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传火 新朝天凤五年(公元18年)秋八月,关中,列尉郡首府长平县官学厅堂。 明明是大白天,青铜灯盏上的黄蜡烛却被点燃,火焰在烛芯上微微跳跃,缕缕青烟于屋内飘散。 此时,台上两位官吏竟忘了今日正事,俨然将官学当成辩坛,指着灯烛你一言我一句,说得正起劲。 “君山方才与我同车而行时,曾有形神烛火之喻,你说:精神居于形体之中,就像火焰在蜡烛上燃烧。蜡烛燃尽,火亦不能独行于虚空。” “然也,蜡炬之灰烬,犹人之衰老,齿堕发白,肌肉枯槁。到这时,精神再不能为血气滋润,等到身体气绝而亡,精神也如火烛之俱尽,彻底消失。” “但我有一惑,君山能否解答?” “伯师请讲。” “灯烧干了,可以加膏油续上,烛点尽了,可以再换一支,只要传火不停,焰亦不灭。那么人将死之时,精神能不能也换一个身体,继续长存呢?” 而在他们面前,十名少年正襟危坐,都听得目瞪口呆。关乎精神肉体、生死灵魂的深奥哲学,涉世未深的小学弟子哪听得懂? 第五伦却全听明白了。 他复姓第五,单名伦,字伯鱼,年才17,从打扮上就与旁人有区别。 其他同学都穿着宽大袍服,背部浸出了汗仍不肯取下头上儒冠。第五伦却只扎帻巾,穿了件黑底游猎纹深衣,好不凉快。此刻正睁大一对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台上二人,不想漏掉一个字。 “精神换一个身体长存,说的不就是我么?难道说,我穿越者身份暴露了!?” 穿越究竟怎么发生的,他也难以说清楚,只记得大巴车翻下山时,自己正闭着眼睛听伍佰老师的《last dance》。 痛感慢慢远去,耳边音乐旋律也渐渐消失,当他从病榻上惊醒时,发现自己变成名为第五伦的少年,所处时代则是…… 新朝! 在位的皇帝名讳是……王莽! 作为理科生,他历史知识有限,对这冷门朝代就知道两个人:一个是“疑似穿越者”王莽。还有被称为“位面之子”“大魔导师”的刘秀,此外一概不知。 好在脑海中残存着身体些许记忆,能听懂上古汉语,关于这个时代的情报被他一点点收集消化。 第五伦病愈后在铜鉴里一照,发现自己除了个矮点外,居然细皮嫩肉,咧开嘴笑时能看到一口白牙,这是衣食无忧顿顿**米的象征。 他很幸运,第五氏算不上武断乡曲的豪强,但也是本县地主,可以算最低级的“里豪”。 比起行色匆匆拿着验传赶去服役的甿隶,比起流放到边境守卫置所的罪官后人,第五伦的起点不知高到哪里去,家里甚至还能供他读书。 眼下第五伦所在屋舍,便是列尉郡官学,坐落于长平县南城墙下,矮垣里有三五间青瓦屋舍,土坯墙夹着麦秆,外面刷了层蛤灰。学堂地方不大,包括第五伦在内,十名成童只跪坐在蒲席上。 他们都是已通过小学考校,又得到郡大夫、三老推举的优异者。只等来自朝中的掌乐大夫巡视一番,随便问点问题走完流程,十月份就能前往京师太学深造,一头扎进名为五经的大坑。 本以为是走个过场,岂料今天来的两位大夫不太着调。尤其是那个四十余岁年纪稍长,头顶发量有些少的掌乐大夫桓谭,刚进门就撂下一句话。 “我与刘大夫路上说起一事,尚未聊完便抵达官学,其兴未尽,反正时辰尚早,不如先让吾等谈完,县宰、三老与诸生请自便!” 然后就丢下一屋子人不管,自顾自聊起刚才的内容。 “不愧是敢在天子面前说这世上没有神明的桓君山啊,果然狂生,不受礼仪法度所限。” 第五伦听到旁边有人小声嘀咕,提起这位与众不同的大夫事迹,听说他在前汉就做过官,博学多通,遍习五经,但都只训诂大义,不为章句。为人衣着简易没有威仪,身上粗麻衣冠小冠,摇着一把便扇,若非腰上系的铜印墨绶,都看不出来是个官儿。 反观与他对话那位大夫,名叫刘龚,字伯师,听说是新朝国师公的侄儿,服逢掖之衣,冠章甫之冠,看上去一本正经。可什么“人死了精神能不能换个身体”这种话,偏偏出自他口。 却听桓谭回应道:“伯师说烛点尽了,可以再换一支,那么,是谁来换了蜡烛呢?” 刘龚道:“自然是人。” “然也!” 桓谭拊掌:“若没有人主动去换,蜡烛依然会燃尽,既然如此,人衰竭老去之后,谁来替吾等换一个身体,又要如何换呢?” 这下刘龚哑然了,良久后才道:“或许,只能靠神明……” “神明何在?”桓谭摊手道:“生之有长,长之有老,老之有死,这就像四季的代谢,而伯师想要变易其性,求为异道,实在是太过糊涂了。” 桓谭转头看向众人,第五伦也没心虚挪开目光,反而定定回望桓君山,仔细听他说每一个字。 “一支蜡烛,若是人善于扶持,经常转动,那就能多烧一段时间,不至于中途夭折。人也一样,与其去想死后能否换一个身体,还不如多求养性之道,方能寿终正寝。” 桓谭的话,打破了第五伦对这时代士大夫迷信、反智的固有印象,只可惜他对新朝了解太少,也不知桓谭是否留名史册,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这个狂生能不能幸存? 换在过去,第五伦作为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肯定是双手赞成桓谭的话,现在却不敢那么肯定了。 “我穿越的缘由又是什么呢?希望还是科学吧。” 第五伦摇摇头,不去想他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问题,现在能做的,就是如桓谭所言,好好珍惜新生命。当然,那些可能会影响他未来生存的麻烦,也得小心规避。 就比如,今日之事! …… 既然私事聊完,就得办公务了,桓谭一反方才的能言善辩,变得兴致缺缺,甚至打起了哈欠,还得靠刘龚来主持,却见他对众人道: “读书不易啊,正月农事未起、八月暑退、十一月砚冰冻时,幼童成童皆要入小学。习《孝经》《论语》,一郡多至数百人,而经过郡大夫与三老考核,出类拔萃者唯有在座十人,方可入选太学!” 众人都挺直了腰杆,唯独第五伦不然,考核在入秋时,是他穿越前的事,没啥好骄傲的。 再者,这身体原先的主人虽也熟读儒经,可这时代的教育仕进,可不光看成绩,还涉及到每个人背后的家族、财富、名望。 不信且看看周围,可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能走到这一步的,要么是世吏之子在官府有人脉,要么家传儒经可由长辈加课,亦或像第五氏这样的乡中土豪。他祖父可给郡里塞了不少好处,通过加钱挤掉了一个同族兄弟后,才让第五伦得到名额。 刘龚继续道:“董子有言,太学者,贤士之所关,教化之本原也。然而前朝武帝时,太学博士弟子不过五十人,昭宣时增至百人,元成时至千人,仍不足以养天下士。” 他手朝京师方向一拱:“直至今上登极既真,重视教化,遂于城南起万舍,太学弟子增至万人!” 王莽自己就是儒生出身,做了皇帝后也很重视教育,这扩招力度可以说相当大了。 刘龚又道:“兴太学,置明师,考问以尽其材,则英俊宜可得矣。诸生入太学后,亦要谨记陛下之诲,修习五经。太学中一年一考,射策岁课甲科四十人为郎中,乙科二十人为太子舍人,丙科四十人补文学掌故。” “前朝大儒夏侯胜曾言,士人病在不明经术,经术若能精通,获取青紫印绶,如俯身拾地上草芥那般简单,诸生勉之。” 这一席话让众人很激动,学而优则仕,天经地义,在场的弟子和他们背后的家族各显神通争夺名额,自是为了让子弟有个好的仕进,这关系到一族未来。 接下来是两位大夫随意挑人起来问答,都是走个过场,只有太差劲的才会在这一轮被刷掉。刘龚知道若桓谭这厮来问,肯定会问些偏门的学问刁难人,索性包揽了这活,让桓谭落得轻松。 可就算最简单的问题,第五伦也答不上来。 他穿越后不但得了嗜睡症,一天要睡上五六个时辰,记忆也残缺得厉害,顶多能将亲戚认全。至于所学的孝经、论语乃至更复杂的章句训诂,早忘得一干二净。 被老师点名起来却一个字蹦不出来,无疑是很难堪的,办法只有一个…… 只要我放弃速度够快,尴尬就追不上我! 轮到第五伦时,他不等刘龚发问,便先朝二人长作揖。 “后学小子第五伦,拜见两位大夫,我有一事,还望大夫允许。” 桓谭抬起眼皮,刘龚也看向第五伦,却听这面相不错的少年肃然道:“我愿将自己的太学名额,让出来!” 这学,我不上了! …… “啊?” 官学内其他人愕然,都回头看向第五伦,桓谭则用便扇点着第五伦道:“孺子,你莫非是怕答不出刘大夫之问,故而退缩?” 瞎说什么大实话?第五伦心里有点慌,面上却只淡淡一笑,旁人只当他少年老成,对桓谭的“玩笑”毫不在意。 自然有人替第五伦打圆场,与第五氏有故旧关系的长平县宰出面道:“敢告于掌乐大夫,此子敏而好学,识文数千字,孝经论语都得了甲等,颇受乡里赞誉。” 桓谭看着第五伦的装扮:“旁人皆高冠儒衣,唯独你这孺子身着劲装便服,是为织工省布料?总不能是家中穷困,去不了京师罢?” 这自然是说笑,长达数年的脱产学习,还要去物价奇贵的京师,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但能坐在这的,怎会有中人之家? 第五伦也不卑不亢,回应道:“掌乐大夫不也粗麻衣冠小冠,却认为我服饰不正,这难道是只许大夫放火,不许小民点灯?” 这话成功将桓谭逗笑了,总结得好啊,这世道可不就是如此么? “君山!” 刘龚制止了桓谭的没个正形,皱眉问第五伦:“孺子,能入太学殊为不易,多少人求都求不来,你为何不愿去?” 第五伦就等这句话,拱手道:“非不愿耳,只是每年太学有千余人入学,每个郡数人至数十人不等,列尉郡不多不少,正好十人,每县分到一个名额。” “我在长平县官学得了甲等第一,而排名第二的,正是同宗兄弟第八矫。我与他有竹马之谊,素来相善。” 桓谭和刘龚都是博学之辈,也不奇怪为什么姓第八的和姓第五的是亲戚,只因他们原本是一家,两百年前都姓田,乃是楚汉之际齐王田广之后。 汉朝建立后,为了强干弱枝,刘邦将诸田从齐地迁徙到陵邑居住。按照迁徙顺序,产生了从第一到第八8个姓氏,但祭祖仍是在一块,且相互间不通婚。 然而除了这点外,第五伦全在扯谎,他和第八矫只是泛泛之交,根本不是朋友。 “宗兄年岁长我,勤勉好学,寒来暑往从未缺席,学问素来优异,只是考校时因病失常,屈居第二,实在可惜。” 第五伦满脸惭愧:“作为朋友,乘他有疾时夺了第一,是为不义;身为族弟,却挤占了兄长的名额,是为不悌。不义不悌之人,岂能入太学习圣贤书?再加上我对孝经、论语只懂得皮毛,愿再读一年让学问精进,而将今岁名额让给宗兄!” 这种事还真没遇上过,刘龚转过头看向桓谭,想商量商量,岂料桓谭却很随意,扇子一挥:“不去就不去,既然他志不在此,何必强求?” 或许是桓谭在上面摇着便扇打哈欠时,也看出满屋肃穆之下,唯独第五伦听刘龚大谈太学仕进时的不以为然吧。桓谭最喜非毁嘴上仁义道德,实则一心仕禄的俗儒,也因此在朝中多遭排抵,混了这么久还是下大夫,第五伦的性格倒是挺对他胃口。 第五伦确实没把读书当官当回事,没办法,这什么五经六经实在太枯燥了。他打听过,除非是天赋异禀,否则学五经的时间成本大到惊人,从前汉开始,就有十五六岁入太学习五经,结果到了头发全白,仍只能通一经者。 皓首穷经,岂是虚言? 再者,太学是扩招了,但工作岗位没扩啊。每年入学千人,却只有百人能射策为官,十里挑一,竞争还越来越大。看来不管哪个时代,考试这玩意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第五伦可不想一头扎进竹简堆里浪费时间,与其去研读那些旧文章,还不如在家里继续推进自己的计划——如何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自保。 走出官学时,外面的炎热已经消退,凉爽的秋风吹得人很舒服。 今日之事,负责选定名额的县宰有些尴尬,其余九名弟子低声议论着第五伦的“独行”,屋外的吏卒则看着他笑,觉得这孩子太傻了。 第五伦却自有计较:“且不说入了太学不一定能仕进,就算呕心沥血苦读几年,混上个没有实权的郎中、文学掌故又如何?手中能有一兵一卒么?” “我没记错的话,新莽是个短命王朝,看这形势,距离倾覆恐怕不远,现在赶着去做新朝的官……” “那不是49年加入果军么!” …… PS:新人新书,求推荐票啊诸君!封面是智能生成,稍后会换。 也不怕透露大纲,就一句话:真.穿越者大战位面之子! 第2章 改名狂魔 “别人穿越都是退婚,我却是来退学。” 第五伦办完事也不久留,翻身上了代步的黄色小公马——没名字,正经人谁会给坐骑取名? 官学旁边就是南门,出了城门后一回头,还能看到两丈高墙上正中央“长平县”三字。 第五伦刚来那会,还以为是秦赵长平之战那个长平,后来才发现不是。 本县属于前汉三辅之一的左冯翊,旧名叫长陵县,三年前才改成长平,位置大概在后世陕西省咸阳市东边。 所以墙是古旧的,字却很崭新,一如王莽希望的那样——新皇帝就像装修屋子般对待这天下,通过敲敲打打刷层新漆,将旧汉一切痕迹抹去。 于是王莽把天下官制、地名改了个遍,诸如郡守变大尹,县令变县宰,三辅变六尉。 第五伦已经摸清了王莽这改名狂魔的套路,凡事反着来,陵者高也,于是改成胸不平何以平天下的平。 扬州刺史部有个地方叫无锡,王莽不喜欢无字,改成反义词“有锡”。 但第五伦跟来自关东的商贾打听后失望地发现,常山还是常山,竟然没改成石家庄! 兰陵也只更名为“兰东”,而非枣庄。 “说好的王莽是穿越者前辈呢?若真是,肯定会在地名上留点暗号才对吧。” 第五伦停止胡思乱想,纵马向南而行,离开县城。 前世他人到三十力不从心,如今重新拥有17岁身体的感觉很棒,最妙的是摆脱了高度近视,世界重新变得清晰。 第五伦出了城后抬头向东看去,便能望见一座覆斗形的大山屹立在三里外,山下松柏郁郁葱葱,还有庙堂建筑绕山而建。 那其实不是山,而是长陵,汉高祖刘邦的陵寝。王莽虽然将旧名改了个遍,却没掘了老刘家的祖坟。只因他代汉时玩了一个把戏:让人进献金策铜符,说什么“赤帝显灵,传汉家天下予莽”。 所以这禅让,居然是汉高祖亲自传国给王莽喽? 听说王莽还在高帝的灵前接受了金策书,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坟头蹦迪,刘邦若是泉下有知,恐怕会被气得揭棺而起。 事后王莽将长陵和高庙作为新朝的“文祖庙”,依然保持祭祀香火不绝。 过了长陵后,沿着灰扑扑的土路一直往南,就进入了第五伦家所在的“临渠乡”了。 …… 长达数百里的成国渠横跨渭北平原,灌溉上万顷土地,长陵最好的田都集中在渠边,虽然比不了京师周边的贾亩一金,但也十分金贵。 而沿着川流不息的成国渠从东到西,分布着本乡的八个里,名字也简单明了:第一里、第二里、第三里……第五里直至第八里,居住着两百年前从齐地迁来的诸族。 秦汉的里聚多是五到八户的小农家庭,但也有例外,被迁徙入关的关东移民,初来时与秦人语言不通,为了在陌生的土地上生存,只能抱团取暖。百家聚之,合而为宗,倒是有点像后世南方的客家人,宗族观念很重。 途经第一里时,远远就能望见第一氏修建的高大家祠。还遇到两位第一氏的子弟乘车去县城,第五伦驻马拱手,对方却只是随便点了下头,态度十分傲慢,仿佛第五伦朝他们行礼是应该的。 气得第五伦的伴当兼仆从第五福朝二人背影唾了一口,骂道:“这第一氏还当自己是大宗呢!竟然不还郎君的礼!” 第五伦却只是皱了皱眉,制止了仆从:“五福,回家再骂。” 他只管仆从叫五福,是因为他那张大饼脸喜庆,长得像五福娃,粗粗壮壮的。 为了方便记忆,第五伦给远亲们都贴了一个标签,第一氏无疑最为傲慢。他们作为齐王田广嫡子的后代,迁徙时排名第一,人口土地也最多。武帝时他家曾买官为郎,出过两任县令,如今虽然官越做越小,第一氏家主只为乡三老,却一直将其他几家当小宗看待。 一路纵马向西,其他几个家族也各有特色。 第二氏最短——汉武帝时打击豪强,第二氏因为跟大侠郭解有往来,被当黑恶典型打掉,又被迁去汉中房陵开荒,与亲戚断了往来。这导致八大家族只有七个成了本乡常识。 第三氏最小——也不知为何,几乎代代单传,以至人丁稀少,户不过十,民不过百,依附于第一氏。 第四氏最精——这个家族另辟蹊径,选择经商,做商贾的能不精明么? 第五氏最悍——第五伦家以强悍出名,因为第五伦的祖父是行伍出身,年轻时还跟陈汤去西域打过仗,会点阵战之术。农忙争水械斗,本乡也没人干得过他们。 第六氏最老实——这个家族与第五氏相邻,埋头种地,经营田畴,甚少参与争斗。 第七氏最凶恶——第七氏是远近闻名的恶豪,家中多轻侠之辈,整日舞刀弄剑,欺压弱小,据说还跟茂陵大侠原涉有往来,暗中做些违法勾当。 第八氏最好儒——这个家族最后迁来,好地都被亲戚占光了,人口比不上第一氏,打架斗不过第五、第七,做生意也被第四压了一头。于是他们祖先自费前往长安学经,吃到了经术的红利,元帝年间时出过位博士弟子,那时候太学生还是金贵的。 所以第八氏最重视教育,家传一经,可近来有些中衰,很久没出过太学生。今年第八矫更被第五伦抢了名额,导致两家关系有些僵。 总而言之,几个家族虽名义上还是亲戚,实则一盘散沙,甚至为了各自利益结仇争斗。 “现在形势是这样,但几年后就不一定了。”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已经离了大路,踏上前往第五里的乡间小道。 道旁尽是阡陌分明的田地,加起来恐怕有上百顷之多,其中他们家就占了一半,其余分属几十户人家。有小沟将水从成国渠引来灌溉,粟米已经收过,而宿麦还没种下,正在准备开耕事宜。 几个汉子拄着农具,正在田边用瓢喝水,他们荆钗布裙的妻女提着饭食来送,瞧见第五伦骑马过来,都站起身朝他作揖。 “见过小郎君!” 第五伦笑着回应,这些人大热天还要穿着犊鼻裤干活,阳光将他们的脊背和脸庞晒得黑黝黝的,肩膀上有拉犁时绳子留下的勒痕,毕竟不是每家都能拥有耕牛。 里中大多是自耕农,但不少人的地已被第五氏兼并,一些外来流民为逃避官府劳役赋税,也投靠豪门,成为徒附奴婢。 距离里聚近时,无法开辟成农田的坡上种满了桑树、麻畴,亦有人在其间劳作。 如果说田地供给的是食,那这些经济作物保证的则是衣。第五伦这一身锦衣绣服和每天吃的膏粱之食,都是佃农奴婢双手创造的劳动成果,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些不适。 不过,阶级虽由出身决定,但一个人心向何处,却要看他后天所作所为。 正在这时,第五伦听到果园处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声。 却是一个摘梨的里民不慎从树上跌落,正抱着腿干嚎,第五伦分开众人凑近一看,发现一根木刺深深扎进他没穿鞋履的脚板,已经出了不少血。 仔细看此人痛到扭曲的脸,却是认得,虽然三四十岁了,辈分上却算他远房侄儿。第五伦招呼旁边的人帮忙拔了刺,找块布包扎好止血。又见伤者连鞋履都没有,一瘸一拐恐怕难以走回两里外的家中,遂让第五福牵马载他回去。 “小郎君,我牵马载他,那你怎么办?” 第五福大饼脸上写满了不乐意,里中族人有亲疏之分,按照与家长的血缘远近区分地位高低。第五福家离大宗较近,还没出五服,从小就跟在第五伦身边,儿时做伴当陪他读书识字,长大为仆从,以后会替第五伦管管庄园,不劳而食。 要他给地位低下的远亲牵马,第五福当然不高兴,而那伤者也连连推说不敢。 第五伦摸了摸后面:“马背将我膈疼了,想走路回去。” 他帮那受伤族人上了马,打发第五福离开后,迈着步朝里门处行去,倒是果园、桑园里的男女族人们面面相觑:“这半个月来,小郎君待人比过去和蔼不少啊。” “没错,往日路上见了都扬着头,如今却会止步拱手,脸上还时常带着笑。” 这在过去几代家主身上,是不可想象的。 里聚位于一座地势稍高的塬上,土黄色的里垣将其环绕,只开了南北两门,都有里监门守着。平旦时分开门放族人仆役去劳作,天黑时关闭,以防盗贼宵小。 在这儿,什么验传、符节都不管用,进出只用看一样东西——刷脸。 陌生面孔、外乡口音会被当贼一般提防,哪怕是官府税吏,没有第五氏家长点头,也休想进来。 听说前朝昭宣时,皇权还是能下到乡里的,但元成之后汉朝皇帝以德治天下,管控渐渐松弛了,导致兼并成风,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新朝建立后下达了“王田私属令”,宣布土地国有化,并禁止奴婢买卖,但暗地里的交易仍屡禁不止。 第五伦进里门后受到更频繁的礼遇,人人都识得这位小郎君,也对他近半月来忽然和蔼的态度暗喜。一个好说话体贴族人的大宗家主,意味着族人未来十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活能好过些。 众人却不知,第五伦其实也在庆幸,庆幸自己拥有如此庞大的宗族。 第五伦看过里中户口薄册——掌握在他祖父手中,数据真实的那卷,而非里长给官府税吏看的假账。 里中一共五十七户人家,男女老幼人口四百六十九,其中大男子,也就是丁壮一百九十七名,其中大半都姓第五。 若能勤加训练,搞到足够兵器武装起来,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武装。 第五伦对里人关爱有加,除了身为剥削者的愧疚外,还有他对未来形势清醒的认识: “凛冬将至,孤狼死,群狼生。” …… 里中土路凹凸不平,下过雨后一地泥泞,生活污水从路旁小沟流过,步伐傲慢的黑头猪和鸡鸭鹅随地乱拉,味道很不好闻,乱跑的孩子脚底又将秽物带得到处都是。 七拐八拐的小路通往各家各户,屋舍盖得很不规整,若不亲自走上三四回,出了门一准迷路。 唯独有条路是用鹅卵石铺就,以北里门为起点,经过一株大榕树下的平地后,就抵达大宗的坞院。 坞院其实是独立于里聚南边的单独建筑,占据了塬上最高的位置,院墙坚固高大,门楣森严高耸,一抬头能看到一排铁灰色瓦当。 门边放着几根做工粗糙的矛,四个看门人正在说笑,见到第五伦后立刻停下话头,迎他进去。 “老家主嘱咐了,小郎君一回来就去见他。” 第五伦离开县城就一路奔回来,他料想自己退学的消息应该还没传到祖父耳中。 “还好,家里还能有半刻平静。” 进了门后,只见院落分前、中、后三进,前院是私属奴婢住的地方,土屋简陋。两旁设马厩、车房,相较于宽大的马厩而言,马却少得可怜,只有匹赤红老骥低头嚼着没什么营养的刍草。 中院为双层主体建筑,有主人的居室和待客的厅堂,但第五伦找了一圈却没看到祖父。 “大父何在?” “在后院,果园送来了新收的栗子。” 由中心建筑偏门可入后院,后院分布猪圈、作坊、厨房等建筑,隔着墙还有座园圃,圃内菜畦整齐,冬葵与韭菜长势喜人,旁边有水井、沟渠可供浇灌,主人家的日常食蔬便来源于此。 第五伦的祖父却是在厨房里,老头喜欢吃栗子,此刻正站在灶边,等待板栗烤熟。 第五伦不由放轻了脚步,他对祖父还是有点怕的,走到他身后作揖:“大父。” 老爷子转过身来,本来总板着面孔的他,看见孙子就笑了,脸上满是皱纹。 “伦儿回来了。” 老爷子名很霸气,叫“第五霸”,是第五氏西迁后的第九代家主。 光看相貌,根本猜不到第五霸已七十有一。第五伦往日若起得早,还能看到他在院子里用凉水冲澡,再拎着长剑耍上一刻钟,每日如此勤勉锻炼的结果就是,老爷子古稀之年依然一身肌肉。 别家的地主,都是驼着背、背着手慢悠悠巡视田地。第五霸则带剑骑马与族丁招摇过市,吓得十里八乡的盗贼都不敢来第五里造次。 而他手上更有多年舞刀弄剑留下的厚厚老茧,俨然多了一对铁掌,用火钳从坑灰里掏出一颗滚烫的板栗,随便一吹就掰成两半,将果仁递给第五伦。 第五伦接过小口小口吃,嫌烫。第五霸则是一次两个放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亏得他牙口还没落光。 这年头的板栗远没有后世甜,第五伦只想着改天要不要弄点糖浆,给爷爷整个糖炒栗子尝尝。 第五霸又递给他一把剥好的栗子:“如何?果然如县宰所言罢,朝中派大夫来巡视考校,不过是走了过场罢。” “确实如此。” 第五伦嘴里吃着板栗只唯唯应允,在第五霸问今日来的是哪位大夫时老老实实回答。 第五霸还不知道第五伦在县城里做得好大事,故心情甚佳,抚着花白的胡须道:“等到十月份,你就要去太学了,这件事可喜可贺!去年酿的酒熟了,我让庖厨杀了只鸡,割了扇肉,你陪老夫喝几盏。” 时值午后,妇人们已经开始淘米煮饭,庖厨忙里忙外,隐隐能闻见陶釜里飘出的肉香,不过第五伦却暗想:“今晚的主菜,大概是竹板烤肉吧。” 第五霸用小拇指点着本乡最西边的那个里,自得道:“第八老儿一向自傲于他家世传一经,出过太学生,看不起我家。如今他幼子第八矫却被你压了一头,真是快哉,也不枉我给县宰如此多好处。” 第五伦笑了笑没说话,直到爷孙俩坐在厨房门槛上,将满满一捧栗子吃完。 他亲自给第五霸递了杯水,看着爷爷将水咽下肚保证不会呛到后,才不急不慌地说道:“大父,其实……” 第五霸抬头听孙子说话。 “我将太学名额……” 第五霸颔首面带微笑。 “让给第八矫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第五伦退后两步,准备跑路,声音却提高了两分:“我辞让了去太学的机会,将名额让给了第八氏。” 啪嗒,好好一个陶杯在第五霸手中被捏碎,老头脸上的慈祥笑容,立刻就变成了怒不可遏。 “反了,反了!” 第3章 打不过就加入 第五霸打人可不是嘴炮说说,当场骂骂咧咧地起身,直接抄起旁边的火钳要揍第五伦。 第五伦只跑得慢一点,腿上就挨了两火钳,那叫一个疼啊。 他连忙狼狈开溜,小杖受,大杖走嘛。 好在厨房里人多,从庖厨到大奴,沾亲带故的都过来阻拦。 “老家主,打不得啊!” “若是打坏了小郎君,谁来承袭第五氏的宗祠呢?” “没错,这小竖子就是成心要气死老夫,好继承家产啊!” 第五霸是真的火大,骂道:“竟将老夫费尽心思求来的太学名额拱手让人,这硕大家业落他手里,恐怕也会飞快败光,不如趁早打死算了,我的堂侄兄弟又不少!还怕没人给我送葬么?” 话虽如此,可被人一拦,那股火气却是消了不少。 对啊,他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都在多年前那场大疫里亡故了,只剩下第五伦一根独苗,真打坏了,不就便宜那些自己都瞧不上眼的昆弟近亲了么。再说第五霸一向宠爱孙儿,打得鼻青脸肿的,事后也心疼啊。 第五霸最终没说出“逐出第五氏”这样的狠话来,只把铁钳往第五伦溜走的方向狠狠一扔,然后就坐在井沿上喘气。 第五伦这才小心翼翼绕回来,老爷子是暴脾气,震怒时说什么都不管用,但冷静后还是能够对话的。 他将火钳双手奉上:“大父,你听孙儿解释,听完还气再打不迟。” “我不听!” 扑通一声,第五霸将火钳直接扔进井里了,他别过脸,本不想跟孙子说话,但这一想又气了,遂转过身指着第五伦骂道:“难怪这半月来,你连书简都没翻开过一次,每日就缠着老夫学手搏格斗之术,要么就去县城里结交关东贾人、轻侠,不务正业,原来你心思早不在经术上了。” “是。”第五伦朝第五霸作揖:“孙儿是觉得,读五经并无大用。” 老爷子一愣,眼睛里情绪复杂,他叹了口气,拍了拍井沿,让第五伦过来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 “伦儿,五十多年前,那时老夫与你一般年纪,也以为读书无用,跟着伴当做了轻侠恶少年,戏弄俗儒,取下他们的高冠做尿壶。” “后来我被京兆尹缉捕,只能跑到边塞做兵卒,想着效仿傅介子、郑吉,以军功封侯,衣锦还乡,岂不快哉?” 第五伦点头,老爷子参加的那场战争,正是西汉与匈奴最后一战,第五霸作为小卒,跟着陈汤、甘延寿远征康居,斩杀郅支单于,留下了“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豪言! 第五霸眼中满是对峥嵘岁月的追忆:“跟着义成壮侯和陈校尉打仗就是痛快啊,吾等翻越雪山大漠,蹈康居国,屠五重城,夺歙侯之旗,斩郅支之首,悬旌万里之外!西域城郭莫不惧震,胡姬们排着队让吾等睡,每个人也分到了不少钱帛和异域珍怪。” 他的目光暗淡下来:“可你知道,回国之后,等着吾等的是什么?” 第五伦摇摇头,这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却听第五霸恨恨道:“没有民众夹道而迎,更不是封侯赏赐。大军刚进玉门关,司隶校尉就发文,说陈校尉矫制,应该逮捕,又让沿途官吏查验吾等从匈奴康居处夺来的财物,统统收缴!朝中怕是有匈奴人的奸细,想要严查吾等为郅支单于报仇啊!” “陈校尉上奏名冤,元帝这才让人招待班师大军,可回到长安后,赏赐却迟迟发不下来,甘、陈两位校尉的封侯几年后才得到,吾等普通士卒几乎一无所获!” 在第五霸看来,这还是朝中出了奸臣!有反战的文官儒生从中作梗,丞相匡衡和内朝宦官石显等勾结,阻挠封赏,后来还罢了陈汤的官。陈校尉是贪财好色了点,但瑕不掩瑜啊,至于揪着小过错不放么。 既然没有封赏,参与那场仗的士卒们只能灰溜溜回到家乡,竟发现乡里当年被自己戏弄的某个小儒生,已经在京师混得风生水起,免除徭役,前途似锦。而自己在异域为大汉出生入死,落了一身伤病,却什么都没捞到。 凭什么啊! 这之后,第五霸一直没混出名堂来,他做过亭长和乡游徼,破获了不少案件,可不管业绩做得再好,每每轮到他升迁时,县功曹都会问上一句:“你可通经术?” 第五霸当然不会了,别说五经,他连孝经论语都没学过,年轻时忙着好勇斗狠去了。效仿前朝宣、元时的丞相于定国半路自学成才?他也没这毅力和天分啊。 其实,他也去县中小学旁听过,那些夫子摇头晃脑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也不教治理之道啊。可怎么像他一样的武吏仕途无望,一生只能做个微末小官。而进过太学镀金的儒生们,在通过射策考试后却能直接成为郎官、大夫,然后身居二千石高位呢?连乡啬夫断案,也不再按律令来,而是得请教儒士,搞什么“春秋决狱”。 于是升迁就不了了之,第五霸蹉跎一生,就在乡游徼职位上致仕了,反观那些能力资历不如他的同僚,却因为学过儒经符合上面要求,竟节节高升。 凭什么啊! 想不通不要紧,但汉家以儒经取士的大趋势,老爷子终于看明白了,不管文武,学会一门经术都是做大官发大财的前提。 于是,为了不让后代再像他一样吃亏,第五霸在孙子的教育上下足了功夫,七八岁就送第五伦上县里的“小学”,又聘请儒士到家中开小灶,终于栽培出一个有能力通过太学考试的人才来。 而这新室比起汉家,对经术更加重视,太学生扩招至万人,儒士地位被空前拔高——谁让皇帝王莽自己就是个读书人呢。 看这架势,应该继续让家族子弟深耕五经,这或许是让第五氏实现转型,涅槃起飞的唯一渠道。 可没想到,孙儿却和他当年一样不懂事,第五霸能不气么? “打不过,就加入?” 对祖父这种顺应潮流的做法,第五伦是赞赏的,早个三十年,这样没问题,晚个二十年,也无可厚非。 可偏偏遇上新莽这短命朝代,却是走错门路了。虽然不太了解这段历史。但新朝之后是东汉,改朝换代啊,肯定是九州大乱,民不聊生,不可能每次都如王莽般和平禅让。 因为第五伦这些时日对行军打仗等事很感兴趣,第五霸还以为他有志于行伍,只压低声音劝孙儿道:“像我当年那般参军谋求立功,也行不通。眼下皇帝虽然四处开衅,不止在打匈奴,还打了西羌、西域、西南夷,还有什么高句丽……” “下句丽。”第五伦笑道:“我听人说,皇帝已经下诏书,把高句丽改成这名了。” 又是反义词,这个很王莽。 总之新朝建立才短短十年,却像疯了一样跟所有属邦都翻了脸,四面出兵。虽然前线“捷报”频繁,可听那些去北边匈奴、南边西南夷服役受伤退回来的人哭诉,说几十万大军耗在边塞,损失惨重,战争似乎陷入了僵局。 第五霸就操心这个:“这几年朝廷赋越征越多,徭役已经摊派到各氏族头上,我第五氏去年去了三个人,今年竟要出六个!莫非还要增兵?” “前年去西域平定叛乱的人马,说是大胜,还给带兵的将军封了一个子,一个男。可我第五氏被征召去的几人,却再没回来过,或许已经死在那了。还有传言说,西域都护已被西域胡人所杀,援军也被城郭联军打得大败,残部困在龟兹,和朝中断了联系。” 毕竟在西域奋斗过几年,第五霸还是心系那边的,只叹息道:“如今的皇帝和陈汤校尉是忘年之交,颇受陈校尉赞誉,他对待戎狄蛮夷,确实也和陈校尉说的一样,虽远必诛。可仗怎么打成这样,全然没有当年吾等在西域一汉敌五胡的威风啊……” 瞎说什么大实话,新军战斗力确实很菜,这些外战胜率低到可怜。所以这时候走武将路线也不好,不小心就把命赔进去了。 第五伦打断了祖父:“大父,我之所以不愿入太学修五经。是因为读书仕进,只能是太平时节才有可能。” “可若是遭逢乱世,那些繁杂五经遇上锋利刀剑,恐怕就无半分用处了!” “乱世?”第五霸一震,看着第五伦:“你想说什么?” 这些话不能泄露,跟着祖父来到坞堡南墙外,站在菜圃处,眺望傍晚时分的天地,第五伦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大父,我觉得这天下,恐怕要乱!” …… “你这孺子,胡说什么!” 听到这话,第五霸吓了一大跳,他虽然年轻时去西域见过大世面,但本质上依然只是一个小地主,目光局限在关中,乃至于小小列尉郡长陵县。对外部世界的微妙变化,缺乏敏感。 在第五霸看来,虽然新军在四境和蛮夷打仗屡战屡败丢人现眼,但那些事太遥远了,国内仍较为安定,日子远没到过不下去揭竿而起的程度。 可第五伦不一样,正因为不知道这时代的历史细节,他就对收集情报更加上心。前些日子没事就往县城跑,甚至差遣人去京师和河东打探,收获的消息让他忧心忡忡。 “去年,关东旱涝无常,东南扬州有瓜田仪举事为盗贼,有传言说,半个会稽郡都乱了。” “还有东方的徐州,有个叫吕母的女子,因为儿子为县宰冤杀,就聚集了数百贫困少年攻下县城,杀死县宰,专在海边活动,据说已经聚众上万人。” “还有今年夏秋发生的事,荆州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聚集在绿林山,人数越来越多……” 绿林好汉这词,第五伦前世是听过的,未来恐怕会是一股大势力。 他打听到的暂时就这几个,但被朝廷隐瞒的动乱只怕更多。看上去都是星星之火,但几年后会不会烽火燎原呢? 毕竟新朝的改制槽点满满,各阶层怨言都很大。而王莽又在边境四处开战。就连第五伦这不懂历史的都能看出来,眼下新室是内外交困,危如累卵啊。 “不过是些许盗寇、流贼,伦儿,你果然没见过大世面,这样的小毛贼,哪一朝,哪一年没有?” 第五霸没把关东的起义军当回事,这让第五伦好生无语。对了,王莽和朝中的掌权者,莫非也是这种心态? 想想也释然了,除非像他一样知道新朝会迅速覆灭,否则正常人很难相信,这还算平静的世道,会在短短几年内忽然崩溃吧。 第五霸还是不太接受第五伦的危言耸听,只不提这茬,问起了整件事的重点。 “伦儿,你就算不想入太学,那不读就是了,为何要把名额让给第八氏?岂不是便宜了他家。” 第五伦正要说他的理由,远处却传来一阵喧嚣,爷孙俩看到一支人马沿着西边的大道到了坞院南门,而守门的家丁也来禀报道:“家主,第八氏族长与其子第八矫来访!” 第五霸有些诧异:“第八氏不是与我家结怨了么?那老儿今日怎么会登门。” “他们当然得来。” 第五伦却并未感到奇怪,他知道,是自己在官学推让名额的事传到第八氏处了。 “只是来得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了几刻!” …… 而另一边,县城之中,县宰鲜于褒也已准备好了夜宴,招待桓谭、刘龚两位来自京师的大夫。 这时候刘龚却想到了下午的事,转头问漫不经心挑着鱼刺的桓谭。 “君山。” “你以为,今日那第五伦让出太学名额给其族兄,是真心谦让良悌呢?还是只想借此博取名利?” 第4章 第五伦让梨 刘龚之所以怀疑第五伦,是因为在这个时代,孝悌确实是件有利可图的事。 前汉以孝治天下,皇帝谥号前都加一个孝字。悌则由孝衍生而来,《孝经》里说过,教民礼顺,莫善于悌,提倡兄弟之间要相亲相爱,长幼有序。 新朝代汉后,因是以臣子之位逆取皇位,即便有赤帝禅让的神话包装,王莽也不太好过于强调忠来打自己脸,于是继续推崇孝悌。 听了刘龚发问,桓谭却将鱼刺一吐,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来。 “当年今上微末时,服侍母亲及寡嫂,抚育兄长遗子,侍奉诸位叔伯也十分周到。在其伯父阳平敬成侯(王凤)病榻前侍疾,亲尝药,乱首垢面,不解衣带数月,博得世人称赞。” 王莽自己就是靠孝悌人设博得名誉上位的典型,桓谭话里有话:“当是时,是否也有像伯师这样的人,怀疑陛下目的不纯,表现孝悌是为了博名牟利呢?” “这……这与今日之事有何干系?陛下是孔子后五百年才一出的圣贤,第五伦却只是乡野孺子,岂能相提并论。” 刘龚后悔自己嘴欠去招惹桓谭,只问县宰鲜于褒:“第五、第八两家乃是亲戚,是否有可能串通好了,让第五伦让出名额得到名望,而第八矫得入太学呢?” “绝不可能。” 鲜于褒一口咬定:“第五、第八两氏,并非如第五伦所说的那般友善和睦,反倒有不少过节。下吏曾亲见第五、第八两位家主于桥上相遇,都不肯相让,竟僵持了半个时辰之久,两家已久不往来,更不可能串通。” “哦?”刘龚诧异了,这下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第五伦这是以德报怨? 鲜于褒道:“敢告于两位大夫,其实第五伦平素在乡里,便多以友悌著称,尤其是从一月前,他大病一场后更是如此。” 他说起了第五伦的一件事迹来。 “临渠乡第五里有个大梨园,每年梨熟,皆会邀约族人共食。” 当然,也会派人将最好的梨底下压着钱帛,给父母官送来尝尝,这个故事,就是鲜于褒从送梨的仆从第五福处听说的。 “第五伦吃梨时总主动拿小的,小梨明明更酸,有人问他为何如此,第五伦答曰:学了孝经后,明白了孝悌之道,我在家中年纪小,应让昆父堂兄先拿,而我取小者。” 这个故事十分简单,却给人印象深刻,在有心人的散播下,才十来天就在县里传开了。 刘龚打消了对第五伦的怀疑:“看来第五伦是真的本性良善谦恭啊,让学之事绝非孤例,是我妄自揣度了。” 桓谭闷了口酒后却发话道:“虽然只与此子有过三言两语交谈,但依我看,他之所以让学,或许也不全是因为孝悌……” “那是因为什么?” “恐怕只是和我一样,懒得去费神学那繁琐的训诂章句吧。”桓谭大笑起来。 刘龚也没把他这话当回事,只暗道:“第五伦让梨,是个有趣的故事啊。我不如将此事记下来,回常安后呈给叔父看看,说不定会被他收录进《杂记》里。” 而另一头,县宰鲜于褒也暗暗替第五伦捏了把汗。 他之所以帮第五氏说话,一来因为鲜于褒的父亲与第五霸曾是同僚,关系还不错。而为了第五伦入太学的事,老头子还给他塞了不少好处。 宴会结束后,鲜于褒心里也活络开了。 “如今第五伦让了名额,按理说第五氏给我的钱帛,得退掉才行。” 可那些器物钱帛他已经收了,就没有再还回去的道理,该怎么办呢? 鲜于褒灵光一闪,决定要将第五伦让梨、让学之事,向郡上禀报。 一来,治下出了这样的孝悌典型,当然是县宰教化有方的政绩。 二来嘛,也能给第五氏一个交待,不必还他家贿赂了。 “正好有个县里就能决定的职位,就适合第五伦这般的孝悌之人!” …… 中院厅堂是第五氏坞院最大的建筑,粗大的柱子顶起屋宇,堂内四面都有窗户,白天时很敞亮,入夜后,挨墙壁相对放了两列的青铜灯架依次点燃。 但习惯了后世明亮电灯的第五伦,依然觉得这屋子太暗了。 空阔的中央摆放两排矮脚漆案,案后则是坐榻,这是第五氏遇上重大事情召集族中主事者开会的地方,也是待客之地。连夜登门的第八氏族长和他的幼子跪坐在西面客位上。 东席的主座上,则端坐着满脸傲慢的第五霸,他背后摆着一个木支架,架上放有长剑,正是第五霸每天早上耍的那柄。 剑在鞘中,锋芒不露,一如敛容含笑待客的第五伦。 第五霸见老冤家上门,一说话就没好气:“我家釜中的肉刚熟,第八直,你莫非是来蹭饭的?” 和第五霸这走武吏路线的老兵头不同,第八直年轻时去太学旁听过,说话永远带着几分读书人的含蓄,他今天上门不为寻衅,只低头垂着眼睛道:“说起来,第五氏的饭食,我确实几十年没吃过了。” 两人年轻时也曾相善,都在乡中做吏,一个是亭长,一个是文掾,后来却翻了脸,至于原因嘛……害,还不是因为女人。 第五霸眯起眼:“你这老儿还是没变,有话直说,勿要拐弯抹角。” 第八直笑笑,道明了来意:“今日来此,却是为了伯鱼将太学名额让给犬子之事,诗云,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吾等理应来道谢。” “哈哈哈。“第五霸有些得意,说道:“我家伦儿天性聪慧,在官学之中,随便一考就是甲等第一,他年纪也轻,有的是机会。念着汝家孺子年近二十,屡试不第,再不去就老了。毕竟是同宗兄弟,于是便心一软,让给他了!” “我不用他让!” 一脸书生气的第八矫深以为耻,他嘴上留了点短须想装成大人模样,但性格却沉不住气,被第五霸一激,顿时脸色涨红起身欲辩,却被父亲拉住了。 “说说罢。”第八直笑道:“第五氏想要什么?” “是渠南那块好地。” “还是县城里的小宅?” “亦或是,要我向县里推举你做乡三老?” 他只以为,第五氏是想用这名额,和他家做笔交易。 第八矫急了:“父亲,这太学我明年再去就是,何必……” “住口!“ 第八直呵止了他,对儿子有些失望,这孺子还没弄清楚现在的态势啊。看人家第五伦,一直含笑不语,多沉得住气啊,亏他还比你小三岁。 二人谁去太学,是凭经术学问么?还不是两家在背后角力。还得等到本县更大的几个经术家族已无适龄成童在读,才轮到他们。可第五氏明明靠加钱赢了一头,却忽然让出名额,这让所有人始料未及。 第五伦先声夺人,才一个下午,他让学的事迹已在长陵县传开了。 不管第八氏愿不愿意,这个人情都已欠下。 这年头身为闾右,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土地、奴婢,自从新朝下了王田私属令禁止兼并和奴婢买卖后,这两样几乎被锁死,很难再迅速增加,唯一能积累的,就是名声! 此事若处理不当,那就是以怨报德,在县里的风评会大大受损。这可比忍痛让出去一顷田、几亩宅代价大多了。 然而第五霸不为所动,笑呵呵地看着第八直,那神情分明是在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你家受第五氏之惠。” “第八宗伯。” 第五伦终于开口了,他举起婢女送上来的漆壶,在做工精美黑红相间的漆耳杯里倒了三盏酒——他家只是小小里豪,财力有限,故一向简朴,平日里自饮用陶,待客才用漆器。 他起身将两盏酒送到第五霸、第八直面前,自己则跪坐到东西席间的空地上,举盏道:“我听说,这世上之人,分为异姓、同姓、同宗和同族。” 所谓姓,指的是春秋以前姬、姜、芈等古姓,代表了最初的来源,与其他姓之间,宛如一片树林中的不同树木。随着繁衍迁徙,姓犹如树木生长,开始出枝杈来,这就是氏。 妫姓就分化出了陈、田等氏,而齐国田氏中田广这一支迁徙,又进一步产生了第五、第八等氏。八个家族虽然出了五服,但彼此还承认是同宗亲戚。 第五伦道:“第五、第八是同宗兄弟,血脉相连,又为近邻,相互间也没有争田争水等纠葛。我还听说,过去第八宗伯与我大父十分相善,只是后来因误会而反目。” 第五伦叹息道:“我在县城里听过一首歌谣,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这次争太学名额,不知多少人在看我两家笑话!” “所以我宁可让出去太学的机会,也不愿两家决裂。我只希望,第八氏与第五氏,能借着这件事,借着这盏酒,一笑泯恩仇!” 说罢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第五伦言语之成熟,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不止第八直父子,连第五霸也听愣了,良久后才缓缓道:“惭愧,吾等妄活这么多年,却不如小儿辈豁达。” 言罢主动举起酒,朝第八直一敬。 第八直也举起盏,愧然道:“不错,宗兄有一个好孙儿啊。” 二人同饮,末了亮出喝干的盏底,哈哈大笑起来。 …… 这之后,仆从适时上堂,呈送肉食餐饭,中国人在饭桌上气氛往往会缓和热络,方才的剑拔弩张消失了。 第五霸和第八直仿佛恢复了过去的相善,推杯交盏喝得醉醺醺的,酒酣之际,二人甚至用筷子敲着碗沿,唱起了少时的歌谣。 等到夜深之时,这场小宴才结束,第五霸酒量好,亲自送第八直父子出门,两家今日重归于好的事,肯定会很快传遍整个临渠乡。 第八矫真醉了,他读了很多年儒经,血液里都浸染了儒家的道德准则,今日第五伦的一番话,着实让他另眼相看,佩服之余那点不服气也消失了,只打着酒嗝对父亲道:“大……大人,第五伦确实是真的孝……悌啊,我先前错怪他了。” 第八直却是装醉,心中不以为然:“你这孺子,读了几年书,就只懂仁义道德,不知人心险恶。第五伦一口一个宗兄,对你又是敬酒又是恭维,你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第五伦话说得那么满,他们若是还揪着那点小过节不放,便是不识好歹。第八直只能笑着应和,而最终的结果就是…… 今天白跑一趟,第八欠第五的人情,还是没还上!今后还得配合第五氏演这出兄弟相容的戏! “不过,这对我家也无坏处。” 第八直如此琢磨,又看看已在车上酣睡的儿子,只脱了外裳轻轻给他盖上,叹息道:“第五老儿也是运气好,生出这样一个孙儿,着实是异数。等轮到小儿辈当家做主时,第八氏恐怕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 “多读点书,果然是有用的啊,第八老儿素来奸猾,今日却只能强笑应和,吃酒的神情如同喝尿,痛快。” 目送客人马车远去后,第五霸转过身,看着孙子啧啧称奇,但疑惑却越来越大了。 “伦儿,你之所以让学,恐怕不止是想让第五氏、第八氏了却恩怨罢?” “当然。” 第五伦平素将计划暗藏于胸,如今喝得半醉,才将心里那点小得意显露在外,笑道:“大父,如果往后几年,天下当真大乱了,光凭我家一个氏族,一个里聚,能在乱世中自保么?” 第五霸摇摇头,他们聚族而居,修建坞院,提防盗贼小乱尚可。可若真如第五伦猜想的,天下重新出现秦末楚汉之际的大动乱,这区区两百丁壮,是全然不够的,来一支规模大点的乱兵,就足以让第五氏灭族。 “一个篱笆三个桩,所以,我家需要帮手。” 第五伦道出了自己的目标:“大父,我要通过扬名立威,成为各族公认的宗长首领。” 夜幕中的临渠乡,诸里各占据一角,有灯火闪烁,如同黑天上的松散星辰。 第五伦伸手一抓,仿佛要将它们握在手中,凝成一团。 “若能如此,一旦天下有变,我只需振臂一呼,十里八族,三千丁壮,便能云集景从!” …… PS:发书半天就一万收藏,你们实在太猛了。 另外感谢人在梧桐下、神楽七奈Official、榴弹怕水三个盟主,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盟主更会在上架后补——既然大汉已经亡了,前朝欠下的更就不在新朝补了。 另外,我休息这几个月,一直在追榴弹怕水的《绍宋》,那是相当好看,还学了不少姿势,就比如…… “今晚别等!” 所以改下更新时间,从今天起,将两章都放在早上8点左右更新,好让大家上班前看完,晚上别等。 第5章 地主家也没余粮啊 “喲,还云集景从,哪学的词?官学夫子还教这个?” 第五伦本以为这番豪言会博得爷爷赞赏,最后却等来了一颗爆栗,敲得他脑壳好疼,酒顿时就醒了。 第五霸看似粗犷,实则心思细腻,毕竟活了这么多年啊:“响应之后呢,这么多人总要吃饭吧。” “三千丁壮谁来养?你?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家的存粮,连本里人都不够吃,你这孺子果然是没打过仗,将聚众想得太简单了。” 被老爷子奚落后,第五伦有些不服,次日就起了个大早,带着仆从第五福清点起第五氏的存粮来。 因为王莽那一言难尽说来话长的经济政策,天下的货币体系全乱了,第五伦在县城里见到,除了官府还坚持拿着五花八门的新币发俸禄,民间几乎回到了以物易物的状态,而这时代最坚挺的硬通货只有一样:粮食! 第五氏的粮仓在后院,占了不少面积,四阿式顶,檐下开有左右两窗透气。仓内摆着一个个大瓦缸,盖着厚重的木盖,装满了还带壳的粟、麦。 第五福的父亲名叫第五格,负责管理庄园的耕地和粮食,他告诉第五伦:“小郎君,这月刚收过田租,五个仓都存满了粮,差不多一千多石。” 加上菜、果等佐餐之物,够第五氏坞院从主人、本家到仆役奴婢五十余人吃两年。这证明第五氏很会经营,不像一些毫无计划的家族胡吃海喝,经常没有余粮。 但距离第五伦的目标还差得远,差了……十倍吧。 在第五伦想来,自家起码得积粮万石才行。 而等他去见第五霸,提出这个计划时,又被老爷子笑话了。 “万石?你知道县仓的储粮有多少么?也就这份量,我第五氏区区一里,每年收成有限,上哪凑这么多粮食?” 管粮仓的第五格不清楚小郎君为什么要屯粮,但这正好可以提出他想了很久的计划:“短期内自然没法屯这么多粮食,除非……” 第五格的话语冷酷而干脆。 “加租!” …… “本乡其他里豪的田租,多是收十交四。但第五氏素来爱惜族人,同族佣耕,收十交三,普通佃农则是收十交四。” 第五格仍嫌不足,他以为,这几年粮价越来越高,应该将田租抬上去。 “如此,每年可多收三五百石田租。” 第五伦刚到这时代时还觉得奇怪,新朝的田租是十税一,再往前的汉朝甚至是三十税一。为什么很多人宁可将地出卖去做豪族的徒附佃农,也不愿意当自耕小农给朝廷纳租呢? 后来他才明白,所谓三十税一、十税一,都是明面上说得好听,比田租更要命的是徭役和更赋。汉时服徭役远赴西域、西南夷,来回就要几年,且容易在路上得病物故,军功更是遥遥无期。新朝更过分,与四邻全面开战,还败多胜少,没人愿意去送死。 而更赋最可怕,朝廷加赋是没有规律的,还只要钱不收粮食,农民带着粮去市场贩卖,再被商贾或官府盘剥一次。若凑不够,为了不被官府缉捕沦为刑徒,就只能借贷。高利贷是无底洞,利越滚越大,几年下来活不下去,只能卖田卖身,投身豪门。 但第五氏朝中无人,家主都得服役纳赋,就更别说做保护伞了。所以他家对失地农民的吸引力不大,土地多是靠兼并里中异姓,日积月累所得。 “不行,田租是万万不能加的。” 第五伦摇头反对,佃农和租地种的贫苦族人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只是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更何况,这杀鸡取卵的行径,会让第五氏失去比粮食更重要的东西:人心。 “粮食的事不急,让孙儿慢慢想办法。” 第五伦提了他早上查视察仓库时注意到的事:“我见仓中铁农具多有剩余,栏中耕牛也多出几头。” 豪强通过剥削完成了积累,若是放在前汉,自然是要继续兼并买地,可受新朝王田令所限,地是不能公开买了。既然土地规模被锁死,多余的粮食便用来换取耕牛、铁器,往精耕细作上想办法。 可普通农户就没这条件了。 “我昨日回来时,见有人已开始耕地为种宿麦做准备,因为没有牛,只能二人耦耕。” 所谓耦耕,就是一人在前拉绳,一人扶犁在后。然而有农谚云:秋耕欲深,春夏欲浅。种宿麦就是要深耕,贫苦的农夫只能顶着烈日,拉着犁用力耕耘,步履艰难。 更要命的是,第五伦见到不少人家的犁刃,居然是木头、石头做的! 这让他颇为吃惊:“不是说秦汉已是铁器时代了么?怎么还有人在用原始社会的工具。” 这锅还是得由王莽新政来背,新朝效仿汉武帝,实行了“五均六筦”之策,大概内容就是盐、铁、酒等六种商品,必须由官府经营专卖,私人开采售卖便是犯法。 初衷可能是想打击控制矿山私盐的豪右,但不管初衷多好,也得靠人来执行啊。挺好的想法,落实到下面就成了恶政,给百姓带来很大麻烦。官府铸器粗劣难用,铁器越来越贵,十年下来,不少人已经被迫用回石头、木头了。用千年前的生产方式,生产效率能高才见鬼了。 第五伦看在眼里,颇为感慨,此时便提议道:“大父,今年秋耕种植宿麦时,可否由大宗出面,将我家多余的铁器和耕牛借给里中贫苦族人使用?” “小郎君!” 第五霸还没表态,专管族中农事的第五格就先叫了起来。 “彼辈虽多为同族,却是自耕小农,不租大宗的地,就算收成再好,也不给我家交田租啊,何必管他们!” “再者,耕牛虽多,但驭使太频繁可是会累坏累瘦的。铁器亦然,深耕时磕磕碰碰很容易破损。租用都是亏本,更何况白借!” 小郎君昨日才让了一个太学名额给他人,如今又要借牛、犁,莫非真如昨日老家主骂的,是个败家子? 通过昨日之事,第五霸倒是看清楚了,孙儿胸中自有沟壑,看似心软的举动,背后却有深刻的谋划,他止住了族人,问第五伦道:“说罢,你又有什么主意?” 第五伦道:“我只是想通过借牛、铁,让各家快些结束秋耕种麦。” 有首春秋时的诗《七月》就唱过:“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 从一月到十二月,农夫一年到头都在忙碌,斗转星移数百年,天下从封邦建国变成了郡县,生活却并无什么实质性改变,甚至更苦了——人口越来越多,人均耕地越来越少,不勤勉点,就活不下去了。 过去秋后就能稍稍休息,可在汉武帝后开始推广宿麦,也就是冬小麦,加上种植蔬菜豆类,这下秋冬也有活计,几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第五伦通过借出大宗多余的牛和铁犁,确实能帮助里中自耕农加速完成秋忙。 “让他们闲下来作甚,晒太阳?”第五霸虽是家主,但对关系已远的同族并无同情之心,关心的仍是本家的利益。 “当然不是。” 第五伦虽有恻隐,但更多的还是想市恩于族人,顺便在他们农闲时,组织大家一起干件大事。打铁还得自身硬,若是连区区一里都没法凝聚起来,何谈让十里八乡云起响应? 他说道:“届时,我想请大父和里长将里民组织起来,由我家出钱出粮,重修里社!” …… “里社?” 里社祭祀土地神,也是一里百姓的欢庆场所,每逢社日都会聚集群饮。这一天喝酒,不但正大光明,而且非喝不可,往往日暮时分,家家扶得醉人归。 不过自从十年前新朝建立,下达五均六筦之禁,酒只能由官府专卖,一下子变得奇贵无比,哪怕私酒也涨价数倍。普通人买不起,顶多在家里偷偷自酿点苦酒尝尝。 二来新朝效仿周政,对聚众群饮者处以惩处,五人以上皆在处罚之列。百姓们少了一个乐呵发泄的日子,里社也冷清了许多,破败许久没人修理。 在第五伦看来,这种能将一里所有人聚齐,通过祭祀仪式加强凝聚力的地方,岂能闲置?就算不喝酒,也可以做许多事啊。 比如摆个长街宴,吆喝大伙吃顿难得的饱饭,第五霸上台耍下剑术叫男孩们崇拜眼馋。再让里中老人说说故事,给大伙讲述第五氏两百年前从东方迁徙来的坎坷经历,他们祖先田横兄弟的传奇人生和悲惨结局,都能加强里人的归属感。 第五伦前世其实是南方人,对南方的宗族文化耳濡目染,里约村规虽在新世纪被斥为“糟粕”,但在特定的时代,却也能变废为宝,成为他在乱世自保的助力。 汉家一统,动乱结束,家族得以长期聚居,在安定中不断繁衍。但尚处于发展初期,所以远不如后世那般制度完备。 第五伦便是将南方宗族那些东西搬来,他计划着,以后在里社旁边,还要加修一座义学,让里中适龄的孩子都去学学识字、算数——五经就不用读了,浪费时间,年纪稍大点的,第五伦能亲自做老师教他们点更有用的知识,他希望里中能出几个人才。 还可以修建义仓,赈济太过穷苦的同族邻里,好抚平里内的贫富矛盾。 有了这些好处,便可让里人归心,往后借着防盗贼的名义,农闲时召集他们训练阵战之类,才有人听话。 第五伦是有考虑的:“现在关中看上去确实一片太平,我说天下大乱,连祖父都不太信。一上来就带着族人练兵,别说官府会心生怀疑,里民们也不乐意啊。人皆好逸恶劳,能躺着绝不会站,只能以人情利益,徐徐图之。” 这么一算,想做的事真多啊,可比去太学读死书有趣多了。 第五霸却指出了第五伦的矛盾所在:“伦儿,你一面要做这些纯费钱粮之事。” “一面又想积粮万石。” “这就好比你的头想要往北走,身子却往南行,岂不荒谬?” “大父教训得是。”第五伦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确实挺矛盾的,干这些事都得花费巨大代价,可进项却没增加,再这样下去,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 “看来,我得想点开源筹粮的法子了。” …… 次日,第五伦去到了坞院旁的铁匠铺,还没进门就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铁匠名叫仇高奴,他不是第五氏族人,而是从上郡来投靠的徒附,会点打铁手艺。后来得到了自由身,娶了第五氏的女子,第五霸让他在家中开了个小铁铺,专门修补农具。 “小郎君。” 见第五伦来,围着条皮裙的仇高奴连忙放下手里的铁锤,陪着第五伦在这小小铁铺参观,又问起一事来。 “我听说老家主开恩,准许里中各家借坞院耕牛犁田,是真的么?” 第五霸昨天虽然埋汰了第五伦,但还是将借牛与铁器之事宣布了出去,赢得了全里的欢呼,又让仇高奴抓紧修补铁犁,分给各户使用。 “自然是真的。”第五伦看向仇高奴,这个身材矮小的打铁汉子的脸常年在烈火前烘烤,永远红扑扑的。 “既如此,吾弟是外姓,他也能借牛?” 仇高奴在第五里落脚后,他弟弟一家也跑来投靠,成了里中为数不多的外姓。 第五伦可不想搞族姓政治,那样太小家子气了,不论同姓外姓一视同仁,才能聚集越来越多的人啊。 “当然能,不过借用的户数太多,孰先孰后,得靠一种公平的方式……” 那就是,抓阄! 若是按照亲疏远近来分,坞院的门槛肯定要被说情走后门的亲戚们踩平,不如大家各凭本事,看运气说话反而能省下麻烦。 不过第五伦今日来铁匠铺,却是为了另一事。 绕了一圈后,第五伦看出仇高奴手艺还行,且是个全能的,除了敲打铁器外,还会做点木工,如此甚好。 第五伦摸着刚补好的一柄铁铲:“还有……多余的铁么?” …… PS:推荐一本新书《阿兹特克的永生者》,早就想推了,一直没开书耽搁了,讲大航海时代,穿越美洲带着印第安人迎击欧洲人的故事,小众但是写的很用心,感兴趣的可以去康康。 第6章 什么决定脑袋 “用牛耕,使铁器就是痛快啊。” 前几日还在第五伦面前二人耦耕,费力拉着绳索如蜗牛般在地里爬的农夫,今日却十分快意。 牛的力气比人可大多了,以二牛抬杠的姿态,迈步向前轻松自如,其身后的大铁犁,已经深深扎进地里。犁壁将干硬板结的土无情翻开,让土壤变得松软,适宜麦种生长。 也难怪不论前汉还是新朝,都有律令严禁宰杀耕牛,民间也对这些大家伙十分尊敬,只差奉为神牛了。不过喝牛尿洗牛粪浴这种事,他们还干不出来。 因为是抓阄来决定借用先后,排在后面的人没什么好抱怨的。在用牛时里民们也小心翼翼,鞭子都不敢挥重,生怕把牛打伤了累瘦了。 正巧第五霸路过,看了众人这轻飘飘的动作后极其不爽,停下大吼道:“饭没吃饱?用点劲,我家的牛虽然壮,却不会把地耕坏!” 众人这才稍稍放开了些,偶有不小心碰到石头将犁刃磕坏了的,则忐忑地捧着它去还,虽被管农具的第五格狠狠瞪了几眼,但确实没让他们赔。 这下里人们放心了,都感慨一向不太管他们死活的家主今年怎么转了性,又听闻这是小郎君的主意,都暗暗冲蹲在田边算账的第五伦翘起大拇指。 第五伦正在算的,是出借牛、犁能给全里人省多少时间?一人二牛,几个时辰就能耕完了十小亩土地,这速率是耦耕外加木石工具的好几倍。秋耕结束后,社日来临前,农夫们能得到七八天的空闲,到时召集他们干活,应该不会抵触了。 中途休憩时,第五伦宣布了要利用农闲重修里社的消息,农夫们先是一阵缄默,然后都表现得十分踊跃:“秋社几年没好好办了,这确实是大事啊!只有娱神,才能让来年风调雨顺。” “等过几天播完种,吾等立刻就去帮忙!” “我去山上砍树。” “我去渠边挖土。” “我去窑里烧瓦!” 反正闲着也闲着,虽然没工钱,但第五氏会管饭。众人拾柴火焰高嘛,如今借牛受了大宗的惠,谁若偷懒不去,可是会遭全里白眼的。 就连一个瘌痢头的半大小孩也嚷嚷着要帮忙递砖,在孩子记忆中,秋社可是一年中最好玩的时候了,手舞足蹈让神明高兴了,自己也乐呵了,不是挺好么? 这下第五伦放心了,而另一头,他前几日让铁匠仇高奴制作的“新物什”,也完成了初次下地实耕。 …… “族祖父,叫我来有何事?” 被唤来的,正是那天摔下梨树,第五伦派人用马送回家的中年民夫,名叫第五平旦。 第五伦记错了,此人的辈分不是他的侄儿,而是孙子——没办法,他在全里起码有十几个孙子辈,甚至还有年纪比他大的重孙辈。 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却管17岁的第五伦一口一个族祖父,最初有些尴尬,习惯了也就那样。 “脚好了?” 第五伦看了眼他的伤脚,算此人运气好,脚上的伤口没有感染,一旦化疽,病死率是很高的。 “好了,多亏了族祖父派人送去的药,这恩情孙儿不知该如何报答。” 第五平旦为了证明,还往地上跺了跺脚。 第五伦连忙止住他:“还是轻些,往后下地干活,记得穿鞋履,别再光脚了。” 这话让第五平旦有些尴尬,他只不好意思说出来,他前年死了妻子,家里没有织履的人,只能编草鞋凑合。他手又笨,编得松松垮垮,几天就散了,家里唯一的好履,得让出门的两个儿子轮流穿。 听说第五平旦里中最好的庄稼把式之一,第五伦专程找来他,令其试用新犁。 第五伦这些天观摩里人耕田时发现了,他们用的犁,和自己后世在南方生活时见到的很不相同——虽然犁梢、犁床、犁辕、犁箭都齐备了,但最大的区别是,辕又长又直,不太利于转向,要用二牛抬杠才好操作。 而后世则为曲辕犁,且稍微短小一些,一头牛就能牵引。 第五伦按照记忆,让铁匠打制了一架,也不知有没有走形,令第五平旦操纵着试了试后,得到的反馈还不错。 “不但小巧轻便了很多,且调头和转弯容易,适合七零八碎的小块土地啊。” 确实,笨重的直辕犁,更像是为第五氏家那连成片的五十多顷平坦土地设计的。自耕农们的用地,每户早已不足百亩,且因为继承分割,划得东一块西一块,大犁难使,曲辕小犁却正适合。 于是第五伦高兴地带着新犁去向坐在田埂上晒太阳的祖父报功,希望能在春耕前,制作十多架曲辕犁出来给里民用。 第五霸对孙儿层出不穷的新想法早就见怪不怪了,方才在地里试犁,他一直瞥眼看着呢,却没有太过惊喜,只上下端详后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好物什,确实也能省人力,适合小农耕作,但是……” 他问了孙子一个问题。 “伦儿,你说,是人力贵,还是铁贵啊?” “当然……是铁贵了。” 第五伦哑然,知道自己有些仓促了。 豪族最恨新朝的两个政策,一个是王田私属令,让想要获得更多土地、奴婢的他们被限制住了胃口。 其次就是五均六筦,伤害的可不止是小自耕农,地主豪右也深受其害。且不说盐、酒,光铁一项,就垄断了生产工具的来源。 铁从开采到铸造再到售卖,都由官府包办,当然,定价也全由官吏们决定,贼贵。这俨然是手工业剪刀差,一种隐形的重税,新朝倒是达到“不加赋而国用足”,能支持对外战争,但豪右却恨得牙痒痒。 也难怪汉朝时,天下贤良文学一次次请求废除盐铁专卖,这确实是地主和平民共同的希望。虽然对底层庶民来说,这只是官府割韭菜还是豪右割韭菜的区别。 若是精神刘家人、王家人,还能呵斥这是地主阶级不顾国家利益的贪婪和短视,可他身为地主家的傻孙子…… 第五伦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嘿然而笑。 “那句话真对啊。” 关东的豪强天高皇帝远还能无视法令,第五氏身在关中,却不敢太过违逆。自己找矿开采冶炼?不说第他小家小户根本没这财力,估计刚建起铁炉,就被官府一锅端,全家老小沦为刑徒一起上路开发边疆去了。 如今想造新犁,新鲜出炉的铁块肯定是搞不到的,只能从县里铁官处购买成品的铁器,回家后自己熔了重铸才行,一来二去,成本自然更高了。 此事只能暂时作罢,好在第五霸绝非冥顽保守,只是希望孙儿多了解这世道艰难,不要想一出是一出。 他与第五伦说好了,先让匠人和奴婢用硬木制作些曲辕,家里的直辕犁若是坏掉,也不修补了,就将铁熔了做成犁刃包在曲辕上,慢慢更新换代,咱也别想着一口吃成胖子。 第五伦颔首,但又有了另一层忧虑。 “既然铁这么难搞,以后要想制作囤积兵器又该怎么办?” …… 到了八月中旬时,第五里的秋耕全部结束,就到了播种环节。 作为吃稻米长大的南方人,第五伦对麦子确实不太懂,发面烤饼什么的就更不会了。 再加上本县地处关中腹地,早在前汉时就经过赵过、氾胜之领衔的两次农业革命洗礼,精耕技术已十分先进。什么代田法区田**番上阵,堆肥沤肥也都有了,少有第五伦能置喙的地方。 他甚至看到第五霸大手一挥,让人将仓库里的“播种机”扛了出来,在自家那五十顷地上使用。这东西叫“三脚耧车”,是汉武帝时农官赵过的发明,还是要靠牛在前面拉,一人在后面手扶耧车,往耧斗里撒麦种。一天就能播种一顷地,且撒得十分均匀,不会造成浪费。 第五伦只建议了“麦豆间作”,这种学过初中生物的人都有的常识,这是他想到的“开源”法子之一,或许能在来年稍稍增加亩产。 “太慢了,还是太慢了。”第五伦知道,不管是曲辕犁还是豆麦间作,对收成带来的增长并不会立竿见影,还不如简单粗暴加租多收那三五百石。 且作物生长自有规律,得等到来年才能收获,他又有几个来年去做准备呢? 如此想着第五伦反而乐了,他好像知道,如何筹粮筹铁最快了。 “能一本万利的法子,都写在刑法上啊!” 前世当然要做个守法好公民,可在新朝,这些该死的法令限制,却逼得第五伦有违法乱纪的冲动。 直到播种完引水时,第五伦才又有了用武之地。 第五里就在成国渠边上,沟渠从闸口将水引过来,再分入各阡陌地块,他看到农夫们多是用桔橰、辘轳取水,效率很慢。即便是第五氏本家的五十顷大田,用的也是类似龙骨水车的器械,得靠人力去踩。 今年是来不及了,或许赶在明岁春耕前,可以做点筒车之类的水利器械,但那得去县城里请比较厉害的木匠来才行,第五伦主意虽多,但动手能力挺差的。 这天,第五伦正带人在沟渠边寻找合适的架车地点时,他的伴当第五福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小郎君,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 “争……争水!” 正在汲水的农夫们一听就炸毛了,将木桶一扔,握着扁担就问:“谁,谁敢跟第五里争水!看吾等不将他打死!” 不是他们吹嘘,在第五霸这个老兵头带领下,要论械斗,本乡无人是第五氏对手。 “不是。” 第五福连忙摆手,指着西边道:“是第六氏和第七氏争水,打起来了!” …… “早说啊,别人争水,关吾等什么事?本里与他们两家,又不共用一条支渠。” 第五里的农夫们一听,将扁担又扛回肩上,说说笑笑的走了。 倒是第五伦若有所思,唤了几个徒附和族丁,随他去西边看看。 成国渠修建于汉武帝时,如果说郑国渠、白渠滋润了泾水以东的师尉郡,那成国渠则惠及扶尉、京尉、列尉三郡。 官府对沟渠也很重视,专门设了都水官来管理,为各郡县划分渠段,不允许上游筑坝蓄水,使下游无水可用,那是会出人命的。 但县乡以下更小的支渠,都水就没那么多精力管了。其他地方不知道,在长平县临渠乡,是每两个里共开一条小渠,再按照人口、耕地多寡划定一个双方都满意的用水比例。 但今年上游干旱,成国渠的水流有些小,水资源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走了几里路后,却见田间野树稀疏,远处溪流小塬,两个里比邻而居。一群群的村民从各自里聚涌出,手持粪叉、棍子、锄头甚至是镰刀,气势汹汹地往沟渠处赶。 第五伦让人去问,第六里的人一口咬定:“第七氏毁掉了旧约,要多分水去他家地里!是他们先动的手!” 等再靠近支渠所在时,就听到一阵吵闹的喧哗,先期抵达这的第六氏农夫们,正被一群身着劲装,手持刀剑的人逼得节节后退。 一直埋头土地的第六氏,显然不是以轻侠闻名本县的第七氏对手。遇上这群好勇斗狠的恶少年,手上还是真家伙,区区农具如何抵挡?很快镰刀折了、粪叉削断,仓皇败退下来。 看着这一幕,第五伦握着腰间的环刀,有些犹豫。 他前些日子又是让梨又是让学,使第五氏与第八氏化解恩怨,已然在县中有了点名声,按照计划,下一步就该立威了。 “今日若能平息两家争端,倒是能够立威。” 可劝架的常常会挨打,一旦处理不当,会同时得罪两家人,他得想清楚,值得插手么?又应该如何劝解。 第五伦只记得祖父和第六氏比较和睦,同第七氏倒是关系平平。第七氏当家做主的兄弟俩一向蛮横霸道,不一定买他一个孺子的帐。 正在想着时,身后再度传来呼唤,却是第五福又来了,骑着头毛驴一路飞奔,嚷嚷道:“小郎君,鲜于县宰派人来传唤,说是要你速去县寺,说有要紧事。” 县宰找他?怎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第五伦皱起眉来,再度看向争水械斗的两家远亲,喧哗声越来越大了,第六氏已抱头鼠窜,许多人头破血流,而第七氏却没有停手的意思。若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可若是卷进去,处理完不知道什么时候了。该死,应该顾哪头呢? “伦儿,你先去县城,这交给我来处置。” 忽然一声大喝,却是第五霸闻讯后也纵马而来。 老头儿带剑骑马越过沟渠,虽然一头华发,然英姿不减当年。 “第五霸在此,让老夫看看,谁还敢露刃!” 望着他和那匹红色老马的背影,第五伦仿佛看到祖父当年跟随陈汤校尉远征西域时,纵横大漠,一汉敌五胡的豪情! …… PS:求推荐票。 第7章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临渠乡第七氏由兄弟两人当家做主,家主叫第七彪,彪哥年纪较长,在里中专注经营田产。 他弟弟叫第七豹,为人任侠,刚束发就跑出去闯荡,据说当过茂陵大侠原涉的小弟,又在常安城里厮混过,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豹哥回来后气势就不同了,自称与许多关中豪侠圈子的牌面人物结识,诸如阳陵严本、社陵屠门少等人。 “彼辈都与我称兄道弟,一起喝酒,一同吃肉!有生死之契!” 乡中少年却是信了他的话,遂奉第七豹为乡侠领袖。 虽然占了个侠字,但第七豹所作所为却无一丝侠义精神,只晓得争强闾里,整日带着小弟们招摇过市。 而其兄第七彪身为亭长,有官方身份,且与乡啬夫交好,这使得第七兄弟欺辱邻里时有恃无恐。 作为邻居,其他事第六氏忍忍也就罢了,可今日争水事关来年收成,干系族人生死,决不能退让! 但世代老实务农的第六氏哪里斗得过乡曲轻侠?第七氏除了田奴外,还养了一群游手好闲的恶少年,打起架来下手极狠。加上他们不知走了什么门路,搞到了一些铁兵器,第七豹持环首刀明晃晃地朝人挥舞,逼得只有草叉的第六氏节节败退。 就在此时,却有位白发老头纵马而来,直接冲入了两家混乱的战场。 第五霸带着紧随其后的第五氏族丁,如同一把利剑扎入田间,将第六、第七的人分割开来。又见第七豹仍在追打第六犊,老爷子直接抄起一根短棍,瞄准第七豹就扔了出去! 第五霸气力很大,短棍旋转飞出,从众人面前横掠而过,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第七豹胸膛上! 隔着十步,这力气和准头很惊人了,重击使得身材高大的第七豹连连后退,手里的刀险些脱手。 “都将刃收起来!”第五霸拔剑横眉怒目,震得两家人纷纷后退。 第七豹被族人扶住,抚着剧痛的胸口,抬头望向第五霸骂道:“哪来的老匹夫,敢偷袭乃公!”他骂骂咧咧地就想上前找回场子。 “吾弟且慢!” 第七彪立刻拦下了弟弟,他年纪大些,小时候正是第五霸做乡游徼威风八面之时,知道这老头儿不好惹,只让族人退后,他上前朝第五霸拱手笑道:“次公宗叔怎么来了?” “为何而来?”次公是第五霸的字,他只挠着耳道:“老朽在家中午睡,却听到附近有吵闹喧哗,搅得人不得安宁,特地来看看,是哪家的鸡鸭鸭在沟渠边乱叫嚷?” 第七豹确实像一支颈毛竖起的斗鸡,被这一骂,气得脸上青筋直冒。 被打得满脸包的第六犊则将第五霸当成了救星,绕过来作揖,可怜兮兮地说道:“宗兄来得正好,第七氏毁掉了过去的用水约定,想要断了我家活路!” “第六犊,话可不能乱说。” 第七彪反驳道:“第七里有地一百二十顷,汝家则是八十顷,支渠只有一条,去年说好了,用水按照六四分。我家这月用十八天,汝家用十二天,有何不对?” “当然不妥!” 第六犊已经怕了第七氏,只缩在第五霸身后:“且不说这条渠本就是我家开的,第七氏从未出过力,已白用了数十年,我家也忍了。但近来实在太过蛮横,他竟然说,前半月的水全得引入第七里,彼辈用完后才轮到我家。” “宗兄你是知道的,种麦自有固定日子,若是晚了几天错过节气,收成就要大减。更何况天久未雨,汝等用完前半月,后半月水更小甚至停了了怎么办?” 确实,两里分水,一般是各用一天,哪有直接垄断半月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第六氏争执无果,吵架渐渐变成推攮动手,最后演变成这场两里之间的大械斗。 “所以,应该按照往年的规矩,每天轮换,轮流开闸!”有了第五霸站在身旁,第六犊狐假虎威,声音都大了几分。 被第五霸隔开的双方再度开喷:“我家地多,当然得多分!” “汝等丰收,而吾等就活该减产饿肚子?” “第六犊!这是你我两家之间的事,与第五氏没关系吧?找援兵不嫌丢人么?” “怎么没关系,次公是宗族长者,要为我家主持公道啊!” 第六犊说完就主动为第五霸牵着马,紧紧拽着缰绳,生怕他丢下自己走了。 …… 他们在这边陷入僵局,远处的垄上也多了些看热闹的人,其中就有第八氏。 第八氏运气好,里聚在渠南,不必掺和这场争端,第八直也觉得事不关己,指着远方轻松地对儿子道:“看到了么?以后遇上这种闲事少管,第七氏争勇斗狠,难以招惹,而第六氏看似老实,实则是柔懦难缠,黏上你就不放。一旦掺和,就如同被双方同时拽住手,难以抽身,第五氏实在是不智啊。” 第八矫却有些想不通:“父亲,典籍里不是说亲仁善邻,国之宝也,第六第七发生争执,第五氏制止彼辈械斗,做得很对啊,我家也应该去帮忙才对。” 第八直却摇头:“尽信书不如无书,你十月份去太学,除了五经外,更要学的,是处世避祸之道。” 亲仁善邻?在利益面前,什么远亲近邻,算个屁。 所有人肉眼可见,今年成国渠水少,麦子减产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要么就接受这一损失,要么就通过争水,将损失转嫁到邻居头上! 没有别的选择,也不能有丝毫犹豫,种麦之时水一刻千金,麦苗们都在地里嗷嗷待哺呢,秋冬时渴到了它们,明年青黄不接时,饿到的就是妻儿! 第五霸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关中人口滋生,水土有限,里聚之争如此厉害,利益纠葛繁杂不清。孙儿那天说,想要将十里八族捏到一起,合力在乱世自保,何其难也? 可他还是耐下性子,继续劝两家罢手休战,等着孙儿归来。经过让学、秋耕两事,第五霸对孙儿有些另眼相看,虽然嘴上依然讥讽他的异想天开,但老爷子心里却相信,第五伦定能处置好今日之事,并为己家谋得名望利益。 因为第五霸的干涉,双方在渠边僵持快一个时辰了,仍不肯相让。第六犊舔了舔龟裂的嘴唇抬头望日,第七豹依然像只出场前的斗鸡,用磨石一下下蹭着刀刃,死瞪着第五霸。 “总这样僵下去也不是办法,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第六犊站起身提议道:“找一条绳索,以沟渠为中点,双方各出十人拉拽,谁赢就按谁的法子分水,如何?” 第五霸倒是觉得这法子不错,第七氏则断然拒绝。 “不行!” 第七彪明白,他家虽然好勇斗狠,但要真站在地上拼力气,还真不一定是庄稼汉子的对手。 第五霸瞥向第七氏兄弟:“第七氏莫非是怕了?” 没用,挑大梁的是第七彪,他面对这拙劣的激将法无动于衷。 倒是第七豹再度被激怒,他乘着兄长与第五霸谈判的时候,缓缓起身,看了眼手中的刀,将其轻轻放下,只捏着空拳,一步步朝第五霸走去! 只要像刚才他偷袭自己那般,先出手往他脖子上就是一下,将老匹夫击晕。等逼退第五氏众人,第六氏孤掌难鸣。 如此想着,第七豹拳头越握越紧,在迈入他认为合适的距离后,脚下发力,整个人猛地跳起,手掌就朝第五霸劈去! 众人都来不及惊呼,千钧一发之际,原本端坐在地上的第五霸却像是背后开了只眼似的,猛然让开偷袭,毫不犹豫地回击一拳,正中第七豹的蒜头鼻。一时间鼻血飞溅,第七豹只觉得眼冒金星,面前一团黑。 等他踉踉跄跄摇着头缓过来,一睁眼,只见第五霸的大脚又踹过来了,正中胸口! 就一下,身高马大的第七豹便被踹进沟壑里,摔了个狗啃泥,从斗鸡变成了落汤鸡。 第七彪大惊,连忙去扶起胞弟,发现只是鼻梁被打塌,肋骨好像也断了一根,没有性命之虞,知道第五霸还是手下留情了。他立刻变了脸,轻轻踢了弟弟一脚骂了两句,又朝第五霸作揖。 “舍弟不懂事,冒犯宗叔了!” “汝兄弟年少失怙,也难怪没教养,老夫倒是可以替你死去的父亲教他做人。” 第五霸擦了擦手上的血,望向被他威慑到的第七氏众人,眼中满是不耐:“今日的事就这样,听老夫的,两族恢复往年的用水度量,谁再无理取闹,再敢在我面前露刃,第五氏就帮另一家!” 第五氏的族丁持着简易的矛上前一步,面对他们时,第七氏养的轻侠少年就占不到便宜了。 第七彪现在要同时面对两个家族,压力巨大,可他深知自家在乡间横行十余年的诀窍。 他们不如第一氏家大业大,也不如第四氏富有,打架甚至干不过第五氏,只能靠凶狠和悍不畏死来伪装自己的强大。 就是那种明明不敌,却还能往自己头上拍转头拍出一脸血的流氓劲! 一旦今日退缩,第七氏的凶名就垮了,他们会被人看出内里的虚弱,过去斗狠闾里竖立起来的恐怖,便会瞬间垮塌,以后再想争强乡亭,就没那么容易了。 可再在原地斗下去,一打二肯定吃亏,第七彪想到一个主意。 找帮手。 “好啊,既然次公非要插手……那不如吾等一同前往临渠乡邑,请啬夫和三老评理!” 第七彪扶着弟弟道:“也让吾等看看,这乡中究竟是啬夫说了算,还是第五氏说了算!” 第六犊神色有些焦虑,他知道,第一氏家主身为有秩啬夫,总览乡中大权,与第七氏关系颇善。若是他偏袒第七氏,那第五、第六联手也讨不到好。 第五霸见对方不识好歹,勃然大怒:“竖子,你这是想变白为黑么?” 眼看事情再度僵持,忽听到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推开众人走了过来,爽朗的笑声在成国渠边响起。 “哈哈,讼于乡中哪里够,依我看,不如直接将事情捅到县里,将县宰也惊动了才好呢!” 众人回首,却是先前赶去县城的第五伦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依然是单骑而行,并未搬得任何救兵。 但细心的人却发现……第五伦腰间已比去时,多了个小物什! …… PS:求推荐票。 另外推荐一本小说《胜诉才是正义》:米国是潭充满活力的脏水,从里面摸到大鱼可是件技术活儿。一九六八年的纽约由法律,金钱,政治构成的故事。 第8章 以“德”服人 纵马在县城和成国渠间跑了个来回,第五伦衣裳上沾满了马蹄扬起的尘土,巾帻也歪歪扭扭的,再加上迎面风吹脸颊有些青。 可气势却丝毫不比他祖父弱,大步流星走来,先朝第五霸作揖,大声道:“大父,孩儿从县宰处回来了!” 第五霸立刻就明白了,也大声应道:“县宰找你何事?” 一听此言,方才还叫叫嚷嚷,要三家一起去乡里找啬夫评理的第七氏暂时消停了。 第五伦却只笑笑没说,他已从族人口中得知刚才经过,整理了一下衣冠,便瞪着第七氏兄弟义正辞严地说道:“第七氏,汝等还不知错么?” 第七豹揩干了血,揪了几片叶子卷了塞在鼻孔里,显得格外滑稽,但此人不记疼,又跳将起来,他见第五伦个子不高,便瓮声瓮气地说道:“黄口孺子口气不小,大人的事,是你这孩童该管的么?” “巧了,我真能管。” 第五伦取下腰上拴着的物什,在第七氏兄弟眼前一亮:好似方印切成两半,为长方形,故称半通印,为低级小吏所持,上面写着“临渠孝悌”四字。 “就在方才,我刚被县宰征辟为临渠乡孝悌!” 众人不免一愣,但却没有太过吃惊,毕竟这是孝悌,又不是孝廉。 孝廉那可不得了,乃是察举仕进正途,郡里每年只有两个名额,比入太学难多了。一旦被举荐,可不经考试,直接入朝为郎官。在都城一两年后外放,最差也是四百石县尉、县丞起步,而以六百石县宰为多。 孝悌就差远了,只是荣誉性称号,推选县中有德行者担任,早在前朝汉文帝时就有。作为乡三老的副手,无秩,甚至连固定工资都不发。元成时在宰相匡衡力主下,才让孝悌“复其身”,也就是免除徭税和赋税,逢年过节有两三匹布的赏赐,仅此而已。 两者相比,一个是天之骄子,一个是地方教化小吏,差距太大了。 但孝悌虽无实权,却不可或缺,从汉朝元成时代到新朝,数十年来都是以德治国,喻三老、孝悌以为民师,将这些人当成道德楷模来宣传,号召百姓向他们学习。 什么兄弟争产、夫妻吵架、父子生隙,这些官府律吏不便管不想管的事,就由三老和孝悌出面解决,算是汉代的调解员。 这便是县宰鲜于褒给第五伦安排的差事,正好应了他让梨、让学博来的德名。 第五伦说话可硬气了:“第七氏,现在摆在汝等面前只有一条路!” “听我与大父之劝,此事私了,两家立约恢复往年分水。” “若是不愿,也不必烦扰乡啬夫了,我会将此事上禀县宰,直接讼于县庭。” 见第五伦也搬出了“靠山”,第七彪脸上的惊讶却慢慢消失,甚至有些想笑。 “此子果然年轻,自以为做了小小孝悌就能对我发号施令,竟不知吾与县里关系有多硬。” 若没点渠道,第七氏手里的铁兵器从何而来?又岂能横行乡里十余年没官吏找他家麻烦?若他不提前跟县都水官打好招呼,又怎敢堂而皇之与第六氏争水呢? 再者,第七彪身为亭长,时常往县城跑,跟县宰还有几顿饭的交情呢。鲜于褒从第七氏收的贿赂,可是年年都有啊! 于是他只道:“小孝悌好主意,既然在这说不清,去县寺也未尝不可!” 第五伦冷笑:“第七彪,你想清楚了,此事一定要诉讼公堂?” “诉就诉。”第七彪继续硬撑,在他看来,此事闹到乡中或是县上并无区别,不就是比谁家背后势力大,县宰倾向于帮谁么?以他家的关系,加上第一氏相助,根本不怕。第五伦搬出县宰来,吓唬谁呢? “善,大善啊。” 第五伦回头看了一眼后,忽然笑了。 “其实,我已将事情禀于县宰了,你不如先看看县宰怎么说。” 第五伦直到这时候才抽出了腰间的那块木简,上面盖的就不是半通印,而是鲜红的县宰官印了! 第七彪怔怔地接过木简,还来不及看上面的字,却听到有马蹄声靠近,围观众人被分开,几个黑衣黑冠的吏员带剑大步入内,为首的是一脸黑线的本县都水官。 原来第五伦是与都水官一同来的,却故意加鞭先行了几步,就是为了给第七彪下套。 第五伦立刻过去恶人先告状:“都水,我给第七彪看了县宰的简,但他却不愿听命,还扬言要去县中争讼。” “大胆!”都水官一听争讼二字顿时大怒,指着第七彪道:“第七亭长,你竟要违逆县君之令么?” 第七彪手里捏着那简,直接傻掉了,只结结巴巴地解释:“都水,他……第五伯鱼刚将此物给我,我还没来得及……” “住口!”都水官可没耐心听,更怕第七彪多说多错,将他们之间的龌龊说出来,立刻重复了县宰的命令。 “第七氏与第六氏立刻停止争水,恢复往年旧约!” 第七彪大惊:“上吏不能听这小儿一面之辞,我要见县君,我要向他解释……” “县君确实要见你。”都水官喝道:“第七彪、第六犊,汝二人立刻前往县邑,为今日之事向县宰谢罪!并立下誓言,终死不敢复争!” 第六犊还在发怔,被第五霸踩了下脚,这才反应过来,欢天喜地的应诺。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家明明占理,却要一起去向县宰谢罪,但过程无所谓,结果最重要。能让第七氏再不能与自家争水,就是好事啊。 见第七彪还呆着,都水官只能朝他使了个眼色:“还愣着作甚?晚一刻,你亭长之印就没了!” 第七彪只能只能咬咬牙,朝都水官低头,应了一声:“诺!” …… 在都水官带着第七、第六两位家主走后,这场蜗角之争总算是结束了。 第五霸招手让第五伦过来,先看了眼他的半通印,确实是真的,又低声问:“伦儿,你是如何让县宰一边倒的?” 扪心自问,他和县宰之父虽是故旧,但县宰与县中谁家没点交情?今日为何站在他们一边,总不可能是对第五伦的欣赏吧。 第五伦道:“大父,我只是将普通的两里争水,描述成兄弟宗族争斗,还夸大说要闹出人命了。” 第五霸也做过乡官,仔细想想就明白缘由了,大笑道:“不愧是吾孙,果然聪慧。” 在这个时代,宗族兄弟和睦亲昵是孝悌之德,值得称赞,那兄弟反目争斗是什么呢? 奇耻大辱!不止是家族的,也是地方官的。 第五霸就记得一件事——前朝汉宣帝年间,韩延寿担任左冯翊,辖区正是现在的列尉、师尉两郡。韩延寿行县时,遇到兄弟两人为争夺田产而诉讼。韩延寿认为这种兄弟争财之所以发生,是他没能好好教化百姓的缘故,因此放下政务,闭门思过。 君辱臣耻,这让全郡的长吏、啬夫、三老、孝悌都感到自责,皆自缚请罪。那对打官司的兄弟也在宗族逼迫下,表示认识到了自己的过错,深感悔悟,向韩延寿肉袒谢罪,愿意将田产给对方,终死不敢复争。 此事被传为佳话,也开了一个坏头——被朝廷立为标杆了。 新朝建立后,按照儒经道德标准治理天下,更视亲戚争斗为教化败坏的标志。 这也是三老、孝悌两个职位必须存在的原因,一旦有亲戚争讼的端倪,立刻派人去劝,决不能上公堂。若是没劝住闹大,那县宰和啬夫、三老就惨了,要么自咎,要么遭到上级申饬。 第五伦善于观察学习,他已经渐渐摸清了这个时代人的喜好和行事准则:什么律法、道理统统靠边站,一切以道德为先! 若能凡事包裹上一层符合儒家仁德的皮,那就无往不利。 果然,当他将这件事描述为宗族兄弟争水后,县宰鲜于褒顿时就黑脸了。 不管过去拿了第七氏多少好处,一旦影响到了县宰的仕进,关系再亲也不好说话,立刻派人勒令第七氏停止争水。 第五伦只摇头:“我只有一处没明白,第七彪是斗食吏,应该知晓些律法暗规,怎就没想到这点?” “他是真没想到。”第五霸比他了解那两兄弟:“人与人是不同的,第七氏不乐读书,为吏持勇斗狠,律令也不好好学,更不知郡内掌故。加上早就不把第六氏当亲戚,肆意欺凌,这才触犯了此忌。” 这时候,他们看到有几个人从成国渠南边涉水过来,却是第八氏父子。这两位已经看了一个下午的戏,有作壁上观内味了,现在过来干啥? 祖孙两人对视一眼,第五霸一撇嘴,隔着老远就大喊:“第八直,汝等终于来了,老夫还奇怪为何不见踪影,原来是花了几个时辰过渠?涨水了么,好事啊!” 第八直有些尴尬,而第八矫则对第五伦行了一礼,好奇他是如何成功斥退第七氏兄弟的。 第五伦只亮出了孝悌之印,笑道:“无他,以德服人耳!” 第八矫却信以为真,对第五伦更加钦佩:“子曰,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这里的君子,说的就是伯鱼啊。” 第八直也只好唯心地夸了一句:“然也,伯鱼可谓本乡草上之风。” 啥草上风,我还草上飞呢! 第八直的锦上添花技术确实了得,他十分贴心地提醒第五伦:“伯鱼既然成了乡吏,虽是无秩无禄,但不论如何,明日都应去乡邑报到,和啬夫、三老碰个面才好。” 第八直是在暗示,本乡啬夫、第一氏家主素来心胸狭隘,第五氏近来如此高调,还打了啬夫养的恶犬第七兄弟,冤家宜解不宜结,第五伦应将姿态放低些。毕竟做了孝悌,往后就成了乡啬夫下属,小心他家给第五伦使绊子。 第五伦不以为然,事情已了,第五霸招呼里中族人该回去了,他却说还有件事要办,去的不是东面的乡邑,而是北边的县城。 第五霸疑惑:“还要去县城?去做何事?” 那枚小小的半通印被第五伦当成玩具,在指尖甩动:“还能作甚?自然是将这小印还给县宰,然后……” 第五伦笑得可开心了:“辞职!” …… PS:感谢盟主阿基米德砸缸、秋怀涵梦、封七月以及其他各位读者的打赏。 大家可以看看封七月的书《拜见教主大人》《通幽大圣》,双倍的七月,双倍的快乐。 第9章 孝悌救不了大新 县宰鲜于褒本来还挺高兴的。 今日之事说来很险,若是第六氏与第七氏真打出人命闹到郡县里,被他的政敌说成“宗族兄弟争斗,乃是县宰教化无方”。那按照惯例,鲜于县宰就要被郡大尹申饬,影响仕途。 好在第五伦通报及时,又主动请缨,随都水官去解决了此事,不多时第七彪和第六犊就乖乖来到县寺,向鲜于褒请罪。 这不是诉讼,绝不是!鲜于褒反复强调这点,表示他只是以县令的身份规劝二人。而道德评判的特点就是,不管对错,不定胜负,而以双方和解为最终目标。 在县丞的建议下,鲜于褒还效仿效仿前汉宣帝年间的韩延寿故事,演了出戏。 第七彪算是县宰熟人,过去没少给他递好处。但鲜于褒却完全不顾他恳求的眼神,让县丞勒令第七彪当众脱去上衣,与第六犊一同肉袒上身,众目睽睽之下,拜在县寺庭院里。 周围小吏窃窃私语,对第七彪指指点点,第七彪总觉得他们都在笑。尽管很不情愿,但为了保住亭长和家族,他只能忍辱负重。 第六犊倒是对这事甘之若饴,有了这份保障,起码县宰在位期间,第七氏应该不敢再争水了。 但第六犊感激的目光,更多还是投在稍后抵达,混在人群中的第五伦身上。这孺子小小年纪就当了乡孝悌,得到县宰赏识,前途不可限量。 按照县丞的眼色,二人按照说好的剧本一板一眼,大声表示,自家一时糊涂产生纷争,但在县宰的德行感化下,深自悔悟,以后绝不敢复争。 “往后还请第七氏先用水!七比六大!” “不不,还是第六氏先用!汝家比我家更早迁来,年纪又较我为长。” 真滑稽啊,上午还群殴械斗打得你死我活,下午就这副兄谦弟恭的德性了,只是他们演技不行,也就对对台词,眼神都恨不得上去暴打对方。 而这时候,县宰鲜于褒出场了,他一声咳嗽,适时开阁延见,置饭与二人相对饮食,做了他们达成谅解的见证人,还将此事向县里宣传。 不用问,最后的结果自是县中歙然,官吏莫不争相传播县宰的德行。百姓们呢,也会在听说这件事后加以自省,这个秋天,肯定一个来县里打官司的人都没有。 当然不会有!他们到不了县寺门口,就会被三老、孝悌这样的教化小吏软硬皆施劝回去了。 总之坏事变成了好事,鲜于褒狠狠刷了一把政治资历,对第五伦印象就更好了,决定让他在这个故事里作为“配角”,上报给郡里,加以表彰——年底的孝悌赏赐,从两匹帛加到三匹。 倒是第五伦置身事外,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感慨良多。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无讼,就是儒家治国的理想状态,能用道德解决的,就绝不诉之于法律。汉时已有这倾向,禁止子告父、奴告主,宗族争端官府不愿插手,只让三老孝悌调解。 到了新朝更是荒谬,辖区内诉讼数量多寡竟然成了官员升迁标准之一——若一个告状的人都没有,那可是上计里值得大书特书的政绩呢。 如果不能遏制诉讼呢? 那就搞定诉讼的刁民吧。 “但无讼,就意味着解决矛盾了么?只是将问题暂时捂着吧?” 这让第五伦更打定了主意,鲜于褒单独召见时,他便上前拱手,奉还了半通印:”承蒙县君抬爱,遣人辟除第五伦,授我乡孝悌之职。” “伦本是弱冠孺子,才疏识浅,不足以当吏位。但当时见第七、第六宗族兄弟阋墙,伦身为同宗深耻之,不敢视而不见,于是才受印请缨,持县宰手书规劝他们。” “如今两家悔悟,叩首和解,第五伦职责已尽,自以为年幼德薄,不能劝导乡里、助成风化,宜深辞职!” 这意思就是,他之所以当这个吏,纯粹是为了借这身份去劝架,如今事情摆平,恕我能力有限,这吏也就不做了。 实在是太突然了,鲜于褒愣住了,立刻出言挽留,第五伦却十分坚决,再拜后就离开了县寺,按照规矩,吏员辞职是不能强留的,也只能随他去。 鲜于褒看着第五伦留在案几上的半通印,半天没反应过来,更想不通这孺子为何要辞职,半响后一个念头闪过。 “他莫非是……嫌这职位太小?” …… 虽然是淫者见淫,但鲜于褒这个“有底线的贪官”算猜对了一半。 第五伦确实嫌孝悌太小。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孝悌这职位不拿朝廷俸禄,也没有治理民众的权力,甚至连个手下都没有,就是光杆司令,还得受乡三老调遣,助其掌管教化。 在新朝这儒术治国的特殊国情里,官府不愿接讼的情况下,三老和孝悌的工作量剧增。从兄弟分家到邻居丢鸡,从扒灰到养小叔子,啥事都要管。三老年纪一般较大,可以倚老卖老瘫在乡邑里,年轻的孝悌就要承担跑腿的职责,东奔西走解决各类鸡毛蒜皮的小事。 若是乡中出了难得一见的道德典范,会多赏孝悌一两匹布作为奖励,可若反过来教化不利,出现了兄弟争田、邻居斗殴打死人这种事,上头就会“数之以不忠之罪,让三老孝悌以不教诲之过”。 总之,实权一点没,麻烦一大堆,还容易背锅。 第五伦当然不做这种傻子:“连工资都不发,也想让我背锅?做梦!” 除此之外,第五伦铁了心辞职,还因他通过今日在县寺旁观的那场大戏,发现了平静下潜藏的危机。 他抬头看去,回家的路上会经过许多个里闾,在后世人想象中,两千年前的环境肯定是极好的,原始森林密布,黄羊麋鹿漫山跑啊,其实不然…… 至少在渭水以北的诸陵地区,这片黄土高原的边缘地带,经过秦汉数百年开发后,植被覆盖率已经不高。不少丘塬甚至被砍得只剩一堆枯萎的树桩。 第五里还好,一些村邑旁边十几里都捡不到柴火了,斧斤只能砍向更远处的森林。官府在《四时月令》里要求不准乱砍乱伐,也挡不住百姓对开发新地、劈柴烧火的迫切需求。 关中环境已较汉初脆弱了许多,泾水越来越浑,前两年还在长陵以北的长平馆拥塞改道过一次,大量灾民背井离乡。 黄河就更不必说了,那是新朝的心腹大患,第五伦听说,决口了好几年还没堵上,又在中原产生了几十万流民。 看着已经树木尽去的山,渠中有些细小浑浊的水,以及越来越向外扩张的农田、里闾,第五伦心中了然。 “今日第六、第七两家争水,绝非一件孤立的偶然事件,背后有深远的缘由。” 虽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端,但频繁发生的争水背后,其实是关中平原日益饱和的人口,与有限资源之间的矛盾——毕竟,此时天下人口,已经超过了六千万,乃是这时代生产力能养活的极限。 长陵的具体户口是官府机密,第五伦不知道。但据祖父说,本县是大县,都快有二十万人了,顶得上边境两三个郡。如此多的人口,挤在这么小一块地方,缺的只是水么? 事实是,百姓们不仅缺地、缺粮、缺每日必须的燃料,还缺工作。田不足种,商受打压,工……你有那技术么?也难怪乡闾间多是游手好闲的恶少年,他们在里中活不下去,只能跑到城市周边讨食,或依附于豪右为宾客。 为了争夺资源,关中各郡县乡里矛盾日增,新朝官僚不去想如何发展生产力渡过危机,却一味将这些争端捂着,追求无讼,好维持表面的“晏然而治”。 那就捂着呗,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涌动,不知什么时候就捂出一个大浪,给新莽一个大惊喜。 “矛盾如此日积月累,等到川壅而溃的那天,伤人必多。” 如此想着,第五伦再度有了危机感,眼看天已快黑,他不由纵马挥鞭,加快了速度。 “时人总以为,明王以孝悌治天下。” “然而只靠孝悌,根本救不了天下!” …… 在县寺赤袒上身演了出戏的第七彪,直到次日清晨才拖着疲倦的身体回到家中。 先前在县寺时的幡然醒悟顿时就没了,他气得将案几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脑摔在地上,眼中满是愤恨。 能不恨么?对轻侠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不是性命,而是面子! 为了面子,他们能因为对方在路上多看了自己一眼,而拔刀相向,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横尸于道。 为了面子,他们能打肿脸装胖子,去购买自己根本消费不起的好刀好剑,整日佩着它们招摇过市。 面子就是轻侠家族安身立命的基础,若是失去了它会如何? 第七彪就感受到了,他回到家时,发现所有人都丧着脸,像是斗败的公鸡。原本依附于己家的乡闾少年竟已一哄而散,有个走得慢的正背着包袱出去,被第七彪拦下一问。 这少年虽然面有惭愧,但还是要走,朝第七彪作揖道:“乡中皆言,第五次公以七旬之躯痛打仲君,第五伯鱼一声喝令,伯君顿时伏地赤袒,第七氏不如第五祖孙远矣。” “彼等耻于再在第七氏门下做宾客,昨晚就走了,我……我则是家里说了一门婚事,不能再为轻侠,还望伯君勿怪。” 说完就要离开,第七豹却冲了出来,他被第五霸踢的那脚伤到了肺腑,又灌了酒,走路踉踉跄跄,挥剑要追杀叛离第七氏的少年,亏得第七彪将他拦住。 “你杀了他,我家的威名就能回来么?” 第七豹嚎嚎大哭:“伯兄,第五小儿让你受此奇耻大辱,我不甘心,等养好伤,我就带人杀上第五里,用第五霸和第五伦的血来雪耻……” 其实辱他们的是县宰,兄弟俩却不敢对他有什么不满,只将一切都归咎于似乎“更好惹”的第五伦。 第七彪倒还清醒:“我家经此一难,颜面尽失,成了乡闾笑话,除了徒附和族人,数十名轻侠少年都一哄而散,如何与声名正盛的第五氏斗?何况他得了县宰赏识,更不可轻动。” “难道此事就这么算了,往后弟哪还有脸面行走乡里?定会被县人嘲笑一生。”第七豹摸着塌掉的鼻子,多管闲事的第五伦,这次倒是将威望赚满了,往后乡中少年倾慕的对象,可能会从他们兄弟,变成第五氏祖孙。 “我兄弟纵横乡中十余年,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 第七彪已经有了计划:“看着外面渐渐露出的鱼肚白:“我先去乡邑一趟,将此事告知乡啬夫第一柳。” 第一氏无疑是西迁诸家之冠,家大业大,坐拥田亩两百余顷,仆役上百,是本乡唯一的“乡豪”,关系网已经不止于县中,而到了郡上。只要能把第一氏拉下场与之对线,彪、豹兄弟就只需要躲在他们身后做狗,朝第五氏狂吠。 第七彪离开时仔细叮嘱喝酒镇痛的弟弟:“你且好好在家中呆着,切勿去招惹第五氏!” “唯。” 第七豹答应的好好的,但在兄长刚离开家后,就立刻换了身衣裳,佩戴环刀,头上扎了帻,出门后忍痛骑上马,却不去第五里,而是径直往西而行。 他的目标,在百里之外。 “我答应兄长,不去招惹第五伦祖孙……不亲自去!” 第七豹又灌了口酒,咬牙切齿道:“我要去找茂陵的原涉大侠,求他派出手下轻侠,杀了第五伦!” …… PS:求推荐票。 第10章 鸽了 清晨时分,第七彪已拜在临渠乡寺中,哭诉他家被第五氏“欺辱”的经历。 而端坐在案几后的老者,正是乡啬夫第一柳,他面貌清瘦,三缕长须,颇有威仪,手中持着一卷竹简,目光也不看装可怜的第七彪,口中道: “汝兄弟二人也真是愚蠢,第七、第六虽已出了五服,但好歹算作同宗,被人说成兄弟阋墙,有损教化,县宰自然不愿汝等争讼,遭此羞辱也是活该,往后得谨记教训了。” 第七彪再稽首:“吾等确实是莽撞了,但啬夫,重点绝不在我家对错,而是第五氏凭什么插手此事!” “我兄弟二人与第六氏争水,连啬夫都没说什么,第五氏却偏要管。” “加上先前与第八氏和好,如今又帮衬第六氏,第五霸与其孙野心不小,是欲与啬夫抢夺大宗地位,成为乡中显姓啊!” 第一柳只笑了一下,却未答话,挥挥手表示第七彪可以走了。 第七彪也不敢说太多,心怀忐忑的离开了乡寺。 他一走,原本还装作聚精会神看书的第一柳便释卷起身,负手在室内踱步,思索起来。 第七彪那番话,还是说进他心里去了。 第一氏作为齐王田广的嫡子之后,常自命为大宗,其他家都是弟弟。 近来第五氏忽然高调起来,先与第八氏和解,又插手两里争水,第五霸身怀武力,第五伦则沽名钓誉,莫非真的想挑战第一氏在宗族及乡中地位? 但仔细想想,第一柳又摇了摇头:“想成为乡中显姓?第五氏还不够格。” 第五、第七、第四等几家,与第一氏这乡豪之间,在经济、土地、人口上的差距其实并不算大,可只被当做“里豪”,百余年来始终赶不上第一氏,自有其原因。 因为豪右不能只看财富,还要考虑阀阅、家学。 豪右常常会在大门两侧竖立两根柱子,左边的叫“阀”,右边的叫“阅”,明其等曰阀,积日曰阅,也就是祖先的官职业绩。 当然,楚汉之际的齐王田荣、田广当然不能算,从西迁开始数起,第一氏出过一个县令,两个县丞,一位郎官——虽然这是汉武帝时他家纳粮买的,但捐来的郎,也是郎啊! 反观第五氏,祖上官儿最大也就乡啬夫,家门口连阀阅都不好意思竖。 而家学则是一族世代传递的学问,第八氏经过努力,已经混到以经术传家,走太学生路线,虽然读得不咋地,师承也不被正儿八经的经术大家承认,但这是大多数关中豪右的选择。 而第一氏特殊些,他们家传的是汉时的《大杜律》,乃汉武帝时御史大夫杜周所撰,如此才能屡出县令、县丞。 说白了,一个家族不能光有硬实力,还得有软实力,否则很容易富不过三代。 遗憾的是,新朝建立后,将律令也改了不少,使得第一氏颇受打击,第一柳只混到了乡啬夫。 虽然中落了,但家族底蕴仍在,视本乡要害为禁脔,也只有他家,才有“武断乡曲”的实力。对第五氏这种没有阀阅家学的亲戚,自是看不上眼。 正因这种不屑,第一柳并没有听从第七彪的挑拨离间,对第五氏太过忌惮,只是觉得…… “上月以来,第五氏的孺子确实上蹿下跳得过分,对吾家宗族而言,不是好事。是时候给他一点教训,教之以世道艰难,让他恢复小宗谦恭之心了。” 昨日县里派人来通知,说第五伦成为本乡新任孝悌,按照过去的惯例,会在今天前来拜会乡啬夫、三老。 于是等乡佐来禀报,说三老等人商议设宴招待,餐饭要如何准备时,第一柳只淡淡道:“第五伦是我宗孙,不必如此见外。” “再者,乡中吏员不定,若是迎来送往皆设一宴,太过奢侈,不合郡君提倡的为吏简朴啊。这种不必要的应酬,今日就免了罢。” 乡佐一愣,但啬夫又发话了。 “还有,孝悌来时,自来拜会我与三老即可,其余人就继续处置公务,不必出迎了。今年乡里收成不好,吾等应该自咎,故一切从简,不必修饰礼仪。” 乡佐明白了,乡啬夫这是要给第五伦小鞋穿,让他明白自己的位置啊! …… 准备好给第五伦的下马威后,第一柳又回到案几前,继续假装翻阅简牍,但他的心思早就不在那些律令章句上,一直在想着,待会要如何让第五伦难堪。 “啬夫、三老皆上吏,第五伦赴任,下车伊始必来拜访。” 虽然大家用的都是半通印,但也是有高低等级,第一柳利用的就是这点。 第一柳开始了自己的想象,当第五伦佩戴着半通小印,带着昨日压服第七氏的傲气来到乡寺时,本以为会有人抱慧在大门口排队相迎,结果却空空如也。 而等第五伦进了乡寺,得了第一柳叮嘱的乡佐们,肯定也都当他是空气,低着头匆匆忙忙路过,招呼都不会打一声。第五伦区区十七孺子,哪见过这场面,只能茫然四顾,不论喊谁都没人搭理他,最后只好乖乖来到啬夫在的院子下拜…… 在那之后,第一柳还有一些让人有苦说不出的套路折腾这孺子。他会与三老串通好,将那些在案牍上积压如山的、最麻烦的里闾争端,统统交给新来的孝悌去处理,让他每日不得休息,出力不讨好。 “你不是喜欢多管闲事么?就让你管个够!” 而遇上乡里出了有损教化之事,则直接甩锅给第五伦,让他灰溜溜来,灰溜溜走。 “啬夫?啬夫?” 随着有人叩响门扉,想象戛然而止,原来刚才第一柳竟然趴在案几上睡着了,他连忙正襟危坐,宽袖子匆匆擦了下口水,咳嗽一声后恢复道貌岸然:“进来。” 但第一柳肃容白摆了,推门而入的不是第五伦,而是佐吏,他看了一眼第一柳脸上被书简压出的痕迹,忍住笑,禀报说饭熟了。 “什么时辰了?” 第一柳得知已到下午脯时(15:00-17:00),颇为惊讶,再一问,第五伦居然还没来报到! “莫非他猜到我要故意刁难,故而要乘着脯时才来,避免尴尬?” 天真! 第一柳立刻让佐吏速速上餐,匆匆扒拉几口完事,等第五伦来时,要让庖厨推说今日米淘少,没饭了,让他饿着肚子连夜处理那一堆简牍! 但等到脯时结束,依旧没有第五伦的踪影。 这下第一柳心里更加不满了,只对胡须上还沾着汤汁的乡三老道:“上任第二天便如此怠惰,这位第五孝悌,好大的官威啊!” “就是,就是。”三老和力田,以及众乡佐唯唯应诺,表示他们都站在啬夫这边。 第一柳又暗暗喜悦,第五伦太不会做人了,这种怠慢,会让他得罪众吏,遭到所有人孤立! 第五氏,果然是没有底蕴的家族啊,不足为虑,不足为虑。 最后,一直到太阳快落山,第五伦都没有出现,倒是押送盗贼去县城交差的乡游徼回来时,告诉第一柳个大新闻。 “不必等新孝悌了,县丞让吾顺便转告啬夫,第五伦早在昨日,便已交还通印,向县君请辞回家了!” “什么?你说第五伦还没上任就辞……辞职了?” 第一柳万万没想到会这样,县宰今天白天才告知众人,故乡中不得而知。 “没错,如今县城中都说,他是‘半日孝悌’。” 乡游徼是个粗人,没领会众人的眼色,笑道:“县人称赞第五伦是‘两让一辞’,先让梨,后让学,再辞吏职,果然视名利如粪土啊。” 这下众人面面相觑,第一柳更是尴尬极了。 既然第五伦辞职,那他今日做好给第五伦穿小鞋的种种准备,岂不是与空气斗智斗勇? 但表面上,第一柳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既然新孝悌嫌吾等乡寺小,不愿屈尊,那也没办法。诸君,时候不早了,除了值夜的佐吏,其余人都回家去吧。” 等众人离开,第一柳回到屋子里后,立刻撕下了了他的淡然,气得发抖。脑补了一整天对第五伦的明欺暗辱,在忽然扑了个空后,都变成了羞怒交加的反噬。 “第五孺子,辱我太甚!” 他这种被辜负的心情,只有被深深鸽过的人才能明白。 不同于早间的不屑,第一柳认真了起来,决定要好好教训下第五伦,让他为傲慢付出代价,再压一压第五氏的嚣张气焰,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临渠乡真正的主人! 第一柳只揪着胡须琢磨道:“县宰破例擢拔第五伦为乡孝悌,但第五伦却不领情,竟直接辞职,如此草率,让县宰很难堪啊。想来鲜于褒也十分恼怒,眼下若有不沾亲、不带故的人向郡里举咎第五氏有不法事,证据确凿的话,县宰应不会再出面维护他。” 而郡功曹,正好是第一氏的姻亲。 不愧是学律的,对哪些条律能坑人一清二楚,第一柳稍作思索,便想好了一条毒计,唤来亲信:“去,将第四氏家主请来!” …… 第五伦不知道,自己错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职场新人PUA体验。 更不知道,他刚鸽掉了一个苦等一天的人。 昨日来回奔波一整天,第五伦疲倦得不行,他这身体自从穿越发生后,就变得极其嗜睡,今天便在家中饱饱补了个觉。 第五霸心疼孙儿,他们家又不是儒经传家,不会对昼寝行为上纲上线,斥为“朽木不可雕”,也没让人唤醒。 一口气躺到下午脯时,第五伦才揉着眼睛来参加第五氏本家的内部会议,主题是农忙后对里社的修建。 第五伦虽然还困,却不会耽误正事,想法就在他脑子里,便捏着根树枝,在院子里给第五霸,以及昆弟堂叔、仇高奴等工匠画了几个草图,满脸的资本家德性。 “既然农闲有好些天,供应的吃食也足,那吾等便不能满足于只翻新里社!” …… 而与此同时,对第五伦贸然辞去职位确实有点不快的鲜于褒,却接到了来自郡里的上命。 来传话的是郡文学掾、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景丹。 景丹字孙卿,年岁三旬上下,在常安当过太学生。容貌倒是一般,但他的嗓音却让人印象深刻。不但说着一口极其标准的雅言,且声音洪亮富有磁性。 “鲜于县宰,郡君有事召见!” …… PS:没鸽,求推荐票。 感谢盟主“爱哭的听话宝宝”,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11章 九世之仇 古者二十五家为里,里则各立社。 所谓的社,其实就是祭祀土地的神坛。 第五里的社就坐落在那株大樟树下,不大的屋子,普普通通,丝毫没有神圣的光环,反而显得很质朴。内部墙壁被百年来从未断绝的香火熏得发黑,因为好几年没修整,外面的墙皮都裂开了缝。 当第五伦走入里社中时,没有见到他想象中的“土地公公”,而是各路神仙大能的桑木牌位扑面而来,加起来竟有一二十个之多。 定睛一看,摆在最正中央的,竟然是“泾河水伯”。 泾水横穿列尉郡,这条河脾气不好,堪称低配版黄河,水里泥沙大特别浑浊,所以经常发生水患。就在前年,泾水在长陵以北的长平馆雍堵改道,冲毁了隔壁师尉郡堤坝,无数百姓失去田亩家园。 这之后,百姓们心有余悸,对泾水自然又敬又怕,可不得祭拜勤勉些。 而据里中老人说,有人曾在泾水上见过水伯:“长得人身龙脸,头戴冠冕。” 这形象第五伦听着耳熟,暗道:“怕不就是泾河龙王的前身吧!” 而在泾河水伯边上,他还瞧见了一个熟悉的家伙。 “蚩尤!?” 确实是蚩尤二字,第五霸朝那牌位拜了拜:“据族中老人说,这是吾家在齐地时祭拜的兵主之神。” 虽然迁入关中二百年,但作为外来移民,临渠乡八族还是保留了一些齐地特色,比如与秦腔略显不同的怪异方言,以及难以割舍的风俗,祭祀齐地八神主,连节庆的日子都和本地土著有别。 第五伦只想着,往后有钱了将里社再扩建下,整点铜来,弄个蚩尤塑像,人身牛蹄,四目六手,八肱八趾…… 第三位主祭的神明是赤帝子,也就是汉高祖刘邦。 第五霸对祭祀与自家有“九世之仇”的刘邦没什么心理负担:“有传言说,前年多亏了长陵的高祖庙显灵,泾水才没有南流,让临渠乡躲过了一劫。于是便一道祭了,为了不让新室官吏以为吾等思念前汉蓄意谋反,只称赤帝子,不称高皇帝。” 除了这三位外,还有陪祀的各路小神仙,诸如成国渠君、山公、社主、神魂。还有些是与本地有关联的名臣,诸如翟王、萧何丞相、韩延寿,也被纳入了祭祀系统。至于太一、天地等,可不是他们小家小户有资格祭拜的。 第五伦算是明白其中逻辑了:管他源自齐地还是秦地,是人神还是鬼怪,都拜一拜,说不定哪位就显灵了! “要是不管用呢?拜了之后依然收成不佳呢?” “那就得换一批来祭,反正神仙多的是,可不能光吃飨不做事啊。”第五霸这话说得理所当然。 …… 里社的修补不是难事,工程量较小,而大伙需要卖力的,是位于里社左边的宗祠。 这是第五伦的主意,祠堂本来设在他家坞院内,只有没出五服的本家亲戚才有资格祭拜。如今在外面另起一座新祠祭祀祖先,好让全里族人,乃至其他各里的宗亲也能来拜。 等到这宗祠修得差不多,跟着第五霸移祖先牌位进去时,第五伦发现,除了齐王田荣、田广外,他家还祭着田横。 第五霸更透露了一个大秘密:“吾等的鼻祖,其实是田公讳横!” 这就是个很长的故事了。 “听族中老人说,楚汉之际,齐国被赤帝子(刘邦)灭亡时,齐王田广战败被杀,其族人被一分为八,依次迁往关中,而田公带着五百壮士逃到岛屿上顽抗。” “后来田公受了高皇帝招降,在距长安三十里时,觉得耻辱,说自己之所以来,只是为了将新鲜的头颅送给天子看一眼,便横刀自杀了,临死前只求放过自己麾下五百壮士。” 听说田横已死的消息后,留在海岛上的五百壮士也举剑自刎,没有一个活下来,鲜血染红了碧蓝的大海。士为知己者死,这故事颇有战国之风,光听着,就能给人强烈冲击。 按照第五霸的说法,他们的远祖是田横庶子,害怕被牵连,便由宗族隐瞒了身份,混在田广后代里西迁…… 第五伦知道,这种迁徙几百年后子孙的追述,就是笔糊涂账,姑且当它是真的吧。 遂十分恭敬地朝田横牌位作揖,把田横当成“英雄祖先”,多讲述这个悲壮的故事,甚至编成史诗,刚好能凝聚族人之心啊。 说到这第五伦想起件事来:“大父,我听说,当今天子也是齐国田氏之后。” 那他和王莽岂不是……亲戚? 第五霸笑容有些怪异:“十年前新室代汉,我也这么想过。” “为此还去向郡里的太学生打听。” “而那太学生告诉我,新室天子的鼻祖,乃是楚汉时济北王田安,由项羽所封。” 而田横兄弟三人,则是响应陈胜吴广的齐地首义者,自认为有大功劳。后来项羽主持分封,恨他们不去巨鹿帮忙,遂将齐地一分为三。 田横兄弟那暴脾气哪能忍,于是就攻杀了田安这倒霉蛋,打响了反抗项羽的第一枪,吸引西楚霸王全部主力,然后顺利让西边的老刘派韩信暗度陈仓捡了桃子…… 这之后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只是谁也没料到,田安的后代改氏为王,传到王政君成为汉元帝皇后,遂飞黄腾达,一门出了五位大司马、十个列侯。王莽承四父及元后之势,倾覆了汉家拥有天下。 既然后代阔了,田安便被追封为“济北愍王”,进入新朝宗庙祭祀。 这下皇室与第五氏的关系总算捋顺了。 第五伦顿时明白,为何王莽代汉后大赏同姓,天下姚、妫、陈、田、王五氏都列为宗室,还封了好几个侯,临渠乡第一到第八却没份,原来还有这过节! 好家伙,第五伦直接好家伙。 “还认啥亲戚啊,王莽没秋后算账,按照春秋公羊传复我家个‘九世之仇’就不错了!” …… 祠堂修好后,第五伦带着里民们,在里社、祠堂背后搭了个宽敞的台子,众人也不知这是作何用,第五伦只道等秋社时,要用来“娱神”。 又让人在空地上安了许多个木头墩子,一共三排十二个,当然不是为了让人看戏站上头,等铺上让人跪坐的麦秆垫子,木墩上洒层沙子放根木棍,就能变成一个简陋小课堂,搞发展也不能忘教育啊。 大樟树的另一面也有工程,搭起了一个尖顶屋子,一看就知道是粮仓,但小郎君也没说究竟要用来干嘛。 而里社边缘的洼地,则是里中的大粪坑,不论人畜粪便都集中在此。第五伦令人在粪坑左右各建了间通风的厕所,男女分开,还告诉众人,可以没顶,但必须有墙。 活虽然挺多,但里民在秋耕种宿麦时得了大宗恩惠,得以借牛、铁犁,如今第五伦召唤,带着还人情的心思,便全员上阵,夯土、造坯、烧瓦,众人拾柴,进度倒挺快的。 粮食全部由大宗提供,煮的是黄橙橙的干粟饭而非稀粥,保证众人不饿着肚子干活。 管粮食的第五格却急了:“小郎君,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他指着有几个狼吞虎咽的家伙道:“彼辈干活时磨蹭偷懒,吃饭时却奋勇争先,添了一碗又一碗,若让所有人放开吃,家里余粮真要被吃完了!” 第五格作为管家,最是抠门,见小郎君如此败家,心里那个急啊。只想着若是第五伦不辞孝悌之职,一年还能有好几匹帛的进账,这下可好!啥都没了,坐吃山空! 他不由看向老家主,希望第五霸拿个主意。 但第五霸这几日却什么事都不管,只笑吟吟地看着孙儿挠头思索。他就是要瞧瞧,第五伦是否能凭自己管下族人、里人。 第五伦略加思索后道:“大父,里下面,不是还分了什伍么?我想把什长、伍长们都找来。” 什伍制是秦汉时就有的,新朝也全盘继承,什、伍内的邻居若是犯了法,可是要连坐的——奇怪啊,这时候,一向厌恶秦政的朝廷却忽然不讲究儒家德治了。 “找来后欲如何?”第五霸让第五伦先别急,将计划与他说说。 第五伦是打算,聚齐什长伍长后,宣布从今天起,所有干活的人自带碗、筒,改成食堂打饭的样式,排队一人一勺。 “什长、伍长都是两勺饭,让彼辈盯着各自什、伍的丁壮。每顿饭前,点出一个干活最勤勉的人,加他一勺,有监督,有奖励,或可杜绝滥竽充数。” 第五伦还特地解释了下滥竽充数这成语,然后等着祖父夸自己。 但第五霸听完后却有些失望,摇头道:“伦儿,汝若早生几十年,去到西域,在西域都护和陈汤校尉军中,能做什么官呢?” 老爷子这是自问自答:“你为人处世的本领堪称极佳,加上才思敏锐,什么都懂一点,做个随军谋士甚至是文官长史不在话下。” “但若是将兵,以你现在驭人用人的能耐……” 面对第五伦期盼的目光,第五霸只用他的小拇指,点着孙子道:“大概,只能做一个带兵50人的小屯长罢!” …… PS:推荐下泥白佛新书《我真的只有一个老婆》,目测是狗粮文。 我在好多年前就在看老佛的小说了,最近他新书里还跟我来了一波联动,感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第12章 听取人生经验 汉朝军制,五什一屯,新朝则称之为“士吏”,将50人而已。 不会吧,这么被小觑么?潜台词不就是,他的管理能力,也就比起什长、伍长强些么。 第五伦心中颇为不服,他可是领先时代两千年的穿越者啊:“大父为何如此断言?” 但第五霸一席话让他默然了。 “伦儿,你是想做人人拥戴敬爱的小宗主,还是冷面无情遭人恨的里正?可得想清楚了。” “众人响应召唤来帮忙建屋,是为了吃这碗饭么?里中日子虽苦,但还没穷到那份上,大多数人,不过是想来还借牛的人情。他们可不是我家的徒附奴婢,而你让人备饭,亦是对他们帮衬的谢意。” “可如今吃口饭都被你像防贼一样防着,还一人一勺不准多打?那些本就不愿劳作的人心存不满,好好做工的人也觉得受了羞辱。” 确实哈,第五伦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被这么对待,说不定就撂下碗筷,不干了,反正又不发工资。 说起来,前世他虽然也活到快30,但身为普通社畜,倒是经常被人管,却无太多管人的经验。第五伦可以骄傲地说,除了网游里下副本带队外,现实里别说五十人,5个人的团队他都没带过! 这里面的门道很多,第五霸虽然没有学过管理,但他有大把的经验,都是过去数十年间摔了无数跟头吃了许多亏一一总结的,除了亲孙子,绝不会传给他人。 第五霸继续道:“何为宗族,何为亲戚?就是人情利益绑在一起,难以理出头绪,非要将界限规矩划得像泾浊渭清那般分明,反倒生分了。你这法子,往后若聚族人为军伍打仗,讲究令行禁止,自然行得通。可用在眼下,反倒会伤了人心,将好不容易立起的敬爱给消磨没了。” “既然要市恩,那就市到底,表现得大气些。在村社中粮食有价,人情无价。你要谨记,做事时不要光立规矩,要掺点人情味进去。” 第五伦听懂了,他本来想的就不是给家里省点粮食那么简单。只觉得现在不好直接拉着族丁里人练兵,但可以用现成的什伍之制,潜移默化培养他们的纪律。 看爷爷这意思,还不用着急?那眼下情形该怎么管。 第五霸却又不说话了,让第五伦自己悟,第五伦咬了咬指甲后低声道:“所以,我日后操练他们时不容私情,平常里依然要面带春风。” 第五伦看了一眼族亲里人们,遇到小郎君目光扫来,都冲着他笑,这让第五伦有了灵感。 “往后各什、伍分开吃饭,都是一满釜饭,一鬲藿叶汤,两碟酱,十来人绝对够吃的份量,但亦不多加。也不安排专人监督打饭,那些抢饭吃的人,自会遭邻里白眼,因为彼辈若是多食,同什其余人就要少食。” “至于实在偷懒争食过分的族亲,大父,能否让第五格或宾客去斥责,他们做坏人,奖惩则握于我手?” 第五霸拊掌大笑:“好伯鱼,你的驭人本事算是从士吏往上升了一级,能做好一个‘当百’了!” …… 这之后,第五伦便多在各什伍间转悠,体恤老弱,与他们坐在工地上闲聊说话,记住每个人的名字,不再整日加班加点跟催命似的。 而第五格真的很适合当粮官,简直是锱铢必较,每天盯着里人吃饭,多嚼一口都好似在啃他肉似的。骂人还难听,那几个活拎轻的做,饭往死里吃的家伙,被第五格揪出来,指鼻子喷得无地自容,为免遭全里唾弃,只能讷讷向第五伦认错,表示不敢偷奸耍滑。 说来好笑,最后解决问题的,并不是严格制定的规则,反而还是村里约定俗成的“道德”。 不过,也有第五伦顾及不到的地方,比如那个用曲辕犁耕地的第五平旦,他所在的什,什长是个贪鄙之人。干活时装模作样,还总乘着小郎君和第五格背过身时,飞快添勺饭,完了又给儿子也加了一勺下,威胁众人不许说出去。 其余人敢怒不敢言,做工最老实的第五平旦有两个儿子,他们想去告诉小郎君,却被第五平旦阻止。 “算了,不就是一口饭么,吾等来帮忙,也不是图这个,毋要让小郎君为难。” 殊不知,第五伦是知道的,却没有当场阻止,而是眼睁睁看着老实人吃亏。 等工程顺利完成时,第五伦将手中记录的薄册给祖父看,族人中哪些人在邻里间有号召力,谁勤勉、谁懒惰、谁听话、谁桀骜、谁贪鄙,都被第五伦悄悄记在上面。 第五霸翻完后露出了笑:“看人大体不差,你现在又升了,可为一‘军候’。” 军候是新军中级军官,可统辖两百余人,第五里的丁壮也就这个数,看来还是有进步的啊。 第五伦松了口气,没有人生来就是管理者,在这条道上,自己要走的路还长呢。 不过他又有种错觉。 “怎么感觉……我就是个除了知识啥也不懂的大学生村官。” “而大父,是人生经验丰富的老支书呢!” …… 到了秋社日前一天,工期全部结束,已经黑了很多天脸的第五格,终于有了笑容。 只因隔壁的第六氏赶着牛车,送来了一百石粮食。 经过县宰劝讼那场大戏,第六犊暂时不用担心受第七氏欺辱了,虽然听说第五伦辞了孝悌之职有些惊讶和惋惜,但他也没忘恩负义。 “次公、伯鱼,这些舂好的米,都是拿来助祭用的。” 第六犊对第五氏心怀感激,宣布,往后他们会派人过来和第五里共同祭祖。 稍后第八矫也来了,送来的却是一块……匾? 第五霸暗骂读书人就是小器,这算什么礼物,第五伦却明白其含义,笑着收下了。 第八氏家传《齐论语》,算是知识分子,木匠精心制作了这匾,由写得一手字的第八矫大笔一挥,书上隶书二字。 “里仁!” 第八矫朝第五伦祖孙作揖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这句话的意思是,跟有仁德的人住在一起,才是好的。如果你选的住处不与有仁德者相邻,怎能说是明智呢?教的是择邻之道。 第八矫现在和第六犊一样,认为自家有善邻。 “第五氏与伯鱼,无愧于里仁之称,能与君家同处一乡,是吾等幸事。父亲说,等秋社日时,第八氏也愿出羊豕各一头,以为助祭之用。” 这相当于站队了,第五霸颇为诧异,第八老儿转性了不成? 其实是这几日,第五伦“两让一辞”的名声渐渐扩大,甚至传到邻县去。第八直素来敏感,也清楚天下士人推崇的风气究竟是什么,不就是谦逊推让么?有时候推让得越多,名望越高,后续获得的好处也更大。 于是,他决定将注下在第五伦身上。 但又只派了儿子来,是防了一手——若是第一氏派人责怪,就推说这是不孝子第八矫个人的选择,与家族无关。 第五伦接过那匾,让人挂在宗祠门上,宣布:“这祠堂就叫‘里仁堂’!” “愿从今以后,我宗族兄弟同力齐心!” 如此一来,第五伦前段时间所说“聚合宗族”的小目标,算完成了一半。 不等众人坐下,随着一阵喧哗声,第五福高高兴兴地来禀报:“小郎君,第四氏也来了,其家主亲至!” “第四咸也来了?”第五霸有些诧异,第四、第七两家,不都围着第一氏转么? 众人出了祠堂,却远远见一队穿着素衣白裳的商贾肩挑手扛进入第五里。当年第四氏分到的里聚土地较差,这个家族为了生存,很早就走了货殖的路子,主要是用车马贩运货物,在泾水两岸交易有无,后来生意越做越大,还开起了矿。 第五霸或许是吃过他家过亏,对第四氏防备很重,叮嘱第五伦道:“伦儿,那第四咸名里带盐,嘴上却好似抹了蜜,若是不防,定会着了道,待会他不论说什么,皆不可轻信!” 第五伦了然,等到对方近时,却见为首的是个矮胖的中年人,抹着额头的汗,隔着老远就拱手呼喊道:“第五氏起宗祠,修里社,此事都传遍全乡了,我作为邻居亲戚,岂能不至?倒是次公竟不派人邀约,是瞧不起我么?” 第五霸已将猜疑藏起,笑呵呵地回礼道:“岂敢,只是怕耽搁了第四氏货殖,众人皆知,汝家哪怕节庆也不忘在外奔走。” “次公别提了。”第四咸面容暗淡,显得十分懊恼:“近来生意越来越难做,吾等已休市多日,还是不要提钱帛之事。” 第四咸果然能说会道,相互介绍后,看着第五伦夸他又长高了,且少年有为:“伯鱼两让一辞的名声,都已传到云阳县去了,一说是我家宗亲,云阳人都翘起了大拇指,生意也好做了几分!” 是么?第五伦乐了,啥两让一辞,我还一别两宽呢。 第八矫、第六犊,也被他奉承个遍,果然是长袖善舞的生意人,一圈下来,谁也不得罪,小眼睛还在里中四处打量,似乎是在找什么地方。 而后第四咸又走到里仁堂祭拜了祖先,抬头对着那木匾赞不绝口:“里仁,说得好!贾得百金之财,也赶不上宗亲兄弟团聚。次公,我还得喊你一声宗伯,改年我若也来助祭,你不会嫌弃我家市侩低贱罢?” 说着,第四咸拍了拍手:“将那些礼物带上来。” ……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却是一袋袋的蜃灰。 第五伦打开瞧了一眼,又在手指上搓了搓后乐了,暗道:“这不就是石灰么。” 这东西最初是用河里蚌壳等制作,到了汉朝时便开挖石灰矿,将其千凿万凿带出深山,用柴、炭烈火烧制。这些石灰来自泾北一处石灰矿场,那便是第四氏主要经营的产业。 第四咸道:“我想着重修里社祠堂,肯定用得到,便亲自送了过来,不算迟罢?” 确实不迟,一般的房屋外面涂马粪和草木灰就行,甚至直接让土坯裸着。但祠堂、里社这种神圣的地方,却得用石灰细细刷墙饰壁,还要撒在地上除去虫、草,也算第四氏尽了点力。 除此之外,石灰还被时人用来沤麻、制革。 但在第五伦看来,这简直是浪费啊,若是量足够多,可以试试调制简易的水泥、调节鱼塘和土地酸碱性。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对小伤口可以起到消毒的作用,当然很疼就是了。甚至还能当御敌武器用。 第四咸带来的礼物还不止这一样。 等众人进了屋舍后,他神秘兮兮地让人抬出了两个坛子来…… 第五霸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立刻拒绝:“这可使不得!” “怎就使不得?”第四咸解释道:“这是家里自酿的酒,又不是卖钱。” “还有那群饮罪,早就松弛了,只要不在常安和县城里当众喝,谁还能管到里中来不成?次公当年也是豪饮,何时变得如此胆怯。” 然而,第五霸担心的却不是什么群饮罪,新朝五均六筦里,铁最严格,盐次之,而酒的管理是最松弛的。官府顶多能禁止城里公开贩卖,但底下私酒盛行,更无法禁绝小民自酿。 至于效仿周朝弄出来的群饮罪,这玩意就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城里贵族喝个通宵达旦没事,百姓秋社却得悠着些,凭什么啊。 第五霸拒绝了第四氏的酒后,低声对第五伦道:“商贾经常受官吏清查,虽说第四氏背靠乡啬夫,有人护着,但谁说得准?若是他家被官府抓了,转过头咬第五氏一口,说曾卖酒与我,那岂不冤枉。” 因为对第四氏的不信任,家里窖中私藏的酒也不用上了,只能干巴巴地闲聊,第五伦旋即发现,第四咸这个人,话真的很多! 第五伦嫌种田来粮食太慢,又想从其他渠道弄到铁,便对第四氏的生意产生了浓厚兴趣。几碗热汤下肚,似是被第五伦的问题勾起了伤心事,第四咸已经含着泪道。 “次公,伯鱼吾侄,这年头做商贾,实在是太难了!” …… PS:地图和资料在公众号“七月旧番”不定期更新。 另外,本书大概是12月1日上架,11月的月票不用留给我。 现在只求推荐票。 第13章 实在是太难了 “我听说过一句话,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 “又听说,商贾求利,东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岁有十二之利。第四氏已从事商贾百年,何难之有。” 就是,家里有矿装什么穷? 第五伦如此问,第四咸却摇头叹息道:“什么十二之利,只是说说而已,我家做的是薄利之业……” 他说到这放低了声音,看了一眼外头,偏过身子离第五伦近了些:“前朝还能赚点小钱,到了今朝,商贾几乎要被断绝了活路。” 接着第四咸诉起苦水来,六筦之禁,不但盐、铁、酒专卖,名山大泽的物产也要征重课,第四氏经营的石灰矿自然在列,只能心疼地交一笔重税。 除了开采权,官府还收其利润的十分之一以为“贡”,据他说,加上给地方的好处,其实已经收到十二、十三了。若是偷偷开采售卖被告发,生意也不用做了,全部没收,还要罚做一年劳役以示惩诫。 这跟前汉后期法令松弛,川泽被地方豪右和大工商霸占使用截然不同。不过在第五伦听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难道你还想免费开采国有资源不成——在王莽改制后,这些东西确实都收归国有了。 “更要命的,还是宝货更易频繁啊。” 说到这第四氏那个气啊:“我记得十多年前,那时候这天子还姓刘,今上身为摄皇帝,就在五铢钱之外增铸契刀、错刀。” 就是战国齐国的那种长长的刀币,结果到了新朝建立后,王莽居然翻脸不认账了。 “说是卯、金、刀为刘字,不可再用,刀币才用两年就废了。” 但更奇葩的还在后头:“始建国元年(9年),发行宝货,计有五物,金、银、龟、贝、铜,六名为钱货、黄金、银货、龟、贝货、布货,加起来,共二十八种货币!” “二十八种啊。”第四咸语气夸张,伸出十根手指:“我身为大贾,素有精明之称,能识字会算数,都记不住不同宝货怎么兑换,更何况大字不识的庶民?” 换算还不都是十进制,二进制三进制五进制都有,怎么复杂怎么来。如此奇葩的货币体系,就好比把美刀、日元、欧元、英镑和人民币糅一起用,从纸币到硬币全部投入市场,加起来有上百种兑换关系,连第五伦听了都感到头大。 好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宝货,前几年又又又废除了,改成大中小三种新币。 但这,已经是王莽上台后第四次货币改革,简直是朝令夕改,今天还能用的钱,明天再拿出来可能就犯法,上哪说理去啊! 第四咸感慨道:“每一易钱,民间便有许多人破业而陷入刑狱。我记得清楚,上次易钱时,那些已经花了许多钱帛,攒了不少龟壳海贝想囤积发大财的同行商贾,直接在市场上痛哭,更有人回家就自缢房梁。” 他心有戚戚:“于是私底下,百姓嫌弃新币繁杂,仍有人以汉时五铢钱交易。” 第四咸说完又连忙否认:“当然,我这种老实的小商贾是绝不敢的,朝廷有禁令,胆敢私藏五铢钱或交易者,要处以重罚。” “好在始建国五年,废除了挟铜炭之法,不然,我家连蜃灰都烧不了,恐怕只能到伯鱼家来讨口饭吃了。” 第四咸苦笑着讲完了他的经历,如今各路生意都不能做,想转型地主也发现回不了头了,毕竟地不能兼,奴不能卖,甚至高利贷都被官府承包。 他只能靠经营石灰矿给官府提供蜃灰勉强度日,而因为那该死的“五均”之制,官吏出价往往压得很低,利润如此之薄,都快做不下去了。 第五伦听出他言语中对朝廷颇有不满,看来不止是地主,商人们也恨透了新政。 而第五伦不由苦笑,新朝自有国情在此,自己想要通过商业搞粮、铁,看来也是条死胡同啊。 等夜色已至,客人们陆续告辞,第五霸等第四咸走后,立刻唤来家监:“第四咸带来的人可还老实?” 一直监视第四氏族人的第五格禀报:“吃了饭就躺在蒲席上睡觉,并无异动。” 第五伦警惕起来:“大父为何如此信不过第四咸?” “哼,此人口中所言,能信的只有一成,与他往来,要加倍小心。”第五霸也不想多说原因,这让第五伦更加好奇,祖父莫非被第四咸坑过?究竟坑得多惨,让他记恨到现在。 而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第四咸果然已换了一身装束,端坐在临渠乡第一氏宅院内。 “我让你派人藏在第五里的物什,可放好了?”第一柳仍是装模作样地捧着卷书目不斜视,但第四咸的话却让他不淡定了。 “我没放。” 第四咸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拎上来,摆在二人之间的案几上。 这位白衣商贾没了昨日的啰里啰嗦,言简意赅地表明立场:“啬夫,我想清楚了,这事,做不得!” …… 布包里面装着的不是酒坛,而是许多小金属片,发出悦耳的响声,被扯开后,原来是满满一褡裢钱——汉朝的五铢钱! 第四咸昨日就跟第五伦说过,新朝之制,用汉时五铢钱者触犯法禁,平民罚服役一年,吏免官。 可却没说,他至今还藏着不少呢! 这就是第一柳报复第五伦的主意:让第四氏假言登门助祭,夹带五铢钱在第五里中隐蔽处埋好,再派人诱骗第五氏愚民拿着五铢钱,去市场上用,让市吏当场抓个正着…… 然后,第一柳就能不必自己出面,而请郡里的钱府官带人搜查第五里,他派人作为向导,乱搜一通后找出这些五铢钱来,坐实第五氏非沮宝货、唆使里民使用前朝货币之罪。 不至于让第五氏祖孙丢掉性命,但因为情节严重,郡国槛车铁锁,传送长安钟官做苦力是少不了的。到时候第五氏的名声也好家业也罢,肯定会大受打击。 但第一柳万万没想到,作为计划最关键的一环,第四咸居然撂挑子了。 这可咋整。 “第四咸!”第一柳大怒,压低声音斥道:“先前不都说好了么?” “我只答应试试。”第四咸垂下眼睛道:“可第五霸记仇,还念着我年轻时卖他劣质恶铁之事,连酒都不肯收,派人盯着我带去的族人,若是偷偷埋钱,必被发觉。” “就算没当场抓住,届时郡里派人询问,第五氏肯定会怀疑到我家头上。毕竟这年头除了商贾,谁还会拥有如此多的汉五铢?他家入了狱,恐怕会将我也牵连进去。” 所以,想出这破绽百出计策的第一柳真是愚蠢啊,第四咸才不想为了他的不忿,将自家搭进去,开始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做成了,对第一、第四两家有何好处?损人不利己罢了,我身为商贾,无利之事是决然不碰的。” “然也,做了没好处,但不做,对你家坏处可不小!” 第一柳瞪着第四咸道:“你家这十年间可有不少违法犯禁之事,若非我处处护着,让人夜里放满载违禁货物的车马通行,早被县里缉捕投之于四夷!” 开玩笑,新朝的法令如此苛刻荒唐,简直是举手犯禁,那些老老实实遵守的工商,早就破产了,第四氏能活到今天,当然不干净。 第四咸却不怕:“第四氏能残喘至今,是得多谢啬夫相助,但你我两家休戚相关,若是第四氏违禁之事被人举咎,第一氏难道能撇清?” 第一柳将手里竹简往案几上狠狠一拍:“我是不会举咎你,但往后的生意,也别想做了!第一还是第五,你选一个!” 本以为抓住了第四氏的命根子,却不料第四咸叹息道:“啬夫,我今日实话实说,这货殖风险太大,获利极小,朝廷一改政令,先前居奇囤积统统白费。我整日夜不能寐,生怕犯禁被槛车铁锁抓走,思来想去,还不如安心种田踏实。” “正好,今日便洗干净手,这货殖,不做也罢!” 说着将那些五铢钱推了过来。 “你……”这下第一柳哑然,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第五伦辞职不来做孝悌,如今第四咸又要放弃货殖,让他一拳打到空气上,拿二人一点办法都没有。 “但念在多年情谊,还是希望啬夫听我说完几句话。” 第四咸避席再拜,抬头反问:“啬夫,你多久没离开过本县了?快两三年了罢?” “你知道这外边,成了什么模样?” “一个字,乱啊!” “我经常行走各县,所见历历在目。” 第四咸脸上露出了一丝恐惧:“庶民举手触禁,怨声连连,豪右兼不了土地,暗暗切齿。加上水旱无常,今日泾水改道,明日黄河决口,蝗虫也一年较一年多,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人食人!” “受灾的百姓限于私属之令,连卖身为奴婢都不成,只能铤而走险去做盗贼。现在函谷关以东,到处是大大小小贼寇,少的几十,多的上千。路上商贾经常被劫,休说赚钱,性命都难保。常安附近粮价越来越贵,十年间涨了五倍,而钱则越来越贱。” 春江水暖鸭先知,商贾行走各地,关心市价行情,比厚土重迁的农民甚至是尸位素餐的官吏,更能察觉各地的微妙变化。 第四咸虽然不像第五伦那般,料定几年后天下将大乱,但也明白,世道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既然如此,吾等同祖同宗,就该抱团取暖啊。” “恰逢族中出了第五伦这样年纪轻轻,名望却传遍全县的少年英才,应该高兴才对。我今日观他言行,应该也想聚合宗族,世人推崇孝悌仁义,他一人出头扬名,对吾等都有利,岂能害他犯禁?” 第一柳只楞楞听着,良久后骂道:“第四咸,果然啊,连你也要背叛我家么?” 他为何要打压第五氏?当然是感受到了第五伦祖孙勃勃的野心,以及对他这“大宗”的威胁,家道中落是事实,但乡中著姓的最后尊严,必须死死守住才行。 至于外面乱不乱,关他什么事!这大新,还能亡了不成! 他只希望维持一件事:临渠乱不乱,第一说了算! 第四咸见自己话说到这份上,第一柳想的还是蜗角之争,只觉得可笑。 难怪第一氏曾经何等兴旺,到他这一代却只能混到乡啬夫。而第五氏祖孙,不论眼光还是智慧都比第一氏强许多,第一柳是真的该让位了。 而就在这时,乡佐却再度叩响了门扉。 “啬夫,郡里来人了!” …… “郡府派人来到本乡?” 第一柳和第四咸都十分愕然,第四咸不可思议地看着对方,低声质问:“啬夫,你不会已将这件事,告上去了罢!” 陷害第五氏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得多愚蠢才会这么着急! “不是我,我没有。” 第一柳也愣了,他只跟有姻亲关系的郡功曹通了气,希望得到他支持,对方还没回信呢,不可能这么快派人来查啊。 这么说郡府来人,与此无关?虽然列尉郡府也设在长陵县城里,但临渠乡作为乡一级行政单位,除了偶尔遇到督邮巡视,甚少能和郡府直接往来。 除非……是出了大事! 第一柳也顾不上瞎猜了,让第四咸先回去,他整理衣冠,带着乡寺众人抱彗相迎。 彗就是扫帚,正所谓“以衣袂拥帚而却行,恐尘埃之及长者”,是遇到贵客上官登门时的礼节。 他们刚站好,便从路北面驶来辆马车,一马架辕,有车盖,看车舆的漆色,规格不高也不低,车侧还有两位骑士护送。 车停后走下来一位官吏,他头戴缁布冠,身穿黑色官袍,腰上佩铜印黄绶——这是新朝二百石至五百石官的标志,可比乡啬夫的半通印大多了。 此人相貌倒是不甚出奇,但一开口,那颇具磁性的男中音让人印象深刻。 “临渠乡啬夫何在?” 第一柳迈步上前,心怀忐忑地拱手:“下吏在此。” 郡官道:“吾乃郡文学掾,景丹。” 郡文学掾,可是秩三百石的曹掾啊,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不算太有实权。但第一柳记得听人说过,这景丹,乃是郡大尹身边的亲信红人。 第一柳头垂得更低了。 “我奉大尹张君之命至此,要前往汝乡第五里。” 听到这熟悉的地名,第一柳不由大惊,景丹却道:“啬夫熟悉本乡,听说又与第五氏是亲戚,便带个路,随我去一趟罢!” …… PS:推荐下战袍染血的仙侠新书《一人得道》。 我编辑虎牙到处在安利这本书,看着很不错。 第14章 宰天下 秋社本在立秋后第五个戊日,但第五氏是东方移民,遵循齐地传统,他们的社日稍迟,定在秋分这天。 在第五伦组织下,里民们几乎全体出动,身强力壮的男人从坞院猪圈里将四头黑彘赶出来,麻绳把前足与后腿绑一起,凄厉的猪叫声响彻里中。 孩子们既害怕又好奇,捂着耳朵钻在人群里偷眼看。 却见一群人死死按着猪身,庖厨对准脖子,拎着尖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旁自有人端着盆过来接血。将猪统统放倒后,便是更加麻烦的烫毛刮毛和开膛破肚,众人捋起袖子一起帮忙,周围弥漫着血腥的气息。 猪肉在树下搭好的棚屋里由众人切了,这时候另一群人也将灶火点燃,好几个大陶釜倒了水架在上头烈火猛烹,还带着血的肉用井水随便冲了冲,直接大块扔了进去——还没放盐。 而黄橙橙的粟米饭也上鬲甑开蒸,粮食的香味随蒸汽飘散,和肉味合在一起,萦绕在里社上空。 “社神、先祖,尚飨!” 秋社本就是庆贺丰收,祀社神以报谢,神仙和祖宗享受的是食物的气味,以及新鲜的畜血。里中最德高望重的两位老人颤颤巍巍端着血盆,慢悠悠从大树脚一路洒到里社和祠堂。 里中的狗子伸长舌头想去舔血,却被第五格粗暴地一脚踢走,只悻悻夹着尾巴跑去吃收拾肠肚留下的那堆带血污秽。 等神仙和祖先“吃”完,就轮到活人了,庖厨将釜中浮沫打掉,把里头的肉一块块捞出来,铺在棚屋的草席上。 连盐都不放的白水肉啊,第五伦让人放了很多姜,刮洗了扔进汤釜中一起炖,好歹中和了点肉臊味,闻起来似乎能入口了。 但第五伦仍是一点食欲都没有,因为他早就发现,家里养的猪吃的可不止糟糠猪草,还吃那玩意…… 厕溷连称,他家厕所就与猪圈连通,有时候一低头还能看到个大猪头在下面,差点没吓死他。 第五伦一下子记起,里社里祭祀着一位“厕神”,听人描述,居然形如大猪!难怪! 在发现这点后,第五伦发誓,猪舌头他这辈子绝对不吃,再香都没用!以后也多食羊肉鸡鸭鹅,少碰猪肉。 可他这“肉食者”有选择,普通族人却没得选,庶人粝食藜藿,非乡饮酒膢腊祭祀无酒肉。关中环境没过去好了,已经很难猎到野兽,猪肉成了最容易获取的肉食。 而一年中的社日,更是难得的吃肉时光。放眼望去全里一个胖子都没有,大家肚里都没什么油水,有的穷人家,连吃米还是吃糠都没资格选,还能挑肉臊不臊? 所以五十七户人家的眼睛都盯着摆好的胙肉,却见庖厨将井水清洗过的刀递到第五霸面前:“家主,该分肉了。” “我年纪大了,弯不下腰。” 第五霸看向一旁的第五伦,将刀递给他:“伯鱼,往后的肉,便由你来宰分!” …… 这刀子虽轻,但第五伦却知道其份量很重。 分祭肉是个重要环节,非族长或有声望之人不可为。来到这个时代后,第五伦听说过陈平在里中社日上分肉的故事,因为分得很平均,得到了里父老称赞,说他善为宰。 乍一听,感觉没什么难的啊,我上我也行! 但经过前几天修祠堂干活吃饭的事,第五伦认识到管人是门大学问。他放下了穿越者的身段,抛弃固定思维,更加虚心了解这时代的种种俗约。这才明白,所谓的“均”,绝不是将肉分得大小合适就行。 “里中五十七户,有的是同族,有的是异姓,与大宗关系远近不一,在里中地位也不同。而另一方面,别看都是猪身上的肉,不同部分亦有高低之分,同一位置还有肥瘦之别。若想让各户都满意,何其难也,非得有很高的情商才行。” 难怪陈平后来辅佐刘邦父子,为丞相,也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而若区区一肉尚不能宰,何谈宰天下? 好在第五伦已提前跟祖父、庖厨了解过,略加思索后,就在五百多双眼睛注视下,开始下刀。 后世的肉,精瘦的里脊一定比肥厚的腩肉贵出两三倍,可这年头却全然反了过来。待客时常恐肉不肥,毕竟肥肉解馋,油水多啊。 于是五花肉便走上肉身巅峰,成了猪身上最受欢迎最贵的部位。第五伦先挑好花糕也相似的大块肥五花,一分为二,用叶子裹了,亲自送到位置靠前的两户人家面前。 这两位算是里中“父老”,年纪比第五霸还大,辈分也高,方才祭祀神、祖便是二人主持,接过第五伦递来的肉后看了一眼,露出了笑。 老人家牙齿动摇,嚼不动瘦肉,五花肉炖足了却入口即化,他们都十分满意,只赞道:“第五氏宗祠有人继承了。” 而第五伦接下来挑的,是猪颈背部的梅花肉,这肉肥瘦相间,且最靠近猪首,意义不凡,被他分给了里长一家——里长就是个傀儡,大事小事都要向第五伦祖孙请示,这分肉是表示他两人之下,百人之上的地位。 分给管家第五格和他儿子第五福的是前排肉,瘦肉夹肥,口感也不错。第五格这些天唱黑脸做恶人,没少被里人背后骂,对背黑锅的人,待遇可要好点。 这年头猪不吃饲料,远没有后世那么肥,带肥的肉很快就分光了,轮到老实巴交的第五平旦光着脚上前时,接过来一看,竟是里脊肉,不由一愣。 里脊肉是瘦肉中的上等肉,肉质最嫩,往年社日,都是分给里中什长的,怎会落到了他手上! 抬起头想拒绝,第五伦却对他道:“平旦,你有两个儿子,前段时日修祠堂里社,汝父子三人连日劳作,少有歇息,汝家的勤奋肯干,我都看在眼中。勉之!这肉接好了。” 先前做活时,干得多却吃得少,还被什长欺负使唤的第五平旦差点没哭出来,原来小郎君一切都知道啊。 他只捧着肉朝第五伦长作揖,转过身回到人群中时不再像平常那般弓着腰,反而昂首挺胸,骄傲得很。 里中就这么多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脸面极重要,先前少吃的那几碗饭,哪抵得上社日里当众分到的好肉呢。这件事,第五平旦能吹一年! 而那个曾欺负过第五平旦,监守自盗的贪鄙什长,对肉也馋得很,一直伸长脖子,但左等右等还轮不到,直到同族都得了肉,才喊了他的名。 众人面面相觑,眼睛里都带着幸灾乐祸,暗说你也有今天!分肉的顺序极有学问,谁前谁后是有讲究的。当年孔子就是没等到鲁定公分给他的祭肉,失望之下周游列国。 第五伦活学活用,将自己对里人的褒贬赏惩都暗含在分肉先后上了,既没有直接说破,却又不言自明。 而这什长分到的,是一头老母猪身上最差的一块肉:猪臀肉,肉质很硬,吃起来柴柴的。后世若有大厨耐心烹饪做个回锅肉,还能化腐朽为神奇,可眼下只炖了炖,硬得难以下口。 他一下子愣住了:“小郎君,这肉……” “这肉怎么了?” 第五伦抬起头看着此人,依然笑呵呵的,但目光却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你利用职务之便,为了几口饭偷偷占便宜、欺负邻居,我全看在眼里! 什长心虚了,没敢再往下说,只捧着肉,像先前被人踢走的狗子一样,夹着尾巴悻悻回到座位,只感觉众人都在戳自己脊梁骨,他家人也抬不起头来。 接着轮到外姓们,等所有肉都分完了,第五霸这才捋着胡须,对第五伦的表现极为满意。 看来,往后若真有天下大乱,第五氏举兵的那天,里中哪些人信得过可以用,哪些人不靠谱要踢一边,皆在第五伦心中,自己也能放心将族中大权,渐渐全交给他了。 第五霸遂笑着问众人:“父老们,伯鱼分肉如何?” 众人皆敬服,男女老少五百余人,都拱手发自内心地赞许道:“少宗主为宰,甚均!” …… 胙肉分罢已经凉了,虽然色香味俱不全,但众人还是吃得很开心。 有的人下黑乎乎的豆酱,用随身携带的削割成小块与家人分食。有的是自带一小袋盐,十分小心地撒了点在上面,蘸着吃,不小心盐粒掉了,竟心疼得捡起来和土一起塞进嘴里。 第五伦只尝了点,还是觉得挺难吃。 “比起我后世吃过的那顿‘李庄白肉’,可差远了啊!” 跟烹饪方法有关系,但猪本身也有问题,看来若有闲暇,该跟徒附们钻研下阉猪技术,对圈里无辜的小猪仔们下毒手了。 这时众人已经将另一个釜里炖着的腰子、肚肺等内脏捞出,切作小片样,和以酱豉,滋味调和,再同煮熟的粟米饭混在一起,分给各家食用,这就是今天的主食“社饭”。 另有果园里收上来的枣儿,各户自己捏的社糕,都统统摆了上来,邻居间相互尝尝味道。忙碌了大半年方有丰收,社日就跟过年一样,今日每个人都能吃到撑。 既然没有外人,喝酒就不必防备,第五霸令人将坞院窖藏的黄酒搬出来,加上各家私酿的浊酒,众人吃完饭后直接端着碗一起干。 席上男女杂坐,杯盘狼藉,随着觥筹交错,这些马尿一下肚,原本还有些矜持的众人声音也大了,腿脚也坐不住了,相继起身,开始唱唱跳跳。 唱的不是什么大雅小雅,也非流行的郑卫之音,只不过是民间的街陌谣讴,甚至没有乐器伴奏,就是大家拍着手跺着脚,相和徒歌。 唱的却是一首前朝元成之际,在关中流行起来的《乌生八九子》。 “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唶我!” “秦氏家有游遨荡子,工用睢阳强,苏合弹。左手持强弹两丸,出入乌东西。唶我!” “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飞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 “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白鹿乃在上林西苑中,射工尚复得白鹿脯。唶我!” “黄鹄摩天极高飞,后宫尚复得烹煮之。鲤鱼乃在洛水深渊中,钓钩尚得鲤鱼口。唶我!” “人民生各各有寿命,死生何须复道前后!” 第五伦听着这相和歌,颇为惊讶,这歌其实是一个寓言,讲的是乌鸦生在南山岩石间,后来迁徙到秦氏桂树上做窝,却为秦氏子持弹丸所杀,丢了性命。作为移民,临渠乡的人对这歌感触很深吧。 “大好的日子怎唱这种歌?” 第五霸或许是嫌这歌曲太悲,他自上场给大伙跳了一首汉军在西域打仗时的《入塞》之曲,确实多了点慷慨激昂,但上一首歌的调子久久萦绕在第五伦耳畔。 那歌谣仿佛唱出了汉末新室的时局来,世道艰难,乱相横生,世界充满凶险和悲剧。 第五伦也喝了些酒,站起身来似乎想说点什么,旁人也听不清,只哈哈大笑着,挽起少宗主一起跳。 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极了展翅欲逃的乌鸦。 他们绕着篝火奔跑如同拼命躲避的白鹿。 他们身形灵活旋转跳跃犹如渊中之鲤鱼。 展喉高歌一曲又像摩天高飞渴望自由的黄鹊! 掌声如雷,舞蹈越来越快,男女老少,所有人都加入了狂欢,天地似乎在一同旋转,但第五伦却越来越清醒。 乌鸦、白鹿、鲤鱼、黄鹊,就是老百姓的化身。朝令夕改的法令,猛于恶虎的苛政,贪婪没个限制的皇亲国戚、州郡豪强,像是弹丸、弓箭、鸟网、钓钩一般如影随形。 不管百姓们躲得多好、藏得多深、迁徙得多远,也都无法逃脱被强者掩捕、射杀、宰割的命运。 他们难以抗争,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未必!” 第五伦挣脱旁人的手,走出了舞池。 如果说第五伦初来乍到,只是为了自己,后来与第五霸渐渐恢复了祖孙感情,开始考虑家族,但更多是利用。到现在通过分肉共祭,宗族里民其乐融融相和而歌,让他生出了更强的融入——这是属于我的宗族! 但放眼天下,区区第五里依然是弱者,一只小蚂蚁。如今“天下太平”尚能安静度日,可一旦几年后乱世来临,能逃过被强者残杀的命运么? “要想不变成鱼肉,只有化身为刀俎啊!” 对未来要做什么,他有了更明确的打算。 而不远处,里监门正匆匆跑来,他的话结束了今夜欢宴。 “宗主、小郎君,里门外来了人,是乡啬夫第一柳,还有位来自郡府的官吏!” “啬夫?郡吏?来做什么!”第五伦立刻叫停了欢庆。 “都停下!” 随着他的奋力大喝推攮,众人慢慢停止了歌舞,面面相觑。 在孙儿过来附耳几句后,第五霸一晃神,立刻下令道:“快,将酒都收起来!” …… PS:初为玉门军使,有厕神形见外厩,形如大猪,遍体皆有眼,出入溷中,游行院内。——《太平广记卷三百三十三鬼十八》 求推荐票。 第15章 云台二十八 “酒?” 众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是啊,虽然乡社日喝酒合情合理,但新朝效仿周政,群饮不合法啊,第一氏心胸狭隘,会不会是故意带郡吏来找茬的? 众人连忙抱着酒各回各家,场面有些混乱,甚至有人摔倒在地。 第五伦却冷静了下来,他先端起一碗热豆羹,一口气干掉。又折了根木条枝抓把盐漱口,朝手里哈了气闻了闻,酒气几乎没了。 他便对第五霸道:“大父,这交给你处置,尽量将酒收好,让里民们各自散去回家。我去迎乡啬夫和郡吏,争取多拖延半刻。” 第五伦说完带着人朝里门处走去,又问里监门:“那郡吏可报上姓名,是什么官?” 里监门道:“其自称是郡文学掾,名没说,小人也不敢问。” 文学掾是主管郡内教化、礼仪之事的三百石曹掾,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对第五里这种小村子来说,算大领导了。 但就算第一氏嫉恨第五氏另立宗祠,要告发他家群饮等罪,也轮不到一个文学掾来搜检啊。 念及这官的职责,第五伦想到一个可能。 “莫非是教育局长亲自出面,要来劝我……不要辍学?” …… 景丹字孙卿,乃是师尉郡师亭县人(栎阳县),对于第五氏这种外来移民举族而居的里聚,他一点都不陌生。 因为景氏本是楚国昭景屈三大贵族之一,战国时号称“楚之三户”,在荆楚之地树大根深。他的祖先景驹甚至称过楚王,只可惜被项氏杀了。 到汉并天下后,为了充实关中,刘邦迁徙齐、楚大族西迁,景氏便是在那时候被安置在泾河两岸,与第一至第八算得上是难友。 不过景氏身为楚人之后,更容易打入好楚风的汉初君臣圈子,比起诸第的落魄,景氏混得还不错。在新莽建立后更迎来了一次起飞的机会,有族人名曰景尚,当上了新朝的“太师羲仲”,也就是四辅之一太师副手,位高权重。 景氏再度复兴,却和景丹没什么关系,只因他出身小宗寒门,只能靠自己奋斗,走的是读书仕进这条路。景丹年少时便入选为太学生,只可惜在常安待了好几年都射策不中。他最后没有选择回乡,而是来到列尉郡,被征辟为郡文学掾,成了郡大尹亲信。 如今来到第五里,这里聚格局,真是太熟悉了。而叫门不多时,就来了位身材不高,穿着朱色衣裳的少年,彬彬有礼,面含微笑,得体地朝景丹作揖。 “郡府上吏与乡啬夫光临鄙里,实在荣幸!后生第五伦,见过二位!” 虽然要拖延时间,但也不能挡着人家不进门,那太无礼了。 第一柳中午听了第四咸的劝说后,确实有过反思,又见郡府派人来第五里,更是心惊。 但如今见到前些日子鸽了自己的第五伦,他气不打一处来,一时竟没忍住,阴阳怪气地说道:“第五伦,汝家莫非是细柳营么?怎么郡中上吏亲至,叫了半天门才肯出来?” 第五伦瞥了第一柳一眼,只笑道:“只因今日秋社,里中忙着聚会祭神,太过喧闹,连里监门都凑热闹去了,故相报得迟了些,还望上吏赎罪……不过乡啬夫,你家今天不过社日么?竟得空来第五里了。” “秋社日定在了今天?” 景丹一怔,他路上没听第一柳提及,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齐人移民,节庆日期与雍州土著不太一样,这很正常。作为楚人后裔,景氏还保留着过楚历新年的习俗呢。 他很清楚今日来为了什么,止住了还想找茬的第一柳,笑道:“难怪,若是提前知晓,我便不来惊扰百姓秋社了。吾乃郡文学掾景丹,字孙卿,第五伦,你的字是’伯鱼‘罢?果是少年英才。” 景丹?第五伦当然不认识,他和大多数历史知识有限的现代人一样,只记得王莽、刘秀,甚至连刘秀家在哪都不清楚。 对了,还听过“云台二十八将”,然而里面究竟有哪二十八位,全然不知,只以为是和“燕云十八骑”一样的组织。 他自然更不晓得,历史上的云台二十八将中,景丹便名列其中,排位第十。 但这并不妨碍,第五伦与景丹的第一面,就对这位郡吏印象极好。 景丹三十余岁年纪,虽然相貌不甚出众,但颇有官仪,说话又好听,没有摆上吏的架子,让人生不出恶感来。 他不急着表明来意,在被迎入第五里后,只唤了第五伦在一旁走着。 与第五伦对话时,因为离得近,景丹似乎嗅到了什么味儿,顿时明白过来。 他稍微思索后,便不急着往祠堂走,只放慢了脚步,不紧不慢地左看右看。 这一看,还真让他发现了第五里独特的地方。 “伯鱼,其他里的仓禀,都在各家院墙之内,汝家的粮仓,怎么修在里聚中央?” 里中大水井旁,是前些日子第五伦让人修建起的一座粮仓,他正想拖延时间呢,见景丹发问,立刻热情地解释开了。 “文学掾,这是本里的义仓。” “义仓?何义之有?” 第五伦道:“古者耕三余一,耕九余三,皆是重储蓄以备荒歉。然而近年水旱无常,里中常有贫民迫于饥荒。而我家身为里豪,虽也不富裕,但日子还能勉强过去。” “于是我便向大父提议,损有余而补不足,拿出我家一百石粮食来,存于这义仓之中,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遇上有田亩遭了虫害绝产的人家,便可向大宗请求,查得情况属实,可得一旬口粮,帮他们熬过青黄不接,免得出现饿坏人的惨事来。” 第一柳在一旁都听傻了,他们里也是贫富不均,但他从没生出这样的念头来,这第五霸祖孙俩,果然是野心勃勃,从内到外都在收买人心啊。 倒是景丹来了兴趣:“受灾族人用了义仓的粮,是赊贷么?要交利息么?” 之所以有此问,是因为皇帝王莽推行的“五均”之政跟第五伦这义仓挺像的:在常安和其他几个大城市里,设了钱府丞为百姓提供贷款。 短期小额叫赊,不收利息,让人解喜丧燃眉之急。长期的叫贷,期限较长,帮城市里的工商创业用,按借款者纯利润额收取年利十分之一……听上去挺好的,不过据说已经被下面的人玩坏了。 第五伦也从第四咸处听说过这政策,当时就觉得邪门,若是王莽再给这机构取个名叫国家银行,第五伦差点就以为他真是穿越者了! 不过那五均赊贷只在大城市里,与县乡无关。 第五伦向景丹解释道:“没有利息,这是大宗救助族亲之举。而且有了我家带头,里中较为富庶的几户,诸如里长、里父老,也愿各出五石粮存入义仓。先如此施行一年,往后遇上丰年粮贱,里人亦可将多余的粮食送来,粟麦一石,贫富差等。遇上家中有喜丧之事急着用粮,便可以取得两倍的粮食,一年内还上即可,不用去外面赊贷高利。” 这义仓也是后世南方宗族制度标配,就当是宗族基金了,第五伦已经和第五霸说好,分出五顷地为义田,租给贫穷族人,收取的租金缴纳义仓,加上“说服”富户及里民自愿捐献点,让义仓不空。 只要没有人监守自盗,只要保证大宗信誉不倒,应该不会崩盘,有了它做资金保障,之后兴义学,练义兵,加固里垣等事才能办起来啊。 但他家用粮缺口又大了,得快点想到飞速集粮的法子啊。 “这义仓由谁来管?”景丹越来越感兴趣了。 “现在由我管。”第五伦拍了拍腰上的钥匙。 景丹颔首,眼中有激赏之意,却没有过多点评,继续往前走,没多会又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里中洼地,这儿是粪坑,如今在坑边上一左一右,各建了一个厕溷。 但与一般厕溷不同的是,墙上写着字,画着图。 景丹掩着鼻走过去,却见那厕溷墙壁上,左为“男”,还画了两个圈夹一根直线。右边为“女”,则是两个圆圈中缀有两点,懂的都懂。 里中几乎都是文盲,要他们认字太为难,记左右也不容易,但有了这言简意赅到有些许不雅的图,总没人会走错。 这也是第五伦让人修的,无他,只因里民们方便太过开放狂野。很多人家没有厕溷,男人便跑到粪坑来解决,下裳一撩直接尿,甚至不顾路人目光一蹲很久,还有聊着天借厕筹的。 每次第五伦路过看到这一幕,都会眉头大皱,习惯了后世卫生文明的他,已经无法接受这光景了。 而那些贫民家的女子不好意思这样,便结伴去田间草中行方便,走老远憋坏了不说,若是不小心被人撞见或无赖儿偷窥,又是一出尴尬。 第五伦倒不是为了堆肥啥的,只是觉得…… 这是中国,不是印度啊,焉能如此! 于是第五伦便让人修了这两间屋子,男女两厕间立了墙,男厕三个蹲坑,女则有五个。 在他看来,这本是寻常小事,景丹却露出了奇怪的神情,将第一柳打发到一旁,只招来第五伦,神情严肃,声音压低:“第五伦,我问你,你是如何知晓还未实施的朝廷诏令?” 啥诏令?第五伦一脸懵逼。 景丹道:“近来有人从常安回来,与你说过什么朝中机密?” 第五伦否认:“前些时日倒是有做商贾的亲戚来访,但吾等岂敢妄议朝政?” 见第五伦作此神情,不似有假,景丹更诧异了,其实此事再过三两日便世人皆知,说出来也无伤大雅。 他思索后道:“陛下昨日刚刚发来诏令,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而今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这其中一项,便是男女别途!” “可不止是路上要男女分道,陛下出巡见常安路厕男女混杂不分,易生乱淫有污道德之事,便下诏令,要常安及天下郡城中的路厕,统统改成男女分开!厕中要有隔墙。” 这事,负责掌管教化,又是郡大尹亲信的文学掾景丹自然知道,只是王莽没要求厕所墙上写字画图罢了。 皇帝王莽的圣人之意,与第五伦在里中所为,竟是不谋而合? 景丹还是不信,最后一次问他:“第五伦,你实话实说,究竟是从何处得知了消息?你说出来就好,我绝不会泄密,更不会追究。” “文学掾,我确实不知,这第五里的男女厕溷,是十天前便修了的,里人可以作证,想来那时候,诏令还没下达罢……” 第五伦一边解释,心中却大呼卧槽。 “巧合,王莽不可能是穿越者前辈,这一定是巧合!” 而另一头,见景丹拉着第五伦单独说话,第一柳有些无聊地在旁边踱步,忽然看到地上有一滩水印和陶器碎片,似是有人匆匆行走不慎摔了没清理干净的。 他走过去嗅了嗅,眼睛顿时瞪大,又伸手沾了点尝了尝,顿时有了大发现。 就像抓住了第五氏的滔天大罪一样一样,第一柳全然忘了第四咸的劝诫,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当着景丹的面,质问第五伦。 “第五孺子,我闻到了一股酒味,地上还有酒水痕迹,汝家莫非公然违反禁令,带着里民聚众群饮?” 就在此时,远处却传来一声哈哈大笑,却是带着族人迎过来的第五霸:“乡啬夫,你弄错了,吾等吃的不是酒。” “而是醴(lǐ)!” …… PS:汉中市出土过王莽时期的“绿釉陶厕”,是中国最早的男女分厕考古证明。 求推荐票。 第16章 死狗 “吾等喝的是醴,少蘖(niè)多米,两宿而成,可甜了,乡啬夫、郡吏,是否要尝尝?” 第五霸说着,便让人端着一盆醴过来,确实有酒精的味道,但入鼻更多是粮食轻微发酵后的酸甜。大致可以理解成后世的醪糟、甜白酒,只不过原料是粟、黍,看上去颜色偏黄。 那么问题来了,甜白酒是酒么? 古人最重名实,不同东西必须取不同的名字,书经上说:“若作酒醴,尔惟曲蘖”。醴与酒一直是并列关系,一来用于发酵的不是朝廷严格管控的酒曲,而是麦蘖,也就是麦芽,根本无法控制。加上醴的酒精度很低,吃一整坛都不会醉,只会齁到。 新朝效仿周公《酒诰》禁止群饮,主要是为了节省粮食,而醴里醪糟比液体还多,用麦秆吸完汁水,剩下的当食物吃都没问题,不算太浪费。 所以若被人指责群饮,确实可以偷梁换柱后,扭头高呼:“你们要抓的是喝酒之人,与我吃醴的有什么关系?” “我尝过了,就是醇酒!绝不是醴!” 第一柳却轴了,偏执地指着地上那滩水印和碎陶器当做证据,再次蘸了点放进嘴里舔了下,只差说一句:“文学掾不信也来试试!” 这确实是里民匆忙之中不小心打碎的酒坛,没来得及收拾,第五格等人有些紧张。然而第五霸却一言不发,径直走过去,朝旁边那条还在舔舐地上血迹污秽的狗子,就是狠狠一jio! “死狗!” 那无辜的土狗今天挨了第二脚,一脸懵逼,汪汪叫着跑开了。 第五霸还捡起个石头猛地一扔,指着它破口大骂:“有人脚滑,不慎打碎了装肉汤的罐子,你这死狗吃矢没吃饱,竟跑来舔了半天,还撒了一地的狗尿!丢人!” 这是指狗骂柳啊! 第一柳脸都青了,末了第五霸还转过头,对他露出了笑:“不过,也亏得乡啬夫能从狗尿里面,尝出酒味来,不俗!” 第五伦别开脸忍住笑,你跟老爷子比阴阳怪气? 第一柳他急了:“你!文学掾,这老叟辱骂朝廷官吏。” 第五霸却摆手道:“乡啬夫,这罪名可承受不起,我虽是乡下人爱说粗鄙之言,但啐的明明是狗,何时骂你了?” “第五霸,若没饮酒,你脸怎么红了?” “太阳晒的啊!” 第五霸又能打又能说,第一柳嘴笨,浑身发抖,想向景丹求助。他以为自己这是身为啬夫举咎察奸,职责所在,不是兄弟争讼,加上证据确凿,上吏应该支持才对。 岂料一向待人谦逊有礼的景丹,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第一柳,眼中已生出几分不耐来。 难怪每年上计,临渠乡常是全县垫底,原来是摊上这么一位不识大体的啬夫。 我奉郡尹之命专程跑到这穷乡僻里一趟,是为了抓人秋社群饮?你见过哪家打鸣的公鸡跑去捉耗子。 “乡啬夫。” 景丹举手阻止了第一柳,不让他再难堪下去:“先前我不知今日乃临渠乡诸第秋社之日,故唤了你同行带路。” “既然已经到了第五里,也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景丹看了始终缄默不言,只让祖父全力输出第五伦一眼,笑道:“那此处便没你什么事了,第一啬夫,还是快回汝家中,主持秋社祭祀去罢!” …… 第一柳遇上了社会性死亡的瞬间,面如死灰地回去了。 而少顷后,在第五氏坞院中堂上,就只剩下第五伦与景丹二人。 “文学掾,伦有罪。” “何罪?” “吾等秋社时喝的,确实是酒。” 方才的事明明都过去了,第五伦却不知哪根筋搭错,主动承认了秋社聚饮之事,他抢先告罪后,抬头看着景丹道:“想必文学掾也早已察觉了。” 景丹笑而不言。 确实,景丹早在刚进第五里时,就从第五伦说话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那些喝酒的人总以为自己掩盖得很好,其实只是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旁(lao)人(po)却一嗅便知。 这景丹不但鼻子挺灵,心思也灵,洞察后不揭穿,而是故意放慢脚步,东问西问配合第五伦拖延时间。 毕竟群饮罪这种事,大家都知道是新室皇帝复古病又犯了,谁当真谁是傻子,管的不怎么用心,但若当面撞破也挺尴尬的。 第五伦当时便意识到这点,两个聪明人心照不宣,却被第一柳这蠢货喊了出来。 既然说破了,那第五伦索性直接承认:“此事罪在我一人,与大父、里民无关,若文学掾要责怪,便举咎我吧!” 景丹却抚着短须道:“《酒诰》有言,我民用大乱丧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丧,亦罔非酒惟辜。酿酒浪费粮食,群饮容易滋生出事,圣天子才下诏遏止。” “但周公也说过,饮惟祀,德将无醉。秋社饮酒,主要是用来祭神祭祖,勿要滥饮出事,便无伤大雅。这次的事,念在汝等初犯就算了,往后谨慎些。” 也不知他说的是谨慎些别喝酒了,还是喝酒谨慎些别让人撞破。 对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上则阳奉阴违,这就是郡县的态度,十年来,他们已习惯了皇帝王莽种种匪夷所思的新政。就像刚下达的“男女异路”,想想就知道,怎么可能呢?在景丹看来,这不过是照着古书上的字眼,按图索骥。 不过景丹见第五伦没有自作聪明,倒是挺高兴的,便道明了自己来此的缘由。 “还是说正事罢。我今日来,其实是承了郡大尹张君之命。” “前些时日,张君召长平县宰鲜于褒谒见,细细向他询问了你的事。” 第五伦笑道:“区区孺子,年少识薄,非岩穴知名之士,自出生以来,事迹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哪里值得郡君降尊知晓?” “不知名?” 景丹摇头道:“伯鱼太过谦逊,你年仅弱冠,却先让梨,后让学,更是为了阻止宗族兄弟阋墙而临危受任孝悌,事了后便拂衣而去,不贪恋职务帛币之赏。这名声已经传遍长平县,上达郡府,现在就连外县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甚至传出了谚,‘两让一辞第五子’。” “郡君在听闻你的事迹后,感慨说,这样的少年英才,竟然没有显名于郡府,实在是为政者的失职啊!” 景丹拿出了怀里寥寥几字的辟除书:“于是便遣我来此,欲辟除你为郡中‘主记室史’!” …… 第五伦和景丹在坞院中堂里聊了很久才出来,景丹负手走在前面,皱着眉一言不发,而第五伦则在后面送他。 再度路过祠堂里社时,景丹才停下脚步,指着屋子后面那个显眼的台子问:“我从没见过哪家里社后修台,伯鱼,这又是为何而建?” 当然是为了以后让乡亲们看社戏了! 在第五伦前世,像他这年纪的人,只要是上课没打瞌睡的,谁忘得了迅哥儿的《社戏》和田里偷吃的蚕豆啊! 早在前汉时,民间的百戏、俳优就已经很流行,常出在贵人宴席上表演杂技或口说故事,靠滑稽来惹人发笑。等以后有闲钱余粮了,可以请他们来,第五伦自己编些东西让俳优去演,诸如田横五百壮士。演绎共同祖先的英雄史诗,也能凝聚临渠乡诸第。 可第五伦当然不能实话实说,只道:“是欲往后让人在台上表演孝经故事,寓学于乐,好让不识字的百姓也能明白孝悌之道,体会圣贤之意。” 虽然这年头二十四孝还没成型,但很多故事已经出现了,什么虞舜孝感动天,郯子鹿乳奉亲,子路为亲负米,曾参啮指心痛,闵损单衣顺母。第五伦没说谎,这些故事是要上台,孝是两千年不变的伦理。 景丹倒是听愣了,微微颔首,经书难懂,门槛高,百戏俳优的表演却是下里巴人,更易普及,这想法妙啊。 又听第五伦说,在没有节庆社日的时候,台上还可以有夫子讲学,底下的木墩则让里中孩童当案几,学识字识数,束脩和夫子的口粮由义仓提供,景丹更是愕然,回头看着第五伦。 “你自己不去太学,却想在里中办蒙学?” “是,圣人说,有教无类,比起学成一人,不如教成一里。” 从前朝汉文帝时蜀郡文翁推广官学,到如今各郡县皆有小学,但教育只普及到县上。若非中人之家,是没有财力去上的,贫民子弟一来承担不起束脩,二来路太远,基本都是文盲。 如今第五伦却要将蒙学搬到里中,确实是前所未有之事。 景丹再度打量第五伦,这个少年,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良久只感慨道:“第五伯鱼,你的志向,我明白了,会如实禀于郡君。” 第五伦送景丹到里门,他上了车后,又挥手道:“今日不虚此行,伯鱼若有闲暇,可来郡城中找我,我家在城东里。” 第五伦长拜:“改日一定去拜会文学掾,并向郡君顿首谢罪。” 等景丹的车走远后,第五霸才带着满心疑问过来:“伦儿,郡大尹派文学掾来找你,所为何事?” “还能有什么事……” 第五伦笑道:”大尹想要辟除我做主记室史。” “这……这是好事啊!”第五霸顿时笑逐颜开。 所谓辟除,乃是官员自行聘请属员的制度,比如西汉元帝时,被誉为“材智有余,经学绝伦”的匡衡,就被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辟为议曹史。 郡县长官也可以自行任命掾史,甚至不需要跟朝廷打招呼。某位郡尹新近上任,往往会辟除郡中大姓子弟或地方名士,拉拢当地势力,以为助力。 如今第五伦经过两让一辞,声名日显,俨然成了一位小名士,这才吸引了张郡尹的注意。 至于主记室史,可以理解为书记……员。 相比于之前不拿工资的乡孝悌临时工,主记史是有俸禄的正式郡吏,秩百石,位在主记室掾之下。负责在郡守身边记录文书、催督期会等。说白了,就是郡大尹这个市长身边的小秘书。 第五霸挺高兴的,第五伦去到郡大尹身边是好事啊,若是得了赏识,几年后甚至可以迁官为曹掾!前途不可限量。说来惭愧,第五氏这两百年来,关系都只停留在县乡,还没出过一位铜印黄绶的郡官呢! 至于第五伦说的未来可能“天下大乱”,第五霸只信一半,这新朝才建立十年,总不至于忽然崩塌了,族人要凝聚训练防备变乱,但当官总比白身强。 他激动地问道:“那你何日去赴任?” “赴任?不用去了。” “大父,和之前一样……” 第五伦慢慢后退:“这次辟除,被我婉拒了!” 第五霸先是一愣,然后骂骂咧咧起来。 “火钳呢?老夫的火钳何在!?” …… PS:跟隔壁老王做了PY交易。 《梦回大明春》:穿越到大明朝,考科举是黑户,想读书又没老师。好在隔壁就是流放王阳明的龙场驿,不过还得等几年,那就先抢一个老师回家凑合着学吧。 风格还是那个老王,一百多万字已肥,赶紧开杀。 第17章 草率了 列尉郡大尹(大夫)名叫张湛,字子孝,亦是关中人,家在京尉郡广利县(平陵县)。 张湛在前朝成帝、哀帝时便为两千石,新朝建立后来列尉郡任职,看上去是平调,实则却是降了。只因张湛为人古板正直,没有追随潮流奉上祥瑞谶纬吹捧王莽,故未能封五等爵,只混了个里附城,相当于前汉的关内侯。 张湛倒也没有自怨自艾,或者心念前朝,仍兢兢业业做着本职工作,前年泾水雍塞改道,若非他积极救灾,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患,死更多人。 而在郡人眼中,张大尹太过肃穆,永远板着张脸——与曹掾议事时如此,回到家与妻子相处如此,甚至独自居处幽室中也这样。 他官袍整理得整整齐齐,每个褶皱都捋平,长冠扶得端端正正,冠带在下巴尖胡须正后方系了个很死板的结。十年下来,没有任何改变,关中人便给他取了个绰号。 “三辅仪表张子孝!” 在景丹回来复命时,张湛依然详言正色,直到景丹禀报说第五伦婉拒了辟除,他那张扑克脸上才有了一丝异动。 身为府君,派亲信曹掾征辟一个小地主家的白身孺子,这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晋身机会,多是诚惶诚恐地道谢,即日赴任,但第五伦居然选择了拒绝? 第五伦先前让学、辞孝悌的前科,让张湛稍稍有点心理准备,他倒也没恼,只问:“那孺子可说了缘由?” 他倒是想听听,第五伦究竟是要在家里照顾年迈祖父不能远游,还是什么老掉牙的借口? 景丹却道:“第五伦言,他年纪小,读书也少,身尚未修,家尚未齐,岂敢贸然为吏,助郡守治理郡国?” 修齐治平,这是礼记里的话,也是儒吏的人生信条。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话确实没错。” 张湛道:“而第五伦修身已做得不错,他重宗族、有孝悌、急人之急、名闻县乡,这也是我让孙卿去辟除他做吏的原因。但他居然说家不齐不为吏?” 他冷哼一声:“前朝昭宣时的大将军霍光,治国有方,几近于平天下。但因为不学无术,霍光连家也未齐,教出了逆妻骄女横奴,使霍氏遭遇灭族之祸。可见齐家有多难,小小孺子,口气倒是挺大。” 在张湛看来,修身齐家和治国并不矛盾,都是毕生的修为,绝非完成上一阶段才能进入下一个。 景丹应道:“郡君此言有理,但据下吏亲眼所见,第五伦在齐家上,的确做得极好。” “哦?居然当得起孙卿‘极好’之赞?”张湛起了兴趣,他对景孙卿是十分信任的,别人会嫉妒蔽贤,景丹却不会。 景丹便先讲述第五伦修筑义仓之事,是一项很有意思的举措,张湛听完后感慨道:“前朝鲍宣曾说过,民有七亡、七死,其中一亡便是阴阳不和,水旱为灾。” 从成哀直至今朝,几十年了,这迫使百姓背井离乡的第一亡依然没得到很好的缓解,反而随着天灾加剧而愈演愈烈。前汉的常平仓制度早已撤销,地方只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两年前泾水闹灾时张湛深受其害。 他这大尹倒是很尽职,竭尽全力救助灾民,但因为没有长远谋划,救济粮只能吃几顿,面对被大水冲垮的土地,灾民要撑到来年谈何容易。于是在救灾官吏撤走后,便产生了一幕幕人间惨剧。 而第五里的义仓,俨然是一种宗族里聚的“自救”之路。 张湛捋须道:“这义仓承前朝宣帝时大司农耿寿昌常平仓之意,于公无损,于私有益,甚好。” 而后景丹又说起第五伦借牛、犁给贫民之事。 张湛听罢再赞:“鲍宣所言七亡之第四,便是豪强大姓蚕食无厌,导致富裕者连阡陌,贫贱者无立锥之地。第五伦身为里豪郎君,却反其道而行之。救灾恤邻,道也,行道有福,难怪他家名声在乡中这么好。” 秦皇汉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元成之后,地方对乡里鞭长莫及,什么都管的大政府行政成本太高,王朝衰败期只能一缩再缩。这种豪右行善之事,郡县非但不会猜疑打压,反而持鼓励态度。 景丹犹豫了下,还是说及第五伦与圣天子王莽不谋而合的男女分厕来。 “居然还有这种巧合?” 张湛反对男女异途,这不是胡闹么,对路厕区分性别倒是支持的,只赞:“先有了义仓确保灾年没有死亡,又得借牛、犁保证深耕丰收,最后开始明白男女之别了。衣食足着知荣辱,说的就是第五里啊。” 那景丹最后提到的义学,就是“仓廪实则知礼节”了,第五里大有变成本郡模范村的架势。 但景丹见义学还没来得及落实,不知后效如何,只简略提了提,倒记住了第五伦随口胡诌的“请百戏演孝经故事给乡民看,以普及教化,觉得是个好主意。 随着景丹讲完见闻,张湛越来越惊奇,一向端庄的他,甚至拍着大腿赞叹起来:“我自从上任郡尹一职后,便修典礼,设条教,希望政化大行,却没有注意到,第五里竟出了一位年轻的贤人啊。” 先前还叫人家孺子,现在直接喊贤人了。 这下张湛有点明白第五伦为何婉拒出仕了:“如此看来,伯鱼明明是位不学自明的大贤,我却以为是小才,除以佐吏之职,难怪他不愿意出山啊,是我草率了。” 张湛为人刚正,性格也有些偏执,倒是很擅长自省。 “如此说来,郡君还要继续辟除他?” 景丹笑道:“佐吏再往上,可就是曹掾了,莫非我下次去,要直接送他一个铜印黄绶?” 他倒是给张湛添了把火:“《孝经》云,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若是第五伦真能将第五里治得井井有条,实现了修身齐家,让他负责郡中教化又未尝不可呢?” “郡君,若无合适的职位,我愿意将文学掾让出来。” 景丹虽然看上去文质彬彬,却有一颗掌兵的心,他早就不想干这松闲职位了,希望换一个有实权的兵曹掾或贼曹掾来当当。这也是他没有对第五伦嫉贤妒能的原因,此刻拼命暗示张湛。 张湛还真动心了,反问:“第五伦几岁了?” “十七。” “太小了,按照惯例,没到二十,做不了长吏曹掾啊。” 张湛犯愁了,景丹还在怂恿他:“古有甘罗十三为相,何况十七做曹掾?” 张湛太过古板,笃信程序,摇头道:“我是想继续辟除他,但又怕揠苗助长,第五伦是一株好秧,应该移植到上上之地去。” “他两让两辞,又在里中亲自实践孔子庶之、富之、教之之道。立操如此,别说列尉郡,放眼雍州都极其罕见。看来,他的器量与孙卿一样,绝不是小吏能容得下的,宜为当代名臣矣!” 宜为当代名臣,是张湛对景丹的赞誉,如今又给了素未谋面的第五伦,评价竟然如此之高? 景丹心中一惊,明白张湛的打算,甚至有点嫉妒了:“郡君莫非是想举他为……孝廉!?” …… 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廉吏,民之表也。按照孝子肯定是忠臣,廉吏肯定能治好地方的道德逻辑,从汉武帝时规定郡国每年举荐孝顺亲长、廉能正直者各一人,遂成定制。 举孝廉乃作为从汉到新,帝国的选官正途,乃是朝廷官吏的主要来源,名公巨卿多出于此,三十年前,张湛就是靠着举孝廉步入政坛。 景丹说对了,张湛确实生出了察举第五伦为孝廉的想法,毕竟这两辞两让的品行,从前汉到本朝,都十分少有啊。加上他齐家治里的才干,传遍数县的名声,在张湛看来,第五伯鱼绝对够格了。 “但不可能。” “绝不可能!” 说起这个张湛就难受,经过一百多年发展,举孝廉早就没初时那么简单,毕竟郡国真正有德操的人其实是不多的。加上孝廉可不经考核直接做官,利益诱惑太大,这里面的勾当是越来越脏了。 贿赂上位就不说了,就算正常举荐,也常常以族为德,以位为贤,贡举则以阀阅。浊流之下,连张湛这种还算正直的官员也不能免俗。 张湛遗憾地摇头:“今年本郡两个孝廉名额,已经定下,一个是王氏族侄王隆,一个是萧家的嫡子萧言。名单已上交朝中,无法更改!” 没办法,想要在郡上顺利理政,就必须和豪右合作。岂不见前汉那句话? “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 流水的郡守铁打的豪右,两百年积蓄的实力,不容小觑。 这年头天下豪右虽众,但也分三五九等,最弱小的就是第五伦家那种小地主,也就在窝里横,出了村啥都不是,也没有任何阀阅。 第二级是县乡之豪,他们势力更大,能够武断乡曲,祖上出过六百石以上官吏,比如第一氏,就是混得最惨的县乡之豪。 最顶尖的就是“豪大家”,也可以叫大豪,其特点是田产遍及郡县,掌握地方要害,祖上是阔过的,出过二千石甚至三公九卿,自己则身居侯伯之位,手眼通天。 至于势力跨州连郡、门生故吏遍天下的“世家豪门”,这年头还没有出现。 列尉郡只有两个“豪大家”,他们甚至不是张湛能得罪得起的。 一个是前朝汉宣帝第三任皇后的家族,邛成侯王氏,其家主王元喜好交往朋友,名望极高,听说与国师公的亲信,“国士”隗嚣是莫逆之交。 另一个是萧何后代的家族,重新迁徙回长陵的萧乡侯萧氏。 过去十年,列尉郡的孝廉基本是两家人轮着来,趋势很难逆转,族中子弟空缺时才由低一级的县乡之豪,或真正被郡守看中的贤人顶上。 今年确实不巧,名额提前被萧、王子弟瓜分,连张湛颇为欣赏的景丹,都没混上“廉吏”,更别说第五伦了。 “也不必继续辟除第五伦了,暂且先这样。” 张湛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宽慰景丹,遗憾地说道:“既然名额已定,还是下次吧。” “孙卿与第五伯鱼,下次一定要入选本郡孝廉!” …… 而另一边,临渠乡第五里中,第五霸终究还是没拿火钳收拾第五伦。毕竟族中大权,他都随着宰肉刀一起给孙儿了,这小鬼头,肯定有自己的计较。 这天清晨,第五霸手持钩镶和没开封的环首刀,正与第五伦你来我往,教他武艺。 一晃神想起前日的事,第五霸嘴上还是忍不住:“伦儿,你拒绝郡大尹辟除,实在是草率了些……” 第五霸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官迷,或许是自己蹉跎一生只混了个乡吏的缘故吧,一心盼着第五伦出人头地,给家门阀阅加点资历。 第五伦挥出一刀,笑道:“大父。” “此次婉拒,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一点都不草率!你且听我细细说来。” …… PS:求推荐票。 第18章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 “大父,我家地产钱粮,算多么?” 面对第五伦的反问,第五霸忍住一刀狠狠劈去的冲动。 “不多,在你修了义仓后,还越来越少了。” “那我家族望阀阅,算高么?” 第五霸默然不答,只是手里的兵器力度大了几分,与第五伦的刀相碰时,震得这孙子手掌发麻。 老爷子不开心了,他们家两百年了还在县乡里厮混,最高就是个乡啬夫,没资格立阀阅,都低到地平线去了,丢人啊。 第五伦再问:“我在小学数年,虽然名列郡中前十,但只学过孝经论语,要论经术之才,能赶得上那些胡子一大把的在野硕儒么?” “什么五经六经孝经,反正老夫都听不懂,怎么比得出高低来?” 第五霸很不高兴,钩镶卡住第五伦的刀,一把将它甩飞出去老远,结束了今早的较量——第五伦最近对武艺很上心,祖孙二人每天都要练上一会。 第五伦给祖父递了汗巾,笑道:“既然三者皆不出众,那从县令到郡尹,为何轮番来辟除我做吏?” “因为你孝悌,有才干。”第五霸不假思索,自己家的孩子,浑身都是优点。 可他说得太宽泛了,第五伦问到了关键:“彼辈又何以知道我德才皆备?” 他自问自答:“因为我的让梨让学,已经让出了名声来!其下成蹊,人便不请自来。” 公元一世纪什么最重要?名望! 正所谓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第五伦发现,这年头有个好名声太重要了。新朝没有科举,只有察举,虽然州郡举荐主要考虑族望、阀阅和故旧关系,但每年还是会有几个苦孩子一朝跃上龙门,靠的便是在郡县上的孝悌之名。 “大父,你可听说过茂陵大侠原巨先的事迹?” “自是知晓。”第五霸对此人耳熟能详,而第五伦则是在县城里听人说的。 原涉的父亲是汉哀帝时的南阳太守,原太守死后,原涉去奔丧,居然拒绝了当地豪强、官吏送来的丧钱上千万!上千万五铢钱啊,那时候王莽还没乱来,物价尚未飞涨,购买力相当于后世好几千万RMB。 不但视钱财如粪土,原涉还按照严格的儒家礼节,住在冢庐墓道里,为父亲守孝整整三年。 因为汉末道德败坏,履行三年之孝的人不多,加上拒财之举,一时间原涉名满京师。 于是衣冠慕之辐辏,守丧礼刚完毕,请他去作郡府议曹的使者就像疾风一样赶来,仰慕他的士人也从四面八方聚集,自带干粮,愿意倒贴为宾客——听说第七豹就去给原涉当过马仔。 连第五霸也对此人很佩服,笑道:“若老朽年轻上三十岁,或他早生几十年,说不定也去当原涉宾客了。” 在第五伦看来,这原涉固然有官二代的出身打底,但能掀起这么大名望,还是靠了孝行。他凭着这名声,才二十岁,就被当时的大司徒史丹征辟为六百石县令。当地人也很服原涉,又畏惧他的宾客,原本动乱的县城一下子乖巧了,时人称赞为“不言而治”。 如今原涉虽不做官了,但名声依旧响当当,郡国诸豪及长安、五陵轻侠恶少年皆归慕于他,原巨先说话比京尉大尹还管用。连皇帝王莽都注意到了这个人,几次借口原涉手下宾客犯事,让官吏逮捕他,最后又无罪释放,就是怕杀了他引起关中豪侠们反弹。 除了王莽这个异数外,天下官二代、孝子不少,但能混到原涉这份上的却很少,如今连邻郡小儿,都知道原巨先之名。 所以啊,人不能只靠自己闷头奋斗,还得考虑历史进程。顺应时代风尚,学会自我炒作,将资源与名望结合方能起飞。 参考那位原大侠的成功经验,第五伦自我审视后,发现自己在家产、阀阅、学问上全面落后,真正的核心竞争力只有两个。 一是身为穿越者的知识,他可以凭借此慢慢种田经营,打牢自家宗族基础,此为内在的硬实力 二是通过名声滚雪球般扩大,让自己在地方上拥有一定影响力,天下大乱时才能一呼百应。不然关中豪右多如牛毛,别人凭什么投靠你而不投其他人?这是外在的软实力。 所以面对郡大尹派景丹来辟除,摆在第五伦面前的选择只有两个。 是做一个市政府里的小书记员,满足于偶尔和市长打上招呼呢?还是再辞一次,让名望再滚大点! 第五伦选了后者。 这些计较他不能全说给祖父听,只故作骄傲地说道:“我的器量,是小小主记室史能容得下的么?” “大父你信不信?我每辞让一次,下回别人来请我做的官秩,就越大!” 第五霸啐他:“你这小孺子,年纪不大,胃口不小,居然嫌郡吏小!” 话虽如此,但第五霸也不再纠结此事,只担忧一样:“郡尹派文学掾辟除是看得起你,你直接拒绝,将他得罪了怎么办?” 他家已经跟第一氏、第七氏彻底翻脸,若是将郡县也开罪了,麻烦还真有点大。 这就是辞让带来的风险,若郡尹是个心胸狭窄的,说不定会勃然大怒,派人把第五伦绑了。 但第五伦早就打听过,这位“三辅仪表张子孝”,至少看上去是个正直的官儿,应不会难为自己。再瞧那天景丹的态度,也是个有情商讲道理的人,如此第五伦才敢搏一搏,单车变摩托! 祖孙二人又练了一会环刀与钩镶,临近朝食时,管家的第五格却匆匆赶来,瞧他脸上的高兴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抱孙子了。 第五格确实很激动,颤抖着手,奉上了一封木帖。 “家主、小郎君,有人自称长平馆王氏宾客,奉邛(qióng)成侯之命,来第五里投帖。” “邛成侯!?”第五霸听罢一惊,抢过那两块木板组成的帖,拆封一看,不由大喜,铁掌朝第五伦肩膀上重重一拍,差点没让阿伦脱臼。 “好伦儿!邛成侯王元指名道姓,邀约你在九月九时,前往长平馆赴宴!” …… 九月八日中午,第五伦坐在马车舆中,不耐烦地听着为他赶车的第五福喋喋不休。 “小郎君,邛成侯王氏,那可是本县……不,是本郡最大的豪强。县北的长平馆是前朝行宫,如今却赐给了邛成侯家作为庄园,去过的人都说,那边可大了!” 第五福的兴奋劲,和他父亲,乃至第五霸得知邛成侯发来请帖时一模一样,有必要这么高兴么?第五伦心中不以为然。 他最初还以为那邛成侯姓王,或是新朝皇室,后来才得知是同姓不同宗。 邛成侯的发达得从汉宣帝时说起,那刘病已本是巫蛊之祸遗孤,年轻时在民间厮混过,最喜欢斗鸡走马。他最好玩的“鸡友”叫王奉光,家住长陵。 后来刘病已被大将军霍光拥戴为皇帝,念起过去与王奉光的友谊,于是就把他女儿纳入后宫…… 等等,我拿你当兄弟,你却要睡我女儿? 第五伦被这关系绕晕了,他是个历史小白,对昭宣中兴这种冷门时代一无所知,只能靠打听。 后来又是一连串复杂的政争宫斗,王氏阴差阳错成了皇后,王奉光作为国丈,封侯。家族一直延续至今,王元是第五代邛成侯。 看第五霸等人受宠若惊的反应,邛成侯府确实是本县第一土豪,且手眼通天,不是他们这种小家小户能比的。 第五伦不由挠头:“不是说前朝的剑斩不了今朝的官么,为何汉朝外戚到新朝还混得这么好?” 他这次去赴宴,倒不是因为第五霸抄起火钳威胁,也不是怕得罪邛成侯,而是第五伦想着:“王元的宴席上,邀请的尽是各县闾右大族,提前去会会也有必要。这些人都是地方实力派,等以后天下有变时,他们或许是合作对象,也可能是我的……” “敌人!” 长平馆在县北,距离第五里所在的县南有一整天路程,得提前出发,去县城过夜。 这一路上,第五伦的感触,与前段时日从县中让学回来时大不相同。 道上遇见的人,多是临渠乡诸第人物:衣服素白的商人,光着脚扛着米去集市的农夫,随身佩戴短刀长剑的轻侠少年。他们遇到第五伦的马车,都会与同行者低声嘀咕两句,然后就像行注目礼一般盯着第五伦看,第五伦回视时,路人则露出了笑,拱手朝他作揖。 “见过第五君。” “第五君这是要去何处啊?” 第五伦只好一一应诺,这种礼遇过去得回到第五里才有,如今他行走乡中,却得三步一回礼,看来名声确实散播开了,只是有些麻烦。 第五福却得意了,每当别人问他们行程时,他都会骄傲地大声道:“邛成侯邀约小宗主去长平馆,赴重阳之宴!” 第五伦踢了他一脚,第五福还觉得委屈:“小郎君,邛成侯的请帖多金贵啊,赴会者要么是本郡衣冠豪贵,又或是常安大官。第一氏枉称乡豪,却一次没受邀过,如今小郎君得以前往,这对第五氏来说,可是大脸面!” “多大,比郡尹辟除还大?”第五伦冷冷反问。 第五福没听出主人的不快,想了想竟道:“我觉得差不多,郡尹过几年就会换一个,可邛成侯,已经在这好几代了。” 果然是宁负二千石,勿负豪大家啊,第五伦倒是生出了些好奇,要去见识见识这时代的大豪! 接下来的路上,第五伦依然会受到频繁礼遇,甚至连第一氏的子弟碰上了,都会主动绕着走,生怕得罪。 路过一个亭舍时,亭长还热情地打招呼,非要约第五伦在亭中坐着歇脚,免费帮他喂马。 第五伦婉拒后继续向前,倒是在亭中休息的几个路人,指着远去的马车,对一个头戴斗笠,身着劲装、背上还负着张弓的轻侠说道:“茂陵人,看,那就是近来名动全县的第五伦!” “原来就是他?真是年轻。” 那轻侠抬起头,露出了一把络腮胡。他目光随着第五伦移动,而后不紧不慢喝干了亭卒给他倒的水,起身去解了马儿,翻身而上,两腿轻轻一夹,便顺着第五伦主仆驶过的车辙印,不远不近地尾行而去。 …… 虽然长陵人口繁盛,但也没到路途肩摩踵擦的程度,行了没多会,抵达两个乡交界处时行人车马渐少。远近一两里内,只剩下前面一辆车慢悠悠驾,后头骑士缓缓跟随,距离越靠越近。 “怎么停车了?” 第五伦睁开了眼睛,看向第五福,却见他脸色难看地下了车,路边揪了几片叶子,捂着肚子不好意思地说道:“郎君,我要去蹲会。” “懒驴上磨,在家时怎不去?记得走远些,别熏到我。”第五伦挥了挥手,让这厮快去解决。 旁边没有路厕,第五福已经急得满头大汗,在小树林里钻来钻去,终于找到个好地方,这才解了腰带蹲下长唏一口气:“好险!” 而第五伦百无聊赖地等在车上,抬头看着秋日里的朵朵白云,直到马蹄声越来越近,他才警觉地转过头。 却见来的是一匹玉顶甘草黄的马儿,上面的骑士戴着遮阳斗笠,穿黑色麻布劲装,中等长度的环刀挎于腰间——这几年不怎么太平,而新朝只禁弩、铠,民间是可以持弓刀的,倒也不奇怪。 骑士停在了马车后十步之外,抬起头眼睛与第五伦目光对上,开口道:“敢问,车上可是两让两辞第五伦?” “正是。” 听口音是外县人,第五伦应诺,见此人拱手作揖,他这一路上遇多了类似的情形,还以为又是问好的,便也打算回礼。 却不料,这人竟取下了背后所负之弓,眼看就要瞄准第五伦!话语急转直下! “第五伯鱼。” “我受人之托,前来杀你!” …… PS:求推荐票。 感谢两位盟主“织田上总介信长”“熿裘”,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19章 犹豫,就会败北 听到那个“杀”字时,第五伦便握住了腰间的佩刀。 他带的是一柄中等环刀,长约三尺,熟铁打制,价格不过数千钱,估计只锻了十来次,算不上“钢”,开刃的那边恐怕还没后世菜刀锋利,但已算这年头好刀了。 生死关头,时间仿佛变慢。第五伦左手扶刀鞘,右手捏缠绕红绳的刀柄抽出,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动作,心里计算着要如何应对。 以短兵敌弓矢该怎么打?第五伦听大父说过他当年和西域胡人作战的经历,若对方是老手,如此短的距离不需要蓄满弦,半张即可伤人。 在冲刺过去十步之内,刺客足以连续开弓射出两到三箭。第五伦不能赌此人准头不行,更何况他还骑在马上,能迅速拉开距离,自己恐怕没机会近身格斗。 环刀已经抽出来一半,对方也已经解下了弓,第五伦想到一个办法。 以刀遥击! 这种掷刀法颇受民间轻侠喜爱,第五霸就很厉害,能隔着七八步奋力一投,让刀尖准确戳中对面的柳树干,扎进几寸深。但第五伦怎么练都不太顺手,加上对方有经验,距离保持得很好,十步之外,掷刀的准头会大打折扣。 更何况他就带着这一把环刀,若是像荆轲刺秦王那般一掷不中,就玩完了。 思索只在电光火石间,随着噌的一声响,第五伦已将刀完全抽出。 他却没有嗷嗷叫着冲杀过去,也没有孤注一掷,反而脑袋一缩,身形灵活地跳下舆躲到车后面,利用车身遮蔽对方视线。 第五伦身子贴着马车轻轻呼吸,他是这么计划的:“此人胆大,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在通往县城的大道上劫杀我。但不多时肯定会有人经过,所以这刺客拖不起,他一着急,就会骑马绕到正面,缩短距离。那一瞬间,就是我扑上去近身搏杀的机会!” 毕竟是第五霸的孙子啊,还是有些武艺的。经过这些天的训练,身体记忆一点点回来了,虽然还是不敌老爷子三合,可与里中徒附对战却能打得有来有回。 他用腕绳将刀柄紧紧系在手腕上,省得待会打斗时不慎脱手,紧张之下,脸颊都咬出青筋来。 可第五伦在车后满头大汗地等了好几个呼吸,却不见那人纵马而来,眼看远处渐渐有了车马的影子,心中又喜又惑。 喜的是拖着就能脱险,惑的是,这人难道不明白,犹豫,就会败北么? “第五伯鱼。” 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语气还是慢吞吞的:“方才话没说完,我确实是受人所托前来杀你,但在县中打听时,只闻人夸你谦让孝悌,而无恶行,杀你有违吾辈侠义。” 搞笑吧,这种伎俩就想骗我冒头挨箭? 第五伦不上当,他只俯下头,从车轮的缝隙往后看,那四只马蹄仍在十步外,不耐烦地踢着土。 于是第五伦将计就计,喊道:“你所言若是真的,就将弓扔了,我便信你!” 这一喊不打紧,却听到一声脆响后,那人将什么东西扔到了地上,竟真是先前被其握在手里的弓!已经折成了两半。 这是……玩真的?但徒手掰断角弓,这力气也太大了吧。 那人又说话了,都这节骨眼了,语速依然像温吞水:“古人有言,孝悌忠信,能够敌过坚甲利兵。这弓并非为我所断,而是被君子的仁悌所折。我差一点误伤贤士,故不会再来,就此别过!” 话音才落,四只马蹄便动了起来,那人果然是转身去了,这让第五伦有些发懵。他怕是拖刀计,直到马蹄都快看不到了,才小心地起身瞄了眼,果见到一骑影越来越远。 第五伦哑然,一步踏到车上,冲那影子吼了一声:“壮士高义,但你好歹留个姓名!” 不留姓名,我怎么找你?找不到你,怎么揪出那个买凶之人?不抓到幕后黑手,以后如何安心? 那人似是听到了,却只反身抱拳,却不回答,而后就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路上扬起的黄土也落了干净。 “这人有病。” 第五伦如此骂着,抚膺发现心脏依然在狂跳不止,只感到后怕。 幸好刺客确实有病,有这时代许多人都患了的道德病。若是来个穷凶极恶之徒,今日真有一场恶战,自己生死难料。 他驾驶技术不行,也放弃赶马车去追,只捡起那折断的弓,发现弓料不错,应该挺贵的,翻过来后,发现弓梢尖上面刻着一个小小隶字。 “万。” 莫非那刺客姓万? 身后一阵窸窸窣窣,第五伦立刻握刀回首,吓得方便完回来的第五福愣在原地:“小……小郎君,我听到喊叫,出了何事?怎么都亮刀了?” “上车。” 第五伦没好气地回刀入鞘:“回家!” …… 家是肯定是要回的,这次虚惊一场的劫杀,让第五伦不敢再托大,他让第五福驱车原道返回,一路询问沿途亭舍。 临渠乡干道旁的几个亭舍都认识第五伦了,崇敬他的名望,倒是很乐意帮忙。有个脸晒得挺黑的小亭长还自告奋勇,吹嘘他办案多么厉害,已经破获了盗墓贼、略人案、杀人案等多起,自信满满地顺着那马蹄印记搜索杀手。 但走了几里后,马蹄就和往来的足迹车辙混在了一起,那亭长便没辙了。 但在下一个亭,第五伦还是有了收获。 “此人是午后来的,说是京尉郡茂陵人,在亭中讨口水喝,我还看过他的验传,名叫……游君。” 游君?第五伦皱着眉看亭长递过来的记录,弓梢上明明刻的是“万”,那刺客用的怕是假名吧,新朝的验传就像介绍信,很容易伪造。 但又听亭卒说,那人确实有茂陵口音,籍贯应该是真的,但茂陵人口比他们长陵还多,找起来也是大海捞针啊。 再往后的亭,连这点线索都无法提供,第五伦只好回了家里,将此事告知第五霸。 “谁,谁敢雇凶来杀我孙儿!老夫先去要了他狗命!” 第五霸当场就暴怒了,下意识想到与自家有过节的第一、第七两氏,骂骂咧咧就要去找麻烦,被第五伦好歹劝下。 “大父,现在我家没有证据,只能靠猜测。也不必急切,先派几个徒附,顺着大道一路问下去,直到茂陵,先找找线索。” 至于能不能找到,天晓得。 经过这一趟折腾,第五伦却还得重新上路前往长平馆。每件事都有两面,在得到第六、第八归心,第四氏示好的同时,他家也与第一、第七结了梁子。那位邛成侯王元算大人物,就更不能无故得罪了。 但吃一堑长一智,第五伦这次带上了两个武艺尚可的徒附,还在车上放了远射武器。 “大父。” 第五伦出门时回首道:“从后日起,我不仅会继续学刀,还要好好学射!” …… 九月初九这天,在县城过了一夜的第五伦起了大早,先去郡府交了拜帖,想拜会大尹张湛,为辞不就职来“谢罪”。 这个时代的人情礼节比后世更重,细节不可忽视。 只可惜,他被郡府小吏告知,张湛昨日接到朝廷传唤,去京师常安了。 那没办法,只能改天再来。不过,第五伦也不用担心张湛因他的推辞恼怒了,因为“两辞郡县辟除”的事,早就在县城里传开。 这可不是第五伦让人散播的,或是郡尹允许手下人传出,这说明,对方并不视之为耻辱,反而乐见其传,自己运气好,遇上了一位好郡尹啊。 朝食刚过,时间还早,第五伦想起上次景丹说起他家住处,便去往城东里,想打声招呼。 城中的里一如乡下,亦有墙垣、里门,只是更规整和小巧些,房子不会建得东一舍西一屋,毕竟城中地价也贵,这长陵……长平县也算首都圈旁边的二线城市。 第五伦才到城东里的里门,就遇上一辆马车从里面驶出。车前是两匹白马,车上跪坐一人,三十多岁,面白短须,穿着一身常服,头戴小冠。 第五伦一开始没认出来,直到两车错毂时,对面才咦了一声:“伯鱼?” 再一看,原来就是景丹,他今天换下了官府和缁布冠,第五伦竟没认出,连忙告罪。 景丹也不以为忤,反而因第五伦应诺来找他十分高兴,再一相询,景丹拊掌而笑,从怀中抽出那做工精细,字迹工整的木帖来。 “巧了,我今日也得了邛成侯相邀,要去长平馆赴宴,伯鱼正好与我同行作伴。” 他又点着第五伦笑道:“邛成侯家的重阳宴,可是郡中豪右名士云集的盛会,伯鱼能得他邀约,说明你的名声,已为闾右侧目啊。是该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得一桩好姻缘!” 第五伦连道不敢,在景丹的盛情邀请下,与他同车而行。 景丹特地回头看了眼第五伦的马车,车上有盖,但没有过多装饰。虽是两马驾辕,亦是两匹牡马,但毛色却不一样,一为骊马,色黑,一为騧(guā)马,嘴黑而毛黄。 他心知第五伦家虽是里豪,但不算富庶,又在义仓等事上投入甚多,本就没几匹马,同一毛色的牡马应该凑不出来。即便是驽马,价格也要好几千甚至上万钱,如今钱贱后就更贵了。 景丹好心提醒:“伯鱼,是否要我在城中借一匹骊马,给你凑个钧辕?” 钧辕就是两马同花色,第五伦一愣,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若不钧辕赴宴,算失礼么?” “也不算……只是,如今风气奢靡,加上侯府门槛高,赴宴者都是钧辕。” 原来是怕他丢面子啊,真像后世去吃酒席、同学会,互相攀比开什么车,保时捷看不起BBA啊! 不想穿越一遭,还是会遇上这种事,他这赴的是名媛之宴么?只不知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第五伦思索后坦然笑道:“既然不算失仪,那便不必了,顺其自然。” 景丹颔首,想了想后,却还是在里门边停着,让仆人回去了一趟。不一会就牵了匹黄色的骠马来,却没有给第五伦,而是换在了他的车上。 这下,景丹的两马也不再是同一颜色了。 第五伦直呼内行,这一位情商也太高了吧!上次在第五里嗅到酒味故意放慢脚步,而今又特地照顾他的面子,不惜如此,这一刻,第五伦心里真有些感动。 倒是景丹在第五伦无言作揖时扶起他,哈哈笑道:“不瞒伯鱼,我这钧辕白马,其实也是跟邻居借来凑对的,伯鱼真性情,让吾惭愧,索性也不装了!” 原来他也是拼的,其实景丹却是想起,他来列尉郡做官,奔的是举孝廉中的“廉吏”。 廉吏怎么会用得起同花色的辕马呢?后世拿贫困助学金的学生怎么买得起苹果呢?一个道理。 景丹只暗道:“还是伯鱼能够表里如一,不故作掩饰自己的出身啊,此圣人所言被褐而怀玉是也,我应向他看齐。” 第20章 别看今日跳得欢 经过这个小插曲,二人关系拉近不少,连第五伦对景丹的称呼,也从有些生分的“文学掾”,变成了“孙卿兄”。 虽然这位大兄弟比他大了十几岁。 前往长平馆的路上,因景丹熟悉本郡掌故,第五伦正好问起了一事:“孙卿兄,我第一次前往邛成侯府,有一事冒昧相询。” 第五伦道出了疑惑,前汉外戚有很多,除了涅槃成新朝皇室的魏郡元城王氏,多已衰败。怎么这汉宣皇后家的邛成侯,却依然坚挺,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关联? 景丹说道:“确有缘由,孝宣王皇后无子,在宫中抚养汉元帝长大,被尊为皇太后、邛成太后。而元后则奉之为姑(婆婆)。邛成太后长寿,活到汉成帝时又成了太皇太后,直到永始元年(前16年)才去世,距今未远。” 也就是说,这位邛成太后,比短命的汉宣帝多活了三十多年啊。 景丹继续道:“到了平帝元始元年,邛成侯国因大宗祀绝而废。元后听闻后,十分感伤,念及与邛成太后的姑媳之恩,便下了诏书,封邛成侯旁支王坚固继嗣,一直传承至今。” 平帝朝距今不过十八年,邛成侯府算是老树发了新芽,不过王坚固这名听上去挺搞笑的,那会王莽改制还没全面铺开,有不少双字名。 这就捋顺了,元后王政君作为王莽的姑姑,是让王家权倾天下的大功臣。新朝建立后,她被奉为“新室文母皇太后”,王莽待之以母礼。 所以,汉朝的外戚之家如许、赵、傅、丁、卫相继衰败族灭。邛成侯王氏却因是王政君钦定,幸运地留存下来,继续享有富贵,成了长陵豪右之冠。 说话间,车子离开土道,驶上一条更加宽敞,甚至还铺了石子的硬质路面。第五伦不由感慨,这年头就能弄这个,真是有钱啊。 景丹则指点着路两旁告诉第五伦,这都是邛成侯家的产业。 场圃中果木成林,这些树木便是邛成侯家的田界,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中央田亩阡陌相连,许多大奴在田间劳作,洼地开发成养殖鱼蠃的陂池,稍高点的地方种着檀棘桑麻,更有放牛马六畜的小牧场,真是五脏俱全。 这是典型的大庄园经济,完全能够闭门成市,第五伦看了都有点羡慕。 “这还只是目光所及的,至于本县分散的地产、作坊还有许多,皆是前朝元、成时所赐,加上慢慢兼并的,田地加起来,超过了千顷!” 乖乖,第五氏拥有的田地,也就五十顷啊,这就是斗宗强者……不,是豪大家的实力么。 这时,又见远处广起庐舍,高楼连阁,这哪里是什么坞院啊,简直是座小城了。 “那就是长平馆!” …… 长平馆辕门处熙熙攘攘,尽是来赴宴的宾客。 邛成侯家丞笼着手,笑眯眯站在门楣外,目光看着每一位登门的客人。 听说两百年前的汉初,经过秦末战乱,天下还很穷。汉高祖刘邦的马车,连四匹同花色的都凑不出来,丞相九卿上朝多乘牛车。 时过境迁,如今贵族聚会都骑乘健壮的牡(公)马,骑牝(母)马者甚至不得与会。拉车的马不凑个钧驷同花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士大夫竟逐奢华,攀比成风,一马价高数万,饲养耗费的粮食相当于中家六口之用。车则贵十数万,相当于十多户人家的年收入。 但除了这些,如何显示他们的身份呢? 混迹在这样的圈子里,多年的待人履历让老家丞练就了一对好眼力,都不用问,光瞧车马服饰,便能判断客人身份地位。 看见那位身材矮胖,大腹便便,下个车都需要踩着奴仆脊背的家伙没?老家丞微笑着与他作揖。 那是前汉舞阳侯樊哙的后代,樊筑,此人虽然只是个县豪,却最好攀富显贵。今日便乘坚策肥而来,车上错镳涂采,珥靳飞軨,就是为车舆镶漆画彩,用丝绸装饰点缀。 再瞧刚到那位,更了不得,乃是萧乡侯嫡子萧言,家丞小跑着过去,直接给他下拜,语气恭敬,笑容洋溢在脸上。 作为郡中唯一能与邛成侯匹敌的豪大家,萧言的阵仗很大,连车列骑,马耳朵上悬挂着珠玉红缨。高车则是银黄华左搔,结绥韬杠——车盖顶上镶嵌黄金玉石,连车辕都用上好的熟皮包裹。 这萧何的后代,一下就将樊哙的后人比下去了。 老家丞就通过这些标志,对来客做个初步判断,脸熟的直接里面请,面生的瞧一眼拜帖,将他们分成上席、堂上、堂下三个等级,自有专人领进门,而仆从带着御者和车马去厩中停放。 萧言自持阀阅最高,也不跟旁人交谈,昂着头进了长平馆。樊筑则艳羡地看着萧言的背影,只在门外与熟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老家丞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那些八卦,一面继续凝视路面,又等来了两位客人,让他皱起了眉。 来的正景丹和第五伦,二人的车马在一众钧色马车中,显得十分碍眼。 尤其是第五伦的车,骊马与騧马混搭,不伦不类。车也过于简朴,木軨无衣,长毂数幅,蒲荐苙盖,盖上没有漆丝之饰。 他们甫一出现,顿时引起了门口宾客注意,身着罗纨文绣的众人都看了过来,脸上满是玩味之色。 刚被萧言压了风头的樊筑,此刻有了打压对象,更是笑着说道:“邛成侯家的重阳宴会,聚集的都是本郡著姓名士,怎会来如此寒酸的客人?” 景丹好歹是郡文学掾,家丞是认得他的,微微作揖,笑容和招待樊筑时差不多,请他待会去堂上就坐。 “本县临渠乡第五伦,久欲拜访邛成侯,但无人相通。今日幸受邛成侯之邀,前来拜见。”第五伦一板一眼说完赴宴的标准言辞,作为礼物奉上一只羽毛鲜艳的野雉。 这年头不同等级的人相见赴宴,准备的礼物也不同,士执雉,下大夫执雁,卿执羔,第五伦是白身,勉强算士。 家丞早就将这个年轻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目测全身衣裳加起来不超过一万钱,还不如家里地位高点的奴婢光鲜,果然来自小家小户,寒酸气直扑口鼻。 第五伦的名号,家丞是听说过的,但邛成侯只是顺手邀请,也没特地叮嘱家丞要如何安排。没错,第五伦是显名于郡中,可他依然是白身匹夫啊,岂能与上席的大豪京官、堂上的曹掾里附城们同列?还是跟郡吏、乡豪们安排在一起吧。 家丞遂将笑容微微收敛,代替主人对礼物再三推辞,向第五伦表示欢迎,然后礼貌地告诉他:“请君子稍后堂下就坐!” …… “堂下就坐?” 景丹知道后有些不快,但第五伦却是哈哈一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毕竟是主人家的安排,景丹也不好置喙。 既然待会可能不在一块,景丹便先带着第五伦,为他引荐豪右官吏们。 “此乃是郡功曹。” “此乃舞阳武侯樊哙之后,里附城樊君。” 哦,樊哙啊!听到一个熟悉的名,第五伦眼前一亮,鸿门宴上吃生猪肩那位嘛,这后代确实长得跟猪挺像。 “此乃阳陵景侯傅宽之后,里附城傅君。” 景丹一个个介绍过去,除了樊哙后人,第五伦一个没记住。只知道这些人大多是汉朝开国功臣的后代……额,前朝余孽? 他们怎么全扎堆在本县?想想就明白了,汉高祖葬在长陵,陪他打天下的老兄弟们也大多选择在帝陵附近下葬,死后也陪着刘邦。有了祖坟,自然就会有一支后代繁衍守护,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十一家前汉功臣后裔,号称“陵北十一氏”。 最强大的自然是萧何后代,酂侯国与汉朝同始终,王莽上台后,只换了个名,改封为萧乡侯。 其他十家就略惨,早就丢了侯位沦为平民。直到七十年前的元康四载,汉宣帝找到十家功臣后人,重新封给他们侯位。 可这群人没有抓住机会,天降的富贵砸晕了他们,继续坐吃山空,攀比富贵的花样倒是学了不少,儒学经术却懒得碰,渐渐丧失了竞争力。 于是到王莽代汉时,这十家没本事,便降级成了里附城,相当于关内侯,在郡中也一日日边缘化,只能依附于萧家。 也算不错了,换了其他时代,前朝余孽肯定最先被清算,王莽却继续当猪养着,这得给财政带来多大负担啊。 “哼,没落的旧贵族!迟早会被时代淘汰。” 第五伦没意识到,他心里这句话,将景丹和自己都骂了。 而对方也没正眼瞧他,两辞两让名声传遍全郡又如何?你有爵位么?你有官衔么?你家祖上阔过么? 没有相应的底蕴资源,空有名望又有何用?依然是个小匹夫。 于是众豪右嘴上笑嘻嘻,言语中对第五伦却没有半分敬意,那樊筑甚至拍着大肚子,阴阳怪气地笑道:“第五伦,你莫非是家中缺马?无妨,下次可来找我借!” 景丹有些恼火,仿佛回到了年少时景氏大宗集会,众人都华服出席,唯独他这小宗子弟陋衣而至,遭到嘲笑愤然离席的那一幕。 旁边的第五伦却道:“樊君高义,可说好了,我日后一定去‘借’!” 景丹侧目看了一眼第五伦,这后生比当年的自己强多了,竟是不羞不怒,对异样目光淡然处之,只笑着应对,丝毫不以为耻。 这让景丹心中生愧,觉得自己枉长第五伦十多岁,还身为官吏,竟没有他看得开,只暗道:“伯鱼年纪小小,却有颜回之性啊,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 于是景丹也撇去心里的膈应,反正都决定要好好做一个“廉吏”,表里如一,旁人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景丹却是不知,第五伦今天来,是为了瞧瞧,本县豪强中都有哪些未来潜在的“合作者”和“对手”。如今发现这十家里附城都有点酒囊饭袋的意思,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第五伦都知道几年后天下大乱,还在意那些无用的外在之饰做什么?就像他送出去的礼物锦雉,羽毛越鲜艳,就越容易被猎人觊觎,成为箭下亡魂。 还借你马?樊猪你等着,以后小爷一定守诺登门! 别看今日跳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闲聊半响,是时候进去了,但还不等众人入内,长平馆内却呼啦啦有一群人往外走。 为首的是位穿了一身朱服,佩戴远游冠的君侯,正是邛成侯王元,字惠孟。 樊筑连忙上前,想和邛成侯打招呼,王元却只点了点头,脚步都没停下让他十分尴尬。 路过第五伦身边时亦然,毕竟素未谋面,王元见他年轻,只以为是谁家带着子侄赴会。 出到门口后,王元举臂笑着呼唤众人:“诸君赏光赴宴,元不胜感激,且不要急着进去,先随我迎一迎隗季孟,他的从骑来报,说少顷便到!” 主人翁都这么说了,众人便都又聚集在门口,遥望远处涂道,等那位最重要的客。 “隗季孟是谁?”第五伦好奇发问,能让这牛气哄哄的邛成侯亲自相迎。 景丹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陇右大豪,隗嚣!” …… PS:求推荐票。 第21章 蒂花之秀 陇右第五伦知道,就在后世甘肃,但隗嚣嘛…… 他在脑海里搜了一遍,空空如也,果断摇头:“不识!” “第五伦,你竟连‘六郡良驹隗季孟’都不知。” 方才嘲笑第五伦车马寒酸的樊筑又拍着他的大肚子,喘着气说道:“隗氏乃填戎郡(天水)大族,家产僮仆不亚于邛成侯,更有良马数百。” “季孟自从被国师公辟除为国士,到常安赴任后,就经常赠人骏马。他的车亦是龙骏骖驷,你运气好,待会能开眼了。” 第五伦对骏马没什么兴趣,倒是听到“国师”两字时有些失神,但不等他细问隗嚣的事,众人便喊了起来。 “来了,来了!” 远处路面上,有两骑在前开道,后面隐隐有车影在挪动,在后的众人踮起脚尖,想瞧瞧陇右的骏马多雄壮。 车已越来越近,能看清马匹毛色了,但邛成侯王元和其他人却都愣了。 “隗嚣乘的怎不是钧驷之乘?” 可不是嘛,一匹黄色骠马,一匹骅色枣红马,就这样拉着装饰简陋的车过来,近了后更发现,居然都是普通牝马!说好的八尺龙驹呢?隗嚣今日出行怎么如此低调? 按照这时代的不成文规矩,乘牝者不得与会。众人一时缄默,还以为是弄错了。 但王元与隗嚣是莫逆之交,当然不会认错朋友,压下疑惑迎了上去,才发现车上的隗嚣今日布衣素服,更是诧异,这不是往日那个鲜衣怒马的隗季孟啊。 隗嚣的容貌是典型的关西大汉,他身材高大,浓髯及胸,但一开口嗓音却很细,说话文质彬彬。 这不奇怪,隗嚣虽出身豪强大族,却是以精通书经得了名望,被新朝国师辟除为“国士”,又升为下大夫,秩职虽不高,但作为国师亲信,却有不小实权。 与王元见礼后,看着他面上的疑惑,隗嚣却露出了苦笑:“惠孟莫要要惊讶我单车陋骑,这已是常安风尚,再过几日,这风就要吹到列尉郡来了!” “季孟快说说,常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隗嚣与王元挽手叙旧,说起近来在京师的“孔子之政”来。 “陛上月便下达诏令,说孔子初仕,为中都宰,制为养生送死之节,长幼异食,强弱异任,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三月而大治。” “今天下四夷未平,而奢靡之风日盛,有违圣人之教。陛下便欲效仿孔子之政推行教化,从前日起,下令除了路厕要分男女外,还要诸侯士大夫遵循礼义廉耻,习之于衣食住行四事之中。” 这诏令已经下至各郡,但除了重修路厕外,尚无其他动静,谁能想到皇帝居然是认真的! 王元只感觉可笑,十年来,他们已经习惯了新室天子的想一出是一出,遂低声道:“恐怕又与群饮罪、行古钱二十八种等事一般,是陛下一时兴起。” 隗嚣摇头:“不然,我听说,寿成室(未央宫)中,从皇后到宫女,又开始穿蔽膝短裙了,陛下的单衣也都打了补丁,恐怕是要认真推行。” 仔细想想,他们的皇帝还真是干得出这种事的人。 汉成帝时,王氏五侯奢靡,贪污腐败,终日沉溺舆马声色,搞得朝堂乌烟瘴气。 家族里唯独出了王莽这个异类,他小小年纪便折节恭俭,孝顺母亲,照顾嫂子和兄子,一心学习儒经,与有识之士往来。封侯做了官后,也不贪图钱帛地产,俸禄和赏赐的舆马衣裘,都用来养宾客义士,家无所余。 而等到王莽当上大司马大将军后,有一次其母亲生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去王家问候。王莽的妻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后出门相迎,她穿的是短裙,衣不曳地,布不过蔽膝,众夫人还以为她是奴婢,直到亮出身份才惊愕不已。 至于后来做了安汉公、摄皇帝、真皇帝后,每逢天下闹灾,王莽就唉声叹气,带着群臣百官一起吃素菜食,更是家常便饭,王元都跟着吃过两顿,回家就恶补大鱼大肉。 如今推什么孔子中都之政,不过是老调重弹罢了,王元听得呆愣,但还是觉得与己无关,只骂道:“季孟自在常安遵循即可,应我之邀来赴宴,又无五威司命派人监视,何必如此作态?赶紧换了罢!” “换不得。” 隗嚣弹了弹自己的衣冠:“我出城时,正好遇上予虞(水衡都尉)唐尊。唐尊对此事最为上心,陛下如何说他就如何做,身穿短衣小袖,乘牝马柴车,睡觉在稿上,家里用瓦器,招待宾客用的竟是土鬲。” “他问我要去何处,我说来汝家赴重阳宴。唐尊便一本正经叮嘱,说孔子之政不能只限于常安,还要散播到各郡去。而我身为下大夫,当以身为则,到了列尉郡,也要如在常安一样简朴,好让本地豪族士大夫争相效仿。” 隗嚣说完后拍了拍王元道:“惠孟,汝等很快也有这样一天了,这些奢靡华车,坐不了几日都要藏起,先等这阵风刮完吧,列尉离京师太近,五威司命可一直盯着。” 言罢隗嚣就抬起头,恢复了京官的威严,将方才的话对出门相迎的众人重复了一遍,只收起那些对此事的不以为然。 末了他半开玩笑地问道:“邛成侯,今日汝家赴宴之人,可有骑乘非钧驷者?” 王元哪知道啊,看向家丞,家丞已是听傻了,只能讷讷禀报道:“有两位。” 而众宾客也适时纷纷让开,露出了站在角落里的景丹和第五伦来。 方才还在嘲笑二人车马简朴的樊筑此时已目瞪狗呆,他知道景丹是文学掾,负责郡中教化,又是郡守亲信,莫非早知此事? 众人也都是这么想的,看向景丹的目光有羡有怨。 羡的是有了今日之事,景丹或许能被隗嚣这京官记住,名声上传到国师耳中。 怨则是觉得景孙卿枉为同僚,连这都不跟他们说,却悄咪咪地自己履行。真是一个为了博取名望不择手段,心思深沉的家伙啊!呸! 景丹却是一脸发懵,只偏头瞧了第五伦,心中惊异:“伯鱼在天子诏令未下时,便在第五里分了男女之厕,与皇帝之意不谋而合。” “如今常安推行简朴之风,还未要求郡县效仿,连我这文学掾都不知情,伯鱼却再次抢先一步,自驾陋车羸马,这总不会又是巧合吧?” 别人对景丹斜眼,景丹亦对旁边的第五伦侧目,认为此子不简单。 隗嚣本是玩笑话吓唬吓唬众人,也没料到还真有,惊讶之余,只好笑道:“大善,诸君士大夫,皆要思与厥齐。” “谨遵大夫之言,吾等一定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众人只好乖乖应诺,再不敢有半句嘲弄鄙夷。 隗嚣要王元引荐一下二人,景丹立刻上前见礼:“郡文学掾景丹,见过隗大夫。” “景氏?你籍贯莫非在师尉郡?” “正是师亭县人。” 隗嚣笑道:“太师羲仲景尚是你什么人?” “是下吏族兄。” 隗嚣颔首,又看向第五伦,只觉得此子好生年轻,待到听他报上姓名,顿时乐了:“莫非是那位‘让梨儿’?” “哦,季孟竟知道本郡的小名士?” 王元这才想起,自己确实请了第五伦赴宴,不由大愧,连忙装作很熟的样子掩盖尴尬:“他两辞两让的贤名,已散播于全郡,如今都传到常安了?” 隗嚣不知道两辞是啥,只抚须道:“前些时日,我在国师公面前禀政,恰巧国师之侄,下大夫刘龚从列尉郡回京师复命,他说起过第五伦退学、让梨之事,国师遂赞曰……” “少有贤行!” 嘶!此言一出,从王元到众宾客,都对第五伦侧目。国师公是谁?那可是新朝四辅之一、皇帝陛下最亲密的朋友,如今第五伦声名也算直达朝堂了。 岂料第五伦却并无喜悦,心里反而有些焦虑。 上个月在桓谭、刘龚面前让学时,他还不知道国师公名讳。 可现在不一样了。 前些时日,当第四咸再次去里中时,第五伦想着这商贾行走各郡,见多识广,应该认识不少人,就随口问了他一件事。 “对了,你可听说过一个叫‘刘秀’的人?” “哪个秀?” 当然是蒂花之秀的秀。 第五伦将那字写给第四咸看,本来想着不可能那么顺利,岂料,第四咸立刻就给了他答案。 “岂能不知?” “刘秀就是国师公,国师公就叫刘秀啊!” 第五伦当场就将口中汤水喷出,事情已经过了好多天,直到现在他还没回过味来。 他不太懂历史,只想着,刘秀不是推翻了新朝建立东汉么?怎么又变成王莽的好友,新朝国师了?自己来的是平行世界?此事必有蹊跷! 此刻也顾不上再去想那件事,在隗嚣说国师刘秀出言夸他后,第五伦得有所回应,不能傻站着。 他只低下头,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道: “国师公,知世间有第五伦耶?” …… PS:昨天忙关心美国大选去了,心不在焉,短了点。 第22章 贫富差距 在觉得第五伦不简单后,景丹对他不由多了几分观察。 虽然都叫豪,但邛成侯家和第五氏,无疑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就拿住的地方来说,景丹去过第五伦家,不过是小小坞院,能容四五十人栖身而已。 而这邛成侯家的长平馆,可是前朝行宫,东西三里,南北四里,赶得上一座小城了。宅院数不清究竟有几进,屋舍皆徘徊连属,重阁修廊,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穿行其中,终日不能遍达。 而院落中间还有花园,激流水注沟渠,挖开平地积为池沼,又构石为山,高数丈。奇树异草,无不种植,时值九月,百花凋零,唯独圃中的黄菊正尽情绽放。 景丹只记得当年自己初次受邀前来,都有被震撼到,按理说像第五伦这种小户人家的年轻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更应瞠目而观才对。 但第五伦脸上却一点惊奇之色都没有,打进了长平馆,就只是随意地左右看看,也无艳羡之情,这份镇定自若在出身寒门的年轻人身上极少见。 景丹却不知,对第五伦来说,邛成侯府的观光之旅,新鲜则有,震撼却无。 作为一个现代人,见得最多的就是“大场面”,高厦林立就不提了,古代的皇宫奇观,前世旅游时他也去过不少。更何况,这邛成侯家以财力精心打造的花园,从设计到管理,在第五伦眼中确实很一般,放后世,随便拎一个县城的人民公园就能吊打。 但从外到内纵观邛成候的家底,第五伦还是有点羡慕的,光僮仆就有八九百人,加上族丁、徒附宾客,便有两三千人之众,以王元的地位名望,一旦天下有变,号召本县上万人聚集在手下不要太容易。而第五里太小了,若他也有如此大的基业,便能做更多事,往后救更多人。 同行的景丹就这样一路观察第五伦,见他多是云淡风轻,直到路过一个小园时才停下脚步,目光瞥了进去。 景丹也随之而望,却见是几个奴仆,奴儿衣纨履丝、婢女也丽美奢华,莫非是起了少年心性? 但第五伦看的不是人,而是狗。 几条毛发油亮的狄犬,正趴在上好的蒲子席上,大嚼鲜肉。 那可是第五里普通族人一年到头,只能吃上三四次的好肉啊。 第五伦没说什么,这是别人家的事,爱吃啥吃啥,他管不着,步伐只稍稍停顿,便跟着众人到了长平馆庭院厅堂。 客人们按照等级分别坐于堂下、堂上、上席,第五伦本要在院子里落座,邛成候家丞却连忙过来朝他作揖:“老仆愚钝,先前不识君子高名,家主和隗大夫说了,请君子与景曹掾上席就坐!” 那就听安排呗,第五伦只跟着家丞往里继续走,却见正厅高大堂皇,青铜灯架如同枝叶繁茂的大树,外面天还大亮,上面的膏烛却不要钱似的燃烧。 主厅的堂上能坐十余人,多是樊筑等“前朝遗老”,他们看到第五伦得以继续往里,都露出了或羡慕,或不服的眼神。 位于最里面的是一座与大厅相套的小堂,分东西席,东席坐着邛成候王元,还有一位面容文稚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其族侄王隆,在郡中以文学闻名。 西席之首是隗嚣,其次为萧乡侯嫡子萧言,再次为景丹,正与隗嚣低声攀谈,抬头看了第五伦一眼。看得出来,隗嚣似乎挺欣赏景丹,加上他是郡尹亲信,这才升了位置。 第五伦就理所当然地坐到了西席末位,心中暗道:“我能进上席,恐怕还多亏了国师刘秀那句‘少有贤行’吧。” 而宴席之上,第五伦更加直观地感受到了豪大家和普通人的贫富差距。 他面前案几用的是珍贵的桂木制作,黑漆涂染,雕镶了让人目眩的花纹。席子也不一般,也不知用的什么名贵草木,跪上去软软的,不像平民家里的草垫一样扎膝盖。 奴婢们早就熟练地将餐具摆好了,什么爵、觞、樽、俎,第五伦无法全部叫出名字,堂中央还放置一个热气腾腾的青铜大鼎,钟鸣鼎食之家啊。 案几上则是银口黄耳的金属杯盘,雕文彤漆的酒壶,还有自河内野王、做工精美的羽觞漆耳文杯,低头一看,木胎红底的杯中有“君幸酒”三字。 想想他们家,只有不多的漆器,还得有贵客才用,平日都使陶器、葫芦瓢,与农夫区别不大。 至于食物,倒是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殽旅重叠,燔炙满案。除了日常所见的肉类猪牛羊鸡鸭鹅一应俱全外,还有鱼鳖、鹿胎、鹌鹑,来自南方的楚橘、贩于蜀地的枸酱,在景丹等人看来,算是物丰味美。 想想第五霸吃饭时,不过是豆羹黄饭,佐餐的常常只有一酱一肉,遇上喜事或客人才加菜,亦不过鱼脍熟肉,不至于像这般,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统统捞来,五湖四海之美物皆烩成佳肴。 第五伦只能感慨一句,这就是有钱人枯燥无味的生活。 这时候,东道主王元起身举樽笑道:“《诗》云: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日列尉郡闾右著姓会于长平馆,岂可无丝竹鼓瑟之乐?” 他拍了拍手,厅堂两侧的乐者侧身跽坐,或击缶、或鼓瑟。一群邛成候家养的美艳舞者翩翩上堂,挥动衣袖,体态恣意,跳的是赵地中山的婀娜舞步,那是前朝“妖后”赵飞燕的故乡。 第五伦瞅了一眼隗嚣,他并没有任何异色,只笑呵呵地享受这一切,显然是习以为常。 满堂众人都觥筹交错,欢声笑颜,入席前隗嚣在外面一本正经宣布的常安孔子之政,皇帝王莽带头的简朴之行,还有什么群饮罪,早就忘到了脑后,果然是只许州官放火啊。 这新朝确实是奇葩,为政的拍脑袋下诏,想一出是一出。下面的人则在车马上佯装遵从朴素,关起门来却一切照旧。不知王莽晓不晓得这种阳奉阴违,知道了又是何种表情? 宴席上并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事,王元先给众人引荐了第五伦。这时候第五伦瞥见,坐在西席第二位的萧乡侯世子萧言在满堂欢笑丝竹中,却板着个脸,偶尔目光与第五伦对上,竟厌恶地挪开了。 而坐在萧言旁边的景丹要举酒敬他,萧言也只单手举爵,弄得景丹有些尴尬。 也是,从汉高祖时就一直传国,十多代人皆是贵胄的萧家,虽然改朝换代了,却依然是人上人,都可以算“世家”了。如何乐意与第五伦这种寒门子弟同席?对他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若非顾忌隗嚣与王元的面子,萧言几乎都要拂袖而去。 第五伦家是小地主,一代代衰败,脚已经踩到了泥巴地里,与里民同列。而萧氏传十余代皆为列侯,早就高高在上飞在云端中,再不接一丝地气了。 吃了一会,众人皆酒足饭饱,王元便起身,邀约大家做重阳之宴最重要的活动——佩茱萸登高。 登的却不是山,而是长平馆中的高台,台修在一座小塬上,能站下数十人。 登到台上后,秋风掠过平原,除了凉意外,还带来花苑中的菊香。众宾客都头佩茱萸,跟随隗嚣、王元,临高而俯观,看着西边、南边一望无际的邛成侯庄园,奉承些阿谀赞美之辞。 第五伦却被东北方的场景吸引了目光,脚步不由自主走了过去,然后站在边缘,瞪大了眼睛。 这是自进长平馆后,景丹头一次见到,第五伦露出了惊异震撼之色。 他看到了一个割裂的世界! …… 如果说方才大半天,第五伦游走在一个充斥名贵奢靡的世界,如今,站在这富丽堂皇的巍峨高台上,才目睹了世界另一半的真相。 长平馆以东,一道高耸的堤坝之外,过去是澎湃的泾水干流,可现在却完全干涸,只余有烈日下龟裂的河床,好似一条扭曲的丑陋伤疤,将天地一分为二。 这条浑浊的大河来自黄土高原,素来以洪水猛烈、输沙量大著称,两年前因为雍塞而改道,转向东北方流去。 此事第五伦听祖父说起过,但当时感触不深,直到今日亲眼目睹,才知道那场水患有多猛烈。 东北方原本是一片富庶的农田里闾,却被改道的泾河所侵。大水一冲,几十个村落、数千顷地毁于一旦。如今第五伦能看到的,只剩一片狼藉的残垣,以及淹没在泥水里的田地,河边芦苇倒是长得老高。 这时候景丹也过来了,见第五伦这模样,知道他没来过县北,遂道:“前年秋,大霖雨,京畿水平地丈余,泾水大溢,郡北数县受灾。” 他压低了声音:“不过邛成候和萧、樊等十一家却未受损,只因他们提前在濒河处修了土垣,大水不能入,便席卷没有堤坝保护的穷闾民户,上万人流离失所。” “当时张郡尹初至郡,前任留下了亏空,郡仓余粮不足五千石,只能挨家挨户恳求豪右,说服他们各自出点粮秣,但……” “大尹亲自出面都没要到?” 景丹点头道:“邛成侯家出了一千石,萧氏出了五百石,其余各家多是两三百石。至于樊氏,才肯拿百余石出来,还没伯鱼家的义仓多。” 百余石,那樊筑一件衣服都值这个钱吧! 这点粮自是杯水车薪,赈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就在饥民们饿得拔树皮,准备流亡时,各家豪右似乎良心发现,纷纷派人带着粮食游走在受灾贫民中,表示愿意将粮食借给他们。 第五伦明白了:“那粮食,是高利赊贷吧。” “没错,借一还二,甚至还三!” 景丹道:“朝廷当时正在北伐匈奴,南击句町,西平羌乱,边境驻扎了二十万人,关中粮价奇高。郡大尹已经尽力周旋,但救济粮秣迟迟不到,灾民们为了不饿死,只能借了诸家粮食。” “大水已将田亩家园冲毁,以邛成侯为首,各家又不愿合力出人出钱,将河道归于原位,因害怕河道再改会波及他们田地。大尹上奏朝中,却敌不过邛成侯家有人脉,只能维持现状,至今郡北仍不时有水患。” “于是失了家园田地,又身负借贷的百姓,就只能与各家豪右签了契约,做了佃农宾客。” 当然不是奴婢,这是绕开了王田私属令,没有产生买卖,却能变相地吞并人口。毕竟邛成侯和萧氏的地太过广袤,动辄几百上千顷,而佃农作为消耗品,每年可不得累死十几个,必须不断补充。回过头灾民和郡尹还得感谢这些豪右的“义举“! 难怪他们不肯出赈济粮,原来是打算发国难财啊。 而那些年老或瘦弱有病的农夫,无人收留,就只能在残破的家园苟延残喘。第五伦远远能看到有人影在邛成侯家已经秋收过的地里挪动,弯腰拾取着什么。 她们是拾穗人,因为家里粮食不足,为免饥饿,带着孩子来地里找点收割时不慎遗落的粟穗充饥。运气好的话,一整天能拾取一顿的口粮。 但才一会,就遭到了守田的大奴放狗驱赶,一个身材矮小似是孩子的身影摔倒在地,被恶犬扑上去凶猛撕咬,看得第五伦不由捏紧了拳头,直欲去踹走恶犬,可惜隔着太远。 好在那孩子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只是一瘸一拐回去,也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第五伦目睹了这一幕,再回首看看邛成侯府的奢华,亭台高阁崛起于院墙之中,不由触目惊心。 真像啊,高楼大厦与贫民窟相邻,这边穷奢极欲,那边垂死挣扎。 古人云,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这次他算是切身体会到了。 兼并与扩大自家财富是豪右本能,连第五氏都想这样。但他觉得,做人,还是要留一点良知和底线的。为富不仁,要不得! “伯鱼可知,为何我去了第五里后,颇觉惊异么?” 景丹说道:“这世上,很难找到与你家一般有仁德的闾右之家了,义仓居然不收利息,还愿借耕牛铁器给贫民,佃农的田租也不高,实属罕见。” 惭愧,第五伦的初衷,其实是为了收买人心。只是在那场秋社后,随着他进一步融入这个时代,融入身边的人,这些事做着做着,连他自己也当了真。 毕竟,他这一世是地主家的傻孙子,是剥削阶级。 可前世,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打工人。 他们这一代人很幸运,生活在充满希望的年代,耳濡目染了一些事,三观基本固定了下来。书本上学的历史,那些振奋人心、激情澎湃的口号,潜移默化印在了灵魂深处。以至于做事说话时是现实主义者,骨子里却是理想主义。 景丹还在那感慨:“若诸家都愿像你家一般,分粮减息,以里仁为美,善待百姓,何愁本郡不治?何愁天下不安?” 听到这,第五伦下意识脱口而出:“若是不愿,就得让他们愿意!” …… PS:求推荐票。 第23章 秋菊 这句话,第五伦刚出口就后悔了,却是忘了景丹的身份,好在更过火的话他还没说。 “如何能让彼辈乐意?” 景丹不以为忤,很悲观地说道:“靠常安城寿成室里,皇帝的一道政令?你今日也看到了,不管是群饮罪,还是所谓的孔子中都之政,都是空文,根本无人当真。” “其实早在始建国元年(9年),皇帝就下诏,宣布天下田改曰王田,奴婢曰私属,不准买卖。又照古时井田制,一夫一妻授田百亩,要一家男子不到八人而田过一井(九百亩),便应将余田分给九族乡邻中无田或少田者。” 乖乖,这不就是土地国有,外加让土豪分田地么! 第五伦再度对王莽刮目相看,看来王莽是能意识到这尖锐的人地矛盾。他大概也知道,再不改革,就得亡国了! 只是执行的方式和力度简直是可笑——王莽居然指望豪强的良心! 此举只存在于书面上,根本无法推行,这不废话么,要是官吏上门要第五氏分地,第五霸也一百个不愿意啊。 真是矛盾啊,国与族,公与私,集体与个人,大家与小家。可这就是人类的历史,在矛盾中纠结痛苦抉择,在矛盾中螺旋上升,一点点艰难进步,第五伦的政治课上得还是不错的。 总之,如今新朝只剩下不准买卖王田、私属这两条还死撑着,算是扣在豪强头上的紧箍咒,限制他们难以满足的胃口。但从泾水闹灾一事看,豪右们已找到绕开这限制的办法,而郡吏乃至朝官,要么与之蛇鼠一窝,要么像张湛一样,无能为力。 第五伦甚至看着各家在水患前提前修好的堤坝,恶意地揣测,这泾水雍塞,真的是天灾而非人祸么? 京师脚边的列尉郡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是无法想象。 这矛盾根深蒂固,绝不是将汉家换成新室,或者再换过来,就能轻易解决的。当临界点那根弦崩断时,天下迟早要爆发一场大乱。 景丹看着沉思的第五伦,拍着他道:“你年纪尚轻,应专注于精进学问,勿想太多,还是让朝中的肉食者谋之吧。” 第五伦却道:“孙卿兄能说这么多,平日里也没少思索这些事啊。我还以为孙卿兄身在大豪之家,应也对王田私属之制深恶痛绝,如今听来,竟还有几分惋惜?” 景丹摇头:“我只是景氏小宗闾左子弟,年少时过的是苦日子,能有今日全靠自己钻研经术。如今吃着朝廷俸禄过活,自己也没多少土地,我不似伯鱼一般有贤仁之心,只想升官出头。” “然后衣锦还乡?” “不,是远离故土,自成一户。”景丹笑道:“我不愿受宗族所缚,并非每一户豪右,都能有你这般的好家主啊。” 看来景丹的过去,很有故事啊。 而就在这时候,二人身后却传来一声冷哼。 回头一看,却是萧言路过,似是听到了他们的几句议论,颇为不屑。但他也不理会二人,只带着君侯之子的雍容仪态,与樊筑等人踱步而下。 第五伦与景丹只是面面相觑,暗道:“萧何怎么会有这样骄溢的子孙?” …… 登高结束后,众人再度返回席上,作为饭后点心,邛成侯王元让奴婢摆上了蓬饵,就是蒸出来的米糕,而后又令人取来菊花酒。 王元说道:“此乃汉宫旧俗,九月,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 这时萧言接话了:“据说是汉高皇帝之戚夫人所创,与丰沛之俗相合。菊花舒时,并采茎叶,杂黍米酿之,至来年九月九日始熟,就饮焉,故谓之‘菊花酒’,可令人长命。” 而那,正是他们萧家的黄金时代啊,萧何位列汉初功臣第一,封侯国延续十余代而不断绝。 王元和萧言都是前汉外戚、功臣后代,算遗老遗少,对话里颇有对过往的怀念。 隗嚣敏锐觉察到这一点,轻咳一声打算了他们,转移话题时,只点着第五伦笑道:“伯鱼,我方才听闻了你两辞辟除之事,你且说说,为何而辞?” 第五伦只好将应付县宰、郡尹的借口又重复了一遍,隗嚣颔首赞叹,萧言却冷不丁地说道:“我听说过一个故事,楚威王听闻庄周是大贤,使使厚币迎之。” 他已经忍很久了,也不管尬不尬,直接说起这个似乎一点不相干的事来。 “庄周垂钓濮水之上,笑谓楚国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但汝等难道没看到郊祭时的牺牛么?好吃好喝养食几年,衣以文绣,以入太庙,一朝就没了性命。当是之时,牺牛即便想要做无人照顾的野牛,岂可得乎?汝等速去,勿污我!我宁愿终身不仕,游戏污泥之中自己快活,也不愿被有国者所羁绊。” 萧言啰里啰嗦地说完这典故,看向第五伦:“我初闻第五伦两辞之事时,也以为他像庄周所说的犊牛一般,想甩着尾巴在泥水中自快。可方才在高台上,却听他与景孙卿说及朝政,竟颇为忧患,这是为何?” 第五伦知道萧言是有意为难自己,思索后笑道:“因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此言掷地有声,景丹猛地抬头,隗嚣眼前一亮。 “荒谬之言!” 萧言却极其厌恶这句话,斥道:“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身为匹夫,却怀公卿大夫之虑,妄议朝政,简直是杞人忧天,可笑至极!” 第五伦也不急,一副受教的样子,拱手道:“那萧君以为,我该关心什么?” 萧言道:“你既然已经辞官,作为白身之人,该操心的,是家里的田产和收成,早日娶妻,多生男丁以续血脉,勿要非议国家大事。” 生下来给你们这群大豪割韭菜? 第五伦反问:“那萧君眼下尚无官职,不也是白身之人么?与我有何区别。” “我乃公侯之子。”萧言傲然对答,只没说过他已被内定为孝廉之事,又叹第五伦真是愚蠢。 谁想第五伦跟他杠上了,急问:“公侯之子,即便还是白身,就能关心公侯之事?凭什么?” 萧言有些烦了,斥道:“因为这便是天地秩序,人间纲常,天子之子为天子,公之子为公,卿之子为卿,大夫之子为大夫,匹夫之子为匹夫,世代不易!” 意思就是阶级固化呗,作为传承了十多代的侯国,萧氏确实是利益既得者。在他家看来,恐怕恨不得连丞相之位,都要从萧何一直传下来呢! 但这一句却是画蛇添足,被第五伦引出漏洞来了,第五伦笑道:“世代不易?萧君的意思是,前朝天子之子,仍当为天子么?” 这简直是杀人诛心啊,连萧言都吓到了。 他家作为前朝遗老,身份本就敏感,若被有心人传进朝中,皇帝虽然待前汉列侯很是宽容,可一旦牵涉入“复汉”这种敏感活动里,可是要被五威司命好好收拾一番的。 “我绝非此意!”萧言有些失态,索性也不遮遮掩掩了,直接盯着第五伦,说出了他想说的话:“我的意思是,你恐怕是个虚伪之人,假意辞让吏职以博取虚名,图的是扬名郡中,好被大尹举为孝廉!” 您可真聪明,第五伦却只是苦笑着摇头叹息,一副被冤枉的样子。 还不等他反驳,倒是旁边一人,被萧言这番阶级固化乃天地规则的话惹到了。 隗嚣忽然笑道:“巧了,我也听说过一个关于庄子的事。” 他也开始讲故事:“南方有大鸟,其名曰鹓雏(yuānchú),从南海起飞前往北海,期间数千里,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路上有一只鸱(chī)鸟叼得腐鼠,发现鹓雏飞过,还以为是要来与他抢食,便仰头视之曰:吓!” 说到这,隗嚣忽然又止住了,笑呵呵地看着萧言,未说之意其实大家都明白:“如今萧君也欲以汝口中所叼孝廉之位,而吓于第五伯鱼邪?” 萧言顿时脸色涨红,欲发作,却又怂了,不敢得罪隗嚣这掌握实权的京官。 他方才却是忘了,隗嚣家虽是陇右大族,但在有汉一代却没出过什么大官,多是祖辈良家子从军混点小军功。 到隗嚣这一代,其叔父任侠,其族兄参军,而隗嚣自己学经术,也通过一些事迹炒了名望,这才得到国师辟除。隗氏算是本朝崛起的新贵,对萧言这陈腐之言当然不顺耳。 而萧言骂第五伦虚伪博名,这不是将隗嚣,甚至是当今天子王莽也骂了么? 加上隗嚣对第五伦印象不错,而萧家在朝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人脉,就是吃过去的老本罢了。郡尹张湛迫于压力得与之合作,隗嚣却不必,遂出言讥之。 你再作,我回去国师面前三言两语,你家煮熟的孝廉说不定就飞了! 这时候,景丹也出来说话了,他朝众人作揖道:“诸君应该知晓,郡尹张公子孝,素来矜严好礼,动止有则。他虽居处幽室,必定修饰仪容,即使对待妻儿,也若严君。遇到乡党,更是详言正色,三辅以为仪表。” “但也有人说,张公这是故作姿态,是伪诈,张公听说后笑曰,那便当我是在作伪吧,但别人是为了做恶事而作伪,我却是为了行善而作伪,不亦可乎?” 景丹看向第五伦:“伯鱼两次辞吏,依然是白身匹夫,这与他关心天下事并无矛盾。我与之往来多日,只知他确实是在做善行施仁义,却不见有何作伪之处。萧君无缘无故,竟反疑伯鱼伪诈,可乎?” 第五伦看向景丹,在他印象中,景丹一直是高情商会做人,可今日却为了他面触萧言,实在是不易。 眼看萧言都快无地自容了,听愣了的主人邛成侯王元连忙出来打圆场:“诸君,菊花酒已经上来了,快些尝尝!” 又见场面有些尴尬和冷淡,王元瞪了一眼从始至终都在旁边默默吃饭喝酒,几乎被众人当成空气的族侄王隆。 王隆也不傻,感受到叔父目光,咳嗽一声后道:“隗大夫、诸君,昔日梁孝王招延四方文士,齐人羊胜、公孙诡、邹阳之属莫不至,一日游于忘忧之馆,集诸游士,各使为赋。” “于是枚乘为《柳赋》,路乔如为《鹤赋》,公孙诡为《文鹿赋》,邹阳为《酒赋》,公孙乘为《月赋》,羊胜为《屏风赋》,韩安国作《七赋》不成,邹阳代作。梁孝王以邹阳、韩安国最次,罚酒三升,赐枚乘、路乔如绢五匹。” “自此之后,但凡游园饮酒,便不能无诗赋相佐,今日亦然。此处虽无曲水流觞,却有击鼓传菊,鼓停之时,持花者便要赋诗。不限诗、辞、赋,但必要有秋、菊二字,两者皆有最佳!” “小子先抛石引玉,来一首自作的《秋菊赋》。” 言罢先举起杯菊花酒一饮而尽,吟诵道:“何秋菊之可奇兮,独华茂乎凝霜。挺葳蕤于苍春兮,表壮观乎金商……” 一口气百余字脱口而出,真是惊到了在座所有人,第五伦这才明白,原来今日邛成侯摆宴,恐怕是要主推他这族侄呢!只是王隆席间太过低调,眼下才一鸣惊人。 王隆诵罢,满堂喝彩,但第五伦听不出这汉赋是好是坏,只知道辞藻极其华丽,大概这时代的人就好这口吧。 接下来开始击鼓传递菊花,因为王元请隗嚣主持,却是先轮到了萧言。 这位公侯之子学问不差,只略加思索,便仰头诵道: “秋而载尝,夏而楅衡,白牡骍刚。 牺尊将将,毛炰胾羹,笾豆大房。 万舞洋洋,孝孙有庆……” 却是一首《鲁颂·閟宫》,主题是歌颂祖先的文治武功,表达希望恢复先辈荣光旧业,倒是很符合萧言的心思。 他肯定希望萧氏往后也如诗中所说的,不亏不崩,不震不腾。三寿作朋,如冈如陵吧? 再然后,花传到景丹手中时停了。 景丹看了看手中的黄花,却是想起与自家有亲戚的屈氏来,屈原也很喜欢菊啊。天下是浑浊无道的,他看似和光同尘,可内心中,却希望能像屈原那样坚持自我。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长顑颔亦何伤……”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虽然志向与现在的人虽不相容,我却愿依照彭咸的遗教,景丹还得感谢第五伦,前有张湛,后有第五伦,让他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在坚持原则,行仁义之道的。 接下来,就轮到第五伦了。 “我只学过论语、孝经,不懂诗,也不会辞赋。” 听他还没念诗就有些认怂的意思,萧言感到不屑,堂下也笑成一片,王元宽慰说没关系,伯鱼你随便说一句就行。 第五伦看着他们,只感到莫名的恼火,不怨这些人心中对他这寒门子弟的不屑与讥笑,而是为了另外的事。 连王莽都已经意识到,不改革不行,虽然是一通王八拳乱挥一气。但这些人还不如王莽,他们甚至没有大厦将倾的自觉,依然为富不仁。 今日真是不虚此行,让第五伦看了贫富差距的巨大鸿沟。 还有幸听了萧言这阶级固化的高论,知道有些人确实无可救药。 而第五伦来到这世界后的迷茫,犹豫,渐渐消失,他想做的事,真是越来越明确了。 从汉到新,积弊两百年,前朝的猪居然养到了今朝还不杀。 这天下啊,光靠改,怕是没什么前途了。 “得靠革!” 第五伦想起前世一首在网上看到的诗,别误会,不为抄诗装逼,这破诗比起王隆的短赋弱爆了,啥都装不了,世人也不太喜欢七言,抄再好也无用。 只因这诗很符合第五伦的心境,能将今日心中积郁的闷气挥洒出来。 也是他想做的事! “我就随便念两句自己刚刚想到的七言吧,还望诸位勿要见笑。” 第五伦端着漂浮菊花瓣的醇酒起身,目光看着萧言、王元,乃至堂下伸长脖子等他吟诗的十家遗老遗少们。 他面带笑容,眼神冰冷。 “待到秋来九月八……” “此花开后百花杀!” …… PS:求推荐票。 第24章 不举者有罪 很遗憾,第五伦昨日念的那两句诗,没有引起满堂轰动。 反而是一阵发笑和敷衍的叫好,这时代七言颇少,只偶尔夹在赋中,第五伦这水平,在萧言、王隆看来,不过是一首……打油诗。 更没人将这和造反联系起来,只有少数人才听出了其中含义。 比如景丹。 第二天直到正午,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第五伦才睁开眼,看着周围陌生的摆设一时失神。 然后才想起来,昨夜结束了在长平馆的宴饮后,实在拗不过景丹的热情邀请,在他家借了宿。 起床穿戴好衣冠,瞥见屋内普通的器皿,推门而出,外边是个不大的院落,铺满秋日阳光的场圃中,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扫昨夜的落叶,看到第五伦出来,连忙敛容行礼,又唤了她丈夫一声。 “良人,客起了。” 这便是景丹位于郡城中的家,以他文学掾的职位,相当于市教育局长,只要愿意,完全可以过得颇为富裕。如今看来却挺清廉,连钧驷白马都要向邻居借,看来真正表里如一的人,恐怕是景丹吧。 景丹让妻子去招呼仆从准备朝食,又唤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来拜见第五伦:“昨夜这孺子睡得早,未能见过伯鱼,尚儿,快叫叔父。” “景尚?” 第五伦想起:“孙卿的族兄,那位朝中的‘太师羲仲’,不也叫景尚么?” 他不由莞尔:“孙卿莫非是故意占汝族兄便宜?” “伯鱼误会了,其实是吾儿取名在先。” 景丹苦笑道:“我那族兄原本是二名,直到前朝平帝时,今上为宰衡,改革礼制,诏令中国之人不得有二名,这才改成单字,竟凑巧与吾儿重名了。” 所谓二名,就是两字名,在新朝被视为低贱的象征,多是奴婢、庶民使用。只要有点地位、文化的,多以单名为主,就算不是也赶紧改了。 第五伦只感觉滑稽,王莽的政令里,这二名之禁反倒是推行得最顺利的。不止是华夏之人要改单名哦,据景丹说,王莽甚至连四夷首领的名也勒令改了。 比如匈奴单于名叫“囊知牙斯”,王莽就派使者去软硬皆施,让单于上书,说仰慕中国礼仪,顺应时势改名为“知”。可匈奴人名本就是音译,这操作,好比一本正经地勒令漂亮国大统领正式改名川普一般,令人啼笑皆非。 说完这插曲,景丹让儿子继续读书去,他则对第五伦肃然拱手:“昨日伯鱼吟诗后,众人皆笑,以为不成辞句,没有文采。可我却从这两句里,听出了伯鱼的志向。” 第五伦一惊:“哦,孙卿兄听出了什么?” 景丹道:“我年纪较伯鱼稍长,目睹了汉末之际险象,早在数十年前,有位儒生京房曾问汉元帝,当今是治世还是乱世?元帝都莫可奈何,只答,‘亦极乱耳,尚何道’!” “这乱世延续至今,让我想起了《十月之交》中对周厉王时的描述。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反贼不止我一个?第五伦笑道:“孙卿兄是把今朝比作厉、幽之时?虽是在家中,但还是要慎言啊。” 景丹解释:“前朝哀帝时才是周厉王,如今应是共和行政,只是‘周公’得了天命,已坐定了天子之位。” 他继续道:“此举虽让天下稍安,但政令变动,犹如烨烨震电,不宁不令。新室禅代,好比百川沸腾,山冢崒崩。而郡县豪右地位升降,更是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君不见汉家刘姓诸侯皆降了一级,而不少庶民匹夫或进献符命,或以经术、平乱封为公、侯、伯、子、男,乃至里附城者不计其数?” 他表达了对遗老遗少的不屑:“萧、樊等氏不过是前朝遗孽,家业虽然大,却不思进取,已为昨日夏花,秋风一扫,尽数枯萎。” “而伯鱼出身寒门,虽为匹夫,却心怀天下,扬名于郡中。十年二十年后再赴长平馆,是时诸家皆败杀,唯独你才能傲然绽开,取而代之!” “我从伯鱼的诗句中,便听出了这志向!” 这何尝不是景丹的心声呢? 景丹说完后,第五伦只表示佩服:“知我者,孙卿兄也,竟是丝毫不差!” 心中却不由松了口气:“景丹没听出来啊,我其实,是想革他们的命!” …… 在景丹家吃过饭,第五伦便告辞了,景丹送行时还劝他,齐家和治国不一定要分开,若是遇上好的机会,不可再一味辞让,还是要积极出仕才行。 “我虽知伯鱼之志,但若无青黑之绶,想要让宗族在县中壮大,想做成事,还是太难了。” 等第五伦回到家中,才知道前日那个来“刺杀”自己的杀手还是没下落,而第七彪那边那没什么异动,倒是第七豹没了踪迹。 第五霸这才细细问起第五伦那天和刺客对峙的经历,听罢又骂了他几句:“丢人现眼,一两支箭射身上又不会死,若是让老夫遇上那人,我就……” 一个滑铲过去,叫杀手开膛破肚? 第五伦讷讷点头,老爷子大概就是这意思,这话第五伦信,可人与人是不同的啊。 反正之后出门多带两个打手就对了,第五伦只回了屋子,琢磨起这次长平馆之行的收获来。 不止是喝了好些菊花酒,还让第五伦的见闻,从县南的小小临渠乡,扩展到了整个长陵县。 王元家无疑是县北一霸,拥有绝对的实力;而以萧氏为首的十一家前朝遗老多在县东;听说县西还有个名叫“尚方禁”的大豪,因年纪太大,没有应邀赴宴。 哪怕拎出樊哙的后代樊筑来,人家也是坐拥数百顷地,族丁徒附上千的县豪。与他们相比,第五氏真是一只小蚂蚁,虽然第五伦说什么“我花开后百花杀”,可若大乱提前到来火并起来,谁杀谁还不一定呢。 “我家的实力,大概占了全县1%的吧。”他粗略一算后,有了自知之明。 就算把第一到第八几个宗族整合了,也不过8%,仍不如邛成侯、萧乡侯家一半实力。 这让第五伦有些焦虑,发展得加速,钱粮要囤积,坞院要扩大加固,训练要提上日程,铁器得快点到位。 做这些事的同时还要发展义仓、义学,为长远做打算,且不能杀鸡取卵失了人心,那就与第五伦的理想初衷背道而驰了。 这也太难了。 千头万绪,让第五伦有些头疼,还是单纯地刷声望容易啊。名望他是有了,却无法立刻转化成实利,在这个官本位的社会,白身匹夫想办事,真是麻烦。 就这样过了数日,时间进入九月中旬,第五伦正在组织农闲的里民族人在水渠边建造筒车,城里却又有小吏造访,说是列尉郡大尹张湛从常安回来了,召他去郡府一见。 …… 郡府位于城北,与城南的县寺相对,却比县寺大了不少,大院深宅,峻宇雕墙。 上次第五伦来是为了私事,叩的是郡府东小门,这次则是公事,便直趋正门。 府门外有持戟的甲士站岗。门口屋檐下还有一些“孰”,让前来各曹掾办公的小吏们等待,队伍还排得挺长的。 第五伦却不必等待,景丹已在门口等他,能直接入内。 “孙卿兄,我看你满面春风,莫非有什么喜事?” “伯鱼待会就知道了。”景丹嘴还是严的,只笑着让第五伦随他走。 进了正门后,景丹告诉第五伦,东边的小院是大尹及其家人、门下宾客居住的宅子,相当于后寝。西边则是诸曹掾的办公场所,乃是前朝。 他们路过每一个小院,都是一个单独的曹掾。什么贼曹、功曹、议曹、户曹、金曹、水曹、科曹、仓曹、兵曹、五官曹,相当于后世市里的各部门单位,曹皆有掾。 黑衣小帽的书佐、掾史不时捧着文书出入,第五伦上次若接受了“主记室史”的辟除,眼下恐怕也在其间奔忙了。 景丹一直带着第五伦走到占地最大的廷中,当面一个高大的罘罳(fúsī),筑土而建,类似后世的照壁,用青色与黑色画以云气鸟兽,彰显郡廷威仪。 绕过它就步入厅堂,第五伦脱了鞋履只着足衣随景丹趋行而入,却意外地发现,前些日子,在长平馆同席的萧言、王隆居然已经坐在里面了! 邛成侯的族侄王隆,第五伦对他的印象就是那首《秋菊赋》。不过这人除了作赋时,总是呆呆的,偏着脑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在思索下一首大作的辞藻吧。 萧言本就等得不耐烦,如今见冤家也来了,不由诧异:“景曹掾,第五伦来作甚?” 景丹不卑不亢:“伯鱼亦在郡君召唤之列,至于何事,稍后便知。” 王隆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人来,看了第五伦和景丹一眼,然后又事不关己地发呆去了。 景丹与第五伦在东边就坐,第五伦四下打量了一番,这厅堂虽大,装饰却极其简朴,鲜于褒的县寺比这都奢华,更别说邛成侯府了。 此时天已经有点暗了,堂内却未点灯烛,萧言奇怪地问了一声,景丹却告诉他:“郡君下了令,黄昏未到,不得点灯。” 萧言这生在云上的世卿子弟,烧蜡烛像烧柴一般,当然无法理解,抿着嘴,心里定是不屑。第五伦倒是暗暗颔首:“至少表面上,这郡尹张子孝还是节俭的。” 可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啊,孝子廉吏治郡不一定厉害,瞧瞧邛成侯、萧氏的飞扬跋扈就知道了,张湛硬不起来,拿他们一点办法没有。 不多时,张湛来了,却见他四十余岁年纪,留着三叉胡,一脸肃穆,无愧三辅仪表之称。穿一身有些旧的官服,腰束葛带,足穿麻鞋,这模样是平日便如此呢,还是在执行王莽的简朴之风? “见过郡君!” 四人起身朝张湛行礼,张子孝不喜欢繁文缛节,直接道:“古人云,公卿大夫,所使总方略、一统类、广教化、美风俗也。从前朝开始,郡守、二千石便要挑选吏民中的贤士,每年推举二人入朝成为郎官,是为孝廉。” “新室以孝治天下,亦是如此,不举者有罪!” 一听跟举孝廉有关,萧言面色有异,看着对面的第五伦,心中大疑。 他早就听父亲萧乡侯说过,今年的孝廉有二,一是他萧言,另一个则是在郡里挂着”门下史“一职的王隆,名单都报上去了,走了流程,十月份就能入朝做郎官。 如今张湛召他们前来,应是正式公布,景丹还可以说是教化之吏有资格旁听,将第五伦喊来作甚? 莫非是张湛不知哪根筋搭错,要让第五伦顶替他们其中一人? 如此一想,萧言不由恼怒起来,倒是像极了那天宴会上隗嚣讽刺的,猫头鹰按着脚下的腐鼠,只以为凤凰要与之抢食! 万幸,赶在他发作前,张湛将话说完了。 “然而今年有所不同,陛下有诏,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厥有我师。新室建国十载,今年要广开进贤之路,选拔豪俊文学之士,好让贤能稽参政事,祈进民心。于是今年改孝廉二人,为特科四人!” “特科?” 在座四人面面相觑,原来早在前汉时,这察举制除了孝廉为常科外,还不定期招收特科。诸如贤良方正、贤良文学,甚至还有有明经、明法、尤异、治剧、勇猛知兵法、明阴阳灾异等……大概相当于特招的特长生吧。 王莽却是将改革的刀挥向了仕晋之途,将特科与常科结合,弄出了前所未有的“四科取士”来。 “天子令二千石举治下吏民有德行、通政事、能言语、明文学者各一人。” “一曰明文学,王隆,汝学通行修,颇有文章之能,可为之。” 王隆已经从他的文学世界里缓过来,起身应诺,从那篇赋就能看出,确实是实至名归。 “一曰通言语,萧言,汝家世代贤良,经中博士,又能直言极谏,可为之。” 前两个还好,但什么“直言极谏”就八竿子打不着了,莫非指的是他善于抬杠?萧言显然是依靠族望阀阅才入的。 萧言只默默拱手,看得出来,他对这安排极不满意。 “一曰通政事。” 张湛看向他一直信重的景丹,自己一直承诺孙卿一个郎官正途,如今算是实现了。 “孙卿,你在任文学掾期间,明达法令,足以决疑,又能案章覆问,文中御史,可为之!” 景丹应诺,感慨良多,他读完太学后射策不中,又因在师尉郡被大宗压制,难以出头,便毅然离开故乡,到列尉投奔罕见的清官张湛。 虽然做了三百石曹掾,可终究不是仕途正道,景丹还是渴望一个察举,成为郎官,以后才能独当一面,去当个县宰。 “一曰有德行。” 张湛看向第五伦,说起来,虽然久闻其名,但这还是张郡尹第一次见第五伦。 却见此子身材不高,却有几分气度,年纪是在座四人中最小。再想到景丹对他说起,当日长平馆中第五伦的言行,更多了几分喜爱。 最后这个名额,张湛是顶着巨大的压力,专门留给了第五伦。 “第五伦,你德行高妙,志节清白。孔子有言,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是以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 “这德行一科,汝可当之!” 张湛语速很快,目光一直盯着第五伦,生怕他拒绝。而一旁的景丹亦然,眼睛朝第五伦频频暗示,让他快些应下,唯恐这小子又来个三辞。 第五伦微微张口,还不等他说话,一旁有人却忍不住了。 萧言忽然起身拱手,掷地有声:“小子才干浅薄,这通言语一科,实在是当不起,郡尹还是另请高明吧!” …… PS:求推荐票。 第25章 明明是我先来的 虽然大家都得了察举,能入朝为郎,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三个人还要分冠亚季,四个名额,就更有高低之分。 新朝和汉一样,以孝德治天下,“有德行”,无疑是四科之首,相当于过去的孝廉了。 在萧言看来,张湛这么做,跟汉武帝用人一样,后来者居上啊! 内定也好,排号也好,明明是他先来的!萧氏与阳陵县留侯之后张氏约好,两家轮流举荐子弟,萧言为此多等了一年,今载本该顺顺利利,却平白无故被人挤占了第一的名额。 他当然不服!宁为鸡首不甘牛后,萧言深以为耻。 不论家世、阀阅、经术……对了,还有文采,自己哪点不比第五伦强?至于什么孝悌德行,在萧言眼中,始终是有目的的诈伪,沽名钓誉而已。 不就是让个梨,辞个官么?谁不会!我现在就辞! 于是萧言一时冲动,竟直接起身请辞,这察举,不去也罢! 岂料他刚出口,张湛本来就一直严肃的脸,更加凝重,竟拍了案几,厉声斥道:“萧以时,天子诏布的四科察举,这是何等肃穆的大事,是你想不去,就不去的么?” 在座四人皆惊,张湛虽然仪表肃穆,可为政其实是软的,哪怕泾水闹灾那会,都很少跟豪右红过脖子,今日却破天荒斥了萧言。 不过张湛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跟萧言讲起了道理,苦口婆心地说道:“汝等可知本郡名士,宣秉?” 第五伦不认识这人,但王隆却很熟悉,他父亲是邛成侯的堂兄弟,家族已经不在长平馆,而搬到了郡北的云阳县居住,而宣秉正是云阳人。 “宣秉字巨公,少修高节,显名三辅。” 此人当初的名气,大概比现在的第五伦还大。早在前朝哀、平际,宣秉见王氏据权专政,侵削宗室,有逆乱的倾向,就辞去了吏职,当时的二千石派人征辟他做曹掾,宣秉称疾不仕。 等到王莽代汉建新后,听说了宣秉的名望,又令使者征之为孝廉,宣秉再次称病。这就是明显的不合作态度了,王莽遣人再召,结果却发现,宣秉已经跑路了,带着妻儿,隐遁于云阳深山中。 第五伦听了王隆的介绍后了然,看来这个时代,还真有不少心怀汉室,拒绝仕新的士人啊。 只不知有没有跳水殉国的。 “还有就都郡(广汉郡)人李业。” 张湛开始举例拒绝察举的严重性:“李业在前朝元始中举明经,除为郎,后来辞官回了故乡。” “就都连率召他出仕,李业不愿,便被下狱,几乎被杀。还是陛下仁德,宽赦了李业,又举他为贤良方正,到常安做元士。可李业仍然称病拒不为官,竟带着家人隐藏山谷,绝匿名迹。” 接下来的话,张湛是瞪着还没来得及表态的第五伦说的。 “平素汝等让个太学名额,拒个乡吏、斗食,本官还能容着。可四科察举乃是天子亲自布诏,四辅三公厘定名录,名单都报上去了,汝等若还拒辞,必然惊动朝廷。公卿们便会想,莫非是欲效仿宣秉、李业,心怀前朝,不愿仕新?” 这话可就严重了,争一时之气的萧言都吓愣了,他家作为萧何后代,身份本就敏感,最怕被人扣上个“思念汉家”的帽子。平素小心翼翼,这次却是赶着去顶这罪名啊! 第五伦则暗吐舌头,幸好有姓萧的上前趟雷,不然被张湛斥责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看来他想凑齐三让三辞,只能日后再说了。 一句话,今时不同往日,在察举这种事上玩辞让,是要负政治责任的。胆敢拒绝,可能会被打入朝廷的黑名单,若是遇上一个想搞你的郡大尹,甚至可能会下狱,连累宗族,否则宣秉、李业也不会匆匆跑路隐居深山去。 想到背后的家族,萧言还是怂了,讷讷地向张湛告罪,捏着鼻子应下了这“通言语”的察举名额,位在第五伦之下,乖乖做他的牛后。 但心里对第五伦的厌恶,却又加深了几分,萧言只暗道:“张湛定是想着,第五伦年少寒门,能对他感激报恩。” 经过这一遭后,他们和张湛的关系,已经是举主和被举者。萧言、王隆自有宗族阀阅,视察举为理所当然。可第五伦和景丹,乃是张湛力荐才能入选,按照这时代的规矩,是要视张子孝为君的。 从此休戚相关,同褒共贬,被举者犯法有罪,举主会被牵连,反之亦然。 张湛将事说完,他清廉惯了,居然连饭都不留四人,景丹、萧言、王隆走出了厅堂,第五伦脚步慢了一些,回首朝张湛作揖。 “怎么,伯鱼难道也要请辞?”张湛板着脸,他已经将事情严重性说得很清楚,倘若第五伦敢再辞让,就不是赞叹其德行高洁,而是痛斥一番了。 “伦不敢。” 第五伦道:“只是心怀疑惑,我之前从未见过郡君,甚至还不识抬举,拒绝了你的辟除。郡君却不以为忤,向朝中举荐我,又以我为四科第一……” 张湛大摇其头:“二千石官长纪纲人伦,佐圣天子劝元元、厉蒸庶、崇乡党之训哉。举荐本郡贤人才俊,难道不是职责所在?有何奇怪?” 他只是在这个扭曲到不正常的世道里,做个一件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见第五伦仍拱手未起,张湛知道他不问清楚不罢休,遂道:“之所以举荐你,是因你孝悌德行冠绝郡中年轻一辈。” “又因你在第五里做的事,兴义仓、补不足,深合圣人之意。” “也因你在长平馆那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到了老夫心坎里了!” 张湛感慨道:“方才我所说的宣秉、李业,世人对他们多有赞誉,以不仕为高节,以隐居为独行。甚至有人将二人比作古代的伯夷叔齐,可在我看来,彼辈虽求仁得仁,却不足士人效仿。” 他也做过汉朝的官,食刘家之禄。可在新朝却继续任职,没有选择不食新粟,当然有一番自己的挣扎和见解。 “孔子周游列国时,曾经在楚地遇上两位隐士,名曰长沮、桀溺,在拉着犁耕地。” “孔子让子路去问路,二人知道来的是孔子,就对子路说,这天下纷乱如同滔滔洪水,混乱邪行流淌得到处都是,你要随谁一起去改变它们?还不如随吾等避世而耕。” “子路将二人的话告诉孔子后,孔子长叹道:人怎能像鸟兽一般活着?天下若是有道,丘也不必如此辛苦去寻求改变了!” 张湛道:“伯鱼,我希望你学孔子,不要学长沮、桀溺。这天下虽不尽如人意,距离三代之治尚远。但正因如此,有志者才要去加以更易,而不是避世隐居,坐视世间道德沦丧。” 第五伦明白了,张湛也是个在季世里挣扎的理想主义者啊,难怪会认可王莽之政。 他欣然应诺,但心中却明白,自己的理想,和王莽、张湛是不一样的。 不过话说到这份上,这次是没法辞让了,他还能扔下第五氏,自己跑深山里隐居,或直接去投起义军不成? 更何况,第五伦也算摸清楚了这时代的逻辑:在官本位的社会里,想将名望转变成实利,你首先要有个官职。 就他这水平,辛苦攀科技树种田一年,增加的亩产,可能还不如做官捞到的钱粮多。 小偷小摸搞到的镔铁,可能远远比不上做官后打通的渠道丰厚。 太学生得皓首穷经,拼命跪舔那些经师老家伙,才能通一经参加考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每年最优秀的甲科四十人,方能成为“郎中”。 而四科取士和孝廉一样,作为正途,可以直接入朝为郎,过几年体体面面,外放当个六百石、四百石,手握实权,岂不美哉? 更何况,第五伦对即将要去的常安城,确实很是期待,准确来说,是对那儿的两个人感兴趣。 一个是寿成室里的新朝皇帝王莽。 还有那位让他怀疑自己记错历史的国师“刘秀”! “来都来了,若不去会会这两人,岂不遗憾?” …… 第五伦和景丹一起走出了郡府,他正打算去牵马回家,却发现正门外围了一大圈人,男女老少皆有,都垫着脚看热闹。 看到第五伦出来,众人竟都很兴奋,大呼道:“第五伯鱼出来了!” 这让第五伦始料未及,消息传出来了?不就是举孝廉么,至于如此激动,莫非还要和电视剧里一样,夸马游街? 第五伦看向景丹想问问,发现他也满脸愕然。 不对劲! 再一看,却见被人群团团围住的地方,跪坐着一个仗剑游侠。他斗笠背在身后,露出了脸庞,三十余岁年纪,方口瘦脸,留了络腮胡,眉毛上有一道刀疤豁口,或是械斗所致。 莫非是来郡府上访闹事的?那又关他什么事。 此人见第五伦出了门,便朝他长作揖,然后慢悠悠开始说话。 “君子,吾等又见面了。” 第五伦愣住了,不会错的,他绝忘不了这温吞水一般的话语和浓重的茂陵方言,就是行刺他的那个游侠! “数日前,我家主人受第七豹之托,派我在县道上劫杀君子。” 说完这句话,轻侠停顿了一下,等围观者惊呼和对第七氏的唾骂稍稍平息,才继续道:“但一番寻访后,我为君子孝悌之名折服,认为不可伤及贤人,便断弓而返。” “好侠士!”越聚越多的长陵县人开始大赞这人任侠有道,而第五伦德行高远,竟能让刺客放下手中刀。 景丹不知道此事,也诧异地看向第五伦,只暗道:“果然是唯贤唯德,能服于人啊。” 末了,那轻侠再道:“然弃君之命,不信,我返回茂陵陈述经过,主人方知事情原委,于是令我再度赶赴长陵,希望能消释误会。” “对了。” 说了一大堆,他似乎才想起没报姓名,朝第五伦再拜:“吾乃茂陵原巨先门下轻侠,万脩(xiū)!” 茂陵大侠原涉之名再度引发围观者惊呼,但第五伦却对什么原涉、万脩都没有太大感触,只愕然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靠邀名养望混到了孝廉,可今天却棋逢对手了,这原涉和万脩,简直是逮住自己就直接开刷,连前戏都没有的! 对方还会发动群众,这下都不用费劲宣传了。 虽然知道此事对自己也有利,但第五伦心中还是冒出一个念头。 “你为何如此熟练?” …… PS:求推荐票! 第26章 流氓有文化 事情还得从数日前,万脩(xiū)抽中黑丸那天说起。 茂陵大侠原涉急人之急,名望很高,四方少年豪杰争相投奔,手下养了一百多人的宾客。其家门之前车马往来不绝,来者或是权贵慕其高义想要结交,又或有事相求…… 其中一项,就是请求原涉帮忙杀人复仇! 但原涉自从被朝廷罢免了“中郎”的官职后,这几年自匿不见人,江湖上的事多交给长子原初去办。 第七豹当年跟在原涉身边做过几年打手,与原初关系不错,如今受伤返回,哭嚎着告状,说是被乡中恶霸第五氏欺凌抢水,还羞辱了他兄长,此仇不报,他也不活了。 原初年轻易信人,也没多想,觉得是小事不必禀报,就召来父亲手下三名轻侠,让他们探丸借客。 所谓探丸借客,便是将小木丸染成红、黑、白三种颜色,然后让轻侠们抽取:抽到黑丸的负责打探消息,抹去踪迹;抽得赤丸的负责持刃杀人;抽到白丸的跟在后面,在赤丸遭遇不测时为他收尸治丧,解除后顾之忧。 原涉手下,就这样三人一组办事,相互配合,十余年来无往不利。 万脩抽到的是黑丸,负责在前探查情报,因另外两人是刚加入不久的小年轻,此行便以他为首。 可等万脩率先抵达长陵,一打听第五伦此人,却发现不对劲。 跟第七豹口中奸邪恶少完全沾不上边,反而备受称赞,甚至还被官府征辟过。 万脩索性一查到底,原来是第七氏抢水在先,被第五伦祖孙阻止,自取其辱。 他立刻做出了判断:“若吾等不分青红皂白杀了第五伦,不但有失仁义,还会给原大侠惹来麻烦。” 他便于九月八日那天,尾随第五伦马车,正犹豫如何解释时,车却停了。万脩便上去攀谈,岂料话刚出口,就把第五伦吓得绕车走位。 为了博得第五伦信任,万脩甚至连心爱的弓都折了,那可是父亲留给他的。 因此事乃万脩自作主张,也不敢暴露身份,立刻拍马而回,在渭水边找到等他回来的赤丸、白丸二人。两个少年第一次出任务就遇上这种事,顿时没了主意,只能听万脩的劝告,返回茂陵复命。 万脩料定原初刚愎自用,定然会勃然大怒,甚至亲自出马去杀第五伦。他便直趋原家冢宅,求见了深居简出的原涉,讲清事情原委。 “吾辈行侠,本是为了赴士之厄困,不想为人利用。若非君游沉稳,吾子差点误听谎言,错杀无辜贤士了。” 原涉做事一向有准则,他家本是二千石之世,年轻时以孝悌得到征辟,做过县令、中郎,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哪怕是混迹黑道,帮人复仇取仇,犹不失仁义,做事还是爱惜羽毛的。 于是原涉下令,让原初与万脩再来长陵,了结此事。 这才有了万脩拜于郡府门前,乘着人多,他抢先将事情托出,好维护主君侠义之名,希望此事能以原涉与第五伦双赢告终。 万脩的心思单纯如此,却不知对面的第五伦却对他十分忌惮,只觉得此人心思缜密,步步为营,竟是将自己当成名望来刷。 但表面上,第五伦却顺着对方递过来的台阶,哈哈大笑道:“果是壮士,那天本想让你留下共饮盏酒,岂料你头也不回。我这几日念念不忘,还派人去找你,非是为了报复寻仇,而是为了……” “将那把折断的弓,还给你!” “我的弓,君子还留着?“这是万脩没想到的。 但二人也来不及说太多,因为郡府外围观百姓的叫好声,已经将郡大尹张湛都惊动了,他出来后得知事情原委,竟不怒反笑。 “大善,我与原巨先也算相识,不愧是其门下宾客,沾染了他的侠义之气。” “古有鉏麑(chúní)不愿刺杀赵宣子,触槐而死;今有伯鱼以仁义折强弓,万脩自述其过。亦是一段佳话了!” …… 在和景丹、万脩等人同行的路上,第五伦最初没明白张湛这话的逻辑何在。 邻市的黑社会老大派人来杀你治下百姓——嗯,应该是贤士,没成功。过了几天来自首,难道不应该先请进郡府里喝口水,让贼曹审问审问?然后逮捕幕后黑手? 可张湛居然啥都不做,就在百姓的高呼怂恿下,直接把万脩放了,让他们有什么恩怨自行私了! 第五伦本以为自己已经适应这个时代,现在才发现,他得努力才能理解他们。 《春秋》之治狱,论心定罪。志善而违于法者免,志恶而合于法者诛。在张湛看来,原涉、万脩自然是在“志善而违于法”之列,不予追究。 所以张湛非但不怒,甚至还觉得,这是教化推行得好的象征——否则怎么会出现杀人者为仁义所折,居然还回来自首的事呢? 难怪张湛治郡不力,实在是太迷信德义教化了。 在第五伦眼里,万脩这么做,纯粹是为了给原涉和他自己刷名望,邀名养望的手段比他还熟练,此子不可不防! 景丹倒是不疑有他,与万脩攀谈了起来。 “万脩,我听你谈吐,不像是普通轻侠啊,莫非读过书?” 万脩说话还是慢悠悠的:“然,小人在茂陵拜夫子学过《孝经》,懂一点仁义之则,当然,远不如第五君就是了。” 他确实是个老实人,景丹一问,就倒豆子般将自己的身世全盘托出。 原来万脩的曾祖父叫“万章”,乃是前汉元、成时长安街闾豪侠,万章的势力范围在城西柳市,故称“城西万章子夏”。他做过京兆尹门下督,有资格出入未央宫,跟不少贵人相善,比如元帝时的大奸宦石显。 等到成帝河平年间时,出了一位酷吏,京兆尹王尊。王尊厌恶三辅轻侠横行,就来了一次严打,捕击豪侠,将万章等人统统抓住杀了,万氏遂衰败下去。 传到万脩这一代,已经跌到泥地里,家中贫苦,甚至连母亲死了都没钱下葬,还是同乡原涉知道后,号召宾客置办了棺椁等物,让万脩十分感激。等到万脩成人,便顺理成章做了原涉手下小弟。 但万脩念及先祖的祸事,知道豪侠不易善终。于是自己攒钱拜师学经,原涉手下,唯独他能以儒术对答。 听了这些后,第五伦算是明白了,这原涉、万脩,虽为任侠而饰以仁义,在行为方式上却更接近于儒士。 古人云,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万万没想到,这两者居然结合了,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流氓有文化。 “吾等追随原大侠,结私交、疏财货、为豪雄、明恩仇。” 万脩说到这,看到第五伦嘴角不以为然的笑,停下解释道:“当然,因为人数太多,也会良莠不全,混入了第七豹这种为侠不仁之徒。” 可接下来他们看到的情形,证明第七豹之辈绝非少数。 离第五里还很远,第五伦就发觉不太对劲。 再靠近些,却见第五里的男丁几乎全体出动,拿着各式各样的农具,二百余人如临大敌,这阵仗可比争水械斗时大多了。 经过整合,第五里现在已经拧成了一根绳,只需家主振臂一呼,便能全体出动,争先恐后——只是战斗力还有待商榷。 第五霸则持环刀站在院墙上,怒目而视,与不速之客对峙。 而院门外,则是一支二十来人的队伍,皆纵马而至,着装也统一是黑色劲装,若再戴上墨镜就跟后世山口组如出一辙。 为首的是个年纪比第五伦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轻侠,头戴却敌冠,腰间挂百炼刀,带了一个便携式的胡凳,叉着腿胡坐于上,态度十分傲慢,似是视第五里为无物。 而他身边皆是带刀携弓的轻侠,还有几个或执长矛、或拿铁戟的壮汉侍立,看得出来,都是狠角色。 第五伦瞪了万脩一眼:“这就是君游所说的‘化解恩怨’?” 按照万脩的说法,原涉特地派了长子原初来长陵,要作为裁判,替第五氏、第七氏讲和,可看这架势,怎么更像是寻衅滋事啊! 万脩也皱起眉来,他告了声罪,立刻纵马飞驰到坞院外,又几步走到原初面前,单膝下拜道:“原君,万脩幸不辱命,已邀约第五伯鱼归来。” 原初瞥了万脩一眼,冷笑道:“幸不辱命?真快啊,万君游,你杀人不行,找人却是一流,果然,以后都给你发黑白丸便是了。” 万脩知道,来之前,原涉将原初狠狠斥责了一顿,原少侠心里窝着火呢! 万脩低下头:“上次是万脩自作主张,有罪。但此番来长陵,是奉了主君之令,要替第七、第五两家讲和,此事连列尉郡府都已知晓,万万不能滋事!” “汝当我是无知少年,不知轻重缓急么?” 原初大怒,旋即却又笑道:“我这便让第七彪代替其弟,来第五里诚心谢罪!带上来!” 话音刚落,一个人便被茂陵侠士们推攮着上来,脱衣自缚不说,还双耳贯箭,正是第七彪! 一向蛮横的彪哥,今日却像落于平阳的老虎,他磨磨蹭蹭地过来,看了原初一眼,眼中满是哀求。 “原君当真要如此?” 但原初却没有半分怜悯,骂道:“此事皆由汝家而起,竟让原氏蒙受了无义之名。第七彪,今日当着我的面,就将此事了结!” 第七彪无奈,只能当着数百人的面缓步上前,牙齿几乎咬出了血来! 时值九月中,秋风凉飕飕的吹来,让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耻辱啊,这已经是两个月内,第七彪第二次肉袒谢罪了。 上次是在县寺里,为了配合鲜于褒演戏,可那是给县宰磕头,而且还有第六犊陪着,好歹有个伴。 可今日,第六犊带着族人,在远处看热闹指指点点,第七彪只能独自承受奇耻大辱。 这些时日,第五伦的名望像极了胡麻开花,一节比一节高,已经不止是县令辟除了,连郡守都想招他做吏。每辞让一次,名声就再涨一截。 第七彪本希望拉第一柳下场,制衡第五氏,不成想人家也不带怕,第五霸指狗骂柳,导致乡啬夫回去气得大病一场,心中有恨,却不敢有任何动作--他连与第五伦交好的景丹都惹不起。 后来,第五伦更得了邛成侯邀约,赴长平馆重阳之宴,那可是跻身本县名流的门槛,诸第从未有过的荣耀,第一氏都馋哭了。 至此,第五氏的崛起已无可遏制,隐隐有代替第一氏,成为本乡著姓之势。 当初第七彪就千叮咛万嘱咐,让第七豹不要擅自找第五伦麻烦,岂料这厮满口答应,却连夜溜走,跑去茂陵搬救兵。 若是第五伦真的遇刺,可不得变成大案,郡府县寺追查下来,第七氏恐怕就要遭殃,幸好黄了。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结束,今日,原初忽然带着轻侠找上门,第七彪当年也在原涉门下厮混过,是小弟中的小弟,加上原家势大,他不敢不听。 原初也不客气,直说第七豹太过执拗,打死不愿给第五伦赔罪,竟连夜跑了,也不知去往何处,大概永远回不来了。 跑得了豹弟,却跑不了彪哥,原初急于完成父亲的命令,便硬要第七彪随他来第五里。 讲和就讲和吧,第七彪不能像弟弟那般任性,为了宗族生存,不寒碜。反正他家也身败名裂,宾客四散,丢人不差这一次。 顺着这个阶梯,与越来越惹不起的第五氏和解,倒也不错。 可第七彪没想到,最不给他面子的,不是第五氏,而是原初。 原初来时窝了一肚子火,他一气自己遭到欺骗;二气万脩自作主张;三气原涉斥责;四气第七豹不辞而别。 于是原初就将气全撒在第七彪身上。 名为裁判,其实骨子里,还是为了显示原氏的威风。原初直接让人拔了第七彪的衣裳,用箭贯在耳朵后,犹如插标卖首的奴婢,硬生生将好好的讲和闹成了示威。 “君子,这恐怕不妥……”连万脩都看得出来,这做法太过分。 只可惜有文化的流氓毕竟是少数,原初不如其父远矣,更不想听万脩的劝告,一意孤行。他要用第七氏的羞辱,来威慑整个长陵,看谁以后还敢对原氏欺瞒利用。 这时候,第五伦与景丹也到了,见眼前光景,大概也明白了缘由。 第五伦心中不由一乐:“万脩是聪明,厉害到连我都看不透他,只可惜,带了个猪队友啊!” …… PS:求推荐票。 第27章 疏不间亲 第五伦左右望去,发现不止是第五里、第七里,连第六、第四甚至更远的第一、第三也有人来观望,然幸灾乐祸者少,兔死狐悲者多。 再闹也是一个祖宗,乡里乡亲,看到第七彪被外地人如此折辱,谁高兴得起来呢? 第五伦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在原初的逼迫下,第七彪先朝坞院上的第五霸长拜,然后又要回头向第五伦顿首。不料第五伦却大步上前来,一把扶住了第七彪,不让他跪。 “本以为是兄弟阋墙的小事,没太在意。实在没想到,最后竟闹得这般难堪,先是派人行刺,接着又有外人来裁决宗族恩怨。” 第七彪只以为第五伦在数落他,心中忍着怒,岂料话音一转。 “家丑不可外扬,第七宗叔,这场笑话,你我两家还要闹下去,让吾辈先祖齐王、齐相在泉下为不肖后人蒙羞么?” 第七彪愕然抬头,却见第五伦神情哀伤,面带同情,不像是乘机问罪的样子。 更令人惊讶的事还在后头,第七彪身子一暖,原来是第五伦竟当众脱下外裳,披给了他,又拔去了耳后的那两根箭。 第五伦将箭簇高高举起,让所有人都看得到,然后猛地折断,狠狠扔到地上! “箭易折,而骨肉血脉难断。” 少年的话掷地有声,说给第七彪,也说给所有同宗之人听:“我听过一句俗话,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终究是一家人。” “先祖在上,第五氏与第七氏的恩怨,在此一笔勾销!两家复为亲戚,绝不相互报复!违誓者,有如此箭!” …… 第七彪本以为,自己会受到第五伦小人得志的折辱,却不想在脸摔到地上前,对方不计前嫌帮他接住了。 还递过来一个平缓的台阶,显然是想体面了结恩怨。 见梯不下是傻子,第七彪立刻颔首应诺:“然也,小仇小怨,切不断两家血脉相连,第七彪也愿向先祖立誓。” 话音刚落,却响起了一阵哈哈大笑,却是第五霸从坞院墙上直接跳了下来。 老爷子走到近处,举起手时,第七彪还以为是要打自己,眼睛都吓得闭上了。 岂料却是替他将外裳紧了紧,第五霸笑道:“这才像话,还是那个年少时总与乡中子弟跟在我身边,询问西域天地有多广阔的阿彪!” 第七彪讷讷不知道该多什么好,第五霸豪爽地一挥手:“也不必多言,走,随我去家中饮酒!有什么话,都在酒里了!” 祖孙俩这一唱一和,让第七彪真的有点感动,对第五氏的怨,化为了愧疚。整件事确实都是因他家,因第七豹而起,今日之辱则是原初强加,不赖他们。 见两家重归于好,远近围观的诸第族人里民这才放下心来,欢呼赞叹不绝于耳。 第五伦则走到看得发怔的原初面前,朝他拱手:“今日之事有劳原少侠了,但疏不间亲,同宗的恩怨,就让吾等关上门解决。改日我一定派人带着礼物,去茂陵谢过原大侠!” 原初刚愎自用,将万脩苦心谋划的一场双赢大戏搞砸。第五伦则是顺杆爬,将本该由两家平分的名望,全搂自己怀里了。 万脩只暗暗摇头,这下反而是原初有些尴尬了。 “派人?难道不该是亲自去?” 君辱臣忧,见小主君面露不快,跟来的几个茂陵轻侠立刻来了劲,叫住了第五伦。 “第五子,且慢!” 第五伦转过头,却见这几个轻侠老气横秋地说道:“今日之事,多亏了原君为汝等和解,你与第七彪,难道不该当面拜谢么!?” 原初坐直了身子,他也如此认为。 这在轻侠看来理所当然,每当原涉帮人办成事后,大仇得报或了却夙愿的人,就会稽首再拜,千恩万谢,欠着原氏的人情能用性命来报偿。 第五伦却不觉得,自己欠原氏什么。 第五霸年轻时也任侠好斗,对第五伦说起过关中的江湖世界,按照各自的地盘,大致可一分为四。北有茂陵原涉、中为常安楼护、南则杜陵陈遵、西边陈仓吕鲔……唯独东方缺了一席。 四大豪侠瓜分了关中江湖,各成一派,他们的共同点是儒侠兼修,而且都混过体制,黑白两道通吃。 这些适应了新时代的江湖大哥,平日里代替官府断私人恩怨,执行私刑,也变得习以为常,真像极了教父维托·柯里昂替人排解危难。 但在第五伦眼里,这不过是他们以自己内部的那套准则,动辄刀刃相加,通过暴力手段来处置纠纷。 原氏不问是非曲直,派万脩来杀自己,才是有过错的那方。他不追究就算了,对方还想强插一脚,干涉第五、第七氏私怨。 若让万脩这明白事理的来操办,让大家又有面子又得名望还可接受,但原初却办得极其难看,还想让我谢你? 第五伦都口头客气过了,他们还不依不饶,这原少侠的水平,跟万脩差太远了吧? 于是第五伦也不装了,摇头道:“我不拜。” “大胆!” “忘恩负义之徒!” 原初身边的轻侠手已经摸到刀柄上了,金鱼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而万脩只急得想阻止他们,但随着第五伦下一句话出口,便都蔫了。 “我已被郡府举了孝廉,下月便要入朝为郎官。” 第五伦满脸无奈:“身负官秩,非不为耳,实不能耳!” …… “孝廉?” 这句话让原初身边的轻侠立刻松开了刀柄上的手,面面相觑,连原初也从胡凳上站立起身。 轻侠们深韵欺软怕硬之道,吓唬一介匹夫百姓,扇他耳光逼他下跪,和威胁有官身的孝廉郎官低头,后果截然不同啊。 身为孝廉,便是天之骄子,是郡中楷模,仕途直通朝堂,见了县丞都只需要平礼。若是挂上印绶,该是他们反拜第五伦才对。 “孝廉!伯鱼举了孝廉!” 而第五霸、第七彪等人也被这话惊到了,第五霸先是难以置信,然后面露喜色,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他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快速地撸两下胡须让自己保持镇定,不要大庭广众欢呼雀跃。 而第七彪则看向第五伦,目光中是深深的惧意。 两百年了,临渠乡诸第中,也就第一氏在汉武帝时出过一个郎官,还是捐粮买来的。而孝廉正途则绝无仅有,想到自家弟弟居然还敢找人刺杀第五伦,第七彪腿肚子都软了。 他们乡的第二氏,就是因为与大侠郭解往来过密,帮他刺杀过官吏,才被汉武的酷吏连根拔起,再度流放远方的啊。 万脩也暗暗抚膺,庆幸自己阻止了那次刺杀。 “没错,伯鱼确实已被郡尹张君举为孝廉。” 稍后赶到的景丹推开人群走了进来,证实了此事,他也不提四科举士,反正两者并无太大区别,跟老百姓说话,还是捡着他们听得懂的讲。 见有腰挂印绶的官吏抵达,原初更不好纠缠下去。他家虽然跋扈于京尉茂陵,但在邻郡影响力没那么大,原涉近来十分谨慎,叮嘱儿子,与官府尽量不发生冲突,只好沉着脸招呼轻侠伴当离开。 唯独万脩上马后回首看了一眼第五伦,拱手作揖,旋即紧随众人而去。 万脩心中只道遗憾,这明明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能让原大侠的名望传遍列尉,却被原初的胡闹破坏了,更像是他们赶着上门给第五伦送威望。 “我还是办砸了此事,真对不住原大侠。”万脩是老实人,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不等茂陵群侠离开,左右围观的人都涌向了第五伦,有恭喜他的,有满腹疑问的。包括第五霸在内,都想听他说说:被举为孝廉是怎样一种体验? 第五伦几乎被众人团团包围,连与万脩道个别都没机会:万金油,你那断弓还没取呢! 不等众人七嘴八舌,站在第五伦身边的第七彪,却猛地掀了外裳!吓了他们一大跳,还以为这厮要做歹事。 第七彪却只是对第五伦肉袒而拜,头垂得低低的。 他很清楚,在出了一位孝廉后,第五氏前途不可限量,俨然成了乡豪著姓,是万万得罪不起的。而以第五伦的名望见识,说不定以后还会当上郡县大官呢。 彪哥终是下定了决心,壁虎尚知断尾求生,何况是人?他拦着一拥而上的众人,大声说道:“次公吾叔,伯鱼,过去种种纠葛,皆因吾弟而起,我已决定……” “从今日起,将第七豹,逐出第七氏!” …… 是夜,第五里好似又到了秋社之日,家家户户都跑到里社祠堂,进行庆祝,用载歌载舞的方式将这喜讯告诉祖先和社神。 这让第五伦感慨万千,真像前世那些山沟沟里的小村子,出了第一个大学生的场景啊,整个里闾都与有荣焉。 第五霸今天特别大方,将家里的酒抬出来,让众人痛饮。 “伯鱼,这次汝家喝的还是醴么?”景丹只吃了一盏酒,就笑着告辞了,他也入选四科,与第五伦同列,要回家与妻儿分享这件大喜事。 而邻居亲戚们也纷纷前来祝贺,第七彪早就摇身一变成了最积极维护第五氏的一人;这次第八直不再派儿子代劳,亲自登门,恳请第五伦到了常安照顾下去做太学生的第八矫;第六犊又送来五十石粮食,他们里也只有这个了;第四咸则大方地表示,愿意为第五伦往后在常安做郎官的生活安排居所,需要采买什么尽管开口。 甚至连人丁稀少的第三氏,也赶着前来恭喜。 一盘散沙的临渠乡诸第,因一个孝廉的名额,竟又有了主心骨。 唯独第一氏好似装死,依然没人登门,看来第一柳那老儿还没想通透。 等欢庆稍稍平息后,第五霸与孙儿独处时,才抚着胡须上的酒渍感慨道:“好伦儿,果然如你所言,辞让得越多,之后得的官就越大!这么多年,老夫怎么没领悟呢?” 第五伦失笑,第五霸还记着这个呢!他在乎的倒不是官秩,而是这身份带来的便利和渠道,以及去常安与王莽、国师“刘秀”会一会的资格。 “孝廉,老夫虽然碌碌无为一生,却在死前栽培出了一个孝廉,也算对得起先祖了……” 老爷子却纯粹是个官迷,他有些失神地在院里转起圈来,一直转到了大门处,指着门楣外道:“你做了郎官,我家便能在坞院外竖立阀阅了么?” 第五霸眼馋别人家几十年了,要求不高,小点的那种也行。 “能。” 第五伦也有些醉了,晃着身子出来,手指星穹。 “以后。” “伯鱼会为大父,竖起这天底下、人间世,最高大的阀、阅!” …… PS:《秦吏》没有番外,不过有书友写的同人。 同人活动第一名的木子五少在起点上传了《夏秦帝国风云录》,想看的去康康。同人的内容是书友原创,七月新番和十月新番概不负责。 第28章 季布一诺 第五伦次日起来时,发现祖父看他眼神怪怪的。 “糟了,莫非是昨晚喝酒上头,说了不该说的大话?” 第五伦有些心虚,仔细想想,只记得自己指着坞院大门,吹了几句牛。 正想着要如何解释才能不吓到第五霸,岂料老爷子忽然叹息一声道:“吾孙有大志向啊!” 第五伦暗道不妙,好在第五霸下一句让他松了口气:“你昨夜说要为第五氏修最高大的阀、阅,不就是有做四辅三公的志向么?” 第五霸抚须道:“年少有志是好事,不瞒你说,当年老夫,还有封侯之志呢!” 他又开始念叨起年轻时参军的经历:“汉昭帝时有位傅介子,最初是读书学经的,十四岁那年他扔了书叹息说,大丈夫当立功绝域,何能坐事散儒?于是就出使西域,斩了楼兰王首,封义阳侯。” 第五霸骂道:“老夫就是想效仿他,只可惜没赶上好时候,等我入行伍时,边塞立功已难封侯,反倒是学儒术能当大官。” 喝错了鸡汤的第五霸,就这样完美错过了时代风口,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 “伯鱼不同,你刚满18,便被举为孝廉,进京就是二百石的郎官。若你能活到老夫这把年纪,不管是封侯还是四辅三公,都能想一想了!” 第五伦发现第五霸期待的方向,似乎跟现实出现了一点偏差,遂轻咳道:“大父,我虽要入朝为郎,但我家重心还得放在第五里和临渠乡,我以为天下动乱,是迟早的事,这官恐怕做不长久。” “什么叫做不久,晦气话,我不爱听,收回去!” 第五伦只好闭嘴。 “这世间会不会乱,老夫不知道。” 第五霸还是没太当真,最近好事连连,他实在是太乐观了,做事越来越有底气,遂也说了句大话:“且安心去常安,你不在时,临渠乱不乱,第五说了算!” …… 转眼就到了九月底,第五伦正式收到了郡里的文书,要他十月初一前入京报到。 离别在即,第五伦倒也没有太多不舍,只因两地实在是太近了。 长陵与常安城之间,就隔了一条渭水,直线距离大概50里,相当于后世的20多公里,轻车快马,一天就能跑个来回。有任何消息都能及时通知,遇到休沐,他便能回家带领族人种田致富。 农业时代,想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极慢,不必栓死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去常安看看时代的中心也好。 但还不得第五伦出门,外头就来了一大群人,全拜在门外,嚷嚷着要见第五伦。 第五伦来到坞院外一看,却见他们大多褐衣布帻,一个个都是青壮汉子,也有蓬头的弱冠少年。无一例外全都腰间带刀、剑,只是有的新有的旧,有人甚至只有个空剑鞘装模作样。 第五格在旁附耳几句,第五伦恍然,这群人多为当初追随第七彪兄弟的轻侠恶少年。 “诸位来我家所为何事?” 众人抬起头哈哈笑着应和:“当然是慕名而来,欲从第五郎君而游!” 原来,义折强弓一事传开后,又与茂陵原大侠扯上了关系,第五伦的名望在“孝悌”之外,又多了几分侠义的味道。前段时间叛离第七氏的少年轻侠们遂如逐臭之蝇,蜂拥而至。 第五伦却没有为势力膨胀欣喜若狂,他有自己的判断。 按照阶级划分,这些没有生计来源,在乡间游手好闲的轻侠少年,可以算作“流氓无产者”。 虽然都无产,但他们与劳动无产者可不是同盟,而是对立关系。 像万脩那样确有侠义之行的少之又少,多数人不过是仗着手里的剑,在里闾街巷收收保护费,嘴里义薄云天,实则恃强凌弱。要是做了贵人的宾客,就更了不得了,常仗着主人的威望声势,干欺男霸女的勾当。 一旦收了,这些人就是双刃剑,搞不好就坑得你吐血。 第五伦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当年汉武帝迁徙豪民来渭北诸陵时,关东大侠郭解也在搬迁之列。郭解本人倒是聪明,知道自己成了官府眼中钉,搬家后低调做人,出门不坐车、晚上不喝酒,夹起尾巴来只求平安,他就算再豪横也惹不起皇帝呀! 可郭解手下的轻侠不理解啊!郭大侠仁义与天齐,岂能受这种委屈?于是为他打抱不平,揪出那个把郭解划入“搬迁”名单的县掾,将其残杀。县掾的家人去向朝廷告状,人刚走到未央宫阙外,郭解手下的小弟们居然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冲过去把人给杀了! 侠士嚣张如此,完全超出了朝廷控制,明天是不是要杀入未央,夺了鸟位? 郭解遂被缉捕下狱,不过他与许多权贵有关系,还有希望赦免。 可郭解在狱中时,长安城里一个儒生说了郭大侠几句坏话,又被义愤填膺的宾客割了舌头,头挂到了街上,这架势,可不就是在威胁皇帝么? 一而再再而三,汉武帝勃然大怒,表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大概意思就是,郭解要为他小粉丝们的行为负责,遂将郭氏全家族灭。 于是乎,那些狂热的小弟,就这样打着“为郭大侠好”的名义,将郭解送上了不归路。 第五伦和第五霸做事有章法,能约束里民族人,高筑墙广积粮。可若是这些人投到门下,不听管束,打着第五氏的名头干点“大事”,反而不美。 于是第五伦朝众人拱手,婉拒了他们的投奔。 “伦赶赴常安,不能带太多伴当,诸位侠士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群人本就是来吃白饭的,便嚷嚷着说虽不能跟随第五伦,但愿替他保卫第五氏坞院,看家护门,做宾客徒附。 但第五氏本有徒附族人,不少还是家生子,知根知底,可不比这群陌生人更靠得住? 第五伦让第五格出面,只道家中粮食不够,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有些失望,底下便有人愤然起身,冷笑道:“人皆言,第五伦孝悌有侠义,今日一看,竟然为了几斗粮食不愿意收容吾等!长陵难道只有第五氏一家豪右?诸君,走,吾等投别家去!” 说着便骂骂咧咧走了。 还想道德绑架?第五伦也不留他们,众人便各自星散,竟真一个都没犹豫,看得第五伦直摇头,天下熙熙皆为利往,果然没人是为了所谓“侠义”而来啊。 倒是第五霸在众人走后,故意低声问他道:“伦儿,你不是整日都在说天下要乱么?多点人手不好?” 第五伦笑道:“宁缺毋滥。” 而且他也没说谎,家里钱粮缺口已经很大了,怎能再加这几十张大饭量的嘴,一吃数年啥正事也不干? 第五霸很认可第五伦的选择,笑道:“你做得对!老夫年轻时去下邽(guī)游历,听说过廷尉翟公的故事。那翟公做大官时,家中门庭热闹得好似集市,关都关不上。可等到他罢官后,昔日满口忠心的宾客却全跑光了,门外冷清得可以设罗网捕鸟。” 第五伦颔首:“我猜,等翟公再次做官时,曾叛离他的宾客又拜在门下了吧?” “然也!”第五霸道:“于是翟公将所有人赶走,还在大门外写了三句话。” “哪三句?” 第五霸瞪了眼半天,然后道:“忘了,只记得说什么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没错,虽然这些流氓无产者引导得法,可以变成一股力量,但他们的忠诚度可没嘴上说的那般好听,一旦主人遭遇挫折,便会反水叛逃。 而等到第五伦未来真正需要利用到他们时,他有信心。 “狗饿了,就会回来的!” …… 这小插曲耽搁了第五伦几刻,等第五霸送他到里道与大路的岔口时,才发现这里已经挤满了车马,居然是全乡有头有脸的人,都来给第五伦送行。 从乡中的三老、力田,到诸多亲戚,都是满口祝福之语,折柳枝佩戴在第五伦身上,又敬酒为他壮行。 末了,众人还按照这时代的规矩,陆续送上了奉钱,就是送行的红包。 据说两百多年前的秦朝,汉高祖刘邦还是个小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萧何、曹参等同僚也送他奉钱。因县城小吏并无多少俸禄,一般人只送一百两百,交情深的送三百。 结果萧何却偏偏送了五百,这件事让刘邦记了许多年。等到天下平定,汉家肇造时,不但以萧何为第一功臣,还在他封户食邑的基础上,又加了二千户,作为当年萧何多送两百钱的报答。 萧何那是雪中送炭,今日诸家给第五伦塞红包,只能算锦上添花,不过,倒也添出了许多骚花样来。 比如第六犊,代表家族送上奉钱一万,粮食若干。 第五伦欣然接受:“真是解了燃眉之急,我家缺的就是粮食。” 至于第七彪,则奉钱一万,还有他家收藏的刀兵武器二三十件,装了一大车。 第五伦拎起一把刀试了试,欣然道:“兄弟阋墙,而外御其辱。我不在家时,多了这些兵器,又有第五、第七两家携手,就不怕有外乡人来欺我宗族了!” 第八直则献上奉钱一万,还别出心裁,将家传的《韩诗》抄了好几卷,用丝绸仔细包裹着送给第五伦,这可是他们的家传之宝。 第五伦面露喜色:“我听人说,只要学好了经术,取青紫之绶,犹如俯身拾草芥般简单,送我的不是书卷,而是大好前程啊。” 这孺子太会说话,只让诸家如沐春风。 轮到第四咸时,他家倒是简单粗暴,除了钱还是钱,一口气送了奉钱两万!虽然这几年来钱币价值猛跌,但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更夸张的还在后面,第四咸举起一枚钥匙叫众人看见,又将其郑重交给了第五伦:“还有常安城内宣明里宅一区,乃是我家置办的房产,如今暂无人居住,伯鱼在常安时,可随意使用!” 不管在哪个时代,外乡子弟想在首都落脚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买房是不可能的,很多人努力一辈子都不可能。而租金、食物甚至是柴薪,也贵得吓死人。 第五伦笑道:“宗叔可是给我省了一大笔钱。” 又故意戏言道:“且先说好,这算赊还是贷?” 第四咸则大笑道:“第五郎官,这已算贿赂了!” 他说得没错,这些奉钱,已经超过了正常的人情往来,而是各家给第五氏交的保护费,以及对第五伦未来的投资。 作为本乡两百年来第一个孝廉,第五伦被许多人寄予了厚望——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若能出头为官,能给宗族带来不少方便,尤其是第四氏,与第一氏翻脸后,急需新的靠山保证贸易顺畅。 见第四氏如此识相,第五伦也决定,等下次回来,便该约着第四咸好好聊聊了。他目前想到的几种发财屯粮之道,都少不了商贾参与。 倒是第三氏家主名曰“第三次”,挪到最后,见诸家或有花样,或出重金,唯独他家钱不过万,不免有些羞愧和畏惧,生怕第五伦不快。 第五伦却不以为忤,同样郑重地收下:“第三氏人口不过百,却赠了我万钱,相当于每户多出了一次算赋,这份情谊,伯鱼记下了!” 此时日上三竿,送行仪式结束,作为乡啬夫,第一氏竟还是没派人来,这是要装死到底了。 第五伦心中冷笑,看来他们还扛着家族过去的荣耀不放,既然如此,那他就一不做二不休,将第一氏彻底边缘化! 如此计较着,第五伦看着面前要用一辆车才能拉下的“巨款”,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古人云,黄金千两,难买季布一诺。” “而伯鱼之诺,又值多少钱呢?” …… PS:求推荐票。 第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各家给凑的钱,当然不是已被禁止使用的前汉五铢钱,而是本朝最新的法定货币“货布”。 这货布模仿周朝的布币,不是电视上常见到的孔方兄,竟是有棱有角,样子像个铲头。它长二寸五分,广一寸,其文是悬针篆,右曰“货”左曰“布”,看上去还挺精致的。重二十五铢,相当于小额的货泉二十五枚。 第五伦让人将各家所赠奉钱收一起,又将第五霸给他的“生活费”,两万钱也放了进去。 一共八万钱,便是3200枚货布,也够沉了。 第五伦抓起几枚货布,手摸着上面的悬针篆,感慨道:“诸位昆父宗兄赠我奉钱,是因为常安城中与郡县不同,凡事必以钱交易,不然便是触犯律令,要去钟官服役。诸位唯恐我孤身为郎,钱帛乏用,举手触禁,也让外郡的郎官同僚笑话。” “可我也知道,这些钱,来之不易。” 第五伦道:“朝廷八月案比算人,查验户口。民十五以上者,每人要交120钱,此为算赋;而七岁到十四岁者,每人交23钱。加起来,一户五到八口,每年必须凑数百上千钱来,还不得以粮食代缴,只能拿出家中粮秣布匹去集市贸易。” 因为第四咸在,第五伦也不抨击奸商压谷价牟取暴利了,只道:“近年来赋税无常,许多人因凑不齐算赋,不得不为官府服役来偿。或被遣去西海郡与诸羌作战,或拉着粮车前往北方匈奴。背井离乡,寒暑侵袭,常常物故于道。” 每个里都有这样的人,来送第五伦的不止是各家族长,还有些看热闹的普通百姓,这一席话,说得他们心有戚戚。 说到这,第五伦竟将手里的钱重重扔回车里,叮当有声:“所以临渠乡的宗族里民,比我更缺钱!我大不了吃食省一些,衣裳穿旧一些,可汝等缺钱,却要付出性命代价!” 前朝鲍宣有七亡七死之说,其中二亡便是县官一年多次收取更赋租税;三亡则为贪吏勒索贿赂;五亡是苛吏频繁征发徭役,让百姓失农桑时。 新朝状况并无改善,七亡威胁之下,普通人家每年的钱都不够用,就更别提王莽动不动来次货币改革,让屯钱备灾的人家遭遇重创。吃一堑长一智,大家只能临时凑钱,不够的话,便找大户借高利贷。 第五伦打听过,本乡最喜欢搞赊贷的豪右,正是第一氏!利息也不算高,百分之二三十而已,但第五伦连这点利,也要给他家刨了! 第五伦言罢,便让人将八万钱一分为二,四万放在自己的车上,另外四万,则拎到各家族长面前。 他走上前去,朝他们作揖道:“这些钱既然是昆父兄弟所资助,不如聚在一起,称之为‘义钱’,暂且交由我大父保管!” “与义仓一样,义钱专门借给那些因年灾绝收,而凑不齐算赋口赋,急于用钱的人。但与义仓不同,不限于第五里,从第三到第八诸家,皆可由族长写个契券为凭,来我家借贷。等过了最艰难的时节还上即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不收利息!” 他高声强调了三遍,此言一出,不等族长们表态,围观的普通百姓佃农先是一愣,旋即便大声欢呼起来。 “第五郎君高义!” 这声音太过高昂迅猛,而各家族长面面相觑,都有些始料未及。 因为里面也混了第五里的钱,倒也不全算“慷他人之慨”,只是他们偶尔也会放贷牟利。不过仔细想想,自从王田私属之令颁布后,小豪强确实很难通过赊贷,逼迫负债的农夫出卖田产,沦为奴婢了,对各家利益损害不算太大。 更何况第五伦这样做,占据了宗族相帮的大义,谁反对,谁就会遭到族人唾弃。 于是各家族长只能强颜欢笑,欣然应诺,表示有第五霸主持,他们都相信这“义钱”能做到公平公正,造福乡里。 倒是第八直对第五伦更加骇然,只在临走时拉着第八矫叮嘱道:“你与伯鱼同去常安,他做郎官,你赴太学,虽然隔着有些里程,但还是要多走动,勿要淡了交情!” 第八矫莫名其妙,觉得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毕竟他近来颇为崇拜第五伦,哪怕年龄比他大了几岁,也甘愿附其骥尾。 等儿子和第五伦相继乘车离开后,第八直才放下了手,背后拍了拍第四咸,低声道:“我先前还说,等到小儿辈们掌事时,第八氏要仰第五氏鼻息了。” “可如今看来,何必等吾等百年之后!从今日起,非独第八氏,临渠乡诸第,皆要北面事于第五伦矣!” …… 区区四万钱,在常安连半套房都买不到,却让第五氏成为全乡当之无愧的领袖,又能对第一氏狠狠一击,这买卖无疑是巨赚。 而每年征算赋口赋在八月,今年已经收过了,这期间将近一年,义钱都分文不会动,不用担心瞬间被借空。甚至还能先拿出来搞点实业,第五伦有的是时间回旋。 说来也巧,早上时,那些想去第五氏做宾客吃闲饭却被拒绝的几十个轻侠恶少年,刚刚义愤填膺地在里闾里宣扬:“第五伦是假侠义,还义折强弓?如今为了几斗粮,而拒绝吾等侠士投奔。” 结果下午就被啪啪打了脸,几百名兴高采烈的里民跑回家中,到处宣扬义钱之事,高呼:“第五伯鱼高义。” 一传十十传百,大多数劳动无产阶级的声音,终究还是压过了少数的流氓无产者。 于是在孝悌之外,第五伦的“仁义”也终于成了所有人共识。 在第五伦轻车离开故乡,南下常安之际,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也在长陵县乃至列尉郡飞度传播。 “孝义第五郎!” …… “伯鱼总算是来了。” 临渠乡西南十里外,兰池宫,景丹终于看到了第五伦家的车马,他们前几日去正式拜谢张湛时,便约好要一同南下。 “让孙卿兄久等了,乡人宗亲相送,耽搁太久。” 第五伦连忙告罪,让第八矫来拜见景丹,这才发现,那个邛成侯王元家的“文痴”王隆也在,他家车马行囊比自己和景丹加起来还多。 但王隆仍是那幅呆呆的样子,正端坐在车上,看着渭水里的石头出神,大概又在想新赋词句,第五伦喊了两遍他才反应过来。 与王隆见过几次面后,景丹已清楚了他的秉性,只笑道:”文山在吾等面前倒是无所谓,可进了京,遇上与吾等共同为郎的数百人,乃至上官公辅,你这般模样,便容易得罪人了。” 王隆有些不好意思,他不想文章时还是正常的,指着面前已经荒废的园林宫阁道:“只是触景生情,这兰池宫乃是秦始皇时引渭水为池,东西二百里,南北二十里,筑土为蓬莱,刻石为鲸,长二百丈,当年是何等的壮丽。如今经战乱洪水,石鲸破碎,只剩下条尾巴露在水面上,不能窥得全貌,不由嗟叹。” 第八矫听后微微皱眉,他也读书,却没有文人的小情怀,只摇头道:“壮丽有何用哉?秦始皇发动劳役,运石甘泉,掘水为池园,只为满足己欲,还传出了民谣,渭水不洗口赋起!而汉家引水为成国渠,灌田万顷,造福后世百年,高下立判。” 一个是文人,一个是醇儒,同样的景色映在眼中,看到的东西却不同。倒是这夸赞前汉的话,虽是事实却不可乱说,第五伦瞪了下第八矫,让他找准自己的位置,别在太学因言惹祸。 王隆生性不爱争斗,也不辩驳,只默默颔首,然后说道:“萧言不与吾等同去?” 王文山又魔怔了,这不是明知故问么?萧言作为侯子,一向傲人,再加上还记恨着第五伦的后来居上,更不会与他们同列,早就连车乘骑,前往常安了——却是忘了一提,王莽将前朝的长安改成了常安,这次不是反义词而是同音梗,不然京师的名字就要变成“短乱”了。 四人结伴而行,离开兰池宫启程,第五伦他穿越后就再也没来过这边,只觉得周遭景色既熟悉又陌生。 等到太阳西偏时,渭河已到。 宽阔的渭水将关中平原一分为二,渭北诸陵平原上水渠纵横,广衍沃野间树木枯黄一片寂寥。渭南则见十里外常安城高墙巨阙,里闾百六烟云相连,旁有上囿禁苑,林麓薮泽尚有些绿意。 而连接两岸的,是一座如虹长桥,正是渭水三桥之一的横桥,又叫中渭桥。石梁木板桥,桥广6丈,南北长380步,乃是列尉郡前往常安的必经之路。 此时正值常安城内夕市,本该是横桥一天中最繁忙的时刻,但一群头上扎帻,腰挂环刀,身穿札甲的士卒拦着过桥的行人车马,使得横桥两岸排起了长队,第五伦他们只能老远跟在后头。 看这阵仗,怕是有大人物要经过。 景丹因公务来常安次数较多,见识广些,对众人说道:“起码是四辅、三公路过,亦或是皇子皇孙,否则不会清道拦桥。” 话音刚落,果见对岸开来一队声势浩大的车马仪仗。 …… PS:推荐下好基友姬叉的新书《这是我的星球》。 姬叉在圈内是著名LSP,后宫党魁,他的新书,类型是什么“太空歌剧仙侠”,我不懂,看了一晚上,只从字缝里看到三个关键词:我,的,球! 至于是什么球,自己去康康。 第30章 新朝雅政 那位“大人物”的车驾,足足花了半刻时间通过横桥,守桥的吏卒这才放开通行。 第五伦回头望着长长的车队,只觉得那画满游龙的旗帜有些晃眼,问景丹道:“孙卿兄,可知方才过去的是什么人物?” 新朝在舆服上全面复古,不同身份的人,在驾什么车、随从仪仗多寡方面都有等级之分,第五伦对此了解不多,加上近来朝中大刮简朴之风,一些标志性的仪仗被故意去除,就更难辨认了。 “车子是朱班轮,兽伏鹿轼,旗帜则为九斿(yóu)旗上画降龙文。” 景丹猜测道:“按照礼制,应是皇太子、诸侯的车驾。” 一旁的王隆接话:“加上左右有染成绿色的车作为副贰,车中之人,身份应该是皇孙。” 第五伦过桥时拿了一枚货布问守桥的吏卒,果然得到了答案:“正是皇孙、功崇公。” 汉朝继承了秦时二十等爵,王莽代汉后,认为这是暴秦之制,遂全部废除,恢复了周代五等爵制。天子之下,依次是公、侯、伯、子、男,外加相当于关内侯的里附城。 除了几位开国元勋,比如那国师“刘秀”封为上公外,王莽还给儿子、孙子们也赐了公爵之号,这禅代之后,依然是家天下。 而刚刚过去的功崇公王宗,虽只是王莽的第四个孙儿,却最受宠信。 景丹对这朝廷八卦倒是挺了解,说道:“听说今上在前汉最初的爵位是‘新都侯’,后来晋为安汉公,新都侯之位,便由王宗继承。” “到了居摄三年(8年)九月,今上之母功显君薨,群臣百僚跪求今上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于是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是什么?这就是政治资历啊!尽管王莽早早就立了四子王临为皇太子,但功崇公王宗仍被视为储君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他也虚贤纳士。说不定皇帝哪天就改了主意,要传位给这“好圣孙”呢! 第五伦了然,看来皇室内部,亦是有派别裂隙的。 众人过了横桥一路往东南行,此时天暮秋凉,道边树木飒飒,后有藕池残叶,前头巨城雄伟,还没摸到城墙,周围便已繁荣起来。 沿途多见街衢通达,里弄十余,每隔几个街坊,便能遇到一个集市,恰逢夕市刚散,商贾低头数着今日收获的钱,奴仆赶鹅提肉而返。 这仍只是京师的外围,常安有十二座城门,他们入城的位置是位于正北的“厨城门”,如今已王莽被改为“建子门”——就是扇门,也逃不过改名狂魔的毒手啊。 散市后回家的士、民和往来车马又在门口排起长队。景丹提醒第五伦和第八矫:“除了符传外,还得将大黄布千或货布备好,持于左手,如此才能入得城去。” 这倒不是要交入城费,而是王莽折腾货币太多次,导致天下人不乐用新钱。新室遂出台了这么一项法令:“官吏和百姓从一地到另一地,要持有符传,及与此相符的宝货。否则,逆旅置所不准留宿,关隘渡口予以扣留……” 但问题是,一枚能当一千钱使的大黄布千作为上次货币改革的产物,已经被抛弃,再过一年便要彻底废除,可出入城却还要它此作为凭证,岂不让人啼笑皆非? 好不容易入了城,第五伦总算能看一看这京师风物,在他想象中,常安作为两百年首都,应是百姓既庶且富,都人士女,殊异五方,游士拟于公侯。总之,京城人士的昂扬自信总得有吧。 可眼前景象却让他大失所望,格局确实大气规整,唯独少了一丝活泼,不论街道还是里弄,处处透着压抑。 路上车马确实不少,但一辆比一辆破,财力冠绝天下,过去最爱攀比富贵的常安人,近来出门却都争相乘母马,甚至是牛车。 车上的华丽装饰统统抹去,而行人也不再穿奢贵的丝绸,一个个皆着葛、麻,小袖短衣生怕浪费布料。妇女不戴金银之簪,反而用荆枝钗于发上,长长的裙子故意裁断一截,脚上的鞋履也不镶嵌珍珠玉石了,以破旧为美。 真像是返璞归真回到了上古三代一般,不过若是细看,一些人粗糙麻衣里面,却露出了华丽的丝绸布料来,原来只是表面工程啊。 景丹早知常安最近的复古之风,低声道:“天子以为,国虚民贫,咎在奢泰,于是便要民间器不雕伪,这才有了这番光景。” 半个月前的长平馆之会,第五伦就是歪打正着,碰上这简朴之风,才被隗嚣列为典型,得入上席。 此风已经弥散开来,京师周边的六尉郡县也加以推行,众人早有耳闻,来之前就去掉了车马上的装饰,身上还披了麻衣。第五伦回头看了看,不由莞尔:“再拉上一口黑棺材,就要变成出丧了。” 抵达这儿,王隆便与他们告辞了。 “邛成侯府在戚里有宅第,我要去那边落脚,孙卿兄、伯鱼,明日郎署再见。” 众人与他告别后,景丹忍不住对第五伦道:“常安的宅第,一向是越往南越贵。” “孙卿兄还关心常安房价?”第五伦乐了:“最贵是何处?” “最贵当然是寿成室(未央宫)。” 景丹开了个并不好笑的玩笑,又道:“但那是无价之地,若要论有价的宅第,当属位于寿成室玄武门外的北阙甲第,也称之为戚里。戚里左桂宫,右北宫,住的多是世卿外戚,曾有金、张、许、史聚集,萧氏在那也有府邸。” “其次则是位于寿成室和常乐室(长乐宫)之间的尚冠里,北邻京兆尹,南有宰辅之第,汉宣帝微时也居于此中,据说常有神迹。四辅三公四将九卿六监,以及功崇公王宗兄弟就住在那。” “这两处,一宅能当千金之价。” 第五伦只想着,如果一环是宫阙的话,那北阙甲第,不就是京城二环以内么? 至于他们要去的宣明里,已经到了三环之内。但一区宅的价钱也高达百金,轻易不会售卖。只不知第四氏何时搞到手的,因价格太贵,难怪只舍得借给第五伦,而不是送。 正因在常安生活成本太高,第五伦知道景丹离开了大宗自己打拼,家里也不富裕,便主动邀他同住,也方便相互照应。 “汝等却是走错了,这是宣平里,不是宣明里。” 停下问道时,一位手持木牍的里长给他们指了方向,又听出几人的外地口音,遂问道:“车上可有女眷?” 几人摇头,很快便明白里长为何如此发问。 却见街巷十字路口处,常铺着草席,跪坐着几个穿素白衣裳,头戴儒冠的人,身边还放着木桶。他们目光死死盯着每个路人,尤其是男女结伴而行的。 若是有男女靠得太近,或是知慕少艾的小年轻忘了禁令手挽手出入,这群白衣男子好似猎犬见到猎物,立刻起身。他们蹭蹭几步上前,从木桶里抽出浸了红土泥浆的布幡,便朝“狗男女”身上重重打去! 随着一阵惊呼,情侣、夫妻的衣裳污了不说,还要挨那群儒生上纲上线好一顿训斥。 这场面把第五伦都看傻了,一问才知道,原来不是单身狗在报复社会。 里长道:“那些白衣人是太学的博士弟子,这举止,却是跟予虞唐尊学的。” 予虞唐尊乃九卿之一,他带头响应皇帝的复古简朴之政,这城里大搞表面工程的风气,就是他带起来的。皇帝王莽还大加赞赏,下诏申敕公卿向唐尊同志“思与厥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许多人就见贤思齐,有样学样了。那些读古书读魔怔的太学生,更是纷纷走上街头,严格执行“男女别途”的儒家理想政治。 但这年头对性不像宋明那么死板,私奔改嫁都不算事,如今却连并肩同路都不能,实是矫枉过正了。 里长也年轻过,对这风气深恶痛绝,念叨道:“真是奇了,男女同道怎就犯禁了?吾等年轻时,做过的事可比同途过分多了!若人人如此矜持小心,恐怕年过三十都难以成婚生子。要我说,三十不婚、子女不回家看望老父才是犯禁!” 常安本该车如流水、马如游龙,这么一折腾,却是冷清了许多。也难怪,城里正在进行王莽和醇儒狂热的复古运动,行人仓皇,不敢久留,处处都透着诡异。 这一路看下来,第五伦简直是无力吐槽,只暗道:“不愧为新朝,多有‘雅政’!” …… 气氛如此微妙,他们也不在外久侯,顺着里长指的方向,沿东西向的夕阴街一直向东走,宣平里隔壁便是挂有“宣明里”三字的里坊。 第五伦顾不得看自己新家“小区”的格局,而是转过头回望南边的宫殿。 夕沉暮色,如红霞洒落城中,眼前这宫阙不似其他建筑般雄浑大气,那些翘起的屋檐反而有些秀气。且独立于寿成室、常乐室之北,自成一体,显得有些孤寂。 第五伦遂指着它,问宣明里的里监门:“敢问这是哪座宫殿?” 京城的看门大爷都与其他地方不同,早见惯了王侯将相打门前经过,第五伦、景丹两个小小孝廉郎官算个屁啊。 他低头查看几人的符传,嘴中说道:“过去叫明光宫,现在改名了,叫定安馆。” 里监门抬起头,没什么好脸色:“住在里边的人,是黄皇室主!” 第五伦和景丹恍然,说的便是王莽的女儿,前朝汉平帝的皇后。 据说她小小年纪在全天下的赞誉中出嫁入宫,没多久就守了寡,再过几年大汉也亡了。于是就从汉家太后,被王莽改封“黄皇室主”,又做回了新朝的长公主,在定安馆深居简出。 算算年纪,她不过才二十二岁啊。 这身份真是复杂而微妙,第五伦回头看了几眼,赶在太阳彻底落山前,与景丹步入宣明里。 相比于长陵乡下的第五里,这宣明里虽在二环开外,却不愧是天子脚下,比户相连,列巷而居,不仅道路规整笔直,且十分干净整洁。家家户户门前都洒过水,将牲畜留下的粪便和树梢飘落的枯叶清扫干净。 里民也是往来无白丁,待人彬彬有礼,遇到车马驶来,只是随意一瞥就挪开了目光,不会像第五里的族人那般,来辆驴车都会蹲在路边地看上半天。 想到这,第五伦摇头暗道:“这才离开半天,我竟有些想家了。” 两侧水沟潺潺流淌,青石板上有深深的车辙印,顺着它一直往里行驶,很快就到了一间不大的宅院旁。相较于邻居们的粉墙青瓦,有些许破败之意,一株老高的榆树从墙上探出头来。 按照第四咸给的地址,应该就是这了。 第五伦去正门叩响门扉,第五福下车来搬运行囊衣物,却被什么绊到,哎哟一声摔倒在地。 一回头,却见这宅院外墙的沟渠边,竟然卧着个人! “死……死人?” 第五伦和景丹闻讯过来,就着月光仔细一瞧,却是个须发全白的老头,一身的酒味。看他肚子的起伏和不时发出的鼾声,显然是醉倒了,嘴里还嘟嘟囔囔,说着玄之又玄,众人都听不懂的话。 “身服百役,手足胼胝。或耘或耔,沾体露肌。朋友道绝,进宫凌迟。厥咎安在?职汝为之!” 说着说着,他竟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鼻涕眼泪粘在白胡子上,看着十分可怜。 这时候门也开了,果然是第四咸家的宅第,有对奴仆夫妻二人在此看家,早就知道第五伦会过来,立刻将门槛抬起让马车进院内去。 第五福磕破了下巴,骂骂咧咧继续干活,第五伦却让他们将那醉酒老翁也抬进去。 “若是死在里面如何是好?”第五福不乐意,摸着出血的下巴,觉得不要多管闲事。 “如今已是深秋,天气寒了,若是不管他,这么大年纪冻上一宿,恐怕真活不过今夜。” 第五伦是很擅长虚伪博名,但心里还算留着点良善,景丹也认为应当如此:“既然能在宣明里中走动,说明是邻居,或是哪家老父喝醉走失,不能丢下不管。” 第八矫便与第五福一个抬头一个抬脚,将老人搬进院内,找了个草垫让他靠着,盖了层毯子,又让人去煮点热姜汤。 宅中的仆从点了刍稿火把,在老人面前照了照,笑道:“这不是本里的醉老鳏(guān)扬雄么?今夜又上哪家骗了酒吃。” 景丹听罢却一愣:“你说,此人是故中散大夫扬雄?” “西蜀扬子云?” …… PS:写《花与剑与法兰西》的学姐匂宮出夢复出了! 新作《雏鹰的荣耀》,还是法兰西,重生拿二。 第31章 西蜀子云亭 “西蜀子云?怎么好像在哪听说过,却又记不起来。” 第五伦心中如此想着,景丹却说起这扬雄的事迹来。 “我在常安为太学生时便久闻此人之名,前朝成帝时,他与当今天子陛下、国师公刘秀,三人同为黄门郎,乃是同僚。” “而扬雄虽不以经术出名,却有文采,擅长作赋写文章,王隆先前还说起过,认为扬雄是司马相如之后第一人,巧的是,扬子云与司马相如都是蜀人。《甘泉赋》《羽猎赋》《长杨赋》,皆为名作,只可惜,他已经封笔已久,很多年不曾有新作了。” 第五伦了然,低头看着这个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毯子哼哼唧唧的老头,看来就是个落魄的文人啊,很多年没有新作,是才尽卡文了吧。 看护这宅院的仆从叫第四喜,倒是能和第五福能凑成“四喜五福”的组合。他按照第五伦吩咐的煮了热姜汤,灌给扬雄喝下,让他好歹睡过去,出来后直道这老叟运气好。 “若是没被两位撞见,恐怕就要冻死在外了,他家常年就一个人。” 第四喜作为同里邻居,他眼里的扬雄,与景丹所说的大才子截然不同,就是个孑然一身,整日找酒喝的穷老头。 “自从我来到宣明里,便知道扬雄出了名的穷,听说是一场瘟疫连丧两子,后来又丧妻,他本不富裕,却非要扶棺椁回蜀地老家去安葬,这得花多少钱啊,家道由此而贫。” “那时候他好歹还有个中散大夫的职位,一年两千石,可不是小数目。但几年前,这扬雄竟卷进了一场伪造符命的谋逆案中。据说他当时在宫里楼阁上校书,五威司命上门缉捕,扬雄一时急切逃脱不得,竟从阁顶跳将下来,摔断了腿!” 说到这第四喜才想起来,让第五福出去找找看,扬雄平日在里中拄着的那根拐杖去哪了。 他继续道:“常安城里还编了歌谣讥笑他平日假装清高,如今活该瘸腿,是这么唱的。” 第四喜清了清嗓:“惟寂寞,自投阁;爰清静,作符命。” 景丹听到这叹了口气,摇头不言。 而后头酣睡的老扬雄好似翻了下身,第五伦转过头一看,发现他仍在梦呓,说着胡话。 “反正从那以后,扬雄官也丢了,又没什么营生,就越发落魄。可酒瘾却越来越大,特别馋时,竟会挨家挨户地来赊,我还给过他半壶酸酒,照喝不误。” 这时候第五福回来了,说是找遍了沟里,都没瞧见什么拐杖,不知扔哪了:“那沟中水可冷了,小郎君,你看我的手,都僵了!” 第五伦让他一起来灶边烤火,第四喜往里面添了柴,烘着手道:“说来也奇,扬雄虽然落魄,还是有些朋友,朝中几位大夫经常登门拜访,携带酒菜请他吃喝,只为求得他教点学问,对了……” “连国师公也来过他家几次!” …… 第四氏在宣明里的宅第并不大,不过一进,小院东边是个堂宇,宽阔敞亮,用来会客之用。西边是厨房与旱厕,还有个小菜圃,种了点韭菜和冬葵。 南面是厢房,除了第四喜夫妇外,还能让仆从御者们睡个大通铺。北面是三间正房,第五伦、景丹、第八矫住了进去,两侧各有一间耳房,正好用来安顿扬雄。 次日平旦时分,第五伦艰难地起床后,刚出门就发现,昨夜还醉得不省人事的老扬雄,此刻却已精神抖擞地倚靠在堂宇处。 凌乱的头发愣是被他用手梳得一丝不苟,扎了块布条,再洗了把脸,这么一看,还真有点老名士的架势了。 第五伦过去时,扬雄正与景丹说着话:“听你的口音,里面有……有东楚那边的味道,却又混入了秦地五陵之音。你……你祖上应是楚人,后来迁徙到关中,莫非是昭景屈之后?家在师尉郡?” 景丹有些愕然:“扬大夫,我名叫景丹,确实是东楚景氏之后,吾家已经搬到关中两百年,不想你光听口音,就知道我的族源。” 扬雄抚须笑而不言,天下方语各异,就比如说,洛音雅言的“奴婢”一词,秦晋之间骂奴婢曰侮。关东陈魏宋楚之间,谓之为甬。荆淮海岱杂齐之间,骂奴曰臧,骂婢曰获。 扬雄对这门无人钻研的学问产生了兴趣,他花了整整二十七年,收集先师遗书,又利用在朝中做官的便利,常手握毛笔,携带白绢,与来自各郡国的孝廉、役夫闲聊。 从近于雅言的秦晋宋卫,到音韵走样的齐燕,他的老家巴蜀,甚至是被中原视为“蛮夷鸠舌”的南楚。各地方言异语,统统收录在那本巨著《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里。 可以这么说,新室十二州部,近两百个郡,就没有扬雄不会说的方言。 “扬翁且来听听我的。” 第五伦也凑了过来,朝扬雄拱手,说了几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废话。 扬雄闭着眼睛:“我听出了一些齐地的声调。” 他抬起头看着这年轻的小后生:“又混杂了秦地三辅之言。” “按理说,你祖上应是从齐地迁入关中,或是诸田后裔,应该是第四喜的亲戚。” 扬雄的白眉毛又皱了起来:“但你说话与第四喜不同,齐、秦之言皆非你母语,还藏着另一种话,虽刻意藏着那音调,话音仍有些变形。” 这一席话惊到了第五伦,他的母语,当然是前世的南方方言和普通话啦。来到这个时代后,继承了点记忆,发现古汉语与后世音韵语法差距太大,虽下意识控制,但偶尔口音还是会跑调。 第五霸只以为他学了雅言,其他人也没在意,不想扬雄居然一针见血。 第五伦只能解释:“吾乃列尉郡长平县第五伦,不瞒扬翁,我年少时有语难之疾,说话音调失准,后来才改过来,却留了点后遗症。” 语难之疾就是说话结巴,韩非就这病,扬雄也有点,第五伦如此解释还说得过去。 话也聊完了,朝食也吃饱了,蹭饭的目的也达到了,扬雄拍了拍肚子,慢悠悠起身道:“多谢二位昨夜相救,扬雄绝不会忘恩,不过,我那徒儿等了一宿不见我归去,恐怕要急疯了。” 嗯?不是说他家没人么。 说着向第五伦、景丹告辞,只是扬雄当年摔断了腿,必须靠拐杖才能慢慢行走。如今乘手的那根弄丢了,只能用木柴临时代替,很不顺手,才走几步就一副要摔的模样。 第五伦遂过去搀住了扬雄:“还是让我送扬翁回家吧!” 他一来有些可怜这曾经才华横溢的孤寡老人,二来得知他与国师“刘秀”有往来,不免多上了点心。 扬雄也不推辞,将第五伦当手杖,出了门后左拐右拐,二人攀谈着走了不过半刻,就来到扬雄家门外。 这应是宣明里最破落不堪的房子了,院墙和门扉许多年不曾修整,屋顶上长满了草,进去一看简直是家徒四壁。毕竟扬雄自从亲人尽丧,仕途也不如意后,就嗜酒如命,将家里每一样能换钱的器物都拿来沽酒。 此时扬雄家院子里,正站着二人,年轻点的那个高个青年急得都快哭出来了,一脸的悔恨。而另一位打扮随意,大秋天里还晃着便扇,腰上挂着大夫之印的中年人,则冷静得多。 青年是扬雄的弟子,巨鹿人侯芭,他急得原地打转,内心充满自责:“都怪我,若非我昨日来迟了些,夫子也不会走丢,至今还音讯全无。” 他说着抬起手便要扇自己耳光。 “公辅!” 扬雄喊住爱徒,侯芭连忙出来拜倒在地,喜极而泣。 倒是第五伦看到那中年大夫不由一愣,竟是一个多月前,去列尉郡视察太学生名额的掌乐大夫,桓谭! 桓谭与刘龚的形神烛火之辩,让第五伦记忆犹新。 但桓谭已不认识第五伦了,毕竟只有一面之缘,他看着扬雄直摇头:“子云也真是,你年岁七十有一了,居然一宿未归,都快将公辅急疯了!” 桓谭还以为第五伦是里中哪家的后生,昨夜招待扬雄夜饮,便瞪着眼教训道:“汝家长辈即便留子云宿下,也该派个人来知会一声。” 扬雄见桓谭误会,正要出言解释,不曾想第五伦却应下了这罪过,低头道:“确实是小子欠考虑了。” 这让扬雄愕然,当第五伦对他笑时便又明白了。 人年纪越大越想证明自己没老,扬雄嗜酒本就被朋友、弟子诟病,如今更喝醉酒栽倒在陌生人家边,差点冻死,多羞耻的事啊,第五伦这是替他掩盖了。 这让扬雄心生感激,对第五伦印象极好。 桓谭少不了又数落了第五伦几句,不想这后生却朝他作揖:“桓大夫,你莫非不记得我了?” 桓君山先是一愣,稍后才想起来:“是那位让太学名额给宗弟,又有让梨之名的第八伯鱼?” 第五伦哭笑不得:“是第五伦,不是第八。” 桓谭上下打量第五伦:“汝家不是在长陵么?怎跑京师来了,居然还邀了子云饮宴。” 第五伦道:“今年天子开了特科,以四科取士,我侥幸中了德行科,得到郡尹举荐。于是便入朝为郎官,住在宣明里,昨日来时,偶遇了子云翁……” 岂料他刚说完,桓谭态度就变了,竟冷笑道:“原来如此,第五伦,看来你那太学名额,真是让对了!” 这厮的话开始变得难听,讥讽道:“若无几度辞让扬名,以你的才学,恐怕要等到明年后年才能举孝廉,确实是好计较。” 有话好好说,阴阳怪气是几个意思?第五伦原本对桓谭印象还不错,挺希望和他继续探讨下哲学问题。但对方既然这个态度,那么没什么好聊的,他也不怒,只礼貌地拱手:“桓大夫教训得是,我今日还要赶赴郎署,既然子云翁已送到,失陪了。” 第五伦告辞而退,他确实有大事要办,得与景丹前往郎署报到,跟来自全国各郡几百名孝廉、郎官见面。看能否结交点对未来有帮助的朋友,总不会全是废物点心吧。 倒是他走后,扬雄对忘年交的老友发起火来:“桓君山,你何必无缘无故出言讥讽?难怪朝中百官都骂你是狂生。” “让彼辈骂去,子云兄知我足矣。” 桓谭说明缘由:“前些时日我还十分欣赏这第五伦,以为他让学其实是不愿埋头于经术章句,与我颇似。” “可今日再见,方知他让人鼓吹让梨之名,接着让学,再后辞官,皆是心怀大谋,为了沽名养望,好欺骗郡官被举为孝廉啊。” “我可不认为伯鱼虚伪。”扬雄摇头说了昨夜的事:“第五伦实是救了我一命,却丝毫不居功,事了拂衣而退,绝非钓誉之徒,你错怪他了。” “只是巧合,不是他故意接近子云,想要借你再度扬名常安?”桓谭一愣,知道自己判断出了错误,还以为第五伦是他最看不起的“俗儒”。 扬雄倚靠在院中一角,摸着那只断掉的腿,问桓谭道:“我看此子器量不凡,君山既然见过第五伯鱼两次,不如来说说,他是哪种贤士?” 桓谭喜欢品评人物,曾将天下士分成五个等级:天下之士,公辅之士,州郡之士,县廷之士……最差劲的是乡里之士,如今俨然成了世人给人才评级的标准。 桓谭思索后道:“就算第五伦让学辞官不是为了骗取更大利好,也没什么好奇异的。我看他谨敕于家事,顺悌于伦党,充其量,不过一乡里之士也!” …… 第五伦不知桓谭对他的评价竟如此之低,回到住所后,便约着景丹一同出门。 第八矫则在里门与他们道别,他今日也要去常安城正南方,覆盎门外七里的辟雍、明堂和太学生舍报到。 而第五伦与景丹要去的郎署,则在常安城内,隔着还挺远。 沿着夕阴街往西,汇入尚冠前街,这儿更加宽敞,能容六七辆马车并行,但走着走着,他们却又遇上一次阻碍交通的清道。 庞大的队伍从南到北而来,前驱鱼丽步卒,手持长戈长戟,后则属车鳞萃,旌旗招展,左右还有许多鲜衣怒马的缇骑,整整上百人。中间的将军卿士则身被厚甲,颜色夸张,手持一根黄金涂两末的大铜棒。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庞大的警卫队,正在巡视城中。 第五伦只好停步于街道东侧,问景丹这又是什么官时,景孙卿答道:“本朝六监之一,奋武。” 又解释了一句:“便是前朝的执金吾。” 第五伦恍然大悟,原来是徼循常安的武官,负责保卫首都安全。 他只暗道:“王莽鼓吹简朴,唯独这暴力机关却简省不得,正因为有武力镇压,那些荒唐的‘雅政’才能大行于道,常安人并非心向复古,而是畏惧刀兵啊。” 在尚冠前街的西侧,几名南阳籍的太学生也各自背着行囊,驱车乘马,挤在攒动的人群中,对执金吾的仪仗指指点点。 道路再度畅通,第五伦和景丹纵马向西,而那群南阳太学生则往南去,与他们擦肩而过,越走越远,彻底错开在常安巨大的人潮和喧嚣声浪中。 这其中,却有一个身高七尺三寸,美须眉,面相棱角分明,唯独嘴巴略大的青年勒住了缰绳。 他再度回望北行的奋武仪仗队,眼中是乡下儿郎第一次进京的震撼与羡慕,轻声说了一句感慨。 “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 …… PS:两个大章,求推荐票。 第32章 驰名双标 行出城南东头第一的覆蛊门,来自南阳的太学生们在门亭休憩喝水,刘秀身旁却冷不丁响起一个声音。 “文叔,我就跟在后头,却是一字不漏都听清楚了!” 刘秀转过身,却见是一个稚气未脱、头戴儒冠的孺子,个才及他肩膀高,满脸的促狭。 此人名叫邓禹,字仲华,年仅十三,比刘秀小了整整十岁。 和等了好几年名额才当上太学生的刘秀不同,邓禹是出了名的神童,别人家的孩子还在学《论语》《孝经》,他却已能熟背诗经三百篇。加上邓氏乃新野大族,财力雄厚,邓禹年纪小小,竟以南阳官学第一的身份入选。 因刘秀家和新野邓氏有姻亲,二人便结伴而来,十分亲附。 刘秀拿他当弟弟,大嘴巴厚唇露出了笑:“你听到了什么?” 邓禹凑近低声道:“当然是‘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好啊,文叔原来早看上阴氏淑女了。” 阴氏亦是新野县大族,与邓氏有亲,今年春天的三月三日,士民并出江渚池沼间,为流杯曲水之饮。刘秀受邓氏邀请去到新野,就远远见到了阴氏淑女,观其举止有度,又见容貌甚美,便心悦之,算是一见钟情。 当时邓禹也在场,敏感的他就觉察刘秀有异,今日再闻其志向,顿时知道刘秀为何连拒几次县中姻缘。 只是阴氏淑女的年纪,与邓禹一样,可比刘秀小了整整十岁,还是个孩子啊。 刘秀倒也不愠不羞,只道:“听到便听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我每个字都是诚心而发,又非戏言,没什么丢人的。” “阴氏淑女年纪虽小,我便安心等到她十五及笄,再请吾兄替我去提亲,到若得到阴氏允许,我便是‘有妻子则慕妻子’了。” 他又严肃起来:“仲华,但这话还是勿要传出去,以免污了淑女名声,那就是刘秀的罪过,我百死不足偿。” 邓禹知道刘秀是个谨厚之人,一看他认真了,连忙表示绝不会泄露。 不想刘秀却笑道:“我说的是后半句,前半句,我巴不得你传回南阳去,好让吾兄刘伯升知晓。” 提及自己的兄长刘縯,刘秀眼神里都透着憧憬和崇拜:“我这一生注定比不上伯升的慷慨大节,但若他听说我想要仕宦为奋武,应该会欣喜吧。” “至少,伯升就不会再讥讽,说刘秀没有志向,只喜耕于稼穑田业,谨修于家事,顺悌于族党,这一生充其量,不过一介乡里之士!” …… “什么,扬雄也住在宣明里?” 第五伦与景丹抵达了位于北宫墙外的郎署,与王隆汇合。说及昨夜偶遇扬雄之事,王隆便兴奋起来。 “伯鱼、孙卿,能与扬子云为邻,汝等何其幸运!若是可以,我愿用北阙甲第的居所,和汝等交换!” 换啊换啊……瞧瞧这说的是人话么? 第五伦直想翻白眼,北阙甲第,那可是京师二环内的显贵外戚楼盘,被寿成室、桂宫、北宫夹着,南出就是常安的中心:北阙广场,简直是市中心黄金地段。 而宣明里远在偏僻的三环一角,这就意味着,他和景丹每天都要起一大早,挤着清晨的人潮,赶好几里地过来。王隆则能慢悠悠起床吃饱朝食,再出门过个马路,就到郎署了! 不同房产,贵有贵的道理啊。 王隆倒不是有心炫耀,他确实是扬雄的小迷弟,开始念叨这位大文学家的成就来:“吾等在小学时识字所用的《训纂篇》,便是出自扬雄之手。而在辞赋上,世人常将他与司马相如并列,称‘扬马’,且看,这可是扬前马后,而非‘马扬’。” 而后王隆便大赞扬雄的作品,从早年的《反离骚》《蜀都赋》,一直到入朝后的四篇大赋,颇多溢美之辞。 “扬子云之赋,不但词藻奇古华赡,且构思深邃,我常常想,那些词句,绝不是人能想出来的。不行,往后我也要搬到宣明里去,向他就近讨教。” 王隆说着连郎署都不进了,只想快去向扬雄求问辞赋之道,第五伦和景丹连忙拦下这赋痴儿。 这时候,来自全国各地的孝廉郎选也纷纷抵达郎署,足有数百人之多,没办法,扩招了嘛。 第五伦看到了同郡的萧言,萧言却嫌弃地离他们远远的,只与其他郡的贵戚子弟往来。 景丹告诉第五伦,他们虽被选孝廉入朝为郎,但却只是最低级的“外郎”。 “给事省中者为中郎,给事宫中的称郎中,给事宫外者为外郎,品秩最低,连寿成室都进不去。” 那是当然,不知根知底,怎能将几百号人全放进国家中枢里?他们目前连执戟宿卫宫室的资格都没有,距离外放去做县官也还早,得先在中央熟悉朝廷体制、文书律令,乃至春秋决狱。 最最重要的,是得经过几个月新朝特有的……政治教育? 负责管他们的官是“左中郎将”,刚开始时露了个面,象征性地讲了几句空话。 而后便匆匆离开,让几个老儒博士来给众人宣教,以一篇名为《剧秦美新》的文章,作为“新郎官”们的第一课。 这确实是奇文,开篇就从玄黄不分、天地相混,讲到生民始生、帝王始存,一下子又说到三代盛世。 三代鼎盛之后,难以为继,礼崩乐坏,所以才有孔子《春秋》之作,六经里描绘了三代的理想社会:老有所养,幼有所教,男女别途,路无拾遗,所有人的道德、仁、义、礼、智都臻于完美。 接着,老儒口中王道凌迟的“季世”就来了。 这文章以为秦屈起西戎,根本不知礼仪为何物,而将商鞅之法称之为邪政。至于残灭古文,刮语烧书之类的罪过,更是擢发难数啊!所以才二世而亡。 瞧瞧,秦政何其剧也! 然后就轮到数落汉朝了,这部分内容倒不多,主要指责汉家继承了很多秦制弊端,哪怕汉武帝独尊儒术,但对圣人之道还爱得不够深!这就导致帝典阙而不补,王纲弛而未张,至于汉宣帝搞什么“霸王道杂”,更是大错特错。 总结下来,在醇儒眼中,汉制仍不够完美,因此天命发生了转移。 当那文章开始讲至“逮至大新受命”时,画风一下子变了。 天下仿佛灵气复苏,什么玄符灵契,黄瑞涌出,一年内出现了足足四十八个祥瑞,凑到一起庆祝王莽代汉。 秦汉修宫室庙宇是折腾,秦皇汉武封禅是不体恤民情,北服匈奴是多事犯衅。同样的事,新朝改定神祇、钦修百祀、明堂雍台、修建九庙、四面出兵就是“上仪咸秩,壮观极孝,洪业广德”,文章里还怂恿王莽去泰山封个禅。 看看,新政何其美也! 第五伦都听傻了,这文章作者,绝对是古代第一双标狗啊。 再一想不由哂然,只要把德政仁义改成“民主”二字就易懂多了,古今中外驰名双标套路果然一样。 至于文章里说在新朝统治下,外面“百工伊凝,庶绩咸喜”,恕第五伦眼瞎,他从长陵到常安,一路上就没看到过,反见一片王朝末象。 最后,两位老儒总结全文,表示从前,五帝继承三皇,三王追随五帝,皆遵循古道。秦朝违背了这个理想,才会二世而亡,新室则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所以值得称美。 “天子之新政,不仅上承天意,也继承了圣人之道,虽有跳梁小丑阻碍大势,但终究是要实现三代之治的。” 他们现在绝对不会想到,新朝竟一世而亡,较之秦之剧而更剧,哪里美了? 第五伦还在那感慨,却不料下一句竟是要众人将这文章抄下来,回家好好诵读。 抄完之后已到下午,第五伦偷瞄景丹,景孙卿脸色也有些怪,只对第五伦摇摇头,看来他的感触差不多。这些话也就骗那些读书读傻的人,对从基层一路赶上来的景丹而言,就是个笑话。 等总算结束这堂政治课后,第五伦摸着发酸的手腕,出来忍不住问王隆:“这文章文采飞扬,文山可知是谁人所作?” 在第五伦看来,文笔确实华丽铺陈,但通篇都是阿谀奉承的嘴脸,全然不顾事实,作者一定是王莽的御用文人吧。 王隆倒是不觉有异,自然而然地笑道:“伯鱼难道不知?十年前作这《剧秦美新说》的,正是扬雄啊!” …… 今日郎署之行,倒也不是全无收获,第五伦领到了自己的官袍和印绶,代表中级官吏的铜印黄绶挂在全黑的皂袍上,倒是很有精神。 从今天起,他就是三百石郎官,又称之为“下士”。 新朝官吏等级分明,效仿周时制度,从最高的公、侯、伯、子、男五等爵,加上附城为诸侯。中二千石曰卿,二千石曰上大夫,比二千石曰中大夫,千石曰下大夫,六百石曰元士,五百石曰命士,四百石曰中士,三百石曰下士,秩百石曰庶士。 算下来,一共15级,第五伦才是2级小官,在这座官阶金字塔处于底层。 而扬雄,曾经爬到过比二千石的中散大夫,还作为王莽的御用文人,为他取代汉朝唱了不少赞歌。 只是,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本该在新朝混得不错的文人丢了饭碗,如今孑然一身,家徒四壁呢? 带着疑问,第五伦不由看向他家堂宇,扬雄又来了,正一边蹭着酒和饭食,一边与慕名而来的王隆聊辞赋。 王隆刚来拜访,奉上自己的前作《秋菊赋》,表示要向扬雄学习,也写一些体国经野,义尚光大的鸿裁雅文出来,流传后世。 扬雄却神情复杂地看着这后生,摇头拒绝:“辞赋者,童子雕虫篆刻也,壮者不为,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写赋了。” 这时仆从第四喜端着饭食上来,嫌弃扬雄不请自来,遂无情戳穿了他:“扬翁,这不对罢,我怎么经常见有好事者载着酒肴来向你请教游学时,你从未拒绝呢?” 这话让扬雄老脸一红,他这几年处境艰难,而除了一身学问又身无长物,只能靠“卖知识”来混点酒钱,吃人嘴短嘛。 但那些所谓的游学弟子,不过是冲着他文名而来,利用完就断了交情。唯独来自巨鹿的太学生侯芭比较实诚,一直对扬雄以师待之,每隔几天就背着粮食,来替他清扫院落。 王隆对辞赋太过着迷,怎肯放过这“司马相如后第一人”,钱他家有的是,遂表示,愿意带着束脩和美酒再来拜访,希望扬雄能收他做弟子。 听到“酒”字,扬雄忍不住舔了舔嘴唇,神情变得十分犹豫。 他虽然老来贫贱,却也不是没有机会挣钱。当年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扬雄断然拒绝,说富人无义,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么能随意记载呢? 可此一时彼一时,肚子里的酒虫不饶他啊,扬雄最后只能长叹息道:“既然君子心意至诚,我便随便指点一二罢。” “我其实没什么天份。” 算得上汉朝数一数二的辞赋家扬雄谦逊地说道:“但只认准一点,基础要打牢才行。好好记住这句话,能读千首赋,则善为之矣!” 王隆拼命点头,听得很认真。 扬雄笑道:“我这些年收集了古今几乎所有辞赋,从屈子到前朝宣帝时的蜀人王褒,应有尽有。文山,你且去将它们全诵读十遍,抄录三遍,再来见我!” 王隆没察觉不对,只以为掌握了秘籍,欢天喜地地跟着侯芭去扬雄家了。 第五伦和景丹在旁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果真是随便指点啊,看来,扬雄起码有五六天清净了。 扬雄也不回家,还赖在这,眼睛不时看向第五伦,欲言又止。景丹了然,立刻起身回屋,他才拄着杖一瘸一拐过来,朝第五伦拱手。 “昨日得了伯鱼相救,又在桓君山和我弟子公辅面前,给老朽留了一点颜面。我家贫,除了空空的酒坛就再无他物,实在是无以为报。” 扬雄抬起头,态度真诚:“老朽七十有一,此生禄禄,若说还有什么自得之处的话,那便是学问广博。” “伯鱼若是像王隆一般,想要学老夫的一门学识,我一定尽心教授,分文不收。” 第五伦却没太大热情:“小子来自陋乡鄙野,孤陋寡闻,除了辞赋,还真不知大夫都会什么?莫非是五经?” 扬雄摇头道:“我少而好学,但不为章句,训诂通而已,对五经不太擅长。” 他和桓谭,都不是典型儒生,反感在五经章句里耗尽一辈子的俗儒,认为读了原文理解圣人之言即可,而将时间用在试图蹚出一条新路上。 扬雄着迷老庄玄学,桓谭则对无神论十分笃信,只是这一路荆棘,殊为不易。 而扬雄确实是位高产的大才子:“我好古而乐道,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 “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 “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 “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 “箴(zhēn)莫善于《虞箴》,作《十二州箴》。” “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而传颂甚多。” “至于其他篇章,则有《蜀王本纪》《赵充国颂》等。” 说了这么多,扬雄却丝毫没提《剧秦美新》,那才是他流传最广的作品吧,都变成朝廷宣传教材了。 提及自己的得意之作们,老扬雄也恢复了一点自信,笑道:“不知伯鱼想学哪一种?” 但第五伦拒绝得很干脆。 “不,我不想。” …… PS:求推荐票。 第33章 你也配叫刘秀? 听到第五伦拒绝,扬雄的面色垮了,一下子变得十分失望,方才的昂扬自信也瞬间褪色。 他恢复成了那个口吃不能剧谈,被兵追得从天禄阁上跳下,被人嫌弃只能以酒度日的落魄老叟,只讷讷起身,拱手告辞。 “子云翁且慢。” 第五伦却叫住了他:“我倒是对子云翁昨日一显神通,却没有列入这些得意之作的《方言》,有些兴趣!” 听到这扬雄却是一愣。 除了想要“报恩”不欠人情外,扬雄对第五伦其实是有些喜爱的,毕竟第一印象太好。 他家五代单传,传到扬雄时,两个儿子又同时死去,尤其是最聪慧的小儿子扬信。9岁时就能和扬雄辩谈那本以艰深而著称的《太玄》,竟也早早离世,让扬雄痛不欲生。 而侯芭虽然勤勉,但才学不高,对扬雄最得意的《太玄》《法言》理解有限。王隆等人,则只对扬雄早就自我厌恶的辞赋感兴趣。 若是能再收位有天赋的好弟子,将这些耗费了他一生心血的学问传下去,就好了! 却不料,第五伦只对他最冷僻学问有意向。 这方言一书,全称是《輶(yóu)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 据说周、秦时期,每年八月会派遣輶轩之使,到各地采集异代方言,收集整理之后,收藏起来,便于考察天下风俗。 秦朝灭亡,这些文献散落殆尽。像前朝刘向这样的大儒,也只闻其名,而不详其职。 倒是扬雄在蜀中时的老师严君平记诵千言,略知梗概。扬雄从学,并以此为基础,积三十年之功,终于收录天下各处方言于一书。 在时人看来,这是不入流的杂学,连扬雄也觉得,这不过是自己兴趣所在,为了完成师长夙愿而作,乃是悬诸日月,不刊之书。等自己死了,送入石渠阁收藏即可。 殊不知,第五伦倒是觉得,扬雄方才列举了种种学识,都没什么用处。 辞赋作得好又如何,给王莽再写一篇剧秦美新?至于什么《太玄》、《法言》,光听名字第五伦就没兴趣。易经和论语第五伦晓得,但扬雄仿照体例所作的两本书,恕他历史不好,根本没听过啊。 第五伦暗道:“应该只是扬雄的自嗨之作,后世要么失传,要么束之高阁了,一定是这样。” 他时间精力有限,不能用于实际的知识,诸如繁杂的章句训诂,第五伦是不会去学的。 但方言这项技能,第五伦有兴趣尝试一下。 第五伦之所以来常安,一是为了见识下王莽的“新朝雅政”究竟是如何闹得天下大乱,二是想与国师“刘秀”会一会。第三嘛,则是想在人物荟萃的京师结交四方豪杰,以待他日之用。 但这两天在郎署里,跟来自各州郡的孝廉们相处一番后,第五伦发现,大家光是想好好说话沟通都很难。 这年头十里不同音是常事,若是相隔千里,彼此方言基本就完全听不懂了。确实有洛音雅言作为“普通话”,但这年头没有拼音字母,随着时间推移,雅言本身都在产生偏差。就更别提因人而异,有的人不说雅言还好,一说你会发现…… “他还不如说方言呢!” 正因如此,数百人的郎官中,除了萧言与一帮前朝遗少自成一派外,基本都按地域分出不同圈子,彼此交流很少。 音韵相通是最简单的结交理由,谁会跟彼此无法交流的外乡人交朋友呢? 反正闲着也闲着,倒不如跟扬雄将这方言之术粗略了解下,多一项技能好过没有,以后可以说一句:没人比我更懂方言。 最起码,夸人和骂人的话得知道。 见扬雄久久不言,第五伦笑道:“莫非子云翁不舍得?” “非也。”扬雄摇头:“只是想起,伯鱼是第二位对这学问有兴趣的人。” “哦?第一位是谁?” “当朝国师,刘子骏。”扬雄露出了苦笑,不再想提这件事,他还是习惯称呼国师曾经的名字:刘歆。 二人一起做过黄门郎,曾是莫逆之交,一起交流学问,抨击前朝成哀的黑暗政治,又同时被周身散发着儒家理想之光,俨然周公再世的王莽吸引住,甘心受他驱使。 但随着年纪渐长,随着新室的种种弊病显现,二人理念相左,居然反目成仇了。 刘歆曾嘲笑扬雄自苦创作,说他所写的简牍文书,以后要成绝响,世人不会理解,而要拿去当酱缸的盖子。 可刘歆又觊觎扬雄的《方言》,随着前年刘歆写信威胁索要,而扬雄回信说出了“缢死以从命“这样的话后,二人彻底闹掰,自那之后再无往来。 扬雄不愿再多提及老友,只打起精神来,开始给第五伦传授学问。 他前脚才支使王隆去翻阅辞赋自学,对第五伦却极上心,找来藏在家中的方言一书,耐心地说教。 “这天下方言,大致可分为十四区域。” “秦晋为一系,梁及西楚为一系,赵魏自河以北为一系,宋卫及河内为一系,郑韩周自为一系……” …… 常安城郊的太学区舍处,刚来报到,准备在此游学一年半载的刘秀,正在面临一场刁难。 “你这前队人,名字叫甚么不好,偏要叫刘秀!这不是让吾等为难么。” 来为他们登记名册的博士弟子趾高气扬,手持木牍毛笔,对刘秀、邓禹等人呵斥起来。 前队,是王莽更改的南阳新名,南阳人都觉得难听无比,好好的南方大都会,一下子变成里闾小村的感觉。 可却又没办法,与他们同病相怜的还有河东、河内、弘农、河南、颖川,六个难兄难弟被凑成了王莽的“六队郡”,紧紧围绕着改名为“保忠信卿”的洛阳城。 但刘秀万万没想到,新室改名居然改到自己头上来了。 原因无他,博士弟子说,国师公就叫“刘秀”,二人重名了,于是他要求,刘秀平日里爱怎么叫怎么叫,却得重新想个名记在薄册上。 邓禹年少英才,有些不服,辩驳道:“只听闻天子登位,布名于天下,四海之内,无不咸避,却没听说过要为四辅三公避讳啊。” 听说国师公原名刘歆,正是为了避汉哀帝的同音名,才在二十年前改称“刘秀”。 如今却是少年变恶龙,要将改名强加到别人身上了。 邓禹还是嫩了些,论掌故,哪里敌得过这些博士弟子,却见那弟子冷笑道:“前汉时还真有为外戚避讳的,禁中者,门户有禁,非侍御者不得入,故曰禁中。新室文母太后之父,大司马阳平侯名禁,当时避之,故从此以后皆曰省中。” “如今国师公嫁女予太子,也算外戚,避讳情理之中,一字尚且要改,何况你是姓名一齐撞了。” “再者,太学中不少博士皆是国师公高徒,若是他们拿着薄册念名,读到‘刘秀’二字,岂不是直呼师长尊讳,是大不敬了?休得多言,速速想个写上去,往后在太学中,你也多称字,少说名。” 这一席话,让素来谨厚的刘秀都忍不住捏了捏拳头。 他这名,是亡父取的,是岁县界有嘉禾生,一茎九穗,因名曰秀。出生后三个月,告于舂陵祖庙,让祖先知晓,岂能随意改动,哪怕只是临时。 若换了刘秀的长兄刘伯升在,肯定大骂“这太学不上也罢”,拂袖而走,继续琢磨他的复汉大计去了。 但刘秀不同,他的冷静能够胜过愤怒,终究还是松开了手,接过了笔。 但要落下时却又犹豫了,写什么呢?刘文叔?但在一堆单字名里,二字岂不是太违和。 博士弟子催促道:“快些,若是不愿,便离开太学,回前队种田去吧!” 是啊,种地,刘秀在老家就喜欢埋头在农稼里,赶着粮车去城里卖钱是他最快活的时候。为此没少被自诩英雄的长兄刘伯升讥讽,拿刘秀与汉高祖那不成器的哥哥刘仲相比,说他没出息。 要不就刘仲?刘秀自嘲一笑。 可这也不行,因为刘秀同父异母的二哥真叫刘仲,在家里地位低归低,毕竟是兄长,这么做是轻视他。 要不,按照排行,刘叔? 博士弟子彻底失去了耐心,骂道:“莫要想了,当年,率礼侯刘嘉与前汉宗室三十二人皆知天命,或献天符,或贡昌言,或捕告反虏,立了大功,于是天子赐姓曰王。彼辈连姓都改了,你只在薄册上改个名算什么?” 姓都改了?连祖宗是谁都忘了么?真是屈辱啊。 刘秀家也算汉室宗亲,血缘可以追溯到汉景帝的儿子长沙定王刘发。 汉朝倾覆,王莽很快就取消了刘姓宗室的特权,他家利益自然是受损的,心中也难免有些怨气。 而今听这博士小弟子如此咄咄逼人,一向老实过日子,最大理想就是做执金吾娶阴丽华,从没生出过逆反之心的刘秀,却忽然想起兄长曾说过的大志向。 兄长在家称呼王莽为“篡位逆贼”,时常愤愤,怀复汉家社稷之虑,不事家族产业,倾身破财,交结天下雄俊。为此没少被叔父刘良埋怨,觉得他迟早惹来祸事。 “或许,兄长是对的。” 刘秀将笔一抖,在那薄册上写下了自己在太学的化名。 “刘交!” 刘秀只想着,他日兄长真效仿高祖举事的话,自己也不做埋头土地的“刘仲”了。 “我愿为今世的‘楚元王刘交’,若天下有变,就用在常安太学修得的学识,辅佐兄长做一番事业!” …… PS:求推荐票。 第34章 大学城 常安城南郊七里,有一大片庄严的建筑,太学便坐落于此。 太学在周时被称之为辟雍,与明堂、灵台三位一体,并称“三雍”,乃是周政核心,毕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前汉时,很早就有儒生提议重建,但汉武帝忙着开疆拓土,同时大修宫殿苑囿满足自己享乐,对周政也无感,没有理会这些声音。 一直到汉元帝时,开始加大力度起用儒士,重修三雍之事被刘向等人重提。但周代古制早已湮灭而不可查,孔子本人估计都没弄明白,今文经的老博士们又有门派之争,就这样辩了好几十年,对三雍究竟要怎么个建法,依然没有统一意见。 “最后,还是国师公看不下去了……” 这几日不管走到哪都有人提与他同名的“国师公”,刘秀有些烦这老家伙了。 “你也配叫刘秀?”实在是太伤人了。 但刘秀面上却未露出不满,依然听带他们熟悉太学的“主事”说话——此人正是国师的弟子,名叫郑兴,字少赣。 “吾师刘颍叔当时是太中大夫,他写了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痛斥今文博士固步自封,抱残守缺,妒真道,失圣意,陷入了文吏之议。” 从那时候起,刘歆便扛起了古文经的大旗,跟已经腐朽积弊的今文经唱对台戏。汉哀帝崩,王莽复出主政后,开始全面采纳刘歆意见。 不但将古文经列入官学,还资助刘歆,让他在《左氏春秋》、《毛诗》、《逸礼》、《古文尚书》、《周官经》这五本收集自民间、秘府的古文经中,三下五除二,就找到了三雍的出处! 至于真假,就仁者见仁了。 既然有了葫芦,画瓢便容易得多。 郑兴道:“是年八月庚子日,当时还是宰衡的今上便捧着策书抵达此地,脱下宽衣博带,亲自下地铲土搬砖。此事立马传得京师家喻户晓,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辛丑日,从京师和三辅慕名而来十万人!” “其中有诸生,也有庶民,甚至是商贾赘婿,为今上之举感动,全都自发跑来相助。在今上与将作大匠带领下,不过二十天,三雍便已完工!” 真是一个奇迹啊,那个道德沦丧的年代,人们期盼的就是奇迹。 郑行是发自内心相信这一切的:“古时候周公奉成王,据上公之尊,也花了整整七年才制定周礼。周礼堕废而没人能够复兴,连孔子也碰了壁,今上却只花了四年便完成制礼作乐,功德烂然。又用短短两旬,废弃了上千年的明堂、辟雍、灵台,便重新屹立于斯!” “诸君,如此功业圣德,自唐、虞发举,成周造业,诚无以加。” 郑兴说得激动,毕竟他们从小学经,便将复周政视为使命,现在真有人实现了此事,把象征周代礼仪伦理的三雍肇造而成,王莽不是圣人,谁是? 汉家天下不禅给这样的圣人,说得过去么? 来自南阳的太学生们也纷纷颔首,唯独刘秀听着心里不是滋味。他也学儒,但身上还有汉高皇帝的血脉,对故国岂能没有哀思之情。 每年例行的教育结束后,郑兴让新生自己熟悉太学。 太学一共有五个区域,南为成均,北为上庠(xiáng),东为东序,西为瞽宗,中曰辟雍。辟雍最大,修筑在水畔,墙形如壁环。 正北方是能容纳一万人的太学生舍,或许是王莽年轻时求学艰辛,当了皇帝后,便十分关切太学师生的生活起居。 在太学中设立市场方便他们生活,又设常满仓供应粮食,叫学生们勿要饿着。建筑不管远近,都有长廊相连,上设屋檐,让学生们雨不涂足,暑不暴首。 来自州郡太学生们虽然大多不是穷人,但郡官学相对简陋,进入制度完备的太学后都十分满意,听着郑兴对新政的赞誉,更是感动莫名。 毕竟太学生,确实是王莽改制中的最大受益人,读书人头一次被捧到了最高处。 刘秀倒是清楚自己来太学做什么,先是到了南边的成均馆,他有位同乡兼好友,名唤朱祐,字仲先,早几年入学,如今留在太学做“侍讲”。 刘秀来到成均讲堂外时,朱祐正在给一群太学生上课,他瞧见门外日角大嘴的青年,一眼就认出是刘秀。朱祐年少时常去舂陵刘家,与他们两兄弟太熟了。 “文叔,快进来。” 朱祐也不管规矩,笑着招手让刘秀入内,让他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惹得太学生们纷纷侧目。 而讲到一半,朱祐令众人自行诵读方才教的课,他则坐到了刘秀身边,十分高兴地说道:“文叔啊文叔,前几年伯升与我同来太学时约你一起,你却不肯,如今你是新晋弟子,而我却已是侍讲,还不叫声夫子来听听?” 刘秀笑道:“若仲先肯收我,师事于你又有何不可?” 朱祐忙摆手道:“方才只是玩笑,这太学之中,设了三十位博士。每位博士之下,又有主事八人、高弟八人、侍讲八人。非博士不可私自收徒,我区区一个小侍讲,只偶尔代师长来授业,可没资格教你。” 太学也是等级分明,方才当着新生的面,给王莽大唱赞歌的郑兴是主事,昨天逼着刘秀更名的是高弟,都比朱祐高。 朱祐又表示,他能给刘秀介绍师长。自从王莽上台,太学扩招开始,累计已有一万八百人在此游学,竞争越来越剧烈,往往得走关系才能拜入师门。 “太学有六经、分为二十门家学,不知文叔想学哪一种?” 刘秀来时就想好了,毫不犹豫:“我想学《尚书》!” 朱祐道:“莫非是因为当年伯升来长安,学的就是尚书?” 确实有这原因,刘縯虽然在五六年前就混了个太学生名额,心思却全在结交豪杰上,花重金求人抄来的尚书也扔在家里,倒是刘秀监督奴婢干农活时无聊,翻过几遍。 他来太学,也不单纯是为了学经,亦有见世面、知朝政、广交游的目的,选一个自己有基础的经术,能省很多精力。 除此之外,刘秀还觉得,学尚书,能明仁君治民之道,明贤臣事君之理,在兄长一心想做大事的前提下,学了或能有裨益。 “欲学古文?今文?” 朱祐道:“古文尚书乃是今朝显学,由国师公之徒作为博士,年终射策时多有中者。” “吾不好古文。” 刘秀摇头,他现在对国师公刘歆师徒是绕着走,哪还愿意去凑热闹。 朱祐又道:“今文有《欧阳尚书》、《大夏侯尚书》、《小夏侯尚书》三家,文叔且挑一个。” 刘秀表示随便:“仲先与哪家熟悉,便荐我过去。” 最终朱祐替刘秀找到了教授《欧阳尚书》的博士,庐江人许翁,字子威。 等到刘秀去给许子威送束脩那天,正好刮大风,才出门他就感受到了一阵寒意,不由紧了紧身上的裘服,打了个哆嗦。 “这北方,真是冷!” 他的家乡南阳隶属荆州,气候温暖,哪似北国常安,一入冬寒风像是刀子般割肉,入夜后,屋里必须烧着火才能呆。 朱祐带着刘秀抵达太学北面的上庠馆,找到许子威家时,发现其居住讲学的院落外,已经排起了长队,却是其他来拜师的新生。 刘秀手里捧着束脩,其腰上已经挂着太学生每人专有的符传,上面写了他们的籍贯、姓名。 他的目光被前方那人的名吸引了,这姓实在是太罕见了。 “列尉郡,第八矫?” 前头的第八矫也回头看了这美须眉的大嘴青年一眼,又瞥了下刘秀腰上的木牌。 “前队郡,刘交?” …… 拜完师后,今日并无授课,第八矫便回了一趟常安,他要向第五伦他们告辞,自此之后,第八矫就要常住太学了。 才进宣明里的一进宅中,却发现这儿很是热闹,不单是景丹,连王隆也过来住了,正在埋头苦抄司马相如的辞赋,这是扬雄给他留的“作业”,天气寒冷,手冻得通红。 “这天气实在是寒冷,季正快些进来。” 第五伦让第八矫到屋内来,里面已经烧上了火炕,这应该是秦汉之际的发明,北方若没有这东西,冬天绝对很难熬。 第五伦虽然将太学名额让了,但对那边还挺好奇,便问起第八矫的入学感受,这一问,却是让他颇为惊奇。 先是听第八矫复述了主事们对王莽的赞歌,听说发动了十万学生、百姓跑去修三雍时,第五伦不由愕然。 “王莽这厮,在搞宣传和发动群众方面,确实很有一套啊。” 他还想起自家有面铜镜上的铭文。 找来一看,果见上面有两句话:“新兴辟雍建明堂,然于举土列侯王。” “将军令尹民所行,诸生万舍在北方,乐中央……” 大概是三雍建成时制作的纪念品。 又听第八矫描述太学格局,第五伦不由莞尔。 “这不就是后世的大学城么?不止学生多达万余,里面还有市场、食堂。” 至于太学里的五个部分,辟雍、成均、上庠、东序、瞽(gǔ)宗,跟后世大学里那些名字古香古色的楼简直不要太像。 在王莽和他的国师将乐经补齐后,加上《诗》《书》《礼》《易》《春秋》,太学中六经齐备,恰似六大学院。 每经根据师承训诂章句不同,又裂变成了许多小门派,诸如什么《春秋左氏传》《公羊》《榖梁》,则酷似学院下分出的系专业。 三十位博士相当于专业导师,至于再往下的主事、高弟、侍讲,则像极了辅导员、临时讲师、博士后啥的。 可惜啊,第五伦暗笑,都是文科。 这时候,也在太学读过几年的景丹回来了,补充说:“除去六经外,当年陛下修成太学后,还不拘一格网罗天下异能之士,诸如天文、地理、图谶、钟律、数术、月令、阴阳及兵法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至者前后千数人,聚集在东序馆。” 第五伦再次愣了:“这还是座综合性大学?” 第五伦顿时觉得,后世论“世上最古老的大学”往往算到欧洲去,新莽太学表示不服啊! 他知道,这些肯定都是巧合,但对王莽这个人,第五伦是越来越好奇了,只可惜以他现在的地位,想见新朝皇帝一面几乎不可能。 冷静下来后,第五伦倒也没有后悔退学。毕竟太学生得苦读数年甚至十年,得到博士允许后,才有机会参加射策考试,竞争那一百个上岗机会。甲科四十人授郎官之职,才算混到第五伦现在的位置。 若是在太平时节,第五伦已经赢在起跑线上了,只可惜这是乱世,迟早会有一场重新洗牌。 第五伦能做的,只是在那之前,往自己手里攒更多的牌。 他只问第八矫:“每年皆有一两千名太学生赶赴常安,可谓人才荟萃之地,你一去数日,可遇上了有识之士?” 第八矫摇了摇头,他性格孤僻,一门心思读圣贤书,交游上没有用心,圈子局限在列尉郡同乡中。 于是,第八矫就被第五伦教训了一顿,让他勿要读死书,交际也不能落下。第八矫立刻告诺知错,表示如今拜入了今文尚书许子威门下,会与同门师兄弟多往来。 比如拜师排队时,那位待他十分和善的前队郡刘交刘文叔,看着像个老实人。 这场景让在旁的景丹忍俊不禁,明明第八矫比第五伦大好几岁,怎么好似他才是宗弟。但转念一想,自己也不知不觉将第五伦当同龄人来相处,丝毫不感到违和。 “或许这便是少年老成吧。” 就在这时,院落的门扉开了,第五福赶着驴车回来,进院子后跑来嚷嚷道:“郎君,你要的黄土和石炭找来了!” …… PS:《后汉纪》卷8——“初,上(刘秀)学长安,尝过祐。祐方讲,留上,须讲竟乃共燕语。” 感谢盟主与风远走,以及其他读者的打赏。 第35章 家里有矿 黄土就是黄土,关中平原随便拿工具一挖,随处可得。 所谓石炭,却是些黑乎乎的东西,正是后世的煤。 景丹和第八矫不知第五伦弄这些东西来作甚,第五伦也没道破,只挑了几块,对第五福道:“你去将石炭锤成粉末。” 第五福满脸的不情愿,但听第五伦说若是做得好,他今天夕食有老肥肉吃,这才捋起袖子干活去。 事情还得从入冬时说起,第五伦前世是南方人,每逢冬天,常说自己“受到了魔法伤害”,觉得极冷,蛮羡慕北方有暖气。 直到来到两千年前,他才明白,取暖在后世是房间里的大象,因太过方便以至于现代人都忘了,在没有集中供暖的时代,北方人该怎么活。 第五伦不由上了心,开始细细观察。 这时代的燃料,主要是薪、炭,炭也由木材烧制而成。 在第五里时,旁边就有林子和山丘,只要不滥砍滥伐,还能良性循环,不至于无薪柴可用。 可来到常安后,第五伦发现,人口从帝国四面八方涌进京师,无论是九街八陌、东西二市的手工作坊、商铺,还是一百六十闾的居民,都数量惊人。就更别说宫女、官奴婢,南北两军,以及多达上万的太学生了。 一日两餐甚至是三餐,总得烧火做吧,入冬后需要供暖,燃料又得加倍,这三十几万人,平日里都烧什么?又来自何处? 他自然而然将目光投向常安西南广袤的上林苑,这巨大的皇家园林东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旁南山,西至长杨、五柞;北绕黄山,滨渭而东,周袤数百里,森林自是不少。 但上林苑是皇家官府禁脔,设置了予虞(水衡都尉)管理,里面的林木专供皇宫、官工坊及百官使用。 每天清晨,都有长长的车队拉着上林柴薪进入城中,最好的送入宫里,次一等的分给各个官署,剩下的送去铸币冶铁等工坊。各署长吏按照秩阶不同,能领到三斤到半斤不等的薪炭。 北阙甲第那些四辅三公的官邸廊庑之下,总堆放着大堆的薪柴。像第五伦这种品级较低的士,没有资格领,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自己花钱买。 “常安城薪贵于桂。”这是第四喜的吐槽,每天都有贩柴的车从里闾外经过,去迟了甚至抢不到,而价钱也一天一变。 “这些薪柴来自何处?”第五伦问他。 第五伦从长陵来常安时观察过到,渭水两岸已经看不到成片森林了。 汉朝两百年安定,关中人口一直在积累。虽然朝廷颁布四时月令,要求不准春夏伐木,且鼓励种树,但恢复哪有破坏快。 禁令只禁百姓,皇家、豪右却肆无忌惮,修筑宫殿、皇陵,加速了消耗。加上关中土地贵至一亩一金,开荒利益太大,人为制造的火焰总忍不住朝树林蔓延去。 元成时,泾渭两岸的森林已尽,以至黄土塬暴露在外,泾水越来越浑。儒士贡禹就痛心疾首地说:“斩伐林木亡存时禁,水旱之灾未必不由此也。” 另一个结果就是,常安百姓出城二三十里,都捡不到柴火了。 “现在的薪柴,多是来自终南山。”第四喜回答道:“每年农闲时,都有农夫成百上千的涌入京尉郡新光县终南山,将山上树木砍倒、分类捆扎,然后用畜力大车运入京师。” 王莽六筦之令也包括名山大泽,上山伐木是要收税的,而终南山距离长安一百多里,那边送来的柴薪附加了六筦税、运输费、过关税,自然贵得要死。 第四喜摇头:“贵也得咬着牙买,总不能天天过寒食节。” 如今几人再说及此事,第八矫平素埋头于简牍,不了解这些,只愕然道:“难怪我听人说,前汉时有朱买臣,微末时常艾薪樵,卖以给食,原来砍柴确实能当营生来做。” 景丹却道:“我倒是知晓,有些人不去远处终南山,而就近找到了伐木的好去处。” “何处?” “前汉诸陵。” 从西到东,依次是茂陵、平陵、延陵、康陵、渭陵、义陵、安陵、长陵和阳陵,犹如一串珍珠摆在常安以北。加上常安东南的霸陵杜陵,西汉十一位皇帝葬于山陵之下,旁边还有许多太后、皇后和大臣的陪葬墓。 陵区之内广种树木,还是上好的松柏,汉朝时管控很严,每一座都派人手看护。 如今大汉都亡了,活人尚且没了衣食着落,何况死人。虽然王莽宣布“其园寝庙在京师者,勿罢,祠荐如故”,但除了较为特殊的高、元、成、平之陵,其余都香火渐衰。随着新朝财政困难,守陵官吏也相继裁撤,于是光顾诸陵的不止是盗墓贼,还有伐木工。 即便有汉朝皇帝头上的草木支援,常安柴薪依然贵,第四喜道:“有些人家能买得起米,却买不起薪炭,还好有刍稿啊。” 刍稿就是农作物的秸秆,和汉朝一样,新朝收租时,还要收一份“刍稿税”,必须实物上缴,作为牲口冬天的口粮,或用于亭舍民户取暖之用。机敏的商贾经常将多余的干秸秆大车大车运进长安售卖,而且这些东西不耐烧,春夏秋还好,冬天时仍不够长安三十余万人烧。 于是便有了第五伦在城里看到的情形:由于燃料难敷需求,每到冬季雨、雪时,城内百姓往往不免冻馁。 “现在才农历十月中,就已经冷成这样,再过两月天降霜雪那还得了?恐怕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场面就要出现了。” 第五伦如此暗暗嘀咕,但他也知道,自己瞥见了商机,于是问出了一句。 “何不烧石炭?” …… 这可不是“何不食肉糜”,第五伦在长陵时就见过大块的煤炭被拉在牛车上运输,一些地方显然已经进行开采了。 但当第五伦询问第四喜时,他却觉得是异想天开:“郎君,第四氏在泾北就有个小石炭矿,露天的矿,开采倒是不难。但采出来后,一般只用于烧蜃灰、制陶、烧砖烧瓦用,连炼铁都嫌不好。” “更别说家居做饭烧火了,又贵又不好点,有人试过,味道难闻!” 第五伦了然,价格高、不方便烧、燃烧产生有害气体,这是时人不用煤的理由,但最大的原因,还是观念没转过来吧。 若能解决前两个弊端,减轻第三个,在无柴炭可用的情况下,煤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于是他令第五福去城内制陶工坊,买了烧窑用剩的煤来。 眼下第五福在院子一角的菜圃旁,举着个木杵鼓捣了一会,已将煤块都捣成煤末。 第五伦前世小时候,老家还在烧小煤炉,有时候不舍得买,还会自制。他也捋起袖子下手,和第五福将煤末和黄土混在一起,倒点水搅合均匀。 整个工序里,唯一可以被视为有点技术含量的环节,就是煤末与黄土比例。这也不是什么难题,第五伦按照不同比例配了三堆,在院内能被阳光照射的平整地面摊平抹光,再用木碗当模具,一碗一个煤饼,又搓了些小煤球。 刚开始,第五伦是想做成蜂窝煤的,但仔细一想,何必呢? 这玩意根本没有技术含量,黄土到处是,煤炭也来源广,别人一看就学,一学就会。常安不管哪行都竞争剧烈,若能卖得好,今年你赚了钱,明年恐怕就有无数竞争者。 做生意要学一些游戏商啊,把产品一次做到位了,明年的DLC还卖不卖了?先做粗糙些,每年改进一点,比同行优秀就行,多挣几次钱不香么? 而最终的目标,是要将蜂窝煤和小煤炉一起卖。 于是第五伦停了手,只满足于简单的小煤饼、球。 接下来交给阳光和风即可,回过头,第四喜蹲在厨房门口满脸不解地看着这一幕:“石炭加水和土,还能用?” 他只觉得第五伦是儿戏——就跟小时候撒尿和沙子一样。 而到了傍晚,景丹回来时,看到院子里一堆黑不溜秋的煤球,也颇为诧异。 次日又是个大晴天,煤球里的水分一点点减少,被第五福捡到厨房里码好,第五伦打发第四喜出门去后,便准备试烧了。 第五伦带来了四万多钱,加上景丹凑的份,还有王隆这个土豪赞助,庖厨里是天天能见到肉的。 房梁上悬挂鱼肉和肘,被烟火熏得黑乎乎的砖砌灶台与后世农村的区别不大。只是上面支着的是不是铁锅,而是甗(yan)、甑(zeng),镬(huo)等名字奇奇怪怪的炊具,理解成煮锅、蒸锅、大锅就行。 第五伦挑出不同比例制成的煤饼,塞进灶下,敲打燧石,试着点着秸秆——点火,这也是他穿越后学到的新技能,已经越来越熟练了。 和第五伦预想的一样,黄土少了,煤球酥脆,根本无法使用;黄土多了,又影响燃烧质量。 只有不多不少的那一份,却在灶里燃烧得十分顺利,第五福和闻讯赶来看热闹的景丹也瞪大了眼睛,发现这掺了土和了水的石炭球,居然燃烧与薪无异,其火候较薪为优。 而味道和烟好像也比直接烧小了些。 “成了。” 第五伦露出了笑,他根据常安的煤价,与薪炭相比较,算过一笔账。和了黄土后,煤球的价钱就算比同重量的木炭还低,也仍有赚头。若能让城里的中人之家购买,倒是一条不错的财路。 第五伦走出庖厨,抬起头,便能看到常安城中万家烧薪燃炭做饭升起的冉冉青烟。 不管哪个时代,燃料都是刚需,谁家也缺不了。更妙的是,新朝为了杜绝盗铸钱币,禁止携铜炭的禁令,几年前就迫于压力废除了。 第五伦现在只差一样东西了。 “差个矿。” 第五氏没有矿,但第四氏作为长陵的工商业主,在泾水以北,却有一座露天小煤矿,以此作为烧石灰的燃料。上次第四咸还抱怨来着,说石灰越来越不好卖,他都不想再干了。 “两条路。” “将煤矿转手给我家经营……” “或是合作。” 第五伦让第五福将剩下的煤球全部收起放到马车上,将院子清理干净,好似一切都没发生一般。 倒是傍晚第四喜回来时,看到院子里的煤球一个不剩全不见了,顿时乐了。 “郎君,我没说错吧,和了水和土的石炭,烧不起来,都扔了么?” 景丹笑而不言,第五福则被告诫,也默然无对,第五伦则说道:“后日轮到休沐,我要回长陵一趟。” …… 新朝的官吏休假制度和汉一样,五日一休沐。明天就是十月份第二个休沐日,来自各郡国的预备郎官们脸上都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毕竟接连几天的洗脑……不,是开会上课讲新政之德,他们也顶不住啊。再木讷的人,对王莽和新朝的歌功颂德听多了,也是会腻味的。 更何况是第五伦这心怀不轨的缓则? 连景丹也憧憬着今天赶紧完事,好回家与妻儿相聚,回过头与第五伦说起玩笑来。 “伯鱼听说过前汉成帝时,张扶主动放弃休沐,在官署办公的事么?” 哦?大汉也有自觉自愿践行996的打工人? 第五伦摇头,却听景丹笑道:“张扶是左冯翊贼曹掾,与吾等同郡,有一次休沐,他仍然不走,坚持坐曹治事。” “其长官左冯翊薛宣便劝导他,说日至时官吏依照规定休假,由来已久,官署中虽有公职事,但家中也盼望私人间的恩爱情意。建议张扶遵从众人习惯,回家陪伴妻女,设酒肴,请邻里,一起欢笑相乐,这才合乎时宜。” “然后呢?”第五伦追问,张扶有没有义正言辞反驳领导? 景丹道:“薛宣的话让张扶惭愧,官属皆善薛宣之言。” 第五伦露出了笑:“吾亦善之。”俺也一样! 旁边的王隆难得插了句嘴:“吾等算赶上好时候了,前汉昭宣时,郎官休沐可不容易。” “当时郎官休沐的时间顺序,均由出钱贿赂上司多寡决定,有的郎官一年多都不得休沐。” “还是汉宣帝时的平通侯、中郎将杨恽对此进行整治,让郎官疾病休谒洗沐都按法令行事,直至今日。” 第五伦颔首,真得感谢那个叫杨恽的人啊,不过听说他下场不太好。 除了他们列尉三人组外,其余郡国的孝廉郎官们也难掩喜色,第五伦就听到旁边几个人在议论明天休沐去哪玩耍。 “当然是章台街!” 一个年轻的郎官兴奋地仰着头,冠都快掉了。第五伦这些时日跟老扬雄学方言,算是粗通门道,听出这几个郎官的口音,乃是属于赵魏自河以北这一系。只不知是哪个郡,邯郸还是巨鹿。 至于章台街,乃是常安城里出了名的红灯区,这是憋久了吧。第五伦低头看了看自己十八岁的身体,惭愧,他也有点久了。 就在众人声音有些喧嚣时,却听到一声怒喝。 “诸君肃静!” 负责管理外郎的左中郎将、起武侯孙伋步入郎署,今天的他一改平日露个面就走的做派,正色道。 “诸郎下拜!国将、美新公到!” …… PS:最早的煤饼发现于东汉的冶铁遗址。 推荐一本新书:《在群里拉家常的皇帝们》,皇帝聊天群类型的,感兴趣的可以康康。 第36章 灵气复苏? 刘秀后悔了。 他不该选尚书,更不该选许子威,这位老儒生学问肯定一流,但讲起课来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叫人直打瞌睡。 入学这几天里,许子威一直在给学生们讲解尚书里的《尧典》一篇,你猜光篇目两字,他讲了多少? “十余万言!” 刘秀只对邓禹如此吐诉,引发了邓禹的共鸣——邓禹学的也是欧阳尚书,但师承另一位夫子。 邓禹说道:“吾师亦然,《尧典》中,开篇就是‘曰若稽古’,结果这四个字,居然讲解了三万言,还要吾等统统抄录记诵。” 对神童邓禹来说,这简直是煎熬,又得费多少简牍啊,而简牍还必须找博士手下的主事、侍讲买,又贵质量又差。 五经初始内容不多,甚至堪称短小,可每个派别都在拼命往经学里掺私货,称之为训诂、义理,导致五经内容注水千倍甚至万倍十万倍。 于是大半个人生,就这样砸进去了。 刘秀算是明白了,为什么有人童子时就来太学,可一直到皓首白发,仍不能通一经。照这速度,他和邓禹在常安一年,估计都学不完《尧典》。 刘秀透露了他从同乡朱祐处打听到的消息:“听说弟子分为门外、升堂、入室,吾等乃是门外弟子,自然不会倾心传授。” 得熬时间,拉关系,像侍奉父亲一般对待老博士,才可能升阶,成了入室弟子后,方能得到博士推荐,有资格参加射策考试,去争那每年八十个官位。 刘秀本就不想一辈子钻研经术,如今发现水如此之深,对射策考试也凉了心,只摇头道:“也罢,吾等略通大义便可。” 反正对他们这些闾右子弟来说,读书不行,大不了回去继承家产呗。 不同于对本专业的无趣,刘秀倒是对一些“杂学”来了兴致。 当年王莽大建学舍、广纳学者,并不限于正统经学之士,擅长兵法以及天文、历算、方术、图谶之类也在其中。 让刘秀着迷的,正是谶(chèn)纬。 说来也巧,与刘秀同住一舍的左队郡(颍川)人名叫“强华”,就专程跑来太学钻研谶纬。 “天与人同类相通,相互感应,天能干预人事,人事亦能影响天象!这些话,记载在尚书《洪范》里,文叔可学过?” 刘秀是读过经文,但具体的义理训诂,大概再读十年,才有机会听许子威讲吧。 强华继续道:“故从三代以来,灾异、祥瑞皆是应人间治乱而生,还会伴随着预言隐语与天书降世。前者就是谶,后者则为纬,与五经互为表里。” 说白了,谶纬就是对未来的政治预言。 “物盛必有非常之变先见,为其人征象。” 强华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汉昭帝时,昌邑国社有枯树复生枝叶,预示着昌邑王刘贺继承大位,果然,他不久后便被霍光迎入京师。” “可天命岂会如此简单?刘贺在昌邑国时,曾见到过一头白犬,高三尺,无头,大摇大摆进入室中,其他人却看不到。类似的征兆还有七八个,都预示着刘贺信用谗谀,必有凶咎。” “果然,刘贺在位二十七天,因荒淫无度被废。” “而先时,上林苑中一棵断掉的大柳树忽然一朝起立,生出枝叶,有蚂蚁食其叶成文字,竟是公孙病已立五字。不久后,汉宣帝刘病已便从故废之家的孤儿,受命为真天子!” 昭宣中兴啊,刘秀听了都忍不住憧憬那个时代,只可惜那已经是大汉最后的荣光了。 “成帝即位后,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陨,夏霜冬雷,春凋秋荣,陨霜不杀,水旱螟虫,《春秋》所记灾异一个不差,都出现了。这是对成帝昏庸不明,而任用奸佞,宠爱赵飞燕、赵合德的警戒。反倒是象征着外戚王氏的祥瑞,却一个接一个,终至国祚移鼎。” 刘秀听得暗自扼腕,倒是与他们同住一舍的第三人正在昼寝酣睡,被吵了许久,听到这竟笑出了声。 此人名叫庄光(严光),字子陵,他年过五旬,胡须斑白,都能当刘秀父亲了,但确实是他的太学生舍友。 虽然年龄差了许多,刘秀倒是挺喜欢庄光这随性不拘小节的风格,遂拍着庄光未盖被褥的肚子道:“子陵啊子陵,你梦到什么好笑的事?” 庄光却是连身都懒得起,只将刘秀摸他肚子的脏手打掉:“我在笑强华整日大谈谶纬,莫非是想做哀章第二?” …… 今日来郎署给第五伦等人上课谈谶的哀章,乃是太学的“骄傲”。 从汉平帝时太学扩招,直至今日,上万人里就出了哀章一个大官。他作为“四将”之一的国将,还被封为“美新公”,地位极高。 但第五伦听说,哀章并非靠经术上位,而是赶上了王莽代汉,进献祥瑞的风口。 从昭宣起,随着天人感应深入民心,谶纬盛行起来,王莽便利用了这点。他重新执政那年,你说巧不巧,自周朝后杳无音信的“越裳氏”就不远万里来进献白野鸡,群臣说这是王莽德比周公,感化了蛮夷。 一招鲜吃遍天,尝到甜头后,便越发不可收拾。 前朝居摄三年(公元8年),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做梦时遇到一位神仙,对他说:“吾乃天公之使也。天公使吾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若不信吾,此亭中当有新井。” 次日那亭长起来,在亭部转了一圈,愕然发现,门外昨天还是平地的位置,居然真多了一口新井!探头一看,入地百尺,井沿平滑,……这这这,绝非人力所掘。 等那亭长拽着绳子下去,以猴子捞月的姿势,在井底摸了摸,竟从冰凉透心的水中,捞出来一块无暇的白石!上圆下方,石上有丹书著文八个古字。 “告安汉公莽为皇帝!” 亭长激动地抱着井中白石赶赴京城,很快,这祥瑞便和不同地点、相同时间发现的巴郡石牛、雍石文一起送到关中,士民为之轰动。这三石摆放在未央宫前殿,王莽带着几名亲信去观看。 就在王莽踏入前殿那一刻,忽然天风大起,飞沙走石。等风止时,发现三块石头前本空空如也的地上,赫然出现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铜符帛图! 上面写着:“天告帝符,献者封侯。承天命,用神令。” 神迹,这是妥妥的神迹啊!大概集齐三颗神石才能召唤出来吧。 群臣立刻跪拜,山呼说,天命都直白到这种程度了,安汉公您也别扭扭捏捏再做什么摄皇帝,直接受汉之禅,当真皇帝罢! 但王莽还是拒绝了,大概是觉得时候还未到,三辞三让嘛,不凑齐怎么行,第五伦对此十分理解。 当此之时,太学生哀章嗅到了机遇。 居摄三年十二月,哀章穿着一身黄衣服,将两只匠人精心打造的盒子送至高庙,并对管庙的仆射说:“天帝使者令我将金匱送来,请即交安汉公。” 等这两个金匱送到王莽手里时,打开一看,原来藏了两份策书,一道写上“天帝行玺金匮图”,另一道写上“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 策书上说,连赤帝刘邦也觉得,汉家德尽,王莽才是真命天子,皇太后应该遵照天意行事。 如此拙劣的戏法,还真有不少人信了,而王莽也顺水推舟,决定趁热打铁,遂至高庙受禅,改元定号,与海内更始,完成了代汉事业。 不过那金策书上,还写了其他内容,比如大胆预言,新朝会拥有由十一人组成的核心领导班子,除了王莽亲信刘歆等八人外,哀章自己当然也名列其上。 最离谱的是,他还虚构了两个人,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取兴盛之吉意。 这可怎么办呢?王莽为了验证符命,便派人在京城内寻觅,终于找到了一个卖饼的王盛,一个守城门的兵卒王兴。于是请巫者看相,认为就是策书上所说的两人。王兴、王盛因而一步登天,与哀章一同位列十一上公。 回想着这哀章的事迹,第五伦心中暗道:“这就是传说中恰巧站到风口上,瞬间起飞的猪啊!” 还顺便把卖饼的、看门的也一起带飞,新朝建立过程简直儿戏,什么叫魔幻现实主义,这就是。 不过,哀章等三人毕竟根基太薄,为公卿所轻视,王莽也没给他们实权。哀章只能管管宣传口的工作,否则他也不会闲到跑来给新晋的孝廉郎官们洗脑。 哀章已经不像儒生,反倒更似神棍姿态,坐下后就开始神神叨叨说起本朝的各种神迹来。 “皇帝谦谦,既备固让,十二符应迫著,命不可辞。” 作为蜀地梓潼人,哀章跟扬雄算半个老乡,但口音可比扬雄重多了。 哀章说,新室现在收藏着十二样神器。 第一是武功丹石,出于汉氏平帝末年,火德销尽,土德当代,皇天眷然,去汉与新,以丹石始命于新皇。 第二是新皇谦让,以摄居之,未当天意,故其秋七月,天重以“三能文马”。 三为铁契,四为石龟,五为虞符,六为文圭,七为玄印,八为茂陵石书,九为玄龙石,十为神井,十一为大神石,十二为哀章所献铜符帛图。 十二神器就收藏在寿成室王路堂中,摆在内朝大殿上祭祀,此乃朝廷官方供奉的至高神“皇天太一上帝”降下的神瑞。 可不比刘家蛐蛐一把斩蛇宝剑强多了。 任何胆敢对新室正统心存质疑的人,岂止是不忠不孝,简直是在亵渎神意天命!要遭天谴的! 最后,哀章用他那口音浓厚的雅言说着拗口的话:“申命之瑞,浸以显著,至于十二,以昭告新皇帝。新室既定,神祗欢喜,申以福应,吉瑞累仍。” 十年过去了,按照哀章的说法,天下仿佛出现了灵气复苏,以至于找到的麟凤龟龙,众祥之瑞,七百有余! 什么黄龙在江水里游啦,王家祖宗墓门梓柱生枝叶啦,母鸡一夜之间变成了公鸡啦,也不知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第五伦都听愣了:“这是……灵气复苏了?” 若这些全是真的,那这时代,改名叫“神话版新朝”得了。 幸亏第五伦几个月来仔细观察过,这世界确实还在他所熟悉的物理规则下运行,没有超出他认知的事情——穿越除外。 总之,平均两个月一个祥瑞,依据天人感应的理论,王莽新政,果然是追美三代之治,天下大同啊!比前朝什么昭宣中兴不知高到哪里去。 哀章在那抑扬顿挫宣扬君权神授,在场众人还真听得津津有味——能不有味么?两千年后,信谶(chèn)纬预言,信《推背图》,整日大谈祥瑞的高级知识分子甚至是官员,也不少嘛。 但毕竟业务还不熟,哀章等辈的造假能力跟后世比,实在太差劲,第五伦光听都觉得破绽百出。 第五伦颇觉荒唐滑稽,忍不住露出了笑,连忙摸了下嘴唇憋回去。 这时候他却注意到,坐在自己左方的一人,也在低头忍笑,手紧紧拧着大腿,以免乐出声来。 正是先前嚷嚷着休沐要去“章台街”寻花问柳的年轻郎官。 这时,哀章的宣讲也接近了尾声,他好歹做过太学生,用一句诗经里的话作为结束语。 “《诗》曰:‘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此之谓也。诸君当谨记,皇天明威,黄德当兴,隆显大命,属陛下以天下,新室万年!” “新室万年,陛下万年!” 第五伦违心地跟郎官们一同山呼,等到起身回头时,那个低头暗笑哀章的年轻郎官,却笑呵呵地站在他面前,开口就是浓厚的赵魏口音。 “这位君子,方才何故憋笑?” 第五伦摇头:“我只是在忍笑,仁兄却几乎笑出了声,难道不是一百步笑五十步?” 二人心照不宣,再度乐了起来,第五伦朝他拱手:“吾乃列尉郡人,第五伦,字伯鱼。” 对方也礼貌回礼,站得笔直:“巨鹿郡人,耿纯,字伯山!” …… PS:求推荐票。 第37章 你信么 “伯鱼就是那位‘义折强弓’的第五郎罢?” “哦?伯山居然认得我!” 第五伦还以为,自己的名声是传不出列尉郡的,不成想才半个月就到常安来了? 京师人物荟萃,郡国豪杰齐聚,每天都有无数新鲜的事迹,刚刚流行的事物转瞬又会被人忘记。想要在此显名,比在长陵难上十倍百倍,所以第五伦入京以来颇为低调,连声望都懒得刷。 第五伦嘴上谦逊:“正是我,但那只是乡人夸大之言,不足为信。” “伯鱼太过自谦。” 耿纯摸了摸自己那看上去总是快掉的冠:“上次休沐时,我去拜会同宗亲戚茂陵耿氏,便听人说起过你。能让原涉大侠赞誉的人可不多。再者,伯鱼这姓太少见,只要听一遍,想忘都难。” 嗯,确实难忘,除非和第一第二第三直到第八放在一起,就傻傻记不清楚了。 还有,原涉称赞自己了?第五伦真不知道,看来有空还得去茂陵会会原大侠,顺便将万脩那把断弓修好还他。 这时候,第五伦却发现了一件尴尬的事。 耿纯倒是知晓他,自己却对耿纯一无所知,看其性格,应该是个直来直去的人,这违心的“久仰大名”四字还真不好说出口。 “伯山前些年在太学读书过吧?” 一旁的景丹却来帮第五伦打圆场了,他上前自报了姓名,笑道:“你我应是同年入学,只是师承不同,但巨鹿耿伯山之名,我还是听说过的。” 景丹又对第五伦介绍道:“伯山之父,乃是济平郡(定陶)大尹。” 原来是两千石之子,难怪耿纯不过二十余岁,就能把太学、孝廉郎官一起上了。新朝有规定,六百石的“元士”以上,他们的儿子可以直接到太学旁听,也难怪景丹心心念念想做到六百石,为的就是后代赢在起跑线上。 而举孝廉时,二千石之间也经常会做些PY交易:错开年份,相互举荐子侄。所以孝廉名额中,真正“寒素清白”的人少之又少,像第五伦和景丹这种,已算异类。 耿纯与二人来到郎署偏僻处后,说起方才为何忍不住发笑。 “那还是十年前,我家中母鸡下了个双黄的鸡子,庖厨打开后,传于众人观看。” “当时宋子城中,有一个燕地方士名叫西门君惠,他好天文谶记,正在我家做客,便说这是祥瑞,与新室开创有关系,当献于常安。” “我当时年少,十分不解,难道这牝鸡,是受了天子隔着数千里的感应?” 这话把第五伦再次逗乐了,这耿纯虽为大尹之子,却对新朝皇帝颇为不敬,也是个潜在的反贼啊。 耿纯话语诙谐:“于是我便偷偷带着蛋去厨中,放进水里煮了,撒了盐,两口吃下,味道与普通的鸡子并无区别,之后也无任何奇异之事发生。” “倒是那西门君惠大呼可惜,还说什么本可以籍此封侯,汝等说这可不可笑?” 确实好笑至极,新朝刚建立时,谄媚之徒见王莽喜欢谶纬,便疯狂向朝廷猛报祥瑞,这里的猪崽长了三条腿,那里的麦禾生了双穗。献得快的人,竟还真被封侯,搞得五等爵制大大贬值。 最后,连常安人街上见了都相互戏言说:“唯独你没有接到天帝的命书么?” 而“十一上公”里,也有人利用谶纬谋取私利,想搞什么“周召分治”,架空王莽。甚至利用“天书”求娶王莽的女儿,便是那位住在宣明里对面的黄皇室主。 五威司命陈崇进言,谶纬符命已成了双刃剑,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王莽立即采取措施,宣布胆敢自行制造者一律逮捕入狱。朝廷需要的符命,只能由他直接指挥的“五威将率”这机构发布,才断了祸乱之道。 “故而那西门君惠也没混上封侯,如今做了直道侯王涉的宾客,依然在谈谶纬。” 风口没了,现在还拿着谶纬祥瑞梦想轻松封爵的,那就是真猪。 耿纯离开后,景丹看着第五伦道:“如此说来,伯鱼莫非和桓君山一样,不信谶纬祥异?” 桓君山,正是那个前些天在扬雄家对第五伦阴阳怪气,事后也没来跟他道歉的桓谭。 过去十年,朝臣为了讨好王莽,宣扬图谶成风,连扬雄都未能免俗,唯独桓谭沉默不语。他甚至还在公开场合抨击祥异之说,是出了名的狂士,又持“形神烛火之论“,颇有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 这点,第五伦是敬佩桓谭的,只是那人性格如此恶劣,即便扬雄引荐,他也懒得结交。 听景丹如此发问,第五伦却摇头笑道:“我不信谶纬。” “可祥异,我却是信的!” 废话,尽管王莽鼓捣的这些祥瑞全是假的。 但他,穿越者本人,不就是这天地间,最真的祥异么!? …… 而与此同时,在城南太学生舍,强华被同舍的老太学生庄光一阵抢白讥讽。 这粗鄙无礼的会稽人竟然说什么“谶纬祥异皆为虚妄”。 庄子陵又嘲笑强华:“符命非五威将率所班,皆下狱,你现在去献天帝策书也混不到封侯,只能入监牢了。” 嘴拙的强华被驳得说不出话来,好在有刘秀为他二人说和,拉着强华离开屋舍,不去招惹庄子陵。 强华有气没处撒,只狠狠踢着地上的石头,却忽然回头道:“文叔相信祥异谶纬吧?” 刘秀颔首:“祥异,我信。” 春秋灾变尽现于成、哀之世,已经无可辩驳,灾害和汉家天子的昏庸无道都是真的,再加上世系三绝,灭亡有灭亡的道理。 但借着符命篡汉的新室,就真如王莽宣扬的那般,众祥之瑞数不胜数,天下一片太平么? “恰恰相反!” 据刘秀所知,这十年来,世上的灾异更多了。 小的不提,就说大的,始建国三年(11年),大河在魏郡决口,泛清河以东数郡,而朝廷不知因何缘由,经久不予堵塞,导致河患愈演愈烈,肆虐兖州、青州,至今七载。自大禹治水后就固定了数千年的黄河,彻底改道,经平原、济南,流向千乘入海。 来到常安后,刘秀又听同门、来自列尉郡的第八矫提及,天凤三年(16),泾水在列尉长平馆雍塞,然后改道。可国将哀章却解说符命,认为这是以土填水的祥瑞,预示着新朝要灭亡北方匈奴,于是朝廷放着水灾不管,却拼命往北边派兵。 又听闻,天凤年间,有黄龙堕死黄山宫中,百姓奔走往观者以万数,虽然朝廷辟谣说这是假的,但刘秀却信以为真。 黄龙在王莽篡汉时几次现身人间,如今堕死,是不是意味着新室的土德将衰呢? 这些事藏在刘秀心中,轻易不敢对人言说,他学尚书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接触那篇解释五行始终的《洪范》真谛,了解这世间祥异大道。 刘秀看向远方:“至于谶纬,我更是信!” 早在王莽篡汉后几年,常安城内就有一个女子在槀街当众高呼:“高皇帝大怒,趣归我国。否者,九月必杀汝!” 朝廷说这女人是疯子,流放了事,但刘秀听后却觉得,这说不定真是高皇帝上身呢。 后来,又有“刘子舆”的故事广为流传,说是汉成帝的遗腹子,如今长大成人了,还曾拦住新朝大臣的车自报身份,说:“刘氏当复,趣空宫。” 那个人被收系族灭,官方辟谣说成帝的儿子被赵飞燕害死了,根本没有刘子舆。但民间有传言,说真正的刘子舆,还活着。甚至连十多年前高举大旗反抗王莽的大汉第一忠臣翟义,也尚在人世,正潜伏于不知何处,以待时变…… 与秦末的公子扶苏、项燕,简直如出一辙! 作为汉室宗亲,这些谶纬,刘秀宁信其有,王莽以谶纬篡汉,难道就不能反过来? 而他最信的,还是兄长刘伯升在宛城听闻后,兴奋地对他提及的话,那句在民间渐渐有了声音的口号。 “汉家当复兴!” …… 到了下午晡时,郎官们修习完长吏教授的律令后,总算能回家了。 耿纯也算与第五伦二人结识,甚至还邀他们明日同游章台街,二人都推说家中有事婉拒——其实第五伦还真有点想去。 正说话间,一个与耿纯相识的郎官却匆匆几步走过来,也懒得避了,语速飞快,直接改用关中人很难听懂的巨鹿方言,对耿纯说了几句话。 耿纯面色一变,只对第五伦拱手道:“我住在冠前街修成里,伯鱼与孙卿闲暇时一定要来寻我,尝一尝燕赵之地的烈酒。” 言罢就匆匆离开,景丹道:“耿伯山莫非是等不及,今夜就要去章台街?” 第五伦却摇头:“不……是真出大事了。” 他万般庆幸,自己还有点语言天赋,而跟老扬雄这个方言专家了解天下方言时,是从北到南学的,拗口的巨鹿方言刚好能听懂大概。 第五伦低声道:“彼辈在说,刚刚天子颁布了一道密诏,要五威司命驰传天下,考覆贪腐,严查郡尹、县宰为奸利增产致富者!” 五威司命是新朝的监察机构,直接向王莽负责,监察上公以下,凡不用命者、大奸猾者、铸伪金钱者、骄奢逾制者、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谢恩私门者等皆在监督之列。 这次的事,总结起来一句话,王莽要反腐! 景丹听罢一惊:“这是真是假,吾等为何没收到消息?” 皇帝王莽做事一向想一出是一出,第五伦和景丹在京师又没有过硬的背景靠山,公府颁布的诏令,也没有必要先通知一群闲散外郎。 至于耿纯等人为何知道?人家是二千石的儿子啊,京师中姻亲、故旧一大堆,消息灵通。跟他们能一样么?至于邛成侯家的堂侄王隆……这呆子就关心辞赋,知道个屁。 耿纯的父亲是济平大尹,在这次反腐浪潮中,指不定会被牵扯上,所以他才焦急。也不止耿纯,郎署中许多二千石子弟都获知了消息,顿时没了休沐的闲情,都走得飞快。 新朝的官从上到下,都不清廉,王莽忽然来这么一出,恐怕全天下都要鸡飞狗跳。 景丹在疑虑后却又笑道:“说起来,此事与吾等并无太大干系,我之前不过是区区郡文学掾,又一向廉洁,就算五威司命查到我头上,也没什么好怕的。” 第五伦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问道:“孙卿,子孝公他……” “伯鱼!” 景丹明白第五伦之意,肃然道:“张公矜严好礼,一向不与浊流合污,绝非贪腐之人,吾等身为门生故吏,不可疑之。” 第五伦颔首,他担心的是,若是他们的举主张湛落马,那作为被举者,第五伦、景丹甚至是王隆、萧言都要受牵连。 希望真如景丹所言,张湛表里如一,两袖清风,那第五伦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才怪! “孙卿兄,我等不到明日了,今晚就走!” 第五伦说完便骑马速速回宣明里,将还没吃饭的第五福喊来,立刻驾驶载有煤球的马车离开常安。 之所以这么焦急,是因第五伦忽然想起,秋天的时候,第五霸可是为了他的太学名额,贿赂过县宰鲜于褒的。 虽然这事黄了,可那些好处鲜于县令却没退,若被牵扯出来,第五氏恐怕会有小麻烦。 这反腐诏书不知道是哪天下的,五威司命也许已抵达列尉郡开始彻查,自己得乘着休沐赶紧回家看看情况,是福是祸,好做应对。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 入夜时分,当第五伦尚未抵达第五里坞院,就遇上了急匆匆想去常安找他的第五格。 遇到小主人的车,听到儿子第五福连连唤他,第五格连忙勒住马,连滚带爬下来,扶着第五伦的车栏惊恐地说道:“少家主,出大事了。” “就在下午,鲜于县宰被朝中来的官吏抓了!” “而刚刚又来了位督邮,将老家主带去了县中!” …… PS:王莽反腐见《汉书.王莽传》天凤五年。 第38章 年轻人不讲仁德 列尉郡大尹张湛虽然治郡能力差了点,但在道德方面,确实无可挑剔。如景丹所言,两袖清风的三辅仪表张子孝,在这场动荡里独善其身。 这就使得想来为自家祖父说项的第五伦,在郡府门口碰了一鼻子灰。 “大尹已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门下史当然认识第五伦,朝他歉意地拱手道:“鲜于县宰被捕,郡中许多豪右遭到牵连,今日登门求情者太多,郡尹一概不管,还望郎官见谅。” 第五伦不知该说什么好,若是事不关己,他肯定会大赞张湛不徇私情,是个大清官。但事若关己,则又要怨张湛爱惜羽毛。 没奈何,第五伦只能另想他法,他好歹有个郎官名号,跟郡里的官吏都打过照面,一家家拜访后,终于从郡功曹处得知了点消息。 “陛下以为,天下官吏道德沦丧,并为奸利,郡尹县宰家累千金,故而严查,五威司命之令在此,伯鱼你自己看……” 第五伦接过来一瞧,却见上面写着:“详考始建国二年胡虏猾夏以来,诸吏及缘边吏大夫以上为奸利增产致富者,收其家所有财产五分之四,以助边急。” 他心中暗道:“始建国二年,那就是九年前,这是要追根究底啊,王莽玩真的?” 新朝在南、北、西三面都有战争:西面刚丢了西域,而西海郡羌人叛乱层出不穷,南面则是与后世云南广西一带的句町国打仗,西蜀蛮夷也有异动。 更大规模的仗,则是北面与匈奴打打停停好几年,看这意思,王莽还想要彻底降服匈奴,让他们接受“降奴服于”的称号。只是近来国库空虚,万万没想到,王莽居然将主意打到贪官头上了。 若非自家也遭牵连,第五伦也许还会为此叫好呢。 而这时候,景丹也从常安赶过来了,将探得的消息告知第五伦:“在六尉六队查奸的是右司命孔仁,此人乃陛下亲信,五威司命副手,一向以以敢击大臣闻名。” 景丹看了一眼大门紧闭的郡府:“你找郡君其实也无用,虽然张公清廉,但事后一个未能察奸的罪名逃不了,恐会遭到申饬,故不能施以援手。” 第五伦颔首,他其实只奇怪,他家既非郡县官吏,没机会贪污,怎么鲜于县宰被捕,立刻就遭牵连了? 莫非有人暗中作祟,比如第一氏?第五伦刚开始时这么想,来到郡里才知道,第一氏比他家更惨,因与第四氏合谋奸利增产,又给鲜于褒行过贿,第一柳和第四咸也被逮到了郡城,关在牢狱里了。 但自家贿赂鲜于褒之事还算隐秘,为何这么快就暴露了? 景丹叹息道:“因五威司命特地下令,准许吏告其长,奴告其主。” 从秦朝开始,便将子女控告父母,臣妾控告主人称为非公室告,官府不予受理。新朝也继承了这项法令,第五伦在郎署习律时还学到过,可这次竟然破了这个例。结果导致许多县官、郡尹身边的亲近奴婢忽然跳反,狠狠咬了主人一口。 鲜于褒便是被其臣妾给告发了,那臣妾还掌握了许多收据作为证物,这才导致与鲜于褒有金钱交易的本县豪右被一锅端。 在这时代,贪污被称为“受赇(qiú))枉法”,而行贿则是“请赇”。 “请赇罪,坐臧为盗,与盗窃同罪,行贿多少,就按盗取多少算,恐怕要剃去发须,罚做隶臣妾,此外还要将家财收走五分之四。” 第五伦想起在郎署学到的律令,若是都落头上,第五氏将遭重创,那简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但事情未必没有回转余地,第五伦清楚,五威司命没那么多人手,不可能负责每个案子,最多派一个大吏负责一郡,真正奔走在第一线的,还是督邮们。 所谓督邮,乃是督邮曹掾的简称,一郡有数人,负责监督属县,宣达教令,司掌狱讼,缉捕逃亡。 第五伦想着,就算张湛爱惜羽毛不肯下场,自己好歹是个孝廉郎官,郡中几位督邮都打过照面,或能用人情换得他们高抬贵手。 可郡功曹却告诉第五伦一个坏消息。 “为防徇私,五威司命让各郡督邮交换督查,如今来查鲜于褒一事的,却是京尉郡北部督邮……” “茂陵人,马援!” …… 马援字文渊,出身茂陵大族。 马氏血脉可追溯到战国时的马服君赵奢,汉武帝时,马氏出过两位列侯,备受宠信。只是在巫蛊之祸后,祖先马何罗、马通因试图入宫谋杀汉武帝而被族灭,只剩下一个庶子侥幸生还,藏匿在民间。 作为逆贼后代,马氏低迷了整整一百年,开始转型钻研经术。到了马援这一代,汉室衰微,也没人追究百年前的谋逆之事了,几代人积淀终于换来收获。 马氏家中兄弟数人,皆非凡俗:其长兄马况,官至河南太守;次兄马余,官至中垒校尉;三兄马员,官至新朝增山(上郡)连率。 一门出了三个二千石,即便放在冠盖如云的五陵,也极其少见。 唯独年纪最小的马援是个异数,兄长请名师教他《齐诗》,这小子看完原文就不学章句训诂了,以为是在浪费时间,转而遍览家中群书,却偏不想去太学深造。 家里人以为他想做官,在马援为长兄服完一年之丧后,郡中要举马援为孝廉,马文渊却直接拒绝,放弃了大好仕途,急得家人直跳脚。 马援却好似没事人一般,独自跑到上郡,投奔三兄马员。他也不做正事,只和当地匈奴杂胡厮混在一起,跟玩儿似的放了几年马后,才回到茂陵,做了督邮。 督邮权力虽大,但秩不过比二百石掾吏,较三位兄长差距太大。 就是这样一位行事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家伙,因王莽的反腐,被交换到列尉郡查鲜于褒受赇一案。 审问其他涉案人员诸如第一柳、第四咸时,马援都是坐着的。直到第五霸步入堂下,看到他手中那根杖,马援便立刻起身,朝第五霸拱手。 “事先不知老丈年岁,不然应由我亲自登门询问,真是怠慢了。” 前朝汉成帝时,有《王杖诏令册》,本朝全盘继承,给年七十以上老人赐鸠杖,杖高九尺,顶端是木鸠,鸠者不噎之鸟,欲老人不噎,身体康健。 但这法令执行力度不太够,第五霸的鸠杖,还是第五伦举为孝廉入朝为郎后,县里给他补上的。 如今鲜于县宰都给逮起来了,底下各曹掾也抓了一半,谁还顾得查验鸠杖名单。 持鸠杖的老人享有特权的:待遇比六百石,入官府不趋,见县宰不拜,马援立刻让人赐坐。 “可不是怠慢么!” 第五霸显得极其虚弱,佝偻着背,双手扶着鸠杖,好似要将整个身体挂在上面。边咳边看着不过三十余岁的马援道:“你这后生不讲仁德,竟派人连夜将七旬老者押来。” “是押来的?”马援看了一眼旁边的佐吏:“我不是要汝驾安车去请么?” 佐吏冤枉地说确实是请的,第五霸却道:“那是请么,这一路颠簸,吏卒粗手粗脚的,老朽几乎没了性命。” 第五霸抚膺道:“督邮,我也做过乡吏,知道吏民有敢殴辱鸠杖老者,就是犯了不道之罪。当年就出过这样的案子,有平民王姓男子殴打持杖老人,被判斩首弃市。不必再说了,我要见郡尹,我要告汝等苛待长者!” 他就是在倚老卖老,先占了理,将水搅浑,好让自家从这案子里脱身。 马援始终只是笑颜相待,等第五霸说完后道:“老丈入过行伍吧?” 这话让第五霸一愣,却听马援道:“老丈持鸠杖的模样,好似持矛戟,律令里说,年七十以上者,甚至能杖击地方不良官吏,我若是挨了老丈一下,恐怕骨头都得断。” 马援这些年行走郡国底层,看尽形形色色,一眼就瞧出第五霸的虚弱全是伪装的,倒是脚下底盘稳如磐石作不得假。 更何况他已经打听过,这老汉曾一拳打倒壮汉,一脚踢断过轻侠肋骨,装什么装? “后生眼力倒是不错。” 第五霸有些尴尬,他还是要点脸的,忽然之间,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坐得跟鸠杖一样直! “老丈勿虑也,我请你来,只是问问话。” 马援遂问起鲜于褒臣妾举咎的事,说第五氏秋天时给鲜于褒送过钱帛。 “我家送来时明明是梨,怎么变成钱帛了?”第五霸愕然,一脸的冤枉:“督邮,鲜于褒之父与老叟是同僚,梨熟了送给子侄尝尝,也算行贿?” 一旁的佐吏急道:“但梨筐下,却压着不少钱帛,据那举咎的臣妾说,是第五氏欲求得太学生名额……” “荒谬。”第五霸哈哈大笑起来:“督邮来自外郡,恐怕对此间事有所不知。” “吾孙第五伦,在官学名列第一,本可前往太学,可他却因孝悌之义,让学于宗兄,此事郡人皆知。” “不止如此。” 第五霸来劲了:“后来县令征辟我家伯鱼为孝悌,他又辞了。” “郡尹听闻后,再除伯鱼为主记室史,他还是辞了!” “督邮,你且说说,伯鱼连送上门的官都不做,我家何必为了区区太学名额,而给县宰行赇?” 马援笑道:“然后第五伦就被举了孝廉?” 第五霸脸色一沉:“这两事间有何干系?孝廉是郡尹举的,跟县宰无关。” 若换了别人家,早抬着第五伦的郎官身份来压这小督邮了,但第五霸尽量不提及孙儿,哪怕自己遭殃,也不能将他牵连。 这时候又有小吏过来,附耳低声禀报,马援遂颔首:“吾知之。” 然后便一挥手:“话已问完,老丈可以走了。” 第五霸一愣,他的话确实没问题,但这马援不简单,恐怕还要扯皮一阵,怎么就肯放自己走了? 而第五霸离开后,佐吏有些不解:“督邮,就这样将这老匹夫放走?若能交给下属,也不必殴打,关上他一夜不得安寝,定能招供。” “你想自毙么?” 马援看着这愚蠢的下属,说道:“律令有言,年七十以上,人所尊敬也,非首、杀伤人,毋告劾,毋连坐。前朝就出过这样的案子,有乡中小吏因持鸠杖老者有犯法之嫌,便擅自扣留,导致其病逝,虽然没有殴打,最后那小吏也被判了弃市。” 鸠杖老人能不惹就别惹,若是做得过了,人家闹将起来,最后理亏陷于囹圄的,说不定是自己。 佐吏一心立功,反驳道:“过去律令不准奴告主,此番不也改了么?督邮,非常之时,应当用权。” 马援不再言语,冷冷看向佐吏,这次的事,最积极的就是底层斗食小吏,他们光脚不怕穿鞋,总希望能靠办个大案一步登天。 “你在教本督邮做事?” …… 第五霸走到县寺外时,却见第五伦已等候在外。 “伯鱼怎么来了?” “在常安听闻消息后便立刻回家。”第五伦关切地问道:“那马督邮,没有难为大父罢?” 若是有,逼急了他还真效仿三国演义张翼德,闹一出鞭打督邮来。 “他敢!” 第五霸再度张狂起来,扛着鸠杖上肩,与第五伦到一旁,说了在里面的事。 “老夫一通义正辞严,说得那小马督邮无言以对,只避席向老朽赔礼告罪,又亲自将我送了出来。” 为了不让孙儿担忧,第五霸对整个过程轻描淡写,表示一切都在掌握中。 但关键处,他还是如实以告,比如马援一眼就看穿了他倚老卖老,确实极难对付,但不知为何,最后却轻轻放过。 第五伦也没想明白为何,唯一能肯定的是,马援此人,他竟是有印象。 具体来说,其实是先知道五虎上将马超,毕竟前世三国游戏太多了……又籍此听过马超的祖先“伏波将军马援”之名。 但马援的具体事迹、籍贯,甚至所处年代,第五伦这历史盲就不清楚了,今日听闻才恍然大悟。 若不是凑巧同名的话,除了皇帝王莽,国师刘秀外,他在这个时代,就有第三个认识的人了。 这时候,却有小吏趋行而出,朝第五伦作揖。 “第五郎官。” “马督邮有请!” 第39章 用爱发电 郎官是三百石,还是京官,督邮才是比二百石,郡吏而已。 第五伦根本不用向督邮作揖,拱手平礼即可,反倒是马援得起身下堂相见。 当看到马援模样时,第五伦忍不住多瞅了两眼。 这位督邮身材高大,站起来起码七尺五寸,三十余岁年纪,须发漆黑,眉目容貌如画。 马援算是第五伦这一世见过最俊的人了……只不知他家中可还有姊妹? 马督邮也在观察第五伦,盯着他瞧了一会后才拊掌笑道:“有气度,不愧是‘孝义第五郎’。” 看来自己早先刷的名声还是有点用的,第五伦轻咳道:“马督邮,方才吾大父……” 马援却一摆手:“事情已查清楚了。” 他说道:“确是那鲜于氏的臣妾记岔了,汝家送来的是梨而非钱帛,毕竟全县近半的闾右之家,都曾与鲜于褒有奸利往来,误记一二也属寻常。” 这是第五伦没料到的,他刚才还专程记了些春秋决狱的案例,欲与马援驳辩一番,这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第五伦旋即明白,既然马援能派人将第五霸唤来问话,说明证据是充分的,至于确凿与否,是否要捅到五威司命那儿,其实就在督邮一念之间。 而马援选择帮自家一把,这让第五伦满腹疑惑。 马援也看出来了,屏蔽左右后道:“伯鱼是在想,我为何停止追查汝家请赇?” “督邮不是说,我家没有请赇么?” 第五伦担心这是马援故意为之,就是要套他话。 马援叹息:“若如此提防,那伯鱼就有负盛名,实在太过无趣。” 第五伦摊手笑道:“我是郎官,秩禄较督邮更大。” “但以马督邮的家世阀阅,堂堂六千石之家,当不会看得上这区区三百石。” 说罢,又见马援笑而不答,他总不会是和原涉、万脩一样,要借自己刷名望吧? 但这做派又不太像,第五伦沉吟后,想到听景丹在外提及,马援屡屡拒绝朝廷征辟,比他还坚决,太学不进就算了,连郎官都不肯做,莫非是对本朝心怀不满? 加上他记得此人“伏波将军马援”的称号,应该不是新朝的吧,指不定也是个潜在反贼。 第五伦心思一转,也打算试探试探马援,遂说起一个故事。 “我在常安,听说过前朝京兆尹孙宝之事,记住了一句话。” 第五伦低声道:“豺狼横道,不宜复问狐狸!” “好个第五郎!你家若是狐狸,谁又是豺狼?” 马援本来觉得有些无趣的神情,立刻重新精彩起来。 第五伦滴水不漏,笑道:“督邮权当我说的是鲜于褒。” 马援满意了,但他的性格如此,与第五伦相会交谈,彷如聚会饮酒,酒入喉肠,则兴尽而罢,也不多说,只挥手赶第五伦。 “不能再说了,快走,再不走,本督邮恐怕要连你也抓起来!” …… “竟是先欠了马援一个大人情。” 走出县寺后,第五伦松了口气,这桩事好歹有惊无险,他立刻去给等候在外的第五霸、景丹等人报喜,却又听到一阵哭嚎。 回过头,却是鲜于褒的家眷,在他做县宰期间,住在宽大的县寺后院,享受君侯般的待遇,如今却在官吏逼迫下,被撵出了县寺。 自家的事了后,第五伦才顾得上关心别人,受贿算什么罪? 还是那个说服属下不要996,休沐日赶紧回家抱老婆孩子的左冯翊薛宣。 薛宣在任时,本郡的池阳令举狱掾为廉吏,薛宣还没来得及征辟,却有人告发狱掾收受囚犯家属贿赂。 这也能举廉?薛宣大怒,责让督邮彻查,最后发现是狱掾的妻子收钱,共一万六千,狱掾并不知情。 但即便如此,仍以“家私受赇”之罪,取消了廉吏资格,还要追究责任。在舆论与律令的双重压力下,那狱掾惭恐自杀。 若是不自杀,恐怕不但丢官,夫妻二人皆要受笞刑。 而鲜于褒收的肯定不止这个数,若是严查,重者弃市,还要抄家,他的家眷大概率沦为官奴婢。 由此可见,不管汉朝还是新朝,对贪污受贿惩罚力度还是大的。但第五伦所见,全郡清廉的恐怕就张湛、景丹等寥寥几人,其余皆视受贿为家常便饭,直到王莽忽然来了这么一出,顿时炸窝。 更让第五伦没想到的是,作为本郡清官的代表,景丹居然对鲜于褒这贪官颇为同情。 第五霸等人回家去了,而第五伦还要留在城里以观后效,仍是在景丹家歇脚,进门后,景丹喟然长叹道:“也不能全怪鲜于褒。” “在本朝,家境不好的官吏若不受赇贿赂,是真活不下去。” 说起亲身经历的那段日子,景丹话语里带着苦涩:“从始建国二年起,直到前年六月,整整六年半。天子以‘制作未定,国用不足’为由。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俸禄” 啥,王莽连工资都不发? 第五伦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脑子里只闪过一个词。 “用……用爱发电?” …… “前汉时,薄吏禄以丰军用,小吏俸禄本来就低。” 不管哪个朝代,基层工作者都不好混,西汉官员的俸禄,从号称万石的三公,到县里百石以下的斗食佐吏,一共20多级,越往基层,俸禄也越薄。小吏拿着微薄的薪水,养家都困难,还要干着最累的活儿,地方政务自然是懈怠了。 汉宣帝时为了解决小吏入不敷出,还给百石以下涨了一次俸禄,涨幅高达50%。 可到了新朝,却开了一次倒车。 在景丹细细解释后,第五伦才知道,这新莽的官吏们,也不全是用爱发电,为了不让他们饿死,朝廷还是会发点东西的。 自公卿以下,官员每月有绸缎一匹,吏则有一到两匹麻布,若是换成钱粮,勉强够三到八口人活,再多就不行了。 景丹道:“比起前汉的俸禄低了何止一半,天下官吏怨声载道。我在老家还有几顷地出租,尚有衣食,可无地的小吏就难了,有人身为曹掾,竟十月无被,夜卧蒿束,何等凄惨。” “甚至有的里附城,贵为关内侯,却因俸禄不足以养家,便在常安城内为人做庸保。” 于是侵渔百姓之事越来越多。 “乡官部吏,职斯禄薄,车马衣服既然不能出之于上,便从下面的民间索取。只受贿到够用的,已是良吏,但本性贪婪的恶吏,便会剥皮抽髓,不顾百姓死活。” 至于与地方豪右勾结牟利增产的,更是不计其数。 就这样过了六年,直到天凤三年(公元16年),王莽终于想起来,哦,该给天下官吏发工资了! 景丹依然记得当时官吏们的喜悦,笑道:“陛下说,予每念及官吏不得俸禄,未尝不心有戚戚焉。如今最难的时节已过,府库虽然还是不充实,但勉强能发俸禄,便以天凤三年六月初一开始,吏禄皆如制度。” “四辅公、卿、大夫、士,下至僚吏,俸禄一共十五个等级。最低级的僚吏,一年六十六石粮食,稍以差增,上至四辅多达万石。” 原来,俸禄不一定与秩阶吻合。 第五伦做官后第一个月的俸禄还没领到手,对此概念还不太足,遂问道:“比起前汉,是多了还是少了?” 事关饭碗,景丹算得可清楚了:“前汉宣帝之后,僚吏月俸是八石,而本朝则是六石。吾等作为三百石官吏,若在前朝,到手的月俸是四十石,今朝则是三十八石半。” 停发六年半不补也就算了,居然还比前朝少了,这新莽简直是作死啊。第五伦做过社畜,要是哪家公司老板这么搞,可以想见底层员工怨念有多大。 对了,那高官俸禄呢? 景丹道:“涨了,前朝丞相、御史大夫、太尉月俸是三百五十石,本朝四辅一年有万石,月俸多达八百余石!” 果然啊,损下而肥上,这王莽不去开公司真可惜了。 景丹又言:“此外,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仍可领取原俸禄三分之一,直至终老。” 这是……养老金? 虽然底层小吏工资不增反减,但好歹比那最艰难的六年强吧?发的还不是贬值严重不知哪天就废除的奇奇怪怪货币,而是实打实的粮食,起码能糊口了,不是么? 然而并不是…… 景丹说起这个就来气:“吾等还是高兴太早了,一同下达的还有另一条诏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百官僚吏,皆由百姓供养,据说三代之时,圣人皆是遇到年岁丰收加俸禄,遇到歉收减俸禄。故本朝俸禄也不定死,若是年景好了,百姓收成足,便多发,年景不好,百姓收成少了,便少发。这就叫与百姓同忧喜也。” 听上不错啊,给官吏设了KPI和绩效,创意十足,只是第五伦笑得有些难看,王莽啊王莽,你总能给人惊喜。 王莽确实是认真在做这件事,听景丹说,朝廷还制定了细致入微的分配:太师、立国将军保东方三州一部二十五郡;太傅、前将军保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国师、宁始将军保西方一州二部二十五郡;国将、卫将军保北方二州一部二十五郡。 “与吾等列尉郡相保的则是大司空,至于六司,六卿,都随所属之公保其郡县灾害,按每年收成赋税盈缩而损其禄。” 这是……挂钩?第五伦摸了摸下巴,告诉自己,该习惯了,不论听到王莽干什么事都不要惊讶。 “天子的本意,或是希望本朝官吏上下同心,劝进农业,安元元焉,只是……” 景丹摇头:“天凤三年、四年,连续两载,州郡水旱无常。尤其是列尉郡,泾水雍塞长平馆以北,改道而行,酿成大灾,那一年本郡税收减半,于是从郡尹到县令乃至吾等小吏,皆半之!” 而第五伦这才得知,身为郎官,他的俸禄也要根据太官仓库储备情况加为损益。按照去年的全国收成,第一笔月俸估计也要减半,遂忍不住在心里问候了王莽一声XXX。 景丹最后道:“天灾难敌啊,官吏因俸禄不足,便故疾复发,各因官职为奸,收取赇赂以自供给,鲜于褒只是其中之一,但他也只是收取点小贿,治县还算勤勉,乃是能吏。” 听完景丹叙述,第五伦算捋顺了。 王莽,是真想带着全天下官员跟他一起做圣人啊,前脚才提倡简朴,号召大家穿陋衣打补丁,后脚则力行反腐。或许除了要割贪官豪右韭菜以补充国库外,也期望以严刑酷法杜绝腐败? “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 第五伦摇头,贪污当然是大恶,但新莽国情如此,起码小半贪官,是被这奇葩的俸禄制度给硬生生逼出来的。 所以景丹才会对鲜于褒报以一定同情,叹道:“此所谓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 孟子这句话说得好啊,新莽没有固定的准则,朝令夕改,却希望在下者尽职守法,岂不谬哉? 他又问:“伯鱼以为,此事最后会如何收场?” 第五伦沉吟了,天下二千石,除了张湛等少数几人,有多少是干净的? 而这新朝对基层的控制如此之差,反腐靠的是一群比两百石的督邮,俸禄也不高啊,联想到后世”督邮“的恶名声,恐怕其中贪吏也不少。 即便交换执法,人家凭什么脑袋别裤腰上,拼着得罪豪强二千石的风险,给王莽卖命? 那位马援马督邮,大概也看清楚此间缘由,所以不想管,故不宜复问狐狸,放了第五氏一马。 但其他郡的督邮们,恐怕是要反过来,抓小放大,既能给五威司命和王莽一个交代,又不得罪豪右大吏。 “恐怕是只问狐狸,不问豺狼!” “我与伯鱼想一起去了。”景丹叹息:“此番定是几以禁奸,奸愈甚,欲以治贪,贪欲烈!” 一句话,现在新莽的情况是,不反腐亡国,反腐,恐怕也要亡国!而且是速亡! 王莽之前的改制,已经将豪强、工商、平民甚至是奴婢都得罪了个遍,俸禄制度早寒了官吏的心,这次骚操作一出,更是要将不少官员逼到对立面。 除了少数铁杆,还有那群太学生外,全天下各个阶层,恐怕都要和新室离心离德了。 已经不止第五伦,连景丹都感觉到这大厦的岌岌可危:“孟子有一句话,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 景丹看着在树底下筛着谷米的爱妻,捧着书简记诵的儿子,心中不无担忧:“可这幸运与安宁,还能维持几年?” …… 到了次日中午,第五伦才回到第五里,坞院外便有几个人匆匆过来将他围了,却是第四氏的人。 他们见第五霸安然而出,自己的族长却还关在县寺里,不由焦急起来,只能指望第五郎官帮忙。 可第五氏自己都是靠马援高抬贵手才全身而退,张湛又杜门谢客,哪还有门路去说项? 第五伦还不及宽慰宗亲们,又有一人姗姗而来,进来就朝他下拜顿首,行了个大礼。 “还望伯鱼念在同宗之亲上,也能帮帮吾父!” 竟是第一氏的嫡子,第一关。 他们家终于不再装死了,第五伦未动声色,只一口一个宗兄,请第一、第四两家进院说话,心中暗想,看来王莽这趟火线反腐,也不全是坏事。 经过这数月见闻,亲眼目睹王莽种种骚操作后,第五伦越发笃定,这天下会在未来几年内,陷入无可避免的大乱。 有人会在混乱的世道中,被崩溃的王朝拖着猛然下坠,万劫不复,但对第五伦个人而言。 “混乱,也是阶梯!” …… PS:求推荐票。 第40章 炭治郎 若论天下开采煤炭最早的地方,当数弘农(右队郡)。 这其中还有个略显悲情的故事:前朝孝文窦太后的弟弟窦广国,年少时被人贩子拐走,转手十几次,卖到弘农宜阳做奴隶,为主人进山采煤炭。他白天干活,晚上和其他矿工在煤洞边避风睡觉。某天煤洞轰然坍塌,除窦广国侥幸逃脱外,其余一百多人均被活活压死。 比起右队,位于后世咸阳市的列尉郡煤炭储量略显不如,但仍是三辅煤炭资源最丰富的郡,矿脉沿着泾水向南分布,越往南越少。 第四氏家的小煤窑,大概是这矿脉的尾端,位于干涸的泾水故道以北,平日只有三十余人开采,除去钻入矿井采煤的隶臣农夫外,鲜少有人光顾。 天凤五年(公元18年)十月下旬,小煤窑却格外热闹,不但第四咸亲自跑来,连第一氏、第五氏的主事者也悉数光临。 见到手持鸠杖的第五霸下车,第四咸立刻过去作揖,不忘向他千恩万谢。 “若非伯鱼说动了那马督邮,算第一、第四两家为自告,稍稍减了惩处,我恐怕已沦为隶臣,受髡发之刑了。” 第四咸摸着自己险些遭殃的头皮,不由感慨,有位郎官在朝中做靠山就是好,若还像过去那般依赖第一氏,此番恐怕无法脱罪。 反正已经欠了马援一个大人情,第五伦索性欠到底,不计前嫌将第一柳也捞了出来。只是这老匹夫没脸见人,在家气病了,今日由其长子第一关前来,与宗族昆父兄弟相会。 他们聚于此地,却是响应第五伦号召,来探讨一下“临渠乡诸第攸关存亡之事”! 对第一、第四而言,家族确实站在沦亡边缘,自首只能免去受刑羞辱,家产仍被官府收走了五分之四,以助边急。 第一氏的粮仓、钱帛几乎被搬空,第四氏作为商贾,经营的产业也多被没收。 万幸的是,第五伦让第四咸匆匆写了张房契,将常安宣明里的房宅“送”给了他。家族总产业稍减,官府收走的钱粮也少了些许,还能让第四咸在石灰矿和煤窑之间,做个选择。 “留煤窑!” 第五伦如此叮嘱第四咸,让他有些疑惑。 “石炭”乃是燃料鄙视链的底层,百姓不喜,用来炼铁会导致质量大降,也就烧石灰、陶器、砖瓦等贱物时会用一用。更多人只将煤炭用于粮仓、墓室中防潮。 但第四咸不敢忤逆第五伦,这小煤窑便成了他家仅剩的产业。 众人先到半个时辰,第五伦才姗姗来迟,这是十月份第四个休沐日。他昨夜宵禁前出了常安,清晨方至此地,晚上还得星夜赶回。 马车上没睡好,第五伦眼中满是血丝,也不啰嗦,将一份契券交给第四咸。 “宗叔,宣明里的房宅我替你卖出去了,凭此契券,可去县北长平馆找邛成侯府取钱粮若干。” “这么快?”第四咸大喜,又假装惭愧道:“如此一来,伯鱼在常安却是要另寻住处了。” 其实,第五伦只是将房子反手卖给了老去蹭住的王隆,房东、租客之间换了个身份而已。反正对邛成侯家来说,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上的毛尖尖,出价比市价还高了点。 第四咸本已做好宅产被第五伦私吞的准备,如今见他将获利尽数交还,大为感动,想将钱粮的一成送给第五伦以表谢意,却被拒绝。 “还是快些合议关乎三家存亡的大事要紧。” 接着,第五伦给第四咸、第一关展示他上次休沐时,让第五里众人制作小煤球,塞了几个在土灶里烧着。 时人不乐用原煤取暖,一大原因在于不好烧,密度同石头一般,空气很难进入空隙,得敲成小块才行。 煤球却没这弊病,煤块被彻底砸碎,以水与黄土相和,燃烧起来火力较木炭更大,唯一的问题是,不如木炭持久。 但以第四咸的眼光看来,做成这样也足够卖钱了,一直提着的心稍稍落下,咬咬牙后,他朝第五伦道:“我家愿从伯鱼之策!” 换了过去,第四咸绝不会冒险,但如今家族受创,这个冬天都难熬,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第五伦来的路上,已给各个家族列好了他们的任务:“第四氏只需如过去那般,让家中隶臣下井采矿,但人手得增一倍,此外再派遣能言会道的子弟数人,分管最后售卖一事。” 而第一氏则出三四十人过来,专管将煤块捣碎成末,再利用他家多牲畜舆车的优势,搞定运输环节。 “这就是伯鱼让我家出钱粮入官免罪,而一定要留牲畜、辎车的缘故?” 第一关讷讷应是,父亲已经倒下,临渠乡如今以第五伦马首是瞻,若再不合作,昔日最强大的第一氏就彻底边缘化了。 第五伦看向第五霸道:“大父,我家也出数十人,农闲时族丁里民也没什么活做,不如乘着腊月严冬前,来此处干一个月活。第五氏就管挖黄土、和煤球两事,应有不少人乐意。” “如今世道不太平,再挑十来个强健的族人,带着弓刀护送车队。” 第五霸扶着鸠杖笑呵呵的,他现在很乐意听孙子指挥。 第四咸又追问道:“伯鱼,不知这煤球制出后,当运往何处售卖?” “我已找好地方,正是城北诸闾!” 这是第五伦上个休沐日在常安周边转了一圈后,做的决定。 第一关对买卖不了解,不由疑惑:“何不去常安东西市?” “出入东西市要纳税,入城亦然,也要交不少钱,里监门和里长还会驱赶,不让在门边叫卖。”第四咸了解此中门道,第五伦挑的地方确实不错。 常安一百六十闾,起码有一百二在城外的“郭区”,城北就三十余里,数千户人家,对燃料需求极大。 二来,那儿距长陵也近,牛车拉着煤球走几十里,过横桥就到。牛马要吃草,车舆会损坏,少走一里,就意味着省下大笔开销。 第五伦亮出了自己最大的底气:“管城北三十闾的是城门校尉、修远伯梁让,他与吾师扬雄是故识,我托了关系登门拜访,梁校尉已答应吾家辎车出入三十闾不受限制,还能在北市附近租间屋舍做仓库。” “不愧是第五郎官!” 众人大喜,第五伦居然连关系都找好了,这让第四咸更加放心,在他看来,货物不重要,搞好人脉才是货殖最关键一环。 第五伦让众人不要担心租金问题:“先前昆父兄弟送我去常安,凑了八万奉钱,四万作为义钱,不得轻动,我省吃俭用,还剩下三万多,如今便拿出三万钱来租仓。” 如此一来,从原料、制作、运输到贩卖,每个环节都落实妥当,就剩最关键的问题:如何分利了。 第五伦道:“煤窑本归第四氏所有,加上采煤、售卖要靠宗叔,当取利三成半。” 第四咸心里飞快算着帐,觉得有点小亏,但没办法,这次的生意,绝非他一家之力能做成。 第五伦又对第一关道:“车马贩运成本不小,加上碎煤的劳力,第一氏可取利一成半。” 第一关没敢反对,他毅然违背父命,倾力与第五伦合作,希望让自家从绝境里缓过来。但对卖煤球成或不成心存疑虑,也罢,反正第五伦拍胸脯说了,今年若有亏损,由自己来承担。 “吾家则取利四成。” 第五伦看了众人一眼,他们都不敢有什么意见,尽管第五伦只是提供了思路,又让第五氏族人干最轻松的挖黄土、和煤饼的活。但保证这笔生意顺利做成的人脉、关系都在第五伦手里。再加上他是全宗族的希望,只差一个“宗主”之名,拿大头确实应该。 “剩下一成,则用来缴纳关税,若有剩余,则放入义仓,让来煤窑做活的族人优先赊借,何如?” “便如伯鱼所言!” 在小煤窑这间低矮破旧的茅草屋里,三个家族就着昏黄的光线,在第五伦拟定好的三张帛书上,签下大名,并蘸着印泥,重重按下了的红手印。 …… 转眼就到了十月三十,郎署第五个休沐日,第五伦再次连夜赶回,发现才过了短短五天,他们这“家族企业”的盘子已在煤窑铺开。 小煤窑几乎是露天的,巷道斜斜向下,不用挖太深,第四咸下了血本,增加了一倍的人手,五六十名隶臣、族人手持镐、锨埋头苦干,刚凿下来的黑乎乎煤炭用辘轳以人力绞起,在地面上敲成碎块,再用箩筐运到溪水边冲洗。 这是第五伦加的“洗煤”环节,做不到后世那般精细,效果不大,聊胜于无而已。 这边溪水里堆满了箩筐,第五伦却看到下游不远处居然有人在汲水,不由大惊,连忙带人过去阻止,发现是两个半大孩子,身上脏兮兮的,头发一团糟,正蹲在水边,光秃秃的脚杆冻得发红。 “汲水且去上游。”第五伦朝这两个孩子挥手,想劝他们离开,年纪稍大,长相极瘦的孩子却抬头畏惧地看着第五伦道:“君子,可上游没爬虫抓啊。” 溪中无鱼,他们却是来溪边翻石,捉那些相貌丑陋的爬爬虫充饥,第五伦后世在乡下时吃过油炸的,你别说,看着恶心,入嘴却真香,蛋白质还挺高。 可这时代哪有那条件,不过是陶鬲将水煮开,将爬虫扔进去烫熟进嘴,连盐都没有。看年纪稍小的孩子胀起的肚子,也不知里面生了多少寄生虫。 看着他们可怜,第五伦叹了口气,让人带了几个粟米饭团来,递给两个孩子,回头行了一阵,却发现兄弟俩跟在身后不走了。 “汝等跟着我家郎君作甚?”第五福骂骂咧咧要驱赶。 “你这仆从,君子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我见这几天煤窑多了很多活,又是修屋又是挖土,还缺人么?” 年纪较大的孩子缩到安全距离外,被污垢所蒙的眼睛里满是期盼,举起瘦巴巴的胳膊:“这位君子,我有力气,翻得起石头,也能下矿,让吾等有口吃的就好。” 他回头看了眼虚弱的弟弟一眼,咬咬牙:“实在不行,一人份也行。” 第五福没好气地说道:“不缺!听说管饭,吾等三个宗族还有人争着来干活!快走,不走乃公要扔石砸你了!” 第五伦踹了这恶仆一脚,回头问两个孩子:“汝等叫什么名?” “张鱼。” “朱弟。” “异姓,不是兄弟?” “是兄弟!”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倒是把第五伦逗乐了,是就是吧:“汝等从哪来,父母何在?” 这下轮到年纪大的张鱼不吱声,好似被触到了痛处,还是年纪小的朱弟讷讷道:“在北边,前年闹荒,母亲走了好远的路,带着我来塬里,要我呆在此处别动,她去找吃的,然后……我就找不到他们了。” 第五伦瞬间就明白了,景丹在长平馆时对他提及过,前年,正是泾水雍长平馆闹灾之际,列尉郡和师尉郡产生了好几万灾民。朝廷赈济不力,身强力壮的人被豪强消化成为佃农徒附,老人、瘦病者的和半大孩子没人要,只能做流民。 而有的家庭,实在没了生计养不活孩子,就会骗孩子说带他们去找食,领至远处扔了。 虽没有易子而食那般残忍,但也是人间惨剧了。 张鱼大概也是类似的经历,两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却聚在一起,成了相依为命的兄弟。 该说什么好呢?第五伦只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招手让二人近些:“几岁了?” 他们摇头,都说不出自己多大,目测张鱼十二三岁,朱弟十岁出头。 “这两年,汝等住在何处?” 张鱼又在装可怜了:“君子,吾等一直在换地方找食,去里闾讨过饭,但那的狗太凶,只能又回到溪边,住在北边的废煤窑里。” 难怪他们的脸总是黑乎乎的,跟第四氏矿里的隶臣一般。 这让第五伦有些难办,他虽是煤老板,可没打算招童工啊,但扔着不管,这俩孩子指不定哪天就死了。 心里一个声音说:“新莽乱政,民不聊生,这天下有多少这样的孩子,十万,百万?你怎么管得过来?多大能耐做多大事,还是先注重族人,提升自家实力,圣母病要不得,他们爱死不死。” 另一个声音则说:“若是不管,就是见死不救,身为穿越者,眼前区区两个孩子都救不了,还自诩这世间唯一祥异?我呸!” 这两个声音打了好久架,也不知是谁赢了,第五伦才问二人道:“汝等……会搓泥丸么?” 张鱼、朱弟却理解错了,吐了口唾沫在手心,伸手在脏兮兮的身上一搓,好家伙,还真是好大一把“泥丸”啊。 “黑煤块都比汝等干净。” 第五伦哭笑不得,使唤满脸嫌恶的第五福道:“带二人去上游,按进溪水里洗个澡,擦干净,换身厚麻衣,然后领到矿边,教他们搓煤球。” 这意思是愿意收下兄弟二人了,张鱼立刻拉着朱弟给第五伦下拜,连磕好几个头,什么做犬做马都说出来了,也不知是在哪学的。 第五伦却又板起脸,恢复了煤老板的黑心肠,对张鱼、朱弟道:“汝等可记好了。” “我家,不养闲人!” …… PS:求推荐票。 第41章 伯乐一顾 朱弟年纪稍小,加上七八岁就被父母抛弃,有点怕生木讷,都来矿上几天了,还分不清人。 还得自诩兄长的张鱼一一告诉他:“挖煤洗煤的是第四氏。” “那些踩着踏碓碎矿的是第一氏。” 踏碓是这时代常见的器物,几乎家家必备,若非现在条件不允许,第五伦还想请匠人来,造几间郑国渠边能见到的水碓房,那样便能利用溪水之力,没日没夜粉碎煤块了。 张鱼又指着那些拉着人力辇车,从河边采土回来的壮汉:“挖掘黄土,再将土和煤灰混在一起的是第五氏,也就是伯鱼郎官的族人。” 朱弟点头,又掰着指头数了数后:“那第二第三在哪?” 兄弟俩还在那说着话,已经被提拔为工头的第五平旦招呼它们:“孺子,勿要偷懒,开工了!” 二人连忙从休息的棚屋草席上起身,来到加水和好的煤土堆前,它们被平铺在地上,用铲子划成一个个小格,每个小格可以搓一个煤球,搓好后放到一块长板上摊晒晾干。 一起干活的还有许多第五里的少年,年纪从十岁到十五六不等,都是听说矿上管饭,被父母打发来的。 这时代的百姓确实太苦了,各家的余粮都不太够,农闲时甚至会驱赶儿郎离家去谋生路,就为了省一口吃食,免得青黄不接时闹饥荒。关中劳动力多而土地、工作岗位少,只管食宿都能吸引不少人来,在后世根本无法想象。 张鱼和朱弟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搓煤球更简单的活了,就跟他们小时候玩泥粑粑一样,虽然双手弄得墨赤乌黑,但看着一排排搓好的煤球,心里还是喜滋滋的。 煤老板第五伦对他们这些“童工”要求不算太严苛,只要干上两个多时辰,搓完分配的量,过了监工检查那一关,就能休憩吃饭。 工头第五平旦眼睛尖,一边和着煤土,还能回头勒令想蹑手蹑脚去等吃饭的少年们,记得到溪边将手洗干净,别将煤渣吃进肚里坏了肠胃,影响下午干活。 张鱼和朱弟流浪两年,已不知几个月没吃上过热腾腾的粟饭了。同一个什伍的第五里少年都抱怨道:“张鱼明明只是小男子,却比大男子还能吃。” 张鱼却不怕他们,为了避免众人欺负朱弟,还经常吹嘘:“我与朱弟,可是郎君亲自捡来的!” 相较于流浪生活,两个野孩子满足于现状,但又来巡视煤窑的第五伦,却看着他们只摇头,心道惭愧。 “不过是从做奴隶而不得的日子,到了做奴隶的日子。张鱼、朱弟,汝等高兴什么?” …… 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矿工和童工们也不得烧煤球,而是烧附近砍的木柴或碎煤,一群人挤在一起烘着手取暖,竟还说说笑笑,他们真的很容易满足。 第五伦也不自我欺骗,他承认,来煤矿干活的众人基本都拿不到工钱,矿上管吃住而已。 在一层宗族亲情的外衣下,是极其严重的剥削,所谓的小宗主,其实也是个奴隶主、资本家。 族人们都实诚,虽然矿上条件艰苦,却干活卖力,自得其乐。跟前世某款游戏里,天寒地冻没食物没煤烧人类随时可能灭绝,还要闹着要8小时工作制的“刁民”全然不同。 他们越是如此,第五伦内心就越是烦躁。 但也无可奈何,初期唯有如此,才能完成原始积累,先保证大家能吃上饭,改善生产条件的事,赚到第一笔钱后才能慢慢落实。 在真正开工后,第五伦以什伍制管理煤矿,将里中固有的邻居关系打散,挑了那些在秋社修宗祠、分肉时比较欣赏的人当工头,诸如第五平旦。 从采矿到装车运输,整个过程分工明确,再由管家第五格负责监督全局。 只可惜农夫们悟性确实太差,混乱几天才明白自己该干嘛,开始习惯与另外两个宗族的人合作,目前效率还勉强,也可以吹一吹“流水线”了。 见煤窑一切都在井然有序进行,第五伦时间有限也不久留,交待几句就回常安去了。 与他一同出发的,还有第一氏家的十几辆牛车,满载着黑乎乎的煤球,运送至常安城北市亭旁的仓库存放。还得感谢王莽的反腐,基层小吏们都心怀忐忑,暂时不敢跟第五伦盘剥索要好处,倒是省了一笔开销。 而许多县级官吏作为“狐狸”纷纷落马,京尉郡尤甚,听景丹说,县宰以下诸曹掾几乎空了一半。 往年终南山的薪炭,多是这些人经手贩运,借此增产奸利。如今遭到重拳出击,薪炭恐怕也将受影响,绝不会如往年那般顺利贩运。 进入十一月后,天气越来越冷,一旦薪炭出现短缺,煤球就有了与这些“传统燃料”一争市场的机会。 十一月初七,便是煤球开始售卖的日子,只可惜第五伦脱不得身,在郎署跟长吏学着春秋决狱,他都心不在焉,刚结束就匆匆纵马出城。来到仓库时,却见一众人等面色凝重,尤其以第四咸脸色最难看。 第五伦心中咯噔一下,问道:“卖了多少?” 第四咸吞了吞口水道:“只卖出去……三十斤!” …… 来自长陵的煤球刚上市就遭到当头一棒。 整个下午,第四氏的子弟们吆喝得嗓子都哑了,拉煤球的辇车绕着城北三十里都转了一圈,最后就七八个人肯买,都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 第四咸吐诉道:“伯鱼,一听是石炭,哪怕价格比木炭稍低些,众人仍是不喜。” 毕竟煤作为燃料鄙视链底层,已经很多年了,哪可能一朝翻身。 第四咸开始想歪主意:“不如将其说成是木炭,如此还能售卖贵些。” “宗叔,我虽不懂商贾之道,但也明白,货殖当守诚。” 第五伦却摇头,他们家的煤质量一般,虽然用溪水洗过一道,但烧起来味道还是大,一烧就露馅。若是里民觉得受到欺骗,一传十十传百,煤球还没卖起来,名声就臭了。 第五伦也不着急,先跟着第四咸去看了看,看他们是怎么售卖的。 驴车拉煤球也不容易,里巷中七转八弯,又是颠簸的路,车辙下留了两道黑色印记。 而一路上,还经常遇上竞争对手,运柴的、贩秸秆的、卖炭翁……尽管一如第五伦所料,因为王莽反腐引发的蝴蝶效应,终南薪炭的价格,比十月时贵了将近一倍,在价格上,煤球比木炭有优势。 随着商贩的一声声吆喝,被吸引来的里民还真不少,多是第五伦定位的市场目标:家财十万左右的中人之家,只有他们才有资格挑烧什么。 里民先问这“炭”怎么酷似马粪蛋,与一根根的木炭不一样。得知是石炭后,一半人就调头离开了,剩下的皱着眉翻来覆去问“这炭好不好烧”,然后就开始砍价,最终能达成交易的少之又少。 第五伦心中了然,回来后说道:“卖时不能再叫石炭球,得改名,让人听了觉得暖意阳阳。” 第四咸深以为然:“炎炭?” 第五伦笑道:“官府若是想到炎汉如何是好?” 第四咸吓了一跳,再想了半天,有了主意:“或可叫第五炭、孝义炭,我这几日在市肆中,都听过伯鱼之名望。” 这是想用他名望变现了,第五伦却不乐意,在室内烧煤是有风险的,万一出了事,死了人,被人联系起来,名声就糟蹋了。 这煤球生意,第五伦仍是让第四咸主持,租肆列也用了他的名义。就是怕自己上场,遭人告一个“以职谋私,奸利增产”,最后被王莽割了韭菜抄个五分之四的家产,那就白忙活了。 他的名望是宰牛刀,得爱惜,可不能用在杀鸡事上。 更何况,煤球之所以无人问津,问题还不止出在名字上。矿上的生产是跟上了,唯独销售环节太过拉胯,第四氏的卖货方式,还停留在小货担郎的程度。 归根结底一句话,销量不多,是因为广告投得不够! 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呢,在如何广而告之上,古人能跟天天遭受无数广告密集轰炸的现代人比? 第五伦遂道:“今日先不卖了,派人去弄块大木匾,在仓上钉好,再弄面帜来挂上。” 弄帜第四咸懂,常安城内外的店肆,经常悬帜甚高,就是为了让路人远远望见进去。 但弄大木匾又是要作甚? 第五伦也不解释,他先得回宣明里一趟。 “对了,常安城北里闾中,可有曼衍百戏?” …… 十一月十二日,天气愈发寒冷,连坐在车上的小梁鸿,都止不住流下了长长的鼻涕。 作为父亲,梁让也不嫌脏,直接用袖子给梁鸿擦了,语气略带责备道:“今日如此寒冷,你这孺子,非要闹着出门。” 梁氏地位不凡,乃是“修远伯”,事情还得从新朝建立那年说起,王莽效仿古时二王三恪制度,寻找古代诸王大贤的后代,什么黄帝、帝少昊、帝颛顼、帝喾、帝尧、帝舜、帝夏禹、皋陶、伊尹,都要凑齐。 这当然是一抓一大把,结果梁让的父亲偏偏就被相中,被认为是“少昊之后”,奉祭金天氏,由此封伯。 而梁让就是第二代修远伯,又担任城门校尉,隶属于“五威中城将军”,管着横门和城外三十里闾治安。今日轮到休沐,又刚好城北有朝市,梁让不必执勤,他儿子梁鸿才十一岁,在家里闷了许多日,嚷嚷着要出城,梁让便难得地穿着常服,带梁鸿到市上转转。 除了常见的东西外,市上熟食卖得不少,熟食遍列,淆施成市,常安人就是这样,劳动时很懒散,吃东西却务求赶时令,尝新鲜。煎鱼切肝,羊淹鸡寒,臭鲍甘瓠,熟梁貊炙,应有尽有,食器下面用炭火温着,热气腾腾。 而常安城北各户,本就不多的燃料,更在加剧消耗。 市上最热闹的地方,当属靠近市亭的一座仓库,如今已被改成了肆列,老远就听到锣鼓喧天,热闹非凡。 小孩子生性喜欢喧闹,梁鸿拉着父亲过去,却见肆列前,正在演着曼衍之戏。这是民间的百戏,高絙——也就是踩高绳,还有吞刀、履火、寻橦等技艺,有两个壮汉角抵于前,周围叫好声不绝于耳。 梁让有些诧异,一般来说,这些曼衍之戏往往出现在社庙祭祀之时,或是王公贵族宴饮才会让他们去表演。如今不知为何,却被人聚到一起。 加上不断响起的俗乐,几乎半个市场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是当然,汉武帝元封三年春,皇家在京师举行百戏表现,三百里内皆来观。今日之事,吸引三个里上千号人,还是做得到的。 一时间摩肩擦踵,观者如堵,梁让家的车都已经开不动了。 等人吸引得差不多,随着一声鼓响,曼衍之戏停了,第四咸穿着一身商贾素白衣裳站到小木台上,朝围观众人长作揖,清了清嗓子,开始说明今日为何如此喧闹。 他先从燃料紧缺说起,又提到有位心存孝义的小郎官,念百姓无柴炭之苦,忍受冬日严寒,遂动手改进了石炭,让它变得更加好烧。如今自家便托了那位郎君的福,得此技艺,便在常安城北开了家煤球铺,平日会在闾北三十里车载售卖,希望百姓们多多捧场。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说的少年郎君是谁人,梁让却是知晓。 前些时日,已经变成“扬雄弟子”的第五伦来拜访过,为宗族在此开设肆列打通关节。 梁让年轻时曾仰慕过扬雄的学问,随他学过几天,又见第五伦身负官职,素有孝义之名,便欣然应诺。 介于反腐形势,二人也没有任何金钱交易,只是开方便之门,留个人情而已。 梁让能够理解第五伦,百官公卿,利用族人间接经商的不在少数,谁家没有点产业呢?第五伦还算有谱,没有傻到自己上场,现在指不定在人群哪个角落里偷偷围观呢。 而等第四咸用略带紧张的声音说完词后,随着又一阵鼓点声,遮掩在肆列大门上的布匹被猛地扯下,露出了木匾三个大字: “暖阳炭!” 在这大木牌旁,还支着一块大木板,用不算太出众的画技,画了一些在火焰里燃烧的黑圆球,算是给不识字的人指路了。 第四咸连广告词都备好了,让子弟齐声高呼: “价低于木炭,火烈于薪柴,一入灶中,暖如旭日。” “实乃居家必备之物。” “首日所售一律九折!”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听到九折,都有些蠢蠢欲动,但还是没人踏出第一步。 终于,有个仆从打扮的人站了出来,走入店中,不一会,后门一辆马车驱赶而出,请求人群让一让,他们要立刻去送货。 而第四咸则卯足力气,让子弟随自己大声喊道:“郎官王文山,遣仆采买暖阳炭三百斤!” 没错,第五伦的套路,除了酒楼开张的标配表演外,还有另一个字。 “托!” 第二人也进去了,也是仆从,少顷捧着一大筐煤球出来,第四咸让人再高呼:“郎官景孙卿,遣仆采买五十斤!” 梁鸿看呆了,梁让却面色渐渐凝重。 他博览群书,算是看出第五伦的路数了,国师公编撰的《战国策·燕策》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人在马市卖马,一连三天没人光顾,于是,他找到了伯乐,希望伯乐能到马市上关注他的马,离开时再看一眼他的马,如果这样的话,伯乐能得到一天的酬劳。 第二天,伯乐来到马市,按照事先约定的计划,伯乐“还而视之,去而顾之”,结果“一旦而马价十倍”。 第五伦恐怕也心存此想,这王文山、景孙卿只是开始,最后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扬雄之名,达成伯乐一顾之效。 毕竟,扬雄在常安太有名了——不管是受人赞誉的好名还是为人嘲弄的恶名。 梁让越想越气,第五伦简直是忤逆不道,一心功利,连名义上的师长扬雄都能利用,哪还有什么孝义啊,恐怕都是此子的伪装! 这吃相太过难看,梁让心里有些不快,如果第五伦接下来真敢利用扬雄之名,自己明天……不,今天,立刻就派人来,让这家煤球店肆关门大吉! 可等了半响,什么东里赵君、北里小赵君,南里黑君、西里任君都进去买了炭,从二十斤到百斤不等,就是没有扬雄。 “快没了。”第四咸又嚷嚷起来。 “今日暖阳炭将尽矣,最后两千斤,诸君莫要错过!”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从众?占便宜?反正自打出生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套路的围观众人也有些耐不住了,纷纷走进市肆求购。 “第五伯鱼还算明白事理,懂得做事的分寸。” 未听到扬雄之名,梁让稍稍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被一个无耻无德的小人利用,第五伦没有失德,仍是那个孝义第五郎。 既然对方还是君子,看起来做的也是实诚买卖,只是稍稍讨巧了点,那自己顺手帮他一把,又何尝不可呢? 一颗心安了下来,梁让笑着让仆从也进去肆列,给这家店的生意添把火。 “修远伯梁公,购暖阳炭四百斤!” …… PS:两个大章,求推荐票。 第42章 杀人 修远伯梁让却是多想了,第五伦从一开始,就没起过把扬雄当成“伯乐”,帮自己打广告搞名人效应的主意。 景丹、王隆是相处多时的朋友,往朋友两肋插刀岂不是应该? 扬雄则不然,尽管第五伦只跟他断断续续学了点方言之学,但在旁人眼中,已是师事之。那些老扬雄来他家蹭吃蹭喝的酒肉,也全当束脩之礼了。 时人颇重师道,敬师如父,既然有了师徒之名,那便不能胡来。这点分寸,第五伦还是有的。 更何况,经过一个多月的往来,第五伦渐渐对扬雄多了些了解,猜测他定然不会乐意。 扬雄的大弟子侯芭就告诉第五伦:“当年夫子撰写《法言》时,蜀中有富人愿出十万钱,就希望在书中留下名字。被夫子断然拒绝,说那富商为富不仁,正如圈中的鹿,栏中的牛,怎能随意记载?” 现在扬雄已入古稀之年,有酒肉就吃点,没就家里蹲着,沉迷他那些不同于俗儒的学问,自认为安贫乐道。 第五伦看过扬雄号称是最后一篇赋的《逐贫赋》。从“扬子遁世,离俗独处”写起,假托自己和贫穷神的对话,最初他责难“贫”来找他麻烦。“贫”为此辩解,他最后居然被“贫”说服,认为贫困是好事,决心“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逐不去,与我游息”。 总之,扬雄又没欠钱成老赖,怎可能放下大文学家的尊严,去帮商贾当托打广告。 更何况,只靠这年代绝无仅有的酒楼开张大戏,也足以让煤球打响名头,任何东西有了名气,便不缺市场。 “第一天就卖出去近万斤!” 第四咸到了晚上喜滋滋地来报讯,听上去多,其实不然,第五伦掂量过,新朝一斤大概相当于后世的二两半,一块小煤球的重量。这几日陆续拉来的货几乎被扫荡一空,第一关已经连夜派车往返运送。 第四、第一两家喜形于色:“若能日日近万,吾等恐怕得再加人增产。” 第五伦却没他们这么乐观,虽然首日大捷,但煤球比起木炭优势其实不大。 “这只是第一日,往后一天能售一千斤就不错了。” 之后数日,果如第五伦所料,煤球日销越来越少,最后稳定在千余斤的程度。 别看煤球卖得多,其实是薄利多销,第五伦算过,减掉运费和成本后,一枚重一新斤的煤球,大概只赚两文货泉的利润,这还是不给工人发工资的前提下。分利下来,第五氏一月最多净赚三四万钱,能换一百多石粮食,一年相当于多开了十顷地。 “若非伯鱼妙计,此番恐怕要血本无归。“第四咸感慨良多,自己家族枉为商贾多年,可在销售时,比起第五伦的花式操作,就是个弟弟,不由愧然,甚至提出,愿意再分半成利润给第五氏。 “契券已定,岂能轻易更改?若是要改,那就是出了弊病,三家坐下来一起商议。” 然后由他一言堂。 第五伦让第四咸安心,他往后用得到第四氏的地方还多,没必要在小利小润上占便宜。 看来,还是得尽量绕开朝廷六筦之禁,偷偷搞些奢侈品,去骗列尉郡诸豪强的钱,那才叫暴利。到时就不需仰仗第四氏的生产资料,自家拿九成利润都没事。 常安周边朝廷管控较严,商贾不敢以物易物,城北里民多是用货布、货泉来交易。但这些铜币一到手,第五伦就让第四咸立刻去市上换成硬通货——布匹和粮食。 新莽朝令夕改,从官员到百姓,谁都不敢存钱,三折肱而成良医,天下人已吃过许多次亏,生怕哪天王莽又抽疯,把通行的钱废掉。 故而钱贱粮贵,第四咸有些心疼,却也知道没办法,只偷偷跟第五伦抱怨道:“若能像前汉那般,将铜币换成黄金留着就好了。” 汉朝时黄金是上币,但王莽下达了黄金国有的禁令,要求从列侯以下不准私有黄金,必须送交国库换回等价物品。然而第四咸说,根本不等价,当初一斤黄金只能换回两枚“一刀平五千”的铜制错刀,简直是明抢! “众人皆言,金换为铜,那铜还没交出去的黄金重!” 更秀的是,几年后错刀就废除了。 第五伦感慨,王莽真是个熟练的韭菜农,虽然许多人都暗藏黄金,但都不敢拿出来用了,只传说王莽将天下黄金都收集在宫中,金饼堆成了小山。 第五伦舔舔嘴唇:“也不知道那些黄金,最后会便宜了谁?” 现在受朝廷法令限制,商业上获得利润后,像过去那般买地、买奴婢都行不通,粮食有保存期限,也不好一次换太多,于是多余的利润资金只剩下一个用途。 “扩大再生产……” 第五伦笑了,王莽这么多骚操作堵死兼并,再联想到给小工商业主搞贷款的五均制,总不会是想逼出个资本主义萌芽吧。 他让第四咸聘请工匠,修建水碓,制作模具提高制作煤球的效率,再想办法买些铁来,给工人和农夫的工具来一次换新。小煤窑的效率必须提高,一旦落雪,到十二月就不能再干,那是真会冻死人的。 煤球的生产和销售都步入正轨,第五伦便不用老往那边跑了,到了十一月第三个休沐日,他终于能抽空,做一件耽搁许久的事。 “去茂陵!” …… 渭水上一共有三座桥,西渭桥又叫便门桥,乃是常安与雍州西部往来的必经之路。 过了便门桥后,第五伦抬头望去,却见从东到西,在黄土塬上分布着许多小山包,树木丰茂,寒如仲冬仍有绿意。其实那不是山,而是汉家帝陵。 从汉景帝的阳陵、汉高祖的长陵,再到安陵、渭陵、平陵等共九座。前汉虽亡了社稷,这些巨陵却如帝国残躯,静静屹立于斯。 最西边最大那座陵山,正是汉武帝的茂陵。 而已改名“宣城县”的京尉郡首府,就坐落在茂陵以北。 虽然遥望已见茂陵的山尖尖,但望山跑死马,从常安过去上百里路,来回得要两天。十一月十七日,第五伦刚走出郎署就匆匆离城,赶在月亮升至中天时,来到便门桥以北的细柳亭,打算在此休息一夜。 此处本是前汉周亚夫屯兵防御匈奴之地,如今已经废弃,营垒被推平开发成良田,路边是座小亭置,供过往驿骑、路人歇脚。 才进细柳置,却见院子里站着几个人,皆是被甲带刀的吏士,正将押送的囚犯推进亭中厕旁犴狱关押。第五伦只瞧着那犯人的背影有些眼熟,不及细看,犴狱的门就关上了。 一旁又响起爽朗的笑声:“这不是伯鱼么?” 回头一瞧,竟是半月前帮了第五氏大忙的马援。 “马督邮……” “叫我文渊即可,不必生分。”马援也披着甲,头戴巾帻,腰间挂着刀,这督邮看来是能文能武啊。 “伯鱼深夜路过细柳亭投宿,是要赶往何处?” “正要去茂陵……宣城。”第五伦道:“这些时日耽于郎署案牍,都来不及去文渊家拜访道谢,不想在此相遇。” “区区小事,我都快忘了。”马援手一挥,对上次帮第五氏脱罪之事不甚在意,他性格任侠而有情义,这么多年行走江湖,不知顺手帮过多少人。 马援看了手下守着的小小犴狱一眼,忽然问道:“伯鱼交游甚广,此去茂陵,恐怕不单是为了寻我罢?” “确实。” 知道马援喜欢直来直往,第五伦也不相瞒:“秋天时承了原巨先的情,此去也想拜访原氏,瞻仰关中大侠风采。” “可不是巧了么。”马援将刀鞘放到案几上道:“亏得伯鱼半途遇见了我,否则就要白跑一趟。” “为何?” “原巨先惹上大事了。”马援幽幽道:“如今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这么不巧?第五伦好奇问道:“我听闻,原巨先说话比县宰还管用,一向是他家宾客惹人,谁敢招惹他?” 马援叹道:“还不是朝廷大兴奸赇之罪,前任宣城县宰下狱,于是就去了位新的县宰,人称尹公,素有酷吏之名。但尹公赴任之日,众人皆抱慧迎于城门,唯独原涉没来。” 原大侠托大了啊,第五伦暗暗摇头,这时代重人情礼节,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尤其是心胸狭隘之辈。原涉骄横惯了,跟郡大尹称兄道弟,连真县宰都看不上,更何况尹公区区一个“假宰”。 马援手指弹着案几:“恰逢此时,原涉家门客到集市上买肉,仗着原涉的气焰,与屠夫争言。” 直到现在,第五伦仍是抱着吃瓜看戏的心态,闻言一乐:“莫非是要那屠夫将十斤寸金软骨,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反正那屠夫也不是善茬,二人争执起来,原氏门客当场抽刀,将屠夫击成重伤,然后就跑路了。 就如当年郭解被门下轻侠坑害一样,骄横的宾客是双刃剑,幸好第五伦在长陵时没收那些恶少年。他宁可从族中发掘老实人,或者收留张鱼、朱弟等秉性不坏的孩子慢慢培养。 马援道:“若放在平日,这等小事派人缉捕门客就是,也不敢有人为难原巨先。可偏偏尹公新官上任,欲得威望以压服茂陵豪杰,加上朝廷严查贪赇,尹公便将两事拢在一起,要穷治原涉纵容门客之罪,并追究原氏治冢舍奢僭逾制。” 原涉当年为其父守孝三年,拒绝了几千万治丧钱,在博到名望发达后,又觉得对不起亡父,于是便花重金重新修治冢舍。他买地开道,将墓地修得周阁重门,立下了石雕表署,规格堪比王侯,当地人谓之“原氏仟”。 “尹公得了五威司命府撑腰,又有门下掾王游翁进谏,两罪并下,必杀原巨先以立威。伯鱼应当知晓,这节骨眼上,连郡大尹也不敢贸然下场帮原涉脱罪。” 确实,第五伦的举主张湛就对他家的事避之不及。 “好在原涉朋友多,同郡大族公孙氏、秦氏等皆与之相善,这才劝服尹公放过原巨先。最后原涉不得不肉袒自缚,双耳贯箭,跑到县寺廷门谢罪。” 风水轮流转啊,和秋天时原初羞辱第七彪的法子一模一样,原初当时万万没想到,他父亲也有这么一天。 “五威司命将此案上报朝廷,尹公从临时的假宰,直接升为真县宰。事情到此为止,也就原涉遭到县宰折辱,名望扫地而已,只是……” 说到这马援停了,靠近第五伦道:“原巨先是服了,但麾下的子弟宾客颇为不忿,又得知尹公听了门下掾王游翁之言,将‘原氏仟’拆毁,更是怒极。” 第五伦道:“彼辈总不会将县宰尹公杀了罢?”那样的话,定是惊动六尉的大案,原涉要么逃亡,要么可以直接造反了。 马援摇头:“原氏平日横归横,却也没那胆量。但在昨日,有人去了门下掾王游翁家中,将王游公及父亲击杀,断两头而去。” 这灭门惨案一出,本已平息的案子立刻再起波澜,原涉搞不好要变成郭解第二,第五伦想起马援押送的囚犯,恍然大悟:“文渊所押囚徒,莫非就是原氏宾客?” “然也,杀人者今早到郡中自告,郡丞两个时辰便审讯完毕。” 马援看着第五伦,观察着他的神情:”我奉命押往常安司命府的囚犯,恰好是伯鱼熟人。” 他笑道:“正是那位万脩,万君游。” …… PS:求推荐票。 第43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 犴(àn)狱的门打开时,双手戴着沉重桎梏的万脩还以为,又是那位马督邮来套自己话。 但抬起头时才发现,进来的人竟是长陵第五伦,他将一盘肉一壶酒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两个跟亭卒索要的陶杯,对万脩露出了笑:“秋时与君游在长陵一别,不料再见竟是这番光景。” 万脩想要拱手,却为桎梏限制,只能低头道:“第五郎官为何在此?” “本欲到茂陵拜访君游,凑巧路过细柳亭。” 第五伦打量着这小犴狱,真是污秽不堪,满是尿骚味、不知藏了多少虱子的麦秆,就是万脩今夜睡觉的床榻。 万脩愧然:“万脩如今是阶下囚,不能备宴而待伯鱼。” 第五伦倒了盏酒,上前递到万脩手中:“我方才在外与马督邮相谈,却听他说起事情缘由,又言,杀人者或不是你?” 万脩看着手中陶杯里的浊酒,摇头道:“人的确是我所杀,马督邮多想了。” 第五伦夹起片肉喂给饥肠辘辘的万脩:“但马督邮查证,死者老母、里巷中人多言是原涉之子原初带人登门,而你后到场,还护得死者母亲周全。” 万脩依然不松口:“县门下掾王游翁同母兄名曰祁太伯,祁太伯与原大侠相善,而轻慢王游翁,故其嫉恨不已。这才向县宰进谗言构陷原大侠,王游翁该死,但其母无辜,盗亦有道,我杀其子而护其母,何足怪哉。” “这些事,我早已与郡大尹、郡丞说过,罪都定了,伯鱼听信了马督邮之言,想要我翻供?” 第五伦摇头:“我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虽与君游仅有两面之缘,却深知你为人。” 万脩笑了:“伯鱼知道我什么?” 第五伦道:“我听说原涉大侠被人称为‘当世郭解’,那君游可知郭解因何而死?先有罪于朝廷被缉捕,其手下宾客非但不隐忍蛰伏,反出于不忿而在外杀人。导致朝廷公卿认为,郭解以平民身份,玩弄权诈之术,门客因小事滥杀无辜,郭解虽自称不知,可这罪过,却比他自己杀人还严重,遂判处郭解大逆无道之罪。” “当初君游听说我孝义的事迹后,便止住了原巨先派来刺杀我的轻侠,折弓取信,更一力促成和解。如此识大体明是非之人,岂会在紧要关头,犯下会害得原巨先为五威司命瞩目索拿的大错?这不是在替他出气,而是在害他。” 第五伦分析得透彻,万脩沉吟了。 第五伦继续劝道:“君游知道自己到了司命府,会被如何处置?” 万脩却哈哈一笑:“无非一死罢了。” 贼杀两人,其中一个还是县门下掾,哪怕是自首,也无法减罪。 第五伦怒道:“你妻儿怎么办?她们也会遭到牵连。”听马援说,万脩已经有个七八岁的儿子。 万脩闭上眼睛:“原大侠会代我照顾她们。” “何必如此。”第五伦摇头,还想继续规劝。 或许是被第五伦只见了两面,就笃定他不会杀人给打动了,万脩叹息道:“我给伯鱼说个故事罢。” 他抬起头:“原大侠为人,温和谦逊,有情有义,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要务。” “二十年前,原大侠去茂陵鸡鸣里赴宴,刚入里就听到有凄厉哭声,便登门一观。他在最穷的偏僻小巷找到一户人家,以破席为门,穷得一无所有,而家中母亲刚刚去世,那少年只能拿草席一裹,连丧事都办不起,他才十余岁年纪,除了哭,别无他法。” 说到这,万脩面色戚戚:“原大侠看后,默然良久,只留下一句话,先给死者沐浴,待我归来!” “然后他便去到办宴飨的朋友家中,叹息说,汝家邻居死去,躺在地上不能收殓,我哪还有心思享乐?请撤掉酒席!” “宾客们遂抢着要为原大侠排忧解难,原大侠便侧席而坐,削牍为疏,在上面写下上至衣被棺木,下至饭含之物,无不周全。又交给宾客朋友去置办,直到日头偏西才买齐归来。” 万脩露出了笑:“原大侠亲自检视后,便与众人载着棺木等物,来到死者家,为死者入殓,自己则像此家齐衰亲戚般,直到下葬完毕才离去,原大侠就是这样急人之难、诚心待人!” 第五伦恍然:“那死者之子,莫非……” 万脩眼中隐隐有泪光:“那个穷到丧母不葬的无能小子,正是万脩!” 他站立起身,看着第五伦,眼神变为凶狠:“后来有人诋毁原大侠,说他是‘奸人之雄’,我就立即去把说这话的人杀了!” “之后亡命数年,等新室建立,大赦天下后才回到茂陵,就此投到了原大侠门下,至今十年矣。” “听到这,伯鱼还觉得我无辜么?” 第五伦却道:“听完这故事,我觉得君游流亡外地那几年,能改去急切,变得如此沉稳,着实不易,更料定人绝非你所杀。” 万脩无奈坐下:“不曾想,临死之际,竟遇上伯鱼这般人物,既然如此,我就与你说实话罢。” 他面色肃然:“我虽然粗鄙,却也听说过聂政之事。” “聂政受严仲子之惠,在安葬母亲后,毅然偿还这份恩情,行刺韩傀,白虹贯日!他杀了许多人,最后毁面决眼,自屠出肠而死。” “我钦佩聂政,而原大侠待我,较严仲子更甚。为我购宅、娶妻,又引荐儒士作为夫子,遂了我欲学圣人书的心愿,万脩能有今日,全靠原大侠。” “如今原大侠老了,却只有一个独子在膝下。” “该轮到我效仿当年的原大侠,急人之急了!” 说到这,基本坐实了万脩没有杀人,而是替那原初赴死。可叹啊,原涉手下上百号人,最后却只有万脩站了出来,亦或是他将其别人拦下,而自己笑着来担当这罪名?确实像他的性格。 想到这,第五伦不由对万脩又敬又哀,自己先前错看此人了,他原来不是为了博名,而是位真君子啊。 万脩坚定如此,规劝已无大用,第五伦沉吟后,将自己腰上的刀削解下,放在万脩面前。 “君游,其实还有不翻供,也能让你活的法子。” “拿着刀挟持我,威胁外面的督邮放了你,然后驾车远遁,到了安全处再将我放了。若是幸运,还能幸免。” 万脩先是一愣,旋即哑然失笑:“伯鱼,我做过盗贼,连我都清楚,官府若遇上贼寇挟持人质,可以将人质一起击杀。” “我是郎官,可不是普通人质。”第五伦道:“更何况我与马文渊相识,他应该不会对我下杀手。” 话虽如此,但第五伦心里还是有些发虚的,他对马援了解不多,只觉得此人说话做事随性而为,常叫他摸不清头脑,但也隐隐感觉马援话语中对万脩亦有同情敬佩,或可一试。 万脩仍是拒绝了第五伦的馊主意:“伯鱼学经术,应该听过一句话,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对吾等轻侠而言,名节重于性命。” 他弯下腰,将第五伦的刀削推了回来:“我就算是死,也要做义折强弓,不伤贤士,有始有终的万君游。” 万脩伏地长拜顿首,感谢第五伦的好意:“而不是贪生苟活,竟反刃劫持知己,最后名声尽毁的万脩!” ……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那句“知己”,确实是发自万脩肺腑。 这更让第五伦感慨良多,他穿越以来性格有些变化,不容易动情绪,但今日不然。 因为他竟在这道德沦亡的世道,遇见了一位真正的侠士,而非原涉那种外温仁谦逊,实则内隐好杀之辈。 “可惜,真是太可惜了,我应该早点去茂陵,早些与万脩结交。” 第五伦暗叹着出了犴狱,想着还有什么办法能救万脩,然后便吓了一跳。 原来,马援竟一直站在门边,手扶着环刀柄,呼吸轻微,竟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此刻正面露微笑看着第五伦。 这厮在偷听? 马援却走出去几步,回头先开口道:“没记错的话,上次在长陵,伯鱼欠我一个人情吧?” 方才马援不是说已经忘了么?怎么忽然又记起了。 第五伦摸不透马援意欲何为,只拱手应是。 “那便今夜还了吧。” 马援笑道:“伯鱼能否出钱,请我麾下吏卒及亭中众人,痛饮一番?” …… 一个时辰后,坐在亭舍堂上,看着眼前的推杯交盏,第五伦心中暗道:“果然是只准州官放火不管百姓点灯,原来只要做了官,群饮基本没人管啊……” 马援非要第五伦请客还他人情后,便在亭中吼了一嗓子:“今夜的酒第五郎官请了!然后引发一阵欢呼,亭置里的存酒都被搬空。 第五伦当然只能乖乖掏钱,茂陵马氏堂堂六千石之家,虽然只当了个小督邮,还差这顿酒?这马援莫非是要…… 确实不差,席间不论是跟在马援手下的吏卒,还是亭长亭父,都来敬马督邮酒,都被他拒绝。 “汝等且痛饮,酣醉亦无妨,眼看这寒冬时节,诸君却还要跟着我一路奔波,今夜就由马援来值夜,勿虑也!” 而席上另一个不怎么喝酒的,就是第五伦,留了个心眼。 马援虽然不饮,却也没闲着,在吏卒们的怂恿下,这位身高七尺五寸的美男子抚着胡须起身,来到堂下,亲自为众人跳了一支舞。 舞是他在上郡匈奴杂胡那学来的,与汉地舞风格颇为不同,但歌,第五伦却是听过,竟是首《平陵东》! “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 “劫义公,在高堂下,交钱百万两走马。” “两走马,亦诚难,顾见追吏心中恻。” “心中恻,血出漉,归告我家卖黄犊。” 这诗唱的是汉末新朝的关中常态,故事发生在汉昭帝的平陵,离此不远,打家劫舍的不是盗贼,反而是官府小吏,这群人敲诈良民,使无辜百姓倾家荡产。 但如今,这首歌从最被百姓平民诟病唾骂最厉害的恶吏:督邮口中唱来,颇觉讽刺。 只是众人都喝到酒酣,早就没了判断力,歪歪斜斜跟着唱跳,也不觉得有异。 到了人定时分,整个亭舍杯盘狼藉,众人横七竖八地睡在各个地方,鼾声如雷。 只剩下两人还清醒。 马援在堂内走动,拍拍这个推推那个,甚至用脚踢一踢,确定他们都睡得死沉。 而第五伦则忍着难以遏制的困意坚持到现在,自己不喝,看一群醉鬼胡言乱语真是煎熬啊。 他在考虑,是否要将万脩确是替原初顶罪之事告诉这位马督邮,自己也出面作证,或许能让五威司命放过万脩不死?只是万君游那性格,指不定听说后就自杀了,拦都拦不住。 正要开口时,马援却先唤了他。 “伯鱼,起来,该做正事去了。” “什么正事?”第五伦起身时瞅了眼腰上挂着的环刀。 却见马援果然开始低头解腰带……上的印绶。 那是郡督邮的半通小印,系着皂色的带子,马援将其放在手心看了一眼后,轻蔑一笑,竟直接扔进还未喝完的酒盏中! “文渊,你这是……” “醉了,我大醉。”几乎滴酒未沾的马援真有点摇摇晃晃,又从怀中取出一封帛书,也不知是何时写的,用杯盘压在案几上,而后便径直向外走去。 第五伦犹豫了一下,缓步跟了出去,却听马援道:“我今日醉得厉害,却并非因为酒醴,而是因万脩的侠义而醉,为伯鱼的仁义所醉!汝等的对话,我都听到了。” 他轻轻哼唱起来:“平陵东,松柏桐,不知何人劫义公……还能有谁?督邮、吏卒而已!义士不可枉死,我可不想以后也被百姓编进歌中唾骂。” “吾意已决,司命府,不去了。这督邮,也不当了!” 第五伦却是听愣了,马援言罢笑了起来,只觉得十分痛快,而他大步迈向的目标,正是关押万脩的犴狱,解开桎梏的钥匙正捏在掌心! “我要放了万脩!与他一起亡命山林!” “伯鱼,可要同去?” …… PS:新的一周,求推荐票。 第44章 未曾设想的道路 直到桎梏被解开后落到脚边,万脩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事情发生得太快,谁敢相信,今天才押送囚犯上路的督邮,不但放了自己,还提出要一起逃亡?二人也不熟啊。 看着站在一旁的第五伦,万脩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伯鱼说服了马督邮!” 他心中大为感动,喃喃道:“二君,万脩何德何能……” 正麻利牵马准备跑路的马援却斥他道:“休得多言,快来备马。” 万脩应诺,也不矫情了,他为了还多年前欠原涉的恩情,自愿顶罪赴死,可正如第五伦劝他的那句话:“你死尚且不怕,何况是生?” 马援装好鞍鞯,回头看向第五伦:“伯鱼,当真不与吾等同去?” 抛下好不容易才统合到一块的宗族,放弃所有在手的底牌,凭着一腔热血义气,和二人一起流亡重新开始?这是第五伦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见他默然不言,马援笑道:“莫非是舍不得郎官之职?” 第五伦摇头:“文渊能将督邮通印扔到酒盏中,我便能将这铜印黄绶弃之于厕溷,怎会可惜?只是……” 万脩觉察到气氛不对,连忙道:“马督邮,莫要为难第五郎君,他与吾等不同,家有年迈大父。” “大父在,不远游么?” 马援颔首,觉得在意料之中,也不再劝第五伦,不料第五伦却反问道:“文渊逃亡后,有何打算?” 既然第五伦不同行,马援便留了心眼,也不说去何处、投奔谁,只笑道:“还能做什么,隐姓更名,蛰伏于边塞山林,等待朝廷大赦。” 杀人放火受招安?第五伦和万脩面面相觑,等大赦,这靠谱么。 马援自信道:“天下不安,早则三载,迟则五年,一旦乱起,朝廷穷于应付,肯定会对豪杰有赦免。届时吾等便能脱罪,那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说!” 还以为马援有长远计划,没想到这老哥也是一拍脑门做事。 第五伦笑道:“看来我先前误会文渊了。” 马援皱眉:“伯鱼何意?” 第五伦道:“我曾听扬子云说前朝往事,秦末之际,汉高帝刘邦身为亭长,押送徭役去咸阳,结果中途逃走许多人。按照秦律,刘邦已犯下大罪,他索性把所有徭役都放了,与彼辈一同躲藏在山泽中做盗贼。直到秦始皇帝驾崩,陈胜吴广共举大事反抗暴秦,刘邦这才带人响应。” 他说道:“文渊以督邮身份释放君游而一同流亡,与此事颇类,我还以为,你亦有汉高之志!” “汉高……高祖?伯鱼看我像么?” 马援顿时乐了,他是对朝政不满,平日里言语多少有所抨击,但确实没到蓄谋造反的程度,今日流亡也是临时起意。 “我也不全是出于公义,眼看十年来朝政堕坏,豺狼当道,天下必乱。大树倾倒时,离得越远的人越安全,正如春秋所书,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夷吾在外而安,出去几年倒也不错。” 茂陵马氏与新莽捆绑太深,若能有个游离在外的人,反而是件好事,这也是马援不肯做郎官的原因。 若换了两个月前,什么申生、夷吾,第五伦多半听不懂,好在他这段时日在郎署学了春秋决狱。而扬雄更是块宝,虽不通训诂,却博学广闻,不记牢历史怎么在作赋时用典? 第五伦便跟着扬雄学了点,他没把春秋奉为经术圣典,只当恶补历史知识了。 马援刚说的这个典故,第五伦是知道的,遂道:“重耳、夷吾也不能一生流亡在外,他们之所以能重归故国,还是因为朝中有里克啊!” 春秋时晋国骊姬之乱,被一直隐忍蛰伏的大臣里克所平定,又邀请重耳、夷吾回国。 第五伦朝马援、万脩拱手:“我说句大话吧,二位在野,我则在朝,穷则自保,达则兼济,比一直流亡等待大赦,起码多了条退路。” 先提刘邦,又自比里克这弑君之人,话里一个反字都没有,但第五伦心中潜藏的反意已昭然若揭。 万脩听得目瞪口呆,哪怕是原涉大侠,坐拥宾客数百,也不敢这么想吧。 马援亦然,方才还腹诽第五伦顾虑太多,不像个干大事的人。岂料这孺子深思熟虑,竟是憋着颗反心想搞个大新闻。这一对比,倒显得自己像个什么计划都没有的冲动莽夫,心中那点轻视之意尽去。 诚然,他若真需要“里克”,还在做二千石的两位兄长,可不比第五伦这小郎官强得多? 但光是这份胆大到吓人的心志,便足以让马援对第五伦另眼相看,欣然笑道:“善,狡兔三窟,从此之后,伯鱼便是吾等的内援!” “二位待我片刻!” 第五伦匆匆回了一趟亭舍,再来时手中持着一物,将其交给万脩,却是那柄在长陵折断的弓。 “是一把好弓,可惜折了,我虽请匠人以鱼胶仔细粘过,只恐再难使用,且物归原主,君游留个念想吧。” 万脩单膝下拜,郑重接过,他仔细将弓绑在身上,视若珍宝:“不然,往后这弓射出去的,就是仁义之箭了!” 马援上马后道:“吾等一走了之,伯鱼恐怕会被五威司命唤去问话,倒是连累了你。” “定不会泄露半句。”第五伦无奈:“我确实也不知二君将去往何处。” 这话让马援惭然,他方才疑第五伦不愿同行,故意不说,如今看来,却是小心过头了,着实对不住第五伦。 时间很紧,随时可能有人醒来发现一切,第五伦朝二人拱手作别。 “后会有期。” “来日再会!” 二人纵马而行,但马援却又绕了回来,哪怕有风险,他仍将二人要去的目的地告知第五伦。 “伯鱼,吾等要去的地方,是厌狄郡(北地郡)!” …… 眼看两马消失在夜色中,第五伦这才叹了口气。 “伏波将军马援,不愧是这时代,除了王莽刘秀外,第三个让我记得姓名的历史人物啊,果有豪杰之气。” 堂堂男儿,谁没点热血呢?马援相邀一起远遁时,第五伦心里有个声音喊着让他答应! 但事后仔细一想,马援当然是性情使然,大丈夫敢做敢为,但也因为,他有浪的资本。 马援出身茂陵大族,两个姑姊妹是汉成帝的婕妤,其中一个还活着,在延陵守墓。 他家两位兄长身为二千石,马余官至中垒校尉,马员则为增山(上郡)连率,为王莽平定过叛乱,爵位是“子”,都是手握实权的大人物。马援家中妻女有二人护着,根本不会有事。也就是说,不管马文渊怎么浪,总有人为其善后。 “可第五氏,只有仰仗我,而我,也只有第五氏啊。” 工薪子弟效仿富二代讲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个人痛快一时,换来的可能是许多人的长期痛苦。搞不好连第五霸都气煞了,别人就罢了,对祖父,第五伦深有感情。 更何况…… “现在跟他走,究竟是谁跟谁混?” 文不成武不就,肯定是第五伦跟着马大哥混,做个狗头军师的角色,甘心? 第五伦深知,自己前世只是个普通人,要比豪情洒脱,当然敌不过马援这等青史留名之辈。 他的优势,是对未来有个清晰的规划,利用穿越者的远见卓识,一点点算计,铢积寸累,稳扎稳打,假以时日一定能做大做强。 “他走他的独木桥,我继续走我的阳关道!” 第五伦露出了笑:“几年后再会时,谁跟谁混,可就说不准了!” 回到亭舍时,亭长和吏卒们仍在通铺上酣睡,毕竟马督邮承诺,今晚他守夜,放心! 这件事没那么轻易了结,第五伦深知,现在摆脱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狠狠撞一下受伤,然后惊慌失措唤醒众人。 可那样一来,在整件事里,万脩是毅然赴死的真侠士,马援是义释囚徒的真豪杰,自己反倒变成试图阻挠他们脱身的真小人了。 后世守法公民的思维必须改,要让自己的所作所为,符合时代欣赏的道德,这比遵循那劳什子律令重要得多。 第五伦拿起马援的帛信展开一看,不由失笑:“马文渊把所有事都揽到身上了。” 他稍稍安心,将信复塞回杯盘下,拎起还未尽的半坛黄酒,仰头吨吨吨喝了个精光! “人生在世,哪能处处谨小慎微,而不冒任何风险?五威司命府,去就去吧!” 末了第五伦摇摇晃晃走到通铺,找个了暖和舒服的地方,倒头就睡! …… “第五伦,你可知罪?” 此时已是第三日清晨,第五伦抬起头,看到了堂上的白虎纹图案…… 这当然不是白虎节堂,而是五威司命府、右司命堂的标志。 五威司命作为王莽建立新朝后新添的机构,夺了京兆尹大半权力,已经到了什么都能管的地步。 前夜送马援、万脩离开后,第五伦用剩下的酒将自己也灌倒,次日起来装作和亭长等人一样吃惊。他顺利应付了马援属下及京尉郡官员,但深知事情不会轻易结束。果然,才回到常安半个时辰,就被右司命孔仁传唤了。 第五伦垂下眼睛:“伯鱼无罪。” “还敢狡辩。” 新朝右司命孔仁头戴天文冠,据说这是皇帝王莽亲自所赐,孔仁一天到晚都戴在头上,他侧着身子坐在案几后:“郭弘,告诉这没见识的孺子,此处都管哪些罪徒。” 站在孔仁身侧,头戴獬豸冠的法吏郭弘便狠声道: “其一,谢恩私门者。” “其二,漏泄省中及尚书事者。” “其三,铸伪金钱者。” “其四,骄奢逾制者。” “其五,不尊上命者,比如那纵囚逃亡的京尉郡督邮,马援!” 孔仁瞪着第五伦:“还有第六,便是你这类人,大奸猾者!第五伦,还不将你与马援合谋,纵杀人恶囚万脩逃走一事如实招供?” 第五伦满脸无辜:“下吏虽在案发亭中,但只是路人。” “我在郎署学过春秋决狱,《春秋》经义反对连坐,恶及其身。哪怕是剧秦恶汉的法律,都只连坐父子兄弟、亲戚邻里,何时连过个路都要遭罪?” “路人?”孔仁冷笑道:“你与马援、万脩都相识,又听人说,你在细柳亭还给那游侠儿送过酒肉,交谈甚久,还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这确实是无妄之灾啊,第五伦叹息道:“右司命,伦与马援、万脩只见过数面,交情很浅。更没料到马文渊竟如此大胆……事情经过,马援都写在那帛书里,案发次日清晨,亭长、佐吏与我一同打开,众人皆能作证,确实是马援对万脩哀而纵之,与我毫无关系。” 一旁的獬豸冠法吏呵斥道:“谁说无关!案发当夜,你忽然说要请亭中众人宴饮,搬空了置所的酒,灌倒了所有人,以至马援能从容释放万脩。就算你没有直接助二贼逃走,亦是从犯,有大罪!” “这实乃无心之举。” 第五伦说道:“《春秋》之所听狱也,必本其事而原其志。对那些心有邪念之人,哪怕他犯罪未遂,也得重重治罪;而对心怀善意而不慎犯罪之人,刑从轻。” “我请众人饮酒,是被马援所迫,当时不知其目的,不好拒绝。但我本心没想犯法,也不算罪过吧?” “圣王贤人断狱,必先原心定罪,探意立情,让死者不抱恨而入地,生者不衔怨而受罪。第五伦无辜,还望右司命明察!” 孔仁都忍不住赞道:“好个巧舌郎官,这獬豸冠不让你戴,真是可惜了。” 第五伦抬头道:“句句属实绝非狡辩,更何况,我若是同犯,为何不跟二人一起逃跑,而要留在原地,等五威司命传唤呢?” 对啊,为什么呢? 堂上众吏面面相觑,确实有些道理。 孔仁却没这么好应付,此子能言善辩,还用不易反驳的春秋决狱为自己开脱,他下令道:“先将第五伦押入犴(àn)狱,不要给吃喝,直到他想清楚,承认罪行,供认马、万二人逃往何处!” 众人应诺,獬豸冠法吏请示孔仁何日再审,孔仁却不耐烦地说道:“不必审了,也不需什么罪证,更不用上报陈司命,随便改改第五伦的供词,再让亭长指证,直接定他首恶纵囚之罪!” …… PS:求推荐票。 第45章 诸君! 法吏名叫郭弘,颍川阳翟人,家传《小杜律》,刚被选入常安为吏不久,闻言一愣:“首恶?难道不是马援?还有若轻易定罪,恐怕与律令不合啊……” 孔仁不耐烦道:“你所学是杜延年所撰的《小杜律》吧?在我看来,远不如其父杜周的《大杜律》有见识。” “杜周有言,三尺律令从何而出?出自皇帝!从前汉家皇帝诏令成为了律法,今天新室皇帝的制言也成为疏令,当以今上为准,不必遵循什么古法。” 五威司命府自从建立以来,从主事的统睦侯陈崇,到右司命孔仁,办案的准则就是就是根据王莽好恶,若不涉上命,那就自行判断,法律只是一个皮筋,可紧可松,随便玩弄,还真当真不成? 孔仁大言不惭:“今日亦然,若事事遵循律令就行,要吾等官吏作甚?断案嘛,还是要灵活些。” 总之,快些将这案子了结才是紧要,孔仁知道,皇帝的兴趣在于制礼作乐,故锐思于天文地理,讲合《六经》之说。公卿早上进宫,晚上才出来,议论连年不决,反倒是日常繁杂的省狱讼冤之事,不甚关心。 这就导致案件积压,全推到五威司命这边,若是每起案子孔仁都按照律条,细细审理,可不得累死!倒不如大笔一挥,批量解决。 郭弘还是有些谨慎:“右司命,第五伦毕竟是位三百石郎官,一郡孝廉,不查到实证,贸然定罪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 孔仁心知,这次的事源于五威司命陈崇要给原涉一个教训,所以才为县宰撑腰,让他大着胆子与原涉为敌,让原巨先不要太过骄横。 但顾忌到罩着原涉的常安楼护、杜陵陈遵这两位有官爵在身,与皇室关系密切的“儒侠”,司命府也不能一棍子将原涉打死。用一个亲信门客代其子原初抵死,算双方都能下台的结果。 只是谁也没料到,马援竟在细柳亭将那万脩放了,还一起出逃。 孔仁气冲冲地要收拾这厮,牵连其家眷,一查却发现,这个小督邮居然有两位手握实权的二千石兄长。茂陵马家在关中势力深厚,姻亲盘根错节,甚至和皇室都有亲戚关系。 惹不起,惹不起。 与那些庞然大物相比,第五伦这孝廉郎官,只是小小蝼蚁。 孔仁对第五伦的身份不屑一顾:“我看过卷宗,第五伦出身里豪寒家,祖上并无任何阀阅。其举主列尉大尹张湛素来不受天子器重,如今张子孝因手下县宰受赇贪腐而受了申饬,在朝中更没什么声音。” 而第五伦入朝月余以来,似乎也没找到什么特别的靠山,只与同郡几位郎官走得近些,听说还拜了扬雄为师。 想到扬雄孔仁就觉得可笑:“那些文士常吹嘘扬雄,说他是什么‘关西孔子’,在我看来,不过是无能的蜀中老叟。” 当年就是孔仁带着人,将这老匹夫吓得从天禄阁上跳将下去,摔断了腿。 扬雄自从数年前,就对天子要他写的歌功颂德辞赋屡屡推辞,早就失了宠,十分落魄。听说又不自量力,和国师公绝交,彻底没了位高权重的朋友。 什么样的夫子带出什么的样的徒弟,在孔仁眼中,相比于此案涉及的原涉、茂陵马氏,第五伦才是最好拿捏的,既然卷进来了,管什么无辜不无辜,就你了! 孔仁打着哈欠,叮嘱郭弘等人:“早些结案,定他为首恶,就说一切为第五伦谋划,马援只是从犯,罪减一等,茂陵马氏那边便能交待过去。” “说来第五伦也可怜啊,不必判太重,髡发流放即可,西海郡的苦寒之地,正缺人戍守!” …… 被人推攮着进了犴狱中后,第五伦只觉得滑稽,前天还给万脩送酒肉,今天就轮到自己身陷囹圄。 这真是锅从天上来啊,当时是否应该咬咬牙,随马援、万脩一起流亡,落草为寇,弄个梁山水泊出来,走在野起义的路线? 第五伦暗暗摇头:“我没逃都遭如此对待,若是逃了坐实罪名,第五氏的处境恐怕更糟,恐怕要被这些官吏狠狠剥皮抽筋,数月积累,毁于一旦,更可能再也见不到大父。” 虽然方才孔仁审案时,第五伦用春秋决狱替自己辩护,说得滴水不漏。而五威司命也没找到任何证据来坐实他是从犯,加上马援那封帛信,处境似乎安全了。 但第五伦丝毫不敢乐观。 若严格按照春秋决狱来办事还不错,可新莽烂到一定程度,彻底变成了人治,律令几已成为空文。同样的罪,不同身份的人判决截然不同。 打个比方,万脩这种民间小轻侠若是劫人抢掠,几乎必定弃市。马援若触律,因其家族势力与兄长维护,可能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在常安服两年徭役意思意思。 而像第五伦这种不上不下的,大概率流放到西海郡,也就是后世青海湖服苦役。 想要脱罪,靠的不是精通律法,证据确凿,而是有无关系,靠山硬否? 这就是第五伦事先已料到的“风险”,赶在五威司命召唤前,他匆匆回家安排好了一切。 “名望和人情究竟有用没用,就看此役了!也不求彻底翻案,只望能让我不必远徙,就算丢了郎官职位,能留在关中继续经营宗族就好!” 没吃没喝,又饿又渴,第五伦在这寒冷的犴狱中抱着麦秆咬牙哆嗦,这次莫名其妙替马援、万脩背锅,算他穿越后最大的挫折。 遂忍不住暗骂起马援来:“你二人倒是走得痛快潇洒,我却挨这受罪,最讲义气的人,分明是我啊!这人情我算记下了。” “但归根结底,谁让我有罪呢?” 第五伦自嘲着,让自己记住这个教训:“这世道,你出身寒门是为过,人微言轻,是为罪!势力弱小,更是罪加一等!” …… “孙卿,老夫能帮上什么?”扬雄照旧来蹭吃蹭喝时,却惊闻第五伦锒铛入狱,不由骇然。 景丹对他道:“子云翁,伯鱼已预料到了,王文山已去恳求邛成侯出面,我这就去找同为郎官的巨鹿耿纯,伯鱼最近与他及许多郎官交情越发不错,吾等纠集起来前往五威司命府向统睦侯申冤,声势闹大些,或能逼得右司命孔仁放人。” 还要回列尉郡一趟,尽管张湛出面的概率很低,可景丹仍得去试试,他很珍惜第五伦这个朋友。 景丹不想让扬雄太担忧:“至于子云翁,在家静候佳音即可,明日伯鱼便能归来。” 扬雄就这样看着众人分头离开,只剩下他默默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叹息。 “扬子云,你当真无用至极啊。” 扬雄对第五伦这新弟子十分喜欢,待自己有礼,家中酒肉也随便他吃。 渐渐的,教第五伦的学问已不限于方言,还包括扬雄熟知经传唯独不学训诂义理的五经。第五伦对待学问的态度与他很像,只看经传,不求甚解,却时常能举一反三,来两句让扬雄都陷入思索的惊人之言。 好肉好菜吃着,自己身子骨比过去稍好了些,应该能活到明岁,或许慢慢的,就能说服第五伦将《太玄》《法言》也学了,这是扬雄的心愿。 谁曾想,第五伦竟无辜遭囚,被唤去五威司命府后,至今还没放出来。 八年前,扬雄可是领教过五威司命的阴寒毒辣,抱着断腿躺在犴狱里哀嚎的滋味不好受啊,从那以后,扬雄便开始隐于市中,保持与权贵的距离,以免再被殃及。 这次也一样,按理说,他是不该卷进去的…… 可扬雄还是免不了心焦,第五伦口才卓绝,心思机敏,若是司命能讲理,大可不必担心。怕的就是,他们和当年对待扬雄“谋逆”的罪名一样,根本不给第五伦辩解的机会,急匆匆就定了案。 虽然与第五伦交好的王隆、景丹都积极奔走,要走关系帮第五伦脱罪,但就算说动邛成侯、张湛,加上景丹联络的众郎官出面,就能让五威司命放过第五伦么? 扬雄当初能幸免于难,还亏得天子王莽足够了解他,知道他绝不会参与谋逆,多问了一句,这才逼得五威司命好好查案。 他思索后,觉得还是不能置身事外,遂招来大弟子侯芭:“公辅,你且带着我的手书,去一趟桓君山家,再拜访修远伯府,请桓谭和梁让也出面帮帮伯鱼。” 扬雄朋友不少,但大多是泛泛之交,见他贫贱失宠就相继断了往来,仅剩修远伯梁让还以师事待之,至于桓谭,更是贫贱不移的莫逆之交,也是最懂扬雄的人。 但这两位虽有爵位,秩禄千石,可放在常安,都算“人微言轻”。 还得靠“大人物”开口,才能安心啊。 能求谁呢? 老扬雄睁开了眼,下定了决心,他喊了守在院中的第五福,随他回了趟家,将那几卷视若珍宝的《方言》原篇一一取出,用袖子小心擦去灰尘后,放在褡裢里。 几年前,国师公刘歆曾向扬雄讨要此书,被扬雄言辞拒绝,几十年交情,最后相看两厌,二人从此彻底没了往来。 对自己欣赏的第五伦,扬雄恨不得倾囊相授,但对已经形同陌路的“老友”,扬雄一个字都不想给他。 可今日,他却不得不低头了。 为了自己的悲剧,不要在第五伦身上重演。 扬雄让第五福将他搀扶上车,有些颤抖的手指向前方:“去国师府!” …… 第八矫今日乘着休憩难得回来一趟,走到宣明里门口就发现不对劲。 众人都对他指指点点,里监门看他的眼神也满是同情,这是出了什么事? 进了里中后,却遇到第五福和扬雄驾车而出,白发苍苍的老者怀抱书简满脸苦闷,而第五福心急如焚,挥手让第八矫快让开别挡道。 第八矫却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一问才知道事情缘由,不由大惊。 “伯鱼被抓进五威司命府了?” “我……我能做什么?” 第五福烦了,下来将第八矫推到了路边,骂道:“你这只知读书的太学生,能做何事,毋要阻碍吾等就好。” 第八矫确实不在第五伦的营救计划中,但看着扬雄与马车远去,他却从地上站起来,面容决绝! “谁说太学生不能成事?” 第八矫调头原路返回,送他来的牛车已没了影子,一时又拦不到去南边挡道车乘,一着急,便将宽袖卷起,在常安大道上小跑起来。 宽衣博袖的儒冠学生跑步前进,引来不少人诧异目光,第八矫脸都红了,他平日多在庐舍中专注五经,甚少动作,只跑了半里地就累得气喘吁吁,大冷天里出了一身汗。 脚底板有点疼,走得太急,履底竟磨破了,但第八矫强忍着,让自己勿要停下,只是他速度越来越慢,去太学十几里路,怕不是天黑才能到。 好在在拐入冠前街时,第八矫终于拦下一辆拉煤球的牛车——他们家却是将生意扩展,给城内购买的人也送起了货。 第八矫也不讲究,报上身份,便爬上了煤球车,一路颠簸而行。 煤球味道呛人,素白的儒袍好似染了墨,平日里注重仪表的第八矫却不在意了,心中只想到第五伦的音容笑貌。 当初让学于己的谦逊,说合第八、第五两家重归于好的大度。以及凭一己之力,将已经分裂两百年,几乎要形同陌路的临渠乡诸第整合,重新变成一个宗族的豪迈! 在第八矫看来,这都是极了不起的壮举,自己只能仰望之。俗言道见贤思齐,他平素默默读书,可在第五伦性命攸关的时刻,若不站出来做点什么,恐怕后半生都要看不起自己。 “我虽不能如伯鱼般大贤,亦能仗义死节!” 一路上车马犹如流水,有时候堵着路口,只能等待,搞得他心急如焚。 好容易出了覆蛊门再走七里,第八矫跳下煤球车冲入太学,也不理会旁人看他狼狈污秽的嘲弄,径直走入舍中,先喝干了一大瓢水,然后翻箱倒柜,将那件黄色衣裳找了出来。 新朝崇尚五行始终,太学生们尤甚,讲究“五色衣”,即“春青、夏朱、季夏黄、秋白、冬黑”。因为新朝自诩土德,尚黄,所以黄色超越朱、黑,一跃成为最尊贵的颜色,颇受朝野喜爱。 第八矫也不管它做工如何精细,那蜀锦材质如何名贵,竟毫不犹豫抄起刀削,将这件父亲花了不少钱为他置办的好衣服划开。 等出了门后,又抢了门口众太学生晾晒衣服的长竹竿,将衣裳绑了上去,一面简陋的旗幡便制成了。 区区一个太学生,只知道读圣贤书的呆子,面对冤假错案能做什么? 仰头看着那旗幡,第八矫想起发生在二十年前的事。 汉哀帝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正是那位为天下百姓发出了“七亡七死”之呼的鲍宣,时任司隶校尉,派人制止丞相掾吏擅入驰道的违法之举,并没收其车马。 那世道跟现在一样,没有什么法理可讲,就看谁权势大谁有理。此举被视为冒犯丞相,中丞侍御史前往司隶校尉府,要鲍宣交出手下官吏。 但鲍宣拒绝,禁闭大门不让使者进入。于是朝廷便以“亡人臣礼、大不敬、不道”之罪逮捕鲍宣。因为他平日爱说实话,得罪人多,竟无人解救,判了死刑,此事轰动京师。 二十年前,正是在此地,有一位博士弟子王咸,听说此事后,于太学举起幡旗,振臂一呼! 结果有一千多名太学生麇集王咸幡旗之下,第二天,王咸率太学生们堵住丞相上朝去路,邀驾请愿,接着又伏阙上书,哀帝迫于压力,下令将鲍宣减死一等。 那是第一次成功的太学运动,这给了第八矫灵感,他抱着幡旗一路走啊走,来到太学生舍外,尚书弟子们休憩的地方。 今天气候不错,庄光庄子陵仍在酣睡,思考人生终极问题;南阳人刘文叔正和他的同乡、侍讲朱祐玩着六博之戏;天才少年邓禹在翻阅书卷,来自颍川的强华则依然在地上推演谶纬图符,认真极了。 还有更多人都住在附近的区舍中,总计有数千之众,本朝太学扩招猛烈,比汉哀帝时人数多了数倍。 第八矫扛着幡旗,站到了他们面前,猛地挥舞起来,这滑稽而奇异的一幕,吸引了众人注意。 邓禹少年心性喜欢热闹,最先跑了过来,朱祐也看到了,皱眉跟刘文叔低语几句,惹得刘秀回头望来。看到是第八矫,刘秀本来就大的嘴巴张得更大了,满脸不可思议。 还有更多人纷纷聚集过来,想看看平素半天放不出一个响屁的第八矫今日这般作态,意欲何为。 第八矫涨红了脸,他不是很擅长言辞,可今日却豁出去了,只拼命给自己壮胆,用嘶哑的声音大喊道: “诸君,请驻足片刻,听我一言!” …… PS:求推荐票。 第46章 骑驴 “伯鱼虽是乡里之人,但小学时便有出独行君子之德。” 第八矫用此生从来没吼出过的大音量,从让梨开始,对越聚越多的太学生讲述第五伦的故事。 “他仁孝而爱悌,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财物,乐善好施,又能赴乡党厄困,修义仓、兴义学、开煤窑,团聚宗族。” 溢美如此,第五伦本人听了都要脸红。 “更难得的是,伯鱼明明做了如此多善事,却不矜其能,羞伐其德。他修行砥名,声施于列尉,百姓莫不称贤,称之为‘孝义第五郎’!连茂陵原巨先也心生仰慕,想要与之交游。” 第五伦的名声在常安流传不算广,但因其姓氏特殊,一听就记住了,太学生中还真有几个知道的,遂交头接耳说起此人来。 “可这样的有道仁人,也有缓急困厄之时,他因义释慷慨赴死的侠士,被五威司命府囚禁,严刑拷掠!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第八矫讲述了“义折强弓”的故事,但他没搞清楚缘由,第五福也没跟他说明白啊,竟自动将事情脑补为:“伯鱼敬佩万脩之义,说服马督邮释之,马督邮深受伯鱼感动,竟与万脩一同逃走。伯鱼却不愿走,他回京师自告,甘愿替二君受死!” 这天大的误会坐实了第五伦罪名,却也让太学生们击节赞叹。 侠儒已经合流,不少太学生在京为儒生,在野则任侠,追求的是取予然诺。至于合不合律法,他们不关心,只看两个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 第五伦将两字都占了,便足够太学生们吹爆。 第八矫又道:“纵观古时贤人,吕尚在棘津遭遇穷厄,管夷吾曾桎梏加身,百里奚饭于牛口之下。” “贤人有大德于世,岂能坐视其困厄?子贡赶赴楚国求救,解除了孔子陈蔡之困。我身为伯鱼宗兄、朋友,今日亦来到太学,想请求同门、同舍诸君,效前朝王咸救鲍司隶的法子,让朝廷诸公知晓伯鱼的冤情!” “第八矫在此叩首再叩首!” 第八矫下跪,朝众人三拜,而后起身,将手中黄幡高高抬起,往地上重重一插:“欲救孝义第五郎者,会此幡下!” 他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必须承认,第五伦名望远不如前朝鲍宣,而第八矫在太学的号召力,也差前辈远矣。 会有人响应么?第八矫心中忐忑,但想到第五伦说过,临渠乡诸第应该重新合为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便下定了决心。 即便无人响应,即便一个人扛着黄幡,吾亦往矣! 太学生们虽然欣赏第五伦的事迹,赞叹其仁义,但听说要跟第八矫去闹事逼迫五威司命放人,都有些犹豫。 嘈杂议论声持续了好一会,才有一人推开人群走出,大声道:“吾愿往!” 第八矫惊喜的睁开了眼。 来者,姓刘! …… 刘秀挤在人群里,听到精彩处时确也击节而赞,只是他这个人吧,在家里就被兄长刘伯升嘲笑为“重慎畏事”,不像刘伯升那般刚毅慷慨。 在南阳时每每遇事,刘伯升往往一声怒喝拔刀便上,刘秀却要先思索半天,反复斟酌才能做决定,赶到时只轮到为兄长善后。 所以兄长才撵他来太学,希望能长见识,练练胆。 但刘秀还是老样子,今日之事,要为不相干的人怒发冲冠,那是万万不能的。 可看到率先出头之人后,刘秀顿知大事不妙。 “谁首唱不好,偏是刘隆,事情要糟了!” 响应第八矫的人,正是刘秀的老乡,来自南阳安众县的刘隆,字元伯。 刘隆年才十八岁,却已入太学一年,此人身世可不简单,他是前汉安众侯刘崇家族的人——那可是王莽称摄后,第一位举旗反抗的汉室宗亲。 居摄元年(六年),汉平帝死后,王莽迎孺子刘婴入朝,居然只封他为太子,而自己做了“摄皇帝“,践祚称制。天下人这才反应过来,王莽恐怕不是周公,而是欲行禅让之事啊! 位于南阳郡的安众侯刘崇闻讯大怒,也不掂量自家实力,便带着宗族举旗反抗王莽。百余人就敢攻打宛城,结果连城门都没摸到,就被贼曹掾给剿灭了。 除了抢先向王莽告发刘崇谋反的一系外,安众侯国七岁以上者,不论老幼都被族灭。刘隆作为族中孺子,因为年纪小被赦免,众人都暗暗称他为“安众孤儿”。 安众侯国有一脉因大义灭亲得了嘉奖,一口气封了一个列侯、七个关内侯。那家人倒也有点良心,抚养刘隆长大,还资助他上太学,让刘隆作为养子,过了家世那关。 因为同在南阳,又都是长沙定王刘发的后代,刘秀和刘隆颇有交情,平日里多有拉拢,他觉得这位与新莽身负血海深仇的少年,往后一定是兄长举事的助力。 可刘隆什么都好,唯独脾性与那猴急的安众侯刘崇一般,这不,又做出头鸟了! 刘秀了解刘隆,此人面如重枣,一激动就变色,眼下就红得厉害。 而刘隆在太学里有很多朋友,颇得人心,他站到第八矫黄幡下振臂一呼,零星有了响应者,不一会就聚得数十人,尤其以南阳籍居多,连邓禹都没忍住,站了过去。 刘秀给邓禹使眼色,让他回来别掺和此事,刘隆却开始和第八矫议论,马不够,待会要怎么去常安了。 刘隆倒是丝毫不客气,拍着胸脯保证此事包在他身上,然后就径直朝刘秀走来,几步到了跟前,哈哈笑着举起刘秀的手,替他做了决定。 “吾等可以骑文叔……之驴进城!” …… 就这样,本欲置身事外的刘秀竟被刘隆拉进了队伍,他一去,朱祐、强华等人也紧随其后。 唯独舍中的庄子陵,只掩着耳朵烦躁外面的吵闹,翻了个身继续睡,冬日正好眠啊,屋外那群驴儿真是喧嚣。 刘秀只羡慕地看了眼庄子陵,就被众人裹挟着,来到太学舍外的厩中。 刘秀家的黑毛驴就栓在这,不止一头,而是几十头,竖着长耳朵,一脸懵逼看着同样黑衣高冠的太学生们。 之所以养这么多驴,却是刘秀到常安后发现,这儿养马成本大到惊人。在故乡时就很擅长经营田畴产业的刘秀灵机一动,与同舍生、南阳豪右韩子合伙出钱买驴。由刘秀从家中带来的仆从照看,然后租给进城的太学生代步,获利八二开,刘秀拿大头。 挣来的钱,刘秀则用来结交朋友,也在太学得了个“乐施爱人”的名声。 太学生们一人一头驴,数十人浩浩荡荡出了太学直趋常安,这场面好不壮观。只是他们冲动有余而谋略不足,第八矫也没经验,竟不知接下来该去哪,只计较着,要不直接去到五威司命府静坐堵门? 朱祐插话道:“五威司命府中,诸位司命朋比为奸,还有谁是好人?向他们申冤有何用,依我看,不如去道上拦着四辅三公的车驾。” 急性子的红脸刘隆更是一拍驴屁股,大声道:“谁知道四辅三公何时过路?要不,吾等还是直接去寿成室外,叩阙高呼,然后再去公车司马门上书皇帝!” “好!” “大善!” “如此定能引得天子瞩目,救得第五伯鱼出狱!” 刘秀骑行在后面,听到这话感觉一晕,差点从驴背上栽下来。 素来重慎畏事的刘秀,被这群愣头青强行拉来,眼看他们一步步踏入深渊,真是绝望啊。 方才刘秀仔细想过此事的可行性,前朝王咸叩阙成功是个特例,当时整个太学生员不过三千,三分之一的人出动,声势浩大,逼得朝廷撤回鲍宣的死罪,也不敢报复太学生,法不责众嘛。 可今日他们只纠集了数十人,加上屁股底下的黑毛驴也不过百,人还没到阙下,指不定就被奋武(执金吾)抓了,更别提靠近守备森严的公车司马门。 更要命的是,领头人中,还有刘隆这个“安众孺子”,叛逆余孽,是生怕朝廷发现不了他的身份啊。一旦暴露,这事恐会被有心人与”聚众谋逆,妄图复汉“联系到一起,可以进五威司命府跟第五伦作伴去了。 看着这群憧憬去干一番大事扬名天下的同学,刘秀心里着急。好在他一向仁智明远,多权略,又暗暗关心新朝局势,朝政每下,必先闻知,甚至还能为同舍生解说一番,刘秀略加思索,很快就有了计较。 他遂拍驴上前,拦住众人去路。 “文叔,你这是作甚?莫非后悔不想去了?”刘隆满脸愤慨。 “非也,只是想请诸君听我一言!” 刘秀聪明,也不说阻止的话,那样会让他被众人视为胆怯,适得其反。也罢,既然都被裹挟进来了,就帮他们一把,他只能将即将失控的太学生们,往成功率更大的方向上引导。 刘秀笑道:“今日赴义的太学生,多是前队郡人,而皇孙、功崇公王宗的封地也在前队新都县,生于斯长于斯,与吾等算同乡。我听说,他对前队士人十分友善,素有敬贤高名,颇得天子信重。” “功崇公府就在城南尚冠里中,可不比寿成室东、北两阙更近?若能说动功崇公出面,以他的地位威望,定能救出第五伯鱼!” …… 赶在太学生和驴儿们抵达前,扬雄也来到城南尚冠里,先在里门处等了许久。 京师一百六十闾,以北阙甲第和尚冠里最为尊贵。尚冠里位于寿成室与常乐室之间,皇城脚下,北边就是京兆府尹,南边靠着城墙,位置天造地设。 过去这儿住的多是列侯宗室,亦或是朝廷重臣,汉宣帝和霍光都曾在此安家。十年前天下移鼎,姓刘的大多被天子所感化,”主动“搬走,这儿改成了姓王的地盘。 里中仅剩的一户刘姓人家,就是国师公刘歆府邸了。 “让子云翁久等了!” 等了好一会,就在扬雄以为自己不得进时,国师府终于来人了。却是下大夫刘龚,那个跟桓谭在长陵官学辩论形神烛火,提出“精神是否能换个身体继续活”的刘伯师。 刘龚与桓谭相善,对扬雄亦是敬重的,但他叔父刘歆偏要让扬子云多等会,这些老头儿脾气上来就是这样。 他搀扶着扬雄往里中走去,这儿路面宽阔,环境典雅,家家高门大院,绝非偏僻的宣明里能比。 “子云翁上次来,是什么时候?” 刘龚的话勾起了扬雄的回忆,上一次来?大概是八九年前吧,那时候他和刘歆关系还不错,甚至还教刘歆的儿子学春秋战国诸侯奇字。 但让扬雄印象更深的,还是他第一次来尚冠里,去的也是刘歆家,当时刘歆的父亲,大学问家刘向还在世。 刘向曾校书于天禄阁达二十年,家中藏书众多,扬雄经常由刘歆带着过来借书看。那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后来会继承刘向的工作,在天禄阁上继续完成他未校完的书籍。而刘歆则不满足于单纯的学术,对改制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二个最好的朋友渐行渐远。 国师府和当年变化不大,扬雄不用刘龚引导都能绕一大圈,只可惜物是人非啊。 他们来到后庭,却见一位身着素白服饰,头戴术士冠的老人正盘腿坐在枯萎的桃树下。他头发花白,以一根墨玉为簪,正手持木棍在地上画圈,颦眉思索,仿佛没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和扬雄的到来。 刘龚知道两位老人数十年恩怨情仇,识趣地退下,而扬雄拄着拐站了许久,终于撑不住了,索性往旁边的石头一靠,坐了下来。 “主人没有说话,客人能够随便就坐么?”刘歆画圈的手停了下来,幽幽说道。 换了往常,扬雄肯定要反唇相讥啊,但今天他是来求人的,只好压着心里的恼怒,干笑着说道:“子骏别来无恙啊,多年没见,头发竟还没全白……” “扬大夫,你不长记性啊,又叫错字了。” 白袍的刘歆回头,对灰袍的扬雄如是说,和头发散乱不修边幅的扬子云相反,他每一丝头发每一缕胡须都梳理得整整齐齐,颇有仙风道骨之意。 “我二十多年前就已改名、字。” “如今是刘秀,刘颍叔!” …… 而与此同时,五威司命府,又批阅完一大堆积累案件的孔仁伸着懒腰,正打算去休憩一番,掾吏郭弘却匆匆来禀报。 “孔司命,门外来了些郎官,外郎,自称要为第五伦鸣冤!” “终于来了。” 孔仁轻蔑一笑,不过是一群没有任职、无权无势的外郎,不知要等几年地方才有空缺。他料想第五伦的朋友也就这点能耐了,随意地问道:“有几个嫌仕途太顺利的外郎为第五伦请命?” 郭弘喉头动了动,小心翼翼地说道:“上百人!” …… PS:(刘秀)资用乏,与同舍生韩子合钱买驴,令从者僦(租),以给诸公费。——《东观汉记》 共享毛驴创始人:刘秀秀。 第47章 兄友弟恭 所谓上百人,其实是在傍晚时分因光线原因,导致郭弘出现了误判。 百来人中,大多数是景丹去城北煤球肆列里找来的第五氏族人,穿上相似颜色的衣裳站在后头,壮声势而已。 这其中真正的外郎,不过三四十。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郎官大多身材矮小,容貌口音都是典型的南方人,或来自荆扬南部,或来自交州。 新朝和前汉一样,孝廉并不按照人口分配,而是每个郡名额相同。这就导致南方地处边缘的人口小郡,也每年能推举二人入朝,今年更是加到了四个。 一些饱受竞争压力的关西、关东人甚至会化名南迁,好去当地扬名显功,蹭南方的名额,也算是最早的高考移民了。 虽然北方人口已经饱和,但南方开发仍十分有限,阶级分化不明显,正所谓“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在交趾、长沙等地,被选入京师为郎的,还真不全是豪门闾右,也有些寒门,“穷人家的孩子”。 比第五伦还穷! 因为来自穷郡,距离又远,家族很难及时供给钱粮支持,这些人到了常安就得自力更生。加上南方人不适应北国气候,这个冬天过得极痛苦,又遇上新朝那制度性的克扣俸禄,最惨的外郎,已经连火都烧不起了。 这时,孝义第五郎对他们伸出了援手。前几天,第五伦便以自家石炭市肆开张为由,给这些南方孝廉外郎每人送了一百斤炭,出手十分阔绰,还真让不少人解了燃眉之急。 而这份小小的情谊,本是第五伦未雨绸缪,岂料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景丹看着左右的南方外郎们,暗道:“若非念着伯鱼赠炭之情,这数十人恐怕都不乐意来。” 至于剩下的七八位北方郎官,多出身豪门大族,却是第五伦交到的另一个朋友:那位小时候吃过双黄蛋的巨鹿人耿纯所邀。 此时此刻,外郎们着装齐整,皆穿官袍,腰佩印绶,带剑,头戴武弁小冠,齐刷刷出现在五威司命府门外时,那场面还是颇为震撼的。 如此多人聚集,不少还有官身,吏卒不好像对付喊冤的平民一样,悍然驱赶。不多时,司命府大门敞开,右司命孔仁板着脸走出来,对郎官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 “汝等不好好在郎署学律令文法,跑来五威司命府作甚?” 景丹朝孔仁作揖道:“孔司命,吾等同僚第五伦,在郎署中常被称赞孝义廉平,如今他却坐法入狱,吾等不知其犯了何罪,特地来向司命讨教。” 孔仁肃然道:“第五伦参与马援纵囚一案,疑为主谋,自有本司命依照律法审理,与汝等何干?速速退去!” 耿纯更敢说话些,哈哈大笑道:“吾等也知道事情经过,第五伦乃是无辜路人,如今却成了主犯,这其中恐有冤屈吧!” 景丹为其鼓舞,也硬气了一次:“孔司命,只要此事没有结果,吾等便天天来,若是司命府已经断案,那吾等就替伯鱼乞鞫!让四辅三公裁决此事!” 乞鞫(jū)是传承自秦汉的时制度,当事人若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期限为三月。但新朝建立后,对下法令苛刻,对上律令疏松,正常的刑狱都马虎,乞鞫更是废弃了。 景丹这是在暗示孔仁,别想胡乱断案,第五伦的朋友们很多,都看着呢! 这便是第五伦的打算,必须把事情闹大,好让五威司命心生忌惮,不好直接给第五伦判个冤案。然后再闹得满城皆知,甚至传到列尉郡去,让他之前积累的名声慢慢发酵。 而后续的计划,则是让临渠乡诸第出面,效仿汉昭帝时,河南百姓二三千人进京上访,解救被缉捕入狱的魏相,在朝野舆论压力下,让司命府放人。 孔仁却见只有耿纯、景丹二人说话,其余人要么默然不言,要么低头不敢看自己,立刻料到他们并不齐心,只是临时起意凑到一起,遂冷笑道:“有人家世二千石,不必为前程担忧,可其余人等,贸然来五威司命府闹事,难道真不担心自己的仕途?” 这话果然极有用,来自南方的外郎们,本就是承了第五伦小小人情不好意思拒绝,这才跟来看看。见景、耿二人真要和司命玩真的,不由心生退意。 甚至连景丹都倍感压力,他和第五伦不同,对这份郎官之职,还是比较珍惜的。自己奔走一日,也算仁至义尽,真的还要继续与司命府对抗下去么?但就此放弃又不甘心,一时急得额头都冒出汗来。 就在郎官们军心浮动,随时可能被孔仁下句话劝退之际,远处却又多了一群人影——还有驴影。 却是来自城南的太学生们! 而一驴当先的,正是高举黄幡的第八矫。 “孙卿兄,我带着太学弟子,来为伯鱼请命了!” …… 在第五伦的自救计划里,还真没第八矫什么事——就算有,也是排位十分靠后,在舆论发酵时才指望他。 但谁也没料到,第八矫还真凭一股冲劲和执拗,拉了数十名太学生来,这让景丹又喜又忧。 喜的是第五伦将事闹大的打算可以提前实现,忧的是人数太少,于事无补。 “又是太学生?” 看到数十名太学生陆续骑驴乘车抵达,孔仁下意识想起他的伯父,前朝丞相孔光的事。 王咸等上千人伏阙救鲍宣,鲍宣倒是减罪流放,免于弃市。只让孔光颜面尽失,甚至上书请辞相位。身为孔子十四世孙,却被读自家圣贤书的太学生逼到那种程度,着实尴尬。 但此事还有后续,王莽摄政,鲍宣心怀汉家,不肯与王莽合作,很快就定罪杀了。 孔光却与之相反,是王莽复出最积极的策划者之一,对鲍宣他重拳出击,对王莽他唯唯诺诺,不愧孔家祖宗。 因此孔光享受了死后殊荣:王莽亲自带着公卿百官会吊送葬,车万余辆,载以诸侯之礼,起坟如大将军王凤制度,谥曰简烈侯——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双谥啊! 至于当年为鲍宣鸣冤的太学生?早就四散各地,新来的太学生,还被王莽指派了四百人给孔光挽葬抬棺,也不见他们有任何不满。 所以孔仁一直以为,对这些只知经术的太学生,应该狠一些,切勿像汉哀帝那般软弱。 于是他板下脸,狠声吓唬道 “五威司命府的邸狱,还空着许多位置!” “汝等,欲为乱乎!?” 换做往常,太学生们就能退缩大半,可今日不同。 刘隆首先一声大喝:“孟子云,威武不能屈!” 第八矫也将黄幡往地上一捣,声音有些颤抖:“不错,吾等为救仁人志士而赴义,右司命若欲收捕系狱,是效暴秦之酷吏也!” 太学生人不算多,数十人而已,但因为更加年轻,血气在胸,反而不怕五威司命的威胁,又都是文化人,大帽子一顶顶给孔仁戴上去。 更别说,他们今日是有仰仗的。 孔仁正欲发作,让吏卒将太学生一顿好打赶走,跟在队伍后面的刘秀却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手持信帛的家监。 “右司命且慢!” 孔仁一看,居然是功崇公王宗的家监。 皇孙王宗的妻子,是孔仁之妻的妹妹,二人算连襟关系。孔仁平素与功崇公府走得近,和家监很熟悉,见他竟混在太学生队伍里,不由愕然。 “太学生忽然跑到尚冠里请见功崇公,其中还有不少前队郡人。功崇公长于前队,将彼辈当成乡党接见,听了为首者陈述后,便让老仆跑一趟,将这信送给右司命。” 孔仁接过王宗信帛一看,虽然寥寥几字,却让他大惑不解。 功崇公说,他不希望第五伦这种名满全城,能让太学生都自发为其奔走的仁义之士没了好结果。 “功崇公也想收买人心,好与太子对抗么?” 这已经是明示了,孔仁心中千回百转,作为连襟,他应该遂了功崇公之意。可作为司命,在被郎官、太学生逼门的情况下低头,那不就是前朝鲍宣、王咸之事重演么?实在是太丢人了,台阶,得找个台阶下啊。 正犹豫间,后方却又有人飞马赶到,竟是一位身穿绯色官服,头戴武弁大冠的公卿,腰带上悬着银印青绶——这是二千石大官的标志! 他分开众人,诧异地看了眼云集于此的郎官、太学生,走到孔仁面前,只拱手道:“吾乃马援之兄,中垒校尉马余!” …… 中垒校尉,乃是拱卫京师的中央军:北军八校尉之一,秩二千石,负责戍卫常安,兼任征伐。 现任中垒校尉马余,乃是茂陵马氏四兄弟中的老三,一向谨慎肃穆,与性情跳脱的马援截然不同。 他的出现,同样在景丹意料之外,马余为何而来? “身为罪吏之兄,本该免冠交印,在家中自省,但我却惊闻,有无辜者被我那不肖的弟弟牵连入狱,这才匆匆赶来。” 马余知道,众人都是为第五伦鸣冤的,便朝众郎官、太学生作揖致歉:“知弟莫若兄,此事全因吾弟马援而起,与旁人决无干系!” 又看向孔仁,说了句让所有人愕然的话。 “还请右司命定马援为首恶之罪!” 孔仁都听愣了,这世上还有这等奇事?五威司命按照惯例,好心帮背后是二千石大豪撑腰的马援减轻罪行,而让靠山不够硬的第五伦成为主谋顶缸。马余不感谢就算了,反而要求官府穷治马援。 马援是捡来的,第五伦才是你亲弟吧! 孔仁不清楚马氏几兄弟的关系,增山连率马员作为二兄,待马援十分纵容。马余作为三兄,却对马援一向严格,也清楚他的秉性:放着太学不上,郎官不做,大好前程视作儿戏,十二岁就嚷嚷着说要去边境耕作放牧,自由自在不受世俗所限。 后来为长兄马况服丧一年,马援看上去稍稳重了些,也乖乖纳妾生下子女。可他仍不愿步兄长后路,去做新朝大官,只当了没什么前程的小督邮,终日奔波劳碌,脚踩在泥水里也自得其乐。 至于纵囚逃匿,马余也一点不惊讶,这就是四弟的做派啊。 所以马余对司命府的“好心”根本不领情,如今随着五威司命被郎官、太学生轮番堵门,这件事已闹得满城皆知,莫要因此毁了马氏的名声威望。 既如此,还是让马援承担所有罪责吧——反正就算马援被判弃市,马余也坚信…… “以文渊的本领,岂会被区区吏卒所擒?他早就如鸟上晴天,尽情飞舞去了。” 马余嘴里骂着弟弟,心中反而释然。他不是心心念念要去边塞么?那便作为逃犯,流亡去吧,好好吃苦,遂他意! 被马余这“兄友弟恭”弄糊涂的不止是孔仁,还有太学生们。 众人面面相觑:“第八矫不是说,是第五伦劝服马援,释放万脩么?为何在中垒校尉口中,却变成马援是主谋,而第五伦无涉了?孰真孰假?” 倒是熟读诗三百的邓禹摇头道:“诸君岂不闻《二子乘舟》乎?”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这首卫风,讲的是卫宣公两位公子争相赴死的故事,读书人一听就明白。 第八矫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这是马援故意为之,让其兄表明自己是首犯,好解救伯鱼啊!” 他好想哭,这是怎样的豪情义气。 本来就面赤的刘隆也听得激动,脸更红得像枣:“从前有卫国公子伋、公子寿争死,今有第五伯鱼、马文渊争做首犯,壮哉,二位君子有春秋之风!” 连躲在队伍后头的刘秀,听了也不禁颔首。 他今日煞费苦心,引导太学生去功崇公府,避免他们伏阙闹出大事来,也算出了份力。 在对待别人家的事时,刘秀还是谨慎的,他牵着驴缩在靠后位置,只让刘隆、第八矫出风头。 刘秀暗想:“这次来解第五伦之难,还真是来对了!果真是位仁德孝悌之士,有几分侠义之气。” “若来日我引荐伯升与他相识,说不定,第五伦也能协助吾兄,共成复汉大事呢!” …… PS:PY一下红楼专业户屋外风吹凉的书《红楼春》。 这次不是贾三爷,而是贾蔷,两百多万已肥,可杀。 第48章 穿越者与位面之子 郎官与太学生百余人堵在司命府外为第五伦请命,声势浩大,惹得府中左、前、后等几个司命堂的官吏也纷纷出来观望。最后连孔仁的上级,五威司命陈崇都被惊动了。 陈崇和孔仁不同,他是王莽成为“宰衡”时便追随的亲信。当时王莽笼络了天下高才之士,以族人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大儒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西域都护孙建为爪牙。此外还有涿郡崔发、南阳陈崇二人,皆以其才能得到重用。 新朝建立后,王莽也给众人丰厚回报,封陈崇为统睦侯,正所谓“帝命帅繇,统睦於朝”,地位特殊,还让他祀陈胡公,视为宗亲皇族。 简单来说,陈崇乃是新朝开国元勋般的存在。 在职位上,王莽以陈崇为骨干创立五威司命府,监察上公以下,代替了前汉京兆尹的权力。 陈崇此人见识卓明,眼下众人堵门,他没有直接出去,而是先站在孰中看了一会,将景丹、耿纯、第八矫、刘隆等跳得欢的人一一记下。 反倒是缩在后头的刘秀没能入他眼。 直到中垒校尉马余也赶来,形势已出现剧变,陈崇见时候差不多了,才从正门驰出,身后是王莽特许五威司命拥有的仪仗。 乘乾车,驾坤马,旗帜有五:左苍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中间则是赤星,好不威风。 这仪仗让情绪高昂的太学生们都不由畏惧,向后退了几步,孔仁他们不怕,但统睦侯不一样,始建国以来,死在陈崇这笑面虎手下的大臣不计其数。 不知所措的孔仁连忙过来下拜,陈崇也不多言,只在乾车上注视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不论是太学生还是郎官,都心虚地避让开来,哪怕中垒校尉马余,也得向他作揖行礼。 他缓缓开口道:“案件尚在审讯,律疏自有时限,岂能顷刻间便给人定罪?汝等视国法如儿戏焉?就算第五伦无罪,被汝等聚众闹事连累,这罪过,比纵囚还大,岂不见前朝郭解之事?且先散去,若第五伦当真清白,明日本司命自然会还他一个公道。” “咚咚咚!” 陈崇出门前算好了时间,话音刚落,五威司命府门前昼刻已尽,常安城各处都开始擂“闭门鼓”。一声接一声,声震城池,间隔很长,在半个时辰内,一共要响六百下。 它们和陈崇的话合在一起,仿佛锤在众人胸口,让他们更加心虚。 “夜漏已开始计时,宵禁快到了,在开门鼓敲响前,敢在八街九陌无故行走者,以犯夜罪论处,要当众笞打二十下。” 陈崇伸出手,指着街道南方缓缓向五威司命府靠近的队伍,那是执金吾(奋武)的骑从仪仗:“是汝等自己回家出城去,还是等奋武将来缉捕,明晨笞于道上,让汝等斯文扫地,叫郎署、太学蒙羞?” 他又对马余笑道:“中垒校尉,太学生和外郎不懂事,不如你带个头,想来马校尉应是遵循国法之人,与汝弟不同。” 这番话份量很足,马余目的已经达到,立刻应诺,上马离开。 郎官们也觉得自己已经尽力,接下来相信官府,相信统睦侯就好,便陆续自行散去,连耿纯也告辞了,只剩下景丹一人。 太学生们则面面相觑,这和他们设想中今夜就将第五伦救出来有些差距。 正迟疑之际,身后却响起一阵哈哈大笑。 “不愧是统睦侯,柔亦不茹,刚亦不吐,不畏强圉!让人敬佩。” 众人回头,最惊喜的莫过于景丹,来者竟是国师亲信,元士隗嚣。 隗嚣在长平馆与第五伦、景丹同席,表现出了对伯鱼的欣赏,亦是第五伦拜托景丹去请的人之一。但隗嚣豪放的外表下却是谨慎犹豫,他没有立刻答应景丹,直到现在才出面。 陈崇皱起眉来:“原来是隗季孟,你是自己来的,还是奉国师之命?” “与国师无关。”隗嚣笑着看了一眼景丹:“吾路过此地,听说这边有冤狱,特来听一听,看一看,仅此而已!” 人人都知道陇右隗季孟是国师公亲信,他说无关,谁信啊! 只以为,此事连国师公都惊动了,孔仁不由暗悔,本来他柿子捡软的捏,岂料捏到一把钢刀,这第五伦的背景,是真硬! 隗嚣的出现,让太学生们更加安心,觉得此事稳了。眼看闭门鼓已经敲了百余下,商量一番后相继散去,约好明清晨再来迎第五伦出狱。若是五威司命还不放人,就再做计较。 而远离五威司命府的一辆马车上,来迟一步的桓谭看向老友扬雄。 “子云真说动刘子骏了?” 说起这个扬雄就来气,骂道:“未曾,刘子骏还是老样子。” 扬雄放下尊严去求情,刘歆却对他好一顿讥讽,对扬雄送去的《方言》,明明很想看,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说什么:“这种往后只能作为酱坛盖子的杂家学问,就不必拿来与我过目了。” 在报复扬雄一通后,刘歆确也打算派人去五威司命府看看,但偏在此时,一众太学生抵达尚冠里,恳求功崇公王宗出面营救第五伦,声音震得家家户户都听得见。 “既然汝等已经请了功崇公,那还来找我作甚?” 刘歆闻讯便收回了成命,声称不再管此事,让扬雄从哪来回哪去。 扬雄只好悻悻而归,跟在太学生后头来远远观望,正好遇上了桓谭。 既然马余、王崇、隗嚣都已出面,桓谭自度人微言轻,也就不再上前,只道:“如此说来,这隗嚣还真不是刘子骏派来的?” 扬雄颔首:“听说他与伯鱼在长平馆有过一面之交,或许是出于公义吧。” 桓谭冷笑:“那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等陈崇出来表态,事情已无大虑才露面,我看这隗嚣,很会投机。” 扬雄拿起拐杖敲了敲车舆:“君山才是真正的袖手旁观,恐怕没资格说隗季孟吧?” 第五伦应不至于被枉判了,扬雄虽没帮上大忙,但心中轻松了许多,遂有些得意地笑道:“伯鱼入京不过一月有余,名望便已散播常安,从郎官到太学生,如此多人自发为他奔走,君山,世上有这样的‘乡里之士’么?” 却是扬雄对桓谭上次对第五伦的极低评价耿耿于怀,他还是护犊子的。 桓谭却只一乐:“子云去过海滨么?” “年轻时想去。”扬雄低头看着断腿,抚着白须遗憾地说道:“可惜再也去不成了。” 桓谭道:“我曾游历于琅琊,潮水来时,岸上会有很多浮沫,退却后被太阳一晒,便尽是一场空。” “名望也一样,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有时十分好用,声势浩大,郡县归心,让人误以为是圣人出世。” “但更多时,不过是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如浪潮残沫,再大的名望,都敌不过一根铁针,一戳就破。” 他嘴又开始痒了:“孝子不一定是能吏,天下期盼的圣人,或许会将世间治得一团糟。那样的人,我不管其名望多高,实质仍是一乡里之士!” 扬雄知道桓谭在暗戳戳指谁,叹息道:“这可是五威司命府前,不要命了?再说,你人都没了。” 桓谭收起他的讥讽,看向扬雄:“子云,此事虽大局已定,但沾上功崇公王宗,也不知是福是祸。让你的高徒小心些!” 言罢纵马离开,却又回头叮嘱:“我与第五伦相互看不顺眼,千万别说是我所言!” …… 从昨夜算起,第五伦已经饿了一整天。 饥饿还好,就当清空下肠胃,难受的是滴水未进,连唾液都干涸一滴不剩。 他只能舔着干巴巴的嘴唇暗道:“若是这样困我两三天,恐怕要渴到喝尿了。” 难怪汉朝开国功臣周勃尝将百万军,进了大牢却仍要畏惧狱吏之贵。因为在这,人家才是刀俎,可以随意拿捏你。 一切以节省体力为要务,否则意志会慢慢变薄弱,第五伦闭着眼睛靠在稀薄的麦秆上。入夜后地面透心的寒意渗入骨骼,让他忍不住哆嗦起来,抱紧双臂,只能一遍遍思索自己的计划。 他不是算无遗策的天才,从请景丹呼唤郎官将事闹大,到恳求邛成侯王元、隗嚣出面,每一样都没有十全把握,甚至可能全盘失败。 如此睡了醒醒了抖,直到他听到一二声鸡鸣,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门扉推开后,一个木盘被放到面前,食物香气扑鼻而来。 第五伦抬起头,发现今日狱吏竟难得一见的笑脸,再看盘中的粟米与清水,第五伦哑然失笑。 这要么是断头饭,五威司命要送他上路。 要么,就是事成了! 本以为会是场拉锯战,岂料一个晚上就有了结果,真是意外之喜啊。 第五伦故作镇定喝下了水,润了润喉咙,接着慢悠悠吃起粟饭来,让自己显得从容无比,似乎运筹帷幄,一切皆在掌握之中。 吃完餐饭,狱吏恭敬地在前引路,带他回到了右司命堂,孔仁昨夜肯定没睡好,面相有些浮肿,一脸晦气地看着第五伦。 而接下来的判决就更让人捧腹了,孔仁一本正经地宣布,经过查实,纵囚亡匿的主犯确实是马援,第五伦乃无辜路人,不过…… “群饮罪?” “不错,你身为郎官,于细柳亭与众人群聚饮酒,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故罚钱八千!限你回家后三日之内偿清!” 这可不就是他家煤球生意三天的利润么。 第五伦忍着笑,欣然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五威司命府已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点小罪就别闹了,不过是给他们留个台阶。 在第五伦离开前,孔仁还不忘告诉他一件事。 “第五伦,汝之所以能获释,全凭功崇公之力,切勿忘记是谁救了你!” 功崇公王宗?第五伦和景丹等人来常安时,在渭水横桥上见过这位皇孙的车队,据说他是王莽最宠爱的孙儿。 可他与王宗素无交情,无缘无故为何要出手相助?第五伦越发好奇,在自己困于囚笼这两日,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五伦离开五威司命府时,忽然感到似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却见楼上站着一位头戴天文冠的卿士,负手而立,却是统睦侯陈崇。 陈崇见第五伦回头,便和善地朝他一笑,还挥了挥手。 待第五伦作揖出门后,陈崇的笑容却慢慢收起,只轻声道:“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依,今日得意而出,或许过几天,就又要黯然入狱了!” …… 王隆是第五伦入狱前恳求的另一人,他的任务是回列尉郡宣扬此事,然后请张湛和邛成侯王元出面帮忙。 张湛是举主,但他近来屡受朝廷申饬,这郡大尹也不知还能做多久,除了答应写封信为第五伦鸣冤外,没有其他办法。 而邛成侯王元作为同乡,在要不要救第五伦这件事上,仔细斟酌了一番。最后念及第五伦名声响彻列尉,帮他一把,不管成与不成都有利于邛成侯府。 “叔父,得再快些。” 王隆心思简单,视第五伦为友,与叔父同车而行,屡屡嫌车太慢。 直到天色大亮后,他们才抵达五威司命府附近,发现气氛不太对。 “为何这么多人?” 五威司命府又被包围了,有郎官数十,太学生聚集了上百,更有自发前来围观看热闹的常安百姓数百。 加起来人数近千,已经到了阻碍交通的程度,奋武不得不过来维持秩序,驱散人群。 “莫非是有四辅三公车驾经过?或是天子要出宫,奋武横搜?”王元有些惊讶,这时却听人群忽然爆发了一阵欢呼! “出来了!” “孝义第五郎获释了!” 伴随着呼喊,在黑暗潮湿的犴狱中待了一天两夜后,第五伦眯着眼,顶着冬日的朝阳,迈过五威司命府高高的门槛出来,虽然身上脏兮兮有些狼狈,但精神尚佳。 看到他本人后,第八矫喜极而泣,景丹放下心来,太学生们更是欢呼雀跃,好似赢了一场了不起的胜利。 岂止王元、王隆,连第五伦自己,都被外头的大场面给惊到了。 虽然预料可能会有人来迎接,可人数比他想象中多了何止十倍! 这架势,简直是甘地、曼德拉出狱的待遇啊。 愕然之下,第五伦前世的口头语脱口而出。 “什么情况这是?” …… 周围是如此喧嚣,第五伦宛如众星捧月,入狱前他在常安名声不显,如今却成了人尽皆知的“义士”,而整个过程却又充满意外。 第五伦安排的几个后招都没派上大用,反倒是第八矫,这个不在他计划中的宗兄、书呆子,搬来了救兵,连功崇公都被他们所惊动。 大马路上围观者这么多,第五伦也来不及听详细经过,只能不断道谢——谢景丹、谢第八矫、谢没到场的扬雄,谢今日又来凑热闹的元士隗嚣。 还有马余,亏得他一锤定音,茂陵马氏兄弟几人都不一般啊。 第五伦也朝来迟一步的王隆、王元作揖感怀,倒是王元,见第五伦出狱竟惹得千人相迎,惊讶之余,对他的态度愈发友善,满口都是同乡之谊。 “吾骤闻伯鱼遭囚,便如楚庄王闻申舟被宋人杀害一般,挥袖而起,来不及穿鞋佩剑就策马而出。” 最后,第八矫又给第五伦介绍了太学众人。 “这位是前队安众县刘隆,字元伯,我于太学举幡,是他最先响应。” 第五伦朝刘隆作揖:“万事开头难,元伯仗义而出,乃此事发端之首唱,受我一拜!” 刘隆脸涨红成了猪肝色,今日出尽风头,他得意极了。第五伦将这个小伙子记在心里,也记住了十三四岁便上太学的神童邓禹,然后就轮到刘秀。 “这位是刘文叔!吾等来回此地,所骑之驴正是由他资助!” 第八矫不懂谋略,没搞明白昨日成事关键,又没时间解释太细,连刘秀倡议去找功崇公都未说,只记得驴了。 第五伦却见此人二十余岁,美须眉,遮住嘴巴看容貌不错,可惜大口拉低了颜值。加上刘秀总站在众人身后,看着是个谨厚之人。 远不如刘隆、邓禹给人印象深刻,第五伦只笑着微微拱手,对此人的印象停留在…… 平平无奇! “多谢文叔。” 以及喊此人的字时,总觉得自己吃亏。 刘秀倒是将第五伦好好打量了一番,果然少年英才,如今更得常安人推崇,日后值得兄长伯升拉拢。 但旁边就是国师公的亲信隗嚣,他没敢报真名,只朝第五伦行礼,淡淡说道:“岂敢,前队郡蔡阳人刘交,见过第五郎官。” …… PS:求推荐票。 第49章 父慈子孝 (自动没发出来,晕) “我看那第五伦名不副实,没有识人之明。” 中午时分,骑着驴儿回太学的路上,邓禹为刘秀打抱不平起来。 但刘秀只是默默在前不回答,邓禹遂拍驴赶上,与刘秀并行,继续道:“我昨夜回去冷静后想了想,惊出一身冷汗,若吾等真从了刘隆的蠢主意,直接去伏阙上书,此刻恐怕已在执金吾牢狱中。” “多亏文叔力挽狂澜,带着吾等转去尚冠里,寻得功崇公王宗相助,这才顺利让第五伦脱罪,如此算来,文叔才是他的大恩人。” 邓禹道:“那第八矫也是,竟不将前因后果说清楚,言文叔之功时,只提了驴……” 想到这邓禹那个气啊,给了坐下毛驴一鞭子,疼得它在路上乱跑起来,最后将邓禹掀在路上摔了个狗啃泥。 还是刘秀帮他拉住了这畜生,又扶起邓禹,笑骂道:“莫要拿它出气,更何况,这也没什么功过可言。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得第五伦感谢,一个郎官的赏识有用么?而是赞其侠义,义之所至,尽绵薄之力罢了。” 当然,真实原因是被卷了进去,不得不为。又见众人自寻死路,刘秀这老成持重的只好站出来引导。 事成之后,他又习惯性深藏身功与名,就跟在前队郡时一样——风头让兄长去出,众人的赞誉也归于伯升,刘秀自诩宰辅,跟在伯升后边协助就行。 这也导致在人群中,刘秀乍一看不易引人注目,反倒是刘隆,因其刚勇敢言,最先响应举幡,叫第五伦很是感激,方才多是在与刘隆攀谈,与其他人只是口头一谢——今早去了上百人呢,一个个详谈要得好几天了。 刘秀倒是不甚在意,将伤了脚的邓禹扶上黑驴,牵着前行,回头打趣道:“相比于第五伦,仲华能够知我,更令我欣喜!” …… 回到了家,第五伦沐浴更衣后,才让第八矫将昨日之事细细说来。 听罢不由扼腕道:“季正怎不早说?如此看来,刘交刘文叔才是最大的功臣啊!” 他还奇怪呢,太学生怎么反倒成了事,要没有聪明人掌握方向,这群愣头青还不知会惹多大乱子,指不定就好心把他坑死了。 而初见时,第五伦第一眼扫过,居然觉得刘文叔“平平无奇”,只简单打了招呼,精力多用来跟刘隆攀谈,真是罪过。 自己确实太怠慢那刘文叔了,可谁让他这么低调呢。 第五伦立刻喊来第五福,让他去告知城北肆列的第四氏:“从即日起,给那数十名太学生送去的煤球,刘文叔的量要加两倍……与刘隆相匹。” 太学生的家境都不错,这点东西人家未必看得上,但人情礼节就是从小事上开始的。第五伦拼着这个月不要利润,也要让暖阳炭将这些帮过自己的太学生烘舒服了。 第五伦在五威司命府走了一趟后,再出来时不但名望传遍太学,连东西二市亦有耳闻。这就导致他家的煤球都好卖了不少,日销从一天千斤涨到一千五百斤。 果然,这年头,名声也能转换成金钱啊。想想原涉家在茂陵恢弘到僭越礼制的“原氏阡”,几乎没花自己一文钱,多是他的小粉丝崇拜者们众筹来的。 但才过了一天,第五伦从底下人口中得知,他的故事在市坊上流传时,出现了有趣的变化。 用后世章回小说目录来描述,就是:“太学生举幡请命,功崇公义救伯鱼!” 整个事件中,最为关键的中垒校尉马余在这个版本的故事里被故意隐去。反倒对功崇公王宗大加赞赏,将他说成魏公子无忌一般的人物。 “这回算是遇到刷名望的行家了。” 第五伦确定无疑,和他误会万脩那次不同。 而随着故事被有心人散播,在常安许多人眼中,功崇公就是第五伦的救命恩人! 而这时候,那天和太学生去五威司命府,给孔仁递信的家监却来到了宣明里,笑着送上拜帖。 “第五郎官,皇孙功崇公备下宴席,请君过府一叙!” …… “于情于理,我都得立刻去尚冠里拜见功崇公。” 在常安市坊流传的故事中,王宗作为第五伦“救命恩人”已经坐实,若是怠慢,那就是忘恩负义,必遭人不齿。 你看,名望也是双刃剑啊,在利用它的时候,也会被其胁迫。 但扬雄却显得很焦虑,想起桓谭的警告。 桓君山虽然说话难听,但政治嗅觉极其灵敏,前朝哀帝时,傅氏和大司马董贤都想和桓谭交往,桓谭竟能在他们垮台时没受牵连,说明很擅长辟祸,他的提醒不是无的放矢。 扬雄遂让第五伦稍待片刻,要将王宗的事好好与他讲明白。 经过扬雄放下尊严,前往国师府一事,第五伦现在真把扬雄当成老师对待。 早晚问候,亲奉饭食,酒也替他温好,让孤苦伶仃惯了的扬雄十分欢喜,此刻抿着酒说道:“伯鱼,你可知天子有几个嫡子?” “听说是四位。” 王莽和他的皇后所生四子,分别是王宇、王获、王安、王临。还有个嫡女,就是住在宣明里对面定安馆的黄皇室主,初冬时,第五伦偶尔会看到有木鸢从宫内升起,也不知是不是她放的,可惜不知其名。 扬雄道:“皇帝次子王获,因打死了奴婢,被皇帝下令自杀。” 当时王莽被汉哀帝赶出朝堂,避居新都,这件事在天下引发了巨大的轰动,让他名噪一时。 汉朝的奴婢问题本来就严重,律令虽然禁止残害奴婢,但就王朝末年那执行力,很难管到别人家中去,奴告主官府又不受理。主人简直是肆无忌惮,动辄打杀,甚至有贵族开倒车搞人殉。 在这种情况下,王莽居然为了一个奴婢,不惜牺牲了儿子,大义灭亲啊,公正之类的赞扬从四方涌来。官吏上书冤讼王莽的人多达数百,郡国贤良文学被征辟入京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叩阙为王莽发声,希望他重返朝堂。 积累人望,是王莽实现禅代的第一步,跟王莽比邀名养望,第五小儿也是班门弄斧。 不过扬雄今日主要说的,是王莽的长子王宇。 “前朝平帝时,皇帝以哀帝时丁、傅之乱为由,禁止外戚卫氏入朝,连汉平帝的生母都不得进京。” “王宇时年二十余岁,认为这有悖人伦,往后可能让王氏招致平帝怨恨,于是便与中山卫氏暗暗往来。又因屡劝皇帝不听,他便与其舅、师合谋,半夜时以黑狗血泼洒宰衡安汉公府邸大门……” 啥玩意?狗血泼门?第五伦听愣了。 扬雄说是因为王莽笃信鬼神,王宇等人欲以变怪惊惧之,说成是上天警示,好逼迫王莽让步。 可惜他们太过业余,被抓了个正着,王宇谋划败露,王莽大怒之下,也不管什么父子亲情了,令王宇饮毒酒自杀。而王宇的妻子由于身怀有孕多活了几天,可一等孩子出世,她也被处死。 这留孙杀媳的故事听得第五伦齿寒,加上王莽手刃两子,简直是个弑亲狂魔啊! 在面对权力阻碍时,王莽可一点都没有儒家之仁,心狠手辣。 第五伦不由想起在郎署学到一篇名为《八戒》的文章。 据说是王宇事件后,王莽作书八篇警戒子孙,在全国范围内推行,被誉为与《孝经》同等。 好,好一个父慈子孝。 目前王莽只剩下两个嫡子,老三新嘉辟王安有痴傻之疾,于是四爷王临就躺赢,成了新朝太子。 “那功崇公王宗,莫非就是王宇遗腹子?” “不,他是王宇第四子。” 又是四爷啊。 说来也怪,王莽虽然手刃了长子,却对这孙儿王宗十分宠爱。 还没禅代前,就让王宗承袭了他“新都侯”的爵位。王莽之母功显君薨逝,群臣百聊跪求他勿要弃天下于不顾,便由王宗代为服丧,在冢墓边一住就是三年。 这两件事让王宗得到极大的政治资历,加上他礼贤下士,而据传太子王临不太得皇帝欢心。一时间,在皇室内部形成了两股势力,围绕嗣君暗暗竞争。 “有其祖必有其孙。” 听完扬雄的讲述,第五伦了然,王宗响应太学生之请,派人帮了第五伦,除急人之急外,或许有其政治目的。 第五伦以小人之心揣测,说不定王宗是想学王莽的崛起之路,邀名养望,最后一举夺嫡,而第五伦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名望大礼包。 但第五伦仍是非去不可,扬雄只送他出门,挽着弟子的手,低声说道:“伯鱼,我就将当年所作的《解嘲》一赋中,挑两句话送你罢。” 他看着第五伦,意味深长地说道:“客徒朱丹吾毂(gǔ),不知一跌将赤吾之族也!” …… 扬雄的《解嘲》,第五伦前些日子是读过的,大致内容是扬雄与人对答,解释为何自己宁可专注于《太玄》这等枯燥的学问,也不想卷入政治太深。 而这两句话的意思便是:“你口口声声说,想用朱色涂染我的车毂让我富贵,却不知一旦失足,我的宗族将被鲜血染红!” 警示意味十足,第五伦很感谢扬雄对自己的关心,汉末新朝政治局势复杂,站错队很可能导致身死族灭,确实要小心。 “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第五伦现在是“下士”,登国公之门拜访要携带晒干的野雉,他在市上买好礼物,经常安主干道抵达位于城南的尚冠里。 说来也怪,虽是此生第一次来尚冠里,恍惚间周围景致竟有些熟悉的感觉。大概是因为,常安一百六十闾,格局大体相似吧。 而在里门外,第五伦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却是第八矫也抱着只干雉,正与里监门说话。 “季正,你怎么也来了?” 第八矫回头,见到第五伦后,便带点年轻人生平第一次受到重视的自矜自得,举雉笑道:“功崇公召我来赴宴,说伯鱼也在。” 想起第八矫说,那天太学生来尚冠里向王宗求助时,正是他陈述经过,叩首拜请,第五伦立刻明白了。 “这王宗,竟是错把第八矫当成了太学的意见领袖!想将我们兄弟二人一宴双收啊!” …… PS:推荐一本新书《古神养育者》。 神圣智狼的作品,江湖匪号“小白狼”,老作者了。 第50章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在第八矫想象中,身为国公,王宗家应是极度奢靡才对。但在家监引领下进入才发现,这宅第大则大矣,装饰竟与宣明里大多数人家一般:门上的漆是旧的,仆从奴婢皆穿皂衣褐服。 在中门等主人来迎时,第八矫忍不住低声问第五伦:伯鱼,此处比之长平馆如何?” 第五伦道:“邛成侯府奢靡,而功崇公府则是简朴至极。” 甚至俭朴得有些刻意了。 这也证实了扬雄对第五伦讲述的事:皇帝王莽对皇族宗室管控极严,已经到了苛刻的程度。 王氏发迹在汉成帝时,元后王政君和大将军王凤掌权,郡国守相刺史皆出王氏之门。 成帝又尽封另外几个舅舅为侯:王谭为平阿侯,王商为成都侯,王立为红阳候,王根为曲阳侯,王连时为高平候。世人谓之“五侯”。 这五侯的骄奢淫逸是出了名的,常安还传唱过《五侯歌》: “五侯初起,曲阳最怒。 坏决高都,连竟外杜。 土山渐台,象西白虎。” 五个家伙争为奢侈,最嚣张的曲阳侯王根,修建府邸皆仿天子之制,洞门高廊,阁道相连,连属弥望。汉成帝微服出宫,发现王根家的土山渐台比未央宫中白虎殿还高大,想到王家的党羽谷永等人,还敢进谏抨击皇帝过于奢侈**,汉成帝委屈极了。 成都侯王商也不差,他想避暑,竟向汉成帝借了宣明里对面的明光宫(定安馆)来住。又派人在城墙下挖了个大洞,将洋水引到自家园中聚集成池,执楫于上,高唱《越人歌》好不快活。 至于红阳侯王立,则喜欢藏匿奸猾亡命,宾客多为群盗,替他打家劫舍,而司隶、京兆都不敢问罪。 五侯将京师搅得乌烟瘴气,那会的朝堂清流如刘向之辈,抨击矛头是对准王氏的。 直到王家出了王莽这异类,自己素朴不说,待他执政后,又开始大刀阔斧处置家族毒瘤。将名声最恶劣的红阳侯王立、平阿侯王仁定罪逼迫自杀,把超出规格的府邸收归国有。 元城王氏家风为之一变,成了“有良心的外戚”,与汉哀帝时飞扬跋扈的丁、傅形成鲜明对比,结果使得“天下莫不怀念王氏”。 最后就成了功崇公府这幅独守清净的模样。 王莽纵有万般不好,能管住家人这点确实不错,但第五伦暗道:“可他也就能约束到皇室子孙,邛成侯府在长平馆罗钟磬,舞郑女,作倡优,狗马驰逐,无所不为,也不见五威司命管管。” “政令不出常安城啊!” 想来皇室宗亲也多少对王莽有不满吧,新室禅代,他们除了根本领不到实禄的虚名封号外,没得太多好处。仔细想想,还不如在汉朝做外戚潇洒。 王莽的统治基础中,本该最坚定的皇室成员恐怕也有些不稳。 就在这时,功崇公府中门大开,一位头戴远游冠,身穿赤黄色袍,面如冠玉的国公走了出来,这应就是王宗了。 身份差距太大,二人长作揖道:“第五伦、第八矫,拜见功崇公。” “伯鱼、季正快请起。” 他竟是知道第五伦和第八矫的字,看来没少提前做功课。 彼此相互打量了一番,王宗的年纪和第八矫差不多,新朝暂未封王,国公是最顶级的诸侯。但王宗却表现得礼贤下士,不但开中门相迎,还与第五伦和第八矫揖让三次,这才迎入院中。 第五伦注意到,他身上披着穷人才穿的山羊裘,而非狐裘貂皮,这是将圣孙人设彻行到底了。第八矫也看在眼中,也对王宗好感倍增。 中门后还有位紫衣武弁大冠的公卿负手站立,看来今日王宗家的客人不止他们。 王宗带着二人过去:“这位乃是朝廷‘四将’之一,卫将军、奉新公。” 第五伦想起来了,那个来给他们大谈谶纬洗脑的哀章,当年所献金匮天书里,不是杜撰了两个人么,一个叫王兴,一个叫王盛。 王莽弄假成真,把常安城叫这俩名的都找来,让占卜的一个个算,最后确定下来,冠前街卖饼商贩王盛、覆蛊门看门小卒王兴成了幸运儿。不但封国公,还入选新朝中枢十一重臣之列,王兴就做了卫将军,不过本职仍是看门——看管寿成室禁中公车司马。 王兴还娶了王宗的姐姐,二人做了亲戚后,府邸相邻,经常往来。 王宗又对奉新公介绍道:“第五伯鱼年纪轻轻便是高名之士,德行传于众人之口,试问如今常安八街九陌,谁人不知你孝义之名?” 顺带连第八矫也夸了:“至于季正,亦非凡俗,于太学举旗,众人云集响应,简直是当世王咸。” 他赞道:“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小小临渠乡居然出了你二人,宛如鸾翔凤集于一木,实在难得。” “吾等不过是凡俗匹夫,竖子侥幸成名罢了,岂敢得功崇公谬赞。” 第五伦连道不敢,对方越是如此,他心中警惕度飙升,倒是第八矫没见过大世面,被这些溢美之辞迷得有点晕。 奉新公适时说出了备好的话:“莫非功崇公方才所画,就是二人之事?” 众人随王宗来到院中,却见几个奴婢或站或跪,双手持着着帛画展开。 “功崇公善画。”奉新公王兴说道:“人物衣冠皆栩栩欲活,平素轻易不下笔,汝等今日有幸一见。” 几人凑近一看,虽然不太懂,但看得出两幅帛画工笔重彩,勾线匀细有力,画的很用心。 一幅画的是室内之事,用黑墨勾绘出两个男子形象,其中一位,头顶还是孩童鬟发,系帕头,正弯腰推让手中果子,看那颜色,是梨? 第五伦立刻知道王宗想干嘛了,果然,收买人心的套路还是隔壁老王家熟练啊! “这是伯鱼让梨图。”王宗道:“听闻这故事后,寡人颇觉有趣,便描绘了下来。” 第八矫则定定看着另一幅,有些激动,那画场景在室外,人数较多,主角独占了中央及上侧位置,手里持着一面旗幡,神情刚毅。 “这是季正举幡图,虽千万人吾往矣,壮哉!” 王宗让奴婢将两幅画奉上:“二君初次来我府邸,也看到了,鄙府清素,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物什相赠,寡人便将这两幅画,送给伯鱼和季正作为礼物!” “多谢功崇公。”第五伦不卑不亢,淡淡谢过后接了过来。 但他的注意力不全在王宗和画上,反而瞥了送画的婢女一眼。 为了配合府中简朴风气,她们衣裙是短到遮膝的,脚杆露了出来,在极寒的天气里跪于地上,膝盖和脚踝冻得发紫。为了这场王宗精心策划的戏,不知已撑了多久,所以第五伦接画动作才这么快。 再看了眼第八矫那边,第五伦暗道不妙。 第八矫脸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只下拜对着王宗重重三顿首,这才双手郑重地捧过帛画。 “功崇公,这是我此生以来收到最重的礼,一定小心珍藏,传于子孙!” …… 在宴飨上时,也没什么歌舞丝竹之乐,王宗吃的是简单的粟饭豆酱,看他嚼得很卖力,反而是第五伦、第八矫案上有鱼肉。 第八矫问及为何如此,王宗叹息说听闻边塞又闹了饥荒,皇宫中天子都降食面有菜色,他这做孙儿的怎么吃得下嘉柔美食呢? 奉新公王兴就是个捧哏,立刻接话夸赞王宗的贤能与自省,听得第八矫频频点头。 第五伦则心口不一,主要是这些路数他太熟了,大家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 第八矫就是普通小地主家的儿子,自小在乡中没甚么名气,进了太学也不甚出众,直到前日为了救出第五伦豁出去一把,才被推到了潮头。 这潮头的风景,和一直被掩盖在波涛之下做小浪花时,确实大不相同,被人夸得多了,任谁都得飘飘然。 而功崇公独到又高明的赠画之举,直叫第八矫寒毛直竖,颇有古代侠士得主公赠宝剑名马香玉之感。 加上王宗有意无意显露的朴质爱民之心,第八矫已对王宗心折,大声请求将案几上的鱼肉换掉,他也要吃干饭。 倒是第五伦下著不停,只笑着说是在五威司命府中饿坏了。 王宗也只当第八矫是附赠,主要精力仍放在招揽第五伦上。 待到众人饱食,眼看酝酿得差不多了,王宗一个眼色,奉新公王兴便问起第五伦关于郎官选调之事。 原来,他们作为新晋的外郎,一般十月份入京,经过两个月“培训”,熟悉政令律法和办事流程,十二月到一月间则要进行选调,决定未来去向。 “郎官上应列宿,出宰百里,作为外郎,一般是辟除为县官,大多数人作为县丞、县尉,秩四百石,为中士。” “只有佼佼者,方能成为县宰、侯国相,秩五百至六百。” 当然还有极少数的,可以直接选入四辅三公九卿麾下,作为六百石的元士。甚至从外郎转为中郎、内郎,进入省禁,主更执戟,宿卫诸殿门,出充皇帝随员车骑。 王兴点着第五伦道:“台郎显职,仕之通阶也。伯鱼有德行大才,但在五威司命府已留下了案底,只怕轮不到好去处,只能做丞、尉,在县中屈尊他人之下了,真是可惜。” 第五伦却摇头道:“若如此,那就是我命中注定,铜印墨绶毕竟是身外之物,得固不喜,失亦不忧。” “伯鱼莫要气馁。”王宗说道:“右司命孔仁乃是寡人妹夫,伯鱼既然是蒙冤入狱,那便算不得案底过失。” 说到这王宗执樽起身,来到厅堂中央,叹息道:“说起来,寡人的功崇公国远在前队新都县,地虽广袤富庶,但教化却始终难以推行,尚缺一位有德行高名的守相治理。” 果然,王宗还是远不如王莽招贤纳士那般润物无声,略显刻意和急切了,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啊,业务还不熟练。 他看向第五伦,志在必得:“伯鱼若是愿意,寡人可让人运作一二,让你选调为功崇公相,助寡人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散播圣人之道!” 此言一出,王兴适时拊掌大笑,撺掇第五伦快些答应,六百石的公国相,还在当今天子龙飞之地的前队新都,这绝对是外郎上选了。 第八矫也满是惊喜,发自内心替第五伦开心,但仍有一丝丝小落寞,连忙饮酒掩盖。 第五伦也是开心极了,却不是为了别的,而是…… “终于来了,我苦苦期盼的‘三辞’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第五伦起身避席,在王宗满心以为他要纳头便拜时,第五伦却道。 “蒙君厚待,理当报答,但愚性颇乐闲散,无意功名久矣,功崇公还是另请高明吧!” …… PS:求推荐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