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混沌初开之后,这三界生灵、大千世界中有无数秘辛。 比如,除了神、鬼、人以及兽族、半兽族之外,这三界还有着其他并未归入五族之中但灵智已经开启的生灵。 吸收外界之灵气最终得以灵智开启、修得人身者为妖; 而本身已经是灵智开启的生灵,却因为修行不当步入邪途者,是为魔。 妖魔虽然和神、鬼以及兽族一样得天独厚,拥有凡人所望尘莫及的长久寿数和深厚灵力,但因为是洪荒时代很久之后才在天地间降生的生灵,所以并不被三界五族所接受。 妖魔二物,是为邪祟。人神共弃,鬼兽不识。 是以天地玄黄无其容身之所,宇宙洪荒鲜有立足之地。这茫茫三界之内,幽幽十方之中,生而为魔,本该受诛。 …… “自此以后,我与你,共为魔!” 第一章 渡界成神 千年之前,万兽之主重现世间,昔日繁荣一片的玄门很快走向衰颓,百家顷刻崩塌。 后来一原本名声不显的玄门弟子关风月,不断聚拢被兽主驱赶下山的众家弟子,以一己之力创立了新一个玄门,并将自己所创立的门派取名青衿门。 自此,玄门重建,百家归一。 历经千载光阴,在十余位掌派之人呕心沥血之下,青衿门终于有了昔日玄门的繁华盛景。 创派始祖关风月曾因奇缘得见万兽之主,见他心诚,兽主便对他许下承诺——千年之后,各大灵山上的禁制会有片刻的松动。若是有人能抓住契机一举破开屏障,修玄之人便可脱离浊世,重返灵山修行。 青衿门第十代掌门卫落,便是带领玄门重返灵山之人。传言他早已经步入了化境,获得渡劫成神的资格。不然也不会能活上百年并且一直都是一副相貌,从未见他老去。 …… 青衿门。 “我本就打算,带领门中众人重返灵山之后便卸下掌门之位。”卫落看着跪在堂下的男子说道:“所以,也不会收徒。霖风,你不必求了。” 那名唤作霖风的人却不肯放弃,跪在地上连连叩首不停恳求:“求掌门收留公主,如今新皇下旨大肆搜寻,若是青衿门都不收留,公主就注定没有活路了。” 卫落正欲说话,抬眼却看见一个走路尚且踉踉跄跄的女童笨拙地翻过高高的门槛,将身子挪到殿内。 “公主。”霖风听到动静之后转头看去,看见两岁的晋楚芫翻进了殿内,晃晃悠悠地朝他奔来。未得掌门允准,他没敢将人带入殿中,而是交于门中弟子看顾。可是如今小人儿独自入了殿,却不见那弟子的身影。 他的全名叫关霖风,出自广陵关氏,也便是青衿门创派始祖关风月出身的关氏。 虽然自关风月之后青衿门的掌门不再是关氏子弟,但因为千年前那一段深厚的渊源,广陵关氏和青衿门的联系一直不曾中断。 关氏每一代都会有入青衿门修习之人,在入仕途之前,他也是青衿门的弟子。 入仕之后,关霖风所侍奉的君主确实是一位明君。奈何朝廷的气运注定只能到这一代,不论主君如何励精图治,朝臣怎样鞠躬尽瘁,最终也没能挽将倾之大厦,救家国于衰亡。 整个晋楚帝室,只有将将两岁的公主晋楚芫被他偷偷带出皇宫才得以存活。其余诸人,皆在叛军攻入城池之时命丧大火之中。 关霖风不忍罔顾昔日主上的知遇之恩,便带着公主一路逃回广陵。但仅仅凭关氏一家远不能保护公主周全,他能想到的唯一可以护住公主的地方,便是超脱于凡俗之外的青衿门。 晋楚芫进到殿内之后,却不是扑向关霖风,而是迈着不稳的脚步向卫落靠近。 卫落向来一张冷面,身上不见俗世气息。青衿门浩浩数千弟子,却没有一人在见到他时不存有敬畏之心。近百年来第一个毫无畏惧地靠近自己的人,居然是一个连路都还走不稳的小娃娃。 不仅是敢毫无忌惮地靠近,踉踉跄跄走至卫落身旁的晋楚芫,更是直接伸手抓住了他不染纤尘的衣摆。然后,将不知何时弄到手上的脏污,蹭到了那素白的布料之上…… 看到晋楚芫这个举动,还跪在地上的关霖风顿时面如死灰。心道:完了! 卫落掌门执掌青衿门上百年,胆敢如此冒犯他,公主殿下您定然是前无古人。 虽然清楚晋楚芫不过是年纪尚幼不通世情,但是也明白,今日所求怕是无望了。 而另一边,卫落眉头轻皱,却不是心疼自己被染污的衣摆。他伸出手掌,置于晋楚芫的天灵盖处,发出一缕灵力去探她的资质和灵识。 一探之下,他脸色有了须臾的变化。 然后,转头看向关霖风:“这个徒弟,我收下了。” 这回轮到关霖风无言了,不过是因为错愣所致。他原本以为卫落是定然不肯收留晋楚芫了,所以正盘算着求他将公主送到青衿门哪位长老门下。即使变作青衿门一个普通弟子,但起码能保住性命。 反应过来之后,关霖风喜出望外。立即叩首拜谢:“弟子多谢掌门!” “你不必谢我。”卫落却道:“我收下她,并非因为你的请求。” 关霖风又是一阵错愕。 只听卫落解释道:“将此女教导成人不过需要花费十几年的时间,却能为玄门培养一个极有可能化境成神之人。我就算晚上十几二十年卸任,也属值得。” 卫落话落,关霖风直接坠入云雾之中,摇摇晃晃不知方向,暗暗明明难辨何夕。化境成神!那可是只存在于传闻典故之中的事情。 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青衿门这等修炼灵力之地已经是超脱于世俗凡尘的存在。成神,那更是传闻中的传闻。 广陵关氏和青衿门关系密切,千年来除了惊才绝艳卫落也不曾有哪名弟子入化境、渡界成神的故事流传下来。而眼前的卫落虽然修为深厚能保百年不老,但也确确实实还是一个凡人。 可是这个青衿门千年来最出色的掌门,却亲口对他说公主殿下将来能修成神明! 关霖风将卫落并不算长的话真字酌句地默默重复了数遍,抬头看向仍旧抓着卫落的衣摆才不过他膝弯那样高的晋楚芫,还是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卫落却仿若没有看见冠霖峰即将掉落出来的眼珠,接着道:“她原本的名字不能再用了。” “晋楚这个姓氏本就十分少见,门中又汇集了天南地北、五湖四海之人。我虽能护她,却不能隔绝一切有心之人。” “是。”关霖风终于找回神识,恭声答道:“请掌门赐名。” 卫落看向正抬头望着他的女童,缓声道:“芫芜,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就叫芫芜。” 第二章 清谈大会 十二年后,清谈大会。 创派始祖关风月收拢百家弟子重建青衿门,因门众过多而将其分作四脉,由最初跟在其身侧一同创立青衿门的四人分别担任四脉长老。掌门之位一直是师徒传承,而四脉长老千年来则一直出自最开始的四个姓氏。 分别为云姓、廉姓、杨姓和洛姓。 卫落已经担任青衿门掌门百年,而如今门中四位长老则分别为云韶、廉问、杨灵均以及洛清漪。 清谈大会每五年举办一次,分为论道和切磋两部分。论道便是由门中修为高深、德高望重的长老论修炼心得、解弟子疑惑。早已退隐不理俗务的掌门,在此期间也会现身论道,替门中出众弟子解答修炼途中遇到的难题。 而切磋,便是由四脉长老分别推选门下弟子参加,人数不定,辈分也不定。不过每次都是推选未曾参加过的年轻弟子参与已经成了默认的传统,而这些被推选的人自然是年轻一辈中最出类拔萃之人。 “听说掌门子弟今年也会参加最后的切磋。”到了切磋环节,人群之中一名列站准备观战的弟子小声议论道:“不是说已经连续百年都是四脉之中的弟子相互切磋吗?” “那是因为此前掌门一直不曾收徒。”另一人接话道:“如今有了弟子,听闻掌门之位将来也会传给她。清谈大会可是扬名立万的好时机,掌门怎会不推选其参与?” “我入门晚,你可曾见过这位传闻中的掌门首徒?”方才那人又问道。 “没见过。”对方答道:“听闻还是一名女子,如今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是人家是掌门弟子,若按照辈分论,做咱们的师祖都够了。她一直跟随掌门在后山修行,极少出现在门中。能见到的自然都是首部的那些长老和出众的师叔师伯,咱们能有什么机会?” “待会儿不就有机会了。她……” “哎哎哎,快看!京墨师兄上场了!” 广场中央巨大的圆台之上,一名素色衣袍的男子持剑稳稳落下。这人名唤京墨,出自山下士族。因为天资出众,不过五岁之龄便被云韶收入门中,成了他唯一的亲传弟子。 京墨修为进步极快,再加上本身风姿卓然,年纪轻轻便成为同辈弟子之中的第一人。相较于有些神秘的掌门弟子芫芜,他才是青衿门中被数千普通弟子奉为神明的人物。 而京墨也确实不负众望,上场之后三尺青锋在其手中挥舞地行云流水。看似更像是闲暇之时的随意舞动,却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已经将对手击倒在地。 切磋环节皆是两两对阵,败者胜者进入下一轮。而此次清谈大会四脉所推选上来的弟子共十四名,加上掌门弟子芫芜便是十五人。每轮对战皆为抽签决定,那第一轮则会有一人轮空,不必出战便能直接进入下一轮。 清谈大会设立切磋环节的本意,便是让门中弟子相互交流以共同提升修为。虽然魁首定然风头无两,但并非是一场看重名次的比赛。但是当这唯一一个轮空的名额落到神秘的掌门弟子头上的时候,便有些变了味道。 …… 芫芜首轮抽中了轮空,第一感觉便是因为要少切磋一场而稍感遗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是当台下的议论和数千弟子的目光忽地集中到身上的时候,便没有那么无所谓了。 她跟随卫落修炼,十几年间踏出后山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何曾有过被数千双眼睛一起注视的经历?更何况,集中到自己身上的这些视线,似乎并不怎么友善。 芫芜回到卫落身旁,刚刚站定便听端坐于前的师尊道:“不服?” 修炼之人的观感会随着灵力修为的提升而变得格外灵敏,芫芜能听到某些人的议论,未落又怎会听不到? “没有,师父。”芫芜道:“只是有些不习惯。” 卫落无声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又听站在自己身后的爱徒说道:“稍后自会拔得头筹,自然没有不服一说。” 芫芜话落,道:“阿芫,为……” “知道知道,”芫芜接过卫落的话头,接着道:“骄矜之情不可存。师父是要说这句话吗?” 卫落无奈地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他这徒弟身上的骄傲飞扬仿若与生俱来,自小到大不知训斥过多少次,却仍旧如此。眼下,也无所谓多这一句或是少这一句。 …… 两两对阵,十七人要决出最后的胜者便要对战四轮。京墨毫无意外地三轮连胜,顺利进入最后一场对决。而令众人皆感意外的是,掌门座下那位刚满十五岁的小弟子,居然也一路“磕磕绊绊”胜了三场,和京墨一起成了站到最后的两人。 当京墨和芫芜一同站上圆台中央的时候,台下的窃窃私语便又上了一个高潮。 “不愧是能被掌门收入门下的人,才十五岁便有如此修为。”一人叹道:“看来今年的清谈大会,拔得头筹的人也不一定是京墨师兄了。” “有什么不一定?”又一个声音加入,“她毕竟才十五岁,就算天资和运气一样得天独厚又如何,京墨师兄可是入门修炼的时间都要比她的岁数还要大。” “正是如此,才更让人不得不升起嫉妒之心啊。”总算有一人说出了几乎所有人的心声。 几人说话间,只见台上二人已经相互拱手致礼,准备出招。 “阿芫,承让。”京墨作为云韶的爱徒,自然比旁人多了许多机会进入后山,自然也识得芫芜。 卫落在青衿门的辈分,要比四位长老高出数辈,连带着芫芜的辈分也极高。但是卫落不看重俗礼,一向让门中众人皆以“掌门”相称。芫芜则是因为年纪极小,四位长老以及其他人便跟着卫落一同称其“阿芫”。 京墨比芫芜大上几岁,如今及冠之年,便也唤其阿芫。 “既是切磋,自然要分个高下才好。”芫芜却道:“我是不会让的,你也别让。” 看着对面的青衣少女一派飞扬,京墨不仅没有感觉被冒犯,反而不禁发笑。察觉失礼便又立即止住,道:“那便开始吧。” 第三章 重伤 芫芜无意多做寒暄,先一步提剑而上。 京墨微扬的唇角未及完全落下,长剑已至身前。 此时提剑抵挡已经为时晚矣,在众人压抑的惊呼中,他瞬间提气,单脚接地整个身躯向后飞去。拉开一定距离之后,于空中翻转身体,手中长剑对着芫芜破空而来。 而芫芜见此瞬间变换招式,却没有如众人所想那样立在远处提剑抵挡,而是足尖点地,纵身飞起。 下一瞬,二人手中长剑于空中相遇。 …… 前面十几场对战皆是在两刻钟内结束,但是最后两人站上圆台已经超过半个时辰。而此时从其二人出招的速度以及力道来看,不仅未见丝毫疲态,反而有愈发激烈的态势。 刚刚入门的弟子大多看个热闹,而修为略微深厚一些的人则能看出,直到现在对战的两人拼的都是剑术和体力,丝毫没有动用灵力。玄门弟子不使用灵力,真正的对战便没有开始。 见到台上的情形,云韶眼角微动。另外三位长老则是和掌门卫落一样,神情一派自然,平静地关注着掌门弟子和青衿门往日风头最盛的弟子之间继续对招。 而此时台下观战的弟子,尤其是方才笃定京墨一定会夺得魁首的人,却根本没有感叹自己看走眼的余力。因为他们的视线,已经紧紧缠在了中央圆台那两柄几位未曾分开过的长剑之上。 清潭大会的切磋环节除了出战之人能获益非常,对于观战的弟子而言若是碰上修为和自己已经不能同日而语,但又没有高到四位长老和掌门卫落那个程度的人,同样是难以遇到的学习机会。 “此战之后,青衿门的少年天才怕是要换人了。”一人喃喃道。 他话语刚落,便见圆台之上分开不过须臾的两人再次于空中聚首。剑刃相接之后,碰撞出的气力射向圆台边沿。那青石垒就的圆台,居然被生生切下一块——方才那一招,两柄长剑之上皆是蓄满了灵力。 这下,台下便有许多人需要抬手方能扶住下巴。 “我本来以为,京墨师兄没有用灵力是不想凭借灵力压人,毕竟那还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一人接话道:“那是掌门弟子,比四位长老都要高出好几个辈分。” “可是,她毕竟才十五岁呀。”遥想自己十五岁时,似乎还在战战巍巍、提心吊胆地接受青衿门选拔弟子的考核。 二人对话之时,台上两人已经酣战近一个时辰。 无数资质平庸的普通子弟只能在心中道,三界生灵分五族,神族凌驾于众生之上。原来同为人族,也是有高下之分的。无关权势、不牵出身,生而为人带来的禀赋,便有天壤之别。 在众人纷纷猜测那圆台之上的两人是否不会力竭的时候,终于看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剑招停下,长剑的剑身抵在了一人的肩膀处。而剑柄,被握在青衣少女的手中。 众人见此,都道胜负已定,这届清谈大会的魁首必是芫芜无疑。 但哪料下一瞬,却见原本被芫芜用剑架在肩膀上的京墨似乎并不甘心认输,身子反转再次攻向对方。 台下众人还震惊于这一突变,便见京墨丢弃长剑的手掌已经逼至芫芜身前。 芫芜原本已经放松了警惕,却不料对方在落败之后会忽然有此一招。两人之间又只不过一剑一臂的距离,一时躲避不过,便被京墨一掌击中肩头。 他那一掌不知动用了几分灵力,芫芜此时只觉伴随着剧痛袭来的,还有轻微的气血翻涌。 台下落座的众位青衿门长老见此情景眉头紧皱,而身为京墨的师父,云韶更是直接从座位上站立起身。 卫落见芫芜受伤,也是收紧了手掌。正欲上前查看,却见原本捂着肩头的芫芜也突然弃剑,随即出掌攻向京墨。 打败了京墨之后芫芜卸下防备,而伤了芫芜之后京墨也降低了警戒。想着她已经受伤,此次清谈大会的魁首必定就是自己了。 但没想到芫芜不顾伤势,反而再次朝他进攻过来。 芫芜的掌心也落在了京墨的肩头,仔细一看便知,两人受伤的皆是左肩,甚至连位置都分毫不差。 紧接着,赤手空拳的二人便缠斗在一起。 各自受了对方一掌的两人开始第二轮的对战,看得台下的弟子是目瞪口呆。他们从来不晓得,这清谈大会的切磋还能进行两轮。 这场没有兵人参与的对战,却要比方才更加激烈。从那圆台之上被外涌的灵力不断制造出来的裂痕,便能窥得一二。 四位长老有意叫停,却在看到掌门卫落端坐不动之后,纷纷压下即将出口的话语。然后转头,继续关注圆台之上的对战场景。 …… 两刻钟后,在台下众人的唏嘘声中,芫芜将自己的右肩暴露在对手的进攻之下。然后,在京墨再次一掌击在其右肩之上的同时,芫芜左手出掌,落于对方胸口。 “噗……”极速上涌的咸腥冲破喉咙,自京墨口中喷涌而出。而二人本就已经处在圆台边沿,同一时间,京墨因为无力支撑而无法阻止身躯落向台下。 …… 三日后。后山,落云阁。 在院中跪了三日之后,芫芜终于听到了正殿大门被开启的声音。抬头前望,素白的衣摆逐渐向自己靠近。 “谁允许你起来了?”头顶传来轻飘飘的一句话,起身起到一半的芫芜只好将膝盖重新放回地面。 卫落许久没有听到她的话,这才缓缓垂首看去。然后,便对上了一双透着光芒的凤眸。微微上翘的眼尾上,挂满了狡黠。 “……起来吧。”卫落说完,转身走回殿内。 而芫芜显然是猜到会如此,在卫落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的时候已经从地上起身,然后亦步亦趋地跟在师父身后。 “可想明白了错在何处?”卫落一边前行一边问道。 “师父也看见了,所有人都看见了,是他不守规矩在先,而且先受伤的也是我。”芫芜并不直面对方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卫落脚步顿住,转身看向芫芜。 “看来你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错在哪儿。”过了片刻,卫落缓缓道:“那便再去院中跪着,直到你想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再起来。” “师父,我已经想明白了。”听到又要罚跪,芫芜连忙说道:“我错在没有宽广的心胸,没有容人的雅量,没有一颗以德报怨的良善之心。” 她激动之下举起了双手,却忘了双肩皆有伤未愈。痛楚传来,才又皱着眉的同时慢慢收回双臂。 听到芫芜像背书一样将这些话讲出来,卫落嘴唇微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对方显然能很好地掌握他的语言节奏,在其话到嘴边的时候准确打断。 “但是师父,你平常不是说善恶有报吗?别人恶意待我,我为何要以德报怨?若是这世上的良善之人都这样,那些恶徒岂非永远得不到应有的惩罚?” “你……”卫落抬手,却被芫芜拉住衣袖。 “还有,师父为何不惩罚京墨,就算是我有错,那他就无错?” 卫落看着那张毫无畏惧之色的脸庞,慢慢将衣袖扯出:“去后山,在最光滑的岩石上跪满三个时辰。” 却芫芜挪动脚步:“师父,京墨呢?” 卫落瞪向芫芜,对方却也回瞪过来。 两人对视片刻,终是卫落先缓缓开口:“待他伤好之后另有处罚。” 听到这句话,芫芜才满意地松开被握在手中的衣袖,利落地后退然后转身:“师父我去罚跪,绝对跪满三个时辰。” 第四章 下山 “阿芫。” 银铃般的声音传入耳中,芫芜立即转头看去,眼中涌上几分惊喜。 只见在几步之外的一棵古松上正蹲着一个长相明丽的少女,杏黄的裙摆和锦缎般的长发一同搭在树枝上。明明已经是成年女子的体态,可脚下那根并不算粗壮的松枝却不见丝毫摇晃不稳。 再看一眼,便能看见那少女身后缀着着一条长长的狐尾。若是仔细端详,眼睛的形状也是狐狸一般的细长妩媚。 “半夏,你们族长同意你出来了?”芫芜喜出望外,刚想站起又想起自己还在受罚,所以又乖乖地跪了回去:“上一次你不是被族长带回去思过了吗,怎么,惩罚结束了?” 芫芜所在的灵山名唤少咸山,是当年卫落从众多灵山之中择出的青衿门的修行之所。而离此百里之外,便是半兽族所在的少室山。 芫芜十岁的时候,在后山偶遇偷跑出来的半夏。彼时半夏也是少女模样,不过是一个身上长着毛茸茸的狐尾的少女。 若是一般人,必定要被她那根狐尾惊住或是直接吓走。但是芫芜如何能是一般人?师尊卫落给她的第二个评价才是生来骄傲、太过飞扬。而第一个,是天生反骨。 总之,芫芜第一眼便对突然造访的半夏产生了好感,正是源于那一条不是所有人都能有的尾巴。 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为好友加密友。而芫芜得知半夏若是按照人族的年龄计算已经过了百岁,也是在这之后。 之所以叫密友,是因为她们两个的来往,是绝对不能让各自的族长或是师父所知的。半兽族和青衿门虽然上看年来互不相犯,但千年前的玄门却真真切切是被半兽族和兽主联手所毁。 所以两族能够维护着目前的状态已经最好,要说时常往来却是不可能的。 但时间久了,即使她们再小心也难免被发现。半夏上次过来找芫芜,便是刚到了这里就被半兽族的现任族长逮了回去。 让芫芜庆幸的是,那位族长应该不是爱告发人的性子。她仅仅只是将半夏带回去,却分毫没有管这边的事。所以,芫芜逃过了一回惩罚。 “我被关了两年的紧闭,昨日才结束。”半夏从树上跳至芫芜身旁,有些不解地端详了她几眼:“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出手伤了门中弟子,被师父罚跪。”简洁回答道。 “哦。”半夏坐到她正跪的那块儿石头上,盘起双腿,显然对于带有“罚”字的词已经没有任何敏感了,“那你这什么时候可以结束?” “还有一个时辰。”芫芜也不甚在意。 半夏点头,觉得坐在石头上和芫芜说话不方便,所以也起身和她一样跪到其对面。只不过没有像芫芜一样直起身子,而是随意地坐到了腿上:“昨日我听族人说他们去山下了,阿芫,山下好玩儿吗?” “不知道。”芫芜反问道:“你不是经常偷偷溜出少室山吗,没见过尘世景象?” “没有。”半夏摇头,“我只认得来这里的路。” “你怕迷路?”芫芜有些惊讶。 半夏点点头,解释道:“族长说我们是不能轻易走出结界的。” “为何?” “她说山下生活着许多人族,那里的人看到我们会害怕。”半夏道,随即又想起一个已经生出许久的疑问:“阿芫,你也没有和我一样长尾巴,为什么不怕我?” “为何要怕你?”芫芜道:“落云阁和整个后山就只有师父和我两个人,门中的那些长老几年才会来一回。你是我第一个朋友,而且你这尾巴多好看,有什么可怕的?” “哦。”半夏的狐狸眼眯起来更显细长。 又听芫芜道:“虽然关叔叔每隔两年都会过来看我,还会带来许多山下的东西,但是我却是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然后,眼中逐渐漫上喜悦。 “怎么了?” “我好像可以出去了。” …… 按照青衿门的传统,每届清谈大会结束之后,都会放一批新的弟子下山历练。 半月之后,芫芜也随着众同门走下了少咸山。 同行的这些人虽然是青衿门的弟子,但大多是十几岁或者是成年之后才拜入青衿门。十几个人中唯一对山下没有任何印象和概念的,只有芫芜一人。所以现在走上了下山之后的第一条街道,她对什么都好奇。 负责送他们出山的长老将众人带到此处之后,便吩咐他们自行结伴。而之后的路程,便要和同伴一起走了。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芫芜历练还要找同伴,长老话落之后所有人都自行三五成群地聚到一处,除了她。 “那个……你要不要过来?”一名同样参加过此次清谈大会的年轻弟子想要唤芫芜过去,但是话出口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芫芜转头,刚想抬步却在下一瞬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京墨重伤并未痊愈,此时看上去脸色还有些苍白。 “不用了,我喜欢一个人走。”芫芜冲着方才和她说话的那名弟子笑了笑,然后转身而去。 “人家是掌门弟子,自然看不上我们这些人。”京墨淡淡地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 芫芜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出来前师父只说让她不要在山下惹是生非,其他关于历练到底要做什么,什么时候会结束,却是一个字都没提。 那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姑娘,买盒胭脂吧。” 芫芜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灰青布衣的男子正拿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向她举过来,脸上挂着特别热情的笑容。他手中的盒子芫芜倒是见过,关叔叔每年过来看她的时候都会带过来几盒。 但是她并不知道里面的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所以那些精致的盒子如今已经已经在落云阁中堆满了一桌子。 芫芜上前两步,伸手去接。忽然,从旁边伸出来的一直收手比她更快一步将那盒子接了过去。 “好漂亮的胭脂,盒子也漂亮。” 将盒子抢过去的,是一个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身旁的年轻男子,此时正细细端详手中的胭脂。 眼前男子肌肤雪白、眼若桃花。芫芜细细端详,心道:怎地生的比师父还要好看几分? 第五章 关宅 长到十五岁,芫芜见过的生的最好看的,便是她的师尊卫落。门中人常道她师父已经步入化境,只需由人间渡入神界,便可成神。芫芜从前觉得,就算是神族之人,能比她师父卫落生的还要好看,恐怕也极艰难。 可是还未等她有机会见见神族之人,只是从青衿门出来的第一天,便遇到了这么一个极难遇到的人物。 “小哥儿,这盒胭脂我要了。”芫芜看见美貌男子从袖中掏出一个银色的小块儿递给小贩,“不用找了。” 她想起来,出来之前师父也给了她许多那样的小块儿,原来就是这么用的。 “小丫头,如此盯着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子看得入迷,你羞也不羞?”云栖转过身,对着有些愣神的少女道。 “你也是修玄之人?”云栖想象中惊慌失措的模样完全没有出现,芫芜不答反问。 见她一脸坦荡且认真地询问,云栖心道,果真是个与众不同的小丫头。 “哦?看来姑娘是了?”他将准备给娘亲带回去的胭脂收入袖中,对着芫芜献上一张笑面。 “你是散修?我没有在门中见过你。”芫芜此时心中想的却是,这一笑,那双眼睛更是让人怀疑能从中看见桃花了。 “你说的可是青衿门?”云栖问道。 芫芜点了点头:“这世间还有旁的修玄之所?” “那倒是没有。”云栖道:“我确实并非出自青衿门,若是硬算起来,也称得上你口中的‘散修’。” 这三界之中,应当很难找出几个和他一样“散”的人了吧。毕竟,懒散也是散。 “那你在何处修行?”芫芜又问道。 “不死国。” 不死国,她似乎听师父提起过。 芫芜想再问话,抬头却见方才还在眼前的美貌男子已经不见踪影。 已经步入化境了?芫芜对着虚空想道。 不过她仅仅纠结了片刻,便放空心绪继续前行。方才看到胭脂,她忽然想起自己该去何处了…… 广陵。 芫芜一路询问,终于来到了广陵。她听关叔叔提起过,他家就在广陵城。宅子在城北,整个城中最大的那座宅院。 “请问姑娘有何事?”一刻钟后,芫芜被守卫拦在了关氏宅院朱红的大门外。 “我找关叔叔。”芫芜道。 只听其中一个男子道:“请姑娘说明要寻何人,小的进去禀报。” …… 从一丈多高的围墙上方跃下,芫芜看着眼前富丽堂皇的宅院,静立在原处——她不知该往何处走。 一时犯了难,便想要寻一个高处,俯瞰整个宅院。视线在四周扫了扫,她选定了不远处立在一片湖中央的假山。 芫芜脚尖轻踏地面,纵身跃上最高的一块山石。落稳脚步的瞬间,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怎么又是你?”她转头看去,见又是方才卖胭脂的那名“散修”。 “你既然是偷偷潜进来的,却又这么十分瞩目地坐在假山之上,就不怕被人发现吗?”云栖直接忽略芫芜的问题,问道。 哪知芫芜却反问道:“这样就可以让别人发现吗?” 对方不回答,芫芜却已经有了答案。紧着,便直接坐在了石头之上。 她此番行径着实引起了云栖的好奇,他顿了顿之后一甩衣摆,随意地坐到了芫芜的身旁:“我叫云栖,小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芫芜。” “芫芜。”云栖默念了一遍,接着道:“小丫头,从现在起我们就算是朋友了,如何?” “朋友?”芫芜看向对方的眼神有着不加掩饰的疑惑,“你愿意跟我做朋友?” “为何这么问?”这下,云栖好奇心更高了。 “没什么……”芫芜道:“不过能不能改一改你的称呼?” “什么?” “我不叫小丫头……” “你们是谁?”芫芜话音未落,便听到下方传来一声尖呵,“快来人啊,有贼人闯入!” 坐在石头上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向下望去,见一个端着托盘正满是惊慌地向四周大喊。随着她的喊叫,周围很快有更多的人围将过来。 “你看,现在不就被人发现了?”云栖看向芫芜:“怎么办,要逃吗?” “我要找人。”芫芜一边回话,一边在下方越聚越多的人群当中仔细搜寻,却仍旧没能见到关霖风的身影。 又过了片刻,有人拿来了粗长的竹竿,以及几把弓箭……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闯入关宅?”一名拿着弓弩的一人喝道:“快些下来!”说话间,已经将上好弦的弩箭对准二人。 “要不要下去?”云栖转头看向芫芜,小丫头还在找人。他又道:“不管你要找什么人,经此之后差不过都能见到了。你……” 将弓弩拉到最圆的那人,不知为何忽然对手中之物失去了控制。下一瞬,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羽箭破空而去,直直射向假山顶部。 再下一瞬,从假山上起身的青衫少女随意抬手,想接一片被风垂落的树叶一般轻轻巧巧地捻住了直射向其面门的羽箭。 …… “快,快去请家主!”下方顿时仿若水滴迸入热油,远比一锅粥要乱上许多。 好在这里是广陵关氏,族中每一代都有青衿门的弟子,其中资质达到能够修习灵力的也不算罕见。所以关宅的下人见到此等事件,并不会想普通百姓那样觉得是碰到了妖怪邪祟。 但了解归了解,能够做到镇定自若的却没几个。 “我这算不算惹是生非?”芫芜看着下方四散而逃的众人,转头看向云栖。 “应该……不算吧。”云栖斟酌一番,才回答道。想他第一次在人界使用灵力的时候远比芫芜现在没有分寸的多,那些见到的人可比现在吓得狠,有几个甚至大喊着“妖怪”当场晕了过去。 不过片刻,关氏的家主便赶到此处。 芫芜一见那人,立即从假山上飞身而下:“关叔叔。” “阿芫?”看着落身于自己面前的青衣少女,关霖风只能满脸不可置信。 …… “这么说,你此次是来山下历练?”关霖风又看向坐在芫芜身旁的云栖:“那这位公子?” “在下云栖,是阿芫的朋友。”云栖回答道。听着关霖风对芫芜的称呼,他倒是学的快。 芫芜夹了一块儿蜜饯捶藕放进口中,口齿不甚清晰地说道:“是,刚认识……” “在下是陪阿芫一起下山历练的。”云栖打断芫芜的话,“今日扰乱了宅中秩序,十分抱歉。” 芫芜一边试吃各种美食,一边听着云栖和关霖风寒暄。心中只道,若非知道眼前的两人从前并不相识,恐怕会以为他们乃是旧交故友。 第六章 妖魔 “你就这么走了?”几日之后,两人共同再次光顾了关宅的围墙,翻出宏伟的府邸之后,云栖看向芫芜,“不和主人道别吗?” “我就是过来看看关叔叔,还要历练呢,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芫芜答道:“我留了字条,关叔叔会看到的。” “历练?”闻言,云栖笑问:“怎么个历练法?惩恶扬善、扶危济困,还是降妖除魔,斩祟诛怪?” “不知道。”芫芜坦然地摇了摇头,道:“师父放我出来历练,却没有说历练要做什么。” 说完,芫芜前行,云栖也随即跟上去:“那你接下来打算去何处?” “不知道。”芫芜再次摇头,一边前行一边问道:“你可知历练都要做些什么?” “这历练嘛……”云栖说道:“无非是让你多历世情,多经世故。像你们那样两耳不闻人间事地一直在山中修行,总有一日会将自己修傻的。” “所以,师父没有告诉你要做什么,就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你会遇到些什么。你出来山门在这尘世走一遭,尝一尝尘世百味,那之后,便能明白所谓的历练是什么了。”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芫芜听云起说得头头是道,便问道:“你不是在不死国修行吗?” 当云栖第二次出现的时候,芫芜终于想起不死国是何处了。传闻那是一座漂在东海之上的孤岛,生活在其中的人无需修行便能拥有长久寿命。而那世外桃源和外界是互不往来的,住在其上的人自然也不会踏足尘世。 “你真的是从不死国出来的?”芫芜继续问道。 “小丫头,哄骗与你我有什么好处?”云栖看着对方怀疑的眼神,不由失笑道:“方才跟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幼时我父亲告诉我的。” “不过我在尘世游玩了这么久,也有了和他一样的想法。” “哦……”芫芜淡淡点头,道:“既然如此,那便走吧。” “好,那便走。”云栖不知何时,手中多出了一把通体乌黑的折扇。说话时右手持扇背于身后,跟着芫芜继续前行。 “你也要同我一起走?”芫芜脚步不停,转头问道。 “怎么?”云栖反问:“不是已经成为朋友了吗,这么走有什么不对?” 芫芜想了想,似乎也没什么不对。 …… 半年之后,两人游荡到了蜀国的京城。 一家食肆中,芫芜看着面前一整桌红彤彤的菜肴,抬头看向云栖:“你不是不能吃辣吗?” 对方却道:“少食一些便可,既然来到此处,总不好错过……” 话未说完,芫芜却见他神色一凛。 “怎么了?”她顺着云栖的目光看去,见一位包裹在黑纱中的女子缓缓从食肆大门行入。 似乎是感受到了云栖两人的视线,那女子回看过来。但只是随意扫了一下,须臾便收回目光走向了一旁的桌子。 机灵的店小二立即上前招呼,那女子只点了一壶清茶,没有要任何菜肴,却给了小二一个分量不小的银锭子。 在山下游走了半年,芫芜对于银子这种神奇物件的兴趣,和从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来到食肆却只喝茶,着实奇怪。”芫芜喃喃道。随即又看向云栖:“你看出了什么?” 同行半年,她逐渐得出一个结论,云栖的修为恐怕不止是入了化境这么简单。他能一眼看出她的修为,而她却从不知这人每次出手使了几分力,因为每一次见他出手,都是一副随意轻巧的模样。 这厮恐怕和她师父以及半夏一样,看着年轻,其实不知道已经活了多久了。 “那个人并非人族。”云栖轻抿了一口茶水,说道。 “不是人族?那是神族?鬼族?”芫芜又不着痕迹地看了那黑衣女子一眼,然后转过头来道:“反正不会是半兽族。” 半夏说她已经是族中长得最像人族的人了,因为只有一条尾巴还标志着她身上流着兽族的血脉。 而进到食肆中的这名女子,身上可是半点儿兽族的影子都没有。 “这三界之中虽然只有神、鬼、人、兽和半兽族五族,但是谁说这五族便包括了十方之中所有灵智已经开启的生灵?”云起道,“这大千世界中的秘辛多了去了,有些恐怕连创世神母女娲娘娘都不一定知晓。” “那她是妖……还是魔?”关于三界之中并非只有五族生灵灵智开启的事情,芫芜也知晓一些。因为她此时列举出来的这两者处于五族之外的生灵,其中一个和玄门便有脱不开的关系。 灵智已然开启且修得灵力,最后却堕入邪道者,是为魔。如今游荡在人界的魔,大多是修玄不得其道的人。青衿门中,便有关于此种情形的记录。 …… “阁下来自何方,为何尾随于我?”蜀国皇宫之外,包裹在黑纱中的女子凭空现身,对着虚空说道。 暗中跟随被人识破,两人也只好跟着现身。 芫芜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还是云栖出言道:“前辈莫恼,我们只是有些好奇。” 正当芫芜抬头去看黑衣女子的反应时,对方的身影却再次消散于虚空之中。 被剩下的二人对视一眼,随即也隐了身形…… 片刻之后,一黑一白一青三个身形几乎是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现于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 不远处装饰豪华的床榻之上,躺着一个身穿黄袍的男人。 黑衣女子女子挥手,侍候在殿内的宫人纷纷倒下。 听到动静,床上的人从睡梦中惊醒。 “来人……”话音未落,一袭黑纱已经飘至身前。 “你……你是谁?”榻上的男子瞬间翻滚而起,待看到躺满整个宫殿的宫人时,已经有些浑浊的瞳孔瞬间收缩:“来……来人,快来人!有刺客,快来人救……” 满布惊恐的呐喊骤然停止,因为声音发出的源头此时正被握于一只从黑纱下伸出来的素白的手中。 黑衣女子似乎并没有要杀那人的意图,在榻上的男子断气的前一瞬,松开了掐着他脖颈的手,男人的身体摔回榻上。 “不要再去打搅南海的平静,否则下一次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女子的声音纵然悦耳,却格外清冷,“也不要试图骗我,不然你便会尝到鱼口分身的滋味。” 话落,那一抹黑影也随之消散。 而方才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堪堪捡回性命的男人,此时已经被吓昏过去。所以从始至终,都没有注意到几步之外两个还站着的身影。 “应该是这人扰乱了哪方净土,那里的主人过来警告一声。”云栖见事情已经结束,便转身欲走,但走了几步之后才发现芫芜没有跟上来。 待他再看过去,神色骤然大变。 “你做什么?”云栖闪身来到床榻旁,紧紧抓住芫芜的手腕,她手中的剑堪堪停在榻上之人的衣襟处。 “报仇。”芫芜声音平缓,目光仍旧定在映着烛光的剑刃之上。 第七章 受罚 “报什么仇?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你跟他有什么仇?”云起声调陡升,“修玄之人不能干预山下之事,若杀了他,你也逃不过惩罚!” “况且此人是人皇,自有天道护佑。”他接着道:“你……” “天道?”他的话被芫芜打断,“那今日便是天要他亡。” 芫芜奋力挣脱云栖的钳制,再次挥剑刺向榻上之人。 云栖自然不会允许她这么做,两人在殿内大打出手。 以芫芜十几年的修为,自然不是云栖的对手,所以很快再次被钳制住。 “阿芫,你冷静点儿!”云栖将她的手反背在身后,怒道:“且不论你们之间有何种仇怨,但你今日动手杀了他,却是在损害自己的修为!修玄之人重在修心,这你也不懂吗?” 哪知芫芜根本就不在意自己会不会受伤,直接弯腰转身。 两声轻响——她的手臂从肩膀处断开。 云栖着实被她的举动惊住了,自然连忙松手,但这一松手,就再也阻止不了她了。 一柄长剑插进心脏,榻上的男人直接在睡梦中死去…… 将剑拔出收回剑鞘,芫芜走回云栖身边:“我的事做完了,可以走了。” 云栖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她垂在身侧的右臂,顿了顿,伸手牵住其左臂,默然将二人身形一同隐去…… “你从未出过山,那人跟你有何仇怨?”替芫芜将手臂接好后,云栖开口问道。 此时已经深夜,蜀国皇城的街道上只有他们二人。 “亡国灭族之仇。”说着如此沉重的字眼,芫芜的声调却透着事不关己的淡漠:“虽然我没有关于此事的记忆,但该报的仇还是要报。” 闻言,云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又看了看芫芜被芫芜握在手中的长剑,道:“你师父难道没有告诉告过你,一旦开始修炼,你便已经脱离普通凡人之列,这山下之事便再与你无关?你不能干涉,更不能用在玄门修得的灵力去杀害普通人族的性命。” “说了。” “那你还……” “师父确实说了,而且还教导了无数遍。”芫芜抬头,形状过于精致的丹凤眸让她看起来没有十几岁的少女该有的软糯,“可是,在我看来那是他应得的报应。我没有以德报怨的胸怀,别人亏欠我的,我必定要讨回来。” “你可知,你已经产生了心魔。”记忆缺失仇怨却在,不是心魔又是什么? “就算之前有,今后也不会再有了。”芫芜语气极其轻松,“毕竟仇怨已经了了,还有什么能成为我的心魔?” “小丫头,你骗我多久了?”见她这幅模样,云栖忽然又觉得她方才的推断错了。此时再问话,便改了语气:“我怎么觉得你跟着那人进去是早有预谋呢?” “其实我本来也想着,若是这次下山碰不到他,那就先留他一命。”芫芜道:“但是,他的运气似乎不怎么好。” “……你这样的性子……”云栖停了片刻,方才接着道:“世所罕见。” 芫芜一时品不出他话中之意,但是也不想费时费力去细细地品。她今夜此举,必定会被归入“惹是生非”的范围内吧。 “你如此罔顾门中戒律,是不是很快会有青衿门的人过来带你回去受罚?”云栖的声音再次传入耳中。 “你怎么知道?”芫芜问道。 “因为……过来带你回去的人已经到了。”话落,他的身影也已经从芫芜身旁消失。 下一瞬,另一道身影出现在几步之外…… 这是什么鬼地方?少咸山不是玄门修行的灵山吗,为何还会有这种地方?一片荒芜,即使日在中天光线也十分晦暗的欺心谷中,芫芜一边前行一边腹诽。 被卫落从山下带回来之后,她便被扔进这谷中。 和自小到大无数次犯错经历都不同,芫芜十几年来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生了怒气的卫落。 “欺心谷中面壁思过五年,带你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何处时再出来。”卫落话落,她便被丢进了位于青衿门的禁地从不许除了掌门之外的任何人靠近的结界中。 可是这里连堵墙都没有,要面哪门子的壁?目之所及,脚下是干裂的土地,周遭是尘埃和雾气共同汇聚而成的昏暗。芫芜除了自己,连一只活物都不能寻到。哪怕是一根碧绿的草,或是一只会发出扰人心烦的叫声的蟋蟀。 师父知道她最怕孤独,所以是要以此来逼我悔过吗?不知已经在原地静立了多久,芫芜看着脚下本就张狂的裂纹,似乎又多出了几条更加扭曲怪异的。 可是,她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以德报怨,不过是那些吃了亏还没本事讨回来的窝囊废想出来的自欺自人的话。 若是没有本事手刃仇人,她也可以以德报怨。 一个人就一个人,一片荒野,你能奈我何? …… 芫芜走了许久,却觉得自己一直都未曾离开过原地。因为围绕在身体周遭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仍旧是脚下裂纹,满目昏暗。 走得累了,便就地坐下准备歇息片刻。同时想着要不就在此处修炼吧,这么走也走不出隔究竟。五年不进食,饿是饿了点儿,但是应当不会撑不下去…… 心中正思绪翻飞,却突然看见前方隐约出现了一棵树。她立即起身,拔腿奔去。可是跑了片刻才发现不论她追多久,那棵树一直在前方。连位置和距离,都不曾改变分毫。 不愧是青衿门专门用来惩罚犯错弟子的地方,这欺心谷果真名不虚传。没有生气、无边无际、日月不分,居然还有扰人心神的幻象……芫芜怒极累极之下反而嘴角上扬。 闭目片刻平复了心绪,她就地打坐,开始修炼。但是在灵力开始运行的瞬间,她的身影却忽然消失在荒原中…… 第八章 黑气 芫芜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离开了一开始那片似乎永远也走不出的荒原,然后进入了另一个荒原。 入定前她脚下是干涸狰狞的大地,此时入眼却是漫天飞舞的黄沙。 芫芜还未反应过来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形,忽然,一团黑气从被风卷起的砂砾中袭来。她立即拔剑抵挡,却在下一瞬,被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力撞向后方。 青衫在黄沙中飞起,于空中一个旋身之后,重重地落在地上。确切来说,应当是摔落在地。 方才那团没有实形却灵力四溢的黑气在冲将过来的瞬间,芫芜也欲蓄注灵力于手中长剑进行抵御。但是却在黑气近身的瞬间仿若被包裹入一个难以挣脱的蚕蛹,完全被压制住,周身灵力再难运用半分。 紧着,便是被那团黑气裹挟至半空中。芫芜奋力挣扎片刻,它却又忽然消失不见。于是,她的身子便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数丈高空坠落。 好在下面是柔软的黄沙,而不是青衿门尽数由青石铺就的广场。 芫芜就地翻滚,支起身体的同时满身警惕地朝四周望去。方才那团黑气着实太过诡异,仿佛是一团灵力吸入了怨气混合而成。 消失了须臾的黑气这次出现在右前方,再一次朝她袭来。芫芜将长剑横于身前,却在下一瞬察觉到另外的威胁。于是立即将视线向左偏移——这次过来的不只一团,她的左侧和正前方相继蹦出了第二团和第三团! 当芫芜再一次被压制得完全无法施展灵力甚至分毫不得动弹的时候,首先涌向心头的并非恐惧,而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的挫败感。 此时和她对抗的仅仅只是一团没有实际形体的黑气,灵智极有可能都未曾开启。严格来说,都算不上生灵。可是在极大的实力差距下,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一个拥有这样修为的灵智已然开启的生灵,又该强大到何等地步? …… 一团黑气已经让她束手无策,眼下三团一同袭来,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转眼间,青色身影再次被三团黑气一同裹挟升入空中,然后在升到比方才高出两倍距离的时候,黑气再次消失不见。而芫芜,第二次向下落去…… 黄沙再柔软,也无法缓和那十余丈的高度。芫芜再次落地的瞬间,黄沙飞溅,闷响和着闷哼一同传出。 无法驱动灵力的情况下,芫芜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普通的人族少女。硬要说些什么不同,那便是因为常年习武体魄要比一般人强健一些。 但是再强健,也只是一具肉体凡胎。从相当于五六层的高阁之上坠落,一口鲜血从她口中呛出来。 芫芜只觉五脏六腑被震裂一般疼痛,此时的胸口便如生了裂纹堪堪维持原状的瓷器,连喘息都能瞬间将其破碎。 她一手握剑一手抓向身下的黄沙,挣扎着想要从地上起身。 但是刚刚将上身从黄沙中支起,那些黑气第三次席卷而来…… 第三回从更高的空中摔落下来的时候,芫芜左手手肘首先接地。这一次鲜血湮于黄沙中之前,一声脆响盖过了落地的闷响和她的闷哼。 这回遇到的可不是云栖了,这手……怕是要碎了。从口中呛出来的鲜血有几滴落到了自己的面颊之上,芫芜在心中自嘲道。 人体在遇到难以承受的伤害的时候,本身便会做出反应,而这时的反应是不为人的意志所控制的。所以她一边在心中自嘲,泪水却和口中的鲜血一样,自己呛了出来。 这回她没有急着从地上起身,当然,也已经没有再大幅度动弹的力气。看着那几团黑气再次在视线之中聚拢,她心头的“笑”蔓延到了嘴角。 用尚算完好的右手握住了落在身边的长剑的剑刃,略一滑动,掌心溢出猩红。 接着她以手代笔,以血作墨,迅速地在左边的衣襟或者说心脏所在之处前画下凌乱诡异的符咒…… 青衿门作为已经传承千年的门派,不可避免地会有许多不为人知或者说禁止旁人知晓的秘辛。就像欺心谷所在的结界一样,偌大的灵山之中诸如此类的禁地不只一处。 芫芜作为卫落唯一的弟子,被允许随意进出藏书阁。而汗牛充栋的青衿门藏书阁中,也有一处小小的“禁地”。 芫芜自首次被卫落带着走进藏书阁的时候,便被警告不得靠近禁书室半步。她表面上乖巧应允,却在首次独自一人踏入其中的时候便对那处禁地产生了难以抑制的好奇。 可是意料之中地,禁书室被卫落亲自设了结界。彼时还不到十岁的她,所积攒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持她满足好奇心。 但是这个能不断给卫落惊喜的弟子,十二岁的时候再次尝试去到那结界之前。然后,发现自己有了满足好奇心的能力。 …… 这焚心咒便是从那禁书室中一本残破的古卷上看来的,当时芫芜只是出于好奇大致浏览一遍。心中只道:是什么丧心病狂的人才能造出这样的咒术——以自己的血液为引,咒术加持,然后稍微融入一丝灵力,便可产生和敌人玉石俱焚之力。 当初嘲笑发明此术者丧心病狂的人,此时却凭着已经有些久远的记忆,亲身尝试其效用。她的灵力是被完全压制了,但是那几团东西,可本身就是灵力和怨气聚合而成的。 等师父想起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的尸骨是不是已经被大风卷来的黄沙掩埋在了下面。这是黑气第四次袭来,芫芜最后划过脑海的念头…… 第九章 五年 芫芜自幼跟随在卫落身边修炼,虽然几乎不曾听到过口头上的夸奖,但是师尊眼中时常涌现出的骄傲之情,她却能明显地感受到——那是因为她天资出众,连被称为千年来玄门第一人的卫落也会为之惊艳。 所以于修炼一途,她可谓一直顺风顺水。再加上天生和后天环境共同造就的骄傲飞扬的个性,芫芜对于自己于修玄一途的天分从未有过丝毫怀疑。 事实也证明她有自信的资本,第一次出战,便夺得了清谈大会的魁首,将被数千弟子奉若神明的京墨击败。 后来半年虽然离开了灵气充足的灵山,去到了极其不利于修炼的尘世游荡。但是在那期间,她的修为并未停滞不前,反而和从前相比,提升速度更为显著。 一路以来如此顺畅,挫败和自卑一类的感觉,自然从来不会找上她。 可是今日,被折磨羞辱却毫无还手之力……何如蝼蚁? 芫芜,真是可笑啊…… 芫芜于恍惚之中,一边无比疑惑自己居然没能和那些东西玉石俱焚,一边如此想道。想着想着,便不可控制地不知第几次陷入了沉睡。 不知昏迷了多久之后再次有了睁开眼睛的力气,看到的是密密麻麻的苍翠枝叶,以及点缀在青叶之中的黑色花朵。长剑被收入鞘中,安稳横放于身侧。 神志清醒大半之后,终于意识到了从周身各处传来的难以言喻的痛楚。芫芜此时躺在树下,紧紧挨着粗壮的树干,头枕在虬出地面的树根上。她缓了片刻,待大概适应了身体的处境之后,方用右手扒着树根试着起身。 她将背部靠在了树干上,方能转换视线的角度和范围,打量起此时身处的环境。 入目还是永不停歇的风沙,而再看身后这棵树,青叶、紫茎、黑华。树生黑华本就少见,更为令她惊讶的是,生长在这片难存生息的蛮荒中,居然也能长得如此茂盛。 芫芜此时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庆幸,挫败之余只是对这欺心谷中种种怪异格外警惕。而她需要做的,是立刻开始打坐调息。拖着这么一副身体,别说无水无食地度过五年,恐怕五个时辰都难以坚持。 正想挨着树干闭目调息,凤眸却在上下睫毛接触的瞬间骤然睁大——那些黑气,第五次在风沙中聚拢了! 芫芜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拿身边的剑,但是握住剑身已经让她苍白的额头上不停浸出细密的汗珠。想要拔剑出鞘,却已经是无能为力了。 难道要故伎重施?芫芜嘲讽一笑,嘴唇开裂为满面苍白增添了一丝潋滟。 她直视前方看着那黑气聚拢,发现这一回不是一团,也不是三团。而是快速地聚拢,形成了一片好似从苍穹坠落的黑云。 这朵黑云不似之前那几团黑气,它是慢慢飘将过来的。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仿佛是经验老到的上刑官,在慢慢摧毁囚徒好不容易构建出来的勇气。过了约有半刻钟,才从数丈之外,来到芫芜所在的这棵树前。 再然后,在芫芜充斥双目的惊疑中,被吸入了树冠之内…… 欺心谷地势极其险峻,夜半不能见月,正午方才有光。但是它本身却只是一处环境恶劣的幽谷,鲜少有人踏足却并不会让人闻风丧胆。 之所以成为青衿门的禁地,是因为数代之前的一位掌门为惩罚犯了大错的门中弟子,在此处设下了法阵,将其捆入其中。 后来每一位新掌门都会运用灵力对其加固,但是千百年来真正启用的次数少之又少。据芫芜所知,起码他师父卫落担任掌门至今,这谷中法阵是第一次启用。 而这至少百年来第一个受此重罚的人,便是她。 …… 传言这法阵之中无日无月,时间仍旧会流逝,处在其中的人却无法感知。芫芜最初进来的时候也这样认为,但是在这树下待了三日,却发现并非如此。 之所以明确知道是三日,自然是她看到了日月的交替。 除此之外,便是她推断出,只要处在这棵极为特殊的古树的近旁,便能不受那些黑气的侵袭。有了这个结论,她便能将此处当成庇护之所,可安心在其下调息修炼。 有时入定,短则几个时辰,长则数月半年。不必再担心黑气的侵袭,而她要在这法阵之中度过长达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除了修炼,她无事可做。 …… 据说这法阵之中是无边无际的,但是芫芜却主动为自己画地为牢,将活动的区域缩小到这一棵树冠之下。 一千七百多个日夜,九成都毫无意识地度过,倒也过得极快。 那些不知到底为何物的黑气不断被吸入树冠,又不停从树冠中跑出。漂浮在古树周围的风沙中,虎视眈眈地盯着树冠之下那个“玩物”。。 一直过了五年,那“玩物”才主动从古树的庇护下走出来。 飘散的黑气似乎极其兴奋,一瞬间全部向一处聚拢。但是当它们全部聚成一团的瞬间,却被一柄飞射而来的长剑猝不及防地从中剖开。即使没有实体,却也裂成了两半。 “回来。”芫芜轻喊,方才自动出鞘飞射而出的长剑主动回到其手中。 前方的黑气若是化成生灵,绝对是最好斗的一种。只见它被长剑一劈两半之后,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呈现出更加兴奋的态势。 具体表现便是它不再继续向一处聚拢,而是像芫芜首次见到它们那样,迅速分作人头般大的一团一团。 这一次遇到的怪物,数量似乎有些多,芫芜心想道。她收回佩剑的同时粗略地数了一下,前方漂浮的黑团竟有数十个之多。若是仔细观摩,还能发现那一团一团的东西虽然没有实体,但是却当真呈现出了人的头颅的模样。 只不过人头最基本的样子——颅骨的模样。 数十颗黑色头颅一同飞来,又像是一群争抢鱼食的黑鱼。而那被争抢的“鱼食”,却在它们冲向一处的瞬间原地消了踪影。 数十颗黑色头颅冲撞到一处,因为本体只是烟雾而顷刻间相互融合消散。不过它们也不气馁,过了须臾,则又聚拢成了数十团。 再次成了颅骨形状之后,却比上一次又多出几颗。它们四处找寻芫芜的身影,于数丈之外见其现身。 于是乱鱼抢食的画面再次呈现,只不过这一次芫芜没有躲避,而是持剑攻了上来。 五年前第一次遇到这些黑东西,一团便将她死死压制,周身灵力不得动用半分。而这一次,当被数十颗头颅一起包围的时候,五年前的场景似乎要重现。 这些黑头颅将芫芜围住之后再次融合到一处,变作一整团将其裹入其中。从一旁看去像是一只巨大的黑色蚕蛹,只见黑气弥漫,不见绿衣青衫。 但是这一次过了许久,却没有像从前那样将被困在中间的人裹挟至高空。 流状的的黑气仿佛在沸腾,不时有黑色的水珠从其中跳出。日头从中天逐渐西垂,直到身影开始被湮于山影之后,黄沙之中那只矗立的巨大黑蚕也没有分毫移动。 又过了许久,当最后一丝天光即将消散的瞬间,一丝光亮从黑蚕体内钻出。从零星一点变成一条裂缝,当第一条裂缝出现之后,后继者则开始争先恐后。 不过片刻,那黑蚕的身体便已经千疮百孔。 终于,最后一丝天光也湮灭于黑暗之中。同一时间,青叶紫茎的古树旁却光芒大盛——持剑的女子好似一颗火球,将周遭污秽尽数燃尽在青色火焰之中。 而那被焚烧的黑气居然如被人抽筋剔骨,分离成四溢的灵力和缥缈的黑烟。前者融进了青色光芒之中,后者则被风吹散于暗夜下的漫天黄沙之内。 第十章 出谷 和数十团黑气争斗数个时辰,芫芜自然也不会觉得轻松。将其压制之后她本欲收力调息,接着却惊愕地看着那些从黑气中剥离出来的灵力钻入了自己体内。 灵力修来不易,而那些资质平平却贪欲极大的人,自然便会生出歹心。青衿门便有相关记载,只不过被觊觎的目标却非修为玄门修士,而是天生灵根的兽族。 那些传闻全部发生在千年之前,即兽主没有重生给予万千兽族庇护的时候。 万年前人族在和兽族的大战中获胜,兽主遥笙身死。其后万年间,最初没有来得及逃进狱法之山的结界而被人族修士暗中囚禁的众多灵兽,便是当时玄门中某些生出歹心之人的目标。 他们费尽心力或是找寻或是创设从灵兽身上夺取灵力的方法,但是能够成功的,至今为止没有一例。 芫芜当初浏览这些记录的时候心想道:灵力除了代表一个玄门修士的修为深浅,还决定着一个人寿命的长短。 青衿门数千弟子经年苦修,祈求有朝一日能步入化境,更进一步则有幸能渡界成神。究其根本,所求的不过是超脱普通人族的肉体凡胎,得之千年万年的长久寿数。 若是从这世上真的有自己不必修炼,却能从其他生灵身上夺取灵力为己所用的方法,便意味着一个人能抢夺他人的寿命,那岂不是要乱了套? 可是如今,她却亲眼看着不属于自己的灵力进入了自己体内。并且,似乎还是身体本能地将其吸收融合。 …… 五年之期已到,卫落现身于欺心谷入口处。他着素白色广袖长衫,衣袖随着一双手掌的快速翻动而微微飘摇。不多时,一个形状极为复杂、泛着青蓝光芒的法印被其结成于手下。 他将法印推向前方,和虚空相撞。原本空空如也的谷口现出一层屏障,那法印打上去之后,在光晕形成的屏障之上开出了一道门。 卫落收手,抬步迈进其中。 和五年前芫芜初次踏入此地时一样,入眼是有光似无光的昏暗混沌,脚下则是干裂的大地。那狰狞的裂纹,稚童走在其上要担心将腿脚陷入其中。 卫落在荒原之上行了半刻多钟,却没有看到他那让人既喜又忧的徒弟。 “阿芫。”他顿下脚步,出声喊道。 但是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阿芫?” 仍旧只有他一人的声响,这里不是真正的幽谷,以至于连正常而言会听到的回声都没有。 卫落神色一凛,舒朗的眉头向中间聚拢。 “阿芫!”第三次呼喊声音提高,声调却微沉。与此同时,背于身后的左手向一旁伸展,随即一枚白玉玦出现在掌心之中。 他左手持玉玦,右手蓄灵力于指尖,然后点于玉玦之上。但是等了片刻,玉玦没有丝毫反应。 卫落容色大震,正欲反应,几步之外的虚空之中却突然光芒大现。整片的混沌忽然被刺破,任何立于其中的人都会被吸引住目光。 而同一时间,他左手掌心的玉玦也有了反应——先是泛出了淡淡的青光,然后光芒以极快的速度增强。 卫落将将收回的目光立即被前方的动静再次引过去,抬眸的瞬间,一团青色的身影从那破口一般的光芒中飞来。其实确切而言,更像是被丢出来。 还未从“自己居然吸收了外界的灵力”而带来的巨大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芫芜,又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道无形的气力束住。接着,便不可抑制地被其裹入其中挟卷而去。 她心道这又是不小心触到了法阵之中的何处机关而新出现的惩罚,正欲奋力挣扎,周身的力道却又骤然消失。 紧接着,一袭素白衣袍便闯进了她的余光中。 芫芜被那白袍拽走了注意力,所以没有立即反应过来那诡异的力道放开自己的时候,她的身体还处于半空中。 当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下坠的身体已经落入一双有力稳妥的手臂之中。 “师父?”芫芜双脚接地,才终于确信自己不是出现了幻觉。 卫落不动声色地将徒弟上下打量一遍,确定其完好无损,心中忧虑方彻底放下。 普通人族靠食水米维持生命,而一旦修得了灵力,躯体和普通生灵的身体相比便发生了一些改变,能依靠灵力持续生息。修为越高灵力积累越深,便能越发脱离水米。 而当躯体只依靠灵力运转之时,便也不会再产生脏污。所以芫芜五年前进入欺心谷的时候,只随身携带了自己的佩剑。 但是她进入其中的时候还只能算一个孩子,纵然不食水米,五年下来身量却拔高了不少,面容五官也越发精致。不过这些,都被之前那多番折腾暂时掩藏了。 因为身量的抽长所以原本合身的衣裙现在显然短了一截,手腕和脚踝都露在了外面。芫芜本身肤色白皙,可是在黄沙里穿梭过来,如何也算不上干净。 呈现在卫落眼中的徒弟纵然算不上灰头土脸,可也在“风尘仆仆”中难免抛不掉几分狼狈。 “时候到了,为师来接你回去。”卫落重新负手,对着芫芜温声道。然后伸出右手探向其额头,一探之下,却又是一惊。 第十一章 论辩 “阿芫。”卫落将手收回,看向芫芜道:“你入了化境?” 玄门延续千百万年,入道修行者不计其数。半数人在刚刚迈出第一步的时候,便被资质二字拒之门外。从他们开始修炼的那天起,就注定永远无法到达化境。 而迈过了资质这道门的人,也会有高低之分,且后面还有无数道诸如机遇、心性等更为难以跨越的门在等着他们。总之,若是入化境容易,卫落也不会被称为千年来玄门第一人。 当然,他被成为第一人的原因并非是入了化境,获得了可能成神的机会。而是他年纪轻轻便入了化境,可是这个“轻轻”的年纪,也足有五十余年。 但是此时站在他眼前的少女,堪堪双十年华。 “没有。” 芫芜的回话打破了卫落的惊讶,迎着师父不甚明显的疑惑神情,她继续解释道:“我还未能入化境。” “师父仔细探一探便知。”她身体略微前倾,将额头对着卫落凑近些许。 卫落闻言再次伸出手,他的手指和芫芜额前接触的地方发出淡淡的青光。再探之下,果真发现芫芜所言不假。他方才初一接触芫芜,便被她体内所蕴含的深厚灵力所震惊。没有继续深探,便判定她已经入了化境。 …… “怎会进步如此之快?”回到落云阁,待芫芜将自己收拾干净从房中出来的时候,见卫落正站在院中。 “师父,你从前入过欺心谷吗?”芫芜来到近前,不答反问。 “并未。”卫落道:“为何这么问?” “我在那里面见到一棵样子古怪生有黑花的树,想问你那是棵什么树。”芫芜道。 “不会。”闻言,卫落却摇头道:“你所进入的是设在谷中的阵法,里面不会有任何生灵。” “可是我真的看到了那棵树,还……” “你再说一遍,那棵树生成何种模样?”未待芫芜将话说完,卫落突然打断道。 “十分茂盛,树干足有四五个成人的腰身加在一起那样粗。”芫芜在那棵树下待了五年,而离开不过数个时辰,对于其样貌自然记得清晰,“树干不同于一般树木的乌黑,呈现出艳丽的深紫。” “树冠极大,枝干也是紫色的,长条青叶,中间缀着黑色的花。” 芫芜说完,抬眸看向卫落,却发现她师父的面容有些严肃。 “师父,怎么了?”她问道。 卫落却没有说话,而是再次将手放到了芫芜的天灵盖处。芫芜见他皱了皱眉,然后便又将手收了回去。 芫芜继续看着他,须臾听他说道:“无事,过后我会亲自进去探查一番。” “师父,”芫芜又道:“还有一件事。” “你说。”卫落此时的心思,尽数放到了芫芜口中那紫茎黑华的树上。 “这世上,真的没有从别的生灵身上获得灵力的方法吗?”芫芜一句话,成功地将卫落飘远的神识拽了回来。 “你还遇到了何事?”卫落问道。 芫芜将在阵法中的经历归结为简洁的几句话,说与卫落。话落,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天色已晚,先回房歇息吧。”片刻后,卫落首先开口道。说完,便欲转身离去。 “师父。”芫芜却出声将其喊住,道:“我还是不认为我做错了。” “那人害我国破家亡,而我却只取了他一条性命。” “阿芫……”卫落看了爱徒一眼,然后叹了口气,道:“你自认为只杀了他一人,却没有看到因为他的死而无辜受到牵连的人。” “谁受到了牵连?”芫芜问道:“是我杀了他,为何旁人要受到牵连?” “他是人皇,是蜀国万千子民的主宰。”未落道:“天子之殇,会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你虽然只杀了他一人,因此受到波及而丢掉性命的无辜之人数以百计。”卫落道:“而一国之君死于非命,轻则朝局震荡,重则战火燃起。届时会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又何其无辜?” 芫芜缓缓低头,久久未曾言语。 正当卫落认为她在思考自己的过错的时候,却又见他抬头问道:“师父,那人身死之后,你所说的那些情形可曾出现?” 卫落一时仿佛被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噎住,过了片刻才道:“不曾。” 将芫芜带回青衿门受罚之后,他又去到了蜀国皇都。听到了京城百姓的议论之后方知晓,那人一开始是前朝的臣子,却罔顾君主知遇之恩,行谋朝篡位之举。 而利用阴诡手段登上大位之后,不但没有如前朝君主那样成为一个明君,反而大兴土木、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引得民间怨声载道。哀怨不满积累的结果,便是反抗。 即使那日芫芜不曾去到蜀国皇宫,他的寿数也已经走到尽头。 所以说芫芜那一剑,只是阻止了又一场宫变的发生,使得原本便计划好的皇位的轮换极为平缓顺畅。百姓不仅没有因为朝局动荡而流离失所,反而在无声庆祝昏君让位。 “师父。”丹凤眼的眼尾本就微微上翘,芫芜每次眸现光芒,那双眼睛则会将人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她看着卫落道:“既然如此,那师父方才所说便全部都不成立。” “师父请先听阿芫说完。”见卫落欲张口,芫芜连忙接着道:“师父不是常说,修玄之人已经算脱离世俗凡尘?” “尘世有太多纲常伦理、世俗礼教。而我们却要追寻‘无为’二字,凡事顺应天道。以至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心为大,以灵为生。” “师父。”芫芜停顿下来,看着卫落不知作何感想的表情道:“徒儿可曾记错?” “……未曾。” 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之后,芫芜继续道:“我的父亲母亲识人不清,最终导致国破家亡,那是他们的气运,是天道。” “而那人没能赶尽杀绝,又于多年之后再次遇到我并且为我所杀。那是他的气运,也是天道。” “芫芜一切从心,又一切顺应天道,何错之有?” 卫落为人清冷,却收了个个性古怪又极擅论辩的徒弟。所以眼前这样的场景,显然是过去十几年间师徒二人相处时常出现的。 “所以师父,”芫芜接着道:“若是重新选择一次,我还是会杀了他。” “……尽早回房休息,明日一同观摩清谈大会。”未落说完,白袍一甩,丝毫不做留恋地转身负手离去。 而芫芜却因为他的话在原地呆愣了片刻,又有清谈大会? 是的,距离上次她参加的那届,已经过去五年了。 第十二章 山外山 芫芜从欺心谷中出来的第二日,清谈大会正好开始。前半部分,是为期两个月的真正的“清谈”。在芫芜想好了借口想要开口拒绝出席之前,卫落却早已窥透了她的心思,着重强调其必须参与。 师父此举,除了让她在大会之上多听些教导以及让她参与其中向普通弟子传授修炼经验之外,最主要的用意,芫芜也十分明白。 于是便带着这份“明白”,在青衿门最宽敞的殿宇之中,一连坐了六十多日。 人们常说的度日如年的感觉她没有体会过,但是这六十日,却真真比那欺心谷中的五年还要难熬。 期间卫落抽出时间亲自去到了欺心谷的法阵之中,却没有找到芫芜所说的那棵树。 “清谈”的部分终于结束,等来了后续各脉杰出弟子的切磋。这次卫落倒是没有再要求芫芜必须参与,她却主动跟了上来。此举,引得卫落生了不小的疑惑。 人族亿万生灵,而青衿门却只有数千弟子,凤毛麟角不足以形容。可想而知,能被选入其中做弟子的,自然都是俗世常说的人中龙凤。而各脉之中推选出的杰出之人,便是人杰中的人杰,龙凤中的龙凤。 可是这些杰出都是相互对比出来的,起码在卫落看来,这些人的对决,纵然能给门中众多弟子提供观摩学习的机会。可是对于芫芜而言,应当还没有足够大的吸引力将其吸引过去。 “山下常有人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芫芜自然也能一眼看出卫落所想,于是解释道:“徒儿想去看看这次各脉推选出的弟子当中,有没有一座山外山。” 闻言,卫落深深看了芫芜一眼。然后不再追问,带着徒弟一同出席最后的切磋环节。 卫落慨叹于自家徒弟那过于飞扬的个性终于有所收敛,却未料到芫芜那不知是不是随口一说的话,居然真的成了真。 …… 从第一轮对战开始,青衿门绝大部分人包括卫落、芫芜在内,都被一名十分面生的弟子吸引了目光。 这名弟子由云韶云长老推选出来,是一名极其年轻的男子。 广场中央用于切磋的圆台很是宽敞,所以众人距离站在圆台最中央切磋的人,都算不上近。遂只能看见那人穿着青衿门弟子统一的素色衣袍,身量挺拔、清俊且矫健。 而芫芜却因为灵力极大程度的提升,视力相比五年前更是敏锐。她不仅能看见那人的身姿衣着,还能在其偶尔面向自己的时候看清他的长相。 那人虽穿着和青衿门数千弟子一样的素袍,身量却格外出众,是介于少年和成年之间的清俊和挺拔。除此之外,他生了一张绝对称得上潋滟的脸,眉宇之间的丽色,比之半夏也不为过。 芫芜觉得他若是扮上女装,除了身量过高了些,,美貌定能在一众女子中夺得魁首。 她忽然想起云栖,那厮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本来已经让芫芜觉得能艳压女子了。可是这“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当真是何处都能适用,相较于眼前这人,云栖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师父。”芫芜微微倾身,对着卫落低声喊道。 “何事?”卫落认真回应道。 “他也比你生的好看。” 没成想徒弟一开口,便让他僵在了原处。 可是平日里机灵狡黠的过分的人此时却忘记了眼色为何物,凑在自家师父耳边喋喋不休道:“我未下山之前,觉得你便是这世上生的最好看的人。虽然是男子,但是比之女子也不遑多让。” “但是刚刚去到山下,便看见了一个相貌比你还要精致的人。” “如今再看站在台上的那人,比我在山下遇到的那位还要更胜一筹。” “阿芫……”卫落此时自己都难以描述自己的感受,只能略带僵硬地想要改变徒弟有些异于常人的审美,“男子不必生得过于精致。” 可是最终,也只能道出这么有气无力的一句。 “是吗?”芫芜乐思好问道:“那男子好看的标准是什么?” 对于此问,卫落不好也不知该如何做出回答。 而芫芜显然也没有想要听到他的回答,再次抬眼看向圆台之上已经分出胜负的切磋,略有些自言自语道:“可是我觉得男子和女子没什么不同,都是越精致才越好看。” …… 那名自第一场便吸引了众多关注的年轻男子,自然不出所料地站到了最后。 芫芜自发现对方开始,注意力便几乎全部集中在了人家的脸上。待到此时才想起来询问:“师父,他是云长老的弟子?” 卫落点了点头,道:“倒是听云韶提起过,似是刚刚入门不久,是他前些时日下山期间偶然间遇到的。见其资质脱俗,便收入了门下。” “他叫什么名字,师父可知道?”芫芜继续问道。 “陵游。” 陵游,能让眼高于顶的云长老第一次见面就收为亲传弟子的人,应当不止资质脱俗吧,芫芜心想道。 又听卫落继续道:“观其修为,他在入门之前应当已经是一名散修。而且……” 卫落说到此处顿了顿,芫芜问道:“而且什么?” “他若当真如看上去那般年轻,”卫落道:“阿芫,其资质应当不会比你差多少。” 两人说话间,前方圆台上最后一场对战已然结束。而当真算刚刚入门的陵游,夺得了这届清谈大会最后的魁首。 芫芜说要寻找山外山的时候,其实自己也多半将其当作了一句戏言。可是如今那“山外山”,正站在距离自己数十丈之外。 如师父所言,就算他称不上“山外山”,也绝对是一座不容她忽视的高山。 这时,还站在圆台之上的陵游似是察觉到了来自某处过于强烈的目光,也顺着感觉望了过来。 二人无声无息地穿过数百弟子,隔着近百丈的距离,于虚空之中四目相对。芫芜心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那张丽色无边的脸,居然生了一双极其清澈的眼眸。 当真是孩童般清澈,纤尘不染,无一丝杂念。 以至于芫芜方才因为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师父夸奖另一个人而产生的淡淡的不快,居然在那双眼的注视下不争气地消散了。 第十三章 抢师父 芫芜自开始修习灵力那一日起,便喜欢幕天席地打坐入定。从欺心谷回到落云阁后,很自然地恢复了从前的习惯,每日前往后山,风雨不改。 这日傍晚,她结束了一日的修炼之后回归落云阁。前脚刚刚踏入院中,便看到了一位不速之客。 她大步跑向正殿,朗声喊道:“师父,我回来了。” 一坐一立的两人皆被她吸引了目光,随意盘腿而坐的是卫落,而站着的那人,却是几日之前才在清谈大会上大出风头、一名惊人的陵游。 卫落不过转头看了一眼,随即继续面向陵游,道:“青衿门没有一徒拜二师的规矩。你既已入云韶门下,便是青衿门的弟子,若是修炼上有何难解的疑惑,自可常来落云阁。” “但是拜我为师的话,日后就不要再提了。” 方才二人一同看向跑进殿中的芫芜,卫落收回了目光,陵游却似乎是忘记了转头。卫落说话期间,他便这么和站在门口的芫芜,四目相对。 “师父和你说话呢,你看我作甚?”芫芜说话之时,眉头轻轻皱起。 闻言,陵游立即转头面向卫落。拱手俯身道:“弟子无礼,请掌门恕罪。” “无妨。”卫落摆了摆手,他亦不是拘泥礼数的人。 “弟子知道了,今日扰了掌门清净,弟子告退。”陵游再次俯身行礼。 卫落点了点头。 芫芜意识到自己正挡在门口正中间,遂向一旁微微避让,给人留出走出去的空间。待陵游走出大殿,她方迈步来到卫落身边。 直接在卫落身边落座,一边端起案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一边问道:“师父,他来落云阁做什么?” “方才不是听见了吗?”卫落道。 “他要拜你为师?”芫芜问道。 卫落点了点头。 芫芜刚刚坐下,此时又忽然起身。 “作甚?”卫落见状,抬头问道。 “师父我出去片刻,去去就回。”芫芜起身和奔跑的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顿。话落,人已经消失在大殿之中。 …… 青衿门所在的灵山主要分为前后两个山头,前低后高,前面宽敞后方高耸。四脉数千弟子全部居于前面那座山,而落云阁则处于后面那座山的半山腰。两者之间有着并不算近的距离,若只是依靠双脚步行,恐怕要走上两三个时辰。 芫芜追出来的时候心中念着,那人最好不要御剑离开,就那么傻傻地步行下去才好。可是心中却也清楚,出现这种情形的可能性并不大。 如今已经是傍晚,步行走到前山,说的夸张一些恐怕天都要亮了。 可是就是这么不靠谱的念头,居然也成真了。 她追上先一步走出落云阁的陵游的时候,后者正知出于什么原因,正缓慢地在落云阁所在的山腰处步行。 “等等。”芫芜一个闪身,挡在了陵游身前。 她开口叫停,对方还真就乖乖地停下了脚步。然后就立在原处,像那日在清谈大会上一样,静静地注视着芫芜。 “怎么又这么看着我?”芫芜语气有些凶。 话落,便见陵游将目光微微移开了些许。 芫芜一怔,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听话……的人。 “今日寻我师父作甚?”她问道。 “拜师。”陵游回答道。 “你要和我抢师父?”见对方供认不讳,芫芜继续问道。 “没有。”陵游摇头,“我……” “不必否认。”芫芜却打断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是师父你是抢不走了。” “不过你既然生了和我抢师父的念头,”她话音一转,继续道:“就该有与之相配的本事。” 话音未落,长剑已出。芫芜持剑道:“和我打一场,赢了就放你回去。” “我不和你打。”陵游却摇头,同时后退一步。 “那可由不得你!”话落,剑至。 三尺青锋直逼陵游面门,却被其一闪而过,尖峰贴着其鼻尖略过。但是芫芜的身体紧随着长剑飞过之时,又是一个肘击袭来。 陵游向后折身,同时脚下借力,滑向前方。 两人就像是水中的两条游鱼,一上一下翕忽掠过。 首击被陵游躲过,芫芜又怎会轻易放弃?只见她身躯在空中旋转,双脚轻踏一棵细松树干,借力冲向前方。 陵游将将站稳身形,便又见对方冲将过来。但是如此堪称挑衅的举动,却仍旧没能挑起他的胜负欲或是将其激怒分毫。 他神色平和,静静立在原处。待泛着寒芒的剑锋再次近身,方才有了动作。不出意外,这一招又被他顺利躲过。 连续两击被对方气定神闲地避过,芫芜不见急躁也未有气馁。重整旗鼓,使出了第三招。 这一次仍旧是长剑在前,她人在其后。不过剑身在擦着陵游的身躯过去的时候,却忽然消失在她手中。 陵游神色一怔,下意识地变换身形想要远离芫芜。 可是芫芜却在收剑的瞬间已经算准了他要逃离的动作,长腿横贯而出扫向对方腰间。 陵游逃离不得,伸臂抵挡。 芫芜踢出去的右腿被对方的双臂挡回,下一瞬她的手肘再次击出。 陵游再次伸臂抵挡,殊不知这一举动正合了对手的心意。 只见芫芜击出去的手肘于半途中忽然伸展,在陵游惊愕的神情中,长臂环上了对方的手臂。紧接着,身躯再次腾空而起,如灵蛇一般缠上了陵游的上身。 不过眨眼功夫,陵游的右手和脖颈,已经被芫芜的左右手分别锁住。而她的身体,则横着挂在了陵游身上。 芫芜虽然自幼习武,身量骨骼却要比山下那些长在闺阁、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还要纤细。 而陵游身姿清俊,绝不能归入强健一类。但实际上身量却高出一般男子许多,看似有些单薄的身躯接近之后才会发现强劲有力。 所以芫芜此时以极其怪异的姿势挂在他身上,两人一体却也能极其平稳地立住。 第十四章 脸红 “为何一味躲避?”芫芜问道:“怕我?还是觉得不屑?” 陵游却不答话,而是用尚且自由的那只手臂试图将芫芜对自己的钳制解开。但是刚一有动作,施在他脖颈处的力道便骤然加大。 “回答我。”芫芜道。 陵游仍旧没有立即回话,耳后却渐渐生起一片红晕,并且以肉眼可见的的速度向面颊和脖颈蔓延。 芫芜以为是自己勒得太紧了,不由松了力道。但是松开之后,陵游的面颊仍旧快速被红晕占据。 “你的脸怎么这么红?”陵游本身肤色便出挑地白,如今满上红晕之后自有一股难言的好看。芫芜不由被吸引了目光,一时间忘记了逼问。 她自己没有发现,因为两人的脸挨得太近,说话之时温热的气息会不可避免地喷洒的对方耳廓和脸颊上。但是始作俑者没有察觉,陵游却无法忽略。 “没……没有。”陵游出声道。 “没有什么?”芫芜道:“要我给你拿一面镜子来看吗?” “不是……”陵游解释道:“我没有不屑。” 芫芜回神,方知对方解释的和自己所说的不是同一回事。同时也意识到,她居然一时间被美色迷了眼睛…… 上身的钳制忽然消失,陵游产生了一瞬间的错然。下一瞬,方才挂在自己背后的女子便旋身落在了他面前。 “那你为何不出手?”芫芜继续问道。 陵游回神,答道:“我不想同你对战。想要拜掌门为师,也只是……想要提升修为。” “那我若说,今日一定要同你切磋呢?”芫芜伸手,长剑再次现于手,“拔剑吧,我说过了,今日赢了我,你才能离开。” “那我若是输了呢?”陵游问道。 芫芜一愣,心想此人是不知生气为何物吗?经她如此挑衅,居然还能仿若未闻。 “我打赢了你才能离开,那若是输给你又当怎样?”陵游继续问道。 “先打再说!”芫芜本就是存了挑衅之心而随口说出的话,真要辩驳起来就不止该如何自圆其说了。于是不再多言,再次挥剑而上。 这一回,陵游倒是没有再一味避躲,而是如芫芜所愿,拔剑接招。 …… “师父。”第二日一早,芫芜极为罕见地还留在落云阁中。 “何事?”卫落在殿中打坐,闻声睁眼看向端着茶盘走进来的徒弟。于是,眼睛眯了眯。 “师父。”芫芜十分规矩地走到近前,躬身将茶盘搁下。亲自倒了一杯茶,放到了卫落身侧。 然后就着半蹲半跪的姿势,抬头看向卫落:“师父,听说这一次的下山历练还有几日就要开始了。” “嗯。”卫落端起徒弟亲手沏的茶,递到唇边抿了一口。 “那徒儿能不能跟着一同前去?” “下山历练是每届于清谈大会上脱颖而出的年轻弟子才有的机会。”他还保持着饮茶的姿势,随口道。 “所以才过来征求师父您的同意嘛。”芫芜已然仰着头,“徒儿想再出去长长见识,上次历练到一半就被师父抓了回……” 察觉说错了话,芫芜连忙露出乖顺的笑容:“师父,徒儿保证,这次绝对不会惹是生非。” “哦?”卫落缓缓将茶杯放回原处,然后才低头看向芫芜,问道:“你如何能保证?” …… 三日之后,芫芜顺利地出现在下山历练的队伍之中。代价是她答应卫落这次回来之后便开始跟着他学习如何管理门中事务,为接替青衿门掌门之位做准备。 青衿门的掌门一直是师徒传承,而芫芜是他唯一的弟子。卫落自幼对她的教导明显是在培养下一任掌门,而芫芜却是除了修炼之外什么都不上心。 而卫落每次督促,她都能以修炼必须心无旁骛为由搪塞过去。 至于这次的承诺,也只是一个承诺而已,而何时兑现便要由她自己来决定了。只要一直学不会如何管理门中庶务,她就算想接替掌门之位那些长老恐怕也不会允许…… 在山门处集合之后,又是和上次一样自由寻找同伴。 数十人很快各自三五结伴,唯独剩下两人身旁没有任何人过来聚集。而这两人,一个是掌门首徒芫芜,上一届清谈大会的魁首。 另一人则是云长老新收入门下的弟子,这一届的魁首陵游。 这被“孤立”的两人“自然而然”地,于众人完成组队之后,走到了一处。 这下,一众弟子的神情便算得精彩纷呈了。 芫芜是千年来玄门第一人卫落唯一的弟子,十五岁初次现身于数千门众面前,便击败京墨夺得清谈大会的魁首。 风头无两之下,却又重回后山五年不曾出现。 对于一众青衿门弟子而言,她更像是活在传闻中的人物。这样的人,会让所有人都产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卑微。 而陵游,对于许多人来说也是第一次谋面。这位最新拜入云长老门下的年轻弟子,有着和芫芜同样的经历——都是在清谈大会之上一名惊人。 其余三脉出来的弟子和其生疏,而同出一脉的人则更是不敢上前搭话。此人自来到青衿门,除了长老云韶几乎和任何人都没有交谈。即使共同出现在统一场合,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的气息也格外明显。 总之,曲高而和寡。这样的人身边,是极少有人敢主动站过去的。 但是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两个王不见王的人,居然走到了一处。 然而看着他们站到了一起,觉得实在是意料之外的同时,仔细想想却又在情理之中。 除了芫芜,没有人敢站在陵游身边。而除了陵游,谁有能和芫芜站到一处? “怎么了?”迎上芫芜看着自己的目光,陵游疑惑地问道。 “你居然也是孤身一人?”芫芜纳罕道。 “一个人很奇怪?”陵游反问道,“你不也是?” “是啊,两个人就不奇怪了。”芫芜道:“既然你我都没有同伴,不如结伴而行?” 陵游愣了愣,随即点头:“好。” “去到山下,再打一场?”芫芜继续建议道:“打成平手,也太过没有意思。” 三日前的那次交锋,二人最后谁也没有胜出,因为达成了平手。芫芜到现在为止,还是第一次遇到一个和自己打成平手的人。 不同于卫落和云栖的高不可及,陵游成功地勾起了她的胜负欲。 “你若喜欢,我便奉陪。”陵游回复道。 第十五章 南海 两人下山之后漫无目的,看见了路便走。若是遇到分岔路口,就挑看上去人迹更少的那条。走了几个时辰之后,遇到了一个设在路边的简陋的茶棚。 “走,过去喝杯茶。”芫芜带着陵游走到茶棚下面,要了一壶茶水慢慢品。过往那半年的经验告诉她,若是想要听传闻听故事,酒楼茶楼是最好的去处。 这开在荒郊野岭的茶棚,大多是为过路的客商提供落脚解渴之处,茶水的味道自然不怎么好。 但芫芜却不像云栖嘴巴那么刁,喝个茶还要三挑四捡。在她看来,茶水只要能解渴就行。而从陵游的神态看起来,似乎也持着和自己一样的看法。 这间茶棚虽然开在这荒僻之处,但客人却着实不少。 他们来到之时棚内便坐着几个人,坐了片刻之后更是来了一个约莫二十人上下的商队。 商队啊,最不缺奇闻异事的便是这些人了!芫芜眸光咋亮,侧耳听那些人交谈。 “父亲,不是说最近南海发生了妖邪作祟的事情吗?我们为何还要这个时候过去,过些时日等安全了再去不行吗?”一青年一中年两个男人在邻座落座,此时正是那青年在说话。 “做生意本就是靠着冒险才能发财。”只听另一人回答道:“就是因为有了这个传言南海的珍珠才比往昔便宜了那么多。” “咱们趁着此次机会多进些货,等价钱涨起来再出手。” “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珍珠的价格会立即上去,到时哪里能有这么大的利润?” “可是那邪祟……” 青年的话被打断:“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邪祟?那些话也就偏偏你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子。” “可是……”青年人咕哝道:“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中年人似乎是个急性子,两句话间便没了耐心,“怕这个怕那个,你今年才多大,怎么比你老子我还惜命?” “就算是真的,你也得给我过去。想要赚钱,就要比旁人敢冒险……” 芫芜看向陵游:“要不,我们去南海瞧瞧?” …… 一日后,南海。 “陵游,你到过海边吗?”趁着夜色,二人御剑在海滨落下。 “未曾。” “我也没来过。”芫芜收了剑,道:“那便趁此机会,好好玩儿上两天。” “不是为了邪祟才过来的吗?”陵游问道。 “你入青衿门之前,当真是散修?”闻言,芫芜反问道。 陵游一怔。 而芫芜显然也没有想要听其答话,接着道:“我上次下山也遇到过一个散修,你们俩可是大不一样。” “有何不同?”陵游问道。 “那人算得上是个百事通,只要我问出来的事情,就鲜少有他不知道的。”芫芜道:“不过细细思来,你更像散修,他那样的才是异类。” 说完,她又主动转回到邪祟的事情上,道:“我从前和那人一同在中原地带游历的时候,就曾遇到过许多传言有邪祟,实际上是暗中有人在作祟的事例。” 起初她也是咋一听闻便连忙赶上前去,云栖拉也拉不住。后来识破的骗局多了才渐渐明白,这世间确实有许多超脱凡俗的生灵,但那些生灵又不是闲得发慌,灵力修来不易,他们怎么会有事没事就出来给自己招惹麻烦。 当然,也并非全部有关妖邪的传闻都是假的。但是那些真的传闻中,却基本都是人族首先得罪了那些避居修行的生灵。 “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恐怕也看不到什么妖邪了。”芫芜说来,颇为遗憾。 芫芜一边解释一边前行,陵游则静静地跟在一旁,不时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两人降落之地极为偏僻,顺着海滨走了一段时间才看到人迹。 但是这些人却并非普通的渔民,他们穿着统一的甲胄,来往步伐训练有素,大多还配着刀剑或是长枪。 “这些不是朝廷的官兵吗,难道改行做渔民了?”芫芜喃喃道。 “他们在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听到陵游的询问,芫芜回到道:“想要知道,潜进去一探便知。” 两人正说着话,海边无端刮起一阵狂风。 下一瞬,狂风卷起海水和砂砾,袭向前方拿着火把往来行走的官兵。 “看来,这回不用偷偷潜入了。”芫芜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灵力在向此处迫近。 但是那些官兵却不能感知到这些,只当是自然的海风掀起了沙尘和巨浪。 “撤退!速速避退!” 一人大吼,正朝海水的方向行进的官兵便立即转身往回跑,堪堪躲过了漫天砸下的巨浪。 但是那些原本就紧挨着海水的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转身逃跑的途中,便被巨浪席卷而去。 而那狂风来的忽然也退的迅速,一个巨浪之后便瞬时平息下来。方才被风浪卷走的一整队,相继在海面上冒出头来。 尚在岸上的人在首领的指挥下纷纷跑去救人,但是所有人却在刚刚转过身之际猛地向后顿住脚步,部分甚至坐倒在地。 只见在风浪退去的瞬间,那些官兵的驻地突然从地下钻出无数条不知是树根还是藤蔓的东西,瞬间肆虐在整个驻地。 对于此种怪力乱神之景,正常人都会被吓得软倒在地。即使还有力气拿起兵器反抗的人,又如何能是这些东西的对手? 他们手中锋利无比的刀剑,此刻面对它们却变得不堪一击。在刀兵甲胄被勒弯毁坏的同时,持刀兵的人也被卷起扔到海中。更甚之,直接被撞倒在地不知生死。 一时间,海岸之上惨叫连连。 芫芜欲拔剑上前,却被陵游拉住手臂:“等等。” “等什么?”芫芜回首问道。 陵游微抬下巴,示意其向前看去。 这时,一人御剑来到海岸上方,双手迅速在空中结出一个法印,拍向下方。 那些藤蔓树根被突然而至的灵力打的措手不及,似乎有了回缩的趋势。 但是下一刻,它们却又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猛然反攻。不仅不再惧怕那人的灵力,原本只是将驻地的兵士打伤也变成了直接索其性命。不过刹那时间,已经有数名官兵丧命。 芫芜见此不再远观,拔剑飞身加入战局。 见她如此,陵游自然也随之跟上。 但这些怪物的修为和破坏力却非一般邪祟可比,即使三人同时对抗,它们仍旧没有退缩的势头。 正在对付藤蔓解救官兵的几人并未注意到,一个黑衣女子的身形悄然出现在他们身旁。然后瞬间闪身到芫芜近旁,出手向她袭去。 在她的手掌即将触碰到芫芜的后背之时,被另外一只横出的手挡住并且拍向一旁。 第十六章 再遇 “阁下是谁,为何要多管闲事?”只对了一招,黑衣女子便意识到,眼前这人修为不浅。 “并非闲事,前辈您要打的可是在下的朋友。” 芫芜听到熟悉的声音,打斗之中抽出空闲回望,居然当真如自己所想。 “你怎么来了?”芫芜向着正在和黑衣女子对峙的云栖喊道。 “随意游玩到此处。”云栖头也不回地说道:“小丫头,修为长进不少啊。” 话音未落,一股掌风袭来。 通体乌黑的折扇现于掌心,被云栖霍然展开抬起挡于身前。 那女子先是一掌击在扇面之上,随即又五指成爪抓向扇面。在她手指弯曲的瞬间,指尖凭空钻出深褐的东西——她的十指居然生出了五根和手指一般粗细的藤蔓! 并且和从地下钻出的那些根藤不同,黑衣女子手指长出的藤蔓头部呈尖爪状,像黑褐的钢针一样刺向云栖。 但是看上去那除了颜色之外和普通折扇无甚不同的扇面,和直刺过去的藤蔓碰撞之后居然如石壁一样坚硬,钢针一样的藤蔓直接被反弹回来。 黑衣女子不甘落败,再次出击。但是仍旧被折扇挡住,不能伤云栖分毫。但他也只是抵御,并不主动出击。 二人缠斗期间,另一个人影从空中翻至黑衣女子近旁。长剑注入灵力,刺向女子腰背。 黑衣女子全部精力都用到了云栖身上,察觉有危险降临之时已然躲闪不及。她尽力侧身,剑锋堪堪擦着其腰际而过。衣衫和肌肤同时被刺破,但是却没有像普通人一样流出鲜血。 而从背后偷袭之人,正是方才御剑而至最先加入战局的男子。 此人见一击未中,便再次出招。 黑衣女子见此,直接将正在对付云栖的藤蔓分出一半来攻向此人。 那在云栖身旁周旋许久也没能近其身的藤蔓,对上其他人却不会再显得毫无攻击力。只见那持剑之人第二招还未来得及挥出,便被忽然飞至的藤蔓将剑缠住。 此人果断弃剑,双手快速挥动,像方才一样在胸前结出了一个法印。但是未及完全结成,便被再次攻来的藤蔓尽数撞碎。 然后藤蔓继续前行,撞向此人的胸口。“嘭”的一声,男子的身体被撞飞出去。从口中呛出的鲜血喷洒在黄沙之上。 那些藤蔓却并没有见此就收手的打算,紧接着便再次向着袭来。 与此同时,一直在防守的云栖开始主动进攻。黑色折扇在他手中又瞬间变作利刃,抛出之后破空飞向黑衣女子面门。 如此剧烈的攻势,让后者不得不全力防守。由此,那趴在沙滩上的男子躲过一劫。 此时,那些从地下钻出的根藤面对芫芜和陵游也大势已去,已经被打退大半。 黑衣女子驱动藤蔓挡住飞来的折扇的瞬间,芫芜和陵游又各自挥剑将两根藤蔓沿“根”砍断。 黑衣女子见状,似是朱唇微动低声念出了一段咒语。紧接着不远处那些仍旧负隅顽抗的藤蔓,顷刻间退了个干净。随即,她的身影也凭空消散。 整篇海滨,很快恢复了芫芜和陵游初来时的平静。 云栖无意追逐,收了折扇便向芫芜走去。 “多谢三位相助。”那御剑而来的男子从沙滩上起身,在三人会合的同时也来到近前。 “阁下出自青衿门?”芫芜问道。 “姑娘错认了。”那人闻言一愣,随即回答道:“在下姜云,只是尘世一名小小的散修,并非青衿门的弟子。” 芫芜无甚在意地点点头,道:“我们也是散修,只不过从前有幸见过下山历练的青衿门弟子。见阁下方才出招,觉得和从前见过的那名青衿门弟子有些相像。” “是吗?”姜云微笑道:“青衿门择选弟子标准极为苛刻,在下资质不足未能入山,故只能游荡于尘世做散修了。” “国师。”此时,一名身着甲胄的将领跑过来,对着姜云拱手道:“回禀国师,落入海中将士还未能全部救出,请国师援手。” 当将领唤出“国师”二字的时候,姜云脸色微变,同时下意识地向芫芜的方向扫了一眼。这个微小的动作,自然也没能逃出一直在观察他的芫芜的视线。 二者的目光有了刹那的触碰,随即各自收回。 “在下失陪,三位恕罪。”姜允对三人拱手道。 “无妨,救人要紧。”云栖道。 …… “你怀疑他?”姜云走后,云栖看向芫芜问道。 芫芜却摇了摇头,道:“他说谎,其周身灵力气息和我同出一宗,从前定然是青衿门弟子。” 已经修了灵力的人,却在尘世做起了国师。 青衿门所有弟子在入门之时便被告诫,一旦修习灵力,便决不可再干预山下之事。 关霖风能够步入仕途是因为他在青衿门只是学习兵法、精修剑道,并未接触灵力修行。所以他仍旧属于普通人之列,本质上和山下之人并无任何分别。 可是姜云,显然并非如此。 “怎么,你要清理门户?”云栖问道。 芫芜却又摇了摇头,道:“师父才是青衿门的掌门,他之下还有四脉长老。清理门户的事情,还轮不到我一个小小弟子来做。” “我只是有些好奇,他是因何惹了那些怪物。带着大批兵马出现在南海,又是为了什么。” “尚不知晓,”芫芜话落,云栖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是?”他看向一直不发一语的陵游。 “他叫陵游。”芫芜接话道:“也是我青衿门的弟子,此次下山历练,我们结伴而行。” “看这位公子年纪轻轻,修为却已然不浅。”云栖的视线一直放在陵游身上,“和小丫头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吧。” “我入青衿门之前,在尘世散修。”陵游道。 “原来如此。”云栖缓缓点了点头,目光又在陵游身上停留了须臾,然后转向芫芜,道:“小丫头,受罚结束了?” 他说话的同时,习惯性地抬起折扇向芫芜肩头敲去。却在落下之前,被一只横出的手挡住。 云栖顺着看过去,对上了陵游那一丝杂陈也无的眼睛。 第十七章 熟人 夜色褪去,海滨渐渐多了人迹。 芫芜和陵游再次来到昨日那些官兵的驻地。二人隐在暗处,看着一队一队的官兵来回走动。而昨日所见的姜云,一直未曾出现。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芫芜看着那些拿着长枪的官兵不断向海滨搬运不知名的物品,疑惑出声道。 “他们是奉了蜀国君主的命令,来南海找一件东西。”不知何时消失的云栖又忽然现身。 “你怎么知道的?”芫芜转头看向他。 “自然是从这里的渔民口中得知的,不然你以为我一大早跑去做什么?” “找什么东西?”芫芜继续问道。 “这就不得而知了。”云栖回答道:“但这海里除了水和鱼,还会有什么?他一个国君总不会为了珍珠专门派国师领着官兵过来吧?” “他们要拿的东西绝对不是轻易可以得到的。”芫芜道:“不然也不会请姜云亲自过来,像他那样的人,即使灵力并不算很高,但放在山下也是千金难求的能人异士。” “小丫头,几年不见,颇有长进呀。”闻言,云栖笑着道:“不仅是灵力涨了一大截儿,看事情也看得比从前透彻多了。” “他们要找的东西,定然不是凡物。”芫芜不理睬云栖半是调侃的夸奖,分析道:“不然也不会将昨日那人引来。” 若是严格来说,那名女子可能算不得人。就算是灵力加身的人族,也断然没有控制根藤的能力。 “不过说到昨日那黑衣女子,”云栖道:“你难道没有觉得眼熟?” …… 三人在海滨等了一天,到了昨日那个时辰,周遭果然又有了异动。 “她过来了。”陵游对芫芜说道。 然后,便见到了和昨日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 “要不要管?”芫芜看着那些被藤蔓摆弄的官兵,开口问道。 “不必。”云栖道:“看这阵势,她只是想吓一吓这群人。” 果然如他所言,今日那名女子并未现身,那些藤蔓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便自行消失了。驻地的官兵大多只是受了轻伤,被扔进海中的过后也都被救了上来。 奇怪的是,姜云也没有现身。 “看来昨日就算我们不出手,那些官兵也不会有大碍。”藤蔓尽数退去之后,芫芜说道。 第三日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第四日…… 一连十日,芫芜他们三人每天都会按时看到同一出戏上演。他们几乎都要看腻了,那些官兵仍旧驻扎在此处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们恐怕早就已经被吓破胆了,为何还不离开?”芫芜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官兵,十分不解。 “他们不走,是因为走了之后会有他们更加不想面对的后果。”云栖解释道:“遇到这样已经超脱世人认知范围的事情,他们怎么会不害怕?” “但是比起这些,他们有更害怕失去的东西,比如亲族的性命。” “在人族尘世,君命大过一切。” 芫芜闻言周了皱眉,没再言语。静静地等着看今日会发生些什么。那些官兵日日遭受惊吓却不撤退,白日里又不断重复着同样的搬运东西的动作,可见是在等候什么契机。 但是今日,那些藤蔓竟然未曾找来。 暮色褪去一段时间之后,发着清冷光芒的圆月缓缓从海上升起——今日是十五月圆之夜。 待圆月升到中天的时候,前方终于有了动静。 不过却不是那些官兵,而是海中。 只见离沙滩最近的海水中,突然冒出几个人影。这些人影向岸上观望了片刻,看到那些驻扎在不远处的军队之后,又纷纷迅速将身子没入水中。 “方才那些是什么人?为何会出现在水中?” 芫芜话音刚落,便见原本已经没入水中的人影突然跃出海面,腾到空中。 他们并非自己出来,而是被一张大网网了出来。 “他灵力不济,阵法倒是修得不错。”芫芜看清那大网的真实模样之后,哂笑道。 那张大网并非真正的渔网,而是被人在水中设下的阵法。网中此时一共抓到了两个或者说两条人。 那两个被网网住的人,竟然是半人半鱼——他们上半身是人形,下半身却是鱼尾。 “这是……半兽一族?”芫芜喃喃道。 “是。”未料一旁的云栖回答了她的话。 此时,一连十日不曾露面的姜云在众多官兵的簇拥中从他们驻地的某个营帐中走出。月色格外明亮,遂不需要用火把照明。 来到海岸之后,那些官兵列阵于外侧,处在中央的姜云则驱动灵力将网慢慢收紧。 “啊……啊……”被阵法困在其中的两人发出似人又比人声尖锐许多的尖叫。 在大网距离海岸还有数丈距离的时候,同样多日未曾现身的黑衣女子凭空出现。 她一现身便切断了姜云和阵法的联系,直接用灵力强攻将阵法生生破坏掉。 落回海中的两人迅速隐去了身影,而姜云则被那个女子掐着脖子举离地面。 情况眨眼之间转换,此时才反应过来的一众官兵见道法高超的国师都被人擒住,勉强维持了十来日的决心刹那间崩溃。君命再如何大过天也难以压住他们想要求生的本能,所以顷刻间数百人便四散而逃。 “你就这么想死?”黑衣女子像是看死人一样看着姜云,话落,挥手将其扔入海中。 “救不救?”看着被女子用灵力压着不得从海中跃出的姜云,云栖看向芫芜。 “为何要救?”芫芜反问道。 云栖点头,示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用动手,他自然乐得看戏。 待官兵尽数跑走之后,芫芜首先抬步,三人才走上前去。 而此时的姜云,已经变成了海面上的一道浮尸。 黑衣女子挥手,尸体被从海中腾起,摔落在岸边。 “前辈,当真是有缘分啊。”云栖开口道:“还记得晚辈吗?五年前咱们有过一面之缘。” 此黑衣女子,和五年前云栖和芫芜在蜀国皇都见到的那名,正是同一人。 黑衣女子显然也认出了云栖和芫芜,但目光最终却落到陵游的身上。 第十八章 鲛人 “方才被前辈所救的,应该是生活在南海的鲛人一族吧?”云栖问道。 黑衣女子又将目光转到他身上。 “前辈不要误会,我对他们没有恶意。”云栖解释道:“若是在必要的时候,晚辈大概还要出手相助。” 闻言,黑衣女子缓缓将眼中警惕之意收回。 云栖不忘为芫芜解释道:“这鲛人族是从半兽族中分出来的一支,说起来也属于半兽族。只不过自万年前便分离了,独居于南海。” “千年前兽主重现于世,半兽族也从地底鬼界回到人间,聚居于灵山之中。而这鲛人一族,则一直居于南海。” 芫芜点头,又看向黑衣女子,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抓鲛人?” 但对方却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愿,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遍,然后,便隐了身形。 “我们追过去。”芫芜话落,身影随即也消失在原处。 而剩下的两个人,自然随后跟上。 …… 三人一路跟着黑衣女子,在一座小山的半山腰显出身形。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圈篱笆围着两间竹屋。 芫芜转头先后看了看陵游和云栖,然后先一步向前走去。三人先是停在了勉强算得上是院门的院门处,云栖喊了一声“前辈”。 但是意料之中地,房内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他和芫芜对视一眼,看到了各自的决定之后,抬步迈进了院中。 原本并未关闭的房门却在三人走到近前之时自动闭合,明晃晃地表明了主人不欢迎的意思。 云栖看向芫芜,道:“怎么办小丫头,人家不想让我们进去啊。” 芫芜看着眼前的门有些无赖地说道:“前辈,您要是不主动开门的话,我们就只能自己打开了。” 话落许久,房内无人应答。 芫芜不再多言,上前一步伸手去触碰那竹子制成的房门。手指刚刚碰到,便被一股气力反弹回来——这门上果真设着结界。 芫芜嘴角微扬,蓄注灵力于指尖。然后在空中画了一道有些怪异的图案,化掌推向前方门扉:“破。” …… 房门应声而开,那黑衣女子正坐在屋内烹茶,整个房间茶烟袅袅,香气扑鼻而来。 云栖在后面看着芫芜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在心中笑道:这小丫头不仅骄矜,还有些无赖…… 屋内,黑衣女子仍旧专心致志地倒水煮茶,从始至终完全将三人无视。对于芫芜能打开自己设下的结界,也毫无惊讶之情。 “院中的这棵沙棠树,长得可真不错。”云栖开口,状似无意地夸奖道。 “砰。”黑衣女子手中的茶杯掉落在竹制的桌案上。 “你是谁?”她再次面带警惕。 “在下云栖。”云栖语气如常,然后问道:“敢问前辈名讳?” “你怎么知道我是前辈?”黑衣女子嗤笑。 “这院中的沙棠树是上古留存下来的,这尘世恐怕只此一棵了吧?”云栖说道:“只看这棵树的树龄,起码已经超过了万年。” “而前辈化身,想必也超过千年了吧。”云栖顿了顿,接着道:“所以叫声前辈,自不为过。” “你到底是何人?”听完云栖的话,女子神色更加凝重:“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云栖只是笑道:“前辈,我们来此并无恶意,只不过小丫头好奇心有些大想听前辈讲故事。” “还请前辈放心,我们既不会给前辈带来麻烦,过后也不会再来打扰。” “所以前辈,还未告知名讳。”他又绕了回去。 “螺音。”黑衣女子见来人三个之中有两个无赖,沉默了片刻终于冷声答道。 回答过后,便接着去摆弄案上的茶具,完全将屋内的三人视作不存在。 芫芜却像是回到了落云阁一样自在,直接坐到了螺音对面:“这么说,前辈您已经活了一万多年了?” 螺音不答。 她也不在意,接着问道:“前辈是妖,还是魔?” 螺音闻言抬头,讽笑道:“妖如何,魔又如何?” “您原来也会同晚辈说话呀。”芫芜做恍然大悟状。 意识到自己被个小丫头戏弄了,螺音的脸色瞬时又冷了几分。 “前辈莫气。”对于哄长辈,芫芜自有自己的一套本事,“在晚辈看来,这世间只有好坏之分,或是强弱之分,而没有种族之分。” 螺音又是哂笑一声,显然并不相信芫芜的“花言巧语”:“小小年纪就敢大言不惭。” “若是不相信,前辈又为何放任晚辈几个进来呢?”云栖接话道。 螺音看了他一眼,不欲再和其分辨。 但是芫芜既然已经存好了听完整故事的打算,又怎会轻易放弃?她回过头,两只手一左一右分别拉住陵游和云栖的衣摆,将二人拉到自己身旁坐下。 然后三个人一同,和螺音相对而坐。 …… 螺音对他们爱答不理,几乎都是芫芜和云栖一起问同一个问题问得她烦了,才会忍无可忍地答上一句。但是他们两人却极有耐心,每一个问题最终都得到了答案。 就这样,芫芜和云栖唱双簧一般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才从螺音爱答不理、断断续续的的回答中拼凑出了事情的原委。 蜀国的上一代君主刚登基就下令为自己建造皇陵,不知从哪里听说若是皇陵中灯火长明,他死后便能去往极乐世界。 而普通的烛灯油灯很快就会燃尽,只有南海生长的一种鲛人,用他们的皮肉炼制而成的鲛人油,一滴便可燃万年。 于是他广布旨意,举国之内寻找能人异士前去南海寻鲛人。能够寻到的人高官厚禄、美女钱财应有尽有、供之不尽。 圣旨颁布的十几年间,不断有人领旨,带着朝廷派下的军队前往南海。但无一不是寻而无果。 鲛人的存在虽然在民间广为流传,但绝大部分人也只是将其归结为怪力乱神一类的故事中,听来仅当解闷。连传闻的真假都不能判断,又如何能知道怎样寻到鲛人? 直到十几年后,一名身怀异术的人揭了皇榜,他也真正知道要如何寻找鲛人。此人便是不久前被螺音溺杀于海中的姜云。 可是不久,那位君主便被人暗杀,这寻找鲛人油的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但是新君继位几年之后,这件事情再次被提起。于是,又开始了第二轮的颁旨、寻人。 这寻找的人,正是曾经帮前朝君主寻找过鲛人的人,便是姜云。寻到之后,新任国君未见成果之前便给了其国师之位,以及这个位置所附带的一切利益。 那第一个下旨寻找鲛人的蜀国君主,便是五年前被芫芜刺死的那位。 “所以前辈五年前去蜀国的皇宫也是为了此事?”云栖问道。 螺音点头。 芫芜只心道世人不知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天真。若非有极为强大的灵力相护持,普通生灵的灵识在身死的瞬间便会消散干净,如何会有去往极乐世界这一说? “前辈,您为何要相救鲛人?”芫芜新的好奇心又升起。 “你们可以离开了。”螺音语气骤然变冷。 …… 第二十章 卫落失踪 三人从竹屋走出,见这下山的路花树相应、草木丛生,不似一般山峦大片苍翠,反倒是一路蔓延过去的星星点点的红。走在其中倒是别有一番意趣,于是三人选择步行过去。 “螺音屋内有一盏灯一直不曾熄灭。”陵游走在芫芜身侧,突然开口道。 “什么?”芫芜看向陵游,“那屋内的灯怎么了?” 未待陵游回答,云栖接话道:“她屋内的那盏灯,极有可能便是鲛人油制成的。” 闻言,芫芜神色一凛。她回想那竹屋内的场景,恍然想起,陵游和云栖所说的那盏灯,她昨夜也曾注意过。 他们三人是昨日夜半跟着螺音到竹屋,今日傍晚才出来。中间经历了一个白昼,但螺音身后却有一盏灯一直亮着。 而且连续燃料这么长时间,灯油却丝毫不见少。 “螺音也用鲛人来炼油?”芫芜问完,随即又自己将自己的话推翻,“不对,若是如此,她为何要保护鲛人?” “所以,她必定和鲛人一族有极深的渊源。”陵游说道。 今夜仍旧皓月当空,山间的小道上树影婆娑,三人继续向山下走。芫芜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陵游走在其身旁,不时向一旁微微转头。 云栖行在芫芜的另一侧,视线却不时落在沉默的陵游身上。 两人不时向同一个方向转头,难免产生目光交汇。然每次交汇,却又都无声无息,然后心照不宣地各自移开。 芫芜踩着斑驳的树影,突然想起幼时她去后山练剑,不知不觉间周围已经被夜色包围。 那个时候她胆子极小,又最怕黑,所以即使少咸山上并没有什么猛兽怪物,她沿着山道走回落云阁的时候仍旧战战兢兢,周围一声鸟鸣虫叫都能让她汗毛竖起。 然后,就在她最害怕的时候,一身白衣的卫落便会及时出现在前方。就站在几步之外,负手而立。 “小丫头,你这次下山会停留多长世间?”云栖的声音将芫芜出走的神识拉了回来。 “我也不知道。”芫芜回答道:“上次没有玩儿尽兴,这次机会是我向师傅央求许久才得来的。” “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给我定下返回的期限,应当是时间到了,他自会下山来找我吧。” “那陵游呢?”云栖继续问道:“他是正经下山历练的弟子,应当有回归师门的期限吧?” 两人一同看向陵游。 “我也没有期限。”陵游对芫芜道。 “云长老给了你特许?”芫芜问道。 陵游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所以小丫头,下面打算去何处?”云栖问道。 “你不是说几乎将五湖四海游遍了吗?不如介绍一下有什么好玩有趣的地方。”芫芜一边前行一边说道。说话的同时,伸手从路过的花树上摘下了一串不知名的花朵。 “要说这好玩儿的地方……”云栖顿了顿,接着用极为熟稔的语气如数家珍道:“云岭之南的繁花、百越之地的山水都是不可多得的景色。” “不过要说起我最喜欢的,当属东海之上的不死国。在外面游历了这许多时间,还是觉得那里的景色水土最令人向往。” “要不,”云栖看向芫芜,道:“你跟我去不死国玩玩儿?” “好啊。”芫芜喜悦之情不加掩饰,“我只在藏书阁的古籍传说中看到过不死国,正想去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子。” “那里四面环海,冬暖夏凉。”云栖道:“其上灵气浓郁,极为适合修炼。还有一片方圆绵延数十里的桃林,你看了必定喜欢。” 芫芜听云栖的描述听得正兴奋,才想起陵游还跟在一旁。于是转头问道:“陵游,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陵游回答道。 “那便同我们一起去不死国看看……”正说着,一片绿叶轻轻地落在她的肩头。 芫芜一愣,带着好奇和未竟的喜色将绿叶捏起,握入手中。这是青衿门独有的传递消息的方式,将灵力和要传达的信息一同注入尚存生机的“死物”身上,这“死物”便像是灵智开启的生灵,会自动找到其上的消息所要寻找的人。 用这个方式给芫芜传过消息的,这么多年只有卫落一个。 师父这个时候忽然来信,不会是要让她回去吧?芫芜怀着疑惑和猜测闭目读取树叶之上的信息,片刻之后,脸色大变。 “怎么了?”陵游立即察觉到她的异样,随即看向芫芜。 “师父出事了……”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和青色身影一同消失在陵游和云栖面前。 …… “师父,师父……”芫芜一到落云阁就立刻奔向卫落的房间,推门而入之后四处翻找大喊。但事实只能再一次证明她方才所接到的消息的真实性——卫落失踪了。 “你先别急。”陵游紧接着现身于此,上前拉住在从卫落的房间中出来又跑向另一间房的芫芜,“掌门看来应该不在这里,我们先去找旁人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陵游拉住,芫芜强制自己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 她本来就不是遇到事情只知道慌乱却不去想办法解决的性子,之所以一时地不知所措不过是因为失踪的人时卫落。 那个从小到大替自己遮风挡雨的人,她从未设想过他会有发生不测的一天。 …… 芫芜来到议事厅,门中云、杨、廉、洛四位长老已然在座。 “四位长老,师父是何时失踪的?失踪前又发生过何事?”芫芜一进门便开门见山。 “落云阁独立于后山,掌门平日喜静所以极少有人前去打扰。”首先发声的是云韶,“我今日我过去找掌门商议门中事务才发现落云阁已然人去楼空,在此之前,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阿芫,召你回来便是想问问,掌门是否是有急务才没有来得及通知门中众人?”洛清漪开口问道。 四位长老之中,洛清漪是唯一的女子。芫芜不到三岁便拜入卫落门下,卫落再如何神通广大也是一个男子。所以芫芜来到落云阁的前几年,洛清漪每隔几日都要过去探望一次。 所以青衿门除了卫落之外,她同芫芜的关系最为亲近。 洛清漪话落,四位长老全部看向芫芜。 巨大的失望之下,芫芜微微垂眸。回答道:“师父失踪一事,我是接到诸位长老的信后才得知。” 议事厅中一片寂静。 第二十章 义庄 片刻后,还是洛清漪最先开口道:“阿芫莫急,掌门修为高深,不会轻易发生不测的。” 洛清漪话落,厅中再次陷入沉默。虽然卫落不出事的可能性不打,掌门失踪的消息一旦传出,有着数千弟子的青衿门难免人心惶惶。 芫芜首先打破沉默:“烦请各位长老确保门中一切事务正常运行,我去找寻师父的下落。” “是否要派弟子从旁协助?你一人去寻,要寻到何时?”洛清漪问道。 门中四位长老的修为虽说不能同卫落相比,但也是人族修士中佼佼者。有灵力护持,容颜体态自然要比普通人优越许多。 据芫芜所知,她也早已年过百岁,但是此时看上去不过不惑之年,且风韵犹存。着一身淡色衣衫,气质清冷。此时看向芫芜的眼中,不乏发自内心的关怀。 “不必。”芫芜拒绝道:“师父已经不在门中的消息不能传出议事厅。” “至于找寻师父的下落,我自有办法,诸位长老想办法稳住青衿门即可。” 对于卫落已经将芫芜定为下一任掌门一事,在座几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心知肚明。而芫芜除了性子孤僻骄矜些,于修玄一道确实是天赋异禀。 他们这些人能够稳居青衿门长老之位,天资自然要超出常人。但和芫芜这些年的进益比起来,却着实不足为道。 所以对于卫落的决定,也从未有人提出异议。 所以这位青衿门未来主人的话,还是有一定分量的。 见无人再提出反对意见,芫芜道:“那就这样商定,劳烦诸位长老留守青衿门,芫芜即刻启程。” 芫芜说完便转身,而一直跟在她身旁不发一语的陵游也随即跟上。 “陵游。”云韶出言叫住他,“你要去何处?” “跟她同去。”陵游并未转身,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议事厅。 陵游这样的行为着实已经算是无礼了,但是出乎众人意料,云韶脸上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气愤或是不满。 …… 走出青衿门弟子的视线,云栖的身影才再次出现在芫芜身侧:“落云阁有异常的气息,之前一定有不属于青衿门的‘人’进入其中。并且若我没有猜错,还动用了灵力。” “什么气息?”芫芜闻言立即转头看向云栖。 “魔气。” “魔气?”芫芜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陌生的词汇,试着去理解,“妖魔的气息?” “对。”云栖点头道:“确切来说妖和魔是两种生灵,前者是由原本灵智未启的生灵开启灵智之后化成。这一族类你也不陌生,我们在南海见过的螺音便是。” “而后者,他们原本便是属于五族之中、灵智已然开启的生灵。后来因为修行误入歧途才堕入此道,是为魔。” “落云阁中的那棵桃树上便留下了魔的气息,想必是之前有过一番打斗。” “你是说师父被挟持了?”芫芜的声调骤然提高。 “也可能是掌门追着那人离开。”陵游安抚道:“你先别急。” “是,也有可能是他所说的那样。”云起也放缓语气,道:“我们先想办法寻到他们的踪迹再说。” 芫芜伸手,掌心之中出现一枚白玉玉玦,和当初卫落载欺心谷中拿出的那枚一模一样。然后又像当日卫落所做那样,她往其中注入一股灵力:“这个玉珏是一对,另一只在师父那里。” “若是感知到另外一只,它便会出现反应。” 话落,她开始拿着玉珏在原地缓慢旋转。当玉珏指向西北方之时,终于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 “是这个方向!” …… 三人跟着玉珏所指的方向行进,第十天的时候,亮了一路的玉珏却突然失去光芒。不论芫芜再注入多少次灵力,拿着它指向哪个方向,都不再有任何反应。 “这是为何?”云栖问道。 “要么是我们走错了方向。”芫芜沉声道:“要么……另一只玉珏被毁了。” “方向绝对没错,你师父肯定在这附近。”云栖语气轻缓,“至于玉珏被毁,也有可能是不经意间撞到了哪里。” 可是,他的话并没能让芫芜皱起得得眉头有所舒展。她不言,却知道卫落绝对不会因为不小心将玉珏撞碎。 陵游出言道:“掌门灵力高深,不会轻易出事。既然玉玦是在此处没了反应,那我们便从这里开始,仔细找寻便是。” “谁?”云栖突然大喊。现在正值深夜,整座小镇一片寂静,这条街道上只站了他们三人。 但是云栖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芫芜也察觉到一丝陌生的气息从他们身后略过。 …… “螺音?”三人在原地静立片刻,果真有身影出现在他们面前,但让他们不得不惊讶的是,这人整副身躯皆包裹在黑纱之中,正是他们不久前才在南海见过的螺音。 “螺音前辈怎会出现在此?”云栖出声问道。 “找人。”螺音一如既往地言简意赅。 “你在找什么人?”芫芜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捕杀鲛人族的人。”螺音道。 “捕杀鲛人的人?”云栖疑惑,“姜云不是已经被你杀了吗?” “除了他,还有其他人。”螺音道:“而且不止一个。” 芫芜看了一眼云栖,然后又看向螺音:“你要找的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的气息是否和人族有很大不同?” 听到芫芜的话,螺音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魔人。” 她自己本就是上古遗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棵沙棠树所化成的妖,自然清楚这三界除了已有的五族之外还有其他灵智开启的生灵。 而那捕杀南海鲛人一族的人,正是除了妖之外的另一个族类——魔。 螺音话落,三人的目光都立即投向她。 “你找到他们了?”芫芜首先开口道。 可螺音却摇了摇头:“我追着他们的气息跟过来,却在进到这里之后突然没有了任何踪迹。” 芫芜闻言垂眸,也是到了此处之后便没了踪迹,世上绝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那便是这个镇子存在古怪? “现在只能等天亮,这里的百姓都出来之后,看是否能问到一丝踪迹。”云栖道:“若是此处有何古怪,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定然是首先察觉到的。” 此时月亮已经路过中天走到西方,四人等了不到两个时辰街道上的人影便逐渐多了起来。等到天色大亮,周遭已经是一片喧闹。 云栖在前,四人一同走入一家茶楼。 “小二哥。”云栖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锭银子,不着痕迹地塞到了正在清扫店铺的店小二手中,“我们是从别处来的,路过宝地,想要请教一些事情。” “请问客官有什么需要的?”店小二不露破绽地将银子放进袖筒,一脸热情地看向几人,“能帮的忙,小的一定帮。” “请问小二哥,此处可有什么奇闻异事?”云栖熟络地和人攀谈起来,“实不相瞒我们几个正在云游四方,最喜欢的莫过于每到一处便听一些新鲜的故事。” “要说这奇闻异事,客官真是问对人了。”店小二回答道,“小的在这茶楼中,听的最多的莫过于南来北往的客人留下的奇闻异事。” 此时时辰尚早,茶楼中还没有客人,所以这店小二也乐意将自己知道的事详细说与四人。 “要说最近才发生的奇闻异事,当属城外一座义庄。” 云栖点头,表示自己对此很感兴趣,同时示意店小二继续说下去。 “这座义庄方圆五里之内都无人居住,近些时日有过路商客从那旁边经过,居然看见夜里义庄当中燃起了灯火。” “会不会是有死者的亲人前去祭拜?”云栖说道。 “客官真是说笑了,死后尸体放进义庄的大多是客死异乡的行客或是没钱葬身的穷苦人家。他们的尸体说是暂时停放,但最后真正有亲属前去收殓的却屈指可数” “而且,就算是还有亲人在世,他们起灵也大多选在阳气偏盛的白天,谁会在晚上去那阴森之地?” 顿了顿,小二接着道:“要是只是如此也算不得奇闻异事,怪就怪在,那过路的客商是一个商队,应该是和诸位一样喜欢些新奇的事物,所以就进去看了看。” “这一看,可是把那十几个汉子都吓得几乎不会走了。” 见店小二说到精彩之处眉飞色舞,云栖十分配合地配上了惊讶的表情,问道:“发生了何事?” “诈尸!” “诈尸?” “对。”小二接着道:“那些人亲眼看见义庄里的尸体从棺材里走了出来。” “而且更吓人的是,那些尸体见到生人,竟然瞬间消失了。”店小二双目圆睁,语调微沉,“真的就是一眨眼,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原处!” 见他说的绘声绘色,不知道地还以为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不过此时对面的四人没有谁会去关心他这些话中有过少夸张成分。 自然,他们也不会如寻常人一样被这样听起来有些耸人听闻的怪事吓住,而是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故事很好,多谢小二哥。”云栖道谢,接着问道:“还要请问,那座义庄怎么走?” “客官听我一句劝,这些故事拿来听听就行了,不管是真是假,可犯不着亲自去试。”那小二见云栖态度和善,加之方才又收了钱财,此时说话倒显出两分真心。 “无妨,我们白天去,应该遇不到那样的事情。”云栖笑道。 见对方执着,那小二也不再多加阻止,于是道:“客官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出了镇子后再往西走上五六里地就能看见了。” 第二十一章 棺材 从茶楼出来,四人一同向着方才店小二所说的方向行去。 “前辈。”云栖一边走一边看向螺音,问道:“那些魔人为何要捕杀鲛人?” 人界的皇帝想要鲛人油是为了建造皇陵,那些魔人总不至于也是如此。他们既然能成魔,那成魔之前必然已经修得灵力护身,自然不会去相信人死后去往极乐世界的笑话。 “鲛人油有提升修为的功效。”螺音言简意赅。 对于此事,云栖也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也并不会觉得惊讶,一具鲛人的尸体才可以炼成一滴鲛人油,一滴便可燃烧万年。 这万年不灭靠的是什么?自然是被储存在其中的灵力。 他只听说过有修玄之人妄想通过旁门左道从灵兽身上夺取灵力,没想到居然还有人将主意打到鲛人的身上。 “据我所知,这鲛人虽是从半兽族分离出来的一支,但本身灵力并不高深。”云栖说道。不然也不会轻易便被姜云用阵法困住。 “他们灵力确实不高。”芫芜开口道:“但既然是半兽族的一支,那便是天生灵根。只这一条,便是许多修为极高的人族也望尘莫及的。” 四人同行,云栖和螺音一路之上不时交谈,另外两人却是不发一语。陵游沉默乃是惯常,芫芜则是陷入了沉思——那些魔人捕杀鲛人是为了提升修为,那师父呢,为何师父也会牵扯进来? 很快,四人来到店小二所说的那座义庄。 由于长久疏于管理,这座规模不大的义庄十分破败。房屋肉眼可辨地四面透风,围墙倒塌,大门也只剩下一扇还摇摇欲坠。 “先等等。”云栖伸手拦住想要直接向里走的芫芜,“这里被人设下了阵法。” 他伸手祭出那黑骨黑面的折扇,向着虚空轻轻一点,然后看向芫芜道:“可以了。” 此处出现了阵法,四人的警惕都有所提高,缓步走进义庄。 “你们是什么人?”刚踏进院中,便有一声高呼传来,但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阁下既然知道我们不是普通人,为何不以真身相见呢?”云栖应声道。 话音刚落,便见前方虚空之中出现一黑影。眨眼之间黑影变成实体,挥手攻向云栖。来人周身笼罩在黑气当中,连面容也隐隐约约不甚清晰。 这便是堕入魔道之后的模样吗?芫芜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些场景。 云栖手中折扇未收,见状甩手展开,迎上来人。 可此魔人不知是化魔之前便修为深厚,还是入魔之后又提了道行。总之,这是芫芜第一次见云栖认真应对。 剩下的三人本想出手相助、速战速决,却不料这小小的义庄之中居然藏着不止一个魔人! 先是出现第二人攻向螺音,紧接着便是第三第四个人分别缠住芫芜和陵游。 原本就很是破败的义庄在承受了八个人的打斗之后,很快成为荒野中的一堆废墟。那些还未有人前来收殓的棺木,悉数被埋入了砖瓦墙土之下。 芫芜原本惊叹于和云栖对战那人的修为如此不俗,直到四个魔人一同现身之后才发觉,那第一个出现的人修为并非其中最高的。 她和攻向自己的这人方才过了十余招,居然隐隐生出了一开始落入欺心谷面对那团袭来的黑气时的压迫感——这是由双方之间巨大的灵力差距造成的。 用了十成的灵力勉强接住对方击来的一掌,芫芜明显感觉到心头一阵气血翻涌。 但是欺心谷中的五年不是白白度过的,她就算再不济,也绝不容许五年前的场景在自己身上重现。芫芜用最快的速度稳下心神,举剑再次迎上去。 两人缠斗之中,芫芜虽不至于落败,但却被对方死死压制,攻不下,退不得。 又是一掌逼来,她将剑抵横在身前。但这次却是连人带剑一起,被对手打过来的黑气震向后方。 而在她的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口竖着放置的棺材。 芫芜后退的同时,棺材的盖被魔人挥手掀开。 “阿芫!” 螺音和云栖听到惊呼转头望去,却见芫芜和陵游的身影被吸进了那口巨大的棺木之中。随即厚重的盖子落下,二人一同被被封在里面。 同一时间,四个魔人一同消失在义庄之中。 芫芜和陵游被关进至华境的瞬间,围攻他们的四个魔人也瞬间消失。 “前辈守候再此,我去追。”话音落下的同时,云栖的身影也消失在义庄之中。 螺音连忙飞身至那口将芫芜和陵游关进去的棺材旁,挥手将盖子掀开。但是里面,却空空如也…… 而去追逐魔人的云栖,在两日之后才带着那四人其中的一个回到义庄。 不知此间他经过了几番周折,离去的时候一袭白衫纤尘不染,回来之后却带上了几分狼狈。 看到螺音的神情,他心道自己果真猜对了。于是将手中的人丢到棺材旁:“将他们放出来!” “他们不是我关进去的,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放出来。”落败的魔人笼罩在周身的黑气也变淡了不少,此时变得清晰的面容透着难掩的苍白,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 “你当我为何独独抓你回来?”闻言,云栖嗤笑道:“而且,若不是想要你将他们放出来,我何必费尽周章留你性命?” 云栖清楚地看见,方才将棺材盖住的正是此人。 “不要浪费我的耐心。”他从来都是给人一副温和好相处的模样,此时声音中却带上了几分阴沉,“一般人族想要入神界需要在建木之下受七日七夜的天雷之刑以脱去凡尘浊息。” “你猜,若是将你放在那棵树下,褪尽这满身的浊息和怨气需要多久?” 倒在地上之人身体有了瞬间的瑟缩,不再做出事不关己的模样,而是眼含惊疑地看向云栖。 他明显地害怕,是因为曾亲眼见过别人渡界失败。那人没有熬过天雷加身之刑,之后灵识直接被困在了建木之下,成了一团连生灵都算不上的黑气。 然后,他退缩了脚步,成了如今这等模样。 为人之时洗去浊息尚且要承受那样的痛苦,何况他现在已经入魔? “还是不肯?”云栖来到他身前,“你是不相信我能说到做到,还是真的想亲自体验一番?” 第二十二章 至华境 “可还好?”淡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没事。”芫芜抬头看向陵游,“掉下来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被你裹在怀里,这句话该由我来问你吧?” 话落,芫芜只觉自己周身一松。她看向迅速从地上起身之后又将手递向自己的陵游,见其耳廓有一层红晕升起。 这人可真是……动不动就脸红。云栖不是说爱脸红的一般都是姑娘家吗?芫芜一边借着对方的力起身,一边心想道。 “这是什么……”她扭头扫向四周,在看到漫天飞舞的黄沙之时,话音顿时停住。 欺心谷中的阵法?他们不是在义庄中吗,怎么会忽然来到这里? “这是极北蛮荒之地。” “极北蛮荒之地?这里不是欺心谷?”芫芜转头看向发言的陵游,“我们不是被那些魔人关进了棺材中吗?为何会来到此处?” 说到此处,她又想起之前在义庄中的场景。她被魔人推进棺材,就在盖子即将盖上的瞬间,陵游的身影忽然闯入其中。然后眼前一黑,二人紧接着便感觉到从高处坠落,落地之后睁眼。便来到了此处。 “那个棺材应该是一个阵法的入口。”陵游说道。 “那我们现在正处在那些魔人所设的阵法之中?” 陵游点头。 “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极北蛮荒之处?”芫芜又问道:“既是阵法,那此处是真正的极北蛮荒还是阵法当中的幻象?” 芫芜一边问话,一边不断四处搜索,试图在漫漫无尽的黄沙中找到一处能闯出去的阵眼。 “这里是我的家乡。”陵游缓声道。 “蛮荒之处还有人居住?”芫芜大为惊奇,将视线转向陵游,“你从前就是在这里修炼的?” “那倒是和我受罚时差不多。”她喃喃道。 芫芜话音未落,忽然被陵游抓住了手臂…… 又是一阵黑暗之中的地转天旋,意识重新归来之时,两人正沿着一处陡峭的山坡向下滚落。 这片坡地不仅碎石嶙峋,还出乎意料地长。 周身的痛楚愈发明显之时,芫芜才想起她还有灵力护身。试图催动,却猛然发现周身经脉竟像是被冻结一般,灵力完全不能动用分毫! 天旋地转的感觉又维持了片刻,期间她多次尝试,仍旧无果。 “没用的。”终于到达谷底,陵游的声音再次从头顶传来,“我已经试过了,在这里灵力全然不能使用。” “这又是怎么回事?”芫芜从地上坐起,入眼是满山满谷的碎石。 欺心谷!她凤眼圆睁:“这是欺心谷入口处的模样!” 大惊之下,一路从坡上滚下期间被碎石硌出的痛意酸软瞬间消失了大半。 芫芜现在总算明白陵游之前所说的话——那口棺材是一个阵法的入口,是什么意思了。 她虽然不擅长阵法,但也学过一些基本的布阵破阵之法,并且用近一年的时间将藏书阁中那些记载玄门曾经出现过的精妙阵法的古籍浏览了一遍。 如今的情形,让她想起一个叫作“至华境”的上古阵法。 书中记载,落入阵中的人会灵力全失,并且一直流转于其曾经到过的地方,循环往复,不死不息。 布阵之人以极为强大的灵力为支撑,建造了一个无比庞大的幻境,和设在欺心谷的阵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欺心谷所设阵法当中的情景亘古不会改变,而这至华境中的世界却像是能包容一切。 显然,维持至华境所需的灵力要远远超过维持欺心谷中的阵法。 “相传这是数千年前一位出自玄门、极擅布阵之术的祖师为自己所创,阵法本身并不具有其他阵法的杀伤力。”芫芜道:“进入阵中的人会不断‘去往’自己曾经到过的地方,尤其是自己想要去到的地方,就像做一场无尽的梦。” 所以才命名曰“至华”吧——去往梦中繁华。 “但是此阵流传下来之后经后世数位玄门中人的改造,逐渐变成了杀人的利器。”她接着道:“原本只随入阵之人的心境而转变的场景,被改成由外界之人操纵。” 所以,原本的美梦变成了噩梦。 “但是至华境从千年前便已经失传,那些魔人怎么会操控?”说完至华境的来历之后,芫芜自问道。 青衿门开派祖师关风月收拢到门下的,大多是当初被兽主赶下灵山的各个门派的旁支弟子。而像至华境这样的阵法,往往只有举足轻重的人物才能接触到。 但是那些人,要么被困死在招瑶之山的监牢之中,要么已经修为大成去往神界。 他们当中既然有人能成神,那自然……也可能入魔! “那些魔人出自千年前的玄门!” 芫芜话音还未落下,巨石滚落的声音便传到耳边。两人朝上方望去,见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头正沿着他们方才滚下来的山坡滚落下来。 芫芜下意识想要飞身而起,失败之后才想起此时灵力尽失。 “去上面!”陵游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二人一同逆着滚落的碎石向上奔去。 虽然不能动用灵力,但多年积累下来的身手还在。所以一路也算是有惊无险,用了约半刻钟的时间逆石而上,跑进了陡坡上一处堪堪容得下两人站立的洞穴中。 芫芜和陵游刚刚贴壁而立,便听到洞穴上方传来一声巨大的闷响,伴随着石壁的微微震动。随即,一块巨石从洞穴前方腾空而下。 紧接着,更多响动纷至沓来…… 直到响动完全平息,两人又等了片刻才从洞穴中出来,择了一处尚算平缓的地方坐下。 坐下之后,芫芜看着他们二人原本所处的坡底被滚落下去的巨石几乎垫高了一丈,忍不住发出了笑声。长到将近二十岁,她全部的狼狈都是阵法带来的。 倒不是这满身的伤痕,而是被人置入险境却无法还手的窝囊。此前在欺心谷中的阵法里是她灵力不济,如今更加彻底,直接变成了分毫不能取用。 难怪她幼时无意于修习阵法,师父看了曾无数次劝诫:“阵法之道乃‘包’、‘容’之道,相较于剑术和灵力的尖锐,其中所蕴含的力量更为神秘广阔。一旦大成,为善则能救赎万物,为恶则会有毁灭之力。” 五年间连续两次亲身经历,算是让她彻底切身体悟了这番话的奥义。 第二十四章 鬼兰 “你说你怎么也跟着我进来了?”没有灵力护体,又经过连番折腾,芫芜体力耗尽,说话的同时直接仰面躺倒在坡地上:“你要是在外面,我还能多一分被救出去的希望。” “此阵有没有办法从里面破开?”陵游顿了顿,不答反问道。 “不能。”芫芜将伤口较少的那只手臂充当枕头,看向陵游道:“不知创造这至华境的人一开始是如何作想的,但是据古籍记载,这阵中不曾留下生门。” “所以我们要想出去,只能看云栖和螺音前辈他们何时能从外面打开这个阵法。” 陵游无言,伸手拿起了芫芜放在身侧的手臂。 “作甚?”肉体凡胎对于疲累的感知十分敏感,一阵发送下来,芫芜就感觉上下眼皮想要打架。 “这条伤口太深了。”陵游盯着手中染血的手臂,说道。 芫芜左臂上有一条从肩膀开始蔓延了整个手肘的口子,此时被划破的青衫混着血水皮肉黏在一起,细观之下确实有些触目惊心。 “不妨事。”芫芜缓缓将手臂收回,道:“待出去之后灵力恢复,至多不过几日也就……”说道此处,她忽然顿住。 “什么声音?”芫芜问话的同时猛地起身,和陵游一起向四周望去。 不过转瞬,便见汹涌的洪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水淹峡谷,失去灵力的两人当真是避无可避。巨浪从天砸下,直接将他们盖入其中。 水流钻入七窍,无边的窒息感传来的时候,芫芜在心中发誓:要是她能从这里活着出去,一定要把那几个魔人也丢进来让他们亲自尝尝至华境的滋味! …… 意识重新聚拢之后,芫芜眼皮抖动,首先闯入眼帘的是漫天繁星,微微转眸便是一轮皓月当空而照。 “陵游?” “嗯。” “我们还活着吧。” “活着。” 芫芜微微侧头,便看见背对着星光坐在她身侧的陵游。逆着光,她还能看到他鬓发上悬挂的水珠。 “被水从头顶砸下的时候,我以为这次不但没能找到师父,连自己的小命也会交代在这里。”芫芜撑着手臂起身,“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它。”陵游过来扶她,然后转头看向一处。 芫芜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见一棵古松长在陡峭的崖边。 “那棵树?” “不是。”陵游却摇头,然后伸手指了指,“是她。” 芫芜再回看过去,便见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古松之前。那女子身着白衣,只静静地立在那里,便有一股说不出的柔软魅惑,让人想起开在绕树而生的藤蔓之上的花朵。 芫芜面露惊疑:“姑娘也是被困在至华境中的人?” “并非。”女子却摇头,笑道:“我原本便长在此间。” 此时陵游和芫芜已经从地上起身,陵游再次指向那棵古松:“你再看仔细些。” 芫芜依言去做,看到了缠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之上的细细的藤蔓,上面还缀着朵朵玲珑白花。 她看向陵游。 对方微微点头。 “那是什么藤蔓?”芫芜问道。这世间灵智未开之生灵何止亿万,能成功修得灵智的又有几个?而最后成功的,莫不是有着千载难逢的机缘。 例如螺音,她是上古留存在尘世的最后一棵沙棠树。上古时期三界未分,神、鬼、人、兽共同居于世间。凭着那时浓郁的力灵气,她修了数千年才得以获得开启灵智的机会。 而眼前的这名女子,又是何来历? “鬼兰。”女子回答道。 鬼兰?芫芜心中还有诸多疑问,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刚刚从洪水中死里逃生,抬头又看到漫天箭雨…… 芫芜拉起陵游便要寻找躲避之处,却惊见那白衣女子素手轻挥,便在他们两个周遭布下了一层灵力筑成的屏障。 漫天冲下的羽箭被屏障阻住之后瞬时化作虚无。而站在屏障之外的女子,身处箭雨之中却能毫发无伤。因为那些羽箭既然会主动绕过她! 白衣女子聚灵力于指尖,似是闭目默念了一串咒语。片刻之后,箭雨尽数消散。 “你能使用灵力?”芫芜走近两步,看着白衣女子道。 “自然可以。”白衣女子点头道。 “为何?”芫芜追问。 “我说过了,我生长在此间。”鬼兰解释道:“这至华境于我而言,本就是真实的世界。” “可是这里是幻境。” 看着芫芜陡然睁大的凤眸,白衣女子笑道:“你说它是幻境,那是因为你认为它是被人造出来的,而你认为的‘真实’,是一开始便存在。” “但是与我而言,这是才是真实的。因为有它,才生出了我。”她继续道:“而且你看这周遭景物,还有你我,又有哪一样是假的?” “你所在的三界十方无边无垠,这里也能根据进来的生灵心中所思生出各种所在,也能算是无边无垠。” “所以,何来真实和幻境之分?” 芫芜无意和其争论到底谁所在的世界是真的谁所在的又是假的,待白衣女子解释完之后,立即开口问道:“既然你能不受这阵法的掣肘,那可否送我们出去?” 可是对方却回答道:“不能。主人已经将阵中所有的生门都关闭了。所以这里,只能进,不能出。” “主人?”芫芜并不气馁,接着问道:“是你主人造出的这至华境?他是谁?也和你一样生活在这里面?” “姑娘有好多问题。”白衣女子态度仍旧温和,却不再回答芫芜的问话。话落,身形居然化作一缕白烟,隐进了那株缠绕在古松之上的鬼兰之中。 “哎……”芫芜抬手上前,又忽觉一股气力缠绕在了自己周身。 在这至华境中经历了先前几番周折,此时的危机感完全是发自本能地袭来。 “陵游!” “阿芫!” 两声喊叫重合,两人的身影也一前一后消失在原处…… 第二十四章 再入至华境 “你们这是……刚从战场上回来?”云栖看着离开时尚且衣衫整洁的两人此时用狼狈不堪甚至都不足以形容的模样,不由怀疑他们是蹚着千军万马的尸体过来的。 而他的惊叹,也毫不夸张。芫芜和陵游进去的时候都是素色衣衫,后来从山崖滚落之时被碎石块划出无数道混着血迹的口子。 又被洪水泡了一遭,那些本来不甚起眼的小伤口被泡发之后就显得有些狰狞。看上去,着实像刚刚才浴血奋战过。 芫芜顾不得回答云栖的问话,视线直接落在了那被云栖抓来的魔人身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近前,伸手祭出长剑便向其身上划去。 剑光翻飞炫目,不多时,地上那人的形容也不比她和陵游好看多少了。芫芜出手极为刁钻,数十道伤口遍布魔人身上,不深不浅,不上其性命的同时又能让人疼的死去活来。 即使有灵力护身,魔人的脸色也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苍白。 “撒够气了?”见芫芜终于停手,云栖走到其身旁。毕竟要找卫落,还要从这些魔人身上入手。 “青衿门掌门未落在何处?”芫芜长剑指着魔人,沉声问道。 但是地上那人也不知是真的疼得说不出话来还是不愿意回答,只蜷缩在地上不断瑟缩却并不开口。 “若不想再多受苦头,我奉劝你还是直接道出为好。”云栖看向魔人道,像是诱哄稚童一般缓声道:“天雷加身的滋味,可是比你现在身上这份痛苦大多了。” 魔人对上了云栖的目光,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却又不敢躲避。 芫芜正欲再开口,那魔人终于出声说话…… 原来卫落当真是来了此处,但是并非是被这些人劫持,而当真如陵游所说,是主动追着这些人过来。 “你们为何会出现在青衿门?”芫芜问道。 既然已经交代了一部分,接下来的回答,那人便自觉许多:“我们当中有一人无意间闯进了少咸山,被卫落发现之后两人交手。” “之后,卫落便一直跟着他来到此处。” “那人是谁?师父为何要跟着他?”芫芜紧跟着问道。 “呵呵……”听芫芜此问,魔人发出古怪的笑声,随即,他抬眸看向芫芜道:“为什么?卫落既然是你师父,你连他的身份也忘了吗?” “他可是大名鼎鼎的青衿门的掌门,是人族玄门之首,代表的是正道!”魔人的声音一改方才的怯懦,瞬间多了几分气愤和恼怒,“而我们是魔,是为三界所不容的邪祟。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说是为什么?” 芫芜方才问话,乃是惯性使然。 她入卫落门下十数年,但是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修炼上,倒是身为青衿门弟子该有的一些意识,于她而言十分淡薄。 以至于一时忘了,未落除了是她师父,还是人族修玄之首,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的青衿门的掌门。 “他现在在何处?”芫芜顿了顿,继续问道。 “至华境中。” “放他出来!” 魔人却道:“几天前开始,我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了。” “什么叫找不到踪迹?”芫芜的语气骤然激动起来,“是你将人关进去的,为何会找不到踪迹?” 锋利的剑刃抵在了魔人的脖颈。 “你就算杀了我,卫落也仍旧出不来。”魔人道:“这至华境是数千年前传下来的阵法,我花费了数百年的时间,才能窥得个中些许玄机。” “但也只是习得皮毛,从未曾真正参透过。” “几日前忽然失了他的踪迹,后来试图寻找,却再也找寻不到。” 实际上却是,将卫落诱骗至阵中之后,他在外面操纵,卫落在里面则经历着和之前芫芜以及陵游十分相似的灾难。 如今感知不到他的气息,极有可能是已经没有气息了。 但是最后一句话,他却不敢向芫芜等人言明。 芫芜的脸阴沉地厉害,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地上的魔人,则是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脖颈处仿佛随时都要挥动的长剑上。 …… “你送我进去。”片刻之后,芫芜道。 魔人一愣,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对方的指令。 “将我再次送入阵中,我亲自去找。”芫芜重申道。 “我同你一起。” “切勿莽撞。”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发出,前者来自陵游,后者则属于云栖。 “这阵法变幻莫测、危机重重,你进去一遭出来便如此狼狈,怎么保证第二次能平安归来?”云栖继续道:“此计不妥,另寻他法。”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芫芜道:“只要你在外面控制住他,我在里面就不会有危险。” “那我陪你一同进去。”云栖见芫芜去意已决,遂改口道。 “不用。”芫芜却道:“你要是也进去,万一他的同伙过来螺音前辈一人很难应对。” “我和你一同进去。” 芫芜看向陵游,思考片刻,点了点头。 …… “你下次能不能将阵眼设在旁处?”云栖看着两人一同走进棺材,着实觉得别扭。 而那魔人看了一眼云栖,敢怒不敢言。 …… 为了防止出现上一次的情况,芫芜在进入棺材之前便抓紧了陵游的手。但是这次进入却是格外平静,依照芫芜的要求,二人来到的应当是卫落从阵中消失的地方。 这是山壁上的一处洞穴,逆着光走到边缘处站定,放眼望去下面是烟雾缭绕、深不见底的峡谷。 这个山洞并非他们之前栖身的那个那样狭窄,而是看不到底的幽深。洞口处尚且有微弱的光线,再往里走十几步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若是卫落真的到了此处,没有灵力在身,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芫芜回身,顺着光线向里行去。 刚走只光线照不到的地方,芫芜脚步忽然顿住,然后伸手向身旁摸索。触碰到陵游的手臂之后,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袖。 “怎么了?”声音从黑暗中传到耳畔。 “没事,别走散了。”芫芜道。 停顿片刻,二人继续前行。 “这山洞到底有多大,为什么还走不到头?”摸索着前行了很久之后,芫芜忍不住开口道。 在黑暗中停留这么长时间,此时已经接近她的的极限。 “作甚?”芫芜的手被人握进了手中。 “别怕。”陵游牵着芫芜,二人脚下速度不减。 “谁……”紧张终究压过了嘴硬,芫芜索性闭上双眼,想象周遭其实是一片光明。她亦步亦趋地跟在陵游身后,渐渐地,周身的紧张和不适当真减轻许多。 …… 一直被握着的手突然被松开,芫芜下意识地再去抓。却听到陵游一声惊呼:“不要过来!” 地二十五章 阵中之阵 但是已经晚了,芫芜一脚踩空,两人的身体一前一后向下坠去——谁也不会料到,这个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山洞,居然连着一片悬崖。 完全的黑暗之中也无法预知悬崖有多高,芫芜甚至未来得及做好落地的准备,身体便已经和坚硬的碎石撞到了一起。 只是这样还不算完,还未等她还完全适应落地的痛楚,整个人又不受控制地向下滚去。 这片陡坡上的碎石,却是比他和陵游不久前经历过的那些还要锋利。 当初建造这至华境的人对于山峦坡地是有多么情有独钟?芫芜一边不住地往下滚落,一边腹诽道。 此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极为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然后两个身体合成一个,继续向下滚落。 “陵游?” “嗯。” …… 天旋地转当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刺目之感忽然传来。他们滚落的趋势也逐渐变缓,然后终于在一处平地停了下来。 “可有受伤?”两人互相搀扶着起身,陵游问道。 “没有。”芫芜站起身,“你呢?” 陵游摇了摇头,道:“也没有。” 芫芜扭头向四周观望,发现他们是从一个山洞滚落到了另一个山洞。不同的是此时身处的这片洞穴满穴明亮,能够看出空间也较小,和两间普通的房舍差不多大。 不过十分蹊跷的是,这片山洞前后左右再加上上下六个面全部封闭,既不和外界相连也没有任何灯火,是一处完全密闭的空间。 但是在这样的空间里,却是光源充足,他们也不能看到这些光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想必又是一个阵法。”陵游将整个空间扫了一遍,道:“是阵中之阵。” “阵中阵?”芫芜分析道:“能够在至华境中使用灵力建造阵法的人……” “要么和那白衣女子一样生长在这里,要么……就是这里的主人。” 她看向陵游:“你觉得是前者还是后者?” “开启灵智、修出人形并非易事。”陵游道:“况且是在这被人用灵力构造出来的至华境中,有一株鬼兰成妖,已属不易。” “你觉得建造这处山洞的人,便是这至华境的主人?”芫芜问道。 陵游轻轻点头,然后道:“要先从这里出去,才能继续寻找掌门。” 这个道理两人都明白,但是同时也都清楚这至华境主的实力。能够造出至华境这样的阵法并且能使其维持数千年而不见消亡的人,其拥有的力量该有多么恐怖? 这处“山洞”同样出自那人之手,想要出去会是轻而易举的吗? …… 两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一同走向石壁,站定之后朝向相反的方向,开始沿着石壁一寸寸地摸索敲打。 再复杂的阵法,也总能找到出去的路。即使像至华境这样没有生门的“死局”,他们不也一样能来回进出吗? …… 数个时辰之后,二人汇合。 他们几乎敲击摸索了四周石壁之上的每一处纹路,但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难道不在这四壁之上?”芫芜的视线仍旧不断在四周流转。 “再看看头顶和地面。”陵游道。 芫芜点头,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没有灵力,想要强冲出去都没有一战之力。她道:“先检查地面。” 于是,接下来持续了几个时辰的画面便是,他们二人趴跪在石地上,用着堪比蚂蚁的速度前行。像先前检查四壁一样,把地面敲击拍打了一遍甚至数遍。 但是结果却和几个时辰前没有丝毫差别——那便是没有结果,一无所获。 两人碰头之后,芫芜发出一声无奈地笑:“终究要轮到顶部,六个面,一个也跑不了。” “上来。”陵游半蹲半跪在地面上,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芫芜自然明白他的打算,此时灵力尽失,能够依靠的只有人族最原始的能力——自己的身体。 陵游将芫芜驮在肩头,从某处角落开始,缓慢前行。 待将上壁检查了小半之后,芫芜道:“放我下来,你歇一歇我们再开始。” 但是陵游却没有动作。 “陵游?”她弯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这里有蹊跷。”陵游道。 “什么蹊跷?”芫芜道:“你先放我先来。” 陵游没有下蹲,直接依靠双手的力量将芫芜从肩头接下,稳稳地放回地面。 “你发现了什么?”芫芜继续问道。 只见他抬手指向了一处,道:“那是你一开始留下的记号。” 芫芜看过去,见确实是一道剑痕,是刚刚开始检查上壁之前,她挥剑留下的。须臾,她的脸色也微变。 “我们一直在来回走动。”陵游道:“那个记号一开始背对着我们,不管我们走了几个来回,它只会背对着我们或是和我们正好相对。” 可是现在,它却偏了——那个记号跑到了他们的左前方。 两个人回看向对方,但极为默契地只是转动上身,脚尖所指的方向丝毫未变。 “这个山洞在动?”芫芜首先开口道:“还是我们记错了?” 虽然有前后两个问句,但是两人心中相同的答案,显而易见。 “是不是在动,看看就知道了。”陵游道。 “你对着它。”芫芜扶正了陵游的身体,让其正对着那个记号。 又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挥剑在石壁上刻下另一道剑痕。然后转身回到山洞的中心,和陵游背对着背站立:“一人看一个。” 这一站,便又是数个时辰。 …… “能看出来了。”声音自身后传来。 芫芜睁眼,果然见原本正对着自己的第二道剑痕,此时也偏向了她的左手边。虽然只是细微的角度,不留心根本分辨不出来。 可是这细微的角度却证明,他们所处的这个山洞,一直在用他们察觉不到的速度转动着。 “可是现在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芫芜道:“是四壁在转,还是我们脚下的地在转?” “抑或是……整个山洞都不是静止的,而是一直不停地在动?” “这个不重要。”陵游道:“我们需要知道的,是它为什么要动。是不是让它停下来,我们就能出去了。” “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总归要试一试。”芫芜再次拔剑,“幸而从前跟师父学过一些粗略的皮毛,端看今日能不能派上用场了。” 陵游立在原地不动,静静地看这芫芜持剑,在他们所站的地面上,画出了一幅简易的八卦图。 然后又用更快的速度,在八个方位所对应的墙壁上各自迅速留下长短不一的三道划痕。细看之下,虽然每一处划痕都有三层,但八个位置每一幅都不一样。正好对应地面上的八卦。 第二十六章 上邪 “你从前自己做散修的时候,修过阵法吗?”芫芜做完一切之后,收剑回到陵游近旁。 “不曾。”陵游摇头。 “我也不擅此道。”感觉有些疲累,她随地盘腿坐下。此处本就密闭,一丝尘埃也无。就算有,也该被他们两个之前的举动全部擦干净了。 “师父说我没有耐心,这是修玄大忌。其他诸如剑术、灵力、符咒等尚算得上‘速成’,但是阵法之道,却最缺不得耐心。”芫芜见陵游也在自己对面坐下,接着道:“如今想想,当真是有些后悔呢。” “若是我的阵法也修得好,现在也不会被困在这里而束手无策了。” “人各有长。”陵游道。 闻言,芫芜一笑置之。她看向陵游,指着地上的八卦图解释道:“我在这地上画了一幅八卦,地上的八个卦象和墙壁上面的相互对应。” “不管是地在动还是墙在动,抑或是它们都在动。这里不停地转动必定有其规律和个中奥秘。我们先前一直致力于检查石壁,应当是忽略了这期间洞中所发生的细微的变化,” “那便从现在开始,仔细注意此处的变化。”她接着道:“而在这儿画八卦图,是想着既然这里是一个阵法,万变不离其宗,它总要和八卦有些关联吧。碰一碰运气,说不定就碰上了。” 陵游本安静地听芫芜说话,闻言,唇角微微扬起,点了点头。 芫芜又道:“那便这样,我们两个还是背对着背,你守四个方位,我守四个方位。” “好。” “乾、兑、坤、离归你。”两人挪动位置,芫芜道:“巽、震、艮、坎归我。” …… 洞穴之内不知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之后,芫芜出声道:“陵游。” “这里的光线变暗了。”后者接话道。 “我正想问你,是不是我看错了呢。”她一边说,一边迅速观察地上的八卦和墙上的八卦所对应的位置。 她和陵游二人背对背而坐,原本正对着艮和震中间的位置。此时地面和其相对的位置没有改变,但是墙壁上却变成了正对着坎卦。 芫芜立即起身冲向墙壁,将原本画在上面的坎卦作废,重新和地面上的那幅对准画了一幅。画了一个坎卦之后,剩下的便没再管它。 而方才那些微光线的变化,也紧紧维持了须臾。未及她重新将坎卦画完,便又恢复了他们一开始进洞时的光亮。 “你发现了玄机?”陵游来到芫芜身边,问道。 “应该说快要发现了。”芫芜收剑,“我们在这里待了这么久,所看到的全部的变化也只是方才洞内的光线弱了分毫。” “所以我猜想,就算有玄机,应当也是出现在那须臾片刻。”芫芜道:“现在两个坎卦的位置是正确的,只要它们再次重合,变化就会再次出现。” 芫芜重新走回原处坐下,将佩剑放到身侧:“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等了。” “大概要等十二个时辰。”陵游也回来,说道。 “你怎么知道?”芫芜看向他。 “方才墙壁和地面错开的那些位置,大约过了不到三个时辰。”陵游道:“想要它们再次重合,便要等上整整一圈。所以我猜测,要等上十二个时辰。” “你其实不是喜欢寡言吧?”听完他的分析,芫芜略带调侃道:“为什么平日里话这么少?” “嗯。”陵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 芫芜也不纠结于他的答案,接着道:“在这里灵力尽失又不能修炼,但我们接下来还要等十二个时辰……” “很快就过去了。”陵游道。 “很快?”芫芜看向陵游的表情似笑非笑,随即又出现一抹了然,道:“或许这便是师父所说的耐心。你能静静地数过三个时辰,自然不会觉得十二个时辰难熬。” 陵游没有回应。 芫芜又道:“那你陪我说话吧,或者听我说话也行。” 一个日夜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等待,她怎么想也不会觉得会“很快过去”。 “好。”陵游点头。 看到他回应,芫芜反而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不经意地扫到了自己的佩剑,她眸光微亮,开口道:“给我的剑取个名字吧。” “取名?” “嗯。”芫芜解释道:“剑乃死物,没有灵息。一般要跟在主人身边许久,慢慢沾染了主人身上的灵力,从而才会慢慢生出‘意识’。” “当然,这个意识不是灵智,只是它和主人之间建立的联系。” “玄门从上古传下来的不成文的规矩,一柄剑能主动认主之后便不能再算作死物。那时,也该拥有它自己的名字。” “我的佩剑数月之前已经能认主了,只是一直忘了给它取名字。现在闲来无事,便一同想想这个名字吧。” “我来取?”陵游问道。 “这个也没甚讲究,你若是取得好,便用你的。”芫芜道:“我若是想出比你好的,便用我的。” “如今在这阵中什么也不能做,不是想消磨时间吗?” 陵游点头。 于是,二人接下来便开始各自思索。期间芫芜不停地看向那两个坎卦,没成想它们倒是还有了计时的功效。 当两个坎卦错开一半的时候,她开口道:“想到了没有,说来听听。” “上邪。”陵游道。 “你给它取的名字?”芫芜指了指地上的佩剑。 “嗯。”陵游点头。 “哪两个字?” 陵游翻开芫芜的手掌,在其上将两个字写了一遍。 “上邪……”芫芜默念了一遍,道:“我喜欢。这两个字出自何处?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没有。”陵游道:“从前在尘世,偶然间在某一处看到的。” “你想出来的是什么?”陵游又问道。 “就用你这个了。”芫芜却道:“我那个不说也罢。” “上邪。”她说完,将佩剑拿回自己手中,对着它道:“记住你的名字。” …… 二人只是断断续续地交谈,芫芜都已经能感觉自己口干舌燥了。终于,看到了两个坎卦慢慢相互靠近。 “有变化了。”片刻之后,陵游道。 “什么变化?”两个坎卦还未完全重合,芫芜也没有察觉到光线变暗。 “你看石壁上的纹路。”陵游抬手指向两道剑痕的其中一处,“上面的纹路几乎倒过来了。” 芫芜闻言起身,跑到了石壁前,抬手抚上石壁上的纹路。她提剑刻下划痕的时候扫过一眼石壁,此时仔细看上去,确实和之前有些不同。尤其是在那道划痕的对比下。 四壁转了一圈,石壁上的纹路也完全颠倒过来了。可是这有代表着什么,这其中的玄机又在何处? 芫芜思考的同时视线不停地在石壁之上重复扫过,没有握剑的手也一直停在其上。 此时陵游也来到近前,和他一样将手掌附在石壁之上。未待他开口说话,两人的身子便一起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吸进石壁…… 第二十七章 至华境主 义庄。 “三天已经到了,将他们放出来。”云栖对着在一旁调息疗伤的魔人命令道。 芫芜和陵游再次入境前他们约定好,三日之期一到,便将他们从至华境中接出来。 那魔人睁开双眼,任命地依言去做。 过了片刻,他的眉头皱了皱,然后再次施法。 又过了片刻,他面上的神情开始凝重。 …… 此时,云栖也察觉到不对劲,遂问道:“怎么回事?” 那魔人缓缓转头面向他:“我……我找不到他们了……” “什么叫作找不到了?”云栖原本站立在几步之外,闻言瞬间闪身到魔人身旁。 那魔人吓得瑟缩:“你也知道我不敢骗你,我……我是真的找不到他们了。” “送我入境。”云栖立时决断。 “你别冲动。”一直不曾言语的螺音开口阻拦道:“此阵着实古怪,你要是入阵之后也陷进其中无法出来怎么办?” “我们处于阵外,才能想办法救他们出来。” 云栖垂眸,握着折扇的手收紧又放松,片刻之后,对螺音道:“前辈在此处看着他,我去找人帮忙。” 话落,形隐。 …… 而此时处于至华境中的芫芜和陵游,穿过那道石壁之后来到一处院落前。 这是几间处在山谷中的茅屋,周围山清水秀景色怡人。不像落云阁后山那样灵气缭绕,倒是极像尘世贤达避世隐居之所。 二人走上前去,推开虚掩着的柴扉。小院被中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道隔成两部分,一边种着几丛兰草,另一边是两片菜畦和一口水井。井边还有一个木桶,一舀水瓢。 “这里倒真像是山下法人文人雅士隐居之所。”芫芜一边沿着小道前行,一边说道。 二人推门进到屋内,见床榻、桌椅、衣架、帷幔等物件规整而毫不刻板地摆放其中。整间屋子原本应该质朴而柔和,只不过此时尽数被压在了一层不厚也不薄的尘土之下。 两人进到其中,从门口开始留下了两排显眼的脚印。 芫芜的目光最后被临窗的一个梳妆台吸引过去,台体发黑,像是乌木所制。台上只有一个木匣和一面铜镜。 她走上前去,先是手指轻轻划过镜面,他和身后的陵游的面容在两道指痕中变得清晰。 “陵游。”芫芜忽然喊道。 “嗯?”陵游以为她发现了什么,遂上前一步,和其并肩。 却见芫芜指向了镜子,他微微倾身顺着看过去。 随后便听她说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自己的面容?” 听到对方语气中苦中作乐式的打趣,陵游无奈一笑,然后站直了身子。 “我应当没有和你说过,”芫芜道:“当初第一次在清谈大会上看到你,旁人皆是惊叹于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 “而我首先冲上心头的想法却是……”她顿了顿,才接着道:“这人怎么生的这般漂亮。” “哈哈哈……”果真见到了自己预料中的画面——陵游的耳廓逐渐发红,芫芜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 片刻之后,她笑声止住,方又看向陵游。真心实意地问道:“陵游,你的脾气真的太好了,是不是从来没有生过气?” 被她如此调侃,这人居然连一丝恼意也无。 “没有。”陵游道。 芫芜没有深思他说的“没有”是没有生过气还是什么,一阵玩笑过后,她很快收敛心绪及面容。然后将手伸向了妆台上的另一件物件——那个木匣子。 将木匣子打开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对玉戒。分明是白玉质地,其中却各有一滴鲜红,看上去就像是被封进其中的两滴鲜血,隐隐还在流动。 然后,是匣子顶部的两行小字: 尺素断,鲤鱼杳,山海可平,离别亦苦。 山有木,君相知,青鸟随侍,生死两隔。 “又是‘离别’又是‘生死’……”芫芜缓缓将木匣子放归原处,“这也太过凄苦了些。” 她不想妄自惊扰这里,便想要将匣子合上。可是合到一半却顿住,然后又再次打开。 “怎么了?”陵游见状,问道。 芫芜没有回答,而是伸手去拿匣中的戒指。但看似只是放在里面的戒指却像是镶在了上面一样,任她如何使力都纹丝不动。 她突然心上一计,然后转头看向陵游:“陵游,你过来拿另一只。” 陵游点头,伸手入匣去取另一只戒指。 当两人的手一起触碰到戒指之时,本来完全无法移动分毫的戒指轻易就被取了下来。 芫芜眼中出现果然如此的神情,看向陵游解释道:“我方才忽然想起我们两个穿过石壁的情景,是你将手放到石壁之上,我们立即便被送到了这里。” “所以就想着,是不是要两人一起取,才能将戒指取下来。果然,运气还是……” 芫芜话未说完,一个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女子一袭洁白衣裙,身姿自有一股柔软媚态。除了不久前才救过他们二人性命的鬼兰花妖,还能是谁? “鬼兰拜见二位新主人。”白衣女子现身的瞬间,便跪拜在地。 她这一举动和话中的称呼,让芫芜二人愣在了当场。 “这是怎么回事?”芫芜看向她问道。 地上的白衣女子,也便是鬼兰抬头解释道:“主人离开前曾经说过,拿到这对玉戒的人便是这至华境的有缘人。” “鬼兰恭贺二位新主人,恭迎新任至华境主!” 第二十八章 夜谈 云栖走后不过两日,留守义庄的螺音便看见芫芜和陵游一起从至华境中走出。 两人中间还架着一个明显已经陷入昏迷的人。 …… 得知云栖的去向,芫芜对螺音道:“前辈,我们要立即送师父回青衿门。” 螺音闻言,轻轻点头示意。 未及动身,芫芜看到了一旁的魔人,遂又回头问道:“不知他,前辈可还有用?” 螺音看了一眼被云栖离开前封住灵力的魔人:“捕杀鲛人的不是他。” “前辈的意思,是不准备要他的性命?” 螺音点头:“我已经探过,他身上并没有鲛人的气息。” 一旁的魔人正在庆幸同伴用那得来不易的鲛人油提升修为的时候他不在近旁,所以现在才能逃过一劫。 但是下一瞬,他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从地上飞起。所去的方向,正是之前他陷害芫芜所用的那口棺材…… “前辈要继续追查魔人?” 螺音点头。 “若是遇到云栖,劳烦前辈告知情况。” 芫芜说完,连同陵游、卫落,三人的身影便一同消失在义庄之中。 …… 青衿门。落云阁。 “青空师叔,师父的情况如何?”药师青空和卫落是同辈弟子,已经是一位年过百岁、鹤发鸡皮的老者。 他是卫落的师弟,于修玄一途无甚特别出挑的天分,却对医道有着莫大的热情。所以拜进青衿门之后,主要所学是极少人会选择的医术。 青空斟酌片刻方才开口说道:“掌门外伤并无大碍,不久便能醒来。” “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芫芜见青空面露异色,连忙追问道。 “掌门体内,似乎进入了许多浊气。” “浊气?”芫芜问道:“要如何清除?” 青空却叹了一口气,将卫落因探脉而被掀起的衣袖抚平:“我虽然身在青衿门,但习的都是寻常药理。医治寻常体外之伤尚算拿手,但是涉及气息灵力,便有些束手无策了。” 芫芜面色凝重。 又听青空道:“虽然不曾涉及,但也看过门中一些古籍。” “像掌门这样的情况,以药物医治多不可取。大抵还是要靠受伤之人调息修炼,自行将浊气逼出。” “那浊气对师父的身体影响可大?”芫芜问道。 青空摇头,道:“一切要等掌门醒来之后方能知道。” …… 两个月后,青衿门后山。 “你来了。”芫芜坐在一块巨石上打坐,结束之后一睁眼,便看到了站在几步之外的陵游。她忽生一个想法,伸手祭出上邪:“正好,陪我切磋一场。” 陵游唇角微微勾起,同时也祭出佩剑,拔剑迎上。 …… 半个时辰后,暮色被夜色替代。二人切磋结束,各自收剑入鞘。 “你又进步了”陵游道:“恭喜。” “可还是打成了平手。”芫芜并未将上邪收起,而是跃上方才的巨石,坐下之后将其放在了身旁。 然后仰面躺倒,以手臂做枕头,望向已初现轮廓的星河。 陵游走到巨石旁,抱手斜倚其上。 “你说,师父什么时候能出关?”芫芜问道。 如青空所说,卫落回到青衿门后不过三日便清醒过来。但是醒来之后,便立即开始闭关。到如今,已经两月有余。别说追问他失踪之后发生的事情,芫芜甚至连话都未来得及问上一句。 “不必过于忧虑,掌门已经清醒,现在只是需要时间来将体内浊气逼出。”陵游道。 “近些时日几位长老轮番过来,师父若是再不出关,他们几个怕是都要怀疑我的说辞了。”芫芜道。 未落回到青衿门的时候尚处于昏迷,芫芜不欲公之于众,遂只是暗中将青空请了过来。想着等卫落醒来之后,再由他亲自召见四位长老。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卫落醒来之后还未等她向其交代眼下的情况,他便开始闭关了。期间四位长老来过落云阁几回,芫芜将情况如实相告。 起初他们并未怀疑,但是近些半月以来,来的越发频繁了。 那四人当中除了洛清漪芫芜还能说上几句话,其他几人,虽然已经算得上熟悉,但每次相见却还是相对无言。 “我从小便知道,自己不是当掌门的料子。”芫芜继续道:“可是这青衿门有传承千年的规矩,掌门之位乃师徒传承。” “而师父,就只收了我一个徒弟。” “你不想做掌门?”陵游问道。 “不想。”芫芜道:“也不会。” “若什么事都不用管不用做,每日都能将全部精力放在修炼上,这个掌门我倒是不排斥。但是青衿门偌大一个门派,除了各自修炼之外还要面对许多冗杂的事务,位置越高管得就越多。” “像四位长老那样每个人手下管着数千弟子,我都在怀疑他们是如何再挤时间出来修炼的。” “我见掌门并非如此。”陵游道:“他极少参与门中杂务。” “那是因为师父是玄门千年来的第一人,即使他诸事不管,仍旧能镇得住整个门派。”芫芜道:“可是扪心自问,我尚且没有修得这份本事。” “所以……” “所以啊,我想出了一个办法。”芫芜道:“那便是拖着师父,让他不要这么早就渡界去往神界。” “求他再等几年,等我也入了化境,到时候我们一起过去。”芫芜将自己的打算缓缓道来,“期间我再努力说服,让他寻找一位适合接下掌门之位的人选。” “如此一来,不就两全其美了。” 没有听到陵游的回应,芫芜转头:“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你想成神吗?”陵游看向她,问道。 此时夜色开始浓郁起来,芫芜没能看清他的神情。 “人族苦心修炼,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渡界成神吗?”芫芜将头转回去,继续道:“而且师父要去往神界,我自然也是要跟着过去的。” 第二十九章 廉青 东海,不死国。 若说通晓布阵破阵之术的行家,云栖第一个想起来的便是自幼一同长大、比他年长一百岁的姐姐廉青。 作为神族西方少帝和万兽之主的女儿,廉青不仅刚出世便有着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还拥有令旁众神望尘莫及的天资禀赋。 所以不到五百岁的时候,便拜入神族三大始祖之一的上清神尊门下学艺。 女娲娘娘为创世神母,为万神之母。而上清、太清、玉清三位神尊,则是和女娲娘娘同一个时代的尊神。 像他们这样辈分的尊神,神族初立的时候他们就在。经历了数个洪荒,三界面貌都已大改,他们却依旧屹立。事实上已经成了神族的活史,和整个神界共龄。 而这些凌驾于整个神族之上的存在,早已修得了真正的自由。 即使是四极天帝,也只是在继任帝位的时候可以得到前去拜谒的机会。 廉青在上清真人门下学艺数百年后,又去往不死国同人族最为擅长阵法的散修梦不知探讨将近两百年。可以称得上是神族和人族阵法之术的集大成者。 云栖先是跑到不死国向廉青请教破解至华境的方法,但不巧的是她不久前回了神界上清境。 他便又跑到神界,将青姨及万兽之主青穀的拜帖送往上清境。这来来去去,数日转眼便过去。 等带着廉青赶到人界那座义庄,芫芜和陵游已经离去多时。螺音也因为追寻捕杀鲛人的魔人的踪迹,而离开了义庄。 经廉青的查探,设在那口棺材上的至华境的入口也已经被撤去。云栖大概能够料到是他们自己寻到了出境之法,并且应当已经找到卫落返回了青衿门。 “劳烦阿姐跑这一趟,看来是做无用功了。”云栖道。 “无妨,我也是对你所说的那个至华境感兴趣。”廉青生而为神,长于一丝浊息也无的神界,后又入上清境修行数百年。所以周身气韵自然非凡,不必刻意便有凛然不可犯的尊贵超然。 她看向陵游道:“我修习阵法至今,从师父和梦前辈那里听过诸多极其玄妙的阵法,自己也亲眼见过不少。” “这些阵法当中,过半都是出自人族。所以一听你提起这至华境,就迫不及待想要过来瞻仰一番。” “阿姐是回神界还是去不死国?”云栖问道。 “同你一起回不死国吧。”见云栖略有犹豫,廉青疑惑道:“怎么,你要去别处?” “阿芫他们现在不知如何了,我想过去看看。” 闻言,廉青却将目光定在云栖身上。 见状,云栖好奇地问道:“怎么了,阿姐?” “小栖,你莫要将自己陷进去。”廉青道:“那不过是旁人的纠缠,你要记得你只是一个观棋人,莫要一不小心便入了局。” 闻言,云栖先是愣了愣,随即笑道:“阿姐在想什么?” “我只是好奇,因为父亲当年的无意之举,会带出怎样一番命运。正如阿姐所说,我只是观棋之人。” “那便好。”廉青道:“随我一同回不死国看望父母吧。” “原来是想我陪你一同回去,直接说便好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云栖无奈笑道。 随即两人便从义庄出发,一同前往不死国。 …… 但是回到此处两个月之后,云栖终于被无聊缠身。这不死国中的人几乎都是成双入对,说是回来探望父母,可是那两对夫妻压根就不欢迎他们姐弟回来。人家自有人家的生活,从来插不进第三个人。 孤身一人的倒不是只有他自己,廉青以及独身惯了的梦不知亦然。可是那两人只要一碰到一起,便有聊不完的阵法。 只有他回到这里之后,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于是乎,云栖再次升起了去青衿门的想法。人界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尤其是待在小丫头身边,他最起码不会无聊。 …… 卫落在闭关整整百日之后,终于出关。 “师父?”从后山练剑归来的芫芜不期然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着实喜出望外。几个箭步奔到卫落身前:“师父,你终于出关了。” “嗯。”卫落笑着抚了抚芫芜的鬓发。 “师父,体内的浊息可驱除干净了?”芫芜说着便要转身,“我去请青空师叔过来。” 但是被却卫落喊住:“不必了。” 芫芜看向他。 “为师身体已经无碍。”卫落道:“且今日天色已晚,不必去打搅青空了。” 芫芜观他容色正常,身上气息也没有了一开始从至华境中出来时的紊乱。遂同意他的话,道:“那好,我明日再请师叔过来。” …… 夜半,芫芜今夜睡得并不安稳。在睡梦中恍惚中察觉到一丝窥视,便立即转醒,从榻上坐起。 但是醒来之后那道视线又瞬间消失。 她缓了缓,重新躺下,再次闭上双眼。 但是未等上下睫毛完全相接,她刚刚沾到床铺的身子就滚向一旁。与此同时,一柄利剑刺穿她方才所在的床榻。 芫芜的身子从榻上跃起,伸手祭出上邪。此时利剑再次当头劈来,她来不及拔剑出鞘,只能将长剑横在身前抵挡。 但是来人修为却高过她,两剑相击,她左手手臂被震得发麻,险些将拿不住上邪。 趁着对方变换招式的间隙,芫芜拔剑出鞘,直刺向前。直到此时,她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容貌。 “师父?”而看清和自己对战之人的面容之后,芫芜瞬时定在当场。 她收住刺出的长剑,但是对方却显然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随即又是一剑袭来。 芫芜大惊之下反应慢了一瞬,便被袭来的利剑自肩胛骨穿刺而过——原本那一剑,刺向的是心脏。 “师父,我是阿芫!”芫芜大喊:“你看看我,我是阿芫!” 听到她的声音,卫落拔剑的手忽然停顿。 芫芜不顾疼痛,面露喜色。 但是下一瞬,长剑被毫不留情地从其肩膀中拔出。然后挥洒着血珠,再次劈来。 芫芜出招,两人在屋内交起手来。但是她的修为本就不及卫落,受伤之后自然更是难敌。 她想脱身前往前山寻求帮助,又瞬间否决这个念头。卫落如今这幅模样,决计不能让其他人见到。 芫芜堪堪躲过一剑,随即又迎来一掌。 她不敢硬接,只能尽力闪躲。 卫落的手掌擦着她的脖颈和肩膀而过,但是随即,又变掌为爪反抓回来。 芫芜哪曾料想得到卫落会出如此阴诡的招式?反应过来的时候向一旁躲避,却已经晚了。 卫落的指甲并不长,却生生在她脖颈上留下数到血痕。当真是血痕,皮肉外翻,鲜血直流。 第三十章 堕魔 “师父!”芫芜能够看出此次劈过来的这一剑蓄注了卫落十成的灵力,她绝对承受不住。于是再次大喊,试图唤回卫落的神识。 可是再次失败了,此次对方连瞬间的停顿都没有,完全没有丝毫反应。 对上卫落的一剑,芫芜瞬间的想法是,右臂的筋脉可能已经被震断了。 “呛~”上邪掉落在地。 为了躲避继续劈下来的利剑,芫芜狼狈地在地上翻滚。 忽然,余光瞥见了左手食指上的戒指…… “上邪!” 已经能认主的长剑自动从地上飞起,从背后刺向卫落。 卫落不得不暂停动作,转身迎击。 两人自房内打到了院中,趁此间隙,芫芜双手飞速结印打向廊下的柱子。然后飞身,向着柱子而去。下一瞬,身形便融进了石柱之中。 卫落见此自然立即跟上,两人转瞬来到至华境中。 “鬼兰。” 芫芜一声呼喊,白衣女子立即现身,迎上了追将上来的卫落…… 翌日,天边尚有几颗星辰的暗淡光影,陵游便现身在落云阁中。当看到满院的狼藉之后,他立即跑向芫芜的房间。 房内空无一人,并且比院中更加狼狈…… 芫芜刚刚从石柱中出来,便看到正从房间冲出来的陵游。若非陵游及时收住步伐,两人绝对免不了要撞到一处。 “你受伤了。”陵游的目光笼罩着她,神情复杂难辨。 “是啊。”芫芜有些有气无力,“你去替我将青空师叔请来吧。” 说话间,眼前突现一片乌黑。她只觉脚下的大地要翻转过来,无法控制地向一旁歪倒。 但是这一次却没有摔在地上,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了她。 “我带你去青空长老那里。”陵游说完便要动身。、 却被芫芜止住,她道:“我这幅模样出现在前山,门中弟子看了不知要如何作想。还是你去将青空师叔请过来吧,避开旁人的耳目。” …… “这里怎么这么大的魔气,难道又有魔人闯入?”在确定落云阁中没有第三个人的气息之后,云栖在房内现身,“还有血腥气,这也太……” 看到躺在榻上的芫芜,他的玩笑立即止住。 “小丫头,你受伤了?谁伤的你?”云栖来到近前。 “陵游已经去请师叔了。”芫芜刚刚想要合上眼眸,便被这人的声音又撑开。 “啧啧~”云栖直接拿起了芫芜的手腕,捏在手中须臾之后放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带调侃道:“小丫头,你居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说说吧,是谁伤的你?”云栖道:“要不要我去帮你报仇?” “阿芫。”此时,陵游带着青空来到房中。 …… “好在未伤及根本,不然你师父不知道又该怎么心疼呐。”青空一边替芫芜包扎脖子上的伤口,一边说道。 说完之后才发现,来到这落云阁半天居然没有看见卫落的身影。于是问道:“卫落还未出关?” “嗯。”芫芜点头回应。 “那你这是怎么伤的?”青空又问道:“你不是一直待在落云阁中吗,怎会受如此重的伤?” “昨日觉得有些无聊,便下山去了。”芫芜说道。 闻言,陵游眸光微变。但是和芫芜对了一眼之后,又随即隐去。 “在山下遇到了邪祟?”包扎完脖子,青空开始处理芫芜左肩上的伤口,“能将卫落的爱徒伤得如此狼狈,那邪祟可见不是等闲之辈。” “嗯。”芫芜随意应道。 “丫头勿恼,”青空像哄稚童一样哄道:“等你师父出关之后,让他替你讨回来。” “嗯……”芫芜眼睫垂下。 青空虽然年迈,但处理起伤口动作却格外利落。不过片刻,便已经将芫芜两处主要伤口包扎完毕。 “药我命人替你熬好,”他一边整理用具一边叮嘱道:“然后每日让人给你送过来。” “你有灵力护身,伤口也比寻常人痊愈的快。看这模样,喝上三五日也便差不多了。” “不必劳烦师叔了。”闻言,芫芜连忙抬头看向青空,“我……” “劳烦不到我。”青空一听她开口,不用猜便能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道:“我每日命人将药送来,看着你喝下之后人才会离开。” “师叔,我不是这个意思。”芫芜无奈笑道:“我受伤的事情,最好不要传扬出去。” 闻言,青空的已经全白的眉头皱了皱。然后看向立在这殿内的云栖和陵游,默认为这两人皆是青衿门的弟子。 他指向方才带着自己过来的陵游,对着芫芜道:“那让他每日过去取。” “你是哪一脉的弟子?”说完之后,他又看向陵游,问道:“是卫落特许你出入落云阁的?” “他叫陵游,是云长老的弟子。”芫芜回答道:“因为天资出众,被师父特许可以随意进出落云阁。” 青空捋了捋三寸长的胡须,看着陵游道:“陵游过来送我回去,顺便将这丫头的药取过来。” …… “到底是怎么回事?”殿内只剩下两人后,云栖再次开口问道“到底是谁伤了你?” “你若是不来,我便要去不死国寻你了。”芫芜不答反问道:“一个人突然性情大变,是出于什么原因?” “性情大变?”云栖眸光微缩,看向芫芜:“……是你师父?” 停顿片刻,芫芜缓缓点头。 “他此时人在何处?” “至华境中。” …… “我师父怎么样了?” 至华境中,云栖将手从卫落的天灵盖上移开,看向芫芜:“他……已经有入魔的趋势。” “入魔!”芫芜惊声道:“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 “应当是正在修炼的时候魔人恰巧闯入,不小心被魔气侵体。”云栖解释道:“后来又追着魔人离去,其间不知道又发生了些什么。” “总之,他体内的魔气积累过多,已经到了难以祛除的程度。所以,极有可能……已经开始逐渐入魔。” 随着云栖的解释,芫芜苍白的面容一寸一寸地愈发凝重。到了最后,唇色已经微微发青。 “师父绝对不能成魔!”云栖话落,她立即沉声道。 “你可有法子?”她伸手抓住云栖的手臂,“师父绝对不能做魔,绝对不能!” “法子……倒也不是没有。”云栖记得她双臂皆有伤,扇子轻轻一点,让其将手收回去。然后道:“但是你要提前做好准备,这个法子有可能阻止其入魔,也有一去不复返的危险。” “什么叫一去不复返?”芫芜问道。 “失掉性命。”陵游道。 “成败各占多少?”沉默片刻,芫芜低声问道。 云栖转头看了昏迷的卫落一眼,思忖之后道:“各占五成。” “他现在处于人和魔的边缘,所以才被体内的魔气所支配,满心都是想要伤人的恶意。”云栖见芫芜再次沉默,想了想接着道:“但若是真的入了魔,除了周身气息改变,其他的反而会和从前无甚差别。” “义庄之中的那个魔人你不是也见过?除了不再是五族之内的生灵,其他基本不会有变化。” “你师父若不是迂腐之人……” “师父并不迂腐,可是世人迂腐,三界都迂腐。”芫芜打断道:“他是青衿门的掌门,人族修士之首。” “若是一朝堕魔……” 该如何立于世间? 第三十一章 渡界 至华境中那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院中。 “小丫头,做好决定没有?”芫芜坐在卫落所躺的床榻边沿,云栖走至她身边,“耽误的时间越久,他身上的浊息对身体的浸染便会越深,过后想要阻止也会愈发困难。” “你能否将师父唤醒?”芫芜抬头看向他,“我想让他自己决定。” 师父不能为三界所不容,可她更想师父活着。 “这个倒是可以一试。” 云栖默念一段清心诀,同时聚灵力于右手掌心。然后将手掌置于卫落天灵盖处,将灵力输入其体内。 查探一番确认成了之后,转身步出房间。 …… “阿芫?”卫落睁眼看见芫芜尤其是她脖颈和肩膀处的伤之后,昨日的场景便瞬间涌入脑海。 “伤势如何?”他立即起身,将手伸向芫芜的左肩。 “师父。”芫芜摇头道:“我没事。” “对不起。”卫落的手轻轻抚上芫芜的肩膀,“阿芫,是为师的错。” “师父怎么会对不起我?”芫芜闻言,极为认真地看着卫落,“没有师父,阿芫这条命说不定早已经没了。所以师父永远都不会对不起我。” 沉默片刻,卫落首先开口道:“为师是不是正在堕魔?” 没有等芫芜回话,他接着说道:“阿芫,我若是不能将体内魔气驱除,便在我入魔之前杀了我。” “师父!” …… “你所说的能够阻止师父入魔的办法,是什么?”芫芜走出房间,看到云栖和陵游都在院中。一人倚在门旁,一人负手立于那几丛兰花前。 “去到建木神树之下,经七日天雷,洗去满身浊息。”云栖道:“成神之后,自然不会再入魔。” …… “这里便是建木神树生长之处?”在一片飘飞的黄沙之中现身后,芫芜开口问道。 “嗯。”云栖伸手指向一处,道:“那便是能助入得化境之后的人族修士渡界成神的建木神树。” 芫芜望过去,一棵古树立在无边蛮荒的黄沙之上,长得繁茂且肆意。那树的模样也生的极为特别,深紫枝干遒劲而流畅,青条长叶间缀着朵朵黑色花朵。 芫芜定在了原处,许久不曾动弹。 “小丫头,怎么了?”已经抬步上前的云栖回头看向她。 “……没事,走吧。”芫芜回神。看了一眼和自己并排沉默前行的陵游,继续前行。 卫落被魔气侵体,神志清醒只在片刻。所以谈话过后云栖便再次让其陷入沉睡,一直留在至华境中。 三人来到建木之下,芫芜才以树下一颗石头为媒介,开启至华境,进入其中将卫落带出。由云栖将其再次唤醒。 “阿芫,这是何处?”卫落枕着建木露出地面的根茎醒来,眼带迷茫地看向芫芜。 未待芫芜回答,上方的青叶黑花便进入他眼中。 “建木神树!” 建木神树作为人族得道修士进入神界唯一通道,虽然生长在人界,但是也只有进入化境之后的修士能够寻到。卫落入化境已经数十年,自然早已来过此处,见过建木的模样。 只不过前有带领玄门重返灵山之责,后又收下了年幼的芫芜为徒,所以渡界的日子便一延再延。 没成想芫芜说会助他驱除魔气,却是一睁眼便来到了这建木之下。 “师父,这是云栖。”芫芜将卫落扶起,面向云栖道:“是我在尘世结识的朋友。” 云栖上前,将之前对芫芜所说的话又向卫落重复了一遍。 “可否容我回一趟青衿门?”卫落听完之后,看向云栖。芫芜虽然没有介绍此人的来历,但是他却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公子,修为深不可测。 “不能。”云栖简洁明了道:“你已经没有时间再过问其他事,越早开始,你能活下来的几率才会越大。” “师父不必挂心门中事务。”芫芜道:“阿芫定会竭尽全力,替师父守好青衿门。” “为师不是担心青衿门。”卫落却道:“阿芫,为师离开之后,你若是不想理庶务,便不必去理。门中一切事务,有四位长老在足矣。” “青衿门的掌门之位……你若是不喜,也不必去接。” “青衿门自有它的气运,你也有你自己的命数。” “莫忘一切随心,万事不必强求。” 卫落还有许多想要交代的话,但是千言万语也难尽他此刻的心境。顿了顿,他伸手抚上芫芜的鬓发:“阿芫,若是此劫可过,为师在神界等你。” “若是不能……” “师父一定能渡界化神!” 未落嘴角漫上笑容,温声道:“阿芫,照顾好自己。” 他的手又落到芫芜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收回。 在云栖的指挥下,三人退到建木神树几丈之外,只留卫落一人在树下。 卫落看着芫芜的背影,在其转身之际,他抢先一步转过身面向深紫的树干。 转过身的芫芜看着卫落划破手掌,几滴鲜血落到树干之上。 由人族入神界,天雷加身七日七夜,周身肌肤开裂,筋脉尽断重塑。方能除尽凡尘浊息,得以纤尘不染之身躯去神界,入神族。 从血液浸入建木深紫的树干之后,第一道天雷便瞬间劈下,加诸于卫落身躯。第一道雷落到了他的背部,所以殷红的痕迹便从此处开始。 卫落连忙转过身,将背部面向树干。此时斑驳的树干之上,无数张黑色的脸争前恐后的显现。眼看着便要冲将出来,却仍旧被困在树干之中。 传言渡界失败之人,灵识会被求困在建木神树中。千万载之后,变作一缕浊息,依树而生。 看来,传言似乎是真的…… 继第一道天雷之后,后面无数道有序落下,一个日夜过去,他身上的素色衣衫已经被鲜血浸透。从布料上渗出的血水缓缓滴落,洇湿了脚下的黄沙。 …… 第三个日夜过去之后,卫落感觉到肌肤上裂纹逐渐蔓延至脖颈。再往上,便是面颊。 他又转身,面对树干。只是此时不止能够看到的表面肌肤,内里的血脉筋骨也正在重塑。些微的动作,便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楚。 所以这一转身的动作出奇地慢,只不过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云栖像是站久了随意走动,错步停在了芫芜身前。 “不必。”几日未曾开口,忽然出声嗓音有些喑哑。芫芜微微咳了两声,挥手推开挡住自己视线的云栖:“我要看着师父。” …… 卫落的血滴在树干之上的瞬间,建木周围便出现了一层屏障。隔绝了里面天雷、神树和卫落,以及外面的风沙、大漠和众人。 “七个日夜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不结束?”芫芜一直在心中掐着时间,七日七夜已到。可是上一道天雷落下须臾,下一道继而跟上。 她下意识冲上前去的身子被云栖和陵游一起拦住。 此时建木之下的卫落已经倒在地上,不辨生死。 “七个日夜是对寻常修士,他开始渡界之时已经有入魔的趋势,自然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将身上的浊息洗净。”云栖箍着她的一条手臂,大声解释道。 芫芜缓缓收回向前冲的力道,过了一会儿低声问道:“那还要多久?” “……我也不知。”云栖回答道。毕竟这也是他第一次见人渡界,却还是一个险些堕入魔道之人。 第三十二章 自由 若是过不了这一劫,他的灵识便会被禁锢在建木神树中…… 又是一个日夜,云栖之前对她说过的这句话不断在芫芜心头往复徘徊。挥之不去,撕拽不开。 一朵黑花从树上掉落,落在了卫落身上。然后,那一抹血色的身影顷刻消失在芫芜的视线中。 “成了。”在她转头看向云栖的同时,对方也朝她看过来。他右手执扇落于左手掌心,面带喜色地对着芫芜道:“我一同跟过去,将你师父带去神界的养灵池旁修养。” “最难的一劫已过,之后你便不必再忧心了。” 话落,身影消失在芫芜眼前。 直到此时,芫芜才像刚刚反应过来一样,唇角慢慢扬起。接着是眼角、眉梢,连带着发丝衣角一起,整个人被劫后余生般的喜悦包围。 “成功了,成功了……”她微微垂头,缓缓蹲下身:“师父没事了。” 一阵风袭来,携带着蛮荒的黄沙洒向她的面颊,几颗砂砾被水渍留了下来。 陵游上前,默默挡住了吹向那蜷缩成一团的身影的风沙。 …… “陵游。”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芫芜仰面躺在常躺的那块石头上。右手枕在头下,左手挡在眼前。 “嗯。”陵游斜倚在石头上,闻声应道。 “我们下山去游历怎么样?”芫芜问道。 两个月前,卫落突然渡界成神的消息在青衿门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他渡界成神得享长久寿命,达到了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高点,所引起的轰动只占据一小部分。 拥有数千门众的门派险些震荡起来的更大的原因,是卫落作为前任掌门,离开之前并没有留下和掌门之位的传承有关的只言片语。 虽然几乎整个青衿门都心知肚明,芫芜作为卫落唯一的弟子,一直是其属意的下一任掌门人选。 虽然青衿门建派千年以来,掌门之位一直是师徒传承。 但是卫落离开的太过突然,突然到不论是有心之人还是无心之人,都会不免怀疑芫芜所带回的消息是否为真。 而芫芜只是带回了卫落渡界的消息,关于掌门之位的承接,她也从未主动提起。她不主动提起,其他人也没有主动提起。 从云、杨、廉、洛四位长老,到最新入门的小弟子,仿佛所有人,都忘了青衿门还需要掌门这回事。 所以两个月来,青衿门逐渐恢复了卫落渡界前的平稳,但是仍旧群龙无首,芫芜也一直处在较为尴尬的位置。 “好。”陵游应声道。 “你能脱开身吗?”芫芜又想起陵游一直被她忽略的另一层身份——云韶的弟子。 “云长老会同意你下山?”她又问道。 “他管不了我。”陵游道。 闻言,芫芜转过头看向他。问道:“我一直有些好奇,像你这样的修为,为什么还要拜入云长老门下?” 若是说一句不客气的话,若论修为,云韶可能都没有当陵游师父的资格。 云韶对外言说,是陵游想要提升修为,才拜入青衿门。可是依她看来,陵游不会看不出,在修炼上云韶几乎不能给他提供任何帮助。 “听闻卫落掌门乃是玄门千年来的第一人,我想入青衿门向其请教。”陵游回答道:“来少咸山的路途之中,遇到了云长老。他承诺我,会将我引荐给卫落掌门。” “条件是你拜入他门下?”芫芜问道。 “嗯。”卫落点头。接着道:“当初拜师之时,他也承诺不会约束我的自由。” 为了笼络人才,云韶还真是……能放得下身段啊。芫芜缓缓将头转回去,心想道。 她虽然长居落云阁,对于门中事务无甚兴趣。但是跟随在卫落身边,对于青衿门的情况,自然不会一窍不通。 青衿门自建立之初,便分设四脉,由掌门之下的四位长老分别管辖。 芫芜并不知晓创派祖师关风月当时的初衷是什么,但是却知道,看似和睦相处的四脉,从掌脉长老到籍籍无名的弟子,都在暗中较劲。 青衿门有四脉,谁都想要做第一脉。 而云、杨、廉、洛四位长老连表面功夫也不愿意做的时候,便是每五年一次的新弟子入门选脉。那些资质禀赋略微出众的人,在还未正式入门之前便已经被数双眼睛盯准了。 陵游这样的人能入到自己门下,无疑给云韶以及他所掌管的一脉压过其他三脉增添了旁人难以比拟的筹码。 “你应当是青衿门数千弟子当中,最为自由的一个了。”芫芜道:“我还有……” “我从前还有师父在上面压着,你却是谁也管不了。”她感叹道:“这才是真自由啊。” 陵游没有接话。 芫芜也不在意,接着道:“近日我隐隐察觉修炼进入了瓶颈,出去走走说不定会有转机。” “好。”陵游应道:“你想去何处?” “去拜访故人吧。” …… “前辈,我们又不请自来了。”芫芜和陵游现身于螺音的居所,见竹屋的门此时正敞开着。 螺音正提着水壶向茶海中浇水,看到已经迈进屋内的芫芜和跟在她身旁的陵游也不见惊讶:“此次前来又有何事?” 果然熟络之后的态度要好很多,芫芜看向陵游,后者会意。 “你坐这里。”芫芜在螺音对面坐下后,指着身旁的位置看向陵游。 “你倒是不作假。”螺音将手中的水壶放下,又提起另一只。抬眸看了一眼对面的二人之后,继续手中的步骤。 “对于同道中人,我向来不作假。”芫芜伸手拿来两个倒扣的紫砂小杯,分别放到自己和陵游身前,“前辈自然也不用跟我们客气。” 她这副厚脸皮的模样,螺音也是第一回见识。对此,不作评价。 “前辈要找的魔人找到了吗?”芫芜轻轻啜了一口茶,真诚地赞道:“虽然我于茶艺一道一窍不通,但前辈泡出的茶当真好喝。” “找到了。”螺音回答道。 “如何处置的?”芫芜追问道。 “送给了鲛人族当粮食。” 芫芜正要接话,却见螺音身后那盏一直未曾灭过的烛火突然闪了闪。 “你们来的倒是凑巧。” 螺音话音未落,小院之中突现一团黑气。紧接着,一群人影在其中显现。 他们一行大约十几人,每个人身上都或多或少散发着魔气。 第三十三章 罕见 “山下果真精彩。”芫芜看了一眼矗立在院中的魔人,又转向螺音,“尤其是前辈这里,每次过来都能遇到十分有趣的事情。” “是吗?”螺音右手烹茶动作不停,左手五指灵活摆动,淡淡的紫黑光芒从其指尖倾泻而出,同时口中念了一段口诀。 下一瞬,院中那群向竹屋闯来的的魔人便被无树根藤条藤蔓缠住了脚步。 但是此次过来的魔人显然非之前那些普通官兵可比,大多数被缚住脚步是因为那些藤蔓出现的措手不及。而不过片刻,那些缠绕在魔人身上的藤蔓,便已经有大半被挣脱。 螺音再次捏诀,院中又顿时狂风大作。似乎是漫山遍野的树叶都被召唤到这座小院之中,并且片片化作了利刃。从魔人身上飞过,掠起朵朵血花。 芫芜被眼前的场景震撼到,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在海滨见到的场景。对于那些普通的官兵,这位前辈确实手下留情了。 众魔人用灵力在身体周遭筑下屏障,以阻挡飞叶的侵袭。芫芜在观战之余数了数,此次过来的魔人,一共有十三个。 妖、魔二物乃大洪荒时代之后数亿万年,才降生于世间的生灵。不属于五族之内,且数量极少,极为罕见。 可是这“罕见”二字,如今却在芫芜心中大打折扣。她前后三次下山,每一次都能碰见这两种世间“罕见”的生灵。 而如今她坐在一位据说灵智开启都已经超过千年的树妖前辈面前,还一下子就遇到了十三个魔。 是古籍记载有误,还是她运气奇佳? 螺音欲起身上前,却被芫芜喊住:“前辈莫急!” 螺音朝她看过来。 芫芜伸手祭出上邪,道:“我去吧。” “你的修为还不足以应付他们。”螺音直接说道。 “正因如此,才更要把握住此次机会。”芫芜已经站起身,解释道:“我近些时日修炼遇到了瓶颈,正缺一个能够突破的机遇。” 螺音没有说话,但缓缓收势。 “你也先不要出手。”走到门口,芫芜转身看向身后的陵游,“待我支持不住,你和前辈再出手也不晚。” “小心。”陵游顿住脚步,缓声道。 “自然。”说话的同时,芫芜已经拔出上邪,飞身冲向院中。 同一时间,螺音撤去了第二道术法。满院飞叶纷纷落下,小院瞬时看不见地面。 此时已经日暮,暮色由西方洒下。青色的身影在藤蔓和魔人之间翻飞,剑影刀光炫人眼目。下方是尺余厚的橙红落叶,不时被院中人挥舞的衣袍扬起。 这幅分明充斥着血光的画面,却好不美哉! 半个时辰后,一道身影出现在芫芜身后,一剑劈开了魔人攻向她的一掌。 而此时的芫芜,身上已经带上了数道伤口。 “阿芫。”陵游唤道。 “我没事。”芫芜飞身而起,上邪接地,于空中将身体横放。同时双脚钳住一个魔人的脖颈,用脚力生生将其摔翻在地。 …… “将他们关入至华境!”又过了约有一刻钟,手臂又受了一处刀伤之后,芫芜出声喊道。 然后她的左手和陵游戴着从至华境中取出的那没玉戒的右手掌心相合,二人一同驱动灵力。直接以小院中满地的落叶为媒介,打开了至华境的大门。 处在其上的魔人未及做出反应,便已经纷纷落入其中。 “鬼兰,好好招呼这几位。”芫芜话落,又和陵游一起,将大门关闭。 “怎么样?”陵游扶住芫芜因为力竭而微微晃动的身子。 “旁边有一间空房,将她扶进去打坐调息吧。”螺音开口,陵游依言去做。 …… 三个日夜之后,盘腿坐在榻上的芫芜睁开双眼。此时她身上和魔人交战时留下的伤口,已经尽数愈合。 只是衣裳的破口和其上的血迹,仍旧留在上面。她就算看不见自己的形容,猜也能猜到绝对算不上干净。 正欲起身梳洗一番,便听到有人推门而入。 芫芜抬头,果见陵游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一个包袱。 “你醒了。”陵游道。 “嗯。”芫芜道:“伤口也都痊愈了。”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她又问道。 “给你的。”陵游将包袱递向芫芜。 后者疑惑地接过:“这是什么?” “新的衣裙。” …… 芫芜抬脚迈进螺音所在的房间,自然又是看见她在烹茶。 “前辈日复一日地做同一件事情,从来没有过厌倦吗?”芫芜抬脚迈进螺音所在的房间,自然又是看见她在烹茶,于是忍不出发问道。 从第一次来到这里,看着螺音重复烹了一夜的茶,她就想问出这个问题了。此次过来,除了对付魔人时停了片刻,她也是一直未曾停过。 妖和人不同,可永不进食永不睡眠,只凭灵力便能支撑一切。而芫芜看到的情形是,螺音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到了面前那一方小几之上。 螺音抬头看向芫芜,她之前那身衣裙已经换下,如今穿的这套衣袖变宽了些,裙摆的样式和从前相比也略微繁复。不同于青衿门的利落打扮,这是山下女子常穿的样式。但是衣裳的颜色却没有变,还是一袭淡青。 螺音看了一眼那充满疑问的眸子,缓缓将视线撤回来,同时说道:“有什么疑问,大可问出来。” 芫芜闻言轻笑,两步来到螺音对面,在坐榻上落座。一边头也不回地拍了拍旁边的坐榻,一边道:“方才的问题,前辈还未回答呢。” “没有。”螺音淡淡道。 “我还有许多疑问,也能一同问了吗?”芫芜给自己和陵游各自倒了一杯茶,接着道。 “问吧。”今日的螺音,虽然仍旧清冷,但似乎格外地好说话。 “问什么前辈都会解答吗?”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前辈身后的那盏灯,燃的是不是鲛人油?” …… 第三十四章 听故事 人界尘世最后一棵沙棠树,在灵力稀薄的荒山之中长了万年,灵智终于开始懵懂。 又过了将近千年,一个女妖从树中化身而出。 “这人界的灵力当真是越来越稀薄了,都已经几千年没结果了。”看着有些萎焉的原身,女妖感叹道:“要不然何至于修了一千多年才将灵智完全开启。” 初次化成人形得以离开深山,她自然迫不及待地走了出去。 这座小山处于南海海滨,女妖甫一走出山林便见到海上卧月的美景。她被那没有边际的水完全将注意吸引过去,几乎是无意识地靠近。走着走着,却突然听到一声惊呼。 “你……你为何趴在地上?”女妖跳开,看着方才发出喊叫的人问道。 地上的人捂着被踩的手指,十分委屈地看向站立在他身前的女子。明明是他被踩了,这女子为何还如此蛮横? …… “我当时并不知道,他是鲛人一族。”螺音缓缓说道:“鲛人族幼时鱼身且不分雌雄,过了五百岁之后,方能寻一个月圆之日上岸化人,同时选择为男还是为女。” “在遇到我之时,他刚刚从海中出来生出双腿,还没有决定做男子还是做女子。” “雌雄莫辨的样子,应该很美吧?”芫芜好奇道。 螺音轻轻点头:“很美。”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披散着头发,发梢还沾着海水和黄沙。趴在沙滩上用一张极漂亮的脸对着她。 但是随即,他就一个旋身钻入海中,瞬间没了身影。 女妖愣愣地看着还泛着淡淡波纹的海面,心中纳罕她方才见到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条鱼? 海上明月是她走出山林之后见到的第一幅美景,自那之后便深深爱上了那个画面。于是在下一个月圆之夜,女妖再次来到海岸。 耽止钻出海面,看到的便是在岸边发呆的女子。他就那样漂在水中,既不上岸也不游动,一直看向岸上女妖。 岸上的女妖望着月亮发呆,水中的男子看着海岸发呆,这样的画面一直持续到月色隐去。然后女妖的身影消失,男子的身影也印入海中。 之后的每一个月圆之夜,那片海岸都会出现相同的画面,一直持续了百年。 “你们也着实有耐心,就这样互相偷看了对方一百年也未曾说上一句话?”芫芜评价道。 “我修炼千年得以化妖,心智虽全却不通情爱。于我而言,虽然知道一直有一个人在看着我,也喜欢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但是并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我假装不知道他在看着我,是因为怕一旦说破,他便再也不会过来。” “那他呢?”芫芜问道:“他问什么不上来寻你?” “鲛人族是半兽一族的分支,比起我开启灵智化成人形,他却是自幼便心智齐全。于情爱一途,自然也比我开窍要早。” 听螺音这么说,芫芜更加不解。 只听她接着解释道:“正是因为知晓了自己的心意,他才不敢上岸现身在我面前。” “为何?”芫芜问道。 “他是鲛人,只有月圆之夜可以化出双腿来到岸上。剩下的时间,都要像鱼一样生活在水中。” “这么算来,每年只能离开海水十二天?”芫芜道。 螺音点头。 “后来呢?” “我开窍之后并不像他那样有诸多顾虑,只觉得既然喜欢就应当守在一起。” 所以,当女妖装作溺水在海中挣扎的时候,隐在一旁的男子想也没想便游了过去。 耽止将她抱到岸上,一脸焦急地去探女妖的鼻息,刚刚伸出手便愣在那里——怀中的女子灵动的眼睛里透着狡黠,哪里有半丝溺水的样子? 他在对方的眼眸中,看到了呆愣的自己。 反应过来之后,耽止想要松开正抱着女妖的双手,却被她紧紧扯住。 “你……做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女妖不答反问。 “……耽止。”耽止下意识的回答道。 “耽止。”女妖重复了一遍,然后接着道:“我喜欢你,当我夫君好不好?” 听到此处,芫芜捧在手中的茶水晃了晃。螺音这样清冷的性子,居然会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事?当真是难以想象。 “他是如何回答的?” “他什么也没说,而是立即逃回了海里。” “你不生气?” “当然生气。”螺音道:“所以我在下一个月圆之夜故伎重施,还说了一模一样的话来故意气他。” 第二次,耽止又逃了。 但是当时的螺音初尝情爱的滋味,作为一只妖,她反而觉得这样十分有趣。理所应当地觉得,那应该就是人族中那些尘世男女所说的情趣。 所以,那片海滩每逢月圆之夜的画面变了,变成了一男子和一女子你追我逃的游戏。这一幅画面,又持续了将近百年…… 芫芜无声感叹,这些寿命长久的生灵当真是有蹉跎的资本,两人这随随便便地就已经耽搁了两百年。 “再后来呢?”她接着问道。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还没有故意引他出来,他却突然在我面前。” 耽止第一次如此大胆地直视对面的女子:“我想过了,就算我们每年只能有十二日相守的时间,但若是三百年加起来,也差不多有十年之久。” “再像往昔那样蹉跎下去,我想我会更加后悔。“ “所以……我们成亲吧?” 女妖错愣片刻,明白过来耽止的意思之后,自然求之不得:“你说真的?不是在诓我?” “自然当真。” …… 南海之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 耽止亲手织出遇水不湿的鲛绡,然后交由女妖将其染成赤色,依照人族的规矩制成嫁衣喜服。 女妖将耽止带到沙棠树下:“这是我的原身,你将名字可在上面,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耽止轻笑,然后依言去做。但手却停到树干上…… “怎么?想反悔?”女妖面露不善。 耽止转过身揉了揉她的头,笑着道:“怎么会?我只是想问,这既然是你的原身,在上面刻字你不会疼吗?” “不会。”女妖道:“树是没有痛觉的。” …… 耽止。女妖看着被男子亲手刻在树上的两个字,笑得眼睛弯成了倒挂的月牙。 “将你的名字也刻上吧。”耽止道。 女妖闻言,愣在那里:“……我没有名字。” 耽止这才想起,他们认识了两百多年,居然从未唤过对方的名字。 “我觉得你的名字就很好听,你给我取个名字好不好?”女妖揽住耽止的手臂。 耽止想了想,然后握着女妖的手在树上刻下另外两个字——螺音。 耽止,螺音。 …… “虽然每个月只有一日可以见面,但过去的两百年我早已习惯。” “我们穿着赤色的喜服拜过天地和大海,便算是结为夫妇了。” “他不在的日子里,我便去尘世寻到许多有趣新鲜的物件儿,然后等着月圆之夜和他一同赏玩。” “有一次他在我带回来的一堆东西中翻出一罐茶叶,从那以后就和茶结上了缘分。” “是他先喜欢上,然后又将我带入其中。” 螺音诉说这段时光时,脸上有着清淡却不容忽视的笑容。 …… 三百多年仿若转瞬而逝,耽止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但是很快又恢复如初,所以螺音并未过多追问。 又一百年后的一个月圆之夜,耽止将螺音带到了当初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海滩。 成婚之后他们在沙棠树旁建造了属于自己的竹屋,之后每次都是螺音在此处等着耽止过来。所以再次来到海边,螺音有些好奇。 “螺音。”即使已经取了名字,他们也极少用名字称呼对方。因为每次见面都有许多话要说与彼此,所以每次都省略了称呼。 螺音看向他:“怎么了?为何突然带我来此处。” “鲛人族是半兽族的一个分支,所以我们天生灵根,有着长久的寿命。”耽止声音轻缓,“但是随着人界的灵气越来越薄弱,我们一族的寿命也在与日减少。近些年来,活到千岁便已是长寿了。” 千岁? 耽止五百岁才得以上岸化人,到如今,已经过了千岁! 螺音抬手,紧抓住耽止的手臂…… “我如今已经一千一百岁,多出来的这一百年,我时时刻刻都将其当成上天的馈赠。” 耽止轻抚妻子的面庞:“螺音,今夜,便是我的大限……” “鲛人油一滴可燃万年,鲛珠有避水之效,可助并非鱼类的生灵在海中畅行无阻。鲛珠,便是我的眼睛。” “我死后,希望你可以去看看我自幼生长的地方,希望你能让我长久地伴在你身边……” …… 一滴泪在螺音脸上无声滑落,她转身看向身后的那盏灯:“这个,便是他。” …… “看来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会有一个让人满意的结局。”芫芜一边沿着落英缤纷的小道往山下走,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走出青衿门来到尘世的时候,知晓了在山下有一些人被称为说书先生,专门讲引人入胜的故事。” “和云栖一同听了几场,只不过那些故事不管过程如何跌宕,最后都会有个好结局。” …… “陵游,接下来我们去哪里?”二人走到了山间小路的尽头,芫芜停下脚步向后转身。 “你说。” “据说厌火北赤水之上生长着一种名唤三株的神树,不如试试,看能不能寻到?” “好。” 第三十五章 初乱 传言三株树生长在厌火北赤水之上,其叶似珍珠若星辰。一旦开枝散叶,站于树下,便仿若观星海降落世间。 但是这赤水是个鲜为人知的地方,其人迹罕至的程度和极北蛮荒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只是传言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它到底在哪儿,却不知要向谁去问。 芫芜和陵游自南海一路行来,断断续续走了将近半年,也没有找到赤水的所在。 但是二人也不着急,虽然要寻找赤水,但是目的却并不是它。按照芫芜的话说:来到尘世,自然整个尘世才是目的。到最后能不能寻找赤水尚且不能预知,但这一路一定要走的值得。 日前二人日前从一个过路的商队那里听闻,成周几日前开始落雪,大雪一直不停,直将其内的一座名叫景室山的山峰尽数盖住。 景室山处于尘世,并非灵山。其上有人间数代帝王下令建造的数座亭台楼阁,规制多宏伟辉煌。此时被那白雪一盖,云雾萦绕其间,富丽堂皇之感掩去之后,便仿若人间仙境,直能将不入凡尘的神女引来。 这是那商队中的人跟芫芜二人交谈时对景室山的描述,其中虽不乏夸张溢美之辞,但却是当真勾起了芫芜想要前往一观的念头。 她常年居于灵山之上,对于尘世中的山峦模样,倒是还未曾见过。不知道和少咸山相比,又有什么不同。 所以二人此时,正在去往成周的路上。 芫芜正踏着上邪,行在云雾之上。不期然一片绿叶飘飞过来,落在她的肩膀。 时隔半年之久,这是芫芜接到的来自青衿门的第一封信。她眉尾微微挑动,伸手将绿叶拿下握于掌中。 片刻后,神情骤然凝重。传信的绿叶在她手中化为了粉末,被风吹散在云雾间。 “陵游。”她转头,正好迎上对方的视线,“我们恐怕要回一趟青衿门了。” 青空师叔来信,云、杨、廉、洛四脉长老正在商议各立门户之事。 师父离开才不过半载,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 青衿门。 芫芜的脚步已经迈入议事厅的大门,在座大多数人却还没能注意到她。 “四位长老以及诸位管事聚集在此,是门众有何大事要发生吗?”不疾不徐的话语传进大殿之内,将殿中众人的目光瞬间吸引到一处。 坐在最前方的云韶、杨灵均、廉问以及洛清漪看着芫芜走近,神情还能保持如常。而坐在下首的一众管事和能在门中说得上话的弟子,面上的惊讶之色却大多没有来得及收敛。 显然,这场聚集了青衿门几乎所有重要人物的会谈,一开始便将她这个前任掌门弟子排除在外了。 芫芜不甚在意地将视线在厅中扫了一圈,缓步走向最里侧,坐在了以往卫落所坐的位置。 她落座的同时,满厅人的神色又是一变。最里侧的四位长老若有所思,而站得离门口最近的几人,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阿芫。”云韶首先开口,看着芫芜道:“你不是下山游历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无他,就是在山下玩腻了,便回来看看门中一切是否如常?”芫芜和颜悦色,再次问道:“诸位长老聚集在此,是门中发生了何事吗?” 芫芜连续两次发问,厅中或坐或站数十人却再无一人作答。 见状,芫芜笑了笑。视线在离她最近的四位长老中间流转,最后停在了唯一的女子洛清漪身上。 “洛长老,你能告诉阿芫发生了何事吗?”她笑着问道。 后者抬眸看向她,张了张口,却又将视线移向一边,最总未言一语。 “杨长老。”芫芜又看向杨灵均。 仍旧没能得到回应。 她又转向廉问,未及开口,便被一道声音打断。 “门中群龙无首已有半年之久,长老们正在商议解决办法。”一个坐在云韶下首的管事将芫芜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既然是商量对策。”芫芜看向那人道:“芫芜自问也是青衿门的弟子,应该坐在此处的权利吧?” “诸位请继续。”芫芜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此乃门中机密,岂能轻易泄露?” “思明,慎言!”那名管事话落,云韶出声呵斥。 “哦?这么说这些决策你听得,而我听不得?”芫芜倒是仍旧一派平和,看着那个名叫思明的管事问道。 “门中元老议事,晚辈弟子皆不可参与。”名叫思明的管事并没有被云韶的呵斥吓住,继续道:“即使你是前任掌门的弟子,也应该遵守这个规矩。门中大事,岂能儿戏?” 他说的似乎条条在理并且信誓旦旦,但是听到他的话,在座许多人第三次变了神色。 芫芜上身微微前倾,语调不慌不忙:“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如今云、杨、廉、洛四位长老按照辈分算,是青衿门第十六代弟子。” “而我的师父卫落,是青衿门嫡传第十代掌门弟子。我是他的徒弟,按照辈分来算便是第十一代弟子。” “这位管事说的晚辈,是按年龄来算的吗?” 芫芜话落,对方已经脸色铁青。 “云长老,你说是吗?” 闻言,云韶的脸色也瞬间难看。 其余众人纷纷躲避芫芜的目光,唯恐其发难到自己身上。若真的论起辈分,如今的青衿门除了药师青空,没有人的辈分能大过芫芜。 因为卫落并非十分在意辈分,也因为芫芜着实年少,所以门中一应长老管事皆跟随卫落称呼其阿芫。毕竟倘若真的按辈分,这些早已年过半百甚至已经过百的人都要称一个小娃娃一声师祖。 但这么喊着喊着,便容易让人忘记本来正确的辈分。就像放权放得太久太宽了,下面的人便开始各自为政。 这场议事因为芫芜的到来,还未正式开始,便不得不结束。 第三十六章 路遇小妖 “此事便要劳烦廉长老了。”落云阁主殿,四脉长老之一的廉问和芫芜对坐。 廉问是四位长老中最年轻的一位,整个人也偏于沉默寡言,平日里在四人当中的存在感最低。连同他所管辖的那一脉弟子,日常行事在四脉之中也最为低调。 所以不会有人想到,青衿门上下数千人,他会是卫落除了芫芜之外最为信任的一人。开始渡界之前,卫落将此段渊源告知了芫芜。若是在门中遇到难事,便让她寻廉问相助。 “不敢。”廉问拱手:“廉问幼时蒙受掌门大恩,自当一生追随,死而后已。” “阿芫乃掌门爱徒,自当在掌门离去之后接任青衿门。这是掌门早前便属意之事,亦是青衿门千年不破的规矩。” “廉长老,实不相瞒,芫芜所求,不过是青衿门仍在。”芫芜道:“若是此事能平稳过渡,则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便只能用一些不得已的法子了。” …… 自那日之后,廉问每三日都会将门中一应事务以文书的形式送来落云阁。一边教芫芜如何处理新的事务,一边对她之前留下的课业进行批改评论。 廉问做事一板一眼,不是教授时间对芫芜十分和蔼甚至恭敬,一旦涉及课业内容却又是一个极为严苛的老师。 芫芜曾在山下的说书先生那里听过寒门士子为博功名埋首苦读的故事,那些头悬梁锥刺股的场景她没有亲眼见过。但是此次回到青衿门之后的这两个月,倒是真的体会到了废寝忘食的感觉。 幸而有灵力护身,也不至太过疲惫。 最近的两个月,倒是在一片安稳中一晃而过。只不过青衿门无一人不明白,这只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两个月前的那场“议事”被芫芜的突然回归打断,但是并不表示其所代表的含义也一同消散。将事情挑明的一日总会到来,区别只是这一日由谁来选。 这日日色渐沉,廉问从落云阁离开。片刻后,陵游于院中现身。走进大殿内的时候,看见芫芜伏在案上,只露出些微发顶。 他缓步走近,待来到其身旁的时候才引起对方的注意。 “你来了。”芫芜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一眼,见是陵游之后又将视线转回手中的账簿之上。 “若是累了,便休息片刻。”陵游立在书案旁,缓声道。 “再等片刻,这一本……便看完了。”芫芜一边翻页,一边说道。 又过了约两刻钟,见她将账簿合上,陵游才再次出声道:“是否要去山下走走?” 芫芜抬头,眸光瞬间明亮。 …… 广陵城。 华灯初上的一处繁华街道上,今晚的夜市已渐入佳境。一高一低两道身影并肩出现在一处无人的转角,然后悄无声息地融入逐渐喧闹的人群。 “先去乘船还是先去食肆?”二人随着街上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段,陵游问道。 “这广陵的水上风景深夜才最好看,我们先去酒肆买些美酒,然后再去食肆带些美食。待天色再暗一些再找一条船,将酒菜放到上面,一边赏景一边品尝。”芫芜一改连续两个月的沉稳持重之态,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飞扬。 “好。” …… “站住!你给我站住!”二人刚刚走到一家食肆门前,便听到店内传来一声高呵。同时,迎面一个十来岁的小童从店中窜出,灵巧地从二人中间钻过。 接着,便是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人紧跟着追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块擦拭桌椅的抹布。他的眼中只有小童,慌忙之中也顾不得做出思考,见小童从哪里经过他便原路追过去。 方才那小童身量小,从芫芜和陵游中间钻过的时候虽然碰到了二人的衣衫,但也顺利通过了。 但这店小二纵然并不魁梧,却也是一个实打实的成年男子。他也学着那小童向着他们中间的空隙撞去,自然不会只是碰到二人的衣衫。 陵游眼疾手快,在店小二近身之前已经拉着芫芜移开身形。那瞬间的动作快到不能被人眼捕捉,待店小二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会冲撞到人的时候,已经从二人身边掠过。 “等等。”陵游欲走进店中,却被芫芜拉住,并且示意他向着方才那小童和店小二所跑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小童不过跑了十几步,便被随后追上去的店小二一把抓住了后领:“让你跑!你说你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学坏的,快点儿把饭钱拿来。” “你放开我,放开我!”小童在店小二手中挣扎。奈何他身量小力气更小,四肢挥舞之下更加像是被店小二提在手中的一只大兔子。 “你一个小贼!”店小二恶狠狠地呵斥道:“快些将饭钱交出来,不然有你的苦头吃!” “我没有,没有。你快放开我!” “你……”店小二惊愕地看着已经被抢到芫芜手中的小童,这两人方才不是还站在店门口吗?而且明明被自己抓在手中的小贼,怎么就跑到了这名女子的手中? “小二哥,他欠了你多少饭钱,我们帮着付了。”在店小二开口前,芫芜一边说,一边将小童伸出一半的手掌往回按。这一章若是打在那店小二的身上,他焉能还有命在? …… 中途遇变故,芫芜二人便打消了原本的计划,此时正带着方才那小童一起坐在食肆之中。 “说吧,哪里来的小妖?”芫芜看着正低眉垂首坐在陵游身旁一副乖巧模样的小童,问道:“据我所知,妖似乎是不用吃东西的。” 这小童灵力不弱,芫芜虽然不能明确肯定他妖,但却能确定他不是修玄之人。而他这个年纪,化魔更是不可能。所以,只能是和螺音一样,是一只灵智开启的小妖。 但小妖只是静静地挨在陵游身旁,对于芫芜的话充耳不闻。 “你若是再不回答我的话,信不信我将你打回原形?”芫芜带上一抹邪恶的笑容威胁道,虽然她并不知道如何将妖打回原形。 “你坏。”小妖闻言一个瑟缩,对着芫芜喊了一声之后立即藏到了陵游身后。 芫芜见此有些纳闷,明明替他付了饭钱的是自己,为何这小妖一开始便同陵游更加亲近? “你的原身是什么?”陵游将小妖从身后拉出来。他的语气并不见得有多轻缓,但小妖却是和面对芫芜之时完全不同的态度。 “一棵小树。”他脆声答道。 哦?难道也和螺音一样是棵上古遗留在尘世的树?芫芜立即便来了兴趣:“你的原身在哪儿?” 见小家伙再次沉默,芫芜看向陵游。 第三十七章 缘何 “你的原身在何处?”陵游问道。 “那里。”小妖伸手指向一个方向。 芫芜二人苦笑不得,那里是哪里? “之后可否带我们过去看看?”这次没等芫芜开口,陵游便首先问道。 “好。”小妖爽快地点头,然后看向满桌的饭菜,最后又抬头看了看芫芜。 “你倒是有眼色。”陵游轻笑道。 “吃吧。”芫芜得偿所愿,自然也不再继续跟一只小妖计较。 …… “你叫什么名字?”从食肆出来,二人跟着小妖前行。 “没有名字。”经过了一顿饭的相处,小妖对于芫芜便不像一开始那样惧怕、防备。对于她问出的话,也有问必答。 “怎会没有名字?”芫芜问完才想起,这是一只妖,不像寻常人族小童有父母亲人兄弟姐妹。没有名字,才是正常。像螺音前辈的名字,便是耽止给她取的。 芫芜又看向小妖:“你的原身是棵什么树,长得可标致?” 问话的同时心想道:怕也是棵极为挺拔葱郁的树,看这小妖的容貌便能猜得一二。 小妖似乎在考虑该如何回答芫芜的问题,抬头一看却已经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他指着前方一座占了将近半条街的富丽宅院对二人说道:“那里,就在那里。” 芫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小妖还是出身在富贵人家呀。端看眼前这座宅院的规制,就是和关宅相比也不落下风。而广陵关氏,可是有着千年底蕴的世家。 …… “这位老伯,你可知道前方那所宅院是什么人家?”芫芜拉住一位过路的老者,温声询问道。 “那里啊,是这广陵城中最富庶的一家,袁家。”老者看着前方的连成一长段的宅院道。 “比关氏还要富庶吗?”芫芜问道。 “关氏是簪缨士族,底蕴深厚,更多的是尊贵。”这老者解释道:“这袁家却是近些年才发际的新贵。他们家如今有一位贵妃两位朝中高官,家中小辈也是人才辈出。” “他们家的孙少爷,是广陵城远近闻名的才子。” “都说这家是祖上积了太多的福祉,后辈才会得享如此的繁茂荣华。” 确实是人杰地灵,否则怎能养出一只小妖来?芫芜心想道。 妖魔二字虽然不好听,但是这两种生灵却也不是随意便能生成的。化魔就不必说了,须得是其本身便已经怀有灵力。而能将灵智开启生成妖,也是需要对于周遭环境的要求也是极为苛刻的。 处在浊息肆虐而灵气不足的尘世,能化成妖的机缘,说一句可遇不可求也不为过。端看螺音身在远离尘世的山中还修了千年,便能窥得一二。 芫芜讲目光放回贴着陵游站立的小妖身上,实在是佩服这小妖的好运气。 …… “你的原身在哪儿?”避开府中众人,三人在一片花园中现身。 小妖抬手指向一处:“那里。” “那里都是花草,哪有树?”芫芜在其所指的花园中扫了一遍,然后又看向小妖问道。 生怕她不信,小妖抬步跑过去:“这个。” 当芫芜看清被他指着的一株开得茂盛的白鹤卧雪时,一时语塞。 孩子,那是一棵树吗? 这整个花园之中,还有比那一株开得更茂盛更雍容的牡丹吗? 看着面露不解抬头看向自己的小妖,陵游面上涌现一丝笑意。道:“你不是树,是一株牡丹花。” …… 这一番折腾下来,星河已经逐渐撤去。芫芜和陵游离开袁府之后便准备返回青衿门,毕竟今日还有要紧之事。 但是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尾巴,芫芜停下了脚步:“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小妖不答。 芫芜转身,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再次停下:“快些回你自己的家,我们也要回家了。” 小妖依旧沉默。 芫芜见状,伸手扯了扯陵游的衣袖,示意其上前去说。 但那小妖不愧是被陵游夸过有眼色的人,见势不对便立即跑过来,抓住她了的衣摆。 芫芜见他如此模样先是愣了愣,然后便有些哭笑不得:“你方才不是还在怕我吗?” 小妖冲着她露出一个无比纯真灿烂的笑容,意在表达:现在不怕了。 “你就算不怕我,我也不能将你带回去。”芫芜道:“我要去的地方,不是你这只小妖能去的。” 小妖由攥住芫芜的衣摆,改成了抱上她的腰。抬着一张完全是按照“惹人怜爱”长的稚嫩面孔,就那么默默地和她相对。 芫芜此时才发现,这小妖居然和陵游长了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眸。倒不是眼睛的形状相似,而是那眼中的清澈如出一辙。让人看见就想起三月的春水,满是冰雪消融之后的纤尘不染。 下一瞬,小妖的后领再次被人抓在手中。而这次将他提起的,正是陵游。 小妖的身高已经快到陵游腰部,却被他轻松提在手中,双脚已经离地。 “将他放下吧。”芫芜看他挣扎得可怜,便对陵游道:“让他别再跟着我们就行了。” 陵游闻言将小妖放下,正想说话,却见刚刚从他手中逃脱的小妖立即又跑向了芫芜。 当然,再次被扯住了后领。 …… 芫芜弯腰和小妖四目相对,问道:“为何一定要跟着我?” 而小妖接下来的一句话,则让她直接呆立在当场。 只听小妖用稚嫩到雌雄难辨的声音喊道:“娘亲。” …… 待芫芜反应过来,立即将小妖拉到身前:“我不是你娘亲,你也没有娘亲,不要瞎喊。” 螺音长在那里一万多年,修炼千年才得以化成人形。如今这小妖看着小,但谁知道修炼了多久。芫芜没有占别人便宜的习惯,更不想突然多出这么大一个儿子。 “我没有修炼千年,不过数百年而已。”小妖对芫芜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芫芜方才的错愣被此时的惊讶代替。 “这样就能。”小妖将手放到了她身上。 “这样便不能。”他又将手拿开。 片刻之后,芫芜终于明白这小妖一开始为何怕她了。 她当时将他从那店小二手中抢回来之时,心中正想:这只小妖若真是伤了这小二,还真要把他带回青衿门好生处置…… “娘亲……” “不要叫娘亲,我不是你娘亲。”芫芜有些头疼地将抓着自己衣袖的小手拉开。 然后,便对上了一双噙满泪水的双眼。这下,当真是春日里的湖泊了…… “你是一只妖,不要学着寻常人族小童装可怜。”芫芜果决道:“而且装可怜,在我这里行不通。” “娘亲……”湖泊中的水溢出来了…… “不许哭!”芫芜厉声呵斥。但是她又如何能知道,哭泣中的小孩儿,你越是制止他越是哭得肆意妄为。 “娘亲……” “……哎,好了好了好了!你别哭了行不行。”芫芜首次面对这种情形,有些无措地看向陵游。 然而在如何哄孩子的事情上,两人本就半斤八两。小妖泪水决堤,陵游又怎知道该如何应对? “娘……” “你别再喊了。”芫芜用手捂住小妖的嘴,生平第一次不战而降,“你别哭了,不哭就让你跟着。” “你要带他回青衿门?”陵游有些震惊地看向她。 “不然还能怎样?”见小妖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芫芜方将手拿开。 “他这能探知旁人想法的本事,确实极其少见,说不定就有用到的时候。”她不知在回答陵游,还是在安慰自己,“待会儿想个法子,把他身上的气息封住。他一个小孩子,应当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娘亲你同意带我回去了啦!” “……”芫芜看着面前泪痕未减却展现一张笑面的小童,瞬间升起自己被一个稚童诓骗了的感觉。 “你这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本事,却是比方才展现出来的本事还要厉害。”她似笑非笑道。 “娘亲~” “都说了你不是人,不要学人家孩子撒娇。”芫芜面色冷硬。 “娘……” “还喊?” 小妖委屈地躲到了陵游身后,刚刚干涸的湖水瞬间又涨了起来。 “……”芫芜扶额,“若真想让我带你回去,就将眼泪收回去。” “那叫你什么?”湖水下降了几分。 “随便。”芫芜已经生不起气来了,“但是不许叫娘亲!” “阿姐。”小妖极有眼色并且极其欢快地改口。 芫芜和陵游对视了一眼,然后看向小妖道:“你为何非要跟着我们?有性命之危也不怕?” …… 事实证明,他是不怕的。 “你总要有个名字。”芫芜并不想很快回青衿门,遂趁着最后一丝夜色在广陵城中已经安静下来的街道上漫步。 “阿姐给我取。”小妖换称呼换得极为适应。 “你倒是自来熟。”芫芜嗤笑,但是随后也认真思考起来。 “就叫缘何吧。”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芫芜开口道:“就像我不知道为何突如其来便和你结下了这段缘分。” …… 数百年后,当这只牡丹小妖长成以倾城美貌闻名三界的缘何公子时,不禁时常回想起今日的场景。 年少无知又极为贪嘴着实不是什么优点,但是他却因此得来了之后那些“好运气”。 当然,这是后话。 第三十八章 争论 “阿芫将门中长老管事们悉数叫来,是有何事要议?”议事厅中,云韶一脸和蔼。他话落,厅中其余人的目光也纷纷落到了芫芜身上。 “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为了完成师父的一个嘱咐。”芫芜从容落座于首位。 “掌门去往神界之前还留下了什么吩咐吗?”一位头发花白、半面褶皱的管事问道。 “也不算是去往神界前留下的。”芫芜笑着解释道:“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件事,其实不知在座诸位,青衿门上下弟子也都应该知道。” 众人不言,等着她继续说。 芫芜顿了顿,接着道:“便是青衿门掌门传承一事。” “这偌大一个门派,一直群龙无首自然不好。”她的视线扫过厅中数十张情态各异的脸。 一石激起千层浪,议事厅中的平静瞬间被打破。 芫芜嘴角微微抿起,静静等着有人第一个上前发问。 四位长老仍旧无一人出声,而是分立在他们身后的数十个管事其中一个首先抬头对上她的目光。 “掌门渡界之前,可曾属意谁来接任青衿门?”问话之人一脸义正辞严。 芫芜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首先观看众人的反应。 待看到了预料之中的画面之后,面上的笑意倒是真实了些。 “哈哈哈……”她大笑出声。 厅中部分人被她笑低了头,方才质问的管事面容却无甚变化。 “这位管事站在杨长老身后,那自然是杨长老门下之人了?”芫芜发问道。 “你……” “既然如此,”芫芜打断他的话,继续道:“那就请问杨长老,你知道师父属意的下一任掌门人选是谁吗?” 杨灵均不答。 “那就再请在座诸位想一想,青衿门千年来的规矩是什么。”芫芜朗声道:“且不论师父是否将心中打算告知过旁人,只按照青衿门传承了千年的规矩,这掌门之位便只能由一人来继承。” “而那个人,便是我。” “卫落掌门离开前,确实曾不止一次说过要将掌门之位传于弟子芫芜。”一直未曾说话的廉问出声道。 他话落,将将六道目光引到了自己身上。 芫芜在心中冷笑,果真和预想分毫不差。 “云长老……”芫芜看向云韶,他的话语权,从前在青衿门中仅次于卫落。但是未待她继续,便又一人高声打断。 “四位长老如今只有一位为你作证,恐怕不足为信吧。”芫芜抬眼望去,是站在云韶身后十几位管事中的一人。 “你是在质疑我的话?”廉问看向那人。 “不敢。”那人虽微微躬身,态度却并不见改变,“廉长老言重个,弟子只是就事论事。” “哦?”廉问哂笑道:“那为何不抓着青衿门的规矩就事论事,反而有意将话题转移?” “弟子不明白廉长老所言何意。”那人道:“只是有些不明,为何门中四脉四位长老,只有廉长老一人出来作证?” “你这是何意?” “长老岂容你污蔑?” …… 见自家长老被人质疑,立在廉问身后几位管事立即出声讨伐。 云韶身后的人自然不甘示弱,两方顿时吵作一团。 不久,杨灵均身后的人也加入其中。洛清漪身后所站皆为女子,一开始并未被牵涉其中。但是随着厅中争论愈发激烈,最后也没能独善其身。 而始终保持镇定自若端坐于席位之上的,居然是芫芜以及四脉长老。 四脉长老久经历练,从容不迫的面容之上没有给外人显示任何讯息。芫芜亦是努力保持着外表的从容,但是看着厅中的景象,一股挫败和寒意油然而生。 人族唯一的修玄之所,凌驾于尘世之上的千年门派,居然是眼前这幅模样。 市井痞赖,尚能及否? “停下。”芫芜的声音混着灵力,冲散了整个议事厅中的喧闹沸腾。 前一刻还在争吵的人,纷纷顿觉心头一阵闷疼,不得不运转灵力以调息。恢复之后才惊觉,方才那凛冽的威压,居然是芫芜发出来的。 静下来的众人纷纷抬头望向首位,而此时芫芜已经看向在她下首落座的三人:“云长老,杨长老、洛长老。” “三位没有什么话要说吗?” 已经问到这个地步,三人不得不打破沉默。但是互相以余光看向身旁,却无一人想要先出头。 又是许久的静默,还是云韶首先开口道:“如今掌门位列神尊,青衿门群龙无首。一个门派要想千秋万代地昌盛繁茂,眼下的情况自然不可行。” “依云长老之见,该当如何?”芫芜等着云韶的下文。 “如今门中一切如常,源于自掌门在位之时,门中的事务便已经一分为四,由四脉长老极其门下管事自行处置。”云韶顿了顿,继续道:“眼下的青衿门虽然还是一门,但实则四脉弟子不论是修炼还是用度,都是各自有其规矩进度。” “你此言何意?”廉问看向云韶。 云韶此次却是回答得痛快,他道:“既然已然分作四派,不如就此维持下去,方能保整个玄门长盛不衰。” “不可!”廉问从席位之上站起。 “如何不可?为何不可?”这次回应他的却非云韶,而是杨灵均,“人族玄门最为兴盛的时期,应当是千年之前。” “当时以长白门、云门、不周山三大门派为首,大小数百派系林立。百十座灵山气韵鼎盛,入道修玄者何以万计?” “后来兽主重生,兽族出世。玄门遭遇大劫,零落衰败之下才合而唯一。但是千年以来,却再不复昔日盛况。” 杨灵均的目光由廉问转向首位之上的芫芜:“千年前因劫难玄门归一方能延续,而千年后的今日,本就到了重新分开的时候。如此,玄门才有可能再造往日繁盛。” “绝对不可以!”芫芜也站立起身,“青衿门便是青衿门,绝对不可能分作四派!” “青衿门经过千载,才由掌门卫落带领重返灵山。”廉问的语气也不能再保持平和,“一千年的休养生息,才使得玄门逐渐从重创中平复。如今安稳不过数十载,你们便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要自立门户吗?” “廉长老慎言!”云韶道:“并非是我等想要自立门户,而是事实便是如此,此势已成大势。” “不要妄图将你们的私心加以粉饰!”廉问微怒:“什么叫大势?是你们企图成为一派之首的一己私利吗?” “如今青衿门群龙无首,这就是大势!”云韶针锋以对。 “谁说群龙无首?青衿门自建派以来,九代掌门一直是师徒相承,你们为何按下不提?”廉问高声质问道:“掌门确实属意阿芫继任,你们又为何知而不言?” “呵呵。”杨灵均突然发笑,并不看任何人,只是瞧着厅中的柱子说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也能撑起偌大的青衿门?廉长老觉得,让她来当掌门会比四脉分立更好?” “你怎知我不能?” 杨灵均闻言看向芫芜,面上挂着一丝冷笑:“那你又如何证明你能担得起这掌门之位?” “拿整个青衿门试炼吗?我们可付不起那个代价。” 芫芜扫视厅中众人:“那诸位来说,让我如何证明芫芜能当得起青衿门掌门之职?” …… 第三十九章 约定 落云阁。 “若是单打独斗,你的修为可能已经超出了四脉长老中的任何一人。即使不能得胜,也不会轻易落败。”陵游立在殿中,看向坐在一旁拿着帕子擦拭上邪的芫芜。 “但他们今日制定的,根本就是车轮战术。第一个输了就换第二个,第二个输了再换第三个。这样下去,就算是掌门尚在恐怕也难为敌手” “就算四脉之中各自至多只能派三人出站,加起来也足有十二人。十二个人轮番上阵,你如何能敌得过?” 陵游给芫芜的感觉,一向是不知生气为何物。没有想到,此时居然看见了他沾染怒火的样子。 芫芜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他,道:“你算错了,廉长老那一脉定然不会为难与我。所以加起来应当是九人,而非十二人。” “你莫要故作轻松。”陵游的语气并未好转,“九个青衿门的顶级高手,你打算如何以一己之力应对?” 芫芜看着他,须臾之后露出一丝安抚的笑容。但是对于陵游提出的问题却无言以对,因为她确实没有应对之策。 单纯的实力比拼,除了硬拼,还能有什么对策? “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显然,芫芜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就是,阿姐真傻。”趴在一旁啃点心的小妖缘何也出声附和。 “只有一张嘴,用到一件事情上便够了。”芫芜伸手在缘何头上敲了一下,“若是觉得点心不好吃,明日我便不让人送来了。” 闻言,后者立即将头埋下,继续专心致志地和桌上精致的点心作伴。 芫芜这才看向陵游:“我自然看的出来这是一个陷阱,但是却不得不跳。而且,这个陷阱还是我和廉长老提前商量好,硬逼着他们设下的。” “我不是师父,不能像他那样不出落云阁便能震慑数千弟子。我在青衿门中没有任何威慑和人心可言,除了让他们面对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轻蔑之语,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玄门尚武,尊崇实力修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所有人都要心服口服。青衿门眼下的情形,即使没有今日的‘议事’我和廉长老也都已经明白。所以在今日召集门中众人‘商议’之前,我们便定下了此计以备不时之需。” “靠着一出十成真的的戏码,让那些人主动提出要以实力论成败。” “可是你要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这样的比试,何来公平可言?”陵游怒道:“你就算拼尽全力,又能有多少胜算?” “可是我若不尽力一搏,青衿门便要一分为四。”芫芜语气轻松却不容置疑,“这样的情形,绝对不能出现。” “你是何来的信心,保证一定能获胜?”陵游质问道。 “没有信心。”芫芜道:“但是,却一定要做。” 闻言,陵游沉默。 “好歹有一丝希望,也总比任其发展要好。”芫芜看向他,将语气松缓下来,“对了,方才漏算一个,明日我真正的对手,应当是八个人。” 陵游不解。 “因为云韶一定会派你出战。”芫芜接着道:“他应当很快就会通知你了,你可千万记得要接受。你若是拒绝了,我届时又要多对付一个人。” 见陵游仍旧沉默,芫芜想了想接着道:“就算我赢不了,也不过是输了一个赌约。之后还可以再想别的法子。” “而且退一万步来讲,不是还有你在一旁。若是我运气不好当真有了性命之危,你可一定要及时出手。” 对方示好的意图十分明显,陵游再难继续冷着面容。他此时的眸子一改平日的纯净,染上了些微的幽深。 “这么做,值得吗?”他问道:“掌门离开之前也说过,让你……” “让我随心而活。”芫芜打断道:“我现在所做,便是从心而定。我不想师父哪天从神界回来,得知青衿门已经在我手中不复存在。” …… 五日之后,便到了众人约定好进行比试论成败的时间。 议事厅前有一片青石铺就的空旷之所,本来是门中弟子每月进行考试的地方。此时拿来作比武之地,再适合不过。 当日约定,今日由芫芜直接上去守擂,而各脉派出的和其对战的人,则按照抽签决定上场顺序。 四脉弟子整齐地列站于东南西北四面,芫芜飞身落于场地中央。看着从三个方向走出来抽签的人,陵游果然在列,就站在云韶身后。 而除了他和云韶之外,云脉派出的第三个人则是曾经和芫芜有过一战的京墨。 转而再看向杨灵均和洛清漪身后跟着的人,四人当中有两人是曾经和她一同参加过清谈大会的弟子,另外两人则是在议事厅中出现过的管事。 三脉所选派的出战人选和芫芜以及廉问之前的推测基本无甚出入,但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陵游居然抽中了第一个…… 两日前,云韶亲自来到陵游的居所。彼时陵游刚刚从落云阁回去,进到房内便在房门处设了结界。云韶从来不对陵游的行踪加以约束,而他的住所外一直设有结界,遂云脉众人皆以为他一直在闭关修炼。 “陵游。”云韶来到门前。 须臾,门从里面被打开。陵游看向云韶:“何事?” 对外称陵游是他的弟子,但是只有云韶知道,两人之间的相处更像是交易。他当初答应替陵游引荐卫落,提供其优于尘世的修炼场所。而陵游所要做的,则是答应成为云脉弟子。 “两日后有一场比试,届时需要你出战。” “什么比试?”陵游问道。 “寻常对战罢了。”云韶回答道:“但此次事关云脉荣光,你须得全力以赴。” “好。”陵游的眼皮垂了垂,随即应下。然后,便欲关门转身。 但是被云韶阻住:“你此次若是赢了,我便将舒儿嫁与你为妻。” 陵游闻言,先是像没有听懂对方的话的模样怔愣片刻。然后眸光渐渐趋于平静,看向云韶。 云韶口中之人全名叫云舒,是他唯一的女儿也是唯一的子嗣。 云舒其人,年方双十。因为是云韶的独女,自幼便是整个云脉的掌上明珠。及笄之礼过后,更是凭借上乘姿貌获取其余各脉年轻弟子的倾慕。 云舒容貌上乘,出身尊贵。她本就出身青衿门,于修玄一途相较于旁人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奈何天资有缺,虽然并非病弱,但却生了一副极其不适合修炼的体质。 所以她虽然自幼长于青衿门,却更像是生在尘世的富贵花。她通歌赋、晓诗词、明礼仪、精书画,对于玄门的剑道、武术、符咒、灵力却是分毫未曾沾染。 可也正是因为这份柔弱,让其成为玄门千余女弟子中的独一份。一片修为实力强劲的女修士中,云舒便像是那漫山荆棘丛中的一朵娇弱花朵。让人见之生怜,望之欲护。 “你怎知,我想娶她?” 陵游话落,则轮到了云韶怔愣。 放眼如今青衿门上下千余年轻弟子,谁不想聘云舒为妻? 四脉传承不同于掌门传承,长老之位一向是传于子嗣。而他如今,只有云舒一个女儿。被他择为女婿的人,便是云脉的继承人。 所以不论是出于真心爱慕或是另有所图,应当不会有人会拒绝迎娶云舒。 而他今日主动提起,一则是本就看重陵游有意将其完全收龙门下,二则是一向眼高于顶的女儿,居然主动向他这个做父亲的表述心意——言其心悦陵游。 本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云韶怎么也不会料到陵游会是这个反应。 第四十章 对战 “你是第一个,若是输的太明显会引起旁人怀疑的。”芫芜一边接陵游攻过来的招式,一边用灵力传送密音。 陵游抽中首签之后并未多言,直接飞身落于芫芜对面。但是他攻过来的招式看似招招凶狠,却没有使用丝毫灵力。 说话间,他手中的长剑剑锋从芫芜脖颈处堪堪略过。紧接着,上邪也直刺向他的面颊。 “那就输的逼真些。”陵游侧头躲过来招,几缕飘起的发丝被上邪割断。 “那就看你的演技如何了。”芫芜狡黠一笑,随即又攻将上去…… 半个时辰后,陵游的身子于半空中落下,险些砸到围观的弟子…… “洛长老”洛清漪一身利落劲装,持剑落到芫芜对面。芫芜将视线从陵游身上收回,向其微微颔首。 卫落曾经评价过青衿门如今四脉长老的资质和修为,虽然看似是云韶的修为最高,但其实不然。 洛清漪的资质在四人当中最为出众,她年纪最轻,修炼的时间也最短。但早在几年前,她的修为已经隐隐有超过云韶的态势。 如今芫芜虽然不能一眼看出其二人修为高下,但是若按照几年前的态势发展,如今站在她面前的,应当是这场对战中最难应付的一人。 洛清漪一向寡言,也不会像云韶那样即使针锋相对也要维持表面的和谐。芫芜点头示意,她却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直接拔剑出鞘,飞升攻上前去。 芫芜不敢有分毫懈怠,立即将全部精力都倾注于手中的上邪。 …… 将近一个时辰之后,看着抵在自己脖颈旁的长剑,洛清漪无声收起手中佩剑,看向芫芜道:“不愧是掌门看中的人,确实天资超然。” 她的语气清冷中带着一丝诚恳,芫芜也将上邪收回,说道:“多谢洛长老夸奖。” 这场和洛清漪的对战她打得绝对算不上轻松,能够获胜更是艰难。眼下看似和洛清漪正常对话,实则胸口的气血并不能算得上平稳。 洛清漪不再多言,飞身离开对战场所,第三个人紧随而上。 …… 这场比试从清晨进行到午夜,此时仍旧立于场地中央的芫芜,已经连续击败八人。她的战绩着实震惊了青衿门上下数千弟子。 六年前清谈大会之上的芫芜确实不辱掌门弟子的身份,以绝对的实力碾压一众对手,十五岁便摘得清潭大会魁首。但是那只是和一众年轻弟子相较,当时的她纵然强悍,但修为实力却难掩稚嫩。 可是仅仅六年光阴,不过双十年华的她再次于众人面前和人对战,不仅展示出已然超越四脉长老的修为,更是一连击败青衿门八位高手! 如今青衿门中的人因为年岁制约,无人得见前任掌门卫落当年神勇。但是据传言,被称为玄门千年来的第一人的卫落,也是在五十岁才入得化境。 而他的弟子芫芜,虽然无人知晓她是否已经入化境,但是今日展现出的这样恐怖的实力,即使入化境之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同样没有人会忘记,掌门弟子芫芜,今年还未满二十一岁! …… 围观的众人心中想的是什么芫芜此时已经没有精力去关注了,旁人只惊讶于她的战绩,但是获得如此战绩的苦楚,却只能由她自己来体会和吞咽。 且不论身上多处已经凝固又不断撕裂的伤口,以及对战第六人时便再也压制不住的翻涌而出的气血。如今最让她担心的,是她隐隐有了力竭的感觉。 再重的伤她都能忍,可是一旦灵力开始枯竭……便不再是她能控制的事情了。 第七个人落败不过须臾,抽到最后一个出战的云韶便现身于芫芜面前。芫芜决定先发制人,上邪攻上前去。 “阿芫,你的气息早已不稳,若是再打下去恐怕会有性命之忧。”云韶一边接下芫芜的招式,一边“劝说”道。 芫芜冷笑:“若真是担心阿芫的性命,还请云长老手下留情。” 话落,上邪当头落下。 云韶横剑去挡。 两剑相撞的瞬间,两人的眸光也同时大变。 预想中的千钧之力没有传来,反而是云韶蓄注于佩剑之上用以抵挡芫芜攻势的灵力,在剑刃和剑刃相接的瞬间,将对方的剑直接弹了出去——上邪此击,所发挥的威力连预想中的一半都没有达到。 芫芜的灵力比他猜测中损耗的还要多,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云韶自然大喜。 而连同上邪一同被气力弹出去的芫芜,在空中翻转之后落于两丈之外。落地之后又后退了数步,才堪堪稳住身躯。因为未来得及压制,嘴角溢出一丝猩红。 陵游隐于人群中,目光却时刻不曾离开芫芜。见此情景,双拳骤然攥紧。脚步欲离开地面,却又生生止住。 “阿芫,你已经是强弩之末。若不立刻停下调息,这一身修为怕是要就此废去了。”知晓了对方的情形,云韶心中大松。也不再急着动手,反而心平气和地和芫芜说起话来。 但是芫芜的回应,却是再次持剑攻来。 …… “阿……芫!”陵游将声音掩埋于喉头。 擂台之上,云韶一剑刺入芫芜的肩膀。那三尺青锋自单薄的身躯贯穿而出,再偏一寸便是心脏所在。此情此景,看得周遭众人纷纷一口气悬在心口。 “你输了。”云韶道。 “我还没认输。”说话的同时,芫芜抬起左手,空手握住插在自己肩膀处的长剑。手臂用力的同时身体后撤,将长剑从自己体内拔出。 但是随即,却是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靠着长剑的支撑半跪在地上。 最后一战了,绝对不能功亏一溃! 芫芜搜寻了体内残存的几乎所有力量,扶剑起身,提剑上前。 …… “啪……”云韶一掌击来,芫芜以手肘相接。骨骼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在皮肉之内直接错开。 离得近的一些弟子,能清楚地听到那连续两声脆响。是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不由自主地移到了自己的手臂上。 但是芫芜却仿若不知疼痛,站定之后,再次飞身攻向云回。 “呲……”兵刃穿透血肉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深夜,也显得格外清晰——云韶的剑,这次割破了芫芜握剑的手臂。 “呛……”上邪应声落下。 围观的弟子皆是倒吸一口冷气,在青衿门修炼十余年甚至几十年,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芫芜这样不要命的人。谁不想成为玄门之首,但是为此能够不惜性命的,恐怕数千弟子中也找不到几个。 如此折腾,这一身不俗的修为,今日怕是要尽数废了吧。 人群之中的陵游身上顿生一股黑气,只不过因为处在深夜,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中央对战的那两人或者说芫芜一人身上。所以这一幕,没有被第二个人注意到。 …… 上邪落地之后,云韶有了瞬间的松懈。天赋异禀、掌门亲传又如何?你怎敢以一己之力挑战整个青衿门? 但是下一瞬,一众弟子方才吸进去的一口冷气又都吐了出来——只见芫芜被打落佩剑之后,居然满身鲜血、赤手空拳地攻向了云韶。 此举绝对算不上英勇,因为在所有人的认知中,这都是在主动送命。 在云韶看来,亦是如此。 只不过此时所有这样想的人也都忽略了一个事实,那便是灵力早已枯竭的芫芜,为何能撑到现在,并且一次又一次地发动进攻? 第四十一章 峰回 “上邪!”落在地上的长剑随着芫芜的高喝飞起,紧接着居然在无人掌控的情况下主动刺向云韶。 这剑居然生了灵识! 数千人包括洛清漪和杨灵均等已经修炼数十年的人在内,此刻皆于心中哀叹。 入得化境之人所佩之剑才会生出灵识,由死物变作活物。青衿门上下,也只见过已经渡界成神掌门卫落的佩剑因有灵识而可听主人命令。 可是那站在中央一身狼狈的,还只是一个才二十岁的小姑娘! 人和人之间,果真天生便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天堑。 …… 不过顷刻间的松懈,长剑已然飞至身前。云韶一惊,连忙提剑去挡。 与此同时,芫芜的身体也已经掠至近前。趁着云韶应付上邪的间隙,聚力于右手掌心攻向对方心脏。 “噗……” 芫芜的衣袖上,终于染上了别人的血。 “你……你怎会还有余力?”云韶抬头,看向芫芜的双眼喊着一丝惊恐。他清楚芫芜此时已经不堪一击,遂将大部分精力放在了应付上邪之上。 可是芫芜袭来的这一掌,哪里像是灵力枯竭的人能够发出的? “云长老有没有听过回光返照的说法?”芫芜轻笑,她的嘴唇被血染得鲜红,便将那本身并不明显的笑意衬得格外耀目。 打不还手这样的词,从来都不适合用在芫芜身上。即使自损八百,她也必定要杀敌一千! “云长老,现在是你输了。”上邪回到芫芜手中。 “休想!”云韶大喝,用尽十成灵力蓄注于长剑之上,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向芫芜压过来。 部分心软之人不忍再看到血腥场面,见此情景纷纷侧转目光。 陵游右手掌心拢起,一团黑气流转其中。 他抬手前推,却又在看清战场瞬间转变的局势之后猛然收力。那一团黑气,也无声消湮于数千人的巨大震惊之中。 当云韶使出最后一招杀招时,所有人都预料到,芫芜这个玄门千年不遇的天才,便要陨落于今夜了。 可是在云韶手中的剑落于半空之时,却见上邪瞬间将其缠住。 是的,就是像绳索一样,将云韶的剑缠在了其中! 寒铁制成的无坚不摧的长剑,此时居然软如绸缎。而被裹挟其中的长剑之上所蕴含的巨大灵力,居然仿佛在这绸缎之中无声消散了。 更为确切地说,它应当是化作了一条灵蛇。缠上云韶的佩剑之后,直接顺着其手臂像一条正在捕食猎物的蛇一样迅速攀附而上,眨眼之间蛇吻便触到了猎物的脖颈。 原来有了灵识的兵器不仅能听从主人命令,连本身形体实质都能改变! 四周观战的年轻弟子还只是被大开眼界所震惊,而资历稍微长一些的人,则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们自觉苦修几十年,今日方知不过是一场浑噩虚度。 云韶大惊,却只能用没有握剑的左手直接去抓上邪的剑身。 芫芜见此哂笑一声,抬起隐隐可见白骨的右臂,将上邪握在了手中。同一时间脚步错动,在云韶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时已经立于其身后。 回到芫芜手中之后的上邪瞬间变换回到本来面貌,被芫芜带着从云韶手中抽出。紧接着,从云韶后心刺入…… “长老!” “师父!” “……” 经历过须臾的极致的静谧之后,一阵哗然如风卷浪潮盖过场地上空。云脉弟子尤为激动,但是大多仍旧立在远处,无人敢向前靠近半分。 云韶的身体向前倒去,上邪从其体内抽出。 迸溅而出的鲜血落在了芫芜的面颊之上,将早已凌乱飘散的发丝些许留住,又顺着其缓缓滴落。周遭百盏明灯将场地照耀得亮若白昼,她的面容却隐在额前发丝的暗影中。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让人看不清也不敢看。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妖女啊?这是此时青衿门数千弟子的心声。 结束了,总算是结束了。 芫芜在上邪的支撑下,才不至脱力倒下。她还以为,今日当真要将性命留在此处呢。 浮世繁华,山河秀丽,还是能接着走下去看下去的。 …… “结束了。”将气息调匀之后,芫芜方抬眸,看向三方——洛清漪、杨灵均以及廉问。 “等等。” 她欲接着开口,却被一声突然出现的高喊打断。 众人皆循着声音看去,最后在廉问身后的方阵中找到了发声之人。 “此场比试还未结束。”这人从外貌来看约莫不惑之年,做管事打扮,几乎是紧挨着站在廉问身后。 瞬间引来众人的目光,他也不见怯场。看向中央的芫芜,继续言道:“还有人未曾上场,这场比试怎能算结束?” 他话落,在安静了片刻的人群中再次掀起波澜。今日抽签的九人八人落败一人身死,还有谁没有上场? 所有人都在等着他的解释,而洛清漪和杨灵均的视线,却不约而同地悄然汇聚到同一处。 “何人未曾上场?”芫芜问道。 “青衿门有四脉。”那人朗声道:“但是今日上场的,却只有三脉。” “我廉脉,还未有一人上场。” 若说他方才的话在人群中引起了波澜,此时则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芫芜嘴角微微抿起,将晦暗不明的目光从那管事身上移向另一处。 从比试开始便一直未曾出一言的廉问,此时在六道目光共同的注视下,终于有了动作。 “阿芫。”他看向芫芜,缓声道:“我脉弟子,确实还未有一人出战。” …… “砰!”大部分在门中人微言轻的小弟子,只觉得此时脑袋即将要炸裂。 他们现在所处的,还是那个从上至下人人追寻清静无为的青衿门吗? 洛清漪惯常寡淡的面容之上出现一抹不知如何形容的笑容,将目光收回的半途中和一旁的杨灵均相遇。在对方的脸上,则看到了七分丝毫不加掩饰的讽笑和三分果然如此。 …… 周遭还是一片纷杂,杨灵均高喝一声:“肃静!” 微沉的声音混着浑厚的灵力传遍四方,议事厅前的这片场所很快恢复开始时的寂静。 然后,他也不再开口。面容平和,身姿端正,好似一个静待故事开场的看客。 另一方的洛清漪,亦是如此。 …… “芫芜一直以为,廉长老是和师父一样不喜冗务、自在洒脱的性子。”芫芜看向飞身落于自己对面的廉问,开口言道。 “是吗?”廉问端正的面容之上一派从容不迫,看着芫芜还微微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就像此前两月在落云阁中时常表现的那样。 青衿门四脉长老,云韶过于精明,洛清漪过于冷傲,杨灵均则是锋芒太露。唯有最为低调的廉问,不论是外貌身姿还是为人处世,皆担得起“君子之风”四字——儒雅,谦逊,宽容,诚挚。 即使眼下看来,站在那里仍旧能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起隐于山间的璞玉。 “我廉脉只我一人出战。”廉问开口道:“胜了我,阿芫接任青衿门掌门一事,将再无人反对。” “是吗?”芫芜缓缓提起上邪,“那还要多谢廉长老体恤。” 第四十二章 转醒 再高深的修为,也深不过人的心思。早已入了化境的卫落,居然也会在看旁人修为的时候看走眼。 一经交手芫芜便认识到,卫落之下的四脉长老之中,修为最高的并非洛清漪,而是一直以来最默默无闻的廉问。 而且不仅仅只是超过了洛清漪,廉问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实力,显示他的修为早已和另外三人不同在一个等级。 同时表示,即使在芫芜没有负伤的情况下,他得胜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 芫芜极力躲开要害,用肩膀接了廉问的一掌。这用了十成修为的一掌没能立即要了她的性命,但是却让她失了控制自己身躯的力气。 芫芜的身体被震到了数丈之外,身上的血迹在青石地板上擦出痕迹。 廉问显然不像云韶一样轻敌,收回手掌的同时提剑飞向前去,直指摔在地的芫芜。 而此时在芫芜眼中,那飞驰而来的长剑和人影,以及周遭的一切,都已经不甚清晰。她匍匐在地,只能静静等着痛楚来临。 “啊……”议事厅前的这片场所,今夜早已不缺惊讶和震撼。但是这一次的惊呼,再次升上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只见廉问刺向芫芜的长剑在距离地上的身影还有不到一尺的距离,忽然于虚空之中停止前行——它遇到了一层灵力筑成的屏障。 同一时间,第三道身影落于芫芜身前。一股气力从掌心发出,紧接着那停滞在半空中的长剑直接断成数截。 廉问眼露惊恐,未及做出反应,忽然被一团黑气钳制住脖颈,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青紫。 廉问再也顾不得其他,用尽全部力量去抵抗脖颈处的窒息。但是挣扎不过须臾,所有的动作便戛然而止——他的身躯向后倒去,那断成数截的佩剑,悉数插在其胸前。 此巨变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从座位上惊起的洛清漪和杨灵均飞身至近前的时候,廉问的身躯已经完全落在地上。 青衿门四脉长老尽数聚齐在数千弟子视线的汇聚之处,两人生,两人死。 陵游不管其他,此时已经转身半跪在地上将芫芜上身扶起。他的手贴在芫芜的天灵盖处,灵力在指尖泛出淡淡的光芒。 “陵游,”失去最后一丝意识前,芫芜看清了来人的面容,“是你啊……” …… 芫芜游走在没有尽头的梦里,似乎走过了极长的时光。但是梦中的场景,却只有那亘古不变的一幅——在一片飞沙的映衬下,影影绰绰的黑色花朵在青叶紫茎的树上缓慢绽放。 但是它绽放的过程着实太过漫长,似乎要过成千上万年,才能看见一朵花的完全绽放。那黑色的花朵之中,包裹着同样乌黑的花蕊。仿佛是吸进了夜色,幻化成了实形。 …… “阿姐,你醒了吗?” “阿姐,阿姐……” 再睁眼,便是缘何小妖那张雌雄难辨的稚嫩面颊进入眼帘。 “缘何……”芫芜开口,才发觉喉咙干得不成样子。 “阿姐,你真的醒啦!” 缘何话落,一道身影从门外掠进房中。 “陵游。”芫芜看清来人想要起身,却被他按住肩膀。 “丫头,你总算是醒过来了。”青空迈着利落的脚步步入殿中,“你若是再不醒,老头子可就要自毁招牌了。” “师叔。”芫芜欲起身行礼,却再次被按回榻上。 她看向陵游,却听青空道:“此时便不要在意那些虚礼了,为了保住你这条小命,可不知老头子我花费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转醒,可不能再折腾了。” “多谢师叔救命之恩。”芫芜颔首示意。 “虽然老头子我确实花费了不少心思,但是你的救命恩人却不是我。”青空来到床榻旁,从药箱中拿出脉枕。 “是这个小子。”他看了看立在一旁的陵游,继而道:“小小年纪也不知哪来这么多灵力,每日用灵力温养你周身经脉一个时辰,连续六十多日居然还没倒下。” …… “差不多了。”片刻后,青空将手指从芫芜的手腕处收回,“灵力温养,果真比任何灵丹妙药都有用。” “若非如此,你这一身伤,恐怕养上个三年五载都不一定能恢复到如此程度。” “那她何时能痊愈?”陵游问道。 “她如今已经醒了,便能自行调息疗伤。”青空将脉枕收回之后,捋了捋胡须,“以这丫头非同一般的体质,至多再调养半年便可痊愈了。” “还要半年?”芫芜没有控制住语调上扬。 “怎么,你以为你受的是一般伤筋动骨的小伤?”见她这个反应,青空便忍不住要教训一番,“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入玄门也有十几年了吧?况且还是跟随在卫落座下修炼,你能不知道灵力枯竭于修士而言意味着什么?” “轻则重伤反噬,重则修为尽毁,再重那就连小命都留不住了。” “是谁给你的胆子,明明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强弩之末,却还敢硬拼?” 芫芜自知理亏,听着这一番训斥默默低下了头。 但是青空却没有想要结束,他继续道:“半年你都嫌长,动手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万一你这一身修为都废了,日后又该如何?” “师叔,我知道错了。”芫芜乖乖认错。 “只知道错了能如何,知道悔改才行。”见她态度尚算诚恳,青空的语气不由放软了些:“最近半年不许和人动武,否则,后果自负。” “知道了。”芫芜不敢有丝毫异议,连忙点头以示明白。 “青空长老,她不能和人动武,那灵力是否能用?”陵游适时问道。 “灵力嘛,温和启用并无大碍。”面对陵游,他则是另一番语气,“但也仅限于平日修炼调息,像御剑之类需要耗费灵力的行动,还是能免则免。” 陵游微微点头:“多谢长老。” “将你的手伸过来。”青空道:“连续耗了六十多日的灵力,老夫都要怀疑这丫头醒了你倒要倒下了。” 但是陵游却没有动作,只是回答道:“多谢长老关心,陵游无事。” 芫芜想要开口,但却注意到了他下意识将手隐于背后的动作。她的嘴唇微动,最终没有出言。 “师叔。”她抬头看向青空,问道:“门中如今的情况如何?四脉现在由是在主事?我当日昏迷后,那场比试的结果是如何宣布的?” 得知自己已经昏迷两个多月之后,芫芜一连问出多个问题。但是却没有得到任何一个回答。 “老头子只管治病救人,旁的一概不管,也一概不知。”青空将药箱跨在肩上,“如今既然醒了,那就能喝药了。和从前一样,让陵游每日去我那里取药。” 他说完,转身走向殿门,边走边说道:“陵游,送老夫回去。” “是。”陵游看了看芫芜,然后转身跟上青空的脚步。 第四十三章 般配 “那日我昏迷之后发生了什么?”待陵游归来,芫芜连忙问道。 “先将药喝了。”陵游将手中的食盒放下,从中取出药盅和药碗。 “青空师叔开的?” 陵游不置可否,不然还能有谁? 芫芜的眉头连成一条:“我已经醒了,能不能不喝?” 长在青衿门的十几年间,她生病的次数一只手都可以数得过来。但仅仅是这些,已经足以让芫芜对青空开出的药产生阴影。若不是每次都有卫落在一旁监督,她是说什么也不会入口的。 闻言,陵游当真将药碗放下了。 芫芜一阵惊喜。 但是还没等惊喜过去,却见陵游向她伸出了手。 “做什么?”芫芜问道。 “给你输灵力。”陵游说着,已经将手指放在了她的额头。 “等等。”芫芜止住他的动作,“做什么要小题大做?我已经醒了,哪里像是需要你继续用灵力续命的样子?” 陵游闻言,却没有给出反应。 紧接着,芫芜便感觉到额头一股温热。 她立即将陵游的手拿离,看向他道:“我喝药。” …… 芫芜伸手接过陵游端过来的药碗,仰头一口灌下。 陵游接过空碗的同时,将一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果脯放进她手中。 “说吧。”待果脯的甘甜将口中的苦味冲淡一些之后,芫芜开口问道:“门中现在情况如何?” “掌门卧病在床,门中一切事务暂时由杨灵均、洛清漪两位长老负责。”陵游回答道。 “没了?”见陵游说完一句话之后便停下,芫芜满脸疑惑。 但当她反应过来话中内容之后,疑惑则变成了惊讶:“掌门?” “是我?”她指向自己。 “不然还会是谁?”陵游反问道。 “他们居然这么轻易就同意我来做掌门?”芫芜有些不敢相信。 “两位长老已经没有任何异议,还有谁能反对?” “两位?”芫芜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在那场比试中,云韶和廉问已经身亡。往日四脉长老,如今确实只剩下两位。 想到此处,那些因为当日情景所限而不曾有机会深思的事情,此时便接连跃上心头。 她不到三岁便来到青衿门,从那之后师门便成了家。四脉长老虽然都不常接触,芫芜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和他们刀兵相见。更加未曾想过,会有青衿门的人想要置她于死地。 而廉问,则是卫落最为信任并且一直信任了近百年的人。她师父渡界之前,将此人当成了留给她的最后一道护身符。 他们师徒二人共同交付全部信任的一个人,居然,也信错了。 如今的青衿门,再也不是从前的青衿门了…… “阿姐,不要伤心。”谨遵告诫一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的缘何小妖,趴在榻旁出声道。 “你又知道了?”闻言,芫芜将思绪收回,同时将缘何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拿开。 缘何笑笑,继续说道:“阿姐,你的心事都写在脸上了,不用读心也能看出来。” “就你厉害。”芫芜闻言睨了他一眼,被这么一搅和方才的凝结起来的愁绪也被散了。她再次看向陵游,问道:“这两个月以来,云脉和廉脉都是谁在主事?” “云脉暂时由杨长老主事,廉脉则是洛长老分身管辖。”陵游言简意赅道:“二位长老已经言明,等你醒来之后再确立那两脉新的长老人选。” 芫芜这才想起,四脉虽说千年来一直是姓氏传承。但是传到这一代却格外巧合,四位长老之中有三位都未曾成家,所以自然没有子嗣。而唯一有子女的云韶,却生下一个不能沾染玄门之术的女儿。 所以传到这一代,除了云脉有打算招婿入赘,其他三脉的传承都不可避免地需要从旁支中挑选继承人。 可是包括云脉在内的四脉,新一代的子弟中皆未出现多么出众的人物。于是即使四脉长老几乎都已过了百岁,却同样都还未择出满意的继承者。 “以我之见,既然两位长老各自掌管两脉仍旧游刃有余,那便继续如此吧。”芫芜道:“省得麻烦。” …… 醒来之后又被迫卧床数日,芫芜总算得到青空的允许,得以离开落云阁的床榻来到后山走一走。 没想到真是来巧了…… “阿芫。”几丈之外的古松上,杏黄衣衫的少女站在一根手腕粗细的松枝上,身后的白尾微微翘起。 “你怎么有空过来了?”芫芜面露惊喜,说话间,半夏的身影已经落至她面前。 “这是你们门中的小弟子吗?好生漂亮。”她看着跟在一旁的缘何,夸奖道。 半夏说话间将手伸向缘何的面颊,却被后者出手抓住。 “这位姐姐不用试了,缘何不是人族。”缘何笑着说道:“阿姐说,我是一株牡丹花。” “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毫无意外地,半夏面露惊讶。 “这是他独有的本事。”芫芜解释道:“他叫缘何,是在山下偶然捡回来的弟弟。” “原来如此。”半夏点头,继而又转向另一边的陵游,“那你呢,穿着和阿芫差不多的衣裳,应当是青衿门的弟子吧?” “他叫陵游,和我一样是门中弟子。”芫芜见陵游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代替他回答道。 “阿芫果真是喜欢美人,你身边的人,长得都很漂亮。”半夏的目光在陵游和缘何的脸上来回扫视几圈,颇为认真地评价道。 “……”没有料到数年前的戏言半夏居然记得如此清楚,芫芜有些不自然地将话题转移:“你这又是从族中逃出来的?” “是啊。”半夏提起这个便一脸苦相,“阿娘说我已经两百岁了,早就到了结亲的年纪。近些时日一直在我耳旁唠叨,说要给我找个夫婿。” “还有师父,也连同阿娘一起,已经领了不下一百个男子到我面前来。半兽族全族男女老少加起来才有多少人啊,他们这是要将全部未婚男子都领到我面前吗?” “今日趁着她们两个都不在,我就跑出来了……” 她说着,细长魅惑的眼眸突然一亮。而视线盯着的,则是站在芫芜身旁的缘何。 芫芜见此,正想开口询问,便听半夏道:“阿芫,将你弟弟给我做夫君好不好?” 芫芜目瞪口呆:“半夏,你在说笑吧?” 她一直知道半夏有着人族女子所没有的大胆和直白,所以从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其实不怎么惊奇。 但是,对方居然是缘何,一个看起来才十来岁的小孩子! “没有说笑。”半夏颇为认真地分析道:“我和你一样,也喜欢美人。而在我看来,整个半兽族的男子加起来,都没有这小家伙一人好看。” “他还小……”芫芜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能由一株牡丹花开启灵智,修成人形,再小又能有多小?说不定比我还要年长呢。”半夏一脸的不在意,“况且我阿娘说只要相貌看上去般配,不用太在乎年龄。” 可是你们两个……哪里般配了? 第四十四章 身份 一月时间转眼便过去,青衿门维持在一种奇妙的安稳之中。 四脉长老忽然只剩下两位,被旁人接管的云脉和廉脉的普通弟子尚算平静,但是按照传承了千年的规矩原本有机会继承长老之位的云姓和廉姓子弟,就没有那么让人省心了。 虽说也无甚本事掀起多大的风浪,可三天两头的小风小浪却接连上演了数次。 好在洛清漪和杨灵均在青衿门中多年,就算对于不属于本脉的弟子,威严也还是在的。再者,芫芜在那场持续了一日一夜的比试中,给数千观战弟子留下了极难磨灭的阴影。 因此,不论是何人兴风作浪,都有志一同地不将后山落云阁牵涉其中。 至于明明是云韶弟子的陵游为何会突然临阵倒戈,击杀廉问救下芫芜。关于这个问题起初也曾被人暗地里争相讨论。 很快,陵游曾得前任掌门卫落特许可自由出入落云阁的消息不胫而走。如此之下,更是猜测纷纷。 其中流传最广的说法便是,前任掌门卫落体恤唯一的弟子,修为极为高超的陵游则是卫落给芫芜留下的一道护身符。 当夜,陵游最后轻而易举将廉问击杀的场面,其带给众人的震惊程度丝毫也不亚于连败九人,力竭之际仍旧能将云韶斩于剑下的芫芜。 有此二人出入的落云阁,很快成为了青衿门未曾言明的“禁地”,比之卫落离开之前,带给众人的威慑更甚。 是以芫芜醒来之后的这一个月,虽说要不时和洛清漪、杨灵均一起商讨门派事务,但是却也因为除他们二人之外无闲杂人等近前打扰而过的清净。 而今日最让她喜出望外的,当属青空开的药连续饮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可以停下了。为了庆祝此事,她便想着像上次那样趁着夜色走出青衿门,去山下畅快地游玩一番。 …… “想去何处?”落云阁中,陵游问道。 芫芜显然早已想好了目的地,立即回答道:“去广陵城,上次没能看成水上夜景,今夜之行一定要将其补上。” “阿姐,也带上我吧。”小妖缘何用满含期盼的大眼望着芫芜,同时双手攀上了她的手臂。 未待芫芜回答,他便开始欢呼雀跃:“谢谢阿姐!” “有此等本事傍身,只要你想听,恐怕这三界之内的生灵都没有权利选择说谎或是不答。”芫芜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有些无奈地笑道。 “你身怀异术,修为却不算高深。”陵游却出言道:“在有能力自保之前,还是不要过于张扬。” 闻言,芫芜嘴角的笑意也渐收。接话道:“他说的对,你能窥透人心的本事,从此之后不可再轻易显露于人前。” 不明白两人为何突然严肃起来,缘何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道:“缘何记住了。” …… 广陵城从来都是一片繁华胜景,夜间尤甚。水上画舫、街边花灯、熙攘行人、欢声笑语,落云阁的清净让人平和,这尘世的热闹同样引人入胜。 “阿姐,陵游哥哥。”走在两人中间的缘何抬头道:“我们还去上回那家食肆好不好?” “去吃他们家的大煮干丝、三丁包子、千层油糕、赤豆元宵还有桂花糖藕粥和狮子头!” 听着他如数家珍一般一口气报出数道菜名,芫芜着实纳罕:“你是否忘记了自己是一只妖?” “没有啊。”缘何愣愣地回答道。 “那你告诉我,妖是不是天生灵根,不食五谷?”芫芜接着问道。 “不是不食五谷,是不用食五谷。”缘何这下反应过来了,煞有其事地解释道:“就像阿姐和陵游哥哥一样,你们现在的修为已经足以支撑你们不必再像普通人族一样食用五谷果蔬来给躯体提供力量。” “但只是不用吃,而不是不能吃呀。你们想吃美食品美酒的时候,不是和山下普通人族一样吗?”他想了想,接着道:“况且享用美食既能让自己开心,又不会影响修为,何乐而不为?” 芫芜竟然被他一番话说的无言以对,忽然想起了有句话叫做“食色性也”。这句尘世圣贤说的话,似乎不止能用在人身上,用来形容妖也可行。 一行三人还是按照上次的计划,准备带上美食美酒去船上游湖。路过一家不错的酒肆时在店家的推荐下买了两坛名唤“柳丝”的酒。 据说酒家上一个主人是一位游侠,这柳丝酒便是他游走到一处名唤棠棣的小城时将方子带回来的。 店家为人玲珑热情,为了推销这柳丝酒,还附带着讲了一个和此酒由来有关的故事。对于此类的故事芫芜从前在山下游历时便听过不少,之后发现这些故事全都大同小异。 无外乎英雄救美的男女之情、结草衔环的报恩之义,抑或是掺杂山精鬼怪的灵异故事、满是刀风剑雨的狭义豪情。 虽说店家说的关于这柳丝酒的故事未能免俗,但芫芜最后还是买下了他推荐的这酒。故事虽然俗套,耐不住店家一副好口舌,芫芜硬是让其讲出几分感慨来。 买过了酒,下一个要去的地方自然是缘何心心念念的那家食肆。 他们上次过来时没有仔细留意,此时再次站在这家食肆的大门外,才知道这家店原来是有名字的——名曰常馔居。 芫芜默念一遍,正想迈步入内,手臂却忽然被人拉住。 “快跟我走!”她本以为是陵游,却听到一声急促的低喝。转头看去,数月未见的云栖居然出现在了她眼前。 看见云栖一脸严肃焦急,芫芜的第一反应便是卫落出事了。 但还未等她问话,云栖已经转头看向陵游:“什么都别问,先随我离开这里。” 话落,也不顾忌此处人来人往,直接带着芫芜隐了身形。 “陵……”缘何满脸疑惑地看向陵游,但是刚刚开口,便已经被陵游拉着也一同消失在原处。 …… 一处不知名的河滩,两道身影于夜色中显现。 “到底发生了何事?”芫芜手臂从云栖手中拿出,向四周看了看,“这又是哪儿?为何带我来此处?” 云栖却没有立即回话,似乎在等着何人到来。 不过须臾,陵游带着缘何赶到。 云栖没有言语,直接捏了一个诀,用手掌打向陵游。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芫芜见此立即跑向陵游,看着那符咒一样的东西融进了他体内之后没有引起任何反应,才转身看向云栖。 “此事你不该问我,而是该问他。”云栖执起手中的折扇,指向陵游。 “我见你并无恶意,纵然怀疑,却不曾明言。”他看着陵游道:“至今日方能确定,你的确不是出自人族。” 陵游的面容隐在夜色中,让人不能分辨其变化。实际上,也不曾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低垂着的眸子,涌上了纷杂错乱的神思。 “你到底来自何处,此时还不言明?”云栖继续道:“来到青衿门,又是出于何目的?” “我来自何处,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陵游终于出声,他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的芫芜,接着道:“我没有恶意,更不曾作恶。” 第四十五章 一缕浊息 “你确实并未作恶。”云栖道:“但也不能再继续留在青衿门。” “……”沉默片刻,陵游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芫芜转头看向他,“为何不能留在青衿门?” “我并非人族。”陵游道。 “缘何也不并非出自人族。”芫芜道。 “我和他不一样。”陵游道。 “同样是异族,有什么不一样?”芫芜反问道。 “同样是异族,却只有他和旁的生灵不一样。”云栖开口道:“是你亲自说出自己的身份,还是由我来说?” “我自己说。”陵游道。 “我和你说过的,我的家乡。”他看向芫芜,“你也去过那里。” “极北蛮荒?” “嗯。” 芫芜神色一凛。 只听陵游继续道:“妖魔为三界所不容,但若非犯下滔天罪行,他们的存在也不会受到威胁。就像螺音前辈,还有缘何。” “可是我不一样,一旦被他们知道我的存在,就一定会过来抓我回去。” “他们是谁?”芫芜问道:“为什么要抓你回去,回去哪里?” “阿芫,”陵游极少喊她的名字,但是喊起来却没有丝毫生疏,“你还没有猜出我是什么吗?” “……树妖又如何?”芫芜看向云栖:“螺音前辈也是树妖,不是一样能安居南海?陵游自从来到青衿门,从未做过任何有违天道之事。‘他们’是谁,为何不能容他?” “三界之中树妖并非他一人,但是和建木神树有关的,却只他一个。”云栖道:“建木神树是什么,你难道不清楚?” “那是沟通天地的唯一通道,亿万年来归属神族管辖。” “而且,你真当他是一只从建木中修出灵智的树妖吗?” “此话何意?”芫芜问道。 “你亲眼见过卫落渡界时的场景,无异于重塑身躯,将周身浊息尽数剥离。”云栖道:“建木神树长在蛮荒亿万载,像卫落那样去往其下渡界的人族修士不计其数。” “若是成功,则以一副新的身躯去往神界。而那被剥离出来的浊息,则尽数留在了建木之上。” “若是失败,不只是从修士身上剥离的浊息,连同他们的灵识、怨念,全部都会被留在那里。” “与其说他是建木中化出的妖,不如说是被困在其中亿万载的浊息怨气化形为人。” “严格说来,他既非妖,也非魔,更非五族之内的任何一种生灵。” “他的存在,本就为三界所不容。” 三大一小四人对站,这片本就空旷的河滩之上却静的吓人。 云栖顿了顿,接着道:“神界察觉了他的踪迹,已经派遣渡劫神来人界了。” “他必须离开,否则……会给青衿门带去灭顶之灾。” “我自会离开……” “你要去何处?”陵游方一开口,便被芫芜打断,“去引颈就戮吗?” 陵游无言。 “你有法子对不对?”芫芜看向云栖,由询问变成陈述,“你知道如何躲避神族的追查。” “小丫头。”云栖神情严肃,“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肯定知道如何躲避神族的追查,”芫芜却不理会他的问话,而是继续分析道:“不然也不会忽然现身,然后带着我们来到此处。” “你刚刚打到他身上的那张符咒,是不是能不让其被神族派来追查的人察觉?” “你想说什么?”云栖再次发问道。 “你知道如何躲过追查。”芫芜肯定道。 云栖不语,桃花眼再也不复往昔的潋滟,而是盛上了隐隐愠怒。 …… 又是一阵压人的沉默过后,云栖终究妥协道:“我会在他身上设下禁制,将他身上的气息锁住。只要禁制不破,渡界神便不能找到他。” “但是,他必须离开……” “他不能离开。”芫芜语调平缓,打断云栖的话。 “你……”云栖愠怒,对着芫芜道:“让他继续留在青衿门,你可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我……”陵游再次开口。 却再次被芫芜打断:“你不要说话。” 后者闻言,默默将话吞咽回去。 “我想过后果。”芫芜看向云栖道:“所以他不会继续留在青衿门,也不会给青衿门带去任何麻烦。” “此言何意?”陵游问道。 “如今青衿门已经安稳下来了,我本就打算将门中事务移交出去,然后下山游历。”芫芜道:“你在他身上设下禁制,保证我们不会被神族找到。此后天涯海角,我们自然会销声匿迹。” 云栖又是一阵沉默。 “云栖,”芫芜道:“请你帮忙。” 云栖没有言语,直接转向陵游。芫芜见状,从两人之间让开。 只见云栖划破右手食指,以血为媒附之灵力,在空中画下了和之前那张相差无几的符篆。然后继续倾注灵力,将其送入陵游的天灵盖。 “禁制不破,他的踪迹便不会被发现。”云栖收手负于身后,然后看向芫芜:“你当真想好了?” “你是说离开青衿门的事?”芫芜道:“我从前不是当掌门的料子,之后也学不会。师父离开之前说过,让我随心而活。” “只要青衿门还是青衿门,我就没甚可忧心的。况且将它交到适合的人手中,远比在我手中要更好。” “这个打算我已经想好许久了,只是没想到会开始的如此匆忙。”芫芜道:“不过应当也不难办,毕竟虽然担着掌门的名头,门中的事务我却没有插手多少。” “你们不能再回青衿门。”云栖道:“神族占者卜算得知陵游就在青衿门,渡界神想必此刻正在附近找寻。” “那我写一封手书,你替我送到二位长老手中。”芫芜道。 云栖点头。 可是话落才想起,他们身处不知名的荒野,要到何处去寻笔墨? …… 南海。 “螺音前辈,我们又来叨扰了。”芫芜的声音自门外传入。 螺音转头,见此次队伍之中,又多了一名小童。她未做言语,却在小几之上摆放了四个陶瓷小杯。 …… “我回来之前,你们不要离开此处。”云栖将芫芜写给洛清漪和杨灵均的信收好,看着她交代道。 “知道了。”芫芜点头。 云栖向着螺音略一拱手,身形便消失在众人眼前。 第四十六章 前缘 他们赶得巧,来到南海正好遇上了一个月圆之夜。缘何留在竹屋看螺音烹茶,芫芜和陵游则来到了海滨。 “陵游,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芫芜开口道。 身旁又是一阵沉默,对方似乎在思忖该如何开口。 她也不急,握着上邪停下脚步,面向皎月站立。 …… “我在蛮荒之中长了许久……”身旁终于有声音传来。 顿了一顿之后,继续道:“起初虽然灵智渐生,却没有五识。我不能感知到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后来,我逐渐生出五识。第一次睁开眼睛,就看见你枕着建木的根茎,侧身闭目躺在那里。” …… “你是我看到的,第一个人。” “我看着你在建木之下修炼五年,后来你离开了蛮荒,我从树中化形出来。循着你的气息,去到了青衿门。” “循着我的气息?”芫芜转头,看向陵游。 “嗯。”他点头,解释道:“或许是同你在一处许久,我能感知到你的气息。” “多远都能?”芫芜问道。 “是。”陵游道:“随时随地。” “那你方才做出的打算是什么?”芫芜又问道:“云栖说你的存在会给青衿门带来灭顶之灾的时候。你打算离开,去何处?” “离开青衿门,去何处皆可。”陵游如实回答道:“我的原身不过是一缕气……” “陵游,你若是敢离开,我们就再也不是朋友。”芫芜没有甚多耐心,直截了当道:“我说到做到。” “可是我的存在,确实会引来神族……”陵游一句话未说完,脸色骤然大变:“躲开!” 他右手握住芫芜的手臂,将其拉至身后。同一时间,左手出掌,接住破空而来的长剑。 他掌心一团黑气,气势凛冽的一剑,居然被那没有实形的气息生生阻住。下一瞬,三个月前于青衿门议事厅前发生的场景再次出现。这柄剑和廉问的佩剑一样,直接从中间断裂成数截。 芫芜此时才能稳住身形向前看去,只见那执剑之人黑衣黑袍,身上的气息和他们曾经不止一次碰到过的魔人如出一辙。 又是魔人! 但是未及她惊讶落下,瞬间又有数道身形出现在四周,将他和陵游团团围住——不止是再次见到了魔人,而且这一次同样不止一个! 芫芜欲拔剑御敌,却被陵游出手按住:“你现在还不能动用灵力。” “交给我。”陵游说完,左手掌心再次聚拢黑气,直接打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一个魔人。 那人的修为显然接不住这一招攻势,整个身躯直接被打翻在地。 芫芜被陵游握着手臂挡在身后,看着他出手退敌。到此时才发觉,陵游的修为远比他从前表现出来的要高。 她又想起他击杀廉问的那一晚,似乎也是轻而易举…… “他们在布阵。”看见周遭魔人有些怪异的动作,芫芜立即收回神思。 这次来人一共六个,之前被陵游重伤的两人此时也已经从地上起身。六个人并不再上前进攻,而是集合到一处,手指同时在虚空中游画。 “不能让他们得逞。”经历过上次至华境的教训,芫芜打从心底里对阵法有着不可消除的忌惮,“对了,用至华境,将他们关进至华境中。” 芫芜说话的同时视线扫视四周,很快停在一块半人高的礁石上:“那里,用那块礁石为媒介。” “好。”陵游点头,随即以灵力驱动食指之上的戒指,在几步之外的礁石上打开了至华境的门。 与此同时,那些魔人所要布设的阵法也已经成型,一张泛着光芒的大网朝他们扑来。 “走。”在大网近身之前,陵游带着芫芜一同闪身至礁石之前。下一瞬,两人的身影凭空消失。 “要不要追?”魔人中有一人发问道。 “那恐怕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另一人应声道:“尊主说过其中神秘莫测,不可贸然前进。” “那要如何?”又一人问道:“此次要无功而返吗?” “先行撤……” “撤”字还未完全说出口,这人便感觉身躯被一股无形的气力包围。未及他做出反应,便被这气力裹挟着向前飞去。所去的方向,正是芫芜和陵游消失的礁石之前。 几乎是同时,剩下的几人也遭遇了同样的状况。他们被那气力束缚身躯的同时也压住了灵力,竟是不能反抗半分。 …… 至华境中。 “鬼兰拜见二位主人。”芫芜和陵游此次入境之后,发现周遭的景象和入境之前没有任何变化,还是方才那片海滨。 虽然已经领略多次,但这阵法能像镜子一样复刻外界的能力,一次又一次地让芫芜不得不震惊。 “鬼兰,辛苦了。”芫芜说话的同时,从陵游身后出来。 一行六个灵力尽失的魔人,此时正在被鬼兰压制着跪在地上。芫芜走近两步,开口问道:“你们过来有何企图?又是如何得知我们身在南海?” 六人皆缄口不言。 “主人,要不要给他们一些苦头尝尝?”鬼兰见状,出声问道。 “先不急。”芫芜却道:“我自有办法。” …… 二人从至华境中出来,不期然看见了一道黑色身影。 “螺音前辈?”芫芜走上前去,“你怎么过来了?” “缘何呢?”她没有看见缘何的身影。 “他没有跟着前来。”螺音道:“这里是不是有魔人来过?” 芫芜了然,螺音一直守护着这片海域,自然会时刻关注此处的情况。她解释道:“是有魔人过来,不过目的应当不是捕杀鲛人,前辈不必忧心。” “他们在何处?”螺音显然没能完全放心。 “被我和陵游关起来了。”芫芜道:“只要我们不同意,他们绝对逃不出来。” 螺音点头,上次二人一同对抗魔人时所使用的阵法令她记忆颇为深刻。虽然不曾细问,但却知道那阵法的威力不容小觑。 “前辈,先回去吧。”芫芜道。 “你们先行一步。”螺音说完,身形化作一团黑影,跃进无尽大海之中。 第四十七章 文元 “阿姐,陵游哥哥。”缘何坐在竹屋的门槛上,手肘立在膝盖,掌心拖着下巴。见到出现在小院中的身影,立即起身跑上前来。 他一把揽住芫芜持剑的手臂,仰头抱怨道:“你们俩出去了,前辈方才也忽然离开。只将我一人留在这里,好生无聊啊。” 芫芜垂眸看向他,道:“你倒是听话,能乖乖地等候在此。” “我自知修为低微,前辈说外面有危险,我不敢贸然前去。”缘何道。 “聪明。”芫芜赞了一句,然后道:“现在需要你帮个忙。” …… “鬼兰,从方才那些人中,随便选出一个扔出来。”打开至华境之后,芫芜对着其中喊道。 不多时,方才那六人当中的一个被扔进小院中。陵游看着这人的身影居然从一方石桌中跑出来,看得大为惊奇。 一时没能找到合适的媒介,芫芜便选则了小院之中一方明显许久不曾有人碰过的石桌来开启至华境的大门。那魔人被鬼兰送出来,在外面看着就像是忽然从石桌中跃出。 跃出至华境后魔人恢复了灵力,随即便想要逃走。但是陵游在此,哪能容他得逞? “如何能别让他乱动?”芫芜看了看被捉回到面前的魔人,对着陵游道。 陵游闻言,抬手挥向魔人。即刻,那人便被一团蚕蛹一样的黑气困住,再也不能动弹半分。 “缘何。”芫芜道:“我过后会问话,你告诉我他在想什么。” “知道了,阿姐。”对于自己能被用到,缘何的心情显然不错。他两步来到魔人身旁,将手附在了其肩膀上。 “还是之前那两个问题。”芫芜复又开口道:“你们来此有何目的?又是如何得知我们在此处?” 那魔人本来做好了宁死不屈的打算,却在下一刻,满脸刚毅被震惊替换。 “阿姐。”缘何开口道:“他说他们此次过来是来寻找至华境。” “至华境是什么?”他问道。 “过后再跟你解释。”芫芜道:“他还说了什么,你接着说。” “他们来南海,是听从了一个人的命令。”陵游道。 “谁?” 地上的人开始极力挣扎,缘何也没再立即说出答案。 “他在躲避回答。”缘何道。 “问不出来吗?”芫芜问道。 “能的。”说话的同时,缘何闭上的双眼,“阿姐再等等。” 芫芜屏息以待,过了片刻,缘何道出一个人名:“文元,那人叫文元。” “放开我,放开我!”地上的魔人突然尖叫,缘何没有准备,被惊得后退了两步。 “文元是谁?”芫芜继续问道:“他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派你们过来抢夺至华境,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他是不是对至华境图谋已久?” “还有,他是不是曾经去过青衿门?” “啊……”又是一声惨叫,紧接着,被黑气困住的魔人便停止了继续挣扎。 芫芜上前查探,片刻后道:“她为了不让我们窥探心底的真实想法,居然自行震断经脉,将自己疼昏了过去。” “那要怎么办?”陵游收回困在魔人身上的黑气。 “无妨。”芫芜道:“他昏过去了,那就再换下一个。” …… 此时被鬼兰送到三人面前的,是芫芜获得开启至华境的权利之后,第一个送进去的魔人——义庄之中的将她和陵游关进去的那名。 此人满身狼狈,和他们二人当初从境中出来的时候时候,自然有过之而无不及。 “文元是谁?”芫芜直接发问道:“你骗了我们,你当初说师父之所以追着你们出去,是因为有魔人误入了落云阁。事实上,那人恐怕不是误入,他去落云阁是有目的的。” “他是不是就是文元?” 和方才那人一样,听到这个名字,魔人便表现的格外激动。 “阿姐,他说文元是……他们的尊主。”缘何集中精力,将窥探得知的答案缓声道出。 …… 大洪荒时代过去之后,三界分立,五族分离。此后又过了不知几多光阴,不属于五族却拥有灵智的生灵开始出现在十方之内。 后来这些生灵被三界归为两类,本无灵智却凭借千万年的修炼修出灵智的,称为妖;而原本已经有灵智且身怀灵力却因修行不当坠入邪途的,则归为魔。 自妖和魔两种生灵在三界正式诞生,到如今已经过了数万年。但一方面因为修成妖魔本就不易,另一方面则是其从未得到五族的接纳。 所以数万年间,这两种生灵的数量一直不足为道。 但是随着人界灵气愈发稀少,而浊息愈发肆虐,妖魔的数量与日俱增。尤其是堕入魔道的生灵,近千年来其数量更是远非往昔可比。 如此之下,这些魔便渐渐聚集在一起,就像混沌初开时期的人族一样,逐渐成为一个个小部落。 而文元此人自一千多年前入魔,修为便很快超越一众魔人,成为了一个小部落的头领人物。后来其势力不断壮大,到如今,听其吩咐的魔人已经不下千余。 文元修为高强,最擅长的却是阵法。在入魔之前,已经于阵法一途有了极大的成就。并且凭借多年的钻研,勘破了上古流传下来的至华境。成为了玄门唯一能再次开启至华境的人。 但是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文元能够开启至华境,却不知该如何掌控它。即使入魔之后继续钻研了一千年,还是未能破解至华境的秘密。 他上次潜入青衿门,便是为了找寻藏书阁中关于至华境的记载。而落云阁,则确实是误入。接着便是碰到了卫落,然后发生了后来的种种。 “他们能找到阿姐和陵游哥哥在什么地方,是因为文元手中拿着一块玉玦。”缘何接着将窥得的秘密道出:“他将那块玉玦放入设好的阵法之中,便能确切知道阿姐的所在。” 芫芜神色骤变,接着问道:“那块玉玦是不是文元从师父身上抢走的?” 当初的一切实在都太过匆忙,她也没有想到要去确认那块玉玦是不是还在师父身上。 “他说他不知道。”缘何道。 “文元在何处?”不管是不是,这个名叫文元的魔人,他们都必须会上一会。 “东海,箕尾山。” 第四十八章 沙棠果 芫芜一行三人在南海等了十日,前往青衿门送信的云栖才姗姗归来。 “青衿门情况如何?”芫芜上前问道。 “不知。”云栖回答道:“我只将你的手书交给了你说的两位长老,随后便立即离开了。” 芫芜闻言点头,这也确实是云栖的性子。 “我有件事要和你说。” “有件东西要给你。” “你先说。”云栖道。 “我们要去一趟东海箕尾山。”芫芜道。 “箕尾山?”云栖奇怪,“去那里作甚?” “你知道那是何处?”芫芜问道。 “这箕尾山在千年前也是一座修玄灵山,上面住着一个不甚出名的小门派。后来玄门大劫,凡玄门二百一十八派无一逃脱。”云栖解释道:“箕尾山后来就和一众玄门修士所在的灵山一样,被万兽之主设下结界。” “自那之后,玄门中人不可再踏足一步。东海荒芜,除了有灵力护身的修士,寻常人更是不会轻易前去。所以一千年下来,恐怕早已成了一座荒山了吧。” “我要去那里寻一个叫文元的魔人……”芫芜将事情的原委说与云栖。 “那魔人住在箕尾山?”云栖蹙眉喃喃道,须臾之后看向芫芜。他伸出手掌,掌心之上出现三枚红色的果子。 “这是……李子?”芫芜看着那果子说道。 “不是。”云栖道:“这是沙棠树上结的果子,服用之后有避水之效。” “沙棠树结的果子?”芫芜转头看了看螺音。 “尘世灵气稀薄,我的原身已经千年不曾结果了。”螺音也将视线移到云栖手中那三枚果子上,问道:“你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不死国。”云栖回答道,然后又看向芫芜,“此物有避水之效,你将其服下,便可在水中无惧无阻。” “那岂不是和螺音前辈所说的鲛珠一样?”芫芜问道。 “不一样。”螺音解释道:“鲛珠入水,水流避之。而服下沙棠果之后,人便能如同鱼类一样在水中行动。” 原来如此,芫芜点头,面露惊讶:“这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宝贝。” “上古之时三界未分、五族混居,水中的生灵能来陆地,陆上的生灵只要想也可随时入水。”螺音道:“而因为习性本领不同,便自然要借助一些外界之物。” “沙棠树如今世所罕见,在那个时代却是再寻常不过之物。陆上的生灵食沙棠果,和食用五谷无甚分别。” “如今三界之中许多被奉为罕见珍宝的东西,放在那个时候也许如草芥一般常见普通。” “神、鬼、人、兽混居,那该是何等场景?”芫芜被螺音形容的场面所吸引。 “我也不曾见过那样的场景。”螺音却摇了摇头,道:“我虽生于上古,但灵智萌生之前对于外界是没有感知的。而灵智初开,不过是两千年前的事。” “那前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芫芜好奇道:“世间似乎没有关于上古时期的记载。” “曾听友人提起。”螺音道:“她认识两个,见过这些场面的人。” 见过这些场面,那岂不是已经活了几万岁了?芫芜难压心中惊讶。 惊讶过后,她才想起云栖手中的这三枚沙棠果,似乎就是要给她的东西。 “你给我这个作甚?”她问道。 “吃了它,对你总没有坏处。”云栖翻过她的手,将三枚果子放入其中,“你不是要去云游四方吗?那茫茫海上,也自有其无可比拟的风光。” “三枚?”芫芜不再有异议,转头看了看一旁的陵游和缘何,自觉分给他们一人一枚。 …… “你要和我们一同前去?”向螺音辞别之后,一行四人顺着那条落英缤纷的山间小道步行之山下。芫芜看着没有要离去的意思的云栖,问道。 “我也要回东海,正好顺路。”云栖道。 芫芜点头,继而看向缘何:“小家伙,要不先送你回去?” “阿姐。”缘何仰头,“你要将我丢下吗?” “你跟着我们干什么?”芫芜无奈道:“逃难吗?” 缘何不言。 “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芫芜耐心解释道:“前路安危莫测,继续跟着我们,你会遇到许多本身不必遇到的危险。” “我不怕。”缘何道。 “并非你不怕,危险便不会来。” 缘何不啃声,但那双看着芫芜的眼睛,逐渐湿润起来。 “不许哭。”芫芜立即感觉有些头痛,“你一个男孩子,怎么比个小姑娘还喜欢哭?” “陵游哥哥……”陵游的手被一双小手握住。 “这孩子可真有眼色。”见状,云栖轻笑一声,评价道。 但是陵游却没有向缘何做出回应,而是看向了芫芜。 “你看我作甚?”芫芜道:“有话直说。” “能否……让他跟着?”陵游道。 芫芜总算明白,为何云栖会说缘何有眼色了。在找帮手这件事情上,他从来就没有失手过。 芫芜不言,继续看着陵游,示意其接着说。 “若是将他留下,他便只有一人了。”陵游道。 “……跟着就跟着吧。”芫芜沉默片刻,终于妥协。话落看向泪眼已收的缘何,交代道:“你记着,万一发生危险,唯一需要你做的事情,便是想办法保住你自己的性命。” “嗯。”缘何点头,脸上最后一丝委屈也瞬间驱散。 云栖看向芫芜,显然好奇为何她会突然转变态度。 但是后者却没有给他开口询问的机会,已经拔出上邪,欲御剑前行。 “不可动用灵力。”她的动作被陵游阻住。 “那你来御剑。”芫芜并不逞强,后退两步站到了陵游身后。而缘何则十分自觉地,站到了芫芜身后。 …… 半个时辰后,立于幻形之后放大了的黑色折扇之上的云栖纳闷道:“你们又不是灵力不足,为何不用移形?” 移形顾名思义,乃是瞬间转移形体的术法。玄门修士,一般要入得化境之后,才有足够的灵力支撑此术。 而芫芜这个从来就和“一般”无缘的怪胎,在尚未入化境之前便已经能使用移形。这也是她当初从欺心谷中,被卫落误以为其已经入得化境的原因之一。 “既是出来游历,总是用移形哪能有机会看到尘世的湖光山色?”芫芜道:“而御剑速度又快又能领略沿途的风景,何乐而不为?” 云栖不再发问。 芫芜因为不用控制脚下的剑,便腾出许多时间和精力。她看向被云栖踩在脚下的折扇,道:“只听说过御剑前行的,这御扇,我还是第一次见。” “那是因为玄门修士大多修习剑道。”云栖回应道:“我却是除了刀枪剑戟还见过各种灵器。” “都有那些?”芫芜搭话道。 “折扇、鞭子、缎带、玉簪应有尽有。”云栖道:“在那些修为足够高深的人手中,任何事物皆可成为重伤敌手的利器。” “还有一些精通炼器者,从他们手中出来的法宝本身便是灵器,问世之后自行择主,那才是可遇而不可求。” 第四十九章 箕尾山 “这下面便是箕尾山了。”云栖道。 一行四人从高处下落,落脚之地不远处是一条奔流不息的河道。 “这是汸水。”云栖指着那条河道:“此河和箕尾山相连,沿着它往前走,便能走进山中。” “好。”芫芜点头,四人一同沿河前行。 步行约两刻钟后,来到了一处山脚下。直到此处,才能看清这里是一处山峦。而方才不论是御剑凌于上空时还是落下之后,看到的都是层层包裹的云雾。浓白之中混着雾霾之蓝,却不见丝毫叠翠。 “这里千年前真的和少咸山一样是玄门所在的灵山吗?”芫芜发问道:“怎么感觉阴森森的。” “的确是阴森森的。”云栖接话道,看着前方山峦的眼眸中多了些复杂之色。 四人继续前行了不过十几步,便被阻住去路——前方出现了一层无形的结界。 云栖展开手中折扇,以扇沿做刀锋向前划去。一击之后,结界破开。 他收拢折扇,却道了一声:“不对。” “结界不是破开了吗?”芫芜看着他面容之上的严峻,问道:“何处不对?” “正是因为被破开了,才不对。”陵游接话道:“破得太容易了。” 芫芜反应过来,随即面容也收紧。 所有灵山之上千年前都被万兽之主设下结界,卫落当初破开少咸山的结界带领玄门重返灵山的画面她虽然没能亲眼看见,但是个中艰难听也听得熟能称颂了。 更何况,那还是在兽主施恩,将结界的防御力降到最低的情况下。几十年前的那次机会,是兽主给人族玄门的一个机会。而若非玄门出了一个卫落,恐怕能否将其抓住都难说。 而在那之后,各处灵山之上的结界再次恢复如初。 云栖纵然修为高深,但那是身死魂消之后万年仍能复活,又以一己之力覆灭整个玄门的万兽之主设下的结界,一击即破,未免太过儿戏。 “这不是兽主当日设下的结界?”芫芜道。 “恐怕已经被人偷梁换柱了。”云栖抬步,继续前行。 “偷梁换柱?” “卫落能带玄门重返灵山,不能确保其他人不能。”云栖解释道:“更何况你不是说,那叫做文元的魔人,还是千年前的玄门修士?” “一千多年的修为,应当是卫落也难及的。” “这么说,这山上之前的结界已经被文元破除。”芫芜道:“而你方才所破的,是他设下的结界。” “大致便是如此。” …… “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半个时辰后,芫芜停下脚步,开口道。 “我们方才来过此处。”陵游接话道。 “不止是方才,是已经经过数次了。”云栖负手于身后,抬头向上望去,同时评价道:“这文元,不愧是精通阵法之人。” “这是什么?”芫芜问道:“迷阵?” “还不是普通的迷阵。”云栖道:“你们看上方。” 众人随着他的指令抬头向上望去,但是因为未曾留意,所以并不能看出其中玄机。 只听云栖继续道:“第二次走到这里的时候我便开始留意,并且试图找到出避过此处的方法。” “但是这并不是普通的利用地形将人困在其中的迷阵。不只是周遭景象,连天都不曾变过。我们前几次经过此处的时候,那片云彩便在那里。现在,仍旧在那里。” “还有云彩中间的飞鸟,看出其中的古怪了吗?”他问道。 “看出来了。”芫芜道:“那飞鸟看似在飞,我们站在原地不动,却一直都能看见它们。” …… “怎么办?”片刻的沉默之后,芫芜看向云栖问道:“你阵法修得如何,能不能从这里出去?” “真是巧了小丫头。”云栖道:“你不喜欢修习阵法,我也不喜欢。” “那你还能笑得出来?”芫芜其实并未惊慌,只不过却不能像某人一样保持愉悦。 “不笑难道要哭吗?”云栖一边四处查看一边说道:“为了这点小事,不值当。” “这个阵法被设在此处,便是布阵之人想要拦截来到这箕尾山中的外人。而我们一旦踏入其中,便一定能引得主人的注意。所以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只在此处等着,也自会有人主动寻来。” “那你……” “小心!”芫芜的身子被推向一旁。 “铮~”再回过头来,便看到她方才所在之处赫然插着一柄长剑,三尺长的剑身已经没入土中大半。 陵游隔空一抓,那插入土中的长剑便重新飞起,沿着来时的道路回刺过去。紧随其后的,是云栖的折扇。 “阿姐,你没事吧?”缘何来到芫芜身旁。 “没事。”芫芜道:“小家伙,待会儿若是打起来的话注意保护好自己。” 话音未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闷哼。 随机,云栖的折扇被他收回手中。扇沿之上沾染了些许血迹,他面带嫌弃地甩了两下,那污秽便瞬时消失。 “阁下既然来了,为何还不现身?”云栖高声道。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寂。 “不会是觉察到自己打不过你们,就逃走了吧?”过了一会儿,芫芜喃喃道。 又过了许久仍旧没有任何动静传来,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 “不能在此继续等下去了。”芫芜发言道:“若是他就是想将我们困死在此处呢?” “你有什么法子?”云栖看向她。 “破阵我无可奈何,”芫芜道:“但是其他的法子倒是可以一试。” “说来听听。”云栖做聆听状。 “既然破阵不得其法,那就试试能不能将这个阵法给毁了。”芫芜指向周围的林木山石,“他既然选择将阵法设在此处,必定有其原因” “将此处夷为平地,说不定能将某些阵法所依赖的东西毁掉。只要出现丝毫破绽,再行破阵便不会没有门路了。” “这个法子……”云栖嘴角挑起一抹笑意,“虽说粗糙直接了些,倒是可以一试。” 而一旁的陵游,已经挥手毁掉了身旁的一块巨石。 芫芜并不动用灵力,任凭上邪自己穿行于丛林之中。所到之处飞花落叶、尘土飞扬,好不壮观。 再加上一柄黑色折扇、一团没有实形的黑气以及缘何的不时助力,不消片刻,方圆五里之内所有能遮挡视线的东西尽数倒下。密林之中的树木不过是全部倾倒,而那些耸立的石头,则悉数变作了粉尘。 四人此时周遭景象,用狼藉二字远远不足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