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厉雪 冷风从掌灯时分刮起,狂啸不停。直吹得天色晦暗,云色凉薄。 今年头一场雪,至晚便迫不及待的赶来。沙沙的雪粒子,扑的人满嘴满脸,密密麻麻睁不开眼,紫禁城顿时被染成灰狗,匍匐在风窝子里一动不动。 宫墙夹道里走过的宫人搓着手,笼着肩,急匆匆奔回伺候的殿所,边走边眯眼抬头去瞧越压越低的黑云和天边沉沉的暮霭,嗐叹着怎么才刚过十月,天气便冷成这样,这个冬天估摸着且是难熬了。 宫道儿上很快就死寂无人,路面渐渐攒起薄薄一层雪,风赶着雪,卷成旋儿,一路撒欢往远处奔去。 宁寿宫。 宫门上的灯笼在凄风厉雪里摇曳,昏惨惨透出一点晕黄,从牛皮纸里洒出来,映照在值门太监身上,投下模模糊糊两道影子。 从宫门里面灰蒙蒙中走出两个人来,值门太监忙墩身下去。 地面青砖微微开始上冻,花盆底踩上去,不实,“哧溜”往前滑去,蓝溪嬷嬷一手撑着油纸伞,另一只挑着气死风灯的手被猛的捏紧,连忙用力托实, “主子慢些走,雪才积住,这会子路最滑。” 恭顺皇太妃没停下来,继续挪步前行,这回稳当多了。 离宫门慢慢远了,四处茫茫的,仿佛此刻偌大一座城,就困住她们两个。 她抬眼向北,望着一天的黑沉沉,迟疑着问道,“你说,这天儿,广禄还能在赶道儿吗?” 蓝溪嬷嬷瞅瞅漫天飞雪,不敢说实了,“咱们王爷神佑天纵,没有他赶不了的道儿。反正往喀尔喀去,沿路是御路,驿站多,下了雪,住上几天也就是了。” 恭顺皇太妃脸上淡淡的,“信上说,塔克哈齐怕就在这几天了,广禄要赶上见最后一面儿,旗务接起来才能顺溜,若是晚几天,那个阿敏不是好相与的,怕是要多些磨缠。” 塔克哈齐是镶黄旗的旗主,不久前递消息来,身子不成了。信里提到先帝曾留下手谕,之后要将镶黄旗留给怡亲王广禄执掌,因此要广禄赶去喀尔喀见一面,好将旗务交付给他。 阿敏是塔克哈齐的大儿子,一直担着旗里副统领,近几年塔克哈齐身子骨不好,旗务都压在他身上。广禄赶上见塔克哈齐,接掌就理所当然,不然,阿敏要起了什么心,使绊子打马虎眼,这旗主之职未必能顺利到广禄的手里。 蓝溪嬷嬷原是恭顺皇太妃的精奇嬷嬷,这些年在身边,早就是心腹:“凭他一个阿敏翻不出天去,他还敢造反不成?” 恭顺皇太妃听了反倒蹙起了眉,咬咬嘴唇。 四十多岁的人,面上勾描的十分精致,如今姿容依旧艳丽,看上去也就三十多。当年能得先帝盛宠,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是不敢,可备不住有人给他撑腰!”恭顺皇太妃凉凉的说道。 严格说来,先帝的手谕在两可之间。当年只说,将来让六皇子广禄接镶黄旗的旗主子。说的原是活话。毕竟时过境迁,当今皇帝若是给阿敏授意,阿敏自己抢先一步接了旗主,广禄要翻旧账,论起官司,可就靠当今圣意定夺了。 自然,当今皇帝不会甘心将镶黄旗交到怡亲王广禄手里。 旁的不论,镶黄旗手里掌着喀尔喀的十万大军,加上广禄手里还接着的兵部差事,实力足够让当今忌惮。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就是这会子外面下刀子,广禄此刻也会顶个大铁帽子一路奔北去。 “先帝爷,广禄这孩子可怜,当年您存的那点子念想,害苦了他了。如今,都成了扎在人家眼里的毛剌儿。我知道他的心气儿,退是不能退的,可我这个額涅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苦,总得替他做点什么。。。您在天上也瞧瞧,就连这天爷也是个偏心眼子,偏在今儿个下起暴雪来,”恭顺皇太妃捏着手里的迦南佛珠,合掌对天道。 蓝溪嬷嬷宽慰的冲着乾清宫撇嘴道,“若是先帝爷再晚一年走,就没那边的事了。。。。唉,八字都铺排好了,就差最后一笔。。。。不过咱们爷命大,手里拿着兵,再接了镶黄旗,将来指定有大出息的!” 寒夜静谧,漫天飞雪下空无一人,蓝溪嬷嬷的话被风一吹,轻飘飘的被裹到暗夜里去了。 恭顺皇太妃扶着蓝溪嬷嬷,迈了一步,稳稳站在雪里,叮咛道,“这话,回了宫里便不要说了。”她知道蓝溪谨慎,不过是眼下无人,才冒了几句。可还是要叮嘱到。 这宫里耳报神多,一个不留神,要给广禄招麻烦的。 “走吧,陪我去跟先帝爷说说话,让他保佑广禄这次差事顺当。” 两道单薄的人影儿偎依着提灯往奉先殿前行,渐次成了一团模糊的光,消失在茫茫天地间的雪珠子里。 黑云压城,连绵不绝的铺向大夏北境。 雪珠子一路幻化着,最后变做延绵不绝的鹅毛大雪,洒在河川山梁,树木枯草,房舍殿宇间,天地铺陈了一幅水墨晕染不匀的画,浑浑噩噩的铺洒,将大夏国疆域渲的斑驳陆离。 大御道上,遥遥听到马蹄声紧,十余道影儿从飞雪里穿出,渐渐明晰。 道旁蹿出一马,跟上马队,遥指前方高声喊道:“主子,就在前面驿站!” 为首那人兜帽上厚厚的风毛已经变白,擦身飞过,继续沿着官道狂奔。 前面,驿站终于在风雪里露出黄色的暖光。十余骑人下马夺门而入,直奔一间烛火摇曳的房屋而去。 驿站所在大御道上的位置十分紧要,是去喀尔喀和盛京的必经之道。 一个侍卫最后进来,跟愕然张口还未反应过来的驿丞亮出宫里的腰牌,然后冲着一厅的住客挥一挥手。 驿丞立即抹了嘴,不敢多问,猜度着这位的意思像是要赶人,赶忙战战兢兢的指挥着,将厅房里被风雪堵在驿站,正在打尖闲话吃酒食的住客都请回房去,自己也缩回屋关起门等吩咐。 宫里的贵人这个天儿还出来办差,极少见。如此气势,还不让伺候。得了,不让巴结自然有不让巴结的道理。在驿站混久了,见识的也不算少。也都知道,凡是贵人们的事,少知道没坏处,谁不想留着肩上顶的家伙式儿多吃几年干饭?! 屋门外,为首者解了兜帽上的系絆,斗篷滑落,后面侍卫跟上前纯熟的伸手,接过。 “弟子广禄给老师请安,老师脚途好快,险些错过。” 为首的长身玉立,去了兜帽,发顶只用一个玉簪绾了髻,站在屋外朗声道。话音一落,伸手一把推开房门。 。。。。。。。。。。。 开新书,求支持。 第二章 惊丧 屋内,桌边静静端坐一人,满面风尘。荧荧烛火被猛然带进来的风一扑,摇摇欲熄,将他投到墙上的影子晃的飘忽不定。 翁时渐瞧了来人一眼,未露讶然,淡淡问道:“怎么怡亲王不急着赶路,去接旗主的差使吗?” 怡亲王广禄握拳行礼,语气和缓,十分谦恭道,“老师耳目果然十分灵通。。。虽然致仕,这么机密的事,也瞒不过您。。。。。是弟子一听说老师在这里,其他的事再急,必要赶来请安问候。” 他施施然坐下,探出细长白皙的一双手,取了茶,啜了,一股暖流下肚,身心舒爽。嘴角布满微笑,眼角却一片冰意。 塔克哈齐的信入京后,便被皇帝压了下来,好在他宫里眼线众多,才没被瞒住。就这样,他出京的消息也知者甚少。皇帝的心思他摸的准准儿的——不愿众人知晓,是因为此事尚存变数。若是他不能顺利接掌旗务,便能以八旗和睦大局为借口,将此事抹去不提。自然,对他则说是因为怕阿敏狗急跳墙,才秘而不宣。 “听说?”翁时渐冷笑一声,到底忍不住,讥讽道“冒这么大雪,怡亲王亲自来追,下了如此的功夫,为的是老夫这条命吧?” 怡亲王接掌旗主一事,他是知晓的。皇帝为此犹疑不决,还问过他主意,他自然提议捂住。捂到喀尔喀生变,阿敏接手,此事便悄无声息的化解了。可后来恩科舞弊案闹的沸沸扬扬,他不得不上书求辞。致仕回盛京的旨意很快颁下,不能耽搁,不等颁旨太监来催,他识相的简单收拾行装,立时就出发了。 从这里再去盛京,跟怡亲王就分道扬镳了。可是被这场雪滞住了。 广禄长得肖似先帝,微笑时右边嘴角上抽。 “朝堂廷议汹汹,折子雪片儿似的往上递,弟子也拦不住啊。知道您致仕,您那个最信赖的大弟子董其亮立时就翻了供,他说谋取私囊的事都是老师您的主意。皇上震怒,不愿相信老师竟然如此不堪,辜负重托。如今江南士子叫了天屈,皇上也打发不了了。。。。不过,老师放心,弟子自然是信您清白。等事情过去,弟子定会替老师报仇!” 见到广禄那一刻起,翁时渐隐隐觉得,自己的路今日怕是走到头了。 只是没想到,最后是拿恩科舞弊案的污水,泼到自己头上。身为帝师,效忠两朝,他还不至于为个恩科贪墨,以至于毁了自个儿的晚节。 一代大儒,视名节如性命。他相信,皇上一定也明白。所以,才提前让他致仕,也算保全了师徒一场的情分。 “上意绝不会如此,广禄你假公济私,竟然借刀杀人!董之白怎会出卖他的恩师?!一定是你,我深知之白为人!他,,,绝不会!这分明是一场阴谋。。。。”翁时渐终是被激怒,大叫起来,沟壑纵横的脸上,青筋暴露。 他教化两代皇帝和皇子们,可最聪明最有算计的,却是眼前这个先帝的六皇子。 广禄也是最记仇的那个。 当年,先帝在当今皇上,二皇子广宁跟六皇子广禄之间摇摆不定时,他还是选择支持了广宁。 他甚至拿出汉高祖的事例来进谏先帝,宠妃爱子一旦越过皇后嫡子,便是给大夏埋下祸殃。 “老师误会了,广禄怎敢有负您的教诲,行借刀杀人之事?弟子今日是特地来送老师一程的。。。老师安心走,将来,弟子必替老师您报仇,杀了那个董之白!”广禄语音中流露出伤感,遗憾的摇摇头,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用食指挑去眼角一滴清泪。再度抱拳颔首,轻轻转身出了门。 董其亮,字之白,是翁时渐最倚重的弟子,这次,正是董之白暗自窃得恩科试题,悄悄贩卖,舞弊贪墨,最后事情败露。 董其亮入狱后,很快就认了罪。翁时渐因防范不严以致试题泄露,引发科场舞弊案,无颜立足朝野,递了辞呈,皇帝安抚一番,也就应了。登基三年,新帝急于搜罗人才,于是加开恩科,准备广纳天下贤才,特意请帝师翁时渐主考,没想到最后却草草收场,皇帝也十分懊恼。 没过几日,董其亮忽然在狱中改口,称全是受了恩师翁时渐的指使,才贩卖试题,自己并未收受赃银,全是翁时渐一人所为。。。。。。。 “送老师上路吧。” 身后,翁时渐怒斥咒骂喊冤的声音戛然而止,纸窗上,一个孤伶伶的人影悬于梁上,晃动抽搐几下,终于安静了下来。 侍卫跟上来,替他们主子将拍打过后不沾一丝儿雪迹的狐毛大氅披上。 “安顿完了?” 侍卫恭谨道,“回主子的话,都封了口。驿丞已在翁大人的认罪书上具了结,证实翁大人是在驿站自行了结。” 广禄拍拍手,仰头看天,驿站大门高矗的桅杆上,昏黄灯笼映照出的漫漫飞雪,半晌叹了口气,“可惜了,老师之才,不输前朝张太岳啊!” 用好了,翁时渐是最好的助力。可惜当今不懂。 “主子,雪大,已经交了子时,要不在此歇一夜,明儿个早起赶路?”连着数日奔波,人困马乏,赶上这场大雪,正好休整一下。 “跟驿丞要些豆子,喂饱马。若是马不成了,让他们把驿站里最好的给换上!你们也去烫些热酒。。。。少喝些,歇个脚,暖和了就走。”广禄吩咐道。 喀尔喀那边等不得,耽搁一日,便是一日的变数。 。。。。。。 被闷闷的丧钟半夜惊醒,素格起得急,光脚下了地,又一脚踢翻了跟前的瑞兽香炉子,疼的直跳。 侧福晋进来看到,心疼的抱怨,“想着让你多睡会儿,没让叫你,谁知偏惊着了。瞧瞧,青了好大一片,明儿个路都走不得了。。。。这怎么话说的。。。即起来了,换了衣服跟福晋一道儿进王府吧。”一面让丫头拿了素服给她换上,一面道,“简亲王夜里刚刚殁的。论理儿你阿玛的官位如今够不上,可到底跟福晋有一层亲,咱们都得去府里祭拜守灵。” 。。。。。。。。。 求支持。求收藏求推荐票。 第三章 误期 素格的阿玛雅布前年从顾命大臣的位置上贬下来,一贬三千里,太后旨意,原话说的,“让他滚回去喂马”。 雅布出身不高,只是镶黄旗的包衣,靠戎马征战,一战一战打死人堆里这么爬过来的。后来跟了隆化帝,有了拥戴从龙之功,一路升到兵部尚书。平了廓尔喀后,进封一等嘉勇公。隆化帝死前亲封的四大顾命大臣之一,辅佐当今。 太后头一天让他回去喂马,他第二天便麻溜儿的“滚”回了喀尔喀。 贬的远,官阶掉的也大发,正一品降到了不入流的从五品。太后旨意也没说撸爵,也没说不撸,他就当了一等公的弼马温。 一夕回到喀尔喀草原,算是从天上掉到泥沼里了,一般人到这地步,都是处处遭人挤怼。可雅布不觉着没面子,养马就养马吧,行伍出身,从来跟马就亲,自个儿挑好马驯,成日乐颠儿乐颠儿的,旁事一律不管。一等公顾命大臣的架子也半点不倒,回到喀尔喀,雅布过得一样滋润。 还有一样,雅布娶的福晋是督察院左督御史嫡女,福晋家跟喀尔喀王爷连着宗,所以回来养马也就成了名号,上面发了话,没人敢拿他不当回事,要求不高,每日能到衙门照个面就行。 发话的是镇守喀尔喀的王爷,简亲王塔克哈齐。整个喀尔喀都在他治下。镶黄旗旗主,跟先帝亲近,又能干,颇得看重。仗也打得好,就是前半生光打仗了,落下一身病,年过半百,便成日卧床,后来遇了一场风寒,便一病不起。 雅布管着兵部时,跟简亲王就不生疏,福晋又是塔克哈齐本宗的侄女,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情分,王爷殁了,雅布连夜便进府帮忙料理丧仪。 守灵的行头一应是早预备下的,素格穿戴好,头上除了一根绾发的素银镶玉簪子,只在鬓角别了小朵白绸子花,跟着福晋侧福晋进王府去了。 雅布娶过两个侧福晋,一个是素格她娘,另一个入门晚,最年轻也最漂亮,起初雅布很是宠了几天,人漂亮,又得宠,心思就重,成日跟福晋斗眼。雅布虽在家里糊的一手好浆糊,可妻妾位分从不许乱。这大约跟他多年掌军有关。军伍里若是上下不分,尊卑无序,还打个什么仗。 福晋出身高,眼界开阔,不愿意搭理侧福晋的挑衅,觉着真拿她当回事,倒长了对方的面子。雅布经了几次,明白过来,也给福晋撑腰,没几年,那侧福晋就被雅布彻底撂一边,府里只当没这个人。到了雅布被贬,便没带回喀尔喀。 素格的娘也是侧福晋,读书不多,人情世故十分通透。有了那个侧福晋比对,更显出她娘的乖巧。 素格娘十分敬重福晋,自己位置摆的很正,十几年下来,福晋也拿她当自己人,家里一大半俗务都是她打理,素格在福晋面前也有脸面,跟嫡出的一般儿养大。再加上雅布虽军旅出身,性子粗旷,但对家里两个姑娘却疼的紧,大姐儿福慧是福晋所出,素格是侧福晋所生,在他眼里都一视同仁,不分嫡庶。府里上下也自然从没觉得二姑娘跟大姑娘有什么不同。 侧福晋头里曾悄悄抱怨过几次,怨王爷病的太不是时候了,却都被雅布给啐了回去:人的运道还能强过天去?总没有个那里王爷病危着,这边催着结亲家的理儿。其实雅布存了私心,愿意素格在家多留几年,大姐儿刚嫁才一年,远在京城,雅布心里到现在还老大不自在呢。 素格回头悄悄劝侧福晋,“奶奶别总提这事,八字没一撇的,传出去让人笑话。” 侧福晋不服气,“两家子都心知肚明的,就等放定了,偏巧王爷病倒了。我也是为着你,王爷这一走,鄂扎怎么也得守三年孝,白耽搁了你!到时候你都十九了!” 素格也头疼,“那咱也不能一头热。十九就十九吧,只要他肯,左右我等他三年。” 鄂扎是王爷的老儿子,也最得疼爱。简王爷现在的福晋比他小二十岁,跟了王爷后,只生了鄂扎一个。小福晋得宠,连带老儿子也放心窝子里,上面的四个哥哥,都搁到一边去了。 鄂扎跟素格一边儿大,雅布福晋带素格去王府玩儿,被小福晋看中了,喜欢的不得了。不过那时鄂扎还没满十六,论起来比素格还小几个月。商定过了年鄂扎满了十六两家议亲,谁知王爷病了。 侧福晋没法子,雅布不肯出头,这事就耽搁了下来。 “要说真是门好亲,福晋说,外面传的,王爷偏疼老儿子,意思是要把王位传给鄂扎。真要有那一天,你也就一步登天了,比多尼家闺女嫁的还好,瞧着是进宫做了皇后,外面且光鲜,其实一辈子在那个金笼子里关着,什么趣儿!” 多尼也是顾命大臣,领着衔儿,是首辅。前年,素格十四时,宫里选秀进去的,有多尼这个爹在,他闺女舒兰理所当然便封了皇后做主子,多尼家权高位重,又出了凤凰,煊赫一时。 雅布给素格报了个大病,没入宫去选秀。她姐姐因早早许了人家,也不用去。 旗里规矩,在旗女子,年满十四的都要参加选秀,落了选的,才能自主婚配。可大夏立国后这些年,北边战事不断,皇上光顾着打仗,三年一次的选秀也没正经选几回,各府提前定亲的多了。到了内务府那里,也是可问可不问的。总不能为了等选秀,嫁娶都停了吧? 可这理由不能提到明面儿上。诸王大臣家有闺女的,到了年纪借故逃避选秀,真要查出来那也是大罪。 雅布一来心疼女儿,二来,他也不糊涂。有了多尼闺女在前,素格最多也就封个妃,皇妃再好听,那也是个妾。所以,不用侧福晋吹枕边风,雅布自作主张,给素格报了大病,躲了过去。 为着这个,侧福晋十分感激素格的阿玛。 第四章 人殉 不做皇妃做亲王福晋,命运可大不一样。 亲王福晋是正妻,自己成府,不用在婆婆那里立规矩,更不用一辈子锁在紫禁城里当雀儿,要自在有自在,要风光有风光,自然是首选。 就算鄂扎最后当不上王爷,素格嫁过去也是妥妥的正头福晋,侧福晋拿自己的经验比,知道女人一辈子不求别的,腰杆子硬棒,才能活的爽气。 更别说鄂扎长的好,脾气个性都稳当,实在是个良配。侧福晋为这事上头,天天儿的絮叨。被雅布逮着骂了几次,收敛了些,可只要见了素格,还是忍不住唠叨。 素格没法子,回回儿听的脑门子疼,先也跟着有些担心,后来自个儿想开了,知道侧福晋全是为着自己好,也就不嫌她絮叨,只当她和尚念经,掩了耳朵不入心。 从小到大她都这样,万事都没长性,不放眼里。再想要的东西,实在得不到,叹息两回也就撒了手。到长大些,她觉得这样也挺好,人这辈子几十年,想开些,没什么是必须的。 雪刚停,天边儿泛起鸦青,空气里处处澄明的剔透。风刮过来,浮雪从树上飘坠下来,不留神钻进脖颈儿一片两片的,能把人冰一激灵。狠狠吸一口,清冷里透着丝儿甘洌。 素格一行到了王府门口下了车,遥遥见里面已是白幡一片,琉璃灯笼外面都罩了白绸布,里面透出一点的昏黄。门楼和正殿屋顶的雪先除干净了,拉着白幔,下面扎的白色花幄子,一个接一个,次第延进灵堂里去了。 喇嘛的接引唱经声嗡嗡嗡的,隐隐里面夹着几嗓子哭喊声,凄厉极了,悲恸倒不多。地上还有没来得及清扫的残雪,让素格一下子想起才到喀尔喀,也碰上一个大雪天。那会子见着的那样健硕的一个王爷,说声没了就没了,人的命,可真如蝼蚁,经不住老天锉磨,脆弱的可怜。 府里正忙乱着,杂役和哈哈珠子们得趁着这时祭奠人还不多,赶紧除雪。树要罩上,殿宇亭台的屋顶,一应带色的东西都要换下来,用白布蒙起来;使女们忙着把屋里器物换成素色,人也素服,处处白色,晃的人眼晕。 昨日还辉煌绚烂的王府,眼瞅着就一点点在眼前销了色,只留下唯一带些斑驳的经幡,铺陈向灵堂和后院而去。 正殿里,喇嘛们分两边打坐,颂着经,敲着罄,福晋带着素格她们进去,拈香叩拜,洒了祭酒。一旁是阿敏,披着麻衣,领着兄弟们回礼,素格悄悄瞥了一眼,未见鄂扎的影子,疑惑这会子他能跑哪里去。 礼节完了,福晋哀哀哭着出来,自有人接了往后面侧殿,女眷们休息地儿设在那里。这时天没大亮,来的都是极亲近的人。主事的是府里养老的太福晋,年纪大了,平日都不出面的。上来迎她们,彼此道了恼,又跟认识的夫人们应酬完,便坐了下来,使女奉了茶,福晋跟侧福晋不由接了个眼神。 此刻该是正主子露面答礼,陪着叙话的时候,王府却是一个老侧福晋出面,小福晋倒不见影儿。 到了晚间雅布回家,一家人坐在一桌子吃饭,才知道王府出了大事。 阿敏等老王爷一咽气,便让人看住了小福晋和几个没有生育的侍妾。 “说是要人殉。” 福晋大吃一惊,手里的包金银筷握不住了,“大夏朝从前是有过成例,皇帝大归,后宫未生养的一起殉了,说是服侍于地下,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叫什么“朝天女”的。小时候听人讲这个,吓得一宿一宿睡不着。老辈儿说,宫里一次几十个人一屋子吊死,一屋子白衣服飘荡,那些给她们成服的太监之后都要去庙里点灯,替她们超度,求她们别找自己来。还说,以后只要阴天下雨,就听见宫里那地方满屋子哭声。。。。 可打先帝起,又说了,人殉有违天干,到底残忍了些,忠心不忠心的,不在这上面,倒是让人颐养天年,老了到天上才没有怨怼。这人殉是下了旨意叫停了的,怎么如今喀尔喀倒不听先帝爷教化,还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侧福晋跟素格听的浑身起鸡皮疙瘩。素格小,没听说过,侧福晋肚里只念佛,幸好她生了一双儿女,没赶上那时候。 她哆哆嗦嗦的嘴里嘀咕,雅布听的真切,气她咒自己,横她一眼道,“要殉也是宫里主子和王府爷们,你当老子有那个资格?你倒是想呢,没那好福气!老子活的旺旺的,合着就这么被你咒没了!” 侧福晋方醒悟过来,忙赔着笑脸,“我胆小,爷不是不知道,想事不周全,方才一听被唬住了,神魂不归位的,爷别生气。您和福晋多担待、提点我,我的福份可大着呢!” 福晋也没了胃口,放下筷子抹嘴道,“怪道今儿个一天没见到小福晋。。。她是有儿子的人,哪里肯依的?依我看,小福晋年纪不大,瞅着只怕有十八个玲珑心眼子的。这事,能成?” 雅布听几个女人半天说不到裉节儿上,便不想搭理。 侧福晋偏跟福晋关心的一样,“爷,福晋说的在理,您倒是吱一声啊。。。” 素格不好搭话,看了一眼同桌子的弟弟永常永林两个。永常脑瓜子直,他跟鄂扎交好,便道,“阿玛,看着亲額涅去死,鄂扎怎么肯?” 雅布咳嗽一声,没想到人嫌狗不待见的大小子还有这份脑子。“平日只见你掏窝子玩尿泥,今儿个脑瓜子冒了灵光啦!”把素日嫌弃的心减了七八分。 提到鄂扎,福晋跟侧福晋才转过弯儿来,心里也不由更骇怕。 这么说来,人殉八成不是小福晋自己乐意。 再怎么说,小福晋有儿子,又是正妻,身上还有朝廷封的诰命,好好活到老,看着鄂扎娶媳妇,将来儿孙绕膝,多滋润呐,没理由去人殉!这件事,内里必定藏有隐情。 第五章 忧心 在福晋跟素格娘想来,小福晋必定是被逼无奈。 掐着指头数,如今喀尔喀有能力逼小福晋人殉的,左不过老王爷那几个成年儿子。头一个阿敏,铁定跑不了。 可老王爷身子还没凉透,窝里就这么闹开了,不得不让人难过,觉得人心太凉薄。 阿敏此时掺和进来,为的无非王位。 平心而论,阿敏是前面大福晋所生,嫡长子,又管着旗务,按说这个王位,他实在有份够得上。 不过,整个喀尔喀都知道,老王爷生前喜爱老儿子鄂扎,鄂扎“小王爷”的名号风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老王爷临了了,真递个祈恩折子,非要鄂扎接这个****,朝廷念在他一辈子征伐辛苦,也得给这个面子。阿敏再能耐,也没戏。但若是小福晋殉了,这祈恩折子再悄没声被人压下,世上便无人能替鄂扎争一争了,阿敏以长子承继王位,就十拿九稳。 雅布福晋不是笨人,方才只是妇人心肠,只顾念小福晋处境,没朝这儿想,永常是担心鄂扎,扎猛子一下说到点子上,她自然就醒悟过来了。 侧福晋也不笨,只一想到鄂扎,心思就跑一旁去了,“人心难测,人心难测。。。。可怜小福晋,正当盛年呐,,,,咱们鄂扎可咋办呢。。。。” 她一双眼睛只顾呆呆的盯着素格,尽是难过内疚。素格被她看得一个脑袋八个大,扭头不去瞅她,稳稳心神问她阿玛,“額涅说的对,小福晋不是那种肯任人拿捏的,阿玛,您看这事还能有转圜吗?” 雅布被问住了,抬手捋捋刚蓄没几天的胡子。他压根没想过,这事还会有其他结果。 今日在王府帮衬时,隐约听到了这个风声,只是阿敏办事机密,此事即捂着没对外张扬,他也不好多打听。说到底,这是人家家务事,轮不到他说四六儿。 雅布的性子最不耐烦。 京里这样的事当辅臣时也常见,他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论起打仗行军布兵,他能一气儿说上三天三夜,只宅院里这些污臢事,他不耐烦听,更不耐烦管。否则也不会惹恼了皇太后,一句话给他撅回了姥姥家。 见阿玛吱唔着说不出短长,知道他没什么主意,素格跟永常换了个眼色。过了一会儿两个人便说吃饱了,一齐下了桌,凑一堆儿说话去了。 素格担心鄂扎,不全为他能不能接王位。 鄂扎待她好,两个人心里都暗暗满意这门亲事。打先一条,两家的门第相当,虽说雅布如今落了难,可京里底子在,又是太后一时气急贬斥的,将来起复的机会不怕没有。二来,满喀尔喀女孩子,论人才,又有谁能跟素格比呢?打小在京城长大,见识气度都存在骨子里,一走路一说话教养规矩就流露出来。 素格看鄂扎有一条最好,虽是从小福气堆儿里长大,可小福晋教的好,他性子里没半点骄横,反而极和善,在草原上长大的男子里,这条就极难得。素格觉得他什么都占全了,以后和和气气一辈子,两个人指定能把日子过好。 抛开家世不论,鄂扎跟永常好,常去他们家玩儿,跟素格慢慢的熟悉起来,他喜欢素格的脾气不拧巴,落到这草原上也不怨天尤人,早晚笑脸子迎人,没个愁模样。 人在红尘,一辈子谁还不遭个三灾八难的?如今落到了底儿能兜住,将来才能享那大寿禄,素格就是那个有大福气的。 两个人到了这个份儿上,小福晋跟鄂扎的事儿,素格便不能不放在心上。 外人看鄂扎性子平和,可她却知道他不是个泥巴人。鄂扎骨子里藏着股狠劲,练布库斗起气来,也下的去手,眼不眨面不红的,把对手往死里磕。不过因为打小什么都不用跟人争,轻易不流露。这才让她心底极不安。 这王位落不落的到他头上无所谓,可若他額涅被阿敏逼死了,这个仇怨就是一辈子,积下来,谁也没好日子过。 “方才听額涅说,人殉的时刻,宫里是要先拟定了人选,给人吃了上路饭才送走。。可就这样算,也最多拖不过一天。从昨晚到现在,已经十二个时辰过去了,小福晋此刻人不知道在哪里,阿敏手段若是利落,这会子只怕。。。。” 永常听了着急,“鄂扎呢,他肯定会替他額涅出头的,怎么竟没半丝儿消息?” 素格心里担心的也是这个,现在简王府里消息瞒的铁桶一般,鄂扎别是没防备,吃了阿敏的算计——打从昨晚上起,素格的眼皮子就一直跳,到底应在了这上头。 素格心里七上八下,没了主意,这事她一个没出阁的姑娘,没法子出头,侧福晋是关心则乱,跟她商量不出个子丑寅卯,福晋到底跟她没血缘,只怕会站干岸,她阿玛?刚才也瞅了,指不上。 永常知道她急,拍着胸脯子安慰她,两个人商量半天,只好让永常再去王府打听,有什么信儿或者见到了鄂扎,就立时派人回来告诉她。她不放心,又一再嘱咐永常,见了鄂扎叫他一定来见她。 这里素格在屋里打转,瞧的身边丫头依墨直眼晕。于是提醒她,她阿玛一会儿夜里还去王府帮衬,不如托他再打听。素格便整了整衣裳,去找雅布。恰好碰上雅布吃完饭,抽完了水烟,精气神齐备的准备出门。 “阿玛,夜里冷,您把这个狐毛袖笼带上。” 雅布接过袖笼,看着素格淡淡的眉眼,抬手道,“嗯,回去吧。鄂扎跟他額涅的事,我会打听的。有消息就使人递回来。” 素格有些尴尬的点点头。 她阿玛这个人,好在该明白的总是很明白。她以前曾担心过,觉得阿玛整日里瞧着稀里糊涂,怎么能当这顾命大臣,一个搞不好,顶子下面的脑袋就保不住,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后来慢慢发觉,她阿玛该明白时极明白,该糊涂的也从来不清醒。有时候她也纳闷,阿玛到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还是打生下来就是个糊涂性子,不过是老天爷疼他,天生就会趋利避害,活到现在倒挺自在。 反正,她这份不执拗不计较的性子,估摸着也潜移默化的打她阿玛这儿来。 第六章 夜访 看着阿玛走了,素格知道,他会替她留意鄂扎消息,心下才略安定了些。 到晚上安置了,仍不由自主的来回琢磨,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熬到夜深,雪珠子又打上了窗棱,沙沙声一阵紧似一阵,素格心想,又下起来了。喀尔喀的雪,一落下来就收不住,没个七八日不能大晴。捂紧厚厚的金线缠枝锦被,迷迷瞪瞪的刚有了睡意,就听外面打门。 侧福晋隔门压着嗓子叫她,“快起来。来人了。” 素格闻声爬起来。依墨忙去取下黑色丝罩子,挑了挑灯,屋里便亮堂了。 侧福晋一进门就忙着放门窗帘子,说话极轻,催她麻利儿点,一面又把黑色灯罩子再罩上。依墨只好移灯过来,借着微光,取了吊炉子上的温水替素格净脸,瞧她眼皮子底下仿佛透着片黑,吓了一跳,拉她就着灯细瞧。原来是没睡好,眼皮子下泛的青。一般人原是不显的,可素格肉皮儿薄,平日里白嫩透光,水灵,睡不好时,那乌青就特别显。依墨拿细粉多压了压,好歹遮掩些。那边侧福晋紧张的催她穿衣洗漱完,一把拽着出来,往前头去了。 “奶奶,谁来了?”素格心里想着,怕是鄂扎。这么说,永常见到鄂扎了。也不知如今什么个情势,素格手握起来,有些惶然。 雅布家自到了喀尔喀,就住进了以前的老宅子。老宅子不大,只一个合院。素格住在后面倒座,离上房没几步路。侧福晋不让依墨拿灯笼,三个人便悄悄的沿廊庑摸索,绕到上房。 好在虽夜深雪大,可厚厚的云气其实把天色涂成了灰白,地面雪光返映,并不完全一团漆黑。只是凄风裹挟着雪珠子席卷而来,从廊庑外往人身上扑,寒浸浸的。素格又是刚离了热被窝,只觉那风一个劲儿往自己骨缝里钻,脸也僵了。 到了福晋屋外,侧福晋停下来,素格看着面前那个朦朦胧胧的影子谨慎的前后左右打量,她跟着也瞧,只见天上地下统在一片灰茫茫中,静寂的让人绝望。 这大半夜的,即是到福晋屋里,只怕来的并不是鄂扎。素格疑惑着,跟了侧福晋打帘子进屋。 帘子一掀,才看见屋里其实点着灯,只是门窗都拿厚厚的帘子挡了,外面瞧不着。两盏油灯笼着黑色纱罩,映在人脸上只得模模糊糊的一团微光。屋子里依稀坐着两人,素格仔细一瞧,坐在一张帽椅狗皮毡子上的,像是小福晋。小福晋身上是黑色披风,兜帽没去,盖着头,遮了大半个脸,在灯下看不清楚眉眼来。 看这样子是乔装打扮悄悄过来的,行踪隐秘。素格忙上前福了福,给小福晋道了恼,刚要劝福晋保重自个儿身子,已经被小福晋一把拉起来,面色极黯淡,抿着嘴打量她,欲言又止。 素格不解,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扭头瞧了瞧她額涅。雅布福晋轻声吩咐她坐,“你别怕,赶着把你叫来,是小福晋有话嘱咐。” 小福晋咬了咬唇,开口道,“好孩子,王府出事了,想来你已是知道的。我今儿来,一是有求着你阿玛的地方。朝廷来人了,有些话,我被禁锢着,见不着人,就是见到了,也有不能尽言的,只能托付你阿玛——阿敏想整死我们娘儿俩,这份心思我早瞧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也没想到人殉这事儿上来,所以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好在阿敏的野心,不光我瞧出来了,老王爷也心里明白。大前日里,老王爷备了手书,让鄂扎连夜走御道,往南走接人去了,鄂扎走的急,没来得及跟大家伙儿说一声。” 素格知道这是小福晋的客套话,生死攸关,自然没有给她来打招呼的功夫。就是有,也不能说,怕泄露行踪。不过老王爷能连夜指派鄂扎悄悄出去,一定是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所以让鄂扎去迎。这大约是藏了两个意思,一来,把手札递给朝廷上差,二来,大约存着回护老儿子的心。鄂扎留在府里,一旦自己薨了,在阿敏手下,他的小命不好保全。 天可怜见老王爷的这份回护之心,说起来也是真疼爱鄂扎的。老王爷深知,草原上长大的鹰,从小就捕猎,动起手来更是没有顾忌。为个王位,兄弟翻脸动手,在草原上并不少见。他深知阿敏的手段,所以要想保住鄂扎性命,就不得不早早布置了。 “他。。。如今在哪里?”素格担心,小声的问道。 小福晋听她用的他,知道俩人好,素格是真惦记,心里酸了一下,也有些安慰。要不是出了事,素格跟鄂扎,真该是一段好姻缘。 “放心,王爷派了最厉害的戈什哈跟着,信儿也传回来了。是鄂扎养的海东青带回来的,瞧这么大风雪,要不是这海东青,这信能不能带回来,真要两说呢。。。这回是鄂扎特意带去了,就怕风雪,信鸽回不来。” 鄂扎最爱养玩意儿,不论鹰犬,还是豹子猛虎,没有不喜欢的。草原上有一个围场是专门拨给他养东西的。 永常跟鄂扎亲近,原也打这儿结缘。 刚来草原,处处透着新鲜,永常带着永林满世界蹓跶,结果见到一只幼熊脖颈儿上戴着铁圈儿,坠着大粗链子,扶着笼子杵那儿。笼子是立的,能站不能卧。熊还没长成,身子上被拉开了一刀,伤口往外接了根细长布袋子,一团脓血糊着,下面接了个瓶儿,顺着布袋子滴下来黑绿色汁液。可怜小熊疼的在笼子里直打转。 永常看着难过又心疼,骂着这不知道是谁这么残忍,打了主意夜里去救它。永常救熊时才发现铁链子太粗,不好断,很使了一番气力,自然搞出来动静就大,结果熊没救出来,倒招来了鄂扎护卫。永常打不过,被抓了起来。 幼熊是鄂扎养的。 回过头雅布带着厚礼气哼哼的去讨儿子。 第七章 交换 雅布不爱生气,可永常忒能给他惹事,还回回能把他气的腰子疼。。他这辈子低头的次数掰指头数的过来,其中大半都为了永常。 见了鄂扎,雅布低头要给小王爷道歉,没等他开口,鄂扎却先给他打千赔不是。说取熊胆汁儿原是不得已,为着老王爷的药里常要用的。 回去雅布便绑了永常狠狠揍了一顿,一面骂,人家儿子是给阿玛尽孝心,永常是给熊老子尽孝心!永常不服,觉得还是不该那样待熊,却也还不了嘴。 鄂扎来看永常,答应等老王爷病好了,就放了幼熊。不打不相识,永常跟鄂扎从此对上了脾气,常一起出入,这才渐渐的跟素格也熟起来。 素格一直以为鄂扎养玩意儿,纯是为着好玩儿,现下看只怕也不尽然。至少训练海东青是特为这么一天预备的。 也是,活在王府里,要是个简单的,这会子早被吞的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吧?素格抬头看小福晋,她当年那样风光,那样得老王爷的宠,如今还不是为了自己跟儿子的命,为了活下去奔波?人活一世,谁都不易。 “朝廷来的是怡亲王,怡亲王管的兵部,跟府上老爷素有交情。因此还要托付他代为周旋。解了我们的围,旗务交接也更顺利不是?” 这些话,方才已经说过一番,雅布福晋连连点头,“咱们原是一家子,有个什么事儿,没有不相帮的。您放心,我一会儿就打发人,,,不,还是侧福晋辛苦一趟。你去,给爷送个皮褥子,顺便把话带到。” 半夜里福晋亲自上门容易惹人起疑,侧福晋去倒便宜。 侧福晋忙答应是,“这是应当应份的,只是怡亲王跟鄂扎不知什么时候能到?有个准信儿,我们爷好安排。” 小福晋颔首,“这边的消息也递过去了,他们应该已经得了老王爷殁了的信儿。。。自然要连夜赶路,算着最晚,天亮前也就到了。” 素格听完心放了下来。有这一番布置,鄂扎自然能保周全。 至于小福晋,額涅说过,她是有着十八窍的玲珑心眼子的,能雪夜出王府,看来阿敏那里百密一疏,看不住她。现在暂时困住手脚,到底是为了稳住阿敏,给鄂扎腾出时间。 “阿敏没急着下手,也是在找鄂扎的下落。他是拿我来钓鄂扎。”小福晋冷笑着道。 所以,鄂扎出去是一石二鸟。自己暂时保了平安,却也因此绊住了阿敏手脚。怪不得阿敏一直没有动手,也没有对外放出风声。鄂扎下落不明,对他来说大大不利。如今他急着杀小福晋没有意义,要紧的是鄂扎,和他手里可能拿着的老王爷的手札。 小福晋说完正事就停了下来,摸索着桌上已经冷了的***茶,踟蹰着拿眼去瞧素格。素格心里不由开始慢慢往下沉。这时候,原不该有她什么事儿的。可小福晋漏夜前来,还有话跟她嘱咐,大约不会是什么好话。 外面雪越发大了,房顶积的厚了,被狂风一吹,不时掉下一块,打在支窗上,啪啪作响。屋里朦朦胧胧的,几个黑影子,戳在那里不动,活像是几尊庙里雕像。没人接话,各有各的心事琢磨。 见素格也跟大人似的,不露声色,稳稳坐着静听,并不打算插话,小福晋心里极是喜欢,这才是王爷福晋的气度,素格要能给她做儿媳妇,她是真心得意儿的。 “我是悄悄跑出来的,立时就得回去,不能让阿敏查觉。”看时辰差不多,还有几句要紧的要交待,小福晋打破寂静,拉着素格手,轻抚着,“好孩子,我今日能出来,原是靠了贝勒爷。” 小福晋口中所说的贝勒爷叫勒尔贝,是简亲王塔克哈齐的亲弟弟。自领一支队伍,原是跟塔克哈齐互为依仗,吃朝廷的饷银,却不理旗务,只是练兵,关键时候听塔克哈齐指挥,护卫喀尔喀,专门对付北部靼坦和其他部落来袭。 素格心里暗吃了一惊,听说这个勒尔贝在喀尔喀从来不参与议政,只在北方戍边。不是跟靼坦作战,平素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位贝勒爷。而且,勒尔贝手里,少说也掌有喀尔喀一半兵力,而且因常年征战,手下多是精兵良将。 “这么说贝勒爷来了?”雅布福晋也吃惊,怪不得小福晋一丝儿不忙乱,手里握了这副好牌,阿敏那边的胜算就得大打折扣。其实刚才她答应小福晋出力,心里也不是不忐忑。万一最后是阿敏得手,他们家今后可怎么在喀尔喀呆下去。这下子她心就定了。 只是勒尔贝素来不插手旗务,这是当年两兄弟的阿玛给两人定下的规矩。这次小福晋又凭什么请来这尊菩萨? “贝勒爷是为他小女儿来的。”小福晋知道众人疑惑,缓缓说道。 话尽于此。在场几个人心里已是尽皆明白了。 勒尔贝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他最疼的,是他的这个女儿,这个女儿正当年,待字闺中。 能劝动他出手,小福晋能拿出来交换的,只有鄂扎的婚事。 鄂扎继承亲王,娶勒尔贝之女,于两家都是极大的好处。鄂扎一下子便拿到喀尔喀一半的强兵,还加上贝勒爷的支持,对付阿敏绰绰有余。贝勒爷呢,以前再威武,也只能算是替人看家护院,可如今情势巨变,鄂扎一旦成了他女婿,将来的喀尔喀亲王就是他的亲外孙,对他来说,一辈子心血有成,也就没什么遗憾。 素格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她跟鄂扎的事,两家原是默许的,所以才越走越近,来往越来越多。素格在这事上起初不上心,后来处多了,慢慢觉出鄂扎的好来。跟鄂扎在一起,说话不费劲。她想到的,往往鄂扎也是喜欢的。两个人常常一个眼神,便能明白彼此,得这样一个人陪在身边,日子简单。 至于鄂扎能不能袭亲王位,她以前和现在,都没在意过。就算鄂扎不能做王爷,两个人也能过好过自己的日子。 …………………… 这几章背景多,好在马上写完了。宝宝们帮忙捉虫哈。 另,求收藏求推荐。看完留个爪印,么么。 第八章 缘断 *先厚脸皮求收藏求推荐,新书期来波人气么么* 夏日来时,听到两家透出结亲意思,鄂扎悄悄来找她。那是俩人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抛开身边人,纵马草原。 夏天的草原,绿草柔软的随风摇摆,一路漫漫铺向天边,格桑花和不知名的各色野花像绿绒毯上的花样子,纯粹又干净。两个人心里偷偷的欢喜,骑着马漫无目的朝天尽头奔。 其实也知道,哪里都不是尽头,喀尔喀多大啊!不管走多远,远方依然还有成群的牛羊和油油的碧草。。。 两人那时心里欢喜无尽,只管一路向前。没什么想说的,只偶然相对一笑,就愿一直这么骑下去。 最后还是累了,于是在万点微芒闪耀的河流边停了下来。 鄂扎负手站在斜阳里,望向天边灼烧的半壁绚烂,陷入沉思——他素来不爱多话,素格觉得他似乎总是在看,看景儿,也看人。她放肆的看他,他有着绝好的身姿和清俊的笑容,平日不好放肆,这时候可以好好欣赏。良久之后,他回头看她,发现她也在看他,对着她慢慢绽出一个纯净温暖的微笑。 斜阳里,他的影子被拉的很长,他的脸在无尽的青色和水色微芒下柔和的发着光,俊朗无极。那时起,素格觉得有他陪着,就算在草原上过一辈子,不回京城了,也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她最喜欢她生日时,鄂扎替她拿鹿骨打磨的那个埙。 鹿骨纤细,也不知他哪里寻来那么粗的鹿骨,算来那鹿得有多大。就算那样,做出来的鹿骨埙也小巧极了。她不知道,鹿骨做出来的埙,吹出的腔调能柔美如斯,日落时呜呜咽咽的飘洒在草原上,缠绵悱恻,却不伤感。 从斜阳残影和鹿埙幽咽里拔出来,素格勉力笑着,起身对着福晋叠手双福道,“恭喜福晋,鄂扎有了贝勒爷这样的好泰山,自然否极泰来,一切顺当,咱们喀尔喀现下也可以稳当了。” 雅布福晋脸上僵了一下,随即也露出微笑,“可不,这是好事,原先想着这个坎儿可怎么过,要这么的,便都解开了。” 她也是为人母的,自然能体谅小福晋的处境。 阿敏的势力,靠鄂扎跟小福晋两人显然没法对付。如今,阿敏都敢逼她人殉,可见小福晋处境多危急。好在联手了贝勒爷,鄂扎可以名正言顺的继承王位,还多了一个助力,想来阿敏再泛不起浪来的了。 这种情势,素格自然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换做是她自己,大约也会如此选择。只是可惜了素格,看这样子,素格对鄂扎是用了心的。 小福晋说完了话,不敢多呆,便要走。雅布福晋起身吩咐素格送她出去,一面夺手拉住侧福晋,不满道,“你这会子倒没了笼头,只管乱窜什么!” 侧福晋被骂的终于哭了出来,抽抽嗒嗒道,“这算什么意思,大半夜来往人心上捅刀子。。。” 雅布福晋熬了半宿,乏累极了,这会儿看着她哭,心里也替素格难过,但还是打起精神跟她开解道,“这事儿,人家来说一声,才是正理。难道你希望她跟那边定了亲再告诉你?你替她想想,也是难过,老王爷一走,再不找个靠山,母子两个人连命都难保,着实的可怜。要我说,这就是个破不开的局,就算他们不稀罕那王位,也不得不被逼着去争抢。我瞧着就咱们家清和太平,一家子在一起,平淡些过日子,挺好。 。。。。。。 她这次来,到底是心里存了愧疚,所以我让素格送她,有什么话,她该承诺孩子的,这会子八成也该说了。” 侧福晋听福晋一说,面露惭愧,只是虽不敢哭了,心里还是拧巴,一个劲儿犯嘀咕:福晋毕竟不是素格的亲娘,这会子什么式儿的承诺是打紧的,素格这会儿不知多难受呢。想起素格的难过,她就难过。 素格虽是万事不放心上的性子,却也不是个缺心眼的。跟鄂扎的情分,这些日子慢慢熬了出来,就像那花骨朵,刚要长成吐香,就被人一把扯断,香气是不指望了,扯断的绊子,还得狠狠的疼上一疼。 小福晋在灰白天光里拉着素格的手,一行人穿过后面倒座如意门,往角门去。天地茫茫,呵气成云。小福晋也不知该说什么,踌蹰半晌,终是叹口气道,“好孩子,我也是没法子了,这事儿,如今还瞒着鄂扎的。他回来,我知道且有一闹。。。” 素格心知不能往下说了,话再明些,彼此面子上就搁不住,该难看了,日后自己跟鄂扎也没法再见面。忙打断她的话,曼声道,“福晋放心,鄂扎最是明白事理,断不会不懂事。回头要是遇到他,我也替福晋跟他排解排解,这是好事儿,福晋都是替他着想,他还有什么不足意儿的?” 话是说给福晋听,却也是说给她自己。她跟鄂扎的缘分,到这里就两清了,再没瓜葛了。 其实原本连亲事都是没影儿的事,小福晋本没必要上门跟她解释,能跟她说这些,也是怕鄂扎回来不乐意,提前给她放话来的。知子莫若母。鄂扎性子温和,骨子里其实倔强,有大主意。不过这事不管怎么说,鄂扎到底都欠她一个交待。 小福晋还想说什么,终是没说出口,只拍拍她手,在角门外上了车,悄无声息的走了。 素格回身朝自己屋里走,只觉得夜里的风特别锋利,割的人脸疼,疼的要落眼泪了。 依墨赶忙往她手里递帕子,“我看小王爷未必是个无情的,只要老爷替他跟怡亲王争到王位,小王爷说不得还要找姑娘你做王妃的。”素格跟鄂扎的事,依墨都清楚。 素格泪流的急,一时气短,觉得喘不过来,便站着定了定,看着天把眼泪倒回去,“这话以后别说了,他也难做。再说这事儿原与他无关,是小福晋跟贝勒爷做的主,他有什么法子。。。要我说,这也就是命,大姐姐的婚事,还是老王爷定的乾坤,咱们家原欠他们的情,该得谢他们。” 第九章 鹿埙 素格的姐姐福慧,大前年定的亲,亲家是内务府总管福伦,论起来也是门好亲。福伦家替皇上管着内务府,家里是金山银山堆满的,富贵已极。他家大儿子又蒙圣恩,现任御前二等侍卫,日后再往上走,封了一等侍卫,那就是皇上亲信了,将来外放一方大员,或入阁为相做宰的,都不稀奇。 可在雅布被贬后,福伦家就悄没声的再没了音信。 雅布福晋跟侧福晋一合计,福伦家现下黑不提白不提的,把个福慧撂在这里,怕是在等着他们家主动断亲,反正女孩子家的,就这么几年议亲的好时光,耽误不起。侧福晋咬牙切齿就骂,污臢心肠的狼崽子,几时咱们爷回去,非掏干净福伦一家的下水不可! 大约侧福晋觉得最解恨的法子,就是掏人下水。她理着后厨,但逢受了闲气,就去后厨看人掏下水。直到看着那玩意儿变成一碗儿卤煮,才觉得真正解恨!素格也不知道她娘为何看着臭不可闻的猪心猪肺猪肠肚做成一碗汤,就能开心起来。反正为着福慧亲事,府里那段时间天天飘着卤煮味。 但是侧福晋把雅布想错了,她的爷想的且开。虽说以前是福伦巴着跟他家做亲,现在自己没落了,人家有了想法,意思跟他撇开关系,这是人之常情,他能有什么办法。再者雅布本来就觉得他两个女儿绝顶的聪慧又漂亮,嫁给谁都亏的慌,嫁福伦家本就委屈,不嫁就不嫁! 福晋这辈子难得的跟他做了一回对,气的一头病倒床上,直骂福伦一家势利眼,墙头草。 远在京城的福伦没听见福晋骂,骂声传到了老王爷塔克哈齐耳中,老王爷觉得雅布是条汉子,爷们的脸面得顾上。 草原上规矩,定了亲福慧就是他们福伦家人,吐出的唾沫,是爷们就得钉上钉。当时看中人家家世地位,赶着做亲,如今雅布走窄了,就恨不得撇干净,什么人性!恰好这福伦也是镶黄旗的,老王爷就拿旗主的身份给福伦写了封信。 信里不提福慧,也不倒文咬字,就跟面对面坐着,贴心贴肺的跟福伦拉家常一样,论了一遍人心天理,骂了一顿世风日下,又说,咱镶黄旗不做兴那天理难容的事,他旗下的人,谁要眼睛朝天长,就挖了谁的眼珠子拿脚跺成肉泥。 福伦接了旗主的信,思忖了几日,到底不敢违拗。他怕老王爷真敢到京里来跟他要眼珠子。老王爷哪里是真要他那俩肿鱼眼泡子,但只要到京里这么一嚷嚷,他这官就到头了。回头再把他落了旗籍,赶出镶黄旗,他可就什么都不是了。 于是福伦亲自回信,把自己是旗主奴才的事儿又砸实了一番。并做为旗主把心掏肺的奴才,直接拍腔子在信里定下日子,说好奴才的儿子到时亲自来喀尔喀接人。 雅布福晋虽说还生气,可到底是门好亲,舍不得丢了,小福晋又劝她说,有了老王爷这个娘家人撑腰,福慧嫁过去,量他们府里谁也不敢拿捏,坏事变了好事了。 “大姐姐的亲事妥帖了,我的婚事黄了,还都打老王爷这来,要不怎么说,都是命数。”素格这样一想,心里好了许多,反过来还安慰依墨,笑她倒比自己还看不开。 两人沿着廊庑极慢的走,都不急着回去,一面说话,一面让飞雪带来的清凉,平复心里的燥热不安。没走几步,一个丫头气喘吁吁撵了上来,素格认出来是小福晋带来的人。 “二姑娘,我们福晋让把这个交给您,说对不住您了,打今儿起,她待您就跟她亲闺女是一样的。” 素格墩身接过,是沉香色绣木兰花的荷包,捏了一下,似乎是一只镯子,还带着小福晋的体温。抬眼瞧了那丫头一眼,温声道,“回去带句话,谢福晋赏,素格心里,也当福晋跟亲額涅一样。”这丫头一晚上都没显山露水的,只是这种时刻能陪着小福晋出宫,定是极贴心极信任的。可瞧着面生,年龄又还小,便问,“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了?” 那丫头脆声回道:“奴才叫瑛子,自小就跟着福晋,今年一十八了,哪里还小呢!姑娘来王府时,奴婢还伺候过姑娘茶水,姑娘大约不记得我了。”素格是个面痴,轻易记不住人。仔细端详下,见这个丫头眉眼浅浅,一张面团脸,显得比实际年龄稚嫩。 瑛子一面回话一面怕小福晋等她,急着跟素格告辞去了。 回到屋里,素格打开荷包细瞧,果然,里面用一方锦帕包着一个通体碧透的翡翠镯子。依墨咂舌道,“这样的成色,就是在京里也少见到,怕值个三五千两银子呢!小福晋心里果然是看重姑娘的。” 素格苦笑摇头,“你懂什么,这就好比皇上在紫禁城里放的那个玉戳子,今晚的事儿这就盖了章子,不许反悔的。”小福晋终是怕跟贝勒爷联盟生变,不放心,才命人又送她这个镯子。素格心情不好,看着这镯子更闹心,吩咐依墨收了。自己脱了衣裳再回床上躺下。可翻来覆去的,脑子里都是来喀尔喀之后的事,憋得难受,细琢磨,心里空落落的,没边没沿儿没个着落。 睡不着,素格索性起来,想找人说话,见依墨已经香甜卧倒,就去格子里拿来鹿埙,自己接着在床上烫烙饼。埙十分小巧,握在她手心刚好。她用手一个一个的去抠那埙的眼儿,抠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叹道,笑话依墨看不开,其实自己一时也撂不开手。到底是将鄂扎当以后的夫君放在心上过的,这会子立时要剔干净,哪里能够呢? 就是将来,自己许了亲,嫁了人,也终是留了个影儿在那里,将来偶尔想起,或是见了这埙,不知道会不会跟现在一样难过? 翻过头又想,鄂扎回来了,必定是要来找自己说话的,只是到了这地步,还有什么好说呢。又决定明日不跟額涅去王府祭拜了,出殡时再去一次,这礼数上也就算周全了。 这么折腾到窗户纸泛了蟹壳青,才眯着了。 第十章 两难 雅布在王府帮忙张罗的是灵堂事宜,但凡蜡烛灯油银炭烧纸一应物料短缺不足,都得找他。是以他一到王府就忙得脚不沾地。 正殿内,数十个喇嘛彻夜念经接引超度,每个喇嘛面前都要点一盏油灯,那是超度引领时给亡灵照路的灯,断不能灭。这么着,油要管够,要及时续添,他还要操心火烛跟油罐存放隔远些,仔细夜里谁不小心翻了火烛——灵堂里到处都是油炭纸烛,防走水是第一要务。这些琐碎事叮嘱完,又得去备着子时前的几次举哀,孝子贤孙们要哭丧,烧纸,洒酒祭拜。 举哀完毕,阿敏他们留下守夜,这三日里要守着灵前那盏长明灯,夜里要续油,不能灭。 一应照料完,雅布才到偏殿寻地方歇一会儿。浑身松泛下来,一下子便瘫倒在一张罗汉床上。这时就惦记着能来一口水烟多好,那才叫舒坦。可禁火烛是他下的令,就连偏殿,火盆也少,是他吩咐不许多笼火,那会儿没想到,最后冻透了的是他自个儿。 偏巧后半夜飘起了雪,风卷着雪从殿角门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得偏殿冰窖子一般。他那罗汉床上就一个暖被,睡的冰凉,盖了头盖不住脚,越发的冷,最后脚趾头僵住了,不能动弹。没法子,一把扯过素格给他的狐毛袖笼套在了脚上。 雅布觉着自己快要冻死的时候,侧福晋来了。 等侧福晋把皮褥子搭在暖被上,又吩咐人去备了汤婆子来塞到脚下,雅布这才还了魂,骂道,这会子才来,合着自个儿睡暖炕,爷们在外面冻死也不知道心疼。 “都是我不好,前头福晋问我来着,就怕夜里冷,冻着爷,让送床狼皮褥子来。我原是记着的,转过头就给忙忘了。爷别生气,这不刚一听雪珠子敲窗,冷不防就想起爷在这里守夜冷,如今王府办丧事儿,定然也周全不到那么多,东西短了,爷那性子断也不会要去,可不冻坏了?吓得我立刻爬出热被窝就给您送来了不是。” 侧福晋性子耿介,可这么多年下来,早知道怎么应付雅布。雅布气性大,却不长久,再大的火,哄两句就好了。她一面说,一面轻轻替雅布揉捏冻僵的腿脚。果然雅布极受用,也不恼了,听完她这番话,哼了一声,“你几时把爷们儿死活放心里了,我们这些年在你手里能活下来,都是托了福晋的福。” 侧福晋连连笑着应是,又腆着脸问,“爷,半宿下来,没听到什么消息?” “哼,就知道你不是诚心给爷送褥子来的。是想着给素格打听,这才来的吧?。。。对了,刚我忙着,瞧见了一影儿,虽不真切,我瞅着就是永常,一错眼就不见了,谁许他来这儿裹乱的?”雅布合上眼昏昏欲睡。 侧福晋知道雅布烦这个儿子,听见他的消息就要发作,自己晚饭后便没见着永常,谁知竟是跑王府来了,这种时候来王府恐怕不会有什么好事,不过这会儿顾不上这小子。 她装没听到,跪在木脚踏子上,附耳过去悄声道,“爷,小福晋刚上咱们府里,求您搭把手呢。咱们福晋抹不开面子,已经答应了,”低声把小福晋夜半过府,托他帮忙给怡亲王递话的事回了。又愁道,“就不知道小福晋去咱们府里,有没有被那人察觉?” 夜深人静,偏殿此时虽无旁人,雅布也吓醒了,一骨碌翻身坐起,伸手摸下巴刚冒出的胡茬儿,四下打量了,才指着正殿方向,悄声道,“一晚上都跟我一起,想是没察觉。”说完皱紧了眉,“这事儿。。。办起来倒不难,只是你们福晋答应的急了些,这是大事,该跟我商量。。。咱家是镶黄旗的包衣,论理谁做旗主都成,一样的给主子尽心办事。可是皇帝手里。。。。。。” 侧福晋怕他着凉,先把狼皮褥子替他裹上,不解他为何提到皇上,“怡亲王领旗主,定是得了皇帝的旨意,咱们帮了他,又顺便解了小福晋之危。爷可还有什么为难呢?!” 怡亲王在喀尔喀人生地不熟,在他接任旗主的事儿上出把子力,一是还上了小福晋和老王爷的情,另一个,在将来的旗主面前露脸立功,说起来都是好事。 雅布此刻心里却一言难尽。 怡亲王在朝里的势力打先帝时起便埋了根儿,如今从上至下,盘根错节,他惹不起。可惹不起也不能瞎巴结。要真替这位爷办了事,就算是巴结上了,巴上了又未必是好事。到底他做过顾命大臣,知道厉害。 怡亲王的志向,以及皇帝对怡亲王的忌惮,朝中不少大臣早已察觉出些苗头。除了朝堂上的潜流暗石,还有一桩让臣子不安——当今登基三年,后宫没替他诞下一个皇子。皇子是社稷根基,没有皇子,国家便没有根基,所以哪怕没有皇子,皇储也必须得立,可怕的是,如果这一二年里还生不出来,皇弟做皇储,也不是没有先例。。。。。。这事儿不敢往深想。 到了这份儿上,不出手指定不行,帮了,皇上那边早晚得知道,会不会为这事窝心?皇上是怎么个想法,如今远离京城,半点消息没有,他也猜不出来呀。本来雅布是个不爱费脑子的,以前拿定主意,不管谁坐大位,只一门心思做个忠臣,万事听皇上的,是最简单的法子。可万没想到,在喀尔喀被逼到深渊,进不是,退也不对。。。 “爷刚刚暖和些,困劲儿又被你吓没了,今晚上是没法儿睡了!”雅布嘟囔着,越性跳下地,裹着狼皮褥子自顾自转悠。侧福晋听他念叨完也开始发愁,自己又没主意,只呆呆的坐那看他,过了没一会儿,扯了两个长长的哈欠,合上眼便蹿起盹儿来。雅布见了,很是羡慕她这份没心肝的劲儿,只好把狼皮褥子让给她。 真难为死他了!出手总归要出的。只是要留好以后面君时的余地。事情若做到皇上问他,雅布啊,朕要你去喀尔喀原来是帮怡亲王去的呀?那他就离脖颈儿后面开缝不远了。 胡思乱想间,外面已传来长短三两声的悠长梆子,“小心火烛~~~”雪夜里,长长的拖音儿中气十足的穿过王府,渐渐远去。雅布算算已是寅时,再过一个时辰,天该亮了,天一亮,怡亲王就该到了。 第十一章 如丧 小福晋暗夜赶回王府,天上雪下得正凌厉。风狂啸着打起哨儿,夹着雪,把门楼下的灯笼吹得晃个不停,一会儿就东倒西歪。牛皮纸被雪舔湿了,隐约透出里面的一点火苗,摇曳如豆。 阿敏的侍卫严守在小福晋的寝殿外,五步一人,一动不动在雪里摸刀而立。灯下,这些雪人的影子沿着菱花门,爬上琉璃瓦歇山顶上,再爬下垂脊兽,一忽儿长一忽会儿短的,形同鬼魅。 朱门描金殿顶绘彩的寝殿如今是囚室——小福晋被关在里面,除了送吃喝,谁也进不去。 可殿里不仅有暗门,还有暗道,阿敏绝想不到。他阿玛竟然留下了这么大的秘密,当然,这个秘密只属于王府的真正主子。小福晋从暗门进来,替她躺在床上的女侍忙下地,伺候着除了外衣,扶她钻进温暖的被窝,把床幔子整理好,便侍立在侧。瑛子自去换了身衣裳才赶来——雪太大,衣领和裙角全都湿透了。刚要去收拾福晋脱下的兜帽披风,就听廊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朱红菱花门猛一下子被推开,寒风挟着疾雪,跟在一队身着麻衣素服的人后面扑进殿来。 福晋屋里陈设也换了色,原先的帐幔依着规矩都换了白。此刻,层层白幔被风鼓起,张牙舞爪地从门口一直翻卷到床头,小福晋一瞬间恍然觉得,这里才是真正的灵堂,或者,马上就要变做灵堂,自己躺的地方,该是供奉靛蓝洒金神牌的神台。 领头的素服人在翻飞的白幔里一径走到床边,停下来,淡淡瞥了眼床后朱漆百宝柜下,兜帽披风滴答下来的一滩水渍,垂眼插手道,“福晋吉祥,吉时已到,奴才来伺候福晋上路。” 小福晋翻身坐起,拥着被,寒着脸正要说话,几乎同时,隔壁偏殿响起尖厉的哭嚎。 老王爷一西归,这些侍妾们就被赶到她隔壁的偏殿关了起来。都是些下等侍妾,都是没有封号的格格,家世也无靠,命不由己。被关起来后也没人告诉她们缘故,预感到命运不妙,个个吓飞了魂儿,满心的委屈害怕,还不知跟谁说去,觉着自己命真比黄连还苦,又惧怕阿敏的手段,不敢放声哭,怕给家里惹祸殃,带累满门。于是,憋着腔子里的抽搭声连绵不绝,像快要断气儿的人喉头在竭力咕咚,就这么日夜不停的咕咚,惨如鬼泣。 鬼泣持续了一天一夜,小福晋就听了一天一夜。 她老神在在,知道那不过是阿敏拿来吓唬她的手段,所以她可以镇定自若。只是,跟老辣的老王爷比,阿敏无论在统兵还是打理旗务上,都差得太远——贝勒爷的气性本事不算小吧,在喀尔喀无人敢惹,却也乖乖的替他们王爷戍边几十载。拿捏人心的本事,阿敏没从老王爷那里学来一星半点儿,只晓得一味使蛮力。 这大约也是老王爷为什么肯抬举看重鄂扎,却从来不把阿敏当继承人的原因之一。 阿敏以为她是一个女人家,会屈服于恐惧,便驱赶这些侍妾来吓唬她。这么下作的手段,让她几只眼瞧得上他。 只是这些女人的哭声实在哀怨凄惨,她也知道,她们实在冤屈。 她们中,有的服侍过老王爷,只是老王爷缠绵病榻,病的那样了,哪能生的出孩子?有的入府虽一年两年,也因老王爷的身子不好,一直没伺候过,连面儿都没见过几回,如今老王爷一死,阿敏想置自己于死地,她们只是用来陪绑的。在阿敏心里,她们根本不算是人,她们的命,卑贱的不值一提。 大约是太监传达了让她们“从王爷死,以相随于地下”的命令,女人们终于等来命运的最后安排,临了了,才敢为自己放声哭一哭。 太监们急于完成差事,催着女人们换服。小福晋瞧着在自己殿外匆匆来去的太监,他们手里捧着崭新的白布孝服,隔那么远,都能闻到簇新白布发出的死亡臭味。后面的抬着小桌子,急急忙忙的鱼贯入到隔壁偏殿。 接着听到隔壁一阵嘈乱,推推搡搡的声音,扑通倒地的声音,还有一个太监尖着嗓门劝慰,“能陪着老王爷于地下,是你们的福分,各人家里也能得到一份赏赐。这是喜事儿啊!格格们别等了,横竖都是走一遭儿,别让咱们麻烦。” 声音刺耳,却一字不落的传到正殿来。 领头的太监脸长口窄,犹如一颗未长熟的丝瓜。眼熟,小福晋想起来见过,是阿敏贴身服侍的小太监。他一动不动对插着袖子,听着隔壁的动静,眼睛低垂,也不去催她。小福晋顿悟,原来这是唱给她听的一出戏,只是未免残忍了些。她哂笑,坐定了面无表情的陪着他们听戏。 隔壁,太监们两个摁一个,三两下给格格们换上孝服,一套,一转,腰间白带子一绑,就料理完一个。顺手的,还替她们摘了钗镮耳环戒指儿。到了下面,这些原也用不上。开始还有人挣扎,后来便都放弃了,任凭太监们摆弄。人到了这个时刻,大约已经绝望了,知道都得死,挣扎不挣扎的,都是徒劳。 那边继续喊着,慢慢的,动静弱下来,除了那尖利嗓子继续叫着,“换了衣裳,赶紧坐下用膳吧。吃饱了好上路!” 应该没人这会儿还会下嘴动筷子,经历了方才的混乱和绝望,每个人都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剩下的时刻,趁这个空隙,想想这个尘世间还惦念自己和自己惦记的人,祝愿他们好好活下去,别跟自己一样,糊涂来,糊涂去。以后年年清明年节,能记起她们,祭拜一下,就别无所求了。 “时候到了,格格们移步吧!”前面用膳的话没隔一刻钟,已开始催她们赴死了。 哀哀的哭声重新响起,这时候没了挣扎,没了反抗,只有屈服后的顺从和伤心。穿着丧服的白衣女人排着队,互相搀着从菱花门经过,没人朝正殿里瞟上一眼。 等那队鬼魂儿飘过,长脸太监开口道,“福晋,咱们也该走了。” 第十二章 往生 **新书求粉,求推荐票求收藏。** 小福晋不动声色,冷笑问,“格格们尚且还有口辞阳饭吃,怎么,让我饿着肚子上路不成?” 长脸太监长袖一挥,尖声叫道,“伺候福晋用膳~~~” 从他身后闪出来一个人,手里捧了一个漆盘,放在她面前,却行退下。 小福晋乍一看漆盘上的东西,怔了,细瞧后气得大笑。 漆盘上没有摆放膳食,却放了一张文书。上面用满蒙汉文写着,她为感老王爷恩德,愿殉节,随侍王爷于地府。遵王爷嘱咐,大阿哥阿敏接任亲王一职,先王诸子皆要听从阿敏号令,共同辅佐阿敏,以振喀尔喀之威名为盼。 笑声刺耳。长脸太监漠无表情,纹丝不动。 小福晋笑够了,看一眼殿内众人,伸出一只手拿起公文,捏在手上,又仔细的大声读了一遍,读到最后,哈哈又笑出了声。 长脸太监极耐心的站在一旁等她读完。这才沉声道,“福晋只需按了手印,统领答应保咱们小贝子一辈子太平。” 这是去母留子的戏码。留下来的幼子,便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由人宰割。 “我要是不摁呢?” “这个,,,福晋还是答应的好。福晋也知道,摁与不摁,最后其实都一样,福晋若体谅奴才们办差不易,伸个手指头出来就是赏奴才天大的恩典。”长脸太监语气恳切道。 “想让我按,除非我死。” 她自然知道,她死后,他们还是会拉了她的拇指,沾了朱红摁上手印,不过,那也没办法。但活着,就要争一争。 小福晋油盐不进,长脸太监也是早有准备,收起一脸恳切,侧身掖了双手换了个声调叫,“送福晋上路!” 便有俩太监并两个婆子冲出,上前将她四肢抱住,口里回着,“奴才伺候福晋。”手上极熟练的如法炮制,将右衽丧服往她身上一裹,一个婆子将根麻绳往她腰间勒,这就穿好了。看看她头上只一根包银玉簪子绾发,也算过得去,便拿了麻布头套兜在她头上,往殿外推搡。 小福晋任他们摆布,没有反抗。情势比人强,无谓的缠斗只是自降身份,除了自取其辱外,得不到半分好处。不如留些气力,见到该见的人再使呢! 到了殿外,才用力推开搀扶她的两个胳膊,抻抻袖子,双手一舒,往先前格格们去的方向昂头而去。长脸太监咬咬牙,紧紧跟上,一行人簇拥着,倒不像押解,像是随侍福晋出行。 顷刻之间,寝殿惟剩一屋子白幔无目的飞舞。一个贴身侍女犹疑了下,追了上去,长脸太监想拦,犹豫了一下又放行了,怕横生枝节。到现在为止,都是按照阿敏的吩咐,福晋也算服帖。今儿个的差事不好办,别砸手里了,赶紧送去交完差得了。 阿敏选的往生地十分僻静,这边沿着游廊过去,穿过月洞门再往西北角。往生殿的廊庑下,他跟三个兄弟面色凝重,看着小福晋一行走近。 他就知道这个女人没那么好打发,原也不指望她能顺从的摁下指印。指印什么要紧的,不过是个过场。死前所摁,跟死后所摁,谁又知道?那个文书他本是不稀罕的,要不是几个弟弟非要留个字据应付外人口舌,他才懒得做这个样子。反正总会有人去质疑真假,真假有什么不同?他根本不在乎。 看样子,方才哭哭啼啼的,根本没吓唬住软硬不吃的小福晋,反而激起了她的怒气。他早说了,什么指印文书之类,没用极了。他那套对付的法子才管用。 小福晋被推进往生殿,战战兢兢的侍女紧跟进来搀扶她站好,打量四周。往生殿原是废弃无人住的,一直也没有打理,后来府里便拿来堆放杂物。因是才清理出来,屋子里散发出浓浓的霉朽味,如今冰雪积寒,殿里没有笼火,阴冷刺骨。 二十个白衣格格,每人面前一个脚凳,头顶,是结好的二十条白绫。风吹着白色绫绸满殿里飘荡。殿深处,整齐排放着二十个木床,那是她们最后的归宿。 已到昼夜交替时,外面天空透出鱼肚白和微薄的近乎看不到的蓝。新的一天就要来到,可屋里的人再看不到明早的晨光。临到这时,有人突然燃起了最后一丝希望,嘶喊着“救命”往外冲,只是立时就被人紧紧抱住,蒙住口齿。殿里一片新的哭声和声嘶力竭的嚎叫。 往生殿的窗子已然奉命钉死,殿内四角放了香炉,熏起了香。想来是为的一会儿有人投缳后失禁,怕气味难闻。香味浓重,跟陈腐的霉烂味掺杂,并不好闻。 虽心里有些子准备,可真的面对这些尚算熟悉的人,看着她们在眼前垂死挣扎,小福晋还是睁圆了眼睛。 “福晋,鄂扎在哪里?”身后,阿敏带着三兄弟走进来,瓮声问她。这才是带她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阿敏,我是你額涅,你悄无声息的杀了我,不怕宫里和宗人府将来责难?”小福晋正色呵斥道。 说起来,阿敏比她这个额涅还大了两岁。 阿敏声音嗡嗡的,扫视一眼殿内众人,自说自话,“你让鄂扎回来,这些人,还有福晋,就都不用殉了。” 小福晋听了叹口气,诘问道,“难道我真告诉你鄂扎下落,你就会放过她们,饶了我???只不过多一个人陪着我去死罢了!” 这种小孩子的把戏,用在她身上,真是无聊。 阿敏嗬嗬笑,“那便不等他回来。”他就知道是这个结果。那就没必要再等了。他举手一挥。殿内响起极细又极有节奏的声音,“吉时到,格格们升遐了~~~!一路走好咯,伺候好老王爷~~~” 格格们便被匆忙的扶上或抱上脚凳,头被硬塞进绳扣里,刚套了进去,下面的人便娴熟的抽了凳子。不过十几息功夫,几个眨眼间,二十个活蹦乱跳的人,先还用劲蹬踢几下,一会儿后便安静了,一个个飘飘荡荡挂在半空,殿里终于没有声息,清净了。 第十三章 哀荣 **新书求粉,求推荐票求收藏。** 眼瞅着面前二十个格格们一齐断了气。饶是心再硬,小福晋到底还是个女人,腿上没有一点子气力,腔子里的心倒是跳得惊天动地,扑通扑通震天响。 阿敏瞧了眼她顿变惨白的脸,颇为得意,然后抬了抬手。 长脸太监于是哈腰穿过一条条悬挂半空没了生机的白影,朝往生殿正中央走去,那里,还有一个脚凳空着。 这个脚凳比其他的要高出一截儿来。他亲自站上去,拽过两条白绫打结,系结实后再三抻抻,确认拽不开,才下来。 殿内昏黄,怪异的气味里,二十条白影团团围住最后这一块空地,个个面中而垂。 这是为她特意留的。就死的时候,格格们还要被摆布出一个阵型,想想格外的凄凉;对她而言,则很难分清这是一种哀荣,还是,一种嘲讽。作为上位者,小福晋深知,有时候尊荣跟挖苦相携而行,就像现在,她被胁迫而死,却死出一种叫做贞洁的凄美来。 凄美是留给后人听传说时感受的。她这会儿,只觉着寒意此刻从脚底往上爬,爬过小福晋周身百骸,直达心窝子,冰彻肺腑,她瘫软在地上,浑身颤抖的说不出囫囵话。 阿敏跨步到她身边,一只手便提起了她,轻飘飘的,不费什么劲儿。冰碴子一样的声线穿透大殿,“儿子伺候福晋上路,见了阿玛一定带话,跟他说,喀尔喀在儿子手上,定是会更强,比在他手里强,强一百倍,强一千倍!让他安心!” 说话功夫,拖着小福晋跨到脚凳前,嘿嘿笑着,“福晋莫怕,一下子就过去了。儿子也会照料好鄂扎的。。。。。。額涅走好!”阿敏身型高大,不用站脚凳,就能把她举起,塞进投缳里。 穿过绳环,在她的角度看往生殿,灯影昏黄,人影憧憧,晦暗如地府。死的人固然已死去,活的人亦同小鬼儿般游走。她那四个儿子,皆默默负手而立,仰头瞧她。 脚下一空,她竭力想伸手,却什么也够不到了。前尘往事都记不起来了,只有鄂扎幼时的脸,越来越清楚,这大概就是回去的路吧,只有最重要的人才会于此时出现,陪你走完最后一程子,自此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烟消云散。 气上不来,她竭力在迷糊前最后一息望向殿门外,廊庑幽深,外间投进来一点人世间灯笼微光,万分迷人。 。。。。。。。。。。。。 大门被推开的瞬间,瑛子就缩到寝殿深处的那团黑影里。她暗暗庆幸,因为湿了衣裳,来迟一步,反倒给她的福晋留下了生机。小福晋高看她一眼是有原因的,打小她就比别人周到细致,不显山不露水的,事事却能走在主子所思所想前面,靠的就是这股子机灵劲儿。 今天小福晋执意出王府,她就隐隐心慌,感觉不妙。她硬劝了半天,可小福晋说,该动动了。晚上鄂扎跟怡亲王汇合的消息传来后,小福晋就更坐不住。因为以她的性子,束手就范到现在,却没有任何举措,一定会让阿敏生疑。 福晋执意如此,也只好这样了。总之瑛子来回担了一路的心,总怕有冷箭从不知哪里射过来。 小福晋说想去见见素格。 小福晋的心事从来不瞒瑛子。可瑛子觉得跟贝勒爷联手的事,是早在王爷卧病不起时,小福晋就已经开始筹划了的。 要说小福晋不是真心喜爱雅布家二小姐,那可是冤枉她们福晋了。二小姐每回来,小福晋连眼神都是清亮柔和的,整个人极松快。 可瑛子晓得小福晋也不是没有别的盘算。福晋跟她说过,“雅布现下虽然失了蹄儿,可一等公爵位还在,京里掌兵出身的兄弟多,战场上下来的,打断骨头连着筋儿,都通着呢。现下看雅布笑话的多,可真心盼他回去的更多。” 这些助力,鄂扎将来接了王位后,都是最得用的关系,袭了王位,将来总是要跟宫里打交道的。而鄂扎长在喀尔喀,从没进过京,那边人头可是太陌生了。 老话怎么说来着,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何况小福晋如此聪慧。 只是忽然王爷身子就不行了。原打算熬过这个冬天,人的骨头就能松泛过来,到了春日,自然好的六七成。那时就跟雅布家下定,定下他们家二小姐。 瑛子不知道小福晋什么时候下的决心,那段时日,王府跟贝勒府的信使往来频繁,倒没人觉得有什么可疑,每年冬天都是靼坦举兵犯界的时候。 想着二小姐的和气可亲,瑛子也替鄂扎遗憾。可小福晋拿起一个祖母绿的翡翠镯子,一面在腕子上比划,一面决绝的道,“素格是个好孩子,可是,跟咱们家没有缘分!我是不想得罪雅布,所以才非走这一趟不可。再者,我还想托付雅布,在怡亲王那里帮鄂扎通融呢!。。。。。。” 瑛子低下头,有些失望,一脸不足意儿的落魄样儿。小福晋见了叹气道,“我也不想这么的,可现下处境,逼的人没有旁的选择,,,你知道南唐后主的故事吗?” 小福晋给瑛子三两句讲完,瑛子就觉得,小福晋做的是对的。 能活下去才最重要。 否则,要是鄂扎跟那个南唐李后主一样,连自己的媳妇儿都保不住,二小姐跟着他,窝囊活一辈子,哪来的开心可言。 这个道理瑛子懂。她从小流浪,活得不如一条狗。跟着小福晋以后,她才知道人活着,也可以活得不跟狗一样,而是像人一样,自在,敞亮活在天地间。 “福晋,阿敏定会指着人盯着府外,咱们出来是担着风险的,若是被他发现,会不会拖累他们?”瑛子又想到阿敏,担心道。 小福晋嘴角微翘,掀开轿幔打量外面扑扑簌簌落地的雪粒子,伸手去探,“就是要他们知道,雅布是站在咱们这一边的。这时候,逼一逼雅布也好,就便他不答应,也不能让他站了那头!” 至于鄂扎,小福晋说,人活在世上,哪里事事如意,能有一两件高兴的,都不错了。其余的还不都是熬着忍着,就过去了。 第十四章 答应 出了暗道,瑛子直奔鄂扎的围场。 那天夜里鄂扎前脚走,小福晋就暗地里给贝勒爷传了信。贝勒爷脚程快,在老王爷晏驾当日赶到,在围场里等消息,已经闷了两天。 贝勒爷来的第一天夜里,小福晋就带了她来拜客,跟贝勒爷在帐篷里说了半日话,只是她那时候守在外面。小福晋出来时,面色有些黯然,抬头看看阴沉沉的天儿说,“瑛子,看样子,要有风雪了。”回王府路上,小福晋一直没言语。她们回去没多久,老王爷就薨了。 围场守卫的士兵没难为她,拿了她的玉牌——玉牌是小福晋跟贝勒爷约定的信物,禀报了贝勒爷,就放她进去了。 “贝勒爷,奴才是福晋身边的瑛子,福晋如今落难了,求您出手相救。” 勒尔贝只带着身边数十精锐,两天前先潜入了围场,大部队一天后也到了,在离王府二十公里处悄悄扎了营。此时他手里拿着一封信,是阿敏送到大营的。 阿敏知道他带兵前来,信里允诺,今后与他共领喀尔喀。 勒尔贝比老王爷小三岁,可他更显老相。常年身处险境,让他不得不时刻保持着警觉,塞外风沙大,他的小眼睛便总是眯缝着瞧人。小眼睛高鼻梁长在一张雪鬓如霜的脸上,瑛子总觉得他像鹰隼,尖锐多疑,眼缝里偶然冒出的精光,透着无比的算计和干练。 知道小福晋处境危险,可勒尔贝也不想立刻做决定,他还想试探一下阿敏给他的筹码,足不足份量。。。说实话,他略有些心动。外孙将来统治喀尔喀,好倒是好,可到底不如自己统治来得舒爽。 贝勒爷不说话,瑛子心底那种不好的感觉又升起来。 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贝勒爷的态度显然变了。上回福晋虽然有些失落,但贝勒爷是亲自陪她出来,态度也十足殷切,还说了盼鄂扎快点回来的话。这回,她逃出来报信,都把小福晋被阿敏的人带走,只怕立时要人殉的话说了,上面就是不答话。 “这是你们家事,我为何要出手?”勒尔贝话里的迟疑,连瑛子都听出来了。 瞬间,瑛子直上火。又急又怕,脑子里一片混沌。她原得了福晋的话儿,说这次出府如果有不测,要她立即到围场知会贝勒爷。福晋跟贝勒爷已经有了筹划,她只要报个信就行。 可贝勒爷怎么就变了卦? 瑛子抬起匍匐在地的脑袋,偷偷往上瞅,想从贝勒爷的神情里偷窥出,还有没有劝说的余地? 勒尔贝正犀利的盯着她,撑在膝头的手里,拿着一封信。 瑛子吓得立刻低头趴在地上。脑子转了一个圈就想明白了,一定是阿敏的信。 阿敏也跟小福晋一样,想起了他这个亲叔叔。 不成,不能再让贝勒爷犹豫了,否则保不住小福晋,全盘皆输。瑛子飞快的琢磨,陡然,脑子里飘过了什么,一片澄明。她想起,有一回她送贝勒爷出府,垂首半天,没见贝勒爷动静。抬头瞧去,他的小眼睛正遥遥盯在小福晋扶着王爷悠然离去的背影上,许久没挪动。她还记起小福晋有一回跟她的闲话。。。。。。 “贝勒爷,我们福晋说,她答应了。” 勒尔贝乍一听,先是有些怀疑,不过很快就信了九成九了——不把逼她到绝路,她也不会答应。只有死到临头,她才肯低头。 可这丫头的话,他还信不实。 “哦~~~~你们福晋,答应了什么事儿?” 瑛子脱口刚要说出来,到了嘴边换了说辞,“方才奴才出来匆忙,只得了福晋这么一句话。福晋说,去告诉贝勒爷,就说我应了他了。” 一来贝勒爷多疑,这样的事,小福晋即便答应,也不会直眉白眼道出。小叔子要娶嫂子,嫂子无奈之下才肯了。二来,她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如今事儿急,贝勒爷顾不上仔细琢磨。等以后太平了,可是要天天见面的。等到贝勒爷心里头膈应,一时臊起来,想要了她的脑袋,可跟割韭菜一样容易。 ***************** “大侄子,我来哭我大哥哥,你怎么弄了这么一屋子死人吊着?啧啧,真不吉利儿,福六儿,你今早儿出门撞见狗了?”后面一句话,是问他的侍卫的。 阿敏四人眼瞅着小福晋蹈义,事儿办完了,该忙别的大事了。往生殿里收尾该长脸太监忙乎了。那边已经开始给格格们落床,就听“咕咚”一声,正中的投缳断了两截,刚吊上去的人砸地上了。 福六儿左手里拿着风灯,右手在前襟上抹抹,这是他用完袖箭的习惯——要擦擦手。 阿敏大怒,狂叫,“都是死人呐!王府是随便出入的吗?” 福六儿还没答他主子的话呢,就听阿敏大骂。便诧异的瞧他一眼道,“说谁死人呐?哦,外面那些侍卫吗,这会子是死透了。竟敢拦贝勒爷的路,可不冲着找死去的?” 趁这功夫,瑛子跟几个贝勒爷的侍卫,将小福晋挪到木床安放下来。 三兄弟见情势不对,暗中拉拉暴怒的阿敏,先给勒尔贝行礼:“贝勒爷吉祥。”。 不知贝勒爷是怎么闯进王府的,王府从大门到灵堂,到这里,都应该封锁的十分严密。可到了现在,一个阿敏的人都没出现。显然,王府已经在勒尔贝控制之中了。 阿敏近身护卫紧随其后,单等他下令。 先前的狂躁之后,阿敏渐渐明白,自己写给叔叔的信没起到作用。现在贝勒爷已然跟他掰开脸了,倒也不用再顾忌。 他嘿嘿冷笑,蹙眉道,“灵堂在正殿,贝勒爷要祭奠,我们兄弟陪您去。” 勒尔贝却手一划,指着悬着的白影子,脸色一变,问道,“慢着,这又是怎么回事?大侄子,杀人总要有个由头。”看打扮儿,这些都是旗人,大夏有规矩,打天下时靠的是旗人卖命,入关后,旗人更受优待。若是无辜枉死,必要问清情由上报。 第十五章 还魂 “贝勒爷休管,这是府里事务,侄子自己便能决断。。。她们都是阿玛的女人,愿意蹈义,追随阿玛于地下。侄儿也不能拦着不是。”阿敏口气终是软和下来。 勒尔贝等着他,“如此说,福晋也是自愿蹈义?就算是真的,侄儿你也忒急了些,总得容福晋跟家里,跟亲戚故旧告告别。” 这才是正道。福晋要亲自周晓旗里,辞别家人,然后大家到王府一同送她上路,证实此事,为表郑重,还要录报宗人府入档。否则实在有灭口之嫌。 阿敏心里暗骂勒尔贝多事。杀了就是杀了,小福晋已经死了,就算冤屈,也不能开口了。 只是很快他就又失望了。 “好主子,好主子,您醒了!我还以为您再不回来了。”瑛子在小福晋耳边不停叫着,泪流满面。 她跟小福晋的情分,到底不同。她承小福晋把她从路边救回来的情,更感激小福晋拿她不当下人,什么话都跟她说,什么事儿都跟她商量。因为小福晋的赏识,她才能挺直腰板儿,活的跟别人一样儿。 她直念叨,后悔方才没在跟前伺候,否则,怎么也不能让福晋被吊死。 勒尔贝听见了,忙站过来瞧。 小福晋果然已经醒来,虽然合眼躺着,好歹呼吸如常。神色一下子舒展了许多。 他方才看见小福晋吊死鬼儿的样儿悬于梁上,勃然大怒,暗暗动了杀心——小福晋若死,一定要杀了阿敏,给她陪葬。 人一辈子总会动一次心思。勒尔贝是直到遇见小福晋,才发现女人原来是不一样的。 草原上的男人,从没感情这个字眼儿。一到了年纪,就有女人,何况他是贝勒。他以为天下女人不过如此,可打第一次见她,他就起了心思。小福晋眉眼里含了一段风流,不是故作的那种,天生尤物,看勒尔贝时春光明媚,却能让他手足无措。可惜没有早遇见她,否则断断不能让哥哥娶走。而且,他对哥哥的女人起了这个心思,毫无愧疚之感。 塔克哈齐也发觉了,于是很少召他回来。 没想到他终是等来了机会。 大夏立国前,过着游牧的生活,对女人嫁娶没有那么多规矩。儿子娶继母也多的是,何况弟弟继承嫂子。一收到小福晋告知塔克哈齐病危的书信,他便决意要娶她。 收到阿敏的信,他确实犹豫动心过。可一看到小福晋悬梁的样子,他又变得气急败坏。恨自己竟然犹豫,以致耽误了时辰,更恨阿敏,敢对他的女人动手。没错儿,原来自己一直就把小福晋当成自己的女人。 但凡人手里能有诸般选择,贪念为最大。一旦面对失去,也能很快知道自己的选择。他这时不会埋怨自己迟疑动摇,一腔子怒火都搁到阿敏身上了。 阿敏目瞪口呆,怒气直冲脑门。这女人真邪门,都吊上去了,还能活过来!果真是天命归在鄂扎身上,怎么自己步步失策,连个女人都杀不死! 此时的寝殿外,“雪人”少了许多,站立的姿势一样,只是人换成了贝勒爷的精兵护卫。殿内,白幔尽除,一张卧榻显得格外孤伶伶。 不愿走着去却被抬着回,小福晋强打精神,扶着瑛子一步一挪走回来,无力的躺倒在榻上。 瑛子安置她躺下,不放心,上下仔细打量了一通,小福晋除了下颌上一道深褐色勒痕,袖箭断白绫时摔坏了脑袋,后面一片瘀血瘀青,稍微挪动就疼,喉咙刚受了刑,火烧火燎的说不出话。 “医士马上来,奴才给您先伺候茶。” 小福晋喝了一口,推开,疑问的指指外面,她还发不了声。 瑛子点头道,“人都换了,福晋放心吧。” 小福晋叹一声,心力憔悴的拍拍瑛子的手,合了眼养神。瑛子让侍女去准备热水,把人都打发出去了。这才将求救的事以及自做主张答应的大事禀告。 听着听着,小福晋睁开了眼,喘着气欠身,猛地一巴掌抽在瑛子脸上。指着她,嘴里呜噜呜噜,说不清楚,头疼欲裂。 瑛子被打的歪到了地上,撑起身子来端端正正跪好,哭道,“福晋,您打我吧,可别动怒,您刚遭了大罪,身子重要。。可这事,宁可您打死我,我也得办。您不也说了,活着最重要,面子什么的又值什么?您都吊上去过,鬼门关死一回的人了,怎么还想不透呢?有贝勒爷今后护着您,您今后总不会还像这几天似的,被人踩到泥里欺负!” 小福晋指着她,嘴里恨着,拿手戳她脑门,到了半截又收了回来。无力的靠在缠枝玫瑰花引枕上,瞅着描金的屋顶发呆。 两个人就这么呆了一会儿,小福晋伸手拉她起来。 用手指指外面,瑛子忙去寻了笔墨来。 “鄂扎?”小福晋写完,急切的看着她。 瑛子大约识得几个简单的汉字,这也都是小福晋打小教她的,她天资好,过目不忘。 瑛子对着小福晋摇摇头,她服侍小福晋回来后,外面的事一概不知了。看着小福晋失望的眼神,她只得安慰道,“奴才一会儿打发人跟着去抓药,顺便打探打探。方才您也瞧见了,阿敏的人,都被贝勒爷收拾了,奴才想着总归再乱不起来了吧?” 小福晋眼睛亮了亮,又沉默了。 “不能叫他知道。”又写道。瑛子迟疑了一下,这个他,肯定是鄂扎,可知道什么,是二姑娘的事,还是,,“福晋,两件事都先不告诉,等大事定了再说。” 瑛子是从她手里教出来的,这份儿决然,也学了个十足十。小福晋满意的点点头。 “福晋,既然什么也做不了,便先睡足了养好精神,今晚儿,,不,今儿一整天,事儿还多着呢。”瑛子一面替她掖好被子,一面温声劝慰道。 瑛子转身出去瞧医士怎么还没来,不防小福晋一把拉住她。“鄂,,扎,”小福晋挤出模糊的名字,闭紧嘴巴,用手再遮住。 第十六章 踏雪 瑛子点点头,眼泪要掉下来了。小福晋宁可死,也不愿答应贝勒爷,不为别的,全是怕鄂扎受不住。鄂扎也不是受不住她再嫁,而是受不了她为了他委屈自己。 只是委屈和合意谁能分得清?越是这种时刻,越是说不清,中间又夹杂着素格的事,小福晋更是百口莫辩。 瑛子知道小福晋不是那种假道义的人,福晋看世情十足通透,常说人委屈自个儿,大半都为了活下去。可能活得更好,又叫什么委屈呢?即落了人家好处儿,还不想舍了那一点子名声儿,那才是假模假式假道义。她这回自然不是为了给自己立牌坊,全是为了鄂扎。 她含泪道,“福晋放心,这事且论不到,大事未定前,奴才绝不会让小王爷知晓。” 小福晋颓然放手,又呲牙一笑,放心的由着她去安排。 素格早上起来,准备同平日一样,先出门去福晋屋里请安,伺候福晋洗漱是她的每日的正事。虽然自有丫头们动手,她只搭把手,递上梳篦,投个巾子,有时也上手梳头篦头。福晋规矩重,福慧没出门前,也一样日日伺候。为的是将来进了夫家,不至于什么都不会,被婆婆立规矩。 正要出门,永常抹的一脸泥猴儿似的闯了进来。 “阿敏动手了?”永常带来的消息吓的素格心跳慢了半拍。昨晚还见了小福晋,她拉着自己手说到鄂扎,咬牙骂阿敏的模样还在眼前,这会子人就去了? “可不,说是小福晋跟格格们,一下子几十条人命,我可算知道,半夜里哭得凄惨不是最吓人的,吓人的是那么的尖叫声忽然一齐的没了。。。。” 永常昨晚跟着府里小厮满府跑,想找鄂扎下落,后半夜困了,跑去偏殿找地方打盹儿,偏被雅布瞧见,听见雅布一声吼叫,脚底下抹了油,早蹿出八丈外了。 父子俩不对付,永常一闻见了他阿玛的声儿,甭管什么事,先溜之大吉。 “那你是怎么又出了府了?”素格一面绞了手巾递给他擦脸一面疑问道,“阿敏动手前,难道没有封锁府门,防止走漏风声?” 永常挠挠头,“从阿玛那跑出来,我去了哈哈珠子们的塌塌里准备混一夜的,一忽儿被哭嚎声吓醒。再后来,就听见府里动了手,也不知道谁跟谁一路,我怕了,就从夹道溜出来的,出来打听说,是旗兵围了王府。” 永常常去王府玩,路熟,夹道那边是下人进出王府走的,料着没兵。素格听了忙让依墨去寻侧福晋,依墨一会儿回来说,侧福晋昨夜进了王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素格这下子慌了。拉着永常急忙叫了车,临走没忘记让丫头交待福晋一声,她带着依墨跟永常先赶去王府。此时天还未亮透,一夜闷雪,路边隔日的积雪老高,所幸马道上已有了车辙,想是早起送水拉夜香的压过。就便如此,刚压出的车辙也快被雪埋了。只得一路压雪前行,吱吱呀呀,行进的极慢。 “奶奶昨夜里是去给阿玛送狼皮褥子,两个人都没回来,别是被阿敏堵住了。。。”素格在车里告诉了永常小福晋夜里来的事。她心里这时十分慌乱,心跳一阵快似一阵。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必定是阿敏察觉了小福晋行踪,所以半夜下手,自己阿玛跟奶奶,会不会受到小福晋牵连。。。 她跟永常都是侧福晋所生,虽说侧福晋平日里道三不着两的,可心疼是真心疼他们。又胆小怕事,素格想,若是碰到兵勇,她们奶奶只怕就吓死过去。 “二姐,王府里面不知道什么光景,你就别进去了。我先问问去。”离王府还有截子路,刚看到了府门口,永常就下了车,坚持留她在马车上等。 看永常依旧从夹道的边门儿往里混,依墨安慰道,“咱们奶奶跟爷在一起,爷定能护着她,不会有事。爷那样的人,不能丢份儿!。。。这会子里面乱,就得爷们去打探消息。再说,咱们家三爷机警着呢,打小就是混不吝,跟谁交道都不能吃了亏。”素格也知道永常机灵,嘴上抹油了似的,黑的说成白的还跟真事儿一样。可到底是不放心她们奶奶,她那性子,就怕乱里裹乱儿。 车上等得不耐烦,越坐脚越冷,走得急也没带袖笼和汤婆子,干脆跳下马车,跺脚呵气,就见“浓雾”在她跟依墨眼巴前儿飘。远远看着王府门上守的兵,不由又增加几分忧虑。 用兵七分险,刀剑不认人的。 天边儿慢慢亮了。喀尔喀的雪,总是夜里下的大,到了白日,就洋洋洒洒,漫不经心起来。这会儿的雪花片儿肥肥大大的,个个都分得出六个花瓣儿,花瓣儿跟花瓣儿不一样,有的硬朗,有的妩媚,以你想不到的模样下了凡,每一瓣都极美。 素格被雪花分了神,仰头呆看。她在京城就爱接了雪花片子数样子,还试着描下来绣到鞋帮上。只是京城的雪远不如喀尔喀的大,不齐整,落下来好多折了瓣儿,不全乎,还是喀尔喀的花样全。 耳边听依墨疾呼道,“小王爷,小王爷。。。。我们在这儿。。。” 一队人马在远处疾驰而过,王府大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人马呼啸入府,依墨的声音早被马蹄声淹没。 素格垫脚张望,远远的,马蹄踏过,卷起一片雪雾,人马都笼在薄雾中,哪里分得清都是谁。她落下脚,泄气道,“什么都瞧不真,你倒是看见是小王爷了?”因为侧福晋的期盼,依墨早就私底下跟着叫鄂扎小王爷,素格禁了几回禁不住,后来倒随了她们被改了口。 依墨眼睛发亮,跳脚道,“那儿,那儿,那是御道的方向吧,这个时候从御道来,指定是小王爷。奴才刚瞅见小王爷的那匹赤焰了!多好看呐,谁还认不出!” 鄂扎最爱的马,通身赤红,鬃毛红似火,整个草原也只一匹。那就八成错不了的。 第十七章 安抚 素格和依墨在风雪里站着,一会儿两个脸蛋儿就冻得又青又僵,只好不停跺脚,跺到腿窝子发麻,永常才派人递了话出来,只说阿玛和奶奶已找到了,晚些回去再说,让她们别等了。素格听了终于放心,心里虽还惦念鄂扎和小福晋,也知没法见面,只好无奈上车,“回吧。” 到了将午时分,侧福晋才回来,雅布被留在王府里帮差。素格陪着先去福晋屋里说话。侧福晋犹自一脸惊疑未定,见了素格更是哭的抽抽嗒嗒。素格这才知道,昨日半夜里,阿敏着人去抓雅布,没想到侧福晋也在,一并都绑了扔进后面仓库看管。 雅布福晋和素格耐心的听她诉苦,几次要开口都被堵了回去,“小福晋。。。” 好不容易等到侧福晋耳朵里听进小福晋仨字,想起这才是大事,她俩只怕一直惦记着,满心等她的消息呢,她却只顾哭自己,不禁赫颜惋惜道, “。。。听说是被阿敏硬塞进白绫子圈儿里,先头阿敏想拿那些格格们吓唬她来着,结果小福晋真是个女巴图鲁,眼睁睁瞧着几十个格格们升天,腿肚子都不打弯,就是不肯说鄂扎的下落,结果,阿敏一怒之下亲自给她吊死的。。。。” 侧福晋越说越悬乎,她被救下来后就被安置到侧殿,有医士来诊脉,之后却见不到一个人。她打听来的都是从使女嬷嬷们嘴里问出来的。 “还听说,小福晋临去前,给阿敏下了咒,所以她走后,阿敏忽然发了头风,撒起了癔症,见谁杀谁,身边的卫士被他杀了好几个,没法子,几个贝子只好把他锁了起来。。。” 素格听的浑身冰凉,先前虽然知道情形不好,小福晋怕是活不了了,可真得了消息,一时还是吓的心蹦蹦乱跳,往生殿的事,就跟真事儿一样在眼前演着,她都能看到小福晋升遐前一息,枉死的无奈和不甘。心里自然慨叹不已。 脑子里猛一动,“不是说贝勒爷的兵到了?” 侧福晋在侧殿听到的消息乱七八糟,东一句西一句,她也咂摸不实。“府里人说,贝勒爷的兵竟没走正门,也不知怎么就摸进了府里,后来就把阿敏的人杀了一大半,其余的都擒了。他们都说,贝勒爷是派的天兵,没从大门攻,直接就去抓的阿敏。” 雅布福晋听的一团浆糊,乱的理不清,思忖着问,“那阿敏的疯到底儿跟贝勒爷有关系没有?如今府里谁主事?。。。素格说见着鄂扎回去的?” 侧福晋张了张口,又摇摇头。她没见到鄂扎,可见到了怡亲王。那鄂扎要是也回来了,他額涅殉了的事,怎么没听说他闹? “没见着小王爷,倒是怡亲王亲自来救了爷。” 几个人对了一遍:小福晋已经大归,阿敏疯了,贝勒爷在府里用了兵,怡亲王如今到了,放了雅布后就拉着雅布办事去了。 “奶奶知道的多是听来的,王府里头这会子乱,消息只怕也是真真假假漫天飞,没个真章儿,信不真的。只能等雅布跟永常回来才有确信,急不得。”素格安慰众人道。这时候,生死攸关的口儿,不好轻信。 听了素格的话,雅布福晋轻轻颔首。“打发个小厮去王府找爷,细打听打听去。有了确信儿就赶紧回来。”遇大事不能慌张,雅布不在,她就是府里主心骨。 一面跟素格打眼色,两人继续陪侧福晋闲话,打了一夜饥荒,不说出来散发散发,她们这个奶奶没的闷在肚里积出病来。 。。。。。。 “爷先睡不着,被绑了倒睡实在了,说他们只要不杀人,没事。他那里站着打着呼,可吓死我了。。。”侧福晋红肿了眼睛,听她们问又哭了起来。她被吓得没了魂儿,她们爷却舒舒服服的睡到天明。 雅布福晋心大,人即回来了,这事就算平安过去了。边笑边安慰,“爷可不就那么个脾性,事情已经到了那个田地,坏也坏不到哪儿去,索性这么着。你跟了他这么多年,还没想明白?倒是昨晚让你送回褥子偏遭了这个罪,说起来都是我的不是。。。。怎么是站着睡?” 侧福晋回道,怕他们逃跑,都是反剪着手绑在立柱上。 只是她觉得雅布被绑了后倒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她才不晓得有什么可高兴的,怕福晋嫌她啰嗦,没敢说。又慨叹一回,雅布福晋嘱咐素格扶她回去歇息,路上忍不住问素格。 素格琢磨着,“阿玛是个不想多事的性子。你说阿玛担心得罪皇上,大约里面有说头。阿玛逢大事心里不糊涂,宫里的事咱也不明白,横竖都听阿玛的吧。。。。后来是谁救了你们的?” 侧福晋糊涂的跟着点头,不管就不管吧,也不打紧的事,倒是听素格问,一下子来了精神,把雅布撇到一边,“你猜是谁?!。。。。我们是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堵了个臭抹布,”说着恶心的吐了一口,那味道,这辈子可别再来一趟了, “后来来了一些人,取了抹布,问你阿玛跟我的名姓,很快便进来一个身穿夔龙暗红袍,披着黑鹤氅的人,亲自替你阿玛去的绳子。那通身气派,长相,实在太好看了。话音儿也好听,慢悠悠儿的,不慌不忙。我是没见过皇上,只怕皇上也就那样儿吧!要是没被绑着,我差点跪下喊万岁爷了!”侧福晋跟素格聊天倒从来不讲忌讳。 素格抿嘴笑,“奶奶幸好没乱叫,认错了万岁爷那是好玩的?奶奶素日也替阿玛額涅当大半个家的,见过多少世家子弟,果真长得就那么好看?” “小祖宗,哪里能真叫,我知道他不是万岁爷,你阿玛行的大礼,叫着怡亲王,我就知道鄂扎回来了,先放了一半心。这才觉着原来以为鄂扎好看,见着怡亲王,才是见了真神。我就瞎琢磨,他都长成这样了,皇上指定更好看,舒兰嫁给了这么好看的皇上,见天的就剩高兴呢吧?” 第十八章 冷箭 “皇后娘娘进宫也有两年了吧?”舒兰在家是嫡女,没有姐妹,素格跟舒兰年纪相仿,俩人常一处做伴,叽叽咕咕很能顽在一处,情分倒比跟福慧还要好些。 舒兰进宫后起初还召见过她两回,只是后来身份悬殊了,周围人多,话便不能随意说,拘谨的无趣,后来就少见面了。 素格觉得舒兰变了,以前的舒兰,跟她在院子里树下剪鞋样子的舒兰,也爱数雪花儿样式,话秧子一个,还只许舒兰咯咯的一个人说,自己只能摆个耳朵听。如今性子里少了些活泼,沉默时候多。总是要她讲些宫外的趣事,听了只掩口笑笑,倒是沉稳了。 “可不是,两年了一个孩子都没生出来,能不藏心事?别是皇上那上面是不足的?”侧福晋抻抻手帕子,信口道。 皇嗣微薄,早已经成了天下人闲谈的一个话题。先是疑心后宫女子福薄,后来知道冤枉她们了,现在都道是皇上不好生养。 “皇上已有了两个公主,怎么能不足?怕是没到时候。我进宫时娘娘还说,皇上政务多,常在养心殿歇着,后宫并不常召见。” 侧福晋撇撇嘴,“那紫禁城瞧着好看,可不好吃。做皇后的,先是要子嗣,再就是防宠妃,一辈子小心这个防着那个,还要皇上那里不失宠,贤惠,帮忙照料一窝子的小妾,活的能如意儿吗?你幸好没跟着进宫,不然我见你一面都难。。。我就替她額涅烦心,中宫没有子嗣,地位可不保,还好你说皇上不怎么翻牌子。” 素格到底是未出阁,她奶奶随口就是翻牌子得宠幸的,自己不好意思接话。理了理斜襟葫芦襻扣上挂的碧玺珠子,嗫嚅道,“听说奶奶你见过贝勒爷家的格格?” 侧福晋立时忘了皇后,发起闺女的愁来,“就见了一次,咱们刚回喀尔喀的那个正月,你阿玛带着福晋跟我去送节礼,刚好贝勒爷也带了一家子回来过年,那时候他那个福晋也来了。我瞧着贝勒爷福晋有不足之症,总是咳嗽,脸色腊黄,就多问了问,她那个小格格一直在一旁陪着。 听说这是贝勒爷第三个福晋,只生了一个女儿,不怎么得宠,可对这格格却宠上了天。只后来回去没多久,听说福晋就去了。” 素格想问那个女儿是不是比她好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便不搭话,只静静的听。如今跟鄂扎没关系了,倒更好奇他以后要娶的女子。 “咳咳,,,小格格圆脸弯眼睛,很喜庆,”侧福晋小心翼翼的,挑着说,“喜庆归喜庆,跟漂亮不沾边儿。到底还小,没长开。我看鄂扎跟她没怎么说话,都是她跟着鄂扎跑。” 女孩子心思都是透明的,素格一听就明白了,大概小格格从那时候就惦记着鄂扎了。鄂扎清风明月一般的人儿,性子又绵软,最容易勾起小女儿的春心了。 人家是两小无猜的情分,听起来自己倒像是那个硬要挤到鄂扎身边的人。素格不由得灰了心。 娘儿俩依偎着说话,素格后来干脆躺在她亲娘身边,闻着侧福晋身上的味道,倒比常日觉着委屈些。说着说着就困起来,打了个呵欠,转身睡去。 看素格睡的沉了,侧福晋自己倒不困了。 她在王府,其实四处打听鄂扎的下落,可并没得到一丝半点消息。她是个凡事不用心的人,可也不是不长心眼儿。她总觉着,鄂扎并没回府。这事儿,她佯装着不提,可又能瞒素格多久呢。 隔了两天,小福晋还阳的消息传了出来。福晋跟素格她们震惊之余,要去探视,结果被雅布拦下了。 “王府这会子还乱着呢,除了采买,连祭奠都暂歇了,你们别去裹乱了,差个人送点老参就行了。” 雅布连日都在那府里帮衬,旗里的事务还乱着,阿敏闹的不停,怡亲王不好直接动手,只好让贝勒爷出面跟阿敏调停。至于鄂扎,他问过怡亲王两回,都被岔开了,连他都瞒着,想来不是好事。 这些事儿,他回来只捡几件能说的,告诉了福晋。福晋知道轻重,也最能沉住气。 喀尔喀的雪在数日后停了。一打了晴,天上就是碧蓝碧蓝的一汪水,松柏带着冰棱子,无风不动,稳稳的扎在路边,把喀尔喀冻成一幅泼墨山水。 雪化的时候最冷,今年雪大,混同江冻的愈发瓷实。往年这时,永常他们就带着自己做的冰床到江面上玩儿。在京里时,他们去什刹海,冰面也结实,厚厚的。只是人多,来去间撞上容易翻车,到了喀尔喀才发现,混同江的冰面有四五个什刹海大,连冰床都得做的车般大小,玩起来更尽兴。 此刻,永常也正沿着混同江溜冰呢。他坐在一个十条狗拉的极大冰床上,冰床铺了厚厚的虎皮狼皮褥子,搭了一个篷子,挂着厚厚的门帘子。西北风呼呼的往脸上扑,那么厚的狐毛围帽也挡不住风,脸青红。 那天他送了侧福晋回府,家门都没进,又赶回去办差了。这回是怡亲王亲自吩咐的,连他阿玛都不许告诉,连夜往北夫余赶。 两日后他见到了鄂扎。 鄂扎肩部中箭,箭上涂了毒,伤口总是长不上,溃烂红肿,人烧的滚烫,一直昏迷不醒。 他们是在北夫余中了埋伏,老王爷派去的人手果然得力,护着鄂扎冲出重围,继续向南。 只是鄂扎因为经验不足,被冷箭射中。好在没多久就遇到怡亲王,硬撑着把手书和统兵兵符交给广禄后,人就昏了过去。广禄让人找当地最好的医馆里最擅外伤的医士医治,自己先赶往喀尔喀。 永常带去的军医剔骨割肉,好歹伤势渐渐好转,鄂扎每日能醒个把时辰,便决意回王府。他是惦念他額涅,小福晋被人殉的事,永常自然没敢告诉。积雪覆路,行进极艰难。最后还是永常出的主意,沿着混同江,冰床当车,以狗为马,路是绕一些,可总比在路上空耗时间清雪清障快些。 再者,鄂扎的伤势,也要尽快赶回王府医治。于是混同江面上,一辆大冰车后面跟着一队小冰车,由数十条健硕如狼的狗,驾辕赶车,日夜滑行,向喀尔喀行进。 阿敏跟广禄较着劲的时候,鄂扎回来了。 第十九章 赤焰 连着七八日,素格闷着无事,除了给福晋请安,日日在家里抄经。福晋每年初一祭祖日,要焚些经文,以前她跟福慧各抄一半,今年只她一个,回头还要挑吉日送到喇嘛庙供奉七八日,便早早动手。 怡亲王接手旗务的事进展显然不顺,整个喀尔喀也不同以往,旗人之间没事爱串门子逗咳嗽,如今多少听到些信儿,没事便都趴窝子不出门。依墨胆大,借故就偷偷溜上街打听小王爷的消息,素格说了几回不听,只得由她。这日素格抄经的小刀纸快用完了,依墨伺候完早膳就出门,近午儿还没回来。 午后开始,云翳低垂,日头懒洋洋的没有半点儿劲道,最终钻进云里不见了影儿。 看这样子只怕要起风。素格觉得喀尔喀就这点不好,那风没有山镇着,撒起欢来,能把牛羊棚子、砖头瓦片卷到半空里去,人在外面走,极是危险。 好在依墨没多久就匆匆打帘子进来,一进屋便把房里小丫头都打发出去,自己挽了袖子,神色不定的研磨。素格写了几个字,才去瞧她,“你这几日别跟外面疯了,害我抄经都抄不好。阿玛不在家,别惹事。买的东西呢?” 雅布见天儿忙着王府的事,大前日开始竟歇在那里,只吩咐人回来取了几件素日常用的衣裳,便没了消息。不仅雅布,永常也没露面。 依墨应了个是,嘴里嗫嚅道,“如今街上岗哨变多了,来回巡逻,还好我拿着咱们府里的牌子,倒不拦我。。。。姑娘,我刚碰见瑛子了。” 素格自上回后,便记住那个团脸丫头了,“是她,她上街必是为她们福晋的差事,这么说,小福晋身子大好了?” 依墨道,“我正搜捡纸呢,瞧着她的背影,就丢下东西,跟了过去,原想从她那里打听点什么来。姑娘想,她跟着小福晋,没什么不知道的,至少,能问出点小王爷的消息吧?谁知道,那丫头嘴挺严,丁点儿不透风。” 素格点头,“应当的,当差使原该如此。这么说来是个脑子清楚的。” 依墨晃晃头,得意道,“可我还是得了些信儿,所以赶回来跟姑娘商量的。” 依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打听的人,碰了钉子也没气馁,悄悄跟在瑛子后面,竟真给她探出东西来。 “姑娘,她带了几个人往小王爷围场去的。那几个小厮,我瞧着面熟,一路上想啊想,跟到围场才想起来,都是小王爷的随从!” 素格一惊,这么说鄂扎回来了?连日不见阿玛,也不见永常,没半点鄂扎消息,一直焦心。“姑娘你说,怎么回来了不回王府?别是,出了什么事?” 素格也担忧,老王爷薨了这么些日子,却一直没有鄂扎的确信儿,她横竖是睡不着觉。两人姻缘上虽然无份,可要是鄂扎有了事,素格也不能坐视。 她倒真希望依墨今天没碰着瑛子,那样儿她也不用纠结。素格把手心都捏出汗来,终是决定去围场瞧瞧。 依墨也知道她们姑娘这决心难下,“要不,跟奶奶商量一下,姑娘一个人去,奶奶不放心的。” 素格摇头,“奶奶那性子,绝不会答应。咱们悄悄的去,只要知道他都好,依旧悄悄回,不让她知道。” 用车动静大,怕被福晋知道,两个人自去牵了马出门。来喀尔喀别的没学会,骑马已经娴熟。这么大的草原,不会骑马可寸步难行。 围场在一大片草场中央,两头是坡地,种了几排密密的松柏树,从外面把围场兜住,远远的瞧不见里面人影儿。素格跟依墨一路往跟前跑,快到跟前,两人都傻了眼。围场里刀剑迸鸣,两队人马你来我往,拼得眼红,都是往死里下手,眼见的人就被断了胳膊,砍了头,血喷了一地,跟未化完的积雪混在一起,颜色污浊。 里面散放了几把火,几处帐篷开始燃烧,变天的风已经起了,火苗兴奋的吞噬帐篷,很快就只剩了残骸,然后继续沿着枯草,一线一线的,舔着草根燃烧。 片刻后,围场外松柏林里冲出了好多人,朝围场突进。她们身处局外,再笨也能一眼瞧出来了,胜败已定——围场如今是个布袋,里面的人不过在拼死挣扎,最后还是难逃囊中物的命运。 一阵剑雨后,围场里安静了下来。 “这可是我第一回见杀人的真章儿,小王爷不知道在不在里面?”依墨控制不住自己,抖的厉害,哆哆嗦嗦的问。 这时候素格是她的主心骨,素格虽也浑身战栗,可总归要稳住依墨,她四面张望,极力稳住声音道,“我瞧见小王爷的马了。” 还是那匹赤焰。在围场边矗立,太显眼了。马如烈焰,马上人的斗篷偏是月白色滚金边,出的火狐尾巴的风毛领,兜帽是同色的一圈火狐风毛,冰天雪地的,简直太耀眼了。 依墨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眼就瞧见小王爷了。“那不是小王爷吗?!”激动的声音都变了,小王爷骑赤焰时,就披这一身斗篷,飞驰起来就是一抹云飘在一丛火焰之上,多少喀尔喀女孩子为他倾心。 两人迟疑了一下,纵马奔了过去。素格想亲眼看到他安好,问问清楚,王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回来了却在围场“捕猎”? 还没进林子,树后便闪出人来,横刀拦住,让她们落马问话。依墨下了马,遥指小王爷的背影,“我们来找小王爷。我们家老爷是一等公雅布,跟王爷是亲戚。” 依墨这时不敢亮出素格的名讳,抬出雅布好说话。 雅布的名号果然好使,侍卫瞧了她拿的对牌,便没有为难她们,又见是两个女子,便让她们避到一边松柏林子里去,自去回话。 乱了这一会儿,风也大了起来。呼呼的啸叫,卷起地面枯草砂石冰雪沫子,吹得人睁不开眼。依墨迷了眼,揉得眼睛都花了直掉眼泪。素格替她吹,一阵马蹄声由远及尽,回过头看,赤焰马勒立在身后,马上人居高临下,冷冷的看着她。 “我来见小王爷,,这不是他的马吗?”素格周身一僵,颇为尴尬。 马是赤焰,人却不是鄂扎。 第二十章 刁难 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可也能看出男人的剑眉星目,马上之人眼神深邃的看着她。 “你认识小王爷的马?”马上人兜帽下嘴角微翘,眼角斜睨道,“这么说你也是来刺杀小王爷的刺客?” 原来围场进的是刺客,听话音儿,还是冲的鄂扎。素格浑身发凉,自己今儿个不明不白搅进这个局,也不知道该怎么辩白,心中大大的懊恼起来。 “见了小王爷自然就清楚了。。。”素格忽然多了一个心眼,马上人在假扮鄂扎,围场就是个圈套。自己也许认贼做友。转而怒斥道,“你们围了小王爷的围场,还夺了他的马,。。。你们处心积虑的,到底想做什么?” 瞧着素格佯装出来的镇定,马上人唇角微露笑意。既然冒冒失失的来了,那便不能随便让她走了。“胆子不小!”他呵斥着,直对着眼前明澈的一泓水,“谁让你们擅闯围场?差点坏了爷的大事。这会子没功夫,先带回去,一会儿再细问。”又斜指着一个侍卫道,“既然说自己是雅布家的,就客气点,不用捆了。”不捆她也是一个恩典,这人得有多霸道。 那人不再搭理她,掉转马头,朝围场疾驰。里面刚合围,战事虽小,可也要防着有漏网的鱼。 众人跟随而去,留下的那个侍卫没好气的吆喝她们跟他走。 她们被丢在中帐内,屋外卫士把守,走是走不掉了。呆了约莫一个时辰,两人又冷又渴,喊了几声,除了引来几句训斥外,并没人搭理。屋里只一套桌椅,后面溜边儿一个卧榻,两人不敢造次,只好坐在脚踏上等。 依墨渐渐害怕起来。她们这是落入谁的手里了?“姑娘,待会儿有机会你就跑,我挡住他们。”素格摊手气馁道,“没马,跑不出去的。”“他们会杀咱们吗?”素格也忧心,可她怕的不是被杀,而是落入一堆男人手里,都不敢细想。“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兴许是小王爷的人。。。” 只能盼好吧。 又一个多时辰后,终于听见脚步声往这边来。 一个翩翩青年打外面进帐,身后跟着两个精干的随从。卸去兜帽和狐裘,露出石青色长袍,看得出身量比鄂扎高一头,蹀磲束的腰带,长身玉立。瞥见女孩子正冻的缩手缩脚,挤在一处,扬手吩咐人笼火盆来。自己去倚在翘头案上,拿了刚录的供词细看。 素格跟依墨打他进来便立起身,警惕的瞪着他,待见他只顾忙着看文书,只好忐忑的接着等。 一会儿侍卫提了两个火盆进来,送到案子下给青年暖脚,另一个给她们跟前放下,转身出去了。素格怕冷,冻的实在受不住,见了火盆就伸手,恨不得连脚都放进去。火盆里的银丝炭烧的正旺,猛的爆出一个响花儿来,吓得她往后直跳。 男人斜眼瞧她气急败坏,心里一哂。哪里是传闻中的妥妥贴贴能拿捏事儿的主儿,不过是个小姑娘。 素格冻了半日,这会子暖和一些,也回过味来。 塌了肩膀朝前刚走两步,一个随从出声喝道,“退下。” 清朗的声音响起,眼神从文书上方斜了她一眼。“想说什么?” 素格忙快走几步到跟前,带着笑意儿道,“大人,我们是有几句要紧话带给小王爷,并不是刺客。方才班直也看了,是雅布家的牌子。” 文书依旧未放下,上面传来的声音颇不耐烦,“小王爷忙着呢,既是要紧话,怎么不让雅布带?” 素格听了松口气。听这语气,至少不是羊入虎口。还有的周旋。 “其实是这么回事,”她小心翼翼道,“小王爷跟我们家常走动,家里福晋惦记王府小福晋,外面风传小福晋有难,所以方才在街上见了他的手下,才想着跟小王爷打听。” 这么快能找着借口,看起来不算太笨。男人眼里流露出几分兴趣来。 “跟小王爷常走动?怎么个熟法?”男人带出促狭的微笑,从文书上看她。 素格满脸尴尬,熟到差点成了一家子行不行,可谁肯拿这个来面上说交情。这是知道根由,故意拿她逗闷子吧,哪有这么问话的。 “咱们是包衣出身,小王爷是主子,常替主子办差。”素格咬着牙,脸通红的说,人在屋檐下,好赖先赶紧放出去再说。 “哦~~~”上面拉起了长音。顿了一下道,“这么说,是个忠心的。” 广禄放下手里的文书,眼前的小人儿并不打眼,看了第二眼却容易忘不了。光致致的头颈儿,透亮的白皙的肉皮儿,五官不浓不淡,十分舒服的摆在那张脸上。 不是顶漂亮的,却能让人过目不忘。 推荐给他的人说过,心眼儿够用,难得在懂进退,是个妥当的。可没跟他说,还是个气度也不错的——为难了她这么久,没见她着急慌乱,一直笑嘻嘻的,他倒没法子发作下去了。 他想起那日挥马入府时,听到的呼喊。他从马背上回头,透过一层层的雪雾,披酡红色斗篷的少女在纷飞的大雪里挥手呼叫,叫的什么其实根本听不见,但是这双眼睛,穿透雪雾,亮晶晶的像鹿一般,一瞥之下令人难忘。 两个随从眼观鼻鼻观心的立着,他们爷今天话有点多,还有些不大成体统。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广禄起身,侍从忙上前替他披上水貂斗篷,抬腿便走,一面说,“回去跟你阿玛说,办好差事,忠心主子,别总想着三心二意。” 素格愣怔了一下,口里应着是,追几步没追上,嘴里抱怨几声,“也不说几时放人走。” 没多会儿,中帐厚帘子掀起一角,进来一人,依墨一见就冲了过去,“哎哟总算见了亲人了,您能说说这都怎么回事呀?” 瑛子对着素格叠手蹲福道,“二姑娘受累,奴才已经吩咐他们备好车,送二姑娘回去。” 三人坐上青呢围子马车,依墨心里不舒坦,离瑛子远远的坐着。瑛子叹口气道,“二姑娘跟依墨姑娘别多心,原是我不知怎么开口。内里缘故,二姑娘今儿个晚上若得空,我接姑娘去个地方,姑娘便知道了。” *************** 新书求包养,包养的人多了,更新才有动力呀。么么。求收藏求票票。 第二十一章 不足 入夜后的王府,亭台殿宇和惨白的灯火交织,隔空看去,如同一个虚假的烫样,里面空洞洞的,冷清极了。 绕着廊庑往后宅去,菱花门内透出来的一行行灯火在素格脸上跳跃,明暗相间,昏黄不定。瑛子推开一间朱红直棂门,墩身待她进去,复掩了门,和依墨守在门外。 灯下,一张俊脸期待许久,微有暗色,见她进来,眼神瞬间亮了一下,只须臾,又黯淡下去。 素格也有些意外,微张了口,顿了顿,只站在那里笑道,“回来了?” 鄂扎不语,慢慢走过来,拉了她并肩走到花梨桌旁坐下。从茶吊子里倒了热茶,把荧白翡色琉璃相间荷叶盏推到她跟前,“暖暖手。” 素格冬日里手脚冰凉,每月腰腹定要痛那三五天,痛起来昏天黑地,卷个虾米蜷缩在床上。瞧了多少大夫都说没大碍,只交待多用热汤,所以她到了葵水来时,总离不了袖笼和热汤。这几天快临近小日子,出门就带了手炉。 出来久了,手炉有些凉,不如琉璃的温度适宜。她欣欣然笼在手心,温热的杯盏将她纤白的手指尖暖出一圈胭脂红,按在琉璃上,开出几点剔透的嫣红。 鄂扎瞧着十指尖尖,很想伸手去握。就这样握在手心,一辈子不放。可他只是扭过头,不再去瞧。 素格却探身在灯下仔细端详他一番道,“脸色怎的不大好?这些日子也没个消息,问也问不出来什么。好在福晋,,,也大安了,总归过了这道坎儿,日子就好过了。”勉强笑了笑,“我记着去年一个游方道士说你总能遇难呈祥,可不应了吗?” 想说的话,在嘴里扭来扭去的变了味道,人总归是躲在面皮后才能活下去的,她也不是装无事,可有些话,说了等于没说,惹的彼此心伤,又何必呢? 鄂扎眼睛如碧潭,深不见底的瞧她,声音沉沉的,不带一丝烟火气。“后背中了一箭。”顿了下,嘴角一缕笑意上扬,“原是可以躲过去的,谙达平日教过的,到了那会子都忘了,只顾往前逃命。结果,身子没伏低。” 素格吃了一惊,想瞧瞧,又想伤在背上,要看得褪了衣裳,他们现在孤男寡女的独处一室,脸忽然就红了。鄂扎瞧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微动,要是这会子已经过了小定,他真希望那双柔荑小手抚在伤口处,自己便不再疼了。可是,大约永远不会发生了。 微笑着蹙眉摇摇头,“不妨事的。”这一会儿功夫笑的太多,扯的后背发紧的疼。 “围场之事是亲王跟我设的圈套。他们埋伏我,我便回击一下。阿敏的人跟他一样性儿,其实不足为虑。” 围场的局是他从北夫余回来的路上想好的。路上放了海东青往来送信,跟怡亲王商量好,他直接回围场,单等阿敏的人上门。只是后来身子还是撑不住,就换了怡亲王诱敌。 于是瑛子带着鄂扎的人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了两天。依墨能瞧见,阿敏的人也能瞧见,鄂扎在围场的消息,也早就不是秘密。 见鄂扎频频蹙眉,素格就知道伤势只怕还没全好,急道,“那也没个拿自己当靶子的,阿敏做事,顾头不顾尾的,再伤一次,你額涅怕要哭死了!” 鄂扎的脸色微变。素格有些惴惴,鄂扎不是在口舌上面计较吉利的人,也许是刚刚受过伤,有些脆弱吧。 她正担心。鄂扎起身从她手里取走荷花盏,倒在缠枝青花盆里,重新又倒了热汤,氤氲的水汽扑到他的睫毛上,湿湿的,又长又翘。 素格碰碰琉璃沿儿,这回烫多了,不敢把肉皮儿直接贴上去。鄂扎有些歉意道,“兑了些玫瑰汁子,一会儿温水泡泡,比捧着强。。。。那汁子要热水冲出来才香。” 怪道这回有股淡淡的香气。鄂扎环顾一番,“屋里药味太重了。怕你不喜欢。” 一股酸意冲到鼻底,瞬间泪盈于睫,这个时候还惦记她喜欢不喜欢,这个人大概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的。 其实她是个大咧咧的,屋里的隐隐药味,她现在才发觉。也就他能想出用热玫瑰水浣手,顺便遮掩药气。 桌上袅袅的水汽挟着越来越浓的玫瑰香,罩住了他们,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干脆无言对坐。 周遭是淡淡的药味跟玫瑰花香,眼前的灯,笼着透明的素色景泰缠花镶银罩,明亮又柔和。 半晌,鄂扎打破沉默叫她,“你可知道我怎么回来的?” 素格摇头。鄂扎便将永常的主意告诉了他。“难为他想到,省了不少气力。可也真冷,他非要亲自赶车,回来眉毛一抓,全掉光了,所以一直没见人。” 素格也笑,“别瞧永常人嫌狗不待见的,倒最是爱惜他那张脸,出门总是收拾的精神,衣裳还要用最新的缎。。。这回把眉毛冻掉了,只怕到了过年也见不着他真人了。”一面想着永常没有眉毛焦急跳脚的样子,又吃吃的笑了半天。 鄂扎也跟着笑。 笑完了,捂着胸轻轻咳嗽两声,歇了歇才道,“都是为了我。怡亲王说,瞧你朝赤焰跑,他差点没下令射杀。。。” 素格这才知道今日自己也蹈了一回险,低下头不好意思道,“以后不这么莽撞了,原来那就是怡亲王。”她家奶奶说怡亲王端的一个漂亮人儿,现在想想,好像确实生的好胚子,眼眉透着英气,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就是嘴角总挂一抹嘲讽的笑,让人不舒服。 鄂扎试试水温,亲去打了巾栉来,等素格泡手,琉璃盏里绿油油的光芒随着一双素手在润白间流动,玫瑰汁子涌出一抹又一抹淡红,在指尖摇曳,真正的流光溢彩,素格也看呆了。 怕她害臊,鄂扎趁这功夫去给她换了手炉里的炭回来。 泡舒坦了擦干手,接过来热烘烘的手炉,浑身暖洋洋的。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有丫头呢,你伤还没好。” 鄂扎摇头,不无遗憾的道,“就这一次。” 两人这时才突然晃过神来,大约离这么近,好好的坐在一起谈谈笑笑,这辈子,只能这么一次。 而他们在一起时永远都是这样的光阴,淡淡的说话,轻轻的笑,等着日头从东天摇到西山,一日一日的,就是岁月静好。 “是,只此一次。”她轻轻答道。 第二十二章 困城 世间最苦,莫若不得说。大致能说出来的,都算不得最苦。 素格是迟钝的,她对未来的良人没刻意去想过,她以为,能找一个阿玛那样的,在旗人里就算好的了——在家里,对福晋侧福晋都好,对外,做事配的上旗人的担当和仗义,对下,还知道疼她们小的——许多旗人爷们,把女孩儿当做不值钱的玩意儿,养成了为了自家的前途随意配人。 只是阿玛没耐心,額涅跟奶奶她们,一辈子跟他在一起,随意儿说半个时辰的闲话功夫都没有。 能像鄂扎这样,知道疼人,眼里有你,在一起能说好多话,彼此安心,她觉得已经很好了。两人都是淡到极致的人,那些过于热心烫人的话虽说不出口,连手指头也没碰过的,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做什么都熨贴,心里便许了对方一辈子。日子嘛,就该这样,身边有这么个人,不说话的时候也能安安心心,已经难得。 以后出了阁,各自有各自要做的事,他在外面打理人情世故,负责家业兴旺。她在后宅管好一家子的膳食,衣裳,结交一群同样过着悠闲日子的女人,闲来约着去拜佛求子,烹茶赏花,聊一些烦心的和不烦心事情,比如谁家后宅小妾淘气争宠,比如怎么教养嫡出庶出孩子,日子从手指间慢慢就淌过去。将来走了,变成宗祠里一排排神龛后一缕淡淡的魂魄,看着子孙后世也能安稳的走自己走过的路,再然后,魂魄消逝,去往三界五行外,不再为后代发愁,一辈子就圆满了。 只是这时,老王爷薨了。 她以为的安定的一辈子,突然就烟消云散。方才她得意忘形了,忘了今日来,见过鄂扎,也就跟自己那个“一辈子”告别了。 她想过,其实这样也挺好,似乎她已经过了这样的一辈子,一个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的一辈子。人经了事,总归留下些不同的记忆,也变足意儿了。况且,这个记忆是鄂扎曾经带给她的。 鄂扎呢,十几年尊贵雍容的日子,突然间天翻地覆,一切都改变了。 最疼爱他的阿玛走了,他要自己去为自己争取活下来、以及还能活得更好的可能。为此,他一夕间要学会低头,还要忍受伏击后的伤痛。 男孩子的长大只需要一瞬间。他要保护自己,还有額涅。痛苦则是衍生的必需品。 可这不是最苦。刚收集下来的苦难还没咀嚼下咽,更大的已经接踵而至。 眼前的人笑语宴宴的告别,慢慢走到门口,扶门的刹那,他突然叫了一声。 “素格。。。勒尔贝,,,,明日,要搬进王府。” 素格听他叫自己,停下来,原以为他叫她是跟她说说那个表妹。她才不想听。 没有机缘的人,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再说,一个虽然连面都没见过,却能改变她的一生的表妹,即便她生不出恨意,可也没兴趣听什么不得已。 但是,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一句话。 素格张嘴结舌,呆怔住了。鄂扎话虽婉转,意思却很明白。这么说,勒尔贝要娶小福晋,以后,鄂扎的家,对他而言只能算半个了吧? 他们母子和他们父女,合而为一成了王府今后的新主人。 不难想象,鄂扎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最难受的,是勒尔贝掌握的权势加上辈分,他将面对的是何其复杂的一摊事?怪不得,鄂扎今日一直都落落寡欢。 素格哦了一声,讷讷道,“这是,,好事。” 鄂扎其实并不想提这件令他不堪的事,素格转身的瞬间,他原先想好的隐瞒,突然不重要了。他心存希冀,他的尴尬,从他嘴里说出来,也许不会变做两个人的尴尬。 他说出来的那一刻,便知道,素格一定能体谅他,也同样能感受到他此刻感受到的千疮百孔,体无完肤。 掌灯后的王府从沉沉黑夜里跳脱出来,遗世独立,一盏盏的灯映照出喀尔喀主宰的肃穆,是此刻草原里最明亮的一片。 王府正门外桅杆高处,一面面龙旗在夜风里招展,张牙舞爪的黄色团龙在风中百转千回,啪啪的拍打声成了寂静中唯一的响动,一遍又一遍的,越来越急,拍的人心里愈发慌乱凄凉。 素格从明亮的那片灯火中走出,复入黑暗,却有种逃脱的庆幸。她站定在龙旗下,八角宫灯在地面投出棱角分明的一块儿,拿脚踩踩,地面冻的十分结实,麂皮鞋底传递回来坚硬的回击,有些疼。 回望那片明亮,鄂扎便被困在那团明亮中,而且不止今夜,是要被困在那里一辈子的。 素格听见自己的叹息声,要做那片煌煌灯火的主人,便要困在那里,终身无悔。凭什么无奈,不堪,锉磨,都要自己咽下,这就是代价。 也没什么不好吧,总归将来,鄂扎都能掌控这片灯火。 她记得鄂扎最后瞧她的那一眼,若有所失的样子,紧捏着手里的荷叶盏,捏到骨节发白。 她倒是没心没肺的,微笑着的掩了门,转身走了。不笑难道哭吗? “姑娘是在乐什么呢?难道已经知道好信儿了?” 随着清亮朗悦的声音,从暗夜里转出一个人来。 素格吓了一跳。她在灯下哭着脸嬉笑,哪里防着暗处还有人?可见人说灯下黑的。因自己站在亮处,四周竟愈加黑漆漆的,于是成了睁眼瞎。 人走到跟前,素格深福下去,“怡亲王吉祥。给主子请安了。” 这丫头刚从王府出来,站在灯下一会儿笑,一会儿呆,披的还是那日的酡红色斗篷,浴着昏黄的灯光,活像只暗红色呆鹅原地打转。 广禄被自己这个想象惹笑了,差点没憋住。咳嗽一声,道 “刚去把阿敏藏起来的宗籍簿子收回来,果然见了你们舒穆禄氏名册。” 阿敏拿捏广禄的无非旗务,兵营其实好接收,打一顿就好了,可整个镶黄旗的花名册都被他藏起来了。这回围场设伏,拿了他手下一个佐领,逼问下得知下落,连夜便亲自取回来了。 素格不知所谓,他们是旗下的包衣,自然名册在镶黄旗收着。广禄这是提醒自己别忘了自己是包衣,是他的奴才?低头回声是,“舒穆禄氏的祖先一直在军中效力,太/祖入关后,因有些军功便赏了旗籍。” 广禄点头,“别打量有功劳,就忘了主子,该尽心的尽心,该听话时候要听使唤。” ***** 继续求包养。咳嗽的嗓子剧疼,也没存稿了,本来想停一天,可还是不敢断,怕你们忘了小素。收藏和推荐票,各种求啊。 第二十三章 入选 素格肚里憋口气,忍了又忍,掖手徐徐道,“奴才跟奴才一家都忘不了奴才本分,谨记主子吩咐,伺候主子没有不尽心的,不敢偷懒。” 广禄嘴角微翘,笑意似有似无。素格刚好抬眼瞧见,忙低了头,她最讨厌瞧的,恰是怡亲王这样的笑。 不过,这样的话似乎耳熟,在哪里已经听过一遍了?拢共跟这位爷见了两次,次次都是同一套说辞。记性不好?还是太妃怀孕时吃多了鹅,生出了个碎嘴唠叨爷们? 素格说完,垂手站着,心里只可惜这样的皮囊。 广禄瞥她垂头丧气的,又是满脸呆样装傻充愣,便怒气冲天。掂量了一下,她刚去王府必然是见了鄂扎。心里只冷笑,这难受才到哪里,不过这么被替换下来,难看了些,姑娘家面子搁不住。自己这趟来,正经事还一件没办成。她也算是一桩正经事,要是知道了,鄂扎的事,都不过尔尔。 “爷的话你要仔细着听,,”广禄开口准备慢慢给她透底儿。 素格不耐烦再听一遍,“爷的话,奴才记得很清楚,不许雅布朝三暮四,要听话听使唤。奴才知道爷是新旗主子,奴才一家都会尽心办差的。。嗯,”她觑了一眼广禄,见他脸色已经青了。后面的话便没敢继续。 她不是不会转圜的,到底人家是新主子,拿捏在旗所有人的命脉。整治她可是太容易了。比如随意配个婚,连她阿玛都不能驳回的。那她可就在这草原上活一辈子了。以前她愿意留在喀尔喀,现在,她忽然很想离开。 广禄被她堵的一口气吐不出来。 这可是头一回。 别说一个奴才,朝里的大臣也不敢随意惹他不高兴,随意打断他的话头,还叽里咕噜一番,冲的他气口都接不上了。 素格没敢继续,却也听不到上面主子发话。她只好低头瞧他的膝斓上绣的江河海水纹样,和腰间系的石青色蛟龙出海纹样荷包。这位爷似乎喜欢青色。。。。。。 就听广禄冷笑一声,却不提他要说的话,“听说你有个姐姐,嫁给了福伦家长子?” 素格心里“咯噔”一下,这事不是秘事,也不怕人知道。可宫里人说话,她领教过,人家才不会无缘无故提门外四两风,槛外几朵花,里面都深藏机锋。自己刚刚给他膈应了一下,他就提起福慧,莫非福慧出事儿了?她越想越担心,几乎觉得肯定出事儿了。 忙堆起一脸的微笑,“去年嫁去的,还是大姐夫亲自来草原接去京里。王爷也知道这事?” 广禄低头,她的身量还没长足,站在自己面前不及肩头,低头刚好能接上她的融融笑靥,粉面春风。这会儿的笑模样,却引不来他多一分的心软。 广禄拂拂袖上一道微褶,若有所思,沉吟不语。 素格见他拿搪,后牙根儿都要咬断了,还是笑到下颌酸,迎向他的反复打量。 广禄抻足了劲儿,才开口,“不过突然想起,你进京了,住福伦家倒也方便。” 素格一怔,后背慢慢开始发凉,“主子,爷说进京,,,”笑容更娇了些,“奴才要伺候阿玛額涅,主子怕是不知道,阿玛是被贬到喀尔喀的,没旨意不能随意回京的。” 广禄面前一张淡淡芙蓉面,纯净的如同一瓣雪,面皮儿在灯下泛着光,鹿般的眼睛眨巴眨巴,他便要沉溺进去了。 怔了怔,移开去,她的丫头方才去叫车,这会儿到了,远远等在车前,不敢过来。 广禄恨自己每次看见她眼睛,就常会忘了要放的狠话,清了清嗓子回头道,“你阿玛是回不去的,可是你必须回。朝廷今年选秀定在开春后,喀尔喀过半月就该封山了,说来还很紧张。” “主子,本朝选秀,只在十六以下,奴才,,,” 广禄折身,“本王刚看的册子,你还没过十六的整日子吧?难道本王记错了?要不回头再查看一下。给皇上办差,不能马虎。” 素格心急,她其实生月已过,当日也不知道奶奶为何,非要给她晚记一个月,许是为了怕撞了福晋的整日子。 这却不能作数,典籍册子里,她还确未到十六。 嗫嚅半晌,她灰心了,今年怕不是命犯星宿,事事都这么不顺当?年龄这事,哪怕晚五日拿到,她找阿玛去跟广禄周旋,许还有戏。可如今既被他看见,可不好找借口推脱了。 广禄看她眼珠子翻转,自然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其实,她不知道,自己这回是非带她回宫不可,跟册子关系并不大。 笑笑,十分体贴道,,“怪冷的,你的车好像在那边。二姑娘别站空地里,小心着凉,快回去吧,否则回头进京路上可要遭罪的。” 走过她身边,又想起什么,伫足,轻飘飘道,“本王回去的日子定在五日后,雅布不方便,本王倒可替他带二姑娘回去。本王为皇上办差,从来不嫌辛苦。” 说完袍袖一震,气势如虹的大步而去。剩下素格扎着手,周身凉透。 上回不想入选,是为了避开舒兰锋芒,不想为皇家妾。这回阿玛被贬,只能以包衣奴才身份待选,若不能被皇上留牌子,赐身份,就只能为奴为婢,做宫女伺候主子娘娘们。自己阿玛虽是一等公,她进宫也得老老实实做宫女,也得伺候最低等的答应,贵人。 至于她的婚事,本朝虽开了先例,宫女到了二十五便可奉恩典出宫婚配,可那时候,她都成老姑娘子儿了,还嫁谁去?侧福晋这回可不用惋惜鄂扎了,反正旗人也有养老闺女的风俗。 素格一路发呆到府里,打听阿玛还是没回来,只好回去伏在引枕上,思来想去没个主意。其实这事,非阿玛决断不可,可瞧怡亲王那样子,不像是个能轻易放弃的。 秀女选拔名单,都经内务府,要是大姐姐能出把力。。。。想想自己是做白日梦,别说姐姐只是他家媳妇,做不得主,只说福伦那性子,绝不肯担事的。。。 姐姐,在福伦家莫非出了什么事儿?细思一遍,并没有听见说来往信件中提到。只是这话,也不能问福晋去。 第二十四章 愁人 赶晚儿,天色墨透前,雅布终于到家了。 进屋先换衣裳,又叫了热水,福晋伺候他洗面,泡脚,在王府这些日子,可没家里舒坦。最后侧福晋给他装好烟丝,躺在如意椅上过着瘾,皱着眉头,拿脚踢踢侧福晋,“去,看看二丫头睡没。” 侧福晋知道他这是想孩子了,含笑点头,叫人去请二姑娘来。 转身还没说两句话,素格已经掀了帘子进来,依次请了安,“阿玛这么晚还没歇着?” 雅布一见她眉高眼低的,便晓得她已得了信儿。自己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咳嗽一声道,“阿玛也是刚听到消息。。。你说怎么全赶上了呢?” 素格眼圈一红。 外面是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一打起帘子进到正屋,先闻到阿玛的烟丝香气儿,悠悠的,福晋跟奶奶衣裳用的薰香味儿,桌上刚摆上来的几样小菜,和鸡丝细粥蒸腾的热气,都扑进鼻子里;福晋眼神不好,不喜过亮,屋里总是用淡黄绢丝灯罩,暗是暗些,周身总是笼在暖暖的灯光中。这几个人,还有永常,和晕黄的灯,鸡丝细粥的味道,就是她打小闻惯了的。习惯了,怎么离得开? 侧福晋长长的“哟”了一声,素格就像特意儿在门外等着她阿玛似的,一招呼就进来了,两个人见面还打起了哑谜,自己的姑娘是心头肉,眼泪汪汪的模样,就跟剜她心一样。素格不是个娇气的,不是遇到大事,不会这样。她心里隐隐不安。 “爷,素格,你们说什么呢,赶上了?赶上什么了?”她颤声问。一连串的事,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赶上。 雅布瞅着素格眼圈红也心疼。怡亲王特意赏了恩典,让他今日回家,还嘱咐这几日不用再宿在王府,他就知道不妥。后来他走了,又喊回来,随口告诉他一声选秀的事,那样子,根本不容他求情。 福晋跟侧福晋听了,都呆楞了。 怪不得说都赶上了,可不,还赶的这么巧。婚事刚刚没了,接着就得进宫待选。 “那个,爷,能不能说说,跟怡亲王说说,他也不像是不讲理儿的样子,宫里不少宫女使唤,不缺咱素格啊。。。。”侧福晋嘴里喃喃道。上回爷就想了办法,帮素格躲过一劫,这回还得指望他。 福晋是个冷静的,“这也没到三年,怎么又选?你说这是让咱闺女做主子啊,还是当姑姑和宫女子啊?” 侧福晋闻言,不啻五雷轰顶,“怎么个话说这是,爷,爷,。。。。你给个话儿啊!” 她这里叫雅布,雅布也难过,他也不知怎么突然就盯上了他的素格。 素格咬的嘴唇都白了,手指绞着手帕,同样期待的看着雅布。 雅布垂下眼睛,低斥道,“宫里要有这个旨意,旗主子也发了话,,,要不,先去吧。。。不一定能选上,内务府不还得要验发肤手足,查疾查残的,还有两道关的。。。” 素格垂眼。最后的一线希望也泯灭了。原先打算还有得商量,如今瞧阿玛的样子,内务府甄选怕也只是安慰的话。她知道阿玛也不愿意她去宫里,但凡有辙儿,不会放这话。 侧福晋这回是彻底傻了,“这是让姑娘去宫里伺候?不是去当娘娘?” 雅布烦躁起来,扔了手里的烟杆,“伺候也挺好,祖宗的规矩,要留下做使唤,那就得伺候。再说,将来还能出宫,当娘娘,一辈子不得见的,你又愿意了?” 他虽不安,但觉得宫里该不至于把他闺女当宫女留下。到底他也是做过军机辅臣的,太后跟皇上不会不给他这个面子。 可做娘娘,那就毁了他的二丫头了。他虽不愿意素格进宫,可若必须进宫,自然做主子娘娘最好。可多尼的闺女在中宫呢,轮不到他闺女坐那把荣耀天下的宝座。 侧福晋懵了,当宫女,她心疼,当娘娘,她更不乐意。这两条路,哪条她都不想啊。 绝望之余,嘴里呢喃道,“您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啊。。。您不能不管呐,不能不管呐。。。” 福晋也意外,看素格的目光充满怜悯,真要留在宫里伺候人,她一个公府出去的小姐,面子上先就下不去。都是打小娇养在深阁的,舒兰是皇后主子,她却伺候五六品官吏家的女儿,到时候天壤之别,眼刀子都能把人戳死。 素格木讷的站起来,走到侧福晋身边,扶她起来,“夜深了,阿玛和額涅奶奶都安置吧,明日奶奶早起,帮我开始打点收拾。”转身又笑嘻嘻对雅布道,“阿玛,我乐意去宫里长见识。奶奶,喀尔喀我也呆腻了,正想着回去找福慧玩的。” 往后的路跟外面的夜一样,黑的看不清,可难过有用吗?哭又有什么用,不如自个儿高高兴兴的,就没人觉得难受了。 第二日,雅布为谁去送她愁了一天。进京待选的秀女可以跟旗里车队走,也可以自己走。自然自己坐车舒服自在,可雅布不能去京城,后来议着让永常送去,素格思量完没答应。永常到底小,到了外面没人压着,又爱揽事儿,到时候,还不知道谁照顾谁。 这么算下来,若是不愿跟旗里车队走,就得跟着怡亲王走。 素格又把怡亲王几次三番嘱咐的话说给雅布,尤其是那句“三心二意”,雅布听了怔了半晌,借机把朝堂里的事讲了些给素格。素格听了也愁的慌。原来这个三心二意,是这个意思。 她问阿玛怎么办,雅布沉吟着,他也没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吧。 素格却道反正在他手里,躲着终归不是个办法儿。既不能远着,也不能近着。这回不跟着去,只怕广禄心里有想法。不如这回她跟着进京,一路上小心伺候着,顺便看看这位爷到底什么个性子,以后也能对付。 雅布其实更愁她进宫后怎么办。嘱咐她,到了那个锦绣堆儿里,说话办事千万小心。别看着那些贵人们成日里笑嘻嘻的,谁知道哪天碰了人家的麻筋儿,说丢性命就丢性命。 素格傻呵呵咧嘴笑,“阿玛,您瞧我这样,太后娘娘总归不能舍得杀了吧?”雅布无奈的笑笑,摸摸她脑袋,转身走了。 第二十五章 故人 后坤正文卷第二十五章故人五日后,天气大晴。喀尔喀的日头在这一天突然使出了浑身气力,太卖力以至于把风也晒的躲起来了。天儿瓦蓝瓦蓝的,几朵云彩缀在半空,纹丝不动,草原上一片琉璃世界,冰棱子挂在枝头,一树一树的,无数个红墙琉璃瓦顶子的简王府在冰棱子里清澈透亮。 巳正时,简王府中大门洞开,一队车马从内迤逦而出。每辆车车头皆悬一面黄色团龙旗,一面面旗帜排列齐整,从送别的行列里飘过,有点耀武扬威的意味。跟随的侍卫两列纵队,铁马金戈,一色黑色细甲,帽顶的缨绒黑亮油光,在白色冰雪中十分招摇。 素格跟依墨坐在车里随车队前行。出了王府便拉开窗上的细棉垂帘,在路边人群中寻找家人。雅布个子高大,送行的人里十分打眼。他一脸肃穆,昂首站着,身边侧福晋扶着她額涅,瞧见她也只是一瞬,紧盯着一晃过去的人影儿,努力的挥手,最后惶惶然落下。一瞥之下,看不清她奶奶有没有哭。 其实,素格上车前都是笑嘻嘻告过别的,昨夜里还跟她奶奶说了,今日要送她,就不许哭。 素格说,这是去宫里,不兴触她的霉头。没准儿她原本有个做贵主子,当娘娘的好运气,她奶奶一哭,就把个娘娘运哭跑了。 她奶奶听了,立时哭的稀里哗啦问,要是个伺候人的命,哭没了不是更好。素格气笑了,道,要是伺候人,过几年回来,就再找个比鄂扎还好的姑爷。这几年,奶奶就日日念经,求菩萨给她留个最好的,要是最好的瞧上谁了,就求菩萨给他使绊子,横竖就是娶不上亲,非等她不可。 只够隔着侍卫瞧一眼,还没瞧准便擦身而过,素格放下帘布,这才觉着真正的,今后万事都自己一个人了。 依墨没话找话,“三爷昨夜里回来,瞧着恨恨的。说他这几日都在找什么东西,要点一把火烧了。。姑娘,真要烧了,咱们就不用去了?” 素格耸肩道,“哪里那么容易能找到,王爷来喀尔喀,就为了这份名册。要被他烧了。。。”素格想起阿玛的心事,广禄对阿玛一直都在疑心、试探,只怕有笼络收服他的用意。这把火要点着了,广禄肯定恼火是雅布捣鬼,那烧的就是他们一家子的命。 这话不能说给依墨,便转而道,“你以为咱们这车队那几大车,封得严严的,是什么?就是那些名册。王爷护得跟眼珠子似的,能让永常摸到?” 依墨先以为看得那么紧,怕是搜罗的几大车珠玉宝石什么的,听说是名册子,撇撇嘴。 素格笑道,“你不懂,那些名册子,可比金豆子银锞子值钱。” 名册里都是在旗的人,都得奉广禄为主子,这些人收服了用起来,可是藏龙卧虎。比如,阿玛,可不就是落难在喀尔喀的一只猛虎? 就拿自己这回去宫里待选的事儿来说,保不住就是广禄故意的。毕竟把自己捏在手心,阿玛将来做事前就得掂量掂量。 一想起来这些,素格就觉得心里闷得慌,这一路到京城,怕得一个月行程,日日要见那位的冷脸子,真不知道会不会不等熬到京里,自己就先得了心疾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车队停了下来。素格前后瞧瞧,又缩回车里。可现在已经由不得她,一会儿,有侍卫来请她。 前面不远处,设了一张大棚。棚下一张长案,上面三足鼎中焖的肉,还有一排排的酒碗。 到了跟前,就听广禄跟人在客套。踅身觑见她,朗朗道,“简亲王跟大福晋设了长亭别宴,二小姐也是熟人,且饮一杯,别别故人。” 广禄的场面话听到素格耳朵里,却一股子阴阳怪气。什么故人,什么长亭送别,关她什么事。如今她不就是一个待选秀女而已?可她也只得抬头跟人见礼。 新任简亲王,鄂扎,已经换上了亲王服饰,此刻只着黑色貂皮罩衣,玉带束腰,衬的人润如玉。 她没抬眼,从她进来,便一直能感觉到鄂扎的两道目光追随着她。 她深福下去,刚要开口,一双纤手伸了过来,拉住了她,挡在鄂扎跟她之间。 “王爷说的意思都好,可也有不尽的地方。”小福晋深深的看着她,“二姑娘可不是故人,我早说过,我只拿她当女儿疼的,又加上雅布的那一层的亲,可不就是我亲闺女。” 说完,扭头叮嘱鄂扎,“王爷,小王爷,我们娘俩自去说两句贴心话,我们又不饮酒,没的跟这还要立规矩,不得安静。”一面说一面拉着素格离了他们。素格回头,鄂扎浅浅的笑着,端起一碗酒,双手托前,然后一饮而尽。 素格心下不忍,扭头之际,就瞧见广禄在一旁,颇有深意的看着鄂扎,又瞧向自己,嘴角浮出一抹轻笑。 离了棚子,小福晋带着她往前慢慢行去。素格有些尴尬,也只得跟着小福晋越走越远,到了那些人听不到的地方,才停下来。 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被风吹乱的一缕碎发,“听说你要去宫里,鄂扎这几日都不说话。我知道他,他这是憋着心事。” 说完自己笑笑,转身望着京城方向,“素格,别怨他,他是为了我,要怨,就怨我吧。只是,我也没想到,广禄要带你回京。。。” 再看着她,小福晋掩掩眼角道,“这都是命。不说了。。。。宫里老王爷也有一些得力的人,我让人带信儿了,他们该出力时不会推辞。里面是名单,你收好了。” 拿着小福晋递过来的荷包,素格墩身福道,“福晋说的,我都记下了。” “嗯,”小福晋满意的点头,又道,“这回也不知道你会遇到个什么因果,走一步看一步吧。不管做贵人还是宫人,任何时候都得记着,保住性命最重要。宫里不比王府,可道理也差不多。” 这些话,才真像是額涅嘱咐女儿的话,可自己家福晋不会说这么多,只叮嘱让她自己留心,奶奶又不懂前面蛰伏的重重危险,只知道哭。 素格心里感动,一面应着,一面将荷包贴身放好。小福晋挥手道,“去吧,这一路山高水远的,,,,自个儿当心。” 第二十六章 坐井观天 后坤正文卷第二十六章坐井观天回京车队带了辎重,整整五大车。虽然箱子里外里裹了三层油布,可还是怕雪水从缝隙里透进去,霉烂受潮。因此走的极慢。 广禄每日都要看公文,他的斥候雪里来雪里去,往来不断投递消息。到了驿站,除了吃饭,他剩下的时候都很忙,接下来的日子,素格见不到他,慢慢松了下来。一路赏景,过了两天,就把雪景看腻了,没事做只好跟依墨在车里昏睡。 又继续走了几日,随车带的小食都消磨尽了,再往前,就快要出喀尔喀的地界了。这日晚上,依墨听到信儿,明儿个在驿站休整一日。出来便一直在赶路,得了这个好消息,素格跟依墨准备黑甜一觉到明早,等睡够了,醒来再去打听附近最近的镇子,去搜寻些小食。依墨等不及,兴冲冲去跟驿站的小吏打听,原来此地叫做依兰,混同江就打县城边流过,驿站离江边不远,最近的镇子叫双林,是个极热闹的地方,吃食不少。 “再过了江,就出了喀尔喀,越来越暖和了。”依墨高兴极了。京城的冬日虽然也冷,可跟喀尔喀的天寒地冻没法比。连小吏都说暖和,可见喀尔喀之冷。 依兰地处极寒之地,天亮却最早。冬日里到了卯时天就大亮起来。依墨来唤,素格却咕哝着蒙头接着睡去,直到依墨在耳边大叫,“王爷请姑娘起来说话!” 一个激灵,素格眼睛睁不开,脑袋早吓醒了。 “。。王爷,,,说话?” 依墨同情的看着她,胆怯的连连点头。 如今只要听到王爷两个字,素格立刻就能十万分的清醒。忙爬起来,收拾洗漱,穿齐整了带着依墨出门听差事去。 只是广禄已经走了。留下一辆车等她们,素格跟依墨热汤也没敢喝一口,赶紧上车追出去。 一路颠簸,快要吐出隔夜饭的时候,才赶上广禄的马队。 日头爬了一半,红通通的如粒鸡卵悬于半空。冬日里,光芒并不刺眼,只倾泻下片片金光。 广禄骑在马上,遥望脚下不远的大江。回头看见素格气喘吁吁赶来,才跳下马,并未停步,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素格紧了几步跟上,“王爷好精神,奴才,,,” 她一面腆着脸笑,一面打量广禄的脸色。 广禄恍若未闻。等她嘴里打结憋不出话,才瞅她一眼,“原是想让你来瞧瞧混同江上的红日磅礴,可惜你错过了。” 素格立足四望,天远地方,四野空旷,一条冻江半透半晕,蜿蜒从他们脚下绕过,江面寥阔,目所能及处,昔日绿绿葱葱的云杉,黄杨,如今远远看去成了黑色,如一绺一绺的丝带,缀在四方八野。举头,一枚红日是一瓯冰白中仅存的一抹柔和。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素格也被眼前的景色给惊呆了。一联诗脱口而出。 广禄也遥看着天地,呆望江对面。大约没想到素格诵出这句诗,神色微哂。小姑娘家家的,再遇到多少挫折,见到河山壮阔,心中终归还是喜悦无尽。 在他心底,却浮出另外极相近的一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素格惊喜的赏玩江景,猛听广禄一句,愣怔了一下。 两联诗,单听都差不多,其实后面意态心境截然不同。 自己那句,后面落在“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上。游子初次出游,壮志凌云,瞧什么都美滋滋儿的。 广禄那句,后面却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这位爷,无病呻吟的功夫倒不低。金蟒绣堆儿里生出的金玉般人儿,何尝知道人生窘迫,前途凄凉的感觉? 正腹诽着,广禄扬鞭指向江的对面,他方才目光一直锁定之所。 “知道那里是什么地方?” 素格沿着他马鞭所指的方向,一座长方形状的孤城安静的矗立在对岸,夯筑土墙城垣已不完整,斑驳凋零。 “仿佛是一座废城?”大约是前朝遗迹,只是它显然废弃已久,土墙剥落,里面断井颓垣间,仅剩寥寥几家住户居住,矮小的烟囱里烧出几道笔直的烟火,昭示着城池依然活着。 广禄嘴角微翘,一丝嘲讽的笑又挂了上去。 素格惴惴的,只怕又要被取笑。不过笑就笑吧,她这会子心情不错。离喀尔喀越远,她倒越来越轻松了。 “那里,便是五国头城。” 素格不知道这个名字。但广禄提起来似乎清朗的声音变得沉甸甸起来。 “五国头城是,是此前大邺国的吗?”素格好奇的问。 广禄侧头看了她一眼,有些诧异,“不是。” 她不知道,其实并不稀奇。故国久远,往事如烟,前人荣辱,在今人这里,不如一坛好吃的酒肉记得牢些。 广禄盯着五国头城,一座不大不小的孤城,在混同江南畔,它最具盛名的时候,也不过刚刚过去五百余年。 “你知道坐井观天吗?”广禄一面说,一面沿着江畔徐行。 素格只好跟上去,依墨跟侍卫们落后数丈跟随。 “王爷说的是蛙?” “呵呵。。。。哈哈哈。”广禄低笑,最后忍不住,大笑几声。 素格一脸尴尬,这人真是,打小不都说坐井观天的是只青蛙?就算说的不对,也,,也没这么好笑吧? 有这么好笑吗?素格努着嘴,低头藏好脸上的惭愧,仰起脸跟着笑,“嘿,嘿嘿。主子,坐井观天的就是说那几只青蛙,瞧什么都瞧不上,其实,它们自己才是只见那一方天,便自以为是都厉害,奴才说对了吧?” 广禄嘎然止了笑。 低头瞧素格一张笑的灿烂的脸,好像真的只是在说蛙而已。只是,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她在笑他也不过是一只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 一面回击他,一面还笑得如此无辜,让他无话可说,也只有她有这个胆子了。 可是,广禄这会儿不想生气,他更想跟她说说话。要是惹恼了她,她又摆出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嘴脸,自己可跟谁说话去?这儿可再没别人能跟他说上一两句的了。 “二姑娘说的不错,可依兰县这个五国头城的坐井观天,还有另外一个典故。本王一直想去那座城,今日刚好可以如愿。二姑娘可想一起去找找那口井?” ******* 依兰县的五国头城是真的存在,只是路线无考,各位不必求证。只听个故事吧。 顺带,再求推荐,求收藏。否则木有更新的勇气啊啊啊~~~~~ 第二十七章 那一眼井 后坤正文卷第二十七章那一眼井素格浑浑噩噩的,便点头答应下来。 其实她对一个废城兴趣不大,可是她感觉要是她不去,她主子会很生气。而这位主子生气的后果,她确实有点担心。毕竟还要跟着人家车队回京,剩下来的十天半个月里,要日日提心吊胆的赔小心,实在不好受。 广禄在江畔寻了一条略好走的路,大步前行。其实要依着他,就从枯草丛里滑下去,那样最便当。可是带着素格,他只得耐心的探路。 素格跟在他身后,一步一趔趄,歪歪扭扭着身子保证不摔着。不一会就发现,刚才的路不算不好走,自己现在,正脚踩在这条冻江的冰面上。溜冰滑雪车她都是不怕的,可今天她没穿合适的鞋啊。 江面冻的有三尺厚,又开阔,她开始盘算,横穿过混同江后,她薄薄的麂皮鞋底肯定湿透了,然后脚会生出冻疮。她最怕的就是手脚冻出冻疮来,碰了热水后那股子痒劲儿,无处可挠的悲愤,生不如死啊。 广禄在前面,沉默的只管走着。侍卫跟依墨很快跟了上来,素格只得勉励自己,走得快点,只要保证鞋底不湿透,大约没事。很快,一行人横渡过了江。 踩到冻土上时,素格已经起来一后背的毛汗,涉冰而过,其实很费力,贴身的中衣湿了,贴在背上,很不舒服。停下来没多久,她就连着打喷嚏了。 要是这会子有人告诉她,他们刚才去五国头城,最近的道路是返回驿站,再从大路上桥,沿着官道,骑马不过一两刻钟即到,她只怕要吐血。 越临近废城,广禄心事越发沉重。 废城里,应该有一口枯井。经历五百年风尘,只怕早就没了当年的风貌。他却对此念念不忘。 素格跟着她主子后面找那口井。据报,城里大约现存有五眼井,她盼着下一眼就是广禄要找的井。可惜,每回都不对。她垫着脚尖,哆哆嗦嗦的跟着去找井,心里越来越绝望。 脚底的寒意也开始往上爬,直窜到脖颈儿。她希望找一处取暖的灶火,可废城里人烟稀少,总都碰不到,她脱下鞋子烤烤的最后愿望化了泡影。 依墨是个好丫头,提出跟她换鞋穿,可她看了一眼依墨的鞋,因为没有麂皮底儿,湿的更是彻底。水汽被她暖化,散出去,又冻成薄薄一层冰,哇凉哇凉的。素格无语,冻得连心底里“夸”她主子的心思都没了。 两个人偎依着坐在一户破烂的门槛上,拿马面裙裾挡住脚,在下面使劲搓。生怕人听见动静,又羞又愧的,主仆二人抬头互相看看,都生出一颗哭死在废城的心。 侍卫们倒是懂事,早想提醒他们王爷,可奈何广禄一面走,一面怀思古之幽情,根本没功夫搭理他们。直到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少了两个人,才回过神来询问。 广禄颇为自己的失察觉出些讪讪,可是他一个爷们,怎么想得到,这小丫头笨到如此地步,出门都没穿厚底靴子的呢?这总不能怪他吧? 素格不想走了。还好,她这位主子这会应该是忘了自己,撇下她跟依墨继续找井去了。留下来的两个侍卫满眼可怜的偷看两眼,就扭过头去装傻。她今天可是真的恨死这主子爷了。 五眼井走完,到底没发觉哪一个是困住徽钦二帝的那口。 广禄想,其实大约连那口井,也早被后人填埋了,消失不见了。毕竟,那是一段实在难以启齿的历史,身为后代的汉人都不愿记起吧。 他环视废城上面的天,当年,大宋徽钦二帝被掳北上,最后便关在这座五国城内。想必他现在看到的,也是当年二帝每日所见。 传闻,他们被困在井底,坐地观天。大宋天子的惊天才情,到此地,丝毫无用。只是狠狠被凌辱后,又被当作青蛙扔到洞里,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每日看着头顶一点点天,慢慢亮起来,慢慢变蓝,深蓝,靛蓝,最终浸没于黑暗。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唯一的希望是宋兵北伐,打败金人,救他们出困城,迎皇帝回銮。可宋兵羸弱,不敌劲金。说到底,能雪靖康耻的,是强盛的国力,若积贫积弱,臣子恨,永不能灭。 广禄在每一口井边,都祭了三杯酒。两杯为二帝,一杯,给大宋的国运。 祭到最后一口井边,素格穿得暖暖和和的新靴子,捧着手炉来了。广禄的人很快从驿站给她们送来新的靴子和棉衣,她们躲进废屋里换好后,抱着手炉,为方才私下里对广禄的非议还有些不大好意思。 说到底也不是广禄故意的。 “姑娘,看来,那位主子爷不是存心捉弄你啊,要这么着,也不算太坏。”依墨满足的扽扽新袄。 “主子,这是给谁祭酒呢?”素格连忙凑上去,好奇的讨教。 怡亲王的样子,实在是煞有介事。“不会是前朝的主子娘娘吧?”她这会太舒坦了,凑趣的话,很快就递过去了。可主子好像并不大受用。 “。。。”广禄想想,颔首,“不错,是主子,还有娘娘们。” 素格眨眼道,“合着掉井里去了啊?那这娘娘命数可不大济。” 广禄艰难的深吸口气,点头道,“何止不济。实在是千百年来,最可怜的主子娘娘。” 当年金兵南下,一路无人阻拦,直达皇宫,掳走宋徽宗和宋钦宗二帝,抢掠够了,开始押着北宋的人往回走。皇室宗女、后宫嫔妃,官员的家眷,也有很多民间女子,一路上惨遭蹂躏而死者甚。 “抵达上京后,女子亡故者过半。余下的,过的也是悲惨,这些女子或沦为奴婢,或沦为娼妓,惨死异国。” 素格头一回听说,不由得唏嘘不已。原来所谓“靖康耻”,不仅是两个皇帝的悲惨。连他们的妻儿都受辱如此。 广禄接着道,“可听说过牵羊礼?” 素格摇头。 到了上京,这些宋人受尽屈辱。被俘虏的男女都被迫在金国的领土上,光着上身披着羊皮任人围观,是为牵羊礼。 自然,不忍受辱的后妃便惨死敌手。 “那皇帝呢?”素格听不下去了。 “井里。”广禄一指脚下。素格这才知道,坐井观天的真不是蛙,是皇帝。 ****** 作者注:宋靖康二年,金兵攻陷汴京,把徽宗、钦宗一齐掳去,最后死在五国城里。据传城内曾有枯井一口,就是宋徽宗和宋钦宗的坐井观天处。 第二十八章 夜深千帐灯 后坤正文卷第二十八章夜深千帐灯祭祀了两位几百年前亡于此的大宋皇帝后,素格惦记着双林小镇,广禄没有阻拦,还派了一辆马车跟着,怕她们丢了。“既入了册子,自然得保证你们安然到京。” 依墨吐舌,还怕她们半途跑了不成,那得是侠女才能做的大事,她跟姑娘,手无缚鸡之力,仗剑天涯的日子,想都不用想了。 玩到天擦黑,回到驿站。碰到怡亲王,说是也刚回来,钓了鱼,便一起用饭。其实她们走后,广禄去江心做了半日的姜太公。侍卫们陪着,凿冰开洞,冻得眼泪汪汪,涕泗纵横,才好不容易钓了几尾鱼上来。王爷特意吩咐留了一尾,等她们进门再下厨。 看着主子爷沉着脸问她要不要一起用饭,素格怯怯的刚想推辞,就见那位爷的脸往下又掉了掉,立刻答应下来。 没想到端上桌来,竟然是一尾红烧鳊花。 见她露出讶异的样子,广禄觉得很满意。这丫头不算傻嘛,知道什么难得。 “主子爷,这是一尾鳊花!”素格在喀尔喀呆了这么久,知道混同江里鱼多味美。“三花五罗十八子七十二杂鱼”,其中以“三花五罗一岛子”为上品。这些鱼,她大都记不住名字。可她惟一记住的,就是鳊花。尤其冬日,混同江面结冻后,便很难捕到,谁要钓上来,都能卖出金子价来! 广禄瞧她兴奋那样儿,斜睨着她,嘴角往下瘪,道,“不过一尾鱼。这里的红案也不知道技法如何,别毁了爷下的这番功夫。” 得多有耐心,才能在今日呵气成冰的日子里钓起一尾鳊花!鳊花是三花里最嫩最鲜的,也最难得的。鳊花在混同江才有,生在极冷的地方,生长也极缓慢。盘里这一条算大的了,也不过一尺长。 好的心情好吃的鱼,只要有这位爷在边上,就能毁的进了嘴也无味。依兰县依江,长在江边的驿站厨子哪能不会对付一条鱼?果然,素格略尝了尝,入口即化,鲜嫩无比。但是陪着广禄一张黑沉沉的面孔,胃口立时就没了,她略动了几筷子,便回去歇了。 留下广禄,气的肚子里直冒冷气。瞧瞧,人家还不赏脸。他也悻悻的摔了筷子,径自回了屋。 第二日,素格上车时发现车夫换了。新车夫瞧着眼熟,细看,原来就是那个拘了她们去中帐的侍卫。这位见了她们从来没有好脸色,也不知道哪儿得罪了他。 马车走起来忽慢忽快,晃的厉害。依墨和气的叫了声“小爷,今儿个这路怎么这么颠儿啊?!”前面只听一声脆响,人家扬起马鞭甩了个花子,马跑起来了,车子如浪里扁舟,颠簸起来更厉害。 自打吃了那一次鱼后,素格便再没见过怡亲王。车队第二日便出了喀尔喀,天气依然寒冷,只是慢慢的,总算能见着日头了,风打在身上,也不那么像刀了。 他们运气尚好,总能赶在大雪封山前出山,可跟老天爷打擂台的结果,就是日复一日的跟风雪抢路。山隘连着山隘,峪口接着峪口,夜行错过了驿站,便得宿在野地里。广禄他们自是惯了风餐露宿的,素格却只得咬着牙硬撑。 这日依旧是露宿。素格的行军帐还是等黑脸侍卫帮忙安置,左等右等不见他人影儿,只好跟依墨依在车旁避风。 渐渐的,不大的行辕内灯火一盏接一盏亮了起来,难得今夜居然还有月亮。瘦峻的山杨树枯枝斜伸过头顶,将一轮淡淡的满月切成几瓣,不完整起来。素格看了一会儿,眼中的枯枝慢慢又跟满月合而为一,月刚跨过枝桠,便有一层云翳飘过,模模糊糊扯了层纱衣盖在月亮之上。 月色暗淡了,八荒四野里的千帐灯便显得益发的亮。 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 “姑娘是想家了吧?”依墨取来一件白狐皮披风给她披上。白狐皮难得一见,是小福晋临别时给她添的。 见素格无语,依墨开解道,“快到京里了吧?到时候就能见到大姑娘了。其实这趟虽辛苦,奴才却没想到有这么多的趣儿,见了多少素日见不到的人和风物。以后姑娘要是出了阁,一辈子呆在京城里,可不大能出来的。” 素格抱膝赏月,听了依墨的话叹道,“真是想阿玛跟奶奶他们了。离京里越近,越是心慌。” 依墨安慰道,“咱们回头跟大姑娘打听打听,有了确信儿再想法儿再打算,这会子愁死也没用。” 其实有什么可打算的,阿玛都没办法,她又能如何,不过是一步一步看,一步一步走。 只不过不愁这个,也一样有别的愁。 依墨放下这一宗,又想起另外一宗来,皱眉道,“离开春还有一个多月呢,咱们回去了,是住太太家还是住姑爷家呢?” 雅布还有两个弟弟,他的亲額涅,也就是素格的亲太太在他年幼时就去了,后来他阿玛又娶了一个,就是现在的太太。这位太太生了两个儿子,就是素格的叔叔、雅布的弟弟,如今一家子住在京里的大宅子里。 “我也愁呢。论理儿,该回老宅子住的。只是太太对阿玛素来不喜欢,阿玛从了军后就再没回家住过,后来又分府单过,现在这么的回去,也不知道人家待见不待见。。。。可也没个小姨子住姐夫家的道理,咱们京中自己家里,一个人也不能住啊。” 不但是住,接着还有一个大年要在人家府里过,低头不见抬头见,别别扭扭的,年也不好过。 依墨手托下颌,“唉,咱们家里那几位表小姐,更是眼珠子只朝天看的。那性子可难伺候。以前咱们爷威风的时候,过年节回去还甩脸子看呢,如今这样回去投靠,还不知她们说出多难听的话。” 雅布封公晋爵,并没有荫及两个弟弟,素格这两个叔叔都心高气傲,却都没多大本事。雅布当年不想提携,原因之一便是德不配位,必有祸殃。所以两个弟弟都只在衙门里混的闲差。 不仅没有荫及弟弟们,按理说,一等公的額涅给个三品诰封是常理,可雅布从来当不知道,他不提,太太也不好意思催问,上面自然也当没这回事,一来二去的,太太和叔叔们跟他们家走动的便越来越少。 *********** 求包养啊。天冷数据也凉。求收藏求票票啊。。啊~~~新书求进步,好可怜的进步啊。。。。 第二十九章 三姑娘的尖叫声 快要进京时,马队突然不分昼夜的赶起了路。老天儿照旧飘着雪,跟喀尔喀一比,都是虚头巴脑的声势,动静不小,可落地上积下的那点,跟骑炉烧饼上撒盐花儿似的,不经看。 赶车的冷脸侍卫到了了,也没给她们好脸子,马车只管跑的飞快,车上人舒不舒服的,他管不着。素格跟依墨一路吐,吐惯了,最后也奇了,竟不吐了。两张青白脸在围子上靠着,瞅着车顶子那块发黑的靛蓝布发呆。肚子里盘算着兹要到京里,甭管太太他们气儿顺不顺的,先厚着脸皮进府了再说。 赶夜里到的,拿着怡亲王的手令轰开了城门。到了柿子胡同,素格的车停了下来。两人喘着气,拉开车门帘子往外瞧,怡亲王的车队并没有停,进了城,还是狂奔而去。她们是被甩下来了? 素格正在担心,有五六个黑甲侍卫已围上来,就算夜里,一身甲胄也精致的发亮——在车顶那盏起了雾的马灯照耀下,微芒闪烁。 路边停着两辆青绸围子大车和一堆人,见有车停下,便有小厮迎上来打听,“可是嘉勇公家姑娘到了?” “可是嘉勇公府上来迎二姑娘的?”侍卫亮着嗓子,在黑夜里大声问道。 这一嗓子,后面上来一个裹着裘衣的,上前拱手道辛苦,“嘉勇公是我大哥,我这是特地来接我家侄女。” 侍卫接了他递过来的手札,看了看道,“王爷吩咐了,要把二姑娘送到府里。请前头带路吧。” 素格趁他们招呼,认出是二叔熙良,有些糊涂,居然是二叔亲自来接自己,莫非是阿玛特意写了信托付?这会儿听说要去府里,忙叫了声“二叔”,在车上福了下去,“有劳二叔,这么晚了还辛苦的,”转头对侍卫笑道,“即见了我家人,便坐家里的车回去,不劳烦这位军爷再辛苦了。” 侍卫无可无不可,素格下来换了车,熙良带的人刚取下带的行李包裹,冷脸侍卫驱车扬长而去,车轮子劲儿道十足,把地上的积雪沫子甩起来尺高。 依墨在大车上咂咂嘴,“这军爷的气性,快赶上咱们家老爷了。够横的!” 素格顾不上琢磨那位冷脸爷,喃喃道,“你说二叔怎么二半夜在这等?二叔是个讲究人,到晚儿该时候了,就得二婶子伺候着烫脚上床,今儿个夜这么深,还冻在这胡同口。。。回去你可得激灵着点,别惹他生气。”依墨忙答应了。 见侍卫非要亲自护送素格到家,熙良也不好自己坐车,骑了马跟着,一路陪着笑,只道辛苦。论起来,几位侍卫都是四品以上的服饰,比自己的从六品官阶高多了,心里庆幸自己换了常服,不然,侍卫对自己不会这么客气。 到底是隆冬,夜里的冷跟白日可大不同,冻得脑仁发疼。深夜里,京城人家户户门户紧闭,以前熟悉的街市胡同通看不出样儿来,陌生的厉害。夜里马蹄得得得的,倒让人仍觉得在路上,京城似乎还远,这不是打小长大熟悉的那个四九城。 柿子胡同往容府去不远,很快,怡亲王的侍卫门便看见了容府大门,在车外跟素格拱手道了别,飞一般就消逝了。那边熙良客客气气的送别,侍卫们却都没搭理,剩下熙良一脸尴尬。回头见素格扎着手,垂着眼,站在门边。 熙良定了定,今晚上给他冻的真够呛。 憋着火,和颜悦色的跟素格道,“今儿个晚了,就不去扰太太她们了。二侄女先下去安置吧,明儿个早上再见太太吧。”说完自己便匆匆进了大门,回自己院里去了。 几个管事婆子带人拿了素格的行李,领了她们往后宅去了。 容府不大,三进的四合院,给客人留的是倒座,房子不大。进了屋,还好一应都齐备,屋里有地龙,僵硬的身子一下子软乎了。留下一个小丫头伺候热水后,婆子们就都散了。 收拾完,都快寅时了,两个人顾不上说话,忙钻进被窝,舒展开身体,立时就呼呼入梦了。 第二日大早,两个人是被凄厉的叫声叫醒的。 认真听了听,就在隔院。依墨吓得簌簌的,忙穿了衣裳开门去打听。素格紧跟着也起来,见依墨推门已经出去了,便跟了出去。 院子里一堆人,婆子嬷嬷丫头,聚在一起,围了一堆儿。 尖叫的声音是从人堆中心里发出的。素格听了一会儿,认出是三叔恒昌的二闺女,家里行三的伊珠。伊珠刚十三,还没变声,那声音激越细纵,这会子容府大约没人听不到了。 昨日接她们的一个嬷嬷瞅见她们,面上若无其事的过来福了福,“表姑娘起来了?” 素格定了神,打听,“伊珠这是?” 那嬷嬷扯了嘴角,似笑非笑,“这么说表姑娘指定也没缠足,要不听这叫声儿就该明白了。给三姑娘裹脚呢。。。表姑娘别多心,这一大早的,把您叫起来了。可也没法子,早早儿看好的黄历,今儿个好日子,可不能改。” 素格这才知道是给伊珠缠足。按理儿,汉族女子五六岁就裹足了,年纪小,容易裹出金莲儿来。不过就算小,受的那苦,也得一缸泪流。 “如今都大了,倒舍得你们姑娘受这个罪的?”素格小声道,入关后,太祖爷就废了汉人女子裹脚的风俗,旗人的姑娘,打小大脚板,上马走路,风一般,多飒气。 可一禁再禁的,人家就喜欢三寸金莲,走路好看,照样缠。素格见过江南的汉女,摇摇曳曳的,风摆柳的姿态,她是惊艳了一回,可再听说拿瓷片缠足的法子,又惊吓了一回。 再说,伊珠都十二了。 “表姑娘不知道,这二年,京里大户人家都讲究这个,三姑娘这算晚了。要不是瞧见景。。。”嬷嬷猛呛了口冷风,咳嗽一阵,“您不知道,京里现在缠的是一种‘刀条儿’,咱们旗人跟汉人可不一样,咱们缠的又要好看又得利索。如今京里人人都缠的,可有讲究,要裹得既瘦窄又平直,瘦削有如带刃一把刀。。。” 那边有人叫了一声,嬷嬷连忙应了,急着扭身过去帮忙,丢下依墨跟素格。 刀条儿?两人不由得撩起裙角瞧瞧脚丫子,面面相觑。 ****** 抱歉,昨天头疼,明日争取补上。 第三十章 亲祖孙 请来的嬷嬷手上忒利索,趁伊珠大叫着被丫头摁住手脚的那会儿功夫,裹完了六层蓝色裹脚布,还层层的洒上石灰粉,一个伶俐的婢女早把裹脚布缝到一起,套上了一双平底鞋。 现在瞧伊珠的脚,小了一圈,像两个新包出来的洒了面粉的蓝色粽角儿。 这就算大功告成了,再过一个月半个月,就得紧一次,一次比一次紧下去,要一直紧到“刀条儿”成了形,才算完事儿。 容和夫人此刻一脑门子的汗,伸手捏捏伊珠脚上的鞋,这是备好的五双平底鞋里最大的一双,瞧着跟裹完的脚还有点空隙,忙吩咐婢女拿针线现缝,一面抚慰伊珠道, “这可都是你自个儿的主意,没的眼巴巴的瞧上景绮的小脚,非要受这个罪。不是額涅说你,你哪有她那股子狠劲儿,定的日子今儿拖明儿,明儿拖后儿,人家早就成刀条儿了,你还一双大脚丫子,索性,横下心,就今儿办了。” 伊珠眼泪汪汪,她是容家姿容最妙的女孩子,素来得太太宠爱。她定下来的事儿,连她額涅也阻拦不了。 “眼热景绮怎么了,瞧您闺女说的不对?您瞧瞧她,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前呢,过得什么日子?整个一大胡同里柴禾妞儿,见您闺女穿什么都稀罕,样样儿巴结,非学您闺女跟着打扮,如今呢?柴禾妞跳高枝上,当凤凰了!您瞅瞅您闺女哪不比她强?就咽不下这口气!”伊珠心高气傲,一边说一边倒吸气,脚上疼的钻心。 容和夫人叹道,“说起来,景绮那妮子样貌也不错,心眼子又够。她裹那脚,就是冲着那门子去的,你也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个个都有这福分,只是讨了那家子的 第三十一章 福慧 后坤正文卷第三十一章福慧素格悄悄打量,太太保养的极佳,多年荣养,颇有雍容的范儿。瞧人的眼神里总带着股子傲慢,对上自己却夹杂着不得不容忍的和气。 “太太,阿玛是回不来,却也是日日惦记太太和家人。这回要不是宫里又选人,我也回不来的。”素格谦逊道。 “宫里要开了春,过了大朝会才开始选的,不急,且好好在家里过个年。一时短了什么就跟你婶子要,甭凑合。”容老夫人扭转脸吩咐,容保夫人忙起身应了,也叮咛一遍素格不用客气,缺了短了东西只管打发丫头来要。 心里却道,能不接着嘛,眼巴前儿这位虽瞧不真,可得当真神供着。为了她,昨儿晚上,差点没把他们二房的瓦给揭喽。 容保夫人掌着府里内务,之前接到了雅布托付素格的信,从太太到二老爷三老爷都没当回事。没人说不管,可也没人上心。都记仇呢,谁叫雅布拿他们二房三房的事儿不当事儿的? 昨儿早上刚吃了早饭,容保还没出门,门子来报,说门上来了两个内廷侍卫,把容府的门砸的山响。容保唬了一跳,别家里坐着,祸从天降!没等他迎出去,人家已然进了门,容保一瞧穿的二等侍卫服饰,拿着怡亲王的手札,睨着眼问,容府可备好了迎二小姐,容保自然连声道早备好的,侍卫瞧也不瞧他,说那就好,放了手札,茶都不喝一口就要走。容保抢着送到门上,递上荷包,人家掂了掂,才满意的拍拍他肩膀,谆谆嘱咐说,差事重要,他们为这事是特意儿跑一趟,腿都遛细喽! 话给到这份儿上,容保再笨也知道该怎么办了。 却没想到这才是第一起。下半晌又来了两位爷,还是拍门拍的山响,临走交待他在柿子胡同等。这一闹腾,容保晌午饭都没心思吃,打发人去城外瞧着,在家等的心虚,到底不放心,天刚擦黑就亲自去柿子胡同候着,直等到夜深才接到人。 要说雅布家这个庶女,这两年虽没见,以前也总见过的,长相也就那样,绝谈不上惊艳。怡亲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还亲自备了手札,派人特意上门嘱咐? 一家子商量着,不能决断,后来还是老夫人拍板,就当二姑娘是去宫里当主子娘娘,如今只在府里住一个多月,都巴结着点吧,谁知道以后什么个前程?就算当不了主子娘娘,看怡亲王的样子,保不齐是要赏给王爷贝勒们做侧福晋,那,也得巴结。 容府如今家大业大,可就是没个可靠的人在朝廷里。笼络住素格,将来许会有用。 素格不知道这里面关窍,只见众人突然转了性,待她如此,颇有些不适应。 过了几日,见两个婶子还是火热的烫手,只得承了这情,想着以后有机会还上罢了。私下里跟依墨咬耳朵,这兴许就是拿她当将来的娘娘了。可万一没成事,只是进宫当了宫女,太太他们这番功夫就白瞎了,那会子得多失望呢。 进了腊月,天更冷了。容老夫人怕饭送去房里凉了,吃了胃疼,便让她每日过来跟着自己吃饭——老夫人是单独的小厨房。 这日,正吃着饭,外面管事婆子来回,说福大人家送节礼来了,太太顿时有些不自在,斜了素格一眼,呵斥那婆子大惊小怪,让回二夫人去。素格垂眼吃粥,当没听见。 晚上回去,依墨果然打听了消息回来,是福伦家里送的节礼,二夫人亲自收的,赏了送礼的婆子厚厚的荷包。 素格没想到福伦家跟容家居然这么熟络,往来亲厚。也不知道容府怎么搭上福伦的线儿的,依着福伦的性子,哪里瞧得上容家这二位爷? 两个人猜来猜去,都觉得是大姑娘的缘故。这么着就说得通了,大姐姐进京后,京里就剩容府这一门子亲戚,走动频繁些也是该当。 眼瞅着,腊八就到了,素格回禀了太太,想去瞧瞧福慧,二夫人忙道年跟前儿,福慧定然忙,不如让人先去送个信儿,看可得空。素格依了,让依墨亲自带了礼物送去,再问问日子,自己要亲自瞧她去。 谁知福慧回话道年下忙,只能过了节再见。 素格心下便不快,怏怏的,心想福慧再忙也不至于没功夫见自个儿的亲妹子。夜里跟依墨商量了一回,说到怡亲王那会儿还特特提起福慧,只怕是福伦府里作怪。 可也奇怪,那府里并没有大夫人,大姐姐过去不用立规矩,就直接掌府理事,是主子奶奶,竟然连见她面儿都难,莫非是姑爷拦着?两人越说便越发担心。 过了腊八,就算进了年,府里诸事都要备起来,通府一番洒扫,预备送灶王爷。各府里迎来送往,备节礼回礼,容保夫人忙不过来,容和的媳妇也搭上手,跟着忙的脚不沾地。 素格这日来给老夫人请安,听她们议着过年祭祖。二夫人瞧她一旁听着没意思,便提议她跟东珠姊妹几个去逛城隍庙,年前最是热闹。素格也想去,又笑道,“好是好,可不给二姐姐她们添麻烦了。正好想起来,回来前,阿玛嘱咐要我去看看我们那屋子,太太知道,地方虽小,可还留了一些个下人,回去给他们放些赏银,也好让他们过个节。” 容老夫人没道理拦,却也有些不高兴,便道早去早回。府里派人跟着,好好伺候回来。素格忙应是。第二日大早,请完安,便叫了车回自己家了。 雅布府里留了一个管家,再共十几个下人,只负责看守房子。主子不在,事儿轻省,早早儿就都打扫收拾完,单等年三十儿一早领了赏回家过年。 素格四下察看一番,屋子俱都干干净净,地面打扫的一尘不染,并未因主子不在家就惫懒,连庭子中间的石榴树都包了棉布防冻。便拿了银票给管家,吩咐他到了年下多给大家一个月月钱,赏银另算。管家高高兴兴的接了,忙让人送了茶水,素格便跟依墨在自己小院子里树下喝茶。 院门外,几个人穿了月亮门急急过来,为首的一把推开门,进来便抱了素格,呜呜咽咽的,蹭了她一身的鼻涕眼泪。 第三十二章 新娶的小媳妇 素格陪着落了两滴泪,抱怨道,“还得背着人才能见你,多早晚日子过成这样儿的了!” 提前两日,她便吩咐依墨亲自去跟管家打招呼,一来要瞧瞧屋子,二来,要他去福伦府上送趟信。管家打理着京里的宅子,到了大年下,有事回禀一声福慧,不招人眼。 福慧哭了个痛快,拿着帕子使劲抹泪,哭够了,才齉着鼻子道,“得了你回京的信儿就盼着,到底盼着了,可我却脱不开身。前儿你的信送来,被人家一句话怼回去了,我哪敢多嘴。” 素格疑惑道,“是姑爷不许你出来?”接着打趣道,“听说过新婚缠人,可也缠了一年了,就一刻都舍不得分开?” 福慧的脸腾的红了,拿帕子作势打她,两人绕着树跑,院子里顿时活泛起来。 依墨重新去洗了杯盏,换了猴魁来,嘴里道,“大姑娘来尝尝,那边府里老夫人赏的,二姑娘今日特意嘱咐带来给您尝口儿。” 姐妹俩仍回去坐下,福慧端杯子一瞅,哼道,“又是从我们府里送来的,不显摆她会死!” 素格瞧这声气不对,正是一肚子疑问,不好直接问,打起太极道,“啧啧,知道你们府上富裕,喝不完了送人,不过,大冬日的能喝到这么鲜的猴魁,我倒挺知足的。” 福慧听了,放下杯子苦笑一声,“嗐,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如今这样品相的茶,定然都是上贡的,给皇上贡一车,内务府大臣也能落下半车来。宫里有的,怹们家里都齐全,要什么都有。”说到这儿,有些愧疚道,“今儿是借查账名义出来的,没敢带东西。素格你想要什么,我回头还让人送这里来。” 素格摇摇头,“就想见见面,我是怕一进去,,,人都说宫深似海,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 福慧默了默,这事儿她出不上力,也没打听什么出来,不好接话。 素格瞧她脸色也知道她做不了主,便绕回去笑问,“我瞧着,你比以前可瘦了好几圈的。刚怎么说,怹们家堆金埋银的,怎么倒饿着你了?” 福慧听她问,眼角又湿润了,跟她的丫头依荷是从雅布府里陪嫁来的,见了素格就像见了亲人,早想插话了,此时撅嘴道,“我们姑娘可怜,好好的一个哥儿,都成形了,愣被那老婆子给害没了。。。” 福慧扭头瞪她,不许她多说。素格拉她手道,“大姐姐,即有事没有瞒着我的道理。咱们从小什么不说,说不得还能凑个主意呢。” 福慧揉眼道,“论理,跟你说,我是不怕的。可说了也没用,倒让你替我操心。” 想想,到底忍不住,跟額涅不能说,跟素格说说,倒倒心里的苦水也好。 “说起来丢人。这家子,一言难尽,你听我从头跟你说。 夏日里,我刚有了身子,家翁,就是他阿玛,不是早些年死了夫人嘛,这么些年也再没动过心思,谁知一见了那火器营的格格,心就热了,老了老了,动了续弦的念头。怹儿子也没法,拦也拦不住,就抬了进门。” 依荷道,“姑娘就别给他们遮羞啦,二姑娘,大姑娘才嫁过来,容府几个堂姑娘来的可勤了。先我们姑娘只说都是亲戚,来了就陪着喝茶吃饭,也不费什么。后来见我们姑娘不大热乎,渐渐的来少了,就那个三姑娘,常常来,还带着那个妖精。。。” 福慧嘿一声,呵斥道,“没大没小,嘴里不拢个笼头,哪儿都有你!”依荷挨了训斥,吐吐舌,躲依墨后面去了。 福慧苦笑道,“也是家丑,可说什么呢。” 素格已经明白了些,问道,“可是伊珠带去的那个什么格格?” 福慧撇嘴,“什么人近什么鸟。伊珠是个眼睛翻上天的,来我这,就专瞧我们屋子里的摆设,爱个新鲜料子,能给的,我都给她了。瞧她小,没防着。 可她来还总带着一个姑娘陪着,那姑娘生的是好看,就是面相有些小气,瞧什么都吞眼珠子里。 伊珠说同住一个胡同,她家里阿玛原在火器营当差,管着火炮,运气不好,出了事,炸死了。一家子搬出了火器营,靠她額涅给人缝补浆洗过日子。家里穷,她眼界又高,就耽误了,年岁大了,也没说下人家。后来額涅也没了,好在下面还有两个弟弟,都长成人了,码头上扛零工,日子过得艰难。 也不知怎的,阿翁就瞧见了她,干柴烈火的,拆都拆不开,非娶不可!家里还有几个姨奶奶在呢,就要这个小格格来填房。特意儿请了官媒,三媒六聘的,抬进来了。” “可给家里抬了个祸害!”依荷伸头道,“比我们姑娘不大两岁,进了府就立规矩。说起规矩,还不如让我们姑娘教她的,她懂什么!一个营房格格,成日里架子且足,我们姑娘都三个月身子了,她非要姑娘伺候她服药,站了几天的规矩,把一个好好的哥儿给流了,愣没保住!” 福慧在家老大,福晋管的又严,性子实诚,说起公婆的不是,还是说不出口。 依荷替她说了,她只坐着抹眼泪。 素格十分心疼,道,“大姐姐太实在,这事,怎么福伦跟大姐夫不给你出头吗?。。。瞧瞧你,身子单薄成这样,该好好养养才是。” 福慧忍住泪,笑了笑,“你姐夫回来听说了倒是发了好大的火,还找了他阿玛理论,可。。。老房子着了火,心热的恨不得化在那格格身上。连怹儿子的话也通听不进去,只护着他那个小媳妇。这事儿,可不就这么过去了。你姐夫如今气得也不着家。” 素格讶道,“听那格格不是好人物儿,大姐夫要再不护着你,那你的日子可不更难熬?” 福慧忍了半日的泪,扑簌簌的往下掉。“如今出门都不让我出的。只要阿翁不在家,她就三天两头的病,病了就要我去伺候,夜里还要替她热药。。我小月子没坐完,就得去伺候她。。。。” 第三十三章 走散了 后坤正文卷第三十三章走散了素格听了只气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他们福家就没王法了,竟没个人管得了?” “如今家里,就是她的规矩。。她折腾我还不够,成日在家里骂街,那几个姨奶奶个个是成了精的,这么多年在福家,都安安生生的,如今她非要拿人家做伐子,几个姨奶奶都不是吃素的,合起伙来跟她斗,见天儿的吵,家都不成个家。。。她在那边受了气,回头就来拿我撒气。。。。福家,如今在四九城,就是个笑话。”福慧惨然道。 “话说回来,谁能管?家里老太爷是正二品的内务府大臣,替皇上管着家,多少人巴结不到呢,谁会得罪她去?宫里的主子也没的插手奴才的家务,有什么法子。。。” 福慧抬眼瞧着素格,嘱咐道,“这些事儿别跟額涅说吧,说了她也没法子。做媳妇的,都打这么忍过来的。你放心,我能忍。” 素格替她擦去眼角的泪,心疼无比,“这事儿阿玛他们还真是没法插手,难不成让他替福伦管媳妇去?那不能够。。。可她只比你大几岁,人说多年媳妇熬成婆,你这得熬到什么时候,没准熬不过她呢。。。” 福慧听了心里更觉无望,自己再怎么有理,却搁不住头上架着个人伦——小夫人虽小,也是她正经的婆婆。要想斗法,那营房格格的性子,打小摔打的泼皮一般,她这点道行,不够营房格格塞牙缝的。 想着以后的日子,心里绝望,只觉得天地都是灰的。 依荷可怜她主子,过来跪下拉着素格袖子道,“二姑娘,您给出出主意,救救我们姑娘,她可经不起那妖妇的几次揉搓了!” 素格左思右想,说来说去的,都是家务事,婆婆给媳妇立规矩,说破大天去也是人家占理儿。大宅门里,哪家没有这样的事儿呢。所以连宫里也没办法伸手。 她瞅着福慧有些青灰的脸,犯了难。猛的想起一事,“那格格是叫景什么?” 依荷忙点头,回道,“叫做景绮。姓石。” “听说她缠了脚,刚缠??” 福慧惊讶道,“你知道她?你怎么知道她?是缠了刀条儿。你不知道,京里才兴起来,我们家那个老爷就好这个。。。”到最后低的没了声,耳朵后面都红了。 依荷撇嘴道,“您不知道,她在府里走路,就这样,我跟您学学,”说着学样儿,扭着腰肢,手里拿出帕子一甩,差点打到依墨眼睛,摇摇曳曳的,真是风摆柳。 “跟您说,她要每天多走几步路,腰不给她扭断了去!竟不像营房出来的,倒像是八大胡同出局子呢!” 福慧想训她,可想起景绮素日做派,依荷竟学得有模有样,不由得“扑哧”笑出了声。 素格和依墨也跟着大笑,依墨指着依荷骂道,“你跟着姑娘嫁过去,成日里就学这个样儿,姑娘家的,也不害臊,什么八大胡同出局子,竟样样儿都懂似的。” 依荷斜着眼,捏着腔调,音儿飘到空里,一手插腰,一手捏个兰花指,直戳到依墨额头道,蛾眉倒竖,杏眼圆睁,“你个小蹄子,懂不懂规矩,满四九城打听打听,奶奶我是好打发的?拿个破猴魁就敢糊弄,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素格愕然,这哪里是个二品大员的夫人,真是市井大杂院里长大的刁妇人。她可太知道这种人了,心眼儿比星星还稠,嘴里头拌蒜,欺强凌弱,攀附起来见谁都能叫爷,甩都甩不掉。 怪道姐姐拿她没辙,通不是一路人。 福慧无奈道,“没想到吧,她就是这样做派。老爷跟前儿背着人后头不知道怎样,反正如今是宠上了天,事事儿听她摆布!” 福慧没敢多坐,一会儿便火急火燎的先走了,她还担着管事的名儿,府里杂务多,事事都要操心。临走吩咐依墨,以后有事直接到后门上找一个姓郭的婆子。那是她带来的,是自己人,递东西传话放心。 福慧走了,素格也没心思呆,跟管家嘱咐几句,一肚子心思的回了容府。 第二日,素格起来去请了安,在太太那里见了东珠,笑着打听她们什么时候去城隍庙,东珠淡淡的答应了,五日后带她一起去。回来便吩咐依墨拿出替額涅抄的经,算了算,再有三天,便能凑够一百份,安心的在家抄起了经。 京里的庙会,临近大年下最热闹。来自高丽国的吃食和钵露罗国舶来的珍珠粉,还有高昌国的红蓝宝石,翡翠、玉石的,样式跟大夏国的不重样,东珠她们每年都要去逛逛,给自己添些头面首饰,再买些禁步坠子的玩意儿。余下时光,就去天桥瞧人捏面人儿,吃冰糖葫芦,喷火吞刀,拉洋片儿。 自然容保夫人是不许她们去天桥的,只是回回都拦不住。这日仔细嘱咐好几回,让几个人千万别走散了,婆子们跟紧些,多操心,念叨年年庙会上都有出事的,要出了事,她们一个也甭活。 可就算小厮婆子跟的再多,贴的太紧,到了庙会场子里,被人潮这么一冲,立时便七零八落了,奴才们只好各顾各的主子了。素格便落了单。 东珠到底大,挤散了便到前面一家绸缎庄里等着,吩咐婆子们回去找,一会儿,爱兰珠自己回来了,伊珠跟素格都找不到了。东珠知道伊珠任性,回回都自己拿主意,三夫人每回派给她的人最多,不会出事。倒是这回素格也跟着乱跑,她有些着急。爱兰珠撅嘴道,理她呢,又不是没逛过庙会,人家都打喀尔喀跑回来了,这大白天的,丢不了她的。想想也是,再说她自己不跟紧,跑丢了,关她什么事。于是也索性不管了。 素格带着依墨这时已经穿了几道巷子,来到外面一处僻静的胡同口。那儿停了辆马车,管家亲自在那候着。 马车动了,依墨还掀起棉布帘子回头看,见没人跟上来,心才放下。素格拍拍脚边的土,道,“人多,哪里找的着。只是咱们得快点,晚上早点回去。” 依墨便道,“咱们这么去,也不知道人肯不肯见。。。” 素格叹口气,呆着脸,“不见也没法子。尽人事儿吧。管家打听过,这两日休沐,只不知道在不在家。” 马车在离大门一箭之地停下。素格带着依墨便往门上走,管家在前面拿着雅布的名帖。 第三十四章 送客的那爷 王府的大门寻常并不开,只在有迎旨、嫁娶的大事时才会打开中门,以示隆重。怡亲王身份贵重,本朝亲王如今只他一位,还挂着兵部的差事,因此门口由侍卫把守,一身甲胄叮当,挎剑而立,威严十足。 管家上去周旋,陪着笑,往王府一位门值上手里就塞东西。 素格跟依墨在最近的巷尾等着,焦心的瞧那管家点头虾腰一番,然后往她们这边走来。 到了跟前,不等素格问,自己先垂头丧气道,“递是递上去了,只是门值没答应。” “那你没给他塞银子?”依墨急忙问。 “塞是塞了,那位也收了,否则连话都搭不上。。。也不是没答应,就是给了个活话,说王爷早上的吩咐,府里要来贵客,外人一概不见。现在肯定不敢去回,单等贵客走了再瞅机会禀上去。” 素格沉吟了一会儿,“即好不容易来了,便死等他!再过会子就到正午了,若是他客人留了饭,只怕今日就见不到的,若是客人走了,便可成事了。” 于是三人站在那里等,临近正午,老爷儿端端正正的照着头顶,四周围的积雪要融不融的,朝低处流出几股子黑水,像画了几道子脏眉毛。树上积雪是慢慢的掉下来,一朵一朵啪啪的打在地面上,溅起些泥点子来。 北京的老爷儿兹要出来,就肯使劲儿,比喀尔喀的那轮老爷儿只懒洋洋的做个摆设强多了。 出来前怕冷,都穿的多,站在日头地里,背上晒的暖暖的,爬出一脊背细毛汗,四周冰雪消融带起的寒气,直扑到人面上,凛凛的,脸上刚热的红红的,寒风一扑,有种被虐后的舒衬。 怡亲王府内外都种的杨木,又高又直。冬天落的一片叶子都没有,利落干脆的枝桠欹伸,一树接力着一树,越往高长越细,错落出层次来。 往天上看,衬着浅蓝浅蓝的天儿,粗细有致,往远处看,里外里把王府罩进一层灰色烟雾里,濛濛的,笼着怡亲王府的红墙和绿色琉璃瓦,自然的生出一段天家威严气度,让人打心里觉着肃穆,不敢冒犯。 三个人瞅着大门口,望断了眼珠子,也没一点动静。管家忖度着,这大约是留饭了,又不甘心,知道素格出来一趟艰难,鼓足了劲儿,讨了素格示下,准备最后再去门上打探打探。 还没到门上,一侧门里抬出一乘皂色四人抬轿,银宝壶顶,帷子六成新,停在流光溢彩的琉璃照壁前,有些旧。管家不懂,还往那个门值前凑,就见三扇明门的右侧门打开,一队人打里面出来。 为首的手拿拂尘,绛红色曳撒,团领上织着蟒纹,旁边一位青色曳撒的陪着,一脸的恭谨,扶着绛红色直到轿门,落帘起轿。门值脸都黑了,早把管家赶到差房里掖着,几步跟上前站直着恭送客人。 瞧人上了轿,门值才回身进差房,变了脸色要训那管家。管家忙堆笑赔礼,一面问贵人走了没有,咱们的帖子几时能递进去? 门值有些恼他方才差点扰了他的差事,让里面管事的瞧见了,必定要骂他。可在管家又朝他手心塞了一张银票子后,实在落不下脸,叹道,“我是想给你行方便来着,可你差点毁了我的差事。。。。算了,就不跟你计较了。没瞧见,那是银顶子?!宫里来的爷!那就是贵客!行了,怹老人家走了,我就给你行方便去。等着,别再乱跑了。我到后面给你瞅瞅。” 管家忙虾腰拱手的谢他。心想,那破轿子看着哪里像贵人坐的,不过仔细想想,好像肩头绣有蟒,这才一脑门的汗,庆幸方才没有唐突。 那边青色曳撒送万客走回来,刚进门,门值恰好出来,跟着身侧殷勤招呼道,“那爷辛苦!” 青色曳撒头也不回大步往里走,一边道,“什么人在那儿聒噪,你当差事是当出了精的,别贪那两个小钱,回头小心脑袋后面开缝。” 门值忙点头应是,“嗐,小的知道。这不是大早上门上就来了俩人,递上嘉勇公的帖子,小的拦下了,主子早上有贵客不是?难为的是,今儿个化雪,怪冷的,他们一直缩那儿等,小的想着怕是真有正事。别耽误了。这儿正琢磨该不该。。。” 他话没完,那青色曳撒一错步,停了下来,眉头一拧,问他,“嘉勇公,,,的帖子?” 那门值碎步跟的正紧,青色曳撒猛的这一停,他自己的步子可刹不住,打了一个趔趄,忙硬生生往回折,嘴里不耽误,“可不,那爷,嘉勇公府的人,奴才只是拿捏不住,嘉勇公虽养马去了,可还是一等公,咱们府上规矩,一等公。。。。” 王府的门子跟寻常家门子不一样。上门求事的多,京官外官,武官文官,但凡五品往上的名册子,他们比吏部都要熟悉,吃的这碗饭,行市不懂可不行。 今天这门子是这上头的老积年,深知门道。这看门报信的差事,平日里耀武扬威挺腰子的,五品官员到他这里也要矮三分。可只懂得瞎得瑟也不成,这行更重要的是开眼。客人里面,有的人不能惹,有的人不能得罪。拿雅布来说,一等公的爵位,虽然被贬斥,可不算罪官,谁知道人家哪炉子烧热了,又起复了。军机处的大章京,您说敢得罪吗? 这样的,给上面呈报不呈报,就全靠门子自己拿捏准头。 被唤做那爷的爷伸手取过帖子,瞧了一瞧,问道,“来的几个人?” 门子一听有门,仔细想想答道,“来的像是个管事,只是小的远远的,瞧着后面跟着有两个家眷,也不知究竟。” 那爷“嗯”了一声,“行了,知道了,我替你递上去吧。” 门值忙打千道,“那可多累了那爷,小的就偷个懒,偏劳您了。回头请您吃面茶去,您可得给小的赏个脸。” 那爷嘴角一斜,也不搭理他,掖了那名帖,径直往正殿去了。 第三十五章 真太监 素格远远瞧见,心里只暗暗叫苦。依墨此时业已认了出来,穿青色曳撒的那个,可不就是那个车把式——冷脸侍卫吗? 管事的得了门值的信儿,乐颠儿乐颠儿的过来报喜,“门值托人递上去了。说刚好王爷身边贴身伺候的那爷出来送客,他肯递进去,指定能有消息。” 依墨苦着脸摇头跟他解释道,“您不知道,那侍卫跟我们一起从喀尔喀回来,也不知道怎的跟咱们不对付,这事我看八成要黄。” 管事的拍腿恨道,“哎呀这可瞎耽误功夫了,白耗这半日。姑娘您看这。。。。” 素格无奈道:“赶了巧儿了,碰上这位爷。也不怪别人,连我都不知道怎么得罪的他。即这么,只怕没指望了。大姐姐那边我再想辙儿吧。” 管家一面后悔一面疑道,“那位那爷是伺候着宫里的人出来的,说是贵客,肩上还着蟒纹,姑娘可知道,是几品的官儿?” 素格听他细描述了一遍,她也不熟,只跟着阿玛知道顶子色儿,“敬事房大总管如今是宫里最大的官职,该是戴深蓝色顶子的。”管事的便点头,素格也是一愣,怡亲王跟宫里大总管也有来往,要知道,大总管可是皇帝亲选的人物! 决定不等了,便急着要赶回去,离车子有些路,三人没精打采的蹓跶着。 到了跟前刚掀起轿帘,就听远远一个人喊着,赶过来。管事见了忙迎过去,那边跑的气喘吁吁,“差点,,差点没赶上。不是让您等着听信儿,怎么就跑了?” 管事的忙抱拳拱手赔罪,门值道,“快跟我进去吧,嗬,这一通跑的我,大冬日的一身汗。” 虽是冬天,王府里依然是雕梁画栋,游廊上绘彩的顶子,重檐殿顶覆的一色儿绿琉璃瓦,并不跟外大街似的,灰蒙蒙的一片跟一片,府里一搭眼十足的鲜亮。翘角飞檐,吻兽骑墙,越往里气势越发恢弘。一队队持麈尾的太监匆匆从身边擦过,素格只觉得一阵紧张。 她来找怡亲王并没什么把握,况且为的是姐姐的事。来之前她也找了半天的理由,最理直气壮的反而是镶黄旗奴才的身份。私下她觉得,数遍指头,能开口相求告,又有这个能力帮她的,除了这位爷,满四九城再掰不出第二个。 自然她不觉得跟他有什么交情。倒是她欠着广禄的情:送她回京,还替她叫开容府的门,甭管容府怎么以为,总算替她省了不少口舌。 她不觉得广禄是善心,是为了行善才帮她。可如今她也顾不得许多了。福慧的事,在她进宫前得打理好,不然她不能安心——要由着那个营房格格这么欺负下去,福慧的小命儿早晚丢那小格格手里。 可越到跟前越胆怯,想起广禄到时嘴角一斜,问她“为什么要帮她呀?”的样子,心虚的就想调头走。可带路的苏拉正跟人打千儿,抬眼一瞧,冷脸子侍卫就在眼前。 那九黑着脸,瞪着素格。王爷对她打的那些主意,并没背着他。可他从不觉着这个二小姐是好拿捏的。王爷素来瞧人很准,不过眼前这个人,只怕要打眼。 “那爷,您吉祥。”素格尊称一声,墩身福了福,道。 那九面无表情,只瞥她一眼,就看向湖边的镜春斋,扬手挥退苏拉,自己迈步往镜春斋走。走了两步,听后边没有动静,回头啧了一声, “二姑娘还杵在那儿等什么呢,我们爷可没功夫亲自来接您。您挪挪步子,跟奴才走吧?再说了,咱们王府里也没软轿伺候人的规矩。” 素格听的头大,您扭头就走也没发个话,谁知道您几个意思?好家伙,这算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吧?可您听听,句句直戳人心窝子,一点不给留情面。 也是这几句话,让她确认了,那九原来是假侍卫、真太监!一路上虽隐约疑过,可他一直是戈什哈的行头,长得又英气,真没料到,竟是王爷跟前服侍的太监。可惜了,长得可真精神! 一会子功夫,她转了好几圈的念头,不过终归她没忘记,这会子自己是来求人呢,得软和些。忙醒醒神,跟了上来,一面和气笑道,“那爷,可不敢当您一声奴才,从喀尔喀回来,一路上多承王爷照应,今儿个特来道谢的。您一路的辛苦,我也都记着呢,还以为没机会跟您当面儿道谢,这不巧了,竟遇到您呢!” 素格忘性大,却总能记着人对自己的好。要是个牛心左性的,事事计较,就这些日子,早够气死好几回了。她不,懒得费那个劲去生气。 那九哼了一声,他这一路上尽给她甩脸子看了,可这位二姑娘也没说什么,瞧着倒是个和煦谦和的性子,就算最后吐的倒在车里,也没抱怨,并不指着拿王爷压人,算是个不骄矜的,实话说不难伺候。这个性子,将来兴许还真有一番道行。宫里是吃人的,没有这份乐天知命,被吃的骨头都不剩的,多了去了。 嗐,人呐,将来的际遇,碰见什么样的机缘谁又知道。那九突然吃惊,自己好像在替这位操心了。他定了定神,拉开跟素格的步子,素格见他忽然走的快起来,觉得这爷怎么是这脾性,主子爷能忍得下? 那九快了两步,定那儿了,关键的还没问呐。“姑娘今儿个递名帖见王爷到底为了什么事儿呢?” 素格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事儿,不好提到面儿上说,皮长毛短的事儿,且一两句说不清楚。可跟那爷遮掩不着。瞧这架势,他是王爷身边极得信任的人。 “那爷,不打算瞒您,我这儿真有一件难为的事儿求王爷。今儿是为了我姐姐来的。”素格有些窘,不知道那九听了会不会嫌她麻烦。刚说是来谢谢王爷,这会儿露怯了,还是求人来的。 那九并没显出意外来,也没问,倒像是已经知道似的,哦了一声,“待会儿见了爷,别扯旁的,直接说来意。爷事多,听不得那些磨叽。” 素格见他一点也不好奇,也不问她姐姐什么事,只是嘱咐她,心里倒有几分感激,忙答应了。又搭讪道,“那爷,今儿个没耽误主子爷招呼客人吧?我。。。” “别打听。”那九话短,能噎死人。“客人多了,还有好几拨等着呢。” 第三十六章 非给人当爹的佟六儿 镜春斋临湖,冬日里湖面濛濛的,烟波浩渺。 现下的湖面可一点不如镜,白担着个镜春斋的名儿。广禄觉得,其实镜春斋在腊月,更合烟波致爽的意思。它真正的名儿,得到了春日里才能体味。 从镜春斋过桥是一道垂花门,从那起便是后宅,等闲人不能进。 亲王府跟皇宫一样,也分正殿和后宅。还没娶福晋,后面寝殿没人住,镜春斋正好在府里正中间,素日他便住在这里,写字读书,处理政务,也见些重要隐秘的客人。 他也不住后宅。现下后宅只有一个庶福晋和几个格格,住在后面几个偏院里。后宅由庶福晋打理,人少事也少,知道他不耐烦,没大事都不敢找他,所以有时他都忘了后院还住了几个女人。 站在临水的支窗前,瞧了一会儿对面水上停摆的画船,广禄走回桌前拿了本书看,看了一会儿,有些讶异的发觉自己一个字没看进去。 这可不像他。 静心修心上面,他比谁都有心得。打小他就知道,豹子猎物时,得安静,得耐心。大了,皇阿玛极赞赏他这一点,告诉他,甭管多大事,都不许慌神。慢慢的,他说话越来越缓,心思却越来越缜密。 从喀尔喀回京是深夜,他没回府,夜里在宫外值房眯了会儿,早上就递了折子求见。 一直等到早朝散了,皇上在乾清宫宣的他。先回复了旗务上的差事,皇上问得极细,他答的也坦荡。 问起阿敏,说到阿敏突然的失心疯,如今在家将养,只怕不能好了时,他察觉到皇上隐约透出的如释重负。他的心又往下坠了坠。这些年来,他的心就这么一直坠了又坠,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底儿。 他这位皇兄,听到阿敏疯了时,才放心了许多。他知道皇上防自己,防大臣,也防世人,上位者如此拘泥,追随者最终又哪能有善果? 广禄在心里哂笑。 阿敏手里的圣命手谕,他早搜出来了,看过后随手就扔火里烧了。 皇上就是皇上,是先皇的嫡子,天命所归,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大夏在这位手上,只图个安稳。 他又细细禀告了一路上巡查到的水文和城防,皇上显然没什么兴趣,略听了听,吩咐将折子递了上去,就让他跪安了。 出了乾清宫,走过金亭子下面,碰巧见到佟六福。 佟六福大名其实叫佟陆福,侍奉先帝时,跟他们皇子混得极熟,他们跟着先帝也叫他佟六儿,是紫禁城第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佟六儿比他大不了两岁,如今极得圣宠,现任敬事房大总管,还兼着乾清宫总管太监,实打实的御前第一红人。 佟六儿笑呵呵的问了安,便道有事相求,择日要到府里拜见。这自然是皇上的主意,他满口应承了下来。 今儿个是他回来第一个休沐日,大早上,佟六儿就派人来打了招呼。让他意外的是,佟六儿来竟是为了那九——他要收那九做干儿子。 这么看来佟六儿今儿来,真不是替皇上办差,怎么突然想起要收那九做儿子?论起来佟六儿年岁并不大,将将儿三十不到,那九只小他十岁,这儿子可有点偏大。 可宫里面认干儿子,倒不怎么计较年龄的。差五岁上,也有人赶着巴结,哭着喊着叫干爹,可你愿意当儿子,人家还不一定答应。 再者说佟六儿在宫里,主子们之外他就是第一人,绝不缺人巴结,怎么就单看上他府上的那九了呢?这事吧,里外里都透着蹊跷。 他没敢当下就应承,那九的倔脾气,他可是知道,要是他应下来,叫来那九,那九梗了脖颈儿不认,撅了佟六儿的面子不说,他也同样折面子,他一个主子,连身边的小太监的事都做不了主,说不过去。 可他还真怵那九的性儿。那九要不乐意,说破大天,也不会低头。再者说,好儿么秧儿的平白给人找一阿玛,总得问问人到底怎么想的啊。这逼人认阿玛的事儿,老七广成做得出,他可不能够。 还好佟六儿并不恼,说今儿个出来久了,得回宫当差了。留下话说,这事儿成不成的给句话儿,他是真瞧上那九这孩子,有意育育这棵苗子。广禄也乐见其成,叫来那九送佟六儿出去。 佟六儿刚走,他还没理清楚,也没顾上问那九,那个丫头又来了。 一早上跟脑门子里打官司,他正头疼呢,这会子旁的人来,他根本不会搭理,可一听是二丫头来了,便立刻有了精神,命那九亲自去接。 他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只是听到雅布家的帖子,心情顿时清爽起来。 放下书,在屋里头绕了几个圈子,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走到书案前,拎笔写起了字。那九来回禀了,他便点点头,继续蘸墨。 二丫头终于还是来了。他自然猜得出她的来意,只是她来得比预料中要早。 那九推开菱花门,进去禀告的空隙,素格心里忽上忽下,暗暗责怪自己孟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擅自来见一个男子,虽说是王爷,可让人知道了也打嘴。只是想想福慧儿,心思又坚定了。她不想只因为怕人喷唾沫星子,把个福慧给害到万劫不复。 那九替她推开门,瞪眼想跟进去的依墨,吓得依墨腿儿哆嗦,不敢进门了。 殿里也有小宫女太监伺候,不妨事,依墨安慰自己道。且姑娘说的事儿,多个人听到多份风险。王爷的脾性儿,可也说不准,万一见她在,面子上搁不住,撅姑娘几句,不好回圜。 素格往里走,殿里很安静,过了正午,日光柔和了许多,从四面菱花门直棂窗照进来,细细的一道儿一道儿,闻得到老爷儿的味道。 广禄坐在六扇屏前,光芒汇集过来,给他周身蒙了一圈光环,素格悄悄看他,广禄双眉英挺,眼里似藏了春日的云气,霎霎眼,便是千山万水,只不过,有些冷冽。 “奴才给主子请安,主子这一程子忙,奴才不敢打扰,今儿个特意来给您请安,也谢谢主子一路的照顾。” 第三十七章 聊死的天儿 广禄在上方“嗯”了一声,“难为你还惦记着给你主子请安。可不敢当。。。怎么,在容府住的可还称心?” 素格听了前面的话有些局促,再听后面这话更不好答。想想不去搭理他的挖苦,先曼声应是,“主子恩重,家里上下和睦一心,且念着主子眷顾,不敢不称心。” 彼此心里都明白,不是广禄,她在容府只怕不那么好呆。 “开春入宫,宫里的规矩,有人教没有?”广禄一见了她,忽然想起自己回来太忙了,疏忽了很多重要的事。 素格嗫嚅着,自己并不想入宫,自然也就不想学什么规矩,家里太太她们更不会操这份心,自己倒乐得自在。她倒更盼着,若是因为不懂规矩遭宫里嫌弃,两下里正好,撂了牌子赐花,她就还回喀尔喀去。 不用等她回话,广禄已经看明白了她的心思,那份心思都写在脸上呢。放下笔,理理袖口, “别打量着偷懒,我也是忙,这事倒给忘了。明日,我送几个精奇去容府上,你身边伺候的人不多,正好,她们一面教规矩,一面伺候你。”既然想起来,就不能不办。 “。。。。。。”素格语塞了。这位爷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好好的,给她请几尊神回去,这下子彻底把她给圈住了。 她知道宫里的精奇嬷嬷,一般人家等闲还请不到。能请出来的,都是给待选的大户高门里的小姐教规矩的,严厉苛刻的名声,宫里宫外都知道。 再说宫里的嬷嬷来,哪有伺候她的理儿?这竟是给她找了堆祖宗呢。 看素格一脸愕然,愣神的模样,广禄突然有点高兴。之前怎么没想到这出,想想伶牙俐齿的她在精奇嬷嬷手下老老实实学规矩的样子,一定很有看头。这丫头,心里全是主意,又不怎么听话,就得这么认真调教调教! 自然他心底还有另外一层想法:送素格入宫是有大用场的,得教她知道规矩,还得把宫里的人事提前讲给她听。不然,还没成事先被人给吞了,可白费了他这一番心思。 “怎么,不愿意?”广禄故意沉声问。 素格一凛,这会儿可不敢惹这位爷不高兴。来求人来了,人倒赏了几个嬷嬷伺候她,这是给她面子呐。 “您误会了,奴才只是想着,主子爷忙的这样,还抽空替奴才操心学规矩,怕奴才进宫惹祸。奴才感激都来不及,哪里能不乐意?这是主子给的体面和荣耀,奴才谢主子的赏。只是,奴才笨,规矩学不好,进了宫没的打了主子的脸。。。” 她越说越没底气。打小她跟福慧一样,也是有看妈的,看妈手里总拿着一尺长的戒尺,她走路蹦蹦跳跳的毛病,就是戒尺给治好的——小腿肚子没一块儿好地儿,呲要看见她蹦跳,腿弯儿就挨一下子。还有话音儿高了低了的,说着话还咧嘴笑,都有戒尺管着。她这么说,只是想着要是能故意露破绽,也有法子不进宫。 广禄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了,他拿起桌上的墨锭,一下一下的磕在砚台沿儿上,墨锭敲打声闷闷的,听得人有些窝心。 广禄半天没发话,素格盯着自己脚前的一线光影慢慢挪动,每次墨锭响,她的心就猛跳一下,感觉到后背一丝儿一丝儿的变得冰凉。 半晌,广禄终于开口,缓缓的道,“没关系,你学不会,精奇有的是办法。你别想着先把自己择干净,学不好,也得进宫。” 素格没法了,只好墩身道,“主子的教诲,奴才都记住了。” 说完不禁有些泄气。这尊大佛,根本不是自己能拜的。一到他跟前,总是糊弄的不得法。其实不过就是几个精奇,跟姐姐的事比起来,算什么呢。来时打算好了,甭管广禄给什么脸子,自己都要兜着。结果为了一件小事,还是把他给惹炸毛了。 见她噤若寒蝉的样子,广禄有些懊恼。怎么又把她给吓着了。自己本心并不是如此,只是想敲打敲打,可他素日驭下已经惯了这样,就这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呐。 “地上没金子,甭瞅啦。”广禄打了个缓儿,可还不如不打,素格这下不知道该瞅哪儿了。 咳嗽一声,广禄问,“可还有什么事儿?” 话一出口,他也觉得太干巴了。这倒像是撵人。这些年来他处理起政务人事来十分熟络,跟女孩子却没打过交道,现在他觉得女人还真是麻烦,轻不得重不得,连说话也要琢磨半天,以前他吩咐人,拿捏人,手到擒来,还能化春风于无形,可面对素格,连自己都觉着又干巴,又无趣,还十分讨嫌。 素格却像得了赦令,忙站直了,刚还搜肠刮肚的,想着怎么把这气氛圆回来,她在外人跟前儿倒都还顺溜儿,到广禄这儿,得了这句话,简直跟听到天音儿一般。 “主子上回关心奴才的姐姐,还问起她来。我这回回来,见着姐姐了,也跟她说起了王爷的关怀。”这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事儿,她如今非得捏一块儿,也只能这么说了。 广禄摇摇头,硬忍着。这会儿他知道不能再怼她了。不想听她胡说八道下去,就真得往外撵人了。 他哪里就是关怀福椿儿的媳妇?那他成什么了。 铁青着脸,倒吸口凉气,咬牙道,“你姐姐,福椿儿他媳妇挺好吧?” “主子您认识我姐夫?”素格讶异道。 “认得。二品大员家的小子,稍大点不愿科举的,就送去当侍卫。” 大内侍卫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能进去的都是各旗的大家子子弟。不是长子的不能承爵的,或者不想参加科举的勋贵子弟,就会来当侍卫,谋个前程。 只要家里有门路的几乎都能当上。 一进去,先去布库营陪练。跟皇子皇孙们相识很自然。 素格松了口气。虽然很难堪,但既然认识,福椿儿家里的事,就不是密辛,怪道广禄早就知道福伦家事。 “主子爷,即这么,怹们家的丑事,主子爷自然都知晓的。奴才就直说了。这次来,奴才是特意来求主子,救救奴才的姐姐。” 广禄嘴角轻扯,笑了笑。其实,不单福椿儿家的家事,就是满朝大臣家的事儿,自从那九建起那个粘杆处,都瞒不住他。 不过,这个,不需要跟她说。 第三十八章 粘杆侍卫 后坤正文卷第三十八章粘杆侍卫那九挥手,叫来何昂替他看着。何昂一直跟着他,广禄面前,他是奴才,对亲王府里其他人,他能当多半个的主子。广禄让他接素格,在何昂眼里是给了天大面子。 那九看了一眼依墨,他不说话,依墨却已经明白,懂事的墩身,眼帘低垂“奴才就跟这儿伺候,不会乱跑。” 那九点点头,面无表情的扭身缓步上了左手长廊,几步台阶直通往值房。 廊下一溜儿半垂的风搭,风搭用的细竹篾子是上用的,也不知道怎么削切的,不细瞧,瞧不出纹理,当真的细如发丝,像是发过的燕窝丝儿。同样细的彩线缠出祥云纹,精致的让人叹服。桐油上过后的竹篾子如丝般滑,此刻轻轻泛着冰冷冷的微芒,落在上面的风丝雨片便被挡在帘外。 那九走的缓慢,过了随墙门,是一大片抄手游廊抱起来的庑房。他是府里所有太监的爷,院子里一队人在那儿候着,一见了他,立刻有人来迎,接进东间里。 他在帽椅上坐下,热汤就捧到了跟前,这是他的老例儿。润了手,从边上递过来胰子,打了一遍又一遍,将右手搓的发红。 成安没见过他这样,那九是个讲究人,从来都是干净利落的,衣裳里的交领,每日雪白如新,一丝儿褶皱都没有。从前还跟王爷前伺候时,半旧的衣裳也是熨烫妥帖,跟他的人一样,做事也是极为干净利落。可再讲究,今儿也不对劲,右手再搓就该破皮儿了。 见他终于扔了巾栉,起身自己脱衣。旁边小太监脸都吓白了,跟过去要替他换,被挡住。成安丢个眼色,屋里立时退了个干干净净。 “爷,今儿个的呈本都上来了,您是这会儿看还是待会儿用了膳再看?”成安亲自伺候那九换衣。 成安是那九救下来的孤儿。救他那年,他家的村子被鞑靼人屠了。成安睡觉呢,被吵醒后光屁股跑到门外,见父母都躺在地上,院子里一地的血,满村的火光,他站在院里哭声震天。那九一身血色的循声过来,蹲下拍拍他肩膀,最后问他愿不愿意跟他走,成安就点了头。 十二岁上,要不是那九拦着,他就要认那九当干爹了。 如今虽然那九不认他当儿子,但满府上下都知道,除了个名儿,那九就是他亲爹。 呈本是各处递上来的当日消息汇总。里面有日常的,也有那九吩咐下去打探的。 “挑几本要紧的拿来先看。其余的先搁着。”那九闭目养神。 成安应个“嗻”,却身退出去,从旁边托着盘进来。放下呈本,递上一个汝窑茶盏,“爷用茶。” 菊花淡淡的苦味从氤氲的热气里飘来,那九伸手接过,闭着眼喝了一口,受用。 成安乖巧的过来,伸手要替他捏肩,他拦住。看了一眼最上面的呈本,赭红册子。 他令下的呈本分五种色。宫里的和外戚的是赭红色。其余石青、藤黄、玉白、靛蓝,各有各的归类。一般百姓的消息用的是黑本。也不一而足,若是极紧要的,便是大红,那便是通天大事,不分身份。 “后面的事妥帖了?”那九捏捏太阳穴,问。 “爷放心,这事儿早就在筹备的,如今都料理清净了。遵您的令,知情的有限,如今算上身边的,就奴才跟您知道,主子爷那边,要不要透点消息?” 那九放下呈本,想了想,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火炭烧的正旺,呈本腾起几股烟,簇的冒了红色火苗,不一会烧的干干净净了。“誉本不留。王爷那里也不用提。” 这就是不存档了,是连王爷也不让知道的绝密秘辛。不过他跟了那九后,这样的事儿也有过几起,他并不觉得讶异。在他心中,那九才是他真正的主子,他只需按着去做就行。 “我在亲王府怕是呆不了多久了。”那九端着茶盏,看着盏中漂浮的几多菊花,细细的花瓣,有玉色。他爱苦物,茶上也是,越浓酽越好。器物上不用翡翠和玉,只爱瓷。到底年轻,觉得压不住那玉的贵气。 成安静静听着,这是在交待。 “粘杆处设置到现在,有两年了吧?”那九问。 “一年十个月。前年暮春,三月初五正式给内务府报的名儿。”成安回得极细。 “六爷是瞧上了,也好,那些恶心事儿,就都留给他去做,咱们手里干净些。他那里也有青冥卫,将来总归要合一处的。我去宫里,王府里你挑担子,护卫好王爷是第一要务。” 成安应了。这是早就盘算好的。那九进宫,就是为了佟六儿的青冥卫。 “都料到了,就没想到,居然要我当儿子。”那九冷然一笑,“也好,伺候人可是我最拿手的功夫。” “爷委屈了。给那老东西当儿子,他也配!”成安啐道。净身后,跟在那九身边,他也学会了圆滑,不过偶尔也露一回真容。 “有什么不配,他一副身家都给我了,将来王爷做事就便利多了。就为了这个,也值当。这都不算委屈。”那九宽慰道。 都在算计,其实说到底谁在算计谁,谁又知道呢?佟六儿知道粘杆处秘辛,是这边故意透露出去的。后来又给佟六儿绝了一个大隐患,佟六儿才慢慢上了套。那个老狐狸,粘杆处甫一开张,就开始给他设套,到现在才有了眉目。 那时候,他们还只是替王爷钓鱼,捕蝉,捉鹰的哈哈珠子,熬到现在这局面,费老鼻子劲儿了。 两个人将府里和粘杆处的事务又细琢磨一番。最后成安道,“要不要改个名儿?听起来敞亮?” 人家叫什么青冥卫的,听起来就能吓唬人。他们倒叫什么粘杆处,之所以叫这个,当时只是为了遮人耳目,对外道广禄最烦听这蝉鸣,听了就耳鸣,睡不着,外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玩意儿。 可现在人手充足,事儿也不谓不大,顶着个粘杆处的名儿,总觉得不怎么正经。 “要的就是不正经。咱们做事,越隐密越好。想想世宗爷的布库子,办了多大的事儿?可之前也这么着,谁都瞧不上,才好。” 翻着那撂子呈本,没见黑色。 成安见他翻找,从袖笼里拿出一个黑本,和一个靛蓝本递了过来。 “嘉勇公家姑娘的事儿,都在这儿。没想到容家不堪到如此,巴结一个营房格格,给送到了福伦屋里。” 那九见他特意放身上,知道是直接拿出来,没留誉本的。又听他的话,嘴角微翘,“容家气数早没了,就剩个雅布,这回主子在这事上很用心,只怕雅布要起复。以后,他的呈本也放进石青册,每日报。” 成安应了是,两人正说着,外面小太监就报道,“七爷来了!” 第三十九章 红子和斗鸟,换吗 后坤正文卷第三十九章红子和斗鸟,换吗*****调整了一下,内容有变动,没看过的正常即可******* 都在算计,其实到了最后,谁在算计谁,谁又说得清呢?佟六儿所知道的粘杆处秘辛,原是这边故意透露出去的。后来,又给佟六儿绝了一个大隐患,佟六儿才慢慢上了套。真不容易,那个老狐狸,粘杆处甫一开张,就开始给他设套,到现在才有了眉目。 两个人将府里和粘杆处的事务又细细商议一番。成安踌蹰道,“要不要改个名儿?咱们从前只是替王爷钓鱼,捕蝉,捉鹰的哈哈珠子,熬到现在这局面,费老鼻子劲儿了。改个好名儿听起来敞亮!” 人家动不动叫什么青冥卫的,靠名字就能吓唬人。他们倒叫什么粘杆处。当初之所以叫这个,是为了遮人耳目,对外道是广禄最烦听这蝉鸣,听了就耳鸣,睡不着,才设了这么个粘杆特意粘季鸟儿,外人一听就知道是个玩意儿。 可现在人手充足,事儿也不谓不大,顶着个粘杆处的名儿,总觉得不怎么正经。 “要的就是不正经。咱们这样的人做事,越隐密越好。。。。。。想想世宗爷的布库子,办了多大的事儿?可之前也这么着,宫里谁都瞧不上,只当是世宗爷的玩意儿,就这样才好。” 翻着那撂子呈本,没见黑色。 成安见他翻找,便从袖笼里拿出一个黑本,和一个靛蓝本递了过来。 “嘉勇公家姑娘的事儿,都在这儿。没想到容家不堪到如此,巴结一个营房格格,给送到了福伦屋里。” 那九见他特意放身上,知道是直接拿出来,没留誉本的。又听他的话,嘴角微翘,“容家气数早没了,就剩个雅布,这回主子在这事上很用心,只怕雅布要起复。以后,把他的呈本也放进石青册子把,每日报。 。。。 再有,那个格格,来历底细打听清楚。” 都是简单的差事,成安应了是。两人正说着,外面小太监就报道,“七爷来了!” 话音儿没落,一打帘,进来一个人,狐毛出锋的大毛领子蒙上半张脸,露出来星眸两点,眼梢挑起一脉锋芒,略带着猖狂,嘴里唠叨着,“那九啊,长行市了?如今连七爷我也敢拦着?” 那九脸上立即堆了浅笑,“七爷这是打奴才脸呢,咱们亲王府,打从王爷起,谁不是盼着七爷来的?您一来,随便给奴才们开开眼界,奴才们就不一样了。” 七爷广成在他们这辈的皇子里行七,是先豫亲王的嫡子,跟当今皇上是堂兄弟。家里****往下传,他生下来就是万事不愁的主儿。到了年纪,进上书房读书,宫里的谙达都夸他是块读书的好料,可半道儿就腻烦了,怕苦,不肯用功,迷上了跑马玩鸟儿、斗蝈蝈儿、玩细狗,玩上头,没一样不精通的。人也局气,爱跟人拍肩膀称兄弟,满四九城全是他的一群狐朋狗友。 广成性子热闹,谁见了都喜欢,就连宫里的皇上也隔三差五老叫他去宫里伺候,听他说闲话。 “七爷怎么这会子来了?是找奴才吩咐事儿呢,还是找我们主子?”那九让七爷坐了高椅,吩咐人送了热茶上来,细问情由。 七爷眼珠子一转,“原是找你们爷,现在找到你也是一样儿的。爷前两日最爱的江南红子突然不叫了,哑巴了。我瞅着你们爷廊下有一只,跟我那只一模一样的,叫声那个脆啊,声口虽说赶不上我那红子,可也差不多了,” 自然,他那红子跟这红子不一样,广禄家这只,他是早就盯上了的。这回不过是借着他家红子病了两天,嫌弃叫声不水灵了,来缠着广禄换一个。 “横竖你们爷只要听个声,能叫唤就行。可我离不开呀,每天早起没它那一嗓子,这一天都过得没心思。你想想,多恼人。。。我刚过去找二哥,硬被挡了驾!那九,你跟你七爷说道说道,谁来了,你们主子这么含糊,连我都挡外面了?” 那九促狭的笑,眉眼弯弯。他可不是不会笑,分人。而且,还能笑得人心里暖烘烘的,觉着满天下除了亲妈就数他最亲。 七爷睖他一眼,靠着椅背,一只脚就踩上来,勾了食指蹭蹭鼻梁,“别跟爷玩儿这个,行,爷不问了,你们主子办的都是正事,爷不打听。他忙着,你给我把红子拿过来,我这就走人。” 这些天潢贵胄都一样,平日里好说话,可一旦犯起了倔,刁难起人来就极不好对付。 今儿个他跟广禄那儿吃了个闭门羹,塌了面子,心里正不爽,所以这红子是非拿走不可。那九倒不是怕他,是怕他到处嚷嚷。再吵嚷出广禄为了一个秀女,让老七吃瘪,广禄倒没什么,素格的名声可就毁了。 那九愁眉苦脸道,“嗐,主子的东西哪里是奴才能做主的?您这不是为难奴才吗?” 七王爷平日其实也没这么不讲理,可今天赌上了气,偏不让步。 那九霎霎眼,凑他耳边道,“话说回来,您七爷也是奴才的主子不是?您发了话,这面子我们主子也不敢不给!呲要是能解奴才一个难,奴才就冒着割脑袋的风险,斗胆做回主,把那红子,还有旁边那只虎画眉,一并孝敬您。您听够了叫声,玩儿玩儿斗鸟,特解恨!” 嫌话说的不够份量,接着吊胃口, “七爷您不知道,那可是陕甘总督刚送来的极品。您去细瞅,嘴如竹钉一样,长的直穿过眼圈,您再瞧眉毛梢儿,钉眉后段还往上吊,敢跟您瞪眼,那凶模样,啧啧。。。难得的很呢!您要拿出去,管保打遍满四九城没敌手,那多拔份儿多惬意!” 广成胃口果然一下子被吊起来,“红子旁边,,,,你哄我,要是极品,你敢当你主子的家孝敬我?”广成也不傻,这样一只极品斗鸟,出手三五千银也不一定买得到,那九答应的可太容易了。 那九嘿嘿笑,“奴才是想起一件事,奴才主子刚碰到一起糟心事儿,要能办了这事儿,甭说红子和一只画眉,陕甘总督是主子旗下的包衣,再配上一对儿,也不是难事儿!” 广成咂巴嘴巴道,“我说呢,你哪有这么好的孝心!成,这事我应下了,不是难事儿老二也不肯下血本不是?说说,什么事?” 广成是知道那九在广禄跟前儿的份量的,他要敢答应,广禄绝不会驳他面子。要不,他也不会到那九这儿来撒气。 那九拱手道,“七爷果然爽快,要不咱们下边的人都愿意当您的差呢。是这么回事儿,我们主子爷刚从喀尔喀回来不是,”七王爷点点头,这事谁不知道。 “喀尔喀那儿有个谁,您肯定知道,,,,您想不起来了??说出来,您指定知道,是嘉勇公雅布,两年前,怹奉旨去养马,这事当时震动京畿,算是一贬三千里。可去年嘉勇公家的嫡长女嫁回京城了,嫁的就是福大人的长子。” 广成点点头,他自然认识雅布,两人还挺对脾气。再听到福大人,就有些明白了。 “内务府的福伦?” “正是。这福伦家现在出了点家事儿,您知道吧?雅布远在天边,够不着啊,就求到我们主子这儿了。我们主子心软,当时就应了。可回来才知道是婆媳闹家务,您想想,这事我们爷怎么插手?可应了人,又不能不管不是?” 广成连连点头,过了会子醒悟过来,指着那九嘿道,“合着在这儿等我呢?这婆媳闹家务的事儿,你们爷管不了,我就能管了?行了,看来你这孝心不怎么地道,起根儿上就没打算孝敬。得,爷不要了!留着给你们爷解闷出主意,看俩鸟怎么给他审家务!” 说完,佯装动怒,起身要走。 第四十章 小小的哀怨 后坤正文卷第四十章小小的哀怨七王爷往门外就走,成安赶上两步,替他掀起帘子,后面那九连连慌乱的叫着,“七爷,七爷,您甭急啊,事归事,不成咱再商议,您别上火,爷,爷,,” 却是只听他叫唤不见动静,广成在他一连串叫声里早出了院子,他压根儿没挪地儿。 成安探头看一眼,回头道,“爷,七爷出院门了。” 那九还搁那做样子,低头插着秧呢,听他说完,起身拂拂袖子,往门外瞧一眼,拍拍手,回身坐下,端起汝窑茶盏来,抿一口,噗的吐到地上。成安忙过来接了,“呦,凉了,”冲外面就喊,“没眼色的,还不快换热的来。” 伺候茶水的小太监已经另捧了一杯送进来,畏畏缩缩道,“七王爷刚才在,奴才没敢进来。”成安作势要打他,那九蹙眉道,“出去吧。”那小太监得救般一溜烟的跑了。 “七爷这是真生气了?”成安递过茶来。 那九嗤道,“哪儿是生气,这是瞧鸟去了。瞧着吧,看完了准回来。” 果然,那九的茶换第三杯时,七王爷两手各举着一个鸟笼子,踱着官步就进来了。后面跟着王府的鸟把式,一张苦脸,想拦不敢拦,跟着也来了。 那九只当没前面的事儿,凑上去跟七爷一块儿赏鸟,夸完了形貌又拿小木棍子逗弄,试了试,果然那画眉十分凶狠,见广成戏弄它,乍起翅膀,不停扑棱着,嘴里居然“吧、吧”的响着。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那九啊,你瞧,它真的瞪眼呢,嘿,嘿,还想啄爷的手!”广成乐得屁颠屁颠的。 “爷,是极品斗雀儿吧?”那九递上一句。 七爷正乐,忙点头,“极品,极品,太彪了,明儿个我就去前门大街,找只鸟斗斗。” “得嘞!您就擎好儿吧,到时候保证给您长脸!”那九笑意殷殷道。 七爷乐得了,吩咐鸟把式给鸟儿喂水,转过头来看见那九忽然想起来,“福伦家那个福晋是新娶的吧?” 那九应声是,七爷悠哉悠哉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山水鼻烟壶,揭了盖,深吸一口,大大的打了个喷嚏,连呼通透。“呃,那肯定是没诰封了。” 那九听了就一笑,“什么也瞒不过您七爷法眼。可不呢,她是填房,出身又低,刚嫁过去,又没生育,哪里有什么功德挣诰封呢?” 七爷老神在在的又一个喷嚏,“这就好办了。放心,这事爷有数了。” 又一个长长哈欠后,七爷起身要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一事疑惑的回头道,“九儿啊,刚在你们爷那儿瞧见一个人,一个女人,你们爷转性了?” 说完也不等那九回答,提溜着鸟笼子一脸邪笑的颠儿了。 ***** “你姐姐的事可不好插手。福伦现当着内务府的家,是皇上的红人。”广禄嘴角一缕似有似无的浅笑,这会儿之前方正稳当的模样不见了,起身去一旁翻呈本,回头瞧她一眼,“帮了你,得罪她,图什么呢?” 素格被他这么一说,也难为住了。 可不嘛,她这么什么都没带,就来求人,人家图她什么呢?再往下一层想,她这趟可是目的不单纯。 素格腼腆的低头,咬唇道,“我这趟子出来,才体会到姐姐一路的不易。她出嫁,我离家,以后要是进了宫,跟父母就断了连线了。比如我现在在容府,没个人可依仗,便可想到姐姐如今在福家,还有那样的婆婆,日子就更是艰难。 我说是为了姐姐,主子您怕是不信,可我就是觉着,一家子兄弟姐妹,离了打小的暖窝,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过,谁落了水,没有不拉一把的。总归是一条藤上结的瓜,枯了藤还连着蔓,来路在那里,就散不了。” 她说的哀怨,垂下眼,正好一缕光照在她额头,睫毛密密的弯出一道弧。她的五官是淡淡的,很柔和,被光这么照着,竟是半粉的透着影儿。 广禄听的入了心,想起皇家的兄弟缘分,唯一的亲兄长,如今拿他当虎狼一样防着。老七他们跟他虽亲近,隔着血脉,到底亲不到哪里去。他仔细琢磨了一下,打生下来,他没经历过这样的感情。素格那儿讲的真切,也哀伤,可他没有身临的感受,伤感不起来,只是觉出一些羡慕。 “姐姐这样的处境,我只能来求主子了。若是,,,”她踌蹰了一下,怅然道,“其实也没别的法子。主子这里讨不到主意,也只能慢慢再瞧罢。” 来求广禄是唯一的路。若是广禄不肯伸手,她也没辙。 “入宫后,也许更有办法帮扶你姐姐呢。”广禄往正事儿上引。他早就安排好了素格的将来,虽然如今他隐约的在心底有些抗拒。“你要听我的安排,荣华富贵是保一辈子的。” 就像给湖里的鱼布饵,他引着她,一步一步的去想将来的事。 素格有些发怔,广禄一直要她听他的,到底怎么听法,将来自己要替他做什么,她都没有深想过。 “还是,你还惦记着简小王爷?”他古怪的瞥她。 素格尴尬的摇头,“跟小王爷,原是大人间一句玩笑话。以前是想过,找个他那样平和淡然的,太平的过一辈子,不操心,不争抢。人一辈子,短短几十年,怎么过都是过,没什么可计较的。” 认真想了想,道,“我听主子爷您的,进宫就是了。” 他唔了声,懒得多费口舌。进宫后就那两件事,有舒兰在,自然会教她。“大姑娘的事儿,外面传的确实太不像了。我就替福伦清理清理。只是到时候,你们家姑娘要能自保才是。” 确实,福慧性子太软,太端肃了,福伦家就是个大金染缸,不学会些手段,护不住自己,任谁也护不了谁一辈子。 “我明白您的意思,可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素格咧嘴笑,“但凡不逼到这份儿上,谁也不想惹事。即是都要人的命了,这份儿上,不该得罪也得上三两染料了。” 广禄有片刻呆怔,笑容凝固住了。盯在她那精巧细致的五官上,讶异她的这份半通透半糊涂。 怪不得皇后对她念念不忘,变着法儿想让她进宫。 第四十一章 娘娘命 皇后说,素格的性子,竟像是天生长在宫里的那种,人家进了宫,怕是要跟猫似的先丢三条命,才能在宫里活下去,她不,搁哪儿都活的滋润,乐天知命,安分随时。不跟天斗的人,天也肯疼她。 起先他不信,瞧素格极简单,极没火性的一个面人儿。这样的人就是进了宫,也擦不出火苗子。 历了些事儿,才知道是个有脾性的。可说她有脾性吧,却也肯低下身段。真把人火拱起来,也知道虾着腰低头认栽,笑嘻嘻再把火给灭咯。这在她,是天生手段,你要为这跟她置气,她倒一点不知情,乐呵呵的模样能气死你。这回那九碰上她,一路上尽给使脸子,下绊子,结果呢? 后来他以为是因为出身庶女的缘故——在家里上下左右,长袖善舞,才打磨的百毒不侵。可她不乐意搭理你时,透出的那副尊贵,压根儿没有故作姿态,更没有小心翼翼的胆怯和窘迫。横竖她是吓不倒的。 皇后身边,缺一个这样的人,磨炼一番,他的大事,将来怕也要应在这个人身上。因此他跟皇后想尽法子,让她进宫。要用她,就得能拿捏住她,恰好,裉节儿上福慧摊上了事儿,素格偏看福慧看得又重,所以求情求到自己这里。 福伦呢,管着内务府,在后宫也是极炙手的人物。收服他是迟早要办的事儿,如今为了素格出手,一举两得。 广禄脑子里算盘打的极好,只算漏了一点,自己现在有些不愿让她给皇后当棋子了。 现在人在眼前,他越发感到自己难下决心。 “进宫的事儿,你放心。你是娘娘的命,总逃不出紫禁城。”他带着揶揄的表情,瞧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尴尬道,“主子,别拿奴才打镲。奴才是什么人自己知道。打小命不济,逃过了上回,原想着不用到宫里消磨,可还是躲不过这道坎儿,这是命数,奴才认命。 奴才知道这回宫里选服侍的人,并不是主子娘娘。走前額涅她们担心进宫是服侍人去,怕奴才丢不下面子,奴才倒不觉得伺候人丢人。您也不用总提醒。” 素格侧头,透过菱花窗格瞧外面,疏疏的枝桠后面,天是蓝蓝的,那么蓝,没有一丝儿云彩,蓝到把心都要融了。 她心里已经融成一滩水了,有些难过。求人的滋味知道不好受,碰上个最难说话的广禄,简直就是受罪。 “瞧着你这是不要做主子娘娘,去伺候皇上,这么着,要是你愿意,回头我去求太妃,把你赏给我吧?”广禄眼里含笑,半真半假道。 素格心一沉,就知道一个姑娘单独跑出来容易引人误会。现在可真是说不清楚了。 “主子爷甭难为奴才了。奴才知道不配,您府上要什么样的没有,不缺奴才这棵小花椒叶子。”素格垂头丧气,脸上不争气的红了半边。这是送上门来让人调笑,自取其辱。 “今儿个出来久了,姐姐的事儿,王爷为难就算了,当奴才没说。天不早了,奴才该走了。” 心里沉甸甸的,想哭。事还没办呢,有了今儿这遭,以后怎么见广禄?她浑身疲惫,不想再呆下去了。墩身福了福,却行几步转身往门外走了。 见她要走,广禄忙追上去一把拽住她,低声道,“我不是成心的,你别多想。随口一说,惹你不舒坦了?” 素格不防,被他捏着手腕子,顿时脸通红。好在广禄发觉自己情急了些,忙撒了手,退回两步。自觉失态,想挽回又不知说什么,敛了敛心神道,“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到底什么意思?他也不知道。 随口那么一说,固然存了逗她的意思,可也是心里有所期盼。即盼着素格答应,也知道太放浪了些。他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真想娶她? 这个念头冒出来,吓了他一跳。 他要做的事千难万险,哪里容他现在想这些个。 可每回见了她,他又忍不住想亲近。这样子下去极危险。 肃了肃心神,话赶到这里,不如先点点她,也防着进了宫没一点准备,冲撞了大佛。 “这世上,心气高的有,进了宫就是冲着当娘娘做主子去的。其他的,倒多一半不乐意进宫去。先前你不愿意进宫,为了什么?”他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扬手止住她说话,嘴角微翘道,“有想过太平日子的意思,也有几分不跟多尼家姑娘争位子的意思在里面,我说的对吗?” 素格先被他吓着,觉着他在轻薄自己,突然间他就像换了个人,又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怡亲王,离她极远,像是庙堂里那座弥勒佛,玉语纶音的。反倒吃不准先前的他是真,还是现在的是假。 她转不过弯来,呆楞着,听他提到舒兰。 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她舔舔嘴唇,木讷道,“皇后娘娘福泽深厚,奴才哪能肖想大位?没那么大的运气,抢来的也留不住啊。” 她真是这么想的。头一个,舒兰的阿玛,比自己阿玛权高位重,领着军机的头儿,自己阿玛至多是个大章京,论到战事听他多说两句,其余的他说话也没份量。二一个,她到底是庶出,尊贵上跟舒兰差一截儿。她可不想没事跟人较劲儿去。 广禄瞧着她安分守命的样子,忽然心存几分怜悯,“皇后的位子,是要大运气才能坐的住。坐上去,也不是自己个儿了,还是娘家的。” 素格的话有几句说的是真的,皇后的位子,坐上去靠的是运势,靠的是娘家的权势,但要守得住,还需要更大的运势。舒兰如今坐的局促,不仅要娘家支撑,还要提携素格进宫帮她。 “娘娘如今日子难过。宫里又添了一位贵妃。姓何,汉军旗的,她阿玛是新任的九门提督。据说何贵妃十分得宠。” 素格愕然。喀尔喀就象另外一层天,她只知道喀尔喀死个亲王,哪里知道宫里多了位贵妃? 她想起奶奶跟她唏嘘,说舒兰的日子不好过,她还替舒兰辩解。皇上不爱后宫,干脆一个都不爱,后宫的日子还好过。如今扔进去一个新贵妃,后宫的平衡局面就打乱了。听广禄的意思,新贵妃显然比舒兰更得圣心。 “娘娘,还好吗?”她小心的问。 第四十二章 精奇嬷嬷 广禄摇头,“不好。”怎么个不好,要她自己去体会,“娘娘一直想要个孩子,可是总没消息。。这些将来你进了宫,自然就知道了。。。。。” 舒兰的家里也一直盼着她有一个孩子傍身,要是头胎得子,皇后的地位便安稳了。可她进宫后一直没喜信,现在又有了何贵妃这么个对手,便想起了素格。 若是以前,她还不敢动这个心思,自打两年前素格阿玛被贬,她就一直琢磨把素格放到宫里。广禄觉得她的想法有些自私,这不就毁了一个女孩子一辈子吗?素格知道了,还肯帮她? 不过舒兰很坚决,她以为,以前素格不愿意做皇妃、做妾的底气,是有雅布这个一等公的阿玛可以撑腰,现在雅布都贬到喀尔喀那个苦寒之地,把她招回京里进宫当娘娘,她自然没什么不乐意。 宫里的女人,自己不得宠就要找个帮手,来对付那个得宠的。她有素格在身边,联手对付一个贵妃,就只管安心求子了。她跟广禄说,素格心软,自己好好求她,她必是肯的。 女人间的事广禄也不大理会,便答应她这次去喀尔喀一定带回素格。 素格出来时,斜阳渐渐向西沉下去。出去时是何昂带的路,领的并不是来时路。沿着抄手游廊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出了月洞门,转到镜春斋对面的女墙外。 不是时节,女墙墙头只有枯枝攀爬,垂落下来的枝桠欹伸,像是戳锋犁行的写意笔墨,没有章法的挂在墙头,在冬日里美出一种落寞来。想必到了春日,这里另是一番景象:各色花儿朵儿的骑墙怒放,千蕊累累,热热闹闹的百花争春,千芳斗艳。素格不由叹气,到底是王府。 冬天日头短,就这么会子功夫,老爷儿就快要坠西了。寸寸斜阳随着女墙高低攀延,追着她们走,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探过她们的肩头,把影子拉的又细又长。 回到家时,东珠她们还没回来,素格去上房跟太太回了话,只说人多跟东珠她们走散了,她就去城隍庙里把抄写的经书供奉了,过几日再派人取回来,等祭祖时烧。见她脸上颇有疲累之色,当是这一趟玩的累了,太太也没多说,打发她们自去休息。 年节下的日子过得快。容府不算雅布的话,品级不高,京里三品四品满大街都是,他们只能跟老百姓搁一块儿算,可家里到底累世积攒,富足上又不是那些穷京官可比。人还真是,越是这样,便越是讲究。官品上差了,规矩上补,总得把面子找回来,心里才舒坦。 府里规矩极多,讲究也大,进了腊月上上下下就都忙忙碌碌,倒也喜庆热闹。家里要绞蛛网,除尘,该刷的地方要刷,该洗的要洗。厨房最热闹,年下各色鸡鸭鱼肉往里送,还要送灶王爷,备着蒸馒头炸油圈馓子,各屋自己请门神,换桃木,写春联,直忙乎到腊月二十九,才都齐备了。 过年的规矩在年三十最多,大早起来,素格跟着祭了祖,晚上守岁饭吃的也是一团和气。吃完饭出来,天早黑透了,雪夹着小冰雹就着夜色悄无声的赶大年来了,西北风挟裹着,一会儿功夫家家屋顶都白了头。 旗人有规矩,孩子要跟着大人守岁,这样能给长辈添寿。素格陪着抹了会儿牌,就下了桌跟太太说话守岁。快到子时,恒昌和熙良早耐不住了,带着小厮们到前面院子里放焰火去了。素格跟着太太和婶子们也去瞧热闹,焰火升起来,砰的一声当空炸开,仰头看去,漫天的鹅毛大雪笼在头顶,衬着红黄橙紫的烟花,照得人间红尘万丈。 除岁时炮仗满城响,比着谁家放的最响,放的最久,图个长长久久的吉利。伊珠娇气,又不肯错过热闹,躲到她額涅怀里捂耳朵,东珠跟爱兰珠穿的浑身锦缎,怕火星子烧了褂子,躲在屋里窗子后面瞧,素格对着一城烟花,合十拜了九拜,算是给阿玛額涅和奶奶磕了头。 大年下几天不讲规矩,夜里可以玩得晚些,太太也免了她们小的请安。素格爱睡懒觉,这下日日都睡到天大亮。依墨要叫醒她,她就苦着脸可怜兮兮求道,原说不出初十可以不分大小,可以不立规矩,再说,开春进了宫,要伺候皇后娘娘,再就过不上这赖床的日子,就容她这几日吧。 依墨拿她没办法,横竖容府里除了太太,其他人也都不管,便随她去了。 可素格的好日子还是在初六这日大早到了头。一大早,宫里尚仪局的四个精奇嬷嬷过来给她请安,她睡的昏天黑地的,都忘了叫人起来。 原来这段时日,不是广禄忘了,而是容她过个松泛年。破了五,她就该学规矩了。 大冬天的,她头顶着水碗,肩头还要担两个,在院子里来回的走。这是宫里训练宫女的法子,走起来要腰板儿笔直,看起来要姿态安详,从容不迫,就是身后扔炮仗,也要不急不慌。 素格在家时看妈也这么练过她,不过是做个样子。如今不行,四个精奇嬷嬷火眼金睛,一个瞅她肩膀高低不一,一个瞅她步子不匀称,长短不齐,另两个倒没数落出她的毛病,就一个让她来回过门槛,最后一个,让她顶碗走路的时候,还要曼声说话,这样练出来,气息才匀,不会霎气。 第一日,素格就在院子里走了一百个来回,跨了一百回门槛。院子小,二十步就得掉头,走四十步就得跨俩门槛。嘴里还得念叨。可念叨啥呢? 横竖精奇嫲嫲听她嘴里抑扬顿挫,合着韵律挺好。 依墨从院门外探身听了一回,她们姑娘嘴里不停,“明月装鬼惊雀,清风入门送蝉。和尚庙里说吃肉,吓死老道一片。” 到了后面,姑娘吃不消了,口里开始不留情面,“主子爷啊,您瞧您,瞅着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可谁知道您天生就是属黄瓜的,欠拍!您说您打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那也不能黄蜂尾后针,长个妇人心啊!真够毒呐!您不知道吗,我最恨害人虫,哪天一巴掌把你打到墙上,扣都扣不下来,您可别怨我呐!” 第四十三章 保和殿夜宴 同样是过年,宫里守岁饭隆重是隆重,气氛就差多了。 年三十儿早上,寿安宫的太妃太嫔早早就到了慈宁宫。平日皇太后不喜热闹,太妃们也不常来。大年下都长着眼色,不等招呼,凑趣的全都到了。 后妃们由皇后带着也来给太后、太妃请安,再由太后领着,整整齐齐的等皇帝一起祭了祖,回重华宫用早膳。等皇帝忙完了外面,差不多就该守岁饭了。 皇上来的时候,皇后带着后宫妃嫔陪着太后和太妃们一团喜气的说话,用着小食。见他来了,皇太后笑盈盈地道,“皇帝辛劳了一年,也就今儿个能放下政事,陪咱们用个团圆饭。” 皇帝不大去后宫,有的妃嫔一年也就远远见他一两回,连话都搭不上的。这会儿他来了,方才热热闹闹,满座的喁喁细语,顿时安静了不少。 皇后是个绝顶聪明人儿,后妃融洽本来就是皇后的本事,皇后的贤名儿就打这上面来。加上她深知皇帝是个冷淡性子,这时候得靠她出头缓和氛围。 “刚才皇額涅还说起,今年海清河晏,河工上处处都顺畅,没闹水。奴才跟后宫的姐妹们就存了心思,今儿大年下,主子得赏咱们个什么彩头儿呢。” 皇上神色漠然,似乎没觉察到座上的冷清,给太后太妃们请安后,坐下来,环视一圈,视线落在何贵妃身上,微微颔颔首,取了一旁的蒸酥酪吃了一口道,“今年风调雨顺,物阜年丰,是个好年景儿。说到河工,贵妃的兄弟今年出力不少,疏通治理的就很好,朕也盼着,前朝后宫同心戮力,更能和睦太平,这才是大夏的福气。” 皇后咬咬牙,尴尬的起身应了声“嗻”。她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恭维,又引出贵妃兄弟的功劳来。皇上如今总是这样,偏疼贵妃,眼里口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和睦太平?如今后宫常能见到他的,就只有贵妃,连自己一个月都只有十五初一才按规矩见他两回。如今后宫早都闹得哀鸿遍野了,让她如何安抚? 皇太后惯会打圆场,“一年忙到头,后宫的琐事不少。皇后打理的很是妥帖。若是明年再添个子嗣就更好了。”转头对着各宫嫔妃,“这也是你们为皇帝尽心的地方。皇家最重要的,就是开枝散叶。” 皇后亲亲热热的过来拉了贵妃的手,携着众妃嫔起身应了。 恭顺皇太妃笑道,“我是经年打坐修佛的,少出来见人。今儿个一见,竟多了这么个齐全孩子,来,”她指着贵妃,“让我仔细瞧瞧,这肉皮儿,多水灵啊。” 皇后忙拉着贵妃送到恭顺皇太妃跟前,“太妃说的是,采蘋妹妹可人疼,才入宫三个月,怪道您没见过呢。明年这开枝散叶,可全指着妹妹了。” 贵妃脸颊红红的,偷眼望了皇上一眼,见他冲自己微微一笑,脸更红起来。 一会儿酒宴备好,众人往保和殿去。 恭顺皇太妃笑呵呵扶着太后走着,怅惋道,“眨眼功夫,咱们入宫都二十多年了。今儿个见了这些孩子们,更让人想起当年,咱们刚进宫那会子,我可是什么都不懂。” 皇太后也有些惘惘的,“可不,这一算,深宫二十载。。。年年这年饭都摆在乾清宫的,今年皇帝突然说要挪地方,我还有些不乐意呢。我还琢磨着,许是我老了的缘故,还是念旧。。。还记得太妃进宫时,跟采蘋这孩子一样,芙蓉花一般的人儿。” 两个人各有各的感慨。 皇太后当年也是这样迎来的贵妃。先帝是在做皇子时遇到的太妃,两个人差点没私定终身,后来还是太皇太后做的主,说皇太后命格贵重,更适合正妃。为这个,生生逼着太妃嫁了人。 年轻时动的心,跟酿的酒一样,当时青涩,却历久弥香。太皇太后不阻拦,也不一定就能怎么着,可这偏偏得不到的,到最后都刻在了心底。太妃所嫁非人,又很快守了寡,皇帝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就这样进了宫。 好在当时太后已经有一子,所以太妃进宫之后虽然专宠,也很快生下了二皇子广禄,却终归没能撼动皇太后的地位。 恭顺皇太妃听到芙蓉花三个字,尴尬道,“太后可别再取笑我了,这些孩子才是牡丹芙蓉呢。” 到了最后,牡丹终归是要艳压群芳的,芙蓉也最终零落渠中。 皇太后赢的委屈。年轻时候她心里也怨过太妃,只是做了中宫就知道,这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事,没有芙蓉,也会有海棠、玉兰、丁香,既然太妃最后肯低头,她也不打算再计较。赢家自有赢家的姿态,何况,也绕不过太皇太后去。 自从先帝崩逝,太皇太后身子骨一直不好,如今移居圆明园颐养。这些年诸事不问,连过年也不出来见人,自己封自己一个“青云居士”,日日念经礼佛。 今年的大宴设在保和殿,地方比往年大,因此设了六桌陪客。在京的皇子贝勒都叫来了,皇帝意思,这才显见得皇族一家子亲热。 年饭头道是汤膳。汤用一对漆盒盛装,取意“成双吉祥”。一盒里是燕窝红白鸭子腰烫膳与粳米膳,另一盒是燕窝鸭腰汤和鸭子豆腐汤各一品。太后、皇后和皇帝份例一样,嫔妃们便只一份粳米粥与羊肉卧蛋粉汤。 恭顺皇太妃面前同嫔妃们一样,只有一份。这是规矩。她也不介意,随意用了些粳米粥,怕不克化,只用了一口。横竖大宴只是样子,吃是吃不饱的。 贵妃被皇后亲自安置在皇帝的身侧,她不爱羊肉,也只用了些粳米粥。一会儿太监又捧了一盅燕窝悄悄递给她,是皇帝赏赐。知道她不喜羊肉,特地让人拿给她。贵妃红着脸,心里却饮了蜜一般。 圣宠如此,皇帝登基以来,自己是第一人。 恭顺皇太妃离得近,眼角狹了一眼。不过数年前,她的膳桌上也会多一盏,先帝特特会赐一盅汤膳给她,那时,她也是皇帝心间唯一在意的人。风水轮转,只是帝妃不再是她和他了。 转宴之后,皇帝先用了一杯酒,众人唱和,道了吉祥,酒宴便散了。 年饭申正便开始,结束了天光也还早。和来时一样,没有传肩舆,恭顺皇太妃还是扶着蓝溪嬷嬷的手,慢腾腾的走回寿安宫。 “您有没有觉着,何妃像极了一个人?”蓝溪嬷嬷突然开口问。 第四十四章 螽斯揖揖 后坤正文卷第四十四章螽斯揖揖“可说呢,我是瞅着有几分眼熟。只是到底想不起来。” 那孩子眉眼总透着一股子熟络,她想了半晌,也没能想出是谁。这会儿蓝溪嬷嬷也提醒她眼熟,于是边走边唠闲篇儿问,“像谁?” “过去多少年了,就我们这些老人儿兴许还能想起来。主子当年跟她不过数面之缘,所以一时记不真切也是有的。是那个魏佳氏,她阿玛是副统领,世袭三等承恩公的舒明阿。当年她成亲后进宫给主子请安,太后那会儿住在坤宁宫,我带着她从夹道穿随墙门,抄近道到的景仁宫,所以奴才记得。”那会儿景仁宫风光无限,拜见的人每日成堆儿。 “嗬,是她!” 想起来了,却免不了倒吸口凉气。 这个魏佳氏是当今皇帝潜邸时的嫡福晋,死后谥封孝淑睿皇后。因此严格论起来,舒兰并不是嫡皇后。 “说起来这事儿要往十来年前数,怪道主子都淡忘了。先嫡福晋长得可人意儿,脾性也好,见谁都爱弯着眼睛笑,待我们宫人也是极和气。宫里以前都传,为了娶她,皇帝在先帝跟前儿跪了一整日。先帝先没瞧中魏佳氏,嫌她出身门子低,本来看中的是肃亲王的嫡长女。后来到底没拗过皇帝,大概瞧出皇帝下了大决心。这才点了头。”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皇帝即位后,魏佳氏是那会子追封了孝淑睿皇后。可不记不得了,就记得名儿,也记不清相貌了。。我说呢,皇帝从来就不爱后宫,这新贵妃亮眼归亮眼,放在六宫里也不算是绝色。却没想到原来有这个缘故。。。。可不,贵妃跟她侧脸最像,也是爱歪头咬嘴笑。。。” 新帝即位,大封六宫,还要给先帝嫔妃上尊号。一本子人名里,就有这个追封的皇后。不过人已逝去多年,她娘家也再没人在朝堂握权,一门子销声匿迹般,便更无人留意这一个嫡皇后。 到了舒兰,都去巴结奉承新人,更没谁愿意去触霉头提及旧人。太后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她也不会提。 “那会子她跟皇帝伉俪情深,出入成双,多少人羡慕呐。没想到竟然是个薄命的,活着没享到福,死了才封的后。”恭顺皇太妃依稀记得那时一双璧人,叹息一声。 做皇后,在大夏国,大约是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就。当年自己离后位,只差一个凤冠而已。没体味到头顶凤冠的滋味,可因为圣宠带来的荣耀,自己是切实体验过的——位同副后,权势熏天。可是,没够上就是没够上,惦记了一辈子。 嫁给天下第一人,却没能同他一起享受这份体面和尊贵,她这会儿还真挺同情这个短命福晋的。也许,这份同情,不仅仅是凭吊短命魏佳氏,也同样在凭吊自己的过去。 当年魏佳氏福薄,跟了允宁一年多,终于怀了头胎,遇上了难产,皇子没生下来,自己也跟着没落地的孩子仙去了。当今皇上为这事病了整半年,差点没活下来。病好了以后也不再提婚嫁,还是做了皇帝,才奉了太后懿旨,册舒兰为后。 到如今,世人谁还记得那个短命福晋呐? 显然允宁并没忘记。两代君主,父子都是长情之人。 “只怕皇后是个不知情的。枕边人又如何?人呐,不能跟死人争宠,新贵妃凭这一点,可占了大便宜。”唏嘘一番后,皇太妃冷笑道。 皇后再贤良淑德,也难敌贵妃天真烂漫的歪头一笑。 “贵妃盛宠如此,后宫只怕很快就要添喜了。”蓝溪嬷嬷意味深长,颇有些担忧。 两人说着话,脚程极慢,这才走到东一长街。 恭顺皇太妃止步矗立,捏着帕子角儿,轻轻抖落了一下,幽幽将目光投向西边。从乾清宫重檐高台望过去,隐约可见螽斯门那扇琉璃门。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她凝神望着,轻哼着。 “主子好心情,还哼起了小曲儿。”蓝溪嬷嬷心里愁的慌。 皇太妃一笑,道,“这是好事。太后如今天天念经,求抱孙子呢。皇上有了后,兴许就不总惦记广禄了。” 其实哪有那么容易,皇帝在子息上不是一般的艰难,原因嘛,一半是因为不近后宫女子,这总不爱耕地,怎么长得出庄稼?另一半原因,是他那身底子,到底还有没有传宗接代的可能? 就算贵妃真能有孕,依皇后那性子,能容她生下来?皇后到现在别说嫡子,公主都没怀上一个。宠冠六宫,真难说是好事。当年她在这上面吃亏不少,好不容易才生下了广禄,后来不也就再没动静了? “这是好事,你得空跟广禄说说,也别总让他悬心,每日这么提心吊胆的,连个福晋都不敢娶,我这个額涅也想要抱亲孙子呢!”恭顺皇太妃掖掖嘴角,笑容更深。 螽斯门对面,就是百子门。 广禄早过了弱冠,可忌讳太后的心事,她也不急着催广禄成亲。 现在,时机差不多了,允宁如今有了宠妃,再生不出来,那活该是命中无子。广禄避让这么些年,也该娶福晋,不能再等了。 蓝溪嬷嬷应声是。又听皇太妃问,“走了半日,才走到这儿,”不等蓝溪嬷嬷答,“咱们去万春亭坐坐,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万春亭在钦安殿东北的堆秀山上,俯瞰御花园,高处清寒,正适合静思。可也因为高,并不适合常去。 蓝溪嬷嬷知道皇太妃要琢磨事儿,却不知道她是动了给广禄娶亲的心思,心思一起,便实在按耐不住。 延禧宫。 博山炉里焚的沉水香,烟柱袅袅从顶孔升腾,继而缓缓散开,一层一层往地面落,最终化作淡淡如水的涟漪,了无痕迹。 这是她入宫后的第一个年。呆会儿还要去陪太后守岁,回来换身衣裳,略歇息下,就得去皇后的景仁宫了。 何妃自己并不喜欢焚香,任什么香,总是有股烟味,她不惯烟味,素来不爱香。 不过,这个习惯进了宫,就改了。皇帝身边的佟六特意嘱咐她,皇帝去延禧宫时,让人点上沉水香,皇上最喜欢那个味儿。她阿玛送她进宫时将她托付给佟六爷,让她诸事请教佟六。佟六也十分尽心, 第四十五章 延禧宫 延禧宫里,满满一殿宇的清冽香气。 青铜博山炉里正焚着沉水香。烟柱袅袅从顶孔升腾,继而缓缓散开,又恣肆的一层一层往地面落,最终化作淡淡如水的涟漪,了无痕迹。 这是贵妃入宫后第一个年。呆会儿还要去陪太后守岁。今晚是要熬到子时,给太后道了新禧,才能回来安置。换身衣裳,一会儿先得去皇后的景仁宫。 贵妃自己并不喜欢焚香。任什么香,总觉是有股烟火气,她不惯烟味,素来不爱熏香。这炉香,是为皇上焚的。 她阿玛送她进宫时特意打点,将她托付给皇帝身边的佟大总管,要她诸事请教大总管。佟六倒也十分尽心,皇上的喜好,逐一告诉她,特意嘱咐,主子去延禧宫时,让人点上沉水香。 等到皇上来时,她已经闻惯了焚香,炉中常常燃起沉水香。 除了香,佟六还让她练字。 初入宫,寂寞最难打发。常日无事,练字最能消磨时光。 她就散了头发,在一屋子沉水香中伏在案上写字。写字是她打小喜欢,又有天分,练到后来师傅都自叹不如。佟六知道她写得一手狂草,高兴极了。 那日皇上进来时,见到他纤细弱小的新贵妃正伏案挥笔,饱蘸了墨写“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皇上默默看了很久,不让人惊扰。 她成了皇上新宠,可佟六说,是独宠。皇上从来没有这样对过后宫。如今三日见不到皇上,她倒不习惯了。 皇上待她好,由着她任性。她慢慢也觉出,皇上最喜欢做的事,是在一旁瞧她写字。每回她狂书完,扭头冲他一笑,皇上眼里都会流淌出一种宠溺,要将她湮没。 宫里人待她也都好,每日请了安,皇后怕她刚进宫,寂寞,常留她陪着说话。她说,皇后就细细听,弯了唇角浅笑。听得高兴了,还吩咐小厨房给她做面糕吃。皇后厨房里的糕点是宫里最好的,她也乐意跟皇后亲近。 今日宴后,她原是伺候着皇后回景仁宫,也是皇后细心,发觉她衣襟上滴落的一滴油渍,这算是不恭,她红了脸,这也是她打小就有的毛病,吃东西没计较,总弄脏衣裳。今日她千小心万小心的,还是沾了油。 皇后只笑笑,让人陪她回宫去换衣裳。 她开始习惯和喜欢这个四方城了。想着阿玛送她来时满腹心事的模样,仿佛皇城是要吞人骨头的,倒有些好笑。如今她遇到的都待她极好,连皇上都是。她可还有什么害怕和抱怨的呢? 贴身的大宫女挑了条蜜合色遍地金褙子,换了底下的青金襦裙,再裹了皇上才赏的白狐披风,笑着恭维,“主子娘娘穿什么都好看。这么着又大方又娇艳,头发上再戴几支出挑的簪子,即不扎眼,又十分精致。怪道咱们延禧宫最得万岁爷青眼,他们也没法子比啊。。比方方才宴席,那份燕窝独主子才有,别人可都只能干瞧着!” 贵妃抿着嘴笑,一面瞧着镜子里妆容齐全的自己,一面提醒道,“怕人不知道嘛,这么大声的!有什么好自个儿留着,别到处显摆。以后这种事都悄悄的,不许往外嚷嚷。” 虽说得意,还是知道收敛的。 “毕竟咱们只是汉军旗,跟皇后娘娘她们不能比。”这是实话,自己的阿玛官职也不高,有宠归有宠,还不到显摆得瑟的时候。 大宫女是掌事的,延禧宫上下听她的,她要这么摆在脸上,难保下面人不张狂。 “主子放心,奴才都省的。如今才进宫,这都算不上什么。最要紧的,是到了明年,有了小皇子,那时主子就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了。太后都说啦,只要生下皇长子,那是要大大封赏呢!” 这样的心腹话,听了也是高兴的。外人面前自然要小心,可这是私底下,高兴,就愿意多说几句。“唉,要真是有这运气,生下大阿哥,不求别的,给阿玛和家里抬抬旗,抬到上三旗,去了包衣身份,阿玛和額涅出门也能扬眉吐气,哥哥们也不用风里来雨里蹚的跟水搏命,再从清江浦调回京里,就都齐全了。” 何妃家里除了阿玛刚做九门提督,两个哥哥只在总河衙门,任个六品小官。别说跟皇后家里比,就连下面几个嫔,她都够不上。能当上贵妃,全凭的是皇上这份宠爱。 大宫女悄声道,“且不止这些,依奴才看,主子一家洪福齐天,咱们大阿哥做了太子,将来只有享不完的福呐!” 这话这会子说,可远了去了。她才入宫,刚刚咂摸出点宠妃的味道,最多肖想一下能怀上个阿哥,还没想那么长远。不过,既然进了宫,也就不由她不动心。紫禁城的极致富贵,人上人的尊贵权势,一点点的,让她瞧出好儿来。 何况这也都不是够不着的。皇后进宫几年了,一点动静没有。后宫其他嫔妃,想见皇上一面都难,现在皇上只宠她一个,怀孕不过迟早的事。母以子贵,将来九五之尊,也是顺理成章。 可想归想,乐也尽可以藏起来偷着乐,当着下人不能塌了主子的台。 正正色道,“我原是选秀来的,没存什么念头,以前就想当个宫女,到了年头出去嫁人,如今万岁爷待我好,皇后主子也愿意疼我,别的就不是该我想的了。宫里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屋子,短不了我一间住就行。你们出去也管住嘴,别瞎琢磨,出了事,十个脑袋不够点地的。” 有些话原不该说透,更不能同她们底下人说,贵妃主子如今的圣宠,延禧宫上下都受了益的。能有将来,她们也都能跟着贵妃往上够一够。见她主子谨慎,大宫女一笑,“是奴才多嘴了,以后万万不敢了。今儿个年三十,主子饶了奴才这一遭。”说完自己去西次间拿首饰匣子,挑几根宝石簪子配衣裳。 几步路功夫,回来只见贵妃伏在妆台上,嗬嗬儿的倒抽凉气。大宫女一惊,赶忙扔了匣子去瞧。贵妃脸上煞白,捂着肚子直喊疼。 第四十六章 滑脉 何妃手心濡濡的,浑身泡在水里一样,软绵绵漾着,不着地儿,手脚还禁不住的哆嗦。 疼,肚子往死里疼,像有人拿刀在里面剪,疼痛向四面八方蔓延,偶尔骤的一下,扯的心肺跟着一起抽巴。她蜷缩在罗汉榻上,忍着痛,尽力回想自己都用了什么,碰过什么。 太医早就赶到了,把了脉,便询问伺候的宫人贵妃可碰过什么,宫女太监们早吓得跪下哭成一片,连早起喝的茶都算上,一点点往外挤,都要对出来。贴身的宫人伺候什么呢,可不就留意主子们的举止,喝了什么吃了什么,穿的可应景儿,这都是极大的事儿。宫里要出事,就从这小事儿里来。要不连主子的吃食都要记档的? 守岁宴上的燕窝人人都记起来了。跟旁人比,贵妃多喝的这盏燕窝,就成了最怀疑的对象,守岁宴,皇室宗亲也都在,按规矩,御厨上比平时小心谨慎万分,东西都要留样存查,要查燕窝去向也不难。 景仁宫离得最近,皇后得了消息赶来时皇上已经到了,正握着何妃的手,一脸的怒气和担忧。 “朕把后宫交给了你,你就是这么替朕管的?” 散了宴席后,皇帝觉得疲累,早起忙到现在,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后宫实在是没地方去,想了想,吩咐佟六往延禧宫来。路上就碰见来报信的太监。 按理说今儿是年三十儿,有什么小病小痛的,都不爱传太医,要的就是吉利。年三十闹病,明年一年都不顺达。所以贵妃先是忍着,死活不让传,也不让报信。 后来是掌事宫女怕担不住,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明年这会儿她只能在那边儿等人烧纸过大年了。仗起胆子给皇后报信,也没敢说那么重,但这节骨眼儿上,皇后也不糊涂,知道事情不小。也没露出慌乱来,打发了宫里陪着说话的嫔妃,这才悠悠的过来。 没想到皇帝也到了,见了她就放了这句重话。 皇后极委屈,大年节的,图个吉利,没有个听风就是雨,难道为贵妃急症就六宫不宁?再怎么着,还要顾念皇太后。太后最是讲究,若只是虚惊一场,搅乱了大节,怎么也得说她一个不稳当。 “奴才错了,主子您别急,贵妃到底什么个病症,也得问问清楚再说。奴才是怕惊扰了太后,这才不准声张。”忍着气,皇后温言回道,扭头叫太医,“瞧仔细了没,究竟怎么回事?何时能大安?” 太医正迟疑呢,“微臣给贵妃娘娘请了脉,贵妃主子脉沉,手足寒凉,阴虚火旺,是犯的急症。这一会子已经传了十几回官房,腹痛虚汗。。。” “我问你病因,你倒是给个明白话,有毒没毒?跟性命可相干?要紧时候儿,别支支吾吾不敢说。你要是拿不准,再去传人,值班的太医都请来,诊断清楚了,再拿个方子出来。”皇后打断他的话,直问到节骨眼上。 皇帝听她干净利落发问,先前的不满也减了几分。他这个皇后,处事极明白,也有手腕儿,替他看着后宫很是得力。 太医忙磕头,“微臣先也疑心,怕是用了不该用的,御膳房刚验了,留存的燕窝并无问题。主子娘娘用过的杯盏已经查不了,洗涮过了,不过微臣把了脉,并没有毒物迹象。主子娘娘年轻,怕是用的东西杂,阴虚,担不住补,才发了急症。。。要是主子不放心,请医正来再瞧瞧也好。” 不但皇后,延禧宫里每个人听了这话儿,这会子都松了口气。 “即这么着,去把太医院医正请来。年节下,图个放心。主子爷您说呢?”皇后见皇帝点头,又吩咐太医,“既然瞧清楚了,你先去拟方子,给贵妃服下再说。” 何妃腹内还如绞痛,不过听了太医的话,心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她这会儿已是泄了十几回,早虚脱了。 可一颗心七上八下没着落。她先也怕是着了道儿——饭菜里下了药,或者吃了十八反的东西,心里觉着自己死的真是可怜。入宫三个月,连人心都没看透,就赴了黄泉。 谁会要自己的命呢?疼痛间隙,她昏昏沉沉的越想越多,想自己白白丢了性命,还糊里糊涂的以为掉进了福窝子,连谁想要自己小命都不知道。又想自己还算谨慎,也没招惹是非,谁又瞧自己不顺眼呢?心里委屈害怕,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真要大归了。 要论这个,宫里只怕个个都瞧自己不顺。可不,一来就把个冷面的皇帝迷的七荤八素,眼里心里只搁着她一个,是个女人,谁都不服气不是?要比相貌出身,她有自知之明。可皇帝喜欢她,她又没狐媚惑主,六宫可怨不着自个儿。 结果最后是自己想多了。 疼痛虽还在,心里的恐慌遁去,一下子恢复了几分气力。皇后款款过来,替她擦了汗,喂了几口水,也轻声教训了她几句。都知道她爱吃,大年下也不知道节制,愣吃坏了肚子。她也愧的不知该说什么,结果肚子又是一阵痛,连忙叫传官房。 这么折腾,不好看,宫里人服侍也不方便,皇后好言劝皇帝先去景仁宫歇会,有事儿这边就递消息,走过来也不远。皇帝颔首同意了。闹了半日,是何妃贪吃,坏了肚子,边起身边嘱咐皇后回头再好好教导教导,不过到底是小孩子,也不能吓着她。 眼瞅着帝后要走,那太医抹抹头上的冷汗,一直犹豫不决,这会儿再不决断,可就福祸悬于一线了。 虽说当太医的,没有十分把握不能说,这是规矩,可要是愣瞧不出病症,那也会很快倒了灶台,没了行市。有时候,赌一赌也是要的。再者,自己虽不是专修妇人病症,这些年行医的经验总是有的。 “万岁爷,主子娘娘,微臣还有一事禀报。” 正扶着皇帝出门的舒兰有些不高兴,这个太医可真是唧唧歪歪,刚问半晌,说不个所以然,这会儿要走了,又有事回禀。可再不高兴,也得注意皇后的风范,停下来微吁口气,慢慢问道,“说吧,什么事儿?” 太医惶然,又觉得机会可就这一次,最后能证明自己的话,这辈子就能指它风光了。 “主子,微臣妇人科上算不得娴熟,只是,方才替贵妃主子把脉,尺关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 舒兰性子爽利,方才就不喜欢这太医绕来绕去,听他这么说,恨声道,“是有什么祸殃?还是贵妃的脉相另有说法?你别,,,有话但说无妨!” 被皇后一呵斥,太医极惶恐,慌里慌张道,“微臣觉得,主子娘娘怕是有喜了!” 帝后突然闻听,也骇住了,都忘了说话。 等了多少年的好信儿,终于等到了,可偏偏眼前这个太医懵然木讷,他们倒不敢信了。 第四十七章 深宫 皇后浑身一震,“那脉你可听准了?” 话都说出口了,死活就认了。这会儿太医被帝后给吓清醒了,“微臣有七八成把握,只是坐胎不久,大约只有月余,还要问问贵妃月信可按时?” 皇帝猛咳一声,吩咐传所有值守太医立时到延禧宫,都不许声张。自己跟皇后又踱步回来,坐在暖房等消息。 这是大事,顶天的大事。允宁想想都要乐出声来。 天下人久病朕躬矣!都以为皇帝生不了孩子,现在倒要让你们看看,不是朕不能,是朕不想。 还以为他不会再喜欢女人了。。。这些年,他倒养成了另外的爱好。 消息很快被众太医确认,因为太早,何妃自己都没察觉。皇后露出笑容,领着众人给皇帝道喜。 皇帝背着手,在屋里缓步游走,“暂且压下,等稳了再说。只是,何妃如今腹痛,可敢用药?” 腹痛下泄,对胎儿不利,要用药,就要顾及腹中未成形的孩子。这是两难。 方才何妃汗湿衣襟,几绺碎发粘在额头,不得不让他想起玉琦生产的模样。他那时拉着她的手哭,承诺只要生下孩子,就一定会让他们的孩子继承他的江山。虽然那时他还没能得到江山,但他知道有那一天。 魏佳氏玉琦,就是这样在他怀里离世的。她身子一直都好好的,却在生产时突然发急症,脱力而亡。他们的孩子没生下来,连带她也惨死。可他的复仇,都要等到数年之后。 何妃,绝不能再走玉琦的老路子! 一番商议后,为首的陈医正来回禀,“臣方才仔细又听了一回,主子娘娘确实是阴虚火旺,不算是大症候。服些益气补血的药,调理上几剂就缓过来了。这会子倒是要先去急症,母体不安,对胎儿也极不利。斟酌了下来,先服藿香即可。主子娘娘底子好,三日之内必好。” “藿香?对胎儿可有害?”皇帝不懂医术,但他也知道藿香十分霸道。 “藿香芳香化湿,可治湿阻中焦证,辛散解表解暑,和中止呕。跟主子娘娘刚好对症。对有孕女子也无妨碍,之前臣也用过此方,万岁爷放心。” 皇帝“哦”了一声,“贵妃这一胎十分要紧,你们用心,将来朕亲自封赏。朕瞧常备的就有藿香正气丸,拿来就是。” 陈太医又磕头道,“主子娘娘这会子用丸药吃力,还是拿藿香煎煮,药效更快些。” “既是太医斟酌半日定下来的,用药上肯定没有问题。贵妃到底年纪小,底子好,对症下药,很快就会好起来。万岁爷安心。”皇后这会儿才插上嘴。转头吩咐,“贵妃是头胎,你们打起精神伺候,待皇子落地,你们都是大功劳。” 太医们应着是,如今皇上无子,传言已经流到九洲四海外去了。关系国脉,都知道深浅,忙去次间下方子。方子拿回太医院入档后,由御药房亲自取药,称量,再拿过来煎煮。 帝后相偕,领着后宫到慈宁宫一起辞岁。交子时给皇太后、皇帝磕头,吉祥话满屋子飞,皇太后高兴的连连打赏。两个公主扛不住睡着了,叫嬷嬷早早抱回去了,也没少了,得了一对儿如意。花团锦簇的天地一家亲,热热闹闹的才散了,各自回去归置。 天上的雪绵绵不绝,掌灯时就迷迷茫茫的,笼起了天地。老百姓喜欢下雪,瑞雪兆丰年,赶过年来的雪,就更招人待见。放炮的小子最来精神,大雪地里,哪儿哪儿都厚厚胖胖,白白净净的,炮仗埋起来,点了一炸,雪沫子带着一起飞起两人高。明早再堆个雪人儿当门神,乐滋滋的大年味道儿,能记一辈子。 景仁宫的门神在风雪里威风凛凛,宫里规矩,腊月二十六换常新纸时一道儿就换上的。 门神是上供的杨柳青年画,木刻的,漆的油亮油亮的衣裳,红红的脸蛋。民间门神想供奉谁都成,燃灯道人、孙膑庞涓,萧何韩信,求财的供上赵公明,宫里不缺这些,就请持锏的秦琼和持鞭的尉迟恭二位爷。不过刻的是戏文里的样子,背上插旗儿,脚下蹬靴,脸上浓墨重彩,又威严又吉庆。 今儿贵妃没露面,皇帝却兴致极高。特地御书“春送来一门吉庆,天赐与两字平安”春联,赐给景仁宫,当时就换上了。 舒兰从肩舆上下来。 喧嚣过后,回到景仁宫,托着方才笑疼的腮帮子,瞧着宫门上的热闹——红澄澄的灯影下两眼闪亮的门神,笔墨未干的皇帝赐的春联,心却冰冰凉,没个挂落,直沉到潭底。 一排排琉璃风灯下的白雪红墙外,自己的影子有十几个,虚虚的,从脚下往四面八方长长的勾出人形。 沮丧到了极点。 后面太监宫女捧着香铫子,巾栉,恭谨的跟在后面,这是皇后的仪驾,白日的风光,到了夜里就变了味儿。她不过是个傀儡,皇帝需要了,就得摆在那儿。进宫这么久,跟皇帝连软声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她一进宫就被摆在景仁宫里,端着架子。 深宫像口井,掉进来,她就爬不出去了。 “万岁爷这会儿回哪儿了?”她听见自己问。声音枯涩。 景仁宫掌事宫女海若到跟前扶着她,嘴角往东边努努,“主子爷这会子去了延禧宫。皇后主子安置吧,累了一天了。” 可不,这会儿,还指望皇帝在哪?她也是,大概是为着大年,心里又软乎下来,起了不该有的盼头。凝下神,才觉得脚快断了,踩了一天花盆底,前脚掌不是自己的了。 “主子,快用热汤泡泡,明儿个还有一天呢。”海若心疼她主子。明儿还要接受朝拜,又一日的费心费力。就这么尽心,也没讨着万岁爷一句好。 “早都惯了的。安置吧。” 海若留下值夜,别的人都打发走了,罩了留夜的灯,坐在脚踏上,低声说话。 “何妃的身子,王爷知道了?” 这么紧要的消息,怡亲王不知道可不行。 “知道了。奴才跟清修说的清楚,连急症也说了,结果才知道,都是弄巧成拙。”贵妃的急症自然不是吃出来的,七爷要抓内务府的错儿,燕窝也果然被做了手脚。 舒兰听了一怔,七爷手都伸进后宫了? “说是福伦不知怎么得罪了七爷,七爷要找他的不自在。七爷那性子,就怕事不大,这才给贵妃下的手。没想到倒诊出喜脉了。” 第四十八章 讨债 那九闲闲的踱着步,后面跟着成安,往郡王府去。 满四九城人都知道,但凡七爷应承的事儿,赖好都要做成,这是事关脸面的大事,可不能含糊。 总不能自己得了两只好鸟儿,天天喜乐,背后让人戳脊梁。 使坏这种事呢,在七爷这儿从来也不是难事儿。可现在要去难为一个娘们,他那套本事就使不上力。不是别的,不屑。 他这儿没动静,自然那九不是吃素的,这不隔了没几天,臊眉搭眼的找他来了。七爷这天早起是铁定要去前门大街遛鸟瞧鸟去的,没想到那九赶得这么巧,转角游廊上等着,瞥见他脚步,上来就请安。 七爷一瞧被人堵住了呗,干脆侧身就坐在朱漆阑干的美人靠上,抱着腿拿紫砂壶喝茶,半天不搭理那九。拿斜眼瞧他半晌,恨他没出息的样儿,哼了三声道,“你这是跟我吊丧来了?爷说过不办了吗?” 这事他没不打算办,就是在乎人听见是他办的事,跟一个女人较劲,丢人。 可那九撞上门来。明摆着就是催债来的,自己手里这会儿还提着俩鸟笼子,今儿个冲撞哪路神仙了,可真够现眼的! 那九忙耸肩摇头,“那绝不能够,爷什么做派,四九城都知道。”说王爷跟他问鸟呢,他就原原本本回了,还担了保,说七爷应承的,肯定能办好。 七爷这才把脸色缓下来,问他,“我问你,你们爷怎么说的?”广禄待人大方,还真不会为只鸟跟他翻脸。可就因为这,他才不能在二哥跟前丢人,跟广禄生分了。 “七爷您可误会我们爷了。王爷派奴才来特意招呼一声,事不事的,不打紧,办不成就抹了,亲兄弟送两只鸟玩儿,当哪门子事儿呢?”说完,觑眼瞧七爷,七爷脸色越沉越黑,已经快糊锅底了。 “可是,爷,您二位论兄弟交情,啥事没有,奴才这担不起啊。奴才是来跟您告辞的。亲王府的差事,奴才是当到头了。”那九愁眉苦脸。 七爷一听跳了起来,落地转了几圈,拿出鼻烟壶来,狠狠吸了一大口,“啊~~切!” 脸上快臊的红透了,指着那九摆手,“你们爷这是骂我呢,什么个意思,就不成了?过几日才给你瞧瞧爷的手段!还有你,,,你又怎么回事,当不成差怕什么,爷接着,你过来跟七爷!” 见七爷真被挤兑急了,那九道,“真到那分上,也不敢来您这混饭吃。这不挑着您兄弟不和吗?都怪奴才想多了,我们爷可绝没那意思。” 那九今日来原是探话来的,怕七爷做事不知忌讳,惹出大麻烦来。不激他,他又不会说实话。 嘿嘿笑着,腆着脸问,“七爷您给透个底,奴才夜里也能睡踏实不是。” 七爷爱顽,可这也是近几年的事儿。他对朝堂的事还是极明白的。这几日他早想好了法子,之所以没动手,是想着要做就做把大的。被那九这一激将,干脆就把底兜给他。 “你说,内务府给皇帝当差,最怕的是什么?”广成咬牙切齿的问。 什么呀?这还不清楚吗?那么一大笔巨帑,要让皇帝不信任,这差事就到了头。 “哼,你倒是个明白人。那福伦怕皇帝不信他,爷就偏要拿他这个辫子。跟你说,内务府那点浑水,爷全门儿清,哪有不吃腥的猫,福伦的手脚能干净了?早等着捉他的辫子了,这回单让他管管他福晋,到时咱们说了算。 你现在说说,你们爷是想让福伦休了那小福晋呢,还是打一顿,长长记性得了,以后教她别使坏,别欺负儿媳妇就成?” 那九一听,心里就念了佛。幸好来串了这个门子。 “七爷,您这么做,是收拾了福伦,可也扎扎实实的把他给得罪了。您满朝堂里数数,现下除了他,还有谁能替他给万岁爷效力?他伺候主子万岁爷时候儿,是万岁爷玩尿泥的时候。要是捏个小错脚,顶多罚几个月月俸,再打几板子,回头还得用。替您想,不能这么做!” 七爷广成瞧着纨绔,对朝里人事可明白着了。皇帝倚重福伦,内务府的官儿,都是皇帝的心腹。不放心,谁也不敢把千八百万的家底儿交给他管不是? 而且福伦这个人,还真记仇。小人嘛,广成不怕,得罪了也能再巴结回去,打一顿揉一揉。可福伦不是一般的小人,牙呲必报,内务府跟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惹恼了,也是粘手。 七爷吸吸鼻子,从一旁海棠树上伸手折了一根枯枝,挠挠额头,“要这么说也对。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福伦可是彻头彻尾的小人一个!上回我骂过他一次,嘿,后来内务府送东西来,就都是挑剩下的烂玩意儿。打量是皇上赏的,还不能不接着。 那怎么办,横竖你们爷这儿也是事,不能不办吧?你说,这是不给你们爷办事吗?这是不办事吗?嘿,跑我门上挤兑我来了。这会儿我要下茬办,你又拦着,不办就不办了,可说好,不是爷不办,你可不能回头外头坏我名声!” 斜睨那九一眼,瞧他脸上赔笑,却一幅心有成竹的样子,明白几分,顿了顿,白眼珠朝天怪声道,“九儿啊,我怎么瞅着你没怀好意呢?你这是早就写好了画本子,来找爷给你配戏来的?” “要不怎么说您圣明呢?奴才啊,还真是听了一个消息,就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福伦底子不干净,换了谁底子也不会干净。这一动不如一静,福伦到底是镶黄旗的,不能在七爷这一棒子得罪死,将来还要收服了替王爷办事的。 那九不是让成安查营房福晋的家底吗,她家还真好查。胡同口一问都知道,以前穷的那样,住在大杂院里,如今早就买了几处宅子,呼奴唤婢,吃穿都讲究起来,还回杂院里炫耀了一回。 成安细细盘算,把营房福晋家底儿摸清了,这中间就有猫腻。 第四十九章 干鱼贵妃 营房福晋刚嫁过来没多久,福伦再抬举她,也没有个一下子能吃这么肥的。账就怕算,摊在桌面儿看,便简单了。 一打听,果然,这两个以前在码头当脚夫的兄弟,穷到连口嚼谷都三差四欠的三脚猫,如今进了内务府,也人五人六起来,一个管着药材上的进货,一个管着香料上的进货。 两个都是肥差,位置不算高,只是小买办,上头有人管着。可把着这进货验货的路子,坐着收钱谁不会呢? 七爷不耐烦,算计福伦还成,怎么还让他跟不入流的光脚小吏打交道?太跌份儿了!好歹他还是个郡王爷! 那九苦口婆心一番,才说动了他。 “哪用的着您跟营房福晋那俩兄弟论呐,那俩小碎催,七爷见了让人直接断了他俩的腿儿,都懒得找借口。咱不是拿他们对付福伦吗? 您想想,到时事儿一发作,福伦一脸甩不了锅,又说不清道不明的脸色儿,他还不能恨七爷您,还得谢谢您,不是您早察觉,就捅破天了,还得求着您高抬贵手替他遮掩,多过瘾呐! 到那时候,让他把这些年亏欠您的都补上!他管内务府这么多年,府里早就金山银堆的,就上贡的那些好鸟笼子,他幂了多少!孝敬您几个,可不是应当的?爷您还别答应,等他哭着喊着磕足了头,您再不情不愿的赏他个脸,您想想,可乐不可乐?” 七爷点着那九的脑袋,只觉得又爱又恨。那九跟他简直就该是亲哥俩。 乐归乐,事还要琢磨细致。 “香料上不好办,一来那东西用的慢,二来最多以次充好,西贝货他也不敢。”七爷拔下头上玉簪子,捅鸟儿玩。一面琢磨,“要赶事儿,最好是药材上。现在年节下,宫里年年此时是要进一批贵重药材。比方参啊,灵芝啊,还有麝香、龙涎香、冬虫夏草这些。不过也都是滋补上用的。” 那九见他不得法,耐心等说完,才道,“爷想的太多。依奴才瞧,不如在这些常用药材上想辙儿,又便利又不显山不露水。” 七爷跟他一路人,脑筋极灵活。两个人法子加上,就是最简单又最快见效的。 “那就送他笔横财。爷年下刚得了一笔孝敬,东北今年刚炮制的参。成色上佳,低价折给他。顺手的,再送一点,不,让他买一点,常用的药材不显山露水。等等,有个事,你得弄明白了,那寿药房的会不会挡驾,查出点什么,爷要这批货顺顺当当的进库。” 那九嗬嗬乐着,“福伦如今圣眷正隆,胆子呢,这些年下来也养的愈发大了。手伸的长,宫里但凡有点油水的,他都要笼过去管着。如意馆不说了,就是些画师,他也要剥层皮,敬事房如今要翻牌子都要给孝敬,别说寿药房,连南果房,灯笼库,哪哪他都要伸手。正好,不费咱的事儿了。” 这么说,那俩小舅子只要打着福伦的名号,宫里便没人能挟制,东西指定能顺顺利利入库。 “福伦这只老狐狸,光想着伸手,也不怕爪子被剁了!要是我,才不招揽这么多麻烦。好,爷就跟他过过招。” 那九再要细打听,七爷就恼了。“嫌爷做事没能耐自己干去啊!问什么问,爷做事,你们都一边儿呆着去!告诉你,这回,不闹个天翻地覆,爷今后绝不玩鸟儿了!” 那九喏喏的往后退,七爷有七爷的脾性,别惹恼了,没好儿! 说完事,七爷神清气爽,“九啊,跟爷去前门大街逛逛?”那九一下子就蔫了,王爷那还等着回话呢。 七爷也不勉强,但刚起了的心思,又咕噜噜泛起来。 “你们王爷不待见你,你过来,跟我,做我的贴身戈什哈。咱哥俩做事,怎么一鼻孔出气似的,通透!” 那九笑嘻嘻的应了。“跟七爷做事,又舒坦又体面,不像我们府里,规矩多,事事儿管的严。奴才们谁不愿意的?”七爷道那就说好了,回头他跟广禄去讨人。 然后那九长叹一声,怨七爷才想起他。他今儿来就是辞行来的。宫里佟大总管嫌年底人不够使唤,跟他们爷打了招呼,借他进宫伺候。 广成一听有点糊涂,什么时候听说宫里缺人手的?还跟怡亲王借?内务府管着十几万奴才,要多少没有? 他一时转不过弯来,不过,知道没这么简单。挑起嘴角一哼,“攀上高枝了?跟我这装聋作哑,得了,爷得去瞧鸟去了,再晚,好的都让人拐跑了。九啊,你长行市了,不过说好了,别看我跟你们王爷不是一个爹生的,可你也没必要非分个高低来,七爷不好吗?今儿个我把话搁这儿,哪天你宫里混不下去了,只管找爷来,爷这好歹留你一个碗,记住了!” 那九心里五味杂陈,这位爷看着倒三不着两,义气上头跟他对脾气。瞧着七爷远去的背影,插秧下去,大声回道,“那九谨记七爷教诲!”那边七爷扬起手挥挥,一错身,出了宝瓶门洞不见了。 宫里年三十夜里出了事,那九就在值上,自然立时都知道了。他也吓了一跳,没想到七爷能拿贵妃下手。听到出事儿他就觉着跟七爷有关,忙把贵妃用的杯盏处理了,等内务府查过来,早都没了痕迹。 陈太医这个年过得艰难,他给皇帝担保的,三天内贵妃就能好,可这都第四天了,贵妃还是吐得七荤八素,上面吐下面泻,谁受得了啊?这不,整个人如今像条干鱼,就剩俩眼珠子瞪着。要不是这几天用参汤吊着精气神,真不好说能不能熬过去。 他们又进来一遍遍请脉,再商议用药。 除了藿香,也想过乌梅丸。可这时贵妃的身子,乌梅丸已经咽不下去了,克化不了了。还得靠汤药。 人人都觉得用藿香没错,也不敢再轻易调方子。这个时候,贵妃能活,他们就有命。贵妃要不能活,明年这时候他们坟头上草也该尺长了。 皇帝急了,放了话,这回太医院整个都被牵连进来,夜里灯火通明,熬夜查医书,每个人惶惶然。 药是对症的。贵妃年轻,身子骨素来平和,进了药见效也是最快的,可怎么服了三天药,就是好不起来呢? 第五十章 责难 延禧宫里这两天当差的,个个都打起十分的精神来。 庑房门敞开着,几个宫女围坐着等掌灯。西北风刮了一天,吹得角檐上的哨瓦呜呜咽咽响,像有人受了委屈却又不敢哭。云翳沉沉,暮色苍茫,还不到戊时,屋里已经暗的只能影影绰绰瞧出个轮廓。角檐顶上,雪已是积了厚厚一层,被风偶尔掀起一角,雪沫子在屋脊上飞舞,蹿过歇山顶扬起的角,露出下面斑驳的明黄和翠绿琉璃瓦。 翠枝打起棉帘子进门,放下手里的浆糊,抱着手呵气,跺脚冲里面道,“今儿前面谁当值的?刚内务府来人送药,见门对子被风吹歪斜了,也没人应,我赶着答应了,爬上去扶正了,常新纸有几张也快吹起角儿来,我才又赶着贴好。”翠枝是当值里最认真的。她进来,里面围着火盆的几个忙让出个地方。 “主子这几天病着,万岁爷急的嘴角都起了泡,谁这么不知死活,当值了还瞎跑?亏我碰着,支应了下来。都小心些吧,这当口,别给自己找不自在。”翠枝不忘了再嘱咐一遍。这几天,这些话都说了不知多少回了,可还是要出岔子。 顺子正围着火盆烤手,脸上被炭火烘得红彤彤两块,听了忙应道,“劳烦翠枝姑姑,原是我当值的,刚里面荣姑姑叫给皇后主子送信儿,我去跑了趟回来,人冻成冰坨子了,才进来烤烤。外面不是还有小安子在吗?” 荣子是延禧宫掌事姑姑,翠枝是二等姑姑,这几天荣子在里面忙的顾不过来,翠枝就总揽了外面的事儿。 翠枝哈着气,把刚烤的有点烫的手蒙上耳朵焐着,啐道,“那会儿不在?只要有差事就都不在!瞧着要是放赏了,跑的倒是比谁都快!且都等着,全急着呢,这程子顾不上,等娘娘大安了,我再一个个跟你们算账!” 顺子讨好的替她端杯茶来道,“姑姑喝点热茶,暖和暖和。嗐,谁说不是呢,还想着今年主子荣宠最盛,咱们跟着好歹能多讨点好,去年我还在贞嫔小主那儿蹭了一个二两的银锞子呢!今年呢,忙得快熬成红眼鸡了,连个影子都没捞着。姑姑您瞧瞧,我这眼睛,几天几夜没睡囫囵觉了。” 伺候热水的宫女双喜没精打采的慢吞吞揉辫子上穗儿,“甭说打赏了,我才打掖庭到咱们宫里,别的就不指望了。只要今儿晚上能吃上锅子就好了,过个大年,连顿饺子都没吃上。在家时,一家子团团圆圆包饺子,唉,如今就想饺子的味儿。” 进了宫,到出宫至少八九年回不了家。过年想家也是人之常情,即回不去,那口饺子就是个念想。她一句话勾起众人心里的心事,都不言语了。顺子家里早没人了,太监即进了宫,这辈子也不指望出去,心里就不耐烦别人提这茬儿,这时嘿嘿笑着奚落双喜道,“别指望了,晚上大概还是喝粥。主子娘娘不好,您还只是惦记着喝酒吃肉,没良心的。” 双喜恼了,要去挠顺子,就听外面有人来掀帘子,“该时候掌灯了,快些去吧,主子万岁爷过会子要来!到时黑灯瞎火崴了脚,看你们几个脑袋赔!”一伙人才忙各去取家伙式儿,宫女们手里拿着长杆,挑着一溜儿琉璃风灯,一盏一盏往上顶,挂到铁钩上。次第亮起来的灯笼,跟其他宫里连了片,地上的灯影和廊下的灯笼围成了一个橘色火龙,把东六宫盘了一整圈。 外面刚听见太监拍手,皇上的肩舆就到了。众人忙到廊下滴水处跪接。皇帝脚步匆匆,直接进了寝殿。 今儿个这来的是第三趟了。 贵妃小脸揪着,本来不大的脸尖了,水色不见了,干巴巴的皱着,透着土黄。 皇帝心里更焦躁了。三天了,一点好转没有,人却蔫蔫的越来越没精神了。 “太医呢?!不是说三天就好了?”皇帝到了暖房,就见到匆忙赶来的皇后。 太医自然都在,战战兢兢等着上面责问呢。 陈太医喏喏只管带头伏地磕头,话是自己说的,可没说准,这命这会儿还在不在自己手里都难说。 福伦是跟着皇帝过来的,此时也在外面候着瞧热闹。这么大的事,他哪能撒手不管。跟着主子伺候是本分。这会儿听皇帝怒气冲冲的声音,心知今天不定哪个就要倒霉了。贵妃一直不好,太医首当其冲。 今年过年,就连自己都小心翼翼,不敢大意。万一主子问起什么要个什么,内务府没及时供上,也要受牵连的。他扎着手立在窗外廊庑滴水下,有些惴惴,把自己的差事想了一遍,觉着没什么纰漏,这才侧着耳朵,凝神听里面动静。 忽然又想起,若是贵妃躲不过这一劫,后事也要预备起来。福伦一面提着心神,一面心里打小鼓。 库房里现成的棺木也有,原是给贵老太妃备的。那是一副上好的陈年金丝楠木棺,从十年前就备好了,一年刷一遍漆,这都刷了十几遍漆了,贵老太妃愣是活的好好的。不成,就把这副棺木给贵妃先用,反正这回贵妃带着胎儿走的,皇帝肯定是伤心极了。贵老太妃那儿,再踅摸一副板子吧。她也用不着抱怨,这是她福大命大,难不成她还跟人抢棺材板儿用。 里面只听陈太医在叩首,连呼自己无能,皇帝恼怒的一直厉声呵斥,听了一会儿,福伦嘴角微扬,捏着大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听着热闹。 皇后眼见要闹僵,这会子,杀光太医也没法让贵妃就好起来生孩子,皇帝的脾气,也过于急躁了些。 她温声道,“主子爷别生气,您龙体重要。大年节下,打打杀杀的,也对贵妃和孩子不利。奴才想,他们即诊出贵妃的喜信儿来,必是不敢不尽心。只怕有什么蹊跷,让他们静下心,仔细再想想法子。” 皇帝听到对孩子不利,才回了点神回来。怀孕是喜事,听不得杀头这样的事。杀人容易,真杀了这些人,一时去哪找人来给他的贵妃诊治? 皇后扭头瞧着地上跪的陈太医,感到一阵无力。“你们倒是说说,怎么回事儿呢?是缺人还是缺药?说了三天能见效,到底什么地方出了纰漏,仔细琢磨了回话。到了这时候,还这么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你们肩上的脑袋还要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