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 朔朝元鼎六年四月,海晏河清,春光无限。 都城安定一夜春雨,第二日城内桃花悉数盛开,莺莺燕燕立满枝头,城中花香四溢,风光甚好。 可今日百姓们的谈资除了这满城芳菲,还有工部尚书魏舒屏一家。 原来连同昨日春雨一同来的,还有魏尚书家第二位千金魏韫。魏夫人怀胎三月时,当今圣上就于中秋夜宴上赐名韫,皇家对魏氏一族的器重可见一斑。昨日诞下次女,却有传闻称她自落地便不哭不闹,面上也无喜怒,双眼呆滞,人如木偶一般了无生气。一时间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便如这早春的桃花般层出不穷。 “我听闻这魏夫人怀胎时还曾梦到一位仙人,那仙人说她腹中的孩儿是个仙胎,谁知生下来竟是傻子一个。”人声鼎沸的市井酒楼中一位中年男子正襟危坐,喝了口茶不急不徐地和对面友人谈论着今早的轶事,提及此事语毕还长嗟叹惋。 与他相对而坐的男子两鬓斑白,长须微颤,“这魏尚书在任期间兢兢业业,每年洪灾必是亲力亲为修渠筑坝,不知造福了多少农家百姓,更甚时自掏腰包赈济灾民,德行实在是难有微词,可如今……” 邻桌一位道士打扮之人无意间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一时兴起凑上前来,他定睛打量二人半晌后又小心翼翼坐在二人中间,“二位有所不知,魏家此女却为仙人转世,且不说怀胎托梦一事,就这位的生辰及昨日天之异象,此人来路必定不简单。” 正当道士嘴皮一碰,准备续下音时,一道空灵之声自耳边传来:“昨日紫微黯淡,夜中七宿皆未现,太白之时景星方生。” 道士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坐着一位翩翩俏公子,气质绝尘,含章未曜。衣着虽是再朴素不过的靛蓝麻布粗衣,可身姿却俊逸轻盈,圆笠覆首不见眸色,唯独一抹轻笑可窥一二。 几人皆有些懵憕,按说这人坐的虽不远,可毕竟隔着几桌食客,这馆子也是人声嘈杂,普通人大吼一声都未能达隔壁之耳,可这不急不徐的声音竟是好巧不巧被这三人听闻,旁人皆无反应。 首先反应过来的道士招呼这位神秘男子走近,于是他便起身坐在了席间。 道士瞧着堪堪坐在对面的男子,眉庭开阔,星眸微敛,面上所有五官都生的饱满却又恰到好处,清瘦的面庞增加了些许阴柔冷峻之美,面相上说不出的和谐舒服。 道士本想称呼先生,可打量一番这难辨年龄的脸觉得还是公子合适些,“公子所言极是,此等星象可谓百年难得一遇,那魏家女儿的生辰与此天象可谓大和。” “昨日夜里葛兆将军大破绥国都城,救出了我朝人质五皇子,此事与昨日天之所预更为契合。”男子依旧半敛眸色,眼中的沧桑之感也暗下三分。 一旁的中年茶客问道:“公子何处听来的消息,老夫怎不知?” 神秘男子轻笑,转头看向而立之年的茶客,声音清澈如山涧小溪,“会知道的。” 几个时辰后,北疆传来捷报,绥国已被镇远将军葛兆所灭,六岁的五皇子允仡已从敌人刀尖下救出,可惜半张脸尽毁,葛兆将军策马行至五皇子所居处,绥国一士兵正准备将其杀了灭口,情急之下葛兆奋力掷剑,自后背刺穿敌人心脏,可那人用刀毒辣,临死屏气持剑在皇子左眼下留了一道蜿蜒至嘴角的刀疤。 捷报传来,京中一片喜乐,绥国这心头大患已除,我朝连绵数十年的战争也算告一段落,失地已复,将士正归,人们敲锣打鼓,圣上大赦天下,举国欢腾。 第二章 归墟 绥国一役虽是大获全胜,可毕竟是打仗,牺牲在所难免。 地上绥国都城尸横遍野,阴风怒号;地下冥府鬼城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拘魂使璃梦何在?” “小的在。”我从一排列队整齐的拘魂使中探出身子,等待着上级的指令,此时道路不远处将士妇孺们的哭喊声纷乱嘈杂,他们被阵法所困,前有手拿结魂灯的拘魂使引路,只得有序地走向冥界入口,也就是旁人所道的鬼门关。入了鬼门,阳间的景色再无半分,只余亘古不变的血红色天空和漆黑如墨的冥府之城。 “你负责将近日城中逗留的魂魄速速送去入轮回,不可拖延。” 我暗暗松了口气,这差事算是轻松,若叫我去战场搜罗那些孤野游魂,个中不乏厉害角色,我的修为可是真真抵不住。 我快步走至鬼门,双脚一迈便入了冥界,只见鬼城外墙人满为患,中门负责登记鬼魂入册的司命与前方一列魂魄前的拘魂使起了争执,后面不见首尾的各列横七竖八摆在各处,场面混乱不堪。 我穿过熙攘的人群,左闪右避间终于行至偏门,此门专为差役所设,进出便宜。 入城后瞬时开阔了许多,鬼城中央一条笔直宽阔的道路直通百米外的地府判官处,两旁被分割出了西市东市,酒楼商铺林立其中,与人间并无二至。此时鬼城中央道路上零星几对拘魂使带着鬼魂们幽幽然朝着前方巍峨耸立的地府走去。我见四下并无孤魂,便打算去东西两市逛逛。 行至西市,路上除了与我相同身份的拘魂使就是街边无精打采的小商小贩,所卖之物无非衣饰吃食,亦或是宜修行的琐物。大街自然游魂稀少,于是我掏出结魂灯,屏气感应着缓步走向小巷。 根据结魂灯所指,兜兜转转我竟来到了家门前。我家居深巷中,四处皆无酒肆商贩,是难得的清净休憩之地,家中独我一人,平日里可谓自在逍遥。 当差期间还能路过家门口倒是第一次,心中不免生出了些懒散的蠢念头,还未下定主意双脚就前后倒腾,快步走到了门口。 “璃梦姑娘。”清脆好听的女声自背后传来,我一激灵手下一滑,结魂灯咕噜着自门口的阶梯上滚落,火苗扑闪扑闪的,似要熄灭。完了完了,当差期间回家要是被上级或同僚抓个正着参我一本,那这个月的俸禄可就不保了。 我一脸谄媚堆笑回头,只见阶下站着一位青衣女子,眼中含情,唇启似语,一副我见犹怜的可怜摸样。 “璃梦姑娘,奴婢等你许久。”此人说话如歌如泣,令我不禁有些心疼。只见她眉心清淡,周身虚无,脚下还没有影子。看来这游魂不仅没及时入轮回,还少了一魄。 “你不尽早入轮回等我作甚?”我趁着说话间隙走下台阶,拿起了跌落一旁的结魂灯。 “奴婢在世时曾是归墟派长老弟子,名唤青岑,今世本不该得道升仙,可小女却想强逆天命,如今犯下大罪,致使小女魂魄残缺,无法入轮回。” 仔细打量确实不难发现她在这阴间已耗了许久,在这样下去神魂不聚,怕是要灰飞烟灭再无转世可能。 “离世前幸得承誉长老点化,让我务必在冥界找到姑娘,此劫才可解。” 我看着她的花容月貌,这样美的姑娘灰飞烟灭了着实可惜,“我一个小小拘魂使,如何帮你?” 她如珠的泣泪本要顺着脸颊跌到地上,可却在空中化为乌有,“恳请姑娘前去归墟,面见承誉长老。” 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归墟派立于海中孤岛一座陡然耸立的山峰之上,四周悬崖陡壁,寸草不生,而山顶落英芳草,奇珍异兽,风物别致繁多,可谓人间仙境。 我到时已近子时,海上生明月,悬在半空的我看着远处被薄雾笼罩的归墟正好耸立于圆月中央,点点灯火若隐若现。虽然没去过天宫,但我猜这里与那里相差无几。 飞至山顶一阶青阶下,四周桃花繁盛,可毕竟是夜晚还是有些寒凉,我紧紧衣袖快步走上前去,归墟大门紧闭,门口的匾额上挂着的“归墟之境”四个字却在月光的照射下映出隐隐金光。 吱呀一声,门开了。 门里走出来一位和青岑差不多大的妙龄少女,含笑看着我。 归墟派人间第一修仙大派的名号真不是空穴来风,这里面的弟子一个个可真是长得赛神仙般标志。 “来人可是璃梦拘魂使?” “你知道我?” 见我一脸讶异她笑了,声音犹如银铃般透亮好听,“长老已等候多时,快请进。” 我和这位姑娘穿过高耸入云的大殿,又七拐八拐来到了一处幽谭,幽谭之上一汪瀑布倾泻而下,随后二人又顺着瀑布顶上的山路来到了一处屋宇,此处粉墙玉漆,雕梁画栋,似乎是建于这座山的最顶端,空气中还飘散着淡淡木犀清香,四周仙云密布。 “璃梦姑娘。” 那姑娘见我停了下来便唤我,我这才从这无与伦比的绝美之景中回神。 “璃梦姑娘,我们到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禀报长老。”说完她便推门进去厅内,没了声响。 虽是美轮美奂,可这四下无人的寂静却显得周遭不太真实,我看着如玉般皎洁的月亮,不由地伸出了手,“这月亮好像伸手就能够到似的。”我喃喃暗自嘀咕。 “那你试试。” 本是寂静的宫羽突然多了清如溪水却浑厚的男声,令我一时惊慌失措,猛地转过头,入眼之人是个白衣飘飘的清俊公子,长身玉立,眉眼间尽是开阔苍凉,不见悲喜。 他缓缓走进我,面容忽明忽暗。 “你是谁?” 他轻笑,“是你要找的人。” 我看着他,竟一时语塞。 “在下乃归墟长老承誉,在此等候姑娘多时。”他微微作揖,神情自若。 我还礼,“青岑姑娘让我来找你。” 他微微一笑。 “机缘使然,她只是在入轮回前完成了她找到你的使命,青岑一魄便可附体再入轮回,而姑娘还有大事要做。”他顿了顿,恰到好处的薄唇轻抿,嘴角似笑非笑,他做任何表情都充满了冷静自持,让人难以捉摸。 “实不相瞒,星央仙君正在凡间历劫,点名要姑娘相助。” “我一个小小拘魂使,并不曾和仙君相识,会不会是长老找错人了?”我苦笑。 “仙君找的就是你。”他看着我,但好像又不在看我,他的眼里好像容下了整个四海八荒。 “姑娘有所不知,你本是北冥的一颗顽石,历经海浪拍打千年也不曾有丝毫损伤,当年星央仙君在北冥曾与鲛人一战,战时将鲜血洒在了你这块石头上,随后天族大获全胜,玉帝甚喜便将此处变为桑田佳地,而你也因为这双双恩泽变为了一颗灵石。有了灵性后你便幻化为人形位列仙班,做了几百年的神仙。” 我听着他娓娓道来,可心里一点都不觉得这是我的故事。 “可我为何后来成了拘魂使?” “此乃天机。”他笑笑看着我。 “等你完成守护星央仙君的任务,到时机缘已至你自会知晓。” “守护他的任务?”他堂堂一个仙君还需要我守护? “此番仙君下凡历劫,需要你来看顾,他便可再度飞升成为上神,而你欠他的恩情也算得偿。”承誉看着我,不动声色,好看的眉毛似乎曾轻轻一挑。 “可我的命运何时与这仙界仙君有瓜葛?” “命运是大方向,就像江河奔流不息,可这其中跨过几个弯就未可知了,但最终江河入海,宿命使然。” “自你辅佐仙君起,你便不叫璃梦了。” “那我叫什么?” “魏韫。” 第三章 公子 “小姐,水中寒凉,快把手收回来吧。”我的贴身丫鬟十安坐在船头的船夫身侧,小拳头紧紧攥着,脸颊稚气未脱可说话却像个小大人。 我把手从水中抽回,点点水珠潋滟。 一叶扁舟位于潭心,四周岸上火树银花,落叶纷飞,余荫斑驳错落,湖水倒映着湖边散布的落叶竟炫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归墟一游后,我就成了魏韫,乳名柯儿。魏韫在五岁后有了我的灵识也不再痴傻。魏父自她一岁起便申请降职到了江南,安心给女儿治病,如今我已十之有四,健健康康,吃穿不愁。近日父亲想把我送去京中已嫁人的姐姐府上跟着京中子弟们读书学规矩,姐姐贵为正妻又得宠,夫君又是禁军统领沈襄,高门显户养我一个半大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都要去京城了还不让我好好享受享受这江南秋日之景,小心我把你这小管事婆留给家中婆子们做杂役丫头。”说话间我漫不经心地躺下翘起二郎腿,方觉此时这南边乌云密布,北边艳阳高照。 “小姐都要去京中了,举止可不能再这样无所顾忌了。”船身一晃一晃,十安走上前来把我翘起的二郎腿从膝盖上搬了下来,小身子肉乎乎的憨态十足。 “知道了。”我看着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孩子,不禁笑出了声。当初收她为贴身丫鬟时父亲几乎找遍江南所有丫头的生辰八字,只有十安的生辰有保我平安健康,一生顺遂的命格,她人又伶俐懂事,在我身边已五年有余。 “小姐,看这天似乎要下雨,我们还是上岸吧。”船夫说话间就调转船头向岸边驶去,谁知走到一半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船身靠岸,我和十安下船,此时雨势越发急促,肩头已被打湿,秋风席过,寒意逐渐渗入肌肤,藏在衣襟间的温热慢慢变冷。 沿岸往上走走,山中似有一处亭台能够避雨,于是二人匆匆向山上赶去。 我抹抹脸上的雨水,亭台屋檐已若隐若现,那里面似乎也有人在避雨。 再走近些才看清亭子中央确实坐着一位男子,远看只觉他修长笔直,一身翻飞的玄衣在绮丽秋色中不免清冷孤寂,身侧的炭火盆子忽明忽灭,火苗急促着像是要扑到他身上,可却怎么也够不到。 滂沱大雨中我看到了他一半的面容,平眉舒展,眼眸深沉却闪耀,高挺的鼻梁下唇色嫣红,可下颚太过锐利,中和了些眉眼的温柔。如此明媚夺目的脸另一半却被漆黑的面具遮挡,甚是煞风景。 似乎是感觉到我在看他,他也主动迎上了我的目光。 雨水似雾般笼罩在眼前令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似乎是迟疑了一瞬,他便主动拿伞迎了出去。 他执伞走到了我面前,步伐迅速却稳健,我感觉打在头上凌冽的雨滴停了,寒风似乎也被他挡住了些。 他把伞打在我头上,还向前推了推示意我拿住,“只有一把伞,二位姑娘打吧。” 此时我甚是狼狈,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嘴唇说了声“谢谢”然后就拿伞和十安快步跑向亭台。 亭台桌上摆有茶盏书本,香炉中袅袅檀香越发宁静雅致,可惜我和十安来了。两人外衫已湿透,干净的地面留下的水痕如车辙一般记录着二人的行走轨迹。 “炉上做着水,二位去烤烤火吧,我为二位烹茶。”他声音深沉温和,虽说着帮忙的话,可言语间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 “多谢公子相助,我们等雨小些就走,多有打扰。”我施礼,他在十步外还礼,举止依旧不卑不亢。 “举手之劳而已。”说完他拿起炉上的水壶坐在了背对火炉的位置沏茶,我和十安蹲在火炉边拧着湿透的衣角。 眼前亭台,檐下大雨,雨势滂沱,雾霭沉沉不见来路。寒风夹雨,搅得枫叶纷飞飘零积满亭前,一缕红叶似不堪零落成泥的宿命飘飘荡荡落在了那男子搭在桌旁的手边,他侧目弹指一挥,叶子便飘飘然坠地,就如上秒拿起它那般轻巧。 “茶泡好了,我放在桌上你们趁热喝。”他微微偏头,不戴面具的一侧脸颊弧度说不出的好看,睫毛纤长浓密,微遮了如春水般温柔的眼色。 “公子帮了我们这么多,还不知公子姓名,可否告知小女下次必差人登门拜谢。” “姑娘不必多礼,在下不日便要北迁。”他拿起案前的书,一边说着一边向亭侧围栏走去,似要去赏雨。 他这么一说我才记起自己也要北上去都城安定,看来此地一别我和他也再难相见,不如告诉他我的名字,日后若是记起也不至于连称呼都叫不出来,“小女魏韫,既然你也不要谢礼,那就提前祝你一路平安吧。” 他没有即刻回答,身子依旧背对着我,似乎是在琢磨事情,半晌转头施礼,“借姑娘吉言。” 喝完茶又等了片刻雨已然小了许多,我拿起一旁湿漉漉的油纸伞,“雨小了,家中亲故见我许久未回也着急,不知公子是否介意我拿走你的伞?” 他回头,眼神落在我身上,嘴角轻扬算是微笑。 “这伞就给姑娘了,若是日后有缘相见还要记得还我。” 我莞尔一笑,“一定。” 第四章 破局 元鼎十年冬 北境昨日初雪,上下皆白,放眼眺望空旷无一物,只剩小范围的旋风夹着雪花在不远处空地打着转。 背风面地势低洼之地有朔朝军队驻扎,空旷处还残留着昨日燃剩下的篝火堆黑熏熏地铺在地上,一旁一个上半身赤裸的少年舞着长矛,时而腾空一跃,时而附身戳刺,招招迅猛刚烈却又行云流水舒展优美。 只是这少年带着玄铁所制的面具将半张脸遮挡,汗水顺着睫毛跌落在他俏丽平滑的下巴,又顺着脖颈流到宽窄适中的肩膀,不过十岁年纪,身形已初具健硕模样。 军中每日士兵晨起时一定会见到五皇子允仡刻苦练功的身影,自允仡六岁跟随葛兆将军入军营起,没有一日例外。 不远处帐内炉火正旺,一双老茧纵横且骨节处略肿的手拿起床边的中衣,阳光从他身上打进帐内,自地面阴影处勾勒出一个高大笔直的剪影。那身影向前掀开了厚重的帷帐,走到允仡身边把手上的中衣递给了他。 “擦擦汗然后穿上,今日风大。”葛兆将军声音洪亮悦耳,越发衬得英雄伟岸。 允仡看向递给他衣服的葛兆,宽额方腮,胡茬浓密,可一双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阻击绥国余党这仗打完我们就去南方,你也到了该入学的年纪,不能全把青春耗在军营里。”葛兆看着允仡,眼中不乏疼惜担忧。 “可我还差许多兵器招式没有学会。” “殿下是皇子,武艺出众固然重要,可才智德行也不能落下。” 京中的哥哥弟弟们在他这个年纪四书六艺早已了如指掌,允仡身世命运虽坎坷,可毕竟生在帝王家,虽如废子般却也是在一盘锦玉好棋中。 “不好了将军,绥国余党一伙军队快杀到军营了。”不远处只见一个士兵火急火燎地冲向葛兆将军,还没等走近就将消息喊了出来。 “还有多远?” 那士兵跑到葛兆面前,双腿一折便跪了下去,“将军,半个时辰就到军营了。” 半个时辰竟也算多了,敌军不过须臾就杀到了帐前,他们是绥国铁骑余孽,个个精壮剽悍,葛兆将军手下一众将士顾不得排兵布阵,仓皇下只得快速投入战斗。 而这一战是允仡真正与敌人生死相搏的第一战,这几年的军旅生活不过是练着功夫旁观军中大小战事,因他贵为皇子,葛兆将军一次都未将他送上战场,今日也是无可奈何。 虽说不是身经百战,可如今冲锋陷阵却也不显狼狈。 允仡曾无数次设想过自己杀人的场景,都不似今日这般不痛不痒。他甚至来不及看清第一个被他割破喉咙倒下的敌人就要应对侧面飞来的箭羽,生死全在电光火石间,容不得半点分神。 葛兆将军一手勒马,马儿嘶鸣狂奔冲进敌阵,将军仰天躲过近在咫尺的大刀后伴着疾风向前挥动长矛,身旁几人厉声惨叫坠马,乘骑纷纷四散逃窜。 三两敌人见状杀红了眼,想要趁着葛将军起身将其斩落马下,可身旁将士们先手出刀正中要害,敌军迎着寒冽的剑光倒下。 “你们几个,先去护送五皇子撤离。” “是。”虽血染铠甲,可对视间几人毫无惧色,领了葛将军的命令就纷纷向允仡靠拢。 身下马儿粗喘,允仡的手颤抖着握紧长枪,面无惧色,可双手已然被染成鲜红,鲜血自衣袖不断淌下,他的肩膀被敌人砍伤,可此时情况危急,允仡并未感觉到疼痛,只是觉得抓着剑柄的手湿湿的,只得握的更紧生怕它脱手飞出去。 对面两个骑兵盯上了允仡,二人眼神如老鹰盯着猎物一般狠冽,允仡身板虽单薄,可脸上沉着冷静,毫无惧色。 二人御马飞驰而来,允仡已准备好殊死一搏,谁知身侧两柄冷箭飞过,正中敌人心脏,上一秒还杀气腾腾的敌人如今已倒地了无声息。 “殿下,葛将军派我们来护送您撤离。”五骑绝尘,一马当先的士兵是葛将军的心腹李贞李副使,李副使率先行至允仡身边表明意图,见允仡还在犹豫,他又说道:“殿下贵为皇子,不管这仗成败与否,您都不得有闪失,不然国体有失,就算赢了也毫无意义。” 一旁士兵说道:“请殿下迅速随小人们撤离到南面山坡,切莫徘徊犹豫啊。” 允仡看了看周围混沌的战局,只答了声“好”。 五人将允仡包在中间,从南面杀出了一道口子,可敌人似乎看出了允仡身世不凡,派了小股士兵前去追击。 允仡迎风坐于马上,身后光影飞速流转,六骑马蹄已飞奔成虚影,身后暗箭不断。 忽听一声惨叫,一士兵中箭坠马,乘骑受惊嘶鸣调转了方向。 “将士们听令,在殿下身后一字排开阻击敌军。”李副使迎风施令,声音越发洪亮。 一声令下,身旁的将士们纷纷被允仡甩在了身后,只余李贞。 “殿下不要回头,快些跑到前面山坡,有地形掩护你只管藏好,之后有人会来寻你。”话音未落,李副使已调转马头,迎着暗箭冲了过去。 允仡此时有些慌神,求生的本能让他策马狂奔,顾不得身后传来的喊杀声,尽管他也知道这也许是他见这些将士们的最后一面。 允仡感觉自己跑了许久,终于成功逃至山中,树木虽光秃,积雪也深厚,可地形好歹崎岖极易藏匿。他跌跌撞撞地下马,肩膀伤口处的剧痛已无法再承受马上的颠簸,鲜血染红了大半衣裳,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终是体力不支,倒了下去。 迷蒙间,他似乎看见了一个身影,长衣罗带,眉眼俊秀。 看起来不是追兵就好。 再睁眼已是深夜,入目是黑漆漆的天空,似乎又要落雪。 “你醒了。” 允仡转头,只见一位五官眉眼恰到好处看不出年岁的男子坐在篝火旁加着柴。 “公子不必紧张,我是北境的商人,本来是跟着商队挖点山货的,可惜迷路了,又偶遇你,看你重伤昏迷自然没有不救的道理。” 允仡想坐起身来,可肩膀处却是钻心的疼痛。 “公子莫动,这肩膀需些时日养着,不然阴雨天可不好过。”他看着允仡,脸上一抹轻笑。 允仡便乖乖听话躺了下来,可总觉得一半脸颊凉飕飕的,用手一摸才发现面具没了,于是心下一紧,赶紧撇过头去没了声息。 “面具我帮你拿着了,当时救你它就已经掉了。不过掉了也好,我囊中正好有一副药专治刀疤,能让皮肤恢复如初。” 由于常年佩戴面具,允仡的脸一半被风沙烈日催得黝黑,有疤痕的一半却白皙匀净,唯独一条丑陋的疤痕自眼下延伸至嘴角,整张脸越发诡异可怖。他很少取下面具照镜子,因为摘掉面具的丑陋的模样仍历历在目。因为疤痕,自六岁开始他就变得少言寡语,敏感自卑。 “当真?” “我骗你有何用。” “多谢。” “不过,这药量似乎是不太够。能恢复个七七八八。” “那如何是好?” 对面长衫公子轻笑,嘴角弧度刚刚好,“那就等有缘人再次给公子送药了。” “有缘人?” “正是。” 须臾沉默,允仡吃力地直起身子坐了起来,二人目光交汇,一个眼神平静如水,一个明亮似星辰。 “敢问恩公姓名。” “在下,承誉。” 第五章 十年 自元鼎六年绥国都城破,镇北将军葛兆受天子命主动出击清剿余党,用了五年时间终将绥国各部族灭个干净,朔朝失地尽收,疆域还整整扩了三成有余。至此,邻国各势力纷纷收敛羽毛,臣服于朔,朔朝先帝一匡天下之霸业已成。 自战场上肩膀受伤后,第二日我便被葛将军带出树林,送至江南他的私宅中静养。 元鼎十年冬,我拖着病体从北境酷寒之地长驱直下来到了阴冷潮湿的南方,吴侬软语,莺歌燕舞,与十年来我自以为的我朝风物大不相同。不过这里确实是潜心学习养病的好地方。 承誉的药确实灵,不过半月我的疤痕印记已褪去大半,新生的皮肤红嫩光滑,不见斑驳,可疤痕中间处最深的刀痕还是有些明显,不过相比于未用药前已是云泥之别。若是待在宅子里读书,就免了带面具示人,也方便伤口修复。 就这样,我一人在偌大的宅院被婢女差使们伺候着度过了元日,也算是有记忆的年岁里最祥和安宁的新岁。 新岁一过,江南的天气也暖了起来,院里的桂花近些天结了花骨朵,满园芬芳,沁人心脾,我肩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外面春光正好,于是心血来潮便踏出宅门一睹市井烟火。 闲游间我遇到了一个小女孩,着豆绿罗裙,个子矮小,看起来不过四五岁模样。她站在街道中央,面目呆板无趣,走走停停不知要前往何处。 远处突然飞来一块石子直直击中她的头,听声音打得不轻,她能感觉到痛,虽被打的弯下腰身体蜷缩成一团,可却默不作声。 “这魏傻子还知道疼啊!” “别招惹她,小心你也变蠢材。” 投石子的方向,一群孩童趴在墙根高声议论,嬉笑冷眼毫不避讳,我距离尚远都能听得真切。 小女孩揉着脑袋依旧默不作声。 “魏傻子家境倒是不错,长得也算凑合,日后给大哥讨来做妾也不错。” 看起来年岁稍长的男童狠狠拍了一旁打岔的小弟,“你把你大哥当什么人,这种傻子就算贵为公主能嫁到我们家吗?给我做使唤丫头都显笨。” 被打的小女孩头上的疼痛缓和了些,勉强直起身子,转头呆呆地望向墙角一双双戏谑的眼睛。那帮孩子也不示弱,纷纷回望那个盯着他们一动不动的女孩,年长的大哥或是被看得心虚抑或是想在小弟们心中树威,拿起脚下的石子咒骂着又向女孩丢了出去。 我接住了石子,手心被震得生疼。 年长孩子身旁的小弟们纷纷怔愣,似乎是被我的气势所摄,为首的大哥年纪与我相仿,都是十之一二的模样,一身富家公子装扮,看面相就知是生性顽劣之辈。 “我们做游戏,与你何干?”应是不满我给他的下马威,他口气轻佻无礼,甚是欠揍。 我凝神屏气将手中石子朝几人所站的方向弹去,那石子注力势如破竹,似利剑般侧身擦过为首男子的衣襟,顺势划开一条口子。 男孩以为自己受伤了,惨叫着捂住手臂。 不过是划破衣服而已就如此大惊失色。 仗势欺人的蠢材。 “滚。”我与这帮黑心小孩懒得多说一个字。 话音刚落,几人就掉头慌不择路地跑远,速度堪比我刚刚弹出去的石头。 见几人走远,我上前走近一旁孤零零站着的女孩,四五岁的样子,额头饱满,双眼微阖却黑白分明清澈似水,脸颊粉嫩圆润,可脸上没有多余表情,显得了无生趣,因此自带疏离冷漠气质。 我自幼不善跟女子交流,沉默半晌也不知该说什么,思付许久还是决心先把她送回家去,这才问了句:“你家在哪?” 她抬头看着我,眼神中似有不解。 踌躇间这女孩竟然伸手向我脸上抓去,我急忙躲闪,还好她动作迟缓,不然毫无防备下脸上的面具很容易被她拿掉。 女孩没拿到面具,眨了眨眼,嘴角也微微向上勾出一抹浅笑,一时间神采竟明亮了起来。 “我叫魏韫,谢谢你。”奶声奶气,吐字却清晰明快。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远处似有呼唤声,看样子应该是这女孩的家人来寻。 “回去记得叫郎中来看看头上有无大碍,以后可别让别人欺负了。” 不知一时间说了许多她是否理解,可我顾不得那么多就将她一人留在了身后。 盛夏已至,葛兆将军归京述职结束后便回到了江南老家,也就是我现在所住的府邸。 我奢望着和葛将军一同回来的还有皇上召我回京的圣旨,可他大概已经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寄养在葛将军名下的皇子吧。 “允仡长高了,脸也白净了不少,怎得成了一副江南书生模样。”这是他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嗓门依旧高昂,我倒是很受用,也自以为是夸奖。 “我脸上的疤也好了大半。”我揭开面具,第一次在葛将军面前抑制不住喜悦笑出了声。 葛将军看到我摘下面具的那一刻先是惊奇着步步逼近,走到跟前仔细端详着我的脸,嘴角眉眼随着靠近的步伐逐渐染上激动欣喜的神采。 二人相望,脸上的喜悦如出一辙。 葛将军孤家寡人至今并无妻儿,自我六岁时被他从绥国救出跟着他四处征战,他便把我当自己的儿子一般对待,我对葛将军的感情也胜似亲父。 他应是我对亲情唯一的寄托。 “好,真好!”他拍着我的肩膀,神色从欣喜渐渐变为思量,目光从我的肩膀掠过变得悠长。 “你自来了天天吃厨房的菜也腻了,今日高兴,带你去江南数一数二的酒馆。” 就这样,我与葛将军坐在了马车上,摇晃间就来到了一家名为燕陵馆的馆子,二人选了楼上靠窗的雅座。 几月未见,二人畅谈所见所遇之事,正在酣畅时忽听楼下一声巨响,一张桌子似是被掀翻在地。 “你别跟我弯弯绕,把你们三少爷还有他爹娘叫出来。”楼下一女声传来,听声音年纪不大。 我自楼上中间天井空旷处向下望,围栏间正好映出一个女童的身影,看起来竟有些面熟。 见前台管事的婆娘账房不为所动,她指着自己的嘴神情泼辣愤恨,可无奈一张口打回了原形,只得奶声奶气地提高嗓门,有种说不出的可爱,“我的门牙刚刚被他打掉了,你说我为什么叫他出来?” 听到这句,楼下的客人们终于忍不住哄堂大笑。 我记起来了,这小姑娘应是几个月前我在街上碰到的痴傻小女孩,如今看着倒是活蹦乱跳的,还会发脾气了。 小姑娘看着四下哄笑的人群,她也不慌神,不急不徐爬上桌子,拿起脚边的茶壶朝地下丢了下去。 茶壶粉碎,茶汤四溅,哄笑声立止。 “我知道各位都把我当笑话,没错,我的身世确实离奇,从小痴傻不会说话,他人戏弄欺负我我也不甚明白。”她顿了顿,眼神所到之处众人纷纷收敛表情。 “可如今我正式通知各位,我已经不是那个呆傻的江南刺史之女魏韫了,今后若是再有人动我一根汗毛,我必倾我所有讨回公道,绝不姑息纵恶。”她说话时眼中的果敢决绝与这个年龄极为不符,气氛瞬间急转直下变得安静肃穆。 “柯儿。”我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一位妇人,眉目如画,明丽妩媚,应该是这女孩的母亲。 她走上前去,把魏韫从桌子上抱了下来。 “魏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声音自魏夫人身后传来,原来与魏夫人前后脚到的,还有燕陵馆的老板秦氏,身旁还跟着一个男孩,我认出了他就是几个月前意图拿石子打魏韫的纨绔男子。 “逆子真是胆大妄为闯下大祸,魏夫人息怒,楼上包间说话便宜,不如随小人移步楼上。”秦氏谈吐圆滑,毕竟是远近闻名酒馆的老板。 “不必了。”魏夫人声音虽不高,可口气不容辩驳。 她看了眼身旁丫鬟,一旁丫鬟领会便从袖中掏出雪花白银一枚放在账台上。 “这些银子想着也是够我家柯儿砸坏的这些个物事,秦老板收好。” 她说完盯着秦氏看了许久,随后不慌不忙地说道:“至于今日我女儿受伤一事,即是发生在学堂,我已告知了先生,明日您家公子就不用来书塾了。” 说完她拉起魏韫的手,“走吧柯儿,爹爹还等我们回家吃饭呢。” 我目送着二人远去,心中确是说不出的百味杂陈。 不管怎样,这傻傻的小姑娘终于不会再任人欺凌了。 后来听坊间传言,这魏韫似乎是一夜间恢复如常,不仅如此,谈吐言语间还有老成之感,也算近期奇闻一件。 元鼎二十年秋 我已快到及冠之年,这十年间江南之于我已成故乡,虽时常跟随葛兆将军南征北战,可每次打完必定是要回南方呆上一段时间,如今也不例外。 南疆一伙悍匪前些日子被葛将军同我所率军队悉数剿灭,此时二人坐于江南雁荡山中亭台品茗赏景。 葛将军放下端在手中的茶杯,眉头紧锁,他这欲言又止的神态已持续许久。 “殿下,京中来报,命你我二人回京行您的及冠之礼。” 我放在桌下的手不由一紧。 等了这么久,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这几年间,葛将军似乎苍老了许多,白发再也遮掩不住,杂乱地挂满鬓角。 “看到殿下如今意气风发满腹诗书的模样,老夫也算不辜负皇上的嘱托。”他说完垂头,神色黯淡。 “葛将军悉心培育之恩,我徐允仡无以为报。”我看着葛将军苍老颓败的身形,眼睛竟有些酸。 他拍着我的肩膀笑着摇头,“殿下见外了,只是这宫中不比寻常地方,没有八九分把握需藏拙隐忍,切莫高调行事。” “我懂。”就像站在悬崖,我的身后空无一人,若不能一击致命,那必将万劫不复。 “殿下可想好了自己回归朝堂要做些什么?” 我轻笑,面上显得云淡风轻。 “做我该做的,争我能得的。” 少时跟随葛将军,我的志向是成为一名如同葛将军一般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武将军,可如今我以为自己的才能远不止于此。身为皇子,应谋天下。 葛将军目光如炬,他似乎嗅到了我内心早已破土而出的对功名的欲望,笑笑拍了拍我的肩膀,“能相濡以沫是佳事,可能相忘于江湖确是幸事,不管未来如何,请殿下谨记我葛兆对国家对殿下的赤诚之心。”说完他便起身意欲先行。 “殿下可再多看看景,臣先行一步。” 我目送着葛将军走远,他的腿伤近日似乎严重了些,步伐有些许沉重,越发衬得壮士暮年,浮沉零落。 葛将军走后,乌云滚滚,不一会儿天降大雨,一时间山林中雾霭水汽弥漫,雨打秋叶倒也美的别致。 山路沆砀间有人影一双,似乎是两个女子,二人未打伞,一路冒雨前行,看样子应该是想去亭中避雨。 目之所见也不好置之不理,于是我快步迎上前去。 走近便对上一副似曾相识的探寻眸子,一时也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为首的素衣女子黛眉轻颦,因雨水滂沱而低垂的眉眼倒是衬得睫毛俏丽,一双丹凤眼微挑,顾盼间转眄**,她直直看向我,不同于多数女子的含羞带怯,她眼神坦荡,倒是衬出一副高洁孤傲气质。 三人快步跑到亭内,秋风更显萧瑟。 两位女子衣衫浸湿,我便招呼二人前去烤火,自己主动保持着距离,转过身为二人烹茶喝。 寒暄间我越发觉得此女面熟,可实在是无从忆起,直到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魏韫。记忆瞬时和年少时两次偶遇的稚嫩面庞重合,我一时恍然,原来她都长这么大了。 雨势将歇,她想借我的伞先行,我应允。我和她之间也算有缘,虽说即将动身前往京都,可冥冥中总觉得这丫头能将油纸伞归还于我。 我看着二人远去的身影鼻子一嗤溢出一声浅笑。 第六章 离家 前几日秋雨连绵,今日将将放晴便是我离家北上进京之日。 此时父亲母亲家中大小丫鬟均聚集在家宅门口,三两马车横在一旁,车夫仆役们腿脚勤快摩肩擦踵将大小物件搬上马车。 “柯儿,到姐姐家后有什么吃的用的不习惯一定要说出来,别委屈自己知道吗?”临别之际,母亲紧了紧我的披风,眼神关切。 “也不知你父亲怎么想的,江南待得好好的,非要让你去京城受苦。”说完母亲狠狠剜了一眼边上的父亲。 “好歹也是大家闺秀,怎么想法竟如乡野妇人一般无二。”爹今日倒是难得地挖苦了回去。 旁人都道江南刺史之妻是只母老虎,盛气凌人连男人都畏惧三分,可殊不知我娘虽看起来稍显彪悍,可人情练达,待人接物也独有一份男子都没有的宽容魄力。听说父亲当年就是看上了母亲这份不同于闺阁娇女的豪爽。 “都要告老辞官的人了,还把儿女一个个往京城送,真不知道怎么想的。”母亲这话虽是说给父亲的,可她偏深深望着我,看这架势最多也就是疏解心中苦闷,也并无真的怪罪之意。 “这次赴京爹娘就是想让我学多些知识长长眼界,女儿都记下了。”我还是要说句话来打个圆场的。 “若是有心仪的适龄公子记得跟爹说,爹来张罗。”爹爹说到这儿倒是笑颜盈盈,也丝毫不避讳。 “什么乱七八糟的。”母亲挥手打断了父亲。 “柯儿,女子虽不比男子需建功立业,可嫁人绝不是你的第一要务,最重要的是充实自己,不要虚度光阴知道吗?娘啊还希望你晚些嫁人,这样才有更多时间体验世间乐趣。” “也别太晚了,明年柯儿就及笄了。”爹爹倒是清醒。 “那也不急,终身大事哪里急得了?”母亲声音不大可口气不容置喙,今日离家自然就注定父亲的话哪句都合不了母亲心意。 “女儿知道了。母亲多多保重,我会常写信回家的。”虽是再平常不过的拌嘴,看得我鼻子竟有些酸,于是握住了母亲的手,笑着打断二人。 父亲送我到码头,于是我与父亲在母亲的注视下上了马车。家宅渐远,母亲却依旧站在门前,朝我挥手。 “柯儿,你乘的船是当今七皇子祉渊包下的,他几年前被调来江南任节度使,如今任期满也要回京,你与他正好同路,爹与七皇子相熟,一路跟他一起爹也放心。”爹爹在马车里与我交代着,我耐心倾听。 不过算起来皇子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不由遥忆起当年承誉嘱咐我辅佐星央仙君称帝的任务。承誉说星央仙君这一世是五皇子,名曰允仡,需我在合适的契机促其登上皇位,除此之外,再多说一句也是泄露天机。 这样算来,这个七皇子和五皇子也算是兄弟,也不知能不能通过他见到徐允仡。 马车行至码头,码头上停着的一艘舟船体量相比于普通客船确实大了一倍有余,父亲招呼着伙计将行李挪到那艘大船上,我在码头看着来往人群和潺潺江水,一时怅然。 “小姐,老爷叫你。”十安不知何时站在身侧,眼神示意我看向身后。 我回头看到父亲正冲着一年轻男子作揖,此人素衣典雅,束羊脂白玉冠,远望清淡如莲。 我走近,站在了父亲身侧。 “犬女魏韫,劳烦大人照顾。”父亲弯腰施礼,神色庄重。 我也跟着父亲低头施礼,想来父亲也同七皇子说了大概,于是我只悠悠说了句“魏韫多谢大人庇护。”此外再无多言。 “举手之劳而已,魏老师和魏姑娘不必如此客气。”他双手搭在父亲肩膀,将父亲扶正,我也缓缓正身,看向此时正看着父亲的七皇子。 七皇子书生俊气,眉眼虽浓但一副白净脸庞却显霁月清风,立在一旁,的确是风雅无边。 “魏姑娘旅途中有任何困难都可找我,能帮的我祉渊一定竭尽所能。”他看着我,微微扬起嘴角,看来七皇子是个通情达理之人。 “多谢大人。” 见过七皇子后我便早早上船,倚窗看着父亲和七皇子寒暄,两人似乎聊着官场之事,倒是有说有笑。 十安坐在我对面,一同望着窗外,“小姐,这七皇子和那日借我们伞的公子你更喜欢哪个啊?” 这小丫头,怎么突然问这个,定是今日爹爹说的什么心仪之人入了她的耳,这才来问我这不知所云的问题。 “你呢?更喜欢哪个?”我看向十安,探寻的双眼微眯,嘴角带笑。 “我问小姐,您怎么拿我打趣。”十安看我表情猥琐,竟娇羞到有些脸红。 “我随便一问你就脸红,不会是看上这两个中的一个吧?”她这表情确实奇怪,跟我这么多年,还没见她脸红过。 十安别过脸,脑袋压的低低的,也不回我,十指交叉坐的笔直。 “七皇子?”看她如今这么大反应,再对比那日遇到借伞公子时的平静如水,我心里也有了答案。 她微微抬起头,看到我一双笑眼盈盈的眸子,自觉尴尬于是甩手扬长而去。 我再看向窗外,却只见到了父亲。 我冲父亲挥手,他见到也冲我摆摆手,“过几个月爹进京看你。” 我应答。 “到了都城记得多给你娘写信,别只顾着玩闹。”我爹果然够了解我。 “知道了!” 舟船扬帆,逐渐驶离陆地,阁楼山色渐远,父亲的身影却一直在岸边,最终与地平线重叠。虽说今日艳阳高照山青水秀,可毕竟是离家心中不免失落。 “十安,把咱们准备的点心盒送到七皇子那里吧。”我见船也开的平稳了,便招呼十安把食盒送给正主,毕竟这一路还要靠他关照。 十安听到便屁颠屁颠拿着食盒走了。 我坐在床上,身子向后一倒,舒服地眯起眼。 跟着皇子混待遇果然好,这床都绵软的不输家里。 不过须臾十安就回来了,步伐倒比以前端庄了些,不紧不慢走到我面前说道:“小姐,大人说多谢小姐惦念,还说小姐若是无聊可以去外面露台找他下棋。” ”哦。“ 我看看十安,见她一副乖巧模样恬静站在一旁,虽看起来波澜不惊的,可双手紧握食指不断乱划着,小心思还是藏不住啊。 算了,这约若是不去倒显得我生分了,日后也再难开口热络起来。 我拿起放在一旁的披风走了出去,秋风拂面竟有些暖意,背后阳光和煦,面前江湖辽阔山川嫣红,秋日壮丽之景顿时令我心旷神怡。 此时七皇子祉渊席地坐于棋盘前,青白色衣袍下一双纤白如玉的手执棋子停在半空,剑眉微颦,周身流转的清贵之气在壮观秋景衬托下宛若仙人,绝世无双。 我行礼,他起身还礼。 “小女惭愧,不会下棋,还请大人指点。”虽说父亲曾经教过我一二,但我这棋艺在七皇子面前应该算个没学过的,倒不如直接说自己不会,省得对弈时尴尬。 祉渊笑了笑,他的笑总能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那我就好为人师了。” 祉渊是个好老师,每每给我摆出阵法却不急于落子破局,总是问我该如何解,这一来二回间我倒来了兴致。 “小姐太聪明了,竟然又解出来了。”十安弯腰盯着棋局,已全无先前端庄娴静的装样子,见我落子看了一会棋局,恍然大悟不觉惊呼出声,话音落才发现我和七皇子双双盯着她,才觉不妥讪讪退到了我后面。 “魏姑娘的丫鬟纯真可爱,和魏姑娘很像。”祉渊嘴角上扬,明眸又深深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十安,冲她微微一笑。 这七皇子,虽说待人谦和有礼,可有时难免会让人觉得处处留情,我这丫头要是再对上他的笑脸怕是魂都要没了。 “十安和我一样,直性子,赞美的话总是憋不住的。”说话间我对祉渊笑得更深,许他勾我家丫头的魂,就不许我笑得灿烂些了。 七皇子看着笑颜如花的我似乎有一瞬恍惚,可表情很快恢复如初,冲我微微一笑低头收着棋子。 “想必今日魏姑娘下棋也累了,不如赏赏落日余晖之景,也是别有一番情志。” 他这一说引得我看向西面群山江水。随山行逾千里,如今日头西斜,火树红云,江面波光滟潋,美得无以名状。 “过了龙夹峰就离九江渡不远了,到时正好天黑,我们在九江渡停船休息过夜。” 我看着这一船秋色十里湖光心情甚好,笑着转头回了声“好”却对上了七皇子深沉的眼眸,见我撞破他也未回避,迎着我的目光向上牵起嘴角以示友好,好像我背对他时,他只是眼神随意瞟到我就多看了几眼似的。 第七章 惊变 九江渡北接潭州,南望骊城,渡口虽修的不算大,可栈桥联通两岸,官船众多,也算是这一路较为重要的交通枢纽。 我与七皇子到达时已入夜,可津渡岸边灯火通明,岸上黑压压站了不少人马,多半是来接驾的。 靠近岸边,一中年官吏上前拜会,此人乃九江渡姚津令,姚津令身后还站着潭州一众官职人员,正一一向着七皇子施礼寒暄,光这些虚礼都耗费了不少时辰。 我懒得应付,便待在船上吃着糕点。 这些小官沉浮官场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见到了天上的人物,自然是热情难挡,几人簇拥着祉渊要他赴宴,可他摆摆手似乎是拒绝了。攀谈间祉渊一一应对,本来你一言我一语不得头绪的交谈,被七皇子气定神闲的语气理得有序起来,几位官老爷谈吐也变得儒雅了几分。 大约半个时辰,其中几位见七皇子冷静自持别无它意也就纷纷告退了,只余姚津令带了小队人马上船例行检查。 三两士兵在门口看了一眼我和十安的寝屋也就退下了,可这姚津令却迟迟没有下船,待在七皇子处许久。 “小姐,要不先睡吧?”十安问道。 “再等等,七皇子说没事了自会派人通知你我二人。” 大约又过了一会,有两个士兵敲门,我叫十安去开门。 二人走进屋内,虽说室内灯光昏暗,可我却从其中一位的脸上看到了七皇子嫣红的薄唇。七皇子竟穿着士兵的衣服站在我面前。 “实在对不住魏姑娘,姚津令接朝中密报,今晚有刺客意图刺杀在下,”七皇子抱拳,烛光下眉眼深邃。 “我本欲留,也与负责之人争执许久,可计划周全,已安排好我先行撤离,姑娘若是一起一是事先并无准备,二来恐惹行刺那伙贼人猜忌,可姑娘的安危我着实放心不下。”说罢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看起来确实关心,“不过今日负责抓捕的人是我朝五皇子允仡和镇北将军葛兆,姑娘大可放心,我已叮嘱二人务必护姑娘周全。”说罢他朝我深深鞠躬,“祉渊也是别无他法,姑娘深陷危难我却不能施以援手,实在是惭愧至极。” 这就是最安全的最危险吗?爹爹以为的万无一失,到头来竟也躲不过遭人暗算。不过他说负责之人有徐允仡,不知今日能不能见到。 “大人放心,我们既然已经掌握先机,那自然也离成功近些,我也会小心行事,不会有什么事的,大人就放心的去吧。”此时此刻,我也别无选择,只得叫七皇子放宽心。 “密报说行刺之人是绥国余党,他们个个凶残,姑娘一定小心。”祉渊走出房前仍不断叮嘱。 “知道了,多谢大人关照。” 徐祉渊打开房门,我只看到他的背影映着江边灯火略显虚妄,“姑娘保重,我们京城见。”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秋夜寒凉,十安熄了屋内灯火假意二人已休息,我坐在窗前,虽是黢黑夜色看起来了无意趣,可内心却是思虑众多,无法平复。 若是夜刺七皇子,那必定是要潜入水中慢慢摸过来,想必我们的人应该在岸边船舱都已设下埋伏。 一阵平缓的敲门声打破了我的沉思,十安像椅子长针一样瞬间坐了起来,我的内心也是一阵打鼓。 “在下乃五皇子贴身侍卫,受主子所托保护姑娘周全。”话音刚落一个人影敏捷地旋身进屋又快速关闭房门。 来人面目难辨,可终究是自己人,于是我便走近些想要问个清楚。 “在下李贞,曾为葛将军副使,如今已拜入五皇子门下,今晚特来贴身保护姑娘安危,姑娘不必局促,只当我不存在便好。”说罢他便孤身走进房内,隐没在黑暗中。 听爹娘说葛将军于五皇子如父,二人一起维护着北境的国土,如今行刺之事与那北境早年被灭的绥国有关,二人来接手此事倒也不稀奇。 我坐在桌旁喝着茶,杯中的茶水已空,十安拿起茶壶想为我再倒一杯,我挥手阻止,这么黑的屋子,茶杯在哪都未可知。 “听闻绥国余党早已铲除,为何如今还会行刺皇子?”喝茶间思绪繁多,抵不住心中疑问还是冲着李大人所处的漆黑方向发问。 “绥国各部族虽已瓦解,可其中倒有一个厉害角色,当年逃到了赫兰国便再无音讯,最近几年和江湖上的地下组织沆瀣一气竟打起了光复绥国的主意。” 朔朝国力强盛,可周围表面上心悦臣服的邦国势力渐大,本就虎视眈眈,伺机而动。而这绥国的余党竟能潜入朔朝国土意欲暗杀,可见朔朝盘踞的各国细作已无处不在。如此看来,这世道不出十年必将大乱。 秋风乍起,水波翻涌,搅乱了原本平静的月夜,也隐匿了周围不可为人道的脚步。 李贞宝剑出鞘,剑光和倒影在墙壁上的闪烁湖光一般寒凉。 刺客伴着潮水在缓缓逼近吧。 “姑娘,往后站站。”李贞见我仍坐在窗边,便叫我同他一起隐蔽在黑暗中。 我拉起十安的手,缓缓退后。 屋外七皇子“所居处”传来喊杀声,刀剑碰撞之声接踵而至,李贞抓紧宝剑,守在门口和窗户之间,伺机而动。 可不过半晌,打斗声却渐渐平复下来。 背靠我们的潭州,本该是微弱的灯火不知何时变得火红,将天空映成了暗红色,这等光亮绝不似岸上灯火,而是,火光? 李贞守在门口与窗子之间,见情况不对向外探头查看,他向后方岸边望去,神色大变。 “潭州走水,姑娘先待在房中切勿轻举妄动。”他抛下一句话就匆匆开门跑了出去。 我握着十安的手,她的手心已被汗浸透。 “小姐,怎么办?” 行刺七皇子只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消息,而真正的目的是……火烧潭州? 如今潭州已经失火,这邪风又会助长火势,回到城中反而不安全,一会儿说不定会有许多百姓涌向津渡,如今还是待在船上为妙。 “我们出去看看。” “小姐,外面说不定还有刺客,李大人都说了不要轻举妄动啊。”十安语气焦急,似有隐隐的哭腔。 “行刺七皇子应该只是幌子,打斗声都停了,船上现在还算安全。”我将右手从十安手中抽离,大步走了出去。 第八章 潭州 我踏出房门,脚下不远处零星躺着些尸体,后面紧跟着我的十安看到,赶忙捂着眼睛调转身子,可我曾经毕竟是拘魂使,如此景象没见过上千也有几百。 船上留守的士兵较少,多半在处理打斗后的尸体。在七皇子房间门口,我看到了李贞,他身边似乎有个熟悉的背影,可我一时也不敢确认,那背影从后面看也觉风流倜傥,玄衣翻飞,长身玉立。 李贞余光撇见我,便问道:“魏姑娘怎么出来了?快些回去,现在太乱了。” 他的这句话,引得一旁的男子转身。 玄铁面具遮住一半俊美面容,睫毛依旧纤长卷翘,岸上火光映得他的眼眸越发温柔闪亮。 他是那日雨天借伞的公子。 我呆怔着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一旁的十安口气讶异地说道:“你是那日借伞的公子!” “在下徐允仡,有礼了。”他声音低沉好听,微微作揖,举止和那日雨天一般不卑不亢。 星央仙君转世,承誉托付的任务主角,原来几日前就已经拜会了。 思量间突觉耳边一凉,相逢的喜悦一时急转直下,只瞬息一只冷箭自我身旁飞出已逼近不远处的徐允仡,只见他连忙侧身躲闪,一旁的李贞配合着拔剑将将阻挡了箭势,冷箭擦着徐允仡飞过,并未命中。 我转头看向岸边,一隐没在树梢的黑衣男子见行刺不成,正收弓意欲逃跑。 “抓住他!”徐允仡一声令下,周围三两身手不凡的部下脚尖轻点甲板,飞身追了出去。 我目送着几人走远的身影,可衣袖间猛地生出一股拖拽的力道,这才看到自己身侧已然站着允仡,此时他正拉着我的衣袖向屋内走去。 几人到了屋内,李贞十安见四周晦暗纷纷忙着找火点灯,可相比于之前,岸边火光已将船内映成了橘红,焚烧难闻的烟尘味弥漫开来,呛得人喉间发紧。 如今的津渡已不似半个时辰前般冷清,呼喊声纷乱不堪,逃跑的,取水灭火的,嚎啕大哭的,一时间也不知从哪来了许多船家等在渡口引渡意欲逃去南面俪城的百姓,水上船只鳞次比节,倒是和岸上一般热闹。 “你在这里待好,不要乱跑知道吗?”徐允仡此时依旧拉着我的衣袖不放手,言语间是我从未见过的严肃果决。 “李贞,跟我上岸发动百姓救火,其他人留下保护魏小姐。” “殿下!葛将军交代过了您要待在船上不能下船啊!”李贞跪地抱拳,语气诚恳。 “潭州的火势若是再这样下去就无药可救了,我必须下船!”徐允仡如今已没了冷静和耐性,对李贞说话近乎怒吼。 “殿下,您难道忘了刚刚敌人的暗箭吗?”李贞言语间也不让分毫。 “都什么时候了,潭州百年基业,若是烧个精光,那我就是千古罪人!”允仡此时推开李贞,已经向着门口大步流星般走去。 “殿下,我们的船这么大,不如作运输用,这样总要比停在江上不做事强。”我率先开口,允仡应该是动过这样的想法,大概碍于我是女子才不好提出,再说这百姓有难就逃终归不是正义之举,他大概也就没提。 徐允仡停住脚步,回头看我,顿了顿:“你是女儿家,没了船上岸着实危险。” “殿下不用担心,殿下可下船先行组织岸边的人救火,这样也无需走远,若有不测还有水路可走,百姓若执意要离开,坐我们的船走省时省力,这船这么大,百人不好说,挤一挤五十人还是够的。” 徐允仡看着我,眼神莫测。 “我就待在船上组织百姓撤离,您只需派些人手维护秩序就好了。”想我一个民女,也不会有人图谋取我性命。 徐允仡点点头,算是肯定了。 船身向渡口靠近废了些功夫,而我却有足够的时间看清岸上潭州的情况。 火势着实凶猛,如今天空也映成了火红,可比天空更令人心惊的还有岸上纷乱不堪的百姓。他们脸上大多都显出一股近乎疯狂的执拗,将银票高举过头顶拼命向前挤的富商,人流中被冲散而啼哭不止的孩童,想打水却被挤下岸干脆跳河的百姓。于他们而言,生死之间,唯有一搏。 我们的船靠岸时人们似乎有所震慑,而更多的眼神中还夹杂着仇视,如此生死关头,十几个人冒着沉船的风险也要挤一艘小舟,而如此大的舟船里面却载着十人不到。 允仡脚下如生根般站在甲板上,任岸上冷眼相看身旁邪风呼啸依然屹立不动,他微微清嗓,气沉丹田,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洪亮:“乡亲们!我是当朝五皇子,在逃跑前,先请大家转身看看身后的潭州。” 潭州远处最高的阁楼已入火海,火舌搅动着阁楼四周的空气,整栋建筑已成一道虚影,摇摇欲坠。 “我知道这火势凶猛,也知道这大火也许已经将你们的家烧成废墟,可若是潭州烧没了,你们就不是潭州人了吗?潭州就不是你们的家吗?”徐允仡扫视着周围灰头土脸的百姓,有些已经掩面而泣。 “如今跑了,他日折返,你们忍心看到昔日风光无限的潭州变成一片飞灰黑炭?潭州若是烧没了,你们又如何立于世?” 他似乎轻叹一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其中一个站在前排的伙计一把抹了眼泪,高声问道:“大人,潭州现今怎么办?” “观天象结合潭州地势,今夜的狂风并非只有风,而是大雨前的征兆。所以各位,再等等,等天降甘露,救潭州于水火,而此时,有能力救火的请湿了身子并用湿布捂住口鼻,加入城中正在救火的队伍,再坚持一下大雨马上就来,其他妇孺儿童,我这艘舟船可供你们歇息避难,不收一文。” 正在此时,南面天空一道醒目的白光压过了火红的天空,不久后雷声震耳。 这震雷也震碎了四周哀怨的气氛,百姓们在感叹徐允仡料事如神的同时也一齐折返向着火海冲去。 大雨果然要来了。 其中一潭州男儿欣喜若狂,不禁仰天大笑,“天不忍亡潭州!” 身边折返的百姓听罢,士气大振,又有几人整齐划一脱口而出:“天不忍亡潭州!” 呼喊间雨滴已滴在了我的脸颊,虽小,但却满载了希望。 我看着站在身前的徐允仡,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站在他身旁,不禁喜极而泣,“天不忍亡潭州。” 他笑着,是我从未见过的灿烂,“天不忍亡潭州。” 第九章 提审 元鼎二十年十月初八夜半,潭州大火,不出半日消息就传到了都城安定,皇帝震怒,朝野惶恐,百姓只道是天降赤火殃及无辜,殊不知其中错综复杂无以为人道的人祸才是主凶。 绥国余党头目名唤毕连硕德,曾为绥国小王子,如今已是绥国王族唯一血脉,潭州这出精彩的声东击西正是他的手笔。不仅潭州失火损失惨重,如今七皇子徐祉渊也下落不明,皇帝圣谕自京城百里加急直达潭州,潭州全城戒严,严禁出入,静待京城直派的三司官员盘查。三司未至,整修管理一事暂时落在了五皇子徐允仡和葛将军身上。 潭州城西已是断壁残垣面目全非,城东以前不比城西繁华,可如今却是一个人间一个地狱,天差地别。 我站在一片焦黑的废墟前不知多久,如今尘埃落定,可脑海中还时常浮现昨日的吞天火海,一夜未眠身上虽感无力,可却怎么也合不了眼。 “客栈已经收拾出来了,地方虽小,可好歹是单间,你去休息会儿吧。”徐允仡在我身旁不远处幽幽说道,目光也流连于前方的荒芜残骸。他也是一夜未眠。 “你那日同我说你要北上,就是去潭州吗?” 徐允仡转头看我,脸颊一侧的灰依旧挂着,双眼也有了红血丝,“我与葛将军一行的目的地本是都城安定,可中途接密旨,绥国余孽毕连硕德已混入潭州,意欲行刺七弟。” 我看着徐允仡,他小小年纪,便要应对如此多变诡谲的国政,着实辛苦,“潭州失火牵涉众多,恐怕你我都不能独善其身。” 徐允仡听罢笑笑,“这事虽有万般不好,可有一点我心甚慰,我的伞总算有着落了” 他倒是真会苦中作乐,我不禁也被他逗笑了,“放心,肯定还你,潭州不还到了京城我也是逃不掉的。” 他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看向四周,“其实那日与你告别后,我就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 我抬眼看他,见他鼻梁高挺笔直,双眸微敛却难掩迷离眼波。 “你怎么知道?” 他回头深深看向我,“缘分。” “我们甚是有缘。” 他倒猜的真准,我们的缘分按承誉所说那可要扯到几万年前你徐允仡还是上神的时候呢。 “那我们也算是有缘人。”我远眺微笑,此刻心中似乎领会了承誉天天挂在嘴边的天机不可泄露的真意。 “对了,你为何一直戴着面具?”我心直口快,想问就问。 徐允仡定定看我,一边嘴角微勾似是有些不满,“这问题你还是第一个不遮不掩问出来的。” “你我过了昨天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不能问的?”我正准备笑着拍拍徐允仡肩膀,可细思间也觉不妥,悻悻收回手去,毕竟是当了百年的拘魂使,看着如今才活了须臾的徐允仡着实像弟弟。他倒是也很不受用我这勾肩搭背的做派,往外挪了挪身子,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徐允仡目光深远似在回忆,不一会儿不禁嗤笑出声,摇头晃脑地说道:“过了这么久,还是毫无姑娘样子。” 我一脸疑惑,那日雨天离现在很久吗? “我脸上的伤是刀疤,六岁在绥国做质子时有的。“他只说了这么多,可我更想了解刀口深浅,疤痕长短这些细节,碍于他似乎不太高兴的语气,也不敢追问。 当年我的元神还未归于魏韫体内时,承誉曾教授我易容及疗愈皮肉伤的医术,他这疤我八成能医好。 “我乏了,先去休息了。”大约在一片废墟中无话站了半晌,徐允仡就挥袖离去了。 听李贞说,明日三司官员就到了,爹娘姐姐应该也听说了潭州的事,此时一定在为我担心,可惜这潭州已全面封锁,一只鸟都飞不出去,匡论告知他们我平安的消息了。 “小姐,小姐,醒醒!“十安的声音犹在耳边,可我的眼皮着实打架,眯起一只眼也算是勉强睁开了眼睛。 “小姐,门外来了三两官兵,我刚刚去打水,他们却说不得随意走动,还让你我准备准备,不一会有人会来提审。” 十安话音未落,我神智瞬间清明。 “那就准备吧。我这就起床洗漱。”想必三司官员已至,也不知是祸是福。今日天气越发寒凉,我从被窝里出来时还打了个冷颤。 “姓名,家室,为何会与江南节度使同行。”高台方桌上两位官员并排直坐,着朱色绫袍,腰系金带,神色威严肃穆。 “小女魏韫,乃江南刺史魏舒屏次女。”二位官员听罢神色虽未变化太大,可毕竟也小吃一惊。 “小女本欲前往京城姐姐家中,父亲听闻七皇子也欲归京,便安排小女同七皇子一路同行。” “你姐姐可是京中禁军统领沈襄之妻?”其中一官员问道。 “正是。”他们知道那就好办多了。 后半程二人多低头记着些谈话间的零碎细节,口气也不似先前那般生硬。 “今日就到这里,你们先送魏小姐回去吧。” 第一日的谈话的确轻松,我以为至此应该没什么事了,可第二日,我竟被两个士兵拖着架到了审讯的地方。 二人拎着我快步走入刑狱司,行至一处密不透风的狱房,门口的士兵开门,几人进屋,到了地方就狠狠将我扔了出去。 我是料想过审讯官员举止蛮横粗鲁,可如此天差地别的态度转变可谓始料未及。 我半跪在地,地面寒凉,青砖不整,硌得膝盖酸痛。抬眼看向正前方,审讯之人换成了一位身系金玉蹀躞带鬓角花白的官员。此人面色惨白,眉峰苍劲,双眼虽显浑浊可却透出隐隐杀机。 “陈大人,此人就是魏刺史之女魏韫。”一旁立着的官员搭话,正中坐着的陈大人缓缓坐直,眼神从未从我身上离开。 “我与你爹是故交。”他幽幽说道,神色里藏着几分捉摸不透的思量。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着实别扭,故交之女还如此对待?只怕是仇敌之女还差不多。 “小女愚钝,并未听家父提及。”这人看着就不怀好意,还是撇清关系为好。 “你爹每日政务缠身,怕是没时间提及老朋友。”他牵动嘴角,讥讽一笑。 “可再忙,也要管教子女不是?”他依旧笑着,表情却变得阴狠。 “把七皇子的字条给她看。” 一官兵靠近,把手里的纸条给我,我看着上面的字,笔酣墨饱,劲健俊逸:魏姑娘,舟船已征作官用,我已在九江渡打点好另艘客船,烦请姑娘乘此船先行离开。不便之处万望谅解。祉渊 “我并未看到这字条,不知七皇子的安排。” “你不知?可船上士兵都说你自节度使下船半个时辰内就收到了,读后却置之不理,赖着不下船。” “不可能,我从未收到过字条。” “魏韫,不要以为自己身世显赫就可飞扬跋扈,蛮横无理。” “陈大人又不在场,怎得比当日亲临之人还要笃定?” “放肆,谁许你这么跟长辈说话?”陈大人震怒,拍着桌子直挺挺地站了起来,怒目圆瞪。 “陈大人大可叫船上士兵前来对峙,我自始至终从未收到过任何关于易船的口头通知或是书信。” “魏韫,你是不是还觉得此事无关紧要,还可瞒天过海?”他陈大人越是步步紧逼,我就越不愿松口。 “小女亲临潭州大火,想必比大人了解更甚。” “你……”这陈大人此时却是气愤,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半天才把气捯顺。一旁官员见状,推波助澜地说道:“这丫头嘴硬的很,我看先打五个板子去去戾气再审才会乖乖说实话。” “我看不必了吧。” 循声望去,我看到了站在门外的允仡,面具虽遮住一半脸颊,可眼中阴鸷眼色却呼之欲出。 第十章 归京 “陈大人,七弟临走前再三嘱咐我要照看好魏姑娘,您若是对她用刑,岂不是让我食言于七殿下。”允仡说话间用眼神示意门口的官兵开门,二人领会手脚麻利打开狱门,不敢怠慢。 允仡步步逼近,最终停在我身侧站定。他身披月白广袖流云大氅,相比于两日前的灰头土脸,今日有衣着相称更显修长伟岸,风流倜傥。 “况且,魏姑娘确实未曾看过七弟的书信。” 陈大人自鼻间挤出几声冷笑,光线透过狱内狭小的矮窗正好打在他一半脸颊,越发显得面色惨白,“据下官所查,殿下是在船内刺客被歼灭后才上了船,期间相隔两个多时辰,而魏姑娘看张字条也不过瞬息功夫。殿下又怎能如此笃定?” 陈大人打量着面无表情的允仡,复加重语气说道:“殿下看来还不知私自挪用官船是何罪,更何况当时岸上大火,那船能挽救多少百姓性命。” 允仡缓缓走进矮窗投射出的光亮里,周身瞬时被光圈包裹,月白衣服亮的刺眼。 “那这么说,陈大人是要治我的罪了?” “殿下此话从何说起?” “因为当时是我先看了七弟所书,扣了下来并未给魏姑娘。” 允仡当时负责伏击刺客,祉渊临走前把字条给他也说得通。 陈大人呆怔片刻,看起来确实未料到这纸条还经了允仡之手。 “下官不明,既然七皇子在信中已提出,如此宽敞的舟船为何不作赈灾用,而只载着个小丫头?” 允仡眼神凌厉,与陈大人只有一桌之隔,说话声不似先前那般气盛,可也正好传进我耳,“我劝大人莫要打听其中缘由,现下我方不关心这个。” 他这是何意?我方不关心,那言外之意就是……敌方关心? 允仡说完走到我身前,我的视线与他相碰,如此低角度从下方仰视他倒还是头一次,于是我快速起身拍拍身上浮尘,可他个子确实高,我站定还是要抬头看他,但总不似先前那般仰得脖颈酸疼。 “还好吧?” “没事。” “那走吧。” 允仡在前,我在后,一步步走出阴森的审讯间。 “今日之事,各位都烂在肚子里,就当从没发生过,违令者以军法处置。”他话音落,二人正好出了狱门,允仡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立在桌前不发一言的陈大人,随后作揖告辞。 我跟在徐允仡身后穿过层层看守,上上下下走了不少台阶,心中却在思量着刚刚他在狱中的话。这七皇子的舟船里难道有什么紧要的东西,所以不能征官用?还是他徐允仡想给自己留个后手跑路?那也不该是绥国人感兴趣。只能是第一种情况,舟船里肯定藏了些不可告人的东西,那又会是什么东西呢?兵器?士兵?不会是…… “啊!”我摸着头痛呼出声,抬眼一看正好撞见徐允仡一脸讥笑。 “想什么呢?我这么个大活人站在前面都看不见。” “你这身上怎么这么硬啊!不会是天天穿铠甲吧。” 他收了笑容,表情转而严肃起来,“不该想的就别瞎想。” “我一个女子,无官职无背景,随便想想也无大碍。”自己说话不清不楚,引人遐想,还不让旁人揣测,果然霸道。不过看在替我解围的份上,懒得计较。 “你父母那边我已通知,他们如今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安然无恙。” 没想到他还顾虑到了我的家人,着实算是关怀备至,难有微词。 “我听说你姐姐那边如今正在求皇上的特赦,过几日说不定有人会接你回京。” 我一小小江南刺史之女,竟能惊动皇上专下一道特赦给我,可见爹爹在朝中也并非如表面一般韬光逐薮,以致一个闻所未闻的陈大人会步步紧逼,强抓错处。 “那陈大人何许人也?并未听家父提及。” “陈熹是你爹的死对头,当年他儿子贪污水利款项被你爹狠狠参了一本,如今已流放边疆,生死未卜,那陈大人就他一个儿子,如今后继无人,自然恨透了你爹。” 以我爹黑白分明的个性,做事确实不留情面。 还未进京就遇种种险境,日后局势还不知是怎样的诡谲多变,我为自己担心的同时,也不由得看向身旁的徐允仡。身在帝王家身世坎坷从小又不得宠,他以前的日子又该有多苦? 两日后,姐夫沈襄的部下派了人马等在南面骊城,我轻装出行,驾一叶扁舟赶往骊城与他们会合。临走前,城中搜查仍未停止,七皇子祉渊也无音讯,还是徐允仡推掉公务立于九江渡送别。 “这些天多谢殿下看护,小女感激不尽。”近几日允仡曾多次救我于危难,如今的感谢发自肺腑,并无半分虚假。 “大可不必,我也是受人所托,不得不管。”他冷着脸,看起来似乎不太领情。 难得对他恭维一次,这家伙倒是毫不客气直接拆台,顶得我哑口无言。 无奈之下,只得唤十安上前,“十安,把伞还给他吧。” 十安走上前,手中捧着一只檀木盒子,里面装的就是徐允仡的伞。 “小姐临行前生怕弄坏,就叫人给伞做了个盒子,也方便途中运输。”十安把盒子递给允仡,他伸出双手接过。 “多谢。”大概是察觉到了之前言语不当,他说这话时似有愧意。 我和十安互相搀扶着上船,允仡依旧站在渡口,眼神跟随着小舟,不置一词。 船夫划桨,我们离九江渡渐远。 看着岸上不远处允仡挺直的身姿,我不觉忆起爹娘多日前也曾如此守在远方,静静地看我走远,眼眶不觉湿润。 我冲允仡挥手,他也朝我挥手作别。 “潭州的事处理完就早点回来,我在京城等你。”我冲岸边高声说道。 徐允仡听罢表情似有起伏,我转念一想也觉得这么说着实肉麻,便随口补了一句:“我的行李还等着你运回京呢!” 他似乎是笑了,眼睛弯成了一道新月。 “保重。”他声音洪亮,一声保重借着秋风声传十里,落在耳边却觉酥痒,搅得我耳根泛红。 第十一章 安定 北上进京之路自骊城出发走陆路竟花了半月有余,期间风餐露宿舟车劳顿,今日总算到了都城安定门外。 安定城城门雄伟庄严,两侧角楼上的官兵身姿挺拔,也显得英武异常。 入门后,市井繁华无量,楼台高筑,人影攒动,我只在车辇里睨了几眼便一扫半月来的疲态,顿觉朝气扑面豁然开朗。 “小姐,京城人可真多。”十安坐在身侧透过我撩起的帘幕看得应接不暇。 “是啊,这道路看着那么宽,可人太多了,我都担心咱们这车马过得去吗?” 京中百姓倒显得对这些个高头大马所架车辇司空见惯,总能在恰当时机不紧不慢地腾出地方让我们通过,倒是我多虑了。 车子走过繁华的中轴线,随即转弯向东,行人逐渐稀少,最终在一处红墙黑瓦不见边际的深宅前停下。 我被十安和一众并不认识的仆人们搀扶下车,外面黑压压站了一排人,来不及细看,只顾着低头当心脚下,手心微浸薄汗于是抓紧衣角擦了擦。 双脚刚落地只听眼前有人唤我乳名,我抬眼对上了一副明媚动人的眸子,那人的眉眼与我模糊记忆中姐姐的样子重合。眼前站的便是我远嫁多年的姐姐魏涵,字文容。 “姐姐。”我应了一句,虽只一句可却抵千言万语。 姐姐不置一词可眼圈微红,走上前去抱紧了我,这怀抱有淡淡的脂粉香很是好闻,可我身上的味道就恰恰相反了。 姐姐松开我,看了看站在她身后的男子说道:“柯儿,这是你姐夫。” 我看着站在姐姐身侧的男子,浓眉大眼丰神俊逸,长相也是数一数二的标致,和姐姐站在一起可谓壁人一双。 “欢迎妹妹回家。”他冲我笑着,笑容温暖,一时间令我生出如沐春风之感,一路的舟车劳顿好似也烟消云散。 沈氏,祖上乃开国重臣,世代荫封,家中无白衣,尽数在朝任职,满门忠臣良将。姐夫的父亲沈峰不仅是朝中吏部尚书,更承袭祖辈爵位,拜为沈国公。而姐姐的夫君沈襄年纪轻轻就是禁军统领,贴身保护圣上安危。 门外寒暄半晌,姐夫说近日秋风寒凉,便把我迎至前厅,谈话间几人也渐渐热络起来。 姐夫家虽大,可家中也没多少人员,除姐姐外还有一名妾室和一位姐夫的奶娘。姐姐与姐夫一年前诞下一子,也算是我的小侄子,如今正在姐夫的奶娘怀里睡觉,长相精巧可爱,小鼻子小眼。 “你姐夫说从骊城走陆路要半月,我还不信,如今看来确实不假。”姐姐自坐下便一直握着我的手,从未松开。 “是啊,骊城到安定不走水路确实要绕上许多。” 姐姐微笑看着我,眼眶又转红,“那日听说你在潭州下落不明,爹娘和我都急疯了,当时爹爹差点推了江南的官职直奔京城,多亏了五殿下打点关照,我们的心才暂且放下。” 徐允仡,似乎许久都未有人在我耳边提起过他了,近期每日白天赶路,晚上夜深人静时才会念起他,不知他如今是不是准备回京了。 “我半月来只顾着赶路,不知如今潭州如何了?” 姐夫颔首静默片刻,缓缓答道:“潭州城自上而下翻了个底朝天,确实擒了不少他国奸细,可主导此事的绥国余党头目毕连硕德及其党羽却了无音讯。” 潭州城虽不大,可城外三山环抱,又有江河相接,再加上封城指令下得过晚,确实再难寻踪。 “不过七皇子并无大碍。”姐姐接话,与我所猜不谋而合。 “七殿下从始至终从未离开过潭州,失踪的消息不过是假意放出迷惑大众的,这期间确实有不少奸细露了马脚。”姐夫娓娓道来,眼中是难掩的精明。 “葛将军五殿下和七殿下这步棋虽险,可好歹夺回了些主动权,不至于被那毕连硕德牵着鼻子走。” 我笑笑,随声附和,“姐夫所说极是。” 那日潭州大火,七皇子应该从始至终就未下船,而他临别写给我的字条,恐怕也是为了制造他已离开潭州的假象,方便引出内鬼。至于他徐允仡所说的让孩子妇孺上船,大概是觉得这些人并无大碍,也好控制,况且当时群情激昂,上船避难的人确实寥寥无几。 我已大概知晓了事件发展,如今该算算自己所受的算计了。不知这计划是什么时候拟定的,若是祉渊在进京前就知晓这出好戏,那我和爹爹恐怕是真真被蒙在鼓里当了回尽职尽责的陪衬,被卖了还要替他人数钱。若是他不知,那这一切恐怕都是葛将军和允仡的主意,我也莫名其妙当了回姜太公的鱼。 横竖都是被人利用了。 罢了罢了,好歹他替我联系了父亲,又接应我先行返回安定,也算是赔礼了。 可从小到大,我还未被人如此算计过,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忿忿。 亏我自九江渡一别后还时常夜半惦记他,倒不如那几个晚上好好睡上一觉,明早神清气爽赶路来的值得。 “柯儿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姐姐看到我坐着半天不置一词,不禁将手搭在我的肩膀,我这才从这错综复杂的思虑中回神。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世道险恶,人心难测。” 姐姐望着我,笑颜盈盈,“小小年纪体悟的可真多。” “姐姐,我没开玩笑。”姐姐大概又觉得我在装老成,小时候我严肃起来她就总喜欢调侃打趣,如今倒也不例外。大概我在爹娘姐姐眼里始终是个襁褓里的婴儿。 姐夫见状,立马来打圆场,“文容,妹妹如今都快及笄了,也该懂得些人情世故,不然今后也难安命立世。” “我倒希望柯儿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懂那么多人情世故只会徒增烦恼。”长姐如母,可我姐姐却比娘亲还要溺爱我。 归京半月后安定夜里初雪,早上推开窗上下皆白,用膳时听姐姐姐夫说五皇子和七皇子明日大抵就回京了。 又是半月之久,总算把这两尊大佛盼来了。 “再过一个月就是新岁,这五皇子的冠礼还没办,这次回来当务之急想来应该是把大典先办了,不然拖到明年恐又难有时间了。”姐姐说着将我爱吃的青笋夹到碗中,这个季节还能吃到青笋的地方,除了江南老家,独有京城一处了。 姐夫答:“是啊,礼部那边已经在筹备了。” 浑仪监卜吉日,今月只有十五日最为合适,而允仡十四日才归京,于是第二日就在华盖殿行了冠礼。第三日皇帝下诏书昭告天下,允仡被封为疆北燕敕王,爵九等,从正一品,冠字赫先。 第十二章 除夕宴 允仡冠礼后的第二日,我正在屋外踩雪,姐姐身边的婢女来报,燕敕王特来拜会,点名要我前往。 我走进正厅,半月未见,行了冠礼的徐允仡一头青丝尽数束于如意暗纹鎏金冠内,着龙纹青衣,外覆乌纱,尊贵雍容,尽显风神毓秀,只可惜面具覆面,略显突兀。我与他并未多聊,只随便寒暄了几句,待清点完我留在潭州的行李后,允仡就告退了。 第二天,七皇子也来拜见。自潭州归来脱去便服,祉渊也同样更显华贵,只是相比于允仡的磊落俊逸,祉渊更显书卷气。他来的目的和允仡并无二至,大抵都是来慰问我,外加送些礼物聊表歉意。 可这两位刚回京就前后脚来拜访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各家小姐耳中,一时间燕敕王和七皇子都有意求娶江南刺史之女的荒唐言论在京中兴起。 我从姐姐口中听说,一时哭笑不得。 人红是非多,各家氏族便纷纷开始打听我在潭州的行踪,这下又翻出来了姐夫为我求得了皇上特赦一事。一时间魏韫这名号在京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以致圣上都忆起了自己曾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发过特赦,于是点名让我参加除夕夜宴…… 转眼除夕至。 十安和我起个大早,姐姐昨晚就已把今日赴宴的穿戴摆在桌上,一袭绛紫素纱罗裙辅以浅白色裘披,我一睁眼三位负责穿衣梳头的婆婆就笑颜盈盈地望着我,逼得我不敢赖床,只得依着她们快些洗漱打扮。 我别别扭扭地走出房门,正好撞见穿戴整齐的十安,她怔怔看着我,表情惊奇:“小姐怎得稍一打扮就这么漂亮?我都不敢认了。” 平日里闲云野鹤惯了,今日确实庄重。 “那是你没看习惯。”她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太引人注目未必是好事。 我和姐姐姐夫在府内用了午膳,他们二人席间自然也夸了夸难得打扮的我。夫妻二人今日同样衣着华丽,姐夫乌帽朝服,姐姐金翠焕灿,衣香云鬓。 午膳后,三人乘马车入宫赴宴。 入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在紫宸殿前观赏傩礼。 申时百官携家眷入场落座,我跟着黑压压的众人坐在离看台较近的位置,身侧是姐姐,前面是沈氏一族,沈国公亦在列。 待百官坐定,皇子皇孙众嫔妃公主进场,允仡的黢黑面具在人群中分外显眼,身姿依旧挺拔出众。祉渊坐于允仡一旁,依旧少年英俊,琅玉仙风。 傩礼开始,阵前方相四人挥麻鞭,身后五百侲子击鼓手舞足蹈,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我看了看四周,见不远处一个青衣襦裙眉目如画的女子正顾盼张望,眼神似乎是落在了徐允仡身上。 我看着这女子,只觉面熟得很,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不由陷入沉思。片刻后突觉灵光一闪,她的面容历经多年如今仍可清晰地映在我的脑海里。这女子是,承誉的弟子,青岑! 她转世了?看起来年纪似乎和我相仿。 我耐不住激动询问了姐姐,姐姐看看我所指方向,压低声音缓缓回答:“那应是纪太傅的千金,好像叫,纪青岑。” 连名字也一模一样!真没想到今日除夕竟能遇故人! 似乎是感受到远处我这双盯着她不放的探寻目光,青岑徐徐回头,眼神正好和我对上,我微微点头微笑,她亦点头还礼,举止优雅大方。 “这姑娘可是名动京城的第一才女,不仅六艺精通,医术也相当了得,有时太医都看不了的疑难杂症她却有办法。”姐姐将我和青岑的眉眼来往看在眼里,遂补了一句。 这姑娘医术了得,那叫她来治允仡的疤岂不是更加顺理成章? 我看她刚刚一直盯着徐允仡的玄铁面具,八成也是有这心思。 思至此,我便看向了东向坐的徐允仡,谁知此时他竟也在打量我,两人无意对视,看到彼此复又装作不甚在意对方,双双偏过头去。 傩礼毕,众皇亲贵族文武百官便纷纷起身三两结伴行至紫宸殿,赴除夕宴。 按规矩家属女眷皆入偏殿席,到了殿前我和姐姐便与沈襄分开在女使的引领下落座。周围衣粉黛罗钗,浓重的脂粉气把我熏得五迷三道,糕点吃着也少了几分滋味。 熙熙攘攘好一会,天色已晚,内殿从热火朝天渐趋于平静,隔着屏风瞧不清外面情况的女眷们自然也跟着停了舌头,听着殿内响动。 “圣上至。”宫人高呼,底下一众皆齐齐稽首,大殿瞬时肃穆庄严。 “都免礼吧。”声音自殿北传来,浑厚有力。 内殿里的情形听不太真切我也就懒得管了,若是皇帝忘了我这号人自是最好,竖起耳朵打探反倒劳心伤神。 殿里似乎是交谈了一阵,随后宫人便宣了宴席开始,我这一早就起来洗漱更衣精心准备,着实辛苦,如今佳肴满席,总是要慰藉一下空空的肚皮。 听闻殿内欢声笑语,于是偏殿女眷们也就放了些胆子开始聊些家常体己话,姐姐如今也是在和周围几位官家小姐们打着过场,而我却是埋头乖乖吃饭。 吃饱喝足,这才开始寻找我单方面知晓的旧识。 青岑坐在另一桌,此时正与身边女子寒暄吃酒,我起身走近,她见到我上前赶忙停杯箸起身相迎。 “姑娘是江南刺史之女魏韫?”她竟连声音也不曾改变,依旧清脆悦耳。 “魏韫见过纪小姐,久仰大名,今日幸得拜会。”我微欠身,她赶忙将我扶正。 “哪里的话,近日刚听闻魏小姐离奇身世,令小女甚是好奇,不曾想今日就见到了!” 离奇身世?现在坊间不会连我幼时痴傻的消息都搬出来了吧?当真是刨根问底。 “我也听说青岑你医术了得,敬佩已久。” 她笑笑,也并未言谦虚造作之词,看来当真医术精湛。 “我近日从家乡朋友那边得了副治疗疮疤的方子,听说灵的很,过几日能否登门让你看看药效如何?”我开门见山,这药方可是承誉的独门秘籍,想必世间无人能研制出他的方子,倒不如直接送给青岑,再提点一二,借她之手给允仡。 可偏偏此时一声高唤穿过纷扰的宴席直达我耳:“宣禁军统领沈襄家眷江南刺史魏舒屏之女魏韫觐见。” 偏殿霎时静默,只余正殿内稀稀疏疏几声谈笑,我的心此时已经提至喉间。 我看向姐姐,此时她眼神难掩急切,看来也没想到皇上会召我。可圣谕已至,我只得颔首缓步穿过屏风行至殿前。 殿前百官坐于两侧,最前面是一干皇子,我自左右看到了许多熟面孔,姐夫,允仡,祉渊,还有潭州审讯我的陈熹陈大人。而正中间便是当今圣上,我不敢抬眼望圣颜,一直低头前行,步履维艰。 “江南刺史之女魏韫叩见陛下。”我低头看着地面,手心浸出薄汗。 “免礼。” 我后腿使力起身,裙身宽大,于是心里无数次默念:万万不能踩着裙裾在众人面前丢了丑。 “都长这么大了,当年你爹还在京任职时,寡人就于中秋宴上给你赐了这韫字,一别经年,江南刺史如今可好?” “多谢陛下挂念,家父在江南尽职尽责,兴水利,治旱涝,如今一切都好。” “你爹是难得的工事奇才,都说我朔朝有二宝,一曰葛兆的骁虎营,二曰魏舒屏的半纸算经。”众大臣听罢纷纷点头微笑附和。 “只是你爹不归京,却派你这未及笄的姑娘来京城作甚?”皇上还是说了重点,近些年朝中不断有让爹迁职回京的文书,可每每都被他以岁及致仕之由推脱。 “家父送我来京并无它意,只是希望小女能进京入官学长长见识。” 皇上听罢笑了笑,“我还以为是想让你自己挑个如意郎君呢。”圣上语毕,宴席间笑声难停。 这允仡和祉渊前后脚拜访真是害惨我。 “小女如今还未及笄,家中亲故和我本人都还未曾考虑过婚嫁之事,来京只意在精业博智,别无他求。”我可需一五一十解释清楚,不然这除夕夜宴不就成了乱点鸳鸯宴了。 “听闻老五老七在潭州让你受了委屈,那你便跟他们一同入国子监,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赫先祉渊,他们二人也好有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礼数抬眼看向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人至中年微微发福,虽鬓角已白可圆眼高鼻,依稀可窥得年轻时的英俊,如今却显慈蔼豁达。 这皇上看面相确实仁慈,可一朝之君,怎可能没有铁血手腕?他如此抬高我究竟是何意? 我一时呆愣在殿上,不知该不该领旨谢恩。正踌躇间,徐允仡缓缓起身,“陛下,国子监还从未有女子入学之先例。” 皇上看向立在一旁的徐祉渊,笑脸瞬间垮了下来,“如今不就有了吗?” 皇上见殿下众人神色各异,恐难服众,便说道:“那就多加些女子进来,朕的公主们也进国子监,朝臣中学识出众的女子亦可入学。” 殿下一片寂静。 圣上做事都是这么难以捉摸吗?真是随心所欲为之还是另有图谋恐怕无人知晓。 “就这么定了,过了正月纪太傅便给我呈一份入学女子名单上来。” 纪太傅起身,拱手作揖颔首答道:“是,陛下。” 第十三章 新岁 觥筹交错,宴上歌舞升平,圣上举杯邀百官共饮椒柏酒,酒酣耳热时,皇宫殿外开阔地皆燃庭燎,二百余乘沉香、檀木在各处堆起十丈有余,紫宸殿前的庭燎更是高达五十丈,一时殿内亮如白昼,馥郁香气远飘百里。 各世家大族纷纷携家眷至殿前变着花样地说吉祥话,台上百戏从未停歇,台下走动频繁,如今女眷们待的偏殿早已做游乐用,投壶藏钩吟诗作对,种类繁多。 殿内热火朝天,我耳根烫得厉害,便独自推门出殿外,却见允仡和祉渊此时正围在庭燎前烤火,二人并立风华绝代,满席风流才俊顿失颜色。 缓步走进二人,沉香浮于空中熏得我有些头晕。 “潭州一别,今日再见姑娘越发灵气逼人了。”祉渊率先搭话,依旧是他习惯的溢美之词。 “二位今日也是风流倜傥。”我看着二人礼貌性微笑,祉渊站在我身侧,此时他正看着火堆并未与我对视,允仡站的较远,玄黑面具下眸色难辨。 此后三人站开,再无多言。我看二位大概也是听闻了京中的风言风语,不敢“顶风作案”,恐再落人口舌。我也自觉的很,毕竟避嫌要紧。 忽闻身后一声吆喝,转身见一华服男子踉跄着走近,“七哥,寻你半天了怎么在这儿啊!” 此人应是祉渊一母同袍的弟弟九皇子,在几位皇子中年纪最小。 “母妃对诗遇到了纪太傅的女儿纪青岑,现下打发我快些叫你来替她呢!” “知道了,这就来。”祉渊冲着九皇子挥手,示意他先去,自己随后就到。 “五哥,魏姑娘,那我就先行告退了。”祉渊拱手道别,礼数周到。 一时间,诺大的庭院除去寥寥守兵只剩我和允仡二人,衬得周围越发寂静。 紫宸殿居高位,自上而下俯瞰,华灯绚烂,盛饰宫掖,虽不见市井,可宫中光明亦夺月色。 “你我二人想来应该都是第一次进宫守岁。”允仡率先开口,打破沉默的气氛。 我不禁有些讶然,“殿下贵为皇子,之前竟未在宫中过新岁?” 允仡轻笑,“以前多半在北境,有几年在江南。” 难得有个人同我一样,经历过江南除夕的排场,“江南老家虽不比京中奢华热闹,可千炬红烛,十里花灯,配着小桥流水也别有意趣。” 说到江南,不知爹娘可好,除夕夜我不在他们会不会觉得冷清。 “那几年在江南过除夕,都会去燕陵馆点一壶花酒坐到天明,有几次熬不住就在桌上睡着了,还得葛将军亲自来寻。”允仡说着,嘴角不由勾起,眼神越发温柔似水。 我看着允仡,一时晃神。他戴面具只一侧面颊都秀美无双,鼻梁虽高挺可嘴唇到下巴却收的平直好看,下颚线条锐利,若是摘了面具恐怕京中再无男子能与之匹敌。 他侧目,眼波流转,视线正好与我相对。 “你吃了多少酒,脸怎么这么红?”允仡看着我,说话间不禁溢出一抹轻笑。 我急忙回头,确实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还好还好,我容易上脸。主要是因为这个火太热了,烤的我脸烫哈哈哈……”我附和着笑笑,心中却莫名紧张,也不知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只显神情遮掩,言语狼狈。 幸得远方声声爆竹突然齐鸣,一束束流光直冲云霄在夜空中炸开,火树银花颜色迥异,各自开放后又坠落,绚烂绮丽似星彩散。 我匆忙手指远处烟火,大呼好看,心跳声清晰可闻,再不敢偷瞄允仡一下。 “江南新岁也有如此绚烂的烟花。”允仡在一旁幽幽说道。 “是啊!”我依旧看天,可却用余光感到一侧一双灼灼目光跟随,于是更加不敢转头。 新岁已至,身后宴席虽热闹,而如今身边只有徐允仡和这漫天火树银花。 第十四章 上元 元鼎二十一年正月十五,正是上元佳节。虽为庆祝新岁欢腾的最后一个节日,可历来都是年轻男女们相看的最佳时机,此时皇宫自然不比民间热闹。 正值日暮,安定城内花灯已闪耀似天上繁星,几处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甚有行人双脚悬空亦随人流走的盛况。 花灯自然是要赏的,可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办。 前些日子我把承誉教我治愈疤痕的方子托人捎给了青岑,其实这方子与郎中开的寻常方子差别不算大,只是加了水蛭,而另一味炙山甲需单独拿出来泡泥水后才可一同研成粉外覆。青岑看了方子后回信说启发良多,再加上我煽风点火,于是今日二人便大着胆子约了燕敕王实验一二。 三人约在京城一处有名的酒楼,名曰重明楼。 今日若是乘车不仅招人厌烦,短短几里路估计还要行个把时辰,于是我和十安向姐姐那边领了些壮丁保护,便徒步行至重明楼。 重明楼位于安定城中轴线东侧,楼约百丈高,共十层之多,乃京中除皇宫外最气派恢弘的建筑。 行至店内,小二便领我上了三楼包厢。 推门入内,包厢正面正好对着百步外垂目独奏琵琶的优伶,青岑此时背对我坐在椅子上静静观赏,听后方来人便起身来迎。 “妹妹来了,快坐。”她笑着挥手,示意我坐下。 那日除夕夜宴,我和青岑聊得甚是投缘,于是问了各自生辰,按年龄以姐妹相称。 青岑虽看着娇弱,可对自己却是极狠。虽为女子,上到四书六艺,下到厨艺医术,凡是她要学的东西,样样以最严苛的标准要求自己,绝对称得上我这懒散人的楷模。 “去年我就冥思苦想如何把炙山甲的药效发挥到最大,如今你这泡泥水的方法我昨日让家中手上有皲裂破皮的丫鬟试了试,果然有奇效。只是这水蛭虽活血促发,可性寒,我一直都不敢加在除疤的方子里,恐冲了其他几味药的疗效,不过你既说不妨事,我细细想来也觉并无大碍。” “姐姐放心,这药不会错的。” 青岑灿然一笑,脸颊两侧的酒窝越发衬得她甜美可爱,“只是明明是你的方子,干嘛要经我手给燕敕王?自己送给他不就好了吗?” “我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祖上几代也无一人从医,我若是给他了他也不敢试,可是姐姐京中妙手仙姑的名声无人不知,那燕敕王自然也不会不信。”主要是我这没名没份的小丫头给他,他用完药到病除,若是真问起来这药出自何处,我就是再怎么编恐也难圆回去。 “你对燕敕王的事如此上心,都不惜兜这么大个圈子拖我下水,可见你和他关系不一般啊。”青岑的笑宛如刺目阳光,似乎将我内心中见不得光的小心思照个透亮。 确实,除了承誉的嘱托,我个人还是分外期待见到他摘下面具的样子。 可场面话还是要讲的。 “我从江南北上进京时不幸在潭州遇难,当时还要多亏燕敕王屡次相救,所以为他引荐你也算报恩。” 青岑侧目看向台上独奏琵琶的优伶,慢叙到:“燕敕王自小便受尽了皇子不该受的疾苦,也确实可怜,如今若是能把脸上早年的刀疤去除,也算是对他的宽慰。” 半个时辰后,徐允仡到了。 我在邀请他的信中并未说明本意,只是提到自己认识了个厉害朋友,想引荐给他,他对这不知所云的邀请竟也没多质疑,便应下了上元节的约。 看到我身边站着个水灵姑娘,他表情只微微变化一瞬,很快恢复平静礼貌行揖。 “这位应是纪太傅的长女,人称京城第一才女的纪青岑纪姑娘吧。” 青岑欠身还礼,“久仰燕敕王智勇双全,自除夕夜宴远观就觉大王英武异常,今日面见小女越发肯定了。” 相比于青岑面面俱到的赞赏,允仡从表情到言语就略显冷淡了。 “姑娘过誉了。”他微厚的嘴唇嘴角稍向下,双眼低垂,睫毛纤长。 外面台上弹琵琶的女子音韵趋缓,此时终于开嗓和着琴律幽幽低唱,声音婉转,如泣如诉。 我正看得入神,允仡的手下却上前把包厢的幕帘放了下来。 我回头,见一侍者手端琉璃盏将醇香美酒放在了允仡桌前,后缓步后退出厢房。 “听闻燕敕王早年间被绥国人伤及面部,留了疤,近日小女正好研制出一副专治陈年疤痕的药粉,您可拿回去试试,和水外敷于患处半月,必药到病除。”青岑语毕从腰间掏出一个瓷白瓶子,放在了允仡面前。 允仡接过,旁若无人般随意打开瓶盖蘸取少量涂在手背上闻了闻,可鼻子刚贴近,本是漫不经心的神情此刻大变,双眸微弯似有笑意。 他看着青岑,静默半晌后庄重起身垂头抱拳,本以为允仡会说一连串的赞美之词,可却只有一句“多谢姑娘”。 看这神情,他闻一闻便笃定此药有效,可谓相当识货。 “今日上元佳节,三人相聚于此,我提议各位一起举杯,一来这良辰美景实难辜负,二来也算预祝燕敕王药到病除。”这货已经交给正主,我这牵线人也算功成身退。 三人高举琉璃盏,我仰头一饮而尽,却看到允仡并未动作,双目紧盯着刚刚沾过药瓶的食指,一动未动。 “怎么不喝?” “这药和水会变成暗紫色?” 药粉本色为微黄,和水应是会变成白色才对。 允仡张开手掌,手指修长笔直,只见他食指指腹确呈深紫色。 “本王正准备一饮而尽,却见酒中漂浮着深色粉末,想来应该是之前试药不小心掉了进去,于是就用食指沾了沾杯中酒,可竟变成了暗紫色。” 我这时才觉情况不妙,这药遇水只会变浅而非变深,即使是酒也不会有太大不同。 青岑此时竟踉跄着跌坐在椅子上,一字一顿,双唇颤抖:“这酒有毒!” 我全身一凉,立马低头干呕。 “我们两个的酒应该没事,以如此毒性若是你我二人饮之,如今早已一命呜呼。” “这毒只在燕敕王杯中。” 第十五章 命案 上元佳节除了是男女们相看的好时候,还是各店家赚个盆满钵满的不二时机。 可惜今日名贯京城的第一酒楼重明楼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如今楼里空荡寂寥,针落有声。三两尽兴而来的食客行至街边人流攒动处,好不容易挤出个口子凑到了重明楼门前,可门口身披银甲的守卫官兵却拔剑相向,几人只得悻悻走开,再寻其他乐子。 允仡青岑同我坐在三楼厢房内,屋外的妓生丫头早停了弹唱,不见踪影。 除了意欲毒杀允仡未遂,重明楼还发生了两起命案,死者一个是沈国公的二儿子定远侯沈括,一个是同平章事仝泽翰,二人在朝中地位非同凡响,可如今双双惨死于重明楼。自事发不过半炷香,京中便派官员将重明楼层层封锁,不透风丝。所有的食客均被集中在了大厅,而侍者按工种都被押至五楼一间间厢房内。因允仡皇子的身份,我和青岑二人才待在了稍许清净的三楼。 我想想都觉后怕,若不是允仡明察秋毫,看到了杯中药粉的异样再用手指试毒,恐怕今日惨死的就是三个人了。 守在房外的李贞进屋,双手抱拳说道:“大王,负责此事的沈统领前来拜会。” 姐夫?看来圣上派他来调查此案。应是觉着手足惨死,沈襄自然会不遗余力找出真凶。 姐夫大踏步走进,上前施礼后语重心长地说道:“臣救驾来迟,让大王受惊了。” 允仡回礼,嘴角微微下垂,眼神依旧淡漠清冷,“我不妨事,只是不知其他几位朝臣如何?” “薛太医来看过了,仝平章事吃了有毒的玉梁糕,如今已经凉透,而定远侯……”姐夫说到一半难掩悲伤,终是哽咽出声,“当场被舞女刺杀,正中心脏,如今也殁了。” 房内寂静无声,每个人似乎都在垂头哀叹风云万变只在瞬息,生死不过一线。 允仡率先开口:“行刺定远侯的舞姬可生擒了?” 姐夫缓缓抬头,一字一句且掷地有声,“此人刺杀得手后便自刎于堂前,不过我们从她的衣袖里搜出了一封书信。” 我心中急切,不觉张口发问:“上面写了什么?” “亡我绥者,虽远必诛。落款是毕连硕德。”姐夫一字一顿,字字珠玑。 定远侯当年曾于葛将军兵分两路,双管齐下围攻绥国,令绥国分身乏术,最终促使葛将军得以破都城歼灭绥国王氏一族。而仝平章事当年也为攻打绥国建言献策,可谓绥国一役的智囊。 如此看来,定远侯应是死于绥国毕连硕德之手。只是如此明目张胆地自报名号,当真是狂妄至极。 “仝平章事所食玉梁糕中的毒药也却为绥国独有的凌霄散。” “小女有所耳闻,听说这毒无色无味,可遇炙山甲便呈紫色,毒性越大颜色越深。”青岑幽幽回答,眸间难掩清明通透。 如此说来,允仡杯中的酒也是这凌霄散。 “正如纪姑娘所说,仵作用炙山甲验了玉梁糕,确呈暗紫色。” 如今看来,一切都已水落石出,毒杀三人的奸计均为绥国所施。 “只是还有一事需燕敕王核实。”姐夫再次施礼,眼中似含泪。 “你是想让我看看那封信?”允仡此时站在姐夫身边,声音轻柔,可见他也不忍看到一朝禁军统领落寞悲戚。 “大王早年间见过毕连那狗贼的字,若是得您确认,此案才算水落石出。”姐夫说话间从身上掏出信件,呈给了允仡。 允仡接过信,指尖的暗紫依旧尤为醒目。 他看着那封书信,不置一词,静默良久,久到我以为此事还另有转机,刚如此思量时,他却垂下看信的手,眼神悲切地答道:“确为毕连所书。” 如此看来,真相已大白于天下,今日重明楼二位重官惨死之案乃绥国所为,幸亏允仡贵为星央仙君,福大命大,不然此劫恐难化险为夷。 第十六章 阴谋 重名楼命案发生后的第二日。 朝堂之上,皇帝正襟危坐,眼中怒气盛极,终是在沈校尉递上毕连亲笔所书之后爆发,他伸手怒斥百官,首先遭殃的就是葛将军和燕敕王。 “这都多少年了葛将军,为什么他毕连小二如今还能跑到京城为非作歹?你们骁虎营这些年究竟在干什么?” 葛将军出列,近日气温突降,他的腿疾被这寒风一催越发难受,行走时虽强掩疼痛,可依旧显得踉跄笨拙,“陛下,多年调查寻觅未果,未能替陛下替我朝排忧分难,老臣惭愧之至。” 身居前位的允仡并未出来替葛将军说话,反而是一旁的祉渊款款至殿前站于葛将军身侧,“陛下息怒,儿臣以为这毕连硕德行踪诡秘,且机动性极高,而葛将军为大将,自然对这种小偷小摸的龌龊行径难以苟同。”祉渊剑眉轻挑,脸色深沉,不动声色的面目倒也压住了几分皇上的火气。 “七殿下莫要替臣辩驳,臣自知大错已酿,但求陛下责罚。” 皇上听了葛将军如是说,火气似乎消了大半,坐在龙椅上许久复幽幽说道:“我大朔之所以兴旺,就是因先帝奖罚分明,知人善用,如今朕虽不知用人,可还知道如何奖惩。”皇帝看着殿下百官皆颔首执笏板不发一言,便摆了摆手,“葛兆,贻误敌情,至两位朝廷重臣死于非命,削十万兵力,减禄米百石。” “赫先,虽昨日险些中计,可朕也不能不罚。” 允仡出列,缄默不言。 “削兵五万,禁足京城三年。”皇上冷冷地看着徐允仡,不见怜惜神色,复又补道:“绥国歼灭余党之事就不用你管了。” 允仡身子微微向前,与一旁的百官拉开些距离,后叩首,“臣领旨。” 转眼已过正月,近些日子天气回暖,阳光总算有了些温度。 姐夫近日在西山为他的二哥守陵,已经好些日子没归家了,府里气氛凝重,姐姐看我整日也无所事事郁郁寡欢,便打发我去街上逛逛,省得憋在府里不自在。 姐夫的二哥定远侯我只在那日除夕傩礼上见过,虽生命已逝令人惋惜,但我与他确实没什么感情,整日憋在府里看丫鬟奶娘伤感也是无趣。 我和十安并排走在街上,近日佳节刚过,户户桃符高挂,喜庆气息依旧。 “魏姑娘。” 听到身后一辆马车内有人叫我,转身便见祉渊掀开帘子微笑看着我,笑容似春风暖。 “魏姑娘许久未见,不知今日有没有空小聚?” 我倒也没什么事,就应声同意了。 祉渊和我坐在车里一路无语,马车摇摇晃晃竟来到了郊外他的一处别苑。 我和十安下车,他迎我们二人进去。 这小苑规模不大,可却是清新雅致,期间山景池水占大半,此时我在祉渊的带领下走在九曲回肠的廊桥之上,移步异景,不远处水榭亭台临水,枝叶低垂,水上似有雾气,更显玉树榕榕,朗日柔光。 “随便坐,近日我刚得了江南第一手的新茶,你是江南人正好帮我品品。”祉渊忙打发下人冲茶,我也不拘礼,找个椅子坐下赏景,十安立在身后未置一词。 祉渊坐在我对面,今日他双眼越发炯炯有神,一身靛青宽袍更显光风霁月,只是下颚角处的锐利折转更加明显,看来又瘦了一些。 “听说京中重名楼的案子交给您了,不知如今找到有关毕连硕德的线索了吗?” 祉渊笑笑,“那小子经常干些出其不意的事,哪是那么容易找的。” 我忿忿说道:“潭州走水也就罢了,可安定城内,天子脚下,他也敢胡来,确实胆大包天。” 祉渊高壶悬冲,茶汤干净清亮,冲完茶他便打发十安去厨房看看菜品,十安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如今四下里只余我和祉渊二人。 “不过不知魏姑娘是否怀疑过,这京中向来戒备森严,那毕连小儿怎会如此轻易得手。” 我听罢暗自叹气,“想过,每每思及,都觉一身冷汗,如此看来,绥国细作恐怕已无孔不入,其中难保没有居高位者。” 祉渊又是高深一笑,“你都这么想,皇上又怎会想不到?” 想到了又怎样,揪不出来奸细他照样无可奈何。 “还记得那日除夕皇上说要把你送进国子监吗?”祉渊将茶端到我面前,我连忙施礼接住。 “印象深刻,当时陛下还说要多加些女子进来。” 祉渊将茶杯送到嘴边,只小酌一口就放到一旁,我也同他一样,浅尝辄止,巴巴等着他的下文。 “听说皇上要给每位入国子监念书的小姐公主配个陪读丫鬟,每日辅佐学业,伺候日常起居,最重要的是,要养在各自府中。” 我听罢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明白其中原理,“殿下是说,这些陪读丫鬟其实是……皇上的眼线?”看似是随意之举,可这其中竟蕴含如此阴谋算计。 祉渊不置可否。 读书只是幌子,派人监视各世家大族动向才是真。按时间算来,他布置这一出应是在重明楼命案发生前,可见皇上想要密切监视朝臣的心思已不是一两日了。想起那日除夕夜宴皇上慈爱的笑容,不觉浑身一凉。 我举起茶盏,脑中思索良久,以致杯盏停在半空,未饮也未放。 “殿下今日邀我恐怕不仅仅是告知我国子监的事吧。”这七皇子看上去文雅清淡与世无争,可行事却与外表大相径庭,如今想来先前潭州之计他应该也有参与,思及此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可表面还要强装淡定,着实辛苦。真不知朝中皇子朝臣们是如何几十年如一日的虚与委蛇还不憋出内伤。 祉渊依旧一副翩翩君子应有的浅笑,双眸深似幽谭,“今日邀姑娘别苑品茗,除了告知国子监眼线一事,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我口气淡漠,正襟危坐。 祉渊见我口气生硬,也不敢直接提出请求,“姑娘似乎不太高兴?若是祉渊所求令姑娘不畅,那我还不如不提。” “殿下若是真在意小女的想法,也不会在潭州借我之名谋划一番。” 他听我说完,眸中似有惊叹神色,大概是没想到我能猜出他们三人的计策。 “魏姑娘冰雪聪明,是祉渊浅薄了。我承认,邀魏姑娘同路前去潭州确是刻意为之,因姑娘能帮我转移敌方注意混淆视听。” “那字条也是为了让绥国奸细以为我不在船上,有意留下的。” 他这样一五一十地说出来,我心里的愤懑倒也消了大半。 “魏姑娘有所不知,当时我和赫先及葛将军确实有想过把计划告诉你,让你提前有所防备,可又念及你年纪还小,也不知姑娘聪慧至此,便自以为告诉你反倒容易坏事,只要确保姑娘安全便可。”他这解释也确实并无道理,他要是告诉我这些,我爹娘才不会傻呵呵的拿自己孩子冒险。 话既然已经说开,心中怨结已结,我也就不计较了。 “小女了解,也体谅大人苦衷。不知今日何事需拜托小女?”七皇子如此坦诚,又将皇上意欲安插眼线一事告知我,我自然也不能怠慢了祉渊,你来我往不亏不欠才好。 “在下希望姑娘以家书之名给魏刺史传封书信。”他和我爹在江南交往也不算十分密集,不知何事需以家书作掩护商议。 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忙我不应该帮。一来若是寻常内容正大光明寄封信就好,何必兜个圈子让我来,多半是怕京中皇上的眼线发现二人有书信往来,怕皇上知道的事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二来我虽知道潭州的前因后果以及他的思量考虑,可爹爹再怎么说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女儿托付给祉渊照顾,最终被利用已是事实,如今这祉渊又想拉爹爹下水,确实不是义举。 我起身对着祉渊颔首施礼,做足了礼节却只回他寥寥数语:“不好意思,这忙我不帮。”随后转身走开,找十安一同打道回府。 身后祉渊注视着我离去的目光似乎跟随了许久。 随他怎么想,反正今日也算看出来了我并非草包,没那么好利用。 第十七章 国子监 过了正月,安定似一夜间从寒冬中苏醒过来,春花次第盛放,更显蓬勃朝气。又是一季更迭,冰雪消融晓风和畅。 而今日正是我入国子监的第一天。 朝中派给我的陪读名唤梓墨,年纪较我虚长几岁,虽长相平庸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分外喜人,即为陪读,诗书六艺样样通晓,本事与青岑相比只差毫厘。今天她一大早便候在了门前,手中执一卷轴,里面写着女子入国子监的规矩。 国子监分六学,首曰国子、太学、四门,多授以孔孟考学致仕之道;次为律学、算学和书学,乃分技术所授,多以培养专职人才为主。 除去女子入学这一前无古人的谕旨之外,圣上近日还首创了专门培养武官的武学。武学隶属国子监,里面的学生不同于其他六学的监生,皆称武生,除了不论出身从各州特定选拔一批武艺超群之人外,皇上特令弘文馆内所有学子必入武学,也就是说皇上的皇子们及一品京官子弟需得要文韬武略,智勇双全。所设的武学一门倒也符合如今内忧外患强敌窥觊的国情。 这召令里除去对新设武学的解释,就是女子入国子监的批文。为了方便女子入学,圣上特设女学,女学顾名思义,除了前朝著作就是学习妇容妇德之类的劳什子学科,是每位入国子监女监生的必修科目。而除了女学外,皇上还特设了选学制度给女监生们。选学指女学生可以在国子监其他开设门类里任选一样旁听,既曰旁听,那就是躲在屏风后面听博士们授课,不像正经监生们有课业要求,一切全凭自觉兴趣。 “小姐可想好了要选哪门?”梓墨慢言慢语,此时她与十安并排盈盈伫立,二人皆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椅子上捧着昭文皱眉沉思的我。 如今这世道,就算学成个满腹经纶仁义礼智信张口就来的大儒,恐也难以感化各国欲颠覆朔朝的狼子野心。那就算学、律学或书学?可这三门相比于致仕之学越发不靠谱,算学我爹可要比京中老师们强千百倍,舍近求远学个我爹擅长的学科着实滑稽,而律学和书学相比于孔孟之道更加流于表面,不可算是顺势应时的聪明之举。 十安梓墨看我良久未语也就不再追问。 用了早饭,便要入国子监,一路上市坊繁华渐远,出城南行数十里方见一门阖沉沉的独立院群,式大规整,百楼拔地而起,高甍灵虚,龙桷俨然凌空,其中风声渐远,波澜不兴,只闻空中丝竹犹传,钟鼓余响。 我和梓墨在集贤门前下车,徒步走入国子监,今日第一天开学,道上人头攒动,虽稍显拥挤可每个人都分外知礼,垂目看路并无多言。 女学授课的院子名曰学海观,听梓墨说以前是棋牌室,如今修整出来供女监生们上课。 我来的不算早,推门进来已见数十名学子坐在靠窗的东侧,此时三两相熟凑在一起闲聊着,声音都不大。在一群女眷中我看到了静坐无言的青岑,她今日青丝如男子般尽挽,只梳一髻,襻膊早早就挂在颈间露出藕臂半面,阳光打在周身更显恬静美好。我坐在了青岑右侧,两人见面相视一笑并未多言。 梓墨服侍着将砚台纸墨归整好,此时学海观内已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我自窗外远眺,竟见到了祉渊。他身着绛衣素裳,漆纱笼冠,脚踩暗金卷云流纹高缦乌皮靴,环佩玎玲。更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径直向学海观走来。 自他走近门前双脚踏入学堂时,屋内嘈杂谈笑声立止,所有人神色各异的盯着翩翩向前的祉渊。我周围的几位官家小姐眼都看直了,目光久久不愿从祉渊身上离开。祉渊虽说还未到弱冠之年,可京中对他的美誉从未消弭,有几位性子直爽的大族小姐更是直言非他不嫁,不知今日是否在列。 祉渊站于讲台,先是恭敬一拜,复言语:“甄祭酒近日授课及公务繁多,实难脱身再教各位监生,于是由我代为授课,主讲《诗经》,至于《孝经》和《女诫》自有宫中德高望重的女使教授。” 新春屋内虽觉凉意,可朱户小窗下祉渊脸颊匀净白皙,卧于蒲上双眉微颦,书本虽在手可心亦有书,吟诗间目光一遍遍扫视台下,神色平淡,可对上眼的各位女眷却是难掩欢喜,各有各的娇羞。 允仡目光触及我和青岑只一眼带过,脸上没有多余表情,读诗的韵律节奏也丝毫未乱。我亦如是。 如此朗朗读书声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祉渊案前的香如今已燃尽。下堂前祉渊口头留了今日课业,后起身作揖,台下女眷一齐还礼,今日女学课毕。 一水绿襦裙模样俊俏的小姐大着胆子向正欲离去的祉渊发问:“殿下,明日还是你授课吗?” 祉渊宛然一笑,“学堂不言君臣,叫我助教就好。明日是女使的《女诫》课,后日我们继续。” 这下各位女监生们的心才算搁进了肚里,可我却暗叹皇帝心思玲珑,为了稳住入国子监的各位女学生都不惜搬出自己的儿子,一招美男计实在是令人佩服。 女学课后还未过晌午,下午还有选修要听,这个时间空当各位要先吃了自己带的午饭,等到下午方可自由选择旁听课程。 虽纠结良久,可思来想去还是武学最为实用。 春日当空,我和青岑说说笑笑一同向着国子监内里走去。 “所以你准备入书学?”我对青岑说道。 “是啊,我的字苦练多年仍未大成,如今正好是个机会,看看书学博士们如何授课。” 她入书学倒是也不奇怪。 “你呢?想学哪个?”青岑眼眸耀眼夺目,神采熠熠。 我尴尬一笑,不知从何说起。 “不会吧,到现在都没确定,我们现在可正往那边走呢,到时你站在外面犹豫不决反倒不好。”说着青岑停下脚步,身侧不断有年轻男女监生走过。 “我不是没想好,只是,我想学的和正常女子不太一样。” 青岑听完乐了,“你这贬损自己的打趣方式我可是不敢苟同。” “我想入武学。” 青岑听完愣愣看着我,可见这选择确实不是正常女子能做出的。 “你个傻丫头,武学里可都是男监生,保不齐练到兴起还要脱衣服,你一个女子去那里不怕名节不保。” 青岑本是一本正经,可说完看着乐不可支的我也笑了起来,可笑了一会又摆出一副严肃表情,“我没跟你开玩笑,再说了里面训练的项目都不是我们女子能学的,你是要去看**男子还是去打秋风?” “如今才刚二月,他们火力没那么壮。”我细声细气说完实在忍不住又笑了出来。 青岑此时没了与我扯皮的闲情逸致,直言正色道:“你想好了?当真要去?” 我应声。 “你可想好了,若是叫里面的人赶出来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好!我要是被赶出来就请你吃酒。” “大可不必,你要是被赶出来了我就开几副开窍通心的方剂好好治治你这被猪油蒙了的心。” 第十八章 入武学 我和青岑在国子监正中心的孔庙分道扬镳,我自西前往武学授课场所,青岑向东行至书学学堂。 走的时间越长,一路的女监生就越少,终是在我到达崇武门时再不见那些莺燕踪影,与之相对的,膀大腰圆的汉子倒是随处可见。 走过崇武门再行百步便是一片百米见方的开阔场地,其中亦有小型马场,马场中跑马武生三两人。 “武学,试长垛、马枪、翘关、擎重。”站在我身后的梓墨开口解释,我这才好一一对应,看清了各个项目的训练场地。 “小姐,你可想好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身旁走过的各色武生们眼光异样,走至身前频频回头看我,都是一副欲言又止满眼惊诧的表情。 “都走进来了,现在回头反倒叫别人看不起。”我对梓墨如是说,于是大迈步走向训练场地。 其中一倚在栏杆处的武生正在与一旁其他几位闲聊,谈笑间余光撇到我甚是讶异,热心冲上前去拦住了我,“姑娘,走错了,这里是武学的场地,其他科目都在你身后方向。” 一旁一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武生答:“我看她这小碎步迈的笃定,应该就是来学武的。” 此话一出,周围武生们哄堂大笑。 如此情景自我决心学武之前就早有预料,可如今发生了心里也确实不太舒服。 “各位武生们,有礼了,小女初入武学,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我向各个方向抱拳施礼,形容未曾慌乱半分,一旁好事的武生们看我面上淡定,似是失了些调侃的乐趣,也就散了。 只是刚刚问我的武生眼神关切,依旧站在原地看我,并未离去,“姑娘,这武学里都是习武十多年的武生,你一个弱女子只怕除了受委屈外学不到什么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抬头看他,小麦色皮肤在阳光下更显蓬勃,五官不算漂亮,可却周正,组合在一起尽显男儿气概,正气凌然。 他看我神色笃定似乎有所触动,双手抱拳说道:“秦泽风,自江南州推举进京入武学,敢问姑娘姓名。” “江南刺史之女,魏韫。”我含笑回答。 “那真是极巧,我就是魏刺史一路举荐来京的。”他说话间神采焕烂,一口皓齿在阳光下分外夺目。 “那以后就麻烦秦生多多关照了。”我抱拳回礼,粲然一笑。 与此同时,场地正中一身着官服的男子走上台前,拉了拉高挂的铜铃,一时铮铮叮咛声悠扬,场内武生皆收敛形容,自觉排开站定。 我身着浅白襦裙,虽站在靠后的位置可在一群黑压压的武生里着实扎眼。人影攒动的队伍中,我自前方排排武生的衣袖空挡处看到了祉渊,上午授课时的宽袖长衫已脱下,此时一身紧俏胡服装扮,玄黑帻巾绑住额头,身后垂两脚随风翻飞,更显丰神俊逸。 远处屋宇一双人影走来,两位皆步伐紧凑,气宇轩昂。 我垫了垫脚,刚看清来人只见二人快步上了高台,倒也省去了翘首左顾右盼。 其中一青年是允仡,同祉渊一样,墨黑胡服装扮倒是与他的面具极为相称,一身黑衣更显肤白唇红。一旁年纪稍长的方脸将军我曾在宫宴上见过多次,想来应该是葛兆葛将军。 二人站定,葛兆最先发话:“各位武生,我是镇北将军葛兆,是你们的总教头。”寥寥数语却中气十足。 一旁允仡出列,眼神笃定看向台下排排武生,“燕敕王允仡,字赫先,各位在国子监不必拘礼,叫我教头便可。” 两人介绍完毕,一旁的官员拿着名册开始清点人员,这将近百人的武生在选拔到国子监前就已按所长分配好,武学所学四门的擅长人数基本固定为二十人有余,特征最明显的应是擅擎重的武生,个个壮实圆润。虽然这百人各有所长,可训练初期确是要样样兼顾,不存在分长授课的情况。 此时那官员正报了一半头衔,还未来得及读姓名时,葛兆将军挥手打断,我听台上没了声音,好奇抬眼看向台前,却正好对上了葛将军和允仡的目光。 “那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出列。”葛将军手指向我站着的方向,神情肃穆。 周围武生闻言,纷纷回头看我,身前一列壮汉自觉靠边,给我让出一条通向前方高台的道路。我缓步走向前,正好站在了祉渊身侧。 “你知道这里是国子监武学吧?”葛将军言语平和,似乎是怕这么大的阵仗吓呆了我。 “小女想学些防身的本事,所以就来了武学。” 葛将军听完眼中似有笑意,“魏姑娘,你凭一己之力让圣上开女学,已是轰动京城名扬四海了,如今若是还想开女子入武学的先河,未免有些太不切实际了。” 除夕夜宴葛将军亦在席间,自然知晓女学的前因后果。 “葛将军明鉴,小女入武学不是为了让自己变得家喻户晓。”我抬起眸子,看向站在高处的二人,不见惧色。 “如今朔朝各邻国虎视眈眈,小女一路自江南北上更是亲眼目睹了绥国余孽在潭州的种种暴行,内心实在难以平复。虽为女子,可依旧想为家国尽绵薄之力。再不济若是以后遇到同潭州一般的险境,有功夫在身也不会陷于被动,应对不暇。” 我将心中思量道出,周围却安静了许久。 “你若是真有心学,叫沈校尉教你便可,何必来这都是男子的武学凑热闹。”葛将军此话从我的角度出发,倒也在理。 “家中亲信教我确实便宜,可小女却是抱着将来能功成名就的一腔热血进入武学,并非小打小闹。” 四下议论声起,大多都是轻蔑嘲讽之语。 一旁祉渊的轻笑有些刺眼,他眼中虽无嘲讽意味可就是令我不甚舒服。 “魏姑娘每次都是语出惊人啊。”祉渊深深看我,笑意爬上眼角。 此时允仡开口,打断了我和祉渊的对视,他的声音同那日潭州甲板上慷慨陈词一样掷地有声,“魏姑娘有如此雄心壮志,着实令人钦佩,可入武学单凭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语毕,他手指校场南面的排排箭靶,臂膀高展,衣角生风,显出坚韧孤傲之感,“五次机会,你若是有一次能射中十环便入武学,若是不中,那就请姑娘再寻他门。” 我抱拳应声,快步走至靶场,一旁看热闹的伟岸武生们紧跟在我身后,场面说不出的滑稽。 我在靶场射箭处停驻,看着一侧摆着的箭羽和形色各异的弓一时有些踌躇,今日之前,我并未碰过弓箭。 秦泽风上前,先前听官员报,他最擅长的就是长垛。 “这个弓轻,最适合你。”他在繁杂的长弓中替我选了一个,我接住道了声“多谢。” “之前射过箭吗?”他的询问令我的心跳越发快了。 “没有。不过我投壶倒是很准。” 他未置一词,可低垂的眉眼间似乎露出些担忧。 “双脚分至与肩等宽。” 我听他指示照做。 “左手拿弓,身体微微前倾。” 他心细如丝,每个动作言语虽少却句句正中要害,我在他的教导下身形也算初具模样。 “按我所说,你先预拉一下。” 我拉弓,左臂微微下沉,虎口推弓,将靶心正对箭尖。 “今日刮何向风?” “东北风。” “那对靶时就把箭心微微向左。” 我凭自身感觉微向左移箭羽。 “看准了吗?” 我点头。 “那就把弓拉满,射箭。”泽风话音刚落,我就脱了扣弦的三指,箭羽飞速射出。 箭却连靶都未碰半分,飞落在一侧。 我看着四下纷纷嗤之以鼻的武生,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我之前好似经历过此情此景一般。 “第一次射箭很好了,箭势稳健,只要再对好位置说不定能中。”一旁泽风的话我只听了一半,后面的言语再未进耳半句,只觉脑里混沌不清,浑噩懵懂不知所以。 我只得机械性的再次拉弓,泽风似乎还说着什么,可一旁允仡制止,他只得悻悻退回观望的人群。 我下意识微微抬弓,双脚拉开更大,不知为何,如此射箭方式令我不甚舒适,于是我调转双手,换为右手拿弓,左手搭箭,一旁众人表情更加不屑,可我的记忆却在互换后瞬时被唤醒,高举长弓,左手拉满,对准位置只需一个呼吸,我松手,箭似猛蛇扑食一般直驱靶心。 箭羽直直插在了正中心,十环。 一旁所有武生全都停了谈论,看着正中靶心的箭羽恨不得揉揉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身边一位不屑一顾注意力早就脱离靶场瞥向别处的武生看到周围人惊诧的表情也缓缓转头,目光触及箭靶,瞠目结舌。 我对自己刚刚的惊人战果也怔愣了好一会儿,可放箭前娴熟的手感确实不假,难道我之前本就会射箭?只是自己忘了? 允仡神色也甚是惊叹,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常,他缓步走至我身前,顾盼间似乎难掩欣喜,“恭喜,明日脱了裙裾,着男装上课。” 第十九章 良驹 “我当时竟是鬼使神差的想换手,结果一拉弓还没反应过来箭就飞出去了,你说邪不邪门,正中靶心。”我和青岑并肩走在前往集贤门的路上,谈及刚刚在练武场的种种,心依旧跳得厉害。 “是啊!小姐那势头哪里像没碰过弓箭的,就当时那身姿,那气魄,在场大半武生恐怕都要羞得无地自容了。”身后梓墨接话甚是及时,若是我一人口若悬河讲个不听青岑怕是也难以相信。 “你也太神了!我还是不太敢信,真不是燕敕王上下打点让你进来的?”青岑见我入了武学,又听说教头是允仡,便认定是允仡给我走了后门。 “我的好姐姐啊!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啊?罢了罢了,那咱俩现在回去,我再射给你看!”毕竟这么多年来也算头一回做出如此给自己长脸的事,确实受不住他人怀疑,于是我拉着青岑的手回返,急吼吼地行了百步不到,却看到了祉渊。 此时国子监中多半监生已行至门口准备归家完成课业了,折返路上只余寥寥几人,或疾步快走,或三五成群,唯独祉渊步步稳重,不疾不徐,身上衣服未换,一袭玄衣衬得身形略单薄却清俊无双。 我看到了祉渊,心想好不容易有人能证我清白,便不顾青岑推诿之意直直走到了他身前。 他此时似乎在低头琢磨事情,并未在意前方拉拉扯扯的二人。 “七殿下,我朋友非不信我是凭真本事进国子监武学的,非说我走后门,您要替我作证啊!”我一时心切,脑子里也就没了所谓的礼节规矩,上来就是一通没头没尾的言语。祉渊听到身前突有响动,抬眸间也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稳重,可眼神对上我时竟是带着深深笑意。 青岑知礼,连忙俯身解释道;“殿下莫怪,刚刚小女和魏姑娘聊着今日她入武学的事,听闻她只两箭就中了十环,青岑不信,她便拗着性子要证明给小女看。”言语间青岑深深瞥了我一眼,一副不成器的叹惋表情。 祉渊听完,眼中笑意更深,终是一牵嘴角,笑出了声。 “我证明,魏姑娘在射术方面乃旷世奇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我都自愧不如啊。” 我很是受用祉渊的夸奖,笑得热烈,对祉渊抱拳言谢,“多谢殿下为我正名,真可谓雪中送炭,济困扶危,小女感激不尽!” 青岑听罢,平静如水的面容终是绷不住笑出了声,祉渊此时笑意深重,眼睛已经弯若江南的拱桥。 “看你平日里精明的像只狐狸,怎么今日说话做事呆头呆脑的。”祉渊没了以往的左右逢源,评价的虽然不中听,可我却很是喜欢他现在的坦诚。 “下学了还如此热闹,看来今日课业不多啊!”浑厚有力之声自身后传来,我侧身远望,见葛将军和允仡款款走来,葛将军满脸笑意,打趣的话才说完嘴巴依旧微张着,而允仡此时面上平静,无明显喜怒,眉眼低垂,双唇紧抿,可看起来又和寻常样子不太一样。 二人走至身前,青岑率先欠身开口:“青岑见过葛将军,燕敕王。” 我和祉渊也纷纷施礼。 “魏姑娘今日一箭确实令老夫佩服。”葛将军也不藏着掖着,倒是很符合军中赏罚分明的纪律。 “可惜明日武生们要先训练马术,不知姑娘可有合适的乘骑啊?”葛将军这一问倒是点醒了只顾着傻乐的我。 “葛将军提醒的是,小女还没来得及准备。” “那正好,允仡正要去西郊马场寻匹战马,魏姑娘正好同往一起挑选。”说罢葛将军拍拍允仡肩膀,脸上笑容依旧。 第二十章 书信 夜晚,华灯初上,允仡的马车相比于来时似乎快了许多,穿过繁华街道,也行过静谧坊巷,最终把我载到家门口,下车前还不忘叮嘱我整理好形容,我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拍拍裙摆摸摸发髻,无甚不妥,于是双脚一迈,正欲跳下车去。 “等等。” 我回身,正好对上他近在咫尺的面庞。 他右手伸至我发间,一朵粉白桃花被他捏在指尖愈发显得娇艳。 那花应是不久前他为我戴上的。 气氛此时竟变得有些古怪。 允仡周身散发着似有似无的清凉薄荷气息,可是呼吸灼热,悠悠缓慢浮动在我的脸颊,看着允仡柔软似一汪潭水的眼眸,我急忙撇过头去切断了对视以防自己沉沦,心跳剧烈,于静谧马车内仿若擂鼓,于是慌忙调转身子逃也似的一跃跳下了马车。 我快步走至门前,扣门,门开,进门,直到自己双脚踏入了宅院,小厮们栓了门闩将院门紧闭,我才停了动作呆呆立在一旁。 刚刚那是何意?徐允仡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柯儿。” 我一惊,慌乱抬眼看到了伫立在廊间的姐姐。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没,没事。” 姐姐看我眼神飘忽不定,言语含糊其辞,便快步下了台阶走至我跟前,“不会是燕敕王欺负你了吧?” 我连忙摇头,不置可否,“没有!他替我驯了一匹好马,明日上课能用。” 看姐姐依旧一脸担忧,生怕她再问下去,于是我连忙转移话题,“我外甥呢?是不是睡了?今日答应了给他买东街的糖人,我到家才记起。” “谦儿早歇着了。” 前几日带着姐姐的孩子逛了东街铺子,见他盯着栩栩如生的各色糖人双眼放光,便不顾亲娘劝阻买了一个剔透蝴蝶造型的糖人给他,谁知昨日用膳时这小魔王竟缠着我的手臂不放,只要我看向他就指指自己的小嘴,嘟囔着要糖糖。 “明日他若不提你就别给他买了。” 我点头,跟随着姐姐的脚步向宅院内里行去。 “对了,爹来信了,说半月后要进京述职,顺便看望你。” “看姐姐说的,哪是单看我啊,是我们俩。” 姐姐回头望我,笑颜如花,二人恰巧停在了房门口,“你个未出阁的姑娘,爹爹自然要更加惦念。” 姐姐推门,二人踏入我的闺房。 “娘也来。” 听到消息,我笑颜尽展,父母俱前往安定,我心甚悦。 “柯儿,近些日子你和七皇子走的近吗?”姐姐看向我时眉间笑意渐收敛,此话问得令我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算是朋友吧。”几番交往下,虽不似青岑一般合拍,可倒也不能算不相熟。 “爹说他曾寄过书信,专门询问了你的生辰,还问你是否有婚约。” 这消息似五雷轰顶,炸的我汗毛直立。 这登徒子,不久前还拜托我帮他寄信给我爹,我不帮就摆这么一道恶心我!还是他让我寄的信里就是写着此事?那也着实太令人发指了。 “我明日就去找他评理!”明日国子监,不愁见不到这口蜜腹剑四处煽风点火的小人。 “柯儿,怎么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你若是找他说理,这事不就变得人尽皆知了?” 姐姐所说也并不无道理,可也不能吃哑巴亏啊。 “那我也写封信给他,叫他早日断了念想,改邪归正。” 姐姐侧头轻笑,烛光下眼波潋滟,“你这丫头,姐姐平日里怎么说的,我们魏家的儿女可不能犯傻,你硬邦邦的寄封信给他,若是驳了七皇子的面子,得罪了他怎么办?如今的身份地位已是尊贵至极,他日若是能称帝,你岂不是连日后的君王都得罪了,那我们魏家还有好果子吃吗?” 我才顾不得这些呢,日后他有多叱咤风云我不知,但皇帝他注定是当不上的。 我一声冷哼,撇开姐姐伏在袖间的双臂,兀自坐在椅子上不发一言。 “旁家的小姐都对七皇子茶不思饭不想,魔怔的很,怎么你听说他对你有意思反倒是收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姐姐,你不知道,这个七皇子精于算计,如今又背着我偷偷给父亲写信,还不知道打着什么算盘呢?” 姐姐坐在我身边,我气鼓鼓的捧着茶盏仰头一饮而尽,直到一滴不剩才将杯子忿忿放了下去。 “你若是真心不喜欢我们自然也不强求。” 我一听姐姐这么说,气愤更甚,“姐姐,我怎么可能喜欢他啊!” 姐姐用温热掌心覆住我正欲抽离茶盏的手,“不喜欢就渐渐疏远,这事最忌讳明说,不然到时难免骑虎难下。” “好,姐姐说的对。”我将尾音拖得深长,确实阴阳怪气。 姐姐看看我,含笑垂眸频频摇头。 “我知道了姐姐,我不会明说的。”还在气头的玩笑话终究不够让姐姐放心,其中利害我也懂,于是深深看向姐姐,给她吃颗定心丸。 第二十一章 阴谋 允仡看进魏韫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眼波流转间光辉似锦缎,顾盼虽怯,可难掩流彩。 这姑娘的眼睛不骗人,是个聪敏但不功于心计的。 待她跳下车去惶惶逃到大门后面再不见身影,允仡才转了头,他看着手中桃花拿出随身系着的靛蓝色锦囊,可打开系带后手上的动作便停了。 “重明楼。” 车轮轻启,车外沈家宅院的灯火照在车内更显幽隐,束束流光下允仡轻轻将桃花放在了一旁,并未装进袋子。 重名楼一厢房内,葛将军形单影只,烛光下除了酒壶却有酒杯两盏。 允仡下了马车,快步走至重名楼三楼,推门入内,葛将军已等候多时。 允仡走进,李贞站在门外,双臂扒着门框向内用力,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怎么样,有线索吗?”允仡走进席间,坐在了葛将军对面。 葛将军摇头,“重名楼的所有人都换了,之前的侍者庖厨全都不知所踪。” 允仡微微牵动嘴角,神色略显颓唐。 “将军莫要再为圣上辩解了,重名楼侍者一夜间全部消失,他毕连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是做不到的。” 重名楼不仅开在京城,还坐落在京中繁华鼎盛的街道,其中的幕后掌柜,与朝廷自然联系甚密。自上元节重名楼命案发生后,允仡和葛将军就一直在调查其背景,可查来查去只找到了些小喽啰,可即便如此,这些小喽啰中并无一人与绥国有通。反观圣上,自那日当着朝臣罚了允仡葛兆后,后续追查全都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允仡斟满杯中酒,看着酒杯犹疑片刻终是仰头一饮而尽。一路上并未停歇,他确实渴了,可这酒下肚喉间却是更加灼热难耐。 “赫先,饿虎尚不食子,还是不要妄下定论吧。” 允仡后仰,瘫坐在椅上,殷红的唇勾起凄凉一笑,“圣上向来薄情多疑,自他决定把我送到绥国当人质起,大概就已将我和他的骨肉血缘之亲一刀斩断,远远抛到九霄云外了。” 允仡盯着杯中酒,静默时缓缓收敛住眼中的悲伤,再不见半分情绪,“那日魏校尉给我看了那封假书信,我就已经猜到了这应是陛下借绥之名意欲除掉权臣的把戏,只是不曾想自己也和当今仝同平章事、定远侯一般尊容,引得皇上如此费心。” 那日书信里的字勾笔繁多,一看就是出于绥国人之手,可皇上和沈校尉却不知,毕连的汉字要比大多数多年习书法的汉人写得还要苍劲流畅,这也是为何毕连的字能令允仡过目不忘。当时允仡早就知道此非毕连所书,脑中飞快算计着,又思及不日皇上曾下了女学之令,结合他以往向来不出手,一出手就一步到位的性格,心中已猜到了此次暗杀乃圣上所为。猜到了就不能犯傻戳穿了,毕竟若是按他亲爹的设计,如今他允仡已经一命呜呼,更别提指认毕连亲笔一事。 允仡抬眼,只见葛将军眼神凄凉,似有怜惜之情,可允仡却是极厌恶他眸间的同情神色。 只有弱者才会被人同情,而允仡自诩并非弱者。 他举起酒杯微笑看着葛将军,葛将军亦斟满酒碰了上去。 “我生在无情帝王家,早已看透了圣上的冷漠虚伪,所以这事也在意料之中,自然也就无关痛痒。”允仡话语间云淡风轻,微笑始终挂在嘴上未曾垂下半分。 葛将军垂眸黯然,当初此事发生他大抵也猜到了六七分,只可惜仍抱着三起刺杀做派各异的侥幸心理,坚持追查了下去,如今看来,只会越查越令人失望。 “圣上虽有盖世机敏,可非大智,器小多疑乃是君主大忌,长此以往只会搞得人心惶惶,君臣异心。”葛将军语毕长叹一声,既是为允仡,也为朔朝。 “沈家势力太大了,定远侯殁了朝中才算平衡,如此虽残忍,可也守住了沈家满门忠烈的名号,想来皇上是开恩了。”允仡双眸似幽潭,沉静且深沉。 “仝平章事耿直,曾多次直言驳了皇上的面子,虽说在朝中有结党之嫌,可其中多为良臣,虽仝平章事一党行事霸道,可对国家却是有益无害。” 允仡轻蔑一勾嘴角,慢答:“光是结党一条,就已经触碰了皇上的底线,他能相信一人已属不易,一党之众立于朝堂,圣上岂能安睡?” 葛将军拿起酒壶,为二人斟酒,“如今仝泽翰已死,圣上却迟迟不愿找人接替,大概这职位确实碍其手脚,要空上一段时间了。” “皇上连太子都不愿立,如今又怎愿重蹈覆辙自找苦吃。”允仡腰背挺直,眼神狡黠。 葛将军举杯,二人共饮,几杯杜康一催,允仡的脸已经微红。 “听江南密探消息,魏刺史又造了个无双兵械,如今正带着图纸准备进京。”葛将军手心茧子密布,多年行伍,如今拿着酒杯的手也有些颤抖。 旁人只知道魏舒屏水利工事天下独绝,却不知除此之外,真正让他立于不败之地的是一双堪比在世鲁班的造制机关之手,当年攻破绥国,除去葛将军骁虎营的神武,魏舒屏所制的五发连弩更是功不可没。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只是当年他不是说自五发连弩后,再不制兵械了吗?”允仡沉吟,双眼微眯。 葛将军轻笑,“确实一反常态。” “或许他这么做,是为了自己的女儿。”允仡思及当年魏刺史自愿降职江南之事,除了逃离京城的勾心斗角,更多也是为了全心全意为魏韫治病,如今他食言重开兵械研制之举,多半和自己的小女儿有关。 而刚刚还和自己一同坐在车里的魏韫,应该对此一无所知,她或许连她爹在做兵械这件事都不甚清楚。 魏舒屏确实是个奇才,可惜所侍非明君,今日把你捧到天上,明日也会嫌你位高权重,不惜一切拉你下马。如此狠厉性格,更易他国离间,王土内朝堂中多奸细倒也不足为奇。 “你近日也要多多和魏姑娘接触,搞清楚这其中缘由,别让他人抢了先机。”葛将军自然也把魏韫和七皇子的互动看在眼里,这里的他人虽未明说是祉渊,可允仡也知其所指。 “好。我自会见机行事。” 第二十二章 酷炼 虽是春日微风和煦,奈何今日万里无云又值未时,阳光着实有些刺目。 我微眯着眼,一遍遍在马场转着圈,耳边众百武生随着允仡的指令发出阵阵呼喊,还真有些军营里的样子。 “举。”允仡一声令下,众人一齐应声将长枪高举与肩平行。 “刺。”众人又将长枪直挥至前方武生身后,利刃只差前人后背一寸。 允仡站在高台,时而环走观察着武生们的动作,时而下台辅助一些偷懒长枪逐渐走低的武生,相比于许多未值酷暑却大汗淋漓的武生们,允仡确实清闲。他今日依旧一副玄铁面具配着冷漠表情,年纪不大,威严不小。 祉渊文弱书生,平日里多舞文墨,故而武学造诣浅薄,如今这举枪戳刺的练习已一个时辰有余,但他倒是颇有骨气,虽手臂已颤抖可举着的高度不曾下降半分。 他们练了一个时辰,我便坐在雷霆背上被人牵着走了一个时辰。 看着阳光下挥斥方遒的蓬勃武生们确实心痒,可奈何我不会骑马,于是便被单独拎出来先练骑术,可被牵着逛马场着实太过清闲,如此强度的训练下,也就不难看出大家心中对我的定位也同青岑所想一般,应是个来打秋风的混子。 “停。”允仡下令后众人赶忙把长枪放下,似一刻也不想让它们待在半空。 “休息之后我们两两组队练习。”允仡说完走下高台,向着不远处的亭台走去,步步生风。 我来不及一只脚探地,慌忙迈开脚将身体伏在一侧马背溜了下去,雷霆似乎也有些不耐烦地跺着脚,一旁牵马的学官赶忙按住了乱动的雷霆生怕我出什么意外。 “魏姑娘去哪?还没跑完呢!” 我头也不回径直走向允仡驻足的方向,心里不由嘀咕:你自己慢慢跑吧。 允仡此时坐在亭中喝茶,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倒是颇有些那日雁荡山初见之姿容。 “教头,小女自知功夫浅薄,确实不能与其他武生们相比,可一圈圈遛马于小女而言却也太过轻松惬意了。” “那你想如何?”允仡眸子一转,眼眉低垂一瞬又抬眼看我,顾盼间确实难掩风华。 “还请教头就把我当成新兵一般操练,无需顾及我身为女子的身份。” 允仡笑了笑,“别以为咱俩熟我就得帮衬着你,武学里自有进度,本王若是单独训练你,其他人还练不练了。” 言外之意就是我是个拖油瓶,确实不适合他费心费力。 本欲心平气和的与允仡交流心中所想,如今此话一出,我的不服便如迎风火苗起了燎原之势,一发不可收拾。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又不笨,体貌端正四肢健全,教头是对我没信心还是对您没信心啊?” “近日几位武生正好自发组织加练,魏姑娘可以一起。”泽风不知何时倚在亭外柱子上,饮水时正好听到了二人的对话。 跟着泽风练倒也是个办法,可他毕竟也是武生,练习方法或许没有教习之人来的专业。 正思索间,允仡偏头睨着泽风,眼神冷若冰霜,“秦泽风,江南燕陵馆掌柜的大儿子,自小就是个混世魔王,早年间因欺负小辈被赶出了书塾,于是便入了武行。” 泽风听罢,正了正身子,抱拳低头答道:“劳烦教头费心,小人早年间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只记得病好后的事,从前的种种顽劣行径都是年幼无知时犯下的,虽说来惭愧,但如今却也记不得了。” 他是燕陵馆掌柜的儿子?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双眼睑微挑一脸狠厉的稚童,五岁的我好像曾与这张脸扭打在一起,战况着实激烈,已至他的胳膊乌青,我的门牙跌落。 这也太巧了吧!旧日幼年仇敌如今竟长成了这副正派模样,确实出人意料。 几人僵持着,一旁的学官走至钟铃之下,左右摇摆钟声,瑟瑟钟音入耳,武生们纷纷列队站好。 允仡和泽风纷纷起身,向着训练武场走去,我看着二人的背影,一时怅然,却见允仡走到一半停了下来,微微侧头,但余光并未触及我。 “下学后加练。”允仡只幽幽抛下寥寥几语就走入了列队人群,却也未吩咐我如今该干嘛,那是不是代表我能加入训练了? 我快步跟在他后面,沿路拿起长枪,所有武生都两两对向立,只有我一人形单影只站在队尾,允仡看到也没说什么,算是默许。 “江南秦氏,你和魏姑娘一对,下手不要留情。”允仡说完就走下台,绕到一侧拿起长枪后,就示意和秦风搭档的武生同他一起上台操练。 “准备。”允仡一声令下,众人瞬间后撤扎起马步,长枪微举,气氛焦灼却又令人跃跃欲试。 “刺。” 秦风确实用了全力,可惜我动作不熟悉,一时间还没准备好才堪堪举起枪却被狠狠压了下去,摔了个屁股蹲。 允仡似乎没有看到,只停一瞬又下令了新的动作。 我慌忙起身,可奈何长枪太重,竟脱手掉了下去。 “刺。” 允仡下令时我还在俯身提枪,谁知他竟平地一蹬,一个旋身飞到了我面前,那时正好起身的我猛然间只觉一道寒光直扑面门,定睛一看才发现此时他的长枪离我的喉咙只有半寸。 “下次她要是还起不来,你就如是做。”允仡侧头看向泽风,期间举起的手并未收回。 “是。” 我提起枪,深深呼吸,两脚相比于其他武生迈得更宽,双手紧握枪杆,手指间因太用力都有些发麻。 “刺。” 我拼尽全力总算是接住了泽风凌冽的一刀,双臂却被震得生疼。 一个时辰后,对练结束,我的双手却是血肉模糊。 抓握处的水泡大多已经磨出了血,如今这些水泡已鼓起到和我手掌一般宽厚,指甲深深嵌入了掌间,松开时也带出一片血痕。我的手只这一个时辰就已经惨不忍睹,看不到还不知脚下如何,但也觉情况不妙,腰也似断了一般不能回弯,活动间咯吱作响。 “还加练吗?”允仡走到我身前,冷着脸扫视着我的手。 “练骑术应该无妨。”我今日是不能再练长枪了。 第二十三章 关心则乱 青砖铺地,道路两旁白榆参天,亦有白玉兰点缀于郁郁葱葱间,夕阳撒下,阳光透过缝隙只余斑驳光点映在路上,好似金箔漫撒。 青岑下学早,如今在这条路上已等我许久,一旁陪读提着箱笼候着,她的手由于长时间拿着箱笼已有些发酸,青岑见状,连忙叫她放下。 恰巧此时我七扭八歪地迈出崇武门,脚掌每走一步都是火辣辣的疼。 “你怎么这么晚才出来?”青岑迎上去,急忙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我,虽是好心,可我却被她这么一碰疼得嗷嗷直叫。 “怎么回事?” 她翻开我的袖口想要检查,可一只手正好搭在我的手上,这下犹如霹雳惊雷自手掌炸至全身,我急忙抽手快步迈到远处,耷拉着双臂两只手想互相安慰可又动弹不得,只得将其微微远离身体垂着,闭眼咬牙坚持。 “我看看你的手。”青岑松开我的手后发现自己手上有淡淡血痕,这才觉得情况不妙,便弯腰俯身蹲在我身前,我微微将手掌翻到前面,青岑半晌不语。 “这燕敕王怕不是疯了,竟然把你搞成这副样子。”青岑似乎是气急,也顾不得许多便脱口而出。 “都是我自找苦吃,和他没关系。”我疼得呲牙咧嘴,看着青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那就是你疯了!”语毕青岑起身,看着我时双眼雾蒙蒙的。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我又是一副强颜欢笑的表情,比起一旁眼中噙泪的青岑美人,确实半人半鬼,不堪入目。 “真是搞不懂,你一个女子却要和男子一般拼了命学武,难不成还存着上阵打仗的心思?” 我确实有想过,可惜自己是女儿身,打仗不到万不得已自然不会找我上阵,我入武学一来确有预感朔朝或欲动摇倾覆,二来想我当年堂堂拘魂使,一口真气一提就能飞个百里,如今没本事傍身确实憋闷,再说这徐允仡危急关头或许也需要我这么个保镖不是。 “算是吧。”我沉默良久,却只能含糊其辞。 青岑听罢摇头叹惋:“疯了疯了。” 青岑虽说一脸忿忿,可无奈我身形孱弱实在受不住她的催逼,只得停了抱怨轻轻掺着我缓慢走到门口。 “我一会把治外伤的药送到你家,内服外敷的都有,可要当紧用着,尽量不要沾水,不然你手上有疤可别怪我。”青岑把我安顿上了车辇,如今在车外窗口嘱咐着。 “有你真好。”我由衷感叹。 青岑收敛了看着我的双目,低头盯着地面缓缓说道:“希望你的辛苦他日能真正派上用场。” 我笑笑,她亦微微浅笑回应。 这一路走来,青岑也消了大半心中的难受,细细想来大概也感知到了朔朝命运多舛,未来或许要经历浮沉零落。 “你到时让十安随时在门口侯着,药一到就快些敷了。”青岑上车时仍不忘侧身嘱咐渐行渐远的我,我双手动弹不得,只得在车里高着嗓门应答:“知道了!” 我几乎是被人抬着进沈府的,姐姐姐夫先前知道我选武学,可却未料我竟不是个闲散人员,还要经历如此大操大练。 姐姐慢慢将我的外衣脱下,如今才见里衣上的膝盖手肘处都有血印,不过不多,脚下如我所料,起了好几个大泡,姐姐非说要挑破才能好,如今漫无目的抱怨着又吩咐丫鬟去取针,“你跟着这帮男莽子们瞎练些什么?如今这样明日还能去国子监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当初想入武学好歹也跟姐姐商量一下,如今这副鬼样子还不是要我管。” 我正被数落着,此时十安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真是恰到好处。 “十安,纪姐姐来送药了?” 十安双手交叉于身前,看着躺在塌上的我,“不是纪姐姐,是七皇子。” “亲自拜访,说是给小姐送药。” 我一个外臣之女他却如此嘘寒问暖,任旁人怎么看想必都会觉得我俩有私,前几日还遥寄书信问我生辰,他这样做究竟安着什么鬼心思? “不见。” 姐姐在一旁打断我,“不得无礼。” 姐姐看看十安又看看没好气的我,后对十安吩咐道:“你且让他在中厅稍等片刻,我和夫君这就来。” 十安领命退下,姐姐唤来了家里经验丰富的婆婆给我挑脚下水泡,只安抚片刻便起身去中厅迎七皇子了。 十安也回到屋里,此时我左脚的水泡刚被挑破。 “十安……快去……帮我继续守着青岑的药。”周身酸痛,脚底却是又痒又痛,当真难活。 十安急忙走了出去,我咬牙坚持,家中婆子手快,三四水泡如今已经破了,脓水流出,实在不堪入眼。 我谢了宅中忠厚老婢,此时十安又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两个瓷白瓶子。 “应该还有汤药,怎么只有外敷的啊?” “这不是纪姑娘的,是燕敕王手下李贞刚刚托奴婢给您的。” 这沈府如今似赶集一般,他竟也来凑热闹送药。我一时受宠若惊,想起去年二人刚回京也前后脚马不停蹄见我,如今又是一副德性,当真是厉害角色,不怕京中悠悠众口。 “那李大人还特意嘱咐这红盖子的药活血化瘀有奇效,一定要涂,蓝盖子的就是上次纪姑娘开给他治疗疤痕的药,想来小姐应该用的上。” 我正无语时,一丫鬟上前一只手里提溜着几副药包,另一只手将将抓着三个药瓶,到了地方赶忙把药放下。 “小姐,纪姑娘的药。” 我不禁苦笑,这一出三送医药怕是又要让我在安定的街头巷尾声名远播一阵了。 第二十四章 暗示 今日天气晴好,一早驾车赶往国子监,路上朝露晨雾,朦胧了城外山林花海,却也是别有意趣,美不胜收。 昨日三人为我送药,今日伤病若是不见好转也确实说不过去。青岑的膏药十分管用,昨日动弹不得的腰腿,一觉醒来却是健步如飞,似乎比平日里还要身轻如燕,可双手却还需静养,但红肿已褪去大半,如今握笔不成问题,可执剑拿枪确实有些吃力。 入了学海观,看着还放着自己一只狼毫的梨花木翘头案,只得咬了咬牙一盘腿坐于案前,一旁梓墨虽一脸关心,可看我动作流畅表情还算平静才放下了箱笼依次拿出书写的物事。 “小姐若是不舒服也别拘着,等一会上课就把腿打直了坐。” 此时青岑正跨过门槛,走进我身旁。 “你这腿就别跪着了,想来助教也知道你的苦衷。”她在我身侧停下,一只手落于肩头,我抬眼,见她眼神关切。 “我这药虽好,可也架不住你不爱惜身体。” 虽说腿上感觉并无大碍,可二人都劝我那也只能从善如流。 说话间,祉渊已至,依旧一副清俊逼人的贵气模样。他俯身一挥衣袂坐了下去,身姿挺拔,眉间微霁。案上方絮繁多,都是女监生的课业,他凝眉翻看,时而提笔批画,直销一阵功夫就看完了。 除了抄写前日学过的诗歌,祉渊还叫我们摘录自己心仪的选段,今日堂上一齐讨论。 我自然要好好利用这个机会暗示他一番。 祉渊未设先后,只按摆放位置依次点名念其所选,复又探讨一二。 我是怀着暗示祉渊的心思,可不成想各位女监生们也与我不谋而合,借着这次机会暗度陈仓,只不过与我之所指恰恰相反,大多是些思君不见君的相思情诗,祉渊点名时各位含羞带臊欲言又止的神情真是令我止不住在胸中无数次高呼:我们换换!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虽说祉渊这家伙平日里看着风流,可读起诗来却衬得君子如莲,清淡卓雅。 “此乃林生所选,那你便说说缘由吧。”允仡放下素纸,看向离我不远的一个姑娘,依旧一副笑颜似春风,那姑娘好像是前日下堂问祉渊明日来不来的那位。 林姑娘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些可疑的绯红,我看着她这娇嗔模样,原本不重的伤势也觉浑身刺痒难耐。 “只因之前助教曾多次爽约,小女心有不甘才选了这首。” 她毫不避讳,理由虽说不上台面,倒是比之前想传达爱慕又要显出端庄闺秀才情无双的云里雾里的表达来得磊落,也亏得她帮我保住了今日胃里的早饭,不然再酸几句我就真的吐出来了。 不过任台下女子使出浑身解数,台上祉渊依旧脸不红,心不跳,心如止水。 他听罢林姑娘的回答,微微一笑,“林姑娘惦念至今令在下惭愧,不过如今已入道山学海,确实不宜言毛举细务。”他言毕再不看林姑娘一眼,又从岸上拿起一张纸。 “此乃纪生所书。” 第二十五章 醉酒 “今日照常练习长枪。”允仡语毕大家纷纷手拿长枪按昨天队形站好。 “魏武生负重深蹲一百下,做完绕场跑到下堂。” 他给我的任务确实比昨日轻松,虽说听起来也不算温柔。 “教头,魏武生昨日受了伤,今日还练习如此繁重的项目恐有不妥。”祉渊看我单薄站在一旁,和一帮男武生相比确实显得孱弱瘦小,于心不忍便前来劝阻。 一旁泽风也看不惯想替我求情,连忙附和道:“是啊!这样只会加重伤势。” 允仡站在高台,神色肃穆地盯着台下的我,微风拂过,鬓间几缕青丝游曳于眼前,可他的双眼也未曾闪烁。 “你想练吗?” 我分别向着祉渊和泽风两处抱拳,“多谢二位担忧,我自愿训练,毫无怨言。” “你昨天手都抬不起来了,今天才好些,如今又要负重跑?”泽风有话直说,相比于此时已经缄默的祉渊确实还嫩点。 我正欲开口,允仡却打断回应:“她今日若是不练,昨天的苦就白受了。” “既然你这么关心,那我便成全你。自她开始跑步时,你数着圈数,够了十圈你就叫她休息。”此事说来简单,可泽风还要训练,若是要替我默数,必定要影响训练,在双人过招时恐怕更会应接不暇,实在难以分出精力来看着我。 “是。” 我拿起堆在一旁的沙袋,找了个看起来较轻的绑在了小腿上,期间手掌接触粗糙沙袋,隔得有些刺痛。 今日阳光依旧明媚,春日融融,不禁催出了国子监的白玉兰,也浸湿了我的衣襟。不过三十下深蹲,此时我已腿肚转筋,双腿酸软颤抖。 其实今日允仡算是对我手下留情,他并未叫我同武生们一起练长枪,想来也考虑到了我手上惨不忍睹的大小水泡,这才安顿了些靠脚力的训练,可惜脚上也并非完好无损,虽说临走前姐姐在鞋底给我塞了好些棉花,可行走间也难免摩擦伤口。 “六十……六十一……”此时我的腿已经抖得不成样子,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跌落地面,腿上的沙袋仿佛有千斤重。 蹲起间突觉腿上一股劲风席过,低头见一黑色小石子在脚边打着转,刚刚它好像落在了沙袋上,如今跌落地下力道依旧霸道。 我抬眼,正好看到了不远处挤眉弄眼的泽风。 他这想弄破沙袋的机灵也不知是从哪学的,虽说不甚光彩,但现下我倒是受用得很。 他看我半天未动,急忙用未执长枪的一只手比划示意我动起来,我看到这才继续了动作,但心上打鼓,还是偷摸看了台上允仡一眼,只见他此时背对我,似乎是观察着旁的监生所做动作,我不由舒了一口气。 运动间我确实感觉这沙袋漏了一些,腿上虽轻了不少,可奈何沙子大部分都漏去了脚底,现下也不能拖鞋,俯仰间脚下隔得越发疼了。果然,尽管抖了小机灵,可苦难仍是和我难舍难分。 第二十六章 两面 武学课毕,允仡一袭玄衣随风微动,走进我时周身有一股拒人于千里外的冷峻。 “今日你先回去休息,明日西郊马场,有人教你骑术。”允仡自上而下看着我,神情疏离冷淡。 我起身走出亭阁,望向允仡一双冷静自持的双眼,只觉惭愧难当,无言以对。 可走到一半还是停驻,总感觉不说些什么良心实在难安,“抱歉,教头,不过明日我一定尽全力,不会让你失望。” 允仡回身看着我,从这个角度看他已经有很多次了,江南初见时他侧身为我烹茶,潭州舟船之上他回眸望向站在排排尸体前的我,还有近日西郊选马他坐在马背上侧身在马厩前等我,所有种种回忆中他的表情都不似今日一般冷漠。我今日到底有多令他失望? “魏姑娘。”祉渊的声音打断了沉默的氛围,祉渊走近,向允仡施礼,允仡回礼,脸上表情越发颓垮。 “魏姑娘,我带了一副护手送你,可惜落在了马车上,不如一齐行至集贤门拿给你。” 我微笑,这护手想来我也确实需要,若是拒绝倒显得刻意,“多谢殿下惦念。” “五哥,那我和魏姑娘先告辞了。”祉渊向允仡打招呼,他依旧是面无表情,礼貌但疏远地回应。不知为何,我看着他这副事不关己的冷漠表情竟有些心虚。这样在外人看来,我和祉渊会不会走得太近?他应该不会误会吧? 青岑今日依旧早早就下学,在崇武门等我,于是三人同行向着国子监大门走去。 我跟着祉渊走到他的马车前,他上车为我取下一副亮滑的乌革护手,这护手不见缝线处也没有皮革惯有的难闻气味,看起来价值不菲。 “多谢殿下,小女受之有愧。”本以为一副护手,应该没什么大碍,可看起来他似乎也下了些心思,确实让我骑虎难下,欠了他人情以后越发难办了。 “上次到您别苑,知道您喜江南茶叶,小女改日一定差人送些上好的云雾茶。” 祉渊从喉间溢出几声低笑,声音似罂粟,能惑人心,“魏姑娘不用感到压力,我想送便送了,对你,不求回报。” 看着祉渊一双璀璨似星河的眼眸中充满了道不清的情愫,我赶忙停了探寻收回目光。他是从何时开始这样看我的? “殿下莫要妄自菲薄,过几日我就差人送过去,殿下一定要收下。”说完,我便头也不回的跑远,不敢再待在他身边一秒。 我慌忙钻进马车,期间未曾抬眸看一眼周遭,以致硬生生从青岑面前路过也毫无反应。 “柯儿。”青岑唤我,我这才停了撩开帘子的手,转头看向离我不过十步的青岑。 “你这丫头,今日不对头啊。”青岑欲言又止,大约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 “晚上我请客,我们重明楼见?”青岑邀约,虽知道她大抵会问些什么尴尬问题,但我俩如此相熟也不好驳回,不然只会更加令人怀疑。 “好吧。”我苦笑。 我上车,青岑亦上车,七皇子的轿辇似乎还停着未走。 想着与七皇子的种种,胸中难免憋闷,不禁撩开牖帘,却见一旁道路上一个年轻女子站在远处四下探望,眼神鬼祟,似乎有些面熟。我的双目跟着她看了许久,直至望她不见,才徐徐放下帘子。 我在哪里见过她呢? 脑中不断思索,终于将她的脸和那日上元节重明楼弹奏琵琶的优伶对上了。 “她是那日重明楼的妓!” 听闻那日重明楼案发后,楼内所有人都被遣散难觅踪影,如今她来这国子监又是为何? “梓墨,我们快回去国子监门口!”我对外面的梓墨说道,言语急切。 “怎么了小姐?” “别管了,快回去!”这女子探头探脑,行踪鬼祟,一定是别有图谋。 马车调转方向,不过半晌就回到了国子监门口,可那女子却不见了踪影。 我下车,绕着路边行走探寻,不过半晌功夫怎就不见踪影了? “小姐是还有什么话跟七皇子说吗?”梓墨眼神示意下,我看向正在缓缓驶离的祉渊的马车。 我的目光此时也正跟随着祉渊的马车,听到梓墨询问便收回目光答道:“没有。我们走吧。” 七皇子马车内 祉渊笔直坐于车内,脊背挺直,双眼轻阖,他的身旁,坐着一位素衣女子,眼神凄楚却又带着恳切。 “殿下,我找你找得好苦。”她极力压制住哭腔,紧咬嘴唇,可双眼已饱含泪水。 祉渊听罢睁眼,依旧一双温柔似水的眼眸望着一旁的可人儿,“你先冷静,我们回到别苑再谈,好吗?” 女子看着此时柔情款款的祉渊,泪珠终是夺眶而出,她松开紧咬的下唇,颤抖地说了声“好。” 一路无言,祉渊全程闭目养神,而那女子也渐渐停了啜泣。 马车停了下来,祉渊先行,随后赶忙伸手扶着那女子下车。 “多谢殿下。” 祉渊笑容和煦,可眸中似乎存着寒冰,笑容难进眼底。 祉渊搀着那女子,缓步走至厅内。 到了厅内,女子终于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拭泪恸哭,“殿下,您怎么不来救我?那日后重名楼所有侍者全被杀绝,我几次躲过,险些丧命,心中只念着您曾答应我,毒杀了徐允仡便给我个名分,如今莫不是已经忘了我?”她的泪打在冰凉的地板,点点滴滴已汇成一线。 “对不起,是我负了你。”祉渊俯身,看向已哭成泪人的女子。 “殿下,小女知道您是天上的人物,小女不求别的,只要你记着我们之间的情就好。”那女子如今脸颊惨白,可下巴却是尖翘好看的紧,低眉间我见犹怜。 “我自然是记得的。可是你也知道,我还未及冠,若是此时娶了妾,天下该有多少女子像你一般伤心?” 她抬眸,深深望着祉渊一张风华绝代的俊俏脸庞。是了,这样无双的人儿怎么会娶一个妓? 可是他答应过她的,只要监视徐允仡促成暗杀,他就娶她。 “徐郎,我不后悔曾和你在一起。” 祉渊用食指封住那女子的嘴,脸颊靠近到似乎二人的鼻间都能碰在一起,“天子的姓岂是能随便乱叫的?还是叫我七殿下。”他声音空灵低沉,虽说动作暧昧,可神态却丝毫不显亵玩不恭,依旧清贵俊逸非凡。 那女子剥开祉渊的食指,紧紧握住,“殿下,没有名分也罢,做最低贱的奴婢也罢,妾只求能待在殿下身边。” “对不起,行刺失败,你必须死。”祉渊语气轻柔,眼神中带着无限惋惜怜悯,可说出的话却是字字诛心。 “殿下!”素衣女子绝望哀嚎,奋力用十指抓紧祉渊的双臂,却被祉渊身后手下一指一指掰开。 “殿下!”女子还在痛哭悲鸣,祉渊已经脱身站起,后撤时迅速拔起手下别在腰间的长剑,随后执剑逼近伏在地上的女子,剑尖的寒光映进了二人眸子,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二人眼中看着相同的事物。 利剑贯心,那女子倒地,眼中的泪水还未干。 而祉渊,只在刺向她心脏时微微动了动眼皮,再无其他情绪起伏。 “抬走处理干净。” “是。”身旁侍卫应声,手脚麻利且悄无声息的将一动不动的女子抬走,地下的血迹也在祉渊走出厅堂时被快速清理干净。 “偏殿准备一下,我要沐浴更衣。” 第二十七章 澄清 (这章大家先攒一下我明天补齐,今天不太行了。。。) 最近天气转暖,故夜晚外出的百姓多了起来,车马粼粼,人流如织。行至重明楼附近,金碧楼台相倚,高甍比节,自下而上眺望不见月色。杨柳汀州,亦栽桃花,树头花娇,丛丛粉嫩掩繁星。 我快步走进重名楼,推门进厢房便见到了青岑,桌前昏黄灯光越发衬得她娴静温婉。 我坐在青岑对面,她嫣然一笑,“每次都来得这么迟,让我好等。” “那我就自罚三杯。”桌上有酒,我拿起酒杯为自己倒满,连饮三盅,青岑微笑注视,未置一词。 “刚温好的桃花酒,想着你一定喜欢。”几次与青岑对饮,她也就看出了我喜饮酒,酒量也了得,每次和我聊天都是我喝一壶,她饮一杯辄止。 “你觉得七皇子如何?” “甚好,但我不喜欢。” 青岑似乎对我的回答感到讶然,“你不喜欢?” “虽说他在京中闺秀中备受青睐,可我总觉得七皇子不诚恳,也许是我思虑过头,但他总有种虚情假意的感觉。” 青岑望着我,柳眉微颦,神色担忧,“可京中都传七皇子昨日拜访沈家,都是为了定下你和他的婚事。” 我双目圆睁,好半晌张着嘴却难以言语,我说今日学堂中各位女监生看我的眼神怎么都好生奇怪,原来自己已经莫名其妙成了她们的情敌。 “荒唐!”我拍桌险些跳起,还是青岑一手搭肩稳住了我。 “现下就算你们二人本无此事,可京中流言传的须尾俱全,恐也难平息了。”青岑所说在理,如今看来,所有人大概都以为我和祉渊已定下婚约,只待祉渊年至冠龄,便要说媒过礼,共饮合卺酒了。 思及未来可能发生的种种,我越想头皮越麻,“这徐祉渊,竟然如此阴毒,他如此宣扬是在用舆论逼迫我吗?” 青岑摇头,“也许他也未曾宣扬,七皇子的行踪多少官家小姐都惦记打探着呢。听说光七皇子府中丫鬟一半都是各家小姐派来的人,每日下人们收到的礼物信笺数不胜数,此事不胫而走,也多有这些人的功劳。” 我听罢不禁苦笑,祉渊啊,京中多少仰慕倾心于你的好姑娘,可你却偏偏要把心思用在我身上?难不成我这儿有什么你想得到的好东西?可我一个江南刺史之女,非爵非侯,家也不在京城,你究竟要图谋些什么呢? 第二十八章 对峙 允仡看着二人走远不见后才转身走向长长走廊,期间路过三两着罗裙的明艳妓生行至身前,几人纷纷放缓步伐,低头垂目行礼。 走廊尽头,天字号厢房,允仡推门走进。 厢房内一深色落地圆窗正对楼下歌舞,虽自上而下距离稍远但位置极好,圆窗以竹帐覆之,依稀可窥得下面人影攒动,圆窗不远处摆有深色紫檀案台,其上设白刺花盆景一株,方台圆窗衬托之下盆景颜色姿容越发清丽雅致,桌上香炉紫烟缥缈,衬得一旁端坐的祉渊仙玉琅琅,俊逸卓姿。 “来了。”祉渊缓缓抬眼侧望,虽是珠玉在侧,可允仡与之相比却另有风韵,眉眼依旧俊郎无双,可举手投足尽显高挺伟岸,看起来更加坚毅骁勇。 “不知七弟今日约我,所谓何事?”允仡一摊衣摆悠然卧于蒲团之上,动作干净利落,声音清冽浑厚。 “江南刺史新研制的宝贝,恐怕当今朝堂之上,除了你我二人就只有皇上知晓吧。”祉渊言笑晏晏,云淡风轻的语气好似谈论的是民间轶事,而非国家大政。 “七弟消息倒是灵通,不仅知道了魏舒屏研制了新兵械,还查出了都有谁知道知晓,在下佩服。” 第二十九章 醉酒 残阳映落霞,长空似血染,其下层峦叠嶂,有上出重霄之势,山峦平旷地,我身着玄黑铠甲立在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前,面前不过百米,站着允仡,他身后追随的士兵不过百人,个个似乎浸在血雨之中,难辨面目。 祉渊静静伫立在我身旁,他身着鳞甲,寒光逼人,一声令下似战鼓声声,雷霆万钧,“快啊,杀了他!” 允仡此时长剑垂地,刀刃上涓涓血流顺着剑身跌落地下,他痴痴望我,苍凉一牵嘴角,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我紧握长剑,步步逼近,允仡身后士兵见状纷纷举起武器护主,允仡挥手,示意他们不必惊慌。 五步,六步…… 我算着步数,缓缓举起手中的剑。 谁知允仡竟在瞬息间冲上前来,还不及我应对,他的剑已刺入我的心脏。 胸口的疼刻入骨髓,呼吸间牵动着四肢百骸,令我无法呼喊。 “对不起。” 此时脑中白光一闪—— “小姐!” 我睁眼,喉间的腥甜似乎还未消退,望着一脸急切的十安不禁恍惚。 “小姐,你做噩梦了?” 我起身,这才察觉脸颊鬓发已湿透,梦里自己哭得这么惨,起来心情也郁闷至极。 “梦到什么了?奴婢听你哭喊的厉害来不及叫夫人便先来关照了。”十安扶起我后从桌边递了水给我,我一口饮下,狂跳的心此时才平复了下来。 “具体细节不记得了,只记得允仡提剑杀了我。” 十安讶然,以至我把杯子递给她时,她怔愣了一会才接下。 “如今什么时辰了?是不是该起身去上学了?”我看着天色已大亮,阳光自窗棂倾泻而下,照出空中尘埃似蜉蝣。 “是啊,该准备了。” 十安走到门口,唤了候在门外的丫鬟伺候。 “对了,昨晚小姐回来的晚,夫人让我嘱咐你,明日老爷一行人便进京了。” 这消息来得甚好,此时心底的憋闷也跟着缓和了许多。待洗漱完毕,我已全然从睡梦中颓丧的情绪里恢复如常。 国子监一切一如既往,今日女学授《女训》,我兴趣缺缺,发呆半节课,在纸上随意写画半节课,倒也不算难熬,只可惜近日除了青岑外,再无主动找我说话的女监生,她们个个要么对我避之不及,要么漠然置之不屑理睬,我也明白,自然就噤声尽量做到不引人注意。 今日武学课,长枪改在了在马背上操练,加了百匹活物,各位武生倒也不慌不忙,动作规整,训练井井有条。 而我今日轻松,可以单独骑马在场地边缘来回走动,自从那日西郊雷霆带我飞奔了百里,之后倒是再不排斥我这窝囊主人,叫它走它绝不跑,虽说看起来有隐隐不满,但总的来说还是听话懂事的。 武学课毕,我和泽风青岑打了招呼就跟随允仡将雷霆牵出国子监。出了城,允仡上马,雷霆疾驰,我却如同靠着一面无形墙壁一般挺直脊背坐在他身前,屁股被颠的开花也不敢乱动半分。 “你平日里就这样骑马的?”允仡的脸似乎近在咫尺,我不敢偏头,只盯着前方答道:“我要是一个人的话可能不那么拘谨。” 空气中花香浮动,不由忆起那日桃林里种种,一时间血气直冲脑门。 “你也要随着雷霆上下动动,不然小心颠坏身子。” 我忍着发烫的脸颊,尝试着动了动,可屁股一落地却正好赶上雷霆向上的冲力,越发震得五脏六腑生疼。 “抓紧缰绳,你抓着雷霆的鬃毛干嘛?” 我心里叫苦,他允仡不是抓着缰绳吗?我哪还有地方。 正踌躇间,允仡松开一只手胡乱抓紧我的左手手腕,提着将其放在缰绳边,我抓紧,允仡便在离我手一拳的距离抓住缰绳,我也不笨,赶忙把右手伸出抓在缰绳上。 “身体前倾,用心感受。” 二人行至西郊,我似乎也得了要领,不似初学一般局促。 允仡下马,走进马厮,我四下观望,也未见之前他所说的教习马术之人,看来这家伙改了主意,要亲自教我。 不一会,他便牵了一头通体雪白的骏马。行至开阔处,他脚踩马镫,起身上马,玄衣白马少年一骑绝尘,徐徐向我走来,眼神间似有几分淡漠,可却有摄人心魄的魅力。 “走吧,带你跑马。” 就这样,二人从日头西斜跑到最后一抹云霞也失了颜色,四周如抽丝般渐渐被黑暗笼罩,我也能驾驭雷霆从快走到奔跑。 二人沿路回到马厩,此时下人们已掌灯,灯光晦暗,但在静谧深沉的夜色中却显得明亮耀眼。 春日傍晚,三两看守马场的下人们围在马厩外的方桌吃酒,谈论间看到走近的二人才纷纷起身停了交谈。 允仡示意几人坐下,语气愉悦地说道:“几位好兴致啊。” 其中一长相憨厚的下人笑了笑附和,“不知燕敕王还未走,散漫失礼让您见笑了。” 允仡轻笑,“不妨事。” 此时我已将马拴好走了出来,近日傍晚天气舒爽,我的骑术又大有长进,喜从中来自然想讨杯酒喝。 马场下人们推诿着说这酒粗劣,容易上头,我自认为千杯不倒,更想试试他们所说的容易上头有多厉害。 “不妨事,我酒量好的很。”说罢,便从兜里掏出几两碎银,几人见状也就由我将酒壶拿走。 我对瓶喝了一口,不禁啧嘴,果然有些烈,不过甚合我意。 允仡从马厩出来,正好目睹了我对瓶吹的壮举。 “你若是醉了,我可不送你。” “不用,下人们叫了车,一会自然有人来接。”我斜瞟他一眼,赌气又举起酒瓶喝了一口。 一旁吃酒的下人见二人沉默寡言似乎是赌气,连忙应声缓和气氛,“二位怕是还要再等等,此刻马车到这里还有些时候,不如二人先去南面亭下坐一会,车到了小人便来通知二位。” 于是我和允仡便一直保持着一丈距离并排走到了亭前,二人各自找位子在离对方最远处坐下,一言不发。 我低头喝酒赏景,才懒得搭理他。 允仡将手中灯笼放至石台之上,便坐在一处没了声响。 不过半晌,瓶中酒已被我藏进肚里一半,眼下景物竟有些忽近忽远,脚下也软绵绵的,这酒果然还是有些后劲。 “喂,你最近摆了副臭脸给谁看啊?”我喝了酒,胆子也大了起来。 昏黄灯光下,允仡抬眼轻睨跨坐在木槛上的我,不知是我眼神不好还是光线太暗,总觉得他眼中似乎有些不甚明了的情愫。 我起身,这才觉这酒劲果然深厚,迈着步子走进,可似乎这寥寥几步都走的不甚直正。 “问你话呢,冷着脸干嘛?搞得我像是跟空气说话一样,这荒郊野岭,怪渗人的。”我跌坐在他身侧,总感觉自己难以坐直,连忙将手抵着下巴这才缓解了些四处乱晃的感觉。 “我不跟酒鬼聊天。” 我把酒甩在桌子上,瓶身打着转转,最后倒也稳稳停下了。 “那你也喝,你醉了就能和我聊天了。”我眼睛眯成线,嘴角也上扬至最高,好似能咧到耳后。 他看着我,许久未曾挪开目光,酒意醉人,熏得我眼神飘忽,允仡漆黑如墨的面具重了影,搞得我一时难以分辨他的眸色,我鬼使神差,竟不由伸手想去拿下他的面具。面具有他的体温暖着,倒也不甚寒凉,可就在我刚刚触碰到,他便迅速出手抓住我的手腕,手劲大得很,捏的我骨头疼。 “啊啊啊,我错了,下次不敢了,放手。”我用力挣脱,可他指尖依旧使力箍着,并未松开半分。 “你喜欢祉渊吗?” 我抬眼望他,疼痛感倒是缓解了几分目力的倦怠,此时他深沉却易碎的眼眸还藏着几分温柔试探,面目虽平静可眼中却透着想知道答案的急切。 “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 “你不能喜欢他。”他稍稍松了些力道的手此时又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我被他一扯,二人距离拉进了许多。 允仡改了刚刚强硬的口气,在我耳边低语,竟有些诱哄的意味,“听我的,别喜欢他,好吗?” “我凭什么听你的?”平日里对我呼来喝去的,我又为什么要对你徐允仡有求必应? “魏韫!”他似乎是被激怒,平日里向来微敛的双目此时睁大,眉头紧锁带着压迫。 “这么激动干嘛?难不成燕敕王还对小女有意思不成?”我竟问出了这样的话,这话一出口,我便后悔了。 允仡松开我,竟有些从未有过的慌乱无措,他看向台子上的酒,一把抓起便仰头一饮而尽,喉结处上下浮动,滴滴透明琼浆滑落颈边,我赶忙收回目光,可心下却跳的厉害。 他饮尽,将酒壶一抛,那瓶子在台上轱辘着,终究没有停下滚到了地面摔个粉碎。 “没错,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嫁给祉渊!” 我看着他,沾了酒的嘴唇越发晶莹红润,瞳孔如黑曜石般漆黑而闪亮,挺直的鼻梁架着面具并非紧贴面部,似乎在鼻梁靠近脸颊处还留有一些缝隙。 这样的无双人儿,刚刚对我表明了心意。 我怔怔看他,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却见他的眼眸在酒意催促下渐渐酥软似今夜微拂脸颊的春风,脸颊两侧也染上两团绯红。 他的脸庞缓缓靠近,最终垂睫将唇瓣附在了我的嘴唇上,我全身在触碰的瞬间七窍相通,头顶仿若有一条霹雳闪电直接自上而下劈中全身,身体末端都有种说不出酥麻感。 待我反应过来,他已然收回嘴,眼波似水,深深望着我。 他刚刚……居然亲我!! 而我竟然没有躲!!心底里还莫名觉得兴奋高兴! 完了!承誉对不起,这好像不仅仅是星央仙君的轮回劫难,如今似乎还成了我的情劫。 第二十章 云梯 大家先别看还没写完哈哈哈哈习惯半夜写文所以先发出来占个今日的更新哈哈哈哈哈 “皇上,江南刺史已经在外面候着了,您看宣吗?” 清思殿内,皇上头戴黑纱幞头身着柘黄绫袍系红程带,端坐于一张纹饰精美的紫檀木椅之上,案上摆着厚厚一摞文书遮住一半黄袍,只余龙颜眉头紧锁。 “宣。” 第三十一章 爹娘虽归京,可今日并非休沐,汛假也要七八天之后,故而国子监的课程也耽误不得。一早姐姐姐夫便随我出府,只可惜我出城向南去上学,他们向东去驿站接人。 今日不比往常,因着爹娘要来审查,免不了凭些虚无缥缈的表象来评判我在京的生活,为防着他们对我指指点点,自然要将屋子收拾打点至井井有条才敢出门,期间确实耽误了不少功夫,可一路顺畅,来得倒也不算太迟。 我和梓墨下车,脚下步子轻范,正欲快步走至集贤门,谁知不远处马车里允仡素手一扬竹帘,目光瞧着我好一会儿功夫也不挪开视线,我回望着他,忆起昨日种种不由生出些尴尬,一时也不知该不该上前打个招呼,他倒是神态自若,悠然下了马车走到我面前。 “今日来得怎么这么迟?” “在家里耽误了些时辰。” 允仡自下车手里便捧着个檀木盒子,那盒子我认得,是几个月前九江渡临别我赠与他的。 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罗伞还如那日我归还他一般模样,似乎并未拿出来用过,黎色伞面绘远山,伞骨乌黑。 “拿着吧,一会儿说不定要落雨。”允仡所言非虚,今日天气阴沉,看起来时刻都可能大雨倾盆,而我从家中走得急,又忘记了带一把伞。 “多谢燕敕王关心。”我从盒中拿了伞,微微欠身以示感谢。 “昨天……”他欲言又止,我抬眸看他,“昨天你我都喝多了,所以小女也没放在心上。”一旁梓墨还站着,我自然不愿深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握着木匣的双手紧了紧,脸颊竟透出些可疑的红晕,“我有话对你说,今晚方便吗?” 徐允仡,星央仙君的转世,除了承誉派给我的任务,我若是与你扯上男女私情,那等你历劫归来,我小小拘魂使于你而言也不过是短暂一世的相好罢了,若是寻常姑娘我自然满心欢喜的答应,可自知往后还有百年千年需应付,自然谨慎些好。 “今日父母双亲归京,不方便。”昨日醉酒,可今日头脑还算清醒,于是寥寥数语回复,不见多少情感。 我的态度似乎是给允仡泼了冷水,他炙热的眼神逐渐趋于平静,双手指节如今扣的更紧了,“那便明日。” 这话说得强硬,有些不容置喙的意味。我不禁苦笑,是你这登徒子亲了我,我大人有大量不找你算账就算了,你倒还斤斤计较起来了。 “明日就明日。”我自鼻间啐了一声,提了他给我的伞便大步流星走开。 学海观内,女监生们个个正襟危坐,祉渊此时端坐于讲台,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诗经选段,看来已经开始有一段时间了。 我站在门口,祉渊斜睨着我,目光最终停在了我握在手里的油纸伞上。他大抵是觉得这伞不像女子所执一般灵秀。 “正好,我们读到了氓之蚩蚩,抱布贸丝这段,你若是能背下来并辅以适当注解,今日迟到便不用领罚。” 背下来并不难,只是这注解却令我有些头疼。 占坑 半夜补文…… 上一章还有些内容要补,大家慢点看… 最近没啥动力…… 唉自己第一次申请被拒了然后就突然觉得没必要逼自己那么紧慢慢来吧但不会太监的就是更新速度会慢……各位在看的喜欢的朋友们可以评论一下让我看到你们呀! 感谢各位的推荐票???? 今天不太行,各位。但我这章已经在电脑里了,明天补上。😓各位推荐票就看着给吧,真的感谢!😭有你们的支持我不会太监!就是会比较慢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