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瑶池菡萏 浩浩星宇,巍巍昆仑。 昆仑山耸立神州,其高不知几千里,纵横绵延不知几万里。 红尘中故老相传,昆仑为神州龙脉之祖、万祖之山。其上有瑶池,乃西王母居所。 上古之时,有大能号广成子,传为轩辕黄帝之师。其人洞察天地而彻悟仙法,驾鹤西行,于昆仑破空飞升而去。百年求道,一朝成仙,自此坊间寻仙访道之风日盛。 及至后来,人间多有修仙有成之士得道而破界飞升,留下种种仙迹遗宝。然则修仙岂是易事?更多的是求道之人阳寿耗尽,徒留一堆枯骨。自此红尘多有修仙山门广收门徒,即便飞升无望,也能在人间留下道统传承。 又有晋人作《穆天子传》,备言周穆王乘八骏,渡黄河、出雁门、过贺兰、经祁连、逾天山而抵昆仑,谒西王母于瑶池。此后人间历代帝王多有仿前人故事,率众西行往寻昆仑而不可得。亦多有修道人士终日游荡于西域,却再也没听说有谁到达过昆仑。 天地间的某一处,皑皑白雪遍覆莽莽群山。那无边无际的白便是天地间的主色调。终年不息的暴烈寒风却吹不散笼罩群山之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大雾,落不尽的雪花在寒风中肆无忌惮的飞舞。 白玉山峰之下,雪树琼花之间,一条清澈明镜的大河便如一条玉带镶嵌其中。河水静静的流淌,仿佛天地间的暴烈气象丝毫影响不到它,雪花落入其中即消失无踪。偶有大风吹起一些白色的枯叶落到河面上,眨眼之间便沉没不见。 河畔立着一方青石,上有八字古篆:鹅毛不浮,飞鸟不渡。 山名昆仑,河唤弱水。 弱水自青冥中来,向无尽处去。流过一处峡谷时,景色骤然一变。大雾风雪消失之处,露出两岸岩壁间郁郁葱葱的奇花异草,数不清的异兽珍禽自山林中穿梭,发出奇异的鸣叫。偶有白鹤悠然飞过,及至弱水之时,便如受了惊得直往天空中窜去,也不知升高了几千几万尺,方敢自河面上掠过,天地造物之奇,殊难逆料。 葱茏的山壁之间,有朱红的三字古篆:双凤谷。那古篆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漆色却如新墨写就,遍布各处的青苔杂草,蔓延到了古篆前却齐齐停止生长,此非仙家手段而不可为。 循昆仑山而东,当双凤谷而投北,千水与弱水汇聚之处,便是瑶池。 无数琼楼玉宇,瑶宫玉阙错落于山水之间。随处可见白玉搭建的楼阁宫殿,碧玉铺就的阶梯,翠玉雕砌的扶栏,一眼望不到边际的仙家气象。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好一处世外仙境。 宫阙四周,数不清的各色花瓣自虚空中缓缓落下,在地上堆满了一层又一层。 弥漫天地间的花香时而淡雅如莲,时而清幽如兰;时而馥郁如梅,时而香甜如桂。百般气味交缠在一起却又和谐自然,让人心旷神怡,闻之欲醉。偶有珍奇小兽跑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带起落英缤纷,更显神异。 然而最动人的美景却绝非于此! 一个个华衣霓裳,绫罗飘带的仙女在瑶宫悠闲地四处走动,袅娜的身姿足以让百花为之失色。时不时传出一阵温柔的轻语,夹杂着一串串银铃般的轻笑,又让百鸟为之失啼。 瑶池仙宫的东南有一处悬崖,崖上有一方青石。一位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静静地坐在青石上遥望东南方。男子面如冠玉,鼻如悬胆;眸若星辰,冰肌雪骨。略短的青丝漆黑如墨却不及束起,只能披散于肩。精致天成的五官倾城绝世,仿若不惹世间尘埃。 宗之潇洒美少年,皎如玉树临风前。 他一席锦绣华美的青衫,青衫的左侧衣角用不知名的材料绣着一朵精美绝伦的牡丹,而右侧衣角却又绣着一朵妖艳粉红的芍药,腰间别着一支翠色竹笛。如樱花般红润的唇稍稍抿起,细长漆黑的眉毛轻轻蹙起,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水润的眸子里似有一缕淡淡却又化不开的忧愁。 远方天际夕阳西斜,淡金色的余晖洒落在男子身上,投射出一个修长纤细,而又无比动人的影子。 男子的视线越过远方群山,仿佛要从白云雾霭间望透千万里外的世界,然而尽管他极目远眺,除了极远处那隐隐约约的雪白山峰便再也瞧不到其他事物,那一片白茫茫彻底隔绝了天地间的一切。略略低头,再瞰悬崖之下,也是一片浓郁的云雾笼罩,丝毫瞧不清崖下的景致。 他心知,此间的雾气是终年不散的。 轻轻叹了口气,男子收回目光,从腰间抽出翠色竹笛,移至唇间,一阵悠扬的乐声便回荡于山林之间。一群奇异的彩色小鸟从林间飞出,发出欢快的鸣叫,盘旋于悬崖之外,似要给乐曲伴奏。 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似是怕惊扰到吹曲子的人,脚步声逐渐转轻。男子似有所感,略略转身,一个千娇百媚的彩衣仙女映入眼帘。 彩衣仙女肤如凝脂,蛾眉皓齿,梳着垂鬟分肖髻,一身粉紫色的衣裙旁垂下数条彩带,行走间衣带飘飞,恍若天人之姿。她手中提了个藤条编织的篮子,见男子望向自己,抿嘴轻轻一笑,一对眼角微微斜上翘的丹凤眸子眼波流转,直令百花羞落。空着的一只柔嫩小手举到嘴边轻轻一捂,示意男子继续吹奏无需管她。 男子微一颔首,继续吹奏,彩衣仙女便静静立于他身侧聆听。夕阳下,望着男子俊美无俦的侧颜,耳畔缭绕着缱绻悠扬的笛声,丝丝薄雾自仙女眸中泛起,似是痴了,只觉世间美好尽在眼前。 直到一曲终了,耳边似是响起男子说话的声音,彩衣仙女才如梦初醒。 一抹红晕悄悄爬上仙女脸颊:“公子莫怪,适才你说了什么?我……我有些走神了。” “菡萏姐姐,说过好多回了,莫要叫我公子了,我可当不起,唤我名字就好了。”男子微微一叹,有些无奈。 “好的,公子。”彩衣仙女抿嘴轻笑,带着几分俏皮,“公子姓将?” “嗯。”男子将竹笛插回腰间,重重点头,“我叫将离。” “姐姐,可记好了。”似是有些不放心,盖因这些日子以来,这话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次,“还有其她姐姐那里……哎,你们这些仙女呀,记性似乎都不大好呢。” “是是是,瑶池里可不分时日,要那么好的记性做什么呢?”菡萏仙子似乎心情特别好,眉眼弯弯,提起手中的篮子扬了扬,“公子,你饿了吧,先来吃点东西,这可是月桂姐姐与芍药姐姐一同做的桂花糕、茉莉花糕哦。” 菡萏仙子将篮子中的几个玉碟取出,置于崖畔的石桌之上,碟子中摆放各种着精美异常的糕点,淡淡的花香味扑鼻而来。 “这是琼英姐姐新酿成的好酒,名字便叫做百花酿。你是凡人喝不了我们瑶池的美酒,琼英姐姐可是花了好几个月功夫特意为你酿制的,今日刚好出窖。”菡萏仙子拉着将离先在石桌前就坐,提着玉壶先给将离斟了一杯酒,想了想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这才坐到将离对面的石凳上。 见将离眉毛轻蹙,似是欲言又止,菡萏仙子催促道:“公子你快尝尝,可莫要辜负了姐姐们的一番心意呢。” “那……那好吧。”将离轻轻挟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淡淡的芬芳转为馥郁,由月桂仙子和芍药仙子制作的糕点入口即化,一股暖流直往心里钻去,头脑也瞬间为之一轻。 菡萏仙子自己却不吃,双手托腮驻于石桌上,美眸却是盯着将离瞧个不停。 一阵难言的滋味萦绕将离心头,也不知是喜是忧?他自心知肚明,瑶池的所有仙子都是不吃食物的,她们平日里只喝一点百花露水,偶尔吃点仙果,或者喝仙子们自己酿制的仙酒。人间的食物并不存在于瑶池之中。之所以会有糕点,原因自不必多言。 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虽说人在瑶池,但就连平日里仙子们喜欢喝的各种仙酒,他也是难以品尝一口,若是饮上一口便别想醒过来了。 可是,瑶池虽好,却终非吾乡…… 章二 火凤青鸾 饮一口百花酿,似有一幕幕前尘往事自心头泛起,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庞从记忆里掠过。那过往的一切,便如过去千年万年,如此模糊又那么遥远,直叫人分不清身在何处,今夕又是何年。 “公子,公子……” 耳畔又传来柔媚悦耳的女声,才将将离自回忆中唤醒。 “方才想起些往事,有些走神了。”将离微一甩头,将杂乱的念头逐出脑海,又将菡萏仙子面前酒盏递入她手中,举杯道,“来,我敬姐姐一杯,还请姐姐恕罪则个。” “有什么打紧的?”菡萏仙子丝毫不以为意,跟将离略一碰杯便将百花酿饮下,“瑶池里谁不知道公子每日日暮时分便会来断肠崖发呆?便是青鸾和火凤那俩笨笨的丫头,也不会在这个时间来打扰公子呀。” 顿了顿,菡萏仙子小嘴一撅,语气一变:“不过么,公子那么重的心事,却从不愿与人诉说,可是不当我们是姐姐?” “来到这里数月,姐姐们对我千般照顾,将离由是感激,对众位姐姐也是又敬又爱。只不过……” 又敬又爱?菡萏仙子俏脸一红,眸间泛起一股水意。千百年来,何曾有男子对她说过这个字眼,羞涩之下,浑没注意到“众位姐姐”这个词。 将离悠悠一叹,缓缓吟道:“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公子是想家了么?”菡萏仙子柔柔地道。虽是听不大懂,菡萏仙子还是从诗句体会出了点意思。 家么?是啊,如何会不想家?只是时空变换,星移斗转,他的目光甚至从来没有离开过瑶池之外,去何处寻那再也回不去的家。 “我没有家。”将离望着菡萏仙子绝美的脸颊,轻声道。 造化离奇,也不知是天幸还是不幸,来到瑶池让他失去了原本的家,可若非瑶池仙子们的悉心照顾,若非遇到这么一群天仙中人,恐怕他早就饿死了吧? 尽管将离的表情很平静,菡萏仙子还是感觉到心里一阵疼痛。微一犹豫,她还是伸出手,轻轻握在将离的手背上:“公子莫要忧心,公子若不嫌弃,这瑶池便是公子的家,姐妹们就是公子的家人,只是……”说到此处,菡萏仙子似是想起了什么,柳眉蹙起,眸中泛起深深的忧虑。 “不管旁人怎么想的,公子可会认我这个家人?”菡萏仙子急忙摇摇头,螓首微微一侧,又轻笑起来,生怕心里的不安会影响到身畔的少年。 手背上温润的触感传来,似是一股暖流,直达将离心间,那一刹那的感动盈满胸间。 反手将菡萏仙子的葇荑握住,又怕唐突佳人,只轻轻一握即便松开,本想说点表露心迹的话语,可到得嘴边,却变成了轻声:“嗯。姐姐似乎也有心事?” 菡萏仙子微微一愣,旋儿又露出迷人的笑容,素指轻捻,抓起一只桂花糕送到将离嘴边,“哪有?公子多吃点,虽说在瑶池里餐风饮露也不至于饿死,但饥饿的感觉总是让人难以消受。” 闻着嘴边传来的幽幽香气,也不知是食物的香味抑或是伊人手上的体香。 将离心跳微微加速,略一张嘴,一阵香甜已自口中泛起。 仙子的指尖一碰到将离的唇就如触电般缩了回去。 她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倒了杯酒喝,可将离还是见到她的耳朵微微红了起来。 将离略感尴尬,忙道:“姐姐们日饮仙露,夜采月华,也知人间疾苦?” “说起来这事却要怪公子了。”菡萏仙子似是想起了什么极有趣的事,双眼弯成了月牙儿,哪有半分责怪的意思,说道:“那一日琼英姐姐说要给公子酿酒,取走了姐妹们三日份的百花花瓣与晨露,所有人都空着肚子饿了三天,可有趣了。” 将离一怔,居然还有这事?可这又哪里有趣了?想到仙子们的深情厚谊,将离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菡萏仙子又咯咯笑道:“公子不知道吧,这是姐妹们第一次感受到‘饿’的滋味,可不是很有趣吗?芍药姐姐说她和公子最是有缘,把一个月的花瓣都给了琼英姐姐,还吵着要减肥?后来……” 想到开心处,菡萏仙子花枝乱颤:“后来每日一大早,就能看到芍药姐姐在百花宫前四处找人蹭花露喝。” 将离嘴角微微一抽,这瑶池里的仙子个个身材袅娜,减肥什么的都不知道从何说起。他平素对杯中之物并不热衷,只是来瑶池后才知道这里的仙子们最是好酒,几近无酒不欢。仙子们以己度人,对于百花酿的事甚是上心。 说着平日里的趣事,一壶美酒很快见底。 “姐姐我吃饱了,我们回去吧,鸾儿和凤儿怕是要寻过来了。” 夕阳渐沉,想到那两个可爱的丫头,将离嘴角微微翘起。 甫一来到篆有“瑶池圣境”四个大字的巍峨白玉牌坊前,便听到一声婉转悠扬的凤鸣。这鸣叫声自天际传来,回荡于云海之间。鸣音未落,紧跟着又是一声清脆嘹亮的凤鸣响起。 鸣如箫笙,音如钟鼓,此起彼伏之下,略显宁静的瑶池也变得喧闹起来。 两个小点自极远处天际飞来,旋儿迅速变大,很快便能看清那是一青一红两只巨鸟。 只数息之后便已及至瑶池上空,四只张开的羽翼遮天蔽日,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天地都为之一暗。 两只凤凰翱翔于半空之中,各自拖着炫目的翎羽,雄健的身姿,完美的体态,遍体的华彩纹章,无不彰显着尊贵的王者气象。 鸾凤出于昆仑圣境,翱翔九天四海;过昆仑、饮砥柱,灌羽弱水,暮宿瑶池;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略一盘旋,片片朱红色幽蓝色的火焰自凤凰身上升腾而起,炫目的凤凰火焰划破天空,瑶宫玉阙映照着火光,将整个瑶池装点得更显金碧辉煌。 下一刻,两只凤凰迅速缩小落于牌坊之前,化为两道俏丽的少女身影。 “公子哥哥~” 将离尚未瞧清,已觉一阵大力袭来,带起一阵香风,撞得他整个人一个趔趄,不及站稳,怀中已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青衣少女。 少女双臂紧紧抱住他腰间,将螓首埋在他胸口,又香又软的身子还在他怀中蹭了两下,一脸陶醉幸福的模样。 将离都来不及细细体验身上传来的触感,只觉怀中一空,身上挂着的少女已被人用力拉开。紧跟着又一个火红的身影贴了上来,学着青衣少女的动作抱住了他。 红衣少女侧着螓首贴住将离胸口,斜着俏丽的眸子似笑非笑得瞧着青衣少女,嘴里拉着娇滴滴的长音:“公子哥哥~~~”那一脸的狡黠促狭之意却是显露无疑。 两个少女都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相貌有七分相似,气质却是截然不同。略显青涩的脸蛋已显露出惊世的美貌,若是再长大些,也不知要倾倒世间多少须眉男子。 “火凤!”青衣少女重重得一跺脚,柳眉倒竖,气得直咬牙,“不许你抱公子!”说着她也伸手去拉红衣少女,“也不许你叫公子哥哥!” 火凤咯咯娇笑着扭着身子去躲青衣少女的手,口中却不停下:“傻鸾儿,你的公子哥哥可不就是我的公子哥哥,凭什么就许你叫,我就叫,我还要抱!”。火凤两只小爪子在将离背后摸来摸去,小脑袋也在他胸口蹭了几下,仰头对着将离眨眨眼道,“公子哥哥~你瞧青鸾就是只傻鸟,对吧?呵呵呵呵……” “你!你不要脸!”青鸾气得小脸通红,她的力气不如火凤,拉了两下没拉开,只能委屈得嘟着嘴,拖着将离的一只手晃来晃去,“公子哥哥,火凤她又欺负我……” “好……”将离话没说出口就被火凤打断,那个“了”字生生又咽了回去。 “哪里来的‘又’?也不去三界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火凤是个貌美如花,纯洁善良,温柔可爱,青春无敌的美少女!我扶过的老奶奶比你吃过的卷毛兔还多,哼!”火凤一阵抢白,还不忘朝青鸾吐了吐舌头。 “你的脸皮倒是最无敌的!你,你都五千多岁了,还说自己是美少女?是了是了,要说扶老奶奶,我瞧你扶的是你自己吧?”青鸾觉得自己狠狠打击了对方,忍不住也得意得笑了起来。 “死丫头,我说的五千多岁的老奶奶可不就是你,瞧姐姐不好好教训教训你!”火凤虎着脸松开将离,双手递出作势就要向青鸾扑去挠她痒痒。 “臭丫头,我才是姐姐!你就是什么都爱跟我抢!”青鸾也不示弱,一扯袖子迎了上去。 很快两个丫头抱做一团,咯咯咯的笑声传遍整个瑶池。 将离对着身侧的菡萏仙子摊了摊手,一脸无奈地对她笑笑,眸子里的喜爱之意却是显露无疑,走上前一手拉着一个将她们拽住。 这下火凤和青鸾便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再也不敢拉扯。以她们两人的力道,哪怕收住九成九,公子哥哥那弱弱的小身板也吃不消啊。 “好了好了,鸾儿凤儿,你们两个小淘气!走到哪闹到哪,也不知道小点声么?若是被玄女姐姐听到,有你们两个丫头好受的。”提到玄女姐姐,将离一阵心虚腿软,偷眼往远处一座瑶宫望了望,心中直是打鼓。 瑶宫前绫罗飘带手执青竹棒的白玉仙女雕像熠熠生辉。 想到玄女姐姐的严厉手段,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都是一脸心有余悸的模样。 青鸾抱住将离的手臂,转溜着漆黑的眼珠四下瞧了瞧,仿佛下一刻玄女姐姐就会从后头将她一把拽住似的,压低声音糯糯地道:“公子哥哥,前些日子被玄女姐姐抓去罚抄了二十遍《太公兵法》,人家的手手现在还有点酸酸的呢,你帮我揉揉吧。” 火凤精神一振,抱住将离另外一只手臂,也压低声音道:“瞧你说的惨兮兮的,我火凤可是被罚抄了二十遍《奇门遁甲六丁六壬篇》呢,可不要比你悲惨太多?” 火凤白了青鸾一眼,卷着舌头拉长音道:“公子哥哥~人家的小手才酸呢~要揉也是帮我揉~” “火凤妹妹!你莫要欺人太甚!”青鸾娇小的胸脯微微起伏,一只小手弯成爪子递出,做凶恶状。 “鸾儿妹妹,你想打人么?来来来,姐姐我就站这里不动让你打了,我若躲了便不是你姐姐,你若不打便不是我妹妹。”火凤往将离身后缩了缩,扯着他的衣角娇声道,“公子哥哥你瞅瞅,瞅瞅这凶恶的坏女人,她居然要殴打她的亲生姐姐。凤祖在上,我火凤咋就这么命苦摊上这么个邪恶的妹妹。” “啊!火凤,我与你拼了~”青鸾再也压制不住熊熊怒火,怪叫一声就要扑过去。 将离急忙拉住青鸾的小手,这一招极为有效,青鸾果然不敢再用力了。 “好了凤儿,你就别再欺负鸾儿了,你再说她都要哭了,就不能让着点妹妹么?”将离松开火凤的手,在她头上摸了摸。 “公子哥哥你偏心,鸾儿才是姐姐!”青鸾犹自不服气,都是一母同胞的孪生姐妹,凭什么说火凤是她姐姐? 将离非常无奈,这姐妹俩因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的问题已经吵了五千七百多年,可以预料的是哪怕再经过五千七百年也争不出个结果,可姐妹两人总是乐此不疲。考虑到两人吵架,处在被欺负位置的总是青鸾,他总是下意识的觉得青鸾才是妹妹…… “咳咳!”将离假装一声咳嗽,又转身瞧了瞧满脸笑意的菡萏仙子,才笑道:“某有一计,可解决两位姑奶奶的万年纠纷。” 见两个丫头不约而同地侧头望着他,他又笑道:“这样,既然两位姑奶奶都觉得自己是姐姐,那么各自便只管自己的称呼就好,鸾儿呢就喊火凤妹妹,凤儿便喊青鸾妹妹,谁也不占便宜,谁也不吃亏,岂非两全其美?” 两个小丫头歪着脑袋一想,觉得哥哥说得好有道理,咯咯娇笑道:“公子哥哥真棒!” 在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菡萏仙子再也忍不住笑意,捂着肚子笑得直哆嗦。这俩小丫头,先前她们便是都称对方为妹妹却闹得不可开交,经公子这么一提,小丫头好像都忽然间开窍了似的。 “公子真棒!”菡萏仙子扭着花枝乱颤的腰肢往菡萏宫行去,经过将离身边的时候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直让将离浑身一颤,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章三 天地铜炉 夜幕低沉,一轮明月遥挂天际,瑶池之内五彩辉煌。大小各异的夜明珠遍布四处,散发着离奇炫目的光芒。 又有珊瑚玉树遍植园中,状如璎珞,色作琉璃;其亮辉辉,其光灿灿。此间物事,随意取来一样放到人间,便是凡人终其一生也难寻得的奇珍异宝。 碧玉回廊片尘不染,婉转绵延通向四面八方,溢出浅浅光辉,宝气盈盈。 多有横跨小湖而过者,烟波起处,轻雾飘飞,白气氤氲,尽显神秘悠扬。 每隔得十丈,左右扶手处便立着两座兽首玉雕,每一处的瑞兽形态又各有不同。 湖中一处白玉雕砌的小亭,青玉为柱、紫玉为栏。八个檐角翘起向天,饰以八宝紫霓、九凤丹霞;亭中琼香缭绕,瑞霭缤纷。中央置一石桌,上摆紫金壶、翡翠盘、琉璃盏、琥珀杯,盘中放着几串葡萄。 一男二女正坐于亭中,男子卓尔不群,女子眉目如画。男子腰间别着一支翠色竹笛浅笑低语,女子一左一右坐于男子身侧,身子软软得靠着他,时不时发出几声银铃般的娇笑。 偶有徐徐微风自虚空中吹来,吹起男子如墨的青丝,更显绝代风华。 其时彩云遁去,明月悬天,一副仙家圣境,美得如在梦中。时而有侍女仙娥经过,便都将目光投向亭中,也不出声打扰,望了一会便径自离开。 亭中男女正是将离与火凤、青鸾。 “王母娘娘勃然大怒,从发间拔下一根金钗,只随手于天空中一划,登时一条银河便显了出来,将牛郎与织女仙凡两隔,那牛郎……” 火凤和青鸾各将一只小手置于将离膝上,将离一手抓着一只,便如同握着两块温香软玉,口中说着牛郎织女的故事,心里却颇觉好笑。 这两个丫头距离上次被罚抄书早已过去两个多月,道祖在上,以她们的变态体质,便是双手折断,不到一天也就能恢复过来,又哪里会有手酸的说法?可他也不愿拂了少女之意,便时不时装模作样的揉上两下。 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虽不愿承认,但在将离心中,这两个娇俏可爱、仿佛永远也长不大的少女正如他那远在时空之外的妹妹一般,悄无声息得占据了他心头一角。无视了仙凡之隔,无视了男女之防,直想让她们能永远如此刻这般无忧无虑。 正说到关键处,青鸾却撅着嘴略有不满地打断道:“公子哥哥胡说,咱们娘娘可不是这样的人。” 火凤咯咯笑道:“青鸾妹妹你真傻,哥哥都说了这个王母娘娘不是我们的西王母娘娘,你偏还要计较。我们的娘娘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青鸾深以为然得连连点头,“娘娘自然是最好最好的,嗯……公子哥哥也很好很好。”想了想又觉得不妥,又补充道,“玄女姐姐也很好很好,琼英……” 少女不学无术,贫乏的词汇表达起来甚是吃力,两个字两个字的往外冒,却显得煞是可爱。 “行了行了,我们都知道了,等你把瑶池的姐姐们都说过一遍,怕是天都要亮了。这瑶池里,除了你青鸾,每个人都极好。”火凤极为嫌弃地打断了她,还不忘夸张地调侃一句,“我们凤凰一族,似你这般脑子长在喙上的可真是稀罕呐。” “哼!”青鸾小脸有点发白,可她也知道论斗嘴,便是一百个她加起来也不是伶牙俐齿的火凤对手。索性白了她一眼不去理会了,伸手便去剥了一颗葡萄喂进将离嘴里,娇声道:“哥哥吃葡萄~” 火凤觉得对手太弱好没有成就感,便也去倒了一杯百花酿,举着琉璃盏递到将离嘴边:“这葡萄有些酸,有什么好吃的,哥哥喝酒~” “饮完这盏就别喂啦,咱们好好说说话吧。” 将离微微一叹,方才用过不少糕点酒水,又被这俩丫头喂了一肚子葡萄佳酿,腹中也有点撑。 百花酿虽是百花仙子为他而制,甘美香醇而不甚醉人,但他酒量本浅,又饮得多了,此刻人已微醺。但佳人好意如何能拂得? 他还是张口将酒喝下,被两人勾起压在心头的一桩心事,心中有点沉甸甸的,问道:“我来此间已近六个月,却从未拜谒过西王母娘娘,前几日路过琼华殿外,只见几位草仙姐姐在殿前打扫,也不见众位仙子姐姐前去拜见,娘娘可是不在瑶池?” 瑶池之内,一众仙子多为百花所化,每种花卉各有一位仙子,地位颇高。如那菡萏、牡丹、芍药、月桂等仙子便是如此,每位仙子各有一处宫殿住所,皆以宫为名。而百花仙子乃是西王母娘娘亲自以无上仙法取一点百花之精萃凝聚而成,因此地位高于众位仙子,掌管百花宫,为百花仙子之首。 而整个瑶池内仅有三处宫殿以殿为名,那便是西王母所居的琼华殿,九天玄女居所披香殿以及本该青鸾火凤居住,现今被将离鸠占鹊巢的双凤殿。 一众花仙子皆有二位伴生草精,她们经由西王母点化而成人型,作为瑶池中的侍女,处理一些杂事。将离口中的草仙姐姐便是这些侍女了。 “娘娘前些时候应三清道祖之邀,前往三十三天外紫霄宫中论道,同去的还有中央天庭的神帝青冥帝君、东极山摩诃菩提寺的东来佛祖、极南境涯海阁的纬经天纬阁老。已经去了快,快……”青鸾扳着手指数数,却怎么也数不出来。 “快两年多三个月了。”火凤乖巧地接口道。 她们口中提到的这五位,一仙一神一僧一道一儒,即是响彻三界六道的五位圣人,经千世而不灭,历万劫而不朽。便是在仙界也罕有人敢直呼其名,一提到他们名字,无论身处三界六道的何处也会为圣人所感知,因此提必冠以尊称。 “鸾儿,你是真该跟着玄女姐姐多读读书了。”将离宠溺地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 “玄女姐姐可凶得紧,我见到她就有些怕怕的。要不,要不哥哥你教我好了?”青鸾吐了吐舌头道。 “我也要~”仿佛不管青鸾要什么,火凤都要跟她抢上一抢。 “傻丫头!”将离忍不住又偷眼往远处披香殿望去,只觑了一眼便收了回来,不敢多瞧。做出了那种事情……真是好心虚啊! “你们玄女姐姐国士无双、学究天人,虽说我会点诗书,又哪里敢在玄女姐姐面前班门弄斧了?” 想到这些时日在瑶池中听说的种种有关九天玄女的传闻,就算将离两世为人,就算前世他身为一位也算博学的知名教授,也丝毫不敢有和九天玄女比才学的念头。 虽说以他的才学,教育教育两个不学无术的小丫头是完全足够的,可是九天玄女珠玉在前,他哪里好越俎代庖了? “再说了,玄女姐姐其实也不是很凶……”将离声音转低,似是想起那张记忆模糊,隐隐只知美绝人寰却冷若冰霜的俏脸,“她只是,她只是不那么爱笑而已……” “什么叫不爱笑?凤祖在上,我已经一千多年没有见到过玄女姐姐的笑容了。鸾儿,上一次她笑是在什么时候来着?”火凤夸张得比了个手势。 青鸾一脸懵懂地道:“她笑过么?我……我毫无印象啊。” “其实我也记不得了,似乎……似乎那个时候,玄女姐姐还叫阿青?”火凤歪着头,作回忆状。 将离却是被火凤勾起了好奇心:“阿青?” 青鸾道:“嗯,越女阿青。那便是玄女姐姐前一回在人间历劫时的名字。” “历劫?”将离一头雾水,这些仙家词语他一介凡人又怎生听得懂。可若是细细问来,以这两个小丫头跳脱的性子,怕是经年累月也讲不完。他对这些也不甚关心,等以后再慢慢了解不迟。但前提是…… 不过越女阿青这个名字,将离绝不陌生。前世的经历让他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物——手执青竹棒,只一剑便破尽三千越国甲士。 当下将离只挑了关心的话题问了出来:“那玄女姐姐在瑶池是叫什么名字了?” 火凤咯咯娇笑道:“不能说,也不敢说,哥哥,这个问题还是你自己去问玄女姐姐吧。” 见将离眼神投向了她,青鸾也忙不迭附和道:“对不住哥哥了,鸾儿也不敢说。” “除非姐姐她自己亲口告诉你,否则瑶池里没人能回答哥哥这个问题。”姐妹俩罕见得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观点的一致。 玄女姐姐果然积威甚重啊……将离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将扯远的话题又重新拉了回来:“那你们可知道西王母娘娘何时会返回瑶池么?” 火凤终究是比青鸾机灵太多,她已经瞧出了哥哥心底的担忧。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直以为哥哥能永远地待在瑶池陪着她们。 当下火凤收敛了一贯的刁蛮和跳脱,神色变得特别正经,却让青鸾瞧得心惊肉跳,她何曾见过火凤这般表情。 “哥哥可是担心娘娘会赶走哥哥?”火凤轻声地道。 只这轻轻一句话,青鸾小脸立时变得煞白。想到某些很可怕的画面,声音都有些发抖:“火凤,你是说,你是说娘娘会赶哥哥走么?” 望着两个可爱的小丫头露出这副担忧模样,将离煞是心疼。这一刹那,菡萏仙子在断肠崖的那个担忧的眼神自心底浮现,他已然明白菡萏仙子的心事是什么了。 将离忍不住将两个丫头的小手握紧,表情却是极为平静,轻声道:“娘娘终究是此间主人,若主人不能相容……将离又岂敢留下?” “不,不会的!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怎生会赶哥哥走?此间可是昆仑,哥哥凡人之躯,若离了瑶池如何能够活命?我,我这便去寻玄女姐姐求情,娘娘最听玄女姐姐的话了。” 青鸾眼眶一红,挣开将离的手,话音方落,人已化为一道青芒往外窜去。 将离一拉拉了个空,当下大惊失色:“凤儿,快拉住她!” “是。” 一道更快的红芒飞出,缠住青芒拖了回来,方一落入亭中,两人便被将离抱住。 “火凤,你疯了!”青鸾眼眶红红,但在哥哥怀中,她也不敢用力挣扎。 “莫急,莫哭。”将离柔声哄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淡然洒脱:“我也不过是问问娘娘归期,娘娘也未必容我不下,何必杞人忧天?鸾儿、凤儿,将离一介凡夫俗子,能得你二人处处回护,听你们喊一声哥哥,还能得到众位姐姐关心照顾,便是立时死了,又复何憾?” 将离轻抚两人青丝,又吟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合散消息兮,安有常则?” 火凤青鸾怔怔望着将离,目光都有些迷离。虽然听不懂后面的句子,但这一刻的哥哥,真是好看极了…… 极远处披香殿外,一道极细微的光芒自那玄女雕像上亮起,只一刹那便又恢复如常。 火凤推了推青鸾,道:“还是听哥哥的吧。据娘娘往年的行程推算的话,娘娘此番紫霄宫论道,合该要三年以上才会回返,可还有九个多月呢。若是……若是在此期间,哥哥能让玄女姐姐不再讨厌他,仍是大有可为呢。” “哼,火凤你可听好了,倘若真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我自会去向娘娘同玄女姐姐求情,拼着被玄女姐姐罚抄一千年的兵书战册我也认了,定要将哥哥留在瑶池。你要还认我这个姐姐,正该与我同心协力才是!”青鸾瞪了她一眼道。 火凤也恼了,她罕见的没有去计较青鸾在言语中占她便宜,娇嗔道:“臭丫头,在你眼中我火凤便是如此不堪么?抄书便抄书,也不想想哪一回抄书不是我比你抄的更多?偏生你有哥哥我便没有么?” 将离摇了摇头,轻笑道:“世间万物,自有缘法;顺缘逆缘,皆是前缘。既然上天将我送来此间,可不就证明我与瑶池有缘,你们呀,也莫要忧心了,岂不闻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继续听哥哥讲故事吧,平日里你们不是最爱听故事么?” 许是将离淡定的笑容感染了二人,她们便暂时将担忧放下,拉着将离又坐回亭中,暂时也不闹了,静静地坐在那里瞧着将离,模样煞是可爱。 “那牛郎立于天河之畔遥望那一端,对岸的织女早已泣不成声哭成泪人儿,身旁框中坐着一对哇哇大哭的儿女……”将离的声音又自亭中响起。 “到得七月初七那一日,数不清的乌鹊飞来,架成一道横跨天河的彩桥,让牛郎织女在天河上方相会……” 待得故事讲完,两个从不知世间情爱为何物的丫头皆是有些茫然。 “想那牛郎如此蠢笨粗陋,那织女可是瞎了心么?”青鸾怔怔地道,神情中多有不屑。 火凤深以为然:“可不是么?莫非这个故事是要讲述傻人有傻福么?”说着又瞅了将离一眼,“哥哥生得如此好看,那织女为何不来喜欢哥哥呢?” “哼,她想得美!”青鸾不满道。 将离哭笑不得,恨不能钻入这两个死丫头脑中瞧瞧里面装的都是什么? 正在此时,一位美貌红裙侍女行了过来,对三人微微一行礼道:“娘娘有请三位移步牡丹宫。” 章四 既见君子 将离起身还了一礼,道:“有劳这位姐姐,请先行一步,我等随后便到。” 红裙侍女也不多言,目光在将离脸上稍作停留,便自离去。待得她走的远了,将离才又对两人道:“且安心稍坐片刻,待为兄清理一番。”说着便去整理桌上杯盏。 青鸾拉住他道:“哥哥不必理会,自有侍女前来收拾。咱们这便走吧。” 将离却摇头正色道:“将离既无尺寸之功于瑶池,每日在此白吃白住,已是不该,心下时有不安,又怎好再给诸位姐姐多添麻烦?举手之劳而已,鸾儿不必多言。” “瞧哥哥现在的模样可真像一个老学究呢。”火凤咯咯笑道,却也不上去帮忙,转身去扯青鸾的头发丝玩。她深知哥哥虽为一介凡人,却自有凛凛气节。 片刻之后,将离牵着青鸾、火凤往牡丹宫缓步行去。 牡丹宫内灯火通明,两壁悬挂的数十盏异兽纹宫灯投射出七彩豪光,每盏宫灯的纹饰形态各异,精美繁复又自相同。 珠帘绣幕之后,两位面容绝丽的仙子端坐于玉几之前,眉间各点一点朱砂。玉几上摆放着紫金麒麟香炉,龙涎香静静燃烧,袅袅青烟自炉中升起,房中异香缭绕。 身后的照壁上悬着一幅书法,只是内容甚是奇特,非诗非词、非曲非赋。字迹清丽娟秀,叫人一瞧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笔划行云流水,显示着作者极高的书法造诣。只是墨迹方干,似是新书就不久。 书云: 昂昂然自远古走来,艳艳然从岁月异妆; 跃跃乎随千卉出新,姣姣乎竟百花较靓。 仰呼洛神以相伴,俯折赘枝而倜傥; 邀百花以举樽,送梅去而惆怅。 左首那仙子一身雪白罗衣,贵气逼人,正是牡丹仙子;右首仙子粉色罗裙,娇俏可人,却是芍药仙子。 两位仙子各执一串七彩璎珞系在一件奇异的衣裳上。璎珞乃是由赤金、纯银、琉璃、砗磲、珊瑚、赤珠、玛瑙编织而成,正中分别镶嵌着美玉雕成的牡丹与芍药,端是华贵难言。 《维摩诘经》中所记载的“整百宝之头冠,动八珍之璎珞”指的便是此物。 两位仙子相视一笑,心下都有几分欢喜。 芍药仙子扭着妩媚妖娆的身段,毫无形象得伸着懒腰道:“姐姐,这下可好了,有了此物,以后公子便可以去昆仑山中游玩,无需再被困在瑶池一隅了。他已困了许久,想是闷得慌了。” 牡丹仙子坐姿端庄秀丽,神色却有一丝忧虑,皱眉道:“正是如此。只是此物非同寻常,公子又是性情高洁,未必便肯轻易收下了。前几回你给公子送去青衫之时,不就体会过公子的固执么?” 将离平日所穿青衫,便出自两人之手。那两侧衣角所纹绣的牡丹和芍药图案,正是两人得意之作。 芍药仙子不以为然,狡黠地笑道:“若论心灵手巧,我不如姐姐,但要说聪明伶俐嘛,姐姐自是不如我了……” 牡丹仙子瞪了她一眼,道:“依我瞧你是跟火凤那丫头学坏了,拐着弯儿来打趣我?可是皮痒欠收拾了?” 芍药仙子娇笑道:“小妹岂敢~公子是谦谦君子,姐姐可知,君子可欺之以方,小妹略施小计,自能让公子收下此物。” “计将安出?” 芍药仙子转头望着照壁上的那副书法,凑到牡丹仙子耳畔道;“公子来时,可如此如此……” 牡丹仙子伸手去揪她耳朵,口中道:“好啊,个死丫头,平日里倒是瞧不出来你竟这般伶牙俐齿,姐姐倒是小觑你了。” 芍药仙子哼了一声,忽而站起了起来,提着裙角身子转了一圈,飘带飞舞如彩蝶纷飞,百褶罗裙便如盛开的芍药花,美得如梦似幻。她浅笑道:“姐姐快给我瞧瞧,今日我是不是瘦了一些?” 牡丹仙子似笑非笑得盯着她,神情古怪地道:“小妮子羞也不羞?” “姐,姐姐何,何出此言……”芍药仙子红着脸小声地问道。 “此刻百花宫里正在饮宴,平素你最喜热闹,更喜饮酒,娘娘珍藏的‘醉生梦死’都被搬出来了两坛。换做往日,你听到‘醉生梦死’便走不动道,又怎会巴巴留在我这清清冷冷的牡丹宫?难怪以你这惫懒的性子,竟能在牡丹宫里一住两月,日日陪我做着枯燥无聊的针线活儿。我道为何?原是小妮子红鸾星动……” 牡丹仙子嘴角微微翘起,随后又怪声怪气地吟道,“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呵呵,呵呵呵~” 芍药仙子羞得眼泪都快掉了出来,狠狠一跺脚,腻声嗔道:“人家,人家哪有……我只是……” “你只是与公子有缘嘛,我懂,我都懂……”牡丹仙子笑吟吟的,一副我什么都知道的表情。 “啊,你,你住口……”芍药仙子羞不可抑,便连耳根子都红透了,尖叫着扑将上去,双手直往牡丹仙子腋下挠去。 牡丹仙子最是怕痒,一边扭着身子躲闪,一边忙不迭去抱芍药仙子,口中却不停娇笑道:“被我说中了吧,是要杀我灭口吗?你又怕什么?跟姐姐又有什么好害羞的?呵呵呵。”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姐姐你欺负我~” 两人笑闹了好一阵子才发髻散乱得分开,各自整理着仪容。 牡丹仙子一手理着秀发,伸出一根手指去戳了戳芍药仙子:“小妹子,说正经的。数千年以降,姐姐见过的男子也不在少数。可似公子这般精致的人儿,便是仙界之中也是难寻——其貌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便是姐姐我也很是心动呢。你若真是有心,跟公子表露一下心迹,原也无妨……怕只怕,怕只怕神女有意,襄王无心呢……只是你若不下手,说不得有人要抢个先了……” 芍药仙子先是怔怔地听着,只是牡丹仙子话中之意让她有点着急,小脸一板:“哼,菡萏那个狐媚子……她,她三天两头就往公子那里跑,整日价对公子嘘寒问暖,真个是不要脸,气煞人也!” 牡丹仙子却脸带高深莫测的笑意,道:“这却怪不得菡萏丫头,她是出了名的乖巧性子……姐姐可是瞧着你们长大的,又素知你这妮子外骄而内矜。可你这面皮也是忒薄了一些,须知咱们这瑶池之内,最不缺的便是美貌女仙。就我所知,心慕公子的姐妹可是不在少数呢。就连琼英姐姐也……咳咳,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你自个琢磨一下是不是这个理?” 这么一说芍药仙子倒是愣住了,目光迷离得瞧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时红时白。 牡丹仙子也不出声打扰,闭上眼睛端坐养神。为了缝制手中那样古怪衣裳,这些时日她废的心力可不比芍药仙子少上半分。 “姐姐。”过得半柱香时候,芍药仙子方才幽幽一叹道:“姐姐知我怜我,小妹自是感怀在心。公子这人最是谦和,平常待人处处有礼,可,可我却不知道他的心儿落在了何处……小妹自知平日行事颇有孟浪之处,唯独这一件事,小妹实不敢回答。只消得,只消得平日能多瞧他几眼,待他好上一些,也就心满意足了。” 心在何处么?牡丹仙子心头亦自微叹,正待开解几句,有侍女来报,说道:“娘娘,公子和两位小姐已至宫外等候。” 两人都是一惊,急忙对着铜镜整理仪容,牡丹仙子道:“快快有请。” 将离等三人跟在侍女身后走过一条甬道,进得牡丹宫来。那侍女引着三人穿过偏厅,来到一处珠帘绣幕之前。她掀起帘子向三人招手,让在一旁请他们先进。 将离甫一进厅,便瞧见牡丹芍药两位仙子正盈盈立于那处书法之下,姿容甚是端庄。 待得瞧清了那书法的内容,将离登时微微一愕,心下不由略感忐忑。 那几句诗不成诗,赋不成赋的句子,本是来自他前世一位高贤所做《牡丹花神赋》中的部分句子。几日前偶遇牡丹仙子沐浴方归,粉脸桃腮风华绝代的模样让他觉得甚是应景,略微改了一处后情不自禁轻声吟诵出来,却不曾想被牡丹仙子听了去,更没想到竟被写了下来装裱之后悬挂于厅内。 当下将离上前几步,长揖到地,说道:“将离见过两位姐姐。” 两人敛衽回礼,同声说道:“公子万福。” 牡丹仙子随即对火凤青鸾道:“鸾儿凤儿,我们有几句话要对公子诉说,东厢侧厅里有我前些时日去蝴蝶泉畔特意为你俩采来的赤炎果,你二人且先行回避一下过去吃些罢。” 芍药仙子不由得心下暗赞牡丹仙子思虑周详。凡凤凰之属天性喜火,这赤炎果性子暴躁炽烈,味道又极是甘甜鲜美,只生在地热升腾之处。 昆仑山四处冰天雪地,这果子便是在瑶池之中也甚为难得。蝴蝶泉位于双凤谷向阳那一端的一处地下溶洞之内,是一眼颇小的温泉。只因水温略低,瑶池内又多有温泉分布,所以罕有仙子前去沐浴。 那一日牡丹仙子外出找寻玄冰蚕丝时无意中路过蝴蝶泉,见泉畔生着几株赤炎果树,当即便采了一些回来。这赤炎果对旁人无甚大用,瑶池中最不乏的便是滋味甜美的仙果,可凤凰食之却大有裨益。虽是巧合,说特意为她们而采亦绝非虚言。 火凤青鸾当即一声欢呼便冲了出去,她们与仙子们在一起生活以历数千载,彼此感情甚笃,自不会因为让她们回避便心生芥蒂。听得有她们最爱的赤炎果吃,哪里还待得住? 火凤冲出几步又风风火火得折了回来,撩起帘子转头对厅中芍药仙子道:“芍药姐姐,莫要顾忌我和青鸾,你们只管多说一会吧,最好便留哥哥宿在牡丹宫说到天亮,我们吃完还要去弱水清洗羽毛……哦呵呵呵~” 说着她还对着芍药仙子眨眨眼睛,神情煞是暧昧。说完也不待芍药仙子回话,放肆地大笑着一溜烟窜了出去。 厅外还隐隐传来青鸾不满的娇嗔:“臭火凤!你干嘛要让哥哥留宿牡丹宫,我们双凤殿还不够哥哥……” 两位仙子都大感羞涩,心下各自暗啐一口,责怪火凤这死丫头言语太过泼辣,口不择言,直让人难以消受。 而芍药仙子更是不堪,已是目光盈盈、桃腮泛红,心下还暗暗自责:我还是表现得太过明显了吗,便连火凤这样单纯的小丫头都瞧出了端倪,真真是羞死个人了。以后要多注意收敛一些才是…… 三人分宾主坐定,自有侍女前来奉上香茶。 将离双手接过茶盏,口中说道:“多谢。”掂着盏盖略略将漂浮着的茶叶拂开,也不顾茶温尚热,便浅浅得酌了一口。登时沉凝厚重的茶香自口中蔓延开来,两颊生津,连精神都为之一轻,神异的是竟连略微上涌的酒意也消失了三四分。 心下暗暗诧异得想道:“这牡丹姐姐当真是秀外慧中的紧,莫不是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她竟是连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考虑周全。” 心中的自伤自怜又多了几分,他寻思:“众位姐姐待我如此深情厚谊,只恨自己一介肉体凡胎,整个瑶池之内竟无半点我能帮忙的事情。受人诸多恩惠偏又无以为报,当真是,当真是……” 他还没有想到当真是什么,便听牡丹仙子道:“夤夜邀公子前来甚是冒昧,牡丹心下惶恐,望公子莫怪。” 听得牡丹仙子此言,将离急急放下茶盏站了起来,拱手道:“岂敢!姐姐当真言重了,叫将离羞也羞死了。该是姐姐勿要怪将离孟浪才是。” 牡丹仙子又指了一指座位,道:“公子请安坐,听牡丹一言。”又盯着将离略显躲闪的眸子,轻笑着赞叹道:“真真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将离正要入座,闻言一个不稳,险些坐到地上去。急急重新坐好,将身子摆的端正,说道:“‘荣或为君子,枯必为小人,君子无及,小人乃众,众不可敌’。将离如何能当得什么君子?姐姐切莫再提,将离无地自容矣。” 芍药仙子“噗嗤”一声轻笑,自打将离进入厅内之时起,她的一颗芳心便提了起来。她不敢拿正眼去瞧,可每每总忍不住将视线往他身上瞥去。 见他略显失措的模样,顿感煞是可爱,忍不住便笑出了声,心中暗暗叫糟,暗恨自己如此不堪,一瞧见他总会各种失态。见将离视线向她转来,她哪里敢跟他对视,忙侧了侧身低头掩饰。 章五 云胡不喜? 牡丹仙子亦颇觉好笑,说道:“‘外君子而内小人者,真小人也。外小人而内君子者,真君子也’。公子内外通透,表里如一,如何当不得一声君子?公子可是觉得牡丹白活了这数千年,却无半点识人之明么?” 将离目瞪口呆,这要叫人如何回答?心中直呼厉害,这要再去反驳,岂不是显得自己笑话牡丹仙子无识人之明? 可要生生受了这声君子,他是万万不敢也不乐意的。心下却寻思着:“她强由她强,我自清风拂山岗。我且先避她一避。” 当下轻声说道:“蒙姐姐召唤,将离受宠若惊,姐姐但有甚么吩咐还请尽管示下……” 他本想顺口再接一句“将离万死不辞”,可这样一来就显得太过矫情,他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死上一万次又顶得上什么用了? 哪成想牡丹仙子竟是不依不饶,她似笑非笑得盯着他道:“公子还未回答牡丹方才的问题呢。顾左右而言他,可就太失礼了呢,岂是君子所为?” 将离心道:“我本就不是什么君子,可这话儿还要怎么接下去?牡丹姐姐这是怎么了?她平日里可不是这样咄咄逼人的。” 索性也瞧着牡丹仙子的眼睛,小声地说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姐姐如此强人所难,哪里又是君子所为了。” 牡丹仙子咯咯娇笑道:“牡丹不过是个小小女子,自然不是什么君子的。公子是不是该回答一下呢?莫非公子也是女子么?” 将离本是能言善辩之人,却也架不住这等弯弯道道。 这要是再不回答,便要担下“女子”了。心中寻思道:“不做君子便要去做女子,都不做便是笑话姐姐有眼无珠,三害相权取其最轻。她既如此坚持,索性便随了她的心意又待怎地?” 想通了这节,当下便轻声说道:“姐姐真是神目如炬,将离都已经藏得这么深了,却还叫姐姐瞧了出来。” 说完一阵强烈的羞耻感袭来,忍不住微微脸红了起来。 两位仙子再也憋不住了,顾不得形象的尽皆哈哈大笑了起来。 将离一脸委屈得瞧着两人,深感自己被两人调戏了…… 见将离这副表情,两人笑得更欢,直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良久方才平静了些。 牡丹仙子略略擦去眼角笑出来的那一点眼泪,朝芍药仙子隐晦的歪了歪头。芍药仙子登时止住了笑意,心头砰砰乱跳了起来,人却站在那动也不敢乱动一下。牡丹仙子又朝她一瞪眼,芍药仙子却侧过了头去,佯装没有看到。 牡丹仙子心中微微一叹,这丫头终究是太过羞涩了些,且助她一臂之力罢。 当下起身转到画屏之后,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那件奇异的衣裳,行至将离面前放入他怀中,说道:“请公子收下此物。” 将离只感觉怀中多了一物,触手处甚是软滑,一股融融暖意自衣裳上传来。 随手一抖,竟是一件极其古怪的无袖大氅,比之寻常大氅略长了一些,较之披风又显得略短了些。更奇异的是整件大氅竟是以羽毛一片一片的穿成,一排赤红色羽毛间上一排幽蓝色羽毛,一排接上一排交相错落。 瞧那羽毛形状,竟是跟青鸾火凤身上的凤羽一模一样,也不知用了几千几万根凤羽。 将离心知此物是两位仙子织就,伸手拨开大氅上的凤羽一看,只见每根羽毛的根部都穿了一个极细的小孔,孔中穿着一根肉眼几不可察的丝线,那丝线泛着幽蓝的微光,显非凡物。 可要将这千千万万根凤羽缀而成衣,须得花费多少心力? 大氅两角缀着的两根七色璎珞晃来荡去,时有一红一蓝两道宝光隐隐自衣上流过,此起彼伏,端是华丽已极! 将离心头巨震,饶是以他的淡然此刻也变了颜色。 相比起衣裳的珍贵程度来,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那份沉重到难以负担的心意。 连忙起身将衣裳递了回去,往牡丹仙子怀中轻轻一放,也不管她拿没拿稳,略一拱手,正色说道:“两位姐姐好意将离心领了,但无功不受禄,将离平日多蒙众位姐姐照顾,已自深感不安,心中愧极。姐姐拳拳之心我亦铭感五内,若是寻常物事,将离也就厚颜收下了,只待来日再图后报。但这衣裳如此贵重……实不敢当此厚赐。” 说完他微微揖了一揖,又盯着牡丹仙子的眸子,面露恳求之色,小声地说道:“也请姐姐给将离留半分颜面,万望此事休要再提,好吗……” 两位仙子对视一眼,皆是心中了然。将离这番话她们早就猜到了,并无半分意外之处。 牡丹仙子神色坦然得回望着他,轻笑着说道:“先别忙着拒绝,公子既是谦谦君子,想来也不会忍心让牡丹去做那小人吧?” 将离闻言诧异,心道:“这话是何逻辑,难道我不收下便要叫你做小人么?我已欠了瑶池这许多,再要收了这衣裳,怕是一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了,更何况瑶池里全是仙女,一举手一投足都带有莫大仙力,哪里用的着什么牛马。” 心下暗暗打定主意,不管她说什么这衣裳也决计不能收下,口中说道:“姐姐此言何意?” 牡丹仙子也不回答,只把目光望向芍药仙子,眼中满是催促之意。 芍药仙子心知是该到她说话的时候。平日里她性子跳脱,在众姐妹前能说会道,口齿甚是伶俐。可偏偏每次一瞧见公子,心头便怦怦乱跳,着实羞涩难当。 一方面她想在公子面前表现出最优雅完美的姿态,一方面又担心自己言语间露了怯被公子小瞧,因此自打将离进门起她一句话都不敢说,个中纠结矛盾实在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见到牡丹仙子在公子面前进退自如,言语间气度非凡,心下好生羡慕。 可这法儿也是她想出来的,这会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当下只能强忍羞意走上前几步,强作镇定地说道:“公子……公子可知牡丹姐姐生平喜好?” 将离道:“不知。” “姐姐文采风流,生平最喜诗词歌赋,也时常自己提笔写诗作赋。每回妙手偶得佳句,都能叫她欢欣雀跃许久。仅是寻常诗文那也罢了,姐姐也未必瞧得上眼。可若是那翠然无瑕疵、绝妙天成的佳句妙语,在姐姐眼里那便是万金不换的宝物……” 芍药仙子说话之间心头慌乱已减少了许多,又指了指照壁上那幅文字“昂昂然自远古走来,艳艳然从岁月异妆……”轻轻念了一遍。 说道:“公子日前所做的这首诗……公子这首诗体裁甚是脱俗,与寻常诗文大有不同,当是公子自己独创的新文体。可细细品读却是极为不凡,用词华丽不说,读起来更是朗朗上口,最为难得的是其中大有赞颂牡丹花之真意。姐姐得了这诗便如获至宝,装裱起来挂于壁上,日日都要吟咏几回……就连我也极是欢喜,老着脸皮跟姐姐讨要了几回,可她只是不给。” 说到这里她脸又红了起来,既然是赞颂牡丹花的诗文,她芍药仙子去讨要又算得什么事情? 原本她们的安排里并没有最后这句,也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抑或是为了增加说服力还是怎么的,竟鬼使神差的加了这么一句,心头后悔不迭。可言已既出又无法收回,登时楞在那里不知所措。 将离倒是听明白了几分,心下不禁寻思着:“我这念得又哪里是什么诗,这《牡丹花神赋》本是前世一位高贤专为歌颂牡丹花而作的一篇文赋,虽不那么出名可文采极是不凡。我也不过是随口挑了几句念出来,又算得什么诗了。” 于是连声说道:“姐姐莫要误会,这几句不成诗的文字原是人间一位高贤所做,将离不过拾人牙慧随口念来,可不是什么自创的新文体。” 牡丹仙子见芍药仙子又立在那发呆脸红,直是暗暗心急。 心下幽幽一叹,只能接过话头,说道:“公子过谦了,宝物易得,好诗难求。这诗于牡丹而言便是千金不易的至宝。君子来而不往,非礼也。牡丹既收了公子所赠宝物,又怎能不聊做回礼,公子可是要牡丹做那来而不往的小人么?” 说着又侧了侧身子将手中衣裳递到将离眼前,悄悄伸出一脚在芍药仙子的足面上轻轻踩了一下。 芍药仙子只觉脚下微微一痛,这才如梦初醒,脸上红晕却并未退去。 见她们并不相信自己所言,将离亦是略感心焦,后退两步连声说道:“不可,不可。姐姐自己也说了,你并非君子而只是女子,自然也不是什么小人。” 牡丹仙子哼了一声,佯怒道:“公子若是不收便是陷牡丹于不义,牡丹虽不做君子却也不为小人。”说完就把头扭向一边不再言语,做生气状。 将离顿感棘手,又听芍药仙子道:“公子,你可知这衣裳上的羽毛来自何处?” 将离道:“可是鸾儿和凤儿身上的凤羽?” 芍药仙子颔首道:“正是。那公子又可知此物有何神效?” 见将离摇头,她又说道:“鸾凤属火而炽烈,浑身上下生而自带至阳的先天三昧真火,克制天下一切鬼物与阴寒气息。这昆仑山中气候极是寒冷,九天罡风终年不息。若无仙力抵挡,于凡人来说便是修炼有成的道德之士进入,不到一时三刻也会冻毙当场。这也正是公子为何离不得瑶池的原因所在。穿上由凤羽织就的衣裳,便可不畏水火,不惧严寒,在昆仑山中来去自如。” “既是如此珍贵的宝物,将离更不敢收……”将离连连摆手,瞧着牡丹仙子生气的样子很是心虚,轻声说道,“姐姐莫要生气,容我再想想……” 说完心下忽然醒悟过来,他心想:“我道为何牡丹和芍药两位姐姐今日言语如此异常,原来她们早就知道我会开口拒绝。她这般作态的故意拐着弯儿说些什么君子小人的奇怪话儿,就是想把我绕进去,好让我无法出言拒绝。她们想得这般周全,竟是连我愧疚的心情都思虑到了,当真是煞费苦心。我将离侥天下之大幸,竟能屡得这等天仙子处处关怀。可我难道就能凭着姐姐们的关怀而心安理得的收下这等宝物么?可若是一味拒绝,无视她们的良苦用心,定然会伤到她们,当真是好生为难……” 正胡思乱想之间,又听得芍药仙子说道:“数千年来青鸾火凤两个丫头每年都会褪下几十片凤羽,牡丹姐姐心细,将之一一收集起来存入双凤殿的库房之内。两月前青鸾提了一包凤羽前来,托姐姐缝制一件披风……” “还是由我来说吧。”芍药仙子话未说完便被牡丹仙子打断,她也顾不得自己还处于佯怒状态了,再要让芍药仙子说将下去,她定然要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那怎么能行? 她微微瞪了一眼芍药仙子,继续说道,“那日青鸾托我缝制披风,她只道我性子喜静,还擅针织女红,却不知芍药妹妹手艺尤在我之上良多。我将妹妹请来牡丹宫中住下,给她打打下手,直到今日方才完工。要说这件衣裳,用料来自火凤青鸾,又是由芍药缝制,我厚颜将之当成自己所赠,本就是借花献佛。原该是由青鸾那丫头自己给你才是,她心疼自家哥哥闷在瑶池,想让你在昆仑山中走动一下,你若再不收下,岂不是糟蹋她一番苦心?是也不是?” 说完两位仙子一齐目光炯炯得盯着他。 将离怔怔不语,心中却是半信半疑,青鸾那丫头迷迷糊糊的,多半还是两位姐姐故意推在青鸾身上以减少自己的抗拒之心。可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若再行推拒,实是不当人子…… 当下将离蔚然一叹,已然认命,略微揖了一揖,轻声说道:“既如此,将离又复何言,多谢两位姐姐了。” 两位仙子相视一笑,心下欢呼一声“大功告成”。 牡丹仙子缓步行至将离身后,将凤羽大氅披在他身上,双手轻轻按住他双肩,口中道:“且先试试合不合身,可还有需要改动之处。妹妹,你过来一下,将公子身前的带子系紧。” 芍药仙子低着头,不情不愿得迈着细微的步子走近前来,抬起的双手都有些微微发颤,显是慌乱已极。 待执住两条系带,略略抬头朝将离脸上偷瞧一眼,登时又楞在那里,两朵红云飞上脸颊,再也挪不开目光。 但见眼前男子也正静静地瞧着她,神情淡淡若水,双目粲粲如星。 他本就生得极美,披上这件流彩四溢的艳丽大氅,原本略显柔弱的身躯竟奇异的增添了几分英武不凡的气息。 那垂在身前的两条七彩璎珞轻轻摇晃,折射出妖异的光芒。那一刹那流露出的绝代风华,直让她心儿也醉了。 章六 潜龙勿用 将离见眼前仙子怔怔的瞧着自己,登时只觉浑身不自在,难道脸上有什么地方脏了,想要伸手擦擦又觉得不甚方便。但又见她神情痴痴,满脸晕红,眸中竟似是大有情意,再回想起方才种种,心下已有几分了然。 牡丹仙子瞧见她那呆滞的神情,心中讶然不已,轻轻咳嗽了一声以作提醒。 芍药仙子这才手忙脚乱的将带子系紧,急急转身走开了些,垂首立在那厢一动不动。 牡丹仙子走了几步转到将离身前一瞧,也是微微一怔,心下不禁暗赞端的是风度翩翩绝世美少年,亦明白了为何芍药仙子会这般失态。定了定神,她颔首道:“甚好,甚好。牡丹还有一事相托。” “请讲,将离自当尽力。”将离闻言心头一喜,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地方可真是太好了。 牡丹仙子道:“我这妹子原是爱玩闹的性子,牡丹将她一困两月,想是已感烦闷。明日便请公子带上青鸾火凤,陪她去昆仑山中走走,散散心,可好?” 芍药仙子蓦然一惊,这事可没有跟她商量过,急急向牡丹仙子投去垂询的目光,牡丹仙子却侧过头只作未见。 将离登感喜意去了泰半,心中想道:“瑶池仙子凌波而来,踏水而去,要去到哪里游玩哪要我相陪了。定是姐姐见我在此间待得太久怕我烦闷才故意要芍药姐姐陪我出去散心,这又哪里是帮的上什么忙了,真个是叫人沮丧。” 这当儿却也容不得推脱,他微微颔首,轻笑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尔。” 牡丹仙子这才展颜一笑。三人回席就座,品着香茗说些宫中琐事,直到一盏茶吃完,将离起身告辞。 牡丹仙子道:“我今日身子有些乏了,便请妹妹代我送送公子吧。” 将离自无不应,随芍药仙子出得牡丹宫。见夜已深沉,瑶池内却仍是四处灯火通明,时有女子笑声自各宫中传来,想是仍在饮酒取乐,火凤青鸾两个丫头早已不知所踪。 一轮明月斜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影子。行走得一会,只听耳畔鸟语间关,遥相呼和。说也奇异,换做别处这个时辰又哪还有鸟啼之声? 一阵微风吹来,两人内心都深感宁静惬意。芍药仙子时不时偷瞧身旁男子,心中一片柔软,只想就这么陪着他一直走下去无有尽头,偶有视线交错之时,她便柔柔一笑。 来到一处廊桥之前,将离拱了拱手说道:“不劳姐姐远送,就在此处留步吧。” 芍药仙子自是心中不乐意,却也别无他法,不由心头闷闷。转念又想到明日便能陪同公子出游,旋即开心了起来,矮了矮身子回了一礼,说道:“公子慢走,路上小心。” 将离正待转身,忽而又似想起了什么,对芍药仙子微微一笑,说道:“明日我再来寻姐姐陪同出游。”见她微微颔首,这才离去。 走出好一阵子,将离蓦地心中微动,回身一瞧,但见远处伊人仍盈盈立在桥头以目送他,登时一股暖流在心头萦绕,心中也不知道是何滋味。 摸了摸身上披着凤羽大氅,眼前似是浮现出她日日晚晚在香炉畔缝纫衣裳的种种情形,他不禁对着那处用力挥了挥手。又担心她能不能瞧见,于是抽出腰间竹笛吹起一首曲子。 笛声悠悠,正是横笛名曲《折柳送别》。 芍药仙子兀自正望着将离远去的身形发呆,忽的见他停了下来朝自己挥手,紧跟着还吹起了笛子,微微怔了一怔。 待听得他曲中竟隐含依依惜别之意,登时心花怒放,娇靥扬起一抹明媚的微笑,正如那盛开的芍药花在风中摇曳…… 辞别了芍药仙子,将离独自趁着夜色踱着慢悠悠的步子往双凤殿走去。 夜幕下的瑶池景致奇幻瑰丽,但再怎么好看的风景天天瞧日日看,也总会看腻。可瑶池的景物每过得月余,就会有一番不同。 前一月尚是一座小湖的地方,过些时候再瞧却变成了一眼清泉,偏生又与周遭景色连成一片,浑然天成无一丝一毫刀削斧凿的痕迹。 将离自不知道那是西王母娘娘以浩瀚仙力,在瑶池周遭布下天衍星罗大阵夺天地之造化所致。 他本是风雅之人,一路走走停停,每经过一处美景便要驻足欣赏一番,心中却不停思索着今后的打算。 想到自己一介凡人,却身处这仙境之中,身遭尽是身怀高深仙力的美丽仙女。众位仙女固然待他极好,又有青鸾火凤两个视他如亲生兄长的乖巧妹子时时伴他左右。 这等离奇境遇于旁人看来许是羡慕不已,他亦爱煞了两位妹子,可他心头却总有一抹淡淡忧愁难以排遣。 他自觉胸中亦有满腹经纶,才华匪浅,可于这瑶池之内却并无丝毫用武之地…… 来到一座假山前时,但见眼前一汪小潭,一条小小瀑布自假山顶汩汩垂落。潭水清澈澄净,瀑布不断注入,潭水却不满溢,想是另有泄水之处。瀑布注入之处潭水翻滚涌动,溅起小片小片的水花。仅离得瀑布数尺,潭水便一平如镜。月亮映入小潭之内,潭中也是一轮皎洁的圆月。 将离见得如此静谧的美景,忽然动念:“我既已回不去了,夙夜忧愁却也于事无补,反倒叫众位姐姐们小瞧了我。瑶池众仙皆是寿数悠长,绵绵无尽,而我肉体凡胎,寿不过百年。他日若能老死于这等仙境之内,有青山绿水常伴,也是一桩美事。那时便在瑶池之外立一坟茔,上面刻上‘华夏将离毙命于此’,倒也不枉此生啦。我死了也便死了,可鸾儿凤儿和众位仙子待我亲如家人,她们又从未经历过生老病死的佛家七苦,待我归天之后,届时她们该得有多么伤心?” 想到此处,心下顿时恻然,闷闷不乐。 忽的又想道:“我居于此间虽是未获西王母娘娘首肯,可想来总也能寻得法子去解决。而今人以国士待我,我必粉身以报之。平日里我总寻思着能如何报答她们的恩情,可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自怨自艾的又能顶什么用呢?徒自误人误己吧?现下能过的一日,便须得设法让她们开心一日,这才是报答她们的最好方式吧?如今我已然非为自己而活,而是为她们而活。嗯,来日便寻个时机去寻玄女姐姐问一下,可有什么凡人能够修炼的法门,若能增长些寿数,总能让那一刻晚点到来。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我虽有愧于她,却也不能一辈子避着她……” 想通了这节,心下登时豁然开朗,半年来萦绕胸间的忧虑去了泰半。 他原本心性甚是洒脱,只不过是骤然间生活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让他深感措手不及。 如今胸中块垒一朝尽去,只感觉天地都变得开阔了起来。那时不时隐于眉间的淡淡忧虑消失了以后,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更显绝世风流。 这心情一畅快起来,头脑也随之变得活泛了,当即又寻思起来:“我自小对喜爱的事物极易沉迷。前世之时整日价痴迷于诗词、文学、历史,抑或是佛经、道典、野史、志异,连之后的人生也是受此影响,跑去做了国学教授。而今人事皆非,这些时日居于瑶池内,无所事事之下,只能时常读些书来打发时光,不想却是痴迷上了易学。平日间看的是《周易》,读的是《三百八十四爻》,越寻思越觉其中博大精深。有时候一步踏出,也想着这一步子的方位是‘既济’呢还是‘明夷’。” “现下此情此景,倒是合了书中所说的‘乾卦’,‘初九,潜龙,勿用’。《象辞》说‘龙象征也’,龙还潜伏于水中,养精蓄锐,是因为此爻位置最低,阳气不能散发出来的缘故,所以暂时还不能发挥作用。可我这么想的话,等若是把自己比喻为‘龙’,是不是忒也不要脸了些……是了是了,我的两位妹子都是凤凰,我既然不是‘凤’,那便当一下‘龙’,想来倒也不是不贴切。” 当下哈哈一笑,迈着轻快的步子往回走去。 双凤殿位于瑶池西首的半山腰,殿高二十余丈,长宽各有五十余丈。 不同与其他华丽高贵的宫殿,双凤殿以青铜为底,以黄铜为柱,造型甚是古拙清奇。 檐角各立一尊展翅欲飞的凤凰像,其体态各异,造型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离殿而去。 殿前有三十余级玉阶往下连通下方广场,广场前立着五座玛瑙雕成的五凤像。 五凤者,赤色朱雀、青色青鸾、黄色鹓鶵、紫色鸑鷟、白色鸿鹄是也。 大殿进门处两侧各生着一株挺拔的梧桐树,约与大殿齐高,其上枝叶繁密,远望之亭亭如华盖。 下方摆着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桌子上放着几本古卷,那便是将离平日读书之所。 将离甫一踏入殿前广场,便听到两声欢呼自两颗梧桐树顶上传来。两只小凤凰从枝叶间飞出,落于地上化成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少女,正是火凤、青鸾。 将离登时面露笑容行了过去,待离得近了,只听青鸾一声惊呼:“哇,这才几个时辰不见,公子哥哥怎地忽然间变得更加好看了,这可叫人为难的紧呢。” 又听火凤哼了一声,娇斥道:“胡说八道,哥哥越好看我越是欢喜,这是好事,又哪里为难了?” 两人不知将离心结已去,人又恢复了洒脱,自有一股不同往日的别样气质,心中都觉诧异。又瞧见将离披着那件用她们羽毛编织的大氅,又是眼前一亮,心下甚感满意。 围着将离转来转去,左瞧一眼,右看一下,还各递出小爪子在他身上和大氅上摸来摸去,口中啧啧称奇。 青鸾连连摇头,说道:“你懂个什么?哥哥本来就这么招人喜欢了,这下还越生越好看,那一群思春的老女人还不得把哥哥从咱们手中抢将过去?” 火凤嗤的一声,面带不屑地道:“怕她们作甚?不过是一群老女人,我又不像你干瘪瘪的跟长不大似的。我火凤美貌绝伦,前凸后翘,难道还抢不过一群老女人么?便是哥哥同她们睡了觉,难道便不是我的哥哥了?” 要论年纪,两个丫头其实比其他花仙子还要大个一两千岁,只是两人的外貌已经停在那里几千年不变了,这当儿左一句老女人,右一句老女人,喊得甚是顺口,竟无丝毫违和之感。而两人对男女之事又一知半解,说起话儿来完全让人不知所云。 青鸾低头往自己胸前瞅瞅,又往火凤那处瞧瞧,登时怒目而视。 她长的虽不如火凤丰满,尚是少女的身形,可也绝不是什么干瘪瘪。平日她最气不过火凤拿这事来打击她,当下一声怒喝:“呔,兀那妖孽,你还要脸不要,你用这么恶毒的话儿来羞辱于我,你的良心便不会痛么。” 火凤正待反驳,却被将离一把拉住拖了过来,他伸出手指在她脑门轻轻一弹,哭笑不得地说道:“凤儿你又来了,不许你再欺负鸾儿了。” 又伸出手搂过青鸾,轻声说道:“在哥哥心中,两位小妹子就是最亲最亲的人。将离在此郑重立誓,会一生一世待你们好。无论将来发生任何事,无论是什么人,都不会让我从你们身边离开,除非哪天你们厌烦哥哥了……” 他本性子谦和,生平绝少口出豪言壮语。此刻他的神情却变得极为严肃,“不论生死,不计代价。有违此誓,人神共戮!” 两个丫头怔怔得瞧着她,一时都忘记了争吵。她们对哥哥的性子最是了解不过,什么时候见他说过这种狠话了? 心下虽是都觉哥哥与平日大有不同,可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可此刻心头的满满感动直让她们如喝了十斤陈年老酒,当下两人嘤咛一声,一齐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 将离反手将两人搂紧,内心也是溢满柔情。心下暗暗寻思待明日游过昆仑之后,便找个时辰去跟玄女姐姐负荆请罪,拼着被她羞辱一通,也要请她传授修行之法。 三人静静相拥良久,才听青鸾轻声说道:“也不知哥哥使了个什么法术,我怎地觉得浑身软绵绵的呢?” 火凤也道:“我也一样,要不是知道哥哥是个凡人,我都怀疑他是什么修炼万年的老神仙呢。感觉现在的哥哥和往日很不相同,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么?”说着面上微微露出担心的神色。 将离转而握着两人小手,轻轻摇头道:“没有。只是为兄想通了一些事情,做出了一些往日犹豫的决定。这是好事,两位好妹子不要多心。” 言毕又扯了扯身上凤羽大氅,对两人笑道:“有了这物,便可出得瑶池了。两位贤妹可愿意明日随为兄前往昆仑山中一游?” 两人一声欢呼,青鸾道:“太好了,可以带哥哥去我们平时沐浴的弱水瞧瞧了。” 火凤挺了挺胸,傲然道:“这昆仑内只有我们两人能进弱水,在里头沐浴可以让羽毛既滑且亮,肌肤又白又嫩。” 青鸾连连颔首,又摸着凤羽大氅,啧啧称奇:“不想那两个老女人手艺这般精巧,这丝线我瞧着好像是玄冰蚕吐的丝,这物事可稀罕得紧,也不知她们从何处寻得?” 火凤白了白眼,不屑道:“那有什么稀罕的,还不是咱们的羽毛生得柔顺光滑,这衣裳穿在哥哥身上当真是再相配也不过啦。” 三人聊得甚是愉快,直到两个丫头只觉困意袭来,火凤这才打着哈欠,道了一声“哥哥晚安”。起身一跃就准备飞回梧桐树上睡觉,不想腿儿却被青鸾扯住,拉将回来。 只听青鸾柔柔地说道:“今夜我不睡树上了,我要同哥哥一道睡,你要不要过来?” 火凤回身一瞧,见青鸾拖着将离的手摇来晃去,做撒娇状,登时一乐,也凑了过来,拉住另外一只手,拖着长音腻声道:“哥哥,我也要~” 将离愕然,虽说三人情同兄妹,可两位妹子都是青春年少的体貌,正是半大不小的时候,若只着亵衣睡在一块,恐怕多有不便之处…… 正思索着如何开口相劝,两个少女却不容他多想,一齐拉着他往殿内行去。 双凤殿内空间极大,里头房间也多,主卧室中两位少女的香闺牙床长宽各有一丈多,便是睡上五六个人也绝不拥挤。 平日里少女更喜欢变回凤凰睡在梧桐树上,自打将离来了这后这香闺便成了将离住所。 想到这牙床甚是宽敞,也不用埃在一处睡觉,将离摇头轻笑,索性便依了少女。 章七 损则有孚(上) 这一觉睡得甚是酣畅。将离方一睁开眼,便感觉鼻端传来幽幽的香气,似兰非兰,似麝非麝,闻起来极是迷人。 轻轻一嗅,便觉香气似有两股,从左右两边传来,两相交织在一处,中人欲醉。脸上传来痒痒的感觉,似有发丝在脸上轻轻拂动着。 微微一动想要起身,却感觉双臂十分酥麻,竟是一点儿力气也无,双腿上也压着什么略显沉重的物事,让他动弹不了分毫。 侧头一瞧,方才发觉火凤和青鸾各自枕着他一双手臂将他抱得紧紧的,两人都只着一件纤薄的肚兜与亵裤,一人一条洁白雪腻的纤细大腿架在他腿上,兀自睡得正酣。 床榻上散落着几条锦被,想是夜间被睡相不佳的少女随意踢开。 三人睡下之时原本各自盖着锦被分开一点距离,不想醒来之时却是如此情形。 左肩似是感觉有些冰凉之意,一瞧原来是青鸾酣睡之时流了不少口水,将他身上的亵衣也濡湿了一些。 随着两个少女轻柔缓慢的呼吸声,带起几根细细的发丝散落在他脸上微微拂来撩去,只觉酥痒难忍。 将离轻轻侧了侧头躲开发丝,却怕吵醒身旁少女,分毫不敢用力。 三人衣衫如此单薄,又抱着两具青春少女又香又软的美好胴体,如此旖旎情景饶是以将离的淡泊,此刻心下也不免有些想入非非…… 幸好双臂双腿上传来的麻木让他感觉极为难受,这才打消了六七分绮念。 当下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静静等待两个少女醒来。 心中却连连告罪,暗暗责怪自己心思龌龊,竟然对如此单纯可人的妹妹起些不该有的禽兽念头,这圣贤之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瞧瞧时辰约摸还在巳时初刻,两个少女都是贪睡得紧,想是离醒来还有些时候。又担心自己经不住诱惑起些什么不该有的无礼念头,于是默默在心里背诵起了《地藏本愿经》来驱除杂念。 鼻端闻着幽幽香气,心中来回默念着佛经,只觉此情此景竟是如此美好。 又过得约摸半个时辰上下,已近午时,两个少女这才先后姗姗醒来。 三人相顾会心一笑,莫逆于心,各自梳洗妆扮不提。 “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则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 将离正捧着一卷《列子·汤问》坐于梧桐树下朗声诵读。清越的读书声远远传开,自有一股出尘气象。 忽听得广场外有喧嚣之声传来,忙放下书卷,起身迎上前去。 但见五位彩衣仙女袅娜行来,身后跟着六位草仙侍女,行走间裙裾摇摆、丝带飘飞,身上各自落着一些五彩花瓣,最后方又缓缓行来一架由两只青鸟拉着的銮车。 那青鸟足有马匹大小,身上套着缰绳,各自挥舞着华丽翼展凝停于虚空之中,煞是威武。 再瞧那銮车,通体雕梁画栋,以淡金色的不知名木材拼成,每根木料皆雕刻着种种繁复的图案;车体甚是宽大,四方仅有凭栏围住并无任何封闭之处,车上立着一顶硕大的华盖以为遮蔽,饰以大量宝石珠玉,尊贵已极。 当先一位雪衣仙女观面容年约二十七八,梳着凌虚髻,肌肤娇嫩、粉脸桃腮、美目流盼,正是数日未见的百花仙子琼英。身后分别是菡萏、芍药、月桂、茉莉四位将离熟识的仙子。 将离一揖到地,道:“将离见过众位仙子姐姐。” 五位仙子先是敛衽矮身回了一礼,齐道了声“公子万福”。百花仙子琼英这才笑道:“闻听公子今日要去山中游玩,琼英特来奉上銮驾。公子尚未用过午膳吧?” 说着素手一挥,一派长姐风范,自有两位侍女走上前来送上糕点美酒。 “多谢众位姐姐。”将离双手接过后置于石桌上,对百花仙子说道:“銮车就不必了吧,不过是随意去山中行走一番,不劳琼英姐姐如此费心。” 言毕又对芍药仙子行了一礼,道:“本该将离前去迎接,却有劳姐姐亲自前来,将离愧煞。” 芍药仙子想起昨夜他站在远处对自己吹的曲子,脸上微微一红,心下有些慌乱。 正待开口,却听菡萏仙子笑道:“这可不能怪公子呢,谁不知道青鸾火凤两个丫头贪睡?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说着她对芍药仙子眨了眨眼睛,似有嘲弄之意。 芍药仙子暗哼一声,有些着恼,心道:“这狐媚子……我自会与公子分说,要你来卖什么好?” 这当儿她却不能失了仪态,只得噘噘嘴道:“公子言重了,走几步又不打紧,芍药尚未谢过公子呢。” 将离知她说的是陪同出游一事,但此事该谁谢谁他自然心知肚明,不由心中暗叹。 又听琼英笑道:“公子你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拘礼了些。这瑶池里都是自家人,谢来谢去要到什么时候?还是随意一些的好。公子从未出过门,自然有所不知。这昆仑山山势魁伟雄奇,又广袤无垠,内中颇多险峻难行之处。公子既无仙力傍身,若再无车架代步,怕是行走上十年八载也赏游不了几处。公子切莫推辞,就这么定了。” 琼英又伸手指了指菡萏和芍药两位仙子,说道:“火凤青鸾两个丫头粗手粗脚,可不会服侍人。便着她二人路上随同照顾,我才能放心。公子既是首次出门,该当多游玩些时日才是,不必急着归返。出行所需一应物事,我皆已安排停当,公子只管安心前往即可。这昆仑山中多有绝美景致,待公子游得尽兴了,我自会遣人前去迎接。” 芍药仙子朝菡萏仙子瞧去,又见她对自己扮个鬼脸狡黠一笑,不由的咬了咬樱唇,心中有些闷闷不乐。但百花仙子已经这么说了,她却也反驳不得。 旋儿又转念一想,此去能陪伴公子多日,那可是意外之喜,多个菡萏仙子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方才释然。也朝菡萏仙子伸伸舌头,扮个鬼脸。 将离听琼英这么一说,不想拂她美意,刚想答应下来,倏地却想起什么来。 他瞧了瞧青鸟銮车,微微凝了凝眉,神情有些惴惴不安,说道:“当此情景,正合了‘解卦’。‘解卦,六三,负且乘,致寇至,贞吝。’,是不是有些不大好。” 解卦,六三,负且乘,致寇至,贞吝。意指肩扛沉重之物,却又端坐于华丽的大车上,由于地位和身份不相称,必然招来祸端。 却听琼英咯咯娇笑,横了他一眼,神情煞是妩媚,说道:“负从何来?” 章七 损则有孚(下) 将离听得一怔,旋又想起昨夜不是业已解开了心结,那这肩上的负担便已经没了。心道:“我这是只乘而不负,想来当真是多心了。” 当下有些窘迫地说道:“姐姐说的极是,那将离便恭敬不如从命。” 琼英又笑道:“公子莫要多心了。我瞧啊,这是‘损卦’,‘六四,损其疾,使遄有喜,无咎。’《象》云:‘损其疾,亦可喜也’。公子且想想是也不是?” 损卦,六四,损其疾,使遄有喜,无咎。意为本身很柔弱,又身处于尊贵的地位上,无法由自我减损来使他人受益。唯尽量减损自身弱点,等待接受旁人相助。但无论何种减损,皆是十分可喜之事,正正合了将离现下态势。 将离幽幽叹了口气,微微有些脸红,轻声道:“姐姐当真广博浩瀚,将离读书未精,倒叫姐姐笑话了。” 一众仙子皆都笑了起来,能见到公子如此窘迫的表情,也是十分稀奇有趣。 琼英却摇了摇头,说道:“公子此言差矣,琼英这点学问还不都是从玄女姐姐那处学来的,又算得上什么广博了?公子才华横溢又好学不倦,琼英甚是欣赏钦佩。只不过这《周易》虽说也是高深玄奥,深含玄理。但公子莫要忘了,此地可是仙界。《易经》终究不过是人间之学,其中的微言大义在人间或可通用,于这仙界却是未必了,参考即可,勿须较真。公子若是对易道有心,来日琼英便去请玄女姐姐赐下《河图》、《洛书》,待公子好生研读过后,自当通晓仙界玄妙至理。” 将离如今对易道甚是痴迷,闻言不禁怦然心动。这《河图》、《洛书》便是在他前世也是有着赫赫威名,那是仅存在于传说之中的神物,不想原来是在九天玄女手中。 但每每思及九天玄女便心中忐忑,轻声说道:“此事不急,先缓缓,缓缓,将离尚未做好心理准备。”顿了顿,又道:“玄女姐姐可知晓将离今日出行?” “那是自然,这瑶池之中又岂有玄女姐姐不知晓之事?”琼英似笑非笑得瞧着他,说道,“公子为何如此惧怕玄女姐姐?虽说她性子清冷了些,平日待人又严厉了些,但她绝非是那蛮横无理之人。这些时日,可从未见公子踏入过披香殿呢。琼英倒是好奇得紧,这可不大合公子的性情呢。公子又为何独独对玄女姐姐失了礼数?” “我……我……”将离心中一下咯噔,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 又见五位仙子一齐盯着他猛瞧,只得无奈地摇头,道:“将离并非是惧怕玄女姐姐,亦绝非有意要失了礼数。只是此事,此事着实难以启齿,众位姐姐只需知晓将离有愧于她,无有颜面相见……” 五位仙子登时大奇,琼英侧着螓首,道:“公子究竟做了什么对不住玄女姐姐的事情,便是连我们也不能相告么?” 将离却只是摇头,说道:“实是有难言之处,还请众位姐姐恕罪。若将离能获玄女姐姐谅解,来日终会有知晓之时。” 琼英道:“既如此,便依公子吧。可是公子,你总不能一直躲着她吧?再说了,若是玄女姐姐当真有心要责怪于你,又岂会对你不闻不问?” 将离道:“且容将离好生思量一番,该当如何去向玄女姐姐请罪。只待此次出行归返,将离自会前往披香殿拜见。” 琼英颔首,轻笑道:“琼英深知公子乃是至诚君子。待得那时,公子若是仍旧心有顾虑,便唤来琼英陪同,想来玄女姐姐也不会苛责于你。” 说着她又指了指石桌上放着的那卷《列子·汤问》,对将离道:“此书上的仙神之说,多有牵强附会、胡言乱语之处,与真实情形相去甚远,公子多看无益。” 将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姐姐此言差矣,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天下至理,到了哪一处应当都是相通的。这些人间经典,剔除神怪之说,亦自有其可取之处。将离为人处世,皆是习自人间百家经典,绝不敢有所或忘。” 琼英一双美目柔情似水,盯着将离不住颔首,道:“甚好,甚好。”又对身后侍女道:“尔等这便去揽月阁搬一些书籍过来置于銮车之上,好叫公子闲暇时阅读。” 几位侍女道了“是”,盈盈去了。 琼英又对将离道:“公子这便请用膳吧。待用过午膳,便可出发了。鸾儿凤儿怎地还未出来?” “来了来了。”正当此时,双凤殿内两个妆扮停当的娇俏少女一齐奔出。只听火凤“啊”的一声,惊呼道:“这不是玄女姐姐的銮驾么?她也要与我们同去么?” 将离怔了一怔,心中踌躇,寻思道:“这便是玄女姐姐的銮驾么?她……她竟是把自己的銮驾交于我骑乘,莫非心中当真没有责怪于我?将离啊将离,你这般躲避着她,却是忒也不该。” 琼英摸了摸火凤的头,对两位少女笑道:“并非如此,只有菡萏芍药两位妹子陪同照料。昆仑山中多有精怪猛兽,你二人路上可要好生保护公子,若有什么闪失,回头有你们抄书的时候。” 两人一齐哼了一声,青鸾嘟着嘴,不满地道:“有我和火凤妹妹在,谁能伤的了哥哥分毫。” 火凤浑没注意到青鸾话中称呼,也皱眉道:“就是!我瞧琼英姐姐比我们还要关心哥哥,何不与我们同去呢。” 琼英骂了声“死丫头”,又盯着两人眸子,似笑非笑地道:“你二人昨夜睡得可安好?” 青鸾火凤都微微有些脸红,昨夜兄妹三人抱在一处睡觉,看来众人皆已知晓。 火凤又哼了一声,挺了挺胸道:“好,好得很,我们的床又大又软,姐姐今晚要不要与我们一起睡?反正咱们明日再走也是一般。” 青鸾也道:“姐姐过来的话,便叫火凤妹妹回树上去睡,给姐姐挪个位置。” 火凤怒喝道:“你想得美!为何不是你回树上去睡?” 这等露骨的话儿叫琼英如何消受,登时脸上飞上两团红晕,羞怒不已地去拧两人耳朵,嘻嘻哈哈得笑闹成一团。 章八 不羁之心(上) 午时方过,众人于瑶池东门作别。火凤青鸾扶着将离步入銮车,菡萏、芍药随后而入。 将离对琼英、月桂、茉莉三位仙子拱了拱手,道:“姐姐留步,将离就此别过。” 三位仙子矮了矮身,齐声道:“公子保重。” 百花仙子琼英又前行几步,纤手轻轻一挥,两道紫光落到菡萏、芍药身上,化成两支玉簪别在两人发间。又对两人眨了眨眼,微笑道:“好生照顾公子。” 两人应了声“是”,只听菡萏仙子一声清斥,两只青鸟拉着銮车腾空而起,向绵绵群山中飞去。那青鸟极是神异,虽不能口吐人言,却深解人意,完全无需主人指挥。 銮驾只作贴地飞行,略略离地数尺,驰速极缓,显是为了让车中之人更好得欣赏外间景致。 方离玄关,乍出圣境;但行时素雪纷飞,将到处冰霜覆地。 只离得瑶池数里,周遭景色陡然一暗,入眼处尽皆茫茫,唯余星星点点的深绿、赭黄依稀夹杂其间。 凛冽呼啸的朔风带起雪花肆虐不息,但见銮车四周升起一层薄薄的透明护罩,将漫天风雪尽数挡下,竟是影响不到车内分毫。 可即便如此,车中的温度也是急剧降低,这护罩挡得住罡风,却敌不了严寒。 天空中铅云密布,间或夹杂着沉闷的雷声。又见远处奇峰林立,更有那巍峨山峰高耸入云,峰顶全然没入云中。 时有道道电光撕破云幕,炸响于峰头云端,震耳欲聋的声响远远传开,回荡于天地之间,蔚为壮观。 将离一席青衫,裹着凤羽大氅静立于护罩之侧。他将手微微伸出,一碰到护罩便径自穿了出去,竟无片刻阻滞。 凤羽大氅时时光芒流动,一道又一道轻柔的暖流护住他全身。九天罡风刮过他纤细的素手,似要将其狠狠撕裂,却只能让他感觉到丝丝冷意。 虽说瑶池的美景冠绝天下,但也显得太过幽静了些。当此雄伟的天地异像,让整日流连于温柔仙乡中的将离只觉心头一片开阔,胸中亦自泛起一股浅浅豪情。 銮驾逶迤而行,有遇到那过不去的险恶绝地,两只青鸟便会发出一声清啸,徐徐腾空而起,待得逾过障碍,又缓缓落回。如此直上直下,内中之人竟也感觉不到分毫不适。莫说颠簸,便是连一丝抖动也无。 车中铺满华丽的云锦地毯,安放着十余块厚厚的裘绒垫子,绒毛洁白无一丝杂色,也不知是从何种异兽身上取来。 芍药仙子升起一盆炭火,持着一根细细的金锏时不时拨弄着盆中木炭,火堆熊熊燃烧,弥漫起淡淡奇异的清香。 火堆上方悬着一把紫金壶,兀自正烧着热水。 菡萏仙子面前小几上铺着一大堆晒干的花瓣,素手轻挑细拣,将拣出来的花瓣置入一方小茶壶中。 “待我去前方开路,别要叫哪只不长眼的小怪兽蹿将出来惊扰了哥哥。”火凤脆生生地轻斥了一声,也不待众人回答,人已化作一只火红的小凤凰飞了出去。 只见她身子东一幌,西一飘,慢悠悠地飞在銮舆前方。 “这风风火火的小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能长大些。”将离望着前方的小凤凰,不禁摇头轻笑,眸子里柔情直欲溢出。 “莫要管她,她已经长不大了。况且这里离瑶池那么近,哪来什么小怪兽。”青鸾拉住将离的一只手,只觉入手一片冰凉,不由有些担心地道,“哥哥,此间气候寒冷,你已站立许久,还是回火炉旁取取暖吧。” 将离“嗯”了一声,坐回到了裘绒垫子上。 青鸾从芍药仙子手中接过一领厚厚的绒毯,披在将离膝上,这才柔柔得倚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一副尚未睡够的模样。 “公子喝茶。”菡萏仙子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花茶置于他身前小几上,柔声道,“这山中寒气入了体内若不及时驱散,倒也麻烦得紧,这花茶须得每日饮上一些。” 将离拾起绒毯将青鸾身上裹住,又挪了挪手臂,让她睡得更舒服些,这才压低了声音,微笑道:“我岂有这般柔弱,姐姐太也小瞧了我吧。我便连这点点寒意也耐受不住么?”闻得远处隆隆的雷声,又凝眉道:“这雷声如此喧嚣,倒是无端扰人清梦了。” “公子勿虑,琼英姐姐可早有准备呢。”菡萏仙子手心光芒闪动,一块锦帕便凭空出现在她手中,随手弃于銮车之外。 但见锦帕迎风即涨,转瞬之间已成一块丈许见方的帘幕。那帘幕晃荡几下落将下来覆于护罩之上便即不见,车外的风声、雷声登时消失了七八成。 将离怔了一怔,这銮车仿佛自成了一方天地。外间冰冷无情、喧嚣狂暴;车内春意融融,悠远静谧。这等天仙手段当真令人匪夷所思。 又听菡萏仙子道:“公子可莫要小瞧了此间寒气。其起于弱水,遍布于昆仑山各处,生来带着一丝弱水销魂蚀骨的阴煞之气,最是凶险不过。若到了弱水之畔,更需要注意驱寒才是。” 将离饮了几口花茶,又轻轻拍着怀中酣睡的青鸾,便如哄着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小娃娃,轻声说道:“两位姐姐讲讲这昆仑山和弱水吧。” 芍药仙子瞧了瞧青鸾,心下不禁有些羡慕。又斜睨了眼菡萏仙子,有些郁郁地想道:“往昔全然没有注意,不想这狐媚子的这双桃花眸子竟是生得这般美丽,也不知公子的魂儿会不会叫她勾了去。” 不料菡萏仙子指了一下芍药仙子道:“小妹年齿最幼,所知并不太多,便请芍药姐姐与公子分说。” 芍药仙子放下手中金锏,肃容道:“昆仑山与天地同寿,具体年岁早已佚不可考。只知昔日混沌初开、鸿蒙始判之时,便已有昆仑所存。仙界之洪荒纪元,有典籍所载者,上溯亦不过数万年辄止。咱们的西王母娘娘,就是这第一批上古遗留的金仙大能之一。又有野史记载昆仑山地底深处乃是祖龙埋骨之所,其真伪却不得而知。昆仑山集地脉山川之灵气,汇八方风雨之精华,仙气较之别处特别浓郁,仙人妖兽在此间修行,进境尤其快些。咱们瑶池中更孕育出蟠桃仙树这样的先天灵根……” “我等百花仙子也是依托于此而得以化为人形,但我们中年岁最长的琼英姐姐也不过数千岁,对上古所知也只是或源自娘娘平日口述,或来自揽月阁中典籍所记载,舍此之外别无他途。” 说着又伸手指了指外间,继续道:“这莽莽群山之中,也不知遗留了多少洪荒异兽、上古遗种。道行尚浅的仙人轻易不敢进来,而有那道行高深的大罗金仙,又摄于娘娘威名,未获她首肯之时,不得进来,因此山中人迹并不太多。” 将离只听得似懂非懂,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他原本只是觉得西王母娘娘应该是很厉害的仙人,却没想到竟是厉害到这种程度。 旋即转念一想,娘娘厉害与否似乎也不太重要,跟自己并无多大相干。即便娘娘只是一介凡俗女流,她作为此间主人,要逐自己走的话结果也是一般无二。 “似娘娘这般诞生于上古的仙家大能,整个仙界尚有几人?” 芍药仙子伸出一只洁白玉手,紧跟着又伸出另一只,一齐晃了晃,歪头微笑道:“不到十个。” 见她这略带俏皮的小动作,神情煞是可爱。又回想起百花宫中她无意中流露出的淡淡情意,将离心中微微一颤。 章八 不羁之心(下) 目光有些闪躲地侧了侧头,不料正对上菡萏仙子那双妩媚的桃花眼正盈盈望着他,水润的眸子里泛着丝丝他看不懂的意味。 于是转而抓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蹙眉道:“那弱水呢?我知弱水环瑶池而过,也曾远远瞧见过。若是有甚阴煞气息,岂不是十分危险?这鸾儿和凤儿每日跑去弱水沐浴,真个叫人担忧得紧。” 芍药仙子道:“娘娘威能无边,夺天地造化自是不在话下。她以大神通于瑶池周遭设下禁制,逐退弱水中的阴煞气息而只留下纯正的玄阴之气用以滋养蟠桃仙树。似此圣人手段,已非我等小小花仙所能察之了。” “这弱水声名远播于三界,与中央天庭的无定天河、九泉深渊的幽冥血海平齐。弱水上方的阴煞气息尤为浓郁,但凡遇上什么仙家法宝抑或是带有仙灵气息的灵物,即会侵蚀其仙气,分离其构造,端的是凶险已极。不论是仙、妖、人、兽,若不幸落入弱水之中,任他法力通天,也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万载修为一朝尽丧。” “可即便如此,公子也勿须担心。龙凤之属身为洪荒血脉、太古遗种,先天自带一缕天道鸿蒙紫气,因此不惧弱水中的阴煞之气。以弱水灌洗羽毛对她们而言也是大有好处。” 言毕又见芍药仙子手中多出个琥珀葫芦,朝他面前一放,笑道:“这葫芦内中另有一方小世界,能容纳颇大一池弱水,公子可用它装些弱水带在身上防身。若是邂逅什么精怪猛兽,持着葫芦朝它泼将过去,可保无虞。” 将离连连摆手,急忙道:“不妥不妥。将离一介书生,要这等凶恶之物作甚。我虽不通仙界之事,但想来即便是妖精猛兽,修行也自不易,岂能轻易取人性命。这弱水如此凶煞,大干天和,姐姐也不可轻易使用才是。” 芍药仙子轻颔螓首,朝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伸手轻轻一撩,那琥珀葫芦就不知道被她藏于何处了。 她又笑道:“可若是哪一日公子不幸孤身遇上猛兽,它要吃你,该当如何是好?” 将离脱口便道:“好端端的它要吃我作甚?” 此言一出,将离自己也怔了一怔,微微有些窘然,心道:“这话说的好生愚蠢,倒显得我好像是个书呆子一般。猛兽食人,又哪里需要理由来着。” 果然两位仙子咯咯娇笑了起来,又怕吵醒了青鸾,强行压制着笑意,娇躯颤抖个不停。 将离微微低下头,小声道:“它要吃我,我……我敌它不过,叫它吃了也就是了。更何况,不是还有鸾儿凤儿保护我么。” 芍药仙子悄悄伸手朝自己腿上用力拧了一把,微微吃痛之下,方才忍住了笑意,柔声道:“公子,这仙界之中绝非如你所想象的那般和气融融。修仙从其本质上来说就是逆天而行,强行掠夺天地灵气为己所用,是故本为天道所不容。岂不闻‘顺天者安,逆天者劳’?” “尘间凡人劳碌一生所求不外金银钱财、权利美色之类,可修仙中人求的是大道,图的是长生,抑或是仙人权威、仙家地位。其凶险之处比之凡间争权夺利,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昆仑山有西王母娘娘神威护佑,所以独处仙界一隅如同世外桃源。但要出了此间,偌大的仙界为了一方福地、一件法宝、一株灵药、甚而一丝气运而杀人夺宝者,直可谓屡见不鲜。” 菡萏仙子原本一直笑吟吟地安静倾听,时不时颔首表示下赞同,可听到芍药仙子这番话,当即不满地蹙了蹙眉头,薄怒嗔道:“姐姐,你跟公子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儿作甚!恁的凭空污了公子耳朵,实是不该!” 芍药仙子咬了咬樱唇,想要出声反驳,但又想想她说得极有道理,觉得自己着实不该让公子知晓这些污秽之事,登时心下歉然。 小声地道:“是芍药欠了些思量,口不择言,这便向妹妹赔罪了。可公子是仁善之人,我也是怕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吃了暗亏……” 菡萏仙子先点了点头表示谅解,又哼了一声,说道:“公子又不会离了昆仑,有我等在,哪里会让公子吃什么亏了。” 芍药仙子瞥了她一眼,当即闭口不言,暗暗自责。 将离又是怔住,他虽是天生三分女相,较之寻常美貌女子尚且尤胜数筹,可他的一颗心却是纯正的丈夫之心,哪里会有这般精贵到连几句话儿也承受不住。 他生平承的是先贤圣人之训,秉的是胸中浩然正气。为人虽是和善,但也绝不迂腐;心中倾慕的是先秦豪侠快意恩仇。 虽然他自己做不到先秦豪侠那般睚眦之仇必报,一饭之恩必偿;匹夫一怒血溅三尺,视人命如草芥,却不代表他不心生向往…… 当下直是摇头不已,轻声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李太白这一首《侠客行》,写得当真是气冲霄汉、豪气干云。歌颂的是侯赢、朱亥两位侠客与信陵君结交,重信然诺而轻生死的英雄事迹,正是将离心头所慕。 可向往归向往,若要叫他去学这些豪侠的杀人之艺,他是不屑又不愿的。 当下他又说道:“禽兽尚且同类相食,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斗,将离自然明白。这杀人取宝之事虽不为我所喜,姐姐却也勿须讳言。只不过丈夫行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我亦只需秉承己心,他人如何行事与我何干。” 两位仙子皆是听得怔住,久久不能开口。这方天地并没有李太白这个人,但不代表她们听不懂这首诗中的含义。 让她们意想不到的是,公子如此文静的外表下,居然遣藏着一颗狂野不羁的心…… 这一刻两位仙子美眸直往将离脸上瞧个不停,只觉公子往日的形象都变得模糊起来,不知道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将离低下头,目光只盯着兀自酣睡的青鸾,一边拍着一边轻声道:“两位姐姐为何这般瞧着我,我哪里说得不对么?” 菡萏仙子凤眉一挑,道:“我瞧公子既对打打杀杀之事颇多不屑,何以又吟得出这般诗句,当真……当真矛盾得紧。” 将离摇了摇头,正色道:“这并不矛盾。重信然诺杀人和为了利益杀人是两回事。将离自己不喜杀人,也杀不了什么人,却并不是反感所有的杀人行为。如那侯赢、朱亥等辈,他们的行为虽称不上什么正义,但那也只是为了他们自己心中的道义,将离心下只感钦佩。可为了利益去杀人的话,我只能是耻其行而鄙其人了。这么说两位姐姐可听的明白?” 顿了顿,他又深深叹了口气,道:“日前将离做过一番思量,原想恳请玄女姐姐赐下凡人修仙之法,以图增些寿数陪伴亲人。不料将离还是想得差了,多活些年岁当真有那么打紧么?若修仙都要这般杀人取宝、争来夺去,我瞧这仙啊,不修也罢。由是可见,世间不如意事十多八九,先贤诚不我欺。” 他轻柔得抚摸着青鸾的秀发,声音有些飘忽不定,又道:“两位贤妹单纯懵懂,将离既身为她们的兄长,自有责任让她们明白生而为人的道理。否则哪怕是徒自苟活万年,失却了为人之心,叫两位贤妹白壁蒙羞,那便是万死难恕了。” 章九 九天玄女(上) 瑶池,披香殿。 两位仙女静静站在大殿正中望着身前一道巨大的水幕帘华,水幕里纤毫毕现得显示着銮车之中的情形。将离那轻柔的话语声兀自在殿中回响。 左首仙女一身素衣洁白如雪,粉脸桃腮、眼波如水,凝望着水幕中的将离有些出神,正是百花仙子琼英。 右首仙女一身湖绿青衫,梳着灵蛇髻,手执一根碧绿青竹棒,她便是披香殿的主人九天玄女。她的脸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白轻纱,遮蔽住了具体样貌。 但只凭那露在外面的柳叶秀眉和一双澄净通透的眼眸,便足以叫人知晓这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倾世佳人。 额间露出的那一小片肌肤洁白如冰雪,细腻得无有一丝一毫瑕疵。 她身上时刻氤氲着一股绝逸出尘的渺渺仙气,让她整个人似是身在烟中雾里,如梦似幻。 唯独那双漆黑眸子冰冷淡漠如冬日寒潭,似无一丝温度,略微破坏了她的完美。 琼英幽幽一叹,侧身瞧着九天玄女,说道:“姐姐,适才公子所言,你觉得如何?” 九天玄女静静立在那里凝望着水幕,对琼英的话语宛似听而不闻,不作丝毫应对。 琼英等了一会,见九天玄女一动也不动,不由又轻声道“姐姐……” “我听到了。”九天玄女清冷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柔美到极致,却也冰冷到了极致,似乎连大殿中的温度也低了几分。 琼英道:“那姐姐认为?” 九天玄女冷哼一声,说道:“世间多是空口白话、泛泛而谈之徒,似此拘儒之论何其天真。我不知该说他书生意气,还是笑他愚不可及。” 琼英眼也不眨得瞧着她,眉头轻蹙,轻声道:“姐姐当真这么认为?” 九天玄女执着青竹棒指向水幕中的将离,道:“这将离如此大言炎炎,我见你等这般着紧于他,这才未曾将他逐出瑶池。火凤青鸾自有我来教导,与他何干。倘若叫他教成两个小书呆子,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琼英摇着头道:“琼英却觉得公子说得一点儿也不差。他虽是一介凡俗,却又超凡绝俗,正是金玉其外,皎皎其里。否则为何火凤青鸾如此待他?为何数位妹妹亦都倾心于他?姐姐,你且瞧瞧菡萏和芍药的神情……” 九天玄女又是一声冷哼,漠然道:“你还有颜面说她们,你先瞧瞧你自己吧。你平日里如何待他,自己心知肚明,还需我来提醒么?” “我……”琼英脸上飞上一团红云,垂首道:“姐姐,若天下人人都能如公子一般,三界之中又哪里来的争斗。便是这昆仑之外,芍药所言可有差之一毫。那所谓仙人为求长生又有什么做不出来了?姐姐你数次下凡历劫,不正是为了消弭世间纷争吗。” 九天玄女又将手中的青竹棒指向将离,面容仿佛万年不会变化一下,道:“正正是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仙界凶险无比自是不假,可这天下间又有哪一处当真宁静祥和?又有哪一处没有一丝一毫的争斗?此人若非你等处处回护,早已不知死了几千几万次。若是连性命都没有了,谈何陪伴家人,又谈何止息纷争?他只道世间之事、世间之人非恶即善,只道凭他一股浅薄的书生意气,便可俯仰无愧于天地。可这天下之事,岂如他想得这般简单?似此纯善之辈,如何能久存于世间,当真不知所谓!” 琼英蹙眉道:“可是姐姐,若公子他是一个心怀叵测的奸邪之徒,便是我等再如何回护于他,你也不会允许他居于此间的吧。再说当年你也可以高看一眼那越国的范蠡,最后不也暗助他随了施夷光归隐山林么?虽说那范蠡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绝世少年,但以琼英观之,他相较公子还是差了不少……” 九天玄女道:“哼!那范蠡也是冥顽不化之徒,被区区一介女流之辈所迷便放弃了心中理想,有甚出息?想那施夷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惯于以美色侍于人前。琼英,你也是习过《易经》的,当知‘恒卦,六五,恒其德,贞;妇人吉,夫子凶’。她既做了那吴王夫差的妃子,又有何颜面要范蠡随她而去,当真全无一丝廉耻之心。而那范蠡惑于美色,全然忘却昔年亲口所发的豪言壮语,真真蠢不可及!而今想来,甚是后悔,我便不该相助于他。若是这将离也这般行事,便是你等跪死于披香殿前,也护他不住。” 琼英道:“可是以适才公子所吟这首诗观之,他绝非是那拘泥不化的腐儒可比。我瞧公子胸中亦别有豪情……” 九天玄女斜睨了琼英一眼,道:“这将离长了一副妇人也似的狐媚脸蛋,我瞧你早已被他迷了心窍,一颗心业已吊在了他身上,如今你同那范蠡又有何区别?” 青竹棒点了点水幕中的菡萏、芍药,又冷冷道:“再瞧瞧这两个丫头的神情,我瞧着都为她们臊得紧。这首诗固然是作的不错,文采非凡。可那朱亥、侯赢又是何等样人?受人点点假惺惺的小恩小惠便忘了祖宗姓什么了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们拿自己的小命去回报那虚假的恩情,又拿什么去回报父母?此等蠢物有甚值得歌颂之处。哼!这将离说甚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我瞧他怕是连杀一只鸡的气力也无,拿什么来十步杀一人?也就念在这诗文的最后一句,有些许值得称道之处!我说他泛泛而谈,可曾有冤枉了他?” “我……我……”琼英登时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委屈地瞧着九天玄女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九天玄女却理也不理她一下,继续用那冷若冰霜的不变语调说道:“‘你’个什么?我可有说的差了?说甚叫我赐下《河图》、《洛书》叫他观阅,可你难道不知《河图》、《洛书》是何等样的神物?这将离连一丝修为也无,翻看了这两本书哪里还有命在?若不是你七魄叫他勾去了六魄,又怎生会说出这样的蠢话?我瞧这将离若是说他想要天上的星星,你也会想着法子去摘将过来交给他,是也不是?” 章九 九天玄女(下) 琼英再也耐不住羞意,索性豁将出去。 当下咬着下唇,轻嗔薄怒地道:“哼!是,我承认,我是喜欢公子了,可那又怎地?公子这样的人儿难道便不值得我琼英去喜欢么?他是生得不好看,还是心地不好,还是才学不够?我琼英也是活了几千寒暑,见过世上千百样人,可也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男子动过心。公子虽然是凡人,可是琼英自会舍下一切去守护于他。” 九天玄女奇怪得瞧了她一眼,那仿佛万年不变的澄净眸子里终于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 但她的语气未有丝毫变化,仍旧冷冰冰地道:“你居然会承认得这般爽快,我倒是有些小觑了你。可是我并没有因为他是凡人而小觑了他。这将离生得便是再好看,心地再是良善,才华再是横溢,终究是个男子。而身为一个男子,若是没有十荡十决的勇气,没有俾睨天下的豪情,没有为了心中理想舍弃一切的决心,没有吞吐天地的壮志。却也未必便值得你如此全心全意的去守护了。” 琼英又是哼了一声,指着水幕中将离道:“姐姐又怎知公子没有?我瞧公子守护青鸾和火凤的决心就很坚定。姐姐你再瞧他这小心翼翼呵护备至的模样,是装得出来的么?” 九天玄女闭上了双眸,轻斥道:“幼稚!就算这些他全都有,可没有相匹配的能力,光靠一腔热血,一股豪情便能有用了么?他可曾有为那所谓的决心去努力过么?他哪一日不是沉浸于你们这些人所营造出的温柔乡中?” “姐姐这样说的话,还不是因为公子是个凡人?你还说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凡人而小觑于他?” 琼英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蓦地眸子里闪过奇异的色彩,急忙改口道:“是琼英失言了,琼英向姐姐道歉,请姐姐恕罪。” 九天玄女道:“我不怪你。” 琼英声音转柔,轻声地道:“姐姐,公子与你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你对他是不是有偏见?他都不敢过来见你……” 九天玄女睫毛轻轻一颤,仍旧闭着眼睛冷冷地道:“你们要如何待他我不会去干涉。但不该问的你也莫要多问,你只须知道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偏见。至于他敢不敢来见我,要不要过来见我,又与我何干?” 言毕不再开口,立在那处犹如一尊雕像,竟有逐客之意。 琼英内心踌躇,柳眉时展时蹙,似有什么念头难以抉择,数次张张口却又欲言又止。 九天玄女也浑不在意,便似是要站到天荒地老。 良久之后,琼英终究轻抬螓首,望向九天玄女侧颜。 仅管她轻纱覆面,叫人瞧不清样貌,但琼英与她相处数千年,又岂会不知那薄薄轻纱之下是一张何等颠倒众生的无双俏颜? 琼英本身也是极美貌的女子,一席雪衣只俏生生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朵傲立于寒风中的雪莲花。特别是她身上那成熟高贵的恬淡气质,较之略显青涩的菡萏、芍药尤胜出半分,便是在绝色如云的瑶池,她也是冠绝群芳。 可每次见到眼前这张薄纱遮蔽的俏脸,琼英仍是下意识得心生自惭形秽之感。 九天玄女身上那时时笼罩身周让她如在云中雾里的梦幻气质,哪怕她见过无数次,还是每每忍不住心中的惊艳。 当下琼英幽幽一叹,心中似是下了某种决定,道:“姐姐,琼英仍有个不情之请,请姐姐成全。” 九天玄女道:“既然你自己也知道这是不情之请,何不回去再仔细考虑一下。应不应当开这个口,这话又该不该由你来讲出,你心中难道没有数么?琼英,你当知晓你的请求我不会拒绝,但这未必就是好事。” 琼英心中叹服,她话儿没有开口,九天玄女就已经知道她想要说什么,这种感觉就好似站在她面前的是西王母娘娘一般。 但她并没有因为九天玄女的话而改变初衷,只坚持道:“琼英心意已决,望姐姐成全。” 九天玄女睁开眼深深凝望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好,我答应你。” 琼英心中欢喜,展颜甜甜一笑,就如雪莲花在寒冬绽放。 她忽而目露狡黠,腻声道:“姐姐你真好,琼英最喜欢姐姐了。”猛地伸出双臂就向九天玄女搂去。猝然之间,雪衣之下那两截白生生的雪腻双臂都露将出来,不成想却搂了个空,连衣角也没挨着一片。 也就是在九天玄女面前,才会让向来高贵端庄的她表现出这等小儿女姿态。 九天玄女仿佛早就知道一般,身子纹丝不动,人却不知在何时已经变换了个位置,仍旧立于琼英身畔。 她瞥了琼英一眼,道:“你身负统领百花之责,要时时注意仪态,莫要忘形。” 琼英撅了撅嘴,语带撒娇地道:“谁叫姐姐生得如此诱人,就算琼英身为女子也心动不已,总是忍不住就想要亲近。真是的,给我抱一下又怎么了。” 见九天玄女并不搭理她,登感无趣。她又瞧瞧水幕,水幕中的将离正盯怀中的青鸾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轻声地道:“姐姐,娘娘何时返回瑶池?” 九天玄女道:“怎么?你这会也知道担心了?你不是早已经有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么?” 那平淡的语气不似反问,倒似是在陈述某件事实。 琼英咬着下唇,犹豫地伸出手去拉九天玄女的手。这一回她动作极慢,原以为九天玄女仍旧会躲开,不想手心却多了一抹滑腻。那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柔腻得没有一丝瑕疵,便是最上等的羊脂美玉也多有不如。 “姐姐,你会帮我的,对吧?”琼英的声音很轻。 似是从琼英的话语里听出了隐藏的那一丝忐忑不安,九天玄女那冷冰冰的语气终是稍稍柔和了些,不答反问道:“琼英,你应当知晓,无人可以违逆娘娘。若是娘娘不允,你又待如何?” “我……”琼英无言以对,只是望着九天玄女,目露恳求。 “所以你根本没有考虑过那最坏的结果,是也不是?”虽是在发问,九天玄女却似并不需要她回答,只继续道:“我瞧你并不是如你自己所认为的那般坚决呢。” 她语调十分平静,并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嘲讽,与她话里的内容格格不入。 “姐姐……”琼英似欲再言,九天玄女却抽回了手,冷淡地道:“你去吧,何时能答得上来,再来寻我。” 章十 庄周梦蝶(上) 銮驾慢悠悠得在雪山中飞行,两只青鸟身形矫健、上下翻飞,逢山而逾、遇林而穿。 一只火红的小凤凰挥着华丽的双翅远远吊在前头,身形东一幌,西一飘,正如喝醉了老酒一般。 业已飞离瑶池一千余里,山中风雪已然小了许多,却依旧未见停歇。 细细的雪花飘将下来,却无法在凤凰和銮车上留下一丝痕迹。气候似有回暖之意,群山中时不时显露出星星点点绿意,那是白雪覆盖下的植被。 尽管九天罡风不息,昆仑山中的植物却丝毫不受影响,其繁密并不比任何一处稀疏半分。 銮车内春意融融,将离遥望着前方兀自摇摇晃晃飞行的火凤。正望见她翻过一座低矮的峰头,火红的羽毛在白雪映照下似乎闪闪发光,登觉心头大乐。 忍不住又回想起《易经》里的内容,遥指着前方笑道:“这是‘渐卦’,‘上九,鸿渐于逵,其羽可用为仪’,这可是大吉之兆呢。” 芍药仙子抿嘴一笑,道:“公子,‘鸿’可是大雁,若是叫火凤知道你将她比喻成大雁,定然不能轻易与你干休。” 将离轻笑道:“无妨无妨,‘鸿’可解作大雁,亦可解作‘鸿鹄’。我素知鸿鹄亦为五凤之一,和凤儿同宗同源,又岂会辱没了她?若非我知晓‘拘而演《周易》’的文王也是如我一般的凡人,定要怀疑他也是神仙中人,否则怎能作出如此玄妙的著作?” 芍药仙子摇头道:“不对不对。这《易经》可不是那周文王所著。周文王也不过是翻阅过《河图》、《洛书》,根据自己从书中所悟所得,推演而成《周易》。琼英姐姐不是说过么,《周易》的玄妙只得了四五分神髓。” 菡萏仙子平素不喜读书,能听懂诗词已然不易。见公子又是楞劲发作在那掉书袋子,她却听不太懂,不由有些郁郁。 暗想以后要多读读书,特别是公子最喜欢的《易经》要读熟了,不能叫琼英、芍药两位姐姐专美于前。 将离一怔,道:“这《河图》、《洛书》不是在玄女姐姐手中么,周文王又从何处得来?莫非他也来过瑶池?” 芍药仙子笑道:“怎么可能?公子是自古以来第一位进入瑶池的凡人。公子难道忘了玄女姐姐曾数次下凡历劫之事么?这两本天书正是玄女姐姐第二次下凡之时传于周文王。待周文王平定天下以后,天书就被姐姐收回了。” 将离心道:“原来如此。那么凡间流传的所谓穆天子拜谒西王母之事也定然是谣言了。是了是了,娘娘何等尊贵,岂会轻易接见一位凡间天子?” 旋即又想道:“可凡间天子那也是天子,比我将离不也强了十万八千筹么,来日也不知娘娘会如何待我。” 这么一想登感意兴阑珊,漫声问道:“玄女姐姐一共历劫了几次?” 他问得简单,但芍药仙子心中却很开心,这表示公子如今对有关瑶池的事越来越上心了,以前公子可甚少主动开口询问仙界之事。 芍药仙子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道:“三次。第一次便是连琼英姐姐也尚年幼。当时玄女姐姐会面黄帝轩辕,传下《玄女兵法》、《六丁六壬篇》,助他击败魔帝蚩尤。想那魔帝蚩尤本是天魔波旬手下头号战将,凶焰滔天。若无姐姐相助,轩辕黄帝全然非他敌手。第二次适才已说过了,相助的是文王姬昌,推翻商纣。这两场大战多有仙界之人插手其中,其过程极是凶险。至于这最后一次,其结果叫她心灰意冷,从此不再过问人间之事。” 将离凝眉道:“如此说来,玄女姐姐每一次历劫都是在人间大乱将起之时。她最后一次历劫,发生了什么?” “这一回姐姐认可了一位才华横溢的年轻书生。”芍药仙子用奇怪的眼神瞧了将离一眼,说道:“此人名叫范蠡,倒是与公子你有三分相似之处……此人原也是世所罕见的人中之龙。胸怀韬略,腹隐良谋,志向甚是远大。得玄女姐姐相助之后,更是如龙入大海,纵横捭阖颇具真龙气象。及至后来,那范蠡邂逅了一位人间女子施夷光……” 听到此处将离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后来如何勿须分说他也能猜得到,不外乎就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 于是不再多问,叹了口气,道:“我瞧此事却也怪不得范蠡。这情之为物,催肝断肠;知者难言,不知者默然,绝非人力可以左右。” 闻听此言,芍药、菡萏两位仙子皆都垂首默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銮车中的气氛似是有些异样,一下变得静悄悄的。只有炉火熊熊燃烧,发出啪啦啪啦的轻响。 将离只觉浑身不自在,于是又道:“数次听闻姐姐说起蟠桃仙树,将离却从未见过,那仙树生于何处?又有何神异之处?” 芍药仙子默不作声,菡萏仙子头也没抬,轻声道:“公子此前不是每日去那里么?” 将离一怔,道:“断肠崖?” 菡萏仙子道:“是在断肠崖下。蟠桃仙树乃是先天灵根,为我瑶池至宝,整个仙界便只此一棵。此树每三百年一结果,结出的蟠桃……” “我要吃,我要吃,蟠桃在哪里?”正当此时,青鸾扭着身子醒了过来,撑着将离的身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嘟嚷道。 三人一齐轻笑,空气中残留的那丝异样气氛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将离扶住尚且迷糊的青鸾,执起一柄透雕象牙梳为她梳理略显凌乱的青丝,柔声道:“蟠桃是没有了,想来这山中鸟兽野果不少,待会去寻些来叫你换换口味。” 青鸾侧过头瞧着将离温柔的神情,心中甚喜。正待开口撒娇,忽听得外头一声清脆凤鸣,声音传至车中已被结界护罩消去了八分,众人仍能从鸣声中听出隐含的欢欣之意。 菡萏仙子手中光芒一闪,那隔音结界又化为一张锦帕落回她手中。 銮驾正飞过一处山坳,两旁低矮的雪树丛中传来“欶欶”的轻响,似有活物穿行其间。 火红的小凤凰化作一道红芒电射而去,猛地钻入树丛之中。 只数息之后落回銮车之内,火凤手中提着两只肥头长耳的雪兔,笑吟吟得递给将离,腻声道:“哥哥,晚上我要吃烤卷毛兔。今日运气不错,这卷毛兔可是越来越难寻了呢。” 两只野兔通体灰白,浑身便覆的长长绒毛卷成一团一团,状甚肥胖。双目紧闭显已死去,颈侧各有一个细小伤口却无血液流出,伤口处有些焦黑,似是被火焰烧灼过。 将离将青鸾一缕垂落的秀发扎紧,这才伸手接过野兔,微笑道:“好,一会待为兄好生整治一番,叫你俩解解馋。” 青鸾撅起嘴,娇声道:“兔兔这么可爱,为什么要杀兔兔?哥哥你瞧,火凤妹妹可太残忍了。” 火凤俏脸一摆,虎着脸道:“鸾儿妹妹,那你要不要吃?” “既然你杀都杀了,那就勉为其难得吃上几口吧,说来人家也好久没尝尝哥哥的手艺了。”青鸾貌甚不屑地道,一双美眸却悄悄直往雪兔偷瞧,暗自咽了咽口水。 火凤哼了一声,撇撇嘴道:“既是‘勉为其难’,那你莫要吃了,这两只卷毛兔本就生得瘦小,刚好只够我与哥哥两个人吃。” 芍药仙子瞪了两个丫头一眼,道:“君子远庖厨,怎能让公子动手去做这庖厨之事?还是我来吧。” 说着便要伸手去接雪兔,却被将离缩手躲了过去。 章十 庄周梦蝶(下) 将离随手将雪兔置于一旁,笑道:“姐姐差矣,亚圣所言‘君子远庖厨’可不是这么理解的。其意是说君子当怀仁义之心,行仁义之事,不可轻易杀生,绝非单指君子不入厨房。再说能为两位贤妹做些美食,将离宁可不要当什么君子了。便是连秉持众生平等,恪守杀戒的佛门大德高僧,亦不过是将杀戒的对象定义为‘有情众生’,这野畜无灵无识,不入六道轮回,杀而食之亦不为过。” 青鸾不住点头,打趣道:“芍药姐姐是不是自己吃不了好吃的,也想让我和火凤吃不着哥哥做的美食?” 芍药仙子登时窘然。 銮驾又行出一个多时辰,众人一路观赏山中风景。风雪减止,连罡风也被层层叠叠的群山所阻,只余徐徐冷风拂过,吹过雪树林时,树上的积雪扑欶欶得往下落。 绕过一处山口,地形豁然开阔,眼前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山谷。 但见前方峭壁之上一道巨大瀑布冲击而下,料想是由峰顶积雪融化而成,阳光照射之下犹如一条大玉龙,壮丽已极。 瀑布倾泻于一座清澈碧绿的深潭之中,发出轰轰之声,溅起团团水花。潭前是一片青青草地,各种奇异野花点缀其中,时有七彩蝶儿翩翩起舞。两畔果木丛丛,树上挂着累累野果,如此美景直叫人流连忘返。 “公子,此间甚美,今夜便宿在此处吧。”芍药仙子出声相询,见将离颔首答应,銮驾便停留在潭前草地上。 五人从銮车内下来。菡萏仙子解去青鸟身上的缰绳,抚了抚青鸟的羽毛,道:“你等自去吧。” 两只青鸟清啸一声,抖抖羽毛振翅飞向高空,眨眼便没入云端消失不见。 芍药仙子拔下发间玉钗,那是临行前琼英所交付。只见玉钗上绿芒流动,芍药仙子手中已多了一座玉质微缩宫殿群。 随手一抛,那物瞬间变大无数倍落将下来,立于草地之上便化成了三间小型宫殿,大小与寻常乡间房舍一般,只中间那座宫殿略略高出,碧瓦玉墙仙气森然。 她向菡萏仙子招呼了一声,两人一起走进屋中。 将离携着青鸾火凤双姝正行到深潭之前,望见这等神异手段,心中登感咋舌,暗自惊叹不已。 三人并肩来到一方平坦巨石上坐下,两个丫头甚是贪玩,当即撤去绣鞋,露出两双雪腻柔嫩的纤白玉足。 将离双眸一滞,已然怔在那里无法动弹。 但见两对白生生的小脚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暴露于空气之中。纤足晶莹玉润、软滑如缎,细腻得连最细微的血管也瞧不见。脚趾精致小巧,趾甲作淡淡粉色,如同技艺最高深的匠人用最上等的软玉雕琢而成。 两个少女原本是想在这清澈的潭水中浣足,玩耍一番。忽而瞥见将离如此异样的神情,平日里何曾瞧见过? 两人登感煞是有趣,悄悄对望一眼,火凤对青鸾微一侧头,努了努嘴;青鸾微一点头,吐了吐舌。 两人动作甚是隐蔽,也不知私下达成了何种共识。 当下两人也不急着浣足了,就这么看似无意得各自伸着赤裸的白嫩纤足晃来荡去,似是对身周情形全无所觉,全然不知将离脑海中已掀起滔天巨浪。 将离目光迷离,神情呆滞,痴痴瞧着眼前两对玉足不动,意识早已离体而去不知飞向了何方。 一幅尘封于心底深处,平日完全不敢思及的画面浮上心头,似在眼前不住飘飞,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画面中也有一只纤白雪腻的小脚,较之两个丫头那浑然天成、绝美无暇的玉足隐隐竟似还要略胜半筹。 仿佛手心中兀自仍似有温润柔腻的触感传来,让他只觉销魂荡魄,便恍如有一根根羽毛他的心间撩动。 一幕幕奇异的画面此来彼去,不住冲击他的心头,让他如同陷入魔怔,竟不自禁得伸出一只手掌朝身前一握,想要抓住在眼前不住飘飞却并不存在的玉足,当即便抓了空。 可即便如此,将离仍旧未曾惊醒。他心中砰砰直跳,竟是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深陷于记忆中的某一处无法自拔。 青鸾火凤看似浑不在意得晃荡着小脚,两人的注意力却一直关注着身边的将离。时不时偷眼去瞧,见得哥哥如此异样的神情,仿佛深陷入了某种幻觉之中,内心由初时的好奇好玩转化为淡淡的担忧。 两人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了一丝忧虑,可身旁的将离全然未觉。 正在两个丫头心中彷徨,不知是不是该摇醒将离时,忽然泼喇一声轻响,潭中猛得跃起一尾大白鱼,带起点点水花溅在将离脸上。 丝丝冰凉的寒意从脸上传来,将离猛得一颤,方才从梦境之中醒来。 他先是木然得瞧了瞧手掌,这才向潭中望去,只见碧绿的潭水中一大群白鱼来回游动。 青鸾火凤见哥哥已醒来,那呆滞的眼神又恢复了灵动,一齐欢呼一声,猛得跃入潭中便要去抓白鱼。 潭水深寒,将离担忧两人受凉,下意识想要开口喝止,忽得想起就连那侵蚀万物的弱水都奈何不了她们,这才摇了摇头轻笑起来,起身去谷中寻找枯枝生火。 寒潭中不时传来哗啦哗啦的响声,水花四处飞溅,少女的惊呼欢笑之声不绝于耳。 不多时将离抱着一大堆柴火回到潭边,对着枯枝挑挑拣拣,摆出一个篝火形状。 “凤儿,点个火。”将离对潭中招呼了一声,又转身回銮车中提来两只卷毛雪兔,回到潭边除去内脏,洗剥干净。 青鸾火凤从潭中跃出,周身却无分毫水迹得以残留,两人一手各握着一尾大白鱼,显是收获颇丰。 火凤张口朝柴堆一吐,火光闪过,篝火登时熊熊燃烧起来。 将离先将两只雪兔用枝条穿好架在篝火上炙烤,又从两个丫头手中接过大白鱼一尾一尾分别处理起来。两个丫头叽叽喳喳地想要上去帮忙,却被将离赶了回去看守火堆。 那白鱼每尾尽有一尺余长,脂腴肉肥,极是不凡。 过得一会,芍药、菡萏两位仙子收拾停当,也过来帮忙,众人将白鱼也用枝条分别穿好架在火上烤将起来。 不久便脂香四溢,肥厚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中,发出噼啪轻响。烤鱼烤兔的香味四下传开,直让火凤青鸾连吞口水。 眼见白鱼已熟,将离先给两个丫头一人递了一条,让她们先抱着吃。又翻了翻烤兔,这才取过一条烤鱼,撕下一点鱼肉放入口中,只觉入口滑嫩鲜美,虽无任何调料相佐,仍是美味无比,似乎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 两个少女全不顾烫嘴,只吃得大呼小叫不住夸赞哥哥手艺了得。待到雪兔也烤熟时,便连多日未见荤腥的将离也不禁食指大动,多吃了一条兔腿。 两位仙子虽不吃食物,只各自提着一壶仙酒对饮,但瞧着兄妹几人吃得开心,亦是心中欢喜。 众人赏着美景、吃着美食、饮着美酒、说着逸事,其乐融融,直到夜幕低沉方才结束。 将离在月色下吹了会笛,又读了会书,才在火凤青鸾陪伴下走回那不知何物所化的正中小殿处。瞧两个少女那熟练的架势,今夜显是又要与他同睡。 甫一进门,只见室中摆放着一张宽大牙床,床上整齐铺着几条锦被;室中放置着一只玉桌,桌前有凳;桌上竖着铜镜,镜旁又放着些梳子钗钏之属,其余居家所需的一应物事竟也是应有尽有,便如这屋子时时有人居住打理一般。 桌上尚有袅袅檀香时时燃烧,室中弥漫着让人安心的淡淡香气。 这一夜,将离又做了个梦,睡梦中似有一只雪白的玉足在眼前飞来飘去,时时想要伸手去捉却怎么也捉不到 章十一 其山有仙(上) 将离等众人在昆仑山中流连六七日,所经之处景色各异。有那壮美秀丽的飞瀑深潭,孤绝万仞的险峻奇峰,更有深邃通幽的奇幻溶洞,水道纵横的山间峡谷,无不让将离感叹这仙界之绝美、造化之玄奇。 昆仑山为万祖之山,直到连日赏游之后,方知九天罡风和寒冷阴煞只是内中景致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更多的奇丽景致被隐藏于凶险无情的外表之下,需要深入内中细细体验方能一览无余。 这期间将离随众女日间出行游玩,一到入夜就择一清静之地宿下。或给青鸾火凤讲些小故事逗二人玩乐,或听菡萏、芍药二女讲述些仙界逸事,或读读琼英安排侍女放入銮车中的仙界典籍,只觉连眼界亦开阔了不少,知晓了不少仙界之事。 可见这读万卷书与行万里路果然是一般重要。 有菡萏、芍药二女悉心照顾,虽暮宿于荒山野岭,却与瑶池的生活一般无二。 青鸾火凤时常抓些小型野兽、飞鸟游鱼叫他烧烤,比之瑶池中每日吃些糕点又多了几分趣味。 他自是不知这昆仑山中一草一木、一鸟一兽都带着丝丝仙力,绝无凡物。就连平日所食糕点,亦是众位仙子取百花花瓣所制,内含一丝百花精粹。而琼英所酿制的百花酿,更是人间一滴难求的绝品仙酿。 这半年来,他这凡人之躯经过各类仙物日日淬炼,渐渐涤去体内杂质,本就细腻的肌肤更是连毛孔也瞧不见一个。绝美的脸蛋隐隐透出健康的淡淡红晕,气质更显出尘绝世,端是一个翩翩绝世佳公子。 只往那一站,那较之美艳女子尤胜出数筹的娇俏面容,更是连菡萏、芍药都不由心生一丝惊艳之感。 只是时常让他心下暗暗蹙眉的是青鸾火凤二人如今已越来越习惯与他同睡一床。 而这两位少女全无一丝心机,心中更完全无有男女之防,每日只着纤薄的肚兜与亵裤入睡。大片大片雪腻的肌肤裸露在外头,那触手柔滑、纤和细腻如刀削的粉背,两对白生生的腿儿,时时冲击着将离心中的理智大防。 更加之两位少女睡着睡着便往他怀中钻去,每日醒来三人皆是紧紧抱在一处,更是让他这血气方刚的少年身躯如口含甘草,既苦又甜,心头既是留恋又是抗拒。 那《地藏本愿经》、《妙法莲华经》、《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等清心经文翻来覆去已然不知默诵了多少回。 将离在原先那方世界,本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他天生聪慧、少年成名,在来到瑶池之前,业已是闻名海内的国学教授。 可来到瑶池之时,这期间他的身体也不知是发生了何种奇怪的变化,一朝回到了二十余岁的少年之身。这让他好生不适应,在瑶池待过月余,经历了内心多少回自问自答,兼之又有众仙子悉心照顾,方才逐渐适应下来。 人伦大道原也是天地至理,而这少年身子对美色更是格外难以抗拒一些。可他毕竟是饱读圣贤之书,自不会如两位少女一般懵懂。这般无意识的香艳诱惑,端是难以抗拒。所幸虽是煎熬,但在他近乎疯狂的日日以佛理、道德拷问内心之下,也勉强能够抵御下来。 可即便如此,他也感觉自身的理智似是一日较之前一日,便会薄弱上那么一丝。这样下去,真怕终有一日自己会对两位妹子做出何等不堪的禽兽行为,那他一世也不会原谅自己。 说也奇怪,瑶池众女对三人的情形绝非不知情。可连日来没有一位仙子出言干涉过他们。芍药、菡萏两位仙子原先尚且在会床上放置三床锦被。 待得后来,那宽大的牙床上就只余一床大了许多的锦被,竟是对这般大被同眠的情形毫不在意。便是连平日对青鸾火凤管教甚严的九天玄女也不发一言、置若罔闻,真个叫将离好生不解。心中直是叹息她们是不是对他的人品太过信任了些? 而这些时日,菡萏、芍药二人与他时时待在一处。虽没表现出太多异样,可两人不经意流露出的一些细微神情,也是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偶有视线相对,菡萏陌陌、芍药痴痴。他心中自是知晓二女皆都钟情于他。他对二女亦是有极深的感情不假,二女也是既美且柔,人品样貌无不上佳。 可他心中仍是知晓那并非是男女之情。无论他是表现出何种细微抗拒,抑或是坦然接受,似是都不太妥当。暗暗合了夫子所言的‘远之则怨、近之则不逊’。 这情之一物,哪怕他博学浩瀚了万倍,也是理之不清的。柔丝缠绕之下,便是百炼钢亦能化为绕指柔,只能时时提醒自己守之以礼、待之以诚。 这一日,銮驾已飞离瑶池万里之遥,抵近弱水其中一段。 弱水缓缓东流。远而望之,不见其源、不知所终;迫而察之,绵绵延延、波涛不兴;无一物可载,无一物可浮。 “鹅毛不浮,飞鸟不渡”这八个字当真贴切得紧。 河岸两畔里许之内,全无一株草木植被。空中无飞禽,地面无走兽,其状悠远渺茫。浓郁的阴煞玄气幽深古奇,向无尽远方缕缕蔓延,隐隐又似含天地玄理,奥妙处绝非借言语所能细表。 幸而有凤羽大氅护体,否则仅是被煞气侵入一丝,也绝非是将离这般凡人之躯所能抵御。 众人将銮车停于弱水之畔,将离在青鸾、菡萏、芍药三人陪伴下,沿着弱水缓步行走,火凤又飞到前头打探四周情形。 将离盯着河面瞧得久了,心头竟似隐隐有了一丝明悟。可细细思量究竟悟出了什么,却又完全无有头绪。这番明悟既存于他脑海之中,又茫然不知所踪,玄妙已极。 他自不知这亦是弱水的神异处之一,丝丝缕缕的阴煞之气内含大道玄理,解离万物于顷刻之间。 昆仑山中隐居的妖仙、散仙多有想借弱水而悟道者,然则真能悟出什么玄妙的,实是万中无一。盖因大道玄理,深藏于种种迷雾表象之下,机缘、悟性、天资绝不可或缺。 只这“机缘”二字,便已阻住多少才华横溢之辈。而有那修士,一朝悟道,修为大进,从散仙而顿入天仙之境。更有仙人从中悟出玄妙仙术,举手投足皆带有莫大威力,摧山拔岳,只在反手之间。 更有那大能之士,取弱水之煞气而炼制仙家法器,妙用亦是不凡。但摄于西王母娘娘威势,即便敢取,也只是取其一丝用以炼器,决然不敢贪心多取。 芍药那日让他以琥珀葫芦摄取弱水防身,便是缘自于此。 将离停住脚步立于弱水畔苦苦思索,眉头微微蹙起,一如西子捧心,叫人望之不禁心生怜意。众人知他心有所悟,亦都不再出声打扰,只是视线却不离他片刻。 其实他对仙家修行之事既是不懂,也不甚上心。但他对百家典籍、圣人之学却又孜孜不倦,又如他痴迷《易经》,皆因是源于对真理的探求欲。 这大道玄理本就是更高了一层的天地真理,只是他在原本的世界无法接触得到。这刻忽然碰触到了,直让他感觉其中奥秘无穷、如痴如醉。那书生楞劲发作之下竟是非要想出个所以然。 然则他一无修为,又不得其法,大道玄理本质又在于悟而不在于思。此刻任由他冥思苦想,却再无所得,如此不上不下叫他十分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蓦地里,一声大喝打断了他的苦思,让他回过神来。 章十一 其山有仙(下) 只听不远处火凤脆生生地喝道:“兀那长胡子老头,你是何人,在此处鬼鬼祟祟的是要作甚?” 众人皆是微微一惊,这是连日来众人第一次遇上生人。 这当儿青鸾赶紧凑将过来靠住将离,菡萏、芍药又分立于他左右,隐隐将他身周尽皆护住,这才向声音传来处行去。 转过一片河畔巨石,待走得近时,但见一位身着蓑衣,作渔夫打扮的老者手执一根鱼竿兀自正对着弱水垂钓。 闻听火凤喝问,老者转过身来望向众人。那老者年岁极大,须发皆白,满面风霜。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皱纹在他脸上留下深深的岁月痕迹,让人望之不由担心下一刻他就要辞世而去。只是一双眸子澄净透彻,似是饱含智慧,浑无一丝老年人应有的浑浊。 火凤凝停于老者身前三丈处虚空之中,伸着一只小手,正居高临下得指着老者。 众人皆是大奇,在这茫茫昆仑山中遇到生人本就不易,而这老者竟是对着空无一物的弱水垂钓,更是古怪之极。而能够不惧弱水煞气,更是显示出老者的不凡。 菡萏、芍药暗自寻思这老者极有可能是山中散修,此刻亦绝非在垂钓,许是在借弱水而悟道。只是人心难测,两人心下丝毫不敢大意,暗自提防。若是遇上歹人伤了公子,那就悔之无及。 将离见老者竟是苍老成这般模样,登感心中恻然,不由开口清斥道:“凤儿,休得无礼。” 那老者先是瞧了一眼火凤,又将目光落向走近的将离众人,最后视线只停留在将离身上。见他背后凤羽披风华彩流转,眸间奇光一闪。 老者悠悠开口道:“你这小小女娃好生无礼,还是这位相公通些礼数。在下坐于此间钓鱼,哪里碍着你们了,何故向在下喝问?” 火凤先对将离一笑,又指着老者喝道:“呔,你这长胡子老头好生糊涂。此处罕有人烟,这弱水之中哪里有什么鱼儿。我瞧你钓的不是鱼,而是人吧。若不从实招来,休怪我不客气了。” 说着又伸出一只小手握成爪子状,只待一言不合就要发难。 将离又前行几步走到火凤身后,轻笑道:“凤儿,这位老丈眉毛胡子一大把了,却对你这小小丫头口称‘在下’。你如此喝问,实是不该。” 又对老者拱手道:“舍妹年幼不谙世事,出言无状,还望尊驾勿怪。” 火凤撅了撅嘴,道:“我飞在空中,他坐在地上,可不就是‘在下’么。哥哥,这长胡子老头甚是古怪,可要小心些。” 老者呵呵笑着回了一礼,道:“老朽见过这位相公。女娃娃说这弱水河畔,既无人烟,也无游鱼,那在下钓的是人还是鱼,又有什么区别了?” 火凤哼了一声,斥道:“那我可要瞧瞧你有没有钓人的能耐了。” 言毕身形一闪已飘至老者身前,一只白嫩小手握成爪状向老者抓去,带起呼呼风声。 老者微一侧身,行动似缓实疾,已躲了开去。火凤的小爪子抓在老者身侧一块巨石上,轰地一声,巨石四分五裂。 只这一下便叫将离目瞪口呆,着实无法想象火凤那柔嫩的小手竟是这般厉害。 火凤一招未中,当即挥爪横扫。老者伸出瘦骨嶙峋的左手一格,挡住火凤这一扫,爪上残留的劲风扫过,落在坚硬的土地上便留下五道深深抓痕。 老者右手鱼竿轻轻一抖,那渔钩自弱水中浮起,电光石火般向火凤身前勾去。 火凤身形如鬼魅,带着红芒上下翻飞,不着丝毫痕迹,渔钩虽是诡异莫测,却无法奈何她分毫。红影时时从老者身周掠过,两只小爪子罩向老者全身。 瞧这爪上的威力,这瘦弱老者若是挨着那么一下,恐怕下场绝不会比那块巨石好上多少。 但老者看似危急,脚下却分毫不乱。或躲或闪、或档或格,时时伸手与火凤对上一招,发出啪的巨响,连四周空气都迟滞了半分。力气竟不比火凤弱了多少,着实叫人难以想象这枯瘦的身体会有这般力量。 这几下兔起鹘落,将离才反应过来,瞬息之间两人已交手十多招,火凤虽是未出全力,可老者也是游刃有余。 将离心下担心,寻思这一架打得当真毫无来由。 刚想开口喝止争斗的两人,菡萏、芍药却左右拉住了他,青鸾也腾空飞起凝立于虚空中护在他身前,却不上前帮忙,只盯着争斗的两人。 老者手中的鱼竿不擅近身缠斗,索性将渔竿一丢,空着双手攻向火凤,身形电转,又是交手数十招。两人再一次在空中对了一掌,震波一圈圈荡开,双方各自退开几步停住。 火凤身子仍凝停于空中,指着老者清斥道:“长胡子老头,你很厉害,我要用兵刃了,瞧你接不接的下。” 说着小手一招,一柄巨大的重剑从虚空中落下,握在手中。 将离只瞧得瞠目结舌,说那是重剑,还不如说是一根硕大铁条。剑身足有七尺余长,一尺余宽,半尺余厚,比火凤那娇小的身子尚要大上好几圈,怕不得有数万斤重。 将离隐隐瞧见剑身上有四个偌大古篆,依稀是“赤霄古剑”四字。这一刻火凤握住古剑,便似是轻飘飘地毫不费力,周身散发着威猛绝伦的暴烈气势。 这一挥将下去,怕是连稍小些的山峰也能轰平。 老者呵呵笑道:“女娃娃好生泼辣,当真要拆了老朽这把老骨头么?也罢,老朽行将就木,便陪女娃娃斗上一斗又有何妨。我不怪你不尊老,你也莫怪我不怜幼。” 说着也是往虚空一抓,一杆毛笔已然持在手中,竟是以毛笔作为兵刃。 青鸾小手一挥,一道透明护罩凭空升起,将将离等三人护在身后,显是怕两人争斗余波伤了将离。 她已瞧出老者仙力雄浑,已达金仙之境,绝不在火凤之下。若是他不顾一切向将离出手,后果堪忧。但若只是争斗,火凤应当也能应付得了。 “长胡子老头,你且当心了。”火凤又喝了一声,持着重剑自上往下一挥。 那与她身形不成比例的巨大重剑裹挟起一股凶悍无匹的劲气罩向老者,尚未及体已然在地上犁出一道足有数尺宽的深深沟壑,四下里登时尘土飞扬。 老者提起毛笔于虚空中划字,出手快到让将离完全瞧不清在划些什么。 转瞬之间,一个巨大的“御”字凭空生成,道道金光从字体上闪耀。那股霸道劲气撞在“御”字之上,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便告消失不见。 那个“御”字抖了几抖,随之破裂化成道道金光四下消散。这一下,两人又是平分秋色。 “女娃娃也接老朽一招。”老者伸手疾划,又一个大字生成。这一回紫光闪耀,却是一个“兵”字。那字甫一生成,竟是化为一柄奇形怪状的兵刃,向火凤斩去。 火凤哼了一声,手中巨剑横扫,那古怪兵刃登时被扫成碎片。 将离心下甚是担忧。众人并无仇怨,若是伤了这年迈老者,固然不妥。可要是伤了火凤,他不得心疼死。当下不顾二女劝阻,开口斥道:“住手,莫要再斗了,凤儿你快回来。” 章十二 天人五衰(上) 听得将离喝止,火凤不情不愿地道:“长胡子老头,我哥哥说不打了,你意下如何?” 老者也不以为意,仍旧一脸慈眉善目地微笑,手一挥毛笔已消失不见。 火凤见老者罢手,亦将手中巨剑藏入虚空之中。这才飞回将离身旁,与青鸾一同落下,一左一右护在将离身侧。 适才她已然试出老者深浅。老者虽是金仙修为,仙力雄浑,可毕竟老迈。若是久斗之下,她当可以略胜老者半筹。更兼之有不弱于她的青鸾守护在侧,又有芍药、菡萏两位仙子伺机而动,当可保哥哥无虞。 将离对老者揖了一揖,道:“舍妹与尊驾无冤无仇,这般没来由的向尊驾出手着实无礼,在下代舍妹向尊驾陪个不是。” “这位相公言重了,何以克当?老朽多活了些年岁,若是不嫌老朽托大,便请喊老朽一声老丈。” 老者又回了一礼,又指了指青鸾,笑道:“适才若是这女娃娃也向老朽出手,老朽这把老骨头可交代在这了。幸亏这位相公喝止,老朽感恩不尽。敢问相公尊姓大名。” 将离道:“长者面前,不敢称尊。在下将离,草字别离。老丈从何而来,缘何又在这弱水垂钓?” “将离,将别离。名好,字也好。老朽道号‘渡厄’,蒙同道抬爱,得喊一声‘渡厄真人’。原是这昆仑山中一介散修,已在此间居住了无数岁月,久到连老朽也记不清年岁了。” 老者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将相公,你等可是自瑶池而来?” 此言一出,青鸾火凤、芍药菡萏尽皆愕然,不由再次心生提防。这渡厄真人既是知晓众人来自瑶池,言语行事却仍是不卑不亢,气度非凡,绝非寻常山中散修可比。 “这并不难猜,老朽在这昆仑山中居住不下万载。除了瑶池,又有何处能出两个这般厉害的女娃娃。想来这两个女娃娃便是西王母娘娘座前的两只凤凰了,既是洪荒血脉,老朽败得倒也不冤了。只是老朽福缘浅薄,万载以降竟是无法得见娘娘一面。” 似是瞧出了众人的提防,渡厄真人说道,语气中透露出无尽的唏嘘,竟是当真以无法得见西王母娘娘一面引为莫大遗憾。 青鸾见渡厄真人一大把年纪了,却露出这副伤感表情,不禁劝慰道:“这位渡厄真人,娘娘平日甚少面见外人,你也莫要太过伤怀了。若是有缘,总会有相见之时。” 她一个小小少女这般说话却是颇显不伦不类。 渡厄真人的唏嘘也只持续了一刹那便消失无踪,旋又恢复了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到了他这般年纪,世上还有什么是轻易想不开的? 也唯有那一件事让他耿耿于怀,怕是到死的那一刻也无法释怀…… 他瞧着青鸾呵呵笑道:“女娃娃倒是好心得紧,这瑶池门下果然英才辈出。可惜老朽已然时日无多,怕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既是长者,两位姐姐,鸾儿凤儿,可不能怠慢了,还请先行见礼。”将离对众女道。 四女上前行礼,渡厄真人一一还过,执礼甚恭。 菡萏仙子理了理秀发,貌似不经意地拔下发间玉钗握在手中,温柔地说道:“适才老伯临河垂钓,可是在借弱水悟道?” “悟什么道?大限不日将至,再悟出些大道苟延残喘些许时日,于老朽这副残躯来说又有多大意义。老朽资质平平,托庇于西王母娘娘天威,得以在这灵气浓郁的昆仑山中修行万载。后又逢奇遇,机缘巧合之下才突破金仙之境,然则数千年前老朽便自知此生再难寸进。生又何欢,死亦何苦?届时天人五衰之下,万载修为也是尽数化为尘土。” 渡厄真人微笑如故,苍老的笑容中流露着看透世事的智慧与淡然,浑然不将生死放在心上,仿佛大限将至的不是他。 众人无不肃然起敬,心中戚戚焉,就连火凤眼中也透出些许悲伤。 渡厄真人又歉然说道:“诸位莫怪,老朽已三百多年未曾与人交谈。不想大限之前尚能得见瑶池高贤,心头甚是快慰,可见老天亦待老朽不薄。只是这人老了,废话也不免多了些……” 将离心中不解,他以为仙人皆是不死不灭,与天地同寿,从未想过仙人也会老死。 可这渡厄真人所言当是非虚,面对生死尚且从容不迫,如此气度让他心折不已,于是笑道:“我瞧真人道号这‘渡厄’二字甚是高妙,可是出自佛门经典《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一句?” 渡厄知晓这瑶池一行众人,行事皆以这位将相公为首。他早已瞧出将离身上并无丝毫仙力,心中甚是诧异。但不管是两只洪荒遗脉凤凰还是两位天仙修为的瑶池仙子都对他言听计从。 他只道这将相公年纪轻轻,不仅风姿气度绝世,修为竟是达至返璞归真的境地,身上仙力丝毫不外露。见他又一语道破自己这道号的来历,心下好生钦佩,对瑶池的向往又多了一层。 当下渡厄分毫不敢怠慢,说道:“将相公慧眼如炬。老朽虽是道门中人,却又心慕佛门,生平行事也以‘佛门五戒’约束自身,尝以半个佛门中人自居。” 将离道:“佛云‘见缘起则见法,见法则见佛’,又云‘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我等在山中游玩,今日来这弱水之畔,便是佛家所言的‘因’;这昆仑山广袤无边,却能在此地与真人邂逅,这又是‘缘’。既如此,敢情真人略做一番细谈。” 渡厄心中又是叹服,将离所言前一句出自《稻秆经》,后一句出自《金刚经》,皆是阐释佛家所言的‘缘法’二字,他精研佛法,又岂会不知。这将相公对佛家掌故如数家珍,随口道来却句句不凡,当真是博学浩瀚,如山之巍巍,其气煌煌。 能与这等人物交谈,他自是心中欢喜,说道:“不敢相请尔。” 章十二 天人五衰(下) 芍药仙子美眸痴痴瞧了将离一眼,道:“公子,此间太也荒僻,就请真人移步銮车一晤,可好?” 众人行至銮车之上,渡厄真人见到两只神异的青鸟,心中暗赞。 分宾主坐好,火凤青鸾一左一右坐于将离身侧。菡萏仙子点燃一根龙涎香,芍药仙子奉上香茶,这才坐于将离身后。 将离饮了一口花茶,道:“真人,这芸芸众生皆有寿数原也不稀奇。只是真人既是修行有成的神仙中人,却也对这大限到来束手无策么?” 瑶池对于昆仑山中的仙妖来说就是心中的圣地。渡厄真人持五戒,素不饮酒,对茶却情有独钟。这瑶池花茶神异不凡,芍药所奉上的更是琼英专为将离精挑细选的百花花瓣所冲泡,只闻其香就已先醉了三分。 细细一品,更是百般滋味萦绕,齿颊留香。他虽是大罗金仙,却也只是散修,从不曾饮过这等好茶,只觉瑶池作派果真如传言一般奢华已极。 渡厄笑道:“将相公正当青春年少,芳华正茂,对这生死之事自是少有思量。佛陀亦作涅槃寂灭,仙神也有天人五衰。任是法力如何通天,终究也敌不过悠悠岁月。便是以那不死不灭的圣人之能,也绝非当真便可与天地齐寿,与日月同辉。只是以那等能耐,岁月悠长,活上个十数万年便不稀奇了,非是我等金仙之流可以妄加测度。老朽活了一万多年,已是大幸。” 将离点了点,心中亦是伤怀。只是他的情况较之渡厄真人未必便好到哪里去了。于神仙中人来说,百年时光不过区区沧海一粟;而对凡人来说,那已经是一辈子了。 这生死之事他原也不是太过在意,所虑仅仅是放不下瑶池众女。 但与刚来瑶池时不同,如今他心中有火凤青鸾、有菡萏芍药、有琼英牡丹、有其余待他甚好的仙子。更有那只作惊鸿一瞥,却难以释怀的九天玄女。 而人一旦有了牵挂,便再难如先前那般看淡生死了。 他轻声说道:“真人豁达,将某佩服。这人活一世,能够不留遗憾,亦是幸事呢。” 渡厄真人闻听这话,脸上笑容缓缓消失不见,那双清澈的眸子露出深深的惘然,竟是怔在了那里陷入了回忆。 将离察言观色,知是自己失言,想必是勾起了渡厄真人心中的某件生平憾事,歉然道:“真人恕罪,是将某失言了。真人可是尚有什么遗憾?不妨说出来参详一二,未必没有弥补之法。” 渡厄真人叹了口气,又微笑道:“将相公语出心善,老朽岂会不知。老朽窃闻瑶池有女仙大能号‘九天玄女’,掌《河图》《洛书》、明阴阳五行、察天地至理、知前世今生,是三界有数的顶级智者。现下这顶銮驾,数千年前老朽似是远远瞧见过,依稀尚有印象,可是九天玄女娘娘座驾?” 将离道:“正是。” 渡厄真人唏嘘道:“老朽愚钝,枉活万年。心中却有一件疑难无法向人诉说,引为生平憾事,至死无法释怀。这茫茫仙界,怕是唯有西王母娘娘、九天玄女娘娘那等智者大能能替老朽解惑。不知九天玄女娘娘可曾随同前来?若能得以拜见娘娘,得其指点一二,老朽便是立刻离世也是甘之如饴。” 火凤哼了一声,恼怒道:“长胡子老伯你太也小瞧人了。咱们玄女姐姐虽然没有前来,可我哥哥也是学究天人,瞧你这言下之意,是说我哥哥不是智者了?” 青鸾也哼了一声,道:“就是。这位老伯我瞧你是越老越糊涂了,怎能说出这等浑话。你如此小瞧我家哥哥,我们姐妹可不答应。” 芍药菡萏二女也是蹙了蹙眉,心觉这老头口不择言,这当儿却并没有开口说话。 渡厄真人怔了一怔,雪白的长胡子都抖了一下。瞧众女神情,心知自己言语失当,无意间竟是犯了众怒,连声告饶道:“是老朽出言无状,罪过罪过。老朽绝然无意冒犯将相公,只是一时口快欠了思量,众位仙子原谅则个。” 将离又好气又好笑地在两个少女耳垂上轻轻拧了一下,笑道:“小丫头胡言乱语个什么?你哥哥自家人知自家事,什么‘智者’、‘学究天人’的乱说一气,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倒叫渡厄真人见笑了。” 又对渡厄真人道:“舍妹出言不逊,失了礼数。该当将某告罪才是,真人可莫要放在心上。” 青鸾火凤吐了吐舌头,对渡厄真人扮个鬼脸,不再出言讽刺。 渡厄真人见将离身居高位而全无一丝年轻人的骄矜。言语间谦逊有礼,行事又气度非凡,众女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心中愈加敬服。 想到将相公年纪轻轻,修为已然深不可测,对佛理亦是精通,两女说他学究天人未必是虚言了。心中不禁惊疑不定,莫非当真是天意? 上天让他们此时此刻在此间相遇,是派了这位将相公在他临死之前指点他迷津,让他不留遗憾么? 思及此处,渡厄真人那颗古井不波的心不禁也有了几分加速。他瞧了瞧远处天空,缓缓道:“也罢,只是此事说来极难启齿。适才老朽枯坐弱水河畔,非是在钓鱼,亦非悟道,而是在思索一样答案。事实上不止今日,而是日复一日,老朽在此处已然枯坐三百余年。每日间冥思苦想,却无论如何无法得到想要的解答。” 说着渡厄真人起身站起,对着将离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地道:“将相公,老朽在此请为解惑。无论成与不成,老朽深感大德。” 众人闻言大奇,究竟是何等样的事情会让一位活了万载有余的金仙大能一坐三百年苦思却得不到答案? 将离却眉头蹙起,他可不认为自己当真便是学究天人,这样一个问题岂是易与?他小小年纪又凭什么能够解答?怕是真的需要西王母娘娘,玄女姐姐才能解答。 但瞧着渡厄真人那苍老到仿佛下一刻就要辞世而去的干枯面容,又见他对自己行此大礼,心中满是恻然。当下不禁起了试上一试又有何妨的心思。 于是他长身而起,回了一礼,轻声道:“真人有何疑难但请告知,将某才疏学浅,斗胆便请为一试。若是无法为真人解惑,也请莫怪。” 章一 水月镜花(上) 渡厄真人又是一揖,这才坐下,缓缓道:“分说此事之前,先恳请将相公回答老朽几个问题。” 将离正容端坐,道:“真人,请。” 渡厄真人道:“若有一人,做了一件对你不住,让你一生无法原谅的事,此人当不当杀?” 将离略一思索,道:“当杀。” 渡厄真人也不觉异,问道;“为何?” 将离道:“既是无法原谅,定然罪大恶极。又是对我不住,显然错全在他。君子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是故当杀。” 渡厄真人点了点头,又道:“若此人与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更是你从小一手抚养,瞧着长大。你待他视若子侄,他也视你如父,当不当杀?” 将离道:“当杀。” “为何?” 将离道:“君君父父,这父子之道,亦如君臣之道。亚圣云:‘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以臣事君尚且如此,何况是以父待子。此人不以父恩为念,更是罪加一等,是故当杀。” 渡厄真人又问道:“若是杀却此人,会让你的妻子伤心欲绝,更有可能会因此轻生,那又当不当杀?” 将离眉头登时蹙起,再也无法如先前那样不假思索。他早已知晓渡厄真人的疑惑定是难以解答,却不想才区区第三问,已然让他感觉刁钻之极。 这当儿他细细思索了一番,渡厄真人也不出言打扰。 良久,他轻声道:“当杀。”语气却再不如方才那般坚决。 渡厄真人道:“为何?” 将离缓缓道:“庄子云:‘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真人说她有可能会因此轻生,那当也有可能不会。如此后果,只在两可之间。圣人亦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见天道有常,死生由命,人力断难相违。若是她真这么死了,那也是命数使然,须怨不得旁人。是故当杀。” 渡厄真人深深瞧了将离一眼,又道:“若是在此之前,是你先做了一件极其对你妻子不住的事。她若因为你杀了此人而轻生,那你又有何颜面与她相见于九泉之下?终其缘由,此人犯下此等罪行,也是缘自你犯错在先。你本就对你妻子不起,又让她伤心欲绝而死,更是罪恶累累。如此,又当不当杀?” “这……”将离咬住了下唇,心知此处便是问题的关键之处了,于是再次陷入了沉思。 这一次,他足足思索了一个时辰有余。 渡厄真人手里的茶水已然添了好几回。但他也并不出言打扰,他想了几百年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如何能让人数个时辰之间给出答案? 众女也都闭口沉思,这等刁钻的问题,当真不易解答。 将离忽而端起茶水饮了一口,只觉茶水尚温,显是中途已被人换了几回。他不禁望向菡萏芍药,两人也在注意着他,视线相对,不由对两人露出笑容,两人也是回以柔柔一笑,内心登感满满暖意。 他又对渡厄真人道:“将某心中已有了答案。还请真人将前尘后事先行一一道来,且看与我心中所思是不是相同。” 渡厄真人幽幽一叹,道:“也罢。此事虽难启齿,但老朽时日无多,这便厚颜向将相公道明缘由。” 当下渡厄真人苍老的声音在銮车中响起。 “老朽本是昆仑山中散修,生平酷爱书画,甚少与人争斗。约摸是在七千年前,凭借山中浓郁的仙气与参悟弱水的玄异,终修至天仙之境。便是那时,老朽偶遇一位刚刚修成人形的鹿妖小童。我见那小童眉清目秀,虽是妖物,却心性纯朴。想到山中孤寂,不由起了收徒的心思。得了徒儿之后,老朽平日教他修行,待他如同子侄。而这小童亦是乖巧,事我如父。” “老朽于这弱水之畔结庐而居,日日写字画画,闲来教教徒儿。如此过了一千多年,小童虽是妖族,生长缓慢,却也渐渐长大成人。忽有一日,有一道友来寻老朽,言道有一上古大能的洞府遗迹现世,相约一同前往探秘……” “说来那也是老朽的仙缘所至。便是在那一回,老朽寻到了上古大能所遗留的一根‘上皇金笔’,更邂逅了一位美貌女子,后又与之结为道侣。其过程虽是九死一生,可这结果亦算得上美满。老朽资质平庸,又是以书画入道,原本天仙之境已是毕生极限。可得了这‘上皇金笔’之后,原先的书画之道竟是一日千里……” “我与道侣便在昆仑山中居住两千年,两人恩爱融洽,夫妻感情甚笃。徒儿又乖巧孝顺,当真其乐融融。而得了神笔之助,老朽的画道进境极快,竟是隐隐到达金仙境关隘处,只待心有所悟便可立成大罗金仙。只是这金仙关口突破起来绝非易与,老朽终日画画,苦苦寻求突破之法。如此又过去数百年,却始终不得寸进。有一日,老朽偶见九天玄女娘娘座驾飞过昆仑山某处,隐约见得娘娘那绝世风姿,不由心中一动,寻思平日所画多为风景、山水,何不试试画画仙女?或有不同感悟亦未可知。此后,老朽以道侣样貌作为参照,每日画风格不同的女仙,足足画了五百余年。许是水到渠成,终有一日,老朽画出了一幅奇异的仙女图……” “那画中女仙样貌与老朽道侣有五分相似,可又美上许多。而那画竟似有了神韵,只觉画中女子下一刻便会活将过来,离画飞走……画成之时,老朽顿入金仙之境。可老朽为画中女子容光所摄,竟是丝毫不觉欢喜。自那以后,老朽日日盯着画中女子,越瞧越是欢喜,越瞧越是放不下,便是连睡觉亦是想着她,再也没有心思修行……如此由爱生敬,由敬成痴。老朽不仅荒废了修行,连道侣亦是冷落一旁,再难如往日那般待她。待得后来,对她与徒儿竟是完全不闻不问,一心只想着画中人儿能活过来。而老朽的形貌日渐衰老憔悴,不出数百年,已是须发苍苍,一副老迈之象,而此时老朽浑然不觉。” 众人听到此处,只觉此事大是荒唐,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老者竟是爱上了画中女子,生平所遇之奇,实以此时为最。 将离却是双眉深凝,只是瞧着渡厄真人不语。 渡厄真人目露迷惘,继续言道:“终有一日,老朽偶然发现我那冷落多时的道侣与徒儿,竟是背着老朽行了苟且,做下了无可饶恕的错事……当时老朽心中恼怒自不用提,两人心惧老朽责罚,一起弃了老朽躲将起来。只是老朽心念画中之人,对二人离去竟是未有过多责问。直至四百年前,老朽无意间行过弱水,从水中倒影瞧见了自己年迈不堪的形貌,方始如天雷殛体般猛然醒悟过来。此时方知自己乃是陷入佛家所言之‘魔怔’。而老朽数千年苦苦所求的竟是永不可得的镜中之月、水中之花……” 说着一行浊泪自他目中滑落,显是对前事悔恨已极。 章一 水月镜花(下) 他缓缓继续道:“此后,老朽咬牙狠心将那幅画毁去,登觉心痛到难以言表,却又觉自身似是得到了某种解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老朽心知大限已然不远,想起那离去的道侣与徒儿,终是忍不住寻了过去,找到了二人。而二人彼此皆已情根深种。老朽欲狠心除去那不肖的徒儿,可不想老朽那道侣却在颈间横了一柄利刃,对我说道,若是杀了她夫君,她也不活了……” “此事本怪老朽离心在先,落到如此地步,亦是咎由自取,须怨她不得。可每每思及这徒儿自小一手养大,教他修行,教他为人处世,无有半分对不住他之处,可他却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杀之恐伤彼更甚,不杀着实又念头难以通达。如此日日复坐于弱水之畔冥思苦想,却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该不该杀?” 銮车中再次陷入了沉默,无人敢轻易开口。 良久,将离缓缓道:“渡厄真人,你自己虽不明了己心,纠结于此人当不当杀。其实心中何尝又不知你早已有了决断,只是念头难以通达罢了。” 渡厄真人盯着将离一目不瞬,沉吟问道:“那么将相公言下之意,也是觉得此人不当杀?” 将离与他对视,未有丝毫退避。摇头道:“非也,将某并没有这么说过。将某是说,真人内心实是觉得此人杀不得,你怕杀了他更对不住你那道侣,你怕她会随徒儿同赴九泉,这样更增添你的罪业。这杀不得与不当杀,内中差别可是不小。” 渡厄真人道:“那公子是说此人当杀?” 将离轻声道:“真人且先听将某讲个故事。老禅师座下有一沙弥,某日行夜路,不慎踩死一只青蛙。禅师闻知,斥曰:‘既是杀生,已然犯了杀戒,为免徒增业报,便去跳崖赎罪吧。’沙弥年幼,登时不知所措,踌躇行至崖边,将欲跳崖却又不敢,好生为难。真人,试问这沙弥该不该死?” 渡厄真人见将离说起了禅门掌故,他虽是精研佛理,此言却又素所未闻,知他必有深意,于是从心答道:“不该,不该。这老禅师端是一派胡言,禅门杀戒,岂能如此定义?小沙弥无心之失,无罪亦无业。” 将离宛若听而不闻,自顾言道:“沙弥正自为难,忽来一屠夫,屠夫上前询问,沙弥以前事告知。岂料屠夫哭道:‘你仅踩死一蛙,而我日屠一猪,双手满是血腥,当死的人是我。’于是屠夫舍身一跃,自崖上跳下。真人,这屠夫又该不该死?” 渡厄真人摇头道:“不该,不该。屠夫合该杀猪,彼只为生存而日屠一猪,又非杀猪取乐,无罪亦无业。” 将离道:“善。那么真人觉得,所谓罪业与否,是否端在于心?” 渡厄真人道:“正是,有心行恶方为真恶。” 将离轻笑道:“我虽知真人并不想杀你那徒儿,但将某有一言,请真人静听。” 渡厄真人道:“将相公请讲。” 将离肃容,轻声道:“此人当杀,必杀!人之不类禽兽,当知人怀感恩之心,而禽兽却无;人怀廉耻之心,而禽兽却无;人怀忠义之心,而禽兽却无。真人将徒儿抚养成人,此为养育之恩;真人教他为人处世,指点他修行,此为教导之恩。亚圣云:‘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此人不忠不孝,行此悖逆于人伦之事,罔顾师徒恩情,与禽兽何异?无论有何理由,无论是何苦衷,非死不能赎其罪业。” “试想他事先若是先与真人言明此事,我瞧真人极有可能会成全于他二人。而他隐瞒此事,私通师母,虽言人言、衣人衣,又岂配称之为人。其结果虽是一般无二,其过程却有天壤之别。真人杀他,正是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杀之不添己罪,无罪亦无业。” “而一旦杀之,真人之道侣虽是可能相从于地下。然则将某说过,命数由天不由人,真人合该全力设法阻拦,诚心悔过,祈求宽恕。若她不听,一意要寻死,原也无法可想,实乃命数使然。待那时,真人先她一步而去,以性命相抵,便是再大的罪业也消过了。此事不该成为真人负累。” “然前事已成真人罪业,真人固然难辞其咎,此为昔时之‘因’,现今有此果报可见天理昭彰。然则她如此待你,虽有其因,亦有其过。真人精通佛理,当知禅门所重之罪业,端看其心。‘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若是有心赎罪,纵有罪业,诚心忏悔寻求宽恕方是正理,绝非纵容恶行以作为弥补。我知真人悔罪之心甚诚,但那与你徒儿当不当杀是两回事。是故,此人当杀!至于杀了他之后会有何种后果,当尽人事,听天命即可。” 将离下唇已然咬的出血,他知此言一出,渡厄真人已是必死无疑。而最有可能的便是师徒、道侣三人一同归于九泉。这等原可一言避之的惨剧,由他口中说出,更是心如刀绞。 他自有无数理由可以说出不当死的话儿,然则丈夫处事,有所为有所不为。有许多事,原比生命更加重要。 火凤青鸾、芍药菡萏呆立当场,她们完全没有想到公子会说出这样的话儿,这后果她们岂会设想不到?这刻见他脸色苍白,丝丝鲜血自下唇溢出,登时变了颜色。 “公子!”“哥哥!”四声惊呼响起,青鸾火凤紧紧抱住了他,而菡萏芍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绢想要替他擦拭。芍药仙子慢了一步,执着手绢怔怔而立。 “哈哈哈……”一声穿金裂石的狂笑自渡厄真人口中响起,声音高昂,响彻群山,惊起无数飞鸟。 渡厄真人笑声猛得一止,推金山倒玉柱得拜了下去,那干瘪枯瘦的身躯竟似是如磐石坠地,散发出无穷力量。他昂声道:“将相公大恩大德,老朽没齿不忘。就此别过……” 言毕化为一道青烟直冲天际而去,小几之上金光一闪,他的上皇金笔竟是留了下来。 阵阵话语自天际传来,声音越来越低:“将相公,老朽无以为报,只能来生再图后报。此物非为答谢,但求来日将相公见得此物,能记起曾有渡厄这位友人……” 将离心中伤痛已极,渡厄真人这一去,便是阴阳两隔。两人虽是相交不过半日,但真人的音容笑貌已是铭记于心。 当下,他没有去瞧渡厄真人留下的上皇金笔,眼神只是茫然望向渡厄真人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道:“亦余……”他的声音很轻,连近在咫尺的火凤青鸾也未曾听清。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披香殿内,一道清丽无双的身影怔怔盯着眼前水幕帘华,一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竟是闪过一丝迷茫。而她口中所吟语句,竟与将离那喃喃自语一般无二。 “我以为我从未小觑于你,不想这回还是走眼了呢……” 章二 突如其来(上) 銮驾沿着弱水缓缓而行。 经此一事,车中五人心思各异,气氛甚是沉闷。 将离只觉自己心中压抑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难受已极。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一言便夺取了三条人命,可是为了心中的某些坚持,他仍是做出了这种决定。 然而对于生平连一只鸡也未曾杀过的他来说,这份坚持的代价,委实是太过沉重了些,沉重到让他难以负荷。而其中,还有一份淡淡的内疚,那是对渡厄真人,还有他的道侣的。 此刻,他在心中自伤自怜:“将离啊将离,你这般擅自决定他人生死,究竟该也不该?渡厄真人本已时日无多,他既是有心放过他徒儿,为何不让他平安渡过这最后一段辰光?” 他知晓自己在坚持什么,可他仍是无法轻易释怀。 忽又想道:“古有齐国晏子设计‘二桃杀三士’,但那本是政客碍于立场翻云覆雨的手段,此等家国重事,只让晏子留下千古美名。而我今日这‘一言杀三士’,较之晏子实是过分了许多。我与彼等素昧平生,正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这份罪孽委实应当落在我身上。只是我的心肠当真如此狠辣么?” 芍药仙子瞧着将离苍白的面容煞是心疼,知他心中难过,却不知如何开口劝慰。心想:“我果然是不了解公子。日前听他吟出那首《侠客行》,我就该知道他不是寻常的文弱书生。他今日竟能做出这等果敢的决定,这等气魄当真叫人心折。可是此刻他的心中一定很内疚吧?” 菡萏仙子年幼了许多,于世事无法瞧得透彻,想的却是:“公子明明瞧出了渡厄真人有心放过徒儿,为何还要做出让自己如此痛苦的决定?不过既是公子做出的决定,想来一定是最正确的吧?可他这模样,瞧着可真叫人心疼得紧。” 青鸾忽而叹了口,斜睨了一眼火凤,说道:“那渡厄老伯也真是好可怜,他先是爱上了那并不存在的画中人,又遭遇了妻子徒儿的背叛,自己又活成了那副被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这天底下的惨事怎地都往他一个人身上去了?” 火凤把玩着手里的上皇金笔,不屑地道:“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懂个什么?那老伯正是因为先爱上了画中人,才导致后来那么凄惨。哥哥说那是先有‘因’,后有‘果’。” 青鸾哼了一声,道:“我如何不知?我说的是老伯可怜,你扯那些因啊果的作甚。若是画里的人真的能活将过来,那该多好?老伯那么爱画中人,她若是活人,该多幸福?” 火凤冷笑道:“你怎知画中人变成了活人,老伯会继续爱他?兴许老伯爱的只是画中人,变成了活人他便不爱了。” 青鸾怒道:“胡说八道,他连画都爱,怎地就不爱活人了?” 火凤撇撇嘴,道:“所以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也知晓画是画,人是人,爱画未必便是爱人。” 青鸾亮出爪子,冷然道:“火凤妹妹,你如此胡搅蛮缠,是欺我爪子不利么?” 火凤咯咯笑道:“青鸾妹妹,你爪子利,我爪子未尝不利。” 将离忙拉住两人,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他如何不知两位妹子在故意胡搅蛮缠的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此刻见两个懵懵懂懂的小丫头口口声声说什么爱与幸福,那煞有介事的模样甚是可爱,不禁连心中的郁闷都消了几分。 于是他笑道:“鸾儿、凤儿。这情爱二字是世上最玄奥的东西,绝非借言语可以表述。它说不清,又道不明,便如一根柔丝缠绕。它能让最聪明的人变成傻子,也能让最胆小的人变成勇士。你们还小,可别学大人说什么情啊爱的。” 他又定了定神,将心中的不安压下,对芍药仙子道:“芍药姐姐,本是答应了牡丹姐姐陪你出来散心,不想却更惹得你烦心,实是将离之过。” 芍药仙子忙道:“没有没有,芍药觉得很开心。公子,还要去弱水畔走一走么?” 将离想到弱水的玄异之处,那似悟非悟、玄而又玄的感觉又涌上心头。陡然心中一动,不禁点了点头。 一行五人当即下了銮车,身畔便是弱水。将离盯着弱水上方的烟气,却是毫无头绪。 菡萏仙子道:“公子,可曾悟出了什么?” 将离蹙眉道:“若有若无,似悟非悟。我总觉明白了些什么,可说又说不出来,难煞人也。” 菡萏仙子桃花眸子一转,说道:“兴许,是缺了些环节呢。”言毕手一招,一柄青铜剑凭空出现,慢悠悠得向弱水飞去。 那青铜剑甫一飞到弱水上方,异变陡生。 但见弱水上方烟气如有了灵性,齐齐向青铜剑涌将过来,瞬息之间已包裹住剑身。一道七彩华光亮起,随即剑身四周的虚空中荡漾起阵阵涟漪,向四周蔓延扩散。青铜剑受此震荡,“铮”的一声裂解成无数碎片散落于空中。紧跟着烟气又缠绕上碎片,涟漪一圈接着一圈,碎片顷刻间又分解成细小的碎末,碎末随即又化为粉尘。白光骤然亮起,连虚空似乎都抖了一下,只余下淡淡烟气消散于四下。 水面上方又恢复了平静,这么一柄状甚坚固的青铜剑,仅是几息功夫,已然化为了一缕烟气,再无任何痕迹留存。 将离见此情形,心中登生怯意。这烟气若是落在活物身上,那该是怎样一副惨不忍睹的景象,光是想想都让他脸色发白。 可害怕过后,那青铜剑分解的过程又在脑海中不断闪现。若有若无的明悟再次浮出心头,比之先前又清晰了许多,可仍旧是抓之不住。这般浑浑噩噩怔立良久,总觉差了些什么。 只是适才那极短的瞬间让他虽是惊惧,却又觉有些隐隐约约的熟悉。凝神仔细思索一番,终究想起了那异样的熟悉感来自《易经》。这烟气解离青铜剑的过程,不正是合了‘离卦’么? 当下不禁想道:“‘离卦,离为火,上离下离。九四爻,突如其来如,焚如,死如,弃如。’《象辞》说:‘突然间发出万道光芒,犹如燃烧的烈火。但顷刻之间又烟消云散,不复存在。这种刚烈暴躁的气焰,必然带来莫大危险,是天下人所不能容忍的。’想来‘离卦’中这种不容于天地的力量就是指这弱水烟气了。可‘离火卦’是丽日当天之象,内含光明远大之意,与这等凶煞气象,是否有些背道而驰了?” 章二 突如其来(下) 芍药仙子又在青鸾火凤耳畔小声说了几句,两位少女同时点了点头,身子一旋,化为一青一红两只小凤凰飞抵弱水上方。 将离虽知弱水奈何她两人不得,此刻心神仍是不由自主地猛然提了起来,生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只见那烟气又是瞬间涌来,团团向凤凰罩去。旋即两声凤鸣响起,各有一道极细的紫色电光流转凤凰身周。 霎时间烟气似是遇到了天敌,再也不得寸进。两只凤凰羽翼一振,随着翼展挥动,抖落片片细微的凤凰火焰。那火焰与烟气交缠一处,发出“嗤嗤”轻响,弱水上方氤氲起一阵蒙蒙白雾。顷刻之间,先天三昧凤凰真火便告熄灭无踪。 将离凝神注视着火凤青鸾,见她们凝停弱水上方,华丽的羽翼轻轻挥动,任由烟气覆盖周身。随着时间流逝,身上的羽毛竟是逾加光鲜艳丽。 赤翎火红、青羽幽蓝,夺目已极。 心道:“这便是鸾凤‘灌羽弱水’么?是了,鸾儿凤儿便是如此灌洗羽毛的。” 蓦地里,一个鬼使神差般的念头涌将上来:“莫非,是要亲眼瞧一瞧活物被这烟气分解的过程,方能悟通么?” 这念头方一出来,登感既羞且愧,暗暗自责道:“我怎会生出这等不堪的念头?这煞气如此狠恶,我避它都来不及,怎地会想着用活物去试验?飞鸟走兽杀来裹腹那也罢了,这般被分解成一缕烟气,实是残忍已极。我瞧这弱水古怪得紧,这劳什子‘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善道,不悟也罢。” 他自是不知这弱水阴煞之气解离万物,所遵循的是三千大道中的“离”之道,意为“分离、解离”。 将事物返本归源,化为微尘,也即是能量本身,乃是天地间最顶尖最高妙的大道法则之一。 大道三千,直指本源。不管是《易经》中“离卦”所描述的“不容于天下人的力量”,还是这“离之道”,皆在此处暗合。代表的是这天地大道中的本源法则之一。 若能悟通此项道则,顷刻间便能获得解离万物的能力,端是厉害无比。 此刻,若是真有活物为煞气所解离叫他亲眼所见,他定然能悟出个七七八八。无数妖仙精怪、仙家大能临弱水苦思千百年而不可得的大道玄理,竟是这般出现在他这凡人面前,委实是莫大的仙缘。 他单名一个“离”字,这‘离卦’,‘离之道’,亦于此处暗合,足见天道有常,不外如是。他不通修行,不解大道,却恰巧通晓《易经》。能有此番机缘,虽出人意料,却又合乎情理。 但将离心地良善,心中只觉这煞气险狠已极,绝非天地正道。当下竟弃之如敝履,不屑再去领悟。然则他却不知,即便他不再刻意去悟,这“离之道”的种子已然在他心中种下。日后若再有机缘,终会生根萌芽。 菡萏仙子侧首微笑道:“公子,现下如何?” 将离往她脸上一瞧,见她明眸善睐,一双凤眸隐含关切,甚是可人,不禁心头微慌。 芍药仙子瞧见两人神情,撅了撅嘴,却并未出声。 将离摇了摇头,说道:“想来是我悟性不足,仍是难以透彻,多思无益。这弱水也没什么好瞧的,咱们这便走吧。” 菡萏仙子道:“历年来想借弱水悟道者不知凡几,绝少有人能悟出些什么。似我这般天资愚钝者,便只觉弱水威力非凡,能取来对付敌人,没有什么稀奇的。公子不消半日便能有所得,已是天资绝顶了。要说公子悟性不足,岂不是羞煞我等?” 芍药仙子深以为然,说道:“正是。想必公子无法悟透,是因为仍是凡身,大可来日方长。” 众人回至銮车之中,芍药仙子从火凤手中取过上皇金笔,交予将离,道:“公子,此物是渡厄真人所赠,且收好了。” 将离一怔,这才想起渡厄真人给他留了礼物,那也极有可能是渡厄真人唯一的遗物。 与火凤争斗之时,渡厄真人便是持着这根笔,于虚空中划字,挡下火凤那把威力巨大的方头重剑。又是这根笔,画出了那让渡厄真人陷入魔怔的仙女图。 只是真人言尤在耳,那老迈的面容又从心中泛起,心中的伤感忍不住又涌将出来。 他幽幽一叹,接过上皇金笔瞧了几眼,说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先贤诚不我欺。渡厄真人便是因为得了此物,让他修为大进。也正是此物,让他做出了悔恨终生的事情。若非此物是真人所赠,真想丢入盆中一把火烧却。真人一生的祸福吉凶都与此物息息相关,本该让它随真人归于地下。” 芍药仙子摇摇头,正色道:“公子,可勿要小瞧了这根笔。你对这仙界的仙力境界不了解,这金仙之境便是在整个仙界,也是极为高深的境界。金仙之境再往上一层,就到了咱们西王母娘娘那般的圣人之境了。似我和众位姐妹这般的天仙,若无其他机缘,想来此生都到不了金仙境。而渡厄真人,原本是如我们一般的天仙,正是这根笔,带着他一路来到金仙。如此神物,即便是咱们瑶池,也没有几件可以比得上。公子,此物实是仙界一等一的至宝,千万莫要随意显露于人前。哪怕是金仙大能,瞧见此物也难免不会心生贪念,出手抢夺。” 菡萏仙子也道:“姐姐说的不错。公子,来日你若踏上仙路,此物必然能带来极大助力。渡厄真人竟以此物相赠,委实对公子感激到了极处,此中情意,望公子明察。” 火凤挺起胸脯大声道:“哥哥莫怕,谁敢过来抢,瞧我不打死他。” 将离又拿起笔仔细瞧了瞧,某种竹子制成的笔杆,刻有“上皇金笔”四字,字体甚是古朴,介于大篆与小篆之间。某种动物毛发制成的笔头,不染半点墨迹。舍此之外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实不知有何神异之处。 “仙路么……”将离喃喃自语道,脑中却是浮起一幅画面。 画面中一名干枯老者,形容憔悴,双目失神地盯着一幅仙女图,日复一日,直至须发皆白。 宝物价值他不懂,也不在意,他更重视的是渡厄真人这份赠笔的情意。 章三 雪顶题赋(上) 将离等五人又在昆仑山中游览数日,一路奇异美景不绝,直叫流连忘返。 只是将离心中的那股沉重仍是难以消散,虽有菡萏芍药精心服侍在前,又有火凤青鸾打趣逗乐在后,心情仍是有一份郁郁。就连这几日抱着两位少女入睡默念佛经的次数都少了许多。让他不禁暗暗自责,如此下去,自己要成了那“常怀戚戚”的小人了。既是“心之所善,九死不悔”。这般作态,又有何意义? 这一日,銮驾穿过一片幽谷,见远处一座白玉山峰孤高雄奇、壁立千仞,尤如一柄绝世利剑直插云霄,只半山处便已没入云端。四周那些原本高耸的山峰,在这座白玉山峰之旁何止矮了一截? 将离赞叹道:“此峰峭壁千仞,拔地擎天,峥嵘崔嵬,可有名字?” 芍药仙子遥指白玉峰顶,轻笑道:“公子眼光果然不凡,此峰便是昆仑山最高之处,号‘碧落峰’。有传闻说此峰高足三万七千尺,上接云天,是离中天北极紫薇大帝的紫薇宫最近的地方。” 将离轻声道:“北斗居天之中,当昆仑之上,运转所指,随二十四气,正十二辰,建十二月。不想凡间古籍,竟是真有记载仙界地理之处,端是不凡。那么这位中天北极紫薇帝君,想来便是‘四御’之一了?” “正是。这四御便是中央天庭圣人青冥帝君麾下四方天帝,共掌天庭。分别是北极紫薇大帝、南极长生大帝、西方勾陈大帝、东方后土皇地祇。” 芍药仙子忽的正容,说道,“紫薇宫离昆仑最近,历年来时常遣人向瑶池送礼,多有走动。紫薇帝君更是有龙凤之姿,天日之表,麾下英才济济。统领三台星君、北斗七元、二十八宿,又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并做爪牙,麾下仙兵数十万,大有与中央天庭分庭抗礼之势。只是瑶池中多有传言,说……” 讲到此处,芍药仙子柳眉轻蹙,闭口不言。 菡萏仙子也是娥眉轻颤,垂首不语。 青鸾冷哼一声,怒道:“你们这是什么表情?紫薇那厮垂涎咱们玄女姐姐,整个仙界还有谁不知道么?只不过他那是痴心妄想,我瞧着他这一副小白脸的模样就心中来气。什么鬼的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你将我青鸾和这种小白脸提在一处,是何居心?我瞧他是蛇鼠之姿,龟鳖之表。这厮下回再遣人过来,我便将他们一一丢出门外,落一落他劳什子紫薇帝君的颜面。” 火凤亦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喝道:“你这回倒是说了句中听的话儿。下次撵人时,我同你一道去。先打废几个,再丢将出去,叫他老着脸皮再来?那小白脸瞧着是真不顺眼,也不好生寻思一下自己是何等样人,他也配来追求咱们玄女姐姐。真是马不知脸长,猴子不知屁股红……” 将离只听得嘴角直抽,这连珠炮似的一口一句小白脸,为何会觉得感同身受呢?只是两个丫头满脸掩饰不住的憎恶,又是这般口出恶言,想是当真对这紫薇帝君极其厌恶,这又是何道理? 他不知凤凰乃太古神兽、洪荒异种,对人心驳杂之念最是敏感不过。总是不自觉得亲近心思纯净之人,对心思复杂之辈下意识便会排斥,与什么外表关联委实不太大。 这也是青鸾火凤初识他这凡人之时便极其亲善的原因所在。待得三人相处日久,感情更是逐渐加深。到得如今,都发展到相拥而眠…… 只是这两个小丫头气呼呼的表情着实可爱得紧,当下将离忍不住轻笑,试探地问道:“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玄女姐姐风华绝代,这位紫薇帝君‘知好色而慕少艾’,心生向往原不稀奇,却也不是什么罪无可恕的事吧?” 青鸾火凤一齐抓着他两只手臂直摇晃,不依地道:“要哥哥给那小白脸说什么好话?” 菡萏芍药两人对视一眼,菡萏微微颔首。 只听芍药仙子道:“公子,我瑶池一脉上下数百人。算上琼英姐姐,花仙一百零三人,侍女两百零六人,加上青鸾火凤、玄女姐姐与西王母娘娘,共计三百一十三人尽是姿容不俗的美貌女仙。公子犹如璞玉,心思纯良,在瑶池居住,便是连玄女姐姐也未曾出言反对。可若是心思驳杂之辈,岂能轻易涉足瑶池?想那紫薇帝君,身为一方雄主,又岂是心思简单之辈?又岂能让他入主披香殿?此事瑶池上下,无人会轻易答允。说句不敬的话儿,即便是玄女姐姐有心相从,咱们娘娘也决计不会同意。” 将离心中大为感动,连执掌一方天庭,威名赫赫的紫薇帝君都无法轻易涉足的瑶池圣境,却容他一介凡人男子来去自如,关爱有加,真是托天之幸。 火凤又道:“莫要再提这个鸟人,听着就心烦。这便带哥哥往碧落峰顶瞧瞧吧,我也好久没有去碧落峰玩耍过了。” 菡萏仙子一声清斥,两只青鸟冉冉上升,往碧落峰顶飞去。将离只觉车外风声呼呼,下方景色迅速变小,直往云端而去。 待飞到半山,銮车从云雾中一穿而过,登感天高地阔,眼前碧落峰更是变得洁白,再无一丝杂色。过得些许时候,寒风呼啸,白雪纷飞,銮车已飞抵碧落峰顶。 芍药仙子将将离身上的凤羽大氅裹紧系牢,五人这才一一下车。 将离立于峰顶绝壁之前,谢绝了众女要施法为他挡去风雪的提议,任由风雪倾泻在自己身上,又被凤羽大氅彩光流转化去积雪。 身子只感些许寒意,头脑却被寒风吹得甚是舒畅,只觉心头畅快无比,胸中郁郁都被寒风吹散泰半,文思如潮,直想引吭高歌。当下心中豪气顿生,揽住火凤青鸾,纵声吟道: “从銮驾以遨游兮,登碧落以纵情; 见千山之渺渺兮,观落雪之纷纷。 同天地之规量兮,齐日月之辉光; 俯穹顶之华观兮,瞰云霞之浮动。 揽二娇于中天兮,携火凤与青鸾; 立双姝于左右兮,有芍药同菡萏。 休矣美矣!意气飞扬。 天佑我瑶池兮,惠泽八方。 昆仑山其既立兮,仙凡隔乎一线; 临弱水之长流兮,叹天道之浩瀚。 仁德及乎四海兮,天下定而民安; 愿昆仑之永固兮,乐千古而未央。” 当下众女怔怔而立,她们都从这首文赋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青鸾火凤心中是高兴,而芍药菡萏欣喜中带着一丝羞涩。 四女中芍药仙子最有文采,听懂了赋中将离对当前景致的描绘,对四女相伴的喜悦,对瑶池的美好祝愿,以及对天下安定的向往。 忍不住赞叹道:“公子当真文采绝世,须臾之间便做出了一首佳赋,应时应景,又怀美好祝愿,不知此赋可有名字?” 章三 雪顶题赋(下) 将离腼腆一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尚未起名,见得这方美景,忍不住便掉了文袋子,倒叫姐姐见笑了。此赋是我兴之所至仿曹子建而作,便叫做《碧落峰赋》吧。” 正当此时,将离忽的心中大恸,一股心悸之感猛然袭来,脸色霎时苍白,一滴清泪从眼角滑落都不自觉。 “公子!”“哥哥!”四声惊呼一起响起。 将离轻声喃喃道:“姐姐,烦请将我的卦签取来……” 菡萏仙子心中焦急,却不知为何公子忽然流泪,忍不住飞奔至銮车之中,将一副卦签取了过来。 那卦签紫气莹莹,乃是由紫晶制成,共有六十四枚,叫人一见便知不是凡物。 将离一语不发,取过紫晶卦签当即起了一卦。一瞧见那卦象,本已苍白的脸色更无一丝血色。 芍药仙子略通《易经》,细细一瞧,也是大惊失色。只见巽上坎下,那是个“涣卦”,下下卦。不禁问道:“公子,为何会这样,此卦何意?” 将离深深吸了一口气,丝丝寒意侵入心肺。 双眸泪水盈盈,便欲夺眶而出,轻声道:“这是‘涣卦,九二爻。卦云:涣奔其机,悔亡’。《象辞》说:‘涣散之时,要迅速脱离险境’。因为人没了自然脱离了危险。此卦的结果是人没了,悔恨消失了,愿望实现了。渡厄真人已经仙去了,是我害了他……” 火凤青鸾只是着急,可她们哪里知道如何劝慰,忍不住伸手去戳芍药仙子。 芍药仙子掏出手绢替他擦了擦泪水,柔声道:“公子,依凭《易经》起的卦象,在仙界未必精准。渡厄真人是大罗金仙,不会就这么仙去的,她的道侣说不定已经原谅了他……公子,要不你再起一卦试试?” 将离心中知晓那已成事实,可仍旧怀了那么一丝丝侥幸的心理。心下不住期盼自己读书不精,卦象有误,当即又起了一卦。待瞧清卦象时,再也忍不住心中悲痛,丝丝鲜血从嘴角溢出。 那是个“中孚卦”,下下卦,凶。 “巽上兑下,风泽中孚,六三爻。‘卦云: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其意是说乍临强敌,或敲起战鼓进攻,或兵疲将乏败退;或因惧怕反击而哭泣,或因敌人不加侵害而高歌。实是大凶之象。” 芍药仙子心疼得替他擦拭血丝,自己也泪水盈盈,轻声道:“公子,你不觉得这卦好生奇怪么?咱们在这昆仑山中,哪有什么敌?以这个古怪卦象去卜渡厄真人凶吉,怕也不见得精准了。” 忽的将离纵身而起,对芍药仙子道:“姐姐,给我一柄剑。” 四女大惊,芍药仙子惊呼道:“公子,你,你要剑作甚?” 将离轻声道:“诸位莫要担心,将离可不会做什么傻事,只是想在这碧落峰顶、昆仑之巅,为渡厄真人立一坟茔,聊作祭奠。” 芍药仙子这才手一挥,一柄青铜古剑浮于将离身前。 将离伸手接过青铜剑,对四女道:“还请莫要过来帮忙。”说着疾步而走,寻了一处风水上佳的向阳之地,持着青铜剑在地上挖掘。 峰顶冰层甚厚,他又气力不佳,没多久已然气喘吁吁。四女瞧得心疼,却也不敢上前帮忙。 直忙活了半个时辰,方才捣破冰层,在泥地挖出一个浅浅小坑。将离从怀中取出上皇金笔,放进坑中。 菡萏仙子急忙道:“公子不可!上皇金笔是仙家至宝,怎能如此轻易丢弃?若宝物有灵,也绝不甘心这般从渡厄真人长埋地下。公子想要凭吊祭奠,为真人立一墓碑即可。他以此笔相赠,正是怀着不埋没至宝的念头,你这样做真人也未必会心安。” 将离却惨然一笑,轻声道:“我如何不知?只是请恕将离自私,我每每瞧着这根笔,便忍不住想起是我害死了渡厄真人与她的道侣。委实无颜面对真人遗物,只图尽快忘却……我意已决,姐姐莫要再劝。” 言毕挥剑填土,几下便将笔埋好,又用手压了压土夯实。 但在此时,异变陡生。那刚埋好的土坑“砰”得一声炸开,那根怎么瞧都与寻常毛笔没什么两样的上皇金笔竟是从土中飞了出来,凝停于将离身前,笔身不沾一丝泥垢。 将离怔了一怔,戚声道:“你这又是何苦,便随你的主人去吧?我见了你,就想起不堪回首之事。而你跟了我,那也是明珠暗投。” 说着将笔抓了过来,再次放入土中埋好。不想又是“砰”得一声,抬眼瞧去,那笔又已停在他眼前。 将离嘴角抽了抽,大感诧异,有些不信邪了。伸手抓过又埋了一次,结果同前两回一般无二。那笔就停在他面前,仿佛他不带上它,它就不甘休。 这等奇异景象,尽管此刻虽是气氛压抑沉重,四女仍是皆都忍不住有些好笑。 青鸾道:“哥哥,我瞧这根笔是跟定你了,你舍它不下的,便带上吧。” 菡萏仙子也道:“公子,鸾儿说得不差。‘良禽择木而栖’,神物有灵,亦会择主而事。这根怪笔已经认了公子为主,不管是长埋地下,抑或是他人御使,都使唤不动。” 火凤与芍药也是连连颔首,深以为然。 将离盯着上皇金笔又瞅了瞅,这才心有不甘的抓将过来,藏回怀中。 芍药仙子从将离手中接过青铜剑,丢给青鸾,又对她使了个眼色,手一挥一方玉石出现在青鸾面前。 青鸾点了点头,持剑疾挥。刷刷刷几下,玉屑飞扬,玉石已被切割成长条形的墓碑形状。 将离知其意,轻声道:“便刻上‘大德仙人渡厄真人之墓’,落款便刻‘友将别离泣立’。” 当下众人将渡厄真人墓碑立好,将离作吊文一篇,在墓前念诵。随后跪下叩首三通,摆上一些果品糕点。四女也一一上前祭奠,这才心头稍安。 恰在此时,南方天际光芒大作,烟云翻涌。隐隐似有战鼓号角之声传来,众人齐齐向那光华起处望去。 章四 九尾妖狐(上) 但见远方天际白光一闪,一只雪白小兽四足轻点,冯虚御风、风驰电掣地向碧落峰飞奔而来。驰速极快,如奔雷过境,只数息之间,已奔至碧落峰上空。 那小兽望见峰顶众人,红彤彤如红宝石一般的眸子精光一闪。身子一个急转,向众人飞来。瞧那方向,正是对着将离而去。 火凤青鸾一惊,齐齐化为两道光芒挡在将离身前,却不料小兽那本就极快的速度陡然间又变快了三分,在空中划出道道虚影,竟是连火凤青鸾都没有将之拦下,两人登时心中叫糟。 菡萏芍药手中发钗光芒流转,一道无形壁障凭空升起。那小兽身子撞在壁障上,虚空中泛起道道涟漪,壁障旋即被扯开一个口子。将离只觉身子略微一沉,那雪白小兽已然扑进他的怀中。 众人瞧向他怀中,见那雪白小兽竟是一只小狐狸,生着一大堆毛茸茸的尾巴,细细一数,竟是有九条尾巴。 将离将那小九尾狐捧至身前,只见小狐四肢短小,通体皮毛雪白滑顺无一丝杂色,鲜亮绝伦,双眼清亮通红。九条尾巴四下摆动,亮出一对洁白的小虎牙,煞是可爱。伸手轻轻一抚,那小狐也不害怕,红晶石一般的眸子微微眯起,还伸出柔软的小舌在他手上轻轻舔了舔,状甚亲密。 “好可爱啊!”青鸾一声惊呼,扑将过来便要从将离手中抓住九尾狐。不想那九尾狐身子一转躲了过去,叫她扑了个空。 众人正待好好瞧瞧这小狐狸,忽见小狐狸转头向天际望去,露出害怕的神色。 只听得天际鼓声大作,紧跟着嘹亮的号角声传来,号角声中隐现缕缕凌厉杀机。又见空中光华如潮、云气翻涌,似有千军万马在云气中穿梭。 烟云起处荡乾坤,白雾阴霾天地昏。 将离定神望向空中,三个身形巨大的金甲神人自云中跨了出来,紧跟着无数身着银甲的天兵如潮水般自三人身后涌出,遮天蔽日,带起无边气势。 云层瞬间退散,露出了密密麻麻的天兵阵列,个个手执兵刃,甲胄鲜亮。粗略一数,怕不下万人之多。 两面硕大的杏黄旗迎风招展,一面旗上镶着“天武”两个红字,另一面旗上镶着“荡魔”两个黑字。 火凤冷哼一声,凌空飞起,凝立于三个金甲神人身前百丈之处,仿佛那万余名仙兵不存在似的,高声喝道:“呔,来人止步!” 青鸾随即离地而起,手一挥,又是一道无形壁障立在将离身前。身子斜飞,在将离身前十丈之处停下,手中青芒涌动。菡萏芍药握住发钗,护住将离两侧。 东首当先那名身高三丈有余的金甲神人跨出一步,遥指火凤喝道:“兀那小娘,你乃何人?怎敢挡在天庭天武军军阵之前,若是误了天庭降妖大事,你可吃罪不起,还不速速退下!” 火凤伸手一指天武军,冷冷喝道:“天武军?好生威风啊!可知此乃何地,怎敢来此间撒野?你这小神,速速报上名来,否则别怪姑奶奶不客气了!” 三名金甲神人闻言皆是一怔,这才发觉此地已是昆仑山境内,并非他们天武军辖区。而眼前这小娘,年纪看来尚且不大,口气却着实不小。 仍是东首那名金甲神人昂声喝道:“吾乃天庭荡魔天君座下左路先锋官玄庚。荡魔天君亲至,还不速速将九尾妖狐押解上前,如若走了妖狐,尔等免不了皆要到斩仙台前走上一遭。” 火凤柳眉一竖,对那玄庚的话理也不理,葱白小手指着三名金甲天神中间最高大的那位,喝问道:“你便是荡魔天君?可知此乃何地?” 荡魔天君眉头一皱,他原本身高足有四丈,状甚魁伟,此刻作色,更显威严肃穆。 玄庚先锋道:“吾等自知此地乃是昆仑,但追捕九尾妖狐之事非同小可,此为天庭重事,便是昆仑中人也当配合天庭行事。否则兵戈起处,你这无礼小娘怎生吃罪得起?” 火凤又是一声冷喝:“既知此处乃是昆仑,还敢耀武扬威。我瞧你这杂毛小神是活得不耐烦了,识相得快快滚蛋,否则叫尔等来得去不得!” 此刻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 将离见这万余天兵甲兵鲜亮,杀气腾腾;三名金甲天神又威严魁梧,气势汹汹,心中登生怯意。他深知火凤性子天不怕地不怕,只三言两语便将场面弄得僵硬。现下事态未明,若是这般打将起来,实是莫名其妙。 当下将离抱着九尾狐上前几步,昂声道:“凤儿,且慢动手。” 又对三位金甲神人略微一揖,道:“在下将离,见过三位尊神。尊神前来,可是要追捕这小狐狸?却不知这小狐狸所犯何罪,有劳众多天兵天将前来抓捕?” 玄庚指着将离喝道:“兀那小子,快快将手中九尾妖狐呈上,否则大军到处,玉石俱焚!” “这小神太也嚣张,竟敢辱我哥哥,吃我一剑!” 火凤闻言,登时大怒。小手一招,那柄七尺余长的巨大方头重剑“赤霄古剑”已持在手中。身子一晃,电射而去,扬起重剑向那玄庚先锋当头砸落,带起阵阵破空之声。 那玄庚先锋没料到火凤说打就打,一时不察,已觉恶风袭体而来、当头罩下,心中大骇。急忙举起手中七丈余长的降魔杵往身前一挡。 耳畔只传来轰然巨响,心头狂震,一股无边巨力自手臂上传来,竟是连人带杵被砸飞数百丈。一口闷气憋在胸口忍不住喷了出来,金黄色的神血四下飘飞。 火凤一剑砸飞玄庚,又慢悠悠地退开百丈,重剑指向荡魔天君,喝道:“再敢出言不逊,就不是吐几口血那么简单了!” 将离只觉这几位天神嚣张跋扈,让火凤打他一剑,也没什么不好的。又见火凤如此威风凛凛,心下稍宽。想着她对自己这般着紧,胸中不禁满是爱意。但见得天兵数量众多,又是担心会伤了火凤。 许是被火凤威势所摄,那天兵天将也没再动手。只听荡魔天君冷冷开口道:“可是瑶池门下?” 火凤哼了一声,指着那方才爬起站稳的玄庚先锋道:“姑奶奶瑶池火凤是也!好生回答我哥哥问话,再敢无礼,此人便是尔等下场。” 章四 九尾妖狐(下) 荡魔天君眉头一皱,心中不禁有些惴惴。这瑶池威名,实不下于中央天庭太多,便是他也不敢轻易开罪瑶池。这火风青鸾之名他也有所耳闻,听闻二人乃是太古神兽遗脉,仙力浑厚,足有金仙修为有余。他便是对上其中一人,也恐难以应付。 然而九尾妖狐一事又着实紧要,若是无法抓捕而回,上峰问罪下来,他也吃罪不起。当下他又瞧瞧将离,心中颇觉诧异,从未听说过瑶池中尚有男子存在,这男子又是何人? 于是巨手一指将离手中小狐狸,威严地道:“此九尾妖狐,乃是天妖之体。此时尚且年幼,待其长大之后,便是祸乱天下之源。届时生灵涂炭,血流漂杵,伏尸万里。便是你瑶池,怕也无法承担这份因果。还请这位公子归还妖狐,让吾等擒回天庭,自当有重礼奉上。” 将离闻言一怔,不禁问道:“如此说来,这小狐狸现下并没有犯下什么无可饶恕的罪过。天君仅仅是觉得她长大以后会犯下滔天大罪,这才要抓它回去?” 荡魔天君右首那名天神闻言,忍不住怒道:“无知小儿!太也孤陋寡闻!连九尾妖狐的凶名也没有听说过么?千万年来,每一只九尾妖狐现世,带来的都是无边血雨,未曾有过例外。此等妖孽,你也要回护么?” 火凤手一抬正要出手,却听青鸾一声冷哼,一条细细的飘带自袖中飞出,如灵蛇探海,向那出言不逊的天神缠去,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那天神反应不慢,扬起手中金刚锏向飘带砸去。岂知那飘带软绵绵的毫不着力,他一股大力如同砸在一团棉絮之上,暴躁的力道无处发泄,登感胸中一阵憋闷,难受已极。 而飘带转了个圈儿,不仅缠住了他的金刚锏,又向他雄壮的身躯缠绕而去。天神纵身闪避,飘带去势看似缓慢,他却怎么也无法避开。嗖嗖两下绕紧,天神被捆成一团,再也无法动弹。 青鸾小手一抖,飘带瞬间绷直,前端如灵活的小蛇,抽向天神那张方正的大脸之上。只听得“啪啪啪”三声,天神脸上登现三道血痕,便似被打了三记耳光。 那天神众目睽睽之下,受此奇耻大辱,脸色涨得通红,一口闷气喘不上来,登时晕了过去。数名天兵抢上前来扶住他身子,想要伸手去解飘带,哪里又解得开? 将离轻轻一叹,那天神虽然语气恶劣了些,但堂堂天神于这万军之前受到这等羞辱,却也有些过了。心下颇为不忍,轻声道:“鸾儿,快放了这位尊神。” 青鸾乖巧地应了一声,玉臂轻颤,飘带瞬间松开飞回她袖中,只留下叮铃铃的清脆响声在空中回荡。 荡魔天君心中气恼已极,这般落他手下先锋面子,又何尝不是在落他荡魔天君的颜面?然而此刻就算一拥而上,也未必够这两个小娘一顿暴打。碍于形势,只得出言问道:“这位公子,你定是要回护这九尾妖狐么?” 将离摇了摇头,朗声道:“非也,只是在下尚有一言请教天君,还望天君赐教。若天庭擒了这小狐狸回去,会怎生处置?” 荡魔天君沉声道:“九尾妖狐,罪恶之源。自当是押解至戮妖台前,引天雷殛体,神魂俱消,毁去前世今生来世一切尘缘因果,连六道轮回也去不得。” 将离道:“天庭如此定未犯之罪,着实叫人心寒。天君言道这小狐狸尚且年幼,何不好生教导于它?未始不能叫它走上正途。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 荡魔天君暗怒不已,这小子太也不知好歹。竟敢妄议天庭如何量刑定罪,着实胆大包天。来日殿前议事定要好生参他一本,派遣重兵前来捉拿,否则天庭威严何在?然则此事他既无权作主,此刻亦无言以答,却也十分棘手。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上方天际华光一闪而过,一道挺拔身形已立于他身前。 将离等向来人望去,只见眼前一名年轻将军,身高八尺,身形挺拔,三十余岁年纪。 面容坚毅若斧凿刀削,眉间一道赤红,更显煞气凛然。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身披兽面吞头连环铠,腰系勒甲玲珑狮蛮带。 背跨一张强弓,手执一杆丈八方天戟,头顶两根艳红的雉鸡翎迎风摆动,煞是威武。 他仅仅是立在那里,便如一座山岳,叫人一见不由心折。他八尺的身高较之几位天神矮小了何止一筹?然而他一出现,连万军的气势也为他所夺。 几位天神同声下拜道:“参见清源神君。” 芍药仙子凑近将离耳畔,轻声道:“此人乃天庭第一战将清源神君,威名极重。好斗之名传遍三界,仙力浩瀚难测……” 她知晓将离是极有分寸之人,故此只是略微点出来人的身份,并未多加提点什么。 清源神君随意摆了摆手,目光先是在火凤青鸾身上一扫,旋即只盯着将离,说道:“阁下之言有几分道理,但偏颇亦是不小。阁下以人性而度天妖,岂不可笑?” 将离蹙了蹙眉,他对这仙界之事尚不太了解,以人心而测仙心,本就不甚妥当。可就这么让这小狐狸被抓去处以极刑,实是不忍。便踌躇说道:“尊驾所言甚是。然则刑必有法可依,此一点想来到了哪处都说得通。这小狐狸既是从未犯过任何罪行,便即处以极刑,是否亦有不妥?” 清源神君面无表情,冷冷道:“天庭律例第一百八十三条:凡天妖现世,不问缘由,不辩是非。务须克日擒拿,押解至戮妖台,等候帝君帝后发落!” 将离愕然,他没想到天庭竟还真有这么一条律法。他心中自有无数微言大义可以劝解,然而在明文律法之前,任是口灿莲花也是枉费心机。 此刻若是再行阻拦,便是自己理亏。甚至是因为他而伤了天庭与瑶池两方的和气,给瑶池带来灾祸,那就大大的不应该。 这刻将离瞧着怀中的小狐狸,见它瑟瑟发抖,一脸惊恐的模样,心中不禁黯然。 忽的想起适才那第二卦,忍不住寻思道:“想来这‘风泽中孚’卦便是应在此处了。此事若是仍旧僵持,后果难测。如此大凶之象,一个应对不好,恐立时便生兵祸。瑶池待我恩重如山,我岂能为其招来祸端?须得赶紧想个法子才是……” 章五 请莫如激(上) 只听青鸾脆生生地喝道:“这位将军,倘若我哥哥不归还妖狐,你待怎样?” 清源神君斜睨了一眼青鸾,却不搭理。他自恃身份,岂能对一个小丫头出手。他修为高深,眼力更是卓绝,只一眼便已瞧出将离身无一丝仙力,实乃一介凡人之身。心中虽觉诧异,但以他的身份地位,更不屑于对凡人动手,当下只是漠然瞧着将离,似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只是他这般高傲姿态,却是惹恼了火凤。这清源神君好斗之名遍传三界,而她火凤却也是个暴力好战分子,这当儿只听火凤喝道:“你这小白脸,怎生如此目中无人?这昆仑山岂是你天庭耀武扬威之地?” 说着身形原地消失,一个闪现,已瞬间横移百丈。出现在清源神君身侧丈许之处,手中巨剑斜挥,斩向清源神君肩部。去势之快,劲道之强,较之适才对付玄庚那一剑,更是胜出数筹。 谁知清源神君身子只微微一侧,已躲了开去。紧跟着火凤巨剑转挥为扫,一道肉眼可见的猛烈罡气横劈对方腰间。清源神君身子一旋,脚步一步不退,那罡气竟不知何时已落在他身后。 那余波兀自飞向荡魔天君,登时让他大惊失色,握紧手中荡魔剑竖在身前。“铮”得一声,巨力袭来让他只觉虎口剧痛,再也拿捏不住。手中一空,荡魔剑脱手飞了出去。 荡魔天君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仅仅是一道余波便让他兵刃脱手。此时方知适才这小娘果真已是手下留情,否则玄庚先锋哪里还有命在? 此刻不禁与左右两位先锋对视一眼,均是从对方眼中瞧出了骇然,三人身形急急退开数十丈,以免为场中两人余波伤及。 瞬息之间,火凤身形在虚空中若影若现,如一道火光倏忽来去。手中那巨剑在她娇嫩小手中只若一根轻飘飘的小树枝,上戳下挑、横敲竖打,从四面八方攻向清源神君。 狂暴罡气四下溢散,寻常仙人只消挨着那么一丝,便要落个身死道消。 那清源神君当真不凡,面对如此险恶境地,既不反击,也不拿手中武器抵挡。身子时而一歪,脚步时而一斜;肩头时而一沉,后背时而一仰;那万般罡气竟是奈何不得他分毫。 只这片刻功夫,青鸾已瞧出这清源神君实力之强,实是生平罕见,只是他自恃身份,竟不还手,否则火凤一人绝不是他对手。当下再不迟疑,小手一抬,手中彩带飞出,缠向清源真君,带起叮铃铃的响声。 清源神君双眸一凝,终于抬起手中丈八方天戟一挥,“铿”得一声荡开火凤。从火凤出剑到青鸾出手,这几下电光石火,只在顷刻之间,将离兀自陷入沉思竟是来不及出言阻止。 “鸾儿凤儿快住手!”远方天际传来一声清斥,那声音离得虽远,却清晰可辨。 青鸾手中飘带刚飞出一半,闻言又倒卷而回,缩进袖中。火凤身形后掠,倒飞而回,悬停于青鸾身侧不动。二人皆已听出来人身份,于是不再出手,守在将离身前。 众人抬眼望去,一艘玄舟自南方天际驶来,速度极快,在云层中几个穿梭,已行至千丈之外。 但见那玄舟如楼船大小,以一整根不知名的巨大木材镂空雕刻而成,通体作凤凰展翅之态,船头便似引颈清啸的凤首。舟身荧光流转,紫气氤氲,无需浆帆层层跃进,冯虚御风一如船行海面,既稳且快。 玄舟上俏立着十几位衣带飘飞的彩衣仙女,当先一人身着雪衣,面容娇俏,明媚照人,正是百花仙子琼英。 将离一望之下,已认出熟识的茉莉、月桂、桃花、蔷薇等仙子。 须臾之间,玄舟已飞抵将离身侧落将下来。 琼英目光扫过将离等几人,先对将离微微福了一福,轻轻道了声“公子莫怕。” 将离登觉心头一暖,又见她对清源神君行了一礼,说道:“瑶池琼英,见过清源妙道神君。多年不见,神君风采如故,丝毫不减当年。” 清源神君此刻立于云头,居高临下,心下觉得太也不恭,于是足下轻轻一跨,已落至瑶池众人身前十丈处。 手中方天戟斜持,略一抱拳回了一礼,道:“原来是百花仙子,仙子有礼。本座为追捕九尾妖狐而来,匆忙行至此间未及递上拜帖,失礼之处还望仙子担待。” 琼英微微一笑,道:“神君言重。只是你天庭与我瑶池向来井水不犯河水,此番擅自闯入我昆仑山中拿人,是否逾越?” 清源神君神色不变,又抱拳道:“仙子所言甚是,是本座失了礼数,来日自当亲赴瑶池负荆请罪。只是本座蒙青冥帝君信重,身负天庭安危重责。这九尾妖狐现世,委实非同小可,这等大节当前,若有什么得罪之处,实属无奈之举,还请仙子明察。” 他言辞间甚为恭敬有礼,可言下之意却是说失了礼数只是小节,抓捕九尾妖狐乃是大义所在,你们瑶池若是执意阻拦,便是不识大体。又抬出青冥帝君名头,内中实不乏警告之意。 “素闻神君乃一方英豪,威名盖世,三界无不敬仰。若是强行自恃武力入我昆仑拿人,琼英原也无话可说。只是西王母娘娘面前,须不好看。”琼英微一蹙眉,说道。心中想的却是你拿青冥帝君名头压我,我便不能拿娘娘名头还施彼身么? 清源神君果然闻言脸色微变,这圣人之间的颜面,便是他也不能不顾及。他为人虽是狂傲不可一世,却也深知其中关键。 若是西王母娘娘一怒之下,就算青冥帝君亲自出面,也未必护得住他。不禁又向将离瞧去,见他面无表情,低眉沉思。心中颇觉狐疑不定,寻思此人不过一介凡人,西王母娘娘当真会不顾九尾妖狐的危害而庇护于他么? 但他乃是杀伐果决之人,心中既有了决断,又岂会瞻前顾后?当下沉吟道:“此事干系甚大,牵连极广。纵是有些许不敬西王母娘娘之处,也是无奈之举。有何后果本座一力承担便是。” 将离心中一惊,眼见双方便要谈崩。 适才这清源神君顾及身份气度,不屑对火凤出手,他也瞧在眼里。这等武力从所未见,火凤青鸾绝不是他敌手,心觉此人着实是他生平罕见的奇男子。若是动起手来,刀枪无眼,两位妹子又护他心切,若有损伤悔之莫及。 当即心念电转,寻思道:“事态急矣,此刻决计不可与对方冲突,否则便是只伤了瑶池任何一人,也是不该。瞧此人面相气度不凡,言语行事狂傲不羁,心志坚如铁石,绝非言辞可以动摇分毫。此人不可说之,只可激之。我且先出言激他一激,或有转机。” 琼英仙子柳眉一竖,正待开口,忽觉手心一紧,一只柔软冰凉的素手将她手儿握住。 侧头一瞧,发现竟是将离,不禁怔在当场,心中一片慌乱,一朵红云悄悄飞上脸颊,不知是喜是羞。 正自神思不属,忽听得将离哈哈大笑,声音清越,大异平常。手心又是微微一紧,显是将离在暗下提醒于她。当即微一咬唇,收敛心情,静观其变。 章五 请莫如激(下) 清源神君注意力果然为笑声吸引,问道:“阁下为何发笑?” 将离一手抱着九尾妖狐,一手拉着琼英仙子,嘴角一勾,淡然说道:“将某觉得甚是好笑,那便笑了。我只笑那可笑之人,言那可笑之语,行那可笑之事,又如何不笑了?” 半空中荡魔天君怒意勃发,他生平最是敬佩清源神君,这刻见将离嘲讽于他,当即喝道:“小子忒也狂妄,怎敢对神君不敬?” 清源神君手中长戟一抬,止住荡魔天君发言,也不见恼怒,漠然说道:“这般评语倒也清新脱俗得紧,本座素所未闻。阁下既说本座可笑,却不知何处可笑?” 将离摇头轻笑不止,说道:“尊驾表面谦恭,言行偏又狂傲不羁;尊驾自恃武力,却又畏惧天威;尊驾心中害怕,偏又说得豪气干云;尊驾行事怯懦,偏又故作大义凛然。如此矛盾之人,如此矛盾之言,如此矛盾之行,岂不可笑得紧?” 瞧他这神色,便似眼前之人不是威震天下的清源神君,而是一个行事颠三倒四的胆小鬼。就连青鸾火凤两个少女都觉得哥哥此言是否太过分了些。 琼英心中一紧,如此言行着实无礼已极。手心忽又传来一阵轻挠痒意,旋知公子这般作态必有深意,于是闭口不言。只是这冰凉素指便如挠在她的心头,让她身子都软了三分,心儿怦怦直跳。 饶是以清源神君的涵养气度,闻言也不禁脸色微变。 这前两句话倒也全非虚言,适才他确实明恭暗倨,也如将离所言对瑶池有所顾忌。然而他最是自负不过,生平战天斗地,自诩三界罕有敌手,便是对上三界圣人,即便明知不敌,他也敢放手一搏。后两句害怕怯懦之言实是欺人太甚。 当即横眉作色,长戟一挥,戟指将离,冷声道:“竖子出言无状,作此诛心之论。本座纵横天下八千余年,生平从未有过怯战之时。若非瞧在你是一介凡人,本座绝不轻饶。大丈夫行事敢为敢当,话既出口,好生思量一下是否有能力为自己所言负责!再敢出言不逊,本座说不得便要恃强凌弱一回。” 将离见清源神君气势汹汹、威风凛凛,心中甚是害怕。然此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容不得丝毫犹豫。 当下强作镇定,面上仍是带着七分不屑,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浑不在意般说道:“在下言之有据,自当为每一句话负责,何曾妄言?尊驾若是恼羞成怒想要以武力相迫,将某虽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却也不惧一死。” 清源神君见他犹自指摘自己恼羞成怒,心头更添三分怒意,但终究没有对这手无寸铁之辈出手,强压怒气,沉声道:“阁下言之凿凿,便请详细解释一番。” 将离故意将他激怒,却又十分心虚,怕他失却理智便要动手。闻言微微一喜,将手中小狐狸抱至胸前,漫声说道:“这小狐狸现下只是一只幼年小兽,尊驾却畏之如毒蛇猛兽,忌惮已极。尊驾自以为武力绝世,却害怕小狐狸长大后斗它不过,只得趁它尚未长成,先行将它拿下处以极刑,以绝后患。我说尊驾怯懦,可曾有差?尊驾如此行事,三界再难有与尊驾为敌者,尊驾果然纵横天下,将某佩服。” 清源神君怒意勃发,喝道:“放肆!本座岂是畏惧于它!这九尾妖狐天性阴险狡诈,成年后精擅千变万化,遁术冠绝三界,再行抓捕岂是易与?届时天下大乱,血流漂杵,纵使再行擒拿住,又于事何补?” 将离笑容可掬,不住点头,说道:“是了,是了。九尾妖狐长大后,跑得那般快,尊驾追它不上,莫如趁早剪除掉后患。那时尊驾仍是纵横天下、三界无敌、人人景仰的清源神君。” 清源神君久居高位,生平走到何处无不受人追捧膜拜,何曾受过如此冷嘲热讽,此时眉间那道赤红随着怒意勃发,更显殷红如血。 横戟一指将离,大喝道:“无知竖子!本座要拿之人,便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躲不过去,岂会追之不上!哪怕这妖狐长成,本座想要拿它,也是一般无二!” 将离笑容猛得一收,冷声说道:“口出大言有谁不会?阁下既是自诩速度天下无双,可敢与将某作一赌斗?” 凡好斗之人尽皆好赌,赌也是斗的另一种方式。这当儿清源神君怒极反笑,喝道:“如何不敢?” 将离瞧瞧手中小狐狸,斜睨着清源真君道:“就斗一斗速度,若是将某输了,双手奉上这小狐狸叫尊驾带走。若是尊驾输了,今日便请带着众人退出昆仑,明日再来。” 清源神君盛怒之下,却未曾失却理智。若是将离此刻将赌注定为放过小狐狸,兴许他会踌躇一番,然而听得赌注仅是离开一日,当即想也不想,冷然喝道:“甚好,甚好!莫说本座以大欺小,便让你十丈又有何妨。” 说着拿眼睛瞥向青鸾火凤,他知晓将离一介凡人,若要赌斗速度,多半便是派遣这两个少女其中的一个了。他深知这两只凤凰是太古遗脉,飞行速度迅捷无比,但是他对自己的武艺更是自信。 将离垂首,轻声道:“既是赌斗,自当公平第一,无需尊驾相让。只是将某一介凡人,身无一丝仙力,此番赌斗,只得假手外物。如此,尊驾可同意?” 清源神君冷笑连连,此言无有丝毫出乎意料之处,当即扬戟一扫四下,朗声喝道:“凡这昆仑山中一应物事,仙、妖、兽,乃至法宝、坐骑,任阁下指派,本座无有不应!” 将离轻笑道:“甚好,不想尊驾倒也颇有几分气度,却是将某小瞧你了。既如此,在下便委派这昆仑山中一物与尊驾斗上一斗,若是尊驾能超出它一尺,便算在下输了。若是不能……” 清源神君屡受讥讽,见将离到了此刻尚且语中带刺,当下怒意上涌,浑没注意到话中陷阱,冷喝道:“那便算本座输了。” “好,好!”将离松开琼英的手,来回踱了几步,让后者心头一阵失落。 忽得将手一伸,指着清源神君身下倒影,笑道:“我便让此物与尊驾斗上一斗,尊驾这便请吧。” 章六 柔丝百转(上) 众人顺着将离手指望去,但见阳光照射之下,冰雪覆盖的雪地之上,一道威武的漆黑影子随着盛怒的清源神君轻轻晃动,两根雉鸡翎羽的影子晃来荡去。 这一瞧之下,瑶池众女尽皆咯咯娇笑,一时间百花缭乱,莺莺燕燕,好不热闹。琼英俏生生得瞧着将离,抿嘴微笑,眼中满满的柔情直欲溢出。菡萏芍药也是频频将目光向他投来,芍药痴痴、菡萏陌陌。 这刻清源神君怔在当场,脸色时青时白,手中丈八方天戟捏得咯咯作响。 此时他又如何不知言语间已然落入他人圈套。然而言已既出,此刻众目睽睽,容不得他自毁前言。他又自恃身份,此时却是丝毫发作不得,当真好不为难。 将离神色一凛,脸上轻蔑、不屑之色尽去,轻声道:“神君,这场比斗,还要继续么?” 清源神君两道浓眉深凝,咬牙切齿。怔立良久,手中长戟猛地一顿,发出“喀”的一声大响。一尺多厚的冰层被这一击之下,一道如蜘蛛网般的裂纹四下蔓延,足足裂出五十余丈方才止住。冷声道:“愿赌服输,此一场是本座输了!” 以他的秉性,说出这一句话,真不比杀了他好受多少。 将离深深一揖,满面愧色,恭声道:“适才情非得已,将某言语无状,着实有辱斯文,不当人子,愧之极矣!将某在此向神君赔罪,不求神君谅解,只盼勿要伤了天庭瑶池双方和气。” 清源神君深深瞧了将离一眼,回想从将离发笑之时起,自己一句一句让他言语挤兑得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又一步一步落入他言语间设下的圈套。此人渊博如海,片刻之间便能想出这等计谋,智计之深,当真骇人听闻。 当下冷冷道:“阁下心机之深,素所未见,本座佩服不已,还请留下尊姓大名。” 将离满脸通红,这可不是什么夸奖的话儿。想到自己平日饱读圣贤之书,今日种种作为却处处算计他人,如此蝇营狗苟,绝非君子所为。此时被人当成心机深沉的阴险小人,竟无一言用以自辨,实是咎由自取,丝毫怨不得他人。 张口呐呐,那一句“在下将离”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琼英瞧见将离神色,心知他正自责,心中不禁暗叹了声“君子端方,温良如玉。”心头爱意又添一分。 走到将离身侧,反握住他的手,说道:“这是我们公子,姓将名离字别离。今日之事,虽是瑶池理欠在先,却丝毫怪不得公子。他为人最是心善,见了这小狐狸这般可爱无助,心中便生不忍……” 清源神君长戟往身后一横,冷冷打断道:“不想瑶池竟出了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将离,将别离,果然不凡。今日就此别过,明日再来拜访。” 言毕转身一跨,已飞回至荡魔天君身侧,冷冷喝道:“退兵!” 荡魔天君庞大的身躯一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又指着火凤青鸾禀告道:“神君明鉴,适才这两个小娘打伤了玄庚玄柏两位先锋,大损天庭颜面,岂能就此作罢?” 清源神君双目如电,冷冷瞥向荡魔天君,那眼中的冲天煞气直让他浑身不自禁地一抖。 只听清源神君厉声斥道:“擅自闯入他人地界,却又技不如人,有此下场,咎由自取!滚回去好生习练武艺,莫要在此丢人现眼。尔等三人回去自领一百军杖,再敢多言,决不轻饶!” 身形几下纵跃,已没入云端消失不见。 荡魔天君浑身一颤,哪里再敢多言,手一挥,喝道:“退兵!” 号角响起,万余人马齐齐转身,带起无边云气翻涌,徐徐退入云中。 将离正敢羞愧难当,连他人对话也未曾听清。忽觉手心一暖,一只柔软滑腻的小手将他握住,那温润的触感让他心中猛得一跳。抬眼一瞧,琼英那张绝美的侧颜就在眼前不远处。 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琼英转身盈盈望向他。那娇俏的双眸满是水意,红艳水润的双唇不经意间散发着无尽的诱惑,让他颇有几分晕眩之感。 适才危急时刻他已握过琼英的玉手,但当时心中焦虑之下浑然未觉其异。此刻感受到那丝丝温润,便如握住一截软玉,竟是不舍得放开,连目光都有些许迷离。 心中思绪如潮:“琼英姐姐真是好美的一个人儿,菡萏和芍药两位姐姐平日也是这般瞧着我,可我总是下意识地想要避开。怎生瞧着她就心中又是慌乱,又是欢喜……我……我这是爱上了她么?” 这当儿两人我瞧瞧你,你望望我,各有一股难言的情绪弥漫心头,一时间都忘了身在何地,连天兵何时退走都没注意到。 瑶池众女正议论纷纷,私下言谈甚欢,轻声笑语不断。间或夹杂着几句“公子好生聪慧……”“今日清源神君败于公子之手……”之类的话儿隐约传来。 然而菡萏芍药两人近在咫尺,这刻瞧见公子和琼英姐姐的神情,心下不禁都有些酸楚。两人对望一眼,又匆匆躲开对方的目光,顿时暗生同病相怜之感,公子可从来未有用这种眼神瞧过她们…… 火凤悄悄戳了戳青鸾,对她歪了歪头。青鸾狡黠一笑,撅了撅嘴。一个闪身跃将过去,伸手便要去抱将离怀中的小狐狸,口中嘟嚷道:“哥哥,这小狐狸好可爱啊,我要抱抱。” 一语惊醒两位梦中之人,两人脸上都带着丝丝红晕。 将离抚了抚小狐狸柔顺的皮毛,递了过去,又揉了揉青鸾螓首,说道:“你和凤儿带着小狐狸先玩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跟姐姐说。” 琼英玉颊如火,娇羞不胜。心中砰砰直跳,不禁想道:“适才见他瞧着我的眼神,似乎也有情意……难道……难道公子要跟我表白么?按公子的性子,应当说不出什么不着调的话儿吧?可即便他说了,我也不会责怪他的吧……啊哟,琼英仙子,你可莫要胡思乱想,羞是不羞……” 青鸾喜滋滋地抱过小狐狸,忽的身子贴了上来,凑到将离的耳畔,轻轻地道:“哥哥,只许说说话儿,可不能再抓着人家的手不放哦。哼,我瞧你魂儿都被勾走了,你们都快抱到一块去啦!” 轻柔的呼吸随着青鸾的柔声细语拂在将离的耳垂,香甜的气息萦绕鼻端,登时让他身子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这些时日,两位少女都是熟睡之后不自觉得钻进他怀里,彼时无有意识,虽感香艳却并不觉多少不妥。 此刻这小丫头刻意摆出一副娇滴滴的模样诱惑于他,绝美的脸颊青涩中混合着一丝妖异的美感,着实让他有些难以消受。 待听清她话里的内容,脸上又是一阵火烧,颇有几分心虚。连忙装作气呼呼的样子去拧青鸾耳朵,压低声音恶声恶气地道:“死丫头,小脑瓜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小女孩家,莫要整日学大人说话。” 青鸾却不躲开,任由将离捏住她粉嫩的耳垂,她才不信哥哥舍得用力捏她。“嗤”地一笑,也压低声音道:“哥哥也是知好色而慕少艾嘛,我懂~” 柔柔的发丝落在将离手上轻轻拂动,让他觉得有几分痒意,少女柔软的耳垂泛着淡淡红晕,若匠人精雕细琢而成。 将离的手指仿佛被烫了一下,急忙松开,轻声道:“可莫要瞎说。小丫头不学无术,来日跟着哥哥多读读书才是正经。我有正事要对姐姐说,速去速去……” 不想青鸾仍不罢休,螓首往前一凑,身子半依在将离身上,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娇滴滴地媚声道:“哥哥,可千万莫要学那负心人,有了新欢,便忘了我和凤儿妹妹,我们可不依哦……” 章六 柔丝百转(下) 将离猛得怔了一怔,再也顾不得耳畔传来那令他有些发软的热气,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 他盯着青鸾的俏脸仔细瞧瞧,见她一脸笑靥如花,闪亮的眸子里带着几分与她年纪不相称的媚意。 当下微微蹙眉,沉声道:“什么负心人?什么旧爱新欢?鸾儿,这些话儿你从何处学来的,你……你这般说话像什么样子?你还小……” “哼!人家五千七百多岁了,哪里小了?”青鸾不满地打断他的话,还挺了挺并不丰满的胸脯,似在证明自己当真不小了,“哥哥,人家可不是啥都不懂的毛丫头了!” 说着青鸾眼眸一转,斜睨了一眼兀自出神的琼英,目光重点落在琼英鼓囊囊的胸部,娇声道:“别人家也不过是胸大了一些,我瞧火凤妹妹也不比她小多少呢……” 此言一出,一股难以言述的情绪泛上将离心头。他分辨不出都有哪些情绪,可以确定的是那其中有三分薄怒。 “鸾儿!”将离的音量提高了几分。 “好了好了,鸾儿不说了。瞧人家都等急了呢,哥哥,我去找火凤妹妹玩……” 说完咯咯一笑,身子一闪已到了火凤身边。两人又带着那只小狐狸,落到玄舟里。 火凤有些不满的声音远远传来:“臭丫头,适才你同哥哥说了些什么,我瞧你都要钻进他怀里去了……” 将离望着两位少女那蹦蹦跳跳的身影,目光中透露着丝丝惘然,眉头紧紧蹙起。这刻不禁心觉眼前这两位十分熟悉的妹子竟是有了几分陌生。 “公子……”琼英的声音响起。 将离回过神来,深吸一口凉气平复了一下心绪,这才道:“今日之事,多亏姐姐前来相助。将离任性,行事多有偏颇。” 琼英笑道:“那是公子智计无双,方才逼退清源神君,琼英却是丝毫帮不上什么忙。幸好这会可以顺道接公子回去,也不算白来一遭。” 将离叹了口气,说道:“先哲云‘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这九尾妖狐连天庭都如此忌惮,可知其害定然不小。今日将离弃大德而从小德,却是罔顾了圣人之训。后又算计清源神君将他诈走,也是不该。这一时的妇人之仁,后果殊难逆料……” 琼英摇了摇头,道:“什么大德小德,只有眼前之德。公子出于心善救下这小狐狸,那便是一份功德。至于后果什么的,自有天庭中人去管。” 将离也是随口感叹,事情既然已经做出,这刻也不再纠结该是不该,于是道:“这一回已然深深得罪了清源神君,不知是否会给瑶池带来麻烦?” 琼英轻笑道:“怎么会?这清源神君为人虽是好斗,却也刚直不阿、说一不二,威望著于三界。公子行事甚是得体,让他退得心服口服,并不留人话柄。况且,此次天庭未经瑶池许可,贸然闯入我昆仑山拿人,也是失了礼数在先。他天庭管得了仙界四方,却管不了我们瑶池。” 将离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只不过这小狐狸,是绝不能留在昆仑了。适才出于多种顾虑,我只诈退了清源神君,若是明日他再兴兵前来,又该如何是好?姐姐可有什么法子让这小狐狸逃走?” 琼英笑道:“公子放心,九尾妖狐若无一丝自保之力,还配得上天庭那般重视么?这小狐狸遁术高明之极,便是连青鸾火凤也未必能追得上。此番它甫一出世,就被天庭发觉,遣下重兵抓捕,这才走投无路。只需将它放归山林,那便是龙入大海,鸟入山林,它自有的是法子逃下界去。待那时清源神君想要涉足人间拿人,可不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容易呢。” 将离心中担忧去了泰半,说道:“甚好,甚好。今日救下这小狐狸,也是缘分一场。以后的路理当由它自己走,能护得它一时,已然十分不易。天道有常,这九尾妖狐既然仍存于世间,自有存在的道理。若日后它果真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什么罪恶之源,那么它造下的罪孽,尽数算在将离身上便是。” 琼英俏生生得瞧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欣赏,道:“天道有常,世事却无常,未必便如天庭想的那么不堪呢。有什么罪孽,琼英与公子一齐当之。” 将离心中溢满柔情。自来瑶池之后,这琼英仙子轻语盈盈,说的每句话儿都是那般温柔大方,极是得体。与她说话,仿佛清风拂面,叫人感觉不到一丝丝的压力与不适。 自碧落峰飞驰而下,銮车跟在玄舟后头穿梭于群山之间。与来时的悠然不同,此刻回程两只青鸟纵翅而飞,四周景物急速后退。即便如此,车内仍无一丝颠簸。 将离抱着小狐狸,心中颇有些不舍。虽只相处半日,这小狐狸却对他格外亲近。一双红晶也似的眸子不时往他瞧去,竟似带着几分人类的情感。短小的后腿不时人立而起,伸出两只小爪子去扯他的头发。 眼见瑶池已在不远处,将离心知是到了告别的时候。这九尾妖狐恶名昭于仙界,若是擅自带入瑶池,难免落人话柄。此番见识了清源神君的浩荡神威,对这仙界之事,已是多了一层提防之心。 将离示意琼英仙子停下銮车,抱着小狐狸走出车外。 “小狐狸,好生珍重。本想将你留在身侧,日后教你读书识字,教你为人处世。可我不能给瑶池带来麻烦,只能在此处别过了。你跑得越远越好,千万莫要再被天庭拿住。到那时,谁也救你不得。他们都说你是罪恶之源,长大后会祸乱天下,还会害死许多人。我希望终有一日你能让他们知道是他们错了。我既救了你,自要为你担去所有因果,日后你每做一件恶事,便是对我今日任性行事的惩罚,不可不慎之。你这就去吧……” 将离也不管小狐狸听不听得懂,抱着它好一阵叮嘱,这才蹲下身子,将它放在地上,挥了挥手以示告别。 那九尾妖狐极是不凡,虽是刚刚出世不久,竟也颇通几分人性。这刻目间流露出几分不舍,在他身前徘徊不去。 将离深深一叹,又挥了挥手,轻声道:“去吧,去吧,前路坎坷,好生珍重。” 小狐狸身形急转,绕着他的身子跑了三圈,这才四足一蹬,飞奔而去。 将离目送它消失于莽莽群山之中,再也瞧不见半点影子,这才黯然转身,却发现琼英正目光炯炯地瞧着她,眼神中隐隐有一丝关切。 将离微微一笑,说道:“姐姐是担心我心中失落么?” 琼英侧过螓首,轻声道:“渡厄真人之事琼英也略知一二,我瞧公子也未必可以轻易放下。今日又发生这种事情,想来此时定有不少感触,公子若是想要饮酒,琼英自当作陪。” 将离心中极是感叹,这等秀外慧中的美人儿,着实世间罕见。摇了摇头,笑道:“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尽数瞧得透?世事又岂能尽如人意?将离虽是有几分难受,却也不至于借酒浇愁。姐姐安心,待过得几日,一切便会好转。” 章七 瑶宫月华(上) 夜凉如水,已是深夜时分,浅浅的月色透进雕花窗,落在宽大的牙床之上,照出三条纠缠在一处的影子。 瞧时辰约摸子时三刻,将离轻轻将两位少女的腿儿玉臂挪开,披衣而起。 望着两位已然睡得酣熟,玉体横陈、衣衫不整的少女,将离心中比平日多了几分难言的感受。也不知是否心态的变化,恍然间,那两双露出锦被一截,洁白如玉的细腻长腿,竟也似比平日更多了一丝异样的诱惑之感。 将离轻轻叹息一声,走上前来将少女的锦被盖好,漫步踱出双凤殿。 是夜心绪难宁,怎么也无法入睡。当抱着两位少女柔软的身子,鼻端闻着幽幽香气,回想起日间青鸾那带着几分媚意的娇俏小脸,他觉得一切似乎都与以前不同了。 脑子里思索着这些日子里的种种,漫无目的地行走了一阵,忽见眼前的宫阙仍是灯火通明。抬眼一打量,竟是来到了菡萏宫外。心道:“这么晚了,菡萏姐姐怎地还未入睡?” “公子!”殿中庭院处传来一声欣喜的惊呼。 将离走近两步,往院中一瞧,只见院中摆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放置着几本书籍,另有笔墨纸砚等文房四宝。 一身粉色罗裙的菡萏仙子正一手执着一根毛笔,一手向他挥舞,脸上带着惊喜的笑意。 瑶池各宫都有宫门,但几乎都是摆设,甚少有闭上的时候。盖因瑶池全是女子,并没有任何可以防范之处。即便是有了将离这个男子存在,也仍旧是这般。 将离对她一笑,缓步走上前来,一眼望见桌上尚有一幅未写完的字,那内容正是前些时候他吟诵的那首《侠客行》。 他素知菡萏仙子平日不喜读书写字,见得这等情形微觉诧异,微笑道:“姐姐,今日怎生雅兴这般好?这么晚了还在写字。” 菡萏仙子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才疏学浅,今后想多读读书,写写字。公子,你来得正好,快给我瞧瞧,我这幅字写的如何?” 将离点了点头,笑吟吟地走了几步,转向书桌之前。这一瞧之下,心中不禁暗暗叹了口气。 这幅字写得尚有几分工整,可舍此之外,字迹平平,实在是无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 他无法昧着良心称赞写得上佳,又思及菡萏仙子深夜仍在练习,颇有几分刻苦,着实不忍打击了她的兴致。于是笑道:“这纸张洁若白雪、薄如蝉翼、细韧光滑,端是十分难得。嗯,这墨入纸不润、香味浓郁、色作漆黑,也极其不凡……” “公子~”菡萏仙子俏脸微微一沉,小嘴忍不住撅了起来。她如何听不出公子这般满口溢美地称赞纸张和墨,显是她的字儿当真无有丝毫可称赞之处了,心中不免有些怏怏。 将离瞧着她可爱的表情,登觉几分开怀,轻笑道:“姐姐,这写字也只为陶冶性情,写得如何倒不是太打紧。待以后写得多了,字儿也慢慢会变美。” 菡萏仙子丹凤眸子一转,娇声道:“公子,那今后你可以教我读书写字么?” 将离微微一怔,他如何不知菡萏仙子对自己的心意,想来她深夜仍在写字,当也是因为自己之故了。思及她待自己的种种好处,这点小事又怎会不答应,点点头道:“当然,若不嫌弃,来日便同姐姐一道读书写字。” 菡萏仙子心中十分欢喜,腻声道:“公子真好……” 将离暗叹一声,这一份份的情债怕是要让他好生棘手了。脸上却仍旧是带着浅浅的笑容,说道:“姐姐待我才是好,夜已深了,这写字也不在一时,莫要心急,来日方长。” 菡萏仙子将将离送出宫外,回转时心中仍是美滋滋的。 将离出得菡萏宫,却仍是信步闲逛,思如走马。月亮移动,地上的影子由浓转淡,不觉已走了一刻钟。忽然瞥见,前方不远处有一道荧光闪过,不禁加快步子前行几丈凝神望去。 但见眼前是一片空旷广场,一位彩装女子盈盈俏丽,手持一根青竹棒,棒尖斜指着他的胸膛。月光投射下来,地上留下一道仪态万千的影子。 将离怔了片刻,见眼前女子既不动弹,也不说话。细细一打量,方才瞧出这女子不是真人,而是一座白玉雕成的玉像。 当下又走前两步,见这玉像脸上罩着一层薄薄的雪白面纱,彷如轻云蔽月。乌黑的秀发竟是真的人发,梳作灵蛇髻,发间戴着一根镶碧玉的凤纹金簪。 一对漆黑的眸子竟是以某种黑宝石雕成,眸中光华流转、神采飞扬。额间、手臂露出的白玉纹理隐隐透出晕红,几与常人的肌肤无异,如冰似雪,较之真人似是尤要美上三分。 忽的一阵微风拂来,玉像淡绿的绸衫微微颤动,裙裾飞扬。 似有雷霆闪电划过心头,一道绝美的身影自记忆中泛起。将离双目迷离,喃喃道:“玄女姐姐……”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竟是信步来到九天玄女的披香殿之外。 玉像的目光直直向着他,恍若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神色间捉摸不定。面纱外的深邃眸子似喜似嗔,似忧似愁,似是情意绵绵,又似黯然神伤。 他微微侧了侧身子,恍然间,那玉像的眼光似乎也跟着转动。 将离痴痴盯着玉像,神驰目眩,越瞧越美,越瞧越是惊心动魄,目光再也移不开分毫。《庄子·逍遥游》中的一段话猛得浮上心头,忍不住便吟了出来:“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 瑶池中绝色美女甚多,而火凤青鸾琼英等都是其中的佼佼者。将离平日瞧着她们,时常觉得天下绝色已然莫过于此,再也无法超越。脑中那一道惊鸿一瞥的影子却被她埋在心底深处,总是下意识被他忽略,丝毫不敢思及。 而此刻面对这覆着面纱的玉像,他竟是如痴如醉、神为之夺,恍若中邪着魔,便连鼻端也仿佛隐隐闻到兰麝一般的馥郁馨香。 心念纷飞,心魔骤起。 如此木然站立不觉时光流逝,目光竟连片刻也离不开玉像,心中只觉能得眼前玉像一个动人微笑,一句柔声细语,便是立时死了也甘之如饴。 他喃喃道:“庄子说的姑射仙子,怕也不及眼前人儿吧……玄女姐姐……” 玉像眸子神光变幻不定,竟似听了他的话而有所感触。 将离目光痴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向着玉像脸上的轻纱而去,速度极慢,却又仿佛坚定异常。 浑浑噩噩间,不知过了多久时候,似是几息,又似是一刻,手指轻轻碰上了轻柔的面纱。 刹那间,仿佛一道电光重重落在将离心头,让他浑身一颤。一幕画面似在眼前浮现。 画面中,渡厄真人的身影木然立于桌前,痴痴盯着眼前的画像,面容由年轻而转为苍老,直至老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