贝齿狠狠的咬着下唇,手掌里头的指甲也因过度用力掐破掌心,屈辱至极。她抬头看去,只见沈馥穿着藕荷色撒花洋褶裙,蜀绣缎面履,百合髻上簪一支白玉垂丝海棠步摇,清丽婉约,立在长公主身侧,贵气十足,更让她平添妒恨。 “母亲与妹妹想参宴之心藏珠并非不能理解,倘若好言相商,带上你们又有何妨。” 沈馥背光站立,居高临下的看着沈郁,她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分明,只有步摇清脆声响随着话语传出,一字一句,语气平缓,却又勾起众位夫人私语,长公主长眉一挑,不怒自威,却也没再过分为难。 “藏珠,你娘在的时候我跟她最是要好,如今你也成了大姑娘,你姊妹继母一事,你自己拿个主意吧。” 言语之间,竟然把处理沈郁跟周芸的权利抛给沈馥,这是何等荣宠,一时间,沈馥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四周安静的针落有声,何叔也看着那个小姑娘,面色凝重。 “她们并非心存恶念,藏珠,替她们向长公主殿下请罪。” 令人吃惊的是,沈馥并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而是深深地看了周芸母女一眼,转身下拜,衣袖挥扬,步摇与禁步玉声清脆,更显沈馥姿态优美,她嗓音柔和,为了周芸母女下拜。 “姐姐、多谢姐姐垂怜,能让我与母亲参加宴会……” 这种时候,沈馥的求情反而更像侮辱,周芸看着沈馥的背影,眼里满是怨毒,沈郁也恨的眼底带火,却柔柔弱弱伏在地上,低泣着向沈馥道谢,一口咬死沈馥会为她跟周芸博取参加宴会的资格,梨花带雨的模样,惹得参与宴会的公子哥儿们看的都是心里发软,神魂颠倒。 “你若是真的感激你姐姐,本皇子劝你现在就打道回府,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沈郁这一手先斩后奏赶鸭子上架,倒是真的把沈馥打的措手不及,她知道沈郁脸皮厚不要脸,却没想到她当着长公主的面也敢这样,还真是她低估了这个妹妹。沈馥吐出一口浊气,正打算就此把戏演到底的时候,蔺赦打马而来,音色戏谑替她解围,她不由得抬头看去,唇角微动。 “谢谢。” 沈郁不敢相信的抬头,她对自己的姿态有一定的自信,沈琛本来就长的一表人才,周芸更是扬州瘦马里不可多得的美人,平日里她对自己的哭泣时的神态甚至有特地训练过,为什么会有男子对她这般狠心? 然而,等到蔺赦那张比女孩儿家还俊美的脸蛋出现在她眼前时,沈郁的不满瞬间烟消云散,她甚至呼吸一滞,看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眼里柔情似水,怨不得他不动心,这般男儿,倒是让她春心萌动了。 “皇姑姑,我给你带来的这位姑娘家,你还满意吧?” 蔺赦目光一转,掠过沈郁脸上的痴迷神色,眼里几不可见的流露出厌恶意味,旋即一个转身掉马回头,嬉皮笑脸的又蹭到长公主跟前抓巧卖乖,长公主成精的人,哪里会错过蔺赦眼里那点厌恶,对于自己这个侄儿变脸这么快也是哭笑不得,屈指成环,毫不客气在蔺赦额头上给了个板栗。 “皮猴!擅自把人家姑娘带来,也不怕毁了姑娘家清誉,看我到时候怎么跟小嫂子告状,你就等着去小嫂子那里吃挂落吧。” “侄儿没有擅自决定,分明是藏珠自己……” “藏珠多懂礼守节的姑娘,倒是你,从小就混世魔王,休要狡辩,快快跟我进府,先自饮三大白才算完事儿,藏珠,你替本宫盯着这个臭小子。” 长公主跟蔺赦两姑侄闹成一团,欢声笑语,带着沈馥就往府里走去,浑然没把刚才试图摁着沈馥哀求长公主的周芸母女放在眼里,对于长公主的亲昵,沈馥也只是温温柔柔的笑着,不多做什么。在路过沈郁身边时,投入一个冷淡眼神,看的沈郁浑身发冷,但她却暗自把蔺赦放在了她心里要嫁的行列中,对沈馥也愈发妒恨。 一双眼睛此刻也带着恶毒神情,悄悄盯上了沈馥。 “你就是沈侍郎家的藏珠呀,生的真好看,跟你娘一模一样,只可惜当初行云身子弱,病蔫蔫的,不然哪里轮得着刚才那两个母女这般欺辱你。” 宴会开启,因着方才长公主对沈馥青眼有加,不少贵妇人也开始接近沈馥,试图依靠沈馥接近长公主,沈馥对这些人的想法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只借机打探自己母亲。此刻,她陪着一位富态夫人乘船游湖,船上还有几位夫人姑娘,沈馥只挽着那位夫人亲昵询问。 “是藏珠不懂事,也不晓得母亲与您的关系,我娘去的早,我连她如何去世都不晓得,夫人可否与我说说,聊慰孝心。” 说到沈馥的母亲宋行云,这位夫人也眼角微红,她拿出帕子擦拭眼尾泪水,拍了拍沈馥的手背,低低诉说。 “行云身子本还算好,嫁给沈侍郎以后也还勉强,后来你那继母入府,她心中郁郁,自然重病,缠绵病榻许久,生下你弟弟就去世了。” 沈馥听的心头一跳,正要开口之时,后背突然被人用力一推,惊的她睁大双眼,径直向湖中栽倒。 “啊!” 一声惊叫,沈馥就扑通一声跌进水里,与她同行的妇人满面怒容,拂袖欲要斥责推沈馥入水的人,却在看见那姑娘的一瞬间哑口无言。 “容华郡主……” 推沈馥下水的少女也梳着百合髻,一身大红提线洒金裙,满头珠翠,形容风流,又生的面容艳丽,脸上满是娇矜之色,此刻正颇为兴奋的看着落水的沈馥,余光瞟见那夫人怒容,白净手掌高高抬起,腕上一双玉跳脱玉声琅琅。 “啪!” “本郡主做什么,哪里轮得到你一个命妇置喙?你是想开罪我陆肆娘,还是开罪我北疆王府?!” 那名命妇也算身份尊崇,可陆肆娘偏偏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她一个耳光,又拿北疆王府压她,她也无可奈何,只能强忍这口气,红着眼圈退下,谁让人家北疆王镇守边关,是开国以来头一个异姓王爷呢? “噗通。” 陆肆娘看着那名命妇屈辱退下,颇为得意,眉尾高高抬起,活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然而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只见一道紫衣金冠的身影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去救沈馥,不是蔺赦还能是谁? 第五章 落水 “……泉哥儿” 沈馥不通水性,身上襦裙沾水更是拖着她往深处落,冰冷湖水灌进鼻腔掠夺空气,带来一大股浓重的血腥味,黑暗跟冰冷很快侵袭,只剩下一线阳光透过水面带给她最后一点视线,沈馥嘴唇微动,吐出一长串气泡,喊的却是沈泉,她好担心,自己今日是真的在劫难逃了吧,泉哥儿要怎么办呢…… “藏珠,藏珠!” 蔺赦钻进水里看见的第一眼,就是沈馥缓缓合眼失去意识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紧,连忙蹬水向沈馥游去,温热手掌攥住沈馥白皙手腕,把沈馥拽到怀里,捧着沈馥脸颊低头深吻,渡气相救,水流带起两人衣摆,蔺赦带着沈馥缓缓浮出水面,像一对比翼的蝶。 “九哥哥!” 陆肆娘看着被蔺赦抱回岸上的沈馥,眼里嫉妒的几乎要喷火,脸上佯装端庄的笑容也略微扭曲,却还是去岸上笑吟吟的招呼蔺赦,甚至扑过去想把沈馥推开,自己搂着蔺赦的胳膊,谁曾想,蔺赦却满脸寒霜,身子一侧,躲开了陆肆娘的扑抱。 “容华郡主,自重。” 自重两个字像是重锤一样锤在陆肆娘心头,听得她眼圈发酸,蔺赦却只冷冷淡额咯看她一眼,旋即抱着沈馥向长公主所在院落跑去,眼里都是担忧,那个在合欢花下头机敏漂亮的姑娘,怎么他只是一时半会儿没看见,就这么奄奄一息了呢? 这一刻,蔺赦的自责淹没了他的心,他不知道是对自己把兄弟的表妹带来却没照顾好的自责,还是责备自己,没有好好陪着沈馥。 “皇姑姑,皇姑姑,您府中的太医呢?” 蔺赦一身湿透的带着沈馥冲进客厅,惹来一众妇人围观,虽然蔺赦颇为贴心的用自己的衣服帮沈馥遮挡住了由于衣衫打湿露出的肌肤,但是身为外男,他此刻也算与沈馥有了肌肤之前,登时,就有几位想把自己女儿嫁给蔺赦的夫人对沈馥动了杀心,连长公主对沈馥的看法也不一样了。 “青蘋,去请杜太医来。” 长公主看着沈馥脸色苍白的样子,也知道这时候压根儿不是详细询问的时间,深吸一口气,挥手吩咐贴身侍女去请太医,同时起身狠狠的瞪了一眼蔺赦,把他带去了后堂。 “混小子,给我过来!” “姑姑,容华太没规矩。” “没规矩的到底是谁?!男女授受不亲,你就算紧张藏珠,也不该大庭广众做这种事儿,难道你想藏珠成为第二个我吗?终身不嫁?还是说你想从兄弟手里抢人?他可是你兄弟,跟藏珠有婚约的!” 刚进内室,蔺赦就紧张不已的把沈馥放在床上,刚向长公主诉说陆肆娘之事,就被长公主沉着脸狠狠训斥,她手掌攥紧,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年轻的时候,她就是因为这种事儿耽误名声,导致如今终身不嫁,现在蔺赦做这种事,让她怎能不操心。 “姑姑,我也是着急……” 蔺赦一看长公主这个表情,才想到这些事,不由得脸色大变,他也不是蠢人,只是当时看见陆肆娘把沈馥推进水里,他实在是担心沈馥,这才失了考量,此刻想到,蔺赦两瓣唇抿的发白,长公主没好气看他一眼。 “我尽量封口,但是你要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藏珠清誉免不了要受影响,你这些日子注意避嫌,别有事没事撩拨人家,否则我这就让皇兄给你赐婚!” 长公主又拎着蔺赦耳朵耳提面命一回,才放他去洗漱换衣,轻叹一口气,坐在沈馥身边,替她擦拭脸上水珠,满脸疼爱。 “你这孩子,也是辛苦了。” “唔……” 太医过来给沈馥诊治过确定没有什么事,长公主又让婢女伺候着沈馥更衣,沈馥才在药香里缓缓醒转,映入眼帘的就是蓝色鲛绡凤凰帐,中药的清苦气息弥漫在鼻尖,长公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醒了?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馥转头,看见外头暮色四合,橘黄色的暮光布满地面,长公主也换了便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昏迷许久,不由得挣扎着想给长公主行礼,却被长公主拦下。 “你别急着行礼,好好歇息,沈侍郎那边我已经派人通知,你今晚留宿在这里,明早再回去。” 沈馥红着脸答应下来,又接过侍女递来的热粥小口进食,等到身上有了点力气,她才抬眼,犹豫着向长公主询问,脸上神色透出一股子冷静。 “臣女冒昧,敢问长公主,是谁将臣女推入水中,又是谁救起臣女?” 长公主脸上的笑容微微凝固,片刻之后才发出一声轻叹,似是不出所料一般,她起身拨了拨灯花,娇艳面容上透出满满的无奈神色。 “这事儿我也的确不该瞒着你,但推你下水的,是北疆王陆肆娘,救你的,正是小九那个皮猴。我知你今天受了委屈,但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容华郡主背后可不止是北疆王府!” “北疆王夫人,原先是陛下的后妃,只是北疆王当年拥兵自重,要娶她为妃,陛下无奈,这才将如今的北疆王妃送去。她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要求陛下,若是她生女,必当为后,陛下无法开罪北疆王,只能应允。容华郡主是她所出,乃是铁板钉钉的未来皇后,你若是有意报复,我劝你趁早歇心。” 沈馥听着长公主言辞缓缓,不由得心头凝重,她不是个吃亏自己忍的人,但是这桩宫廷秘闻,却是她上辈子不曾知的,但她晓得,后来的北疆王,被陛下斩首,陆肆娘也被打为庶民,只是现在凭她,还是没法儿跟陆肆娘掰手腕。 想到这里,沈馥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眉眼低垂,显得颇为温驯听话,乖顺道:“多谢长公主提点,这件事儿藏珠记下,不会胆大妄为。” 长公主看沈馥神态柔和,也就松了口气,她当年跟沈馥母亲交好固然不错,只是斯人已逝,那点情分让她把沈馥带来雕竹宴已是极致,真正让她肯花心思跟沈馥说这番话的,还是沈馥本身聪慧讨人喜欢。 她带笑轻拍沈馥手背,言语里满是夸奖。 “藏珠聪慧,甚得我心。” 沈馥藏在被褥里的手悄然攥紧,脸上露出个温婉笑容,抬脸看着长公主,一双眼笑的弯弯,满是感激神色。 “多谢长公主。” 长公主推门离开后,沈馥的屋子也陷入黑暗。虫鸣跟亭中曲水声响含混在一起,于夜色里,带来一股暴风雨前的静谧。 “你说真的?藏珠她,胆子这么大,敢勾引容华郡主喜欢的九皇子?” 沈家,沈琛书房,沈琛刚刚下朝回家,刚换上常服,哪怕是日常穿的衣服,他也按品级绯袍银鱼袋,昭示着他从四品的官职,衣袖上云雁振翅欲飞,半点儿也不忘他应有的架子。此刻他满脸怒容,额角青筋跳动,明摆着暴怒到了极点。 “这个孽障!到底想做什么,九皇子跟北疆王也是她招惹的起的吗?等她回来,立马让她滚来!” 沈琛抓紧了手里的汝窑茶盏,怒气冲天,哗啷一声把手里的茶盏也砸在地上,碎片飞溅,几乎割伤周芸的手,周芸只是脸上怯生生的往后躲了躲,满脸忧愁,眉头微皱,轻声叹气,还用帕子摁了摁眼角,似乎在拭泪。 “大姑娘她,唉……怕是没这么容易听话呢,毕竟心野胆子大……” “母亲这么中伤我,有什么好处?” 正当周芸可怜兮兮的进一步撩拨着沈琛怒气的时候,沈馥白着脸从门外走来,满脸疲倦,她刚落水,终究是伤着元气,没这么快恢复。 谁知道沈琛看着她这么病态,半分怜惜也没有,手里的砚台狠狠向沈馥砸去,好在沈馥机警,微微侧身避开,只是砚台还是擦着她额角蹭过,红了一大片。 “逆女,还不给我跪下!我这就绑了你去给容华郡主谢罪!” 沈馥看着沈琛暴跳如雷的样子,轻轻抿了抿唇,手帕掩口轻咳几声,等到呼吸平复,才挽了挽鬓角碎发,云淡风轻的斜睨了沈琛一眼,靠着软玉不紧不慢开口道:“爹爹若是不怕得罪长公主,大可这就把我送去容华郡主那里。” 言谈间,沈馥无意一般扶了扶发上一支芙蓉玉的簪子,手上玉镯碰撞发出清脆声响,看的沈琛瞳孔骤然紧缩,呼吸一滞,天大的怒气都被沈馥压下。 “你这副的头面,谁给你的?” 沈琛这会儿风平浪静,惹得周芸心头一跳,她偷偷看了一眼沈馥身上的那套头面,只觉贵气,却不是当下时新的款式,不由得疑惑,沈琛为何不怪罪沈馥? 周芸眉头皱起,眉间挤出一个小峰,正要开口撩拨沈琛怒气,却被沈馥轻飘飘一句话吓得没敢开口,瑟缩着往后躲。 “爹爹不清楚吗?这套东西,正是当年长公主的十二春啊。” 沈馥笑的眉眼如画,指尖拂过腕上玉镯雕着的梅花,眼波如柳,却让沈琛冷汗涔涔。 “梅花,芙蓉,桃……十二月份对应的十二花,爹应该比我清楚。” 沈琛的手攥紧了桌角,豆大的汗水打湿发丝,他的呼吸渐渐粗重,回荡在寂静的书房里,他万万没想到,长公主会这么看重这个丫头,把那份她最心爱的头面都给了这丫头!这让他如何处置?! “既然是长公主所赠,你还是速速回去收好,莫要有所损伤,你落水伤身,这几日静养,有什么喜欢的只管吩咐就是了。” 第六章 对峙 沈琛长长的吐气平复情绪,只是脸上的怒意犹存,却再也不敢对沈馥大声呵斥,说实话,北疆王毕竟天高皇帝远,跟陛下的关系也只差不好,若是得罪了,他只是伤筋动骨,长公主是陛下唯一的姊妹,得罪了,他仕途了断都有可能! “那女儿就先回藏珠院,对了,长公主对于母亲还有妹妹冒名顶替的事儿,惦记的很,爹爹可要好好处理。” 沈馥额角也渗出冷汗,嘴唇微微发白,搭在软玉手臂的手也轻轻颤抖着。她落水刚回,体虚得很,应付沈琛让她花了不少力气,这会儿也是强弩之末了,只能来得及最后勾带周芸一下,至于沈琛怎么处理,她真的有心无力,没有办法继续下手了。 “夫、夫君……” 周芸看着形势不对,胆寒不已,攥着帕子小心翼翼开口呼唤沈琛,却被沈琛狠戾一眼瞪的胆战心惊,好在他也没当着沈馥面做什么,只是挥了挥手,示意沈馥可以离开,沈馥这才吐出那口撑着的气,整个人几乎软在软玉怀里,被搀扶着往外走,谁知道才刚刚走到藏珠院,沈馥就实在支撑不住,合眼倒在软玉怀里。 “姑娘、姑娘!” 软玉慌张的叫声传遍了藏珠院…… 沈馥本就重病过一回,又接着落水,结结实实的伤着元气,卧病在床,藏珠院几个得力丫鬟忙的脚不沾地,里里外外操持,而沈馥的生病,也为沈家引来一位贵客。 “侄儿见过姑丈,藏珠如今身子可好?” 少年郎面若冠玉,木簪锦衣,竹青大袖团花衫,内里一件雪白内衬,越发显得清俊风流,面上笑容温和,让人见之可亲,饶是沈琛,此刻脸上也带出几分诚挚温柔的长辈神色。 “她如今好了不少,你与她指腹为婚,往藏珠院探望也并无不可,我这便打发个小厮陪你同去,记得替我向你爹问好。” 沈琛手指摩挲着手下温润白瓷,笑意柔和,眼前这少年名叫宋衿,是他大舅子的孩子,生的俊美聪慧,日后定是状元之才,说到底也算自己乘龙快婿,宽和相待也无妨,关系打好些,自己那个大舅子也不至于为难自己。 “爹…!” 正当宋衿拱手作揖打算道谢时,沈郁却从外头匆忙而来,两边意外,便直直向宋衿怀里撞去,沈郁匆匆掠过宋衿一眼,只觉这公子生的俊秀端方,搅动一颗芳心,当场无意算有意,就要让宋衿接她。 宋衿好看眉头微微皱起,轻巧一个转身避开,只是他到底有君子之风,手掌隔着布料攥上沈郁手腕,堪堪拉稳沈郁后当机松开,男儿家温热触感透过布料,惹得沈郁俏脸含春,眉眼带情,谁晓得宋衿一心只在沈馥,半分眼神都没给沈郁。 “侄儿先行告辞,我与藏珠许久未见,心怀挂念。” 沈郁本还满心风月,芳心萌动,想要与宋衿攀谈一二,宋衿嘴里藏珠两字却令她登时面色不佳,忍不住甩帕跺脚,满脸晦气。 “爹爹,这又是谁,怎么找姐姐去?” 沈琛心情颇好的喝着茶,对于沈郁那一脸晦气也没看见,笑弯眼,悠哉悠哉拿着邸报审阅,一句话却折腾的沈郁匆匆忙忙就往藏珠院赶。 “表公子!” 藏珠院这边,沈馥还昏昏沉沉的卧病在床,宋衿就已经立在院门口,喜得软玉喜上眉梢,却又皱眉犯难,内心暗自计较道:“如今这藏珠院里都是些年轻的丫鬟媳妇,没个管事婆子,要是坏藏珠院名声可如何是好?” 宋衿双手拢袖,拎着要给沈馥的一堆礼物,如松立在门口,眼神清澈,眉眼温柔,目光拂过软玉脸色,心里先有计较,视线又远远落在沈馥屋子的影壁上,长长一叹,拱手作揖,直吓得软玉众人连连躲避,宋衿可是主子爷,她们这些人哪能受他这一揖? 却见宋衿也不起身,只缓言轻语,一字一句都带着细微的商量意味,饶是软玉,也心思动摇,只听宋衿说道:“我与藏珠虽有婚约在身,如今我终究是外男,诸位不愿放我进屋也是情理之中,只是我心忧藏珠,不知能否通融一二?” 日光柔和,落在少年郎身上,宋衿的脸微微抬起,清澈眼神里含着对沈馥极大的关心与担忧,同软玉对视,软玉心下一软,目光挪开,落在宋衿手背上一处伤痕上,虽然淡,却仍旧看得出,如同美玉有瑕,她不由得想起这道伤痕的来历。 那年冬日,夫人病故,姑娘一人守灵,也不晓得是谁坏心肝,火笼上不罩铁丝罩,又用的是容易溅星的劣碳,彼时周芸新宠,谁敢冒着霉头照顾姑娘?她又被打发去浣衣,等到听见消息的时候来不及了,火星点燃灵堂白布,那会儿表少爷也小……不要命一样冲进火场,就那么抱着姑娘冲出来,手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 软玉想到这里,紧皱眉头逐渐松开,她抿了抿唇,显得颇为不忍,别开头无奈开口,却让宋衿喜上眉梢,只听软玉严肃道:“表公子,奴婢放您进去,可是要一直陪着的,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可不好听,您也要有点分寸,” 换作别的主子给软玉这么半威胁半警告的说了一通,指不定就要撂挑子走人,宋衿却没半点怒气,仍旧温和笑着,跟在软玉后头,含笑开口:“软玉姐姐有分寸,藏珠能有你照顾,我也放心得很。” 这一幕看的院子里一群年幼的丫鬟们春心萌动,她们都晓得,日后自家姑娘是要嫁给这位主子爷做正室的,她们虽然争不过软玉姐姐,可能陪嫁过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做这么个清风朗月一般妙人的侧室。 正当一群丫鬟心思荡漾的时候,宋衿一双眼笑眯,转身一句话让身后一群人如丧考妣,只见这位俊秀公子笑道:“家母有命,日后藏珠嫁过来,是无需丫鬟陪嫁的,我也不纳妾,横竖宋家她也熟,上上下下没谁敢违逆她,所以诸位,趁着藏珠还未做我宋家妇,请好好伺候她。” 宋衿嘴上的话有些失礼,却也挑不出错处,他从小优秀,少不了惹得女儿家芳心暗许,偏他聪慧,又爱惜沈馥,哪里会给这些个小丫鬟机会?只是在一群丫鬟的后头,匆匆而来的沈郁听言,倒小脸煞白,暗自咬牙道:“既是如此,那就怨不得我对沈馥下手了!” 她一贯霸道,既然看上宋衿,哪有让沈馥独占的理? 而此刻沈馥屋子里,一股子药味又苦又涩,宋衿进屋却连眉头也没皱,沈馥安静躺在床上,一截瘦削腕子露在被褥外,看的宋衿心疼至极,软玉刚要喊起沈馥,他却竖指抵在唇前示意软玉让沈馥好好休息。 偏偏此刻身后一声尖锐笑声传来,惹得沈馥皱眉,悠然转醒,目光掠过宋衿,落在进门的沈郁身上,嗓音沙哑道:“沈郁,你好好的过来打扰我养病做什么?谁许你进屋的?” 沈郁俏脸含春,只向宋衿频送秋波,宋衿眉头紧皱,脸上虽未表露厌恶神色,却在内心暗自不齿:“此女孟浪,怨不得藏珠不喜。” 沈馥见沈郁向宋衿暗送秋波的模样心下冷笑,抬手示意软玉将她扶起倚靠软枕,方便说话,这会儿她病中衣衫不整,软玉哪敢就这么把沈馥扶起来?连忙去雕花红木柜里捡个月白玉兰跟个云纹蜀锦的软枕,又放下纱幔,这才伺候着沈馥坐起,沈馥掩唇轻咳,眼风如刀,语气也冷作寒冬烈风:“沈郁你要是没什么事儿,还不如去好好修习女红,我记着上回你把泉哥儿推下水没成,爹爹是勒令你雕竹宴后禁足吧,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沈郁脸上努力装出的柔媚笑容微微一僵,旋即楚楚可怜的看着宋衿,撒娇跺脚做小女儿娇态,声音也甜的几乎能挤出蜜水来:“表哥,你替我求求姐姐,就今日一回,我也是为姐姐好,她得罪容华郡主,我这个做妹妹的怎么能不担心呢?” 沈郁一石三鸟,一面向宋衿撒娇,一面向宋衿说自己是为沈馥好,硬生生给沈馥扣个不得不留下她的帽子,不然就是沈馥心胸狭窄,另一面又暗示宋衿,沈馥这个姑娘得罪了贵人,你跟她亲近不会有好处的。 谁知道宋衿完全不吃她这一套,将手里礼盒放在桌上,神色平淡,连个眼神都不给沈郁,只透过纱幔看着沈馥,满脑子都是沈馥方才那一截瘦到让他心疼的手腕,语气疏离道:“我与姑娘并没有兄妹名分,在下姑母并非如今沈夫人,还望自重。” 沈郁给他这一番话气结,还要撒娇作痴给沈馥上眼药的时候,门外一个小丫鬟匆匆忙忙跑来,正是沈郁的贴身丫鬟,温香,只见她神色慌张,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姑娘,您还是快回去吧,阿郎唤您回去,说是有贵客来,看望大姑娘的,他说,上回让您禁足的事儿,现在还作数呢。” 沈郁一听是沈琛喊她回去,方才那股劲头一下子就蔫了,看向宋衿的目光里满是不舍,宋衿却只当没看见,立马转过身去,折腾的沈郁一阵失落,偏偏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转身跟着软玉离开。 “宋家二郎,你家表妹怎样了?” 第七章 表哥来访 谁知道沈郁刚出门,就碰上招摇而来的蔺赦,他神态自若,眉眼飞扬,仍旧好看的令沈郁面红耳热,下意识就抬手挽了挽并不散乱的鬓发,视线也因羞赧挪向旁边,娇娇柔柔向蔺赦屈膝行礼。 “臣女见过九皇子。” 蔺赦却并不看她,像朵紫云从她身侧经过,脸上仍旧带笑,却看着宋衿沈馥,随手一挥衣袖像是驱逐什么不洁之物,语气淡淡,听的沈郁红了眼圈。 “走开吧,别干扰病人,也莫要挡路。” 他的语气并没有半点刻意,理所当然的模样,这才让沈郁羞愤难堪,紧紧咬着下唇,泫然欲泣,这时候宋衿才从沈郁床前离开,缓缓走到沈郁身前,衣袍在她眼前轻摆,沈郁红着眼圈抬头去看宋衿,眼里满是期待。 “皇子有令,还请速离。” 宋衿的语气轻飘飘的,脸上也没有半分怜悯疼惜,神色平静又淡漠,沈郁隔着光看他,看不清五官,却心痛的不行,是她陌生的感觉。 沈郁站起,又矜持端庄的向宋衿行礼,她眼尾有些红,声音里带着只有她自己清楚的颤,身为沈家的二姑娘,她努力维持住自己的仪态,哪怕宋衿根本不在乎。 “那展贝,祝姐姐早日康复。” 她刻意点明她自己的小字,奢望着她喜欢的人能记住,宋衿却只是轻轻颔首,转身又回沈馥床前,沈郁垂着头,指甲陷进掌心,疼得她浑身颤抖。 “温香,咱们回去。” 沈郁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宋衿的背影,才带着温香一步步离开藏珠院,屋子里,沈馥隔着床幔,满脸疲倦,勉强撑着头向宋衿跟蔺赦两人开口,眉头紧皱,满脸疲态。 “烛照哥哥,九皇子,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烛照是宋衿的小名,如今是他的表字,沈馥这么一唤,亲疏立判,宋衿脸上浮现出暖意,将礼盒隔着纱幔递给立在床边的软玉,清俊眉目盛满柔情,碎碎念的模样浑然不似学宫中鹤立鸡群,才情惊世的宋家公子,他这会儿不过是耽于男女之情的普通儿郎。 “这玲珑八仙盒里头的八层,里头有食珍斋的点心,足足给你摆了四层,我亲自去挑的,想来合你口味,别的可以不急着吃,那枣泥山药糕多吃几块,好克化,还有下头几层,是时新头面跟新出的胭脂水粉,我娘让我带来的……” 他絮絮叨叨的,听的沈馥耳尖发热,上辈子可没让烛照哥哥来探病过,哪里见识他这般啰嗦模样?一时间,沈馥脸上烧红,靥生桃花,心里又是难为情,又是甜的很,在沈家周转实在太苦,有个人这般惦念自己,终究是好的。 “咳……我说,我还在呢,注意点。” 蔺赦被宋衿晾在一边,活脱脱就是个碍事的柱子,他望着宋衿对沈馥一往情深的模样,却觉得心头滞涩,半分打趣之心也生不出,只能眉头紧皱,侧首避开眼前这郎情妾意模样,眼帘低垂,掩盖住外泄情绪。 宋衿还要在跟沈馥说什么,在藏珠院里伺候的丫鬟此刻跑进屋子,对着宋衿恭恭敬敬一礼,脆生生开口道:“宋二郎,阿郎有请。” 宋衿听闻是沈琛有请,就算再怎么不舍,也只能起身,目光在纱幔上滚过一圈,长叹一声,才转身对传讯丫鬟点了一句,不乏警示意味:“好好照顾你家娘子。” 蔺赦余光瞥见宋衿对沈馥如此上心,更是如鲠在喉,好不容易挨到宋衿离开,他才捡个垫着芙蓉穗褂鱼目绫的绣墩坐下,扬眉一声问的沈馥呼吸一滞:“你在你父亲书房那般大胆,可有想过隔墙有耳?” 博山炉里头的烟气骤然变大,朦胧光线,沈馥蔺赦两人隔着纱幔对视,气氛凝重,软玉紧张的手心沁汗,沈馥双唇抿紧,好半晌,她才涩然开口,语气里满是苦涩:“……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蔺赦支着下颔看她,心湖涟漪阵阵,一想到沈馥苍白脸色,到了嘴边的逗趣打了个转,吐出口时就成安慰言语,他低头拨弄着腰间玉佩,显得散漫至极。 “只有我知道,别担心。” 沈馥此刻还在发热,呼出的气息都滚烫,方才也就是凭着一口气强撑不倒,脑子里还计算着如何封口蔺赦,此刻一旦松下那口心气,骤然摇晃着栽倒在床,发出轻微声响,却惊动软玉跟蔺赦两人。 “姑娘!” “藏珠!” 蔺赦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把好不容易好转的沈馥折腾的再次昏倒,一时间急火攻心,顾不得什么礼仪,一个箭步上前就掀开那层纱幔,惊的软玉低呼,责备话语却在看见蔺赦紧皱眉头与担忧神色时骤然平歇。 “……九皇子,您注意些,别让姑娘受风,先出去吧,让她好好休息。” 蔺赦的手掌攥紧床幔,手背上青筋隐约,目光掠过沈馥因病痛而微微皱起的眉头,忍不住伸手试图抚平,指尖却停在半空,不敢,也不能再往下一寸,因为沈馥,是他兄弟的未婚妻。 “嗯,照顾好她,沈府若是有变,你在合欢树上悬挂布条,这件事不用告诉你家姑娘。” 蔺赦临走前向软玉叮嘱,犹豫再三,还是选择私下帮助沈馥,他的视线越过软玉肩头,落在沈馥苍白脸颊,很快又挪开,该说的都说完,蔺赦转身离开藏珠院。 “烛照啊,你打算参加今年科举吗?我听学宫忌酒说,你可是颇得诸位先生赞许啊。” 书房里,沈琛满脸笑容的看着宋衿,目光时不时落在一边陪侍的沈郁身上,沈郁从藏珠院出来以后就找了他,磨着要他将她嫁给宋衿。 沈琛的笑容骤然浓郁起来,他并不觉得沈郁觊觎长姐未婚夫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相反的,宋家势大,他还巴不得多几个女儿能巴结呢,想到这里,他看向沈郁的目光越发满意,而宋衿听着沈琛的询问,脸上神色不改,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沈郁,只当她是空气,沉稳道:“侄儿是有这个打算,想早日中举,有功名在身,到时候也好向藏珠提亲。” 听到这里,沈郁忍不住咬紧下唇,唇面一片苍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沈琛,沈琛微微颔首,示意沈郁稍安勿躁,亲手替宋衿斟茶,抚了抚自个儿特地蓄的胡须,一派长辈作风,满脸慈祥对宋衿开口。 “烛照啊,姑父看你有大才,堪比舜,有意让你有娥皇女英相配,你看如何?” 宋衿闻言,脸色骤然大变,乃至阴沉下来,他竟半分面子也不给沈琛,径直起身拂袖,冷脸道:“娥皇女英是贤姊妹,恕侄儿直言,藏珠贤德自不必说,可鸨女所生,侄儿万万看不上眼,姑父若执意如此折辱,侄儿这便归家,横竖姑姑如今不是沈家人,宋家也没必要受此侮辱!” 宋衿一席话将沈琛说的脸色青白,满脸沉怒,沈郁更是气恼不已,正在沈琛想要开口呵斥时,门外倒有一声先出。 “你也不过是个小辈,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轻狂,妄议长者?” 出声的正室周芸,她听伺候的丫鬟说沈琛在为沈郁挑夫婿,这才立在书房外头偷听半晌,原先听见沈琛说中举云云,她对宋衿还是颇为满意的,等到宋衿一句鸨女所生出口,她便自觉宋衿不尊长辈,踩着她痛脚,这会儿气的柳眉倒竖,老脸通红才出来,又看见沈郁一脸委屈,更是气得不行,指着宋衿鼻子就想开骂,谁晓得这会儿蔺赦也刚好来邀宋衿,见此情景反倒抱臂冷笑。 “本皇子倒不知道,沈家从当年那位宋明珠香消玉殒以后,除却沈大人,还有谁能称得上烛照长辈,沈大人,难不成你欺负烛照年岁小,哪来的阿猫阿狗,你也由着它们当烛照长辈?还是说,非要宋大人来跟你好好讲道理?” 蔺赦嘴毒,又身份高,一番话下来气的周芸浑身颤抖,牙齿咬的发出响声,她本是在市井里撒泼惯的女人,哪里肯吃这个亏,红着眼就要冲上去挠蔺赦,这回可吓得沈琛不轻,蔺赦可是皇室啊! “泼妇退下。” 沈琛连忙起身拽住周芸衣袖试图把她拉住,可是这会儿周芸正在气头上,她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被沈琛一拽衣袖,反而转身啪的一下打了沈琛一巴掌,鲜红巴掌印霎时留在沈琛保养得宜的白净脸皮上,甚至还被周芸指甲挠出血痕。 “啪!” 沈琛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登时也动了真火,攥着周芸手腕就当着蔺赦跟宋衿的面掌掴周芸,他毕竟是男人,又是动怒的时候,这一下打的周芸鬓歪头侧,呜呜咽咽的捂着脸哭起来,活像市井里头家暴,哪还有半点官家气度。 “……这是怎么了?” 正当蔺赦宋衿两人忍笑,沈郁羞愤难堪的时候,沈馥因病而虚弱沙哑的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沈郁抬头看去,只见沈馥背光而立,不施粉黛,甚至还在掩唇轻咳,脸上带着淡淡的疑惑,却衣冠整齐。 沈郁又看了看在她身边嘤嘤哭泣的周芸,跟气喘吁吁,暴怒未退的沈琛,突然一下就哭的泪流满面,她这么狼狈的样子,为什么要被沈馥这个女人看见,她好不甘心! “你怎么出来了?还不回藏珠院好好养病?” 沈琛喘着粗气,满脸通红,连带着眼睛里都翻出血丝,看向沈馥的目光里也满是不善,沈馥手掌掩在唇畔轻咳几声,目光扫过书房狼藉,这才屈膝行礼,眉眼低垂,显得颇为温驯,开口嗓音仍旧沙哑,期间还夹杂着几声咳嗽:“女儿听闻烛照哥哥来找爹爹,自个儿的身子又舒坦不少,就想着来送送他,再让舅舅多来咱们沈府走动,也好让爹爹你们男人家说说话。” 第八章 撕破脸皮 其实沈馥根本没想着来送宋衿,只是她悠悠转醒,免不了要问问书房的事儿,得知沈郁也在书房,她其实是有些担心沈郁不要脸皮对宋衿做些什么,不过…… 沈馥视线落在吃亏的周芸身上,忍不住勾起唇角,低头将笑容掩盖在阴影里,心中暗自想到:“看起来沈郁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沈琛听见沈馥提及他那个位高权重的大舅子,又听沈馥说到交流感情的事儿,这才脸色好转不少,他又看了看哭泣的周芸跟满脸难堪的沈郁,想到今天的难堪都是这两母女给他的,不由得冷哼,连带着看沈馥都顺眼不少。 “还是你乖巧懂事,这样吧,你去替为父送送九皇子殿下跟烛照。” 沈郁听见沈琛夸奖沈馥,猛然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微动,即将出口的话却在沈琛冷厉的目光里停住,颓废的垂头跪坐在地,听着宋衿跟蔺赦的脚步远去。 “发生什么事?居然会出现那种情况。” 沈馥一路把他们两个送到沈府门口,确定说话不会再被府中眼线传给沈琛,这才低声询问书房事情经过,待到宋衿一五一十将来龙去脉说清后,惹得沈馥一阵错愕,她嘴唇微张。显得颇为吃惊,好半天才出声。 “……烛照哥哥,这事儿的确是我爹做的不好,你回去以后也莫要告诉舅母,免得她为我操心。” 沈馥眉头微皱,心里的确看不上沈琛这种行为,却还是开口提醒宋衿回家以后莫要闹大此事,宋衿闻言不由得皱眉,颇为反对。 “这事并非小事,他们都骑到你头上,你为何还要隐忍?” 宋衿并不担心沈馥有什么想把自己推给沈郁的想法,他跟沈馥之间并没有这么多庸俗的儿女私情,只觉沈馥给沈琛他们太过欺负,有些容忍不得,宋衿的心思轮转,目光落在蔺赦身上下意识攥紧拳头。 更何况,连个宴会,这沈家都不给藏珠好好参加。 “舅母身子不好,动不得怒,你要是跟她说了这事儿,难道要舅母气晕过去吗?” 沈馥轻咳几声,用帕子擦了擦唇角,不紧不慢向宋衿解释,只是宋衿仍是怒意难消,虽然顾及自己母亲,心里却有别处主意。 “我晓得,你还未痊愈,莫要站在风口。” 宋衿又殷切叮嘱沈馥几句,才转身离开,沈馥立在门口看着他们走远,脸色渐冷,寒声对软玉说道:“走,咱们去书房,见见这几个我生病都不让我好过的人。” 软玉本想劝着沈馥好好修养身体,却在看见沈馥冷厉脸色时骤然收声,拢袖跟在沈馥身后,沈馥看着沈琛书房方向,满脸沉怒。 “郁姐儿也不是故意的,当年我看见您的时候不也是这么情难自禁吗?以后我再好好教训,再说了。她也是为沈家好,万一藏珠失宠,她嫁过去也能万无一失不是吗?” 书房里头,周芸已经收拾清楚,细白脸上鲜红掌掴痕迹颇为显眼,她小意温柔哄着沈琛,沈琛给她温声细语这么一说,再加上平日里两母女温顺做派,沈琛的怒气早就飞到九霄云外,门外听着周芸言辞的沈馥冷笑道:“母亲可真敢说,如今展贝都惹烛照哥哥不快,还惦记着嫁过去?” 周芸被沈馥这么一噎,脸上笑容微微僵硬,委委屈屈钻进沈琛背后看着沈馥,明明也是半老徐娘,偏偏沈琛还吃她这一套,眼睛一瞪,看着沈馥。 “说什么呢。这不是为了帮衬你吗?不许这么说话,伤了你娘亲跟妹妹的心。” 他不提娘亲两字还好,一提起来,沈馥气的双颊绯红,眼中含怒,冷哼道:“藏珠娘亲,是当年宋家明珠,不是扬州瘦马!” “你住口!” 沈馥这么一说,周芸跟沈琛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周芸,她就算已经成为沈家的女主人,也改不了她出身扬州瘦马的事实,尤其沈馥还是原配的孩子,这么一说,就格外令她感到羞辱。 “有什么不能说的,爹有本事让展贝在我病重时同烛照哥哥相亲,如何没本事承接女儿的怒火?父亲可别忘了,我也是宋家的外甥女,我娘,是宋家明珠!” 沈馥这会儿怒气十足,艳美脸上满是因怒火而起的薄红,双眼明亮,竟让沈琛无端想起当年宋明珠气恼模样,不由得心头一颤,周芸更是怂的不行,她当年可没少在宋明珠手上吃亏,做低伏小,如今看见沈馥这副模样,不由自主往沈琛背后又躲了躲,才怯生生开口:“我这也是为沈家,为大姑娘你好,这不是想着让展贝嫁过去,你也多一个帮衬吗?” 沈琛闻言,好像找到撑得住腰的言辞证据一样,轻咳几声,理直气壮看着沈馥,话语出口径直把沈馥气笑:“你母亲说的没错,你是沈家的女儿,当然也要为沈家着想,怎么,你就这么善妒,连你妹妹都容不下?” “我可没有一个瘦马所出的妹妹,父亲要是不怕舅舅舅母从此跟沈家撕破脸皮,就大着胆子把展贝送过去吧,大可以试试舅舅到底有多疼爱我娘。” 沈馥冷笑,她这会儿环佩未戴,散发披衣,偏生拿出上辈子统御后宫的气势来,震慑沈琛周芸,沈郁更是双腿一软,吃不消沈馥这般姿态,此刻沈馥人若明珠,立于光中,不由得让三人自惭形秽,过了许久,沈琛才算服软松口,却仍旧想给沈馥扣锅。 “那你也不能这样折辱你母亲,不管怎么说,她也如今沈家的主人,你是个小辈,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周芸见沈琛仍旧护着她,不由得感动到眼泪汪汪,两个人倒是好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沈馥气的说不出话,径直上前,啪啪两个耳光就抽在周芸脸上,留下清晰指痕,扬长而去,偏偏沈琛还无可奈何。 “我就算打她又如何?我朝有律令,非良家子为续弦,见原配子女,犹见主家!” 声震大厅。 “姑娘,您何必跟那起子人生气,您看,这又病倒了吧?” 藏珠院里,沈馥本就没有好透,偏偏还被沈琛等人气的咳嗽,一回院子里就头疼的倒在床上,哎呦哎哟的由着软玉给她按摩,软玉心疼,自然免不了念叨,沈馥摆摆手,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他们今天做的那么过分,虽说我也的确不打算与烛照哥哥做夫妻,可哪里轮得着他们把沈郁嫁进宋家?” “什么??” 软玉不听犹可,一听就变了脸色,手下给沈馥按摩太阳穴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停下,一脸震惊的看着沈馥,要知道,她姑娘跟宋家那可不是一般的亲近啊,宋家夫人回回过来,都把姑娘看的跟眼珠子一样重。 “烛照哥哥跟我不合适,我只将他看作哥哥,仅此而已。” 沈馥倒是神色如常,褪靴脱袜自个儿钻进被褥里头,平静的看着软玉,她早就想清楚了,这辈子就算没人打扰,她也不愿意嫁进宋家,她是注定要跟沈琛对上的,没必要让宋家继续为她付出。 “姑娘,那您要怎么跟宋夫人说?她可是最心疼您了。” 软玉看沈馥下定决心的样子,也不好多劝,她可太清楚了,自己姑娘看着柔柔弱弱,要是下定决心做什么事,那可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只是这么一来,那位表少爷免不了要伤心了,她可是看的清楚呢,那位看自己姑娘的眼睛里都是情意。 想到这里,软玉不由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沈馥正要开口安慰她,谁知道沈馥还没动嘴呢,就有丫头风风火火的冲进来,沈馥一看,危险的眯了眯眼睛。 “姑娘,你怎么可以不嫁给表少爷呢?他那么喜欢你,咱们也都惦记着跟您一起进宋家当配房,照顾您呢。” 来的人叫红蕊,沈馥记得,是周芸特地打发给她的丫鬟,这丫鬟生的长脸细眼,腰身如柳,浑身风尘狐媚味,打扮的也极鲜亮,桃红窄褃袄,一条白绫裙子,合欢髻,还簪着一朵含露月季,比软玉这个大丫鬟还打扮的惹眼,眉梢眼角里头满是傲气,都快拿鼻孔看人了,分明是周芸降伏不住,丢来给她找麻烦的! “哦?我倒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婚事,轮到你来多嘴置喙?” 沈馥纵在病中,眼风一扫也有足够威严,红蕊一听,登时脸色慌张,她倒是忘了,自己如今伺候的这位可是个刺头,这红蕊也知应变,嗓音柔柔,向沈馥屈膝一礼,低眉顺眼的倒有诚意极了。 “奴婢这也是为您着想,正院那位闹心的很,哪里比得上宋家快活自在,宋夫人多疼您,咱们这些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软玉姐姐方才不也一样吗?” 沈馥闻言不由低笑,饶有兴趣的看着屈膝行礼的红蕊,眼里却满是森冷意味,手指摩挲着锦绣缎面,嗓音轻柔。 “你倒是忠心耿耿了?倒也是伶牙俐齿心思剔透的妙人,可惜……放肆!” 红蕊听沈馥前半段话自以为沈馥好骗,在夸奖她,得意的眉目带喜,正要起身继续哄骗沈馥时却被沈馥呵斥,吓得她一个不稳,摔倒在地,抬眼才看见沈馥满眼冷意,瑟缩着跪在一边。 “你好大胆,软玉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胆子肥了敢拿自己跟软玉比?主子的事儿是你能管的吗,正院把你派过来,是要你好好做事干活,怎么,看我病了,也敢惦记高枝?你可知正院那位方才做了什么? ”沈馥语气冷冷,话语有如刮骨刀一般在红蕊身上刮过,吓得她瑟瑟发抖如同筛糠,好半晌才涩声回话,汗水已经打湿鬓角。 第九章 婚事 “奴婢,奴婢不知,还请姑娘饶恕。” 看着她这副可怜模样,沈馥更是不屑,沈家果然蛇鼠一窝,一个两个都趁她生病乱来,她今日就要杀鸡给猴看,什么心狠手辣?她就要让沈郁懂,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正院那位夫人挨了我一巴掌,你呢,身份定然比不上她,偏偏犯事儿又比她厉害,我还在因她生气呢,你就撞枪口上,这可如何是好?软玉,把她拖下去,掌掴二十,丢回曾嬷嬷那里重新学礼仪,学完了再给我处置!” 软玉一听,哪敢怠慢,一屈膝应到:“这就按姑娘的吩咐去。”说完才带着怜悯意味看了红蕊一眼,那可是曾嬷嬷啊,府里的丫鬟给她收拾过一通,不死也得脱层皮。 “姑娘,姑娘……我知道错了,姑娘,您饶过我吧……” 红蕊哭的梨花带雨,糊了妆面,显得颇为可怜,沈馥却不为所动,任由红蕊被拖走,她却眯着眼看着烛火,目光微暗。 “是时候动手了。” “你说什么,红蕊挨打,藏珠院那位还刻意放出风声,说是下贱人妄图攀高枝?” 正院里头,周芸正用热鸡蛋敷脸,意图消除被沈馥掌掴以后留下的痕迹,这会儿听见安插在藏珠院眼线送来的消息,不由得震怒,看向沈郁的眼神里却满是安慰神色,挥挥手示意侍女退下以后,才开口安抚沈郁。 “你别担心,宋家那个小子迟早是你的夫君,你爹他耳根软,哄一哄也就答应了,娘过几天再给你创造机会,沈馥那个小贱蹄子说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 令周芸意外的事情出现了,平时沈馥用的东西稍微好一点都要哭闹的沈郁这次却出奇的平静,听见沈馥院子里耳线给的消息也不哭不闹,神色平静的由着周芸安抚,平静的有些可怕,好半晌才开口回应周芸的话语。 “娘,我没事的,沈馥也就得意这么一会儿。她一个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凭什么跟我争呢?您说是吧。” 沈郁拿着银剪子拨动剪弄烛花,烛光明灭里头,她的脸在光影里显得有些吓人,眼神里却满是对沈馥的恨意。 沈馥,凭什么你觉得不合适的男人,看我都不会多看一眼呢,你不是很骄傲吗,我倒要看看你能够骄傲到什么时候。 “母亲,听说这些日子藏珠好了不少,儿子想再去看看她。” 几日以后,宋家的餐桌上,宋衿用过早饭向宋夫人提出请求,宋夫人今年三十有余,生的圆脸端庄,藏青云肩褂,下头铜绿洒金马面裙,显得雍容沉稳,这会儿听见宋衿说要去看沈馥,却笑的笑容满面,半点儿沉静也没有。 “挺好,就是要多见见藏珠,才好尽快把人娶进家门,唉,我也好久没见她,只是又怕跟过去啊,你嫌弃娘亲打扰。” 宋夫人话语里头满是调侃意味,惹得宋衿脸颊微微一红,收拢筷子,跟宋大人交换一个眼神,这才沉了沉因宋夫人调侃不稳的心神,开口道:“娘亲跟过去也好,我实在不会跟宋家那位周夫人打交道,还是您去替我好一些。” 宋夫人闻言,脸上的笑容骤然收敛,抿了口粥才缓缓起身,头上华胜更添稳重,眸光冷冷,分明不喜周芸,只见她目光扫过一旁侍女,冷声开嗓道:“去准备着礼物,挑胭脂水粉跟饰品,给我家藏珠当安心钱。” 她安心钱三个字咬的格外重,厅中似乎都冷下几分,宋衿有些头疼,他在想,让自己娘亲跟着自己一起去沈家,是不是反过来给藏珠找了大麻烦啊。 “哟,宋夫人,您怎么来了?” 沈家会客厅里头,周芸早就知道宋夫人要来,故意打扮的庄重,十二幅正红洒金百褶裙,对襟穿花百蝶大红金线褂,头戴牡丹团簇簪,连手指都染大红丹蔻,无一不在展示自己正室身份,这会儿笑吟吟的捧着白瓷盖碗,轻轻撇去浮沫,端出一副女主人的架子看向宋夫人。 宋夫人巍然不动,捧盏品茶动作行云流水一般,令人赏心悦目,其间的优雅是周芸怎么也学不来的风韵,只见她眼皮微掀,柳眉轻抬,呵出一声极轻极重的话。 “我啊,我来给我家藏珠送,安、心、钱。” 她操着一口官话,又是一字一顿说出,于是就带来郑重其事的味道,语气轻飘飘的,却无形给了周芸一巴掌,这不就是明着说她不给沈馥安心吗。 周芸笑容一僵,偏偏又不甘心就这么给宋夫人打压,只能强行忍下怒火,从脸上挤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来,试图安抚自己。 不要白不要,宋家送上门的。 “宋夫人说笑了,藏珠在自己家里,怎么会过的不顺心不安心呢?这份礼物我就先收下,待会儿见见展贝?孩子也大了,多见见面,有好处的。” 周芸勉强微笑着,宋夫人却没打算给她面子,手中茶盏往桌上一放,响声清脆,那双保养得体的手捋了捋袖子,轻轻一句话差点没把周芸噎死在当场。 “那就不必了,我宋家跟你沈家唯一那点牵连就是藏珠,我今日也不是来做闲事的,只是给我儿子一个好好跟藏珠说话的机会,烛照,还不去找你藏珠妹妹?替我向她问好。” 周芸脸气的铁青,偏偏人家正眼都没给她,明摆着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她这会儿抓狂又显得没教养,不抓狂又委屈的不行,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可把个周芸憋屈的不行,而宋衿也没多留的打算。 “母亲说的是,孩儿这就去看望藏珠妹妹。” 少年人低垂的眼帘遮掩住深沉寒凉,他要好好查查,藏珠在沈府过的究竟是什么日子,重病在床,就有人惦记她的婚事,要不是她机灵,怕是上次宴会都去不了! 宋夫人与周芸都不清楚宋衿的想法。一个挥挥手示意宋衿可以走,另一个却为自己女儿操心的不行,想要留下宋衿,偏偏又有宋夫人这头拦路虎。 “咱们再来好好说说话,等烛照回来,我也懒得久留。” 周芸又差点气撅过去,宋夫人这张嘴,说话温温柔柔软刀子捅人不见血,完全不是她在坊间吵架的路数啊,这让她怎么应付? “表少爷好。” 宋衿走路带风,一路响起问好声,他从小到大来往沈府数次,下人们都晓得他好脾气,这会儿见到他自然也开心,而宋衿却一脸沉怒,径直走进藏珠院。 “藏珠,你给我说说,你所谓过的好就是大病初愈淋雨不成?!” 宋衿难得一见的动怒,隐忍又严肃,沈馥正穿着杏色绣桂对襟短衫,下身浅蓝十二破交窬裙,一缕鬓发散开,整个人娴静美好,坐在窗边绣花,宋衿迎光看去,只觉美人如玉。 “烛照哥哥,那些事儿都不算大事儿,没娘的孩子不就这样么,你怎么去查这些事?又是谁告诉你的?你没必要为我操心这么多。” 沈馥眼里满是平静,肌肤白皙眉眼柔和,好似一尊玉雕美人,让宋衿生出虚幻之感,他拢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攥,唇瓣开开合合,许久才吐出一口浊气。 “我只是…担心你。” 沈馥放下手中绣活,起身款款向宋衿走来,眼里没有半分悲喜,她只是看着宋衿,看他浅蓝云纹蜀锦抹额,看他月白交领玉带袍,在心里赞一声好人材,然后缓慢,温柔,又带着淡淡疏离的,从宋衿身边路过。 “烛照哥哥,这些事,用不着你管。” 一句话,分割她与他的天地,室中平静,唯剩佳人离去,珠帘微声。 宋衿立在原地,身姿颀长,好半晌才有些涩然的开口,语气里满是小心翼翼,听的沈馥心头一软,斟茶动作都因此停止。 “……你若是不喜欢,那我就不管。” 沈馥突然有些想哭,宋衿啊,上辈子的少年状元,何必这样对她呢?语气里的卑微几乎要溢出,沈藏珠,你当真狠的下心对他吗? 沈馥这样扪心自问着,眼圈不觉有些泛红,她抿了抿唇,转身向宋衿屈膝,面容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嗓音却带着点在宋衿一人听来,分明至极的难过。 “表哥,你我……” 只是她话刚说到一半,门外一道笑声就将她话语打断,宋衿跟沈馥同时望去,只见沈郁穿着水蓝弹墨撒花裙,胸前羊脂璎珞,飞仙髻,簪着云雀衔珠步摇,妆容清淡,倒别有风韵,不知情的人怕是要以为这是哪来的才女。 “姐姐,我听说你身子大好,这就来看看你。” 沈郁抿着唇笑,颊上酒窝浅浅,看着格外清丽婉约,对着宋衿秋波频送,只可惜宋衿早就晓得她是个什么人品,这会儿见到这样作态,只觉反胃,径直侧头无视,沈郁却亲亲热热上前挽着沈馥胳膊,一派姊妹情深的模样,沈馥却不领情,轻轻抽离,跟她保持距离。 “妹妹既然知道我是身体刚好,还这么挽着我,真以为你姐姐扶得住你吗?” 沈馥含笑看她,词句里头不乏笑话沈郁之意,沈郁脸色变了变,却出乎沈馥意料之外的没有生气,沈馥这才收起格外心思,事出无常必有妖,她倒要看看,沈郁这是存着什么心思。 “藏珠姐姐说笑,我这些日子是贪嘴了一些,全怪娘亲她,搜集不少时鲜糕点,女孩儿家哪有不喜欢的,我又想着好东西不能一人独享,又听说姐姐这里有客人,这才过来邀请,咱们再带上泉哥儿,好好说说话,亲热亲热,免得让爹说咱们不晓得接待客人。” 沈郁笑吟吟的看着沈馥,眼里满是实诚笑意,倒让沈馥看不出深浅,沉吟片刻,正要答应,宋衿却上前一步挡在沈馥身前,替她开口回绝沈郁邀约,往日里温润眉眼染上一层寒意。 “不必了,我与你母女并无亲情可言,此番来访也只是为探望藏珠,身为女儿家还是好好修习女红,莫要四处走动。” 宋衿这番话说的有些重,他眼睫低垂,浑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偏偏沈馥被他好好的护在身后,怎么看怎么情深义重,沈郁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脸上勉强露个笑容,仗着宋衿不敢对女孩儿动手,上前径直攥住沈馥胳膊! 第十章 纷争 “宋家哥哥,我邀请你是主人情意,你不去是你的想法,可我们姐妹说话,与你何干?我今日就是要带姐姐去我院子里做客,姐姐还没说话,你也还未娶她,凭什么替她开口?” 沈郁一字一句直指宋衿还未迎娶沈馥的痛脚,眼里满是快意,她方才可是听见了,沈馥这个小贱人对他疏离得很,她倒要看看,这个男人究竟能对沈馥多喜欢! “烛照哥哥,我跟展贝去去就回,你要是不愿意去。就算了。” 沈馥生怕沈郁激将,到时候让宋衿出事,这才连忙开口答应,并示意宋衿尽快离开,谁知道宋衿只是看了她一眼,接下来的动作让沈郁嫉妒到几乎发狂。 “我去接泉哥儿,然后陪你一起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宋衿眼里的情意浓郁的几乎要溢出来,沈郁贝齿咬紧下唇,看着宋衿远去,心里满满当当都是不甘,凭什么,凭什么沈馥那样对他,他还能这么喜欢她? 沈馥攥着沈馥胳膊的手掌逐渐收紧,哪怕隔着布料,沈馥也觉得疼痛难耐,面上却纹丝不动,轻巧抽离手臂,语气疏离。 “妹妹,你攥疼我了。” 沈郁一时间竟然愣怔,收回手指看着眼前的沈馥,她很清楚自己刚才用的力气,哪怕是自己,也会痛的大叫才对,可是为什么沈馥可以这么平静? “姐姐!” 沈泉被宋衿牵过来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人就看见两姐妹近乎对峙一样的情景,宋衿心头发紧,沈泉年幼却不晓得有什么,欢快喊了一声沈馥,就径直扑进沈馥怀里,直折腾的她踉跄不止,脸上却笑的格外开心。 “泉哥儿重了好多,姐姐生病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好好读书啊?” 沈馥的手捏上沈泉脸蛋,直把小男孩儿捏出个小鸡嘴,唔唔唔的说不出话,两姐弟玩得开心,宋衿也看的开心,沈郁只觉得自己像个外人一样。 “……姐姐,咱们走吧。” 沈郁向沈馥开口,沈馥这才从沈泉脸上收回手,温温柔柔的牵着沈泉看向她,眼里是令沈郁从小到大都看不习惯的平静与温柔,像是一面镜子,照见她所有的不甘与恶劣情绪。 “咱们走吧,我也想尝尝母亲给你置备的糕点。” 沈郁目光扫过宋衿,转身带路,脸上满是即将得到宋衿的欣喜。 “姐姐,我有一些私房话想跟你好好说一说,就是不晓得你有没有兴趣听?” 沈泉年纪小,吃甜食吃的不亦乐乎,沈馥却没怎么下嘴,实在是她不放心沈郁,沈郁却不以为意的样子,亲自为宋衿端茶,甚至连沈馥都送了一杯。 沈馥听她言语,又看了看宋衿,宋衿点头示意他会照顾好沈泉,沈馥这才起身,跟着沈郁来到正院后头厢房处,两姐妹相对而立。 时有微风,拂动美人袖。 沈郁立在沈馥对面,看着她袍袖微动,鬓发飞扬的清俊姿态,眼里的怒意盛不住,肆意流淌在面容,好似恶斑突生,狰狞难堪。 “姐姐,你为什么不能把宋家哥哥让给我呢?明明你也不喜欢他啊。” 沈郁轻飘开口,满是对沈馥行为的不解,又好似怒极,向沈馥贴近几步,沈馥颇为奇怪的看着她,抬手挽了挽松散鬓发,想着今日头发没梳好,嘴上漫不经心一句,却气的沈郁险些失态。 “你配得上他吗?出身,才情,还是容貌,沈郁,你揽镜自照,难道不会因此难堪吗?” 沈郁却出人意料的笑出声,一步步靠近沈馥。 沈馥下意识要避开水边,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霎时冷脸看着步步紧逼的沈郁,脸色冷凝,她万万没想到,沈郁竟然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下药,沈郁却好似没有看见沈馥脸上的怒气一样,满脸都是兴奋:“姐姐,你想不到吧?那些东西我也吃了,为什么我没有事呢?还不是你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要是肯喝茶,也不至于现在这么凄惨,哦……我忘了跟你说,宋家哥哥他知道我之前推泉哥儿入水的事,肯定不会让你继续留在家里吧,他那么喜欢你,所以我才会这么急啊,等生米煮成熟饭,会有怎样的名声,我已经无所谓了。” 沈郁脸上似哭似笑,显得偏执可怖,沈馥动弹不得。像木头一般立在原地,身后是粼粼波光,沈郁却没有对她下手,而是伸手拍了拍沈馥脸蛋,拂袖而去,沈馥看着她的背影心急如焚。 另一边,宋衿也带着沈泉,眼见沈馥久久不回,正要去找她时,沈郁却笑眯眯的从外头走来,伸手就想在沈泉的脸蛋上捏弄,沈泉却一脸警惕的看着她,往后一躲,拽着宋衿的袖子,一脸疏离,沈郁也不生气,含笑向宋衿开口。 “姐姐她人不舒服,说先回藏珠院,让我好好款待宋家哥哥呢,软玉,还不回去伺候你家姑娘?” 她语气轻飘,明摆着遮掩都懒得遮掩,软玉心知是沈馥出事,骤然红了眼圈,又怕沈郁借机对宋衿做什么,径直杵在宋衿身边,不愿离去,沈郁见状,缓缓行到她面前,手掌高抬,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腕子。 “贱婢,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我要做事,也轮到你不听?” 眼见着软玉就要被沈郁掌掴,宋衿却冷着脸攥住她手腕,男子温热体温触碰,沈郁有些羞赧,只是在宋衿看来,便格外惺惺作态,令人望而生厌,他直接甩开沈郁,转头将沈泉交给软玉,他知道沈馥必定出事,他需要去找她。 “你先去找藏珠,我替你拦着她,实在找不着人,你就去找我娘,知道吗?” 软玉眼中带泪,狠狠点头答应,带着沈泉离开,宋衿刚想摆脱沈郁,却惊愕发觉自己身体发软,半点力气也用不出,只能勉强扶墙,待要开口,又一声动静也没有,沈郁看着他这副模样,笑的得意又张扬。 “宋家哥哥,别白费力气,这可是我娘带来的东西,你们不总是唾弃她出身吗?那你们知不知道,这些药,也全靠她的出身,我才能拿的到,你放心,沈馥没事,等你我行过周公之礼,她大抵也没事了。” 软玉并不知沈郁图谋,只带着沈泉匆匆忙忙往正院赶,满脸带泪,跑的几欲昏厥,她心急如焚,连沈泉都顾及不上,以至沈泉好几回都不慎崴脚,他却乖巧,一声不出,生怕打扰软玉。 “阿郎夫人在里头会客,你这副模样也想进去?快滚吧。要是脏了贵客眼,你有十条命都不够你用的。” 未曾想,还没到门口,她就被周芸早早安排在门口的婢女扣下,软玉满脸泪痕,从头上拔下一支成色极好的簪子,塞到对方手里,低泣哀求,泪珠滚滚顺着面颊滑落,砸在地上,两个婢女对视一眼,面不改色将簪子收下。 软玉见状,以为沈馥有救,急匆匆的就要往里头冲,却被人架着胳膊丢在地上,方才收礼那两位,嬉笑看她,脸上全是嘲讽之意。 “软玉姐姐,你做梦呢,我们怎么可能放你回去,刚才那只玩意,算是我们不跟夫人告状的,你快回去吧,再多留一会儿,我们可不客气了。” 一字一句,都在嘲讽软玉痴心妄想,她无力的坐在地上,手中伤痕累累,是被砂石擦破手心留下的痕迹,那两名丫鬟看都不看她一眼,嬉笑着往院子里走去,窃窃私语,却刻意让软玉听的一清二楚。 “姐姐你看,这只簪子成色真好,果然是傻子留不住的东西呢。” “哎,可不是么,哪来的傻子,上赶着给咱们送东西,大姑娘就是个纸老虎,谁会帮她呀,真是痴人说梦。” 软玉颓然,掌心疼痛刺激着她,她无助向藏珠院看去,却看见院中那株合欢树亭亭如盖,显得颇为显眼,她耳畔骤然炸响蔺赦的话:“如果有事,找我。” 软玉像是旅途中陷入困境的旅人,看见绿洲一样,骤然有了力气,抱着沈泉向院中冲去,眼角泪珠沁入鬓角,她在惦记着自己的姑娘。 “沈郁……” 沈馥一个人立在亭中,仍旧是连动动手指都觉得困难无比的境地,不知道是沈郁故意安排还是巧合,此刻她的周围,一个人都看不见,最要命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好像都随着消失,她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唔…!” 一声闷哼,一缕鲜红从沈馥唇角滑落,她眼中有一团野火,灼灼的烧,掩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抬起。 烛照哥哥,你等我。我马上回去,不会让你因为我被沈郁下手。 “我家烛照怎么还不回来?时辰有些久,我去看看他吧。” 在正院的宋夫人无端心悸,心里生出不祥预感,她起身就想告辞,周芸却不肯轻易放过她,视线扫过,带上些温和笑容,手指轻敲桌面,竟不惜以沈馥来要挟宋夫人,将宋夫人气的脸色难看。 “年轻人的事就让年轻人处理比较好,想要藏珠好过,当然也得让贵家公子,久留一会儿才行啊,宋夫人。” 宋夫人含怒回头,视线与周芸对碰,满是怒意,周芸却十分快意的看着她,心里满是报复的快感,她倒要看看,等到她的女儿跟宋家那名公子在一起以后,这个女人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而此刻,立在亭中的沈馥,正拼命以痛觉刺激着自己的身体,唇上满是伤口,好不容易能动弹的手指跟手掌,也被她掐出斑斑血痕,正当她近乎绝望的看着沈郁所在的院子时,却有人从身后替她分开掐紧掌心,语气无奈而温柔。 “我去救烛照,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第十一章 放肆 “宋家哥哥,娶我一样能获得沈家势力的帮助,何苦要喜欢沈馥呢?” 正院里,宋衿已经被沈郁指挥着下人抬到房间里头,此刻沈郁已经摒退众人,手指蹭过宋衿脸颊,语气里满是痴迷,宋衿却厌恶的闭上眼睛,他此刻挣扎不开,只能由着沈郁作为,此时此刻,他心里仍旧担心着沈馥。 “我说了,姐姐她没事的。” 看见宋衿这一脸抗拒的样子,沈郁也不生气,反正宋衿已经是囊中之物,她也有足够的时间慢慢降伏他,然而,正在沈郁就要对宋衿下手的时候,身后门板炸响,沈馥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满是怒意。 “沈郁,滚开!” 宋衿跟沈郁同时向门口看去,只见蔺赦背着沈馥背光而来,宋衿的视线落在沈馥满是伤痕的唇上,心头生疼,又看见蔺赦眉梢眼角暗藏的关心,不由得黯然,他总是不在藏珠身边,雕竹宴的时候是这样,今天也是这样。 沈郁却完全反应不同,她看见沈馥脸上杀意,也看见蔺赦看她如同看着死人一样的目光,不由得双腿一软,跪在床边,沈馥这会儿虽然暴怒,却也没功夫收拾她,径直从蔺赦背上离开,走向宋衿,蔺赦心头一空,只觉那份柔软离开的同时也从自己心里拿走了什么。 沈馥看着宋衿衣衫整齐的样子,不由自主松了一口气,确认宋衿没事,她这才把视线重新落回沈郁身上,正要开口的时候,软玉跌跌撞撞的从外头跑来,脸上满是尘土与刚才被推倒在地而不慎蹭破的细小伤口,看的沈馥心疼不已。 “软玉,辛苦你了。” 软玉正要开口,却被沈馥这句话弄的鼻头发酸,眼泪簌簌滚落,所有的话好像都随着眼泪流出来一样,沈馥看着她,越发心疼难耐,落在沈郁身上的目光,也越来越冷厉,如刀一般要将沈郁剔骨扒皮。 “舅母。” 宋夫人正在屋中心急如焚,周芸洋洋得意的看着她,正在盘算着沈郁跟宋衿成品以后她要怎么磋磨宋夫人,然而沈馥的声音从外传来,立刻打破局面,宋夫人抬眼看去,正看见软玉扶着沈馥,蔺赦搀着宋衿,而沈郁一脸灰暗走来的场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不论如何,她的儿子跟藏珠,都没有出事。 周芸骇然,惶惶不知如何,沈馥低眉敛目,蜂腰窄肩,脊背笔直半分不弯,她有些站不稳,身形轻轻晃动,呵出浊气,柔声道:“舅母,烛照哥哥身体不适,您先带他回,这儿藏珠会处理清楚。” 她兀自不动,看的宋夫人好生心疼,周芸微松心头,不无得意扫过沈馥眉梢,满是满足,这个小蹄子终究还是沈家的人,果然不敢让外人掺和家事,等宋家这几个一走,她有的是法子磋磨! “藏珠……” 宋衿低沉开口,引来沈馥与他对视,满眼的心疼在一瞬间撞上沈馥心尖,她抿着唇,姣花照月般娴静,半分不好也无,只手指微动,诉说着只有他跟她知道的消息,幼时至今的情谊,在这个时候安抚住宋衿想替她出头的心。 “你放心。” 门外骤然集云,然后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水汽毫不客气的漫湿宋衿衣摆,眼圈有些发酸,于宋家,他不曾见过这般可怖人心,于世上,身为男子,也是头一回见过这般污浊后宅,他在想,明珠姑母去世时,可曾预想过藏珠今日? 然而逝者所思终不可见,宋衿到底跟着宋夫人在雨中离去,外头阴沉沉,屋子里点着烛,某个人周身光晕柔和,眉眼温软,沈馥侧头,鬓角碎发浮动,醴红唇瓣开合,玉雕美人问道;“殿下,你怎么还不走?” 她是不愿让更多人参与此事的,于她看来,沈家是她的战场,是死是活,都没必要拖旁人入局,然而这番姿态落在蔺赦眼中,就觉心疼,他看惯的是宫中女人借势欺凌,沈馥这行事,在他看来,有些愚蠢的令人怜惜。 “沈大人过会儿就该下朝,我有公务要与他商谈。” 蔺赦面不改色,他早在抵达沈家之前就想好所有的退路,势必要留下帮一帮这个小妮子,不管是……为烛照,还是为他自己。 他的视线落在侧颜秀美的沈馥身上,几不可闻溢出些许笑意,好似奇木生春,雏凤骤飞一般美好。 “九皇子殿下。” 不过话音刚落,沈琛便意气风发而来,他今日在朝上得圣上夸奖,又受同僚恭维,哪有不喜之说?腰上鱼带轻晃,金丝簌簌响成一片,望见蔺赦,便毫无平日恐惧,平添亲和。 “沈大人,恭喜,若后宅失火,父皇怕要心生不喜。” 蔺赦狭长眉眼隔层雨丝,朦胧飘忽,是立于山巅一柄剑,犀利剥去沈琛三分欢喜,四分得意,余下三分,于心思轮转间,化作沉怒,他看向周芸母女,冷冷问道:“展贝不知事,你如何由她胡闹,还不快快向殿下道歉?” 赤裸到刺目的偏袒,沈馥早已心死,却也侧头。不愿听,不想看,蔺赦眉梢带抹轻淡的弧度,手指弹在腰间玲珑佩,玉声清脆,似笑非笑望向沈琛,却是不依不饶,目光如鹰似隼,直压的他抬不起头,冷汗涔涔,一拱手,又要再说些什么:“此事,下官定会查清……” “定会?沈大人倒是深谙官场那套,下回再来,是不是又要说,定会查清?沈大人,今日给个交代,如何?” 沈馥目光落在蔺赦身上,惹得他回头,两人视线对接,不过一瞬,蔺赦便不顾沈馥阻挠,径直逼迫,势要摁着沈琛低头,才算完事,周芸心知不妙,拿出往日闺房里娇柔姿态,眼角淡淡起层红,惹得沈琛心疼不已。 沈郁却好似半点不知如今处境,兀自捻帕望着沈馥,眼里几分嫉恨,悄悄在心头酿成苦酒,涩涩荡开,她不愿再看,只觉难堪,同是沈家女,为何有人,可得郎君偏爱? “藏珠,你且将此事细细说与我听,不可偏颇!” 沈琛眼见熬不过蔺赦,只得指望沈馥,投过去的目光里头满满警醒,沈馥心下微哂,步履未动,如云飘盈般行礼,口中却半分不肯放过周芸母女,事事俱说不提,偏还添油加醋,末了,额外再加一句诛心言语。 “父亲若是不信,尽管问舅舅舅母去!” 瞧瞧,明摆就是仗着蔺赦撑腰,非要拿捏周芸,蔺赦遥望美人娇娇,矜傲狡黠,行恶事偏又理直气壮姿态,便如饮美酒,心热意动。若是如此,他甘愿给她撑腰,好多见几回这般娇态。 沈琛气急,待要呵斥,余光又瞥见立在一侧,似笑非笑的蔺赦,话语在唇边滚几滚,吐出口时与心意截然相反,激的周芸脸色惨白:“你与展贝,此后不许再见宋家人!” 一声呵斥,惊散沈郁诸多算计心思,她眼中滚滚落泪,那般如玉君子,她日后当真不见,其中苦楚,怎教她不心碎?而沈馥只淡淡看她哭泣姿态,仰脸露个狡黠乖顺笑容,盈盈一礼,直把个沈琛差点儿气的七窍生烟。 “藏珠谢过父亲,今日之事,来日我定会与舅舅好好说道,让舅舅,体谅父亲对我心疼爱护之情。” 蔺赦看她这般得寸进尺姿态,不觉不喜,反以为珍,便也助纣为虐一般,拱手向沈琛行个平辈礼,眉眼带笑,好似昆山云巅,旭日乍现:“沈大人如此秉公处理,应当被父皇知晓的,再斗胆接沈大人家中藏珠一用,送我一送。” 沈馥蔺赦两人相视一笑,好似天凑而成。 “多谢了。” 这会儿外头雨水未停,沈馥行在蔺赦身边,抄手游廊外头,滴答滴答的,碎一片平静湖面,沈馥与蔺赦并行,他此刻看去,只见美人如玉,朱唇黛眉,若姚黄魏紫含苞,青稚而艳,不由得心头滚烫,沈馥道谢,却未得回应,不由侧首去看,径直望见一双沉沉眼眸,期间情愫如云翻滚,令她如同惊鹤般退开。 “九皇子…!” 这声动静又急又慌,拒人千里之外,蔺赦恍然惊醒,方知自己露底,两人停住,沉默弥漫,半晌,他才涩然开口,拙劣辩解,而她心跳耳热,匆匆挽鬓,钗下玉珠惶急碰撞。 “我、我并非图你……你莫要生气。” “嗯……” 沈馥垂眼盯着裙摆下头一截鞋尖,如玉脖颈纤细白皙,却攀上薄薄艳红,半掩在泼墨长发下,美的活色生香,直令蔺赦挪不开视线,却又顾及宋衿,眼中似火情意骤然熄灭,颓然至极,碰巧软玉捧伞而来,他不敢再留,只匆忙攥伞,落荒而逃,留声邀请,连佳人回应,都不敢去听。 “再过几日,姑姑有宴,你若有意便来,对你大有裨益。” 软玉不解其意,欲问沈馥,视线触及沈馥脖颈艳色,又戛然而止,沈馥好似不觉,眼睫低掩,转身往府中行去,衣带当风,正若神仙妃子,语调平稳,半分不见异样:“去看看泉哥儿,你再去找管家,支一辆马车,从库房里挑些东西,再过几日,咱们带泉哥儿去宋家。” 廊外一枝并蒂莲,给这场雨凋零半边。 第十二章 邀约 “见了舅舅舅母要喊人,舅舅最是严谨,你这些日子熟络学问没有?倘若被舅舅提问,你又答不出,可别怪姐姐恼。” 车轮辘辘,沈泉乖顺坐在车边,湖蓝圆领袍,云纹蜀锦抹额,胎发梳作髻,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沈馥问话,他也只轻轻点头,年纪小小,脸上却稳得很。 “都有,只是姐姐,你可、你可别让舅妈她念叨我……” 说起这事儿,沈馥也免不了以帕掩唇,笑的花枝乱颤,她家舅母,哪哪都好,只一点,泉哥儿还小,就惦记着给他说亲,回回上门都惹得泉哥儿不知所措。 一想到宋家温馨情景,沈馥不由自主放松,若是能选,她巴不得早早住到宋家,可偏偏这事儿于情于理都没法,不是她努力就能做到的。 愁绪如云,蔓延上沈馥眉头。 宋家门口,长宁街上,一溜的下人眼巴巴望着街口,要说宋家也是清贵,长宁街,长宁二字本就贵重,往前再数三百年,前朝权贵的地儿,等到新朝,地段不变,不是尊贵人家,可别想有半寸土,而宋家呢? 宋家三处宅在长宁街,连在一块儿,顶清贵僻静,哪怕如今人口不旺,也是朝中头一份的贵重。 这会儿宋家人流如织,上上下下的都打点起来,焚香扫地,修枝摘花,只候着那位嫡亲的表姑娘来,宋家尚书,宋衿亲爹,也难得早早归来,半分也不拖沓,四十出头的人,只拉着宋夫人立在门口等候。 “你说藏珠这几日过的如何?沈家那群腌臜我是不放心,过些日子你就好好去提亲,早些把藏珠接来,也算我对得起明月。” 宋尚书立在门口,美髯白面,好似宋衿经年过后模样,君子风韵藏于内,自有气度,而宋夫人听他言辞,微微颔首,眼风飞到宋衿身上,又不免叹气。 她自认自己儿子乃人中龙凤,可前些日子一看,藏珠那丫头九曲玲珑的心肠,自家小子,竟有些不够看,偏他痴情,他这个做娘的,又不好说。 “藏珠见过舅舅,见过舅母,泉哥儿,快过来。” 沈馥广袖云衫,清俊出挑,掐丝钗头珠翠颤颤,只一眼,宋衿便挪不开目光,宋尚书余光暼过自个儿儿子动心姿态,心中冷哼:“臭小子,乱惦记谁家侄女呢。” 由此可见,宋家疼宠姑娘起来,当真半点道理不讲。 宋夫人视线溜过沈泉,乐呵呵上前牵着小孩儿软手,亲亲热热,一句话唬的沈泉嚷开,小嘴一扁几乎要哭,只见宋夫人慢条斯理,拍拍沈泉脸蛋笑道:“泉哥儿越发俊,我听说后街那王家闺女儿……” “姐姐…!” 沈泉低而促的嚷,小脸通红,沈馥只笑吟吟,悠哉悠哉看自个儿亲弟遭灾,好半晌,美人才施施然开了金口,救下可怜小孩儿:“舅母,泉哥儿还小,不急着说这些,先让舅舅考考学问,才是正经事。” 宋家父子长脖眼巴巴望着如玉美人好半晌,偏一个赛一个矜持,谁也不肯先上前打招呼,这会儿宋尚书给自家侄女儿点名,不无得意轻咳,炫耀看宋衿,大袖一甩,强压得瑟上前。 “泉哥儿,跟舅舅入府,还有藏珠,你也快进来,尝尝岭南新进的果子。” 沈馥脸上满是温暖笑意,白腻肌肤如雪似玉,这会儿笼层薄红,落在宋衿眼里,便是美人含笑,风姿绰约。 “藏珠……” 他上前,嗫嚅着想说什么,平日学宫里挥斥方遒,力压同辈的劲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沈馥视线在眼前长衫郎君身上滚过,饶是她,也不由动容。 烛照哥哥,无愧美誉。 岭南荔枝,素是一绝,白肉似玉,红壳如火,丰腴果肉于壳中轻颤,汁水丰沛,乃至濡湿纤细指尖,玉盘里头承着冰,两相辉映,愈发玲珑。 素手破荔枝,绝佳赏目美景,沈馥亲手破开果壳奉于宋夫人,日头灿灿透过窗花,于她娇美面容上映出斑驳光影,她不说话,只安静坐着,然而越是如此,宋夫人越是担心。 “我此番来,是……” 最后一枚荔枝剥尽,沈馥捻帕拭手,语调缓慢,犹豫又果决的要开口,宋夫人却半途截胡。将沈馥好不容易聚齐的勇气尽数打散:“藏珠,有些事要随缘。” 沈馥不语,掌心隔着柔软帕子,在指尖揉了又揉,终了,她才拧眉收帕,向宋夫人颔首,心头却沉闷难言。 错过此番机会,又要等到何时才能提出退婚一事? 宋家有娇客的消息随风散进长宁街,往日里倒不会有什么,只是谁都晓得,宋家的娇客,唯有宋衿未婚妻一人而已。 先前的年岁,各家小公子年纪不大,平日里也不亲不近,上回沈馥来访,还是宋衿在学宫读书的时候,而今学宫同届都要科举,往日里头,少年意气,宋衿出挑的过分,诗书骑射,礼乐仪容,无一不佳,便有小郎君,想要从婚事上压一压这位学宫头筹。 马蹄踏过长宁青石地面,尘土飞扬,一拨拨出类拔萃的男儿勒马宋府,也不顾什么礼节门楣,只拔高声嚷:“宋二郎,莫要金屋藏娇啊!” 少年人眉眼飞扬,言语远远的传到府中,本朝男子之间习性如此,就是宋尚书,年轻时候也堵过旁人门,如今遭遇,也只能无奈一笑。 而沈馥正同宋夫人亲做糕点,要去犒劳书房里头三位男儿,宋衿起身开门要去应邀,却正巧遇见沈馥,鬼事神差般,吐出一声邀请:“藏珠,与我同去。” 声若清泉潺潺,悄无声息润泽,沈馥本欲拒绝,衣袖却被宋夫人几不可见一扯,她回头对上宋夫人恳求目光,霎时心软,脸上露出矜持笑意,抬手拢了拢松散鬓发,唇瓣一抿,带出点她应该有的朝气:“固所愿也。” 门扉吱呀打开,堵门的少年们居高临下,却见娇娥缓行,态似轻云,霎时间,众人不敢高声,恐惊天上人。 “宋二郎,何处娶嫦娥?” 一声艳羡询问,悠悠打破僵局,一众少年苦涩对视,沈馥头回见少年人之间这般意气之争,只觉新鲜,忍不住掩唇轻笑,眉目带喜,令匆忙赶来想要见她一面的蔺赦,黯然神伤。 沈馥却半分没能看见蔺赦伤心模样,宋家门口,一众小郎君无不艳羡宋衿,倒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下马就跟宋衿勾肩搭背,用极熟络的语气调侃:“宋二郎,你骑射绝佳,听闻你姑母宋行云当年也是巾帼不让须眉……你舍不舍得,让咱们看看你小表妹骑射?” 沈馥掩口,含笑不语,指尖抵着裙摆花纹摩挲,鼻观口,口关心,一声也不出,这是男儿家的争论,她没必要出什么风头,再说,就算烛照哥哥让她骑射,她也是半分不虚的。 沈馥唇角笑意渐浓,不知想到什么曾让她欢喜过的事儿,如同牡丹初绽,看的周围一圈儿郎好生眼红宋衿,推搡着要让宋衿松口。 宋衿偷觑沈馥,心头如蜜,他晓得沈馥骑射天赋极佳,同自己姑母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骑射风姿,连他也甚少得见。 于是少年人怀揣着隐秘心思应允这桩请求,向沈馥提出邀请,日头下,他眼里有她头一回看见的朝气与骄傲。 而立在树丛阴影下的蔺赦,也兀自望着沈馥。想看看,他可能一生仅能见一回的风情。 沈馥不扭捏,只是平日里骑射玩耍,索性也不麻烦宋夫人娶骑装,广袖长裙,她就这么翻身上马,好似彩云飘荡,佳人立于马上,昂首而视,英姿飒爽。 那匹马儿是方才同宋衿勾肩搭背的小郎君带来的,这人是将军幺子,家里头用的都是边关烈马,先前沈馥说向他借,他还推辞,生怕伤着这娇滴滴的美人,可如今看来,那骏马在她手下,比在自己这儿还乖顺。 沈馥很享受骑在马上的感觉,恰巧软玉推门,她俯首而视,心里那点压抑忍耐许久的天性就再也藏不住,笑意飞扬,素手拽缰,沈馥调转马头,扬声开嗓。 “软玉,去跟舅母说,今晚我跟烛照哥哥不回府中用饭!” 一溜的郎君,看那小娘子,以他们从未见过的,与闺阁女子不同的张扬姿态策马而去,明面上,唯有宋衿,骑马跟随,而后,才是众人以他们为首,纷纷跟上,但在沈馥视线触及不到的地方,蔺赦默然上马,远远跟从。 “什么?唉,烛照胡闹,连个人也不带,待会儿受伤可怎么好!” 宋府里头,沈泉可怜巴巴立在宋肇跟前,他最怕阿姐,其次怕舅舅,舅舅心疼阿姐可不惯着他,回回来,回回抄书,这会儿舅舅不说话,他心头慌的不行。 只是沈泉其实想多,软玉正在屋外跟宋夫人禀报沈馥宋衿两人的事儿,宋肇的心思全飘到外头,心里嘀咕:“臭小子,把藏珠带走也不打声招呼……” 屋外,宋夫人叹了又叹,她是操心的,沈馥退婚打算,迄今为止在这宋家里头,只有她晓得,她多希望自己儿子能趁这个机会让藏珠回心转意,可她又太清楚,藏珠跟自己那个小姑子十成十的像,若是在外头挑破窗户纸…… 宋夫人不敢再想,领着软玉往厨房,去给宋肇两人做些点心,于是这会儿,宋肇的注意力才转移到沈泉身上。 “泉哥儿,说一说孝经最重要的东西……” 沈泉腿一软,却悄悄松气,小朋友心里偷偷念叨:还好还好,逃过一劫。 第十三章 人间富贵花 沈馥策马出城,衣袖飞扬,倘若只有她一个还好,偏偏后头又跟着郎君众多,她这回来宋家,沈琛早早就派耳目盯着,这会儿,这个消息就传到沈琛耳朵里。 “孽障啊,她娘当年如此,她如今也是如此,当真半分不像我!” 沈琛在书房里头气的满脸通红,烦躁到来回踱步,眼前总是闪现当年宋行云的样子,宋行云当初耀眼而夺目,身份尊贵,平日里行事飒爽,他至今仍旧记得她剑舞时凌冽剑光,跟飞扬眉眼,从男子出发,谁会不喜欢这般鲜活明亮的美人呢? 沈琛眉头恼怒渐重,他作为丈夫,是见不得自己妻子如此,想来那宋家小子也是如此。要是一个闹不好,宋家退婚,他的仕途该如何是好! 他一想到这里,便格外恼火,过来通风报信的是沈家管家,心里是清楚的,大姑娘策马,背后可就跟着表少爷呢,只是正院里头许他好处,他可不舍得说实话。 一想到周芸给的好处,这位管家便深深低头,掩盖住脸上得意笑容,而沈琛浑然不知,一跺脚,焦急吩咐。 “你快去把那不孝女带回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沈琛这边火急火燎抓人,沈馥一概不知,一群年轻人策马出了城,便悠哉悠哉打马转悠,偏偏冤家路窄。 又有一队轻骑,锦旗骏马张扬而来,陆肆娘在其中,远远就看见沈馥襦裙广袖挽弓搭箭姿态,她视线扫过那截白玉似的腕子,想到雕竹宴时蔺赦举止,不由得咬紧下唇,开口指责。 “沈家姑娘好教养,大庭广众的袒露手臂,像什么话?就这样,还想攀高枝吗?” 她语调尖酸嘲讽,惹得一众郎君纷纷回头,早就藏在一侧林中的蔺赦不由得皱眉,下意识想要出面维护沈馥…… “郡主,自重。” 沈馥微睇绵藐,堪堪收弓,檀口微启欲要理论,宋衿却先出,缓缓一礼后方才开口,语速舒缓,眼帘低垂,平静而坚定。 “藏珠如何,与郡主无关,更何况我与藏珠有婚约在身,难不成,郡主是对我宋家有何不满?” 陆肆娘眉梢一挑,张口就想斥责,她身后机灵婢女见机急扯衣袖,低声劝诫,直令陆肆娘怒火中烧,只听那婢女小意阻挠道:“郡主,这是长宁街上那宋家的公子哥儿,他姑母宋行云,当年掌掴王妃,也一样没让咱们王府为难,还是退一步吧,郡主。” 陆肆娘一双眼恨恨看向沈馥,却半分不退一般,新仇旧恨,当年这丫头母亲掌掴自己母妃,如今又勾搭自己未婚夫,当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怎么,宋家如今只手遮天,连北疆王也不放眼里?再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沈藏珠敢不端庄,我如何不敢说?” 要说怕宋家自然是有几分忌惮,陆肆娘也晓得什么叫做书生有笔如刀,宋家别的不多,门生故吏朝野上下都是,弹劾奏折一起,怕是能堵住北疆王府门口,可是她陆肆娘可是皇家的未来儿媳妇,她就不信,臣还能压君不成? 她这边若有倚仗,神情蔑视,那边郎君们可不能忍,要说他们跟宋衿,也是同窗,宋衿脾气好,除却几个自个儿性子有问题的,学宫上上下下都跟宋衿关系好,如今陆肆娘可算当着宋衿面欺辱宋衿未婚妻,这不就是在打宋衿脸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 当场就有人出面给宋衿撑场子,少年郎不管不顾,平日里在京城中也潇洒惯,竟然半点不给陆肆娘面子。 “宋家家风自开国至今都风评甚好,跟某些男盗女娼,强抢女子的强盗可没法比,说起来,郡主你跟烛照家的娇客生的还有几分像,只可惜一个玉石一个顽石,当真没法比,我听闻当初,王府里头那位,跟烛照姑母生的也有八分像吧?只可惜烛照姑母当年可是公认的第一美人,连护国寺的方丈都夸一句人间富贵花。” 这小公子正是方才借马给沈馥的那位,大将军家的幺子,少年郎这会儿口下不留德,语速又快,眉尾高挑,只气的陆肆娘满脸通红,葱指指着他,半天憋不出话,好半晌才回神道:“你放肆!” 他半分不怕,偏还做出一副惶恐模样,嘴里说的话又气人,看的沈馥忍俊不禁,眉眼舒展,宋衿看沈馥开心,面上也覆层温润笑意,好似白玉映月,琇莹美好。 只听那人道:“我放肆?郡主说的好笑,我如何放肆?我爹,当朝大将军,我王家,代代子孙血染黄沙,我问你,你于国何功,胆敢呵斥我?” 他语气分明四平八稳,沈馥却在他语气里听出萧瑟意味,视线于宋衿相撞,两人沉默不语,想来,对王家这种以命保国的人来说,陆肆娘这种无功于国,嚣张至极的人,是看一眼都要作呕的存在吧。 陆肆娘何曾见过这种架势?往日里她不是没见过所谓的将军,所谓的将军之后,眼前人明明是个纨绔,一字一句间却带着沙场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她有些慌张,却仍旧不肯放过沈馥。 “我说沈家的姑娘,与你王家有什么关系?横竖不过是你贪图她貌美罢了!” 北疆民风彪悍,陆肆娘气急什么也敢说,惹得沈馥面沉如水,思及当初长公主的劝告,她拢在袖中的手紧了又紧,片刻后还是无力松开。 能跟陆肆娘对着来的,目前为止是他们,不是她沈馥,她如今不过是个,倚仗宋家,却无母亲的女子而已。 沈馥先前那点,肆意张扬的气性被尽数收起,她又是沉稳图谋,步步算计的沈藏珠,藏在林中的蔺赦看她这般姿态,只觉心头发疼。 “藏珠,我在。” 宋衿温温柔柔的声音从沈馥旁边传来,沈馥抬眼跟他对视,看见他眼里有她,而她却看见在他身后的陆肆娘,心里的权衡压倒本心,她从马上下来,抱歉的对宋衿笑了笑,矜持内敛,如明珠藏光,虽说也美,却令宋衿意难平。 “王家郎君,藏珠在此谢过。” 王家幺子沉怒转身,衣袍兜转,腰间玉声响的乱,只是他的怒气触及沈馥眉眼间的隐忍,便烟消云散,他想起来,眼前这个姑娘不是家里姊妹,虽有宋家婚约,可到底只是侍郎之女,偏偏又幼年丧母,他可以做的事,她不能。 周遭安静,只有孤雁飞过天空凄清的叫声传开,荡漾在四周,沈馥发上金冠缠丝轻颤,掺在发丝里,夕阳西下,染层温暖迟暮的颜色,令人无可奈何。 郎君们不说话,他们心里想的是长宁街上,宋家门前,长袖策马的沈馥,却对此情此景束手无策,他们可以今日为沈馥撑腰,可日后呢?再者,沈馥的名声呢?宋衿护在沈馥身前,衣袍微动,好似白鸟相护。 “藏珠,是宋家表姑娘,郡主如若要对她做什么,先问问我宋家!” 掷地有声,陆肆娘的视线掠过宋衿肩头,唇角挂着嘲讽的笑,她在笑宋衿太过天真,护得住沈馥今日又如何,她位高权重,想要磋磨沈馥,法子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她轻纵娇狂,不无得意的想着日后如何折辱沈馥时,蔺赦的声音却从她背后传来,沈馥蓦然抬头,看他牵马,踩踏黄昏而来,落日熔金,蔺赦眉目生辉,两个人目光极轻的一碰,沈馥想起府前她跟他,白腻耳垂骤然烧红,好在夕阳掩盖,无人看清。 “回去吧,母妃在等你。” 蔺赦没有多说什么,跟沈馥也只是轻轻一眼,他立在陆肆娘身边,面色沉静,失却那份惊心动魄的俊美风流,却又有几分君子风韵,陆肆娘看的有些痴迷,胜利者一样看眼立在宋衿背后的沈馥,却发觉她毫不动容,便有些意兴阑珊。 “好嘛,这就回,也不晓得娘娘又给我准备什么好吃的……” 两个人渐行渐远,沈馥的视线再也没有落在蔺赦身上,众人沉默,她翻身上马,缓缓的向城中行走而去,浑然不知沈琛行径。 “你是如何伺候大姑娘,那般行为你也不拦一拦?” 沈家,软玉早早的就被沈琛派去宋家接人的管家带回去,沈琛这会儿怒不可遏,找不到沈馥的麻烦便迁怒软玉,软玉已经受罚,鬓发散乱,明摆着吃苦过一回,沈泉也陪着跪在一边,半点不肯向沈琛说什么。 “唉,大姑娘年轻气盛,小孩子家家的哪有不爱鲜亮,我记得当年夫人也是这般脾气,女儿像娘,也没什么错。” 周芸捻柄玉竹骨团扇,不紧不慢火上浇油,当初沈琛看上她不就是宋行云半点也不收敛,张扬明艳,让这个男人半点安全感也没么?那个小妮子今朝这番行事,可算彻彻底底踩到他痛脚。 想到这里,周芸就难以克制的扬眉低笑,算计跟得意都藏在扇子后头,而本身就处在暴怒边缘的沈琛被她这么一撩拨,更是怒不可遏,越看软玉沈泉两个人越是碍眼,竟是恨恨抬脚,就想踹倒两人。 “父亲住手……!” 正在这个时候。沈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周芸两母女交换一个得逞笑容,明摆着是要算计沈馥一回。 第十四章 中招 沈馥声音不小,惹来周芸沈琛瞩目,只见她双颊艳红,好似奇花骤开,其中新鲜靓丽的鲜活气息,又让沈琛无端盛怒,只是沈馥不看他,径直上前扶起软玉两人,眉间微皱。 “父亲若是责备,责备我就好,软玉与泉哥儿事先并不知情。” 她当然知道有人没把她跟宋衿同游的事情说出来,但是如今沈琛正在气头上,他就算解释,只会被沈琛当成故意挑衅他一家之主,四品侍郎的威严而已,想到这里,沈馥有些嘲讽的低头笑了笑,泉哥儿尚且是男孩儿,她的父亲都不顾及呢。 “好,他们不知情,你呢?堂堂闺秀,跟一群年轻郎君外出策马,成何体统?我看你是昏了头!孽种,还不跪下!” 沈馥半点不怕,只是这会儿她要护着软玉跟沈泉,这才乖乖顺顺跪在沈琛眼前,低眉顺眼的,她生的跟宋行云极为相似,这么一来,倒让沈琛生出几分在宋行云生前,没能达成的成就感,隐秘又扭曲。 于是这么一来,沈琛的怒气先消散几分,周芸看他表情不对,心下微微思量,就晓得沈琛在想什么,不由得上前,低头娇娇柔柔的拿腔作势,给沈馥穿小鞋,只听她声线温软,又拿宋行云当年行事来刺激沈琛道:“阿郎,如今藏珠年纪小,自然是不懂事的,可是咱们做爹做娘的可得好好教养教养,免得......” 有些话她并没有说出口,却刺激到沈琛最隐秘的那点心事,当年宋行云行事张扬,他却只想要宋行云做个花瓶,也不是没说过,可宋行云依靠宋家,他压根儿没什么夫君风范。一想到这里,沈琛看沈馥的视线越发不善,这个妮子,可也是宋家人啊。 沈琛不语,沈馥垂眼跪坐,她年纪轻,上辈子也不知道自己娘亲跟沈琛那点事,这会儿周芸说的事情,她也不是没听见,却不能理解沈琛的心思,也就不清楚沈琛的想法,但她凭直觉就能知道周芸必定不怀好意。 只是,她当真不清楚如何应对,这会儿就显得有些焦急。 “去取家法来。” 沈琛脸色阴沉的说出这么一句话,沈馥抬头,有些惊愕,沈家的家法尤其阴狠,是条带刺荆棘扭成的鞭子,打人极痛,但是不见血,却留倒刺在皮肉里,需用刀子划破皮肉,寸寸取出才好。 沈琛居高临下,好似眼前跪着的根本就不是他的女儿跟儿子,而是普通的丫鬟小厮一般,面不改色,沈郁犹觉不足,前行到沈馥面前,笑的张扬得意,那双曾经对宋衿沈馥下药的手,捏着沈馥下颔着力抬起,毫不在乎的将那块白腻皮肉捏红。 “父亲,姐姐生的太好看,也怪不得那些郎君趋之若鹜。” 沈馥瞳孔骤然放大,沈郁这是要让她毁容!沈馥心湖掀起惊涛骇浪,视线落在沈琛身上,快速思考着如何应对沈琛,她半点不指望这个上辈子就能下手帮着沈郁弄死自己的父亲,为今之计,是如何应对过去。 “我姑母……” 蔺赦的声音在心头骤然炸响,她惶急之下,抓住的救命稻草,竟然是他,这其中的情意与依赖,沈馥这会儿无暇去想,她是溺水旅人,无依无靠之下意图上岸。 早有家仆去取来荆条,上头干刺锐利,随着年岁保养,油脂浸泡,显示出乌黑的油亮,在沈琛手里昭示着它的威力,沈馥皱眉,掌心汗湿一片。 没有女孩子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她也一样,无法免俗,无法避开,恐惧如藤蔓,令她有些喘不过气,而沈郁周芸居高临下,怜悯又得意,两个人的视线里带着满满的快意,尤其是沈郁。 她倒要看看,等到沈馥这个贱人容貌尽毁,宋家哥哥,九皇子,还会不会喜欢她。 “父亲,九皇子邀我参与长公主府上宴会。” 沈馥开嗓时带着轻颤,她刚生出的意气,于今日,被沈琛亲手碾碎,什么潇洒,什么气性,在性命与未来前,显得微不足道,她背着上辈子的怨恨,本就是从阴间血海里爬回人世的艳鬼,如何能不小心谨慎呢? 沈琛闻言,抬腕动作稍稍停滞,他有些犹豫,沈馥固然今日行径惹他不喜,可终究是能为沈家带来荣耀,能为他带来实际利益的女儿,若是毁容,还能给沈家带来这种收益吗? 他犹豫了。 周芸沈郁好似看出他的心思,一左一右,你一言我一语,把沈琛彻底推上处罚沈馥的这条路上,只见周芸那双保养得宜的手捏过沈琛手上藤条,不轻不重的挥了挥,含笑道:“阿郎莫要担心打坏,大姑娘,男人家手劲大,可女人家就不一样,这家法,我来。” 周芸的意思很明显,既给沈琛台阶下,又达到处罚沈馥的目的,沈馥闻言,却抬头望着沈琛与周芸,她比谁都清楚,沈琛下不去的死手,周芸绝对下得去。 她嘴唇微动,好像要说什么,只是这个时候沈郁又再次开口,径直将沈馥逼近深渊。她若无其事掸掸衣上浮尘,面色含喜,若无其事扫过沈馥,再缓缓开口:“阿爹,无妨的,沈家也不只姐姐这一个女儿,再说,这是咱们的家事,谁也管不着呀。” 她语调轻柔,却敦促沈琛下最后的决心,转身离开,将这方空间留给周芸等人,软玉看着周芸那只紧攥藤条的手高高抬起,下意识就要扑上去救下沈馥,却被沈馥一声低喝压在原地。 “软玉…!捂住泉哥儿的眼睛!” 藤条落下去的瞬间,沈馥面上溅出血珠,有几颗落在她眼尾,显得可怖又艳丽,周芸下手狠,藤条带着呼呼破风声,细小尖刺陷入沈馥面容,像是无端多出许多黑痣,沈馥吃疼,面上火辣辣一片,却不肯多言。 血水顺着她下颔濡湿脖颈处雪白衣襟,蜿蜒而下,有些狰狞,她冷汗涔涔,面色惨白,血液含混着汗水打湿鬓角,沾在面颊,铺天盖地的疼痛淹没她所有感知,但周芸不停手,皮肉抽打声音回荡在屋中,每次抬手都扬飞一连串血珠打在地上,迤逦成画。 沈泉看不见,软玉的手心湿冷,半点也不温暖,眼前是深沉的黑,小孩子耳聪目明,就算看不见,他也可以听见自己姐姐刻意压抑的痛呼,小少年悄悄攥紧拳头,不甘的种子在心头生根发芽。 他想要他的阿姐,不做画中美人,他想要阿姐,鲜活明媚。 那根藤条本就不是头一回用,上头的刺并不多,周芸有心折磨,也耗费不去多少时间这场酷刑并没有持续多久,就以周芸停手,丢开那根有沈馥鲜血流淌的藤条为终焉,她跟沈郁母女俩轻蔑的看眼沈馥,前后离开。 月光从房门处投入,一屋子的血腥气,沈泉深深的记在心里,沈馥满脸血痕鞭痕,失血过多,她下唇早被自己咬破,这会儿已经是强弩之末,再也撑不住,在软玉惊慌心疼的目光里,沈馥身形不稳,骤然倒地。 “姑娘…!” 软玉急促的呼唤,是沈馥意识里残存的最后一点声音,然后就什么都听不清,浑浑噩噩的陷入冗长的梦里。 “藏珠,藏珠……” 等到沈馥再睁眼,已经月上中天,有人在喊她,有些熟悉,但又陌生,沈馥眼皮沉重而滚烫,强撑着睁开一线,蔺赦的脸进入视线,她有些犯迷糊。 她方才做了一个梦,是幼时,母亲生泉哥儿,她立在屋外,听母亲唤她,声音凄厉,她急匆匆的想要冲进去,却被沈琛推倒,再苏醒,就听见蔺赦的声音,也看见他的人,向来是梦,蔺赦怎么会夜入闺房? 沈馥颇为自嘲笑了笑,却牵动脸上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凉气,也彻底清醒过来,蔺赦担心的脸就在眼前,半分也不虚幻,灯光给他染层光晕,朦朦胧胧,磨去几分凌厉,庭树一般风致。 她这才意识到,不是梦。 “你怎么在这里。” 沈馥眼睫低垂,半点惶恐也无,这是出于对宋衿的相信,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宋衿君子如玉,蔺赦必定不会做下流事。她的眼睫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脸上伤痕密布,她却好像不在意。 蔺赦心疼难耐,他想着她意气风发,再看如今姿态,心酸的几乎要落泪,他想告诉沈馥,他可以帮她,但却说不出口,他没有身份,也没有立场。 在边关恣意,入朝堂潇洒的九皇子蔺赦,沉默而无言,他眉头紧皱,郁结攀上眉梢,是乌云蔽月,沈馥却没看见,她侧过头,把面容藏在阴影里,半点不给蔺赦看见,脸上丝丝缕缕,却难耐的痛在告诉她,刺已经取出来,自己脸上应当刀痕密布,简而言之,十有八九会毁容。 蔺赦没有再开口,两个人沉默以对,烛火摇曳,沈馥干裂嘴唇开开合合,半晌,她才回头,却发觉蔺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桌上药瓶莹莹有光,旁边是他留下的纸条,还有淡淡余温,沈馥起身去看,眼泪险些滑落。 “药物一日三次,不会留痕,姑母宴会一事,我会替你处理,莫要担心。” 那些被沈琛踏碎的东西,好像在这一瞬间,被蔺赦修补起来。 第十五章 来访 从那天以后,沈馥跟蔺赦之间像是有了什么默契一般,蔺赦每晚会稍稍来看望沈馥,而沈馥也会嘱咐软玉在夜间多备份酥酪,名义上是给沈泉当早饭,实则有一半,都进蔺赦肚子,而伤药,也总会放在沈馥窗口。 转眼间,就到了赴宴的时候,沈馥带着帏帽,安安静静看书清心,自重生以来,她沉浮在算计中,这般平静而清寂的日子,于现在的她而言,有好处,她可以细细捋顺心思,以备将来,但总有人不甘寂寞,凑上前找事。 “姐姐,你的脸如何了?” 是沈郁,沈馥抬眼,在风吹帏帽露出的缝隙里去看她,胭脂撒花洋褶裙,弹墨袖,芙蓉玉的头面,璎珞璀璨,上头鸽子蛋大的翡翠,珠光宝气,脂香粉艳,又蒙着面纱,眉眼间与她,八分相似。 这个时候,沈馥才恍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她的姊妹,眉眼相似,姓氏相同,但前世的惨烈又覆上心头,沈馥对她,提不起半分姐妹情深的想法,只又垂首,纤白葱指翻过书页,缓声道:“我的脸不劳你费心,倒是你,既然要冒名顶替,便用些心思,你何曾见我这般艳丽装束?”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沈郁今日是顶着沈馥名头去赴宴,这是事实,然而这种事实经沈馥转述,就成为令沈郁不愿听见的言辞,那张跟沈馥相似的脸骤然浮现出只有沈郁才会出现的怨怼神情。 沈郁深知这个时候她才是沈琛心头的宝,恶毒目光扫过沈馥帏帽,又落在她背后,合欢树郁郁葱葱,但软玉此刻不在。沈郁藏在面纱下的脸露出一抹笑,唇角微微勾起,她上前一步,好似真的感谢沈馥一般,缓缓俯身。 “多谢姐姐,只是姐姐自己的脸……你!” 她骤然伸手抓住沈馥帏帽边缘狠狠掀开,帏帽长纱飞扬在空中,下头露出沈馥面容,却没有沈郁想象中的伤痕累累,与之相反的是,沈馥脸上,只有几不可见的痕迹,只要略施脂粉,就可以遮住,这种程度,已经可以参加宴会。 沈郁得意表情僵硬在脸上,显得颇为滑稽,沈馥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去拾起帏帽,不轻不重开口,令沈郁如蒙大赦一般落荒而逃:“去换一身衣服参加宴会吧,用点心。” “她的脸怎么回事!” 沈郁回正院的路上,惊怒难堪,她那天明明下了狠手,自己娘亲也绝不会姑息沈馥那个小贱人,可为什么,沈馥的脸好的那么快!她不由得咬牙切齿,手里握着的帕子也被她攥的皱褶四起,她有些慌张,难道沈馥这样,当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吗? 沈郁心乱如麻,进正院的时候自然也没好气,说来也奇怪,正院这段日子总是时不时白日掩门,沈郁就吃了这个亏,一个不小心就磕上门板,额头蹭起油皮,本就在气头上的她更是烦躁。 “温香!贱死的奴才,还不过来,没看见主子?” 温香其实就跟在她身后,眼见着沈郁撞门,正要捏着帕子替她揉伤处,偏又遭沈郁辱骂,伸出的手便悄悄收回,蹲下身姿老老实实低头挨骂,一句话也不多说。 沈郁气恼进门,周芸屋子里头一阵悉悉索索,等到沈郁进去的时候,周芸正躺在床上,一截白腻臂膊露在被子外头,眉眼带春,只是沈郁不清楚,正要开口,周芸却抢先一步嗔到:“多大个人,怎么还这样毛躁?待会儿就要赴宴,你怎么又过来?” 周芸不提还好,这么一提,沈郁怒气更大,径直甩脸坐下,只顾灌茶,好半晌才回过神,咬牙切齿将在藏珠院里头的事儿一五一十说给周芸听,周芸皱眉凝神,末了,沈郁又补一句:“她怎的这般好命!老天爷都在帮她一样!” 听见沈郁这声,周芸倒笑出声,银铃一般,她虽说年纪大,生的却好,又善于保养。瞧着极为新鲜水灵,连沈郁看过,也觉得怒气弥散不少,也就怪不得沈琛沉迷,只听周芸慢条斯理说道:“那里是老天爷帮她,分明是天家的人在帮,你还记不记得上回?还有雕竹宴那次,不都是九皇子出的手?沈馥那张脸又生的不差,你说男人帮女人,图的是什么?” 沈郁这么一听,又惊又喜,喜的是倘若沈馥真跟蔺赦有什么,这是把柄,宋家断不可能再要沈馥,她就有机会,惊的是蔺赦是皇子,身份高,沈馥要是真嫁入皇家,她沈郁就一辈子抬不起头,一时间,她纠结的难受,手中不停绞弄那条帕子,知女莫若母,周芸见她这样,心里哪有不清楚的? “你也别想多,谁不晓得北疆王府那位最喜欢九皇子,难不成九皇子还能为个沈馥不要皇位?至于沈馥那个小蹄子跟你说的,你也莫管,谁说你是顶替她去?不过是借着她的资格露脸而已,我的展贝,可不比她差!” 要说这周芸,当真是能说会道,说什么都让人容易信,本来怒气冲冲的沈郁,这会儿听她一说,也安静下来,周芸满意的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视线落在方才沈郁磕碰的地方,脸色骤然沉下,开口就骂。 “温香,你怎么伺候的主子?” 温香有意辩解,沈郁却柳眉倒竖,尖声呵斥,她看温香,也是越来越看不上,分明是藏珠院里头软玉的嫡亲姊妹,看软玉,不晓得帮沈馥多少忙,那沈馥,一个大家闺秀,出门的机会少之又少,都能勾搭上九皇子,那不都是软玉的功劳么?这个温香呢?上回自个儿落水,给沈馥一骂就不敢动,害她在水里吃苦。 一想到这桩事,就新仇旧恨一起算,沈郁越想越气,当场就抄起手边茶盏,嚯啷一声砸在温香额头,温热茶水混着鲜血流下,温香额头火辣辣的疼,显得颇为凄惨,可沈郁半点不解气,抬手就想从头上摘下簪子扎她,这是沈郁用惯的法子,只是头一回对温香用。 “二姑娘,马车备好,您快快上车。” 这档口,外头进来个小厮,视线轻飘扫过温香,温香耳朵就泛红,这桩情并未给沈郁母女发觉,两人只匆匆收拾,周芸就送沈郁上车,温香这才逃过一劫,然而正要出府,她低着头,匆匆行过,却意外撞人,待抬头,只见眼前人绫罗在身,玉带金簪,跟蔺赦眉眼相似,温香才知不妙,匆匆行礼,娇声软语讨饶:“婢子该死,冲撞贵人……” 来者是蔺殊,蔺赦同父异母亲兄弟,早些时候他就从暗桩口中晓得老九对这沈家藏珠颇为关照,想来是红鸾星动,他一贯惦记皇位,倘若老九心思是真,这沈家女便奇货可居,只是先前冗杂事务,他今日才得脱身,小小婢女冲撞之罪,同今日之事比起来,微不足道。 于是他就颇为宽容一般挥挥手,眼神示意身后跟着的太监打赏,又和和气气,去套温香话,只是温香半点不知,只见蔺殊眉眼柔和,缓缓开口道:“这枚玉坠子赏你,你且好好说说,藏珠院在何处?” 他一语点破沈馥闺房所在,温香见财眼开,浑然不顾此事,眉开眼笑,指尖捏着那枚温润玉坠收进袖中,遥遥一指便将藏珠院跟沈馥卖的一干二净,浑然不记里头还有软玉,她的嫡亲姐姐。 “就在那里,院子里头有棵合欢,郁郁葱葱美的很,大姑娘这会儿多半就在院子里看书,公子要找她,径直去就是了。” 蔺殊心思微动,不再搭理温香,径直领着太监往藏珠院去,他到门口的时候,沈馥郑外院中看书,帏帽方才被沈郁弄脏,她也就不再戴,素面朝天,不晓得是看见什么,眉尖未皱,清美而艳,看的蔺殊暗自咋舌,有此美人,怨不得老九都动心,换作是他,也有一二心思。 沈馥此时正读史书,有拮据聱牙处不懂,因而皱眉,久坐观书,她有些口干舌燥,正要抬头呼唤软玉,却恰巧看见蔺殊前来,手中书卷怅然落地,恨意倒腾,上辈子,她不欠沈家,不欠蔺殊,却偏偏被这两边伤的最重。 蔺殊却半点不知,带着身后太监就要进门,这会儿软玉恰巧出现,沈馥一声沉喝,执着而坚定,她冷艳、又带着委婉,蔺殊不由得为之倾倒,只听沈馥说道:“软玉,请皇子殿下出门。” 她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蔺殊是几皇子,但她出于本能,并不想跟蔺殊有什么纠缠,最重要的是,现在她还没有办法,若无其事的面对蔺殊,与此同时,沈馥开始疑惑,究竟是谁把蔺殊引过来的?她有些疑惑,却不知道源头在哪里,蔺殊不清楚她的想法,只当做是少女情怀,也不恼怒,摆摆手让身后人奉上礼物,只见锦盒灿灿,中有宝珠夺目。 沈馥不见这颗珠子犹可,这会儿一见,心头沉怒,上辈子她与蔺殊初见时,他也是捧来这颗深海宝珠,以她小字比喻,当时情动,如今看来却是十分嘲讽,她闭了闭眼,暗念佛家经典压制心头杀意,脸上却温温柔柔露出笑容,吩咐软玉收下那枚硕大明珠,然后,当着蔺殊的面,不紧不慢关上房门。 第十六章 宴会 说来也好玩,蔺殊往日里无往而不利,倒是头一回这么直接的被姑娘家拒之门外,尤其是,这姑娘还是老九的心上人。一想到这里,蔺殊势在必得心思又重几分,老九那么骄傲的一个人,要是知道自己心爱的姑娘被抢,怕是要伤心许久,到时候再利用宋家女,从北疆王那里牟取利益,最佳。 他也不叩门,径直带着身后的随从离开,而藏珠院里头,那枚明珠被软玉沈馥两人收下,摆在屋子里头,闭门关窗,满室沉黑,唯有明珠莹莹,看的软玉颇为稀奇,沈馥却不以为意,她上辈子就是这颗珠子的主人,所以这件东西价值几何,她比谁都清楚,不过…… 沈馥看着莹莹生光的宝珠,眼睫轻颤,骤然开口询问:“软玉,我娘的嫁妆现在还在正院的手里?是不是?” 软玉微微一惊,旋即低头缓缓开口回话,言辞里尽是无可奈何的苦涩“是,说起来,夫人去世那年,阿郎就将嫁妆全部转出去,说等姑娘你成亲的时候再还给你。” 听着软玉的回答,沈馥的手轻轻摩挲着桌面,她记得上辈子成亲的时候也的确有陪嫁,可是只有些许破落店铺,当时宋家有事,周芸同她说,其余的东西都拿去拉宋家一把了,当时她关心则乱,现在想想,分明就是被周芸侵吞才对! 一想到这里,沈馥落在那颗珠子上的目光越发复杂,好似深深寒潭,片刻之后,沈馥才起身挥袖,对这颗珠子做下决断:“先收着,咱们去正院看看。” 软玉急忙将锦盒合上收好,跟着沈馥外出,沈馥戴好帏帽,步态从容,她心里在盘算一件大事,倘若能成,至少可以先让泉哥儿有一个好日子过,一想到这里,沈馥藏在帏帽下的脸,就浮现出欣喜笑意。 沈馥这边打算找周芸麻烦,另一边在宴会上的蔺赦也没打算放过沈郁,因为沈郁装成沈馥,骗骗别人也就罢了,他却看的一清二楚,偏偏沈郁还打着沈馥的名头在结交权贵,甚至明里暗里夸奖她自己,真正抹黑沈馥,这种行径落在蔺赦眼里,就颇为让人恶心。 “展贝一贯乖巧,平时刺绣诗文都有在学的,母亲也照顾我们,早早的就放手让我们两个操持中馈,她学的很好。” 沈郁笑靥如花,倒真有几分长袖善舞的滋味,惹得几位夫人开怀,纷纷认为沈郁当真优秀,甚至有几位权贵已经半开玩笑的说要去沈家下聘,好在沈郁还有分寸,并没有说什么,但仅仅是如此,蔺赦也不能容忍,因为他知道,沈馥的脸,就是沈郁下手弄伤的。 “沈娘子,同饮?” 蔺赦捏着酒杯带笑上前,声调缓缓,语气温和,整个人好似美玉生华,看的周遭众人艳羡不已,沈郁尚未察觉出蔺赦异常,只以为蔺赦将她当做沈馥,整个人不由得面红耳赤,娇羞不已,跟沈馥八分相似的眉眼盈然生春,她虽爱宋衿才貌,可九皇子殿下明显更胜一筹,原先不好惦记,如今这个机会就在眼前…… “殿下相邀,藏珠何敢不从……?” 沈郁眉目带情,抬袖执盏欲饮,素手微动,似要拈花,但正在这档口,一声娇斥如从云外来,震散她心间诸多妄念痴想,只见陆肆娘穿花大红箭袖裙,金冠玉饰,含怒而来,倒像个捉奸的正室夫人一般,倒是沈郁,慌张不已,她不是沈馥,可没跟这位郡主斡旋乃至取得上风的本事! 正当她匆匆收手欲回时,衣袖却被蔺赦二指擒住,让她挣脱不开,在陆肆娘的视角看来,就是二人对饮情意浓浓的场景,她自幼将蔺赦看做囊中之物,势在必得,如何能忍? 周遭夫人对沈郁也报以惊异表情,这沈娘子当真胆大,当着北疆王府这位,也敢如此,难不成九皇子当真对她情根深种,连北疆王的面子也不给了么? “啪!” 陆肆娘一贯骄横,上来就是一个耳光狠狠抽在沈郁脸上,蔺赦抬手作出保护姿态,实则拦住沈郁退路,让她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沈郁面颊滚烫,火辣辣的疼,为了参加今天宴会,她这几天特地好好保养,这会儿挨了一巴掌,还是大庭广众之下,她只觉得羞耻莫名。 然而这还没完,蔺赦怎么可能会轻易放过她?只见蔺赦脸上满是担心神色,好似明珠蒙尘,让人看过就觉可惜,但是这副姿态,正是最让陆肆娘恼火的地方,怒意如同火星坠落干柴之间,遽然燎原,她按捺不住,眼神如刀刮过沈郁,骤然俯身,一把抓住沈郁脸上面纱扯下。 满堂俱惊。 在座的夫人未必都见过沈馥,但都见过宋行云,她们也都晓得沈馥酷似其母,而沈郁不同,只有眉眼相似,鼻子,嘴唇,乃至面颊轮廓,都与周芸相似,秀丽,但却有些媚视烟行,与沈馥,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之前为她迎来人缘的,与沈馥相似的眉眼,此刻成为让她遭受唾弃的致命证据。 “这不是沈家大姑娘吧?宋家那位当年虽说艳丽,却也端庄得很……” “没错,我见过沈家大姑娘,生的的确跟她相似,但是却不是本人,我方才还纳罕,平日里沈家大姑娘穿的衣裳都素静,今朝怎么这样艳俗,现在看来,是有人冒名顶替啊。” 这句话径直踩到沈郁痛脚,她想起出门前沈馥对她说的一切,倍感屈辱,却将这一切归咎于沈馥,原本被口脂染的艳红如霞的嘴唇,此刻被沈郁抿到发白,她眼睫轻颤,泫然欲泣:“若非姐姐容颜有损,展贝又何至于此。” 蔺赦听闻,瞳孔骤然睁大,沉怒难耐,他万万没想到,沈郁竟然这般恶毒,不惜沈家名声也要拖沈馥下水!他此刻面沉如水,表情颇为阴沉,好在陆肆娘并未看见,否则不晓得又要生出多少风波,但她对于沈馥容颜有损四个字,颇为在意,眼中骤然燃起恶毒又好奇的目光,带着居高临下的质问,向沈郁开口:“你冒名顶替固然有错,可你姐姐的脸又是怎么回事?” 陆肆娘的话引起所有人的注意,女子容颜如珠似宝般珍贵,倘若有所损毁,那该如何是好?而立在一旁的蔺赦,亦然攥紧双手,他虽送药给沈馥,却不晓得成效,倘若药石无用,他该如何帮助她? 少年郎不知愁的心思再次尝到愁苦滋味,然而心若蛇蝎的人却没有让他继续这样下去的想法。只见沈郁视线在场中扫过一圈,带着点隐秘,又不忍的神情轻轻叹气:“姐姐她,唉,太不自重,想来郡主也知道是什么事,父亲因此动怒,这才不慎令姐姐受伤。” 她这番话,将自己冒名顶替的罪业摘的一干二净不说,还把陆肆娘拉下水,毕竟她亲口说沈馥不守妇道的可信度,远远比不上陆肆娘,陆肆娘当然清楚沈郁不想惹麻烦,她也不想,但只要能把那个讨人厌的,吸引他目光的沈馥清除,她帮个忙,难得的做一回被人利用的枪,又能怎样呢? 想到这里,陆肆娘嫣红唇角勾起个开怀的弧度,分明是打定主意要对沈馥下手,只见她朱唇轻启,就要开口,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立在一边的蔺赦却先她一步,堵住对沈馥有害的所有可能:“那日之事,本将也有所耳闻,只不过是烛照与沈娘子同游,沈大人何至如此?” 蔺赦原先在边关领兵,本朝规矩,皇子未成亲,不封王,所以他现在拿出在边关闯出来的官职说话,明摆着就是要认真计较,沈郁万万没想到蔺赦居然会这么护着沈馥当场就脸色发白,但是她比谁都清楚,要是这个时候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把事情弄到沈琛身上导致他仕途出现问题的话,回去以后她就是下一个沈馥。 但沈馥有蔺赦帮助,可她沈郁却什么都没有啊!想到自己如果失败的下场,沈郁咬咬牙,脸上浮现出狠绝神色,径直将陆肆娘拉下水:“当日之事小女并不敢妄言,但郡主想来很清楚,我听父亲说,那日,郡主可是亲眼看见我姐姐的!” 陆肆娘正因蔺赦拿出在边关领军的气势而目眩神迷的时候,猝不及防被沈郁拉下水,并点醒当日之事,这才反应过来蔺赦有这般气势是为沈馥,不由得暗中恼怒,面上偏偏还要拿出一副云淡风轻,公平公正的语气来:“那日我的确是看见的,若是只有未婚夫妻呢,咱们民风开放,也算不得什么,可是偏偏啊,那日还有许多外男……” “郡主,三思而后行。” 蔺赦冷淡声音从陆肆娘身边传来,她回头看去,只见蔺赦满眼恼怒,寒玉般令人心头发冷,她却半点不惧,只笑吟吟看着他,嘴唇微动,蔺赦将口型比对,几欲当场动怒发作,陆肆娘说的是:“我要沈馥死。” 沈郁看见陆肆娘这样帮她,登时刘颇为有恃无恐,起身掸去衣袖上根本不存在的浮尘,张口就要抹黑沈馥:“展贝也晓得这是姐姐该来的宴会,本也不愿意李代桃僵,奈何姐姐容貌损害过于严重,实在是没了法子,这才来。” 第十七章 嫁妆 正在沈郁打算直接污蔑沈馥彻底毁容,不堪嫁娶的时候,外头却传来一道略带戏谑的声音,将沈郁的谋划尽数打破,却无端引得蔺赦神色冷凝,只听对方说道:“沈小娘子好生有趣,方才我拜访沈家,有幸得见沈娘子芳容,虽说面上有伤,却也几近痊愈,何来的受损严重一说?” 来人正是蔺殊,蔺赦目光越发凝重,他与蔺殊争斗多年,如何不晓得对方无利不起早的习性,此番找上藏珠,怕是他的动作被人泄露给对方,否则以蔺殊为人,怎会特地拜访一侍郎之女? 想清其中利害关系,蔺赦越发心情复杂,本以为陆肆娘给沈馥带来的麻烦已经是极限,却没料到他自己身边出的内鬼,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回去之后也该动手清理清理府中事务,免得有些人得陇望蜀,不知进退。 “三、三皇子殿下……” 沈郁颓然跪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如纸,纤细指尖扣着地面砖缝,求助的眼神落在陆肆娘身上,陆肆娘看着蔺殊,冷哼出声,她一贯看不上这个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自己的母妃可都跟自己说了,皇后小肚鸡肠,小家子气得很,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那这个三皇子能是什么好货色? “三皇子说笑,沈家的事情当然是沈家人清楚,沈小娘子倘若不知沈娘子伤情,岂不是笑话?您可不要胡言乱语,败坏沈娘子闺誉才好。” 蔺殊几不可见的厌恶在眼中蔓延,陆肆娘看不起他,他又何尝看的惯陆肆娘?蔺殊嘴唇微抿,这才想起一件被他忽略的事情。陆肆娘的母妃当初在宫中得宠,与他母后多有罅隙,得宠缘由是她生的与沈馥娘亲宋行云相似,性格更是相合,由此说来,他的父皇…… 他心中对沈馥的兴趣更加浓重,既然父皇可以因为一个长的像宋行云的女人就优待陆肆娘,那么他如果真的迎娶沈馥,对自己登基的助力只会更大,北疆王不可一世,陆肆娘说到底只是废棋,这样一来,今日倘若打击沈家二姑娘,再想法子让沈馥知道这件事,那么迎娶之事会容易很多。 只是这会儿陆肆娘牵扯到沈馥闺誉,周遭夫人看蔺殊的表情都有些不对,众所周知,沈馥的婚事早就许给宋家,长宁街宋家。饶是皇室也得先让几分,否则当初宋行云掌掴陆肆娘母亲,又怎么会让陆肆娘母亲吃亏? “有些事可以说,有些事不可以说,许久未见,你母后当真是越来越不会教养。” 正在这个时候,长公主突然出现,面色不佳,分明动怒,她跟皇后不对付,自然不待见蔺殊,当年她的婚事若非皇后为难,怎么会那般难以处理,她也不至于,跟心上人失之交臂,一想到这里,长公主就越发恼怒,再看蔺殊,就越发不喜欢,女子清誉最是重要,皇兄这个三儿子真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蔺殊知道皇后与长公主之间罅隙,当即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向这个自己父皇最疼爱的妹妹行礼,口中解释道:“侄儿并未信口雌黄,是听闻小九跟宋家交好,沈家姑娘又是宋二郎未婚妻,这才上门拜访,沈娘子出来时有带帏帽,我与她并未逾矩,这件事是沈姑娘亲口所言,后来又听沈家奴婢说沈姑娘脸好的快,这才由此发问。” 他脑子转的飞快,自然知道宋家不好招惹,身为皇子,他当然知道宋家的地位,虽然现在宋大郎从军边关未见成效,宋家出名的小辈也就宋二郎一人,宋家有些式微,但先辈积攒下来的香火情却不可小觑,也不是没试过接近宋二郎从而拉拢宋家,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宋二郎对他从来疏离客气,对小九却格外亲近,但无论如何,只要沈馥入手,他就不信以宋家那个护短的性子,会不乖乖辅佐他。 蔺殊如意算盘打的飞快,长公主却不吃他这套,冷哼一声转而看向陆肆娘,她年轻时候跟宋行云关系好,上回见过沈馥更是格外喜欢,忍过陆肆娘推人下水也就是极限,如今这北疆王的小郡主还惦记着毁沈馥清誉,身为女子,她万不能忍。只见长公主缓行至沈郁年前,葱白手指捏着对方下颔微微抬起,说道:“沈小娘子,本宫接下来所问,你可要好好回话,否则哪日沈侍郎来公主府做客,怕是要换一顶帽子戴戴。” 众人皆惊,陆肆娘格外不甘愿的跺脚,她虽然恣意张扬惯,却也不敢跟这位传闻中曾持剑杀敌的长公主对上,到时候万一磕着碰着,人家没什么事,她可要吃大苦头,更让她意难平的是,大庭广众之下,长公主就这么毫不避讳的开口以沈琛官职威胁,当真是……太护着沈馥了! 沈郁本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长公主这么一威胁,她哪里还敢掩瞒,抖若筛糠,跪趴在地,一五一十的将沈馥伤情缓缓说出,却仍旧避开沈琛:“长公主明鉴,姐姐她的脸……” 且不说沈郁在宴会上如何如坐针毡,周芸这会儿也不好过,沈馥戴着帏帽,坐似翠竹,姿态端方,偏偏口中言语几乎要让周芸忍不住喊人把她打出去,只看沈馥不紧不慢撇去茶汤浮沫,好似温和一般开口:“母亲,上回去宋家,舅舅舅母两人对婚事都有些等不及,也催着我清点嫁妆,恰巧最近伤着脸,不好出门走动,您看,把账本交给我,打量打量?” 周芸哪里能如她的意?嫁进沈家这些年,她可不是一无所成,至少宋行云那些嫁妆就被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挪用许多,那些往日的姊妹,还有她飞黄腾达以后来攀附的亲戚,都有一份,毕竟手头有钱,她才不愿意继续穷酸下去,所以也晓得账目上到底有多少漏洞,这会儿沈馥来找她拿账本核对,真真打在七寸。 她的视线扫过沈馥帏帽,眼帘低垂,心里盘算着如何应付过去,面上半点不显,保养得宜的面容显得竟有些可亲,只见周芸那双日日用丹蔻染甲的手,装模作样拉开包银饰玉的紫檀抽屉,从里头摸出一串铜钥匙,压在桌面,目光流转,好似为沈馥真心实意打算,道:“大姑娘,如今你还没学中馈持家,如何看的懂账本?再说你有伤在身,不宜过分动心劳力,正好,这些日子你来正院,我手把手教教你中馈,日后嫁到宋家,也好操持,待学成以后,我再将陪嫁里头那些个铺子,田地之类的,交给你清点,如何?” 沈馥隔着帏帽虽然看不清周芸的表情,却也知道对方没有那么好心,也晓得要拿回嫁妆不是什么简单事,只是嫁妆对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是顶重要的东西,婚前婚后那都是倚仗,她断不可能让周芸就这么侵吞,再者,中馈一事她前世就已经烂熟于心,根本不需要周芸教,但既然周芸给她这个机会,她怎么可能错过伺机进出正院抓周芸把柄的机会?沈馥想到这里,颇为满意,不轻不重将茶盏放在桌面,轻声道:“母亲想的周全,只是舅母说,当年宋家陪嫁繁多,怕我记不清,所以催促着我拿到账本,送去宋家给她好好过目过目,这才来找母亲的。” 周芸喝茶的动作微微停滞,一口茶水含在口中显得颇为苦涩,她眉尖微皱,格外不喜,倘若只是沈馥来要,这账本还好糊弄,偏偏是宋家那个老虔婆要动手清查,这就不好糊弄。 “这说到底还是咱们自己家里的事情,你去跟你舅母说说,这件事就不劳烦她费心费力,如何?” 沈馥藏在帏帽下的脸上浮现出狡黠神情,她就等着周芸这般开口,才好顺坡下驴提出要求,不要账本也不是不可以,得周芸拿条件来换,这才好。 “母亲说的是,是藏珠年纪轻,没好好考虑就答应舅母,只是嫁妆虽然是咱们家里事,可舅母却惦记着让泉哥儿去跟烛照哥哥一同读书,就是说,舅母想把泉哥儿送进学宫,这件事,不知道母亲答应不答应?” 想把沈泉送走的是她沈馥,并不是自己的舅母,这家里头事情太多,沈泉多留一天就多一份危险,而烛照哥哥就读的聚贤学宫,是当今最好的读书地方,倘若泉哥儿能进去,不说学业有成,至少也比待在家里强的多。 沈馥抿口茶水,甚至已经想好如何跟沈泉说这件事,周芸却有些措手不及,她是不愿意把沈泉送走的,毕竟目前为止,沈泉是沈家唯一的一个能继承家业的人,不管怎么说,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总是容易掌控,倘若送走,还是送到那样闻名遐迩的学宫里读书,要是日后学业有成,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时间,周芸颇为犹豫,房中气氛开始沉寂,沈馥却半点不着急,慢悠悠的品着茶水,周芸不甘心抬眼看她,手掌抚上自己小腹,这么多年来,她是头回憎恨后悔自己的出身,倘若不是当初身为扬州瘦马,用药伤了身子,她何至于这么多年只生下一个沈郁,连个男孩儿都生不出来? 第十八章 奸情撞破 “好,既然宋夫人有这个想法,我这个做母亲的当然也要为泉哥儿考虑,这样吧,年后,咱们就送泉哥儿去学宫居住,在此之前,先请个好的先生来府中,好好教教泉哥儿,免得他去学宫,被人笑话,你说如何?” 纠结许久,周芸才算松口,账本一事迫在眉睫,而沈泉年纪还小,要成才也需要十数年,她有的是机会对沈泉下手,并不急于一时,而此刻,沈馥也算是心想事成,便也没有再为难周芸,起身告辞道:“既然母亲这样疼惜泉哥儿,那过些日子,我就将此事告知舅母,还有学习中馈一事,母亲打算何时开始?” 周芸一噎,皮笑肉不笑的抬手轻挥,实则已经恨得几乎咬碎牙齿:“这也不急,等你妹妹回来以后,你们姊妹两个一起学习,也有个伴。” 她可不想只教这个小贱蹄子,既然学习中馈是件好事,自然不能少了自己女儿。沈馥闻言,温驯施礼后起身离开,伺候在周芸身边的叠翠看周芸气的狠,开口想安抚一二,却无端想到先前温香惨状,张开的嘴霎时间悄然闭上,只拢袖垂眼,伺候在一边。开玩笑,她可不想挨茶盏砸。 “软玉,得空你去查一查,是谁把藏珠院的位置说出去的,还有,上回那个红蕊,你去跟曾嬷嬷说声,不必送回藏珠院,直接打发了事,院子里那几个掐尖要强,往日里对泉哥儿不老实的,你也寻个由头,一并送出去,泉弟年纪小,留不得这些蛊惑小子的女子,都记下了?” 走出正院,沈馥抬手便摘下帏帽递给软玉,鬓角碎发吹拂,她只抬手将其挽在耳后,冷淡又平静的将藏珠院内里清洗事务尽数安排下去,软红唇瓣抿紧,沈馥神情有些凝重,离泉哥儿去学宫还有一段日子,她这段时间又要学习主持中馈,那周芸必不可能给泉哥儿请什么好师父,如何解决,这也是个问题。 “韩哥,你看,这是今日那位贵人赏下来的,你拿去,留着还钱用。” 软玉跟沈馥两个人正往藏珠院走,路过花园时,却意外听见假山后有人窃窃私语,沈馥凝神去听,似笑非笑回头看向软玉,软玉脸色颇为难看,沈家规矩,一贯是禁止男女私相授受的,可如今在假山背后私会的,不正是她的嫡亲妹子温香吗?一想到这件事被别人察觉的后果,软玉吓出冷汗,轻则逐出沈家,重则浸猪笼,不论哪样,那都不是什么好事,沈家给的俸禄一贯优渥,上哪去找这么份差事? 她下意识就想上前去呵斥温香,却被沈馥拽住腕子阻挠,软玉回头,却见沈馥竖指抵在唇前,示意她噤声,并拉着一同走出花园,衣摆拂过花丛,软玉荷包意外挂在上头,她心急如焚,却半点儿都没注意,只压低嗓音,焦急开口道:“姑娘,温香犯糊涂,您怎么不让我去拦住她?” “你把她当妹妹,她可有把你当姐姐?我问你,府中哪来的贵人?又是谁赏她的玉坠?今天可就那位皇子殿下来过,你说是谁把藏珠院供出去的?她半点不顾忌我闺誉也就罢了,你可是她的亲姐姐,她就没想过万一出事,你怎么办?” 沈馥冷笑,面色平缓,语气却如刀似冰,将软玉一直以来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血淋淋剥开,软玉无言以对,立在檐下,护花铃叮铃响成一片,好似她在家时帆上铜铃,渔家本不该有那样精巧的东西,但阿爹阿娘因为温香喜欢,特地去集市上买来悬挂,而她又是为什么被卖到沈家呢。 软玉脸上苦涩更重,好似霜打秋叶,半晌才极轻极淡的开口道:“……她终究跟我一奶同胞,更何况我是姐姐,她本心也不坏的,姑娘,饶过温香吧。” 人就是这样一种奇妙的生物,软玉虽然知道沈馥两姐妹你死我活的争斗,能够明确支持沈馥,轮到自己时却下不去这个狠心,心里那点痴念像是微弱火苗,被她好好的藏在最深处,不舍得熄灭,但她这副情态落在沈馥眼中,便又气又心疼,她待软玉,又何尝不是亲生姊妹一般看待,只是她也晓得,有无血缘关系,终究是有区别的。 “你的荷包呢?” 沈馥轻叹,视线拂过软玉,却意外察觉软玉腰间荷包失踪,不由得疑问出口,荷包可是贴身物件,要是出点什么问题,软玉可担当不起。直到这个时候,软玉才察觉自己丢失荷包一事,神情慌张的摸索,却发觉荷包的确不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惶急开嗓:“想来是方才急,丢在花园里头,可是温香她……” 软玉的话并没有说完,沈馥却了然于胸,无非是怕再回去找就算撞破奸情,温香脸上无光罢了,可是软玉的闺誉也是顶要紧的事情,她断不可能因为一个温香就放弃。 正当沈馥要折返去找的时候,温香的嗓音却从那边传来,远远的带着点不解与惊慌:“这、这不是我姐姐的荷包么,难不成她方才路过?韩哥,这可怎么办?姐姐她是大姑娘的侍女,她晓得也就等同大姑娘晓得,大姑娘断然不会放过我的……” 说着说着,她竟捂脸嘤嘤哭泣起来,听得沈馥一阵恶寒,那边被温香称作韩哥的男人却温声安抚,这一切在软玉听来竟是半分不妥也没有,反倒有种妹妹并不是所托非人的安稳,这种情感自然毫不遮掩,让沈馥看见只觉软玉太痴傻,那名男子温声细语安抚道:“你莫哭,找个时间去探探你姐姐,再说了,你不是总说她疼你?就算出什么事,也有她兜着。” 接下来的事情沈馥不想再听,攥着软玉腕子就走,衣袍微动,她脸上半分表情也无,好似云端仙子,这会儿软玉才有些生畏,却不敢多说什么,由着沈馥将她拉到沈泉院子前头,歙砚小孩儿眼神好,一叠声的去叫沈泉道:“郎君…!大姑娘来看你,还带着软玉姐姐呢!” 书房里响起一阵起身动静,沈泉的脸出现在沈馥跟前,跟上辈子沈馥记忆里的印象大相径庭,她上辈子多灾多病,很少跟沈泉亲近,最后的印象也只是沈泉脸色青紫,了无生气的样子,但重生以来,沈馥每日都敦促沈泉好好吃饭,空暇时还亲自给他做酥酪,如今的沈泉,花红雪白,极为标致可爱,沈馥就忍不住,俯身去捏他脸蛋,嘴里还不住夸奖:“泉哥儿又长高不少,这些日子在做什么?跟姐姐说说?” 沈泉却有些别扭,他自幼早慧,早就把自己看做小大人,沈馥身上馥郁香气兜头盖脸扑来,径直把他闹出个大红脸,只是他又不舍得沈馥怀中温暖,别扭着还是搂住沈馥脖颈,低声开口,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在看书学文,先前舅舅跟烛照哥哥教的东西,如今已熟,想早些进族学,好好读书考个功名。” 沈泉惦记着是早早进族学早早成材,就能帮上沈馥,沈馥却惦记着将沈泉送进最好的学宫才不辜负他,一说族学二字,沈馥将沈泉松开,纤白手指捏着沈泉鼻尖,笑得温和疼爱,另手握着沈泉手腕,眉眼舒展道:“泉哥儿不用进族学,姐姐跟母亲商量好,等年后就送你去烛照哥哥读书的聚贤学宫,这些日子,你可好好温习,母亲也会给你请教书先生,软玉,你带着歙砚去蒸酥酪,我跟泉弟单独说说话。” 沈馥本打算在院子里头提醒沈泉到时候小心新来的教书先生,心念一转,又想到自己藏珠院的腌臜,便索性一改口风,将软玉歙砚打发,顺带清场,带着沈泉进了屋子,又摘下手帕,温温柔柔替沈泉擦拭干净面上墨痕,才温声开口:“你也知道正院跟咱们的关系,不管怎样,新来的先生若是有学问,你就跟他学,但人品最重,万万不可走歪路,记住没有?” 沈泉这才晓得沈馥为他做的一切,小朋友的心里动容不已,却不知道如何应对,而沈馥也从没有将后宅黑暗避开沈泉的想法,在他看来,男人倘若如同沈琛一般只觉得女子生的娇柔可爱便是好,那才是真正的废人,与其以后让沈泉吃亏,不如现在就让他明明白白的知道,后宅从来不太平。 “姑娘,酥酪好了,今日要不要留一份回藏珠院。明早给小郎当早膳吃?” 正在这个时候,软玉捧着蒸好的酥酪款款而来,红瓷盘子,酥酪雪白,望之生津,沈馥起身接过盘碟,却给软玉一句话闹得面颊飞红,这些日子酥酪进谁的肚子,她可无比清楚。 想到蔺赦,沈馥心头又凝重起来,她不愿意让宋衿掺和沈家烂泥一样的事情,又何曾乐意连累蔺赦?更何况今日蔺殊来访,也就意味着蔺殊知道蔺赦与她之间的事情,不敢说全部都清楚,但至少知晓一二,也就是说,蔺赦自己身边亦有内奸,她不愿让他因为自己的事情腹背受敌,否则这份人情她无法偿还。 正在沈馥凝神静思时,歙砚却慌慌张张跑进屋子里头,惊的软玉含嗔。 第十九章 偏心 只听歙砚满面惊慌,脸上泪痕犹存,指印清晰,分明是遭到掌掴,匆忙跑回来的,沈馥心头微动,眉目略沉。在沈家,知道歙砚是泉哥儿书童还敢动手的,除却沈琛,不作他想。而歙砚则是跪在沈馥跟前,瑟瑟发抖道:“姑娘…阿郎他、他寻过来找您。” 沈馥微微抬眼,果不其然,沈琛满脸官司,明摆着心情不佳,那日请家法的疼痛迄今为止还残存在沈馥心尖,惹她面色微白。这副情景自然也是落进沈琛眼里的,只是他这会儿心里满是沈郁带回来的不好消息,哪还有心思关注这点变化?他原先还觉得沈馥奇货可居,如今却只认为沈馥是个灾星,他的视线掠过沈馥几乎好全的面容,反复平缓呼吸之后开口道:“你先跟我来,让泉哥儿自己读书。” 沈泉的手微微攥紧沈馥袖子,明摆着不愿意放沈馥离开,沈馥却毫不在乎,只是抬手拍拍沈泉手背,温声安抚道:“泉哥儿,姐姐去去就来,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她言辞温柔,倘若不是沈泉极为聪慧,一定会被她哄骗过去,但是偏偏他早慧至极,可是如今要带走他的姐姐的人,是他的父亲,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办法反抗父亲,年纪尚小,没有办法,仅此而已,无奈,但是不得不接受。 “父亲有什么事情要责备女儿的?还请尽快说完,倘若要请家法,也尽快吧,泉哥儿还在等我。” 沈馥告别沈泉后,带着软玉跟上沈琛脚步,两父女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沈琛坐在太师椅上喘着气,沈馥不卑不亢,立在房中,脸上半点在沈琛看来应该有的愧疚之色也没有,沈馥所言所语,在沈琛听来,又像是在嘲讽他一样,沈琛的手紧紧攥住鱼带,喘着粗气开口道:“你跟宋家的婚约,有空就取消吧,为父另有打算,展贝说今日三皇子也为你特地来府中一趟,是不是?” 沈琛眼中血丝密布,明摆着是在压制自己的怒气,而沈馥听见他所说的,要解开婚约的决定,却有些讥讽,不过是蔺殊上门拜访一次,还没跟沈琛说什么,沈琛就眼巴巴的要她这个女儿解除指腹为婚的婚约,浑然不曾想过她的闺誉名声,当真是、枉为人父! 虽然沈馥自己的确没有嫁进宋家的打算但是她绝对不可能允许沈琛对她的婚约做什么,尤其是像现在这样,为了攀附权贵将她当做货物,不惜损害她,损害宋家名声的处理。沈馥佯装温驯俯首,言辞听似温和,却字字诛心。 “父亲既然有所决断,做女儿的自然依从,只是父亲此举,置我于何地,置宋家于何地?三皇子不过是上门拜访一次,父亲就要女儿因此解除婚约,来日三皇子倘若对女儿有半分心思,父亲是不是要将我打包好直接送到三皇子面前?” 此言此语,戳中沈琛心里头最难堪的地方,不管如何,他的的确确就只是为了自己的仕途想要让沈馥解除婚约,仅此而已,但这件事,他想是他想,想,跟被沈馥说出来,是两码事,当一个人被踩痛脚的时候,往往就会暴跳如雷,沈琛这个伪君子尤其如此。只见他面沉如水,低声呵斥道:“你身为大家闺秀,行为孟浪,为父若非怕你嫁进宋家后不守妇道,犯下七出之罪被宋家逐出,令我沈家蒙羞,何至于此!” “敢问父亲,我何时行为孟浪?与展贝惦记嫡姐未婚夫婿相比,藏珠扪心自问,要检点清白得多。” 沈馥并没有由着沈琛呵斥辱骂,而是反唇相讥,径直与沈琛对视,半点不惧,说到底,沈家能以辈分压她的,也就沈老太君一人而已,沈琛,吃宋家软饭,当年几乎倒插门的人,凭什么在她这半个宋家人面前大放厥词?而沈馥这般姿态,也让沈琛恼怒不已,两个女儿之间,他当然更喜欢沈郁,一来是周芸的确讨他欢心,二来他总觉得沈郁方方面面都更像他,自然偏心,此刻沈郁不仅被沈馥以当初丑事指责,还因为沈馥而在长公主宴会上受尽折辱才回,如何能让沈琛不愤怒呢。 “孽障,你妹妹因为你,才被长公主鞭笞三十送回,此刻伤痕累累卧病在床,你于心何忍!再者,若不是你招蜂引蝶,惹来九皇子,三皇子,你妹妹又何至于今日轮番被两位皇子为难?既然你有心皇家,宋家的婚约,必须解开!我不会由着你败坏沈家门风。” 沈馥听沈琛这一番话说的义正辞严,不由得心头冷笑,这番话说的,好似她沈馥当真勾三搭四水性杨花,而他沈家的门风有多么清贵优越一般,除却沈琛,她那几个大伯二伯,哪一个不是男盗女娼之辈,想到这里。沈馥越发不屑,只是现如今还得在沈家,时候未到,当忍则忍。 “妹妹遭受鞭笞一事,与我无关,今日她曾来寻我,我与她说,衣裳首饰不对,她并未听我言语,至于两位皇子殿下,本就是天家之人,怎会为了后宅争斗而对无辜女子下手?更何况为沈家清誉,我从未提及展贝半点不好。” 她最是清楚沈琛自私自利的性子,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沈郁母女用来或许还有些用处,她要与他说话,唯有利益二字而已。 沈琛闻言,一时间有些无话可说,又顾及如今沈馥身上吸引的两位天潢贵胄,越发憋屈,只是今日之事涉及他头顶乌纱帽,由不得他不多想,但原先十分怒火,此时被沈馥一番言辞竟也收下几成,不由得语气稍霁道:“你妹妹说因你未曾参与宴会,长公主动怒以为父官职相挟,怎么,你对父亲安排你妹妹李代桃僵,有所不满?” 他这番话说的试探,想借机窥伺沈馥如今跟长公主的关系究竟到了什么地步,价值几何,沈馥只当不清楚其中门道,疑惑看向沈琛,眼中满是不解,开口说道:“父亲,您莫不是忙昏头?长公主何等尊贵,倘若她真有心,何须用父亲官位?再者,为子女,听从父母安排,是理所应当之事,藏珠不愿有不满之心。” 经历过家法,沈馥说话越发圆滑,再不带棱刺,不愿二字更是说的沈琛心花怒放,只是他终究心疼沈郁,此刻仍旧面无表情,要沈馥给沈郁一个解释。那双执笔批公文,亦曾对周芸动过的手,此刻微微蜷缩,轻扣桌面,发出沉闷木声,他开口:“你品行为父自然知晓,但展贝因你受伤这是事实,现如今要你向展贝道歉,你服不服?” 好似公平,实则偏心,但沈馥却不觉如何,与她而言,性命跟报仇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是虚情假意向沈郁道歉,根本算不得什么。她眼睫低垂,缓声开口:“听父亲吩咐。” 正院里,沈郁趴在藤条椅子上低低呼痛,小厮之类的男人一律逐出,早晨穿的那件粉色衣裳这会儿破烂不堪也就罢了,上头血迹斑斑,极为吓人,温香捧着盆热水替她擦拭冷汗,周芸小心翼翼剪开带着血痂的衣裳,一边抹泪一边上药:“长公主下手也忒狠,还有三皇子,必定是受沈馥蛊惑,否则怎么会这样为难你,来,忍着点,娘亲帮你上药。” 周芸这会儿是真心疼得不行,她一贯把沈郁当做掌上明珠,要是出点什么事,别说沈郁,她自己就得先心疼死,偏偏沈郁这回受罚极重,虽说已经告状,可要是沈馥那个贱蹄子不肯道歉,也没法摁着人家头做什么,不过,她要是不肯道歉也好,正好趁机给她上眼药,免得这妮子伤人还能逍遥自在。 “母亲,我来看看藏珠。” 正在周芸想着如果沈馥拒绝道歉,她要如何磋磨沈馥的时候,沈馥的声音就从门外传来,她转头去看,只见沈馥湖蓝百蝶撒花裙,不施粉黛,素静端庄,好似云端生花,与沈郁此刻狼狈至极的样子对比鲜明,周芸霎时间怒气满盈,她的心头肉伤成这样,沈馥倒悠哉悠哉?这让她如何能忍? “展贝伤势无妨,辛苦藏珠刻意过来,主持中馈之事,等展贝痊愈以后再说,如何?” 周芸看见沈琛立在沈馥背后,本来想要发作的怒气瞬间烟消云散,反而含笑安抚,一副贤妻良母的姿态,偏偏又点破沈馥先前中馈一事,惹得沈琛疑惑道:“藏珠与宋家婚约尚有时日,为何急着接触中馈?还有展贝,更是婚约未定,这是怎么一回事?” 沈馥听周芸这话,并不慌张,只转身向沈琛温和道:“是舅母,想清理清理当年娘亲的嫁妆,这才让我问问,母亲什么时候能将嫁妆拿出来好好清点一回。” 提及嫁妆,连沈琛的表情也骤然改变,沈馥自然没有错过他表情变化,心头发冷。看来上辈子侵吞自己娘亲嫁妆的,除却周芸,还有沈琛,这个自己的亲生父亲,娘亲的枕边人。她眼帘低垂,遮掩住眼中冷意,上辈子娘亲锦衣玉食,为何会突然难产?再者,嫁妆沈琛也有侵吞,娘亲的死呢?会不会也跟他们两个人有关系? 第二十章 得道高僧 一想到自己母亲的死可能跟沈琛也有关系,沈馥便觉得遍体生寒,倘若沈琛连枕边人都能下以死手,那这种男人与朝堂上对政敌,对上司呢? 一时间,沈馥想到平日里宋肇跟沈琛的关系,浓重担忧缠上心头,却无话可说,而沈琛此时明摆着不想让沈馥接触嫁妆,他颇为恼怒的瞪着周芸,倘若这个女人有用一些,现如今他也不至于惦记着如何出尔反尔,阻止藏珠接触嫁妆。正在这个时候,沈郁一声呻吟,从昏厥中清醒过来。 她还有些迷糊,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沈馥平静的脸,被长公主鞭笞掌掴,当众受辱的事再次出现在她心头,恨意浓重,若非她现在动弹不得,必定要撕碎沈馥的脸!才能解她心头之恨,然而沈郁又是聪明的,只是看见沈琛在,脸上狰狞到可怖的表情瞬间变得楚楚动人,她红着眼圈开口:“父亲,莫要责备姐姐,长公主说要是您不给个交代就动您官职,这事儿也是展贝不好,若不是展贝被三皇子认出,也不会出这种事情,不过…三皇子当真在乎姐姐,展贝好生羡慕。” 沈馥眼圈红红,生的又像周芸,此刻这般姿态当真让沈琛想起周芸年轻时梨花带雨的姿态,不由得的心头发软,俯身去替沈郁擦拭眼泪,视线再次转回沈馥身上,见沈馥似乎心不在焉,不由得勃然大怒呵斥:“你妹妹这样为你解释着想,你却毫无反应,还不过来向展贝道歉!” 这一声呵斥让沈馥微微皱眉,她神思回转,见这两人父女情深的姿态不由得感到好笑,心思却仍旧不在沈郁身上,她在想,倘若沈琛真的这般心狠手辣,那她如今只在后宅的格局远远不能抗衡,但沈馥向沈郁道歉的动作却诚恳无比,只是差点没把沈郁气死:“展贝辛苦,只是三皇子九皇子两人如此,与我无关,我不曾在二人面前提及你,你因此受罚,是否有别事失态,惹得两位皇子不悦?” 她并没有明着指责沈郁,语气更是平和,饶是沈郁有心为难,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沈馥看她这般姿态,也没有多为难的想法,只是周芸群不肯这么轻易的放过沈馥,她的手拂过沈郁面颊,显得颇为心疼:“既然大姑娘这样说,那想来不会有假,只是展贝这些日子,实在是太过倒霉,得空我也想请个得道高僧来府中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冲撞。” 周芸语气温柔,担心也是十成十的真,沈馥一时间并不清楚她想做什么,却仍旧心下警惕,稍稍抿唇,在沈琛年前作出一副姊妹情深,担心沈郁的姿态:“母亲说的是,展贝是女孩子,三番四次受伤容易留疤,以后出嫁不好说亲,夫家也容易嫌弃,需要做什么的话,母亲只管吩咐我。” 她好似真心实意,却差点没把周芸气的破功,什么叫做以后不好说亲?什么叫做被夫家嫌弃?这个小蹄子当真是口无遮拦不知死活!周芸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半点也不想再看见沈馥,两人随便应付几句话以后,周芸就打发沈馥,沈馥也不想多留,施施然起身离去,刚出正院呢,就看见沈泉软玉两个人眼巴巴的立在门口看她。 “姑娘,没事吧?” 软玉看见沈馥全须全尾出来不由得稍稍放松,却仍旧担心她是不是被沈琛周芸两个人呵斥或者受到别的惩罚,因而仍旧担心不已,沈泉年纪虽小,却格外早慧,这会儿也眼巴巴的看着沈馥,想要知道沈馥有没有被为难,沈馥看着他们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无妨,只是母亲说过几日要请个得道高僧来府中看看展贝,咱们先回藏珠院收拾收拾,免得给母亲添麻烦。” 看见沈馥这个样子,软玉才算彻底放心,不管怎么说,自己家的姑娘没事,才是最重要的。沈馥无言,只带着沈泉软玉两人向藏珠院走去,温香却突然迎面而来,骤然撞进软玉怀中,惹得她低声惊呼,沈馥亦然侧首去看,却见温香白腻脖颈上,一点痕迹醒目不已。 “温香,你怎么这样慌张?” 软玉低呼,连忙扶住温香担心开口,温香却毫不领情,径直推开软玉,显得颇为不忿,只匆匆忙忙对着沈馥行礼,转身就跑,沈馥玩味看她远去,低声开嗓:“软玉,这些日子你警醒些,没事莫要跟温香亲近,再过几日,你陪我上街。” 软玉被温香推开的手停在原地,她脸上满是怅然若失的表情。毕竟之前沈馥才刚提醒过她温香未必把她当姐姐就遭遇这种事,于她而言,的确是有些难以接受,但沈馥并没有安抚她的想法,毕竟有些事情,总要自己吃亏才知道害处。 “圆融大师,有劳您了。” 半个月之后,周芸果然从城外鸡鸣寺请来一位大师,法号圆融,周芸对这件事好像极为看重,一大早的就拉着沈馥来门口迎接,沈郁伤势痊愈,也跟着立在垂花门下,车马喧嚣,惹得沈馥微微皱眉,倘若是得道高僧,怎会这般喜好排场? 但这些话她只是藏在心里,并未宣之于口,一名身着袈裟,手持法杖得僧人从车上缓缓下来,檀香气息弥漫,沈馥抬眼去看,只觉此人过于肥胖,乃至俗气,莫说得道高僧的样子,就是仙风道骨四个字,他都沾不上半点。偏偏周芸殷勤的很,连忙上前,那僧人的视线扫过沈馥沈郁两姐妹,悠然开口:“想来左边这位姑娘,便是贫僧所来的缘由吧,当真富贵端庄,不失风范。” 真正立在左边的沈馥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而沈郁周芸两母女面色僵硬,明摆着十分难堪,好在叠翠懂事,匆忙上前贴耳,低声提醒这位圆融大师道:“立在左边的是我们的大姑娘,您要找的是二姑娘才对。” 圆融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然而为时已晚,只得收口缄默,转而再出声,已然开始弥补,只听他缓缓出声,好似诵经,声平而意远:“沈家二位皆有灾祸在身,大姑娘身上血光冲天,祸事隐而不发,必有大难。” 这番话听得软玉颇为不满,当场对这位圆融大师的印象也不好起来,周芸却喜上眉梢,余光撇过沈馥,心头暗自窃喜,转身将圆融大师迎进沈家,不忘低声提醒沈馥:“藏珠,听见没有,你可是也有大灾难在身,有空一定要修身养性,诵经念佛才好啊。” 沈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她本就是死过一次的人,再怎么灾祸在身,又能比得上重入轮回吗?而软玉对这番话语也颇为不满,又想到圆融是周芸请来的人,不由得压低嗓音,稍稍提醒沈馥:“姑娘,您小心点,这个和尚算什么大师,方才分明是自己认错人,还要撒谎说您也灾祸缠身,指不定有什么险恶用心。” “无妨,咱们藏珠院不会出事,虽说我让你处理的那些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却也不会有什么厌胜之物给抓住,至于别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好。” 一行人随着所谓的大师行走在沈家,因有外男的缘故,今日宅子里那些逗花惹柳、鲜嫩水灵的丫鬟,小媳妇们全部给支开,亦或者放假,唯有小厮长随伺候,沈琛上朝,府中就是周芸做主,她领着圆融一路行过抄手走廊,把人带入平日里待客的正厅,沈馥沈郁两姐妹分而对坐,周芸殷勤询问:“大师,您看这祛除邪祟的事儿,是怎么个章程?您说,我也好吩咐下去才是。” 往日里那些端茶递水的丫鬟依然是用不上的,今日就轮到叠翠,温香软玉,这四个丫头伺候,周芸问话之时,叠翠正好烹茶来送,选的是青瓷,她一双手又生的白软修长,两相衬托,倒也别有风韵,那圆融接茶之时,手掌有意无意在叠翠手上揉捏,这番景象自然没能错过沈馥的眼,她也不说,只捧盏品茶,笑意算计都藏起。 这到底是淫贼还是得道高僧,尚未可知呢。 “倒也不用刻意安排,去除邪祟一事并非简单,贫僧今日先将府中各处院落查看一圈,这才好对症下药,还望夫人谅解。贫僧再冒昧询问一事,不知大姑娘居所,在何处?佛家慈悲为怀,方才大姑娘身上血光惊人,贫僧自然要先看过。” 圆融这一番话说的倒真是圆滑,不仅弥补先前认错人的尴尬,还再次重提她沈馥大难临头,讨得周芸欢心,不愧是得道高僧。沈馥颇为讥讽的想着,却八风不动,安安稳稳品茶。 周芸巴不得沈馥出事,这会儿圆融在她看来就是得道高僧,既然得道高僧说沈馥大难临头,那必定不可能有所差池,这会儿,她正巴不得让圆融去藏珠院好好看看,坐实一下沈馥灾难。 “我也担心藏珠,这妮子生的好,一贯在家里如珠似宝的养着,自然不愿意让她出事的,咱们这就去,她的院子在东南,藏珠,快快起身,带大师去你那里看看,要是有什么事,也莫要抗拒,知道吗?” 周芸板着脸,一副为沈馥好的样子开口吩咐,沈馥含笑起身,也不多言语,只柔声开口:“那就有劳大师。” 第二十一章 入住 藏珠院离正厅并不远,沈家一分为二,沈琛接待男客在前,周芸接人在后,藏珠院处东南角,沈家经商出身,祖宅江南,整个宅子极有江南玲珑、曲径通幽的妙处,纵使庭院有限,也能装点精巧,沈馥此刻便领着圆融九折八拐行过处处游廊亭湖,才来到藏珠院,内里伺候的丫鬟芳主松亭等人早早避散,沈馥立在院门,眉眼带笑道:“不晓得大师是要进院,还是四周环巡?” 圆融既讶异于沈家内里精妙幽静,又赞叹藏珠院装点雅致,未入院门,得见水磨墙面,黑瓦翠竹,极为清净,他视线越过,径直落在那扇雕花镂云院门上,目光闪烁,沉吟片刻,才斟酌开嗓问道:“贫僧入内,当真方便?” 沈馥俯首轻拢衣袍,如含苞牡丹,风致隽美,腕上一双玉跳脱玉声清脆,浑然不觉圆融问话一般,只未曾开口,让众人吃不透她想法,周芸却急,生怕沈馥回绝,匆忙上前带笑相劝,一口替沈馥应下此事,倒好似她身是沈馥亲娘,一心一意只为沈馥好,只见她神色殷切道:“自然不介意,佛家之人六根清净,与外男不同,圆融大师您又是得道高僧,入院定能震慑邪祟,软玉,还不速速开门?” 她应承圆融是一码事,竟连带软玉也给她使唤,软玉极不愿,磨蹭着不想动手,沈郁如何不知她们主仆情深,自然也就晓得软玉几分心思,登时催促,上前搂上沈馥臂弯,殷殷劝说,语调婉转,言辞恳切:“姐姐,快快让圆融大师入院,大祸临头四字可不是说着玩的,倘若姐姐你有什么,我又如何是好?” 她演的情真意切,若非时机不对,沈馥都要拍手叫好,此刻她也不介意同沈郁唱唱姊妹情深的戏码,柔荑握紧沈郁双手,眼波流转,情真意切:“展贝说的是,你这些日子也是多灾多难,上回长公主鞭笞之伤,前几日才好透,咱们姊妹同气连枝,倘若我有什么,连累你可就不好,软玉,快快开门,放圆融大师进来。” 软玉应承一声,上前推开院门,圆融攥着那杆法杖,一步步迈入藏珠院,暗中称奇:“怨不得此院名为藏珠,院中陈设,比某些闺房要雅致精妙许多,更何况这院子的主人,也如明珠般娇美,宝珠藏于院中,谓之藏珠,只是这枚珠子若是落在贫僧手中,佛亵明珠,才不使宝珠蒙尘啊。” 圆融边在院中走动,边惦记着跟在身后的沈馥,走过月亮门,绕过影壁,他还要往前,欲探索沈馥闺房,其中焚香气息清幽淡雅,几乎让他神魂颠倒,可软玉又怎会让这人得逞?她径直挡在圆融眼前,不失客气而坚决的开口:“大师,这是我们姑娘闺房,男子入内,不太合适。” 她说的委婉,周芸却不大乐意,只觉软玉多管闲事,一介下人,也要掺和主子,不由得含怒带恼,使个眼色,就想让叠翠上前推开软玉,叠翠正因先前上茶时圆融小动作而不愿亲近,这会儿就越发磨蹭,沈馥饶有兴致看着圆融与周芸两人,缓慢上前拉住软玉,含笑开口:“母亲,说到底我也是有婚约的,虽说佛家六根清净,可女子闺房岂可擅入?” 这会儿倒是给了沈郁话柄,她颇为不屑想到:“沈馥嘴上倒是说的端正,当初还不是放九皇子跟宋家郎君进门?说到底就是贪图富贵罢了。” 她心里看不上,也就对圆融进入闺房的事情乐见其成,上前抱着沈馥,佯装亲昵,实则开口堵住沈馥借口道:“姐姐这话说的可不好,当初姐姐你卧病在床,软玉不也放九皇子跟宋家郎君进门么?宋家郎君与你有婚约,九皇子可没有,再说,圆融大师是得道高僧,让他进门,又有何妨?” 沈馥这才想起当初蔺赦进门一事,不由暗自懊恼,她虽有戏弄圆融之意,却也知道惹火烧身可怕,圆融分明不是正经和尚,这门不让他进还好说,倘若进门,日后出点什么幺蛾子,那可如何是好?一时间,她颇为后悔的想到:“今日过后必须告诉软玉。不得再放外男进门。” 她这会儿有些束手无策,周芸却好似转性一般替她解围,只见周芸上前,眉眼带笑,手中帕子也捏在手上,好言好语相劝:“大师,这毕竟是未出阁姑娘的屋子,的确多有不便,辛苦大师,看看这院子便好,您说如何?” 她言辞殷切,表情真挚,就算圆融有心入内,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颇为惋惜的再看看软玉背后闺房门扉,不情不愿的转身离开,软玉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沈馥却并没有半点放松,仍旧担心不已,甚至有些凝重。事出无常必有妖,她不信周芸会有这般好心。 但此刻她并没有手段探查周芸所思所想,只能跟在众人身后,沈家庭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陪着圆融走过一圈,也已临近正午,这段日子里,周芸也不晓得在惦记什么。有事没事就与圆融交头接耳,沈馥心知不对,却无法上前询问,等到走过正院,圆融才停下步子,这会儿周芸终于问出那个在她看来极为重要的问题:“圆融大师,我家二姑娘身上的灾祸,要怎么解除?” 圆融似乎早就在等着周芸问出这句话,他胸有成竹的捻弄着胸前念珠,视线扫过沈馥沈郁两姊妹,视线里多出些不易察觉的贪婪:“依我看来,这灾祸源头还是在大姑娘身上,大难隐而不发,邪气外泄连累二姑娘,二姑娘金贵,自然就受到牵连,由此可见,藏珠院中邪祟难除。” 他这番话说的神神叨叨,偏偏周芸爱女心切,竟然信以为真,满脸焦急的要开口询问,圆融却竖起手掌,制止周芸询问,故作高深开口道:“夫人不必多言,此事只要贫僧操持念经就可化解,不过……” 他话锋一转,视线再次落到沈馥身上,轻咳几声重新开口:“不过做法一事需要贫僧入住,只是怕贵府不甚方便,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圆融此话一出,饶是周芸当真心疼沈郁,也开始犹犹豫豫,毕竟容忍男人入住可不是小事,沈家做主的也不是她,而是沈琛。圆融也是人精,惯会看人眼色,此刻看见周芸表情,就知道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他也不急着开口,慢慢磨着周芸耐心,周芸十分纠结,片刻之后,还是开口答应,却先让选送等候:“此事我十分乐意,只是外子不在,还请大师在我沈家所属酒楼中暂且住下,待晚间外子同我商量过后,再通知大师,如何?” 圆融知道此事急不得,也就轻轻颔首答应,周芸这才松口气,又带着一群人将圆融送出府,晚间几人吃饭讨论不提。 夜间,处理过公务的沈琛才回到府中休憩,周芸便小意温柔的伺候,倒让沈琛体贴不已,这些日子朝堂公务繁忙,他也许久未曾与周芸温存一二,两个人要过几次水,沈琛搂着周芸在榻上亲昵时,周芸才娇娇柔柔,将圆融之事娓娓道来,沈琛虽说此刻心情不错,却也还未到答应男子入住的地步,眉头皱起:“不可,那鸡鸣寺来的圆融我先前并未听闻法号,再者,他终究是外男。咱们府中女眷众多,倘若出事,我岂不是面上无光?” 他拒绝言辞坚定,周芸却好似早就知道一般,她徐娘半老,风情犹存,搂着沈琛胳膊娇声开口,玩的还是十几年来用惯的手段,偏偏沈琛很吃这套,面色稍稍软化,周芸见状,趁热打铁:“妾身又不是只为藏珠,那圆融大师说了,大姑娘院子里邪祟厉害,煞气外露,这才让展贝吃苦,你最近仕途不顺,万一也与藏珠院邪祟有关,该如何是好?圆融大师名声不显,才说明他是佛门高僧,不爱虚名的。” 沈琛万事通透,偏偏遇见切身利益的时候就冷静不下来这些日子他在朝堂上也的确不顺,不说在官署屡遭宋肇为难,就是上朝,也时常被天子呵斥,再说,半个月前长公主也有心为难,这不是邪祟,又是什么? 一时间,沈琛犹豫起来。 周芸见此,并不催促,她跟沈琛夫妻十数年,当然清楚沈琛脾性,越是压他,他越有疑心,让他自己想才是最重要的。周芸有些得意的想到,藏珠院那位狐媚,连皇子都勾搭两位又如何?这沈家的掌权人,可是死死握在她手里,她就不信,小丫头片子还能斗过她不成。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沈琛果然松口答应,却也不忘叮咛旁事:“你有这份心自然是好事情,但春节快到,中馈你也要多上心,还有先前,藏珠说的嫁妆,账面不能有问题,知道吗?” 他不说还好,沈琛这么一说,周芸就想起来每年过年时格外痛苦的日子,再加上沈馥先前讨要嫁妆,她就越发难受,好在今日行走园中,她可是跟那位得道高僧定下约定,藏珠院的小丫头,这会断然跑不了。 一想到这里,周芸脸上笑意越发浓重。 第二十二章 交易 “姑娘,那和尚明摆着不是好人,可正院那位像是铁了心要让他住进来,今天在院子里的时候,他眼睛总是往您身上落,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正院那边柔情蜜意,藏珠院里头也算平静,沈馥梳洗过,软玉正拿着帕子替她绞干头发,满脸担忧,沈馥闭着眼,沉静不已,等到软玉把话都说完,才抬手轻拍软玉手背,温声安抚道:“不必担心,就算父亲他偏心正院,也不至于让一个外男住进未出阁姑娘家的院子里头才对,他不是个好和尚,我自然知道的,今日叠翠姐姐送茶,那和尚可是握着人家的手几乎不舍得松开。” 她不觉得有什么,软玉却惊愕无比,她只以为圆融和尚只是心里头不老实,却没想到他居然大胆到这种地步,再这么一想,软玉越发毛骨悚然,圆融既然敢对叠翠姐姐下手,倘若他住进府中,岂不是连姑娘都敢动手?她可不认为周芸请来的花和尚会祸害到二姑娘头上。 但是现如今几乎木已成舟,她更是奴婢之身,无法更改主人家的决定,一想到这里,软玉脸上愁云惨淡,沈馥在铜镜里看不见软玉表情,也不多说,只自己拿着桃木梳子一下一下梳理长发,两相无言。 第二日,圆融还是被沈琛派人用顶青帘小轿接进沈家,这位置离藏珠院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离正院却远的很,明摆着是要为难沈馥,沈馥也不搭理,每天只自个儿看书,偶尔再往沈泉住处姐弟亲昵,对圆融,好似遗忘。 但圆融却格外忙碌,他对沈琛宣讲,说要做足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于是成天都能听见他诵经念佛,以及往藏珠院跑,只是沈馥要么闭门不见,要么已经在沈泉住所,圆融总是扑个空,他却不气馁,日日如此,这个消息传到周芸耳朵里,周芸自然心中舒坦,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而舒坦的。 “姑娘,那和尚有事没事往咱们院子跑也就算了,我听说他还伺机打探您什么时候去泉哥儿那里,想来是打算在路上堵您。” 沈馥夜间看书,软玉却操心的不得了,那圆融和尚不是个好东西,偏偏又是没事的有惦记自家姑娘,这样下去可不行。她咬了咬嘴唇,打算明天就去合欢树挂布条,她就不信,九皇子殿下还拿个淫僧没办法了! 谁知她还没说什么,沈馥就好像未卜先知一样,抬眼淡淡看她,不紧不慢道:“圆融的事情先放一放,你不用向九皇子求援,这点事我还能应付过的过来,明天你带上上回三皇子给咱们的珠子,跟我上街,出门前跟那些个小妮子都说清楚,我的行踪,一个字也不许向圆融透露。” 软玉面颊微红,沈馥说的直白,明摆着是知道她向九皇子求援的事情,这会儿拿出来说,她有些做贼心虚的意味,虽然也晓得自家姑娘不会责备,但里通外人,说来也是罪。 她极为聪慧,这点道理还是清楚的,这回是九皇子未曾包藏祸心,姑娘才没有出事,倘若换个居心叵测的人呢…?软玉不敢再想,连忙收拾好东西出门,给明日做打算去了。 次日沈馥方起,还未曾漱洗,便听得软玉一叠声在院中训人,只听她说到:“如今来的虽是大师,那也是外男,姑娘终究未出阁,清誉重要,咱们藏珠院同气连枝,姑娘出事,我们一个都跑不了,当然,倘若有那攀高枝,身在曹营心在汉的,这话就当我没说,姑娘的行踪,半个字也不许露,都听见了?” 这番话听得沈馥暗自发笑,平日里也没察觉软玉这般伶牙俐齿,今朝真全大开眼界,她又侧耳细细听了一会儿,确认软玉差不多说完,才开嗓唤人:“软玉,进来伺候我漱洗。” 软玉正在院子里点醒那些丫鬟,她清楚,这些丫鬟里头多多少少都有正院的人,虽说阿郎庄子上还养着群姬妾,但说到底不在府中,对姑娘自然也就没什么威胁,唯有正院,虎视眈眈,这会儿听见沈馥呼唤,她才收声,转身进屋伺候沈馥漱洗,提醒已经提醒过,到时候要是出什么事,也正好给她跟姑娘一个清洗的机会。 “软玉,把暖炉给我。” 京城已经初冬,北方冬日,暖和不起来,沈馥说句话就呵出口白气,她自幼畏寒,这会儿更怕,虽说马车里已经备着汤婆子,她却总觉不够,还得再伸手要,软玉却不肯,耐心劝说:“姑娘,待会儿就要下车,您这会儿暖呼呼的,下车时被寒风一呛,多半又要生病,您自己的身体您自己看顾点儿。” 她不提生病,沈馥必定还要纠缠,这一说生病么,沈馥就乖乖收声闭嘴,实在是吃药时的那些苦药汁子让她忍耐不了,虽说如此,她还是忍不住挑开帘子向外头看,这会儿早市,什么冰糖葫芦糖炒栗子都有,她又惦记沈泉,缩回车厢,呵手取暖,嘱咐道:“方才我看见街口那位婆婆在卖糖炒栗子,我记得泉哥儿原先最喜欢吃,但如今家里不太平,旁人给他买的我不放心,待会儿咱们回去,就给他捎一些,嗳,今年怎么这样冷!” 她皱眉抱怨,实则今日也穿的不算少,晨起时软玉早知天凉,特地给她备的袄子,水红缎面、貂皮缀绒夹棉的立领袄,领口袖口一圈兔毛封口,脚上穿的是内里带羊毛的鹿皮小靴,连头发都因自家姑娘怕冷,软玉特地留下大团,遮脸挡鬓,免她冻着,可就是这样,沈馥也畏寒不已,平日里就嫌弃红色鲜亮,这会儿畏寒,更是嘀嘀咕咕:“这水红袄子太亮,也旧,过几日咱们自己去拨款,给我做件藏青狐皮的,这件旧的不穿!” 软玉不说话,只含笑看自家姑娘,心里头不赞同她穿藏青那样老成颜色,却又不说话,横竖姑娘做衣服,都是她挑花色,这件事啊,姑娘半点插不上手。 如软玉所说,马车很快停下,沈馥惦记着待会儿到屋中兴许暖和,掀开布帘就下车,却猝不及防被寒风扑个满脸,骤然冻的瑟瑟发抖,平日里敢跟北疆王小郡主斡旋的沈家娘子,这会儿委屈得不行,眼巴巴一句:“软玉,汤婆子。” 紧随其后下车的软玉看她这样,哭笑不得,连忙给她塞个汤婆子入手,又给沈馥披上大氅,捧着锦盒耐心安抚:“也就这会儿难受,姑娘忍忍,过些日子再给你做套新的手套,就会好些的。” 她俩立在一家当铺门口,这边也算偏僻,来往人口并不多,当铺还没开门,却又在风口,沈馥冻的鼻尖通红,好在没多久,身后木门吱呀着打开,与此同时,有人打马从后来,开门的小伙计喊到:“东家,今日一早就有客人来。” 沈馥惊诧回身,她虽然是来找这当铺幕后东家的,却也没料到会这样轻易就见到人,但眼前人,似雪如玉,山巅白云,莹莹然若美玉乍现,孤标清高,却又风姿卓绝,白衣白马,狐皮大氅披散,看的她有些发怔,这是她头一回看见能跟蔺赦风姿媲美的男子,虽说两人长相姿态截然不同,她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对方看她,眼中亦有惊诧滑过,认识沈馥一般,只是这点情绪来也快,去也快,他并没多说什么,只翻身下马,将手中缰绳递给伙计,开嗓道:“姑娘要典当什么?先进门详谈,如何?” 他声音冷然似山涧寒泉,听得人心头清凉一片,沈馥抿唇,眼睫低垂,看来是她想多,虽说蔺赦的确好,可万千世界,未必没有与他风姿媲美之人,两人声线不同,怎么会是同一人? 想到这里,她自嘲低笑,蔺赦已经帮她很多。怎么可能又出现在这里,身前男子已经进屋,半点停留也无,沈馥紧随其后,只觉阵阵寒气渗人不已,她天生畏寒,下意识瑟缩,这点动静却落入对方眼中,那小伙计见自家主子递过来的眼色,一溜烟跑去后堂抱来暖炉,软玉见他添的是上好银炭,不由疑惑:一家小小当铺,哪来的财力置购银炭? 沈馥却好似没看见,小伙计掩门关窗,屋里暖和不少,她探指解下大氅递给软玉,施施然坐在太师椅上,低声开嗓:“敢问东家贵姓?我来与东家做个买卖。” 对面男子波澜不惊,手指拂过桌面亦然端坐,点漆般一双凤眼与沈馥对视,里头半分笑意也无:“免贵姓佘,敢问姑娘拿什么典当?不是好东西,本店一概不收。” 他剑眉星目,神色严肃,沈馥却半点不怕,只沉吟片刻,抬手从软玉那里接过锦盒,素手开扣,内里宝珠光华大放,华光满堂,那男子不敢相信,侧目去看她,沈馥朱唇带笑:“想来佘东家不会有眼不识金镶玉,这正是平波珠,研磨成粉置于船上,可保船只平安。” 对方不语,只看匣中明珠,犹豫许久,才开口与沈馥讲价,听得沈馥心头振奋:“这珠子于我,确有大用,不晓得姑娘开价几何?” 沈馥眉目生辉,光彩照人,看的那男子微微失态,却转瞬即逝,只听沈馥开口,惹得当铺二人神色微妙。 第二十三章 拦路虎 “不求别的,只要定远侯日后肯助我一臂之力,就好。” 此话一出,那男子与小伙计神色微妙,尤其是男子,表情竟有些凝重,沈馥好生奇怪,按她上辈子的记忆来说,定远侯虽然只是昙花一现,可也权势极重,圣恩浓厚,按道理只是一个小小侍郎之女的请求,应当不会有什么为难的才对。 “姑娘确定要定远侯帮你?那敢问姑娘又是从何处得知定远侯三个字?” 那东家言辞缓缓,带着探寻意味,这时候沈琛就派上用场,沈郁毫不客气,直接甩锅道:“是家父书房公文,书有定远侯,我粗略看过,未窥全貌。” 这样一来,那男子才不再追问,颔首应下此事,沈馥也算放松,不管这桩交易用不用得上,有备无患总是好的,她在后宅半个盟友也没有,只能竭尽全力,用上自己能用的所有棋子。 “阿弥陀佛。” 沈馥跟软玉解决完当铺的事,才上马车,打算去给沈泉买糖炒栗子吃,然而马车刚刚离开当铺,转过街口,就被圆融拦下,听见圆融的声音,软玉的脸色骤然就变,显得颇为难看,沈馥却不以为意,掀开帘子去看,只见圆融仍旧一身袈裟,倒有几分高僧风范,她也不恼,只缓缓开口道:“大师怎么出府?不是说要祛除邪祟吗?” 圆融再念声佛号,神色平静,说的话却气的软玉差点儿动手打人,只听他不紧不慢道:“贫僧见邪祟远去,又往藏珠院问,不得姑娘下落,只得追随而来,却不曾想在这里看见姑娘,想来邪祟就在姑娘身上。” 他诚恳不已,软玉却不当回事,然而令软玉意想不到的是,沈馥却好似认真,竟开口将圆融请上马车:“大师辛苦,车外天寒地冻,还请上车,如何?” 圆融一听,喜不自胜,他惦记沈馥也不是一两天,在沈家诵佛念经眼看也接近半个月,却始终不得上手,今日天赐良机,让他从一跟藏珠院颇有渊源的妮子那里得知这沈家藏珠行踪,他就不信,还拿不下这么个小姑娘。 “那贫僧斗胆叨扰。” 他甫进车厢,一股浓重到有些俗的檀香气弥漫开,沈馥自幼娇养,上辈子更是金枝玉叶,对香气极为敏感,此刻一嗅,便得知是劣质香料,不由得微微皱眉,向软玉讨杯暖炉烹出来的茶,借茶香压制那股气味,热气氤氲,她缓缓开口:“大师,您为何不用品质稍稍好些的檀香?” 她这话问的有些突兀,圆融一时间竟难以作答,片刻之后才略带尴尬开口解释,却听得沈馥心中冷笑,只听圆融说道:“佛家人不重金银,好香须用金银买,平日里未曾注意,让大姑娘见笑。” 沈馥不语,心中却讥讽不止,鸡鸣寺与沈家相熟,每年过年时,沈老夫人,也就是她祖母,都要去鸡鸣寺上香祭拜,她身为嫡女,多次跟随,自然晓得鸡鸣寺香气清幽,与圆融身上气味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由此可知,这圆融和尚,是个实打实的冒牌货。 她颇有兴致的思考,周芸一贯不受老夫人喜欢,连累沈郁也不被待见,老夫人甚至为此留居江南,唔,好像是为娘家一位嫡亲侄女对沈琛一往情深,却没能嫁进沈家才闹脾气,不过么,鸡鸣寺,周芸是一回都没去过,所以这圆通的身份周芸知不知,尚是未知,她倒是可以做做文章。 想到这里,沈馥脸上笑容越发浓郁,看的圆融好生垂涎,下意识就想往沈馥那边靠,软玉却径直挡在他跟前,满脸不悦,沈馥视线扫过两人,含笑开口道:“先前大师说邪祟在我身上,不知除却念经,还有法子消减没有?” 圆融这会儿色迷心窍,听沈馥口风松动,更是巴不得把自己性命都送过去,连忙摸出一串檀木念珠,抬手就想帮沈馥戴上,更惦记着伺机占便宜,沈馥哪能如他所愿,更不愿让软玉被这个和尚占便宜,索性拉着软玉往后坐,手指轻点摆茶小几,示意圆融:“大师就放在这里吧,毕竟是未出阁之人,不便与外男接触。” 她姿态端正口风不松,半点缝隙不露,圆融也无可奈何,只能眼巴巴再看沈馥,心不甘情不愿的把珠串放在小几上,车轮滚动,车马很快走到方才沈馥看见的、卖糖炒板栗的摊位边上,马车停靠,软玉就想下车,偏偏圆融,堵在门口。 “大师,稍稍让一让。” 软玉心里自然看不起这个假和尚,偏偏这个时候又不好撕破脸皮,只能挤出笑容,商量着想让圆融让开,圆融好似听不见,好半晌才挪开脚步,他可惦记这对主仆许久,既然当主子的不好上手,这么个小丫鬟,他摸摸搂搂,可就不算什么事吧。 他打的好算盘,眼见着软玉提裙抬足,就要从他面前走过,圆融一只脚已经跨出半步,就等着绊倒她,好一亲芳泽,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软玉却无心注意一般,狠狠一脚踩在圆融脚背,疼得他痛呼出口。 这些小动作沈馥自然都看在眼里,也就不打算帮圆融说话,她一面品茶,一面装作若无其事,十分关心的开口询问道:“大师,您这是怎么了?难不成外头太冷,您也怕冷?” 这档口,软玉已经下车在买东西,圆融只觉有机可乘,听沈馥问话,连忙把嘴里还没来得及吐出的痛呼收回,一本正经的看着沈馥,开口就是所谓大慈悲:“阿弥陀佛,佛家慈悲为怀,大姑娘此言定是怕冷,想来也于邪祟有关,邪祟入体以至如此,想来佛珠无用。” 这话明摆着就是在哄骗小孩,沈馥哪里能不清楚,只是她想着方才圆融行为,心下便烦躁不堪,软玉是她的人,哪里容得下这种蠢货惦记?于是原本想着再多留圆融几天,放长线钓大鱼的想法,也就悄然改变,她开口迎合道:“圆融大师果然佛法高深,敢问这事儿又该如何解决?” 圆融自以为沈馥年纪小,诸事不通,又见软玉一时半会回不来,便凑沈馥身边,低声蛊惑,沈馥身上幽香盈然,更是让这个和尚心旌摇曳:“今晚贫僧亲自为姑娘排忧解难……” 两个人一通交头接耳,沈馥装作自己当真什么都不懂,当真把个圆融哄的团团转,待到软玉上车,就看见两人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坐在一起,圆融却一脸满足,她直觉不对,这会儿却又不好说,只能暗自隐忍。 “姑娘,您跟那个假和尚说了什么?可千万不要伤到自己。” 几人刚回沈家,沈馥打发芳主把糖炒栗子送给沈泉。软玉就迫不及待开口询问,沈馥却并没有回答她的想法,今早藏珠院训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可软玉分明警告过院中诸位,却仍有人如此,是为什么?是软玉过于良善,她表面看来獠牙不够,才会冒险泄露行踪。 沈馥微微抬眼,视线在软玉满是担忧的脸上掠过,又有些不忍,匆忙移开。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软玉这般善良,她当真能忍心让软玉陪同下去吗?沈馥陷入沉默。 软玉不明所以,仍旧担心着沈馥,沈馥却撇头不忍看她,好半晌才下定决心,开口回复:“无妨,他不能再留,软玉,你去安排,今夜多留桶水,然后夜香桶也留着,莫要浪费,子时三刻,咱们动手把这么个惹人厌的家伙赶出去,晚上也不要睡,要留根金钗,知道吗?” 沈馥心中从上辈子带来的杀伐果决取代此刻心软,但对着软玉,她却始终下不去狠手,颤音微微,软玉却没能发现,只当沈馥要小惩大诫,连忙答应下来,便也就出门准备,然而沈馥在她走后,却泪流满面。 再说圆融回屋后自以为上手,又觉艳福不浅,早早漱洗,心中更是惦记沈馥:“这可是侍郎家的姑娘,倘若今日事成,谁还要做什么清苦和尚,到时候入赘沈家,岂不美哉?” 这会儿圆融早就将他跟周芸约定抛在脑后,原先他同周芸商量好,要咬死藏珠院那位就是沈家灾祸根源,但偏偏人藏珠院给他实际利益,这也就怪不得他背信弃义,再说,这沈家的女主人也不是什么聪明人,能用金钱说动的,怎么可能是高僧?偏偏她还一心一意惦记着他为那二姑娘祛除邪祟,后宅争斗,他可不信这种女人能斗得过藏珠院那位。 圆融悠哉悠哉的收拾着东西,满心都是晚间赴约一事,浑然不担心自己倘若事情败露应该如何,此刻的他,已然将沈馥当做囊中之物。 冬日严寒,沈家早早就吃过晚饭,奴仆们更是不乐意在外头待着,沈琛好面子,哪怕是沈家下人,也有足够炭火,这种天气,又有谁会惦记着在外头呢?唯有几个负责巡逻守卫的护院武师,才打上酒,慢悠悠走入黑暗,而藏珠院里,软玉也被早早打发,此刻伺候着沈馥的,便是先前送东西给沈泉的芳主,按说她只是三等丫鬟,这会儿却半点被主子赏识的兴奋也无,沈馥缓缓开口,令芳主震惊。 第二十四章 以身做饵 “说吧,是舅舅送进来的人,还是九皇子三皇子其中的一位?” 沈馥神色平静,屋中炭火正旺,她背对着芳主,捻起一枚玉簪斜插,芳主神色莫名,许久才长叹一声,主动跪在沈馥背后,低头开口:“芳主是宋家人,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姑娘赎罪,但斗胆一问,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件事情的?” 她有些疑惑,自进藏珠院以来,自己素来本分老实,也从不多插手沈家之事,完全想不出自己有泄露身份的理由,只能开口询问沈馥,沈馥梳理打扮的手微微停滞,片刻之后才缓缓开口:“如今你关心的并不应该是我为何知道,而是我现在要用你做什么,舅舅派过来的人,难道只会关心细枝末节吗?” 这话说的有点重,但实际上是沈馥不知道应该如何跟她解释,总不能告诉芳主,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吧?不过这件事,上辈子也是她自己揣摩出来的,只不过那个时候,芳主已经香消玉殒,来不及让她验证,今天点破身份,也算是弥补上辈子的过失。想到这里,沈馥不由得微微叹气,再次开口:“想来舅舅不该指派你一个,藏珠院里还有谁,是宋家出来的?” 这回芳主则是更加吃惊,她本以为这位表姑娘猜出她身份已是极致,却没想到还能知道宋家来人不只有她,一时间,芳主显得温驯起来:“松亭也是宋家人,我与她是嫡亲姊妹,所以生的不像,但松亭本领比我好上不少,倘若今晚姑娘要用,我姊妹二人随时都可赴汤蹈火。” “不必,你今晚护着软玉便是,我自有分寸。” 芳主欲表衷心,却被沈馥径直阻拦,窗外月色渐明,沈馥心头越发沉重,倘若今晚事情不顺,她怕是要重新考量某些事情,才能保证安全,否则到最后害人害己,她重新回到人世间,当真一点意义都没有。 再说圆融那边,不过刚刚入夜,这和尚就收拾清楚,什么袈裟念珠法杖,一概不带,只身着短衫,惦记着方便行事,等到外头三声布谷啼鸣,他登时兴奋起身,却也没轻举妄动,稍稍贴门低声询问道:“可是藏珠院的姑娘来找?贫僧好等,不晓得是那位姐姐亲自来请?” 这就显示出圆融精明之处,他也不轻而易举出门,偏要问清来人,拿个凭证,从门缝处,他瞅着有窈窕身影提灯矗立,那声调也是一等一的娇俏酥软,听得他骨头发酥,只听那女子道:“我可不是在藏珠院伺候的丫鬟婢子,而是今早同大师你说出大姑娘出门的温香,怎么,大师这就记不清人?当真令人伤心。” 圆融虽说色迷心窍,却也还记得温香是那正院二姑娘的贴身侍女,正院跟藏珠院势同水火这事儿,他还是知道的,当场就警惕起来,低声询问:“温香姑娘不是二姑娘的红人?怎么来帮大姑娘传话?难不成大姑娘跟二姑娘一同捉弄我?” 门外那女子低笑,径直凑到门边,声声娇柔,直令圆融神魂颠倒,只听她款款说道:“大师有所不知,大姑娘身边的软玉是我的嫡亲姊妹,二姑娘虽然待我不薄,可终究抵不过亲姐姐来的好,原本,今日来传话的必定是我姐姐,偏偏她身子不爽,来不了,否则怎么舍得怠慢大师?” 这圆融本就是色中饿鬼,沈琛为衬托风流,府中侍女姿色最差也有个清俊,圆融来府中几回,早就对诸位女子垂涎不已,这会儿门外人娇声软语,他哪招架得住,方才那点警惕,早就丢到爪哇国去,这和尚匆忙推门,给寒风吹过,倒有几分后悔只着薄衫,登时就想回屋添衣,却不曾想,对方竟牵他衣袖,柔荑轻扯,将个圆融勾的失魂落魄:“大师还忙什么?大姑娘最怕冷,这会儿风口里等您,难不成大师忍心?” 这两人一路行过庭院池塘,夜深,沈家又极曲折幽静,九曲十八弯的,圆融这个生人就认不清路,也分不清给带到那里,只见前头引路女子骤然不见,沈馥身上那股冷幽香气悄然弥散,他抬头去看,正见沈馥立在亭中,四周水色月光辉映,真好似月宫嫦娥,看的个圆融心痒难耐,急匆匆就往上扑,入怀温热娇柔,惹得他喜不自胜,只顾胡亲乱啃:“好姑娘,可馋死我……” “哪来的淫僧!竟敢肖想姑娘!” 圆融正得趣,胡乱摸着就要往里顶,耳畔娇斥却如惊雷炸响,惹得他惊慌失所,一桶冷水又兜头盖脸扑来,寒冬腊月的,他身上唯有短衫,这会儿就冻的瑟瑟发抖,连带脑子也不清醒,眼前火光闪烁,映亮沈馥面容,他才察觉自己被沈馥算计,这圆融也是走惯江湖的,哪能忍沈馥这样算计? 此刻他视线掠过沈馥周身,但见只有软玉相随,圆融恶向胆边生,径直扑向沈馥,口中叫嚣不止:“既然大姑娘有心算计,那贫僧今日就将你们主仆二人一起收下,想必沈侍郎到时候也不会介意。” 圆融凶神恶煞,软玉忧心沈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清楚的意识到为什么沈馥要让她备好金钗以防万一,她挡在沈馥面前的动作并没有犹豫,然而当圆融冲过来的时候,她想要反击的动作却产生停滞,她下不去手,眼前人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她下不了手,做不到。 看见软玉的心软,沈馥几不可见的皱眉叹息,心中终于有了决断,而在软玉愣神的瞬间,圆融就已经扑到面前,成年男子的气力哪里是软玉能够抵抗的,她被圆融轻而易举的甩开,眼见着圆融的手就要握上沈馥腰身,暗处却骤然飞出一支金钗,穿胸而过,狠狠扎进柱子,尾部轻颤,铮然有声,圆融口中溢出血沫,他好像还想说什么,却被血液堵塞喉咙,什么也说不出,火光下,沈馥的脸显得冷漠无情,松亭芳主两人从沈馥身后走出,三个人的表情如出一辙,软玉这才感到,自己好像不知不觉跟沈馥,已经产生很大的距离。 沈馥的视线落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圆融身上,又落在六神无主的软玉头顶,掠过些许不忍,却又很快消亡,圆融出事的地方离正院不远,武师们动静不小,很快就惊动沈琛,他只披着单衣,匆匆忙忙往这里赶来,在那之前,松亭已经若无其事的把金钗收起,等到沈琛赶到,只看见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圆融,以及鬓发微乱的沈馥,他不是蠢货,当然能猜到些许,却误以为是沈馥主动勾引,当场沉声呵斥:“你是怎么回事?水性杨花到出家人都不放过?” 沈馥却不恼,慢条斯理收紧大氅系带,又从松亭手中接过温热汤婆子,眼皮一抬,轻飘飘将沈琛呵斥话语尽数堵回:“女儿好歹也是沈家的姑娘,知晓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儿离正院最近,我就算水性杨花,要做父亲心中所想之事,也不至于蠢到在父亲眼皮子底下,有些事儿,父亲还是想清楚再说话,免得以后藏珠跟三皇子、九皇子,乃至长公主聊天时谈起,给父亲惹麻烦。”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沈琛气恼不已,抬手就想掌掴,偏偏顾忌沈馥背后势力,不敢妄动,说来好笑,当日周芸为沈馥在圆融面前说好话,也是出于这个考量,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这件事,沈馥还暂时不知,她的视线扫过软玉,不轻不重开口道:“软玉,咱们回去吧。” 软玉此刻仍旧迷茫,她是从小照顾沈馥到大的人,可以说几乎就是沈馥姐姐,在这个府邸里,倘若她软玉要说了解自己姑娘,就没有人敢排在她前头,所以方才沈馥那点细微的感情变化,自然也就没有瞒过软玉,但这点优势并没有让她开怀,反而更加怅然若失,她清楚的知道,沈馥有什么决定不跟她说,也就意味着,沈馥这个决定与她有关。 “软玉,这些日子……你就好好休养吧,有些事暂时用不着你。” 藏珠院里头灯火憧憧,软玉却如遭雷击,沈馥并没有让软玉进屋伺候自己漱洗,十数年来,软玉第一次被沈馥拒之门外,冬夜寒冷,她突然开始反思,自己究竟是为什么,会跟沈馥出现这种情况,而此刻坐在屋中的沈馥亦是心情复杂,芳主松亭二人伺候着她梳洗上榻,松亭早早掩门退出,芳主熄灯时却被沈馥询问:“我这般,是否会让软玉伤心?” 芳主微怔,今晚这位姑娘敢以身做饵的杀伐果决已经让她大开眼界,而此刻的询问更是让她怔然,出身暗卫,见多以奴仆侍者为棋子的主子,这样下手狠绝偏又心怀良善之人,是头回见。 她脸上不知不觉笑意盈然,温和劝慰道:“软玉姐姐温柔体贴,待会儿我同松亭一同寻她解释一二,她一定能体会姑娘苦心,姑娘不必如此担忧。” 沈馥闻言,长长叹息出口,屋中灯火骤然熄灭,芳主悄然掩门,却见软玉仍旧立在门口,她还没说什么,软玉却提前开口。 第二十五章 审问圆融 “你怎么这么早出来,姑娘容易给梦靥着,一晚上离不开人,快回去伺候姑娘才是。” 芳主看她这般焦急心切,又想到方才沈馥所作所为,越发清晰意识到这对主仆的不凡,试问天下有几个主子愿意以身做饵,来探清自己婢女留下是否会有危险呢?迄今为止,她只见过沈馥一人而已,这么想着,芳主对软玉竟生出几分羡慕:“软玉姐姐既然知道姑娘容易梦靥,为什么不自己进去伺候?姑娘心疼你,可不能白心疼,快些进去给姑娘守夜吧。” 软玉此刻满心满肺都是对沈馥的愧疚,此刻芳主这样说,却让她懵懂起来,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奴婢,如何能想到沈馥为她做的事情,芳主又看她这样呆愣,只觉好笑,提灯缓行,凑到软玉身边,二人双手相握,芳主缓缓开口:“姑娘担心姐姐你不够狠心,她日后与正院对上少不得见血乃至动人性命,所以今晚以身做饵,想试试姐姐你。” 芳主话语一停,想到软玉挺身而出又不敢动手的姿态,表情越发复杂,她有些开不了口,犹豫许久,轻叹过后才继续开口:“可姐姐实在良善,姑娘生怕留你会害你性命,这才有意疏远,虽说咱们做下人的,不应当这样点破姑娘心思,但姑娘待你着实用心,倘若姐姐不愿辜负,要么离开沈家,要么便狠下心肠。” 软玉唇瓣抿的发白,她又想到那天在花园里的事情,自己的嫡亲妹子温香分明对藏珠院也心怀不轨,可若不是夫人把自己带回来,自己现在不知道还在哪里,兴许是别人家的婢子,兴许已经被卖到烟花柳巷做下流生计,生不如死,可…… 她的眉头紧紧皱起,芳主有些失望,却也没多说什么,毕竟这是沈馥软玉两个人自己的事情,她不仅仅是下人,还是宋家派来的,于情于理都没有再继续开口,她回头再看一眼沈馥房门,拍拍软玉肩膀后独自离开,而软玉犹豫许久,还是上前推开房门又掩上,替沈馥守夜。 两个人的关系就这么有些尴尬的维持到过年前半个月,那晚松亭下手并未要圆融性命,只是让他说不出话,又重伤,养到现在才勉强能接受沈琛审讯,这事儿有关沈馥闺誉,又是在正院出的,沈琛虽有心私了,却又顾忌沈馥背后诸多势力错综复杂,只能将圆融提出来,打算当着两姊妹的面问个一清二楚。 “贼秃,是谁引你府中作乱,还不速速说来,否则便将你交付京兆尹处理。” 沈琛高坐,沉声呵斥,也不晓得他是出于什么心理,不过是审问圆融,也穿上朝服,看的沈馥一阵无语,却也没说什么,饶有兴致的看着已经被五花大绑,满身伤口的圆融,很明显的,沈琛已经对圆融动过手,否则那天只是被松亭下手的圆融,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伤痕在身上呢? “这、这……” 圆融伤势无碍,这会儿脑子里头又在想如何谋生,他眼睛偷偷瞟向沈馥,沈馥却无动于衷,她跟圆融的交谈没有外人知道,她倒想看看,圆融会拉谁下水,倘若能反咬正院,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软玉立在沈馥背后,有些魂不守舍,而沈馥今日也将芳主松亭带上,虽说并不违制,但她一贯清减,这番举动还是引起沈郁周芸母女注意,沈郁在心中盘算过后,贴耳嘱咐温香道:“待会儿审讯结束,你就去找你姐姐,伺机问问藏珠院到底是怎么回事,清楚没有?” 温香这些日子正因为当初拾到软玉的香囊而惴惴不安,生怕软玉把偷情的事咬出来,这会儿看沈郁似乎又有拉拢软玉的意思,心中越发焦灼:倘若自己这个姐姐来正院,不说自己地位不保,跟韩哥的事情怕也掩埋不住。 她心里的惦记,软玉一概不知,她的视线时而落在圆融身上,时而落在沈馥背后,越发神思不静,并肩侍立的松亭是妹妹,年纪小,也心直口快,对自己姐姐芳主劝说软玉的行径颇为不解,此刻看沈馥好似没有注意她们,索性蹭到软玉身边,刻意压低嗓音道:“软玉姐姐,咱们又不滥杀无辜,你为难什么呀。” 有时候年长者反而容易当局者迷,而年幼者却能轻而易举点破迷雾,松亭此刻所做之事不过如此,软玉心头却被灵光点明,她是姑娘的侍女,是藏珠院的软玉,有害主子的人命,珍惜也只是为姑娘平添烦恼,软玉豁然开朗,脸上笑容漫开,也不再在乎这件事,圆融在这个时候开口,手指指向沈馥,狠狠咬牙开口:“是大姑娘让温香过来给我传讯私会的。” 这话说的也没错,在圆融心里,来找他的人就是温香,但这话一经吐出,就在众人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温香霎时间就慌张起来,软玉更是不敢相信的看着沈馥,她万万没想到,姑娘会明知她对自己妹妹的在乎,也对温香下手,沈琛则是表情阴郁,他虽然偏心沈郁,也晓得温香这种沈郁的贴身丫鬟,万万不可能被沈馥使唤,登时看着沈郁的眼神里就充满质疑与探寻。 周芸心知不妙,伸手在桌子下头轻攥沈郁手掌以示安抚,沈郁经过这么多事倒也不怎么慌张,而是眉头一皱,转头向温香发问道:“这贼和尚说的是真是假?温香,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去帮大姐姐做事,我怎么不晓得?今日当着爹的面,你快快说清,不要让我面上蒙羞,听见没有?” 温香急得就要赌咒发誓,又见沈琛阴沉表情,连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不止:“阿郎明察,婢子虽然跟藏珠院的软玉有姊妹情分,可进了正院那就是正院的人,原先在家的关系不作数,我不认软玉当姐姐已经许久,万万没有可能因为软玉就替藏珠院传话的可能啊!定然是这和尚胡说八道,还请阿郎明察!” 这话说的极狠,软玉如遭重击,摇摇欲坠,她一贯看重温香,怎么会想到自己放在心头的嫡亲妹子为撇净嫌疑,竟这样对自己?她面色苍白,神情恍惚,饶是芳主、松亭,看着也心疼不已,想要前去劝慰,沈馥却一声低斥制止两人:“让她好好看着,免得总以为大家都跟她一样!” 这声呵斥更是重锤一般打在软玉心头,将她心境几乎打到支离破碎,松亭两姊妹暗卫出身,向来令禁行止,也就不再多管软玉,沈馥更是不看她此刻眼尾带泪模样,只稍稍摆正姿态,饶有兴致看向圆融,开口询问道:“大师说是我邀约,敢问可有凭证?倘若没有凭证,污蔑官家小姐,可是重罪,你又给我沈家抹黑,孰轻孰重,您应该很清楚。” 她这会儿还用着敬称,显得颇为平和温柔,却听得圆融心头发憷,被松亭打伤的地方再次隐隐作痛,那晚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阴影再次弥漫,他有些害怕,原本要咬死沈馥的话也转口:“那温香与我说是大姑娘邀约,我自然相信是大姑娘,具体是谁其实我也不甚分明,只是将我擒拿的的确是大姑娘。” 这就是单纯和稀泥,如今线索条条指向温香,沈琛看周芸两母女的表情都不对,平日里怎么争斗他都偏心她们,可如今这事事关沈家清誉,倘若他们真的拿这件事情来做文章,他定不可能饶恕,此刻温香心有苦楚却不知如何说,昨晚上,她的确与人偷情啊,可是这桩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主人家知道,否则她跟韩哥,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一想到这里,温香越发懊恼。 沈郁被沈琛怀疑目光扫过,心中暗恨,周芸却突然开口:“阿郎,这圆融是我请入沈家的不错,我与展贝乃是亲母女,倘若知道这是淫僧,如何会让他近正院半分?再说展贝乖巧,你又何曾见过她行事不同我商量的?所谓让温香传话,也只是这淫贼片面之词,我看他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周芸说的沈郁好似从来不曾擅自行事一般,沈琛明知这事儿就这么揭过不合道理,偏偏又想开口包庇,沈馥却不愿让他如愿,轻声开嗓:“父亲,倘若邀约,必有信物,先前我见圆融大师手上常持念珠,如今那串念珠不见,想来是送人,究竟谁与他相约。只消细细搜查过,也就一清二楚,何苦在这里扯嘴皮子?” 那串念珠在哪里,圆融当然是一清二楚,正是那天被他送给沈馥,他这会儿颇为迷茫的看着沈馥,不太明白,为何这位大姑娘要这样自掘坟墓,沈馥却稍稍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眼中笑意盈然。 这两人的交流,沈琛半点没看见,他知道沈馥跟正院不合,此刻如此提议怕是已经做好万全准备,越发为难,沈郁周芸亦然这样觉得,沈琛沉吟片刻道:“毕竟是一家人,为个外人动辄搜查,成何体统。” 这就是不愿搜查的意思,沈馥也不急,轻飘开嗓道:“可这事关沈家清誉,父亲素有清名,要是因此出现污点,可如何是好呢?还望父亲三思。” 第二十六章 完胜 沈琛最是在乎他自己的切身利益,再多的偏心维护,此刻对上沈馥所说,就好似冬雪遇见夏阳,消融极快,周芸与他多年夫妻,又何尝不知此事,这会儿连忙低声吩咐叠翠道:“快回院子里仔细搜检,倘若寻到那串珠子,便立刻丢掉。” 叠翠低声答应,偷摸着从后头离开,厅中静谧,沈琛仍在犹豫纠结,沈郁紧张的手心濡湿,沈馥却半点不着急,不紧不慢捧盏品茶,等待着沈琛做出她希望的那个决定,软玉松亭芳主三人,相顾无言,软玉更是纠结不已,片刻之后,沈琛才下定决心,缓缓开口:“搜吧,这事儿你们都别插手,我亲自带人搜查。” 他这也是怕藏珠院跟正院互相陷害,才做出的决定,倒也难得公正,沈馥有些讥讽的想到,周芸沈郁低声称是,也就跟着沈馥一同坐在厅中等待结果,至于圆融,也被沈琛呼唤护卫带走重新关起来。 “姐姐好手段。” 等到沈琛走后,厅中就开始剑拨弩张,沈郁说到底年纪还小,沈馥这样做法无异于直接抹黑她闺誉,在心心念念惦记着攀高枝的沈郁看来,当然是难以忍受的事情,登时就开口讥讽,周芸轻轻捏过她手指,示意她稍稍收敛,毕竟,沈馥如今背后的势力,足以让沈琛动摇。 沈馥听她这样讥讽,也不回嘴,只不紧不慢撇着茶汤,悠哉悠哉好不惬意,手指反复揉过承装汤婆子的布袋,缓缓开口道:“软玉,去看看你嫡亲妹子吧,也问问,你究竟还算不算她这个正院丫鬟的姐姐,这事儿我不插手,你自己去问个清清楚楚,听见没有?” 软玉颇为犹豫,她自幼跟温香亲近,又是家中老大,温香说是被她养大的也不为过,从在家开始,她就开始照顾温香,进入沈家以后,她的月钱大都存下来补贴家用,有多余的,也都是给温香买胭脂水粉,就算是条狗,养这么多年,也会不舍得,更何况,温香是她的嫡亲妹子。 她眉头紧皱,几乎咬破自己下唇,终究还是走到温香身边蹲下身子,她出声有些滞涩,却仍旧坚定而温柔:“温香,你告诉阿姐,你刚才说的话,是不是真心的?你实话实说,阿姐不会为难你的。” 温香此刻满心慌张,软玉问话刚刚入耳,就惹得她泪流满面,哭花妆容,边擦拭眼泪边哭道:“咱们是亲姊妹,我怎么会舍得,可是、可是阿姐,我真的好怕,我没有去找圆融,也不是我泼脏水给大姑娘,你不要这样想我,我对你真的没有那种想法,你帮帮我,好不好?” 两个人说到底还是亲生姊妹,温香又握着软玉的手苦苦哀求,软玉不忍闭眼,这次却没向沈馥求助,而是自己握上温香双手,温声安抚:“阿姐会帮你的,你别哭,阿姐信你,先把眼泪擦擦,咱们等阿郎给结论,再说,好不好?” 温香有些无助,她深知,藏珠院里能救她的,只有沈馥一人而已,然而此刻看来,沈馥似乎已经对自己这个姐姐放弃,那又有谁可以救她?她格外无助,朦胧泪眼巡过四周,最后落在沈郁身上,握着软玉的手骤然收紧,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哽咽发声:“阿姐,我求求你,同二姑娘说几句话。” 这道请求来的猝不及防又毫无道理,却因是温香哭着说出,令软玉毫无拒绝的理由,她支离破碎的泣声充盈在话语里,软玉的手一点点收紧,她知道的,倘若自己应下所谓的说几句话,几近于背叛藏珠院,可一边是亲生姊妹温香,一边是她愿以性命相守的姑娘,这要她如何取舍?在这个瞬间,莫大而难言的悲伤瞬间将她击垮,沈馥并非不知,但这一生,有些事,终究不是她应当插手的。 “孽障!” 正在软玉温香两姊妹哭成泪人时,沈琛满面盈怒而来,一声怒斥惊散两人。软玉更是担心正院陷害,导致沈琛对沈馥下手,下意识就扑到沈馥面前,打算替沈馥挡住沈琛,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与之相反的,是沈郁的痛呼,以及周芸难以置信的惊呼,软玉有些迷茫的睁眼,转头去看,却见沈琛手中死死攥着那串圆融常用的念珠,一下下拍在沈郁脸上,口中不住呵斥:“你真是有辱我沈家门风,还让温香说是你姐姐?这念珠是在你屋外,护花铃里头找出来的,混账东西,你还有什么好说!” 那串珠子随着沈琛责骂的落幕也被他摔在地上,哗啦散开,温香不敢相信的瘫坐在地上,这可算木已成舟,她就算没做过这桩缺德事,也得做过了,当下又想到情郎与她白首之约,越发伤心,不由得掩面而泣,越发伤心,她不哭还好,这么哭出声,就惹得沈琛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登时更加恼怒:“贱婢!你还有脸哭,下作东西,蛊惑主子撩拨外男,栽赃陷害,好在你姑娘心性纯良,未曾失却童贞!” 心性纯良四个字听得沈馥险些笑出声,却也眉目带笑,好似厅中骤开芍药,她实在是觉得嘲讽,也不晓得沈琛是怎么在认定沈郁陷害她的情况下,还有脸说出心性纯良四个字的,想来,他的女儿只有沈郁一个,所以才能这样若无其事,淡淡揭过,只是她好不容易布局,为的就是要收拾沈郁,怎么可能容许沈琛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 “父亲,难不成女儿被污蔑的事情,您就不打算管?还是说,女儿因没了母亲,就要受这样的欺辱?妹妹的闺誉重要,藏珠的闺誉就不值得一提?” 沈馥有些咄咄逼人,只是姿态却仍旧端庄,以陈述事实的口吻在逼问沈琛,沈琛下意识攥紧,从口中溢出沉沉喘息,怒气满盈,分明忍耐到极限,但沈馥有恃无恐,只安静相看,分明半点忌惮也没有,直令沈琛难以忍受,却为自己乌纱帽与仕途不得不再退一步:“她是你亲妹妹,得饶人处且饶人,更何况她年纪小,你何必苦苦相逼?为父倘若处置她,对咱们沈家声誉有损不说,对你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慈父作态,好似真的会将沈郁所作所为公开处理一样,看的沈馥好笑不已,却仍旧没有退步的打算,仍旧起身缓缓走到沈郁面前,垂眼俯首,说道:“父亲,这是咱们沈家的私事,私事私下处理并不为过,家中下人又有谁敢多说,那日您行家法时,不过是因为我跟旁人策马便那般作为,如今展贝私相授受,相约外男乃至甩锅,您便打算揭过不提,是我沈藏珠不是沈家的女儿,还是您欺负失恃之人?” 沈馥这话说的很重,也明摆着告知沈郁周芸,今天这件事,不论真相如何,她沈馥赢下来,就是为报当初家法之仇,而这番言语,也清清楚楚让沈琛意识到,这件事今天想要解决,就必须让沈郁为当初执行家法付出代价,一时间,沈琛有些脊背生寒,他在想,原本在他看来不知事,甚至有些纯善的沈藏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是谁教她的,宋家的谁? 沈琛表情骤然凝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沈馥重生这件事,只以为是宋家所教,在宋行云身上,他亏心事做的有点多,这样认定以后,就觉危机四伏,生怕宋家察觉到什么,这样想过,沈琛缓慢而凝重的开口,却径直将沈郁推进火坑:“你说得对,展贝做错事,应当跟你一样受罚,来人,去请家法,我亲自动手。” 周芸的眼睛骤然睁大,她对沈郁下手时,万万没想到会有这样一天,而沈郁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她一贯被沈琛捧在手心,哪里体会过这样滋味,一时间愣在原地,眼泪从眼眶中滚滚而落,她哭不出声,却被莫大的恐惧攥住心房,怔然不知所措。 “父亲,我来吧,您是男子,下手没个轻重的,倘若打伤展贝,可如何是好?” 然而更令此刻的周芸跟沈郁感到绝望的是,当初周芸为亲自动手而拿来的借口,此刻却被沈馥用上,她们都心知肚明,周芸当初对沈馥下手有多狠,沈馥就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就是她们的关系,不死不休。 沈琛闻言,悄然攥紧手中荆条,他转过头,面上表情十分可怖,死死地盯着沈馥,好似要看看沈馥什么时候反悔,然而沈馥却半点改口的想法都没有,只是伸出手,满面笑容的看着沈琛,开口道:“父亲,把荆条给我吧,我会下手轻一些,您放心。” 他又转头,看沈郁哭的极为可怜,心疼不已,偏偏又想到自己的前途,犹豫只是刹那,他把荆条交付沈馥,像那天一样,转身从正门离开,而跪坐在旁边的软玉,也怔然不知所措,她的姑娘,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果决狠辣? 沈馥回头,神色冷然,手中荆条却迟迟没能挥下,而是低声开嗓道:“松亭,你过来,替你姑娘我动手,这荆条扎人的很。” 她可没有饶过沈郁的想法,松亭习武,下手只狠不重,她曾经经历过的害怕跟黑暗,必定要数倍偿还! 周芸双眼泛红,却也无可奈何…… 第二十七章 诸事 沈琛说到底心疼沈郁,让下人拿来的荆条,几乎没什么刺,虽说松亭力气不小,也未曾手下留情,沈郁所受之伤,却远远比不上当日沈馥,但沈馥也没有把她逼上死路,而是带着周芸等人回到藏珠院,那天以后,正院跟藏珠院越发势同水火,而软玉,越发寡言少语。 那件事过后没多久,沈馥就听闻圆融被沈琛送进京兆府大牢关押起来,说是年后就要发配流放,沈馥不太关心,毕竟是已经处理完的事情,而在新年来临之际,沈泉的教书先生,也终于入住沈家,沈馥打算亲自去看看这人。 “姑娘。” 进来的是芳主,这些日子,软玉有意无意避开沈馥,原先一等丫鬟的空位,沈馥也就索性提拔芳主松亭两个人,如今藏珠院里头,人人都觉得软玉失势,削尖脑袋想把软玉挤下去,但沈馥并未给旁人机会,却也不亲近软玉,这会儿芳主进来,正要禀报教书先生的事,松亭却急匆匆从背后闯进来,冒冒失失的开口:“姑、姑娘…!不好!那个九皇子!还有二郎都来了!江南那一群婆姨,这会儿在门口呢!” 她急匆匆,毛毛躁躁的样子看的芳主好生无奈,与此同时,沈馥往头上戴簪子的动作也微微停滞,不大敢相信的侧头去看,满脸惊诧,隐约还有点畏惧:“你说的是…祖母跟携宁姑姑,已经到咱们大门口,还跟烛照哥哥以及九皇子撞上了?携宁姑姑带没带点绛?” 松亭一概摇头,她只晓得那老婆婆是姑娘祖母,年轻一辈的沈家人她是半个不认识,沈馥颇感头疼,倘或江南宅院来的只是祖母跟那个不嫁沈琛便终身不嫁人的携宁姑姑也就罢,若是将那个被捡来的,却顶会死缠烂打的点绛也带来,又撞上那两位人中龙凤,想必不能善了,一想到每回鸡飞狗跳的姿态,沈馥就觉得自个儿头都变大,此刻也顾不得什么,匆匆起身就要拿大氅出门,偏又找不到,情急之下,沈馥不由提高嗓音:“软玉,我那件狐狸毛的大氅在哪儿?快拿来,咱们去见见她们,免得出乱子。” 软玉说是避开沈馥,实则时时刻刻都等着沈馥唤她,这会儿既得沈馥呼唤,自然也就不闹什么别扭,刚进门就轻车熟路将沈馥衣裳拿出,替她收拾清楚,芳主跟松亭知情识趣,松亭更是仗着年纪小开口调笑:“果然姑娘最疼软玉姐姐,软玉姐姐也疼姑娘,这么一叫,姐姐来的飞快,又稳重,怨不得我们两个总是在姑娘这里吃挂落。” 沈馥软玉都是脸皮薄的主,这会儿给这么一说,双双脸红,软玉不客气,伸出指头在松亭额上狠戳,又好气又好笑:“油嘴滑舌的泼猴!仗着我这段日子心里不爽利没空收拾,倒编排起我来,看我待会儿回来,让不让芳主撕烂你的嘴!” 松亭又是叠声讨饶,这些日子的不痛快与沉郁,倒在几个姑娘家的嬉笑间烟消云散,藏珠院里那些惦记软玉位置的,这会儿听见屋子里一阵阵欢声笑语,个个都唉声叹气,那点争强好胜的心,也被掐的干干净净,软玉的威风大涨,暂且不提。 藏珠院里头一群人往这边赶,正门外,宋衿跟蔺赦也颇为难堪,那沈老夫人合青大袄,额上戴昭君套,藏青白领对襟,花白发上华胜老气,看着倒也端庄,偏偏半点不管此刻纠缠他俩的小女子,那姑娘额角一点朱砂,艳丽,看着比沈馥小几岁,胭脂雪窄褃袄,下头配条水红裙子,齐整金头面,鲜亮而招摇,吊梢丹凤眼,水湾眉,唇薄得不像话,这会儿仗着年纪小,亲亲热热就往宋衿怀里凑,眼风还不住往蔺赦那里落,口中吴侬软语听着竟有些腻味:“烛照哥哥,好多时候不见,你怎么不搭理我?这位又是谁家的小哥哥,好俊。” 蔺赦不待见她,更是不搭理,宋衿却深知这位是沈老夫人心尖尖,那位沈家老姑娘携宁的心头宝,倘或惹得这位哭闹,指不定就要把账算在藏珠身上,他如何舍得她新年里都不快活?因而心中再腻味,也不得不勉强应付:“这是九皇子,点绛,不可造次,再过些日子,我与你藏珠姐姐就要成亲,你莫要胡来。” 他本意是提醒这姑娘不要在皇室跟前放肆,却没料到这点绛自幼在江南给娇养惯,生的又好,成天都被人说来日要做皇妃,此刻见个皇子,哪能轻易放过,只见她离开宋衿,巧笑嫣然凑蔺赦面前,娇滴滴又要开口,偏这会儿沈馥赶来,看她这副作态一阵头疼,连忙开口制止:“点绛,莫要胡闹。” 她这一出声,惹得一群人视线全落她身上,今日沈馥来的匆忙,没空跟软玉打太极,因而也就被软玉哄着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大红琵琶袖交领缠枝莲上襦,下头雪色红梅裙,头发也难得娇俏,只堪堪梳起,两缕极长鬓发坠红珊瑚的珠子,首饰简单,偏都是上好红玉,白雪地里头走出的红梅仙子一般,点绛霎时间就没什么心气儿,却越发厌恶沈馥,年年都来抢她风头! 蔺赦、宋衿两人许久未见沈馥,此刻眼中俱是欣喜,宋衿更是稍稍松气,带着蔺赦走到沈馥身边,悄然开嗓:“姑父要为泉哥儿寻先生的事儿被爹知道,他特地求的恩,让九郎来教,我也就跟着一同过来,只是如今点绛不省心,藏珠你须得小心,免得新年里吃挂落,折腾的不安生。” 沈馥闻言,颇为讶异看向蔺赦,偏又想起那日两人独处,耳尖稍稍泛红,在外人看来,便是她跟宋衿郎情妾意,惹得原先就亲昵宋衿的点绛一跺脚,转身去马车上请人,而沈老夫人也放下车上布帘,给下人搀扶着下车,沈馥见状,心头发紧,也顾不得宋衿蔺赦还在,匆忙俯身行礼问好:“请祖母安,请携宁姑姑安。” 沈老夫人几不可见点头,算是受礼,那携宁却磨蹭着下来,蔺赦不满看去时,但见个瓜子脸,杏眼的单薄夫人从车上下来,生的颇为娇柔,眉眼风流不似京中,又穿的素净,偏还边咳边说,倘若不知情,还要以为是沈馥做什么事气着她:“藏珠越发长大,我这个姑姑也欣慰,只可惜嫂嫂福薄,没福气见你,否则不晓得要多欣喜。” 这话说的柔,偏又尖酸,绵里藏针,蔺赦只觉牙酸,平日里也不是没见后宫争斗,但酸成这样的,倒是头回,哪有动辄拿旁人幼年失恃刺人的? 沈馥却意料之外的不曾动怒,反而姿态更低,抽出手绢掖掖眼角不晓得有没有的眼泪,一句话把携宁气的差点儿变脸,只听她说道:“娘亲想来不会难过,与父亲心心相印,又是沈家主母,这一生求仁得仁,不必难过,倒是姑姑。如今还未说亲怎么好?此番来京,可要藏珠与父亲说上一说?” 携宁银牙紧咬,心头恼怒,谁不晓得她如今不嫁是因为当初沈琛表哥迎娶宋行云?这样年纪还不嫁人,不就等着他松口?这个小妮子偏偏伤口上撒盐,还要表哥给她介绍夫婿,当真是杀人诛心,一时间,她竟有些喘不过气。 “藏珠,这是你姑姑,她的婚事几时轮到你操心?还不住口,你母亲这会儿在哪里?让她腾院子出来,携宁体弱,京城寒气重,可不能将就。” 蔺赦不知其中关窍,只知道此刻沈馥占上风,正要去问宋衿时,沈老夫人的声音却从后头传来,沈馥闻言,低声应答:“藏珠失言,祖母勿怪,母亲这些日子想来是忙着照顾展贝,这就带您去正院。”她又匆匆从两人身边走过,小声提醒:“你们先去泉哥儿那里等着,待会儿再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几个人各自分散不提。 正院里头,虽然沈郁伤的并不重,却也不肯见风,生怕留下疤痕,周芸更是全心全意照顾,其余杂事一概不理,因此也就不晓得沈老夫人到来,等到沈馥带人进入正院的时候,周芸正小心翼翼给沈郁换药,温香叠翠也晓得沈老夫人厉害,连忙进屋通知:“夫人,老夫人这会儿带着那两位在等您,大姑娘也在。” 周芸捧着瓷碗,骤然听闻这个消息,往年被老夫人立规矩狠狠磋磨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历历在目,偏偏她身为沈家的儿媳妇,还不能不去,而沈郁也深知自己祖母刻薄,担心自己不出门会因此连累周芸,不由得挣扎起身,企图下床:“娘,我跟你一起去,免得那个老虔婆挑刺。” 她想法是好,可周芸哪里舍得?自己的心头肉满脸伤痕,外头寒风吹过,万一留疤,她可不舍得。这样一想,周芸便抬手轻拍沈郁手背,温声安抚道:“你莫怕,娘去去就来,他们两个总不可能把我吃了,你呢,安心养伤,等年后好好出风头,听见没有?” 沈郁见她这样坚持,便也不再争执,只嘱咐周芸小心,两母女亲昵片刻,周芸才提气收拾,小心翼翼往正厅去,甫一进门,就遭到沈老夫人为难。 第二十八章 勾心斗角、素手分膻 “周氏,你为何来迟,婆母上门,不要你远迎,可为何连相见都这般推脱磨蹭,连展贝也不带上?难不成是嫌我这个老婆子年老体弱,污了你跟展贝这种人的眼?也对,你那行当,往年见得人物都是极貌美的,怨不得如此行事。” 周芸嘴里的问候瞬间咽下,人说杀人诛心,沈老夫人在这方面当真是登峰造极,字字句句拿她改不动的出身说事,沈馥老神在在,浑然没有参与的想法,偏偏她今天穿的太鲜亮,由不得她不惹人注意, 周芸说不过沈老夫人,自然就将矛头对准沈馥,她稍稍屈膝向沈老夫人道个万福,而后缓慢开口:“藏珠,你杵在这里可不好,快带你点绛妹妹四处走走,一年就一回,年后携宁姑姑她们回去,你可没这个好机会,你素日跟九皇子三皇子亲近,借着这个机会,可要让点绛露脸,她生的也不差,以后是要做皇妃的。” 点绛给周芸捧的飘飘欲仙,携宁却抿紧唇角,娇柔开嗓,其间还夹杂点轻咳,却令周芸脸色骤变:“不会的,今年我与姑姑打算在京城长住,点绛已经是选秀的年纪,藏珠早有婚约,自然是不必入宫,展贝也称不上……” 她话没说完,周芸的脸色却难堪至极,本朝规定,入宫选秀须是良家女子,她的展贝真真是被她拖累,终身不得选秀,因此她才会如此惦记,让自己的女儿替代沈馥,博得皇子青睐,哪怕是宋衿的好感也好,却偏偏求而不得,她心中气闷,勉强笑道:“比不得点绛,无父无母,生来运气好,得老夫人跟你的青睐,携宁你出身书香世家,深知礼义廉耻,想来点绛也教养的好。” 携宁表情稍稍僵硬,拿帕子掖掖眼角,不再说话,却心中暗恨周芸拿她当年为沈琛不嫁,被宋家诸多门生呵斥一事讽刺,越发惦记留在京中为难周芸。两个女人你来我往的言语交锋,沈馥全当没听见,只一心盘算如何丢下点绛,沈老夫人看不得携宁落入下风,抿茶润唇道:“携宁出身好,当初本就跟霈平有婚约,点绛自然也不差。” 姜还是老的辣,沈老夫人开口,周芸半点反驳也说不出,只垂眼低眉,唯唯诺诺应好,而点绛心思却活络起来,眼巴巴的凑到沈馥身边,又要撒娇卖痴,手却不老实,胡乱抓着就想扯开沈馥衣襟,只听她说道:“藏珠表姐,方才门口那个是九皇子对不对?点绛好羡慕表姐你能跟皇子这样亲近,你带我去见见他好不好?以后点绛会记得你的好。” 她这话说的好似蔺赦必定会看上她,沈馥心中无奈,却不好直说,便不紧不慢缓声,借陆肆娘当挡箭牌:“那九皇子,是北疆王掌上明珠,容华郡主陆肆娘的心上人,并非表姐不愿引荐,实在是容华郡主性子不好,我与展贝,都在她手上吃过苦头,尤其是展贝,现如今还在养伤。” 沈馥不紧不慢说着,好似好心替周芸解释为何沈郁没能出来迎接,沈老夫人闻言,眉头几不可见皱起,开口询问道“藏珠,你是好孩子,过来与祖母说说,展贝究竟是怎么受伤的?” 她最是在乎沈家前途,沈琛的性格可以说完全与她相似,虽然身在江南,但北疆王跋扈之名举世皆知,此刻,沈老夫人心头思绪万千,倘若这娼妇所出的孙女当真得罪容华郡主,当做弃子舍弃,也并无不可,本就是沈家污点。 “其实也不算展贝妹妹得罪郡主,只是那日我身体有恙,妹妹替我去参加宴会,出了点差错,这才让容华郡主生气,不过爹已经罚过妹妹,祖母不必担心,泉哥儿那里还有事,不晓得祖母肯不肯放孙女过去一趟。” 沈馥深知携宁不是好人,沈老夫人更是心狠手辣的真相,因而点到为止,不仅仅将陆肆娘的威胁收到自己身上,还不忘替周芸说好话,并不是因为她多期望周芸压倒携宁,只是她不希望这两个旗鼓相当的女人,有任何一个倒下,先打破如今的平衡。 “去吧,晚饭后再带泉哥儿来见见我,对九皇子,你万万不可失却礼数。” 沈老夫人爱屋及乌喜欢点绛,自然不肯让她出什么事,周芸见沈馥这样轻而易举抽身离开,不由得恨得牙根发痒,偏不好开口挽留,沈馥自离不提。 “外头好大雪,我方才还同九郎商议,说雪这样大,怕是要留宿沈家,你又畏寒,未必会来,却没想到藏珠你竟顶风冒雪的过来,快喝杯茶暖暖。” 窗外六出纷扬,是京城初雪,沈馥披着大氅匆忙赶到,衣裳雪珠缀缀,她亦冻的鼻尖发红,宋衿开口,又递杯青瓷盛的西湖龙井,热茶入手,软玉又极快掩门,沈馥才算在地龙的温暖里缓过气,她俯首抿茶,视线并没分给蔺赦半刻,温热茶汤入口,她才眉目舒展道:“外头风雪再大,也不能违约,烛照哥哥倘若留宿,我自然欢迎,但九皇子留宿,则不方便,如今家中来客,晚饭后我还得带泉哥儿去见见她们,免不了招呼不周。” 这会儿尚未到午时,沈馥却已然拒绝留宿,蔺赦有些黯然神伤,却兀自品茶,半晌,才懒洋吊腔,漫不经心道:“自然,皇子擅自留宿,有勾结党派嫌疑,沈娘子想的周到。” 他这般疏离语气,是在跟沈馥闹只有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脾气,沈馥却不给回应,只素手微抬,示意软玉伏耳来听:“前些日子我依稀记得,庄子上来人传话送东西,带来几头獐子跟鹿,你去厨房,要烧烤用的东西,再捡些好的獐子肉,鹿肉,以及蔬果来,倘或他们问,你便说待客用,记住?” 如今天冷,沈馥最担心沈泉,两姐弟胎里带来不足,天冷就手冷脚冷,那些鹿肉最是滋补,平日里想吃是万万不能,都紧着沈琛用,可如今宋衿蔺赦皆在,她弄些肉来贴补贴补,也就不算事。 软玉接话,匆忙往外头去,沈馥也没多留心思,拢紧衣裳搂着汤婆子,屈膝行礼,口中告辞道:“烛照哥哥,九皇子,我先去看看泉哥儿,晚间咱们再说话,我让软玉去取鹿肉,晚上我亲自做些东西,咱们一同吃。” 她倒是走的干脆,留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对视苦笑,本来应该去看沈泉功课的,是他们这两个所谓的教书先生才对,结果现在却被留在这里四目相对。 直到晚饭,宋衿蔺赦两个人才重新见到沈馥,她已经换过衣裳,元青蜀锦白莲窄袖上襦,莲青马面兰草裙,圆髻,白玉步摇,唇色偏极艳,芙蓉面,杨柳眉,整个人透出股沉稳端庄的意味,她虽然尚未嫁人,但两位郎君都从今日,窥见日后一二风姿。 他二人不言语,沈馥只当自己妆容有失下意识抬手去遮,满面疑惑:“可是我哪里失态?你们为什么这样不言语。” 这个时候,画中仕女才沾染人间红尘,宋衿蔺赦相视而笑,并未说什么,软玉此刻也领来一众小厮,外头雪停,唯有松枝簌簌滚落残雪,她指挥着众人安炉撑架,安排妥当才扬声呼唤:“姑娘,可以动手烤东西来吃,青梅酒却还要等等。” 沈馥这才领着沈泉出门,外头还冷,虽说软玉已经扫出块地方生火,可沈馥仍旧下意识瑟缩,宋衿知情识趣,先带上大氅把沈馥裹个严实,他照顾沈馥成习惯,蔺赦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蜷缩起来,眼帘低垂,他终究来的太迟,总是晚一步。 “长公主这些日子过的如何?我许久未曾见她,上回宴会又没法去,雕竹宴时的恩情,我总想着当众再跟她说说,九皇子,这块鹿肉给你。” 火光盈盈,映在沈馥脸上,她娴熟分割鹿肉,铁丝锐利,好几回都好似要割伤她一般,看的宋衿软玉等人小心翼翼,那块鹿肉油脂丰沛,烤的极丰润,蔺赦接过时上头热气腾腾,他闻言,俯首啖肉,尝过其中妙处方才开口:“我会转告皇姑姑,鹿肉很好,但泉哥儿要少吃,小孩子也不要喝酒。” 沈泉正眼巴巴磨着软玉给他切肉,又动手想去拿那白釉酒杯,猝不及防被蔺赦点破,讪讪缩手,又扁嘴去看沈馥,撒娇耍乖,非要惦记青梅酒:“阿姐,我就尝一小杯,可以吗?明日没功课,我就尝一小杯,不碍事的,再说这几日姑姑在,爹也不会考我功课……” 他素来乖巧,也就在沈馥跟前这般顽皮,沈馥又看重他,此刻沈泉那双跟她生的极像的眼可怜巴巴相看,沈馥心头止不住的发软,登时就想动手斟酒分肉,谁曾想宋衿半路截胡,含笑开嗓,直让沈泉似个霜打茄子:“姑父不考你,我是要考的,年后你就要去学宫,如何能放纵自己,这酒,我替你喝。” 沈泉又是委屈又是可怜,心里也不是不清楚,只是惦记要向沈馥撒娇,这才痴缠,沈馥于心不忍,待要开口,宋衿却似笑非笑看她,一句话堵死:“想来表妹也会以泉哥儿前途为重。” 沈馥无语凝噎,却又不敢反驳,只得低头进食,酒过三巡,兴致正酣,外头却突然传来娇声一句。 第二十九章 多事之秋 “藏珠姐姐,老夫人惦记你,怎么还没带泉哥儿过去,让我来看看,呀,鹿肉。” 来人正是点绛,她还没换衣裳,仍旧夺目,这会儿几个人都酒兴正酣,蔺赦眼尾浮红,眼若烂星,更添风流韵味,此刻火光映面,手执酒盏,扰乱点绛心湖,惹得她粉面含春,好似也饮酒一般,又羞又娇,不住暗送秋波,偏偏蔺赦心如磐石,不为所动,沈馥又生怕点绛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连忙起身,又吩咐软玉去取来酸梅汤,漱口醒酒后才开口道:“这两位如今也是泉哥儿教书先生,我招待时有些忘时,这便去正院,莫要让祖母久等,如何?” 话音刚落,沈老夫人身边的重峦便提灯而出,携宁,周芸母女乃至沈琛,鱼贯而出,沈馥脸色微变,霎时间就想通透一切,这哪里是来找她的,分明就是沈老夫人拗不过点绛,要把人送到蔺赦身边! 这会儿外头稀疏落雪,软玉自撑伞,蔺赦宋衿带来的小厮也不忘伺候自家主子,蔺赦对这群人视若无睹,宋衿却不得不起身行礼:“见过姑父,沈老夫人,藏珠费心招待,这才耽误时间,还望沈老夫人莫要见怪。” 沈老夫人当年就有心把自己的外甥女携宁嫁给自己的儿子沈琛,偏偏宋行云下嫁,宋家霸道,携宁为自己儿子不嫁反被诟病不知廉耻,因而她对宋衿自然也没什么好感,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对宋衿主动问候,她也只垂眼,装作年迈未曾听见,沈琛对自己这个乘龙快婿却颇为喜欢,视线扫过鹿肉越发欣喜,深感沈馥会拉拢人心,开口道:“你与九皇子皆是贵客,藏珠费心照顾也是应该,这也是许久不见她,这才刻意来找。” 他这番话安抚沈馥,宋衿深知绝非如此简单,宋家和睦,他虽未见过后宅罅隙,却也知晓来者不善,索性开口,替沈馥赶人:“姑父说的是,家父也时常惦记藏珠,决意年后商讨婚期,这才让我时常来访,其中深意,想来姑父格外清楚。” 沈郁因脸上伤势本不愿见人,若非听闻蔺赦宋衿二人来访这才出门,因此又被沈老夫人训斥不说,偏偏这个时候宋衿又当着她面言明婚事,便格外诛心,她藏在面纱下的嘴唇死死咬紧,看着挺身而出维护沈馥的宋衿,眼里满是不甘。 蔺赦手指反复摩挲杯壁,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实际上他的注意力全在沈馥身上,却不动声色,而另一边的点绛则因此更加痴迷,浑然忘记眼前人是那位容华郡主惦记之人,眼巴巴凑过去就想给蔺赦斟酒:“九皇子……” 她媚眼如丝,蔺赦不为所动,甚至直接避开她递过来的酒杯,面色冷凝,沈琛看着这副情景不由心中恼怒:点绛这个没什么眼力见的混账东西,皇子那也是能随意亲近的人吗?真是要害死沈家众人! “沈大人,为何回回你后宅不宁,都能让本皇子遇见?古人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敢问沈大人,家不齐,何以治国?难不成沈大人处理朝政时,也是这样一团乱麻吗,倘或沈家缺个贤内助,想来父皇会很乐意为沈大人换一个。” 蔺赦轻飘开口,语调慵懒,他遍身玄色衣裳,腰间也坠黑玉,此刻面色冷冷,平添威严,打压点绛不算,还将锋芒径直指向周芸,周芸心头惶恐,深知以蔺赦的本事,想要换掉她并非难事,登时便开口维护道:“藏珠本也是好心,泉哥儿毕竟是咱们府中唯一男孩儿,多花心思是应该的,倒是点绛,快快回来,你母亲出身书香世家,你可莫要给她丢人。” 携宁闻言,目噙水色,端得娇弱可怜,偏又上前拉扯点绛,口中说道:“还不快回来,天家人固然龙章凤姿,你有心倾慕,怎可耍小孩儿脾气,快快回来,你比不上你藏珠姐姐,莫要这般。” 沈馥含笑看这两人表演,神情恬淡,雪又大起来,她有些冷,抬手稍微紧紧大氅,指尖拨弄着汤婆子上的流苏,呵出口白气,点绛却不依不饶,挣开携宁搂着沈馥胳膊撒娇:“藏珠姐姐,你快帮帮我,母亲总是将我当做小孩,我好委屈。” “那便委屈着,携宁姑姑为人温婉纯良,知书达礼,若非你不是小孩,这般冒犯皇家,可是要治罪的,九皇子不计较,也是看你年纪小,不忍心,还不快快谢过九皇子?” 未曾想,沈馥开口便是教育,脸上表情更不似作伪,手指轻戳点绛额头,满脸疼爱,看的携宁等人纳罕不已,但点绛却因此更加不甘,又要开口,沈馥却转头看着沈琛,含笑道:“父亲,庄子上送来的消息,我也有所耳闻,是不是齐姨娘怀的是男胎?泉哥儿可算要有兄弟做伴,是也不是?” 一语激起千层浪。 周芸不敢相信的看着沈琛,满面惊诧,这些日子来,他许久不在家,虽说也知道庄子上有养着几名姬妾,但她万万没想到,这么短的日子里,就有人身怀有孕,偏偏还是个男胎,府中一个沈泉已经颇为麻烦,再添一个,她要如何? 沈琛正要开口,偏偏这个时候宋肇的声音从后传来,惹得他骤然回首,但见宋肇朝服在身,身上梨花春酒香浓郁,是天子常饮的酒液,这份圣恩,令沈琛眼红羡慕,偏又无可奈何,宋肇石青大氅,恍若看不见沈老夫人等人,径直走到沈馥面前,视线掠过宋衿蔺赦,颇具威严,两位郎君纷纷严肃起来,半点不敢胡来,只听他开口道:“许久未曾来沈家,当真恍若隔世,霈平,小妹尸骨未寒,你可莫要亏待藏珠,烛照、九郎,同我回宋家,九郎今夜便留宿宋家,莫要打扰沈大人。” 沈老夫人面皮抽动,心中大怒:好个宋肇,什么尸骨未寒,他幺妹宋行云死了十几年,早就化成灰,分明就是针对携宁来的,宋家人,好生霸道! 蔺赦宋衿颇惧宋肇,当即拱手称是,纷纷从沈馥面前离开。蔺赦却仍旧不放心,路过沈馥身边时,目不斜视,低声道:“倘若有事,令软玉寻我,莫要为难自己。” 沈馥无言,蔺赦也只当她默许,宋肇临走,眸露冷色:“待到过了初八,我来接藏珠去宋家住。” 赤裸裸的威胁,可却无人敢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宋肇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而经过宋肇这么一折腾,本来想为难沈馥的那几位纷纷没什么心气,沈琛更是心情不佳,索性扶着沈老夫人转身离开,冷声道:“明日你去接齐姨娘来,莫要耽误。” 这一日,也就这样过去。 次日庭中积雪,天光相映,分明还未彻底天亮,却如正午一般刺目,软玉芳主两人伺候着沈馥起身梳妆,松亭早早换好衣裳伺候,就等着沈馥动身,桌上碧梗粥绿莹莹,白瓷盘里几个豆腐皮包子,沈馥用餐毕,又饮茶漱口,软玉捧来瓷盂接下,她才开口:“庄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来一回也得折腾一日,说不准就要留宿,软玉,你稳重,留下来看家,倘或有事,你应当知道如何处理,松亭芳主两人同我往庄子上,可有异议?” 这话本也妥帖,软玉深知芳主松亭二人出身不同,往庄子上本也不是轻松差事,带她们更稳妥,当即也不说什么,只替沈馥送上大氅汤婆子,又细细打理过,送三人出门。 “姑娘,这齐姨娘在庄子上还能有孕,想来必定不好相处,倘若她心思活泛,当如何处理?” 车马摇摇,这会儿正是清晨,外头没什么人,车轮碾过青石板上薄雪,吱呀作响,车厢里头,芳主颇为担忧,沈馥却巍然不动,合眼依靠软枕,半晌才开口:“这事儿轮不着咱们费心,于争宠上,齐姨娘的确拔尖,就说咱们沈家庄子,少说也有五六个,每个庄子上,少则一人,多则三人,她能脱颖而出,肚子争气,自不必说,但毕竟不在正院那位眼皮子底下,接来府中,能有什么大风浪,还未可知,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该操心的。” 上辈子这时候并没什么齐姨娘,倒是庄子上无辜死人,沈馥倒知道,但却记不清那姨娘姓甚名谁,因那段日子,沈琛正借口她有错失仪,强行退掉宋家婚约,她手头一团乱,也没心思关注,现在想来,应当周芸有关,指不定就是这齐姨娘。 主仆三人不多言,马车一路出城门,却有轻骑悄然跟从,芳主松亭只顾前头,浑然不知车后事。 这安置齐姨娘的庄子在山上,临到山脚,马车就上不去,松亭搀着沈馥下车,那马夫怯生生,又忠厚,不知如何处置,待问沈馥,又觉这姑娘神仙般人物,不敢造次,沈馥远望山峰翠色隐约,雪痕斑斑,只觉许久未见这般天地造化,心情愉悦,又见车夫这般质朴,当即笑道:“天冷,你莫要在此等候,明日辰时来接即可。” 言毕,她不多言,车夫从车上解下三匹马,那四驾马车便缓慢、而坚定的朝远方去,沈馥含笑,翻身而上,松亭口中呼啸,几人策马入山。 第三十章 见面 山中清幽,沈家马匹脚力甚佳,三人骑术亦然不错,不过午时,几人就抵达庄子,正是午饭时候,早有人立在门口,等着伺候沈馥,那婆姨满面喜色,殷勤上前就想替沈馥牵马,沈馥却不理,将手中缰绳径直丢给松亭,呵口白气问道:“齐姨娘在何处?父亲派我前来接人,先确定姨娘安危才是正事。” 妇人本想着自个儿照顾的庄子上出个身怀有孕的姨娘,又是府中嫡大姑娘来接,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巴结一二,入府办差,却未曾想,这姑娘半点也不肯跟她周旋,这般开门见山,她不由得心中难堪,却仍旧卑躬屈膝,领着三人走进屋子里,扬声呼唤:“齐姨娘,府中大姑娘特地来接,说是阿郎派来的,你快出门见见。” 庄子不大,稀疏有菜地跟鱼塘,塘后有间屋子,这会儿就缓缓开门,从里头走出个妇人,沈馥抬眼去看,但觉沈琛艳福不浅,这齐姨娘杏眼柳眉,生的娇媚,水红鼠皮窄褃缀绒袄,系条褪红裙,小腹微凸,更添风韵,她扶着肚子,万般婉转,柔声开嗓问好,听的人如沐春风:“妾见过大姑娘,大姑娘万福。” 沈馥俯首,沉默而不言,齐姨娘悄然攥紧手中帕子,不敢妄动,寒冬腊月的,她鬓角竟渗出细汗,惶恐抿唇,欲要开口打破僵局,却被沈馥骤然打断,她从齐姨娘身边路过,衣袂轻动,微苦的苏合香传来:“姨娘辛苦,今夜好生休息,咱们明日出发。” 齐姨娘暗自松气,主动起身离开不提。 是夜,星垂山林,月似熔金,庄子里鸡鸣犬吠渐渐隐约,沈馥屋中熄灯,芳主守夜,松亭兀自入睡,庄子四周却骤然燃起大火,火舌熊熊舔舐门板,热气逼人,齐姨娘身怀有孕,睡的浅,迷糊睁眼的时候,火焰已经漫过院墙,径直逼向她,火光烧满眼,她也顾不得,匆忙披衣穿鞋就要出门寻找沈馥,却未曾料到,沈馥已经立在门口,笑意温柔:“齐姨娘回去睡吧,这里有我。” 山风催火势,沈馥衣袍猎猎,长发飘动,无端令人心神安定,齐姨娘远眺,但见火焰铺天盖地而来,但始终难以越雷池一步,心头稍定,乖顺后退掩门,留下沈馥,芳主面不改色将先前积累下的雪水不住泼出,松亭砸开鱼塘汲水,夜风吹拂,有些冷,沈馥拢紧大氅,满面寒霜:“这冬日有雪,纵火也是无根火焰,待扑灭后,松亭,你去搜寻,看看是否能抓捕罪魁祸首。” 她语调寒凉,杀意分明,又转身遥望身后房屋,嘴唇微微民企,不再多言,只回屋点灯,铺纸研墨,细细勾绘纹样不提,这一夜,风中有血气,弥漫四散,消弭于天际,芳主松亭彻夜未归,直至次日天色将明,沈馥房门才轻微发出响动,一夜未睡的沈馥微微抬眼,有些讶异:“齐姨娘,你怎么过来,可是哪里不舒服?” 齐姨娘捧着木盆布巾,羞赧微笑,盆中分明是热水,白雾氤氲,沈馥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她说道:“松亭芳主二人似是未归,妾昨夜慌神,还未向大姑娘您道谢,这便来伺候您更衣梳洗。” 她莲步微动,轻车熟路安置木盆,又拧干布巾,动作娴熟,分明做惯,她有心伺候,沈馥却不敢接,稍稍起身避开,拢袖俯身,笑谈道:“姨娘客气,藏珠晚辈,如何敢令您动手伺候?松亭芳主折返不过片刻,姨娘无需操心。” 齐姨娘稍稍黯然,她本就是个婢子出身,若非皮囊不错,何来如今地位,腹中胎儿能否保住尚未可知,又曾从阿郎口中得知这位大姑娘跟长宁街宋家有婚约,又颇得皇家喜爱,她自然惦记,却未曾想,大姑娘虽生就芙蓉面,却冷若冰霜,叫人无从下手,正在此刻,芳主声音传来:“姑娘,我们回来迟了,还望姑娘莫要责怪。” 沈馥闻言,向窗外去看,却见两人面色不佳,不免担心,心头亦是沉重,转身道:“齐姨娘,这里就不麻烦您,还请姨娘安静修养,待我梳洗后,自然带姨娘下山回府,俗话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还望姨娘也能如此行事。” 她自然是晓得,昨夜芳主松亭二人追击敌人,想来齐姨娘应当窥见一二,只是她半分不想让齐姨娘将此事对沈琛吐露,因而连敲带打,意欲封口,那齐姨娘也心思通透,这会儿并不多言,只屈膝道个万福,乖顺离去,芳主松亭这才进屋,血色在松亭衣襟漫开,她咳出口黑血,分明重伤在身,沈馥惊诧,芳主苦涩开口:“对方虽不是练家子,却胜在人多,七拐八弯的,我与松亭便不慎中埋伏,如今只有速速回府。” “咚。” 正在三个女子为难之事,蔺赦却突然翻窗,白瓷药瓶稳稳当当立在桌上,沈馥怔然去看,但见少年如玉,眉目疏朗,她万万没想到,在这种要紧关头,竟是蔺赦出现,一时间,沈馥默然,蔺赦帮她太多,纵使她此刻有心拒绝,却又如何置松亭性命于不顾? 而芳主更是如此,松亭是她亲姊妹,如何能坐视不理?因而芳主眼巴巴望着桌上药瓶,满是渴望,沈馥不忍,匆忙向蔺赦道谢,不言语,亲自为松亭上药,而蔺赦也主动回避,如鹤入云,再无踪影,他稍稍跟随沈馥,餐风露宿留在山中,本就是担心她,如今不会再有意外,他也该离开。 沈馥回头,却不见郎君踪影,言语留在口中难以吐露,平生头回怅然若失,她唇瓣开合,无言道:“九郎,多谢。” “阿郎。” 待到沈馥将齐姨娘带回沈家时,已经天黑,府前灯光明亮,沈琛只顾齐姨娘,沈老夫人更是看中这个男胎,至于周芸携宁两人,本就不待见沈馥,自然而然也就不管不顾,好在沈馥本来也不愿意跟这群牛鬼蛇神打交道,只匆忙带着负伤松亭,赶回藏珠院。 “软玉,快给松亭换身衣裳,她好像有些发热。” 沈馥心急如焚,顾不得什么繁文缛节,径直把自己床榻收拾出来扶着松亭躺好,芳主匆忙间见此,心下大定,对沈馥越发忠心耿耿,软玉揭炉,往里头填进大把香料,苏合香的味道骤然浓郁,压过房中血腥气,这才动手给松亭更衣换药,正在几个人忙碌之时,叠翠声音却突然传来,惹得沈馥皱眉:“大姑娘,阿郎跟夫人让你去正院一趟。” 她声音里带着些焦急,沈馥又放不下松亭,张口就想拒绝,芳主却暗暗摇头,示意沈馥莫要如此,她视线中满是诚恳,沈馥犹豫片刻,轻叹出声,还是起身同叠翠一同前往正院,连软玉都未曾带上。 “父亲,母亲。” 正院里头,齐姨娘已经被周芸安置,沈琛看着沈馥,难得的有些满意,手指碾动指下胡须,周芸却脸色不佳,视线扫过沈馥头顶,心中恼怒,偏偏这个时候沈琛含笑开口,话语里满是对沈馥的夸奖,越发令周芸发狂,只听他说道:“齐姨娘在我面前对你多有夸奖,此次辛苦你了,平日里行事如同今日,想来宋家会越发满意。” 他又提及宋家婚约,沈馥几不可见的厌恶皱眉,指尖攥紧袖口,忍不住的担心如今还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松亭,心下骤然有了决断:“父亲所言极是,只是昨晚庄子大火,我似是有些风寒,今日回府便身子不爽,不知可否呼唤府医往藏珠院诊脉?” 沈馥想不到毫无痕迹将大夫请到藏珠院的办法,只能如此李代桃僵,沈琛面色稍改,府中府医唯有一人,如今齐姨娘有孕在身自然早早就排过去伺候,可沈馥也是不能忽视的,一时间,沈琛竟不知如何开口。 周芸的视线拂过沈馥,俯首抬腕,端着那冰裂纹茶盏抿口热茶,又捻着帕子擦拭唇角,这才不紧不慢开口道:“藏珠,你也应当知晓,如今齐姨娘身怀有孕,什么东西自然是要紧着她给,倘若你不是太难受。便忍忍,如何?” 这话说的轻巧,惹得沈馥心中怒气满盈,待要再次开口争执,齐姨娘娇娇柔柔的声音却从后传来,惹得周芸面色阴沉,只听她开口说道:“妾腹中胎儿无碍,不必那样劳动府医,更何况只是替大姑娘诊脉,去去就回的事,还请阿郎娘子,将府医排给大姑娘,大姑娘风寒是因妾所致,妾不愿再次拖累她。” 沈馥不由得对齐姨娘高看一眼,齐姨娘回首,对着沈馥温柔微笑,这桩人情,算是沈馥承下,沈琛闻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挥手示意齐姨娘带上府医前去藏珠院,沈馥与齐姨娘自己离开不提。 “多谢姨娘,否则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请来大夫。” 前往藏珠院的路上,沈馥低声道谢,齐姨娘却温和开口:“大姑娘说笑,本就是人之常情,妾这般做,也是为腹中胎儿祈福。如今府中夫人势大,妾恳请大姑娘垂怜,否则一尸两命时,妾当如何。” 她开口如此,反而惹来沈馥沉吟,一时半会儿,陷入沉默。 第三十一章 与虎谋皮 沈馥不语,只领着府医进门,她同松亭同坐帘后,松亭昏睡,沈馥不得不扶稳,心中却仍旧计较齐姨娘所言,诚然,如今府中周芸势大,藏珠院更是藏污纳垢,她尚且没有能力清扫,更遑论偌大沈家,到底有多少周芸眼线。 那府医年纪不大,把脉过后款款收手,又给松亭批下药方,才负药囊离去,齐姨娘也随之而走,但沈馥忧心未定,芳主扶着松亭安歇,沈馥私下将软玉唤出,主仆二人立在檐下,看檐外乌云渐起,鹅毛大雪从天而降,她道:“软玉,松亭这些日子你多上心,还有得空就将红蕊接回,有大用。” 软玉颔首称是,眉头微皱,又想到红蕊出身,唇瓣开合,犹豫吐字:“红蕊出身正院,姑娘既已斥责,何必又将她接回平添烦恼?院中诸事繁杂,您……” 她话说到一半,却被沈馥制止道:“无妨的,她不过当个棋子,无需在意出身,你照做便是,过会儿替我将我不戴的那对同心簪分开,送去齐姨娘跟携宁姑姑那里,再告诉齐姨娘,她说的对,其余的不必多做,她自然清楚明白,” 这时朔风骤起,沈馥有些熬不住,径直转身回屋,眼睫低垂,仅凭一人之力,她自然难以对周芸动手,倘或再有携宁齐姨娘,或可一试,只是携宁与齐姨娘,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沈馥想到齐姨娘讨好姿态,不由得低声嗤笑,都是美人蛇罢了。 松亭伤好,又是半月,眼见年关将近,齐姨娘的身子越来越重,虽说刚出三月,她小腹却大的不像话,沈老夫人看重这胎,连忙让府医诊过,偏又说可能是双胞胎,周芸尖酸刻薄,暗中为难自是不提,那日送过同心簪,携宁与沈馥私下结盟,齐姨娘亦自以为无忧,又是另说,至于沈郁伤好,有事没事试图从沈馥这边接近宋衿,那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沈馥接回红蕊,暗中谋划。 “我听闻当初有个假和尚自称出身鸡鸣寺,还险些坑害藏珠,是怎么回事?周氏,倘若你主持不清这沈家,我这老婆子也不介意插手。” 今日二十九,沈家规矩是要一同用饭,再去鸡鸣寺祈福,沈老夫人早就知晓当初圆融出事,只是隐而不发,可巧今日又提鸡鸣寺三字,便趁机发难,周芸不紧不慢吃口翡翠卷,温热珍珠米粥入口,才放下筷子回道:“此事的确是儿媳疏忽,但鸡鸣寺,儿媳从未踏入,认错僧人也实属无奈,还望母亲见谅。” 携宁夹筷桂花糖蒸的栗粉糕,抿进口中,才含笑开口,款款道:“嫂子这话说的有些不对,鸡鸣寺百年古刹,不是什么人都能进,认错和尚可不能与此挂钩,藏珠,这栗粉糕,我尝着不错,待会儿去鸡鸣寺烧香,你带些路上吃,如何?” 沈馥并没参与话题的想法,偏偏携宁拉她下水,她颇为无奈看眼周芸,深感沈老夫人能耐,这才入住沈家半个月,周芸这修身养性的功夫长进不少,想来没少被沈老夫人磋磨,这会儿提到去鸡鸣寺祭拜,年年都只有她独一份的事,这会儿就惹来周芸如刀视线,沈馥今年可不愿出头,俯首喝粥,口中冬笋清新脆甜,倒让她稍稍上心:“今年恐怕没法子,姑姑也知道,我大病初愈,吃不消那般车马劳碌,不若姑姑带点绛替我,如何?” 她含笑推拒,周芸有心责难,但沈馥所谓的“大病初愈”,却让人挑不出刺,谁不知道大姑娘一病半个月,这些日子才勉强好,沈馥为逼真,不忘在脸上重重上层铅粉,这会儿掩唇轻咳,倒真有点病弱的滋味,携宁心头欣喜,唇角微翘,鸡鸣寺主持可是自甘将鸡鸣寺当做沈家家庙,她若是同姑母参拜,不也算沈家人么。 正在她欣喜不已的时候,沈老夫人却一反常态,并未同意,反而出乎意料开口道:“不必,便让齐姨娘陪同吧,她腹中有子,身世清白,正好也让列祖列宗开开眼,携宁你如今并非沈家妇,同去参拜,还是有些失礼。” 一番话下来,齐姨娘窃喜,周芸却心头抑郁难平,几乎当场动怒,沈郁却私下悄然攥紧周芸手掌,眼神示意,这餐早饭,也就这样度过,结束后沈馥领着软玉离开不提,待到屋中只剩周芸母女时,她再也压不住怒气:“当真是老虔婆,抬举个下贱人也不肯带我前去,还有那个齐氏,不过多块肉,就敢这样轻狂!” 她分明动怒,沈郁不紧不慢漱口擦拭唇角,这才缓声道:“母亲既然知道齐氏不过是仗着腹中那块肉才敢如此,为何如今还要这样恼怒?不过是一块肉,弄掉也就没了,不值得如此动心劳神。” 沈郁神色平静,侵染周芸情绪,令她平静下来,两母女在屋中密谋不提。 “红蕊,按府中规矩,你如今只能做个三等丫鬟,但姑娘念你初犯,格外开恩,令你做回二等丫鬟,如今年节事多,藏珠院用的香料,衣裳等东西,一概由你过问,如何,你服不服?” 藏珠院里头,沈馥整个人窝在狐皮大氅里,外头日光投过窗花给予一片暖色,红蕊跪在其中,俯首躬身,看不清表情,软玉照本宣科将沈馥决定说出,她视线带着审查意味,落在红蕊身上,红蕊身躯轻颤,开口道:“多谢大姑娘开恩,红蕊知错,日后必定好好伺候大姑娘。” 她心里又惊又喜,虽说只是二等丫鬟,但院中香料衣裳来往本就是肥差,其中油水丰沛,随便伸伸手都有好处,她万万没想到,自己从曾嬷嬷那里回来,竟还有这等好事,红蕊悄悄抬眼,看着立在阴影里的松亭芳主,心中得意:“都说这两个小丫头片子顶一等丫鬟的缺,却没什么实权,想来是真的,否则这种肥差,怎么能落在我手上。” 沈馥眼帘低垂,低咳几声,便打发软玉将红蕊带走,博山炉香烟袅袅,她表情藏在烟气后,显得不甚分明,又开口:“芳主,松亭,你们盯紧红蕊,倘若她手脚不干净,那就拿她开刀,若她手脚干净,也务必令她不干净,你们再去私下放风声,说倘若红蕊倒台,就从下头那些三等丫鬟,小丫鬟,亦或者陪侍的嬷嬷里提拔,听见没有?” 她语气凌厉,于平稳里透出铁血肃杀意味,人都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如今便要如此捧杀,红蕊不知事,犹觉幸运,乃至心中都估量清楚如何捞油水,却不知这份福运,于她而言,同砒.霜无异。 “姐姐,我家姑娘让我过来同大姑娘说一声,齐姨娘初来乍到,许多东西也未曾置办周全,娘子想给齐姨娘做身衣裳贴补贴补,正缺蜀锦,特地打发我来问问,藏珠院还有蜀锦没有?” 正在此时,温香声响从门外传来,冬日里木门都换成厚厚布帘,沈馥使个眼色,示意松亭去将软玉唤回,松亭稍稍颔首,挑开帘子出门,亲昵搂住软玉胳膊,径直隔开温香:“软玉姐姐,你安置红蕊怎么用这么长时间?想来是院子里那些衣裳布料太多,姑娘惦记得很,你快进屋,姑娘有正事要跟你说呢。” 温香本就因沈郁点名要软玉亲自带布料去正院,才这样亲近软玉,眼见就要得手,却猝不及防被松亭截胡,气的她狠狠跺脚,偏又不得不等候软玉,只能立在门口眺望。眼巴巴看着布帘,而软玉也随着松亭进屋,却被沈馥一句话惊诧:“不管如何,一概说院中短缺,知道?” 齐姨娘如今身怀有孕,正是周芸眼中钉肉中刺,她才不信周芸有这样好心,这会儿正院插手,只会引火烧身而已,但软玉脑中总是想到温香方才哀求神情,越发心软难耐,沈馥视线扫过,头回动怒:“软玉,你要记清楚,你是藏珠院的人,齐姨娘肚子里那块肉如今是老夫人跟父亲眼中的宝贝,倘若齐姨娘没了孩子,我问你,这个责任你担待的起吗!” 她沉声怒喝,实在是失望,本以为软玉经过上次那件事,多多少少也应该稍微清醒一些,却没想到,温香不过装模作样几回,就又让她心软,一想到这里,沈馥就颇为恨铁不成钢,心中更是发狠,下定决心要寻个由头处理温香。 正在两主仆为难的时候,芳主看不得软玉这般作态,索性开口解围,她也是有嫡亲妹子的人,因此对于软玉的心情多多少少能体谅些许,只见她上前替软玉说话道:“姑娘莫要生气,软玉姐姐也是心疼妹妹,无可厚非,倘若姑娘担心牵连藏珠院,软玉姐姐又心疼温香,折中的法子也不是没有,如今院中布料不都是红蕊在管着的吗?咱们姑且让红蕊送过去,倘若出事,半点不波及藏珠院。” 她这话说的有些狠,但沈馥软玉两人都没什么意见,谁让红蕊先前就做错事,如今被拿来顶锅,自然也没什么,沈馥长长出口气,吩咐芳主去提红蕊,并不让软玉跟温香见面,免得她做错事,让自己难做。 第三十二章 出事 温香见来人不是软玉,难免心中不快,见芳主领来的又是红蕊这种二等丫鬟,心中越发不满,只觉藏珠院刻意折辱自己,开口难免带着火药味,讥讽道:“难不成我们二姑娘不是正经主子?要匹布料,都只打发二等丫鬟来送,还是说藏珠院里头的丫鬟婆子都金贵,这点儿事都不肯动劳?” 她话虽说的不好听,却也没波及沈馥,因而芳主也不打算计较,只打发红蕊过去,但红蕊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泼辣货,最见不得别人这般掐尖挑刺,登时就冷言冷语反击:“罢么,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温香姑娘尖酸刻薄看不起谁呢?若非如今布料是我管着,谁来吃你这顿挂落,也忒把自己当个人物。” 温香给软玉娇纵惯,正院里头更是作威作福,哪容得下红蕊这般讥讽,登时就要动手,却不料红蕊捧布,乜斜眼睨她,有恃无恐道:“哎哟哟,温香姑娘,你这般作态,可是要吓死我这个小胆人,这冬天又下雪,地上滑,待会儿弄脏布料,可没多的来,温香姑娘,谨言慎行呀。” 纵使温香平日里颐气指使惯,此刻也给气的说不出话,双手战战,兀自急走,红蕊却不急,悠哉悠哉跟在后头,惹得温香又不得不回来陪着她磨蹭,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温香也不得不被红蕊这般人制住,好不容易磨蹭着进正院,温香才如蒙大赦,彻底松气。 但红蕊此去,日暮未回,外头夕阳如火,染红满地霜雪,沈老夫人同齐姨娘的马车却匆忙回来,重峦满面惊慌,一句话震动整个沈家,她凄厉焦急的声线划破宁静:“快来人…!老夫人跟齐姨娘遇刺出事,快来人啊!” 血腥气弥漫在正院里头,仅有府医明摆着是不够用的,因而沈琛特地去外头请名医,那是千金馆的杨大夫,妙手回春,御医之能,这会儿也留在沈家忙碌,一盆盆冒着热气的血水从房中端出,又有丫鬟不住端来换洗用的布巾,沈琛颇为烦躁的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满面怒气:“不过是上香,竟也有此事发生,京兆尹究竟是做什么吃的,京城周边宵小如此张狂肆意,竟也不给半分处理?当真是废物一群!” 沈馥不甚在意,不论是沈老夫人还是齐姨娘,于她而言都不算什么,乃至她有些冷血的想到,她们两人要是一同去世,这沈家就要翻天,她不必在几个人之间周旋,那时才痛快。但她又清楚的知道这是不切实际的,倘若沈老夫人倒台,到时候没人能制约周芸,沈家前景如何,将未可知。 “爹,原先要跟祖母同去上香的,应该是姐姐才对,齐姨娘无辜被连累,又伤得这样重,我听那赶车车夫说,贼人好似针对齐姨娘,兀自下死手呢?现在想来,难不成齐姨娘是为姐姐挡灾不成?毕竟换人这件事,就咱们几个人知道的。” 众人忙忙碌碌,替齐姨娘诊治的杨大夫给出的结论是齐姨娘怕不是要被流产,因而惹得沈琛越发烦躁,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沈郁突兀开口,将他的怒气尽数转移,沈馥看向沈郁是,只见她抿唇娇笑,显得颇为娇俏无心,但句句所言,无不暗中针对沈馥,沈馥暗道不妙,果不其然,沈琛已经开口:“藏珠,你不是这些日子得罪什么人,才招致如此祸患?” 沈馥不语,惹得沈琛越发恼怒,登时指着沈馥鼻尖,责备言毕脱口而出,只听他愤愤道:“平日里你就仗着同宋家有婚约颇为娇纵,如今祸及无辜,还这般行为,想来也只会给我沈家蒙羞,年节将至我不欲过分责备,你如今就去祠堂,替齐姨娘祈福,直至她苏醒好转为止!” 他这话说的重,沈郁周芸母女两个低垂的眼里掠过得意,眉梢微挑,沈馥这才不疾不徐,开口一句话就问的沈琛哑口无言,只听她开口道:“父亲既知年节将近,便也应该知晓女儿因年节并未出行,齐姨娘遭难,如何是我之过?倘若说得罪什么人,也只可能在府中,府中人倘若如此恶毒,得知我被齐姨娘代替,也并非没有可能,还望父亲明察。” 沈琛怒气未消,仍觉沈馥有错,心中又觉沈郁乖巧点破此事,两相比较,心念大动,将宋家亲事转沈郁之心越发浓重,却浑然忘却,宋家亲事,素来由不得他做主,他眼噙怒红,欲要开口,周芸一反常态,上前温声劝哄:“阿郎莫要动怒,大姑娘真心待齐姨娘好,先前为接齐姨娘入府弄的大病不说,今日还特地将布料送来,说要给齐姨娘做衣裳,大姑娘今日也是无辜。” 周芸说话还是有道理的,却提及那匹蜀锦布料,沈馥心中警铃大作,待要开口辩解,沈琛却转口又说:“算她有心,此事暂且搁置,待齐氏苏醒再询问一二,倘若的确与她有关,那决不轻饶,给齐氏做衣裳的布料,你也要多上心。” 沈馥心中焦急,头回这般毫无反口之力,倘或说并非她主动送去,免不了要进祠堂,便形同软禁,年节这段日子,她必定被动,可若不说,日后齐氏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必定逃不开,此刻沈馥有些后悔,在正院过来要布料时,就该一口回绝。 携宁担心沈老夫人,贝齿衔唇,见沈琛只忧心齐氏,心中隐约失望,却又觉只是周芸带坏,同时深感沈家对男孩重视,视线垂抚过点绛,她只恨当初捡来的不是个男孩儿,否则如今过继,也有大作用,眼见沈琛余怒未消,携宁有些着魔,不由自主开口:“表哥,齐姨娘想来不会有事,你身为朝臣,可要保重身体,莫要因此伤着自己,此间有我,你还是早些休息,我替表哥盯着,不会有差错。” 这话一出,周芸险些气歪鼻子,心中恼恨不已,不过是个不知廉耻,挂着书香世家出身的小贱人,也敢当着她的面抢正院职责,当真是不知羞耻,怨不得当初宋行云千般百般看不上这位,原来源头在此,真是不知羞。 她这般想着,却忘记宋行云当初也看不上她,沈郁深知如今周芸地位重要,又见携宁此言似有取代周芸之意,心中不满,自然免不了开口:“姑母说笑,这是我娘亲的事情,您是客人,怎么好麻烦您,再说伺候婆母,管理后宅,本也是我娘亲应尽责任,也就不麻烦您。” 这话虽让携宁无可辩驳,却又惹怒点绛,点绛自幼长在携宁身边,自然是知道携宁心思,如今又晓得沈馥有诸多好处,她只觉是身为沈家女应有之事,这时候听沈郁似有阻挠之意,那里能忍,登时撒娇卖痴,一叠声滚进沈琛怀里哭诉,好不可怜:“我娘亲也是一片好心,展贝姐姐为何这般小肚鸡肠,半点也无沈家大度,舅舅,您可要心疼心疼我娘,我听说,当初你们感情极好,如今难道就淡下来吗?我娘可是时时刻刻都惦记,我这个小孩儿都晓得。” 沈馥立在檐下看着这场闹剧,颇觉好笑,先前点绛还不愿意自己像个小孩儿,如今为博取沈琛关心,让携宁入主沈家,竟这般不惜手段,也算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但她乐见其成,这样想着,沈馥索性开口添油加醋:“父亲,携宁姑姑一贯细心,又常年跟着祖母,想来处理这些事必定不费力,您这身体与朝堂相连,可莫要擅自损伤才好,倘若有什么,岂不是家国有损?” 她上辈子做的最多的自然就是拍马屁,不说别的,当朝天子都给她哄的眉开眼笑,要哄个功利心极重的沈琛,还不是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沈琛听闻什么与朝堂相连,身子有损便是家国有损,当即欣喜,只是当着众人面不好多说什么,眉梢眼角却尽是喜色,装模作样轻咳几声,转身回屋:“藏珠说的对,携宁,那这里的事情就有劳你,过些日子我再好好道谢,倘若有什么消息,记得来寻我。” 周芸暗自气恼,沈郁自然也不高兴,两母女眼风如刀,几乎要活剐沈馥,沈馥却好似没看见,含笑过去同携宁攀谈,携宁面带笑容,随手打发点绛去休息,低声道:“多谢大姑娘替我说话,这齐氏日后倘若有什么,我不会袖手旁观,也希望大姑娘能投桃报李。” 她不是蠢货,藏珠院送布料这事儿可以糊弄沈琛,但对她们这种后宅里头倾轧争斗的女子来说,就好似白日看花,十分清楚,自然也就晓得沈馥如无远虑,必有近忧,这才敢跟沈馥这样说,沈馥面色不改:“那就多谢姑母,但正院诸事繁杂,姑母倘若的确有心,还是擒贼先擒王来的实在,有些时候,某些手段虽说上不得台面,却实打实的有用,我言尽于此,如何处置,还望姑母三思。” 携宁心头微惊,视线带着惊诧反复扫过沈馥,沈馥却好似不知,仍旧带笑,目不斜视,待要再问,沈馥却径直带着软玉回藏珠院去,毕竟她可没有必要守在这里一整夜煎熬。 第三十三章 清醒与查算 沈老夫人虽说年事已高,身子却还硬朗,齐姨娘更是奇迹般保住腹中胎儿,不过年三十,两人便双双转醒,若非杨大夫有言在先,要二人静养,沈琛怕不是登时就要带着携宁乃至周芸母女等莺莺燕燕前去探望,但即便如此,沈琛也没能按捺住,杨大夫走后便亲自侍疾,给沈老夫人端汤送药,做出一副孝子贤孙的姿态。 沈馥醒时,外头淅淅沥沥落雨,今年冬日少见,雨水极多,沈家多植梅,梅花香气清幽而远,丝丝缕缕交织,同雨丝连绵,纵使天气不佳,沈琛伺候过沈老夫人早饭,又匆忙着去拜访上司,沈馥闻说沈琛已出门,才唤来软玉伺候着更衣,她半分不想去,却碍于名声不得不做些表面功夫,外头传来重峦声响,跟檐下滴水动静含混,显得飘忽不祥:“大姑娘,老夫人急着要见您,还请姑娘尽快起身,同我去正院。” 重峦板着张古板面孔,自有正院带来的小丫头替她撑伞,这位自幼跟着沈老夫人到如今的老丫鬟,自然也跟沈老夫人同仇敌忾,对沈家如今两位姑娘,极为看不上眼,而沈馥并未及时探望,更惹得她心中不满,此刻那对男人般浓黑的眉紧紧收起,目光如鹰似隼,钉在沈馥门前。 “有劳重峦姑姑等候,实在是这些日子寒气重,身上不大爽快,人也犯懒,还请姑姑见谅,祖母如今可还好?我虽不舒坦,却也记挂。” 沈馥从房中走出,鬓发鸦青,秋瑰色云纹琵琶袖对襟,二色交窬绣莲云绫锦裙,清秀素净,好歹让重峦面色稍好,心头却仍旧不待见:“老夫人没什么事,只是今日惦记大姑娘惦记的很,这才打发我来请,自然也知姑娘你身子娇弱,冬日里容易生病,但实在想念,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说的好似沈老夫人当真惦记沈馥,沈馥闻言却半点不信,沈老夫人倘若有哪日真心惦念,怕是京都护城河都要倒灌,却不言语,只跟在重峦身后,连同软玉,一行四人行至正院,药气浓郁,尚未进门,那股苦药汁子的味道就弥散开,重峦着意去看沈馥,却见她面不改色,心头稍平,打发那小丫头去放伞,才领着沈馥进屋坐下,沈老夫人阵阵咳嗽动静从帘子后头传来:“是重峦回来?藏珠过来没有?” 短短一句话,沈老夫人便连咳数次,嗽声凝滞,听着不大好,重峦连忙捧来痰盂伺候着沈老夫人清嗓,才小意回话:“回老夫人,大姑娘如今就在帘子外头坐着等您见,您有什么,这会儿说就好。” 沈老夫人又是一阵咳嗽,才打发重峦出去,沈馥正要上前见礼,帘子后头却突然掷出个青松长寿的白瓷枕,堪堪蹭过沈馥额头,蹭起层油皮,哐啷声碎在地上,骇得软玉匆忙拦在沈馥跟前,沈馥额头刺痛,却无言,只抿唇立在帘外,沈老夫人含怒声音从后头传来:“小小年纪便这般狠毒,我问你,那日与齐姨娘换,是不是你早就谋划好的?本想着坑害你携宁姑姑,却误打误撞害到齐氏身上?” 这话说的狠毒,好似沈馥这般心机深沉,听得软玉不平,欲要开口替沈馥辩解,却被沈馥捏着衣袖一扯阻挠,她兀自不平,沈馥却云淡风轻,掀开帘子,看见沈老夫人面色苍白,这会儿却气的身躯起伏,当真是气狠,看见沈馥便更是不满,目光似要啖人,沈馥温柔坐到她床边,轻描淡写道:“倘或孙女当真要对携宁姑姑下手,那必定不可能选择家庙,如今孙女也同祖母您开诚布公说说掏心窝子的话,这沈家,正院里头,娼妇最恨,携宁姑姑与我无冤无仇,倘若要害,必定对周氏动手,再说,如今过年,女眷一概不出门,孙女如何得知家庙祸事而提前祸水东引?还望祖母明察。” 她毫不遮掩点破自己跟周芸不死不休,反而惹得沈老夫人心气稍平,却仍颇为狐疑的看沈馥一眼,不信道:“你携宁姑姑是什么心思,我不信你半分不知,齐姨娘更是怀有男胎,一旦分娩,便是泉哥儿敌手,难不成你半分不怀算计之心?” “泉哥儿如今什么年纪,齐姨娘腹中那个孩子什么年纪?待他成长,泉哥儿早便独挡一面,更何况年后,泉哥儿就要去聚贤学宫读书,如何会怕个黄口小儿?” 沈老夫人暗自心惊,沈馥却好似不察,温温柔柔替她掖被,又回头唤道:“软玉,去再给祖母拿个软枕来,瓷枕太硬,这隆冬腊月的,也冷,再让重峦姑姑拿汤婆子,我给祖母放褥子里头,快去,别磨蹭。” 软玉担心着沈馥,乍闻此言才稍稍放心,起身出门吩咐去,沈馥又回头,起身屈膝道个万福:“祖母安心休养,孙女再去看看齐姨娘,至于家庙这事,不敢说全权交给孙女,但孙女也不会坐视不管,还望祖母宽心,幕后黑手定要给些代价的。” 此时朔风入门,沈馥字字句句凌冽,藏着后宅里不常见的血腥果决,沈老夫人恍惚间以为自己看见年轻时,入宫选秀朝拜的皇后娘娘,不由得心神不宁,合眼平复,但再抬头时,却看不见沈馥身影,额上早已冷汗涔涔。 “齐姨娘,那日对你动手之人,可有什么蛛丝马迹遗漏?这事儿不仅害你,还令我无辜蒙冤,我不乐意这般浑浑噩噩,定是要动手查算,你且同我说,我不会轻饶对方。” 齐姨娘的院子里显得清冷许多,她本就是庄子上来的,连个贴身丫鬟都无,沈琛又不在,满院的女眷们,也就沈馥一个来看她,这会儿伺候齐姨娘的丫鬟们早就不知道去哪里,暖炉里头哔波碳声,沈馥素手破橘,那瓣琥珀般的,汁水盈然的果肉,被她亲手喂进齐姨娘口中,齐姨娘受宠若惊,软玉亦觉得沈馥太过,上前要接手,却被她阻止。 齐姨娘咽下果肉,眼圈泛红,眼泪止不住的掉,许是孕中女子都这样敏感,这才啼哭不止,沈馥也不急,一个眼神示意软玉上前,捏着软帕替齐姨娘拭泪,齐姨娘这才哭声渐停,哽咽道:“必定是正院那位夫人,众人皆说妾是替大姑娘挡灾,妾身却半分不信,我身怀有孕,已然显怀,大姑娘黄花闺女,怎会混淆?分明就是冲着我下手,那日动手之人,我初来乍到,身形是分辨不出,挣扎间却也拽下玉佩,死死不肯放,也是幸事,杨大夫诊治时,妾身尚有一丝清明,并未松手,否则此物怕是要暴露于人前,更引杀身之祸,还请大姑娘一观。” 她从被褥里伸出手来,掌心伤痕累累,里头躺着沁了血的枚芸草碧玉,沈馥瞳孔微缩,指尖勾着早就被鲜血沁透的挂绳拎起,那枚玉佩悬在指尖轻晃,她低垂眼帘:“软玉,去取药给齐姨娘上药,仔细点,旁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方才在祖母房里不小心弄伤了手。” 齐姨娘犹自哭泣,软玉动作快,立马便带着白瓷小药膏赶来,沈馥温柔替齐姨娘摊开掌心,指腹碾层膏脂轻柔上药,眉眼温和,殷殷安抚:“姨娘莫哭,这事断不会如此简单揭过,过几日便有结果,莫慌。” 微凉药膏被沈馥细细抹开,沁进伤口带来细碎疼痛,齐姨娘止住眼泪,兀自可怜,看着极为可怜,但沈馥心里头半分不心疼她,帮齐姨娘收拾清楚以后,沈馥也不打算多留,起身准备离开,齐姨娘却突然开口得寸进尺道:“妾身身边没个贴心人,不晓得大姑娘可否将软玉留下来伺候?等大姑娘查清,再还回去,如何?” 沈馥离去的动作微微停滞,回头似笑非笑看着强装平静的齐姨娘,尾音上挑:“哦?齐姨娘可是认真的?不怕软玉笨手笨脚反过来让姨娘难做?” 她眸色沉沉,似内藏蛟龙,直逼得齐氏俯首,屋中气氛骤然凝重,半晌,齐氏仍咬牙开口道:“软玉姑娘心灵手巧的,怎会让我难做,大姑娘倘若着实不舍,那妾身不强求,还望姑娘垂怜。” 齐氏姿态可怜,沈馥半分不为所动,只安静相看,一双眼宛若望穿人心般,惹得齐姨娘内心慌慌,兀自起唇就想改口,沈馥却倏尔轻笑,烂漫花开:“齐姨娘既然看中软玉,我这个做主子的自然开心,但软玉得我器重,还请姨娘善待,藏珠院里头也还有事要她交接,待诸事交付清楚,软玉自会过来伺候姨娘,软玉,你可要好好服侍。” 软玉轻声答应,两主仆才转身离去,齐姨娘稍稍松气,整个人瘫软在床上,鬓角被冷汗濡湿,气喘吁吁,她床幔背后却倏尔转出个人来,不满开口:“你怎么如此胆小,那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而已,怕什么?难道她还会吃人吗。” 齐姨娘没有抬头,只低低喘气平复呼吸,好半晌才开口回道:“她那眼神的确是像要吃人的样子,我只觉得山中鬼怪莫过于此,所以方才险些露馅,但也不知她是否有看出什么,你先离开吧,免得被人抓了尾巴。” 一声冷哼,那人又从床幔后悠然离开。 第三十四章 拒绝 “姑娘,那齐姨娘对您不放心,给的线索也未必是真,这可如何是好?倘若有什么事,阿郎必定要怪罪下来的,年后小郎要去学宫一事,怕也要耽搁……” 藏珠院里头,软玉仔仔细细把沈馥平日里用茶进食,乃至就寝更衣的细碎小事都跟芳主松亭二人说透,已近夕食,衣裳细软不必收拾,晚间齐姨娘睡下后还是要回藏珠院的,只是她舍不得沈馥,仍伺候着沈馥用晚饭,盛碗酸笋汤递给沈馥,她才担忧开口。 沈馥捏着瓷匙抿口热汤,眉心皱得极紧,心不在焉,汤匙跟汤碗碰撞发出声响,她才如梦初醒,长长叹出口浊气:“泉哥儿的事我自然晓得,如今更重要的是,你要小心,须知齐姨娘腹中胎儿金贵,倘若有什么闪失,我是护不住你的,去正院,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软玉抿紧嘴唇,沉沉点头,才不舍离去,沈馥眼见着她离开,才将汤匙丢进碗中,显得颇为烦闷,芳主松亭也知软玉对她而言意义深重,因而不多说,只上前收拾,沈馥烦躁至极,丝帕不住裹着手指揉搓擦拭,好半天才扬声开嗓:“松亭、芳主,过来。” 她正烦恼,但有些事不得不做,心里那点烦躁被她丢报废线团似抛开,眉头紧过又松,芳主看她这般,也不出声,领着松亭安静侍立,待沈馥理清思绪,才缓声开口:“姑娘可是要我们姊妹两个盯着正院那边?免得齐氏跟周氏弄出什么幺蛾子,有害咱们院子里的人?” 沈馥眼帘微抬,倏尔惊喜,却又不重,流云般散开,素手不轻不重在芳主手背轻拍一记:“芳主懂我,但不可过分刻意,沈家虽说没那个能耐养暗卫,但如今正院里头几个金疙瘩,自然小心些,你与松亭,见机行事就好,倘若真有事呢,软玉不可不救,但你二人也需小心。” 兜兜转转,沈馥还是放不下软玉,却也担心松亭芳主二人安危,上次山中遇险,若非有蔺赦施以援手,那如今的松亭已经香消玉殒。 松亭芳主相视而笑,轻轻握住沈馥微凉双手,芳主性子同软玉有些像,此刻更是温柔:“姑娘莫要担心,在后宅里头动手,这沈家啊……” “还不够看!” 她话没说完,松亭就抢着接话,眉眼里都是得意,活似翘尾巴的狸奴,看的沈馥心头发暖,忍不住在她额头轻弹:“胡说什么,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妮子,快去吧,我等你们回来再安置。” 两个人含笑出门,身影隐在夜色里头,沈馥这才稍稍收拢笑容,重新沉默起来,蔺赦的问题在心尖萦绕,挥之不去,蔺赦这辈子帮她太多,但且不论她如今身有婚约,哪怕过些日子解开,她也无意再入皇家。 沈馥合眼,眼睫轻颤,在上辈子,宫墙里,凄风冷雨常常吹进她的梦里,睡时梦见尸山血海,是看不见的战场的残骸,睁眼是勾心斗角刀尖起舞,她被迫极艳极精明,却身心俱疲,重来一回,她绝不想再经历。 “你当真不怕齐氏勾结旁人一同对你下手?若是那对姊妹花,亦或者那个叫软玉的丫头因自己的妹妹出事,你怎么办?” 正想着蔺赦,他的声音就从窗外传来,惊的沈馥骤然睁眼转头去看,果不其然,他立在合欢花下,外头有细碎雪花飘落,有些冷,她就不想出门,更何况正想着怎样拉开距离,就越发惫懒,她想着:“这样冷的天,何苦呢。” 那双手扶着窗,缓缓合上,却被人半路截胡,一只修如梅骨的手紧攥窗框,淡淡酒气弥散,清幽里带着暧昧气息,沈馥后退不及,险些跟翻窗的蔺赦贴脸撞上,借着灯光,她才看清,他眼尾面颊的酒意。 “九皇子,夜闯闺房似乎有些失礼。” 方才差点贴面,沈馥免不了心跳,庆幸的是她这会儿尚未卸妆,但灯下看美人,更添风韵,眉山噙愁,眼波带嗔,蔺赦只觉心湖涟漪荡起,有些难耐,他嗅到沈馥房中新换的苏合香,也嗅到自己身上酒气,他有些恼:“倘若不是老三故意提及上次拜访沈家,何至于失礼于藏珠。” 但这点少年愁绪自然不会被沈馥知晓,更何况他来此虽是为见她,却也不全因此,房中寂静,外头的雪越发大,蔺赦回身关窗,犹疑许久,才小心开口:“沈娘子莫怪…这些日子我听闻府中不平,可要…?” 这话足够小心,但沈馥重生以来,最烦拖人下水,更何况她深知眼前人帮自己太多,又敏感察觉到对方那点属风月的心思,就越发不愿亲近,思来想去,唯有一个法子能断的干净些:“九皇子,我与烛照哥哥已有婚约,此事自然由他来做,不麻烦您。” 她稍稍停顿,好似没看见蔺赦骤变面色般,启唇再言,疏离而冷淡:“更何况,您与容华郡主一事,也需要多多上心,所以还望九皇子,莫要再插手此间诸事。” 烛花爆鸣,灯火明显的一跳,房中越发沉闷,沈馥不再说话,也不执意赶人,只推窗,给蔺赦空出离开道路,蔺赦的脸色不太好,身为天之骄子,虽称不上呼风唤雨,但往日里却也不曾如此,半晌后,他才涩涩开口,转身离去,只留三字:“知道了。” 窗外寒风大起,一时间令沈馥有些眼圈发酸,盈盈生泪,但到底是不是寒风缘故,只有她心里清楚罢了,这一夜,沈馥睡的极为不安稳。 “齐姨娘那里有什么古怪没有?” 次日,沈馥早早苏醒,因昨晚睡的不好,她这会儿精神不佳,芳主极有眼力见的拧来热帕子让沈馥擦脸醒神,沈馥接过擦拭后丢回盆中,闭眼由着松亭芳主打理,她二人昨晚回来后先伺候沈馥休息,今日才汇报,此刻得问,对视一眼,芳主开口:“倒也没什么,只是软玉姑娘颇吃苦头,那齐氏在孕中睡得早,却又说什么惊厥,硬是留着软玉姑娘磋磨,依奴婢看来,只怕有鬼。” 沈馥冷哼出声,虽说她也没把个齐姨娘当成真推心置腹的人,却没想到对方这般过分,两国交战不斩来使,家庙遇害之事尚未查清,就欺压软玉,当真以为后宅里头她还只能依赖她不成? “你怎么办?” 昨晚蔺赦疏朗散漫的声音此刻猝不及防响在心间,惹得沈馥心烦意乱,眉峰骤紧,贝齿咬着嫣红下唇,颇为恼怒的想到,那个男人怎么就晓得她如今还真不知道如何办? 一时间,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小姑娘才有的争强好胜的情绪已经生出,想到昨晚蔺赦意图,沈馥越发烦躁,松亭芳主给自家姑娘的情绪折腾的有些不知所措,少女心事,从来难猜,更何况沈馥心头难平,赌气般说道:“咱们去找携宁姑姑,然后把那天伺候老夫人齐姨娘的,全给我提出来!” 她这是发狠要以雷霆手段清算,只是有些没章程,但松亭芳主并非软玉,不好开口劝说,只服侍着沈馥更衣梳妆,一行人往西厢携宁住处去。 “姑姑,这事儿还得您端个姿态出来,我毕竟年纪轻,压不住下头那些人,再说过些日子,按惯例,宫中是要召我进宫陪侍太后的。” 西厢里头,携宁跟沈馥两人喝茶谈话,丫鬟们极有眼色的守在外头,点绛也被沈老夫人唤去正院,一时半会儿的倒也清净,沈馥嗑着瓜子,有意无意拿点绛说事,她过几日要入宫,提点提点不还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之所以做这回事,不过是她如今身份只是个姑娘,上辈子就没玩过周芸,嫁给蔺殊后更多是讲人情,入宫更是一言定人生死的皇后,当初的手段在她看来还是太嫩,曲线救国玩的不够熟,这会儿没那么多时间水磨功夫,只能用自己最擅长的以势压人,如今能帮她这点的,也就眼前这位罢了。 “大姑娘有心,又尊重我这个姑姑,我自然不好推的,只是我想要什么,大姑娘想来清楚的很,倘或姑娘点头,今日我自然也给姑娘行方便,毕竟如今在床上躺着的,还有我姨母不是?” 携宁毫无烟火气的把事挑破,看着有些鲁莽,意思却很大:我想做正儿八经沈家妇,你倘若帮,这手咱们就算握上,你倘若不帮,免谈。 这是很直截了当的话,沈馥眼里清光明亮,似乎嗑瓜子嗑的有些唇干,她抬起茶盏抿口上好的庐山云雾,一双眼眯着笑起,像猫:“姑姑这般抬爱藏珠,藏珠岂敢不从?只是拦路虎可不好处理,咱们得做回武松,好好的在景阳冈上剥皮抽筋这头虎,谋些福利才好,不然这事哪有嚼头。” 两人一拍即合,携宁抿唇笑得颇为自矜,登时开口去唤贴身丫鬟跑腿:“娇杏,快去将管家唤来,又要紧事办,不要磨蹭。” 外头想起一阵动静,不过片刻,外头就传来沈家管家沈清的动静:“给大姑娘,姑奶奶请安,有什么事吩咐?小人保证做的清清楚楚。” 携宁不再开口,只笑吟吟看向沈馥,沈馥咽下口中热茶,颇为平静开口:“去把当时跟着祖母还有姨娘的人,全给我提西厢来!” 娇声初落,朔风骤起。 第三十五章 阻挠 在周芸不插手的情况下,沈馥与携宁的话具有相当的威慑力,不过刚发话,盏茶时间,当日跟着沈老夫人还有齐姨娘的丫鬟,护卫,车夫,都齐刷刷跪在院子里,沈馥颇为赞许的看着那位年轻管家沈清,端坐檐下,却不料沈清也一撩衣摆,跪在院子里,惹来沈馥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沈清好似早就料到沈馥会有如此反应,微微一笑,俯首躬身,恭敬回话道:“姑娘说的是当日跟着老夫人还有姨娘的所有人,小人当日也跟着,自然要跟他们跪下,免得旁人说姑娘偏颇。” 他笑容看着颇为诚挚,但落在沈馥眼里就有别的意味,她不由得心头警铃大作,别人可能不知道这位管家是什么身份,但是她却一清二楚,之所以有这么年轻的管家,只因为他是沈家暗卫中的头子,来历沈馥是不清楚的。只依稀晓得,同沈琛当年某次外出有关。 如今沈清这般跪着,她倒有些不好处理,倘或一同动刑,明面上没什么错处,但沈琛那里必定不好应付,只怕刚打过人,自己就得付出代价。 “怎么当日会派这人去家庙随行。” 沈馥有些头疼的想到,秀气唇瓣紧紧抿起,审视视线掠过院中众人,携宁不言语,只清闲旁观,毕竟这是沈馥要做的事,她可还没有帮个小丫头多管闲事,乃至惹火烧身的癖好,二人只是有共同目标,可不是什么同仇敌忾的朋友。 但不论出于什么原因,沈琛既然将沈清派去伺候沈老夫人跟齐姨娘,这家庙一事她要查,就必定脱不开沈清,倘若要动刑,自然也要一视同仁,不能偏颇的。 想到这里,沈馥眼里多出几分狠意,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叩,寒声道:“当日老夫人跟齐姨娘受伤,的确是你们护卫不周,我如今要秋后算账惩处惩处,你们可有什么不平?” 这其实有些越俎代庖,但不会有人多说什么,沈家在下人这方面下的功夫难以想象,至少不会有人敢表面上做什么,但沈清是个例外,这位毫无功名,为沈琛做下无数暗中腌臜事,却身穿青衿的年轻管家,温柔而毫无烟火气的开口:“大姑娘,我们这些做事的,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但小人却要说句公道话,在场诸位先前已经领罚,如今再来一桩,怕是熬不住,还望大小姐慈悲。” 他这话说的漂亮,又是许多奴仆心里头年轻可靠的管家,在人群里就掀起阵阵细碎声潮,是种半遮半掩的支持,但沈馥不言语,只定定看着眼前众人,面颊带笑,施以无形压力,那股浪潮渐渐弥散,不见踪影,她仍旧笑着问道:“你们说完了没有?倘若说完了,这事儿我可就要开始动手,当然,也会给你们解释,好教你们晓得什么叫同气连枝。” 漂亮姑娘家的视线缓慢扫过在场每个人的脸,有些人悄然垂首,有些人则梗着脖颈不低头,众生百态,在这瞬间都落进沈馥眼里,她不急,只觉寒风冻人,不紧不慢抿口热茶,温和道:“那日的事,宋家帮我查过,不是外贼,是内鬼,也就是说,对齐姨娘动手的人,就在你们里头,因为那日事发,四周可没什么撤退痕迹,但究竟是谁,神仙也不知,我只能用个笨方法,让大家伙一同吃吃苦,互相揭发。” 一语惊起千层浪,院中人都是极刁钻精明的存在,否则怎会被沈琛选去伺候沈老夫人跟齐姨娘?更何况沈家杖刑说起起来,下手极阴毒,稍有不慎那就是个残废的结果,院子里头年轻人一抓一把,没有人会乐意接受这种结局。 于是音潮再起,在切身利益之前,没有人能够独善其身,但沈清却意外沉默,也没有谁的手指向他,他只缄默着,直到音潮平息,在众人指出在他们看来有嫌疑的人以后,人群迅速分成三股,有嫌疑的,没嫌疑的,还有一个沈清。 沈馥几不可见皱眉,她不相信浑水之中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哪怕是这位沈家二管家,想到这里,沈馥眼中又掠过缕阴霾,年老的那位大管家,对正院好像过分亲近,谁能保证这位跟正院的关系是真正干净呢? 她虽然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轻易对沈清发难,而是先抽出心神审问那些被孤立出来的人:“你们都说说,为什么这些人会有嫌疑,一个个来,不要急。” 这话像投入锦鲤池的鱼饵,霎时间搅动一池净水,人实在有点多,你来我往的又一柱香,沈馥才算理清其中关窍,所谓有嫌疑的人,逃不过几桩,什么侍奉不用心,遇袭前突然如厕诸如此类,但还是没有她想要的消息。 “那您有什么好说的?人有三急,莫非您……?” 轻飘飘一问,沈清的眉头就皱起,上前抱拳想要辩解,后头那些人却早一步开口,七嘴八舌解释起来:“小管家不可能的,遇袭时他都在,虽说没能一直看着,可齐姨娘跟老夫人有被掳走,可是他把人带回来的。” 沈馥饶有兴趣的挑眉,指尖摩挲过桌面花纹,视线沉静而带着探索的,落在沈清身上,沈清却如渊侧生松,寂静平淡,沈馥那些目光,只是微风拂过,但话语,却好似重锤敲响:“我想问问二管家您,齐姨娘遇袭的时候,在哪里,做什么,有没有人看见您去追?” 她稍稍停顿,好像在斟酌词句,丹唇又启:“您不必急着回答,在场人男女分两拨,褪衣检查,先前齐姨娘同我说,黑衣人刺她时,曾被咬伤。” 男女大防在此刻被触动,但沈馥重生至今所有表现,哪怕没有从周芸手里夺得实质的权利,却在这些下人心中树立死威严与恐惧,所以今天的音潮再次出现,又很快平复,沈清的眉头几不可见的挑动,却没有错过沈馥的视线,她在等待着,想知道这位管家是不是她所认定的那样。 “大姑娘,娘子找您去正院,说请您二人去院子里看看给齐姨娘做的衣裳,还有西厢这边的事,娘子说不用您费心,她已经抓着人。” 来的人是叠翠,后头还跟着温香并一众小丫鬟,此刻低眉顺眼立在沈馥跟前,言语却令沈馥稍稍皱眉,视线越过叠翠头顶,落在沈清脸上,两人视线相接,炸出只有他们知道的硝烟。 “我这就去。” 沈馥扯开视线,指尖微微翘曲,显出犹豫与不愿,芳主极有眼力见的上前搀扶,沈馥病弱般轻咳不止,主仆两个做出一派柔弱姿态,惹得叠翠皱眉,携宁心知沈馥不愿前往,也挽袖起身,含笑上前堵住沈馥去路,将叠翠拦住:“大姑娘身子弱,正院离西厢可不近,待会儿要是下雪落雹,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可不好。” 这话明白胡扯,叠翠脸色霎时不太好看,手指紧紧攥住手里手帕,她虽是周芸贴身丫鬟,却没给沈琛收入房,在携宁跟前仍旧是个奴婢,携宁这么胡来,分明不把她当回事,这份心思叠翠是清楚的,偏偏又无可奈何。 这会儿却突然下雪,好似迎合携宁话语,偏偏叠翠一行人当真没带伞具,叠翠愈发恼火,登时转身一巴掌狠狠摔在温香脸上,指桑骂槐道:“没脸没皮的贱蹄子,伺候主子都伺候不惯?娘子让你跟我来是帮忙的,可不是帮倒忙的,这天都不会看?怎么连把伞都不带?还真以为主子看中你,你就是沈家正儿八经主子了?” 叠翠边说边抬眼觑携宁面色,果不其然,携宁眉带嗔怒,嘴唇也紧紧抿起,分明生恼,偏又不好多说什么,指尖却攥的发白,沈馥看叠翠这般作态,自然不肯让携宁吃亏,更何况叠翠这么折腾过,想再继续审问怕是有难度。 想到这里,沈馥心中暗自叹气,上前开口道:“携宁姑姑也是心疼我,身为长辈多说几句是应当的,既然正院母亲呼唤,叠翠姐姐可莫要耽搁时辰才好。” 她这是松口之意,叠翠心头暗自窃喜,脸上怒意也稍稍收敛,唯有温香脸颊上掌印鲜红,看着颇为委屈,那投向叠翠的目光里也满是怨毒,却低头兀自掩饰,只是这份异样并没逃过沈馥目光,她颇为玩味的扫过温香,不言语,径直跟着叠翠往正院去。 “见过母亲,祖母,祖母身体可还好?齐姨娘呢?” 正院里头暖烘烘烧着地龙,沈老夫人伤势稍轻,这会儿已经有精力歪在藤椅上看着周芸等人,沈馥进门时,周芸正在挑布料,那匹出自藏珠院的料子落入沈馥眼中,显得颇为打眼,她心头微动,霎时想到有孕在身的齐姨娘,不由得小意询问,周芸却好似半分不在乎,含笑上前握着她手,缓缓开口:“你来的正是时候,那日家庙事的主犯我已抓到,丢给京兆尹审查去,你呢,身子虽然弱,但也不能不管事,家庙的事情我替你处理,你这么大个姑娘,替齐姨娘挑挑料子做衣裳,不为难吧?” 周芸这话说的圆融妥帖,但沈馥只觉不祥,齐姨娘腹中胎儿金贵,如今又不稳,倘或有个三长两短的,她岂不是要吃大亏? 第三十六章 强按头 “我年纪小,齐姨娘腹中又是咱们沈家的子嗣,倘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可不好说,母亲最是稳重,想来一定能够照顾好齐姨娘,我从旁学习就好,祖母,您说呢?我前些日子问过府医,姨娘腹中颇有可能是双生子,可要慎重啊。” 沈馥心知不妙,连忙开口推辞,又吃定沈老夫人心疼齐姨娘腹中孩子的心,径直把话题拖到了沈老夫人身上,但周芸笑容不变,反而顺着沈馥话头去撩拨沈老夫人道:“母亲,藏珠说的也是实话,但初八宋家来人接藏珠去宋家住,那桩婚事您也晓得,藏珠如今年纪也大,总不能……” 一言未尽,沈老夫人的眉头就深深皱起,脸上的皱纹像树皮,她虽然不喜欢宋家,却不能否认,如果没有宋家的帮助,她的儿子必不可能有如今成就,因而对宋家婚约,沈老夫人也颇为看重。 “但这么多年,周氏这个妇人一贯把持中馈看的紧,内务一桩也不给旁人插手,这藏珠怕是不通内务,倘若初八后,宋家妇人考量,这妮子岂不是要将我沈家脸面尽数丢光?” 想到这里,沈老夫人眉头皱得更紧,又想到齐姨娘腹中胎儿虽然金贵,但衣料倘若有什么闪失,也不过是稍稍难受,不至于要流产,眉头就渐渐松开:“你母亲说的是,你如今年纪不小,我听闻上次你还主动提出要跟着一起学中馈,如今年节事务繁重,衣料不是什么大事,你拿来练手最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下,齐姨娘的衣裳,你管。” 沈馥有些气恼的咬紧嘴唇,心中飞快思考如何应对,眉尖稍紧,视线不住落在桌上那匹蜀锦上,片刻之后像是下定决心:“既然您这么说,藏珠自然不敢推辞,但软玉还在齐姨娘身边伺候,她一贯管着藏珠院的衣裳等事,虽说前些日子将这个差事给了红蕊,但孙女还是想让软玉帮衬一二,不晓得祖母意下如何?” 她深知今日之事不可更改,却想要趁机将软玉带回,毕竟少个人在齐姨娘那里,倘若出事,藏珠院也能少份罪责,但沈老夫人却有些想空手套白狼,既想让沈馥老老实实做事情,又不大乐意给她好处:“你这样说也有理,但既然软玉如今在齐姨娘跟前伺候,这事儿须得问过她才好。” 老夫人这般发话,立即便打发重峦往齐姨娘住处去,重峦目光不善的在沈馥身上绕过一圈,才掀开帘子出门,在她看来,老夫人乐意锻炼孙女自然是好意,沈馥这番举动便是不识好歹,自然厌恶更重,沈馥没有错过重峦这般作态,却有些不以为意,横竖日后,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老妈子。 “姑娘……” 齐姨娘本就住的近,但出乎沈馥意料的是,她本以为齐姨娘不肯放出软玉,重峦却直接将软玉带到屋子里,然而软玉却神情遮掩,连呼唤沈馥的动静都颇为小心,沈馥心思玲珑,自然知道其中有鬼,只是如今当着沈老夫人跟周芸的面,她也不好太关心软玉,只能稍稍遮挡软玉,俯首开口:“既然软玉已经回来,孙女也没有偷懒的由头,待会儿用过午饭,下午便着手处理这事儿,如今也到吃饭的时候,孙女先回藏珠院,不知祖母意下如何。” 既然沈馥已经应承下沈老夫人想的事情,沈老夫人当然也没什么多为难她的想法,又唠叨几句就放沈馥几人回藏珠院去。 “这身上是怎么回事?谁折腾出来的?齐姨娘?” 一到藏珠院,沈馥就打发几个小丫头把门关起来,又不顾软玉挣扎强行撩开她衣袖,下头青一条、紫一条,看着颇为骇人,饶是松亭、芳主这两个暗卫出身的都觉得十分触目惊心,不由得抿紧嘴唇,沈馥更是怒火中烧,软玉看她们这个样子,脸上浮现出苦笑,小心翼翼把袖子放下,握着沈馥的手劝慰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看起来吓人,实际上没什么,姑娘不要担心……嘶!” 软玉不愿意让沈馥因此心情不好,所以也就笑着试图遮掩,但沈馥可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人,手指不轻不重在软玉胳膊上一戳,就惹得她龇牙咧嘴,倒抽凉气,看的沈馥面色越发阴郁,冷声喝道:“你还不快说,难道要等到那起子小人害死你,你才肯开口不成?” 沈馥分明动了真火,下嘴也没什么轻柔可言,眸冷似冰,看的软玉心头发颤,待要开口言说,却又不知想到什么,竟抿的唇瓣发白,也不肯吐字,沈馥见此,越发怒火中烧,恼的银牙紧咬,浑身发颤,发上那枚累丝攒珠簪子颤个不停,几近挤出字眼:“好,你不说,松亭芳主!给我去查个清清楚楚!” 此话一说,软玉大骇,匆忙攥紧沈馥衣袖,眼中含泪,殷殷切切,急得眼圈儿红透,颤声道:“好姑娘,倘或你真真为我好,那便莫要劳动芳主两人,我与你说,你可按捺火气不可?” 她这般悲切,沈馥自是心软,心间怒气满盈,却也暂时停下,去听软玉娓娓道来,见沈馥这般姿态,软玉才算稍稍松气,抹泪开口:“与姨娘无关,这事儿说来也是我自己失却分寸,这才让人钻空子……” 软玉不说犹可,细细说清后,沈馥骤然生出无边怒火,几欲生啖周芸母女皮肉,原来软玉前往正院服侍伺候齐氏,虽是谨小慎微,却身在正院,那沈郁周芸自然知晓软玉深得沈馥喜爱,借此机会便次次为难,先前芳主松亭二人探查软玉难处,亦与沈郁脱不了干系,但凡软玉半分不顺,她母女二人便以齐姨娘腹中胎儿为理由,轻则热茶相烫,重则藤条鞭笞,这才让软玉一身伤痕。 之所以遮掩,软玉也是担忧,虽说这些日子以来,自家姑娘借势令正院吃亏不少,但终究是借势,莫说整个沈家,就是一个藏珠院里头,都还不甚干净,倘若自己姑娘为自己跟正院对上,岂不是以卵击石?虽未必有性命之虞,但一旦有事,日后想要再做什么,可就困难太多,她不愿意自己姑娘因为自己而出什么事情。 沈馥自然知晓软玉心意,但心头震怒难消,葱指骤然攥紧桌角,碾的指尖发白,沉眉敛目,杀意蓬勃难耐,几个丫鬟惊得心惊肉跳,几乎就要开口劝说,然而正在此时,沈馥却骤然平静下来,收起捏到疼痛的手,云淡风轻般开口吩咐道:“这件事日后再说,去安排午饭,将泉哥儿接过来,这几天你们都悠着点,齐姨娘腹中那块肉怕是没这么容易生下来,你们别磕磕碰碰的,咱们惹不起,就躲一躲。” 见沈馥这般平静,三人都不由自主松气,尤其是软玉,心头大石降落,三个人对视一眼,纷纷出门忙碌安排不提,留下沈馥一人留在房中,正午的太阳挪移,光影斑驳打在沈馥脸上,虽是午时,却显得有几分阴寒气息。 那日过后,沈家难得一见的风平浪静,沈馥安安稳稳管着齐姨娘衣裳进出,又颇有耐心演了演小姑娘家初管内务手忙脚乱的姿态糊弄沈老夫人,而沈老夫人跟齐姨娘也涟涟好转,至于周芸口中的、家庙的犯人,据说也已经在京兆尹的拷问之下松口,软玉留在藏珠院养伤不提,兜兜转转的,时间就到了初七,人说过了初七不是年,选秀一事,也开始提上议程。 但有些人并没有打算让沈馥安安静静过完这个年,初七这天早晨,沈馥还迷糊着在被褥里头汲取最后一点点温暖,齐姨娘流产的动静就飘到藏珠院来,外头晨星犹存,就有家丁执火,将藏珠院的门板拍的砰砰作响:“大姑娘!齐姨娘流产,阿郎夫人请您去正院!大姑娘!” 动静颇为凄厉,松亭芳主两人轮值守夜,登时就知不对,连忙入屋去找沈馥,软玉却已经伺候着沈馥起床更衣,沈馥这会儿刚刚睡醒,有些睡眼惺忪,但视线触及门外鲜明火光时,却骤然清醒,心头更是警铃大作,唇瓣稍抿,片刻后开口吩咐:“芳主,你去通知舅舅他们来一趟,松亭,你跟我去正院,软玉留下,倘若我出事,你替我,通知那位吧。” 沈馥不是蠢货,先前周芸一环套一环,让她明知而无法反手,如今这个关头齐姨娘又出事,自然是要落在她身上的,只是周芸如果这样就想打倒她,也还是想的太简单! 一时间,沈馥眼里点燃野火,她领着松亭,向正院的未知处缓缓而去,而芳主的身影隐藏消失在黑暗里,软玉则是满脸担心,半点不敢怠慢,匆忙去合欢树上悬挂布条,自己姑娘竟然选择向那位求援,想来凶多吉少,她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尽快处理,才有可能让姑娘成功脱身才是。 “齐姨娘如何?” 出乎沈馥意料之外的是,她到正院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什么当场抓下问罪的事情,反而显得颇为诡异的平静,沈琛只是着急,连沈老夫人跟周芸都没有急着给她扣帽子,但令沈馥心头隐约不安的,是携宁的态度。 第三十七章 清查 沈馥心头沉郁,却没急着开口,好半晌,齐姨娘那扇从后隐隐约约透出血腥气的房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杨大夫手上沾血,满脸严肃,看着并不像有喜讯的样子,甚至指尖残存些许鲜血,更是看的沈老夫人心惊肉跳,而沈琛见此情景,也是心头发紧,试探着开口:“大夫……” 但沈琛不过刚刚吐出大夫两个字,杨大夫就先打断他言辞,向一旁药童拿来湿热布巾擦拭手掌,冷声道:“是对龙凤胎,没是没了,但那女子身体好,日后还能再怀,这些日子好好照顾照顾吧,老夫先行告辞。” 语毕,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夫,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直接带着一众随从出门离开,徒留沈琛面色难堪立在厅中,沈老夫人闻言更是头脑发昏,径直向后踉跄,眼见着就要摔倒,好在携宁点绛两母女及时搀扶,否则这位老夫人便要倒在地上,但此刻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嘴唇颤抖着:“去给我查!谁这么狠的心,要害我沈家子孙!” 这声动静满是恼怒,周芸唇角稍稍勾起,上前挤开携宁,温和替沈老夫人顺气,眉眼温和,又带着些许危险,在沈馥看来,像是暗中窥伺的毒蛇,只听她温柔道:“母亲莫急,我方才就已经打发叠翠进屋去问,京兆尹审问那犯人,想来初八就会有结果,咱们家的事,他们不至于怠慢。” 话音刚落,房间里头就传来齐姨娘凄厉里带着悲苦的质问声,令沈馥脸色大变:“大姑娘!我不过是孕中脾气不好,责打软玉那婢子几回,你何至于不放过我腹中胎儿,那可是你的弟弟妹妹啊!” 此话一出,沈老夫人脸色立马变得恶毒起来,只因为当初沈馥曾经对她说的那些话,虽然当时她的确相信沈馥,但,如今齐姨娘真的出事,沈馥就是她首先怀疑的对象,沈馥张口想要辩解,偏偏这个时候,周芸的得意丫鬟,叠翠,又捏着齐姨娘衣服上一片带血布料出来,颇为得意的斜睨沈馥:“齐姨娘托婢子将这块布料带出来,说是藏珠院给的东西,她就是穿上后才不舒服,希望阿郎娘子能彻查一二。” “给我查!” 沈琛骤然暴怒,额上青筋尽数暴起,哪里还有平日自己努力维持的文人雅士模样?这副姿态更是看的携宁心惊肉跳,沈馥咬紧下唇,试图辩解:“这料子送到正院多日,并不只有女儿碰过,还望父亲跟齐姨娘不要做糊涂事才好,更何况送布料的丫鬟是红蕊,前些日子刚被女儿打发去曾嬷嬷处,倘若怀恨在心,故意陷害,也未可知。” 直到这个时候,沈馥才庆幸自己提早将红蕊提拔起来,今日有所用处,她并不觉得用红蕊顶锅有什么错处,这世道就是这样,恶人自有恶人磨,红蕊本非善类,但周芸此刻,唇角却浮现几分得意笑容,凑前伏耳在沈琛耳畔低声道:“如今府中可就泉哥儿一个男孩,大姑娘为泉哥儿做出什么糊涂事也是有可能的,还是体谅体谅吧,毕竟齐氏不过是个姨娘。” 这番暗中添油加醋的话并没有被沈馥听见,此刻冬日天寒,她跪在地上,松亭颇为心疼,上前想要给沈馥垫个软垫,免得自家姑娘冻伤,谁曾想,这副心疼沈馥的作态落在认定沈馥伤害沈家子嗣的沈老夫人眼里,就成了天大的罪孽。 不过一个眼神,重峦那张,古板、时常板着,有些像男人的脸上,就浮现出恶毒笑意,她的棉鞋踩在雪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动静,松亭恍若未闻,只认真低头帮沈馥处理着,而沈馥的视线被松亭挡住,没能看见拿着平日里,用来拨火炭的烧火棍的重峦。 鲜红血液从松亭额角蜿蜒流淌,沈馥瞳孔骤缩,猛然抬头,才看见重峦高高抬起的手里,带血的烧火棍,一声,那根黑乎乎的棍子带着破风声再次砸下,沈馥来不及推开松亭,情急之下,只能搂着松亭脖颈,用脊背替她挡下。 虽是冬日,但重峦本就力气大,抡圆的这一下,打的沈馥心口发闷,眼前更是阵阵发黑,乃至口中逐渐弥漫血腥气,正在这个时候,宋肇却披风戴雪,匆忙赶来,看见他当成眼珠子般看重的沈馥这般凄惨,登时目眦欲裂,上前就是一脚狠狠踹在沈琛小腹处,将他踢倒在台阶,又扶起沈馥,口中犹恨:“当初行云下嫁,你应允不纳妾,不过几年就收娼妇入门,我当初也曾这般对你,如今行云去世,你倒欺负藏珠!怎么,欺负我长宁宋家如今无人?” 他这番话说的急,分明动真火,平日里沈琛早就低头,偏偏今天沈琛觉得自己有理有据,立马就要顶嘴,但宋肇是习武过的,这一脚踹的实在,他张口竟“哇”的一下吐出一口血,泼洒在雪地上,还冒着热气,看的沈老夫人心疼不已,上前查看,一时昏头,指责道:“你宋家势大欺人,平日里也就罢了,如今这小蹄子害我沈家子嗣,我们难道还收拾不得?你莫要仗着官位,就行杀人放火之事!” “我就是杀他又如何,你们有本事就去告告御状,看圣裁之下,到底是谁有道理,老虔婆,你口口声声说我家藏珠害你沈家子嗣,本官问你,人证何在,物证何在?我朝律法,污蔑官家子弟,按、律、当、诛。” 宋肇给气的狠,这么多年的养气功夫霎时烟消云散,又变回当年那个京都里出名牙尖嘴利,姑娘家都能气死的宋家郎君,又挟带官威,风雷之势砸在沈家众人脸上,气的沈琛牙齿咬紧,咯咯作响,周芸却难得一见平静至极,上前道个万福:“宋大人好大的官威,如今物证人证的确没有,但敢问宋大人,倘若人证物证俱在,又当如何?” “不如何,本官护短,公报私仇,如何?更何况藏珠身为嫡女,依律法,庶出子女在她面前等同奴仆,怎么,宋家规矩这样大?处理几个有错奴仆也要让主子偿命不成?” 周芸霎时噎住,这时候,早就被她通知的府医可算姗姗来迟,周芸这才稍稍松气,先将沈琛扶起,想要让府医医治,沈琛却赤红双眼,嘶哑声音开口:“不用管我,先去查查,齐姨娘那块布料,到底有什么东西!今日我定是要查清楚的!” 这府医脾气倔,偏不听沈琛言语,兀自拽来沈琛手腕探脉,确定没什么性命之虞后,才冷冷松开,上前打开药箱,极为细致戴上手套,捻起那块沾血布料,置于鼻尖轻嗅,却骤然脸色大变,似是不敢相信,又摸出瓷瓶,将瓶中液体滴在布料上头,只见原本鲜亮的衣料上,瞬间弥漫开不祥的沉沉蓝色,府医这才算做完,转身向着沈琛抱拳行礼道:“齐姨娘衣料上头有颇重的红花,但依小人看来,这红花似是刚下不久,否则的话,应当在下药当日就流产才对,如今的份量,经过几日弥散还有这样重,倘若当日就下,想来应该当场流产。” 周芸听见府医前半句话兀自欣喜不已,本以为府医能帮自己坐实沈馥害人事实,偏偏后半句,又无形替沈馥洗清部分嫌疑,这会儿沈琛正在气头上,倘若是平时,早就对沈馥下手,但,如今宋肇护着沈馥,他就算想对沈馥发火,也无可奈何,而沈馥闻言,倒对这位年轻府医高看一眼,这会儿松亭受伤,她不由得开口相求:“赵先生,我这婢子受伤,您是否能帮着看看?” 那年轻府医清冷脸上此刻才出现人应该有的诧异神情,他的视线从沈琛脸上挪开,最后落在松亭满是血迹的额头,还有沈馥唇角若隐若现那点血迹上,脸上浮现出颇为古怪的笑容:“大姑娘倒是良善,千金之躯,替一个丫鬟挡,这般善良的人,倘若能对幼子下手,我是万万不信的。” 这番话把个周芸气的仰倒,她心中暗恨,算计着等此间事平,就将这个半点眼力见的府医除名,免得碍事,而沈馥闻言也是微微发怔,旋即唇边笑容苦涩,也不言语,只扶着松亭慢慢行走过去,而正在这个时候,齐姨娘尖刻,几近绝望的声音又从外头传来:“阿郎,娘子,千万要替妾身做主!那软玉身上的伤痕可就是最好的证据,千万为妾身做主啊!” 这声音极为怨毒,在冬天听来就越发令人毛骨悚然,周芸脸上带着奇怪微笑,凝视沈馥,而之前一直装柱子的沈郁,也在此时开口,却不肯撄宋肇锋芒,只看似公允道:“如今松亭姑娘也受伤,大姐姐这样看重,想来也是极为心疼软玉的,齐姨娘所言,不可不信,但宋大人说的也对,姐姐是嫡女,打杀了一个庶出,还没落地的孩子,的确不算什么,只能说,姐姐做事果断罢了。” 沈馥不打算理她,兀自带着松亭,领着府医一同往藏珠院去,想要替松亭裹伤,沈琛看此情景,心头恼怒,想要上前阻挠,但宋肇却挺身而出,拦截沈琛,一句话差点没气死一群人。 “本官今晚,留宿沈家。” 第三十八章 千钧一发 等到沈馥把松亭扶回藏珠院的时候,只有芳主出门迎接,软玉却是不见人影,只有合欢树枝上的布条在风中轻轻飘荡,这会儿日头已经从天边缓慢的露出暖光,然后逐渐烧红云彩,攀爬着,要降临人间,但暖融光华融不开沈馥心头寒冰,她呵出口白气,沉默而无言的,回到自己房间独自面壁。 沈家这边动静方平,京兆尹那边,阴森,寒冷的地牢里,却产生新的动静,靴子踩在地面的声音,缓慢而平,牢房中偶尔有老鼠吱呀动静,显得越发可怖,油灯的光焰摇晃,蔺赦跟软玉的脸在光影下隐约,两个人都没有表情,只是缓慢的走到一处牢房,蔺赦亲自打开房门,低声道:“这就是明日会诬告你家姑娘的人,你如何做?” 蔺赦视线冷凝,没有多说什么,他深知,这个名叫软玉的丫鬟是那姑娘的命门,或者说,只要对她好,都能成为她的命门,但软玉不同,她太过心软,容易成为压死藏珠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不能一辈子护着她,只能以这般姿态强硬的,替她尽可能弥补,抹杀可能伤害到她的东西,譬如软玉的软弱。 软玉的视线落在那男子身上,看他满身血痕,分明是用过刑的,却无端觉得,眼前这男子,身形好生熟悉,但就在这个时候,沈馥当日遭受家法的情景却骤然出现,逼得她心头发疼,平日里连对一群小丫鬟们说重话都不舍得的软玉,此刻满脸狠倔,素来捻针绣花的手此刻毫不颤抖的握紧金簪,狠狠向那人脖颈扎下,却在看见对方长相的瞬间停手。 “怎么是你……” 天色渐亮,软玉也在这个时候面色苍白的回到藏珠院,而松亭因为头部受到重创的原因昏迷不醒,沈馥没有询问软玉去做什么,而是安静的坐在桌前练字,簪花小楷一个个落在纸上,显得颇为娟秀,而藏珠院外头早就被沈琛派来家丁看管,整个沈家,都弥漫着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阿郎,京兆尹已经把人送过来了,就在门口跪着,等着您发落,但证词却没能拿到手,他说要亲口跟您说。” 沈清立在沈琛身边俯身低声说到,沈琛一夜没睡,眼下乌青浓重,身边屋子里头还传来齐姨娘呜呜咽咽的声音,令他越发心烦意乱,偏偏宋肇还没回宋家,在他看来本来很好解决的事情现在就不得不走明路,这让他颇为烦躁,毕竟这么多年,甩锅给沈馥已经成为习惯,如今要正大光明的清查,还是令他颇为不习惯的。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毕竟宋肇倘若真的因此抓到什么把柄,御书房走一趟,他就有可能因此仕途失意,容不得他不重视,想到这里,沈琛眉头紧紧皱起,抬手吩咐道:“你去把人弄进来,然后通知大姑娘,宋大人来这里一同审,再去将老夫人,齐姨娘,夫人一同请来。” 沈清闻言,躬身接下吩咐,毫不怠慢的往藏珠院去,沈琛掩唇轻咳几声,有些得意,他就不信,当众审人,宋肇还有什么理由为难他。 在藏珠院里头,沈馥手腕平稳,字迹颇为清晰,这会儿外头突然下雨,挂在合欢树上的布条给彻底打湿,沁出深色,显得颇为碍眼,沈馥抬眼去看的时候,只觉得心头沉闷,正在此时,沈清温和有礼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让沈馥手腕一抖,纸上洇开一大片墨痕,十分突兀:“大姑娘,京兆尹那里的犯人已经被押到府上,阿郎让我过来请您过去看看,当面对质。” 沈馥闻言,将手中毛笔搁在一边,缓慢起身,她没怎么睡,精神显得不是太好,但仍旧端庄,推门时,软玉已经备好大氅汤婆子等东西立在门口,沈馥看见,不由得稍稍发怔,软玉却没说话,只体贴的替她系好大氅,又塞上汤婆子,撑着伞,跟着沈馥,两主仆缓慢而坚定的向正院走去。 “见过父亲、母亲,祖母,舅舅。” 正院里头,沈琛周芸已经高坐等候,齐姨娘因为刚刚小产过的原因,脸色颇为苍白,整个人的脸色都十分不对劲,更是用一种怨毒的眼神死死盯着沈馥,沈老夫人自然将携宁点绛也带过来,点绛早就听说沈家这几天出的事情,此刻带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看着沈馥,她身为携宁的养女,年年来往沈家,当然也知道沈家后宅不平静,自然对于齐姨娘突然流产的事情看的有几分清楚,只是她总想着,倘若沈馥出什么事,她就有机会夺走某些东西。 而沈郁却难得一见的平静,眼观鼻鼻观心,淑女姿态喝着茶,半点目光都不给沈馥,宋肇则对沈馥投以安慰的眼神,沈馥长长吐出口浊气,上前坐在宋肇身边,温香则是紧张不已的看着门口,手中手帕被她攥的变形,而沈琛脸色阴郁,手指轻敲桌面,开口:“去把那贼人带上来!” 实际上早就有家丁把人压在门口,就等着沈琛这么说而已,沈琛此刻开口,那人立马就踉跄着被推进正厅,跪在地上,身上的血腥气格外浓郁,齐姨娘刚刚流产,此刻嗅到这个味道,登时反胃要吐,一旁的叠翠连忙上前伺候,齐姨娘没吃什么东西,只能吐出点酸水,但是叠翠亲自伺候这个细节,还是没能错过沈馥的眼睛,她眼睫轻颤,佯装无意:“叠翠姐姐什么时候变成齐姨娘的丫鬟来着?” 周芸闻言,撇茶沫的动作稍稍停顿,片刻后重新开口:“我打发去的,毕竟齐姨娘初来乍到,可怜的很,叠翠虽然比不上软玉细致,但也是个玲珑心肝。” 她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沈馥心知周芸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个性,自然不会相信周芸有这般好心,但既然周芸这样说了,她也就应付应付相信,心里却认定齐姨娘跟周芸,私下定有勾结。 既然动了这个疑心,沈馥就免不了要开始猜测周芸齐姨娘的交易,但在她看来,齐姨娘好像没有什么能让周芸惦记的事情,而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跪在堂下的人却突然抬头,沈馥视线落在他脸上的瞬间不由得倒抽凉气。 这位青年虽然脸上血迹斑斑,更有累累伤痕,但分明就是那天她跟软玉看见的,跟温香私下相会的韩姓男子,此刻他面色死板,目光混浊,当视线落在温香身上的时候,才骤然爆发出精光,而此刻沈馥暗道不妙,想要开口阻止的时候,他却提前一步:“小人韩明,先前曾跟随齐姨娘,老夫人一起去家庙,大姑娘因此安排小人暗中谋害两位,还请阿郎责罚,此事全因小人猪油蒙心,与软玉无关。” 他一开口,就将沈馥拖下水,甚至连累软玉,沈馥不由得瞳孔缩紧,瞬间想到那天软玉弄丢的香囊,心头像是被无形手掌攥紧,她惊怒回头去看软玉,而宋肇此刻也不由皱眉,失望的目光落在软玉身上,软玉微微抿紧唇瓣,不说话,沈馥含怒开口:“你莫要血口喷人,我院中软玉何曾与你私相授受?” 她虽知道如今这韩明敢扯软玉下水,定然有所倚仗但她不死心,或者说,哪怕是自己出事,也不愿意让软玉名声有所损伤,而软玉看见她这般,心头拧紧,视线也落在韩明身上,想到牢狱里头的一幕幕,心头越发疼痛,韩明却好似没有察觉一样,忍着疼伸手去怀中,摸出一枚沾着血迹的香囊,恭恭敬敬双手捧高:“阿郎请看,这就是软玉贴身物件,倘若没情分,小人这种人,怎么能拿到手呢?还望阿郎明察。” 沈琛一个眼神丢给沈清,沈清稍稍颔首,上前接过那枚香囊,递给身为软玉嫡亲妹子的温香,软玉隐约带着期冀的视线落在温香身上,温香明知这枚香囊的来历,却无视软玉目光,暗中想到:“姐姐,为了我跟韩郎,就请你死一死吧。” 她佯装认真的将那东西拆开,翻来覆去的检查过几回,一句话将软玉打入地狱,没有犹豫,唇瓣微微分开:“回阿郎,这就是奴婢姐姐的手艺,我记得很清楚。” 软玉的心骤然跌进深渊,她脸色惨白,扯出个笑容,看的温香心头大动,有些不忍,但如今要她改口,却是不可能的事情,只别开头不去看软玉,沈琛却打算借题发挥,看见自己女儿贴身婢女出这种事,他心头反而快意,带着稍稍得意的笑容看向宋肇:“大舅哥,软玉这丫头行这种丑事,想来藏珠管人也有些过错,再说,如今也坐实齐氏的事情跟她有关,如何?” 宋肇有些不忍的看着软玉,以他的心性,这时候对软玉已有杀心,但他知道沈馥向来重情义,断然做不出弃车保帅的事情,嘴唇反复张合,最后也只能长叹,但令在场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软玉经此事,竟有几分无悲无喜,只是起身,向沈馥,沈琛一众主子认认真真,结结实实的叩头,朱唇轻启,像是无数次帮沈馥辩解那样,轻柔开口。 “奴婢,愿以性命替大姑娘澄清,此事与大姑娘无关!” 第三十九章关入祠堂 话音刚落,软玉就毅然决然一头撞上厅中柱子,正是冬日,艳红鲜血从柱子上蜿蜒流下,看的众人心惊肉跳,沈馥骤然呆怔,上辈子的记忆此刻如潮涌来,让她头疼欲裂,看向周芸温香的视线更是像要吃人,周芸怡然不惧,温香却害怕不已,她深知自己姐姐在大姑娘心里的地位,如今算是她亲自逼死大姑娘,自然知道大姑娘对自己的仇恨,但她转念一想,又觉得大姑娘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不可能再蹦哒,所以也就松口气。 “舅舅,帮我救软玉。” 沈馥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开口向宋肇请求,宋肇重重叹气上前亲自将软玉扶起,直到这个时候,他仍旧想将沈馥带走,避免被这沈家众人祸害,但沈琛难得有机会能打击宋肇,又怎么会轻易放过:“宋大人,软玉这个丫鬟您要留,我不说什么,但藏珠是我沈家女儿,家务事,宋家人还是不要多管吧。” 宋肇闻言,含怒转头,眼中满是怒火,但沈琛半点不怕,原先没什么底气这般打脸宋肇,如今可是理直气壮,他还就不信,自诩君子的宋肇真能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下手!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但宋肇极为心疼沈馥,这个时候更是不愿撇下她,只见宋肇不顾沈琛,径直上前就要将沈馥扶起带走,然而沈馥却不愿意让疼爱自己的舅舅为难,她稍稍用力,挣开宋肇用来搀扶她的手,又俯首向宋肇道:“舅舅,我不会有事,您替我照顾好软玉。” 沈馥这般姿态,让宋肇想起当年旧事,想要强行带走沈馥的手僵直在原地,他长长叹气,没再说什么,而是选择尊重沈馥,将软玉带走,临走时仍不忘警告沈琛:“倘或藏珠有事,你沈家与我宋家,再无瓜葛。” 这话听得沈琛脸色大变,咬牙切齿看向宋肇远去的背影,却恨得无可奈何,视线重新落在沈馥身上,冷声道:“来人,给我把大姑娘关进祠堂,等什么时候齐姨娘身子好,什么时候再把她放出来!” 惩罚有些重,谁都知道沈馥娘胎里带出来不足,从小体寒,冬天更是严重,祠堂是沈家少数几个没有地龙的地方,又近临靠水,最是森冷阴寒,齐姨娘刚小产,虽不需要坐正儿八经的月子,却还得坐个小月子,这般十几二十天的,沈馥身子弱,不说丢命,却也得狠狠的伤着元气,但沈琛没有考虑过这桩事,在他看来,只要满足自己的威严跟对沈家的掌控就可以,他不喜欢有人压在头上的感觉。 沈馥没有反抗的被丫鬟带入祠堂,周芸跟在她后头,冬雨已经停歇,乌云逐渐消散,沈家的祠堂通体墨黑,显得颇为瘆人,那些丫鬟本就是墙头草,如今沈馥式微,推搡动作就格外重,还没进门,隔着门槛,这两个送沈馥过来的丫鬟就骤然把人推进门后,门槛将沈馥绊倒,她的手掌狠狠蹭过青石地面,疼痛钻心,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逆着光抬头去看周芸,光线不算刺眼,周芸脸上轻微、忍耐的得意被她尽收眼底。 “大姑娘,您稍等,芳主松亭那两个小妮子过会儿就过来伺候您,人说虎毒不食子,阿郎也不至于真的要逼死你。” 周芸假惺惺用帕子掖过眼角,想着这张她精心织就的网终于将沈馥扑杀,微微得意起来,外头有冬日来不及躲避的蝶,从积雪花枝坠落,冻僵的东西见不得来年的春,就算没摔死,奄奄一息,又怎能苟延残喘,乃至重新振翅呢? “姑娘……” 松亭芳主匆匆来到祠堂时,月上柳梢头,铜锁悬在门上,冷光森森,祠堂前那片湖泛着寒凉,松亭额上裹伤,芳主更是捧着汤婆子,想给沈馥送进里头,稍稍暖身,但锁扣木门,只能堪堪看见沈馥苍白面颊,再多的,却什么都做不得,芳主悲从中来,低声呼唤。 身子早就有些冻僵的沈馥这才醒转,先前蹭破的手指微微动弹,她口中呵出白气:“从窗户进来,正院那位还没胆子直接把我弄死。” 她语调仍旧平稳着,因身体带来的虚弱却怎么也遮掩不住,芳主心头大怮,领着松亭翻窗进屋,饶是她们习武多年,也免不得给屋中寒气侵染,念及此害,两人不敢怠慢,匆忙替沈馥穿上雪狐裘,又替她换麂皮的靴,汤婆子有些烫人,却让沈馥脸色好转,透出点红::“不要轻举妄动,白日里你跟松亭在我这轮值,这枚芸草玉佩是齐姨娘给我的,如今看来,她与正院那位定然勾搭在一处,你们暗中查是什么缘故,这枚玉佩留着,不管此事与正院是否有关,屎盆子都给我扣她们头上。” 那枚沾血玉佩被她强行塞进芳主手里,夜深露重,屋中越发森冷,烛火早熄,冷白月光泼在雪狐裘,泛出幽冷白光,芳主松亭虽没法子给沈馥带厚实被褥来,却也伺候着沈馥安眠,身下褥子并不厚实,冷意直入心尖,沈馥嘴唇发白,却无心考虑这些,想到软玉额角血迹,她只觉心中有烈火在烧,松亭芳主早就前去正院打探,并不在身边。 猝不及防的,一床厚实棉被兜头盖脸落在她身上,带着淡淡的百濯香气息,熟悉温暖,沈馥眨眼,泪水打湿鬓发,她没说话,只沉沉发声:“嗯。” “嗯什么?你们主仆当真一个德行。” 立在祠堂里的某人给她气笑,清朗声线含怒,隐约带着点无奈,沈馥窝在被窝里头稍稍卸下钗环,外宿祠堂,她并未更衣,只稍稍探头,认真道:“多谢九皇子赠被之恩,臣女要休息,还请九皇子自便。” 蔺赦本就气她如今处境,又遭此对待,越发心中恼怒,俯身向沈馥,直逼得她瑟瑟后躲不提。 “娘子,先前您说过的,只要将大姑娘推倒,您就帮我留在府中,此话还做不做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祠堂里头沈馥蔺赦之事不提,正院却烛火通明,本该好生休息的齐姨娘此刻惨白着脸,坐在周芸下手处,手指攥的发白,周芸戴兔皮昭君套,正中嵌红宝,好似滴血,犹可窥见当年风韵:“你急什么,这大姑娘还没倒呢,过几日宋家婚约解开,我就向阿郎提这桩事,你先回去养好身子,日后再怀才是正经。” 茶盅里头白气氤氲,玻璃灯光辉煌煌,但齐姨娘放不下心,待要开口,周芸森冷目光投来,又让她收声闭嘴,恭恭敬敬退出门去,而齐姨娘刚走,周芸手中茶盏便重重拍在桌上:“得空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处理干净,当真以为原先肚子里那块肉能让她留下来?” 叠翠立在身后,恭恭敬敬应承,两主仆又私语盏茶时间,才熄灯就寝,而屋顶上头,一片青瓦被松亭小心放回原位,她只觉心跳如擂鼓,惶急不已,匆匆忙忙往祠堂去。 “姑娘…!” 事关重大,松亭半点不敢怠慢,径直撞进祠堂,却意外看见抹黑色身影翻窗而出,自家姑娘满脸不忿,见此情景,松亭有些犹疑,而沈馥这会儿面红心跳,兀自咬唇生嗔,见松亭回来,方觉不对,收敛情绪问道:“如何,打探出什么事没有?” 松亭看沈馥这样,才松口气,她身为宋家出身的暗卫,自然是希望沈馥嫁进宋家的,但她也知晓,主子们的事情,往往难说:“正院那两位是有勾搭,想解开宋家婚约,周氏以让齐姨娘留下来为代价,换齐姨娘合作,但周氏又有杀人念头,想来是想空手套白狼。” 沈馥闻言,冷笑出声,只觉自己当真是犯痴,竟然忘记自己父亲最好清名,姨娘就算产子,也不能在府中久住,齐氏想来是不甘回山中独守空房,这才跟周芸做的交易,周芸也是好算计,这般一石二鸟。 她这样想着,心念一转又想到红蕊,那日布料出事,周芸只盯着她咬,想来红蕊也是另有出处,否则以正院这股心狠手辣的劲头,怎么会放过红蕊。 登时,沈馥心下就有计算,谋划着如何将自己从如今险境救出,而就在这时候,芳主也匆忙回来,身上却带着淡淡血腥气,张口道:“姑娘,那沈清不干净,方才我要离开正院时,却看见沈清进周氏的屋子过夜,我一时心神大乱反被他察觉,动手之下他受了点伤,明日怕是不肯善罢甘休的!” 她呐出这桩大事,饶是沈馥也不由得心神慌乱,上辈子她从不知道周芸私下还有这份动静,这可是大大的红杏出墙,她又想到那天在西厢时望见沈清,灵台骤然清明。 既然沈清跟周芸有这份情谊,那日齐氏又是被他带回来,想来齐氏流产也跟他脱不开干系,但如今只不晓得,齐氏是真舍得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跟周芸同流合污,还是被迫如此。 沈馥不由得皱眉,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敲击青石地面,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动静,好半晌,她才示意芳主松亭两姊妹伏耳来听,小声吩咐:“这几日还是看紧正院,寻个机会去探探齐氏口风,到时候再来回我,这芸草玉佩,也给我丢正院里头。” 第四十章 周芸入宫 周芸自然不知道祠堂里头这番吩咐,她暂时也没什么心思去知道,年后宫中头回召请命妇的旨意就已经落在她手上,往年都是沈老夫人入宫,再不济也请沈馥充数,她说到底出身不好,进宫这桩荣耀是轮不到头上,但今年凑巧,沈馥祠堂禁足,沈老夫人说到底年纪大,经过那样重的伤,人还是懒,没法进宫,沈家也不能没人,自然就轮到她。 一大早,周芸就起床梳洗,连带着沈郁也点妆绾发,花种磨的胭脂口脂细细润泽面颊,脂香粉艳,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沈郁双髻丱发,面容格外娇俏,正是年节,她披身胭脂红鱼目绫的衣裳,琵琶袖口绣彩蝶团花,劈丝飘忽,璎珞璀璨,分外喜人,周芸圆髻簪金雀,雀口衔串米粒红宝,熠熠生辉,两母女相视而笑,经年藏在心中的郁结都吐出般,沈郁妙目含笑:“母亲,今日入宫,咱们着力讨皇后娘娘眼缘,日后好处多,哪怕祠堂那位给放出来,咱们也半点不怕的。” 周芸不答话,叠翠小意进屋,伺候这两位出门,府门口,垂花门残雪未退,下头马车早早候着,檀木小凳上搁置菱纹软枕,供母女踩踏上车,车厢摇摇,里头水晶莲花炉吐出烟气也动摇起来,周芸支着下颔,眉带得意:“你说的是,只是祠堂那位还能不能出来,也是未可知,齐氏我不打算留,索性将这条人命也栽那妮子头上,斩草须除根,她忒会兴风作浪,倘若出祠堂,九皇子,宋家那位,给她用起来,可不是好相与的。” 她提及蔺赦、宋衿两人,无端就搅动沈郁心中春水一池,水波拍岸,却扰出桩桩件件难堪事,车厢里头金合欢的气越发浓,沈郁心烦意乱,柳眉带嗔,鲛绡帕给掷在桌上,她不回这话头,只避开,轻描淡写说起另桩事:“那姓韩的男子,跟温香有几分情,怎么处置?” 周芸听她提及韩明,亦然犯愁,大红丹蔻染的指尖艳色夺目,此刻散乱戳弄车厢软垫,她张口欲言,又顾及温香伺候日久,深知正院私下行事,不可轻易处置,竟有些犯难,沈郁手执香匙,漫不经心填平香灰,眉间阴鸷好似名画墨点,颇为突兀:“跟齐姨娘一道上路吧,免得多生事端。” 她这般心狠手辣,令周芸也心头微跳,待要再言,外头尖锐动静打断,那太监带点余姚口音,又长长拉长尾音,听着颇为怪异:“宫门已到,请诸位命妇下车,乘轿入宫…!” 一阵下车动静后,就是命妇间互相问候,周芸母女平日不被命妇们待见,这时节自然也没什么人管她们,宋夫人远远的隔着人潮望见这两位,眉间因沈馥而带上的忧心更添恼怒,又有命妇贪图长宁街宋家荣华,上前要攀谈:“宋夫人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年中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她本不待见这类女子,但见周芸无人搭理,难免心生恶念,此刻见那命妇满脸恳切,又想到宋肇带回重伤软玉,手中稍稍用力攥紧软帕,眉头稍松,唇角微微牵动,显得颇为勉强:“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那外甥女沈馥,家里不怎么太平,她自幼失怙,我这个做舅母的自然操心,如今沈家当家主母也在,我虽担心,到底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宋夫人生的端庄,此刻眼角微红,隐有泪光,手中帕子小心拭过眼尾,在她身边的命妇都深知她性子要强,如今当众落泪,颇有物伤其类之感,对那胭脂巷里头出来的瘦马续弦,越发看不过眼,毕竟谁家里头没几个瘦马出身的妾室呢。 “皇后娘娘请沈夫人入宫叙话…!” 方才那传旨公公去而复返,将皇后娘娘母亲姊妹送出后,却唤的是周芸,往年惯例,如今该唤宋家夫人入场才是,这般做法,惹得众人纷纷侧目,而周芸呢? 她母女二人自入宫来皆屏息敛声,不敢多言语,宫中不比长公主府上,皇宫禁地,天家所在,倘或行差踏错,皆是灭顶之灾,而当召声落下时,两母女纷纷抬头,看见那掌事太监手执麈尾,无须乃至过分白净的脸上包含和善亲近笑意,好似看出两人心境,他复开口道:“二位,快随咱家来,莫要让皇后娘娘等才好。” 这一语惊醒梦中人,周芸眼里星星点点燃起期冀与得意,她回首,广袖随着动作画出一道飞扬圆弧,衣料摩挲声作响,却没人说什么,隔着人潮,她跟宋夫人对视,微微起唇,无言开口:“宋夫人,我家大姑娘轮不到你救。” 鲜明至极的耀武扬威,宋夫人却不恼,悠哉望周芸远去背影,方才还想讨好她的那命妇不知何时融进人群,再看不见,她那对卧蚕眉此刻彻底舒展,菩萨目也微微敛合,竟唤丫鬟搬来绣敦,当众坐在阶下,她深知今日,皇后的召见会来的很迟很迟,那椿跟自己小姑子息息相关的经年往事,今日好不容易给皇后抓着机会报复一二,怎么会不好好为难为难呢。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周芸伏在皇后面前,长信宫中,自嫁进沈家来,头回诚心诚意行大礼,皇后高髻凤冠,杏黄蜀锦团花纹袍,金丝银线绣凤,此刻拢个鹅黄丝绣金锦套的汤婆子,丹蔻鲜红,修颈玉面,却威严有余,温婉不足,她凤眼冷淡,却又朱唇带笑,审视着跪在自己面前这对母女:“本宫对这几日沈家之事有所耳闻,沈大人身为朝中栋梁却后宅不宁,沈夫人,你可知罪?” 她不令周芸母女起身,偏要这位瘦马出身,却得为正室的女子跪着听训,先时言辞春风化雨,温柔可亲,提及后宅,却骤降雷霆,知罪二字更似重锤,砸碎周芸几分计算,唯剩安分二字。 虽是隆冬,但周芸额上细汗密布,只觉难耐,她悄然攥紧掌心,拉回心神,心中计较的快,两道黛青柳眉平和垂低,显出温驯味道,那双狐狸眼此刻半合,倒也纯良:“臣妾知罪,只是院中人难管,臣妾出身不好,难免束手束脚。” 知罪倒也知罪,却不肯轻易应承甚么,态度圆滑,姜后心下冷笑,洞察周芸不见兔子不撒鹰本性,却不急点破,葱指点上桌面,随手将汤婆子递给一侧宫婢,笑道:“沈夫人如今身为命妇,说什么出身?这位是沈二娘子吧,倒也俏丽,如今小四府中空着,待会儿留下见见面。” 她凭空给周芸沈郁画个大饼,沈郁却心头发苦,她自然愿意嫁进皇宫,却惦记着九皇子府中位置,谁不晓得九皇子生母左贵妃是皇上心尖人,皇后空有名分却不得圣恩,再加上北疆王一派立在九皇子身后,说什么,四皇子也是比不得。 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况周芸不信这些,她自己吃够出身不好的苦头,自然对蔺殊这位正宫所出高看不少,此刻虽知皇后不过是画饼,也心头雀跃,眼帘稍稍抬起觑自己女儿,指尖捻着帕子,屈膝行礼,衣上孔雀振翅欲舞:“娘娘厚爱,臣妾不敢辞,如此重恩,若娘娘发话,臣妾必定尽力而为。” 这就算应承下皇后先前为难,却仍不肯捅破窗户纸,周芸深知宫中隔墙有耳,其间罅隙深可吞人,自然不愿自己先交出把柄,原先在青楼里头勾心斗角,凭的就是这份谨小慎微,如今自然没有忘,姜后见她如此行事,反收几分轻视,唤来婢子赐座,开口道:“这话说的委屈,宋家素来势大,朝堂上男子们的事是陛下管,但这女人之间要如何,本宫还是说的上话,今日动劳沈夫人你,是说说沈、宋两家婚约,早日解开。” 此刻姜后身后屏风却骤然有珠玉细声,惹得周芸沈郁侧首去看,却又毫无人影,偏不好开口相问,只得入座,周芸惴惴不安,臀只挨凳三分,不肯多坐,沈郁更是持晚辈礼节,伺候在周芸身边,姜后见此,心下认定这对母女可做棋子,周芸却好似不知,直到婢子奉上热茶,她用过后开口,才令姜后心下警醒:“娘娘有旨,不敢不从,但宋家势大,更遑论当日宫中亦曾来人,倘或事后有仇,臣妾母女二人,可未必受的住。” 她说的是当日蔺殊前往沈家送礼,这桩事姜后并非不知,但她所出皇子尽数早夭,如今膝下儿郎唯有蔺殊,难免珍视,自然不以为蔺殊送礼有什么不妥,闻言更是不放心上,言辞安抚道:“此事莫要多心多虑,本宫自有决断,但宋家势大,年后宫中选秀,份额早定,宋家十取六七,颇为霸道,婚约若解,沈家藏珠蒙尘,到时展贝生辉。” 此言颇有自信,姜后又恃身份尊贵,凤眼含威,周芸不语,垂首抿茶,指尖摩挲茶盏,暗中计较,又望沈郁,往日诸多难处涌现,勾她出身之感,遂定心决意,攀凤羽翼,替沈郁改动出身缺憾,从而施施然开口,温和道:“娘娘远虑,臣妾自觉弗如,还请娘娘宽心高坐,臣妾定不负今日所托,宋家婚约,不日即解。” 第四十一章 风起于萍末 姜后闻言心下安定,又同周芸寒暄几句,就打发婢子去库房取物,那宫女捧来个铺锦木盘,上头宝光盈然,如水将泄,周芸起身去看时,但见内里美玉镶珠,颗颗圆润,是品相极佳的南珠,鸟雀之属,皆以南珠点睛,颇为华美,她骤然想到当日沈馥所得,长公主所赠头面,眼前这副,有过之而无不及,姜后葱白手指拂过,含笑开口:“这副东西是本宫当年入宫时最喜欢的,如今年纪大,这套又鲜亮,不适合再用,横竖留在库中都得留灰,便给展贝用吧,可不仅仅是淑宁有头面。” 她面色平和温柔,饶是沈郁心仪蔺赦,也难免心动,姜后见她起意,眼中得色瞬息闪过,又跟周芸寒暄片刻后,将两人打发,而两母女刚出门,蔺殊就从屏风后转出,姜后满面温和,蔺殊却面色不佳,径直捡个座位坐下,早有宫婢烹茶来奉,他剑眉拧起,挥手让婢子退下,才开口:“沈家二姑娘出身如何,母后难道不清楚?” 蔺殊开口就点出沈郁出身问题,姜后手中握着茶盏,柔荑稍稍用力旋转,垂眼看茶汤在杯中泛起涟漪,片刻后才端杯饮茶,含笑开口,发上东珠轻晃,映着眼中笑意:“自然是清楚,但出身不高,才好用,母后知道你惦记沈藏珠,宋家的势力自然是好用,只是不解开婚约,你如何才能上手?” 姜后啜饮温热茶汤,点脂双唇微分,抿进碧绿茶水,再抬眼,两母子相视而笑,宫外用地龙温养着的水缸中,青萍微动,时有风起,却不知风往何处,吹倒何人。 沈家祠堂,沈馥同松亭芳主于蒲团上清心定念,日头正好,叩门声骤然响起,先缓后急,连成片急促音浪,其中织进红蕊声响:“大姑娘,大姑娘,快开门,婢子有急事相告,还望姑娘见我…!” 祠堂三人对视,芳主先去,木门稍稍开缝,于缝隙中窥见红蕊容颜,平日里拈黛抹脂的妖冶面容此刻脂粉未施,焦急而诚恳,芳主却心冷如铁,不肯轻易放人,沉眉敛目,正色相问:“姑娘如今禁足,不可轻易见人,你有甚么事?” 这红蕊平日也高傲惯,今日却凄然慌张,鬓发散落也顾不得,兀自哀哀,手掌攥着门板缝隙就想入内。好在芳主习武,力气不小,倒也未曾让她得逞,她见如此,噗通就跪,砰砰给芳主磕起头来,额上很快青紫浮现,看着颇为可怜,芳主回头看向沈馥,启唇欲言,沈馥却不为所动,跪在枯黄蒲团上叩首,平静道:“让她隔着门说,如今不是普通时候,经不起再出事。” 芳主将沈馥言语尽数跟红蕊说出,红蕊登时落泪,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楚楚可怜,却仍旧记着当初被沈馥收拾的事,不敢再闹,从袖中摸出那枚沈馥送给齐姨娘的同心簪,递给芳主,颤声开嗓:“我与齐姨娘是割头姊妹,虽知她糊涂行事对不住姑娘,但如今正院要卸磨杀驴,她求我来找姑娘,好歹再帮她一帮。” 红蕊说完,生怕给沈馥惹麻烦,竟也不再多留,提裙踩履匆忙离去,芳主不敢怠慢,又看四下无人,轻叹出声掩好门扉,又示意松亭前去守着,这才跪在沈馥身边,小心询问:“姑娘,这枚同心簪如何处置?” 沈馥合眼,闻言不睁,只俯首再拜,因禁足缘故,她未曾束起青丝,此刻长发垂落遮掩面容,冷淡音调从口中传出:“帮自然是要帮,但齐氏白眼狼,喂不熟,倒也没必要出大力气,入夜时你替我传信,要她助我,倘若她照做,就辛苦你跟松亭多多看顾。她倘若暗中通知正院那位,那就没必要伸手,切记不可以身犯险。” 芳主依言应承,自去找松亭商议不提。 此时周芸携沈郁恰巧回府,齐姨娘虽求红蕊往祠堂求助,明面上却仍要佯装不知周芸算计,领着正院分派给她那些丫鬟婆子,打扮的极素净,立在垂花门下等候迎接,周芸正因姜后赏识而欢喜,下车时又见齐姨娘身穿菊绿雀纹窄褃袄,系条豆绿裙子,首饰钗环不多,又皆是银器,颇为清新简朴,倒对齐氏看顺眼不少,下车时又勉励宽慰她几句,便领着沈郁往屋中走,待两人离开,红蕊才从阴暗出窜出,伏耳去齐姨娘身边,面色带喜道:“姐姐,大姑娘将同心簪收下了…!” 那齐氏正流产过,身子虚,强撑前来迎接周芸已是勉强,又听红蕊这般,心下笃定是喜,不免松气,再撑不住,杏眼一阖,径直昏厥过去,惊的红蕊去扶,又连声唤人,匆忙回屋不提。 齐氏虽说流产,没了肚子里那块肉扶持,府中人不大看得上,但沈琛怜香惜玉,待她却还有几分好,听闻齐氏昏厥,沈琛下朝便赶去正院宽慰,此时齐氏方醒,面色惨白,那张颇有江南女子秀气的脸蛋显得楚楚可怜,沈琛只当她是心痛骨肉之死,好声宽慰道:“你莫要伤心,虽说藏珠是我沈家长女,但行如此恶事,定要受些许惩戒才是。” 说到沈馥时,沈琛竟有些切齿之态,于齐氏看来,只觉心头惶惶:这般连自己亲生骨肉都不爱重的男子,对她一介妾室,又能有几分真情?思及此事,齐氏只觉这沈家好似龙潭虎穴,徒留无益,越发伤感,乃至泪水涟涟,沈琛虽有心宽慰,却也不是什么多情男子,此刻见她如此姿态,难免心生烦闷,欲要拂袖离去,又恐后院里头人多嘴杂,传出什么名声,只得耐着性子劝说。 不得不说,沈琛在这方面实在小心过分,好在这种让他难耐的劝说并没有持续多久,正院里头就打发人来找,温香那张跟软玉相似,神气却截然不同的脸出现在门口,她有些憔悴,恰巧红蕊路过来端茶,她就挤出笑容,道:“红蕊姐姐,娘子打发我来找阿郎,我瞅着里头正在说话,不好贸然,你替我辛苦辛苦罢。” 红蕊目不斜视,只轻轻颔首,将过温香时,却突然压低嗓音,小声询问:“那事是不是真的?你倘若哄我,这几条人命可都在你手里,仔细些。” 温香几不可见的一点头,红蕊这才放心进屋,先将茶盘放稳,才小意上前:“阿郎,正院使唤人来找,想来是有正事。” 沈琛闻言,如蒙大赦,眉头尽数松开,随意安抚齐氏几句,就匆忙离开,走前竟不忘再看眼红蕊,这个先前险些被他收进房中的婢子,齐氏见此,脸色越发凄苦,水湾眉尾低垂,显示出愁苦之态,红蕊见状,又是心疼,又是担心,只得先上前好言劝慰:“男人不过如此,姐姐你还在坐小月子,万万哭不得,倘若伤着眼睛,可怎么办呢?” 齐氏泪水难止,那方绣兰软帕给她眼泪沾满,兰花转深,显得颇为凄惨,好半晌,才收泪擦拭,红着眼圈觑眼红蕊,问道:“那温香可认定此事是真?她为甚么要出卖周氏母女,倘若她不言,我万万想不到周氏这般心狠的。” 原来竟是温香传信告知齐氏周芸打算,红蕊见此,心道无奈,温香同那韩明之事,虽不能说人尽皆知,但府中几个平日消息灵通的丫鬟,都是一清二楚,对自己姐姐腹中胎儿下手的自然不是大姑娘,也并非韩明,乃是那位娘子,只是自己姐姐先前总觉着哪怕没了孩子,只要留在府中就好,浑然不知那位心狠,如今再改,只怕为时已晚。 但红蕊断然不会将此事告知齐姨娘,只好言劝慰,而这会儿,沈琛已经到周芸房中,周芸早就忙活着让沈郁佩戴齐整那套姜后给的头面,当年宋行云颇得天恩,沈琛受其恩泽,时常入宫,自然知道这套首饰乃是姜后年轻时常用之物,不由疑惑看向周芸,他深知周芸出身,哪怕今日入宫,也不该有此殊荣,周芸见他如此,抿唇笑道:“是娘娘喜爱展贝,又不待见祠堂那位,这才赏赐此物。要与长公主所赠十二春分庭抗礼,只是一桩,宫中的意思,宋家婚约不能再要,娘娘有心聘展贝入四皇子府。” 周芸此话一出,沈郁就觉颈上璎珞滚烫,抬手欲摘,又想对沈琛言明自己心意,沈琛却已然睇来,满目寒凉,骇得沈郁不敢妄动,只得乖顺立在厅中,周芸浑然不觉此事,只殷殷看向沈琛,沈琛沉吟片刻道:“宫中既然如此,我们自然照做,你尽快请宋家两位上门,不可拖延,否则日长梦多,倘若有什么损失,自是不美,至于展贝,你也要多用心教导,日后嫁入天家,不同府中,倘或失仪,也莫怪我心狠。” 他若有所指,沈郁聪慧,自然知晓此事,登时只觉婚事无望,面色不佳起来,周芸不知,两夫妻又商讨片刻,沈琛才出门离去,而周芸转身便见沈郁这般惨然,不由心疼,待要开口,她却骤然跪下,哭泣道:“娘亲倘若可怜女儿,就莫要让女儿嫁进四皇子府,女儿心属之人,娘亲应当清楚,还望娘亲垂怜,周旋一二。” 第四十二章 动荡 周芸见此不由得惊诧,她这才想起沈郁对宋衿心思,因而以为沈郁只是不愿嫁进皇室,便觉沈郁年纪轻,不知好处,遂开口安抚赖:“你年纪轻,自然不晓得皇家好处,那宋氏虽是清贵,却终究比不上天子,嫁入皇家,自然快活的多。” 沈郁听她这般言语,便知周芸误会,登时顾不得什么脸面,伏在地上嘤嘤哭泣,直把个周芸哭的心肝绞痛,迭声安抚,她才含泪抬头,面上妆容稍乱,显得颇为可怜,哽咽道:“娘亲不知,女儿并非不愿嫁入皇家,只是不愿嫁与四皇子,心属之人,乃是九皇子…” 她也知晓陆肆娘并非良善之人,更知蔺赦乃陆肆娘逆鳞,不可触碰,哪怕是自家那位被禁足祠堂的姐姐,不过同九皇子稍稍亲近,就落得个落水无处说的下场,她出身不如,恐是更惨,只是蔺赦蔺殊两兄弟对比,少女心思,自然更喜蔺赦,而周芸听她如此言语,如遭雷击,怔然跌坐在椅,目光涣散,好半晌才狠心道:“旁事皆由你,只是此椿婚事事关重大,由不得你挑三拣四,自今日起,你便早早断念,莫要再想!” 沈郁看周芸这样狠倔,心知今日不宜再说,只得哀切哭泣,兀自同温香回房,而此事自然也被温香知晓,周芸独自一人留在屋中,许久,面露凶光,对齐氏乃至沈馥杀心更重,她绝不容许府中有人搞三搞四,弄坏这桩在她看来,极为美好的婚事。 “你说正院要对我与烛照哥哥的婚事下手,还是温香传来的消息?怎么,难不成这妮子突然良心发现,惦记起她姐姐软玉的好,倒来帮我们不成?” 祠堂里头,温香寻机会将此事告知沈馥等人,沈馥却面露讥讽,唇角弧度显得分外刻薄,她一贯看不顺眼温香,源头自然是软玉,如今温香来报,她也只觉荒诞,芳主看她如此,自然得知缘故,却因此事事关宋家,只得小意解释:“这蹄子一贯忘恩,自然记不得软玉姐姐的好,如今行事,只是因为她那小情郎要被正院两位杀人灭口,这才慌不择路的搅混水,想救人罢了,但宋家那边,姑娘……” 她不敢多言,毕竟一贯知晓沈馥早有解除婚约的念头,她虽是宋家出身,却早就被宋肇下令,将沈馥当成唯一主子,此刻替宋家说话,已然是极限,好在沈馥从不计较这些,听她询问,只随意挥手,呵口白气暖手道:“我从来就没那个嫁进宋家的念头,须知沈家水深,没必要拖宋家下水,如今周芸主动替我解后顾之忧,自然是好的,还有齐氏那边,既然她尚且真心,你们就多花些心思,想来周芸很快就要动手,可不要让她得意。” 沈馥手中捻着雪白宣纸,她被禁足于此,平日里无事可做,自然就抄写经书解闷,纸上字迹平稳,足可见心中无情,芳主见状。心知宋家婚约必解,不由得低叹出口,恭敬退出祠堂,又替沈馥掩门,合门声响传来时,沈馥手腕骤然颤抖,墨点毁掉整页纸张,她终究无法对宋家人冷心绝情,一旦想到宋肇宋衿失落表情,便难以自持。 次日,宋夫人与宋肇应邀而来,宋肇已知昨日宫廷事,他知道的更多,自然也晓得姜后对宋行云颇有不满,心中对今日沈家邀约目的已有预见,下车时,又见周芸大红撒花金锦鱼纹裙,金玉作饰,浑然嫡妻作态,更是明了,三人入院,周芸见宋肇面不改色,姿态庄严,心下先怯三分,她颇吃过宋家给的苦头,对这位宋大人,自然十分忌惮,但转念又想到姜后承诺,便觉硬气不少,待到叠翠、温香二人奉茶过后,周芸理过衣袖,含笑道:“想来贤伉俪已知我沈家想法,那就不多废话,今日请二位前来,是为解开宋、沈两家婚事,此事事关重大,还望应允。” 宋夫人心疼小姑,更是心疼沈馥,从来认定沈家是吃人阿鼻地狱,是龙潭虎穴,要将她藏珠吞噬殆尽,自然看不惯周芸,今日又为解除婚约,登时就压不住火气,一拍桌面,震的茶盏晃动,卧蚕眉一横,显露出当年满城纵马,打杀纨绔的将军后代气魄来:“什么事关重大,我敢问你,你凭什么解除当年行云同我家定下的婚事?哪来的名分?” 周芸被她这般呵斥,又听她直指自己名分一事,气的浑身发颤,起身就要回嘴,往日里她万万不敢如此,但如今,在她看来自己身后有姜后撑腰,自然不惧宋夫人这官家妇人,讥讽嘲笑:“有什么名分?她沈藏珠谋害我沈家子嗣,尚未出嫁便如此阴毒,日后嫁入宋家,岂不是祸害你宋家香火?这些年来宋家本就子息不盛,此举可是为宋家好!” 她话说的尖酸刻薄,又骂沈馥心思阴毒,浑然不给沈馥半分好名声,宋夫人见此更是气恼,她不是蠢笨妇人,当然晓得平时鹌鹑般的人如今敢这般胆大,自然是有靠山,再联系昨日之事,她更是冷笑:什么姜后,不过是当年被行云掌掴还觍着脸来宋家道歉的女子罢了! 但这话不能明说,毕竟人家如今也是一国之母,然而并不代表宋夫人这就不能回嘴,她深知沈郁对自己儿子有所惦念,往日念在都是女子份上,她不好拿这等事诛心,但今日既然要撕破脸皮,她半点不再留情,刻薄开口:“那你沈家岂不是没什么好女子?藏珠所行之事尚未盖棺定论,你便这般着急,敢问那瘦马所出,惦记长姐夫婿的沈郁,又该如何说?这等水性杨花的女子,有什么人家敢要?” 周芸一噎,竟无法反驳,毕竟这桩事当时闹得有些大,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宋夫人看她吃瘪,心头郁结稍平,待再开口,宋肇却示意她不许再说,只因宋肇深知今日之事乃是姜后主意,宋家虽显贵,当年宋行云更是掌掴姜后,但今非昔比,当年被掌掴之人如今已登临高位,自然不是宋家能轻易抗衡,但身为藏珠舅舅,他不会这般轻易让周芸泼脏水。 周芸见宋肇制止宋夫人,误以为宋肇服软,又要得意开口,宋肇却不紧不慢抿口热茶,那双往日里在朝堂上,几乎看杀沈琛,饱含宦海计谋的眼,此刻与周芸对上,看的她心尖发颤,骤然收声,不敢再言,宋肇这才缓慢开口,语气平和,却不容反抗:“宋某知晓此事乃宫中做主,自然不会违背,但有一椿事,倘若沈家寻不到,宋某就要看看龙凤争斗,不知沈夫人意下如何?” 宋家同天子关系匪浅,这是京都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事,宋肇此言意思十分明显,在告知周芸:虽然姜后给你撑腰,陛下也未必会因此同姜后翻脸,但无论如何,姜后定不好过,到时你沈家,又能如何? 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宋肇平日官场手段绝不至于如此粗糙,但对周芸一介后宅妇人,宋肇并没有过分为难的想法,但仅是如此,就让周芸汗湿衣襟,不由得心下凄然,抬手饮茶时,茶盏中汤水已冷,更是让她心头发紧,稍稍收起心思,开口道:“宋大人所言确实有理,藏珠是我沈家女子,自然与沈家休戚相关,还请宋大人放心,那婚约一事,宋大人可否应允?” 宋肇知晓周芸心下胆怯,也不准备多留,宋夫人虽心有不平,却仍旧从袖中取出庚贴八字以及玉钗,交付周芸,温香捧来木盘,将当年定亲交换的宋衿玉佩还给宋夫人,两家不再寒暄,相看两厌,各自分散不提,而在宋肇两人离开后,周芸面色阴狠,冷声吩咐道:“去将齐氏给我请来。” 温香心尖轻颤,心知是周芸要对齐氏下手,又不敢怠慢,小跑着往齐氏住处去,衣摆翻飞显得颇为焦急,而此刻暗中窥伺正院的松亭,则悄然离去,前去寻找沈馥。 祠堂里头,沈馥正静心抄书,松亭慌张而来,顾不得顺平气息,焦急开嗓,她深知此事对沈馥重要,不敢怠慢:“姑娘,正院那位要对齐氏下手!” 沈馥闻言,眼睫轻颤,却不做言语,径直起身,那双绣花扶笔的手攥上摆满蜡烛的供桌桌布,平稳而迅捷的骤然发力! 火光冲天而起,祠堂熊熊燃烧,哪怕是白天,也醒目的让人难以忽视。 “娘子…!祠堂走水!” 正院里头,周芸已经唤人奉茶,正要伺机对齐氏下手,而齐氏也如坐针毡的时候,温香踉踉跄跄跑进屋中,噗通跪倒,刻意放大声音将此事禀告,周芸低垂眼帘后阴鸷满满,她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要卸磨杀驴的档口,沈馥居然做出这么大的动静,要是往常时候,她绝不会去救沈馥,反而还要拖延时间,但今时不同往日,宋家刚走,倘若沈馥有个三长两短,她可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周芸颇为不满的看一眼齐氏,冷声开口,发声道:“都是干什么吃的,这种天积雪甚多,还能走水,快快去救大姑娘,倘若她有什么三长两短,可仔细你们的皮!” 第四十三章 脱离 周芸发话,又明摆着动怒,自然没有丫鬟敢敷衍,院中小厮更是跑的勤快,来来回回打水救火,几乎忙成陀螺,这么闹腾开,她自然不便再对齐氏下手,又心头郁结,看着齐氏颇为碍眼,连应付都懒,直接打发齐氏离开,齐氏有逃出生天之感不提。 这桩事很快就有人传到宋家,彼时宋夫人正心头气恼,宋肇小意要哄,偏偏外头跑来小厮,惶急道:“阿郎,娘子,沈家祠堂失火,大姑娘还在里头,听说如今火还没扑灭,大姑娘是否出来,也不晓得,沈家正院还在扑火呢。” 宋肇闻言,眉头微跳,轻咳出声打发小厮离开,又小心翼翼去关上房门,还没来得及转身,宋夫人一声怒喝就从他身后传来:“宋思明,你给我跪下!” 这声动静早在十几二十年前是宋肇听惯的言语,此刻又听,条件反射就跪在宋夫人跟前,宋夫人不言语,宋肇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能小意待着,老老实实跪好,好半晌,才试探着开口,试图用在朝堂上的那条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自家夫人,只见他那对看着偏温柔的羽玉眉低垂,越发显得温和可亲,两瓣薄唇微启,待要开口,却被宋夫人半路截胡:“你不许说话,我问你,方才在沈家,你凭什么拦着我,那娼妇都快把藏珠欺负死了!你还不许我嘴上损她几句?我们这才离开,沈家祠堂就走水,你不心疼藏珠,我心疼,给我跪着,什么时候藏珠好消息传来,你什么时候起来。” 宋夫人此刻怒气满盈,先时宋行云未出嫁,跟她极为要好,她又没生女儿,自然将沈馥当成亲生闺女,如今沈馥遭难,偏偏宋肇先前又拦着不给她损周芸,这会儿自然就撞枪口上,要说宋夫人,是将门虎女,年轻时候功夫极佳,真动起手来,宋肇哪里打的过她,两人年轻时有桩恩怨,彼时动手,宋肇就没能在她手下走过十个回合,他又爱重自家夫人,此消彼长,自然就成如今这般状态。 正在这档口,听闻婚约解除,正要前来询问的宋衿骤然推开房门,正巧看见宋肇这般姿态,却见怪不怪,极为娴熟反手关门,只留声音:“既然娘亲有事,儿子就不打扰,这就去沈家问个清楚。” 宋肇跟宋夫人两人这时候虽然的确不太方便见宋衿,却也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让宋衿去沈家,免得出事,宋夫人狠狠瞪一眼宋肇,示意他起身去拦,宋肇这才松口气,知道自己逃过一劫,连忙起身,衣摆上尘土都来不及拂去,就追出门:“你给我回来。” 宋家这桩家务事,沈馥自然无缘得知,祠堂的火是她所为,自然不会伤到自己,虽说如此,却免不了燎坏些许发丝,在齐氏以仇恨为由头的借口下,沈馥成功被接到齐氏院子里暂住,齐氏虽然身子不舒服,却不敢怠慢沈馥,不顾红蕊劝说,主动去打水来,方便沈馥梳洗,芳主小意帮她修理烧焦发尾,沈馥几日没睡好,合眼养神,齐氏小声开口:“姑娘,那椿事…您意下如何,婢妾是诚心要求您帮忙。” 沈馥闻言,眼皮子稍稍掀起缝隙,显得颇为漫不经心,齐姨娘见她如此,深知与自己先前投靠周芸行径有关,便越发小心谨慎,敛息收声,好半晌,芳主替沈馥剪净坏发,又捧来铜镜让沈馥查看,沈馥这才完全睁眼,丹凤眼里头满是冷淡,言语却也没怎么羞辱齐氏:“姨娘既然有心,我自然也有意,但不知这回,姨娘是否又有旁人相助?” 她似笑非笑,齐氏却觉如芒在背,更是不敢妄言妄语,只低头垂眼,装木头人,也不知是天助沈馥还是如何,祠堂的火竟然烧上足足一天,如今已然天黑,屋中烛火明灭,映的沈馥裙上锦雀越发生动,似要振翅啄人,两位主子不说话,松亭芳主自然不敢言语,但红蕊同齐姨娘当日曾同在正院伺候,情谊深厚,后来齐氏呗沈琛收房,这才分离,如今见此,心下着实担忧,索性发狠咬牙,跪在沈馥跟前磕头:“姑娘还请原谅姨娘,她原先猪油蒙心,如今刀子就抵在脖子上,她自然不会再行糊涂事,还望姑娘明察,红蕊愿以性命保证!” 沈馥见此,颇为讶异,她原先倒是不知红蕊这般重情义,不由得高看些许,又觉齐氏能取红蕊信任,想来也有过人之处,心下遂生计较,却不肯轻允,凝眸去看红蕊,神情轻蔑:“你以性命保证,我问问你,你这条命有什么值当?若我没记错,你老子老娘都是沈家下人,你是府中家生子,我要你性命,难道不是翻手之间?” 她一口点破红蕊此言漏洞,话又说的不留情,令红蕊越发焦急,齐姨娘与她却也的确是姊妹情深,不肯看她再为自己吃苦,径直陪同跪下,俯首贴耳,殷切开口:“红蕊性命自然不值得大姑娘您如何,但婢妾愿以性命保证呢?倘若今日姑娘相助,来日婢妾定任姑娘驱策,还望姑娘垂怜一二。” 这般姊妹情深,倒触动沈馥心头痛处,更何况软玉正是被温香损害,相较之下,就显得尤为可贵,沈馥因此心软,却仍存警惕,不肯轻易给予全部,只示意松亭将这两人扶起,又嘱咐芳主去外头守着,免得有人偷听,才开口道:“此事我应下,但如何行事,还需姨娘配合,如今正院势大,单我一人,难以成事,至于如何配合,还请姨娘伏耳来听。” 齐氏见她应下,哪有不从之理,两人登时耳语起来,对正院张开大网。 “阿郎,齐姨娘昏过去了…!” 第二日,是沈琛休沐的日子,他这些年越发看重名声,因而不怎么亲近女色,独自一人歇在书房,但一大早,周芸还没来得及过来伺候沈琛起床,红蕊就先慌张来请,沈琛心知如今齐氏正是身子虚弱的时候,不得不应承下来,急忙披衣去正院探望,到时却见齐姨娘收拾齐整在等他,只是面色惨白,不由开口询问:“我听红蕊来报,你晕厥,这才匆忙赶来,这又是怎么回事?” 齐氏收拾的格外用心,正显美色,听沈琛询问,也不大哭,只稍稍抹泪,拿着帕子擦拭泪水,片刻后才温顺开口,一句话就将沈琛听得心神不宁:“本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梦见阿郎那对无福孩儿,告知婢妾,大姑娘是好人,在祠堂里头还不忘为她们祈福,要婢妾不再错怪好人,一时心痛,这才昏厥,如今已经回转,还望阿郎莫怪。” 沈琛因为自个儿幼年旧事,对鬼神之属向来敬畏,此刻听闻此事,再加上他本就心里有数,布料红花本就跟沈馥无关,此刻就有些悔意,再想到昨夜周芸转述的宋家行事,越发担心,生怕沈馥有什么事,导致宋家发难,不由得动了补偿沈馥的念头,他眉头皱起又松,齐氏虽不是周芸,并非十分了解沈琛,却也能从中猜出一二,索性火上浇油:“婢妾又从下人嘴里晓得宋家行径,想来是姑娘有冤,鬼神来助。” 两人正说着话,沈馥就已经到来,昨日燎坏的头发已经尽数修剪,此刻显得有些参差不齐,乃至于失却几分往日里的端庄,透露出柔弱来,这副姿态落进沈琛眼里,就无端令他有些心疼,这个时候,沈琛终于想起,眼前的姑娘家是他的亲生骨肉,这般凄惨,实在是不应该。 他又心生不忍,沈馥重生,自然看得出他心态更改,索性趁热打铁,逼得自己眼圈泛红,又俯首拭泪,颇为可怜,眉是精心修出的嫦娥眉,颇有柔美娇弱之感,此刻红着眼尾,檀口微分,令沈琛越发不忍责备,只见她说道:“女儿见过父亲,先前令父亲动怒,实在是女儿有过,但姨娘腹中胎儿绝非我下手,父亲骨肉自然也是藏珠兄弟姊妹,如何能下手残害?” 沈琛本就因为齐姨娘所言而心下动摇,如今又看沈馥好似诚信悔改,更是不忍再多加责备,只是他从来好面子,自然是不肯随意原谅,偏要端着架子来教训沈馥,却正中两人下怀,沈琛捻着自己保养得宜的胡须,沉吟片刻,方才斟酌开口:“既然你诚心悔过,那两名孩子又说不是你所为,此事就此作罢,如何?” 他是想做和事佬的,那天府医所言,句句证明沈馥清白,但府中可能对齐氏下手的,除却沈馥,自然就知道自己的妻子周芸,才是罪魁祸首,只是他与周芸恩爱十几年,如何忍心下手惩罚,于是便惦记着让沈馥捏住鼻子,吃下这次大亏,他想的挺好,齐氏沈馥二人却不愿如此,只见齐氏面色为难,柳眉紧皱,犹豫开口:“那两孩子同我说,倘或不抓出真凶,他们难以安眠,少不得要去紫薇帝君那里状告状告,阿郎,婢妾不识字,这紫薇帝君,是何许人也?” 沈琛抚弄胡须的手骤然停止,乃至一事不察,捻断揪下几根,疼得他倒抽凉气,看向齐氏的目光里满是恼怒,齐氏不晓得紫薇帝君,他却一清二楚,这说的,不就是天子么! 第四十四章 重新清查 “父亲,您没事吧…!” 正在沈琛气恼愣怔的时候,沈馥及时开口,扮演孝顺女儿的姿态关心,沈琛听她这般,面色稍霁,却仍旧不太好看,视线越发冷凝,落在齐氏身上,惹得齐氏稍稍瑟缩,不敢抬头再看,好似有些做贼心虚,沈琛见她如此,心下疑惑,不由得开口再问,语气骤然加重,惊怒意味压根儿掩盖不住:“你说说,究竟是谁告诉你紫薇帝君这四个字?那两个只是孩子,如何晓得这般要紧人物?” 沈馥心知不妙,这事的确是她安排的不好,竟忘记齐氏腹中只是胎儿,紫薇帝君四个字要说出来的确是困难,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位父亲竟也有这般机敏的时辰,一想到齐氏应付不过的后果,沈馥难免忧心,但令她惊诧的是,齐姨娘却随机应变的颇好,只见她惊讶抬头,满脸泪痕,分明是真伤心,先发制人,哭诉道:“除却两个苦命孩子,还有什么人能同妾身说这些劳什子,阿郎要问为什么,婢妾只能说,他们来时,有位颇为威严的男子一同前来,具体甚么样子,是记不清,只记得眉心有痣,又说甚么六郎不负行云的话,云山雾罩,谁记得清呢!” 沈琛闻言脸色更差,有一桩陈年旧事是如今年轻人不晓得,只有他们这种,跟宋行云一起生活过的人才知道的事情,如今却在齐氏嘴里被吐露,由此可见,的确不是什么旁人指示,但沈馥听齐姨娘这般解释,反而心头暗中窃喜,她先前将自己上辈子知道的,一些秘闻,尽数告诉齐氏,怕的就是沈琛发难,虽说没想到沈琛那般角度刁钻,但齐姨娘这般急智,也令她欣喜。 “去把娘子叫来,既然这桩事有蹊跷,那咱们就重新再查,免得污蔑好人,惹来鬼神震怒。” 沈琛发言,松亭这次却应承的快,也怨不得她如此,当日被重峦打伤,她可记仇,如今既然要重查,先前又在私下得自家姑娘承诺,不会轻易放过那个老姑娘,自然跑得快,不过盏茶时间,周芸沈郁,乃至携宁点绛,沈老夫人,都被松亭喊来,这会儿众人都挤在齐姨娘的屋子里,倒显得颇为拥挤,周芸脸色不太好,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已经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情,还要重查。 但她这时候也不好问,尤其是看见沈琛阴沉着脸的时候,更是不敢发话,倒是沈郁,因那桩皇室给的口头婚约,胆子变大不少,径直上前撒娇卖痴道:“爹,为甚么要重查?此事不是已经人证物证俱在吗,那韩明也还在咱们府中关着呢。” 此刻提及韩明,沈琛才想起有这么一号人,脸色稍霁,但又想到齐氏所言,眉头再次紧皱,手也不住摩挲着腰间玉佩,熟知他性情的周芸暗道不妙,视线投向齐姨娘,意图询问是怎么回事,但齐氏只是无辜回望,看的周芸心头火起,在她俩暗交流的档口,沈琛再次发话,让周芸暗中庆幸,只听他说道:“去把韩明再带来,好好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至于软玉那妮子…如今在宋家也不知死活,就当没这号人。” 他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尤其是对软玉的死,好像只是书房里打碎花瓶,或者宣纸破损无法使用,沈馥登时暗中记恨,对沈琛厌恶再添,此刻却只能碍于面子忍下,周芸却在庆幸,还好昨晚那场祠堂大火,这才保下韩明性命,她原先想着,昨晚处理掉齐氏,就将那温香韩明一同收拾,却遇着祠堂走水,自然没心思做。 沈老夫人听着自家儿子这般行事,隐约察觉不对,在她看来,这桩事自然跟沈馥没什么关系,她年纪大,但还不至于彻底糊涂,只是沈家总要有人背锅,沈馥这么个因某些隐秘不可让沈家人喜爱的妮子,自然是最好的替罪羊,她一时半会儿,完全想不出自己儿子要重新清查的理由,携宁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过是看见沈老夫人皱眉疑惑,就大概猜到她心思,想要主动开口替沈老夫人分忧。 然而沈老夫人那双枯瘦的手轻轻按在携宁的手背上,直接制止她动作,携宁不解相看,沈老夫人干枯、满是皱纹的嘴唇轻颤着分开,刻意压低嗓音,又让携宁伏耳来听,她嘶哑着开口:“是鬼神,想来是有什么鬼神之属行托梦之事,让他改动心思。” 携宁闻言,不敢相信的看向沈馥,她本以为这位大姑娘会就此被打倒,掩盖在沈家的灰尘里,经年以后,连故纸堆里都翻不出她的踪迹,却万万没想到,竟有鬼神相助。 一时间,携宁对自己尚未同沈馥过分交恶的事感到庆幸,沈馥对此却一无所知,只是盘算着如何将此事彻底栽到周芸头上,屋中各人心思不定的时候,韩明也被沈清带来,他已经收拾过,先前看见的满身血污早就不见,衣服也换过,虽算不得衣冠楚楚,却也干净,只是脸上伤口结着血痂,仍旧有些可怖,但沈琛半点没有可怜他的想法,反而极为厌恶的紧皱眉头,从年少中举开始,他就习惯性把自己抬高,并不是很看得起比他地位低的人,此刻也不例外:“你速速将实情说来,倘若有假,登时就将你这贱奴扒皮抽筋…!” 韩明闻声抬头,双目混浊,沈馥这才察觉,不过短短几日,韩明竟然变成瞎子…! 这般差距,让她对周芸心狠手辣的程度产生新的认知,不由得越发警惕,但沈琛看见韩明双眼却没什么情绪波动,仍旧满脸寒冷,只是稍稍惊诧于,有人在沈家对韩明动私刑而已:“你的眼睛,是什么人弄瞎的?” 出人意料的,韩明并没有咬谁下水,只是面色平静的向沈琛磕头后开口:“是小人自己弄瞎,因为看见不该看的东西,说出不该说的话,还望阿郎莫怪。” 一时间,堂中人面面相觑,万万没想到那天攀咬沈馥的韩明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但在众人之中,周芸心头有些慌张,韩明说他说不该说的的话,这不明摆着在告诉自家夫君,他当日所做口供是谎话吗? 果不其然,沈琛听闻韩明所言,面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对于齐氏腹中孩子是遭到谁的黑手,他自然心里有数,但心里有数,并不表示他真的就想对那人做什么,更多的还是有着偏袒对方的私心,自然不愿意仔细清查,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硬着头皮问道:“你说说,你到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韩明正要开口,周芸却提前发话,她面色平静饮口茶水,不紧不慢开口:“叠翠,去把温香叫来,这茶都冷了,还怎么喝?她这妮子真是惯不得,稍稍对她好点就娇纵成这样。” 沈馥心知周芸这是在用温香威胁韩明,却面露讥讽,这会儿才想起来,有什么用呢,果不其然,叠翠得令去找温香,回来后却仍旧孤身一人,周芸面色骤然大变,在沈琛面前勉强保持着平静:“她人去哪里了?” 那叠翠心下惶恐,几个大丫鬟都晓得温香跟韩明的关系,她不是蠢人,自然也知道周芸这个时候找温香,是要用她来威胁韩明,可偏偏这个时候,温香却不在府中,但回话还是要回的,叠翠小意谨慎,乖乖跪在韩明身边叩首道:“温香早就出府,说是得宋家消息,要去看看软玉,想来,想来人在宋家。” 周芸目光骤然落在沈馥身上,像要吃人,宋家怎么会管个正院的丫鬟,还不是这个小贱蹄子暗中通风报信,才让宋家接走温香,否则今日怎么会有这椿事出来? 但沈馥对她的目光却熟视无睹,只看向韩明,温言好语,软硬皆施的开口,她眉目低垂,显得颇为温柔,但落在屋中众人眼里,只觉是宝剑藏锋,刻意守拙:“韩明,你且说说,当日所言,到底哪句话,亦或者说,哪些话是你不该讲的?” 她言辞温软,毫无杀意,韩明今日本就抱着替沈馥辩解的心来,此刻听沈馥如此温和,自然和盘托出的更为迅速,他先转身,动作有些大,身上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沁染衣料,触目惊心,但比这个更让周芸害怕的是,韩明接下来对她狠狠叩响的三个响头,这位男子额头淌血,双目无神,却出人意料的找准周芸所在:“娘子,您嘱咐我污蔑大姑娘,我已经做到,但昨夜,齐姨娘腹中胎儿托梦责备小人,小人于心不忍,还望娘子谅解!”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身为主母谋害妾室胎儿,阴毒无比,更何况沈老夫人素来看重沈家子嗣,断然容不得此事,先前没有证据,她只是猜测,自然也就不为难周芸,但如今当众出事,她跟沈琛再想包容偏颇周芸,却万万做不到,更何况自己最喜欢的外甥女携宁,一直以来都惦记着沈家主母之位,如今周芸犯下七出之罪,正是休妻机会,她如何舍得放过。 周芸也知屋中虎狼环伺,莫说沈馥,就是那江南来的老虔婆跟狐媚子,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韩明这般行为,当真让她难以反驳,眼见着沈琛就要呵斥,却有余姚口音从外来。 第四十五章 旧人,故事 “咱家来寻沈夫人,沈大人能不能行个方便?” 来人正是姜皇后身边伺候的总管太监白鱼,这总管太监出人意料的年轻,更生的有些俊秀,但在沈馥看来,就不太待见他,只因这小太监同宋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眉眼,羽玉眉,桃花眼,只是神态不像,因而只有沈馥这个对宋肇颇为熟悉的人才看得出这点,姜后将这么个跟自己舅舅相似的太监收入宫中,自然让沈馥不喜,更何况如今,明摆着是姜后在沈家有人,闻说周芸即将落难,特地打发白鱼过来救人而已,她怎么能让姜后称心如意呢? “白鱼公公,如今皇后娘娘身体可好?今年我未曾入宫,许久没能见到娘娘,颇为想念,至于陛下,也是许久未见,还请公公替我问个好,如何?” 白鱼那张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先前在宫中,娘娘问他与赤乌谁肯来,他只当来沈家走一遭,是个美差,争着拿下,却忘记府中还有这位宋家跟天子心尖尖的宝贝祖宗,不由得暗叹失策,想到赤乌那张看似忠厚的面庞,更是恼怒:你个坏心肝的赤乌,想来早知如此,这才故意不同我争强好胜。 但如今沈馥就在眼前,白鱼就算想退缩也不能,更何况沈馥话中有话,那些年,从他还是个卑微小太监起,就看见落在沈馥身上的天恩,重叠成云,在记忆力鲜明清晰,他仍旧记得,头回看见眼前这位小祖宗的时候,自己刚入宫,给所谓的干爹带着往御书房伺候,那时候看见什么呢? 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咯咯笑着在天子怀中,旁边还立着位夫人,说是夫人,也不太准确,时至今日,他还记得那位夫人容若春花,色授魂与的风姿,她是那样好看,好像永远也不会变老变丑,人老珠黄这四个字同她是无关的,后来就从许多人口中,或咬牙切齿,或真心仰慕的知道,那粉雕玉琢的姑娘,是长宁街宋家的表姑娘,那夫人,是宋家的姑奶奶。 这些份量极重的词语到现在还压在他的肩头,在宫里娇纵惯的白鱼,被压弯脊背,恭顺的向沈馥低头,跟宋肇有些相似的眉眼在这个时候低垂着,手中拿着的麈尘随着他的动作垂在地上,彻底沾染灰尘,他开口,像冰水般,将周芸的心沁到凉透:“咱家谨遵姑娘吩咐,姑娘也要好生将养,先时陛下听闻姑娘有恙,着实担心。” 周遭的喧嚣在此刻都停滞,只有那个姑娘,立在那位宫中来人的面前,沈老夫人,乃至沈琛,全部恭敬的低着头,不敢冒犯姜后身边红人,但沈馥如在云端,妙目顾盼,在无人看见处,透出冰雪沁凉,她的视线从云端落在白鱼背上,恍惚想起宫中那位天子,明黄色逐渐侵吞记忆与视线,从幼年到如今,她关于过年的记忆里,都有男人身上张牙舞爪,不,应该说气象庄严的飞龙,但今年是她头回没能入宫,而随着明黄色进入记忆的,还有男人或轻或重的嗽声,让沈馥心里再开出一方柔软。 既然想起宫中旧人,沈馥待白鱼,也就收敛些许为难,心知今日姜后保人,她纵使有天子做靠山,却也须知鞭长莫及,前朝与后宫终究隔着厚厚宫墙,今日至此,已是极致:“公公替我转告陛下,藏珠光华未暗,还请陛下放心,至于娘娘要见母亲,公公请快快带人回宫,莫要让娘娘久等。” 白鱼惊诧而欣喜的抬头,却骤然撞进沈馥飞目流转顾盼,神采盈然,跟当年他看见的那位夫人重合在一处,艳光如春日,却令他不敢贪看,只循本分,匆忙、又犹疑的离开沈家,当宫中车马声离开垂花门,烟尘也消散后,谨小慎微的沈琛,才彻底松口气,但又很快提起,他的目光难明,如暗夜般沾在沈馥身上,今年事务繁重,他竟忘却宫中天子,对自己这位女儿,虽无赏赐,却几近众人皆知的疼爱。 但沈馥却不知此事,那双比冬日初雪还要洁净柔软的手此刻轻挽鬓发,两枚水头成色极佳的翡翠坠在雪腻颈侧轻晃,这是宋行云留给她的首饰,玉光柔柔,在沈琛看来,宛若斯人骤归,他有些痴念。 垂花门下没有声响,沈馥将松散鬓发别在耳后,静候着沈琛说些什么,好做表面功夫,却迟迟没能等到,不由得抬头去看,却看见沈琛满目追思,视线落在她身上,却透过她在看别人,眼中柔情似水,盈然将溢,是她从未见过的,在她看来,不应当存在于沈琛心中眉间的情绪。 “父亲,门口风大,该回了。” 沈馥不愿看见这种感情,果决开口打断沈琛思绪,沈琛如梦初醒,两父女无言向府中行进,冬日里头突然落雪,长随替沈琛撑伞遮挡,沈馥却因骤出祠堂,借住正院而无伞可用,她只拉起兜帽遮盖,但沈琛却骤然回头,将长随手中竹伞接过,塞进松亭手中,沈馥头回同自己父亲如此接近,沈琛亦是如此,沈馥身上常用的合欢香气丝缕传来,跟当年宋行云同他执伞同行时,他嗅闻到的一般无二,许是想到什么,沈琛难得一见待沈馥温柔:“这伞给你,你自幼体弱,先时祠堂禁足,是为父考虑不周,回去后好生歇息。” 沈琛这般作态,反而让沈馥暗中警醒,她只觉沈琛突如其来的关心实在是太过可疑,尤其是经过先前背锅禁足,更是不愿亲近,听闻沈琛所谓考虑不周,她更是心头冷笑,但令她更为讶异的事情还在后头,沈琛将伞交给松亭后,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看着沈馥那张跟宋行云,形似神更似,跟自己也颇为相像的脸,眸色温柔:“此事你也清楚,你母亲有宫中撑腰,倘若你纠缠不休,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但倘若你愿意息事宁人,为父也会尽可能补偿你。” 这话听得沈馥心头一跳,但其实她也清楚,齐姨娘腹中孩子不可能重生,而周芸稍稍攀上姜后,再如何,她也不可能从姜后手下抢人,如今沈琛主动提出补偿,已经是意外之喜,但她从前世到今生都是头一回这般被沈琛对待,难免心有警惕,又不能直接捅破,只得屈膝,温驯开口。 “父亲疼爱藏珠,藏珠心领,委屈倒也没什么,只是齐姨娘,痛失爱子,还有韩明因此目盲,实在可怜,更何况祖母处也不好应付,藏珠愿为父亲分忧,倘或父亲纳携宁姑姑进府,自然堵住祖母嘴,再让齐姨娘长留府中,也算宽慰人心,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她只是试探着想看看沈琛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但令她意外的事情再次发生,沈琛听她罗列诸事,竟没有开口拒绝,只是沉默聆听,待她尽数说完后,才缓慢开口,神情恬淡而恳切:“齐氏同韩明,我自然应允,但携宁一事尚要同你母亲商议,你且回藏珠院,过几日,去宫中走一遭。” 沈馥心中惊诧,却仍旧俯首应下,两人再次陷入沉默,无言同行,途径正院,齐姨娘带人立在门口等候,沈琛却并未进院,而是将沈馥送到藏珠院才离开,他这样对待,令沈馥心中疑窦丛生。 “姑娘,阿郎这是做什么,我看他看您,好像隔着您在看夫人……” 在祠堂禁足自然难熬,松亭芳主忙碌着给沈馥煲粥,白玉般的米炖煮软糯而不断,盛在青瓷里头热气蒸腾,粥碗入手,温温热热的驱散隆冬寒意,沈馥吃口热粥才算舒坦,半眯着眼十分慵懒:“他是在看我娘,只是太过虚伪,那么多年都没能好好看顾,如今惦记什么?” 她面上嘲讽神情如冬日冰雪,寒凉至极,对于沈琛跟自己娘亲的旧事她没有心思知道,但是今日姜后接走周芸,则是明摆着要护,这桩事,她绝对不会轻易翻页。 想到这里,沈馥双眼稍稍眯起,指尖带着某种规矩轻敲碗壁,发出清脆声响,软玉撞柱之事仍不能忘,罪魁祸首她定不会放过,松亭芳主见沈馥若有所思,也不打扰,径直出门忙碌,她们不在藏珠院的这些日子里,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越发惫懒,乃至有人私下吃酒赌博,须得好生整治整治,免得夜间出事。 “娘,儿子的意思是,将齐氏留在府中做个正经姨娘,也不用回庄子,她虽说没能为沈家诞下那对龙凤胎,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事又闹到京兆尹,那边随时都有御史盯着,倘若齐氏不留,朝堂上怕不好应付。” 正院里头,红蕊伺候着沈琛用热水拭面净手,又侍奉沈老夫人用饭,齐氏身子不爽,自然没法亲自动手伺候,携宁如今没名分,名义上还是客人,自然也轮不到她,至于叠翠,自然是跟着周芸入府,于是这桩事,就落在红蕊头上。 沈老夫人正示意红蕊盛碗冬笋鸡丝汤品尝,听沈琛如此言语,倒也没什么大反应,清亮汤水入口,她又夹一筷子茄鲞慢条斯理吃下,才放下碗筷,打发红蕊去拿漱口茶来,不紧不慢道:“你说的有理,这些朝堂上的事,我不如你清楚,但携宁待你如何,想来你也知道,对齐氏尚有怜悯之心,可莫要忘记携宁。” 第四十六章 夭亡 沈琛闻言,进食动作稍稍停滞,却不言语,他今日想起许久不曾想起的事,也想起许久不曾想起的人,那些陈年旧事如丝似缕绕在心头,拉住他想要应允的念头,往常时候,自己母亲倘若这样点破,他定会答应迎娶携宁进府,但今日,暂时不行。 沈老夫人见他如此,无端想起当年头回携宁入府,那宋家姑娘所言所行,不由得嗔怒上眉,手中银箸狠狠拍在桌上,发出巨大声响,她的怒气也因此传递,骇得红蕊噗通跪下,瑟瑟发抖,不敢言语,沈老夫人眉头皱纹开成菊花,她怨毒而愤恨的开口,本就苍老的脸越发阴暗:“那宋家女有什么好,这么多年也不见你如何,怎么,如今倒念旧情?霈平,旁人不知你,我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知,当年你对宋家女确有情意,可你与你爹都是何等无情,这么多年,你为甚么还要记得她那句,倘或携宁入府,此生不做沈家妇!” 她喝破当年事,沈琛心头越发沉闷,当年他与行云新婚,自己父亲却突然去世,不得不接母亲来府中居住,携宁当时年少,在花园里头同他倾诉少女心事,却被行云撞破,那般要强的女子自然不肯吃亏,一句不做沈家妇,就隔断携宁入府途径,这么多年来,他从未点头应允携宁入府,一来是有周氏在侧,对携宁并不惦记,二来,则是今日才意识到的,他仍旧挂念当初旧人,自然不舍得违背。 这椿事闹到最后,两母子竟谁也不肯低头,沈老夫人自然无心吃饭,径直冷脸回房,恰逢携宁在她屋中,看自己姨母这般姿态,少不得嘘寒问暖:“姨母,你这是怎么了?可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顶撞您?” 她这样关心贴切,自然惹得沈老夫人越发怜爱,又想到自己儿子那般作态,不由得心下恼怒,赌气道:“府中除却你那表哥,还有谁敢气我这老婆子?今日他说要将那齐氏留下,我也应允,我呢,不过说让他将你收进府中,他就说要跟那娼妇商议,当真是不知好人心。” 携宁闻言,颇为黯然,她自幼自己表哥一同长大,从小就想着嫁给他,可是先有宋行云挡路,后有周氏阻挠,她不知何时才能梦想成真,但她不知道的是,这次让她再次失败的,仍旧还是已经逝去的宋行云,只是沈老夫人为了不让她那样伤心,才刻意说谎而已,但见携宁这样难过,沈老夫人少不得再次开口劝慰:“你也莫要灰心,如今那娼妇有把柄,待她再出什么差错,想要休她,易如反掌。” 这句话如溺水者濒死看见的稻草,在无边水域中骤然显露,虽然渺小而柔弱,却给予希望,携宁的心再次活泛起来,开始算计如何才能让周芸出错,沈老夫人见她振作,不由得稍稍放心,又安慰勉励几句,就放携宁回屋,却对携宁已经上心之事毫不晓得。 “阿郎的意思是什么?这桩事,我终究不好开口的。” 周芸回府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姜后为给周芸撑腰也着实是下血本,先时派白鱼来接,又让赤乌送回,当真是给足面子,但沈馥对姜后这种行径不以为意,反倒是有些痴念的携宁,看见周芸恩宠如此,越发认定自己入府困难,但这桩心思并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她反而显得越发恭敬温驯,惹得沈老夫人看重,而沈琛因周芸得到姜后这般荣宠,心中又生计较。 毕竟宋行云就算当年再怎么同他鹣鲽情深,如今也已经是个死人,周芸才是触手可得的利益,沈琛携着周芸入屋,甫一进门,就主动开口提及沈老夫人所言,携宁入府一事,周芸眉头紧皱,稍稍显露出些许不愿,毕竟她比谁都知道,这正室有多难做。 “我的意思是不必如此,更何况点绛马上就要入宫选秀,凭她的才貌,安个名头并不难,倘若携宁入府,到时候你不好做。” 沈琛斟酌着开口,倒将周芸哄的心花怒放,她只觉得自己夫君的确看重自己,心下窃喜,更是认定携宁没什么威胁,但转念又想到今日沈馥所为,不由得担忧开口:“大姑娘那里可如何是好,今日皇后娘娘也同我说,要与大姑娘好好相处,但大姑娘素来掐尖要强,我未必能讨她欢心。” 她边说,眼圈也渐渐泛红,显得颇为可怜,不得不说,只论哭泣这桩事,周芸在沈家里头绝对是最顶尖那个,哭的楚楚可怜又不至于过分,总能博取沈琛怜爱,今日也不例外,看周芸这副姿态,沈琛先心软三分,主动开口安慰:“无妨,她也不是那般不明白事理,我今日与她说过,这事就此揭过,但齐氏必须留在府中,这也是我不想纳携宁入府的由头。” 他说的恳切,周芸自然是宽心,对于齐氏留在府中,她倒没什么意见,本就想着处理齐氏,倘若她肯乖乖回庄子,天高皇帝远的,倒真不好下手,但如今就在眼皮子底下,还有什么不方便的呢? 两个人依偎着说些事,却没留意到外头闪过的人影。 “什么。重峦姐姐,你说的可是真话,哄我没有?” 西厢,重峦立在携宁跟前诉说,她同沈老夫人一般心疼携宁,自然没有说破是沈琛不太想迎娶,只将所有罪责都推到周芸身上,然而携宁闻言,对周芸恨意更重,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娼妇就是娼妇,三从四德都做不到,还霸占正室之位…!” 她的确气狠,平日里总有几分病美人滋味的脸此刻显得有些扭曲,柳叶眉紧紧皱起,看的重峦颇为心疼,待要开口相劝,点绛却骤然掀开帘子走进,她今日身穿窄袖芍药水红裙,周身劈丝颜色鲜艳,明亮夺目,更显年轻活泼,近香鬟束起,显得颇为明艳,这会走进,倒成功将携宁心思夺走,重峦想要再说什么,却被携宁制止,她眼见着这两母女拉手谈话,也不好再说,主动退出。 携宁握着点绛柔若无骨的手,目光里饱含赞许,她视线掠过点绛十几年来被她娇养出来的,雪白脖颈,清瘦锁骨,又看过点绛颇为艳丽的面容,不由自主伸手抚上她温热皮肉,开口问道:“选秀准备的如何?再过几日就要进宫,你有把握没有?” 点绛虽然觉得自己脖颈要害被人抚摸颇为不适应,但是想着眼前人是自己母亲,也就没说什么,只是顺从的点点头,好像又担心携宁不放心,她补充道:“不会有差错,到时候女儿一定为您争光,好让这沈家有您一席之地。” 她不说犹可,这句话出口,就触动携宁心里最深的魔障,周芸阻挠,沈琛不愿,乃至齐氏留在府中,都逐渐涌上心头,令她理智几近迷失,携宁的手稍稍收紧,攥住点绛脖颈,点绛有些喘不过气,伸手想要把自己解救出来,携宁却好像不知道,喃喃自语:“你说的是,可是你选秀过后,我同姨母就要回江南,我已经等好多年,再也等不起,姨母说得对,倘若想要弄到地位,就要让正院那个娼妇有把柄,你选秀在即,是最好的。” 点绛这才反应过来携宁想要做什么,教养她十数年的母亲,如今为一己之私,要把自己的大好前程葬送,只为博取沈家中的地位,可是点绛不甘心,这些日子,她经常听宫中来的教习嬷嬷描述宫中金碧辉煌,梦中更经常梦见九皇子,她不舍得即将到手的一切,于是在这种生死关头,点绛竟生出无尽勇气,她空闲的手死死抓住携宁手腕,想要挣扎。 但携宁已经魔怔,为进入沈家,她积累数十年的执迷在今朝爆发,手中的力气将点绛的生命一点点抽离,那张方才还明艳不可方物的脸,此刻显得死气沉沉,穿着绣履的双足开始无力踢蹬青石地面,做着最后的挣扎与努力,但这终究是徒劳无功,濒死的鱼已经离开深水,怎么可能重新获得生命? 这场母女间的搏斗持续时间并不长,很快,点绛一缕幽魂就飘荡往九泉去,携宁怔然松手,不敢相信的看着瘫软在地上的点绛尸体,点绛生前顾盼生辉的那双眼,此刻已经失神,显得颇为可怜可怖,但携宁却极为冷淡的看着这一切,只是双手微微颤抖,显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好半晌,携宁才开口,声音稳定的不像刚刚行凶:“崇明,进来替我处理清楚。” 一位跟重峦生的颇为相似,却年轻许多的女子探出头来,冷漠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是沉默着走进屋中,将已经死亡的点绛,干脆利落拖出门,好像她拖的不是那位曾经被千娇万宠的点绛,只是一条死鱼。 点绛的身体在雪地里画出痕迹,霜雪被蹭开,露出下头黝黑土地,但很快,又有新的雪花从天降落,将她在尘世间留下的最后痕迹遮掩的一干二净,再看不见,而携宁只是冷漠而平静的用丝帕擦拭手指,面前火炉中炭火熊熊,火光照亮她那张平静过头,有些像鬼魂苍白的面颊,她好像想到什么,重新兴奋起来:“快去通知正院,点绛不晓得到哪里去了…!” 第四十七章 混乱 这声尖锐的动静划破夜空,带出很多人都不明白的执着,正是夜晚,那位叫做崇明的丫鬟行踪,只有少数生物看见,譬如藏在草丛中的生灵,以及,不知从何处来的众多暗卫,但看见这椿事的人类终究在少数,所以点绛消失的,也算隐蔽。 “怎么回事?过几日点绛就要入宫选秀,名单已经上报,如今要再行取消是不可,这该如何是好,点绛究竟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携宁你心头有数没有?” 正院里头灯火通明,沈老夫人、沈琛,乃至周芸都在屋中,但这件事并没有让沈馥得知,自然也就没有她的身影,火盆里头炭火劈啪作响,让沈琛情绪越发烦闷,携宁掩面低泣,显得十分伤心,好几次断续,都几乎哭撅过去,沈老夫人心疼她,主动安排重峦拧来热帕子替携宁擦脸,她素面朝天,十分素净雅致,风韵天成,竟还有几分年轻时的韵味,看的沈琛心头微动,而携宁也不过分哭泣,只抹干净眼泪,哽咽开口:“她今日回来的早,晚饭还没吃就独自去睡,但当时,夫人已经从宫中回来,我本想着带那妮子前去迎接,却未曾想,进门是她就不见人影,我也颇为担心。” 沈琛并不怎么关心点绛的去处,因为说到底,同点绛关系亲近的也就只有自己的母亲跟表妹而已,那妮子同沈家的关系,只有入宫选秀,顶的是沈家名义,仅此而已,说来也有些嘲讽,哪怕点绛被他母亲跟表妹养在江南十数年,到如今甚至用沈家女的名义去参加选秀,可人死如灯灭,关系就像被灯火烧断的丝线,啪的一声断的干干净净。 “当务之急倒也不急着寻那妮子,而是选秀时限马上就到,要如何应付宫中要人,这才是正经事。” 周芸深谙沈琛心理,自然知道如今最让沈琛心烦的不是点绛的消失,而是秀女名额凑不齐的话,会迎来宫中责难,因而主动开口替沈琛分忧,但此话说出口,登时惹得沈老夫人跟携宁侧目而视,周芸这才心道不妙,携宁还未开口质问,沈老夫人已经怒气满盈:“怎么,点绛如今生死不知,你就惦记着送人顶她的位置?” 携宁哭的越发可怜,整张脸都埋在沈老夫人怀中,整个身体不住轻颤,显得颇为惹人怜爱,沈老夫人那颗看惯人事的心,也不由发软,轻叹出声,却也知道如今点绛不见,倘若拿不出个章程,整个沈家都要出事,而周氏所说,自然是最好的做法,但对携宁又太过不公平。 想到这里,沈老夫人的眉头紧紧皱起,眉间的皱纹越发明显,想到饭桌上与沈琛的争执,那双混浊老眼望向他:“说来也是你这正室管理不周,后宅接二连三失火,想来是力有不逮,如今点绛失踪,好歹也要给携宁些补偿,不求平妻之位,给个妾的位置,总是要的。” 她话语已经尽可能退步,在她看来,自己的外甥女,莫说平妻,就算是给自己儿子当个正室,也是可以的,但在周芸看来,沈老夫人这样提议,无疑是要从她手中分权,想她周芸,从宋行云死后,就将沈家后宅收入囊中,怎可能容忍其他女子来瓜分。 更何况,如今院子里头已经有个齐氏,倘若这携宁再入府,这两位要是勾搭上,暗中玩什么手段,她还真是有些难以应付,想到这里,周芸不由得开口阻止:“点绛姑娘如今是生是死还不清楚,倘若这么快就决定,未免有些用她换地位的意思,想来若是点绛姑娘知晓,定会伤心。” “点绛会出事,本就是后宅有事,倘若点绛当真性命不存,你以为一个妾室之位就能弥补?周氏,想来是这些日子,宫里赏赐太多,才让你昏头,觉着做错事不用受罚?我倒要看看,大臣家事,天家能否插手…!” 沈老夫人听周芸劝说,越发心头火起,她总觉不能让携宁受委屈,如何看的惯周芸这般行径? 而沈琛见此,也觉这些日子后宅颇为不宁,先是齐姨娘腹中胎儿,如今已经坐实是周氏所为,偏偏这个时候,点绛又消失不见,两桩事说起来,都跟自己正妻脱不开干系,他又想到携宁那晚让他休息独自主持正院杂事,心防稍松,语气也就松懈不少:“此事日后再商量,如今能送进宫中选秀的,说到底只有藏珠,但她刚与宋家解开婚约,宋家势必不可甘心,倘若藏珠入宫选秀,宋家再去御书房走动,这婚约就得重新连起。”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跟宋家解除婚约说到底是宫里给的意思,沈家并非宋家,自然没有本事跟宫中对抗,只能依从,但如今点绛不在,唯一有资格顶替的沈馥又万万不能入宫,这就成为死局,也成为萦绕在众人心头的乌云。 但是在所有人中,周芸对这桩事却有不同的看法,她低着头,好像在苦思冥想如何替沈琛分忧,实际上却颇为兴奋,云雀纹下的双足不住轻点地面,雀跃而欢喜,沈馥无法入宫,点绛失踪,如今皇后娘娘看重自己母女,又有把展贝指给四皇子的念头,倘若能劝动阿郎,让展贝入宫,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想到这里,周芸抬头,眼里满是欣喜,脸上却故意做出愁苦,好在今日出门前已探知点绛行径不明,刻意描过黛玉眉以装悲伤,如今垂眼拢眉,愁似轻烟,倒有几分真意:“阿郎,沈家女儿如今还剩展贝,妾身出身不好,自然不敢奢望将她送去宫中,但事急从权,妾身愿入宫求求娘娘,为展贝跟沈家谋出路,还请阿郎应允。” 人说言辞凄切情意真真,现如今周芸也得其中几分能耐,这番作态,倒真唬的沈琛母子心下动摇,毕竟如今沈家女子,横挑竖捡,当真只剩个沈郁沈展贝,只是周氏出身不算良家,沈郁自然也不是良家子,这般合计,两人惶恐不敢,偏周芸先时又说愿入宫恳求姜后,姜后先前特地派人来接周芸,是阖府都见的真事,一想到姜后态度,沈琛免不了口风动摇。 他正想开口,携宁却已然截胡,径直把周芸话头堵死,只见携宁眼底通红,泣血般向周芸控诉,字字带怒:“点绛的前程凭什么要给你女儿,如今点绛失踪,你毫无损失,还让本无法入宫的展贝顶替,想来点绛之事,也跟你有关!” 这话说的极为诛心,在沈琛听来不觉如何,但沈老夫人心疼携宁,这般听入耳中,哪里能忍,周芸也不由得脸色大变,虽说点绛失踪的确与她无关,但如今形式,偏偏对她有利,这女人这般胡乱攀咬,倒确有效果。 一时间,屋中陷入诡异缄默,点绛未归,自然没什么好说,周芸因方才携宁攀咬,更是不好再轻易开口,沈老夫人铁心要为携宁谋好处,也就不肯松口,几人僵持不下,倒是沈琛着实容不下如此,烦闷道:“既然如此,明日去请藏珠来,问问她是否还惦记宋家婚事,倘若她无意,就立个文书作证,将她送进宫中,自然无事。” 此话出口,周芸面色难堪起来,她本想着让自己女儿入宫谋取荣华富贵,偏偏又被携宁截胡,如今演变成这样,她再怎么惦记,也难以成功,想到这里,周芸眼中怒火如刀似剑,几乎要把携宁刺穿,偏偏携宁毫无感觉,只伏脸在沈老夫人怀中哭泣。 今夜,这几位一夜无眠。 “什么,点绛失踪,阿郎要我去正院问话?” 第二日清晨,沈馥刚起,就被守在外头,正院打发来的小丫头着实吓了一跳,她万万没想到,那点绛居然失踪,更让她难以揣测的是,点绛失踪,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同她有关系,偏偏正院里那几位如今又要她过去,难不成是周芸又吹什么枕头风? 她这厢惊疑不定,那来送信的小丫头见四下无人,又偷摸塞给沈馥一团纸团,悄声道:“不是什么大事,姨娘让姑娘放心,等事情结束,倘若姑娘有空,来房中说话。” 原来这妮子竟是齐姨娘的人,得知此事,沈馥对齐姨娘高看不少,齐姨娘这才来沈家不久,其间又诸事繁杂,竟这么快就在周芸眼皮子底下有自己人可用,果然是个可用之才,值得她费心扶持。 想到这里,沈馥免不了动些投桃报李的心思,却不直说,只打发那丫头回去复命,又唤来芳主松亭伺候梳洗,下意识的,她又想喊软玉拿衣裳,却想起如今斯人已逝,她再如何,都救不回,心头待周芸母女,怨念更重。 “父亲,母亲,祖母。” 在正院里头,沈琛一夜未睡,眼下乌青严重,显得颇为憔悴,周芸更是如此,哪怕用上重重铅粉,也掩盖不住她脸上的暗淡,至于沈郁,倒是精神不错,甚至显得有些容光焕发,竟有些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意味,沈馥心知肚明,点绛在府中算不得讨喜,莫说是她,就是沈郁,也没少被点绛撩拨,偏偏人家还是祖母的心肝肉,携宁姑姑的掌上明珠,沈郁自然拿点绛没法子,如今点绛失踪,也算是给她出口闷气。 第四十八章 异常 沈馥心思暂且收起,她颇为老实的垂首立在沈琛等人面前,毕竟最近也算多事之秋,点绛失踪一事更是非同小可,她并不想给自己招惹灾祸,年后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她没那个功夫再次被禁足后挣脱牢笼,更何况,如今情况不明,她还是装鹌鹑比较安全。 她虽然乖巧,乃至有些人畜无害的意思,但落在周芸眼里,却带上假惺惺的意思,周芸如今手握沈家重权,上上下下没有她不晓得的事,除却某些阴私,周芸消息分外灵通,这些日子跟沈馥争斗,始终未能彻底将沈馥除掉,自然就认定沈馥同她一般,手头消息灵通,自然就觉得沈馥明知选秀一事却在此时装模作样,心头越发恼怒,开口言辞自然也就算不得动听。 “倒没什么事,你点绛妹妹如今不知所踪,但今年沈家秀女已有名额,唤你过来也是想问问,愿不愿意代替点绛入宫,替咱们沈家挣名,倘若你肯呢,那宋家婚事就不要再想,倘若你不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也就只好多花力气,替展贝打点。” 周芸这番话说完,倒轮到沈馥满脸错愕,她万万没想到,沈家竟有令她代替点绛入宫选秀的念头,这种变化让她颇为吃惊,面上惊诧之色更是毫不掩饰,沈琛见状,也觉尴尬,毕竟刚刚解除宋家婚约就将自己女儿送去选秀,怎么看都有些贪图皇室荣华的味道:“倒也不是逼迫你做什么,倘若你不愿,为父绝不逼你。” 他说的冠冕堂皇,视线却饱含期冀落在沈馥身上,明摆着是在说谎,而沈馥也逐渐从惊诧中回神,静下心来认真思考这件事,她知道,点绛消失,但选秀没有多久就要开始,万万耽搁不得,凭心而论,要她入宫,的确是件难事,倘若没有什么必须,她对于那座上辈子让她痛苦的宫城,是绝对不想踏入的。 但是,倘若让沈郁入宫选秀呢? 沈馥的视线落在沈郁跟周芸身上,再缓慢挪腾给携宁,秀气的羽玉眉紧紧拧起,她深知,如今周芸搭上姜后这条线,沈郁虽然并非出身良家,但有姜后帮助,想来入宫不是难事,入宫以后,又有姜后扶持,定然能赢取名声地位,周芸的地位自然就水涨船高,而她想让携宁入府,驱虎逐狼的谋略,绝对不会成功,并且点绛消失,不知何时才会回来,如果回不来,携宁想要再入府,此生无望。 两相权衡,沈馥终于定下心思,缓慢而坚定的颔首,檀口微分,给沈琛带来希望:“女儿愿意为我沈家入宫,但此次入宫,本就是顶替点绛妹妹,而点绛妹妹才貌过人,想来入宫能为携宁姑姑赢得偌大名头,但如今她不在,女儿恳请父亲纳姑姑入府,以做补偿。” 此话一出,周芸惊的几乎当场拍桌而起,沈郁也对沈馥怒目而视,但沈老夫人跟携宁则是吃惊中带着欣喜,携宁更是对沈馥心生感激,沈老夫人则是在这个时候,对沈馥看顺眼不少。 直到这个时候,周芸才反应过来,沈琛跟她商量携宁入府的源头,就是眼前这个,宋行云所出,从小到大都让她恨之入骨的妮子,心下惊怒难耐,偏偏又碍着沈琛的面子,不好说什么,只是狐媚眸子里怒火熊熊,看着沈馥的视线里满是恨意,沈琛见她这般恼怒,心道不妙,生怕如今颇得姜后青眼的这位一怒之下去宫中告状,想要安抚,如今状态偏又不允许他这般行事,不由得勉强开口打着圆场:“你既然应下,那这份文书先签下,至于你姑姑,日后再说,总不会亏待她。” 他这话说的模棱两可,沈馥虽有心强按沈琛答应此事,却也知道入宫之事并不是非她不可,倘若真的逼急沈琛,让沈郁取而代之,她免不了吃亏,如今能如此,已经是最好结果。 于是沈馥也不再为难沈琛,柔顺点头,簪花小楷在纸上留下她的名字,俯首再拜,才算了结此事,而沈琛则是小心又满意的将这份文书收好,眉目舒展,露出沈馥熟悉又厌恶的神色:“你先回藏珠院吧,下午就有宫中嬷嬷过来,务必好生同嬷嬷学习礼仪,莫要调皮。” “女儿定不辜负父亲期望。” 这椿事本该如此落幕,但携宁却骤然发声,惹来周芸怒目,而携宁所言,更是险些将周芸气的险些吐血,只见她杏眼红肿,分明是先前哭的极为伤心,连累鼻尖亦有些许红晕,这般姿态更显柔弱,偏偏又哽咽开口:“大姑娘替我着想,才愿入宫选秀,我送送她。” 话语不长,却暗指周芸不肯替她着想,冷面冷心,不体谅她苦痛,分明在说周芸小肚鸡肠心思狠辣,这点指责自然没能瞒过沈琛,但他念及携宁如今正在心疼,竟什么也没说,径直放携宁沈馥离开。 “多谢大姑娘。” 沈馥对点绛失踪一事心有怀疑,本想着去齐姨娘处询问,偏偏身边多个人,心中惦记,同携宁往藏珠院去的路上也颇为心不在焉,携宁却也老实,缄默不语,直至同沈馥走到藏珠院门口,才突然开口,向沈馥道歉,沈馥本在神游天外,携宁言语,才让她心神重新定下,看着携宁这般眼圈红透,鬓发不整的姿态,饶是沈馥,也不忍再多想什么,只温和开口安抚道:“姑姑莫要伤心,点绛向来懂事,想必很快就会回来找您。” 但竟沈馥诧异的是,她这句话说出口,携宁非但没有欣喜,反而身躯轻颤,竟有些畏畏缩缩的意思,沈馥心下惊异,却不好多说什么,又宽慰携宁几句,转身回屋,甫进屋中,沈馥面色骤然阴沉,低声吩咐:“松亭芳主,给我盯死西厢,点绛消失之事,怕是跟西厢脱不开干系,你们不要掉以轻心,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即同我说,还有,今夜去齐姨娘屋中,我这些日子不太方便。” 沈馥攥紧手掌,她不是没见过携宁如何疼爱点绛,但如今只是普普通通安慰,携宁的反应却那般令人诧异,由不得她不多想,倘若点绛有这份为携宁甘愿放弃入宫的心思,她倒要高看携宁点绛两人! 芳主松亭二人虽不知晓发生什么事,但对沈馥吩咐,却秉持尽数答应的念头,轻声应下,自去忙碌不提。 “陛下听闻姑娘要入宫选秀,特地安排奴婢前来伺候,奴婢姓苏,选秀后会一直跟着姑娘您。” 这位姑姑新月眉,杏仁眼,生的白净,甚至有些丰腴,看起来颇为慈善,但眼中却时不时有精光掠过,彰显出同她在宫中浮沉年岁相符合的气质,但这些东西都没让沈馥诧异,真正让她吃惊的是,这位苏姑姑竟然是天子的人,这椿事就由不得她不诧异。 在沈馥看来,就算宫中派人,也该是姜后的人手,毕竟姜后护着周芸,必定不愿意看见自己入宫,却没想到,她入宫选秀,竟惊动天子,心下不由迷茫乃至警惕,苏姑姑人老成精,自然看出沈馥心态变化,也不急着解释,只抿嘴笑道:“先时奴婢年少,在宫中笨手笨脚,得罪贵人,还是姑娘娘亲救命,这才活到如今。” 她提及宋行云旧日恩泽,却没能让沈馥放松警惕,只是面上缓和不少,好糊弄苏姑姑,两弯罥烟眉松开,舒缓而柔婉的笑在她唇边浮现,梨涡浅浅:“那日后就有劳苏姑姑费心。” 两人相对行礼,算是见过面,苏姑姑着意去看沈馥言行,却见沈馥一言一行,举手投足尽合尺度,不由暗中赞叹,她自然晓得官宦女子自幼就得为入宫做准备。修习女红,姿态,但没想到,眼前姑娘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齐姨娘,姑娘实在抽不开身,这才打发我们过来问问是怎么回事,还请姨娘相告。” 藏珠院里头沈馥跟苏姑姑相处甚欢,正院里的松亭芳主却有些着急,她们本想去西厢窥伺,却险些被人发现,偏偏两边没能交手,对方不晓得她们是谁,她们自然也没看清对方,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先来正院找齐氏询问消息,以求曲线救国。 齐姨娘对沈馥即将入宫选秀也有所耳闻,自然知道沈馥这个时候正是忙碌,的确没功夫来找她,见松亭芳主这般焦急,她也不多废话,径直从自己妆盒里头拈出枚沾着泥土的累珠缠丝发簪递给芳主,殷殷嘱咐:“我也没什么好说,你且将这物件交给大姑娘,她就懂我意思,正院里头事情太多,我也不好多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刻意压低嗓子,窗外人影晃动,芳主与松亭神色也越发凝重,先前那小丫头送信,她们还以为齐姨娘已经在正院有立足之地,但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只不过有耳目而已,但两人也没功夫陪齐姨娘商量更多,从桌上拿起齐姨娘早就绣好的手帕做遮掩,芳主又将那枚簪子塞进袖中,开口掩饰道:“既然姑娘吩咐的事已经做完,婢子们就不打扰姨娘休息,这便回藏珠院寻姑娘复命。” 她二人说完,像往常一般离开正院,不紧不慢往藏珠院走去,而一张满是阴鸷的面容从柱子后头出现,显得颇为可怖。 第四十九章 疑云密布 “姑娘…!” 芳主松亭二人赶回藏珠院的时候,苏姑姑正在板正沈馥站姿,沈馥虽然行礼方面的确端庄优雅,丝毫不差,但在站姿方面,却仍旧让苏姑姑挑出错处,她也晓得沈馥体寒,经不起外头霜风,也就不让沈馥立在院子里头训练,而是将沈馥带到藏珠院书房里头,让她顶着厚厚一摞书籍端庄站立,屋子里头烧着地龙,又有火盆,竟温暖如春,两人闯入时,沈馥正折腾的脖颈酸疼,虽说并未因此对苏姑姑有什么意见,却也免不了将讨扰视线投去,不管如何,至少这位姑姑并没有刻意为难她。 苏姑姑见沈馥有些可怜兮兮的姿态,心中也是暗自松气,她往年训的秀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像沈馥这般样样齐整的,却并不多见,但并没有令她欣喜。反而让她有些施展不开的感觉,如今站姿上沈馥肯按她安排,她自然也愿意给这个天子让自己来伺候的姑娘放假? “姑娘今日既然有事,就练到这里,还望明日姑娘能继续保持,毕竟日子不长,倘若入宫后行差踏错。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奴婢就此告退。” 松亭颇为好奇的看着这个在她看来过分年轻的嬷嬷,视线始终萦绕不肯离开,等到苏姑姑掩门退出书房,芳主帮忙卸下沈馥头顶书籍以后,她仍旧未曾回神,反而愣怔着盯紧门板,视线好像能穿透它一般,令芳主又气又笑:“你看什么,那是宫中的苏姑姑,最是老道稳重,我听闻她在宫中地位不轻,连诸位娘娘都少不得要巴结,却始终公平,想来是位好人,不会对咱们姑娘下手的。” 她这话说的令沈馥侧目,沈馥一面用着芳主拧来的热毛巾驱散脖颈酸疼,一面充满疑惑的开口:“这苏姑姑同我说是那位派来的人,还说被我娘亲救过,并且告知,选秀后她会跟在我身边,我原先竟不晓得,她是这般要紧人物。” 芳主闻言噗嗤一笑,替沈馥活动着筋骨,不忘将袖中簪子递给她,那双柔若无骨的手颇有分寸的拿捏沈馥穴道。替她驱散疲劳,而芳主低垂着眼,满面认真:“这枚簪子是齐姨娘给的家伙,至于苏姑姑同咱们宋家,的确是有这么椿旧事,我听娘子曾说过,当初姑奶奶,也就是姑娘您的娘亲。为苏姑姑掌掴如今的皇后娘娘。” 这话说出口,芳主就察觉到沈馥身体微微僵硬,不由得颇为意外。在她看来沈馥从来都是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的淡定姿态,如今沈馥竟然如此震惊,她不由得抬头去看,沈馥却已经将满面惊诧好好收起,半点不见,芳主免不得失望,但沈馥心中惊异犹存。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娘亲居然能为当时还是个小宫婢的苏姑姑掌掴如今姜后,怨不得姜后会这般给周芸撑腰,原来是有旧仇在前。 沈馥浑然没有想到,姜后替周芸撑腰,并非全因旧怨,更大的理由是她不解宋家婚约,惦记她的蔺殊就无法得手,姜后疼子,自然不可能让蔺殊的念头落空,但这些事是藏在泥土中的根,尚且未被发现,至于将来会怎样开花结果,也未可知。 姜后的事情姑且丢到一边,沈馥定下心神,俯首去看那枚齐姨娘给的簪子,却骤然心神不稳,面色大变,乃至指尖都微微发冷,她心中骤然萌生极可怕的念头,却暂时难以言说,往日醴红唇瓣此刻显得颇为苍白,甚至轻轻颤抖着:“……西厢有问题,点绛怕是已经不在府中。” 芳主松亭见她这般情绪大变,料想不对,松亭嘴快,径直开口说道:“姑娘,西厢那块有个硬点子,不大好盯,今日我跟姐姐只是躲在屋顶,好家伙,差点没给那人的簪子戳瞎,那可不是什么好狸猫呢。” 松亭说话不拘小节,也没什么文雅可言,大大咧咧就点破西厢事,芳主免不了微嗔,却也没开口说自己妹妹什么,只温声细语对沈馥说道:“那人虽然不大好对付,但奴婢同松亭携手,要将对方拿下,想来是做得到,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说。” 沈馥抬手,止住她话语,从口中长长吐气,葱指细细拂过那枚簪子,将细碎泥土稍稍揩净,又捻着这枚款式秀气,同京都风气大不同的发簪,唇畔弧度颇为嘲讽,又有些悲凉:“这簪子是点绛惯用的物什,原是江南某某才子倾心点绛,又清苦,将自己全部家当买下这东西送她,她自然常常戴着炫耀,但如今连这枚簪子都给糟蹋成这样,你们说点绛,还能安好吗?” 那枚簪子被她翻腕握在手中,她的话语砸进松亭芳主两人心湖,掀起惊涛骇浪,虽说点绛在沈家,她们见到点绛的时间也不多,却清晰明白的知道,点绛是如何看重自己形象仪容,万万不会让发簪掉落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但如今,姑娘手中那枚点绛姑娘极为看中的物什都已经掉落,由物及人,她们并不觉得那位姑娘如今还能安好。 正在两人心湖涟漪难以平静的时候,沈馥再次开口,这回却冷静沉稳不少:“你们去请苏姑姑过来,我要冒个险。” 她先前听说自己母亲同苏姑姑那椿旧事,心防松懈不少,更何况她如今的确想不透,亦或者说还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相信某个应该正确的揣测,这才将念头打到苏姑姑头上,更何况,就算这苏姑姑是姜后的人,这椿事被姜后知道,那也只能落在周芸手里,对她,并没什么大损害。 “奴婢见过大姑娘。” 苏姑姑按规矩应当喊沈馥声沈娘子,如今却直接跟着松亭芳主一道叫姑娘,其中所藏深意,沈馥并非不知,只是不大敢信,却也没拒绝,只轻轻颔首以示自己知晓,犹疑片刻后,谨慎开口,将点绛之事娓娓道来,苏姑姑先时还面带微笑,到后头,就有些冷凝之意,沈馥见状,轻声询问:“姑姑如何看此事?” 她眼里满是试探与询问,苏姑姑并没遮掩,道句冒犯,就开口替沈馥解惑:“那点绛姑娘想来已经被西厢那位送去冥间做客,姑娘无须做他想。” 苏姑姑语气肯定,见沈馥神情并未曾过于惊诧,不由心下赞许,知晓沈馥已经有所猜测,便再次开口:“虽然西厢那位娇客先时哭的肝肠寸断,但姑娘所言异常处,可见此事与她颇有关系,女子仪容最是重要,先时也有人来府中伺候那位姑娘学习宫中礼节,想来不会出现这种发簪掉落之事,只有可能,发髻触地拖曳,或过分挣扎。” 她没有说更多,只让沈馥自己去想,有些事说的太透,反而不美,而沈馥听她分析,浑身发凉,冷汗更是沁透手掌,倘若没有芳主松亭来报,西厢有那等厉害角色,她还不会这么快肯定苏姑姑的揣测,但既然已经知道,她就不由得认同,能在西厢有那等人物,还悄无声息处理点绛的,除却自己的携宁姑姑,还有谁呢? 一时间,沈馥只觉得深冬寒意透衣侵骨,将她心头热血都冻的冰冷,上辈子她在宫中浮沉,虽见过俗世众人诸多丑恶皮相,为名为利,兄弟阋墙,姊妹翻脸,却独独未曾见过这般凶残,哪怕是养条狗,十数年也该有感情,她想不到,究竟是怎样凶恶心思,才能做出将自己从小到大养育的女孩亲手扼杀的事情。 诸多心思涌上心头,想到自己竟然帮助这样的人入府,沈馥骤然反胃,呕吐起来,她还没吃什么东西,只能吐出些酸水,却呛得眼角红透,满脸泪痕,虽然点绛同她不对付,但她对携宁这种能如此狠心的人,更为嫌恶。 苏姑姑看沈馥这般,就晓得沈馥虽有城府,却终究少点冷情,轻叹出声,先打发松亭芳主两人去打来热水,又亲自替沈馥拍着脊背顺气,温柔安抚:“姑娘,这人就是这样的,咱们还是要以自己为重,日后权柄在握,才有管这种事的资格,如今也只能狠心点,莫要耽误自己。” 她在宫中当值的时间远远超过沈馥上辈子跟这辈子加起来在宫中待的时间,更何况说到底,沈馥没有真正看过那座宫城里的黑暗与污泥,所以也没有见过为上位残害自己腹中胎儿的嫔妃,自然对于携宁下手杀害点绛之事,无法接受,更让她难以面对的是,自己间接助纣为虐,携宁杀害点绛不过是为入沈家,她还帮着携宁说话,这道坎,她跨不过去。 “姑娘,擦擦脸。” 苏姑姑也不急着逼沈馥接受这件事,但也没有多劝说什么,等到松亭芳主打来热水,端来温热的酸汤,她只是亲手替沈馥拧条热帕子,递给沈馥,毕竟那位天子对眼前这位姑娘的期待,并不只是让她做府中金丝雀,而是期望她成为雏凤,所以这些黑暗,是她必须要面对的东西,龙椅凤袍下,注定是累累白骨,森森冷尸。 “芳主松亭…!寻个机会去西厢,看看能不能找到点绛尸首,倘若有可能,替我好生安葬她。” 沈馥脸色惨白,明摆着还没缓过来,却强撑着让松亭芳主去做在她看来更为重要的事,这份仁厚,落在苏姑姑心里,让她脸上笑容更深。 第五十章 选秀诸事 转眼间,就到沈馥入宫选秀的日子,说是选秀倒也不太准确,宫中早有花鸟使来过沈家看面相,问八字,沈家是官家,自然与民间女子采选不同,沈馥以礼聘入宫,无须同那些民间良家子同行,至于原先走沈家道路的点绛,自然也是礼聘,只是礼聘挑的都是官家中美名远播的女子,点绛凭的只是江南那点名声,自然比不得沈馥如今。 但沈馥礼聘规矩颇重,启明初现,苏姑姑就打发松亭芳主来伺候沈馥梳洗妆点,一方面是沈馥背后有宋家,明面上又是沈家嫡女,更何况沈家藏珠的名头,早早就在京中传开,所以宫中来人自然也非同小可,苏姑姑不敢怠慢,亲自上手帮沈馥画眉点唇,沈馥却仍旧犯困,冬日里头,她格外贪睡,被苏姑姑折腾着迷糊洗过脸,才算清醒。 “姑娘,您身份不同,入宫后,不与那些良家子同住,宫中已经给您安排好宫室,同九皇子生母,淑妃娘娘住在一起,陛下也有旨意,过些日子就安排您进尚仪局,做个司乐,熬到明年年后就可出宫的。” 要说沈琛为让沈馥好生选秀,也着实下血本,眉黛给的是螺子黛,好像是今年宫里赏下来的东西,周芸都没来得及用。粉除却京中琢云堂出的珍珠粉,还特地给露华百英粉用以养颜,胭脂相对就普通些,却也是沈家阖府上下的丫鬟忙碌几日采下的花露才得一罐的花露胭脂,经由苏姑姑手,登时就用那些皓曜鲜芳的物什将沈馥打扮的脂香粉艳,铜镜模糊,沈馥看不清镜中面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倒是平日里咋咋呼呼的松亭,如今见沈馥如此,呐声敛气,好似呼气大些,自己的姑娘都要因为被俗世沾染,回天庭去。 “礼聘的衣裳也是宫里送来的物件,还有那些首饰,姑娘待会儿都得戴上,芳主,你稳重,去将那些衣裳拿来,松亭,你过来搭把手,我替姑娘挽发。” 一番折腾下来,沈馥才算收拾齐整,她如今是未婚女子,梳不得实心的发髻,自然也就少许多形式,但苏姑姑手巧,竟替她挽个凌云髻的样式,却用的是鬟的法子,整个人骤然贵气不少,颇有宫中贵人气象,至于那身礼聘的衣裳,沈馥也不知是宫中特地吩咐还是如何,用的竟是上好蜀锦,纹绣繁复不说,布料更是花纹葳蕤,不该是沈家这种官家配得上的东西。 等到诸事收拾妥当,礼聘的车马也已经到沈家门口,如今沈家命妇也就沈老夫人,老人家因此也起的早,同沈琛两母子都穿着朝服,立在正门候着宫中来人,来接沈馥的仍旧是白鱼,他出身宫闱局,这些年又颇得上心,按说这等要紧差事派他来也没错,但偏偏苏姑姑看见,那对只画成新月的眉就紧紧皱起:“不是说派淑妃娘娘身边的河清来么,怎么是你?” 白鱼明摆着也不敢得罪这位苏姑姑,只满脸赔笑,视线落在沈馥身上,暗中赞叹这位姑娘越发貌美,又收回心神,小意开口:“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说淑妃不常在宫中,沈家这位娘子娇贵,须得有长辈同住照顾才好。” 苏姑姑的心下自然不太痛快,她是宫中老人,对那些陈年旧事自然清楚,但如今木已成舟,也只能随着沈馥入宫往姜后那里去。 车幔摇摇,沈馥柔荑平稳搭在膝头,她晓得白鱼是姜后心腹,本该去淑妃宫里的自己怎么也轮不到白鱼来接,想来是宫中有事,但她却不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她如今担心的,只是在前几日已经入府的携宁,点绛久久不归,沈琛再怎么也扛不住沈老夫人施压,只能纳携宁为妾。 沈家大部分人都揣测点绛生死,只有沈馥清楚,点绛已经死在携宁手下,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稍挑布帘,回首向沈家望去,口中喃喃:“此事,迟早要大白于天下。” 车马带着女郎踏进宫城,天空被撕裂裁剪成四方,汉白玉的台阶在少女的记忆里曾沁透美人血、胭脂泪,她再乘小轿,跨过这些血泪,去与母仪天下的女子,隔世相见,那顶莲青轿子摇晃着抬进坤宁宫,熟悉的荼芜香气透过前世记忆飘荡,沈馥被苏姑姑搀扶下轿,环视四周,看着这座她前世曾居住过,被荼芜香沁进每块砖头的宫宇,面上无悲无喜,苏姑姑却担心沈馥,一面扶着她跨过门槛,行进正殿,一面低声道:“皇后娘娘虽然同姑娘你有些上一代的恩怨,但也不至于公然同陛下作对,姑娘安心即可。” 沈馥轻声答应,跟在白鱼身后走进内里,熟悉的陈设并不能引起她的兴趣,她目不斜视,只规规矩矩,娴熟而标准的下跪,向那端坐皇后叩拜行礼:“臣女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秋安康。” 姜后未语,出声人却令沈馥惊诧抬头,她此番叩拜,上首却传来男子笑声,得意且满足:“沈娘子礼节好重,母后看重你,你如何还行如此大礼?” 沈馥抬头去看时,正见蔺殊从那殿中摆的苏绣斗纹白缎赏春屏风后转出,赤色箭袖菱纹锦蟒袍,蹬着石青白底金线的团花朝靴,束发玉冠,未着大氅,分明是在室内久候。 如此相见,沈馥如何能不知姜后打算,苏姑姑亦是惊诧,两人本以为姜后此举,是要有意搓磨,以报当年仇怨,但如今看来,姜后竟是为子如此,都说姜后爱子如命,如今才算亲眼目睹。 “四殿下,不知娘娘如今身在何处?臣女入宫,须得见过娘娘才好。” 蔺殊分明有意亲近,却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沈馥并不领情,仍是清清冷冷立在殿中,兀自要寻姜后,半分好颜色也不给,但蔺殊更动心肠,于他看来,这枝牡丹能被老九攀折,自然也要进他手中。 他不恼,反亲自走近,含笑看向沈馥,又开口提及那颗早就给沈馥卖掉的宝珠,语气中满是亲近意思,却惹得沈馥后退:“那颗珠子你可喜欢?母后如今正在尚宫局,沈娘子稍稍等候,你我说说话,也算不辜负母后苦心。” 这话明里暗里的威胁,又点破姜后心思,明摆着是要将沈馥留下说话,沈馥不愿,偏又寻不着由头拒绝,苏姑姑看她为难,上前半步,就要借天子压蔺殊,身后却传来陌生女子动静,携飒爽之气而来,令沈馥暗中纳罕,这宫中女子皆以娇柔为美,何处来的这般人物? 只听那女子道:“你父皇将这妮子交给我照顾,你们母子二人趁我不在,倒弄个暗度陈仓,我什么时候同意将她送来坤宁宫?还不快快放人,这丫头日后要在长春宫住的。” 听她提及此事,沈馥茅塞顿开,转身去看时,但见那女子胭脂色雀纹锦裙,樱桃衫,衣裳黼黻如烟霞,更生的长眉妙目,唇薄而鼻挺,五官中亦有凌厉滋味,并不柔媚,却颇有恃美行凶之意,言谈行走间,若孔雀环视,却偏不惹人生厌,一番观察下来,沈馥盖棺定论:颇合眼缘。 她这厢打量淑妃,淑妃自然也在看她,细细打量之下,但见沈馥羽玉双眉,飞目顾盼自有清光引人,双唇檀红,肌肤凝雪而微丰,当真若奇花生于浊世,美则美矣,却略显柔弱,但眼波流转间,又觉这沈家娘子,暗藏傲骨,并非捧心西子,竟也心喜,更有回护之意。 “淑妃娘娘,这椿事是母后定下,倘若您有所不满,如今可去尚书局寻人,同母后商议过后再来,也不迟。” 蔺殊眼中对这淑妃,忌惮满满,不愿轻撄其锋,只将姜后拉出来打太极,意图支开这位妃子,好伺机哄骗沈馥,但这位淑妃并不是好糊弄的女子,她听蔺殊如此这般言说,只冷笑出声,上前径直将沈馥护在身后,说道:“按你这般说,我如今接走沈家丫头,你也莫要拦我,只等皇后从尚书局回来,让她自己去长春宫找人就是!” 她这话噎的蔺殊说不出口,更是难以争辩,倘若旁人如此行事,他总有法子处理,偏偏这位淑妃娘娘本就是将门出身,虽生的丰肌秀骨,却将军中那点无赖风气学的十成十,又是父皇心尖尖上的人,当真是说也说不得,争也争不过,待要开口,又觉无话可说,如是者三,只得不甘道:“娘娘如此行事,身为晚辈自然不好说什么,但待母后从尚宫局回来,定会前往长春宫拜访娘娘!” 蔺殊不敢明着威胁淑妃,只得暗中扯姜后名头,但淑妃自入宫来,就看不惯姜后,乃至对蔺殊也毫不客气,听他言语,颇为不屑,连话也懒得说,径直拉着沈馥皓腕张扬离去,将个四皇子晾在里头,险些气闷到吐血。 “臣女多谢淑妃娘娘。” 长春宫的太监们脚程快,又抬的稳当,不一会儿就把沈馥跟淑妃送到长春宫,长春宫里头烧着地龙暖和如春,淑妃领着沈馥进屋,沈馥欲要行礼,却被淑妃拦住,与此同时,又有宫女奉茶,淑妃先给沈馥塞杯热茶,又自己饮下,才开门见山道:“我也不瞒你,不仅坤宁宫那女人是为她儿子打算,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家小九惦记你,你也应该知道,倘若不知道,我就去打他,干什么吃的,居然还没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