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初遇 连绵了五日的大雪今儿终于歇了,徒太山头旭日东升,肆意挥洒的日光如橙色纱幔般轻笼着四面的雪峰,也落在山坳中疾驰的马车上。 马车在一望无际的雪地里碾出两道深深的辙痕,两侧二十多个白缨银甲的护卫追随…… 马车里,若弗怀抱着个雕花八角手炉,阖眼躺在曹嬷嬷怀里。嬷嬷轻拍她的背,哼着小曲儿哄她睡觉。 渐渐的,马蹄声愈急,若弗被惊醒,她坐起身撩了猩红帷裳往外看,便见离自己三十几丈远处,竟有乌压压的一片兵马走过。 五日前她们的马车上了徒太山,随后一场大雪封了路,直到昨日天儿放晴,今儿雪化了些才能继续赶路,不想竟能迎面碰上军队。 若弗饶有兴致地望着,只见几千人的队伍忽的顿住步子,队伍外围身披玄犀甲的步兵变换队形,逐渐往里收拢,将圈内若隐若现的灰色布衣团团围住,随后便响起一阵铁锹挖地的声音。 “嬷嬷,他们要做什么?”若弗瞪着水灵灵的杏眼望着曹嬷嬷。玄甲军士她认得,那是大周的军队,可被围着挖土的那些布衣又是谁?且好端端的挖土做什么? 曹嬷嬷的手伸过来蒙住她的眼,一手揽着她的腰往里拉,“别看!” 若弗拿开嬷嬷的手,见她神色严肃,不敢言语了。 寒风撩起帷裳,她隐约望见那队伍中一个只着白色中衣的男子挥舞着铁锹意图冲出来,却被一玄甲士兵拿剑抵住脖子,一脚将他踹了回去,那一瞬她突然想起史书中所说的坑杀俘虏。 狄国近半年常扰大周边境,一月前便在江城与大周有一场恶战,难道说那些布衣便是狄国降卒?可素来两军交战,杀降杀俘乃不义之举。譬如五月前汜水城一战,大周一万降卒,狄国仅将他们充作苦役。 正自思量,突然外头传来一声暴喝:“站住!” 若弗一惊,立即挣脱嬷嬷的怀抱,坐起身一掀帷裳,只见一个白衣男子就在三丈开外,正奋力朝马车这儿冲过来。 她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马车行得慢,此人要冲上马车也不是不能够。 只听“咻”的一声,长箭破风而出,一瞬间,那男子的身子顿住,“砰”的倒在雪地里,而他身后不远处一个玄甲骑兵双手维持着搭弓的姿势,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翻飞。 若弗三魂出窍,愣在当场。 此时马车也已停下,护送若弗进京的王府一等护卫赵竞翻身下马,脸色极阴沉地走过去。 而射箭那人也打马过来,远远的朝赵竞拱手示意。 “嬷嬷,我要下去,”若弗回过神,殷切地望着曹嬷嬷,却见她拉长了脸轻轻摇头。 她暗下决心,撩了帘子便纵身跳下马车,任由嬷嬷在身后大喊。 寒风扑面而来,一口冷气深入肺腑,若弗只觉胸腔里都塞满了雪,她紧了紧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披风,调开视线不看那尸体,提着裙摆朝赵竞走过去。 “道歉有何用,你可知我们小姐是什么人,方才这贼人若伤了我们小姐半分,你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赵竞指着马上的沈阔,神色忿忿。 沈阔翻身下马,而他身后还有十多个帐前护卫也跟过来了。 赵竞见沈阔神色冰冷,身后还带着人,他愈发恼怒,提高声调道:“你怒气冲冲看着我做什么?自个儿管不住人还有理了?” 沈阔见赵竞白缨银甲,而他身后的华盖马车一看便是公侯人家用的,知道他们来头不小,只得强压怒火,微低头拱手道:“是沈某统御不力,还望海涵。”说罢他也不想跟赵竞多费口舌,就要返身往回走,却忽听得清脆的一声:“慢着。” 沈阔往后一望,只见一个小团子似的姑娘小跑过来,她身上披着件大红披风,鲜妍得像是雪地里开出的一株红梅。 雪太厚,若弗每行一步都得将腿从雪里拔出来,笨拙得像一只小熊。 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赵竞先退下,抬眼看向沈阔,只见他一身玄犀甲,腰间佩剑,身姿挺拔如松,立在那儿如一把开了刃的宝剑。 再上前两步她才得以看清这人的形容,他剑眉星目,骨骼凛冽,面相周正而俊秀,然而眼神却是看惯生死之后的冷漠。 若弗深吸了口凉气,昂着小脑袋望他,“你让那些人挖土做什么?” 她小嘴撅着,声口脆生生的,令沈阔想起自己病逝的妹妹。他低头望着这个身量只到自己胸前的小姑娘,少有的软下神色道:“天寒地冻,小姐还是快些上马车去。” 赵竞是王府的一等护卫,平日里便是潭州的武德将军见了也狗腿子似的奉承着,眼前这将军却不卑不亢,他决意要挫一挫这人的锐气。 赵竞轻哼一声走上前,从腰间掏出一枚令牌送到沈阔眼前,高声道:“小姐问你话呢,你答是不答?” 沈阔一看,那是个青铜虎头腰牌,乃王爷之物,所以眼前这小姑娘他确实得罪不起,可是身后的士兵和降卒都是他的人,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凭什么听他们的号令?况且他方才已被这趾高气扬的赵竞激怒了,现下便也没有好脸色,“末将只听兵符调遣,可有兵符?” 若弗微愕,旋即却扬起冻得红彤彤的脸,道:“我并非要调遣谁,只是想知道你让他们挖坑是要做什么,莫非他们是狄国人?你……你要坑杀……” 沈阔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眼前这女子看模样应当不过豆蔻年华,两颊粉嘟嘟的,稚气未脱,怎轻易看出他的意图?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杀降的道理她既明白,他自然更明白。 其实他何尝想杀他们,可是没法子,军队一入徒太山,便开始下大雪,他们被困在山上五日,终于等到今日天放晴。 可粮食只够剩下五千人吃一日的了,而他们要走出这座山,再到城镇上,还需六日,军队不能被降卒拖累,所以不得不将人处死。不过这原因,便没必要同一个小姑娘多费唇舌了。 沈阔昂起脑袋,微尖的下颌对着若弗,目光却望向她身后的赵竞,冷声道:“恕沈某无可奉告!” 接着,赵竞的几个属下也打马过来了,赵竞怎肯在下属面前丢面子,他嘴角一扬,斥道:“区区一个四品宣威将军,见了端王令牌还敢口出狂言,你可知你眼前站着的是谁?” “赵统领,”若弗苦恼地望了眼赵竞。然而赵竞还不等若弗说完便接话道:“小姐莫怕,此人目中无人,让属下来教训他。” 也不知是谁目中无人,若弗无奈,忽见对面沈阔的几个帐前护卫已悄悄摸上了腰侧的剑柄。 “怎么的,你们要造反不成?”赵竞也握住了剑柄。 沈阔鹰隼般的目光直射向赵竞,他十四岁从军,摸爬滚打了五年,凭着后背上横七竖八的伤口和挑灯夜读的兵书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容不得这些养尊处优却毫无用处的人在他面前撒野。 “本将军再说一遍,少管闲事!” 若弗怔了怔,伸出小胳膊挡住即将上前的赵竞,故作严肃道:“你们先退下,我来同将军说。” 她也没想到会变成如此局面,原只是来问明缘由,顺带讲讲道理让这位将军留降卒一命的,怎的现下他们两边反倒剑拔弩张起来。 “将军……”若弗正要开口,不想却被一道明晃晃的剑光一闪,她眯了眼,而那柄剑已抵在她身后赵竞的喉间,剑刃悬在她鬓侧,挨着她簪的孔雀银步摇,流苏一晃一晃。 若弗被唬得一动不敢动,所有人都怔住了。 “慢着!”若弗身后,曹嬷嬷终于跑过来了,她掸了掸四喜如意缎袍,不紧不慢走上前,朝沈阔福了一福,含笑道:“将军,小姐年幼,又是头回出府,一时冲动妨碍了将军,望将军多多包涵,”说罢又斥了赵竞一句:“王爷是派你们来护送小姐的,可不是派你们来惹事的!” 赵竞冷哼一声,放下手退后了两步。 沈阔这才收回剑,“唰”的一声,银剑入鞘。 “嬷嬷?”若弗殷切望着走过来的曹嬷嬷,指了指那已经人深的大坑,道:“那些人都会被埋了的,嬷嬷您说句话罢。” 曹嬷嬷却重重摇头,走过来一手拉住若弗的手,一手揽着她的腰,几乎将她拖着往马车那儿走。 若弗扭着身子,可到底只有十四岁,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她。 “小姐,这可不是在王府,不是谁都像奴才们那般听话,三言两语便能打发。行军打仗的人从来杀人不眨眼,方才那位将军一看便是个莽夫,这荒郊野外的他若一时激愤杀了奴婢和您,再同兵卒埋在一处,那也不是不能够,小姐切记要少说少做,不仅在外头,便是十几日后你去了宫里,也是一样,不然恐怕惹祸上身,小姐可明白?” 若弗被曹嬷嬷双手禁锢住,只能微微颔首说明白了,可小脑袋却不由自主往回望,沈阔现下已坐回马上,远看着就像一尊雕像,在茫茫天地间伫立。 沈阔正望着东升的旭日,若有所思。 方才那男子说腰牌是端王的,则那个同他妹妹一样倔的小姑娘便该是端王爷的幼女了,小小年纪便要送往滇国和亲,真是可怜! 其实当初听闻国君要送人去滇国和亲时,沈阔十分不屑,除非周国的男儿死光了,不然用女人去换军队不怕笑掉了牙齿? 第二章:雪崩 若弗被强按回了马车,马车行得极快,厚毡帘被风撩起后寒风呼啸而入,二人打了个寒噤。 若弗的小手小脸已冻得通红,却将手炉塞进直搓手的曹嬷嬷怀里,道:“嬷嬷您身子不好,您捂着罢。” 曹嬷嬷慈爱地望着她,推辞道:“奴婢无碍,小姐千金之躯,更不能冻着。” 若弗却拉过她冰凉的手,将手炉放在她手上,而后紧了紧披风抱着腿坐在一旁,拨弄着鹿皮靴子上那一簇兔毛边。她想了许多事,想方才那些士卒是否已经被埋,想着皇宫是什么样,想她的前路在何方。 她的力量太弱小了,就像不能救那些降卒一样,她也救不了自己。 十日前她的父王几年来头回去她房里看她,用好些蒸酥酪哄她说要送她去宫里封公主,享福。 若弗不是傻子,享福的事哪里轮得到她呢?其实是周国要与滇国联姻,皇帝舍不得自己的亲女儿,便要召她父王的女儿。 而端王未出阁的女儿亦不只她一个,尤其她现下才只十四岁,甚至因内里不调到如今还未来月事,说到底只是个孩子,可她父王却舍得让她千里迢迢去和亲。 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粒微尘,毋须放在心上。 “嬷嬷,”若弗侧身靠在曹嬷嬷肩头,喃喃着:“我不想嫁给滇国国君,我们逃走罢。” 曹嬷嬷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心叹若弗到底还是个孩子,她语重心长道:“这话小姐憋了许久罢,可如今已不能反悔,若是小姐逃跑,皇上便会降罪于王爷,那时整个端王府上上下下几百口人便会因此丧命,小姐任性不得。” 若弗轻蹭了蹭曹嬷嬷的肩头,道:“我明白的,嬷嬷,我同您说笑呢。” 说不想逃是假的,只是大家都看着她,她一直找不着好时机。 日头愈升愈高,两侧高山上的积雪却没半点融化的意思,倒是些被雪压弯了的松柏,渐渐露出点儿斑驳的绿,一阵寒风刮过,叶尖上晶莹的水滴子飘落。 若弗撩了毡帘往外看,面前不远处是座陡峭的雪山,银装素裹,可瞧着总觉着哪儿不对劲。再定睛一看,只见山顶上的雪缓缓下坠,愈往下愈急,渐渐如飞流直下的瀑布。 若弗瞪大了眼,猛地拉住曹嬷嬷的袖子,大喊:“嬷嬷,雪……雪崩了,雪崩了!” 曹嬷嬷都抬头望向高耸的雪山,顿时面无人色。 “雪崩了,快往回走!”赵竞振臂一呼,众人猛拉缰绳,马儿前蹄高扬,仰天长嘶,马车一顿,接着,他们调转方向,朝来处疾驰…… 两侧的松柏极速后退,马车颠簸,若弗东倒西歪,一手抓着帷裳,一手拉着曹嬷嬷才稳住了身子。 她回头望,便见那高山顶上的冰雪滔滔而下,铺天盖涌过来…… “快!快!”两侧的侍卫们大喊,马蹄声鼓点般密集…… 沈阔归队时,那坑已经挖了一丈来深了。 队伍前头那高头大马上坐着的监军何骁乜了他一眼,讽刺道:“方才看沈将军同那人谈得十分热络,怎的荒郊野外的将军也能遇上熟人?” 跟着沈阔的钟副将看不过,张口便要怼,沈阔却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退下。 沈阔淡道:“那是端王府的人,沈某不识。” “端王府?”何骁略一沉吟,便意识到方才那马车里坐着的是谁人。 这何骁是兵部尚书的侄子,行军打仗不会,嘴皮子功夫倒是一流,他虽也是个四品,与沈阔相当,可有些高低不在品阶上,尤其这何监军还是三皇子的人,沈阔不得不低头。 沈阔揽着好兄弟钟副将的肩拍了拍,轻声道:“别与他计较,不值当。” 不多时,那一千降卒便被杀害掩埋。 军队整装待发,沈阔突然听见“轰”的一声,他回身一望,便见远处雪山崩塌。 士兵们也都望见了,一时交头接耳,嗡嗡声一片。 “不要自乱阵脚,紧跟队伍,启程!”沈阔勒紧缰绳,调转马头面对四千将士沉着下令。 军队整肃,依令而行,轰隆隆的脚步声在山间回响。 其实那雪山离此处有二里多,且他们所在之处两侧的山峦并不高,雪崩不至于殃及他们。 可何骁眼珠子一溜,计上心来,他命沈阔道:“沈将军,方才那辆马车里坐的可是要送去滇国和亲的公主,将军还不快去救人!” 沈阔深深望了眼何骁,这人摆明了是想让他死在雪崩里,可若见死不救,那时何骁又能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所以他得派人去救。 可派谁去呢?这儿没有哪个的身手比他敏捷。 “钟林!”沈阔勒住缰绳,命令钟副将道:“这四千将士便由你率领,我去去便回!”说罢他一挥马鞭,掉头往若弗去的方向跑…… 马儿跑得极快,沈阔俯着身子前冲,风刀霜剑刮过他的脸,他冻得裂开的嘴唇正汩汩流血,一滴滴落在马背上。 他为什么要去救她呢?也许还有旁的原因罢,譬如当初他妹妹死时,他这个做哥哥的便没来得及救。方才那女子与他妹妹一般倔,他救不了妹妹,但愿这一回能救得了她。 马车中的若弗忍受着颠簸,亲耳听闻身后马儿的嘶鸣和“砰砰”的落地声,有人落马了! 若弗掀开毡帘,恰巧望见马倌身子一斜,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马车忽的顿住,若弗和曹嬷嬷一个没抓稳,身子便被腾空甩出了出去,“砰”的一声砸在雪地里。 若弗的面门正磕在雪里,闷了一口的雪,她晕乎地昂起脑袋,呼啸而来的风雪迷了她的眼,她只能紧紧抓着曹嬷嬷的手哭喊:“嬷嬷,嬷嬷!” 突然,似乎有人拉住了她的手,她一愣神,便被那人往上一提,一甩,裙摆绽开如一把鹅毛扇,直直落在他的马背上。 “嬷嬷!”若弗握着空空如也的手,回头望,地上的人愈来愈远,成了一个黑点,最终被风雪吞没。 “啊!”若弗失声尖叫,撕心裂肺地大喊:“嬷嬷,嬷嬷!” 她全然忘记自己是何身份,身在何处,只是手脚并用地挣扎着,她要跳下马,她要随了嬷嬷去…… 若弗的娘亲难产而死,出生后她的饮食起居都是由嬷嬷照顾着,父亲不管她,府中姐妹和王妃亦不待见她,唯有嬷嬷疼她爱她。 电闪雷鸣的夜她睡不着,是嬷嬷轻拍她的背哄她入睡,她做错了事被王妃责罚也是嬷嬷替她受罚,甚至幼时出痘无人敢靠近,亦是嬷嬷守在她病床前。 母亲因生她而死,父王不看重她将她推出去和亲,现下连唯一的嬷嬷也被夺走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哇哇大哭,身子一纵想要跳下马,可细腰却被沈阔紧紧箍着,丝毫动弹不得,她于是去掰他的手,哭喊:“放开我,快放开我!” 冰雪轰塌之声愈来愈远…… 吁—— 马儿停下来,身后一切复归平静。 沈阔倏地松开她的腰,翻身下马,一抹额上的汗珠子。 “跳下来,我接着,”沈阔伸出被若弗抓得满是血印子的手,望着她。他的眼睛较方才活泛了些,倒映着她和灰白的天。 若弗却睁着朦胧的泪眼俯视他,她咬着唇,两串泪珠子滚下来,“你为何要救我!” 沈阔今儿可算知道什么是梨花带雨,这小姐落泪的模样,就像一具精美的花觚,一碰便要碎了似的。 “护送你的人都死了,”沈阔丝毫不懂得安慰人,他道:“他们都为护你而死,方才你一路挣扎着说要随你嬷嬷去,是要辜负这三十几条人命?” 若弗回头望,身后只有累累的白雪,连他们的尸体也寻不着了,她绝望地垂下脑袋,双手捂着眼,放声大哭。 沈阔也懒得同她废话,拉住她的手腕子往下一带,若弗便稳稳落在他怀里。 她的身子又轻又软,抱在怀中一团棉花似的。沈阔并不觉此举有何不妥,毕竟事急从权,且这小姐在他眼里不过一个不懂事的小妹妹。 可若弗却呆住了,她愣愣盯着他圆中见尖的下颌,大喝一声:“放肆。” 脆生生的女声实在没什么震慑力,沈阔将人放下,看也不看她,回身从马背上驮着的草料中抽出一半喂马,一面喂还一面极爱惜地顺着鬃毛。方才二人能逃脱,这匹战马功不可没。 若弗恨恨盯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对着堆积如小丘的雪,屈膝跪下,双手加额行跪拜大礼,泪水小溪似的潺潺而下,将雪地溶出一个个小洞。 沈阔侧头瞥了她一眼,见她双肩端正,一起一拜皆有章法,心道果然是王府小姐,礼节上挑不出错处,且能对奴仆下拜,也算有情有义了。 若弗拜了三拜之后,眼泪一抹便打定了主意。 最疼她的人已经去了,而她明年四月里便要远嫁滇国,据传滇国国君年岁已高,却荒淫无度,她去了迟早是个死,与其死在龙床上,不如就死在这儿,她死了,皇上也不会怪罪她的父王了罢? 第三章:披风 她回头瞥了沈阔一眼,见他一心一意侍弄马儿,便偷偷从髻间抽出那支孔雀银步摇,对准自己的腕子,眯着眼颤抖着划下去…… 尖端触及手腕时,那冰冷直抵心肺,就在她下定决心要刺入时,突然手腕子被人一拗,步摇落在雪地里,其上嵌的珠花闪着红光。 “我费尽心思救你,你竟仍要寻死?”沈阔怒极,一手捏着她的下颌,猛地抬起。她像个小鸡仔一般被他提起,泪盈盈的杏眼撞入他的眼帘。 沈阔此时才得以细细端详这个小姐,她的面皮儿嫩豆腐似的,白里透粉,直将这千里冰雪都压下去,一双杏眼亮汪汪的,含泪时带着天真的倔强,即便哭也哭得楚楚动人。 沈阔在军中只与大老爷们打交道,要对付一个嘤嘤哭泣的小姑娘,难免不知所措,他佯怒道:“一个小孩子家,芝麻大点的事儿竟要寻死,枉我犯险救你!”沈阔说着,竟然一手将她髻上钗环一支支拔下来,扔在雪地里。 一个能将一千人说埋便埋了的人,三十几条命在他眼里确实只是芝麻大点儿的事。 若弗活像个被人按着拔毛的小鸡,她哪里受过如此屈辱,一面落泪一面拍着他的手,扯着嗓子喊:“放肆,我定要回了我父王,让他砍你的脑袋!” 眨眼间满头珠翠落了一地,沈阔在螺髻上扫了一眼,确定再无尖锐之物时才放下手。 雪白的小脸上,被他捏出的指痕犹在。若弗捂住脸,又羞又愤,恨道:“谁让你救我?本小姐不希得你救!”说罢转身便要朝那雪堆处跑。 沈阔猛地一拉,拉住她纤细的腕子,冷玉一般细腻的触感,一瞬间沈阔便红了脸。 他忙放开手,转而做了个请的手势,“上马罢,方才是沈某冒犯小姐,沈某向小姐赔罪,只是天黑之前需与军队会合,待到了阳城沈某便禀报官府,他们自会差人护送你去京城。” 这话听着倒还像那么回事儿,若弗定住步子不言语,只是深深望着那雪堆,渐渐的又泪流不止…… 方才曹嬷嬷才去,她心绪难平才想窄了,和不和亲另说,但她得活着,这些年活得这么难也过来了,地底下的嬷嬷和母亲想必也不想看着她就这样死去罢。 可是…… 她望了一眼那高大的汗血宝马,又望了望沈阔。 沈阔会意,抱拳道一声“得罪了”便扶着若弗的腰将她放上马背,而后拉着缰绳,似要牵着马儿走。 “啊!”若弗尖叫一声,倾身下去紧贴着马背,可怜巴巴望着沈阔道:“我……我不会骑马!” 沈阔见她这呆样子,薄唇轻抿忍了笑意,嗽一声道:“那属下只有得罪了!”说罢一个潇洒的翻身,上了马,一踢马肚子…… 驾—— 马儿飞奔而出,两侧群山极速后退,若弗头昏眼花,心里发怵,忙伸手往后轻轻拽着沈阔披风的一角。 沈阔心头一动,瞥了一眼她的手,小姑娘的手小得跟猫爪子似的,与她此时害羞的脸一样微微泛红。沈阔不由想起抱她时她那细软的腰,纳罕女子的腰肢怎会这样细,两个她的腰也及不上他一个,想来是小姑娘还未长开的缘故罢。 …… 二人跟上军队时已是黄昏时分,日头下了山,鸽灰色充斥在天地间,蒙蒙一片。 雪原上支起一顶顶白色帐篷,像陡然耸起的一朵朵小蘑菇。夜幕降临,帐篷里渐次亮起微弱的烛火,一个个帐篷像断了线的珠子,散落在幽深的夜里,隐隐发着光。 若弗被沈阔带去他帐中。 地面的雪已被扫了出去,露出一片湿滑的黄土地,其上只放着两张杌子,想来只能坐一夜了。 “为了早些走出徒太山,路上丢了许多辎重,委屈你今儿在此歇一宿,”沈阔看着眼前的人。军中的男儿都是这个脾性,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老弱妇幼,况且这还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沈阔也不落忍,可没法子,在这雪山上,能活着便是万幸了。 若弗初时蹙了蹙眉,可想起自己这几日亦是困在山上,为了快些赶车,除了吃用的其余一概都扔了,更何况他们几千男儿?她很能理解他们行军不易。 “无碍,”若弗昂着脑袋面对他,“退下罢。” 沈阔一怔,随即拱手退了出去。 若弗呵了口热气,搓着手过去杌子上坐了,她紧紧拉着披风,脑袋埋在膝头闭目养神。 可她与那些个大老爷们不一样,她坐在杌子上可睡不着,不由自主便想起了今日之事。 嬷嬷去了,却连个坟冢也没有,今后岂不只能做孤魂野鬼?不成,得为她立个衣冠冢! 而正好她身上披着的这件灰黑色兔子毛的披风,是曹嬷嬷怕她冻着,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为她披上的。若弗于是解下这披风,放在双膝上轻轻摩挲着,兔毛暖着她的手,眼泪又忍不住了…… 良久后她抹了泪,吹灭蜡烛携在身上,起身走出营帐。 帐篷间过道里还时不时走来几个擎着火把巡逻的士兵,若弗绕过他们,七拐八拐走到帐篷外围,用火石点燃蜡烛照明,而后用树枝挖了个洞,将那披风叠好,规规整整放下去,重盖上泥土和雪。 如豆烛火被风一吹,彻底熄了,若弗索性不点蜡,蹲在黑暗里默默想着以前的事儿,泪水渐渐又蒙住她的眼……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泪,双膝跪在雪地里对着那衣冠冢虔诚下拜,双手合十默念:“若弗不会做墓碑,嬷嬷别嫌弃,您安安心心地走,若弗会好好儿的……”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预备悄摸地回去,才一起身,便见一束火把远远朝她过来了。 火光在风中闪烁不定,他粗粝的玄犀甲泛出乌油油的光,与夜色融为一体。 愈来愈近了,若弗看见他阴沉的脸,想起昨日他坑杀了一千降卒,不由发怵,吓得连退数步,转身便要跑,却被他一手揪住了披风兜帽强扯了回去。 她脖子被勒住,惊惧地瞪大了眼,连退几步几乎要跌入他怀里时,沈阔突然松开手,将她身子转过来,沉声道:“在我沈阔的军营里还敢逃!” 若弗被唬得一动不敢动,呆呆望着他,他一双闪烁的眼是夜里的猫眼睛,森然。若弗不敢看,只能微低下头,看着鹿皮靴尖的一团雪。 沈阔原本是去给她送晚饭的,一进帐篷发现人不在,于是立即拿了巡逻士兵的火把找出来。 他冷冷瞧着她,深觉这王府小姐不是个省油的灯,小小年纪一会儿要自尽一会儿又要逃跑,若非何监军故意为难他,说这小姐若出了什么事皇上那儿由他一人去交代,他才懒得搭理这姑娘。 “走!”沈阔强压下怒气在前头领路,若弗知自己惹恼了他,忙快步跟上与他并肩而行。 沈阔乜她一眼,白玉滴珠的耳坠子在灯火下光华熠熠,影子落在她修长匀称的脖颈上,轻晃着。 他的脸倏地红了,忙别开眼轻轻嗽了几声,将手里那张在火上烤了许久,还残留着余温的烙饼递给她,“饿了么?” 若弗抬起眼,诧异地望着他。 沈阔见她不应,便将那张饼塞入她怀里,故作恼怒道:“拔了你的钗子,你现下还要绝食是么?” 若弗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拿着烙饼,越过他忿忿朝前走。 沈阔嘴角微微一勾,正待要跟上,突然发觉她身上的披风不再是先前那件灰色兔毛的,而是大红色羽纱面的。而他救她时她披了两件披风,里头的才是大红色。 “你的披风呢?”沈阔问。 “扔了!”若弗深一脚浅一脚踏在雪地里,发出脆脆的响。 “你居然扔了?”沈阔切齿道。幸而这是王府小姐,若是他亲妹子,他早便将人按在雪地里罚跪了。 若弗索性提着裙摆跑了起来,心道没有这披风又如何,难道少披一件披风她还不能活了么? 然而次日她坐在沈阔马上,感受那严寒的北风时,她觉着没有这件披风当真不能活。原先她在马车里,只披一件披风还犹可,现下是在外头,自然不一样。 其实为了照顾步兵,沈阔的马行得极慢,然而那风却卖力地刮着,天上的日头就是个摆设,照在身上一点儿暖意也无。 若弗两手紧紧拉着大红披风的那圈儿白狐毛边,恨不能将自己裹成个蚕蛹,然而风还是呼呼灌进来,冷得她轻嘶出声。 沈阔听见了,身子微微靠近了她,自然不至于贴上去,虽然他将她当妹妹,可到底男女有别。 若弗已被冻得双唇发紫,小脸儿煞白,她想着是否下去跟着军队走会稍好些,况且沈阔坐在她身后,她总觉着不自在,于是她回头望着他,“我要下马。” 沈阔盯着她冻得发紫的唇,愠怒道:“你走得慢,拖累行军。” 若弗眼神渐渐倔强,目不错珠盯着他的眼,高声道:“本小姐要下马!” 沈阔却目视前方,不再理她。 第四章:温暖 若弗从未这样近地看过他,他面庞俊秀,线条流利,眉眼口鼻刀削斧凿般周正,那样的美是坦坦荡荡正义凛然的美。可正义凛然的人常深锁眉头,便更让人不敢靠近。 “我要下马!”若弗声音微低下去。 可沈阔却仍无动于衷。一个大雪天将自己的披风随意丢弃的人,得让她知道知道寒风的厉害。 “沈将军,她既要下马便让她下去罢,让她跟着士兵们跑,跑不动了你再拉上来就是了,”一旁的何骁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沈阔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驾!”他突然一夹马肚子,马儿飞奔出去。向前跑出一小段后他翻身下马,将若弗也抱下去。 若弗愣愣望着他,他的神色仍是冷冰冰的,似乎与平常无异,可若弗察觉到他又气恼了。 若弗没言语,垂头退至一旁,等队伍上来后她便在一侧跟着跑起来。 这帮士兵只不过走得稍快一些,若弗却需小跑才能跟上,她顶着队伍中射过来的或探究或不怀好意的目光,静静跑着。 沈阔说她是拖累,她偏是要证明自己不是拖累,况且她压根不愿与那个刽子手同乘一骑。一个脾性暴躁的莽夫,一个轻易便坑杀一千多降卒的恶魔,一个不将她放在眼里的无礼之徒! 跟着跑了近一刻钟,冻得铁一般的双足暖了起来,可寒风刮过脸颊,像有细细密密的小钢针扎着她的脸,脸颊和双耳被冻得通红通红的,麻木了。 她望了望高头大马上坐着的沈阔,光是看个背影便令人觉着威压,他坐得极端正,连头盔上的黑缨亦一动不动,只有玄色披风在空中猎猎翻飞。 渐渐的,她气喘吁吁,双腿愈来愈提不起来,甚至落后了三排,可是她心里憋着一口气,她宁愿跑不动累倒在雪地里也不愿低头求他一句。 而沈阔,从始至终不曾回头看过她一眼。 倒是他身边的钟副将时不时回望,向沈阔禀报: “将军,那小姑娘落后了。” “将军,那小姑娘又落后了三排,还停下来不走了。” “将军,那小姑娘晕倒了!” 沈阔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她像一朵遗落在雪地里的红梅,扑倒在地,随后又爬起来,掸了掸披风继续跑。 沈阔微微一笑,这个小姐倒有些骨气,就是矫情得厉害,难伺候! “把她带过来,让她与你共乘一骑,”沈阔吩咐钟林道。 钟林冲沈阔挤眉弄眼的一笑,领命过去接人了。 若是沈阔去接,若弗恐还要倔上一阵子,可是钟林来接她,她到底服软坐上了他的马。 钟林跑马上前,一直在周劭左下方跟着…… 沈阔和若弗,谁也不看谁。 日头越爬越高,阳光普照整个雪原。那原本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松柏,露出大半的绿,只剩下斑驳的积雪。还有几株落光了叶的树,枝桠上的雪融化了,树梢滴滴答答滴着水,若弗几乎能听见山林中叮咚的流水声,雪终于要化了! 正午时分,军队休整。 若弗从马上下来,在周围来回走几步,双腿才微有知觉。 沈阔以及他的副将等十多个将军远远走到另一侧,众人围着他,他一面说话一面做手势,时而又蹲下身子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写画画,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一缕头发落下来,垂在他脸侧,若弗突然发觉那个被众人众星拱月般围住的人,看着居然年纪最小,若弗猜测他至多弱冠。 她想起自己的兄长,十月行过加冠礼,整日里不着家,经济仕途上不用心,吃酒狎妓上反倒很有一套。 再瞧瞧眼前这位,已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能对着一众叔伯辈的将军侃侃而谈,而且他们似乎都敬服他。若弗忽觉羞愧,他们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国难当头却什么也做不了,反倒是无数沈阔这样的平凡子弟撑起了江山。 正自思量,眼前突然出现一张烙饼,同昨夜的一样。若弗现下一看这饼便觉牙疼,实在太硬了,昨日嚼得她牙酸,今儿竟还要吃这个? 若弗抬头望了眼沈阔,又别开视线,“你是故意给我吃这个的,我不要!” 接着便听见一声轻哼,双腿踏在雪地里的“噗噗”声渐远了。 沈阔这人,居然就走了!居然就走了! 从前她不愿用饭,嬷嬷都会哄着她的,这个沈阔,即便不哄,至少也得说句话罢,竟然不理她了?她同他说话已经是在给他台阶下了,只要他哄一哄她,方才的不快也就解了,可他却不识抬举…… 若弗深深呼了口气,对着沈阔的背影狠狠瞪了一眼,想着待会儿士兵们都开始用饭,唯独她被晾在一旁,那她究竟是吃还是不吃? 可令人纳罕的是,直到休整完重新出发,若弗亦不见他们生火做饭。今晨辰时便开始行军,直到正午时分,众将士都该饿了才是,为何不做饭,昨夜还看见他们生火呢,怎么今日……难道是粮食不够了,昨夜那是最后一顿? 从此处到阳城的市镇,大约还有四百里,按现下的行军速度至少还需五日,难道要一直饿着肚子?若弗后悔方才赌气没接那烙饼,可想想即便接过了她也没脸吃,将士们不吃,她怎么能吃! 黄昏时分,就在若弗以为自己要饿死在路上时,将士们开始安营扎寨,生火做饭。 若弗一颗心放回肚子里,随后沈阔过来领着她去他的营帐,同昨日一样,还是两个小杌子。 沈阔不咸不淡地交代:“饭食自会有人送来,你便待在此处,不得外出!”他一面说一面解自己的披风系带,一甩,一件玄色大披风便披在若弗身上,沈阔那双手在她颈间,为她系系带。 他的手拨拉着,手上的热气几乎能传到鼻尖,她闻见了,那热意从鼻尖深入肺腑,激得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垂眸看他的手。 那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白却糙的皮肉上几道深浅不一的伤痕。若弗心叹这样修长而匀称的手,真是可惜了,不过也许于一个将军而言这并不可惜,伤痕像是她们女子发髻上簪的花,有了花的装点,她们才有女人的样子,而有了伤痕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 莫名的,她抬头望他,突然迫切地想窥探这人的过去。 “好了,”沈阔放下手,抬眼时目光恰好与她相接,他的视线被定住了,移不开,“今……今日起你便用这披风。” “那你呢?” “雪融了,我不冷,”沈阔终于能调开视线。 “我也不冷,”若弗说罢便要去解系带,可沈阔凌厉的眼风一扫过来,她便被唬得住了手。 沈阔是觉着这姑娘身子单薄,若在这雪原上受了风寒,虽有军医在,可药草不足,拖个几日恐怕性命不保,如此他不就白救她了么? 沈阔轻嗽了一声,这便提步往帐外去,突然若弗叫住了他:“粮食不够了?” “够你吃的,”沈阔一步未停,撩了毡帘快步走出去了。 若弗叹了口气,从头至尾将自己打量了一遍,这披风又宽又长,几乎将她整个儿包裹住了,裹得跟只乌鸦似的,甚至还拖尾,若弗只得提着披风,小心翼翼坐在杌子上,将边边角角理好。 她双手捧着脸,思量着方才沈阔的话,他不答她那想必她的推断不错,粮食确实不够了,难道正是因此他才要坑杀降兵的么?那此事全是自己错怪了他? 可即便他坑杀降卒是逼不得已,那其他的呢?他脾性暴躁,桀骜不驯,连她这个王府小姐也不放在眼里,且这几日她听他们说话,那监军话里话外都是和亲,可见他们救她不过是将她当做和亲的工具罢了。 是了,还有五日她便会被送到阳城衙门,那时她便不得不再启程赶去京城,次年四月便要远嫁滇国,这就是她的命么? 她不服这命! 虽说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她身为皇族,该当去和亲,可她就是不甘,皇帝有十几个公主,父王也有十多个未出阁的女儿,为何偏偏是最不受宠、吃穿用度都是姐姐们挑剩下的自己去和亲呢? 难道没有她,这亲便不和了? 不会的,她没了,还不等皇帝问罪,凭父王那个惜命的性子定会奉上另一个女儿,让那些只会日日欺负她嘲讽她的姐妹也去受受苦罢,她要逃! “姑娘,姑娘……”帐外有人在喊。 若弗唬了一跳,猛地站起身,高声问:“是谁?” “姑娘,属下来送饭的,”若弗这才深深吁了口气,又定了一会儿压下思绪,这才让那人进来了。 那士兵上前将搪瓷碗捧给她,若弗接过,一看,只有白饭配一点儿菘菜,不过此时她也不挑剔了,兔子进食一般细细吃起来…… 大约用到一半,帐外忽而传来一阵空灵幽远的萧声,若弗心下纳罕,放下碗走过去撩帘往外看。 清冷的月色下,一个萧索的黑色身影,像一匹孤狼,面山而立,流水般的乐音缓缓而出,漫过徒太山,渗进月亮里。 第五章:逃跑(一) 接下来的两日天儿晴得极好,厚厚的积雪化了大半,山林间葱翠逐渐显露,像一片纯白宣纸落在水上,斑驳出几点水渍。 军队在山脚下路过一个村庄,大道两侧大约有上百户人家,却都门窗紧闭,静悄悄的。沈阔于是命人探查,去的人回禀说村里一个人影也无,粮食也一粒不见。 沈阔于是命众人在此处歇脚,生火做饭,但不能胡乱动庄上的东西。这些日子在雪山上众将士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现下终于可以靠床歇会儿了,所以将军一发话,他们便冲进人家家里,倒床便睡,至于其余的东西,庄户人家,压根也没什么可拿的。 若弗十分纳罕为何一村子的人都跑光了,便去问钟副将。 钟副将便将前情都同她说了,原来狄国军队锐不可当,上个月长驱直入至江城外,那时江城防守空虚,艰难抵挡,江城及其周边的百姓都四散奔逃,此处也不例外。 不过幸得四处调军增援。沈阔本驻守邺城,闻讯领着两万士兵赶去,共抗外敌。不想此战他们得胜归来,如今年关将至,他们正要回邺城,偏偏一场大雪将他们困在山上,如今粮食已尽,今日这一餐便是最后一顿了。 “最后一顿?可是瞧这路程,至少还得三日才能到达阳城补给呀!”若弗不解地望着他。 钟林微讶,没想到这小姐头回出家门,竟然知道阳城,还晓得他们离阳城还有多远。 “那也没法子咯,除了忍还能咋地,实在不成吃些草根树皮也不是不能活,不过小姐你就不必急了,饿死谁也不能饿死你不是,况且就你那饭量,跟只小猫似的,”钟副将叼了片竹叶在口中,很无所谓的样子。 若弗微红了脸,低头拨弄着腰间鸾带,心道自己吃得哪有这般少,不过想到将士们每日须行百里,三日不吃不喝恐怕挨不住,她于是再问:“我吃的是不大多,可是将士们——” “你管好自己便是,”篱笆门突然被推开,一身玄甲的沈阔走进来,手里还拿着个大烙饼。 钟副“呸”的一声将竹叶吐出来,对若弗眨了眨眼,随后朝沈阔松松抱了个拳便立马退出了院子。 沈阔走向若弗,走近她时就像一团黑云压过来,笼罩了她。同他相比,若弗简直娇小得可怜。 她仰头望着他,他今日未戴头盔,乌亮却微乱的发髻露出来,一阵寒风将他额前两缕发拂乱了,看着颇显少年气,她看得心底泛起丝丝涟漪,问:“你真的不冷么?” “这话你一路上问过八百遍了,”沈阔不耐地蹙起眉,一手将烙饼递给她,另一手从腰间掏出个酒壶,咬开塞子猛灌一口。 雪虽化了,山间的风仍侵肌裂骨,若弗知道沈阔冷得很,所以才一路上不停灌酒暖身子,可这人性子太犟了,非得把披风给她,还也还不了。这大约就是钟副将说的“姑娘别看我们是帮大老粗,可我们绝不会苦着女人,况且你还是个娇娇弱弱的千金之躯,从军中随便拉出来一个,都乐意把披风给你,不然我们还算大老爷们嘛!” 若弗接过饼,低头轻声呢喃了句:“多谢。” 沈阔嘴角一勾,转身欲走。若弗却叫住了他:“诶,我听闻你们败退了狄军,那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打过来了罢?” “年关自然不会,可过了年就不好说了,”沈阔回头看她,眼含同情,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快步走了出去。 若弗对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她原本想着若狄国不进犯,那她便不必去滇过联姻了,可沈阔方才的话像一根针,将她泡沫般的希望毫不留情地戳破了。 她看了眼手里的烙饼,叹了口气,小心包好藏在衣襟里了。 这几日她宁愿日日吃硬邦邦的烙饼也不用饭,是为了储备干粮。既然无论如何周国都要牺牲她去和亲,那她只有逃了! 次日,他们已经走出了庄子,夜里在一片平原上安营扎寨。今儿并未生火做饭,所以士兵们饿极,早早便回营帐歇息了。 而若弗这几夜都留心观察了,虽然营帐外围有人巡逻,可是半个时辰才巡一回。若弗明白,如今是在自己的地界上,无人会偷袭他们,而且沈阔似乎并不担心她会逃跑,大约以为她如今只身一人,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林间不敢肆意走动罢。 这一夜她未曾合眼,只不住问自己,真的要逃么?其实她心里怕得很,此时若进山,一个不小心恐被野兽叼食,甚至她自己也不大清楚去阳城的路,接下来的两日,她只能摸索着走出去,而即便走出去了她又该如何谋生呢? 可今夜不逃什么时候逃呢?现下士兵饥饿,必想快些回阳城,所以明早沈阔不能耽搁行程,不会特地来寻她,待他们一走,她再从山上下来,自己跟着马蹄印走。至于这山间猛兽,至于未来如何谋生,虽可怕,却也及不上远走他乡,被当作牲畜般送人来得可怕。 卯时时分,天边泛起鱼肚白,若弗悄摸走出营帐,快步往东边山上去…… 山间有条小径,这是她昨日黄昏时看好的,现下她便小心翼翼地循着山路上山…… 冬日清晨的山林间静谧得诡异,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寒气阴湿,几乎渗入肌肤,侵入骨髓。她紧紧拉住披风,心里不住安自我安慰:“不碍的,再走一段便天明了,他们寻不着你。” 渐渐她听见山涧中潺潺的流水声,心里安定下来,这便离了小路,往山林深处,循着山涧而行…… 天色渐亮,山林间鸟鸣声四起,若弗抬头望天,是久违的明亮。 又行了一小段,她自认为已经离得山下极远了,一望便望见一株被雪压弯的竹子,尾部贴着地,掩住一个半人高的山洞,从她这儿看恰巧能看见一缝儿乌漆的洞口。若弗喜出望外,小心翼翼拨开竹枝走了进去。 这山洞只有两丈来深,里头有一块只容一人躺下的大石、几块烧焦的木头以及一个铁锅,瞧着像是猎户们歇过脚的。 若弗抹了抹额上的汗,去坐在冰凉的大石上,从怀中掏出前几日省下的烙饼,用力一咬,贝齿几要崩开,眼泪唰的一下便落了下来,她望着被竹叶掩盖的洞口投进来的微光,流着泪咀嚼。 爹爹会奉上另一个姐姐去和亲,王府不会受牵连,将军大可说她在雪崩中身亡,不认自己救了她,便不会引火上身,他们都不会出事,而她,便可做一回自己,做一回自由自在的若弗。 天地何其大,她不信她活不了! 第六章:逃跑(二) 此时众将士都起身出了营帐,收好了帐篷。 山脚下,四千面容疲惫,士气不振的士兵懒洋洋列好方阵。沈阔在前方,他拉着缰绳调转马头面对他们,扫了众人一眼,将他们的怠惰都看在眼里。 “昨日我们饿着肚子行军一百里,现下难免体力不支,还有三日!”沈阔的声音有如洪钟,振聋发聩,马儿惊起前蹄,他猛地一拉缰绳稳住马头,继续高声道:“三日后我们到达阳城,那时要吃什么喝什么,尽够!十日后我们便能回到邺城,父母妻儿都等着我们回去过年团聚,所以这剩下的几日,便是爬,也得给我爬回去!” “是!”将士们振臂高呼,声音响彻山谷。 因与士兵们同吃同住,沈阔现下还饿着肚子,一通训话下来,他脑袋也有些晕乎,无意间瞥了一眼身旁的钟副将,见他愁容满面,而马上却不见若弗,问:“她呢?” 何骁冷哼一声,替他答道:“今儿一早便不见人影,小姑娘就是麻烦,不过……沈将军既救了她,便该负责到底罢!” 沈阔眉头一攒,茫然望了望两侧山林,又望望天,只一瞬便下了决心,命令道:“钟副将领军队先行,入夜之前我必定追上!” “可找人也犯不着你亲自去啊!”钟林猛拉缰绳。 “你一个副将,又有何监军在,难道领兵一日也犯怵?况且此战大捷,回去之后你便封宣威将军,今后也需独自领兵,这一遭算是练手,”说罢也不等他应答,便点骑兵十人,退至一旁,让军队先行。 其实寻人确实犯不着他一个宣威将军亲自上,可这人是和亲公主,若有个闪失,上头怪罪下来,他只怕脑袋不保。况且,一个小姑娘,在这荒无人烟的山林里,若迷了路或让野兽盯上了,恐丢了小命,而这人到底是他救的,让底下人去寻,他也不安心。 也或许还有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缘由。 军队浩浩荡荡上路了,沈阔调转视线,望了一眼两侧山峦,最后目光落在东边那条山间小径上,一指,命令道:“沿着山路上山搜寻一姑娘,两人一队,各自散开,无论结果如何,正午在山下会合。” “是,”几个骑兵翻身下马,拴好马儿后便循着小径往上去,沈阔断后。 …… 若弗昨儿一夜未睡正困得很,咬了几口烙饼,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阳光愈来愈盛,有光从竹叶缝隙间漏进来,恰好落在她眼角那将落未落的泪珠子上。 她梦见自己身在滇国王宫,一个她父王那般大年纪的男子将她拖进一个漆黑的密室,用鞭子抽她打她…… 她浑身紧绷,眉头紧锁,嘴角噙动着,“父王,救我,救我!”眼角那滴泪轻颤着落下,在石头上溅出一个泪点。 突然,外头传来人声。 若弗睡得警醒,瞬间便睁开了眼,又懵了一会儿才起身,随手抓了个石头,悄悄走到洞口细听外头的动静…… “将军,山顶上也都寻过了,没有人,”一士兵拱手向沈阔禀报。 沈阔牙槽紧咬,一拳砸在身旁那小孩儿腰粗的树干上,枝叶纷摇。 “将军,”那士兵身子躬得更低,劝道:“已寻了两个时辰,若再耽搁,恐怕今夜便追不上队伍了!” 沈阔抬眼望了望对面那座山,心道难道自己估计错了,可转念一想她是趁夜走的,必定走的是有小径的这座山。 可是他没功夫再去寻了,虽说有钟林统领军队不会出大岔子,可现下是非常时期,士兵们饿着肚子行了百里路,何骁又与钟林不对付,恐怕会闹出动静,所以他今夜必须赶回去。 沈阔一抹额上的汗,环视四周,眼神渐渐暗淡,“走罢。” 若弗深深吁了口气,才听了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额上已渗出密麻麻的汗珠子,不过现下好了,沈阔已经离去,再等半个时辰她便可下山去了。 日头又升高半截,山间积雪只剩下薄薄一层,地上铺的铁丝草湿淋淋的,山涧里也传来哗哗的水声。 若弗猜想此刻他们应当下了山,于是推开洞口的竹枝,走了出来,又循着记忆中来时的路寻到了那小径,一路往下。 她像只小野兔在山林间自在蹦跳着。这是这一个多月来她最快活的时刻,再无人能管束她,无人能逼着她去和亲了,今后她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然而这一幕却落在一旁的沈阔眼里,他斜靠在一株粗壮的枇杷树后,眯眼盯着若弗,既怒又喜。 其实方才他是要下山去的,可思来想去终究不愿放弃,于是命令其余士兵先去追赶军队,而他则在此再寻一个时辰,不想恰好见她自己走了出来。 沈阔从树干借力,施展轻功越过去…… 若弗听见身后枝叶簌簌响动,一颗心跳到嗓子眼,缓缓侧过头,突然被人一手捂住了嘴往后拖…… “唔——唔——”若弗双手去掰那只手,身子左摇右摆挣扎着,眼睛一眨,眼泪便溢出来,落在他的食指上。 遇见山贼了么?终于还是只有一死么?这辈子没做过恶事,临了却要死在山贼手里,她好恨啊! 沈阔手上一阵温热,烫了似的松开手,将她的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便见若弗被吓得涕泗横流。 “我不过吓一吓你,你……你哭什么?”沈阔的大拇指触及食指上那滴泪,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若弗一双水光粼粼的明眸瞪着他,眼泪断线的珠子似的掉下来,怒道:“你为何要吓我,我以为,我以为……”她以为她才出虎穴又入狼口,小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沈阔知道自己过分了,神色软下来,伸出手去想为她揩泪,然而那指尖还未触及她的脸,便被若弗一把拍开。 “不劳将军费心了!”若弗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鼻音。 沈阔尴尬收回手,背过身子,道:“我好歹救了你,你即便要走也得同我说一声。” 若弗吸了吸鼻子,冷笑一声道:“我同你说了你便会放我走么?” 沈阔不答,转而道:“山林间野兽出没,若你遇见的是头野猪,或你真走出去了,见了这世间险恶,便会知道无论哪一个都比我偷袭你可怖得多。” 她明白他说的不错,可即便不逃出去,她的前路也艰险,万一方才梦里的事成了真,她还不如葬身山林呢! “擦了眼泪,跟着我下山罢,”沈阔说罢抽出宝剑,劈开荆棘为她开路。 有人在前头领路,她较来时安心许多,可这人要将她带入深渊,她怎能跟他走? 沈阔走了两步发觉人没跟上来,再回头时脸色霎时阴沉。 战场上淬炼出来的人,一个眼神便足以震慑住人。 若弗看得心里直发毛,一手紧紧捏着帕子。 可再怕她也不能跟他走,她不想去和亲,更不甘心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 第七章:逃跑(三) 经过这几日相处,她发觉沈阔这人吃软不吃硬,于是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软下声哀求:“沈将军,求您放过我罢,我不想嫁去滇国,听闻那国君暴虐成性,嫁过去我便会死的,将军,您就放我一马罢,便是让我在军中给你们做饭洗衣,包扎伤口也成,虽然我现下不会,可我会学,将军!” 她的眼泪还在掉,眼睫也被泪水沾湿了,粘连在一处。沈阔看着她楚楚的眼,心头柔软,不住摩挲着方才被她滴过泪的食指,意识到自己心软时他立即别开眼,抿紧唇一声儿不言语。 “或者您就当没寻着我,沈将军,只要您不将我还在活着的事透露给官府,他们便会以为我在雪崩中丧命,那时无人会追究你,至于和亲,没有我,我父王必会献上其他姐姐,和亲之事也不会耽搁。” 若弗不会可怜那些日日欺负她的姐姐们,在她眼里,那些人甚至还不如沈阔这个脾性暴躁的人来得有人情味。 可是沈阔却被她几句话惊醒了。他带着若弗,这是几千士兵都亲眼目睹的事,要瞒是瞒不住的,可若他不将人带回去,那在这深山老林里,她这条命也是保不住的! 沈阔又打量了她一眼,多么美丽的姑娘啊!稚嫩得同清晨盛着露珠的桃花苞,还有一整个春天要盛放,怎能未开先败? 他当初弃商从军,为的不就是保家卫国,让周国的女人有屋住,有饭吃么?今儿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这姑娘羊入虎口? 这一刻他打定了主意,要帮这小姐逃跑,但不是在这深山野林里,而是到了市镇上再放了她,且为了不暴露,也不能让她知晓。 于是沈阔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神色,“小姐以为几滴眼泪便能让沈某心软?你的职责是和亲,沈某的职责便是送你去阳城,快把眼泪擦了,走罢,”说罢他回过头,继续劈斩荆棘为她开路。 若弗脸上臊得通红,一方帕子几乎被她揉皱。虽说她是王府最不受宠的小姐,可低声下气求一个四品将军,算得是纡尊降贵,况且这么些年她从未在外人面前示弱,更别说求人了! 可这人呢?一点儿人情味没有,当面直咧咧拒了她,简直是往她脸上抽嘴巴子。 “沈将军,我会记住你的!”若弗一抹眼泪,咬牙切齿,盯住他的背影。 “能被小姐铭记是沈某的荣幸,沈某姓沈名阔字修文,小姐不要忘了,”沈阔微微侧头,竟勾了勾嘴角。 若弗轻哼一声,越过他朝前走,行得极快。 沈阔跟上,见她有时被枝叶绊住,还扶她一把,然而她却重重拂开,宁可摔倒也不让他碰一根手指头。 但下山之后,若弗却不得不与他同乘一骑。 如今时辰已晚,沈阔快马加鞭去追队伍。他双手拉着缰绳,松松环住若弗,马儿颠簸,若弗的身子时不时便要碰一碰他的手。 她尽量拉紧披风将自己缩成一小团,可她昨儿一夜未睡,不多时便阖上了眼皮子,靠在他胸前的护心镜上瞌睡起来。 沈阔的心口滚烫,心胸里像被放了一把火,热意蔓延,直至全身。 他有时会低头看她,她发间的栀子香便在他鼻尖萦绕,风不冷了,拂过脸庞时暖暖的,好像也被熏出了栀子花味儿。 夕阳落下山时,沈阔即将追上队伍,可他却渐渐慢下来,想留住这一刻,久一些,更久一些…… 接下来的几日,若弗一直与钟林同乘一骑,却始终默默不语,连看也不看沈阔一眼了。 后头众将士饿得受不住,甚至有人昏倒,沈阔不得不将几十匹战马宰了吃。 这时沈阔亲自送了马肉过来,若弗也不答他的话,更不要他的马肉,自己啃着先前攒下的烙饼。 嘴长在她身上,沈阔也没法儿逼她,每回都黑着一张脸回。 几日后便到了阳城,阳城街市上行人如织,吆喝声此起彼伏。商贩们见着沈阔率几千兵马入城,都恭敬地让出路来,还有小儿骑在父亲脖子上,指着马上的若弗问:“那姐姐也是去打仗的么?” 何骁先去知事衙门报信儿,知事立即命大营备齐酒馔,迎接大胜归来的沈阔。 沈阔先领麾下将士去大营用饭,随后从钟林马上接过若弗,便欲载着她出城,助她逃跑。 “别急着走啊,还有事儿兄弟要同你唠唠,”钟林见沈阔连饭也不用便要带人走,打马上前拦住他的去路。 沈阔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若弗,终究下马与钟林走到一旁,淡淡问他:“什么事儿?” “你要放她走?” 沈阔诧异了一瞬,立即别开眼不言语了。 钟林往沈阔胸口轻锤了一拳,狡黠一笑,“从穿开裆裤起咱们就是兄弟了,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这事儿还打算瞒着兄弟?” “我是想让她走,我们周国的男人还没死绝呢!怎么能送个女人去受罪!”沈阔的脸拧着,指着马上的若弗,“你看看她,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啊!” “就属你最义气!”钟林又锤了他一拳,望着天自嘲道:“我比不上你,我就对你这兄弟义气,你是对谁都义气,犯了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也不多说,说了也没用,你就想想沈家,想想你爹娘。” 沈阔眼里那熊熊燃烧的烈火倏地熄灭了,他缓缓低下头,整个人像打了败仗似的。 如果他是独身一人,天王老子也不怕,可他有父母,有麾下那帮兄弟,便不得不顾及他们。 就像为了将士们能少饿一顿他便狠着心坑杀了狄国降卒一般,今日他为了自己也不得不将这姑娘亲手奉上,他终究救不了任何人。 他在原地踱了几步,终于沉沉回了句:“我明白,”说罢回头望了眼马上的若弗,她现下已经不怕马儿了,甚至还用食指缠着鬃毛玩儿,真是个孩子。 “修文,把她送去知事府上罢,他们自会安排的,”钟林也看向若弗。 沈阔苦笑一声,回身上马往大道上赶…… 若弗被沈阔带进了知事衙门,她现下心也死了,看着几个官员迎出来向自己行礼,她只麻木地回礼,也不同他们寒暄,只坐在一旁,默默看着沈阔将雪崩之事说给他们,并央请诸位大人派人送她去京城。 若弗讽刺一笑,心底一片凉凉,她觉着自己不是什么公主,而是一件货物,他们经手、交易时,甚至都不需问过她的意愿,便为她安排好了。 她望着对面红木案上一株插在青瓷瓶里的红梅出神,忽而就想起自己院子里那株红梅树,走时还只有密密麻麻的花骨朵,也不知现下开花了没有。 沈阔偷眼看她,见她兴致不高,忙挑紧要的说了,而后便欲上前开导她。 “小姐,”沈阔抱拳,凝望着她,不知为何,那块被她压过的胸口发闷发疼。 若弗回神,站起身与他对视,惨淡一笑,抢在沈阔开口前道:“沈将军,后会无期啊。” 沈阔一愣,其余在座的官员们也都面面相觑。 沈阔张了张口,终究将所有话都咽下,只道了一句:“小姐保重,”说罢便头也不回地出门,盔甲重重压着他,每一步都发出哧哧的响。 出了知事衙门,冰冷的盔甲见了日光,街市上行人来来往往,还有响亮的吆喝声,可这些热闹都没能入他的心。他回身望着那扇缓缓关闭的朱色大门,忽而想喝酒。 第八章:上京 若弗被知事安排在迎接各国使节的四方馆中,那知事也算尽心,次日便让自家夫人挑了府里几个得力的丫鬟过来照顾若弗的饮食起居,今后也跟着她上京。 为首的姑娘名唤彩月,今年十六,她面庞儿尖尖,面皮儿细腻却偏黑,生了双丹凤眼,看人时一股子伶俐劲儿。 “奴婢见过小姐,”彩月领着其余绿衣婢子朝若弗行礼,随后自报姓名,又向若弗一一介绍了另外几个婢子。若弗始终淡淡的,不言不语。 暮色渐渐浓重,寒意袭来,彩月遣几人下去烧炭盆,她则揭开灯罩,将房里的蜡烛一一点上,接着炭盆也搬进来了,屋里暖意融融。 “小姐,您可是想家了?”彩月点了蜡后,见若弗闷闷不乐,大着胆子上前问她。 “不想,”若弗双手托腮望着桌上的那静静燃烧的蜡烛,有烛泪默默的,默默地滴下来…… 彩玉没法接话了,只得道:“那奴婢这便打水来,净了面后您好歇息,明早还得赶路呢,路上恐怕没精神,”说罢便却步退出去了。 想家?若弗才不想,王府算不得她的家,这天下没有她周若弗的家! 她从八仙桌上拿了把银剪子,照着烛火,呆呆望着……剪子正对准她的胸口,锋刃上一点光看得她心里发冷,她握着把手缓缓推下去,尖端顶着胸口上银线绣的芍药花心时,她终于还是怕了,手定在那里。 砰—— 端水进来的彩月见着这一幕,唬得手一松,银盆落在地上,溅了一身的水。 “小姐,剪子可不能拿来玩儿,您快将剪子给奴婢,快!”彩月小心翼翼走向若弗,伸出手,哄小孩儿似的。 “姐姐别慌,我不过是见胸口绣的花边有个线头,想剪了罢了,”若弗放下剪子,笑眯眯看向彩月。 彩月大跨一步上前,迅速抓起剪子藏在身后,笑道:“小姐您这声姐姐可折煞奴婢了,有什么事儿您吩咐奴婢便是,不必亲自动手。” 若弗嗯了一声,又不言语了。 彩月原以为这若弗该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没想到心思这么重,她于是开导她道:“小姐这回去京城便要封公主,不多久又要嫁去滇国,这份荣光可是旁人修几辈子也修不来的,待小姐您一去呀,滇国便会派兵来帮咱们,到时您可就是周国的大恩人啦!” 若弗被她说得脸发烫,心里愧疚得很,她自认做不了这个周国大恩人,方才想寻死就是为了不去滇国和亲的。 “姐姐是哪儿人?”若弗转了话题。 “奴婢是汜水城逃难过来的,爹娘吃不饱饭,便将奴婢卖给人伢子,后头奴婢便在刘知事府上伺候,”说起这个彩月神色凄然,叹了句:“也不知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奴婢还想回老家看看呢!” 若弗那无神的眼这才泛起一丝涟漪,呆呆望着彩月。她虽知战争苦,然而十几年来不出府门,那些话都是从书上读来的。 上回见了沈阔军中的伤亡,大约了解了些,如今又一个活生生的饱尝战争之苦的姐姐在她面前,她来了兴致,抓着彩月的手请她坐到身旁来,问:“姐姐,你同我说说敌军打到汜水城的情形罢。” 寒风在屋外呼号,房里静悄悄,只听得见两个女孩子喁喁细语,直至半夜方休。 彩月将自己所见所闻都绘声绘色讲给了若弗,什么一家男丁都上战场,最后死得一个不剩,什么卖儿鬻女一家人在人伢子门前抱头痛哭…… 于是这一夜,若弗躺在架子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原来战争让周国的百姓活得如此苦累,而她先前竟然还同沈阔讲什么礼义,命他不得杀降卒,还闹着不肯和亲,想想真是脸红! 既然不得不去和亲,那便往好处想罢,她嫁去滇国有益两国邦交,滇国若能出兵援周,战争早日结束,便不会有卖儿鬻女,颠沛流离。 次日一早,车马及护卫已预备妥当,知事等人亲来相送,若弗同他们道别,只带了彩月一个丫鬟,并三十个护卫再次上路,往徒太山去了。 如今的徒太山上雪已融化,车马行得极快,五日后便翻过了山,到达滁州,这儿离江州不远,从那儿出逃的百姓大多到了这儿。 马车行过街市时,隐约听见几句零星的叫卖声。 若弗撩了帘帷往外看,便见数十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拿着破碗蹲在道旁乞讨,其中不乏五六岁的垂髫小儿和年逾古稀的老人。若弗一一望过去,他们个个都瘦得皮包骨头,眼神或空洞或渴望。 若弗看得眼睛泛酸,深觉自己在王府受的排挤和代替姐姐们去和亲的苦楚,及不上这些人万中之一。 人不出来走一走,便不晓得世间疾苦,先前是她见识浅薄,才一味寻死。 吁—— 马车突然一顿,若弗身子猛地前倾,眼看便要栽下去,彩月紧紧拉着她的手肘她这才免于磕碰。 “小姐您可伤着哪儿了?” “无碍,”若弗惊魂甫定,一手轻抚着胸口,忽听见外头传来马夫的叫骂声:“谁家的小妮子胆敢拦朝廷的车马,不要命了!” 若弗掀帘一望,只见一个扎着两个小揪揪,约莫六七岁的小姑娘站在马车前,她面上灰不溜秋的,正哇哇大哭,含混地喊:“娘,妞妞饿,妞妞饿!” 道旁一捏着破碗的妇人忙上前抱小姑娘,另一只手举起破碗哀求:“官爷,您就赏点儿罢,民妇和女儿三日没吃饭了!” 若弗眼里蓄了许久的泪终于吧嗒一声落下来,她从袖间掏出几两碎银子,便欲下马车,却被彩月拉住了,她劝道:“小姐,您可千万不能下去,这些银子您给了她,待会儿您一走,街边乞讨的那些个人定会去抢,最后她们娘儿俩饭没吃上,还少不得挨一顿打呢!” 若弗深觉有理,可惜她身上的银子不够这些人分的。正思量,忽见那马倌扬起马鞭,便要往这对母女身上抽过去。若弗指着马倌大喊:“住手!”马倌的手一抖,一鞭子便甩在地上。 “来人!”若弗又喊一声,近旁一个护卫翻身下马,半跪着朝她抱拳,“属下在!” 若弗将那几两银子递给他,吩咐道:“买些包子分发给街边这些人罢。” 那护卫应是后立即过去包子铺了,而方才拦马车的母女也被那一鞭子吓得让出了路。 街边所有乞丐都跟了过去,将一个包子铺围得密不透风,不过他们见那护卫腰间挎着刀,也不敢上去哄抢,只立在原地等着人来分发。随后,那护卫连同包子铺商贩一同来分包子。 若弗放下帘子,大大吁了口气。 “小姐,您真是菩萨心肠,”彩月赞若弗。 若弗苦笑,低头揪着梨花白帕子。其实她这哪儿算得上菩萨心肠呢?几两银子于她不过是挥一挥手的事,可若不是银子,而是要交出她自己,将她与周国百姓的分量放在手上掂量,她会选择什么呢?她没那么开阔的心胸,她自认更爱自己,所以先前才会想着逃走。 不过事到如今她逃不了也没的选了,便是为了这些百姓能吃饱肚子,她也得好好儿嫁过去! 包子分发完了,若弗看着那对母女坐在街边狼吞虎咽地吃,她心里也熨帖了,于是喊道:“启程!” 马车向着朝阳行驶,车轮碾过万丈光芒。 半个月后,若弗抵达京城。 边境灾民肆虐,而京城却是一片盛世太平。若弗与彩月都是头回进京,二人在马车里听外头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听得心痒痒,便下了车去凑热闹。 一下马车,一股脂粉味儿混杂着糖糕的味道扑面而来,又甜而冷,原是两旁的脂粉铺子开了张,若弗一望,只见铺子里名媛美姝不绝,酒肆茶楼前宝马香车满路。 京城的街市较潭州热闹得多,花样也多,若弗到底是个孩子,看得眼花缭乱,早将和亲之事抛到九霄云外,拉着彩月跑到一个卖面具的小摊前,拿起一个关云长戴起来…… 她这身大红色羽纱面披风十分点眼,对面才从茶楼里出来的叶添一眼便瞧见了。 “公子,您再不回去小的今儿一顿打是逃不了了,你就可怜可怜小的赶紧回府罢,”一黑衣小厮躬着身子哀求道。 叶添一敲小厮的脑袋,愠怒道:“急什么,院子里不还有茗儿——” 叶添突然顿住,一双眼发直。 若弗回头,灿若夏花的一笑撞入叶添眼帘,周遭一切似乎静止,只剩下眼前一个大红色身影,叶添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腿不由自主迈过去,走向她。 “当心!”叶添被小厮猛拽回去,接着十几辆马车首尾相接从大道上走过,再一看时,小摊前却只剩下一个妇人。 叶添曲指往那小厮额上再是一敲,“你拉我做什么!”说罢快步横穿大道,问那摊主方才穿大红披风的女子往何处去了。摊主指了个方向,他跑过去,四下张望…… 而此时若弗与彩月已回了马车,马车恰好从叶添身旁走过…… 第九章:入宫 马车的西华门前停下,若弗提着裙踩着马扎下了来,望见眼前这一幕,她愣在那儿,不敢上前了 这皇宫气派又庄严,飞檐叠嶂,黛瓦红墙,九行九列的金钉大门前站着两排御林军,甲胄在阳光下泛出一片银光。 “奴婢托小姐的福,这辈子居然还有看见皇宫的一日,真是死也值了!”彩月眼中泛着光,恨不能现下便跪下拜上一拜。 若弗惊叹之后便只余恐惧,屋子太大除了看着雄伟,没有旁的好处,反倒将人衬得蝼蚁一般。若弗曾听嬷嬷讲过宫里的故事,走进这扇门,便是入了兽口,能不能全须全尾的地出来就看个人的本事了。 “走罢,”若弗从腰侧的彩缕鱼形荷囊中掏出他父王的令牌,朝大门而去…… 过了长甬道入外宫,木梆鞋底敲在大理石砖上发出笃笃的响,前头一个清俊的小黄门领着她七拐八绕地往西边走。 那黄门是个嘴甜的,回头见着若弗不动声色地张望,便用拂尘指了指东侧一排宫室,介绍道:“这是秋和殿,小姐您住的是飞鸾殿,就在秋和殿往后数三条夹道,您那寝殿原先是丽美人的宫室,可是气派呢,离皇后娘娘的凤栖宫也近,奴才先领您去飞鸾殿安顿,稍后便领您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谢公公了,”若弗颔首。她伸手进袖子里摸了摸仅有的一张银票,轻轻一叹。 人家尽心伺候她本该打赏才是,可她离家时端王只给了她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并几件绫罗首饰,她得在宫里住到次年四月,在自己府上尚且要打点呢,在这皇宫大内的更是如此,这些银子得救急用。 而她们身后不远处,两位公主的仪仗过来了,浩浩荡荡两排粉色宫装的女官,拥着一红一蓝两位公主。 身着正红色流彩暗花云锦长裙的是皇后所出嫡公主凤漓,一双伶俐的丹凤眼,容长脸儿,小巧鼻子,唇薄如线,才十六眼角眉梢便风情无限,直将跟在一旁水蓝色挑丝双窠云雁裙的乐陵公主那清秀的小脸衬得寡淡无味。 “前头是哪个不懂规矩的,竟敢穿红衣?”凤漓秀眉微蹙,步子慢下来从上到下将若弗细细打量了一番。 “姐姐别动气,那看着应当是宫外来的,想是哪位大臣家的姑娘,不晓得宫里的规矩,”乐菱的说话声轻柔如风,听了便令人舒适。 凤漓轻哼一声,心道这京城里哪家贵女不知她爱穿红,谁进宫敢穿红来?这女子分明是要挑衅,他正要吩咐了身边女官去叫停那小黄门,突然脚下一崴,身子一晃便歪倒在乐菱和宫女怀里,再无心去找若弗的茬儿了。 而若弗对身后的一切无知无觉,一刻钟后她便被迎进了飞鸾殿,殿中两排女官齐齐向她行礼。 若弗颔首示意她们起身,扫了一眼这宫殿,果然气派,只是金啊玉啊的堆砌,堂前还一棵红玛瑙树,大红大紫的实在俗气,还不如在前院栽几棵芭蕉树来得好看。 若弗包袱放下后,连口茶也没喝便被领着往凤栖宫去。 那小黄门这时已经不言语了,若弗问一句他敷衍着答一句。他还没见过这么不上道的小姐,领了她一趟连个打赏也没有,原本他还想提点她一句脱下那大红披风,别犯了凤璃公主的忌讳,现下么,他懒得说。 于是若弗进了凤栖宫门后,在座的五六位公主齐齐放下茶盏,盯住了她这件披风,又望了望皇后下首坐着的凤漓,一个个都在抿唇轻笑。 以往宫里就数凤漓最霸道,她爱大红其余公主便不能穿红,否则必被她一顿好耍。不仅如此,凤漓自小被人捧惯了,容不得旁人说一句不好,尤其是容貌才情,只能她第一,旁人绝不能抢了她的风头。 几个公主发觉今儿来的这堂妹一犯了她凤漓的忌讳,二又貌若天仙,一个个挤眉弄眼,预备合唱一台大戏。 “臣女若弗参见皇后娘娘,”若弗心里直打鼓,面上却强扯出笑,趋步上前朝皇后一蹲身,抬头看。 孔雀木雕座屏前,一头戴凤冠,身穿金银丝鸾鸟朝凤纹绣朝服的皇后,端坐在紫檀木雕镶玉的凤座上,嘴角一点浅浅的笑意,雍容而温文。而皇后下首玫瑰椅中坐着的那姑娘目光中却有莫名的敌意,且这公主同皇后真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容长脸儿,丹凤眼,只不过面相不及皇后柔和。 若弗随后又含笑着朝各位公主一一行了礼叫姐姐。 皇后端详着她,啧啧赞叹:“宫里再找不出更标志的人儿了!快,快到本宫身边来,让本宫细瞧瞧!” 若弗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很有些不自在。可她记得嬷嬷告诫过她的,宫里规矩可比王府森严,对上得顺从,对下须大方,如此才能活得长久,且绝不能与人交心,得处处留心,时时提防,不然怎么被人整治死的都不晓得。 于是若弗压下不适,伸出手去任由皇后将她的手放在手上,任由皇后像打量一件物品一样上下打量她。 “若弗妹妹这是身量还娇小,若是再过两年长开了,便是个活脱脱的大美人儿了!”一个公主故意夸赞道。 “是啊,母后说得不错,真是整个皇宫再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标志的,儿臣还从未见过这么受大红色的,有些人穿上大红甭提多艳俗了,可若弗妹妹一穿,便灿若云霞……” 众人一阵附和,在场的公主像是达成了某种同盟,一齐抬高若弗,杀凤漓的气性。 于是若弗便发觉皇后身边那凤漓姐姐的眼神简直要吃人,皇后冷冷扫了下首诸位公主一眼,旋即和颜悦色地拉着她到凤座上坐了,对众人道:“既然你们都对若弗赞赏有加,今后姐妹们便更好在一处玩耍了,她明年才及笄,你们比她大些,凡事多让着点儿妹妹,她会在宫里住上几个月……” 若弗拘谨地坐在一旁,发觉对面凤漓的目光愈来愈刻毒,她忙别过视线,身子往一侧挪了些。初来乍到的,她不想与人生过节。 第十章:封号 “再过一个多月便要过年节了,趁着年前,将若弗你的册封大礼给办了,本宫已着令礼院为你拟了四个封号,你瞧着哪个好?”皇后淡笑着看向若弗。 立即便有宫女端着红漆雕花托盘上前,托盘里是四个红漆牌子,若弗扫了一眼,分别是安平、阴安、衡山和宜芳。 通常公主的封号也有讲究,以国名和封地为号自然更显尊贵,现下这四个封号中,前三个还过得去,唯独后一个乍一听十分绵软,威严不显。 她现下尚未及笄,连县主也未封过,便封公主,这已经是越级了,她知趣地想伸手去捡最后一块木牌,突然一旁坐着的凤漓按捺不住道:“母后,依儿臣看,还是宜芳最合适,前几个封号都是郡县名,若弗妹妹过几个月便去和亲的,要封地做什么?” 听罢此言,若弗却是转了个向,拿起中间那用朱砂写着“阴安”的木牌,含笑着对皇后道:“娘娘,我选这个。” 下首坐着的公主们互相使眼色,抿着唇忍笑,一旁的凤漓颜色却变了两变,紧咬后牙槽,眼看就要站起身,却被皇后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右手。 若弗看过去,便见凤漓的手隐隐抽动,而皇后的按住她的手一颤一颤,无名指上戴着的金戒上,红宝石一闪一烁。 她在自家王府里也经常受姐妹的欺负,从来嬷嬷都教她要忍着。今儿她原本也是要忍下的,可凤漓那般贬损她,她可是替这帮坐在皇宫里的公主去和亲的,凭什么要让她们看不起?她自己愿意选宜芳那是她的事,可若是旁人按头她选,她心里就是不乐意。 皇后又开始打圆场:“若弗好眼光,那便就这个罢,还有,以后可莫再唤本宫娘娘了,如此一家人岂不生分?你还是唤本宫皇叔母罢。” “皇……皇叔母?”若弗怯生生地开口,十分别扭。 皇后含笑着对若弗颔首,而后放开凤漓的手,褪下左手上那串红珊瑚珠手串,套在在若弗那只戴了只银丝镯子的腕子上,道:“这火珊瑚色泽明丽,纹理紧密,宫里统共只有三串儿,本宫这年纪,戴着这个没你们小姑娘戴着好看,便送你了,算是叔母送你的见面礼罢。” “若弗不敢,”若弗低着脑袋,忙要将南珠褪回去,却被皇后一手按住,道:“怎么的,是看不上这成色?” “不不不,是臣女受不起,”若弗故作受宠若惊道。 “这有什么受不起的,好好儿戴着……” 一旁的凤漓看着那串自己如何哀求皇后也不愿给的手串,心里简直滴血。 待又说了几句闲话,让众人退下后,凤漓终于忍不住起身,将自己腕子上那串南珠手串扒下来往金砖地面上重重一摔,南珠噼里啪啦散了一地。皇后将粉瓷茶碗往玉几上重重一顿,一时间,凤栖宫中,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大喊“娘娘息怒!”凤漓也唬了一跳,只敢低声埋怨:“那手串我问母后您要许多回,您都不愿给我,可今儿却给了新来的,到底谁才是您的亲女儿!” “有这么同母后说话的么?”皇后那涂得红鸭嘴似的手指甲直指着凤漓,“我平日里就是太宠着你了,才让你这般容不下人,不就是一串珊瑚珠,今后要多少你没有,今儿不过给了人一串,你就发这么大脾气,怨不得你父皇要拿你去和亲!” “母后,您……”凤漓胸口剧烈起伏,眸底一抹失望之色,“您同父皇一样,都巴不得用我去和亲呢!好呀,那我就去,明儿个我就去同父皇说,离得你们远远的!” “容琪,将她带回昭阳殿,关上两日让她好好反省反省!”皇后一手扶着额,很疲惫似的。 凤漓长袖一甩,推开容琪嬷嬷自个儿跑出去了。 皇后只有凤漓一个女儿,自小对她万分溺爱,要星星不给月亮,才将她宠得这般无法无天。 因她这个当娘的近几年失了宠,凤漓又是跋扈的性子,便更不得皇帝喜欢了,于是当初皇帝便有意让凤漓去和亲。 其余妃嫔公主与皇帝更为亲近,先皇后一步听见风声,生怕皇帝拿自己的女儿和亲,便早早看好了朝中大臣之子,求皇帝赐婚。 皇帝也是个耳根子软的,答应了一个,便不得不答应另一个,所以今儿过来请安的那些个公主,都是的一个月之内都定了亲的,就只剩下凤漓,皇帝是铁了心要将她嫁出去。 后来还是皇后在御书房跪了一整日才让皇帝同意从亲王那儿挑个人封公主,代替凤漓嫁去滇国。 如今人来了,从方才那姑娘不捡凤漓为她挑的牌子,皇后便看出来了,这姑娘有几分气性。若是一般人她早便出手打压下去了,可这个不成,这个若是因凤漓又闹起来,到时出了什么岔子,皇帝一怒之下指不定又将凤漓指去和亲,那时可就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所以对待若弗,太硬了不成,小事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只要把她和亲这件大事牢牢按住了便是。 容琪见着皇后靠在彩绣凤穿牡丹大迎枕上,一脸愁容,于是忙上前为她按揉额角,温声道:“皇后娘娘消消气,公主过两日想通了便能明白您的苦心了。” 皇后嘴角泛起一个自嘲的笑,轻轻摇头道:“她这辈子恐怕都想不明白,本宫也不奢望她明白,只望她少给本宫惹麻烦,”说罢她想起什么似的,拿开容琪嬷嬷的手,自己坐起身子,吩咐道:“派个太医去给若弗请个平安脉,本宫瞧着她面色白得过分,想来是路上吃了苦,现下她的身子可不能出事了,快去办!” 容琪嬷嬷于是立即应声退下了。 第十一章:迷路 飞鸾殿中,一着深褐色暗花宫装的老嬷嬷领了十二个粉衣宫女过来,正向若弗一一介绍。 “小姐,这些都是皇后娘娘吩咐老奴,老奴亲自挑的人,这是玉珠,”老嬷嬷指了指身旁一个生得伶俐可人的宫女,面带三分笑意,道:“她原先丽美人的贴身侍婢,很是得力,今后便专门服侍小姐罢,”说罢她又瞥了眼若弗身边站着的彩月,道:“彩月姑娘初来宫中,恐怕不大懂宫里规矩,奴婢先去调教一个月宫规,再让回来伺候小姐,小姐意下如何?” 若弗抬首上下打量彩月,又扫了眼面前立着的两排宫女子,不得不承认,单单一个站姿彩月亦不如这些专门受过规矩训练的宫女子。 可是这路上近半个月,她与彩月处得不错,况且她身边也不能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于是她正了正声气,问:“那便让玉珠在旁教导便是,我亦会约束她,不让她闯祸,嬷嬷以为如何?” “这……”老嬷嬷面有难色。 “没有彩月在一旁,我夜里睡不着的,想来我得亲自去问皇后娘娘了,”若弗一脸天真懵懂地望着海嬷嬷。 海嬷嬷终于松口允了。 恰好此时,一个公公上前来禀,说卢太医奉皇后娘娘令来请平安脉了。 若弗神色微微一变,放下粉瓷茶盏,心道这皇后娘娘一会儿送人过来要将她的人清出去,一会儿又派人来诊脉,这是要将她从里到外扒个干净啊! 不过对方到底是皇后,没像凤漓那般明面上扫她的脸她便也只得忍了,于是她让海嬷嬷先将宫婢们安排下去,而后宣卢太医进来。 若弗被扶着进了右梢间,躺上黑漆雕花拔步床,放下纱帐,将手伸出去搁脉枕上让太医诊脉。 帐子是绣芙蓉花的绡纱帐,暖暖的石榴红煨着她的脸。她的面色是那种通透的白,红色能渗进肌理似的,令她的脸由内而外透出粉。其实方才皇后并未说错,全皇宫再寻不出第二个这样标志的人儿了。 “小姐体寒,是娘胎里带出的不足,可来了月事?”一个略带沙哑的长者的声音。 若弗收回手,抿了抿唇,面上的红色更甚。 “小姐不必难为情,只有知道您的病情,下官才能对症下药。” “尚未来月事,”若弗咬着牙说了。 “那可有用药?” “彩月,将包袱里的药包找出来。” 若弗心里隐隐有些期待,虽说她这回和亲是抱了必死之心去的,可她仍想自己在死前像个正常的姑娘一样,会来月事,做个女人,而不是个孩子。 接着便听见太医说:“这药不用吃了,下官给您重开方子,用下官这个方子,大约过上半年便能来月事,只是小姐须得记着,少吃寒食,多出去走动,如此才能好得快些。” 若弗连连颔首道谢。 卢太医开过方子后便被玉珠送出了殿,而后他立即赶往风栖宫,将此事同皇后禀报了,恰好凤漓过来同皇后认错,于是这话便被她听了去。 “就要及笄了还未来月事,这本公主还是头回听说呢,”凤漓一手端着定窑白瓷茶盏,呵呵笑着,笑得那杯盏里的茶水亦簌簌抖动,几要溅出,凤漓这又放下杯盏,幸灾乐祸道:“那她这辈子便不能生儿育女了?” 皇后严厉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消停些,随后才问卢太医道:“可能治?” 卢太医拱手道:“回娘娘的话,下官已开了方子,将养得好,半年之后定能好利索。” 皇后微微颔首,重坐回云头榻上。凤漓却是冷哼一声,轻抚着涂着鲜艳凤尾花汁的长指甲,道:“何必浪费药材,横竖几个月后她便要嫁去滇国,那滇国国君都五十岁高龄了,来了月事又如何,她这辈子还能生养不成?” “凤漓,”皇后喝住她:“她才来一日怎么就得罪你了?你要咬着她不放?” 凤漓别开脸,冷哼一声,不服气地绞着帕子。 “凤漓啊,早些年你父王宠你你任性些便罢了,这两年玉华殿那对母女得了宠,你就得收敛些,不然母后也不一定能保得住你啊!” 凤漓撅着嘴,忿忿起身朝皇后一蹲身,道:“儿臣先告退了,”说罢踅身快步走出殿外。 那若弗当然得罪了她,生了那样一张脸,特地穿大红色披风挑衅她,还从母后那儿得了她最想要的手串! 平常宫里只要有一个人犯了一样忌讳,她也不会善罢甘休,何况那人还一次来了仨儿,可不是得罪她了么?这梁子,她们结下了! 入夜,北风呼啸,殿前的红皮灯笼晃荡,落在地上的影子也摇曳不定。 若弗忽而想起潭州的家,以往这时候鸿雁斋里的灯将要熄了,嬷嬷会灌个汤婆子来,放在被窝里给她暖床,而后再三催促她上床歇息。 钻进暖被窝的舒服是这世上最大的快乐,就像躺进母亲的怀抱,虽然她从未躺进过那个怀抱。 月亮白玉盘般悬在天上,在彩月和玉珠为她铺床时,她披着披风在门口看月亮,不知不觉走出殿门,穿过几条甬道。 她索性散起了步,可皇宫不是王府,宫殿星罗棋布,甬道错综复杂,即便她这个对方向甚为敏感的也迷了路。 她想沿着原路走回去,可走着走着愈走愈深,不知到了何处,她只得停下。 举目四顾,方才那大片的灯火远了,眼前只有一片漆黑,其间点缀着零星的灯笼。 糟了,她好像绕进个园子里了! 若弗急得一脑门的汗,只得又转身往东边去,那儿有一片宫室,灯火稍亮些,若能在路上遇上个宫人问路,那便最好了。 可才一抬腿,前方不远处的的假山后,一个中气十足的男音传来,“殿下,那沈阔得胜归来,五皇子定会举荐他入兵部,如此恐怕会给殿下您添不少麻烦。” 赫然听见“沈阔”二字,若弗心头微微一动,她伸长脖子望了一眼,眼前一片漆黑,压根望不见人,她于是蹲下身子竖起耳朵来听。 “这你便不必操心了,有何监军在,沈阔蹦跶不了多高,他半月后才能到京受封,还有半个月,还得及!” 若弗听得渗了一脑门的汗珠子,心道难道这人要去害沈阔么?而沈阔,半个月后便要来京? 这种感受说不清,有种从心间裂缝里沁出的欢喜,然而更多的是无所适从,又要见到他了么?那个铁石心肠,连放下架子求他也无用,定要送她去和亲的人,她该对他视而不见么? 远去的脚步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再蹲了一会儿,才从草丛中站起身,浑浑噩噩往东边那排灯火明亮的宫室去…… 而方才与侍卫谈论沈阔的五皇子,从殿旁的甬道走出去时,恰巧迎面遇上两排提着灯笼,神色匆匆的宫娥。 她们朝他行过礼后便继续往前,其中有人小声嘀咕:“奇怪,方才小林子不是说看见小姐往这儿过来了么,怎的不见人,难道是去西苑?那儿黑灯瞎火的可别摔着才好。” 三皇子脚下忽的一顿,眉头深深蹙起。 第十二章:哥哥 这飞鸾殿虽比若弗原先住的秋繁院豪奢千百倍,可她就是睡不惯。冬日里天亮得晚,若弗起了个大早,梳洗完毕天才蒙蒙亮,她踱到院子里,浓雾弥漫,寒风刺骨。 院子里原栽了花,花架子还在,只是冬日严寒连叶子都凋萎了,只有几株松柏还挺立着,因修剪过多次,生得规整而矮小,一点儿不舒展。 “小姐,凤漓公主到前殿了,”玉珠跑进殿来禀报。 若弗犹记昨日掌灯时分,皇后派了人来说让她今儿随姐妹们去七录斋习学,不想竟是派凤缡来接她同去。 立即有彩月为她披上披风,又拿来手炉,料理一番后若弗才过去前殿,一眼便看见一身榴红哆罗呢披风的凤漓坐在玫瑰圈椅里,低头瞧着自己的手指甲。 凤漓听见声响,她抬起头,望见若弗还披着那大红羽纱面的披风,面色立即阴沉下来,轻哼一声道:“走了,等了你半个时辰了!”说罢也不等她,裙摆轻轻一拂,径自往外走。 若弗忙跟上去,心道自己至多用了一刻钟料理,哪里就让她等了半个时辰? 不过既然凤缡今儿愿意过来领她去七录斋,可见她是有意讲和的,昨日之事想想还是自己占了上风,毕竟当众拂了这公主的面儿不是? 其实只要旁人不太惹着若弗,她也不想与人结仇,于是她主动服软道:“多谢姐姐不计前嫌,今儿还特地领我去七录斋,姐姐真大度!” 凤漓这是头一回被人夸大度,心里偷偷乐,面上却不显,也不言语。 若弗见她纹丝不动,于是又搜肠刮肚想了话来问:“姐姐披的榴红披风真好看,领子上镶的孔雀羽也色彩斑斓……” “这孔雀羽可是宫中手艺最高超的绣娘织上去的,与你那羽纱缎面的自然不同,”凤漓不屑地扫了眼她的披风,哼笑道:“依着我看,你这披风不如趁早扔了,毕竟这大红色不是人人都能穿的!” 若弗轻咬薄唇,再不言语了。 她现下可算看明白,凤缡并无与她讲和的意思,要与这位公主好好相处,便得处处捧着她,得用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可若弗这人倔,偏不喜欢伏低做小地伺候人,她于是噤了声,也歇了要与凤漓做姐妹的心思。 若弗不言语,凤漓便更不言语了,她今儿来这本就不是自己愿意,而是她母后强逼着过来的。 于是二人一路无言走到七录斋。 七录斋中烧着地龙,一走进去暖意扑面,一扇绣八仙过海的槅扇将斋室隔成东西两侧,各处紫檀木的书案椅凳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东边七八个年龄相当的皇子或埋头看书或谈着闲天,他们听见响动都抬起头来,见着若弗,面上俱是惊艳之色,尤其是坐在第三排的墨衣男子,竟对若弗微微一笑。 凤漓见叶添对若弗笑,撇撇嘴快步走上前,挡住叶添的视线,“添哥哥,你瞧什么呢?” 叶添面色一变,忙低头看书。 凤缡于是凑过去,随意指了书上一句话,“添哥哥,这话什么意思?” 叶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而若弗,忽见这么些锦衣玉容的哥哥们,不由赧然,低头望着自己那绣玉兰花的鞋尖。 “这便是若弗罢,”一身着江崖海水纹白蟒袍的男子上前,对若弗淡淡一笑,“你唤我三哥便好。” 若弗抬眼,这位三哥哥轮廓深邃,肉皮儿偏黑,眼珠子却是极浅的棕,瞧着不像周国人,而他的声音也略粗哑于常人,似乎在何处听过,可她想不起来了。 于是她朝三皇子深深一福,脆脆唤了声:“三哥哥。” 三皇子亲昵地将她搀起来,紧盯着她的眼,状似无意问:“昨儿夜里我在延福宫见着十多个宫人寻你,你是上哪儿去了?” 一瞬间,若弗想起来了,这位三哥哥的声音就是昨夜在假山后听见的那一个。 若弗脑袋里风车似的转,回想起昨夜的一幕幕,她记得自己偷听过之后往东边走,最后在天章阁被婢子们寻着的,于是她回道:“若弗昨夜本想在宫里逛逛,可皇宫大内实在太大了,走几步便迷了路,最后逛到了天章,终于被宫人们寻着了。” 三皇子眼神中的凌厉这才淡下去,他含笑道:“原来如此,今后再要外出可得让宫人们跟着,别再迷了路。” 这一句迷路将其余皇子们逗得大笑,在他们眼里,皇宫就是自个儿家,在他们家里迷了路,是有够可笑的。 若弗也陪着笑,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了。 随后她一一见过诸位哥哥,一圈下来,脸都笑僵了,最后发觉还有一位坐在最前排的皇子,自始至终只顾翻书,全然置身事外。 “那是你五哥哥,”三皇子为她引见。 只见那五皇子头束玉冠,身着阔大的藏青色蟒袍,显得身子精瘦挺直如一支青竹。若弗上前,朝五皇子一福道:“见过五哥哥。” 五皇子这才抬起头,略略颔首,淡道:“不必拘礼。” 若弗看清他面容时愣住了,心道这位五哥哥生得真是堂堂好相貌,要单说哪一处好似乎也说不出,可是五官构在一处便像是画师手下的山水画,怡然的,不像三皇子那般雕刻得深刻,却自有浑然天成的美。 虽说这位哥哥生得好,可她不好一个劲儿细看,见他不像旁的哥哥们那般有好些场面话要说,行完礼后她便静静退至一旁。 诸位皇子们也都各自回了座位,继续说着他们自己的话。 而角落里,叶添被凤漓纠缠得将《道德经》第六章通讲了一遍,终于十分不耐地站起身,道:“这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公主还是待会儿问孟先生更好,”说罢绕开她,朝若弗走过去…… 只见叶添梳了个半披头,髻以青玉禅扣住,一身冰蓝色绣岁寒三友竹纹滚边长袍,行动处颇有京城贵公子的风流派头,言笑时嘴角显出个深深的酒窝。遮住下半张脸,他额丰骨正,眉眼端方,遮住上半张脸,便是惹女子喜爱的一张桃花脸,可以说,单凭这张脸,他便能在女人堆里无往无利。 “三爷,你们几个哥哥妹妹的叫,却把微臣晾在一边儿,微臣尚未见过这位公主呢!”叶添自始至终含笑望着若弗,目光灼灼几乎要将若弗融化了。 若弗纳罕,这人敢同皇子们这般说话,想必是熟络得很,那必是高官之后了,可是这眼神怎么看着像是饿了几日的猫儿见了鱼一般,这么叫人瘆得慌呢? 若弗赧然垂下脑袋,手指头绕着腰间鸾带打圈圈。 “凤漓在这儿,我哪儿敢为你引见旁的女子啊!”三皇子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凤漓。 凤缡方才见叶添不理自己,本绷着张脸,现下却舒展了,还羞得面色绯红。 接着众人也都不看书了,一齐冲着凤漓挤眉弄眼地笑,一句接一句地打趣她道:“妹妹怎的羞红了脸,难道说错了?” “诶,哪有说错,她央着母后非得来白苏斋学习,还不是为了敬之么?” 众人大笑着打趣,没完没了。 第十三章:学习 叶添尚未弱冠,本还没有字,可太傅为叫着方便给他赐了敬之二字。 他是当朝右相之子,很得皇帝看重,自小便送进宫里来作三皇子的陪读,把皇宫混得跟他自个儿家一样,与这些个皇子也都好得同兄弟姐妹一般了。 凤漓与他走的近,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几乎所有人都达成了一个共识,那便是凭叶添的家世地位,将来也必是要尚公主的。 众人那头起哄,叶添却无动于衷,一双眼只专注地望着若弗,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公子,头回害起了羞。 “我是端王爷之女,周若弗,哥哥唤我若弗便是,”若弗见他一个劲儿冲着自己傻笑,于是先一步自报家门。 “叶某乃右相独子,也是三皇子的侍读,见过小姐,”叶添嘿嘿一笑,嘴角那酒窝更深,像藏了一坛子的酒,他道:“其实在下见过小姐。” 王爷之女凡是未封翁主县主的都称小姐。 若弗惊得瞪大了眼,自己头回来京城,怎会见过他?她不禁上下打量起这人,怎么看也没想起来自己是在哪儿见过,最后只能微微一笑以解尴尬。 而还立在第三排的凤漓已经羞得低了好一会儿的脑袋,就连自己与叶添成亲的场景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甜蜜蜜抬起头来时,却只见叶添同若弗谈得热络,若弗脸上还笑开了花儿。 “敬之哥哥!”凤漓拧着眉头大喊一声,惊得在场的皇子无不骇然,再无心打趣她,都望向叶添。 叶添无奈回过头去,叹了口气问:“公主又有何赐教?” “本公主……”凤漓咬牙切齿地望向若弗,大拇指将食指的长指甲抠得“嗒嗒”响动。 若平常她早便大喊一声:“本公主不许你同她说话,”可今儿碍着有众位皇兄在,且又不想让叶添以为她是那飞扬跋扈之人,她只得吞炭火似的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都吞下去,转而道:“孟先生就要过来了,我得为若弗妹妹安排好座位,你别妨碍妹妹!”说罢上前,不由分说拉起若弗的手肘便往西侧走,而她手下暗暗使劲儿,掐得若弗手臂生疼。 “姐姐这是要做什么?”若弗被凤漓一气儿拉到槅扇西侧第二排的位子上。 若弗到底比凤漓小了两岁,使出浑身劲儿才甩脱了她,可劲儿太大,身子退后两步险些撞着桌角,幸而一手撑住了桌面才没有倒下去。 凤漓气得狠了,私下里的跋扈态度一点儿不藏着掖着了,她指着若弗,恨道:“本公主就不该听母后的话带你来这儿。” 幸而东侧皇子们正谈天,听不清她们的话。 若弗一怔,道:“原来是因皇后娘娘逼你你才过来接我的!” “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我要向你低头,你这个王爷侧妃生的,我还得来奉承着你不成?”凤漓长袖一甩坐在对面梨花木雕花椅上,瞪着若弗讽刺道:“平日里你在家也不知学些什么,学装娇弄俏的勾引人么?” 若弗将方才挣扎间扑到胸前的长发往后一甩,冷声道:“姐姐可是公主,这样的粗俗话还是趁早别说了!” “粗俗?”凤漓倏地站起身,扬起手眼看就要跳过来扇耳刮子了,突然门口传来一阵重而慢的脚步声。 顿时,七录斋内鸦雀无声,凤也噤了声,拉好椅子,理了衣裳坐好。 若弗听见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猜想是先生过来了,于是也安安静静地坐下,一手轻揉着方才凤漓拧她的那处。 原本这七录斋是宫里诸位公主和皇子习学之处,可上个月宫里那七八个公主都定了亲,现下便各自操办起婚事,没空再过来了,唯有凤漓和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未来公主不得不来上课。 来人是个花白胡须的老先生,一身石青色流云暗纹直裰,眉眼间显睿智从容。可人老了眼神便不大清明,见两个公主乖乖坐着,并未觉出不对,于是他自己一人拿着本书自言自语地讲评起来,冷不防冒出个问题请诸位皇子公主答。 若弗和凤漓其实压根没听这先生讲些什么,她被叫起来回答时,羞得满面通红,搜肠刮肚地将先前学的都用上才勉强能答对三四分,先生竟还大大地赞了她,若弗受宠若惊。 问到凤漓时,她胡乱诌两句便打发了,这老先生倒也不恼。 若弗发觉了,虽说是来上课的,可其实先生管得宽松,也是,毕竟她们是女子,又不必齐家治国平天下,先生自然不怎么将她们的学业放在心上,于是若弗也就松懈了。 后头看见凤漓一手撑着脑袋在桌子上睡着了,她更开始心猿意马,渐渐的便琢磨起昨夜听见的那几句话来。 照三皇子的意思,似乎沈阔与五皇子有关,而他要将沈阔拉下马,那也就是要与五皇子为敌了?可方才看他们那样子,不说兄友弟恭,但至少没撕破脸。 而且若弗还注意到,方才那些皇子中,除了三皇子五皇子年纪稍长,其余皇子瞧着最大的也才与她一般年纪,而按理说三皇子五皇子已经十七八了,该封王就藩才是,为何这两个还在宫中养着? 只有一个可能,皇帝有意将其中一人立为储君,这就难怪三皇子要暗地里整治五皇子了。 其实这事儿在王府也不少,父王有四个儿子,他们也都天天变着法儿讨好父王。果然无论在哪儿,兄弟姐妹多的人家总难免要争上一争。 第十三章:丢脸 “乐菱公主,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此是何意?”孟先生捻着花白胡须,突然发问。 若弗猛然回神,一抬眼便见朱先生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望着自己,她突感背后冷汗涔涔,忙起身答道:“是说生养天地万物之道永恒长存,如母亲繁育子嗣,其之根源,便是天地万物之根本,连绵不绝,用之不尽。” “那公主又是如何理解天地之道呢?”孟先生更进一步。 若弗心叹自己并非乐菱公主,先生认错了人啊!可既已站起来了,便只得磕磕巴巴接上:“天地之道,并非实物,可实实在在的万物却由它演化而来。” 孟先生微微颔首,再问:“既万物都由它演化而来,为何万物却各不相同。” 若弗只觉腿软,随意诌了句:“它们有共同的道,亦有自己的道。” 孰料孟先生竟大喊一声:“说得好!” 若弗唬得眉心一跳,心道自己这就歪打正着了?而孟先生这一声好恰将瞌睡中凤漓惊醒了,她忽的瞪大眼,身子端得笔直,对孟先生连连颔首以示赞同。 孟先生眯着眼盯着凤漓,好一会儿后捋着花白胡须长长叹了一声,这便开始讲些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给这位醒神,不过还没说几句便到了时辰。 若弗与凤漓如蒙大赦般乖乖巧巧起身,朝孟先生行礼道先生幸苦。 待孟先生走后,凤漓连眼神也没给若弗一个便匆匆出了门。 若弗仍坐在原位,望着凤漓的背影,竟觉她似乎也不是那么讨人厌,方才瞌睡的模样还有几分可爱。 或许是她打心眼里羡慕凤漓罢,一个公主都已及笄了,却活得比她还像个孩子,任性又霸道,什么都做在脸上,这就是自小便被人捧着长大的姑娘呵! 哪像她,才豆蔻之年,却比凤漓还像姐姐,做件小事都得在心头转上千百个弯,瞻前顾后的。 彩月收拾书本,若弗则静静坐在位子上出神,直到诸位皇子们的说话声远去后,她才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走罢。” “小姐,”彩月喊了若弗一句,嘴角噙动着,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只是上前来将她的披风捋顺了。 若弗走出七录斋,恰见叶添双手抱胸,身子慵懒地半倚霁红彩绘大鱼缸,而站在他对面与他争执的正是凤漓。 若弗低下头,静悄悄绕过鱼缸走。 “若弗妹妹可让在下好等!”突然,叶添侧头望见若弗。 若弗脚下一滞,也望向叶添,四目相对间,叶添忽的展开笑颜,像是漆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火。 他毫不犹豫撂下凤漓,朝若弗这儿疾步走来,“你迟迟不出来,我还当你先走了!” 若弗微低下脑袋,掩住脸上那抹羞色,声口脆脆的,“你与凤漓姐姐说话罢,我……我先回宫了,”说罢便要绕开他,却被他上前一步挡住了。 “原来你是在等她!”凤漓撅嘴,语带哀怨,“你同父王一样是个喜新厌旧的,一见了新妹妹便把本公主抛之脑后,”说罢她调转视线看向若弗,“你杵在这儿做什么?方才孟先生不是交代了要温书的么?” “温书而已,晚些时候也能做,方才我从御花园过来,看见那池塘里结了厚厚一层冰,这时候挖冰窟窿叉鱼最有意思了,若弗妹妹随我过去,我给你抓上几条来!”叶添放下手,背在身后,一改方才的不羁之态。 冬日叉鱼?这于常在深闺,连府门也没出过几回的若弗而言这是个新鲜玩意儿。 她想跟着过去瞧瞧,可抬头望了眼脸黑得像罗刹的凤漓,她终是温言回道:“不必了,你与凤漓姐姐去罢。” “若弗去不得,她身子寒,娘胎里带出的病症,昨儿个太医便说了,这辈子能不能来月事还不一定呢,若受了寒,就更不好了!”凤漓似笑非笑地道。 若弗面色忽的涨红,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攥成了拳,长指甲直刺进手掌中。 叶添见若弗又羞又愤脸憋得通红,原本就水汪汪的杏眼又渐渐蓄了泪,看着委屈隐忍,实在是揪他的心。 可他一个男子,即便懂得她们所说的月事是什么,现下也不该插嘴,不然岂不更令人尴尬了么? 若弗强忍着泪,朝叶添一福,哽咽道:“多谢叶公子好意,改日罢,现下我得回去温书了。”说罢她几乎是跑着走的,彩月暗暗瞪了凤漓一眼,立即追上去。 “公主慎言!”叶添严厉地看了凤漓一眼,也追了出去,只余下一脸恼恨却又无可奈何的风漓。 凤漓当着外男的面说这样的话,是故意让若弗丢丑现眼,是将她剥了衣裳给旁人看呢! 若弗愈想愈屈辱,一路走一路抹眼泪,渐渐的那哭声止不住了,细细啜泣起来。路过的宫人见了她,都偷眼打量,走远些便窃窃私语起来。 “小姐,小姐!”彩月在身后追。 “退下,我自己记得路!”若弗高声吩咐。 彩月脚下顿住,咬着唇不敢再向前了。 若弗继续往前走,她抬头望天,阳光正好,于是自己安慰自己,其实没什么了不得的,这十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她眼泪一抹,深呼两口气终于止住了哽咽。 然而渐渐的,她发觉身后仍有脚步声,回头一望,便见负手走来,笑出了酒窝的叶添。 他抬起手,似是想打招呼。 若弗却是快步拐进了右侧的长甬道,才走几步,那脚步声又跟过来了。 “你跟来做什么?”若弗回头,冷眼望着他,“我早说了我不去,你要去便带凤漓姐姐去!” 叶添顿住,向若弗作了个深揖,诚挚道:“今日之事错在敬之,凤漓公主心直口快,也是无意,若弗妹妹别往心里去!” “我……”若弗正要说话,一张口,却是打了个喷嚏,直把眼泪也带出来了。 “若弗妹妹怎的没拿手炉?”叶添关切问道,忽而想起方才路上遇见若弗的婢子,那手炉似乎在那婢子手上,他又是一揖,道:“我去为妹妹拿来,”说罢转身离去 第十四章:闲谈 若弗紧了紧披风,缓步走过一排宫殿,檐上挂的灯笼缺了两只,剩下几只也由大红色掉成了水红,若弗忽而意识到什么,顿住步子,前后一张望,只有零星的几个老弱宫人,正慢慢悠悠地洒扫。 “你怎不在原地等我,让我好找!” 若弗回身一望,只见两宫殿的夹道中走出个冰蓝色绣岁寒三友竹纹滚边长袍的男子,他双手端着手炉,面带愠色。 “我原是要等你的,身子冷,随意走了几步,不知怎的就走到这儿来了,”若弗走向他,发觉他鼻头竟还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于是又轻声道了一句:“多谢叶哥哥。” 叶添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将怀中手炉捧给她,道:“若弗妹妹住在哪个殿,不如在下送你回去?” “飞鸾殿,”若弗接过手炉,指尖的那点暖意直达心田。 而后她便跟在叶添身后,随他往西侧夹道里去。 “飞鸾殿在西苑,往后迷了路你便往西一直走,也可问问路过的宫人们。” “叶哥哥对宫里很熟悉?” “熟悉得很,圣上特许我进内宫,这儿就跟在自个儿府里一样,”叶添说罢取下腰间的龙纹玄铁腰牌扬了扬。 “那你与我三哥哥五哥哥都熟识了?” “那是自然,我乃三爷侍读,与他是打小的交情,不过五爷么,自小便不大爱说话,也极少与我们玩在一处……” 若弗自始至终低着脑袋,可她觉出叶添的每句话都是回过头来面对着她说的。 叶添是个实心实意的,可若弗却只是将他当作这宫廷的向导,随后又从他口中套了许多话。 原来宫中果然三皇子和五皇子最得皇帝看重,而二人明面上并未交恶,叶添自然是站在三皇子一边,可巧皇后与叶家又是同宗的远亲,当年皇后尚得宠之时,很是提拔了自己母家和叶家,只不过后来其母家败落。 若弗深深望了一眼叶添,她几乎能看清这人未来的命运。皇后无子,朝中需家族依靠,那必定会选叶家,而眼前这位,或许便是凤漓公主未来的驸马。而若三皇子和五皇子有心争储,叶添向着三皇子,皇后不也就向着三皇子了么?那三皇子要对付的人——沈阔,又该如何呢? “你可认得沈阔沈将军?”若弗忽而向前两步,急声问道。 “沈阔?”叶添眯着眼忖了片刻,忽的一笑,哦了声道:“原来是他呀,这我倒记得,少年将军沈阔嘛!两年前他因蓉城之战崭露头角,很得镇国将军陈汾器重,被提携为宣威将军,甚至陈将军想将独女嫁给他,可惜沈阔不识抬举,婉拒了,于是他便被明升暗降地迁去邺城统管一城兵防了。 若弗微微颔首,不曾想沈阔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她抬头望叶添,嘴角噙动着,欲言又止。 “可你怎会听说过沈阔?”叶添不解。 “来京途中听人提起的,”若弗轻声回,忽望见前头不远处那宫殿门前的牌匾,“飞鸾殿”三个鎏金大字赫然在目。 “多谢叶哥哥,便送到这儿罢,”若弗向他一福,道:“请叶哥哥今后不必再搭理若弗,也莫要唤若弗为妹妹,如此恐怕引人误会。” 叶添微讶,不知所措地问:“方才不是说得好好儿的,为何突然之间便说不要往来了?” “叶公子为人真诚,若弗也就不说假话了,其实方才你去拿手炉,若弗是故意不等你的,后来与叶公子说话,也只是路上走着无聊,随意说几句罢了,其实若弗不想与公子走得太近,不想惹祸上身,望公子见谅,”说罢若弗又是一福,踅身快步往飞鸾殿去。 叶添却是双手抱胸,颇玩味地望着若弗远去的身影,嗤的笑出了声。 他原本是看若弗生得极貌美,是以照顾她一二,不成想他万花丛中无往不利的风流公子,这回竟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 冬夜漫长,悬在天边的圆月似染上一层白霜,清冷的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青砖地上撒下一方明亮。风也透进来,青木案上仅有的两支烛火明灭不定,沈阔垂眸凝视案上那玄色披风,一手摩挲着内衬的貂绒。 “大哥!”房门被推开,钟林大步走进来。 “何事?”沈阔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恢复一贯的肃穆。 钟林扬了扬手里的酒囊,嘿嘿一笑道:“寒冬腊月的,不喝口酒如何睡得着?”说罢便合上门,将酒囊扔给沈阔,径自去关支摘窗,还抱怨道:“不关窗也不烧炭盆,你这是嫌冻不死啊?” 沈阔嘴角一点轻笑,他咬开塞子,仰头咕咚了两口,温热的烧刀子,入喉便是一阵热辣辣。 “明日你我便要上京述职,你是睡不着?”沈阔塞上塞子,又将酒囊扔给钟林。 钟林一手接住,落坐在他对面,“战场上的仗才打完,好不容易回了家,才睡了几个囫囵觉又得上京,这不折腾人么?况且朝廷上那场仗……哼,才真是难打呢!”说罢他咬开塞子,猛灌一口酒,龇着牙骂:“妈的,真烈!” “再难也得去,不然五皇子便孤立无援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帮皇子整日的吃饱了没事儿干?前方打仗,他们却在后方争储,有这气力,带兵打仗去啊!”钟林连连摇头,又灌了一口酒,而后将酒囊丢给沈阔,“要说你也是,你搅合进去做什么?” 沈阔不语,他的眼睫细密纤长过女子,垂眸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将情绪悉数掩盖。 当前周国形势十分复杂,在钟林这般小卒和若弗这样从未出过家门的女子看来,狄国来势汹汹,短短四个月便占了周国五城,周国危矣!甚至若弗还当自己嫁去滇国是为换取滇国援军,乃是救国之举,其实不尽然。 狄国虽以迅雷之势掠夺了周国几块城池,却只不过是占据了先发优势,如今周国做出反应,正往西南边境调军,两国国力悬殊,狄国不能支撑持久作战,至多再过一年,狄国必败。 是以,在钟林这些前方打仗的将士眼里,是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可在皇帝和朝臣眼中,这一仗不过是挠个痒痒。至于派公主去滇国和亲,也只是为了巩固周滇两国的联盟,只要滇国不与狄国联手,周国压根没什么可担忧的,而于皇子们而言,争储才是首要之事。 第十六章:吃醋 随后她一一见过诸位哥哥,一圈下来,脸都笑僵了,最后发觉还有一位坐在最前排的皇子,自始至终只顾翻书,全然置身事外。 “那是你五哥哥,”三皇子为她引见。 只见那五皇子头束玉冠,身着阔大的藏青色蟒袍,显得身子精瘦挺直如一支青竹。若弗上前,朝五皇子一福道:“见过五哥哥。” 五皇子这才抬起头,略略颔首,淡道:“不必拘礼。” 若弗看清他面容时愣住了,心道这位五哥哥生得真是堂堂好相貌,要单说哪一处好似乎也说不出,可是五官构在一处便像是画师手下的山水画,怡然的,不像三皇子那般雕刻得深刻,却自有浑然天成的美。 虽说这位哥哥生得好,可她不好一个劲儿细看,见他不像旁的哥哥们那般有好些场面话要说,行完礼后她便静静退至一旁。 诸位皇子们也都各自回了座位,继续说着他们自己的话。 而角落里,叶添被凤漓纠缠得将《道德经》第六章通讲了一遍,终于十分不耐地站起身,道:“这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公主还是待会儿问孟先生更好,”说罢绕开她,朝若弗走过去…… 只见叶添梳了个半披头,髻以青玉禅扣扣住,一身冰蓝色绣岁寒三友竹纹滚边长袍,行动处颇有京城贵公子的风流派头。 容色更是极好,遮住下半张脸,他额丰骨正,眉眼端方,遮住上半张脸,便是惹女子喜爱的一张桃花脸,可以说,单凭这张脸,他便能在脂粉堆里无往无利。 “三爷,你们几个哥哥妹妹的叫,却把微臣晾在一边儿,微臣尚未见过这位公主!”叶添自始至终望着若弗,目光灼灼几乎要将若弗融化,一笑更是了不得,嘴角竟显出个俏皮的酒窝。 若弗纳罕,这人敢同皇子们这般说话,想必是熟络得很,那必是高官之后了,可是这眼神怎么看着像是饿了几日的猫儿见了鱼一般,这么叫人瘆得慌呢? 若弗赧然垂下脑袋,手指头绕着腰间鸾带打圈圈。 “凤漓在这儿,我哪儿敢为你引见旁的女子啊!”三皇子似笑非笑地望了一眼凤漓。 凤漓方才见叶添不理自己,本绷着张脸,现下却舒展了,还羞得面色绯红。 接着众人也都不看书了,一齐冲着凤漓挤眉弄眼地笑,一句接一句地打趣她道:“妹妹怎的羞红了脸,难道说错了?” “诶,哪有说错,她央着母后非得来七录斋学习,还不是为了敬之么?” 众人大笑,没完没了的打趣起来。 叶添尚未弱冠,本还没有字,可孟先生为叫着方便赐了他敬之二字。 他是当朝右相之子,很得皇帝看重,自小便送进宫来作三皇子的陪读,把皇宫混得跟他自个儿家一样,与这些个皇子也都好得同兄弟一般了。 凤漓与他走的近,这是众人心知肚明的,甚至他们心中已然达成共识,那便是凭叶添的家世地位,将来也必是要尚公主的。 众人那头起哄,叶添却无动于衷,只专注地望着若弗,万花丛中过的风流公子,头回害起了羞。 “我是端王爷之女,周若弗,哥哥唤我若弗便是,”若弗见他一个劲儿冲着自己傻笑,于是先一步自报家门。 “叶某乃右相独子,三皇子伴读,见过小姐,”叶添嘿嘿一笑,嘴角那酒窝更深,像藏了一坛子的酒,他道:“其实在下先前见过小姐一面。” 王爷之女凡是未封翁主县主的都称小姐。 头回来京城,怎会见过他? 若弗微讶,不禁上下打量起这人,怎么看也没想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最后只能微微一笑以解尴尬。 而还立在第三排的凤漓已被他们打趣得羞红了脸,低头不言语,可待甜蜜蜜抬起头来时,却见叶添同若弗谈得热络,而若弗脸上笑开了花儿。 “敬之哥哥!”凤漓拧眉大喝一声,惊得在场的皇子忽的噤了声,都望向叶添。 叶添无奈回过头去,叹了口气问:“公主又有何赐教?” “本公主……”凤漓紧咬下唇,恨恨望向若弗,大拇指与食指纠缠着打起了架。 若平常她早便大喊一声:“本公主不许你同她说话,”可今儿碍着有众位皇兄在,且又不想让叶添以为她是那飞扬跋扈之人,她只得吞炭火似的将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话都吞下去,转而道:“孟先生就要过来了,我得为若弗妹妹安排好座位,你们别妨碍妹妹!”说罢上前,不由分说拉起若弗的手肘便往西侧走,而她手下暗暗使劲儿,掐得若弗手臂生疼。 “姐姐这是要做什么?”若弗被凤漓一气儿拉到槅扇西侧第二排的位子上。 若弗到底比凤漓小了两岁,使出浑身劲儿才甩脱了她,可劲儿太大,身子退后两步险些撞着桌角,幸而一手撑住了桌面才没倒下去。 凤漓气得狠了,私下里的跋扈态度一点儿不藏着掖着,她恨声道:“本公主就不该听母后的话带你来这儿。” 幸而东侧皇子们正谈天,说笑声盖过凤漓的吵闹。 若弗一怔,道:“原来是因皇后娘娘逼你你才过来接我的!” “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我要向你低头,你这个王爷侧妃生的,我还得来奉承着你不成?”凤漓长袖一甩坐在对面梨花木雕花椅上,随意翻着案上书本,讽刺道:“平日里你在家也不知学些什么,学装娇弄俏的勾引人么?” 若弗将方才挣扎间扑到胸前的长发往后一甩,冷声道:“姐姐可是公主,如此粗俗的言语还是趁早别说了!” “粗俗?”凤漓倏地站起身,扬起手,眼看就要跳过来扇耳刮子了。 忽而,东侧皇子们的说笑声骤然消失,七录斋内落针可闻。 若弗竖起耳朵细听,似有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从门口往这儿过来了。 她再看向凤漓时,便见她已解下披风,拉了玫瑰椅端端坐好,低头整理好方才翻乱了的书。 第十七章:交恶 若弗猜是先生过来了,于是忙放好玫瑰椅安安静静坐下,一手轻揉着方才凤漓拧她的那处。 这七录斋是宫里诸位公主和皇子习学之处,但上个月宫里七八个公主都定了亲,现下她们正与自己母妃共同操办婚事,便没空再过来了,唯有凤漓和她这个初来乍到的未来公主不得不来上课。 来人是个花白胡须的老先生,一身石青色流云暗纹直裰,鸡皮鹤发,行走间从容不迫。 众人起身行揖礼,齐道:“先生好!” “坐罢,”孟先生朝若弗这儿看了一眼,因着人老,眼神不大清明,将她认成了乐陵公主。 随后他盘腿坐在墨绿色凫绒垫上,拿起一本《道德经》讲评起来。 若弗正襟危坐,恭聆先生讲课,有时瞥一眼右侧的凤漓,发觉她不是低头看书,而是在端详她那红鸦嘴般的指甲。 待问题问到凤漓时,她便起身胡乱诌两句打发了,这老先生倒也不恼,只是叹气。 若弗发觉孟先生对她们不像对其余皇子那般严厉,大约因她们是女子,不必齐家治国平天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因着《道德经》实在难懂,先生又讲得人想瞌睡,渐渐的,若弗也就松懈、走神,开始琢磨起昨夜听见的那几句话来。 照三皇子的意思,似乎沈阔与五皇子有关,而他要将沈阔拉下马,那也便是要与五皇子为敌了?可方才看他们那样子,不说兄友弟恭,但至少没撕破脸。 且若弗还注意到,这些皇子中,除三皇子五皇子年纪稍长,其余皇子瞧着最大的也才与她一般年纪,而按理说三皇子五皇子已经十七八了,该封王就藩才是,为何这两个还在宫中养着? 只有一个可能,皇帝有意将其中一人立为储君,这就难怪三皇子要暗地里整治五皇子了。 其实这事儿在王府也不少,父王有四个儿子,他们也都天天变着法儿讨好父王。果然无论在哪儿,兄弟姐妹多的人家总难免要争上一争。 “乐陵公主,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此是何意?”孟先生捻着花白胡须,突然发问。 若弗回神,一抬首正对上孟先生那混浊却锐利的眼,她突感后背冷汗涔涔,立即起身答道:“是说生养天地万物之道永恒长存,如母亲繁育子嗣,其之根源,便是天地万物之根本,连绵不绝,用之不尽。” “那公主又是如何理解天地之道呢?”孟先生更进一步。 若弗心叹自己并非乐陵公主,先生认错了人啊!可既已站起来了,便只得磕磕巴巴接上:“天地之道,并非实物,可实实在在的万物却由它演化而来。” 孟先生微微颔首,再问:“既万物都由它演化而来,为何万物却各不相同。” 若弗只觉腿软,随意诌了句:“万物有共同的道,亦有自己的道。” 孰料孟先生竟连连颔首,含笑道:“说得好!” 若弗眉心一跳,心道自己这就歪打正着了? 而孟先生这一声好恰将瞌睡中的凤漓惊醒,她忽的睁大眼,身子端得笔直,对孟先生连连颔首以示赞同。 孟先生眯眼盯着凤漓,好一会儿后他捋着花白胡须长长叹了一声,这便开始讲些头悬梁锥刺股的故事给这位醒神,不过还没说几句便到了下学的时辰。 若弗与凤漓如蒙大赦般乖乖巧巧起身,朝孟先生行礼道先生辛苦。 待孟先生走后,凤漓似乎全然忘了若弗,立即命婢女收拾好书本,匆匆出了门。 若弗仍坐在原位,望着凤漓的背影,想起她方才瞌睡的模样,竟觉她似乎也不是那么讨人厌。 或许是打心眼里羡慕凤漓罢,一个公主都已及笄了,却活得比她还像个孩子,任性又霸道,什么都做在脸上,这就是自小便被人捧着长大的姑娘呵! 哪像她,才豆蔻之年,却比凤漓还像姐姐,做件小事都瞻前顾后的,得在心头转上千百个弯。 彩月收拾书本,若弗则静静坐在位子上出神,直到皇子们的说话声远去,她才起身淡淡吩咐了一句:“走罢。” “小姐,”彩月喊了若弗一句,嘴角噙动着,欲言又止,只是上前来将她的披风捋顺了。 若弗一走出七录斋,便见叶添双手抱胸,身子慵懒地半倚着霁红彩绘大鱼缸,而凤漓立在他对面,神色不忿,似是争执过。 若弗低下头,静悄悄绕过鱼缸走…… “若弗妹妹可让在下好等!”突然,叶添侧头望见若弗。 若弗脚下一滞,也望向叶添,四目相对间,叶添忽的展开笑颜,像漆黑夜里突然亮起的灯火。 他毫不犹豫撂下凤漓,朝若弗这儿疾步走来,“你迟迟不出来,我还当你先走了!” 若弗微低下脑袋,掩住脸上那抹羞色,声口脆脆的,“叶哥哥与凤漓姐姐说话罢,我……我得回宫了,”说罢便要绕开他,却被他上前一步挡住了。 “原来你是在等她!”凤漓撅起嘴,语带哀怨,“你同父王一样喜新厌旧,一见了新的便把本公主抛之脑后了!”说罢她调转视线看向若弗,“你杵在这儿做什么?方才孟先生不是交代了要温书的么?” “温书而已,晚些时候也能做,方才我从御花园过来,看见那池塘里结了厚厚一层冰,这时候挖冰窟窿叉鱼最有意思了,若弗妹妹不如随我过去,我给你抓上几条来!”叶添放下环在胸前的手,背在身后,一改方才的不羁之态。 冬日叉鱼?这于常在深闺,连府门也没出过几回的若弗而言这是个新鲜玩意儿。 她想跟过去瞧瞧,可抬头望了眼脸黑得像罗刹的凤漓,她终是温言回道:“不必了,你与凤漓姐姐去罢。” “若弗去不得,她身子寒,娘胎里带出的病症,昨儿个太医便说了,这辈子能不能来月事还不一定呢,若受了寒,就更不好了!”凤漓朝若弗走过来,似笑非笑道。 第十八章:哄人 若弗面色忽的涨红,她垂眸看着地面,大理石砖地倒映出她模糊的影子,她料想那脸色必定十分扭曲。 太多回了,无论王府还是皇宫,总有人肆意践踏她的自尊。 她强忍泪意,朝叶添一福,哽咽道:“多谢叶公子好意,改日罢,现下我得回去温书了,”说罢她疾步而去。彩月暗暗瞪了凤漓一眼,立即追上去了。 “望公主慎言!”叶添严厉地看了眼凤漓,立即追出去,只余下一脸恼恨却又无可奈何的风漓,在原地重重跺脚。 凤漓当着外男的面说这样的话,是故意让若弗丢丑现眼,是将她剥了衣裳给人看呢! 若弗愈想愈屈辱,一路走一路抹眼泪,渐渐的那哭声止不住了,细细啜泣起来。 路过的宫人见了她,都偷眼打量,走远些便窃窃私语起来。 “小姐,小姐!”彩月在身后追。 “退下,我自己记得路!”若弗停下步子,高声吩咐。 彩月脚下顿住,应了声是,不敢再上前了。 若弗继续往前走,一路不住安慰自己,其实没什么了不得的,这十几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 渐渐的,她止住了泪,却发觉身后仍有脚步声,回头一望,便见负手走来,笑出了酒窝的叶添。 他抬起手,似是想打招呼。 若弗却不搭理,快步拐进了右侧的长甬道,而那脚步声也跟过来了。 “你跟来做什么?”若弗回头盯着他,面若寒霜。 叶添顿住,向若弗作了个深揖,诚挚道:“今日之事错在敬之,凤漓公主心直口快,也是无意,若弗妹妹别往心里去!” “我……”若弗正要说话,一张口,却是冲出个喷嚏,直把眼泪也带出来了。 “若弗妹妹怎的没拿手炉?”叶添关切问道,忽而想起方才路上遇见一婢子,似乎正捧着若弗用的银累丝雕花八角手炉,他又是一揖,道:“我去为妹妹取来。” 他冰蓝色的衣摆被北风扬起,若弗望着他的背影,哂笑一声,转身继续前行…… 北风凌冽,侵肌裂骨,身上像有无数个口子,风呼呼灌进来,将每一滴血都冻住了,这样的天儿,即便拿来了手炉又如何,能暖得了几分? 若弗紧了紧披风,缓步走过一排宫殿,檐上挂的灯笼缺了两只,剩下几个也掉了颜色,红中泛白。若弗忽而意识到什么,停下步子前后一张望,只有零星的几个老弱宫人,正慢慢悠悠地洒扫。 “你怎不在原地等我,让我好找!” 若弗回身一望,只见两宫殿的夹道中走出个冰蓝色绣岁寒三友竹纹滚边长袍的男子,他双手端着手炉,面带愠色。 “我原是要等你的,身子冷,随意走了几步,不知怎的就走到这儿来了,”若弗走向他,发觉他鼻头竟还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于是又轻声道了一句:“多谢叶哥哥。” 叶添紧绷的脸终于舒展,将怀中手炉捧给她,道:“若弗妹妹住在哪个殿,不如在下送你回去?” “飞鸾殿,”若弗接过手炉,一点暖意倏然而至,直达心田。 她跟在叶添身后,随他往西侧夹道里去。 “飞鸾殿在西苑,往后迷了路你便往西一直走,也可问路过的宫人。” “叶哥哥对宫里很熟?” “熟悉得很,圣上特许我进内宫,这儿就跟在自个儿府里一样,”叶添说罢取下腰间的龙纹玄铁腰牌扬了扬。 “那你与我三哥哥五哥哥都熟识了?” “那是自然,我六岁启蒙后便做了三爷侍读,与他是打小的交情,不过五爷么,自小便不大爱说话,也极少与我们玩在一处……” 若弗自始至终低着脑袋,可她觉出叶添的每句话都是回过头来面对着她说的。 叶添是个实心实意的,而若弗却只是将他当作这宫廷的向导,随后还从他口中套了许多话。 原来宫中果然三皇子和五皇子最得皇帝器重,而二人明面上并未交恶。叶添自然是站在三皇子一边,可巧皇后与叶家又是同宗的远亲,当年皇后尚得宠之时,很是提拔了自己母家和叶家,只不过后来她母家败落了。 若弗深深望了一眼叶添,她几乎能看清这人未来的命运。 皇后无子,朝中需家族依靠,必会选择叶家,那眼前这位,或许便是凤漓公主未来的驸马。 而若三皇子和五皇子有心争储,叶添向着三皇子,皇后不也就向着三皇子了么?那三皇子要对付的人——沈阔,又该如何呢? “你可认得沈阔沈将军?”若弗忽而向前两步,急声问道。 “沈阔?”叶添眯着眼忖了片刻,忽的一笑,哦了声道:“原来是他呀,这我倒记得,少年将军沈阔嘛!两年前他因蓉城之战崭露头角,很得陈将军器重,后擢升为四品宣威将军,甚至陈将军意将独女嫁给他,可惜沈阔不识抬举,婉拒了,于是他便被明升暗降地迁去邺城统管一城兵防了。 若弗微微颔首,不曾想沈阔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可你怎会听说过沈阔?”叶添不解。 “来京途中听人提起的,”若弗轻声回,抬眼忽望见前头不远处,宫殿门前的牌匾书“飞鸾殿”三个鎏金大字。 “多谢叶哥哥,便送到这儿罢,”若弗盈盈一福,道:“请叶哥哥今后不必再搭理若弗,也莫要唤若弗为妹妹,如此才不会引人误会。” 叶添挑了挑眉,双手抱胸问道:“方才不是说得好好儿的,为何突然之间便不往来了?” “叶公子为人真诚,若弗也就不说假话了,其实方才你去拿手炉,若弗是故意不等你的,后来与叶公子说话,也只是路上走着无聊,随意说几句罢了,其实若弗不想与公子走得太近,不想惹祸上身,望公子见谅,”说罢若弗又是一福,而后毫不犹豫地踅身往飞鸾殿去了。 叶添却是颇玩味地望着若弗远去的身影,嗤的笑出了声。 他原本是看若弗生得极貌美,是以照顾她一二,不成想他万花丛中无往不利的风流公子,这回竟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 第十九章:夜话 冬夜漫长,悬在天边的圆月似染上一层白霜,清冷的光透过半开的支摘窗,在青砖地上撒下一方明亮。风也透进来,青木案上仅有的两支蜡烛火焰明灭不定,沈阔垂眸凝视案上那玄色披风,一手摩挲着内衬的貂绒,思绪飘远。 “大哥!”房门忽然被推开,钟林大步走进来。 “何事?”沈阔起身,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恢复一贯的肃穆。 钟林扬了扬手里的酒囊,嘿嘿一笑道:“寒冬腊月的,不喝口酒如何睡得着?”说罢便合上门,将酒囊扔给沈阔,径自去关支摘窗,还抱怨道:“不关窗也不烧炭盆,你这是嫌冻不死啊?” 沈阔嘴角一点轻笑,他咬开塞子,仰头咕咚了两口,温热的烧刀子,入喉便是一阵热辣辣。 “明日你我便要上京述职,你这是睡不着?”沈阔塞上塞子,又将酒囊扔给钟林。 钟林一手接住,迈开腿落坐在他对面,“战场上的仗才打完,好不容易回了家,才睡了几个囫囵觉又得上京,这不折腾人么?况且朝堂上那场仗……哼,才真是难打呢!”说罢他咬开塞子,猛灌一口酒,龇着牙骂:“妈的,真烈!” “再难也得去,不然五皇子恐怕孤立无援。” “我就不明白了,这帮皇子整日的吃饱了没事儿干?前方打仗,他们却在后方争储,有这气力,带兵打仗去啊!”钟林连连摇头,又灌了两口酒,一扬手将酒囊丢给沈阔,“要说你也是,你搅合进去做什么?” 沈阔不语,他的眼睫细密纤长过女子,垂眸时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将情绪悉数掩盖。 眼下周国形势有些复杂,狄国虽以迅雷之势掠夺了周国五座城池,却只不过是占了先发优势。如今周国做出反应,正往西南边境调军,两国国力悬殊,狄国不足以支撑持久作战,至多再过一年,狄国必败。 钟林这般前方打仗的将士,看见的是生灵涂炭,百姓颠沛流离,可在皇帝和朝臣眼中,这一仗不过是挠个痒痒。 而于养在闺中,不懂国事的若弗而言,狄国来势汹汹,短短四个月便占了周国五城,周国危矣!甚至她还当自己嫁去滇国是为换取滇国援军,乃是救国之举,其实不尽然。 她去滇国和亲,只是为了巩固周滇两国的联盟,只要滇国不与狄国联手,周国便可高枕无忧,而于皇子们,如今争储才是首要大事。 “大哥,大哥!”钟林见沈阔发起了愣,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沈阔恍然回神,嗽了一声问:“你方才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问你如何结识的五皇子,为何你非得站在他一边,我是个粗人,没你读书多,可有个道理我却是明白,咱们这样的小人物,自扫门前雪才能保住命,否则呀,要么一步登天,要么就是粉身碎骨,承受不起呀!”钟林摇了摇头,仰头灌酒,却无酒泻下来,他嘿了声,再猛摇几下,只落下两滴酒。 沈阔轻笑一声,“君者,国之隆也,这个道理你可又明白?”他站起身,背着手朝支摘窗那儿缓缓踱过去,月光透过砂纸,从他的脚底一点一点儿漫过肩头,揭过黑暗照亮他刚毅的脸,那眼中是如海般深沉的坚定。 “真算起来,三皇子才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望着窗棂上那个模糊的月的影子,道:“大概是两年前罢,江城大旱,五皇子奉命赈灾,那时候他才十六,比我还矮个头,脸嫩得像个女子,我那时想,这样的皇子能做什么实事?这不是来添乱么?直到有一回我看见他站在田间,定定看着一对饿得皮包骨头的母子,他竟落了泪,次日他便先斩后奏去邻州暂借了十万石粮食应急,那时我便觉着,周国若一定要个储君,便让他坐!” “明白了明白了,你就喜欢爱民如子的嘛!也是,近些年朝廷赋税繁重,当初我爹娘就是没粮食养活我了,我才随同你参军的,”钟林漫不经心地回,一双眼紧紧盯着案面上那件玄色的貂绒披风。 沈阔又说了些什么他已听不见了,只顾将桌案上那披风扯过来,放在鼻尖嗅。 他倏地瞪大了眼,而后指着沈阔哈哈大笑,那笑声直震得屋顶上的乌鸦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留下一串长长的“嘎嘎”啼叫,在这深夜里听起来瘆人得很。 “你笑什么?”沈阔回头,见他手里正拿着自己那披风,立即快步过来,将披风扯过去,一挥手,披风正盖在黑漆雕花的架子床上。 “大哥,”钟林起身,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将他上下一顿打量,“我说你那披风怎的不愿洗,原来上头还沾着女人的香味儿,是若弗那小姑娘的罢?” 沈阔喉结上下一动,咽了口唾沫,斩钉截铁道:“不是!”说罢转了个身背对钟林,“我只这一件披风,寒冬腊月的洗了也不知何时能干,我怕冷。” 钟林啧了几声,腹诽道:你怕冷,当初雪山上把自己披风给那小姑娘时怎的不怕冷?大冬天的屋里连个炭盆也不烧,还窗门大开,你说你怕冷? 钟林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大哥别骗我了,你是为当初没能助她逃跑还耿耿于怀,是也不是?” 沈阔暗暗松了口气,那紧紧攥着的拳头也撒开了,他转过头去看着钟林,并不言语。 “大哥,你别什么事儿都往肩上揽,这姑娘就不是你我能救的,此次回京,你若是见着她,别再犯傻了,要想从皇宫里带人出去,你还不射成筛子啊!” “我明白,”沈阔微垂下眼帘,那声口,像深夜里,青草掩映下缓缓流淌的河水。 “还有啊,打完这场仗,给我找个嫂子罢。” 沈阔倏地抬眼,轻轻挥开钟林的手,冷声道:“夜深了,我要歇息。” “大哥,为何每回我一说娶妻你就……”“喂,大哥你别推我,我自己走……” 酒囊和人都被丢出去,房门“嘭”的一声阖上了,沈阔摇着头,嘴角一点清浅的笑意,可在望见床上那披风,笑意淡了,墨色的眸子里,有烛火在跳跃。 第二十章:机锋 晨光熹微中,若弗起身梳洗,她今儿换了件银色哆罗呢披风,预备去凤栖宫请安。 一出门,便望见国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了冰凌子,寒风也扑面而来,像细密的钢针扎在脸上,没一会儿她鼻头便冻得红透了。 若弗由一众宫人领着过去凤栖宫请安,因着飞鸾殿离凤栖宫近,若弗到时尚未点卯,而殿中只有零星几个过来请安的妃嫔,若弗向她们一一行过礼后,被皇后留下来用茶。 “若弗妹妹,过来这儿坐罢,”皇后右首往下数五个位子,一公主笑意温婉,向她招了招手。 她外罩白纹昙花雨丝翚翟祎衣,内搭桃粉色褙子,露出一截青莲纹滚边的衣领子,佩上发间那支清新的绿雪含芳簪,好一派娴静温柔,端庄明丽的公主模样。 若弗只觉她声口如潺潺溪水般温和动听,顿生好感,便不推却,走过去挨着她坐了,问她道:“你是哪位姐姐,怎的前两日没见过?” “你唤我乐陵便是了,妹妹来的那日我因旁的事耽搁了,便没过来,”乐陵轻声细语,言谈间面上总挂着温雅的笑意,令人如沐春风。 若弗更觉亲切,便凑过去悄声道:“乐陵姐姐也会去七录斋上课么?孟先生昨儿还将我错认成了你呢!” 乐陵愣了一瞬,旋即帕子掩面轻笑道:“孟先生有眼疾,大约没看清楚,他平日里最爱叫我和我三哥哥回答问题的。” 若弗微微颔首。 言谈间,乐陵瞥见若弗双手揣在狐皮暖兜里,于是将自己的镂空莲纹紫铜手炉递给若弗,还劝道:“妹妹当心身子,京城不比你们南边儿,滴水成冰的天儿能把人骨头冻碎了,一个暖兜顶不了事儿。” 若弗推辞再三,难却盛情,终于收下。 于是在皇后和德妃等妃嫔说起宫中琐碎时,两个小姑娘也悄声说起了她们的话,皇后有时瞥一眼过来,却也只微微一笑。 一刻钟后,妃嫔们退下,皇子皇女们陆陆续续上殿来。殿内烧地龙,她们便都解了披风让宫婢托着。 皇后似乎尤其喜欢皇子们,同妃嫔说话时她总板着张脸,同皇子女说话时便笑逐颜开。 有两个五六岁的小皇子很会逗乐子,向皇后告先生的状,将先生以孔孟之道教训他们时的模样学得惟妙惟肖,把几个公主逗得捧腹大笑,若弗也乐得不行,唯独乐陵,笑意始终不多不少,得体大方。 这时,突然有个八九岁的小皇子站起身,笑道:“母后是没见过昨儿叶哥哥的那样儿呢!在严福宫的夹道里,他竟对若弗姐姐行揖礼,”说罢他端起一双手,学着昨儿叶添的样子,做个了深揖,惹来几个皇子的哈哈大笑。 阖宫之人哪个不知叶添这人素来没个正形,一想起他那正正经经作揖的模样,五皇子这般不苟言笑的也禁不住弯了嘴角。 公主们则抿着唇忍笑,一双双眼睛都朝若弗这儿望过来。 若弗垂眸,抿了一口已然半凉的茶水,心道怎会这般凑巧,偏偏让个小皇子看见了,这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笑声渐轻,大殿静了一瞬,旋即如锅炉上的水一般沸腾起来,说起叶添这些年在宫里的趣事儿。 若弗胸口那口郁结的气终于呼出来,她微掀眼皮子去瞧凤座上的皇后。皇后笑得端方,然而那笑意未及眼底,凤座旁的凤漓更甚,一张脸拉得老长。 “敬之这人,说是皇兄的伴读,可依儿臣看,分明是伴玩儿才是,三皇兄本是功课最好的,因着敬之,却反而让孟先生打了不少手板子,”一石青色蟹爪菊滚边蟒袍的皇子笑说。 三皇子坐在右侧首位,也放下茶盏,附和了几句。 而其余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主互相对了个眼色,立即有人接下去道:“敬之哥哥不仅爱玩儿,还是个三心二意的,姐妹们挑驸马的时候无一人敢选他,不过昨儿送若弗妹妹回寝殿可好些人瞧见了,这是忽而改了性子?” “凤漓,你同敬之哥哥处得最好,不知敬之哥哥可送过你?”又有个公主笑着打趣凤漓。 这些公主无一个不是人精,借着打趣的名儿,故意落凤漓的面子,人家还不能反驳,不然便是将打趣当了真,人家要笑话心眼儿小的。 凤漓面色涨得通红,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在宫里可不会迷路,用不着人家送。” 若弗抿了一口凉透的茶水,秀眉深蹙。 于是众人又都齐齐调转视线望回若弗,想看她如何应对。 若弗仍低头慢悠悠地啜饮,并不搭理。不是她听不出凤漓话里的讽刺,而是那几个嚼舌根的公主想借刀杀人,她不愿如了她们的意罢了。 “若弗初来宫中尚不熟悉,多走几回便熟了,你们这些做皇姐的今后也得多关照妹妹,”皇后含着笑,望了眼那几个闹得最欢腾的公主。 皇后岔开了话,众人便都识趣地说起了旁的,若弗也暗自松了口气。 偏偏西山公主仗着自己母妃正得宠,而皇后势不如前,于是大着胆子站出来,向皇后一福,道:“母后,儿臣听凤漓姐姐说卢太医给若弗妹妹开了个养身子的方子,我近来也觉身子懒怠疲乏,太医院的药吃了也不见好,卢太医是专为母后您和贤妃娘娘调养身子的,我请也请不他来,不知母后可否命他也给我开个养身子的方子?” 皇后似是一愣,随即拧着眉头望向凤漓。 凤漓低下脑袋,看着自己那镶红珊瑚穗的鞋尖儿。 因着昨儿叶添去追若弗而不理她,她回宫之后气得砸了好几个天青花觚和粉彩春瓶,却仍气不过,便故意将若弗未来月事,正吃着药的事儿散出去,恰传进了几个公主耳朵里。 若弗捏着茶盏的手紧了紧,直捏得指节泛白,凤漓先前贬低她不配穿披大红色披风,昨儿又当着外男的面说她至今未来月事,眼下还将这事儿宣扬开了,闹得人尽皆知,实在忍无可忍! 一股热血忽而冲上脑门,若弗腾地站起身,行至大殿中央,双手加额,叩拜下去,朗声道:“多谢皇后娘娘这些日子的照拂,若弗身子不好,去滇国和亲恐怕不适宜,还请皇后娘娘另择他人!” 第二十一章:不愿 若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一时间,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皇子们不知其中缘由,或面面相觑,或者低头沉吟,而几个公主却是互望一眼,嘴角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秋昙,曦月,你们几个今后不必再向本宫请安了,”皇后一记眼风扫过去,眼中的笑意终于褪尽,她又淡淡瞥了容琪嬷嬷一眼,容琪嬷嬷回意,肃了肃,朗声喊道:“请二位公主回宫。” 两位公主窘得面色红得滴血,连脸也不敢抬,只揪着帕子起身走出来,朝皇后一福,不得不道:“谢皇后娘娘体恤。” 殿中其余人等一声儿不敢言语,喝茶的放下杯盏,使眼色的也都垂下脑袋。 皇后就是皇后,哪怕她如今失势了,只要一日还坐在凤座上,她便是后宫之主,真发起怒来谁也不敢当众驳了她去。 若弗跪在大殿中央,泥首下去,眼角余光瞥见两双绣花鸟纹的米白、湛蓝的靴子从身旁走过,凤栖宫的金砖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大红色栽绒毯,木棒底子陷进去发出闷闷的声响。 若弗不敢抬眼看座上之人,想必阖宫之人都教皇后唬住了,不然怎会这般静,静得能听见头顶上狂风掀瓦楞子的嗒嗒声? “凤漓与若弗留下,其余人等都退下罢,”皇后换了一副威严的声口。 接着便是齐声告退和纷沓的脚步声,若弗趴在地上,觉着许久许久了,久到鬓侧逼出了汗珠子,久到大殿重归沉寂。 “若弗,你身子不适,多加调养便是,宫里有最好的御医,为你用最好的药,待到明年四月,身子必能好利索的,”皇后的声调和软下来。 这是在给若弗台阶下,给她个机会收回方才的话。 其实眼下殿中几人都明白,若弗忽而不愿去和亲,是因凤漓将她体寒,恐怕不能来月事一事透露给众位公主,令她跌了面子。 然而若弗虽心里也没底,可想着今儿若是不能叫凤漓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只怕更艰难。 是以,她端端直起身子,瞧了眼自己的腕子,皇后赏赐的红珊瑚手串成色极佳,将她的腕子衬得莹白。她褪下手串恭恭敬敬呈上去,“皇后娘娘,臣女恐不能担负重任,请您收回成命!” 皇后不紧不慢地从紫檀木几上端了茶盏,悠悠抿了一口,“那你是要如何,难道让凤漓堂堂嫡公主向你致歉才肯罢休么?” “母后!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说的句句属实,可不曾冤枉她呀!”凤漓回头望向皇后,满脸不情愿。 皇后淡淡一眼扫过去,瞥得凤漓低下头,不敢再火上浇油了。 若弗低着头冷笑,拱手道:“臣女不敢!” 其实她要的就是凤漓的致歉,既然皇后认为她的嫡公主金贵,不能向若弗这个王爷的庶女认错,那若弗便偏要她认。 横竖她此次和亲她是抱了必死之心的,死在周国和死在滇国有何不同?早晚而已,既然要死了,还忍气吞声做什么? 难道既替她们皇家的公主去死,死之前还得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么? “若弗,当初你父王可是接了旨的,你人到了这儿却忽而又说身子不适不宜远嫁,如此便是抗旨不遵,即便本宫想保你,国法也难容你,”皇后向她试压。 若弗却将那红珊瑚手串举得更高。 看来这是个软硬不吃的! 皇后眯了眯眼,微挑的眼角像把锐利的弯刀,她轻揭开青花瓷茶盖,道:“罢了,你先回宫去,来日本宫自会给你个交代。” 随后容琪嬷嬷很有眼色地下去将若弗扶起来,还亲自送她出了殿门。 若弗走后皇后才萎下身子挨在紫檀木小几上,很疲惫似的闭起双眼,轻揉额角。 “母后,您不会准了她罢,若她不去和亲,父王必会指儿臣去的,儿臣可不想嫁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凤漓趴在小几上,撒娇似的扯了扯皇后的广袖,袖口是金线绣的五凤镶滚,令人目眩。 “如今晓得后悔了?”皇后轻叹了一声,瞥向她,“也不是没法子,你去向若弗陪个不是,在她嫁去滇国之前都老老实实,莫再找人家的麻烦——” 凤漓哼了声,坐起身子,猝然打断她的话:“本公主不去!本公主长这么大还从未向人致过歉呢!” 其实皇后又何尝愿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去向个王爷的庶女道歉?如此不是既丢了嫡公主的颜面,也丢了她这个皇后的面子么? 可这若弗看着小小年纪,胆子却是不小,又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主儿,这样的人最是难对付,若她真不愿去,皇上那儿如何交代?还不得数落她这个后宫之主的不是? 恰皇后头疼之时,一身着石青色蟒服的公公进殿来禀:“皇后娘娘,乐陵公主求见。” “乐陵?”皇后那揉着额角的玉指忽的一顿,忽而想起请安时乐陵与若弗谈得热络,且乐陵又是个明事理,善解人意的,让她去做说客最是极好,于是她立即直起身子道:“快宣进来!” 日头渐升渐高,凤栖殿外,朱红色宫墙上凝结的细冰晶渐渐消融,似在流汗,桃花苑里,成片光秃秃的桃树枝头,冰凌融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下小雨一般。 直到那滴答的水声也听不见时,乐陵才款款从凤栖殿内走出来,往西侧的飞鸾殿去。 凤栖宫里,皇后往后靠在妆蟒绣堆里,神色恢复一贯的从容,一个粉色宫装的小宫女正为她按揉额角。 她语重心长地对身侧的凤漓道:“瞧瞧乐陵,她还比你小半个月,可说话做事有条有理,哪像你,整日地闯祸,”说罢纤纤玉指一点凤漓的脑门,“你呀!多学学罢!” 凤漓一抚额头,嘟着嘴道:“这能怪得了儿臣么?那若弗不与儿臣抢敬之哥哥,我才懒得找她的茬儿呢!”说罢从雨过天青色多子盘里挑了个金桔,重重咬了一口。 皇后的目光陡然凌厉,叶家是她绝不可走错的一步棋,她抬手理了理凤漓的衣襟,“漓儿啊,先前母后不想拘着你,便事事都宠着你,恐怕是害了你,如今不比先前,你不能什么都做在脸上,有刀子也得藏起来,暗地里使劲儿,明白么?” 凤漓不明白也得说明白了。 第二十二章:劝说 飞鸾殿右梢间里,若弗懒懒靠坐在罗汉榻上,枕着绣丹凤朝阳的铁锈红大迎枕,黑漆雕花香几上的描金珐琅香炉上,香烟袅袅升腾。 身后是一四角包银八宝柜,彩月正收拾东西。她原先在阳城,知事夫人给置办的五六件夹袄许久未穿了,放在柜子里一股子沉水味,彩月于是唤玉珠:“快拿个熏笼来,得用苏合香,小姐最爱这味道了。” 玉珠难为情地瞧了眼一旁站得笔挺的海嬷嬷,海嬷嬷额上的皱纹海水一般愈加深刻了,一双狭长却蕴着精光的眼看向懒懒歪坐在罗汉榻上的若弗。 海嬷嬷一个眼神示意玉珠不必动手,缓缓走过去,绽出一个讨好的笑,“小姐,您收拾东西做什么呢?这册封典礼还得半个月,您稍待一待,再过半月,您便封公主了!” “我身子不好,辜负皇后娘娘的栽培,这公主只怕是封不成了,”若弗对海嬷嬷微微一笑。 海嬷嬷是皇后的人,她就是得借她的口告诉皇后:要赔礼道歉赶紧的,我不奉陪了!自然她也明白,要么凤漓道歉,她继续做和亲公主,要么她就是抗旨不遵,压根出不了这座皇城的。 可是,人都得争一口气不是! 海嬷嬷正待再劝,忽而,一个小黄门疾步进殿来禀:“小姐,乐陵公主在殿外求见。” 若弗微微一怔,坐直身子,“乐陵公主?” 难道是请安时同自己说话的那位姐姐? “传进来罢,”说罢若弗理了理衣襟,起身相迎。 只听得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乐陵款款入内,上着藕丝琵琶衿衫子,下穿白底绿萼梅撒花棉裙,外罩白狐披风,被这金碧辉煌的大殿反衬得愈发脱俗,令人赏心悦目。 “若弗妹妹,”乐陵含笑唤她,没有特意的亲近,自然而然随着若弗入右梢间,落座在绣墩上。 “姐姐来寻我何事?莫非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过来的?”若弗坐回榻上,定定望着对面的乐陵。 乐陵仍含着笑,温声道:“不仅是母后派遣,我自个儿也想来瞧瞧你的,”说罢望了一眼若弗身后,忽而道:“妹妹这是要收拾东西去哪儿么?” 若弗不言语,而是先支走了人,自己亲自斟了杯茶递过去给乐陵。 乐陵颔首,将定窑蝉翼纹茶杯搁下,继续道:“妹妹家中有多少姐妹,端王爷远在潭州,也极少回京,我却是不晓得呢。” “十二个,四子八女,我行八,”若弗淡淡回。 “那你姐姐们可都嫁了?” “还有四位待字闺中。” 乐陵微微颔首,“这就对了,妹妹,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家中姐妹想呀!” 随后,乐陵便将忤逆皇命,端王爷会被夺爵,而她的姐妹兄弟则前途尽毁,不能翻身等等利害干系都同若弗详详细细说了。 若弗自始至终低头听着,忽见手上捧着的还是乐陵给她的紫铜手炉,本想反驳的,想想便没驳她,而是故作懵懂地望着她:“多谢姐姐告诉我此事,不过您不必担忧,我父王会再送一个姐妹过来的。” 乐陵先是一怔,随即干笑两声,尴尬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妹妹啊,王府姐妹众多,想必妹妹也受过你嫡姐的气罢?宫里也是一样,凤漓是嫡公主,在这宫里无人不让着她的……你一来便穿了她最爱的红,后又得了母后的红珊瑚手串,最后连叶家公子也向着你,她是心里不高兴才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了,你便体谅她是一时被激怒才做了对不住你的事,可好?” “乐陵姐姐,”若弗将那紫铜手炉搁在包银雕花小几上,推还给乐陵,“这话便没有道理了,我也在王府虽也受过嫡姐的欺负,可是府里还有父王做主呢!我错了父王会罚我,若是姐姐错了,便是姐姐向我致歉,难道在宫里受了欺负还无人主持公道的么?” 若弗眨巴眨巴眼,故作疑惑地望着乐陵,直望得她面色微红,不知如何答话。 其实若弗是在说假,王府里哪有什么公道。 “乐陵姐姐,如此我倒要劝你一句了,一直以来,凤漓姐姐欺压你们,你们习以为常,可这并不代表她是对的呀!”若弗站起身,在大殿中踱步,“你说是我穿红惹着了她,可凭何她爱穿红衣我便不能穿?凭何她喜欢皇后娘娘的珊瑚手串便不许送给我是,凭何她看上的,无论是人是物,我都不能碰一下呢?若是如此,那这远赴滇国和亲的重任便该由她肩负,如此才公平不是么?”若弗回过头,望定她:“听闻你们都在一月之内定了婚,是不是?” 言及此处,乐陵也面带愧色,不住撸着腕子上的翡翠镯子,一时无言。 “乐陵姐姐,你请回罢,若凤漓姐姐不当面向我致歉,这亲便就让旁人去和罢!”若弗斩钉截铁,遥遥望着飞鸾殿外那片天。 乐陵起身,定定望了若弗好一会儿,忽而扑哧一声笑出来,道:“妹妹伶牙俐齿我说不过,不过母后的意思我已然转达了,你的意思我会代为转达,还有一句话是我私心想说给妹妹的,没有妹妹,这亲和不成!”说罢她揣着雕花红漆小几上的紫铜手炉,与若弗互相施以一礼,而后才缓缓走出飞鸾殿。 若弗却是眯着眼望着她的背影,口中喃喃有声,咀嚼着乐陵的最后一句话,也不知这位乐陵公主是有意还是无意,竟透露出没有她,这亲便和不成。 这话听着怎像是提醒她再坚持坚持,皇后和凤漓将不得不屈服呢? 若弗又觉着是自己多想了,她将个丹凤朝阳铁锈红大迎枕抱在怀里,歪倒在罗汉榻上,继续睡觉…… 那边厢,三皇子已然查清当夜若弗究竟是否去过延福宫,自然轻易便查清楚了。若弗当夜迷了路,有宫人层见过她往延福宫后的园子里去。 所以,在七录斋第一回见她时,她说了谎,既然说谎,那必是在掩饰她什么,所以那一日他交代要对付沈阔和五皇子的话都教她听去了!好个滑不溜手的小妮子! 三皇子一拳重重捶在玉几上,“砰”的一声,唬得阖宫婢子奴才们齐齐跪下,大呼息怒! 第二十一章:不愿 若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一时间,大殿之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皇子们不知其中缘由,或面面相觑,或低头沉吟,而几个公主却是互望一眼,嘴角一点幸灾乐祸的笑意。 “秋昙,曦月,你们几个今后不必再向本宫请安了,”皇后一记眼风扫过去,眼中的笑意终于褪尽,她又淡淡瞥了容琪嬷嬷一眼,容琪嬷嬷会意,肃了肃,朗声喊道:“请二位公主回宫。” 两位公主一惊,面色窘得通红,她们揪着帕子起身走出来,朝皇后一福,颤声道:“儿臣先行告退。” 喝茶的放下杯盏,使眼色的也都垂下脑袋,殿中其余人等一声儿不敢言语了。 皇后就是皇后,哪怕她如今失势了,只要一日还坐在凤座上,她便是后宫之主,真发起怒来谁也不敢当众驳了她去。 若弗跪在大殿中央,泥首下去,眼角余光瞥见两双绣花鸟纹的米白、湛蓝的靴子从身旁走过。凤栖宫的金砖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大红色栽绒毯,木梆底子陷进去发出闷闷的声响。 若弗不敢抬眼看座上之人,想必阖宫之人都教皇后唬住了,不然怎会这般静,静得能听见头顶上狂风掀瓦楞子的嗒嗒声? “凤漓与若弗留下,其余人等都退下罢,”皇后换了一副威严的声口。 接着便是齐声告退和纷沓的脚步声,若弗趴在地上,觉着许久许久了,久到鬓侧逼出了汗珠子,久到大殿重归沉寂。 “若弗,你身子不适,多加调养便是,宫里有最好的御医,为你用最好的药,待到明年四月,身子必能好利索,”皇后的声调和软下来。 这是在给若弗台阶下,给她个机会收回方才的话。 其实眼下殿中几人都明白,若弗忽而不愿去和亲,是因凤漓将她体寒恐不能来月事一事透露给众位公主,令她跌了面子。 然而若弗虽心里也没底,可想着今儿若是不能叫凤漓知道她也不是好惹的,往后在宫里的日子只怕更艰难。 是以,她端端直起身子,瞧了眼自己的腕子,皇后赏赐的红珊瑚手串成色极佳,将她的腕子衬得莹白。她褪下手串恭恭敬敬呈上去,“皇后娘娘,臣女恐不能担负重任,请您收回成命!” 皇后不紧不慢地从紫檀木几上端了茶盏,悠悠抿了一口,“那你是要如何,难道让凤漓堂堂嫡公主向你致歉才肯罢休么?” “母后!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说的句句属实,可不曾冤枉她呀!”凤漓忽的站起身,满脸不情愿。 皇后淡淡一眼扫过去,瞥得凤漓低下脑袋,不敢再火上浇油了。 若弗低着头冷笑,拱手道:“臣女不敢!” 其实她要的就是凤漓的致歉,既然皇后认为她的嫡公主金贵,不能向若弗这个王爷的庶女认错,那若弗便偏要她认。 横竖此次和亲她是抱了必死之心的,死在周国和死在滇国有何不同?早晚而已,既然都要死了,还忍气吞声做什么?难道既替她们皇家的公主去死,死之前还得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么? “若弗,当初你父王可是接了旨的,你人到了这儿却忽而又说身子不适不宜远嫁,如此便是抗旨不遵,即便本宫想保你,国法也难容你,”皇后向她施压。 若弗却将那红珊瑚手串举得更高。 看来这是个软硬不吃的! 皇后眯了眯眼,微挑的眼角像把锐利的弯刀,她轻揭开青花瓷茶盖,吹了吹,道:“罢了,你先回宫去,来日本宫自会给你个交代。” 随后容琪嬷嬷很有眼色地下去将若弗扶起来,还亲自送她出了殿门。 若弗走后皇后才萎下身子挨在紫檀木小几上,很疲惫似的闭起双眼,轻揉额角。 “母后,您不会准了她罢,若她不去和亲,父王必会指儿臣去的,儿臣可不想嫁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凤漓趴在小几上,撒娇似的扯了扯皇后的广袖,袖口是金线绣的五凤镶滚,令人目眩。 “如今晓得后悔了?”皇后轻叹了一声,瞥向她,“也不是没法子,你去向若弗赔个不是,在她嫁去滇国之前都老老实实,别再找人家的麻烦——” 凤漓哼了声,坐起身子,猝然打断她的话:“本公主不去!本公主长这么大还从未向人赔过不是呢!” 其实皇后又何尝愿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去向个王爷的庶女致歉?如此不是既丢了嫡公主的颜面,也丢了她这个皇后的面子么? 可这若弗看着小小年纪,胆子却是不小,又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主儿,这样的人最是难对付,若她真不愿去和亲,皇上那儿如何交代?还不得数落她这个后宫之主的不是? 恰皇后头疼之时,一身着石青色蟒服的公公进殿来禀:“皇后娘娘,乐陵公主求见。” “乐陵?”皇后那揉着额角的玉指一顿,忽而想起请安时乐陵与若弗谈得热络,且乐陵又是个明事理,善解人意的,让她去做说客最是极好,于是她立即直起身子道:“快宣进来!” 日头渐升渐高,凤栖殿外,朱红色宫墙上凝结的细冰晶渐渐消融,宫墙似在流汗。而桃花苑里,成片光秃秃的桃树枝头,冰凌也已融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下小雨一般。 直到那滴答的水声也听不见时,乐陵才款款从凤栖殿内走出来,往西侧的飞鸾殿去。 凤栖宫里,皇后往后靠在妆蟒绣堆里,神色恢复一贯的从容,一个粉色宫装的小宫女正为她按揉额角。 她语重心长地对身侧的凤漓道:“瞧瞧乐陵,她还比你小半个月,可说话做事有条有理,哪像你,整日的闯祸,”说罢玉指一点凤漓的脑门,“你呀!多学学罢!” 凤漓一抚额头,嘟着嘴道:“这能怪得了儿臣么?那若弗不与儿臣抢敬之哥哥,儿臣才懒得找她的茬儿呢!”说罢从天青色多子盘里挑了个金桔,重重咬了一口。 抢叶添? 皇后轻笑着摇头,抬手为凤漓理了理衣襟,“漓儿啊,先前母后不想拘着你,便事事都顺着你,恐怕是害了你,如今不比先前,你不能什么都做在脸上,有刀子也得藏起来,暗地里使劲儿,明白么?” 凤漓不明白也得说明白了。 无标题章节 “若弗,当初你父王可是接了旨的,你人到了这儿却忽而又说身子不适不宜远嫁,如此便是抗旨不遵,即便本宫想保你,国法也难容你!”皇后向她施压。 若弗不言,将那红珊瑚手串举得更高。 看来这是个软硬不吃的! 皇后眯了眯眼,微挑的眼角像把锐利的弯刀,她揭开青花瓷茶盖,轻吹了吹,而后慢悠悠地啜了几口…… 半盏茶下肚,见若弗没半点动静,这才道:“罢了,你先回宫,来日本宫自会给你个交代。” 若弗那举了许久的手已经颤抖,现下终于可以放下了。 而容琪嬷嬷很有眼色地下去将若弗扶起来,亲自送她出了殿门。 若弗走后皇后才萎下身子,挨在紫檀木四脚雕凤小几上,很疲惫似的阖上双眼,伸手轻揉额角。 “母后,您不会准了她罢,若她不去和亲,父王必会指儿臣去的,儿臣可不想嫁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凤漓半趴在小几另一侧,撒娇似的扯着皇后的广袖,袖口的五凤镶滚令人目眩。 “如今晓得后悔了?”皇后轻叹,看向凤漓,“那便去向她赔个不是,在她嫁去滇国之前都老老实实,莫再找人家的麻烦——” “本公主不去!本公主长这么大还从未向人赔过不是呢!”凤漓坐起身子,猝然打断她的话。 其实皇后又何尝愿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去向个王爷的庶女赔不是?如此不是丢了嫡公主的颜面,也跌了她这个皇后的面子么? 可这若弗看着小小年纪,胆子却是不小,又是个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主儿,这样的人最是难对付,若她真不愿去和亲,皇上那儿如何交代?还不得数落她这个后宫之主的不是? 愈想愈头疼,恰在此时,才送若弗出殿的容琪嬷嬷进殿来禀:“皇后娘娘,乐陵公主求见。” “乐陵?”皇后那揉着额角的玉指一顿,忽而想起请安时乐陵与若弗谈得热络,且乐陵又是个明事理的,让她去做说客最是极好,于是她立即直起身子道:“快宣进来!” 日头渐升渐高,凤栖殿外,朱红色宫墙上凝结的细冰晶渐渐消融,宫墙似在流汗。而桃花苑里,成片光秃秃的桃树枝头,冰凌也已融化,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下小雨一般。 直到那滴答的水声也听不见时,乐陵才款步从凤栖殿内走出来,往西侧的飞鸾殿去。 飞鸾殿的右梢间里,若弗枕着绣丹凤朝阳的铁锈红大迎枕,懒懒靠坐在罗汉榻里,黑漆雕花香几上的,描金珐琅香炉中袅袅香烟升腾。 东侧靠墙处是一四角包银的黄花梨八宝柜,彩月正收拾东西。 她们原先在阳城,知事夫人给置办的五六件夹袄许久未穿了,放在柜子里一股子沉水味,彩月于是唤玉珠:“快拿个熏笼来,烧龙脑熏一熏。” 玉珠面有难色,瞧了眼一旁站得笔挺的海嬷嬷。 海嬷嬷朝她微微摇头,额上的皱纹海水般愈加深刻了,随后她过去罗汉塌旁,呵着腰道:“小姐,这册封典礼就在眼前了,您收拾东西做什么呢?” “嬷嬷,我辜负皇后娘娘的栽培,这公主只怕是封不成了。” 海嬷嬷一怔,正待再问,忽而一个小黄门疾步进殿,打千儿禀报道:“小姐,乐陵公主在殿外求见。” “乐陵公主?”若弗不由纳罕,忖了一忖才理衣起身相迎…… 她将人迎入右梢间,请乐陵入座,又唤玉珠添茶。 乐陵端起定窑蝉翼纹小圆杯,掩袖浅抿一口,咂摸片刻,不由颔首赞道:“贡品普洱中香高味醇至此的,至多一成,我们的份例里可没有如此好茶,可见母后有多看重妹妹了。” 若弗微微一笑,问:“姐姐莫非是奉皇后娘娘之命过来的?” 乐陵自始自终笑意温婉,她温声道:“哪怕母后不遣我过来,我也想来瞧瞧你,”说罢望了眼若弗身后忙着收拾东西的彩月,“妹妹这是要收拾东西去哪儿么?” “都退下罢,”若弗一抬手,宫婢们齐齐敛目应是,告退下去了。 “姐姐有话不妨直说,”若弗定定看着她。 乐陵将圆杯搁下,面上笑意淡了些,“你我虽是堂姊妹,然端王爷远在潭州,极少回京,你我也是初次相见,我本不该插手你的事,可我实在不愿看你做傻事。” “傻事?我做了什么傻事?” 乐陵轻轻摇头,这便将忤逆皇命,端王爷会被夺爵,而她的姐妹兄弟则前途尽毁等等利害干系都同若弗详细说了。 若弗自始至终低头听着,见手上捧着的还是乐陵的紫铜手炉,原本想驳她的,想想还是待她说完了才道:“多谢姐姐同我说明白此事,不过你不必担忧,没有我,我父王还会再送一个姐妹过来。” 这话无异于告诉乐陵:我不是没考虑过后果,可我不怕,况且没有好下场的也只有我一人,不会殃及端王府。 乐陵先是一怔,随即干笑两声,尴尬地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 “可是妹妹,你何必为了赌气母后为敌?如此是害了你自己!凤漓是嫡公主,在这宫里无人不让着她的……你一来便穿了她最爱的红,后又得了母后的红珊瑚手串,最后连叶家公子也向着你,她是心里憋闷才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妹妹便体谅她是一时激愤才如此,可好?”乐陵伸手去拉住若弗的左手,亲切又和蔼。 “乐陵姐姐,”若弗却是抽出手,将那紫铜手炉搁在雕花小几上,推还给乐陵,“一回两回或许是激愤,可三回四回谁知她是不是故意为难我?” 乐陵的手尴尬悬在半空,只能收回手尴尬地拢了拢耳侧掉下来的几缕青丝,然而此刻她却在心里对若弗添了一分好感。 “乐陵姐姐,”若弗起身,在大殿中踱起了步,“你说是我穿红惹着了她,可凭何她爱穿红衣我便不能穿?凭何她喜欢皇后娘娘的珊瑚手串便不许送给我,凭何她看上的,无论是人是物,我都不能碰一下呢?若是如此,那这远赴滇国和亲的重任便该由她肩负,如此才公平不是么?” 第二十五章:不杀 若弗的话不知触动了乐陵的哪根弦,她那几乎是长在脸上的温婉笑意终于褪尽了。 “秋蝉,”乐陵高声唤了一句,殿外一粉色宫装的婢子立即进殿。她双手托着乐陵来时披的白狐披风,轻柔地抖开,为乐陵披上,那白绒绒的狐狸毛泛着溜溜的光,仿佛长在她身上。 随即乐陵拿起雕花小几上的紫铜手炉揣在怀里,与若弗互行一礼,这便踅身往外去,才走了几步,她忽而又回过头,含笑道:“妹妹的意思我会禀告母后,不过妹妹不必忧心,再等几日,凤漓姐姐定会来向你致歉的。” 若弗只当她是安慰自己,便含笑着朝她再是一福,算作回应。 然而待人一走,若弗坐回罗汉榻,将脸埋在妆蟒绣堆里时,乐陵的话却在耳畔萦绕不散,她忽的睁大了眼,似有所悟。 乐陵说凤漓会来向她赔不是,这不是提醒她安心等着,不必向皇后屈服么? 怪哉,怪哉! 其实乐陵此番来说服若弗不过是不得已应了皇后的委托,并非她本意,她真正想说的其实是那最后那一句。 乐陵与子烨是已故宸妃的一双儿女,宸妃当年生第三子时难产而死,而此事与皇后有莫大关系。兄妹两个在宫中蛰伏多年,一个刻苦用功,为登上权力的顶峰;另一个隐忍不发,与宫中最为跋扈的凤漓公主做姐妹。 眼下宫中,皇帝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不得不立储了,然而他却在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犹豫不决。 前头两个皇子一个疯了一个被废,若按照祖制,自然当立三皇子子烨,且子烨颇有才干,又行事果断,只是皇帝常常觉他身上有一股戾。而五皇子子楚谋略虽比不过子烨,可他立身正,行事周全,因而皇帝更看重子楚。 只是要越过立长立嫡的祖制可不容易,回头几个恪守礼法又古板认死理的言官能一头碰死在大殿上,是以皇帝迟迟下不了决断。 乐陵将在飞鸾殿劝说若弗的始末禀告给皇后之后,便立即前往偃盖宫。 子烨与左骁卫正商谈要事,听得妹妹过来了,便先遣人领她去偏殿稍待,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才将人召进来。 一进殿,乐陵见子烨坐在长条书案后,一双眼只顾盯着眼前的书,右手在案头摸索,摸到那白玉圆杯时便端过来抿一口,忽的眉头一蹙。 “又喝冷茶了罢?”乐陵沉下脸。 一旁伺候的喜公公忙上前,口中喃喃着“老奴该死”,斟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呈上去。 “都退下罢,”乐陵淡淡开口,喜公公忙又领着其余几个内侍退出殿外。 乐陵自己解下白狐披风往太师椅上一搭,而后落坐在绿凫绒铺就的绣墩上,道:“如此寒凉的天气,哥哥要留心身子,冷茶冷酒一概别喝了,喜公公上了年纪,换个机灵的在身边伺候罢。” “不必了,”子烨一摆手,连眼皮子也没抬一下,“用惯了。” 乐陵噤声不言语了,一时殿内没了声息,“啪”的爆炭声便尤显刺耳。 好一会儿乐陵才再开口:“三哥上回说若弗偷听到你与底下人交代要事了,不知是什么事?” 子烨将书阖上,抬起那双深邃的眼望向乐陵。 当不笑时,子烨那双深如寒潭的眼便有几分可怖。即便是他的亲妹妹,乐陵被他盯着时也觉浑身不自在,好像自己是个猎物,随时要被他一口吞了。 乐陵垂下眼,摩挲着手中的紫铜手炉,“三哥,我直说了罢,我想让你放过若弗。” “我本就没打算杀她,况且她被皇后护得严严实实,我也动不了手。” 子烨当日说了许多秘事,他也不确定若弗听到几成,虽然若弗是个弱女子,可为保万无一失他必须下手,只是皇宫不是他一手遮天的地方,一个没留心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只是他想不通,乐陵为何突然为她求情。 不等子烨开口问询,乐陵便言明了,“这些日子我特意留心了她,她从来请安都早于众人,想来是为避开事端,可见她是个老实不爱惹事的,是以哪怕她偷听到了什么,这半个多月她没透露出去,事不关她,想必她以后也不会说出去,况且再过四个多月她便要远嫁了,暗杀还得冒极大的风险,不如索性由着她去。” 子烨微微颔首,嘴角一抹耐人的笑意,“这只是其一罢,其二呢?” 果然子烨是了解自己妹妹的,乐陵断不会仅因这一个缘由便求他放过若弗。 “其二便是,留她在宫里对付凤漓,才热闹呢!”乐陵呵的露出一个阴冷的笑。 这些年跟在凤漓身边讨好她,乐陵已经受够了,好不容易宫里来了个敢与凤漓做对,皇后还不得不容忍的若弗,她自然得多留一会儿,好好出一口恶气了! 子烨继续翻着案上的《孙子兵法》,既不同意也不反对。 却说另一边,因乐陵劝说不成,皇后又命海嬷嬷等人劝她,可若弗拧着不松口,安还是照旧请,只是皇后再同她说册封一事,她便都推脱自己身子不好,不能胜任。 皇后想给她来点儿硬的,可如今她的威势已大不如前,但凡行差踏错一步,宫中几个眼巴巴盯着后位的妃嫔去皇帝那儿告一状,皇帝只怕对她成见更深。 是以,皇后便假作一切如常,一直拖着,她以为拖上几日若弗便会屈服。 可若弗这儿也不动如山,自从曹嬷嬷死在路上,无人约束她之后,她发觉自己越发叛逆,什么都不怕了,连死也不怕! 嬷嬷们送来公主的吉服,若弗却躺在镂卷叶纹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隔着海棠红锦帐吩咐道:“还请嬷嬷们改日再来,今儿我身子不适,恐起不来了。” 众人无法,只得将吉服放下,托海嬷嬷劝着试一试,可若弗总能找出理由推脱。 如此四五日后,司仪又过来了,向若弗宣读册封当日的流程并教授礼仪。若弗却是歪在罗汉榻上,有气无力道:“王司仪,实在对不住,我近来寒症发作,身子冷得很,没心思听您的教导,您还是请回罢。” 王司仪是皇后派来的,怎敢轻易离开,于是便强行在若弗面前宣读起来,若弗便闭目养神全不搭理了,惹得司仪没法子,只得回去向皇后复命。 接连几次,次次都说自己身子不适,正中了凤漓散播出去的她身有寒症,这不是明摆着怼她么?皇后气得将个溢彩画壁琉璃盏掼在地上,“咣当”一声,碎片四溅,唬得那司仪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叩头。 第二十六章:道歉 如此又等了两日,已至腊月初三了,再过个七八日便是册封大典,而若弗这儿却半点缓和的迹象也无,甚至海嬷嬷向皇后禀报说,若弗前几日特地问过太医有什么药服过之后可立即毙命,太医自然不敢告诉若弗,可是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皇后大为震动,便引出了头痛症,慈明殿立即传了卢太医…… 随后,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将此事透露给了皇帝。 皇帝身子本就不好,国事尚且一团乱麻,他哪有心思理后宫之事。他那时一听闻此事的禀报,将个脑袋从折子堆里探出来,手中的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掷,接着便是一阵雷动的咳嗽,唬得正研墨的崔公公又是顺背又是传太医,最后扑通一声跪下,大喊:“陛下息怒,请陛下保重龙体!” 皇帝面色奇差,指着崔公公道:“去慈明殿传朕口谕,若端王之女不从,便由凤漓去和亲!” 皇后被这一道口谕逼得实在没法子,便将此事告知凤漓,劝她向若弗低一回头,凤漓不从,容琪嬷嬷再添一把火,说这些日子皇后为了这些琐碎已然犯了两回病了,再又是一通好说歹说,凤漓终于不得不同意了。 飞鸾殿中,若弗正与彩月斗象戏,因走错几步,棋盘上东边半个角被彩月吃了个干净。 若弗撑着脑袋望着棋盘,杏眼中已失光彩,每落下一子都得叹一声:“彩月,你为何不让一让我?” “可是,小姐您不是说不许我让棋,否则便要打手板子的么?”彩月狡黠一笑,顺手落棋,又吃了她一子。 若弗长叹一声,正要落子,忽听得一阵急切的脚步声进殿。 一小黄门上前来禀:“小姐,凤漓公主过来了。” 凤漓? 若弗倏地起身,眸中闪过一抹亮色。 “请进来罢,”说罢她捵了捵外袄上那一圈金灿灿的金边琵琶襟,往罗汉榻上坐了,玉珠等人则忙去斟茶,简直比伺候若弗这个正主子还殷勤。 然而凤漓被迎入东梢间时,一张脸却黑得锅底一般,玉珠见此情形,端着茶盏的手一抖,一时不敢上前。 若弗也面若寒霜,可礼数还是齐全,朝凤漓一福。凤漓并不还礼,径自坐在罗汉榻对面那雕戏婴图的圈椅里,一双眼直直盯着若弗。 玉珠献上一盏普洱,凤漓却拿手一挡,随后反客为主地吩咐众人道:“你们都退下,我同妹妹有话要说。” 玉珠忙放下茶盏,领着十几个宫婢行礼告退下去了。 总之若弗这个正经主子没发话,这飞鸾殿便空了,若弗腹诽:若凤漓要对自己来一刀,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若弗懒懒坐着,从雨过天青色青莲缠枝纹多子盘中抓了几个核桃,若无其事地用小金锤子锤着,整个大殿都是“当当当”敲核桃的声音。 凤漓又酝酿了一会儿,才侧着脑袋道:“今儿是我母后逼我过来的,上回我将你不能来月事一事告知了几位姐妹,是我多嘴了,可我说的是事实,也没动你一根手指头,你就大度一些,别再为这点儿芝麻小事计较了,”说罢拿眼去瞟若弗,却见若弗没听见似的,一门心思砸着她的核桃,眼皮都没抬一下。 凤漓她气不打一处来,一拍四脚雕螭黄花梨木几,“歉我也道了,你还要如何?” 若弗仍不搭理,核桃砸得更欢了,听得殿外一众婢子心里直打鼓,生怕二人做出什么不能收场的事来。 “好好好,”凤漓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吐出,而后背诗问一般木念道:“是我错了,我不该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我今后再不会了,妹妹你宽宏大量就原谅姐姐一回,好不好?” 若弗忍俊不禁,忙将脑袋更压低了些。 原本她还有气的,可听凤漓这么一说,便只觉好笑了。 可如此便原谅她么?那怎对得起自己这些日子的赌气?况且凤漓同其他姐妹说自己不能来月事,这不就是告诉她们,她不能生育么?况且卢太医说还好喝药半年后便能来月事的,如此凤漓不就是在造谣么? 若弗忽的放下手中的金锤子,将砸出来的核桃仁儿捡起来放回多子盘中,漫不经心道:“你将我的秘密透露给旁的姐妹,那你也得将自己一个秘密也告诉给诸位姐姐,如此才算公平。” “周若弗,你……你欺人太甚!”凤漓拍案而起。 若弗也缓缓站起身,与她对视。 一双灵动中含着倔强的杏眼,一双愤怒至极的丹凤眼,一对上简直要碰出火星子! 什么人情世故若弗不愿去想,横竖四个月后她便得远嫁滇国,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们了,还顾忌什么? 凤漓却是想起母后的千叮万嘱,还有父皇的那句口谕,她目光渐渐柔和,到底败下阵来。 “好罢,我……我所有孟先生交代的课业都是曹公公帮我写的,”凤漓低下头,声如蚊呐。 “那好,明日你便将这秘密告诉几位姐姐和皇后娘娘,还有……孟先生,”若弗高声道。 凤漓揪着身侧的粉紫色宫绦,揉得一朵彩线绣的芙蓉都碎了。随后她狠狠瞪了若弗一眼,裙摆一摆,嗒嗒嗒地走向殿外了。 待她走后,海嬷嬷等人都上殿来伺候,见着这一茶几砸碎的核桃壳,先是一愣,旋即深深吁了口气。 而若弗也主动招呼海嬷嬷道:“把吉服拿过来罢,我试穿试穿。” 海嬷嬷少有地露出笑脸,眼角的皱纹如两把张开的小扇子。 其实若弗明白,凤漓的那一个说是秘密,实则众人应当已心照不宣了。毕竟她交给孟先生的课业和她被孟先生叫起时的回答,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猫腻来。 而且这秘密哪怕真是秘密,与她那一个相比也不值一提,但若弗不想再为难凤漓,她原就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这场风波平安渡过,宫里那些个想看好戏的公主略略失望,而皇后用了几副安神药头疼也好了,册封大典前的一应准备若弗也都配合了。 唯有凤漓,被孟先生和皇后各罚抄《劝学》十遍,皇后甚至下了严令,宫中任何人不许帮凤漓抄写,否则二十个板子。 凤漓这几日都在披芳殿中抄写,直抄得手连握紫毫也握不住,后头索性将个紫毫一丢,趴在书案上不起来了。 期间乐陵来探望过她两回,表示要帮她抄两遍,凤漓忙说不可,随后拉着她说了好一通若弗的坏话,说她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第二十七章:被贬 四日后,皇帝突然又召见沈阔,沈阔原以为事情有转机,然而一入紫宸殿,却见着一身着石青色朝服的何骁正站在大殿之上。 他掺着双手,微微侧过脸朝沈阔颔首示意,一张脸半隐在阴影之下,透出一股子阴谋的意味。 沈阔忽而明白了,今日等着他的只怕不是转机。他大跨步上前,走在正中那道阳光撒下的明亮中,愈向前,那光亮愈是微弱,在走到何骁面前时,光到了尽头,他也到了尽头。他双手抱拳,朝皇帝拱手一拜,“叩见吾皇。” “起罢,”皇帝一抬广袖,鹰隼般的目光迅速扫了眼二人,而后似漫不经心从手边捡起一折子翻开,“何骁,你说罢。” “陛下,微臣有两桩与沈将军有干系的要事要禀。” “直言!” 何骁朝上拱了拱手,侧头瞥向沈阔,眼中是得逞的猖狂,“回邺城时,微臣与沈将军路过徒太山,微臣对天文略通一二,那时看天阴沉沉,狂风怒号更甚先前,便劝沈大人暂在山脚下歇一歇,恐怕有一场暴风雪,可沈大人不仅不听末将建议,向山上进发,还污蔑微臣妖言惑众,威胁微臣若再说半个字便军前斩首,微臣不敢再声张,正是因微臣的软弱,才没能阻止沈将军继续行军!” 沈阔纹丝不动,只是那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侧面看去,日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出干脆利落的线条,面上股子凛凛的冷意愈来愈浓,渐成肃杀之气。 “沈将军,何爱卿可有冤枉你?在朕面前,但说无妨!”皇帝始终没抬眼,目光只落在手中的折子上,仿佛在说无关紧要之事。 “何监军并未诬陷末将,”沈阔抱拳道。 何监军笑得愈发得意,继续道:“随后,沈将军不听劝告领军上山,果然不出微臣所料,三日之后大雪封山,众将士被困在山上进退两难,期间至少有四百多位将士冻死冻伤,随后因这场大雪耽搁了数日,粮食匮乏,到达阳城之前,沈将军又将战马宰了吃,八百多匹战马啊!” 何监军比了个八的手势,上前两步,将话直甩在沈阔脸上,“沈将军可知这八百匹中至少有二百匹是西域来的珍贵马种,而训练八百匹战马又得费多少功夫,就因着你不听我的劝告,才致四百人冻死、八百匹战马成盘中餐,你……你……”何监军指着沈阔,一脸痛心疾首,连说话声都发了颤,演得好像他有多心疼将士们似的。 皇帝忽的合上折子,身子往后靠在搭着明黄色团龙毡垫的龙椅上,目光沉沉看向沈阔。 沈阔只问了何监军一句:“若照何监军之意,我应当等这场雪融后再上山?可如此至少多耽误三四日,敢问何监军,这几日的粮食从哪儿来?那一片都是崇山峻岭,在赶到阳城之前,将士们喝西北风么?” 一句话将何监军问得哑口无言,掺着的双手都不禁握紧了。 “沈将军为何不退回梧州,待雪过之后再上山?”皇帝突然发问。 “回陛下,那时梧州府库已空了!”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 “那便征粮,梧州百姓家中难道没有余粮么?”何骁又来了气势。 “百姓家中确实无粮了,”沈阔面如寒霜,迎面对上何骁。 何骁像是抓着了沈阔的什么漏洞,开始不依不挠。 于是接着二人便就梧州百姓究竟有没有余粮以及该不该征用百姓的粮食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就这般冷眼看着二人,梧州百姓家中究竟有无余粮他这个坐金銮殿的也不甚清楚,还得派人下去查,可是眼下这个决断他却是必须下的。 昨日镇国将军陈逸求见皇帝,百般恳求他下放沈阔,进言说万万不能将他留在京城。 因两年前沈阔拒娶陈将军之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令陈家大大跌了脸面,留下沈阔无异于在在陈将军脸上踩上一脚,皇帝自不会因小失大,他不得不顾忌这个三朝元老的面子。 皇帝虽欣赏沈阔,此时却也只得道:“罢了,沈将军去陈将军处报道罢,明年与狄军的交战,陈将军作主帅。” 一时间,沈阔只觉胸口重重一沉,一股冷意从尾椎骨直升起来。 落在陈逸手里他还能有什么好?恐怕真如五皇子所说今后两军交战回回让他打前锋,最后任由他死在战场上。 “陛下,何监军说得不错,末将有错,末将不配做他们的将军,”局势一转,沈阔利落摘下银盔,双手呈上。 恰在此时,一小黄门上殿来,在皇帝耳畔轻声耳语了几句,接着,五皇子也被宣入殿中…… 因沈阔是由子楚举荐去江城增援的,是以子楚向皇帝请罪,还故意重重斥责了沈阔,随后请求皇帝将沈阔降职,降三等为七品左骁卫,守卫皇宫。 此举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一则重罚了沈阔,虽然仍留他在京中,却也给了陈将军一个交代,二则皇帝欣赏沈阔,对他另有安排,能让他先熟悉熟悉京城的布防,甚好! 于是乎,皇帝顺说推舟的便答应了,降沈阔为左骁卫,即刻上任。 一旁的何骁只当自己赢了,出了殿门还故意朝沈阔一揖,讽刺道:“沈将军,不,是沈骁卫,好走啊!” 沈阔也拱手,微微一笑道:“何大人也好走,”说罢便随着子楚往北衙去了。 沈阔随子楚在宣德门外的长甬道里走着,冬日的日光温柔得近乎让人忽略它,然而它切切实实落在他身上,给他此刻寒凉的心一点点暖。 虽然是他自请降职的,可心里滋味还是不好受。 而此时沿着内宫墙往七录斋去的若弗,忽而意识到什么似的,望着那堵墙,沈阔也同时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墙,随后又都别开眼,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若弗的心不知怎的“砰砰砰”跳得极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似的,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捂着胸口走得更快写。 到七录斋时,凤漓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正央着叶添下棋。 若弗一眼望见凤漓和叶添,忙低下脑袋,脚下行得极快,只想赶紧走到屏风西侧去,别教凤漓和叶添瞧见,她不想再惹麻烦上身了。 “若弗妹妹?”偏在此时,三皇子叫住了她。 于是乎,七录斋中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她,若弗只觉自己像个正偷东西时被主人家抓住的小偷,无处遁形。 第二十八章:讲授 若弗强自镇定,得体地朝诸位皇子一福。 扑哧一声,似是有人发笑,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如水沸一般。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第五排角落里。 凤漓窘迫地低下脑袋,轻声说了句:“敬之哥哥,我先回去了,”说罢立即起身,低着头微掀眼皮子朝几个闹得欢腾的小皇子瞪一眼,这便飞也似地往屏风另一侧去了。 若弗起先还奇怪,细想一想便明白了,定是皇子们知道了凤漓被孟先生罚抄一事,而此事恰与她有莫大干系,是以她一来她们便想起此事了。 若弗也快步往西侧而去,只见凤漓低着脑袋翻书,仿佛没瞧见她似的。 如此正好,若弗便也自顾自坐在自己位子上,从篮子里拿出书本摊开,再吩咐彩月到后头的抱厦内烤火,等着她。 如此安静无言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孟先生才终于过来了,而后一切又都如往常一般,孟先生盘腿而做,讲评起来。 以往若弗在王府时,先生讲得最多的是四书五经和李杜二人的诗集,毕竟她们是姑娘家,学学诗词便尽够了。 至于《道德经》、《左传》等书,都是吩咐她们各自回去看的。可这孟先生不同,不仅每一篇都拿出来讲评,而且每一篇都讲得细致入微,常有令若弗惊艳受教之处。 今日他讲评之书乃是《四时纂要》,讲的都是些田桑园囿之事。若弗及斋内一应皇子皇女听得云里雾里,毕竟谁也没真正下过地,唯有子楚和子烨两人听得连连颔首。 而其余人听不懂好歹还做做样子,唯有叶添,歪着脑袋盯着自己书案旁一香几上雕美人图的黄釉香炉,那香炉确实别致,打磨成骰子形状,中间镶了一圈儿切磋为骰子模样的绿松石,跟条玉腰带似的。 这一看便不是书斋里该放置的香炉,想必是哪个调皮的小皇子给换了的,叶添朝众人扫了一眼,目光最后锁定在最爱捣乱的十一皇子身上。 “敬之……敬之……” “啊?”叶添猛然回神,端端正正站起身,“孟先生,学生……学生没听清楚。” 孟先生微沉下脸,把一本两指来厚的书往案上一扔,“老身问你,五谷是什么?” “哦,乃是稻、黍、稷、麦、菽,”叶添答得轻易。 孟先生略略颔首,面色稍霁,“那它们有和分别呢?” “这……这……”叶添低头瞧着并未翻开的《四时纂要》,一时答不上来。 屏风另一侧,凤漓频频望过去,恨不能自己站起来替他答了,只可惜她也不懂五谷有何不同。 甚至若弗这个来京途中专门下马车看过稻田也也不知五谷有何区别,她也觉先生这问题于他们太难了,五谷管他有什么不同呢,能吃不就成了? “那有棉麻丝锦有何不同你可知道?”孟先生又问。 “啊!这个学生却是知道的,我曾去布坊见过染色的生丝,本想买些回去,那掌柜的同问我说百两银子一尺,竟较寻常锦缎还要贵几倍,与最好的云锦同价!麻……学生只见过麻衣,那是一妇人从伙计手中买过去的,十件白麻衣一百文,可见麻是最廉价的。” 若弗在另一头听得发笑,生丝一百两银子一尺,可不就是坑他们这些什么也不懂公子哥儿么? 渐渐的,整个七录斋都浮起低低的笑声,前头盘坐着的孟先生更是脸都黑了,一下一下急急地捋着花白胡须。 “答不上来还犹可,答非所问,可见敬之你不理解老身究竟在问你什么,罢了,你坐下罢!”孟先生肃着神色,轻轻摇头。 “乐陵公主,你说说?”孟先生一双蕴着笑意的眼朝若弗这儿望过来。 果然当初乐陵说得不错,孟先生最爱喊她和三皇子起来回答问题。 “先生,学生是若弗,不是乐陵,”若弗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提醒道。 “无论是谁,你答来便是!”孟先生显然以为若弗是宫中哪位公主。 若弗无法,只得答道:“棉花多生长在北方,棉籽摘下来将棉花取出,滚成条儿经过纺车一纺成棉纱,再用织布机织成棉布。而麻是苎麻、黄麻等物经剥麻纺纱再织成布匹……” 若弗之所以识得棉麻,是因幼时曹嬷嬷教过她织布裁衣甚至养蚕,因着在那府里实在无趣,所以曹嬷嬷才教她这门手艺来打发日子的,纺纱、染色、织布她都见嬷嬷做过。 若弗言罢,孟先生很是赞赏地朝她轻轻颔首,捻着胡须道:“诸位皇子公主都是养尊处优之人,不知农桑之事,无可厚非,可今日,老身想起当年先帝敬告子孙须勤俭爱民、重视农桑,是以才讲解《四时纂要》,诸位皇子可还记得亲蚕宫?” “记得,”众人齐声回道。 “那便好,待会儿二人一组,一道去亲蚕宫里观仰纺纱机及织腰机,让你们见识见识农人的智慧!”孟先生由身侧书童搀着起了身,众人也都跟着起身。 “乐陵,你便与敬之一组!”孟先生道,“子楚与凤漓一组……” 她与叶添? 若弗一愣,不由看向凤漓,恰好凤漓也望过来,四目相对,凤漓仿佛一只蛙,两颊鼓鼓的,胸口也微微起伏着。 若弗错开眼,心道不好,她该不会又要发怒了罢? 然而渐渐的,凤漓目光却平和下来,只是冷冷哼了声便着手收拾起那本《四时纂要》。 若弗大大吁了口气。 虽然上回她赢了一局,可人在屋檐下,还是少惹事端的好,凤漓到底是嫡公主,再起争端,恐怕皇后便不会让步了。 而若弗并不晓得,透过绣青竹纹的屏风,叶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只能看见屏风上一个模糊的美人侧影,身姿柔如蒲柳,又如一只青莲,不蔓不枝,只可远观,单是望一望也是大大的满足了。 若弗忽而意识到什么,也转过脸去,叶添忙低下脑袋,假作整理书案,若弗自是什么也没发觉。 若弗随众人走出七录斋,往亲蚕宫去。叶添因与她一组,便想退后两步站到若弗身边来,却被凤漓轻轻一拉。没法子,他是子烨的伴读,只能随着子烨和凤漓继续往前行。 若弗一个人走在最后,望着一众有说有笑的皇子们,略略失落,再仰了仰头,灰白的苍穹之上,一只孤雁划过,如今这时节,大雁早已飞去南边过冬了,这一只,也不知会不会冻死在这严寒的冬日里。 无标题章节 若弗强自镇定,得体地朝诸位皇子一福。 扑哧一声,似是有人发笑,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如水沸一般。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第五排角落里。 凤漓窘迫地低下脑袋,轻声说了句:“敬之哥哥,我先回去了,”说罢立即起身,低着头微掀眼皮子朝几个闹得欢腾的小皇子瞪一眼,这便飞也似地往屏风另一侧去了。 若弗起先还奇怪,细想一想便明白了,定是皇子们知道了凤漓被孟先生罚抄一事,而此事恰与她有莫大干系,是以她一来她们便想起此事了。 若弗也快步往西侧而去,只见凤漓低着脑袋翻书,仿佛没瞧见她似的。 如此正好,若弗便也自顾自坐在自己位子上,从篮子里拿出书本摊开,再吩咐彩月到后头的抱厦内烤火,等着她。 如此安静无言地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孟先生才终于过来了,而后一切又都如往常一般,孟先生盘腿而做,讲评起来。 以往若弗在王府时,先生讲得最多的是四书五经和李杜二人的诗集,毕竟她们是姑娘家,学学诗词便尽够了。 至于《道德经》、《左传》等书,都是吩咐她们各自回去看的。可这孟先生不同,不仅每一篇都拿出来讲评,而且每一篇都讲得细致入微,常有令若弗惊艳受教之处。 今日他讲评之书乃是《四时纂要》,讲的都是些田桑园囿之事。若弗及斋内一应皇子皇女听得云里雾里,毕竟谁也没真正下过地,唯有子楚和子烨两人听得连连颔首。 而其余人听不懂好歹还做做样子,唯有叶添,歪着脑袋盯着自己书案旁一香几上雕美人图的黄釉香炉,那香炉确实别致,打磨成骰子形状,中间镶了一圈儿切磋为骰子模样的绿松石,跟条玉腰带似的。 这一看便不是书斋里该放置的香炉,想必是哪个调皮的小皇子给换了的,叶添朝众人扫了一眼,目光最后锁定在最爱捣乱的十一皇子身上。 “敬之……敬之……” “啊?”叶添猛然回神,端端正正站起身,“孟先生,学生……学生没听清楚。” 孟先生微沉下脸,把一本两指来厚的书往案上一扔,“老身问你,五谷是什么?” “哦,乃是稻、黍、稷、麦、菽,”叶添答得轻易。 孟先生略略颔首,面色稍霁,“那它们有和分别呢?” “这……这……”叶添低头瞧着并未翻开的《四时纂要》,一时答不上来。 屏风另一侧,凤漓频频望过去,恨不能自己站起来替他答了,只可惜她也不懂五谷有何不同。 甚至若弗这个来京途中专门下马车看过稻田也也不知五谷有何区别,她也觉先生这问题于他们太难了,五谷管他有什么不同呢,能吃不就成了? “那有棉麻丝锦有何不同你可知道?”孟先生又问。 “啊!这个学生却是知道的,我曾去布坊见过染色的生丝,本想买些回去,那掌柜的同问我说百两银子一尺,竟较寻常锦缎还要贵几倍,与最好的云锦同价!麻……学生只见过麻衣,那是一妇人从伙计手中买过去的,十件白麻衣一百文,可见麻是最廉价的。” 若弗在另一头听得发笑,生丝一百两银子一尺,可不就是坑他们这些什么也不懂公子哥儿么? 渐渐的,整个七录斋都浮起低低的笑声,前头盘坐着的孟先生更是脸都黑了,一下一下急急地捋着花白胡须。 “答不上来还犹可,答非所问,可见敬之你不理解老身究竟在问你什么,罢了,你坐下罢!”孟先生肃着神色,轻轻摇头。 “乐陵公主,你说说?”孟先生一双蕴着笑意的眼朝若弗这儿望过来。 果然当初乐陵说得不错,孟先生最爱喊她和三皇子起来回答问题。 “先生,学生是若弗,不是乐陵,”若弗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提醒道。 “无论是谁,你答来便是!”孟先生显然以为若弗是宫中哪位公主。 若弗无法,只得答道:“棉花多生长在北方,棉籽摘下来将棉花取出,滚成条儿经过纺车一纺成棉纱,再用织布机织成棉布。而麻是苎麻、黄麻等物经剥麻纺纱再织成布匹……” 若弗之所以识得棉麻,是因幼时曹嬷嬷教过她织布裁衣甚至养蚕,因着在那府里实在无趣,所以曹嬷嬷才教她这门手艺来打发日子的,纺纱、染色、织布她都见嬷嬷做过。 若弗言罢,孟先生很是赞赏地朝她轻轻颔首,捻着胡须道:“诸位皇子公主都是养尊处优之人,不知农桑之事,无可厚非,可今日,老身想起当年先帝敬告子孙须勤俭爱民、重视农桑,是以才讲解《四时纂要》,诸位皇子可还记得亲蚕宫?” “记得,”众人齐声回道。 “那便好,待会儿二人一组,一道去亲蚕宫里观仰纺纱机及织腰机,让你们见识见识农人的智慧!”孟先生由身侧书童搀着起了身,众人也都跟着起身。 “乐陵,你便与敬之一组!”孟先生道,“子楚与凤漓一组……” 她与叶添? 若弗一愣,不由看向凤漓,恰好凤漓也望过来,四目相对,凤漓仿佛一只蛙,两颊鼓鼓的,胸口也微微起伏着。 若弗错开眼,心道不好,她该不会又要发怒了罢? 然而渐渐的,凤漓目光却平和下来,只是冷冷哼了声便着手收拾起那本《四时纂要》。 若弗大大吁了口气。 虽然上回她赢了一局,可人在屋檐下,还是少惹事端的好,凤漓到底是嫡公主,再起争端,恐怕皇后便不会让步了。 而若弗并不晓得,透过绣青竹纹的屏风,叶添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只能看见屏风上一个模糊的美人侧影,身姿柔如蒲柳,又如一只青莲,不蔓不枝,只可远观,单是望一望也是大大的满足了。 若弗忽而意识到什么,也转过脸去,叶添忙低下脑袋,假作整理书案,若弗自是什么也没发觉。 若弗随众人走出七录斋,往亲蚕宫去。叶添因与她一组,便想退后两步站到若弗身边来,却被凤漓轻轻一拉。没法子,他是子烨的伴读,只能随着子烨和凤漓继续往前行。 若弗一个人走在最后,望着一众有说有笑的皇子们,略略失落,再仰了仰头,灰白的苍穹之上,一只孤雁划过,如今这时节,大雁早已飞去南边过冬了,这一只,也不知会不会冻死在这严寒的冬日里。 第三十章:朋友 四日后,皇帝突然又召见沈阔,沈阔原以为事情有转机,然而一入紫宸殿,却见着一身着石青色朝服的何骁正站在大殿之上。 他掺着双手,微微侧过脸朝沈阔颔首示意,一张脸半隐在阴影之下,透出一股子阴谋的意味。 沈阔忽而明白了,今日等着他的只怕不是转机。他大跨步上前,走在正中那道阳光撒下的明亮中,愈向前,那光亮愈是微弱,在走到何骁面前时,光到了尽头,他也到了尽头。他双手抱拳,朝皇帝拱手一拜,“叩见吾皇。” “起罢,”皇帝一抬广袖,鹰隼般的目光迅速扫了眼二人,而后似漫不经心从手边捡起一折子翻开,“何骁,你说罢。” “陛下,微臣有两桩与沈将军有干系的要事要禀。” “直言!” 何骁朝上拱了拱手,侧头瞥向沈阔,眼中是得逞的猖狂,“回邺城时,微臣与沈将军路过徒太山,微臣对天文略通一二,那时看天阴沉沉,狂风怒号更甚先前,便劝沈大人暂在山脚下歇一歇,恐怕有一场暴风雪,可沈大人不仅不听末将建议,向山上进发,还污蔑微臣妖言惑众,威胁微臣若再说半个字便军前斩首,微臣不敢再声张,正是因微臣的软弱,才没能阻止沈将军继续行军!” 沈阔纹丝不动,只是那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侧面看去,日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显出干脆利落的线条,面上股子凛凛的冷意愈来愈浓,渐成肃杀之气。 “沈将军,何爱卿可有冤枉你?在朕面前,但说无妨!”皇帝始终没抬眼,目光只落在手中的折子上,仿佛在说无关紧要之事。 “何监军并未诬陷末将,”沈阔抱拳道。 何监军笑得愈发得意,继续道:“随后,沈将军不听劝告领军上山,果然不出微臣所料,三日之后大雪封山,众将士被困在山上进退两难,期间至少有四百多位将士冻死冻伤,随后因这场大雪耽搁了数日,粮食匮乏,到达阳城之前,沈将军又将战马宰了吃,八百多匹战马啊!” 何监军比了个八的手势,上前两步,将话直甩在沈阔脸上,“沈将军可知这八百匹中至少有二百匹是西域来的珍贵马种,而训练八百匹战马又得费多少功夫,就因着你不听我的劝告,才致四百人冻死、八百匹战马成盘中餐,你……你……”何监军指着沈阔,一脸痛心疾首,连说话声都发了颤,演得好像他有多心疼将士们似的。 皇帝忽的合上折子,身子往后靠在搭着明黄色团龙毡垫的龙椅上,目光沉沉看向沈阔。 沈阔只问了何监军一句:“若照何监军之意,我应当等这场雪融后再上山?可如此至少多耽误三四日,敢问何监军,这几日的粮食从哪儿来?那一片都是崇山峻岭,在赶到阳城之前,将士们喝西北风么?” 一句话将何监军问得哑口无言,掺着的双手都不禁握紧了。 “沈将军为何不退回梧州,待雪过之后再上山?”皇帝突然发问。 “回陛下,那时梧州府库已空了!” 皇帝面色微微一沉。 “那便征粮,梧州百姓家中难道没有余粮么?”何骁又来了气势。 “百姓家中确实无粮了,”沈阔面如寒霜,迎面对上何骁。 何骁像是抓着了沈阔的什么漏洞,开始不依不挠。 于是接着二人便就梧州百姓究竟有没有余粮以及该不该征用百姓的粮食吵得不可开交。 皇帝就这般冷眼看着二人,梧州百姓家中究竟有无余粮他这个坐金銮殿的也不甚清楚,还得派人下去查,可是眼下这个决断他却是必须下的。 昨日镇国将军陈逸求见皇帝,百般恳求他下放沈阔,进言说万万不能将他留在京城。 因两年前沈阔拒娶陈将军之女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令陈家大大跌了脸面,留下沈阔无异于在在陈将军脸上踩上一脚,皇帝自不会因小失大,他不得不顾忌这个三朝元老的面子。 皇帝虽欣赏沈阔,此时却也只得道:“罢了,沈将军去陈将军处报道罢,明年与狄军的交战,陈将军作主帅。” 一时间,沈阔只觉胸口重重一沉,一股冷意从尾椎骨直升起来。 落在陈逸手里他还能有什么好?恐怕真如五皇子所说今后两军交战回回让他打前锋,最后任由他死在战场上。 “陛下,何监军说得不错,末将有错,末将不配做他们的将军,”局势一转,沈阔利落摘下银盔,双手呈上。 恰在此时,一小黄门上殿来,在皇帝耳畔轻声耳语了几句,接着,五皇子也被宣入殿中…… 因沈阔是由子楚举荐去江城增援的,是以子楚向皇帝请罪,还故意重重斥责了沈阔,随后请求皇帝将沈阔降职,降三等为七品左骁卫,守卫皇宫。 此举给了众人一个台阶,一则重罚了沈阔,虽然仍留他在京中,却也给了陈将军一个交代,二则皇帝欣赏沈阔,对他另有安排,能让他先熟悉熟悉京城的布防,甚好! 于是乎,皇帝顺水推舟的便答应了,降沈阔为左骁卫,即刻上任。 一旁的何骁只当自己赢了,出了殿门还故意朝沈阔一揖,讽刺道:“沈将军,不,是沈骁卫,好走啊!” 沈阔也拱手,微微一笑道:“何大人也好走,”说罢便随着子楚往北衙去了。 沈阔随子楚在宣德门外的长甬道里走着,冬日的日光温柔得近乎让人忽略它,然而它切切实实落在他身上,给他此刻寒凉的心一点点暖。 虽然是他自请降职的,可心里滋味还是不好受。 而此时沿着内宫墙往七录斋去的若弗,忽而意识到什么似的,望着那堵墙,沈阔也同时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墙,随后又都别开眼,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若弗的心不知怎的“砰砰砰”跳得极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似的,她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捂着胸口走得更快些。 到七录斋时,凤漓已经坐在那儿了,她正央着叶添下棋。 若弗一眼望见凤漓和叶添,忙低下脑袋,脚下行得极快,只想赶紧走到屏风西侧去,别教凤漓和叶添瞧见,她不想再惹麻烦上身了。 “若弗妹妹?”偏在此时,三皇子叫住了她。 于是乎,七录斋中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向她,若弗只觉自己像个正偷东西时被主人家抓住的小偷,无处遁形。 第三十二章:朋友(二) 此时菡萏宫中就只剩下主仆三人。浓黑的夜像是一头巨兽,吞噬一切,而这殿中唯一的一盏烛火,也燃至烛根,几乎要熄灭。 秋禾穿着一身湿衣坐在那张雕花斑驳,摇摇晃晃的大床上,望着站在床头正低着头的两人,眼神少有的流露出认真,还有……狠戾,就像是狐狸盯着自己的天敌一般。 现在是三更,已经到了第二日了,可以使用一次法力,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解决了两人,不然以后随时都可能有性命之忧。 于是她伸出了爪子,那指甲骤然变长…… “慢着慢着!”琉璃的声音不适时地响起,她道:“你现在的法力根本杀不了人!” 什么?连个人都杀不了?她心里有一万句妈卖批想送给琉璃,这个关键时刻不出现,不需要她的时候就偏偏要在眼前晃荡的臭狐狸。 果然,秋禾看了看自己的手,那爪子立即就消下去了。原来琉璃说的是真的,她只能使些“小法术。” 秋禾长叹一口气,张开双手,仰倒在床上。 彩月和彩云这才试探着踱步上前,齐声道:“公主,您去换身衣裳吧,”她们的声音都有些颤抖,身子也忍不住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害怕的。 “彩月,你过来,”秋禾撑着坐了起来,淡淡看向彩月,道。虽然不能杀人,但是,自己差点儿被她们给谋害了,一点儿教训总得给的吧。 “公……公主,”彩月缓缓探过身子去,抖如筛糠。若是在往日,她才不会这么乖乖听话,但是今天,秋禾变化实在太大,尤其是她闲闲看人的模样,那样的居高临下,那样的威严庄重,让人不敢不听从。 “啪——” 空寂的菡萏宫中,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激起了回音,久久回响。站在一旁的彩云骇得跪倒在地,点头如捣蒜,大呼“公主饶命!” 秋禾这一下实在打得重,就连自个儿的手都打疼了,她甩了甩通红的手,怒喝道:“彩月,这一巴掌你得记着,以下犯上的事儿,以后若是还敢做,那可就不是一巴掌的事儿了!” “是,是!”彩月捂着肿得老高的脸,连声称是,实则咬牙切齿,心中怨恨。 秋禾这才起身下床,走到屏风后头换衣裳去了。两个婢子就那么跪在殿中,一句话也不敢再说。 烛火燃到了底,火苗儿愈来愈弱,最后便只剩下一粒黄豆般的微弱光芒了。 秋禾换好衣裳从屏风处出来时,往外一瞥,正巧看见窗口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站住,何人窥探本公主!”说罢她拔腿便追,一出门便看见一个倒在草丛中的绛衣男子,正哎呦哎呦的叫着。 菡萏宫常年无人来,自然杂草丛生,这全公公原本想要逃跑的,不想却被绊了一跤。 他挣扎着爬了起来,翘着兰花指捋了捋额前落下的一缕黑发,将拂尘一甩,假模假样地朝秋禾行了一礼,细声道:“溧阳公主听闻您洛水,特地让奴才过来探探您,您现下可好些了?” “探我?她是来探我究竟死没死吧?”秋禾双手抱在胸前,走近他。原主的记忆又涌了上来,眼前这公公是溧阳公主身边的人,最是个势利眼。 “您说的这是哪里话,”全公公捏着嗓子,阴恻恻地一笑。这话虽说得客气,但是眼睛却是望到天上去了,完全没有一点儿尊重主子的意思。 秋禾想起自己刚才呛水呛得那般难受,而这一切都拜背后的那位溧阳公主所赐,心里就燃起了一团火,毕竟她活了七百年,还从未被人这样对待过呢! “全公公是吧,你刚才在窗户外必定没看清楚,进来,进来本公主大殿中看,”秋禾懒懒地朝他招了招手,便往殿中去了。 而全有才也正想瞧瞧那两个办事不利的奴婢是否已经供出溧阳公主了,若是她们守不住嘴,他还得费心将两人给办了。 全有才随着秋禾走入大殿中,正见两个婢子跪在殿中,一言不发。 “彩月,快去给公公倒杯茶,”秋禾端端坐回了床上,命令道。 彩月立即应声倒了茶去,递给全公公,她脸上已经肿的老高了,五个手指印子已经青紫了。全有才略瞧了一眼,吓了一跳,差点儿把接过来的杯子给打了。 今日这软骨头不好捏了?还会打人了?如果没记错的话,她别说是打彩月彩云了,就是骂一句那都是不敢的呀! 他这才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将秋禾打量了个遍,越看越觉得她今日与以往大为不同。 从前她便是坐着,头也要低三分,眼睛从来不敢正眼看人,可以说,就是个有些体面的宫婢都比她更像主子。但是今日,她虽然衣裳破烂,面容狼狈,却是坐得端持有度,一派公主威仪。 “看清楚了吗全公公?”秋禾站了起来,笑问道。 “看清楚了,”全公公失神地想着什么,呐呐回道。 “公公,你就是这么给我回话的吗?”秋禾已经走到了面前来了,从容不迫的声音带着沉沉的压迫。 “回……回公主的话,奴才看清楚了!”全公公颤抖声音,诺诺回道。 “好了,你再顺便给你主子带句话吧,就说她让秋禾流了多少血,以后我都会让她一一偿还的。” 全有才大惊,望着秋禾,正跪在地上的彩月彩云也不由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她。 “奴才一定带到,”全有才从袖间掏出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深秋的天儿,他的里衣都湿透了。 秋禾不禁有些好笑,自己不过随便说几句,他们怎么就这样看着她?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呢!几句话就怕成了这样?真不知道原来的秋禾是怎么回事,居然会怕了这帮欺软怕硬的奴才。 就在此时,那彩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弱着声音向秋禾禀报道:“公主,方才凤栖宫的王嬷嬷过来,让您明日早起去皇后宫中请安。” 秋禾向来是个边缘人,从来不需要去皇后宫中请安的,今日下午皇后差人过来传话,其实就是为了她的婚事。她想要将秋禾许配给萧侍郎,借她的婚事将萧侍郎拉到太子阵营。可是偏偏这萧侍郎是个只爱行军打仗,不喜红袖添香的主儿,昨日皇帝同他说了,他居然委婉拒绝了这婚事。 可皇后绝不会轻易放弃,这不,就准备明日让两人见个面,盼着两人能对上眼!毕竟这后宫中,若是单论脸蛋,秋禾绝对是个中翘楚。 第三十三章:册封 皇后这一晕,便晕到了次日午时,待醒来时满殿都是假情假意来探望她的宫妃。她强打精神起身,与众人叙了一回话将她们遣散了,随后立即赶往福宁宫,求见皇帝。 皇帝心知她的来意,自是不见。皇后在侧殿中等了许久,不见皇帝回转心意,终究落寞地回了宫。 两日后,皇后的耳报神寿公公又探来消息,原来皇帝之所以遣巡军御史去查叶虏,是因宣威将军沈阔有莫大干系。 皇后闻言拍案而起,问那沈阔是何人,寿公公答说他如今被贬为侍卫,在成平殿当差。 皇后冷哼一声,心道此人倒是有胆子,居然在她眼皮子底下当差,既然如此岂有放过他的道理? 而子烨那头也得知沈阔被分配在子楚的成平殿前做守卫,反倒起了忧虑。有五皇子护着,在宫里反而更难动手,不然一旦被抓着把柄便脱不了身。 这五六日,北风一阵紧似一阵,白日里关上殿门都能听得外头的风呜呜作响,除非去上孟先生的课,若弗几乎不敢出门,不然走在道上,脚沾不了地,人几乎要被风卷起来。 拔步床上,正午憩的美人儿忽猛地坐起身子,帐外垂首侍立的彩月忙拨开海棠花锦帐上前,关切望着若弗,只见她一脸虚汗,大喘着气。 彩月抓着她的手肘摇晃,“小姐,您魇着了?快醒醒!醒醒!” 若弗定定望着彩月,好一会儿才醒神儿,眼珠子转了一圈儿。 彩月舒了口气,抽出帕子温柔地为若弗拭汗,一面吩咐:“玉珠,快去打水来,小姐要净面。” 若弗彻底醒了,她从彩月手中接过帕子,强自镇定道:“无碍,只是个梦罢了,”说罢便放下双腿趿拉着软鞋起身。 她方才梦见册封大典上一柄剑朝自己刺来,而那身披玄色披风的男子替她挡住了这一剑,鲜血喷在她脸上,将她吓醒了。 这时玉珠已拧了热乎乎的帕子来为她净面。 若弗怔怔的由着她擦拭,心想着为何那一日沈阔会在内宫,他一个将军,即便被皇帝召见,也不该在内宫走动呀? 冥冥中她有一种预感,沈阔会是她辈子绕不过去的一个人。 净面后便该更衣了,海嬷嬷将半个时辰前送过来的吉服呈上,禀道:“小姐,上回您试穿吉服时嫌袖子太长,如今已改过了,您再试试,若是合适,后日的册封大典便穿这一件。” 若弗微微颔首,这便起身让海嬷嬷和玉珠伺候穿上。 吉服一共五件,从里到外都是搭配好的,三四件中衣、褂子穿上去,若弗只觉双手双腿都施展不开了,最后再罩上一件榴红色遍地洒金缂丝曳地长裙,胸前绣一朵光华灿烂的牡丹,再用胭脂红绣百蝶穿花的腰封将纤腰一掐,长长的裙摆逶迤,显得她玲珑婀娜又不失端方雍容。 站在黄花梨透雕花鸟镜台前,镜中人艳若牡丹,连身旁伺候的几个婢子也面露惊艳之色 然而若弗却闻见这吉服上有一股子馥郁的花香,她举袖轻嗅,香味儿浓得冲鼻子。 “这衣裳上回送来时熏的是淡淡的龙脑香,这回怎的换成了这个?”若弗眉头大蹙,问道。 “回小姐的话,这是宫中少有的月皊香,公主们册封时的吉服都是用这香来熏,寓意吉祥,”玉珠垂首道。 只蹙了蹙眉,抱怨道:“这香味儿太浓了,还不如用龙脑!” 若弗不曾留意到,回话时玉珠交放在腹部的双手微微颤抖着,甚至今日她的回话也较往日恭敬得多,倒像怕她发现什么似的。 两日后,便是册封大典,寅时一刻若弗便起了身,三个婢子伺候她描眉画脸,梳洗打扮。 司琴为她描了个秀气的的柳叶眉,再点上鲜艳夺目的花钿,由于是大典,今儿的妆容略浓些,胭脂和口脂用的都是正红色,敷在她那白瓷一般的面皮儿上,不显俗,而显冷艳。 玉珠为她梳了个尊贵的双寰望仙髻,两鬓再贴上镂空点翠的鬓钿,发间斜插一支半月形卷草狮子纹浮雕花簪和一支赤金合和如意簪,再添一支赤金嵌丹珠步摇,随后海嬷嬷伺候她穿戴好吉服,往铜镜里一照,俨然大家风范。 若弗由海嬷嬷等人领着去慈明殿先向皇后娘娘请安,还有另外七位公主也着吉服前来,共八人,齐齐朝皇后下拜。 通常公主的册封典礼并不会一齐举办,只是这一回宫里十几位公主在两月前齐齐订婚,过不了几个月便都得嫁出去,是以该册封的不得不尽快册封,索性便挤在了一日。 像乐陵公主这样母妃身份低微,又已然过世的,便不封公主,没有封号也不在宫外开府,自然身份也较有封号的公主低一等。而凤漓公主其实已封了公主,封号是昭阳,也在宫外令辟了公主府,只是皇后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便留在了身边。 辰时,司礼官持节至慈明殿,若弗并其余七位公主一同出殿,随礼官前往大庆殿,穿过文武百官组成的队伍。 在大庆殿上,由宣唱官宣册封圣旨,而后赠金册,若弗叩谢过皇帝,恭敬接过金册时,殿外忽而下起了鹅毛大雪,然而吉服厚实得很,贴在身上简直要闷出汗,而且顶着一脑袋钗环,若弗只觉脖子都要断了,偏身上不知怎的,尤其是后背,有些发痒又不敢挠,那衣裳上的熏香更是要熏死人,这时候那厚重的礼乐也成了聒噪的杂音,若弗只想早些回宫,在软软的床上躺上一躺。 大约半个时辰后,终于礼毕。 按礼,公主们不能坐辇,须得随礼官步行回宫中。 八位公主中,只有若弗一人住在东苑,于是她便由礼官领着独自往飞鸾殿去。 大雪纷纷扬扬,为整个皇城铺上一层细细的白,若弗一身榴红色吉服行走在一片茫茫的白中,有宫婢为她拉住曳地的裙摆,所有的雪都被挡在罗伞外,而所有路过的宫人尽皆退散,为她让路。 在玉华宫和摘玉宫的夹道里,子楚的肩舆也被放下来,他身边跟着七八个宫婢内侍,还有沈阔和另一位侍卫,他们静静立在那儿,望着若弗的仪仗经过。 大雪落在沈阔的银色头盔上,他望着盛装的若弗,突然生出一种二人隔着天堑的无可奈何之感。 他不由自嘲地笑了,有些人,压根不该走向她,既然不走向她,又何谈隔了多远呢? 第三十四章:痒痒 若弗的仪仗走过之后,子楚撩了雪青色盘金绣白鹤毡帘从肩舆中走下来,两片雪花飘落在他肩头。他望一眼左右,只见抬舆的四位公公头上黑纱帽上已盖了一层白,沈阔的银盔上也沾了雪。 “这一排寝殿荒废多时,尽头的东梧殿算半个库房,里头放了好些罗伞斗笠等物,如今雪愈下愈大了,全德,你去寻几把罗伞来,”子楚淡淡发话。 “是,”全德公公就地打千儿,踅身便去。 “属下请与公公同去,也好熟悉熟悉皇宫,”沈阔一拱手。 子楚回身望了他一眼,眼中是赞赏的笑意,“去罢。” 沈阔这人有个好处,在其位谋其政,从前做将军时奋勇杀敌,如今做了侍卫,便尽侍卫之责。 沈阔跟随全公公路过一排十三间连着的宫室,殿门敞开着,风呼呼往里灌,下雪天阴沉沉,往里一望只能见殿内两侧摆放的几个红木花几,花几上的青花瓷春瓶身裹了一层灰似的,灰蒙蒙,想必闲置许久了。 “全公公,宫里怎会有十几间闲置的大殿,连个洒扫的人也没有?”沈阔不禁问道。 全公公拂尘一摆,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您快别问了,回头染上脏东西就麻烦了!” 脏东西? 沈阔登时明白一二,皇宫这么个阴气重的地儿,历来总有几片宫室闹鬼,想必这便是其中之一了。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东梧殿,全公公命沈阔在殿外稍候,他独自进了殿…… 不多时,从凝和殿和东梧殿夹道里走出两位穿着绿色罗袍裙的公公,都低头笑嘻嘻望着手中的金瓜子,嘀咕着:“素姑姑也忒大方了,那么点儿芝麻小事儿便给一舀金瓜子!” “大方?能不大方么?”一个尖细的声调,“要将公主堵在路上不让去宫宴,你当这是多容易的事儿呢!” “把人引入凝和殿,再将殿门一锁,过上一个时辰寻两个替死鬼来开锁不就成了么?”另一位公公不屑道。 正得意忘形间,忽望见前方石阶前立着个银甲侍卫,正侧对着他们。二人唬了一跳,趁着沈阔未转过脸来,忙踅身快步折返回夹道里。 二人也是才得了打赏欢喜得过了头,否则哪怕凝和殿前人少,他们也绝不敢明目张胆商量这事儿。 虽然二人只是嘀咕,声音小得几乎闻不见,可到底有几个字落入沈阔的的耳朵——“把公主引入凝和殿。” 想也不必想,会走凝和殿前路过的公主只能是住在东苑的若弗。 …… 那边厢,若弗一回飞鸾殿,便急急将吉服褪下,拆了发髻,换上一身家常的白底绿萼梅夹袄,而后吩咐海嬷嬷备水沐浴。 褪下的吉服离得若弗几丈远,她仍觉香味儿冲鼻,忙捂着鼻子吩咐道:“玉珠,快将这衣裳拿下去,重熏一回龙脑香,那上头的月皊香味儿简直能将人熏死!快快快!” “这……”面有为难。 “快呀!”若弗连连摆手,若不是今夜的宫宴上还得穿这身吉服,她早便吩咐她们将这衣裳扔了。 待卸了浓妆,若弗又舒舒服服沐了个浴,她精神才回来些。 殿中烧着地龙,暖意融融,若弗穿了件白绸中衣便径自钻进了海棠红团花锦被里,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终于可以躺下了,从飞鸾殿到大庆殿,顶着如此繁重的头饰礼服,一个来回,她觉着骨头要散架了。 彩月知她疲累,这便上前来为她揉肩推背,好一会儿若弗才觉身子轻盈了,渐渐的眼皮子又重重沉下来…… “公主,公主……” 若弗幽幽转醒,回头见彩月一脸急切忙问:“怎的了?” “公主,您后颈起了好些红疹子!” 疹子? 若弗猛然惊醒,翻身坐起,立即将中衣脱下,背向着彩月,“快瞧瞧,我背上是不是也有疹子,方才大典时我便觉后背痒痒。” “呀!”彩月捂着唇惊叫一声,“公主,您背上红了一大片!” 若弗顿时起了一身的细栗,原本还只觉背上微痒,眼下那痒意立即便加重了似的。 “玉珠,快传太医!” “司琴,快去打水来!”若弗高声吩咐。 随即她又命彩月将妆台上的菱花镜拿来,于是她便从镜中望见那凝脂般的肌肤上一片通红。 接着飞鸾殿中便是一通忙乱,又是打水擦身子,又是涂药,可若弗背上却愈来愈痒。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若弗已然忍不住了,伸手要去挠…… 彩月攥住若弗的手,“公主,您不能抓,不然破了皮恐会留疤的!” 若弗紧咬下唇,强忍着痒意。 “玉珠呢?去请个太医怎的还未回来?”若弗趴在床上哼哼了半个时辰了,眼下忍着痒痒,不免暴躁。 她将敷在自个儿背上的帕子往银盆里重重一扔,溅起一片水花,这气势,直将在宫中伺候多年的海嬷嬷也唬了一跳。 就在此时,满身是雪的玉珠收了伞,快步进殿来,双手将一玉瓶跪呈上去,“公主,太医院一大半的人都被召入皇后娘娘的寝殿了,据说皇后娘娘头痛症犯了,眼下已昏了过去!其余的大人们也都在宫中其余各处请平安脉呢,这是奴婢从药工局那儿抓来的药,小卓子说先涂上,过一会儿便能止痒了!” 若弗忍得焦躁,也没能细想,便立即吩咐玉珠将这药为她涂上。 果然这药有效,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若弗便觉痒消了大半,好受得多了。渐渐的,在彩月鹅毛扇的抚慰下,若弗终于睡了过去。 其实太医院的规矩是:除皇帝外,从不会为了谁的病症倾巢出动,即便是皇后娘娘也不成,总得有几个太医留守。 玉珠便是欺负若弗和彩月不懂宫里规矩这才撒了个谎,其实她去太医院压根没请太医,只是让抓药,还故意耽搁了一个时辰才回来。 再醒来已是酉时,她坐起身,迷糊地望着殿外,冬日的天儿黑得早,此时外头已是一团灰蒙蒙,月亮上来了,檐下已经挂起了绣嫦娥奔月的红皮灯笼,映照得檐下的雪也略略透出了粉。 由于今儿还有个宫宴,她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起来,梳洗打扮,因怀疑自己的身子受不得那香气,是以若弗里头衬了件自己平日穿的中衣,外头再罩上那一身重熏了龙脑香的吉服。 第三十五章:凝和殿 走出飞鸾殿,带着清新雪味儿的风扑面而来,若弗打了个寒噤,不由紧了紧手中的貔貅紫铜手炉。 她远眺一眼,整个皇宫像是罩上了一层雪白的狐皮袄子,红灯笼都挂起来了,在狂风中飘荡,如水纹一般荡漾开去…… 若弗搭着海嬷嬷的手上了玉辇,由四位公公扛着,前头玉珠和司琴在打灯笼,一同往大庆殿去。 若弗在辇中能听见公公们重重踏在雪中的咔嚓声,有时从松柏旁路过,还有雪团子砸下来,正砸在红呢顶上,“噗”的一声,把轿中人惊了一跳。 渐渐的,若弗后背又开始发痒,她忍不住隔着吉服抓挠起来,只是三四层夹棉的衣裳裹着,无论如何止不了痒。 她深吸一口冷气,又重重吐出,希望如此能定下心神,可疼痛能忍,痒痒却是不能。此时已离得那凝和殿只隔一片紫竹林了,若弗忍无可忍,立即喊了停。 两位在紫竹林边上等着的公公远远望见玉辇过来,预备上前,忽见辇停下,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如今什么时辰了?”若弗一下玉辇便问。 “大约酉时二刻时,”玉珠答。 若弗微微颔首,离大庆殿开宴还有一个时辰,瞧这天儿也亮着,蒙蒙鸽灰色,尚未全黑,于是若弗吩咐众人道:“你们先抬辇去,本公主想一个人走走。” “公主,天寒路滑,您还是回玉辇中坐着罢,”玉珠望着若弗。朦胧夜色下,玉珠的微棕的瞳孔看起来像猫眼一般。 “不必了,你们先去,留下彩月陪我便是,”若弗广袖一摆,示意她们先行。 众人也不好再多嘴,只齐声应是,这便扛着空辇往前头去了。 待人一走远,若弗立即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攥了彩月的手,拉着她往就近的凝和殿跑…… “公主,您去那儿做什么?这黑灯瞎火的,您慢些,留心脚下!”彩月急声提醒道,手中提的灯笼的夜色中摇摆,像只离群的萤火虫。 “正是要黑灯瞎火才好呢!我眼下身上痒的很,想来是药效过了,彩月你可带了那玉瓶子?” “奴婢带在身上呢!” “好,咱们先找个僻静的地儿把药涂上,不然待会儿的宫宴上我只怕要丢丑了,太痒了,太痒了!”若弗放下攥着的彩月的手,又隔着吉服挠起来了。 “公主您别挠,”彩月忙抓住若弗的小爪子。她四下一张望,只见西侧有一排宫室,殿门敞开着,殿内灯火通明,于是彩月拉着若弗,快步跑进离得自己最近的凝和殿内。 一进门,一股子灰尘味呛鼻,正前方是一蒙尘的贵妃塌,贵妃塌左右花几上各放一狮子纹青铜香炉,往下是两排玫瑰椅,都灰蒙蒙的。 砰—— 右梢间里传来一声响动,若弗眉心一跳,往右侧处一看,右梢间连帘子也没有,她这便紧紧攥着彩月的手,小心翼翼踱过去…… 梢间往里有一黄花梨木银钩架子床,锦帐已被撤走,床上铺了一层薄灰,靠墙是个人高的髹漆顶箱柜,髹漆已然斑驳,旁边放着几张蒙尘的太师椅,一张美人插屏倒在椅上。 若弗扫了一圈,见梢间内无人,也顾不得这许多,这便搬过太师椅,掏了帕子将其擦干净了坐下,开始解海棠红如意腰封,将衣裳也一层一层剥下…… 而她的背正对着那顶箱柜,柜子一双黑菩提一般的眼别开去,他连大气也不敢出了,右手紧紧握住腰间的剑柄,每回沈阔一紧张便会不由自主握住剑柄。 他今晨听闻那两个公公想将若弗引入凝和殿,怕他们对她不利,是以酉时之后便过来了。 沈阔先是在这一排宫殿中都点上蜡,预备点完蜡后埋伏在暗处,看他们究竟要做什么。若无事发生,那便罢了,否则便现身一救,如此也算了却自己当初没能助她出逃的遗憾罢。 可偏他在这殿中才一点上蜡,若弗便进来了,他怕若弗瞧见,一时情急,便拉了柜门躲进去。而若弗方才所听的“砰”的一声,便是他藏入衣柜时没留心,将插屏带翻在地。 沈阔自始自终低垂着眉眼,听得外头一阵窸窸窣窣响动,他不由抬首透过缝隙往外望了一眼,一瞬间,他愣住了…… 若弗此时已将衣裳褪下来大半,露出那尚且稚嫩却线条柔美的背,橘红的灯火为她氤氲上一层柔光,使得背上那片通红幻成绯色。 沈阔面上发起了烫,迅速调开视线,再不敢看,然而他的呼吸却渐渐浓重,握剑柄的手往里紧手,粗糙起茧的指节渐渐泛白。 “彩月,涂好了么?”若弗轻声问,一双眼四下张望着,生怕有人突然闯进来。 彩月为她抹上最后一点儿,终于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子道:“好了,奴婢为您穿衣,”说罢塞好木塞,将玉瓶塞回袖子里,而后将若弗小心翼翼搀起来,为她理衣……最后束好腰封,一切妥当了。 柜子里的人也舒了一口气。 吱吱吱——吱吱吱—— 偏在此时,架子床底下响起老鼠的叫声。 顿时,若弗吓得面无人色,她捂着脸尖声大叫,提着裙摆一蹿,便蹿上了太师椅。 “公主,您别怕,您别怕……” 若弗怎能不怕?她这辈子最怕的便是老鼠,先前在王府时她自己屋子里有老鼠出没,她便不敢住了,跑到嬷嬷的耳房里,与她同睡了整整一个月。 而她这几声尖利的喊叫声,却更惊动了老鼠,一时间,三只白胖的老鼠在梢间内乱蹿,将若弗吓得在立太师椅上直跺脚,大喊着就:“来人啊!快来人啊!” 声音凄厉,不晓得的还以为有人要杀她,只可惜外头无人看守。 彩月也没法子,只能一面安慰若弗,一面搬起杌子一通乱砸…… 而这时,一只小胖鼠慌不择路,蹿到若弗身边,顺着椅子脚往上爬。 若弗彻底失了理智,惊声尖叫,大喊救命,双腿乱蹬间,一脚踩中椅背,椅子翻倒下去…… 啊—— 她以为她要摔下去了,却摔进了一个温暖厚实的怀抱。 沈阔一手拦住她的腰往肩上一扛,另一只手抓着那太师椅一旋,只听“吱”的一声,鲜血四溅,一只老鼠被碾死,他又将肩上扛着的人往太师椅上一放,一切行云流水般自如。 若弗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待清醒过来时,自己又重新坐在了太师椅上。 第三十五章:被锁 若弗抬首一看,惊得一双杏眼瞪得溜圆,“你……你……”朱唇噙动着,一时竟不知是谢他接住了自己,还是骂他登徒子。 “大胆,你是何人,竟敢藏在暗处偷看公主!”彩月反应过来,对着沈阔高声斥责。 而沈阔面色如常,从左腰侧拔出那把常携在身上的银鞘匕首,对准彩月身后,一掷…… 彩月的瞳孔骤然放大,惊住了。 若弗心下一沉,当他要动手杀彩月,一时也怔住了。 匕首利落地从彩月肩上越过去,只听几声“吱吱吱”的老鼠的哀鸣,那匕首刺中了彩月身后一只四处逃窜的白鼠,梢间内顿时清静了,耳畔只剩下殿外呼呼的风声。 “彩月,彩月快过来!”三魂归位的若弗深呼出一口气,忙抬手示意彩月。彩月眼珠子溜溜一转,总算醒过神,她立即小跑着上前,抱住若弗关切道:“公主,您没事儿罢?” “没事,我没事。” 这时沈阔知趣地后退了两步,大跨步走向那被匕首刺中,已然奄奄一息的老鼠。他弯腰将匕首一拔,从衣襟中掏出一墨色绣白鹰的锦帕,细致地擦拭着刃上鲜血,“公主,属下并未偷看,您可放心。” 若弗站起身,扶着受惊不小的彩月坐下,轻抚她的背,全然没听见沈阔的话似的。 “公主若无旁的吩咐,属下便先行告退了,”沈阔朝若弗抱了抱拳,便头也不回走出梢间…… 彩月此时才敢附耳悄声劝若弗:“公主,方才那人的话不可信,您尚未出嫁,那侍卫却偷看了您的背,这……这要传出去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啊!” “你放心罢,他不会说出去的,”若弗拉住彩月的手,对她微微一笑,让她安心。 对沈阔这人她并不很了解,可她知道他至少不是个小人。 这时,殿中忽而传来门栓被推开的声音,接着便是拉门声,而显然,门没能拉开。 方才若弗一进门,立即便将殿门阖上且上了门栓,可外头又没上锁,怎会拉不开? 若弗于是忙拉着彩月往外走,走时还提着裙摆踮起脚尖,生怕踩着了死老鼠。 一走到明间里,便见沈阔在重重拉门,带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锁碰撞之声。 外头竟然上了锁?是有人故意的么? 若弗忽而想起自己今日所经历的种种,先是无缘无故起了一身红疹子,再是被人锁在这儿,难道是有人暗中对自己下手?可有什么目的呢? 其实那两位得了赏的公公原本是要想法子将若弗引入凝和宫关上一个时辰,然而尚未动手便看她自个儿进去了,这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于是待若弗一将门阖上,他们便悄悄上了锁。 “公主,时辰恐怕来不及了,宫宴开始后您再过去,皇上和皇后娘娘恐会当您是有意拖延呢!”彩月满面焦急。 那头的沈阔听了这话,手上愈发用劲儿,直把额角绷得青筋爆起,却仍拉不开,他索性放了手,回身抱拳道:“公主,属下先施展轻功出殿,随后寻人来开锁,可好?” 若弗的睫毛微颤着,唇角勾起一抹耐人的笑,她缓缓走向他,裙摆处金线堆叠的刺绣在灯火下简直灼人的眼。 若弗在他面前站定了,她的脑袋只到他肩头,而当他弓身行礼时,二人终于可以平视,可他却不敢看她。 “沈将军……” “属下已不是将军。” 若弗扫了他这身银甲一眼,微微颔首道:“沈侍卫,你可还记得当初本公主同你说的话?” “公主说与属下后会无期,”沈阔的声音低沉下去。 “幸好你还记得,”若弗失笑,忽而回想起那日她是如何放下身份乞求他,说愿意留在军中为他们洗衣做饭,只求放她一马。 她那始终空无一物的眼中终于染上了一点埋怨的色彩,她低头凝视着他,她知道自己不该怨这个人,是他救了她,可有时她又觉着自己还不如死在那一场雪崩中来得干净。 “那将军寻人为本公主开了门之后,便请将军再莫要出现在本公主面前,”若弗冷冷出声。她希望从这一刻起,便不必再见他,如此她便不会再想起,自己曾经离自由那么近,差一点儿便够着了,如此她便能彻底死心待在这座皇城里,到明年四月,嫁去滇国。 “今后若见公主,属下退避三舍,绝不惹公主厌烦,只是属下也有自己的差事,有时身不由己,如此,若公主看见了,便当不认识罢。” 若弗微微颔首,笑道:“好,还有今日看见的你也不会说出去,是么?” “属下今日确实什么也没看见,”沈阔的身子弓得更深,愈发恭敬。 “如此甚好,”若弗侧身对着他。 沈阔抬首,并未再看一眼若弗便快步往后殿去,随后他越过宫墙,往东侧的紫竹林而去。 而方才若弗的那几声尖叫已经引来了紫竹林前方站岗的侍卫,几人正领人前来,恰巧与沈阔迎面相遇…… 宫里办事章程十分繁琐,几个侍卫得知公主被锁在凝和殿后,先得去寻管事守夜的公公拿钥匙,耽搁了好一会儿,沈阔不放心,便先回凝和殿,在殿外守着。 殿内的二人踱起了步子,尤其彩月,若弗没能在酉时三刻到达大庆殿,她这个做奴婢的必定要受罚的,于是她时不时望一眼大门,嘀咕着:“这侍卫该不会言而无信罢?” 若弗微微摇头,道:“他不会。” 她不由自主地便信任他,仿佛同他相处的那五六日,她彻底看明白了这个人。 若弗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倒不是在想沈阔究竟会不会回来开门,而是想着今日发生的怪事。 究竟是谁人幕后主使,身上起红疹子这事儿倒像是小姑娘捉弄人的手段,难道是凤漓? 是了,极可能是她,先前她明着来吃了亏,如今便开始使些暗的手段了!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鼓点般密集的脚步声,若弗和彩月立即回神,激动地疾步走向殿门口。 咔嚓一声,锁打开了,殿门缓缓开启…… 第三十六章 呼号的北风卷起一地黄叶涌向菡萏宫,老旧的青色帷幔也被大风撩起,同黄叶纠缠,飞舞。 “秋禾,苟缩在你的菡萏宫终此一生不好么?”一身大红色织锦披风的溧阳公主蹲在秋禾面前,右手死死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 “妹妹,我也是公主,你……”被打得猪头一般的秋禾嘴角溢出鲜血,身子瑟瑟发抖。 “啪——” 溧阳右手一扬,在秋禾已经肿胀的脸上又添了一耳光,她嗤笑一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秋禾道:“你也是公主?哈哈哈!”溧阳指着她,大笑道:“你是哪门子的公主?嗯?” 同一身华服的溧阳相比,秋禾简直连个普通的宫女都不如,深秋的天,她身上只着了一件青白色单衣,还是几年前的宫装样式,现下也因为被溧阳用鞭子抽打而破成了一丝一缕。她的乱发披散纠结,皮包骨头的身子因靠着那矮几才没有倒下去。 溧阳却是再一次揪住了秋禾的衣襟,将奄奄一息的她猛地拉了起来,大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下等宫婢生出来的,也敢自称公主?也配嫁给萧侍郎?”说罢便将秋禾的脑袋猛地往矮几上砸。 人还没脱手,宫殿中的一切景象突然被定住了,就连溧阳那狰狞的表情也只做了一半。 “你别拦着我,别拦着我呀!”门口一个狐狸眼,长相妩媚的小姑娘被另一个年轻姑娘死死抱住了腰身,她不住喊道:“放开我,我要替天行道,杀了那个女人!” “公主!你这一回只是来渡劫的,不能更改凡人命数,更不能杀人!”琉璃死死地抱住了狐族公主,大喊道。 狐族公主喘了几口粗气,终于不再挣扎,却出离愤怒,“难道我就看着那个女子被人打死?” “她不死您的魂魄怎么穿到她身上呢?” 狐族公主嘟了嘟嘴,叹了一口气。 三个月前,她被那不靠谱的老爹要求来人间历情劫,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她一个七百岁未成年的狐狸,跑来历什么情劫。这老爹,真是坑女儿! 后来她们便选中了禹国公主,为此还专门学习了宫廷礼仪,大概了解了禹国国情,就是为了今日穿到这公主身上。 “那我们换一个吧?你看那女子,被打得跟个猪头似的,连本来相貌都看不出了,若是相貌丑陋,我以后顶着那张脸,还怎么活!”狐族公主指着秋禾,撒娇似的蹭了蹭琉璃的肩膀,继续道:“而且你没听那抽打打她的女子说嘛,她就要嫁给什么萧侍郎了,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小狐狸,现在不宜出嫁!” 狐族最是爱美,尤其是狐族唯一的公主,也是狐族第一美狐,她的人生信条就是:不美丽,毋宁死!而狐族八百岁成年,她确实还是个未成年的小狐狸。 琉璃从身后掏出一本用叶子做的书册,翻了几页,道:“公主,您现在还有另外三个选择。” “快说快说!”狐族公主激动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东吴国一个农妇今日将死,此妇貌美,但是……她有个卧病在床长得惨不忍睹性格暴戾还喜欢打妻子的相公。” “不行不行,”狐族公主摆了摆手,“下一个。” “禹国南边一个赌棍的女儿,此妇貌美,但是……她家徒四壁每日被父亲勒令织布一匹,不织完不许睡,而且不久后就会被她爹爹卖给一个富商做小妾。” 狐族公主的脸色渐渐发白,“停停停!还是就这个吧!”狐族公主指了指秋禾,生无可恋地长叹一声:“她好歹还是个公主。” “好的公主,那您现在就过去吧,”琉璃微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狐族公主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去,解除了定身术,周围的一切好像突然就活了过来。 “嘭——” 秋禾的脑袋被溧阳公主重重砸在几角,立时便鲜血直流,蓦地闭上了眼睛。 而狐族公主就只能那么看着秋禾的魂魄渐渐脱离身体,如云烟一般散了开去。 “你好好走吧,这害死你的女人,我一定不会放过她!”说罢她便钻入了秋禾体内,好似穿衣服一般,将秋禾的躯体穿上。不消片刻,她便适应了这具身体,正要睁开眼,却发现眼睛怎么也睁不开。 “琉璃,琉璃,怎么了?”狐族公主用一种人不能听见的声音急切地问琉璃道:“你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我怎么法力也好像不能用了,我想睁开眼睛杀了这个女人啊!” “嘿嘿,公主”琉璃笑道:“你进去得太急了,有些事儿我还没给你交代呢,你只要进入了这个身体,就不能再脱离,直到完成情劫,还有就是你的法力也会被禁止,从此以后每天只能用一次法力,今日你施了定身术,已经用完了……所以,公主,祝你好运哦!”说罢她便离开了。 “喂……喂!”狐族公主用人无法听见的声音在心里默默叫嚣:“你这么坑我,良心不会痛吗?” 方才琉璃说了许多,她捋了一捋,大概就是,她以后只能像一个普通人一般生活,每天只能施展一个小术法,还不能改变人的命数,也就是不能杀人。她在心里长叹一声,恨不得从此长睡不醒。 溧阳见秋禾额角鲜血直流,头歪向一边,她不禁眉心一跳,吓得跌坐在地,摇着头喃喃道:“不……不,本宫没杀人!” 今日她是听说了皇后要将秋禾许配给萧侍郎的事儿,一时气不过,这才带着鞭子过来抽人的。 她是嘉贵妃的女儿,皇上最宠爱的公主,自小嚣张跋扈惯了,想着自己过来打这女人一顿,凭她那逆来顺受的性子,必定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皇后,可是如今弄出了人命,那事儿就大了。 溧阳茫然地坐在地上许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双眼一亮,狠戾地望向秋禾,恨恨道:“此事你怪不得我,谁让你跟我抢呢!跟我抢萧侍郎,就得死!”她缓缓站起身来,拢了拢微乱的发髻,缓步往外走去。 外头两个丫鬟听到里头的动静,都怕得身子发抖,突然见溧阳出来,慌忙跪下磕头,大呼:“奴婢什么也没瞧见,奴婢什么也没瞧见!公主饶命!” “哼,”溧阳轻拂广袖,道:“看见了却说没看见,蒙骗本公主,该死!” 第三十七章:宫宴(二) 而显然,凤漓便尽得他父皇的真传,只要是她想要的,她便一定要得到!眼下,她便一脸幸灾乐祸地望着若弗。 凤漓与若弗只隔着三个位置,若弗望了眼皇帝,目光一调转,便望见了凤漓。 四目相对间,若弗看出她眼中的得意,她当下几乎肯定,自己今儿所遇种种皆是她的手笔,可是好生奇怪,凤漓不是向来光明正大地怼人么?什么时候学会暗地里耍手段了? 难道是有人教她?也是,这宫里哪个不是人精,她身边伺候的随意给她出个主意,又是在皇宫里,她的地盘上,自己可不就任她宰割了么?若弗深感自己这回大意了。 若弗首先错开眼,从青莲缠枝纹高足盘中捻了一块软如豆腐的马蹄糕来吃。殿中歌舞她没什么兴致,身侧的公主们说话她也不想参与,毕竟与她们不熟。 于是在这场专门为她们举办的盛大的狂欢中,她像个局外人一般,吃着自己的点心。 与若弗相对的正是五皇子,他今儿一身象牙白江崖海水蟒袍,髻上簪一支简单的白玉簪,盘坐着时身姿挺拔,面色沉静如水,显得他如一副意境深远的水墨画。 他周围的皇子们也都各自说笑,唯有他一人独自饮酒。 若弗望向对面,不由抿唇一笑,不曾想五皇子竟与她同是天涯沦落人,恰好五皇子也抬起那双沉静的眼来,四目相对间,若弗朝他一莞尔。 五皇子先是一愣,旋即便举杯,遥祝她,若弗也不扭捏,以茶代酒,向他举杯。 然而一盏茶饮罢,再抬眼时,却望见沈阔正站在他身侧,心跳忽而漏了一拍,若弗揉揉眼,再定睛一看,那不是沈阔又是谁? 她陡然想起偷听来的三皇子的那番话,似乎他说过沈阔是五皇子的人,果然,他入宫做了侍卫,也是五皇子的侍卫。 也即今后若不想见他,只要少往五皇子的成平殿去便是了。 那边厢,子楚见沈阔前来,略略讶异。 “殿下,方才属下有急事出去了一会子,让钟林先替我顶着,他说殿下来寻过属下,不知寻属下何事?” 钟林原本不必与沈阔同罚的,可他只认沈阔作老大,沈阔去哪儿他便跟着去哪儿,于是自请调来宫中做侍卫了。 “本宫不过想让你和钟林先行回下处歇着,不必在外守着了,”说罢他招手示意沈阔过去,轻声道:“在本宫跟前你不是侍卫,平日里更不必拘谨,有什么事儿吩咐给低下几个校尉去做便是了,对了,方才你去了何处?” “属下回了一趟成平殿,”沈阔将脑袋埋得更低。 他冰凉的银甲上仍沾着细雪,可是方才那一通折腾,身上已是热汗直流。沈阔低下脑袋时,滚滚热气从领子里冲出来,浓郁的男子气息扑在子楚面上,他立即别过了脸,端酒杯的手轻颤了颤。 …… 若弗见沈阔即将抬起眼来,先他一步错开眼,佯作望着金龙大宴桌后的帝后,可她的眼角余光却不由自主瞥向那人,她猜想他抬起眼时也是望了一眼自己的,一时间,脸上又发起了烫。 身上也发起了热,一热若弗便感觉背上又痒了起来,她不由轻耸着肩膀用里衣去摩擦痒处。 身后的彩月瞧见了,微蹲下身子凑到若弗耳边,“公主您忍一忍,如今才开宴您不能走,再过半刻钟您再告退回去。” 若弗咬着牙,郑重颔首。 …… 三四支歌舞散场后,一向最喜凑热闹的叶添突然起身走出来,跪在大殿中央,笑嘻嘻道:“陛下,敬之近来新学了一样乐器,今日想拿出来献丑,不知陛下可否准了敬之?” 叶添常年在宫里走动,又最爱插科打诨,逗起乐子来谁也比不过他,是以很得皇帝喜欢。 “你恐怕是苦练了数月,就等着今日在文武百官面前‘献一献丑’罢!”皇帝微微一笑。 “陛下圣明,连微臣心里这点儿小九九也被您看穿了,”叶添嘿嘿笑道。 一来一往间,好些公主被逗得掩帕轻笑,皇帝也笑,大臣们跟着笑…… 皇帝自然准了他。 叶添扫了一眼皇帝两侧那一排公主皇子,目光最终定格在若弗身上,道:“陛下,敬之新学的乐器乃是埙,这埙声朴拙抱素,恐怕压不住场子,是而还得寻能弹琴之人合奏。” 见叶添的目光落在公主这一排,皇帝便知他想挑选一位公主,他瞥了一眼皇后,又看了一眼凤漓,面色微微不悦。 皇帝自然晓得叶添与凤漓青梅竹马,可是他不想如了皇后的意,而其余公主又都是定了婚的,于是他道:“那便朕的贤侄女儿,若弗如何?” 若弗身子一颤,慌忙起身,垂眸道:“陛下,臣女琴艺疏浅,恐误了叶公子。” 她能察觉殿中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她身子开始颤抖,倒不是犯怵,实在是背上痒的很。她眼下甚至不能端端坐着,若不动一动,不用手挠一挠,后背便钻心的痒,如此还如何弹琴? “若弗不必谦虚,朕记得皇兄的琴便弹得很好,你又怎会差呢?”皇帝道。即便说着家常话,皇帝那不急不缓的声调,在这空旷的大殿上一个盘桓,也威严得令人不敢不从。 “是啊!公主不必怕,再疏浅能疏浅得过微臣?微臣这才只学了几日,有微臣给您垫底呢!”叶添又是嘿嘿一笑。 几位皇子也跟着附和。 若弗单单忍着不去抓挠那痒处,她两鬓都浸出汗珠子了,眼下这情形要弹琴定会出丑的。 可若当着百官的面忤逆皇帝,哪怕说得再婉转,只怕他也会不高兴,况且一听见皇帝的声音,她便发怵,于是不得不应道:“那臣女便献丑了。” 那一头,凤漓撅着嘴,冷冷瞟了若弗一眼,可正瞧见她身子微微发颤,转念一想她便又高兴起来了! 若待会儿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了丑,才是真好看呢!那时敬之哥哥便会明白,谁才是最宜与他合奏之人! 凤漓不由回头望了眼立在她身侧的婢子,“梅香,你的主意真不错,回头赏你一对儿金镯子!” 而若弗此时已缓步行至殿中,与叶添并肩站在一处。叶添偷眼觑她,压声道:“你安心,我会带着你的!” 带着她? 她要的不是有人带着她,而是能消解背上的痒痒啊! 第三十八章:奏乐 不多时,便有乐师将古琴抬上大殿来…… 若弗与叶添站在一旁,此时她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心里只剩下一个字——痒! “公主,你怎的了?”叶添压声问道:“怎的流汗了?”说罢递出自己珠绣麒麟的的豆绿色汗巾子。 大殿之上,若弗怎敢领受?她抚了抚额,声音焦躁,“你要吹个什么曲子?” 叶添本想说《长门怨》,可见若弗秀眉紧蹙,红唇轻咬,说话的声口又那般不耐,便道:“公主想弹什么曲子?” “《楚歌》,”若弗喘着粗气道。在那被痒痒折磨的狂躁不安之下,她脑子里首先蹦出来的便是这首曲子。 叶添挑了挑眉,忖了一忖便道好,“我看你身子不适,那你的琴便从入调时进,在尾声之前出,我的节奏会稍缓,你先听一听,若觉不妥,便向我使个眼色,我会快起来就你,如何?” 若弗轻轻颔首,她略略理了理彩绣孔雀纹镶滚的衣襟,借此令衣料擦过背部,挠了挠痒,只盼这一下挠能坚持一首曲子的时间。 可她理衣裳的幅度过大,使得那如莹白如玉的脖颈儿露出来,又遮盖,再露出来……如一段月光,云翳一遮它便藏起来,云翳一散它便显露。 叶添没法儿调开视线,他甚至忍不住再靠近了些,大约是被厚重礼服闷出汗的缘故,那莹润的肌肤上几乎氤氲着热气,显得嫩豆腐一般水嫩,又像浓雾蒙蒙中一朵盛着露珠的娇花。 叶添深吁了一口气,脑门上也沁出一层汗珠子,那豆绿色的汗巾子没送出去,用来为自己擦汗倒正好。 接着,一把已调好古琴摆放好了,二人这便上前,一左一右坐在铺了凫绒的绣墩上。 埙音起,声浊而喧喧然,凄婉幽深。 若弗深深地呼吸着,阖上双眼,强迫自己静下心神聆听埙声的节奏,待到入调时,若弗双手放在琴上,悠扬的琴音立即进入,跟上他的节奏,简直严丝合缝。 叶添不禁望了若弗一眼,而那头细细听着的凤漓却是暗咬牙槽,回头冷冷瞧了梅香一眼,唬得梅香这便要跪,幸而一旁的王姑姑拉住了。 王姑姑凑过去压声对凤漓道:“公主,梅香确实知会了玉珠,将那香料撒上若弗公主的吉服上,那药发作起来厉害的很,您稍待片刻,待会儿她定会支持不住的!” 凤漓面色这才稍稍缓和。 而坐在上首的皇后也眯着眼,冷冷盯着若弗和叶添,想起当日凤漓向她告状说叶添与若弗走得近,她那时还以为自己女儿无理取闹,可看叶添望向若弗的神情,她忽而便明白了。 眼下已至《楚歌》的高潮之处,埙声一如既往的凄婉,听曲之人仿佛能看见一个个东望的士兵渴望的眼神,高耸的山脉挡住了归途,他们流泪思念着家乡的父母妻儿。 而琴音却如裂帛之声,渐起渐高,愈来愈越激昂,如高山之上无数碎石滚落入水之声。士兵们一身戎装又回到了战场,激扬的号角声滚烫了他们的热血,他们不顾一切飞扑进敌人的阵营。 每一片皮肉撕扯,每一滴鲜血溅出,无数人倒下又有无数人上来填补…… 众人皆沉浸于乐声中,唯独若弗疼痒难耐,她背上的痒痒却愈来愈无法忍受了,想挠,可手上不能停,她已然烦躁到了极点,一烦躁便控制不了节奏,好像在为自己挠痒痒似的,手上越弹越快,渐渐的那节奏快得叶添也觉怪异,他不由侧头又看了一眼若弗,只见她额侧一滴汗珠子缓缓滑下,沾湿了鬓发。 叶添想递个眼色,让她慢下来,可眼下若弗只低头弹琴,压根看不见。他没法子,只得加把劲儿,跟上若弗的节奏。 可埙不比琴,节奏过快埙声反而不美,叶添吹得气息也紊乱了,才摸索着将将跟上节奏,又不至于失去埙声之美。 一时间,殿中众人的面色也跟着乐音紧张起来,每个人的心都在腔子里胡乱蹦跳,恨不能从口中蹦出来,甚至乐师们也忍不住一脚点地打起了拍子。 大约还从未有人尝试过将这首曲子以如此快的节奏演奏。 若弗手腕子酸疼不已,可此时也不能停下来了,终于到了尾声,她果断按下琴弦,琴音出,只有哀婉的埙音在大殿中绵绵不绝。 若弗深深吁了口气,假作理衣,挠了挠背上的痒痒,就这一下的功夫,她觉着自己终于得救了。 琴音一出,叶添的节奏也渐缓下来,埙声本就浊而绵,愈缓那声音便如潮水般渐渐浸没了整个大殿,像是在一场痛快淋漓的风雨之后,和风温柔地抚慰着每个人,最后轻轻落下。 埙声一落,殿中一片寂静…… 叶添侧过头凝望着若弗,眼中是深切的欢喜。 若弗却始终低垂着眉眼,时不时轻轻拉扯一下衣襟,生怕被旁人瞧见。 好一会儿殿中才重新热闹起来,金龙大宴桌后的皇帝也难得拍掌,赞道:“不错不错,敬之和若弗将这一首《楚歌》奏出了别样的味道,当赏!” “谢皇上,”若弗长舒一口气,到底没搞砸。她这便随叶添一齐起身,向皇帝行礼谢恩。 而后,几位擅拍马屁的大臣也站出来,将这首《楚歌》掰开了揉碎了好一番赞赏,“二人大胆突破节奏,匠心独运,非同凡响啊!” 这时,几位公主则挤眉弄眼,幸灾乐祸地看向凤漓,于是若弗回了自个儿座位后,首先迎接的便是凤漓一个恨不得吃了她的眼神。 然而若弗哪顾得上与凤漓斗气,她快步上前向皇后告了病,随后领着与彩月玉珠等人疾步往殿门口去。 另一侧,五皇子不爱这热闹的场合,便也先行告了退…… 夜色深重,从温暖的大殿一走出来,若弗脖颈上立即起了一层细栗,不过寒风一侵,她又挠了几下,反倒觉着后背没那么痒了。 她由彩月搀着,缓步走下湿滑的石阶,望向黢黑的夜空,又开始落雪了,天上大约是种了一株绒花,风一卷,绒花便化成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罢。 宫檐下肃立的沈阔看了过来,昏黄的灯笼火投在他清明的眉眼上,目光似也染上一层旖旎。 其实方才若弗弹奏的《楚歌》,便是当时他在徒太山头吹奏的那一曲,每回他一听这首曲子,想起的不是战场,而是阿母亲自去厨下,为他做桂花糕的情形。 第三十九章:怀疑 玉珠和彩月在前头打灯笼,拳头大的光亮照着大理石砖上天然的波浪纹,朦朦胧胧。 若弗提着裙摆缓步走下台阶,往大道上去,大庆殿前的空地上,雪都被扫干净了,地面光滑如镜,踩上去有些打滑。 若弗搭着公公的手,小心翼翼落脚,可此时背上的痒意又来了。她于是抬头望了望西侧太医院的方向,吩咐彩月道:“彩月,你与玉珠去寻太医。” 听了这话,玉珠脚下一顿,略抬眼皮子望了彩月一眼,这便道:“公主,奴婢一人去便可,让彩月在前头打灯笼罢。” “还是一同去罢,黑灯瞎火的你们也好有个照应,”若弗瞥了玉珠一眼,随即便吩咐另一个帮着托裙摆的宫婢上前,接过玉珠手中的灯笼。 玉珠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彩月一同回廊上,往太医院走。若弗继续往前行,趁着天黑她往自个儿背上狠狠抓了几把。 此时玉辇已然被四位公公从偏殿中抬出来了,一同走出来的还有另外几位公公,抬着一架雕蟒纹的玉辇。 “若弗妹妹为何不多坐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冰雪般冷意十足的声音。 若弗回头一看,是子楚,四盏灯笼在前头照着路,身旁还有五六个宫婢簇拥,后头跟着两个侍卫,其中一高大的身影,虽隐在黑暗中,可若弗还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五哥哥,您怎的也不多坐坐?”若弗回身,朝子楚盈盈一福,曳地的裙摆上落了几片雪花。 “宫宴上不过喝喝酒,也没意思,对了,你怎的不打伞?”子楚看了眼左右,立即有内侍撑开一把竹月色罗伞上前遮住若弗。 若弗不打伞,便是不想麻烦,只想赶紧的钻进玉辇,而后回飞鸾殿,眼下她后背上的痒痒又来了。 可子楚大约因着她方才的演奏很是震惊,又问起她是如何想到加快节奏将《楚歌》弹奏出全然不一样的韵味。 若弗强忍着痒痒答了两句,终于再向他一福,道:“五哥哥,天儿冷,您快回宫去罢。”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然而子楚却好似不明白似的,继续讨论方才那首《楚歌》在入调处抹扫外弦,以至音实而清,如此入调是否太重。 若弗时不时耸动一下肩头,略低下脑袋听着,可面色渐渐不耐。 沈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见过彩月为若弗涂药,大约猜到她眼下为何烦躁,于是他走上前去,朝子楚抱拳禀道:“殿下,您走时宫中琉璃缸里的两尾玫瑰鲫尚未投食,眼下只怕饿了。” 子楚瞧着沈阔,意味深长的一笑,他顺着台阶下,三两句话向若弗告了辞。 若弗立即提着裙摆上了玉辇,哆罗呢毡帘放下的那一刻,她深深望了沈阔一眼。子楚养的鱼儿怎用得着他亲自喂食呢?宫里该有奴才专门侍养才是,若弗不明白。 若弗立即提着裙摆上了玉辇,哆罗呢毡帘放下的那一刻,她深深望了沈阔一眼。子楚养的鱼儿怎用得着他亲自喂食呢?宫里该有奴才专门侍养才是,若弗不明白。 两架辇,一架往东,一架往北,各自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回到飞鸾殿时,已然戌时三刻了。飞鸾殿内灯火煌煌,若弗先命人备了水沐浴,随后一袭衫躺在软床上,命海嬷嬷用鹅毛扇为她挠痒痒,大约一刻钟后,太医才冒着风雪过来了。 来人一袭竹月色夹棉长袄,较上回的卢太医年轻些,行礼时露出一点谄媚的笑意。 他先是隔着帘子看过若弗的背,再向彩月问过若弗背上红疹的情形,最后才切了脉,随后便研墨铺纸开始写方子,“公主初来北方,水土不服,又兼饮食过于寒凉,今后少用些鱼虾,多用果蔬,再服以微臣的方子,一日三次,五日后红疹可消。” “彩月,将本公主的吉服拿去给太医看看,可有什么异样,”若弗吩咐道。她虽不通医理,可也晓得南方湿气重,才容易生红疹,在南方时不生生疹子,怎会到了北方反倒生了疹子? 接着彩月将吉服呈上去,太医看过,又细细闻过,摇摇头禀报道:“公主,这吉服并无异样。” 吉服并无异样?不可能! 穿上这吉服之前一个月都好好儿的,就是今日穿了那衣裳便忽而生了红疹子的。 若弗原本趴着,忽而披被坐了起身,坚定道:“定是这衣裳的问题,太医您再仔细瞧瞧!” 随后,这太医又闻了一遍,拱手道:“公主,吉服上只有和龙脑香,再无其他。” 若弗紧紧攥着锦被一角,忖了片刻,忽而问道:“白日里皇后娘娘病了,你们太医院阖院的人都去了慈明殿?” 孙太医一怔,略略侧过眼去瞧玉珠,只见她轻轻颔首,这便答道:“正是。” “无事了,退下罢。” “微臣告退。” 一串远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若弗隔着二金线绣海棠花的锦帐,往外…… 所有婢子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尾椎骨一股凉意渐渐上升,直达四肢百骸。她忽而心里发怵,这飞鸾殿,这整个皇宫,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是砧板上的鱼,而外头站着的,是人是鬼,她不晓得。 这太医说的是真话么?若吃了他的药更严重了,最后背部溃烂可如何是好?幸而她如今只是背部痒痒,若是向她投的是毒,那她现下岂不成了一具死尸? 若弗心头一颤,忽的挥开锦帐,正瞧见玉珠和海嬷嬷相视一眼,她疑从心底起。 “公主,您怎的撩开帐子了,外头冷,您快躺进去……”彩月这便上前来扶若弗躺下,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若弗乖乖趴了下来。 她忽而无比庆幸当日留下了彩月,不然她真是孤立无援了。 宫里看她不惯的,左想右想似乎只有凤漓一个人,皇后想保住她还来不及,不会害她?那玉珠和海嬷嬷想是得了凤漓的命令罢,想必眼下她们正幸灾乐祸她周若弗没有她们的把柄,不能将她们怎么样罢?那她便只有不客气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若弗昏昏欲睡。玉珠端着雕花鸟纹的黑漆茶盘上前来,轻声唤道:“公主,您该吃药了!” 若弗睁开了眼,然而她假作没听见。待玉珠喊过几声后,终于彩月开了口:“公主想是追找了,你先搁在玉几上罢,待会儿公主醒了再用。” 自然,若弗一夜未“醒”。 第四十章: 雪下了一夜,次日一早,推开殿门,那白茫茫的一片几乎刺人的眼,若弗瞧了眼阶下,那雪几乎与石阶齐平,至少也得有来深。 她回殿内,换上一双内衬厚厚天鹅绒的靴,玉珠蹲在她身前伺候她穿靴子,若弗居高临下地瞧着她,静静摩挲着手中的貔貅手炉,似是陷入深思。 “公主,公主……”玉珠为她穿好靴子,连着唤了几声。若弗陡然醒过来似的,目不错珠地盯着她,突然道:“玉珠姐姐,你可有什么事瞒着我?” “扑通”一声,玉珠跪在她脚边,抬起一双楚楚的眼,摇着头求饶:“奴婢绝不敢欺骗公主的,可是哪个爱嚼舌根的丫头向您说了什么?公主您可千万不能信啊!今后您出嫁去滇国,奴婢都得陪嫁过去,您就是奴婢今后一辈子的主子,奴婢不敢欺瞒您!” 站在一旁的彩月不由望了玉几摊了一晚上的那汤药,心里立即明白的七八分。 “起来,快起来!”若弗起身将人扶起来,一个莞尔,“玉珠姐姐别害怕,我不过是问问,这些日子你伺候得很好,彩月,”若弗忽而唤彩月道:“你去将那吉服叠好了拿过来,请安时带上,”说话间目光却仍盯着玉珠。 她希望玉珠能自个儿能坦白,若等到皇后处置,那时只怕她性命难保,若关起门来在飞鸾殿悄悄地处置了,至少若弗不会要了她的命。 玉珠却是强扯出一抹笑,问:“公主您不是不喜欢这吉服么?怎的还要带着去请安呢?” 若弗不语,只是含笑瞧着她。 玉珠被瞧得低下脑袋,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却翻江倒海。眼下她深悔自个儿大意了,没能昨夜便将这吉服拿下去洗干净,让若弗拿着个把柄,可让她自个儿认罪,她也绝不会的,她就不信若弗一个初来乍到的能斗得过凤漓公主。 若弗见她没有说的意思,也就不逼着了,待彩月收拾好吉服便立即领着人往慈明殿去,因离得近,便未坐辇,踩在雪地里,一脚一个深脚印,咔嚓咔嚓,听起来像是吃黄油酥的声响,跟在后头的玉珠听得心头惶惶的,好想自己便是那黄油酥,要被若弗一口吃下。 若弗昨儿想了一夜,眼下心里已有了成算,甭管有谁要害她,横竖不可能是皇后,皇后是谁呀!一国之母,犯得着用这种龌龊手段整治她么?况且她还得用自己替她的宝贝女儿和亲呢!想必即便是凤漓做了此事,皇后眼下也被蒙在鼓里。 而太医院总有太医是凤漓不能收买的,譬如卢太医,上回那西山公主便说过这卢太医是专为皇后和贤妃调理身子的太医,寻常人请不动,可见卢太医地位之高。 是以,一到慈明殿,若弗扫了一眼大殿内,除了贵妃榻上正襟危坐的皇后,尚无他人来请安,于是若弗一行过礼后便捂着胸口对皇后道:“皇叔母,不知是否近来天冷的缘故,我常觉腹部疼痛,恐怕是寒症又加重了,您可否请卢太医为臣女把把脉?” 皇后仍是那副和蔼敦良的样子,含笑道:“是皇叔母疏忽了,你身有寒症,当命卢太医五日为你请一回平安脉才是,容琪,去一趟太医院!”说罢看向玉珠和海嬷嬷,“你们主子的身子不好,你们几个作奴才的便得上心些,怎的今儿还由着若弗走过来,也不坐辇?” 皇后虽然心里不喜若弗,可是面子上总得过得去,况且若弗的身子她也在意,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不能去和亲,总不能又把自个儿女儿填上去罢。 海嬷嬷和玉珠忙跪下说不敢,“奴婢今后一定当心!” 可此时,海嬷嬷已然看出若弗的打算,她赶忙又补了一句,“皇后娘娘,老奴自知没照顾好公主的身子,心中有愧,不如让老奴与容琪嬷嬷同去请太医罢。” “请个太医哪儿用得着两个人,嬷嬷,”若弗看向她,“这天寒地冻的,您老寒腿,便不要出去走动了!” 若弗的声口始终带着点儿糯糯的小姑娘感觉,话一出口便让人觉着是小辈关怀晚辈,绝没有旁的意思,皇后也没看出什么不妥,于是便道:“你今后多留心伺候你主子便是,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海嬷嬷只得应是起了身,站回若弗身后。 若弗继续若无其事地抿茶,她几乎能听得见身后两个奴婢咚咚的心跳声,不必说,她们眼下一定怕极了! 若弗继续若无其事地抿茶,她几乎能听得见身后两个奴婢咚咚的心跳声,不必说,她们眼下一定怕极了! 接着陆陆续续过来几个妃嫔,向皇后请了安便坐在大殿中喝茶。大约一刻钟后,卢太医匆匆赶来,身上还冒着寒气,朝皇后和诸位妃嫔行礼。 若弗看过去,上回隔着帘子没瞧清楚,今儿看清楚了,此人一袭玄色绣鹤韵松风的夹棉袍,目光沉稳温和,行走间挺然如松,一看便是个正派人。 若弗这便与卢太医随着容琪嬷嬷去了右梢间,彩月托着吉服上前来。 容琪嬷嬷伺候若弗往云头榻上去,还预备放下北海真珠帘子,若弗摆手说不忙,示意彩月将吉服呈送过去,道:“太医,您先瞧瞧这衣裳可有古怪。” 卢太医先拱手道了一句失礼,随即便扯了衣裳的一角,放在鼻尖深嗅,随后又扯了贴身的中衣,愈嗅眉头愈蹙,渐渐的,最后他拱手道:“公主,此吉服熏了三种香料,一是龙脑,二是月皊香,三则是苏辛香,此香由千叶红汁酿制而成,香味儿极浓,可致人身起红疹,疼痒难耐,敢问公主可有不适?” 若弗这便将自己身起红疹之事一一告知了,随即开了方子。 容琪嬷嬷也是跟在皇后身边多年的老人,渐渐看出不对劲儿,这便出殿去禀报皇后。皇后略略一忖便猜到了七八分,她故意按了按额角,假作头疼,前来请安的妃嫔们都识趣地起身告退道:“请皇后娘娘保重身子,臣妾便不叨扰了。” 于是,一群莺莺燕燕散了场,皇后立即过去右梢间,只见海嬷嬷和玉珠跪在地上,若弗指着二人道:“原来你们合起伙儿来骗我,昨儿给我瞧病的太医呢?他不是说吉服好好的,怎的同卢太医说的不一样!还有玉珠你,你说昨儿太医院的人都来了慈明殿,怎的同卢太医说得不一样,你骗我!” 第四十一章: 玉珠和彩月在前头打灯笼,拳头大的光亮照着大理石砖上天然的波浪纹,朦朦胧胧。 若弗提着裙摆缓步走下台阶,往大道上去,大庆殿前的空地上,雪都被扫干净了,地面光滑如镜,踩上去有些打滑。 若弗搭着公公的手,小心翼翼落脚,可此时背上的痒意又来了。她于是抬头望了望西侧太医院的方向,吩咐彩月道:“彩月,你与玉珠去寻太医。” 听了这话,玉珠脚下一顿,略抬眼皮子望了彩月一眼,这便道:“公主,奴婢一人去便可,让彩月在前头打灯笼罢。” “还是一同去罢,黑灯瞎火的你们也好有个照应,”若弗瞥了玉珠一眼,随即便吩咐另一个帮着托裙摆的宫婢上前,接过玉珠手中的灯笼。 玉珠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彩月一同回廊上,往太医院走。若弗继续往前行,趁着天黑她往自个儿背上狠狠抓了几把。 此时玉辇已然被四位公公从偏殿中抬出来了,一同走出来的还有另外几位公公,抬着一架雕蟒纹的玉辇。 “若弗妹妹为何不多坐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冰雪般冷意十足的声音。 若弗回头一看,是子楚,四盏灯笼在前头照着路,身旁还有五六个宫婢簇拥,后头跟着两个侍卫,其中一高大的身影,虽隐在黑暗中,可若弗还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五哥哥,您怎的也不多坐坐?”若弗回身,朝子楚盈盈一福,曳地的裙摆上落了几片雪花。 “宫宴上不过喝喝酒,也没意思,对了,你怎的不打伞?”子楚看了眼左右,立即有内侍撑开一把竹月色罗伞上前遮住若弗。 若弗不打伞,便是不想麻烦,只想赶紧的钻进玉辇,而后回飞鸾殿,眼下她后背上的痒痒又来了。 可子楚大约因着她方才的演奏很是震惊,又问起她是如何想到加快节奏将《楚歌》弹奏出全然不一样的韵味。 若弗强忍着痒痒答了两句,终于再向他一福,道:“五哥哥,天儿冷,您快回宫去罢。”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然而子楚却好似不明白似的,继续讨论方才那首《楚歌》在入调处抹扫外弦,以至音实而清,如此入调是否太重。 若弗时不时耸动一下肩头,略低下脑袋听着,可面色渐渐不耐。 沈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看见过彩月为若弗涂药,大约猜到她眼下为何烦躁,于是他走上前去,朝子楚抱拳禀道:“殿下,您走时宫中琉璃缸里的两尾玫瑰鲫尚未投食,眼下只怕饿了。” 子楚瞧着沈阔,意味深长的一笑,他顺着台阶下,三两句话向若弗告了辞。 若弗立即提着裙摆上了玉辇,哆罗呢毡帘放下的那一刻,她深深望了沈阔一眼。子楚养的鱼儿怎用得着他亲自喂食呢?宫里该有奴才专门侍养才是,若弗不明白。 若弗立即提着裙摆上了玉辇,哆罗呢毡帘放下的那一刻,她深深望了沈阔一眼。子楚养的鱼儿怎用得着他亲自喂食呢?宫里该有奴才专门侍养才是,若弗不明白。 两架辇,一架往东,一架往北,各自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回到飞鸾殿时,已然戌时三刻了。飞鸾殿内灯火煌煌,若弗先命人备了水沐浴,随后一袭衫躺在软床上,命海嬷嬷用鹅毛扇为她挠痒痒,大约一刻钟后,太医才冒着风雪过来了。 来人一袭竹月色夹棉长袄,较上回的卢太医年轻些,行礼时露出一点谄媚的笑意。 他先是隔着帘子看过若弗的背,再向彩月问过若弗背上红疹的情形,最后才切了脉,随后便研墨铺纸开始写方子,“公主初来北方,水土不服,又兼饮食过于寒凉,今后少用些鱼虾,多用果蔬,再服以微臣的方子,一日三次,五日后红疹可消。” “彩月,将本公主的吉服拿去给太医看看,可有什么异样,”若弗吩咐道。她虽不通医理,可也晓得南方湿气重,才容易生红疹,在南方时不生生疹子,怎会到了北方反倒生了疹子? 接着彩月将吉服呈上去,太医看过,又细细闻过,摇摇头禀报道:“公主,这吉服并无异样。” 吉服并无异样?不可能! 穿上这吉服之前一个月都好好儿的,就是今日穿了那衣裳便忽而生了红疹子的。 若弗原本趴着,忽而披被坐了起身,坚定道:“定是这衣裳的问题,太医您再仔细瞧瞧!” 随后,这太医又闻了一遍,拱手道:“公主,吉服上只有和龙脑香,再无其他。” 若弗紧紧攥着锦被一角,忖了片刻,忽而问道:“白日里皇后娘娘病了,你们太医院阖院的人都去了慈明殿?” 孙太医一怔,略略侧过眼去瞧玉珠,只见她轻轻颔首,这便答道:“正是。” “无事了,退下罢。” “微臣告退。” 一串远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若弗隔着二金线绣海棠花的锦帐,往外…… 所有婢子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尾椎骨一股凉意渐渐上升,直达四肢百骸。她忽而心里发怵,这飞鸾殿,这整个皇宫,好像只有她一个人是砧板上的鱼,而外头站着的,是人是鬼,她不晓得。 这太医说的是真话么?若吃了他的药更严重了,最后背部溃烂可如何是好?幸而她如今只是背部痒痒,若是向她投的是毒,那她现下岂不成了一具死尸? 若弗心头一颤,忽的挥开锦帐,正瞧见玉珠和海嬷嬷相视一眼,她疑从心底起。 “公主,您怎的撩开帐子了,外头冷,您快躺进去……”彩月这便上前来扶若弗躺下,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若弗乖乖趴了下来。 她忽而无比庆幸当日留下了彩月,不然她真是孤立无援了。 宫里看她不惯的,左想右想似乎只有凤漓一个人,皇后想保住她还来不及,不会害她?那玉珠和海嬷嬷想是得了凤漓的命令罢,想必眼下她们正幸灾乐祸她周若弗没有她们的把柄,不能将她们怎么样罢?那她便只有不客气了。 大约一个时辰后,若弗昏昏欲睡。玉珠端着雕花鸟纹的黑漆茶盘上前来,轻声唤道:“公主,您该吃药了!” 若弗睁开了眼,然而她假作没听见。待玉珠喊过几声后,终于彩月开了口:“公主想是追找了,你先搁在玉几上罢,待会儿公主醒了再用。” 自然,若弗一夜未“醒”。 第四十二章 玉珠和彩月在前头打灯笼,拳头大的光亮照着大理石砖上天然的波浪纹,朦朦胧胧。 若弗提着裙摆缓步往大道上去,大庆殿前的空地上,雪都被扫干净了,地面光滑如镜,踩上去有些打滑。 若弗搭着公公的手,小心翼翼落脚,可此时背上的痒意又来了。她于是抬头望了望西侧太医院的方向,吩咐彩月道:“彩月,你与玉珠去寻太医。” 听了这话,玉珠脚下一顿,略抬眼皮子望了彩月一眼,这便道:“公主,奴婢一人去便可,让彩月在前头打灯笼罢。” “还是一同去罢,黑灯瞎火的你们也好有个照应,”若弗瞥了玉珠一眼,随即便吩咐另一个帮着托裙摆的宫婢上前,接过玉珠手中的灯笼。 玉珠不好再说什么,只得与彩月一同回廊上,往太医院去。而若弗则继续往前行,趁着天黑她往自个儿背上狠狠抓了几把。 此时玉辇已然被四位公公从偏殿中抬出来了,一同走出来的还有另外几位公公,抬着一架雕蟒纹的辇。 “若弗妹妹为何不多坐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一清冷的男音。 若弗回头一看,是一身白袍的子楚,众星拱月般的架势。四盏灯笼在前头照明,身旁还有五六个宫婢簇拥,后头跟着两个侍卫,其中一人身影高大昂藏,虽隐在暗夜里,可若弗仍是一眼便看见了他。 “五哥哥怎的也不多坐一会儿?”若弗回身,朝子楚盈盈一福,曳地的裙摆上落了几片雪花。 “宫宴上不过喝喝酒,也没意思,倒是你,出了殿门怎的不打伞?”说罢子楚看了眼左右,立即有内侍撑开一把竹月色罗伞,上前遮住若弗。 若弗不打伞,便是不想麻烦,只想赶紧的钻进玉辇打道回府,眼下她后背上的痒痒又来了。 可子楚大约因着她方才的演奏对她很有了几分欣赏,于是赞道:“你与敬之方才那一曲《楚歌》奏得甚好,我听宫中乐师弹奏的,只有’悲’,没有’壮’,可是你们二人却奏出了悲壮之声。” 若弗强忍着痒痒答了两句,终于再向他一福,“五哥哥,天儿冷,您不如早些回宫罢。”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然而子楚却不明白似的,继续讨论方才那首《楚歌》在入调处抹扫外弦时的失误。 若弗低下脑袋听着,时不时耸一耸肩,面色渐渐不耐。 黑暗中的沈阔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记起凝和殿中彩月为若弗涂药的情形,当下便猜到她为何烦躁,于是他走上前去,朝子楚抱拳道:“殿下,您走时琉璃缸里的两尾玫瑰鲫尚未投食,眼下只怕饿了。” 子楚侧头望向沈阔,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后他便顺着台阶下,三两句话向若弗告了辞。 若弗立即提着裙摆上了玉辇,哆罗呢毡帘放下的那一刻,她眯着眼望向沈阔。子楚养的鱼儿怎用得着他亲自喂食呢?宫里该有奴才专门侍养才是,若弗不明白。 于是,两架辇,一架往东,一架向北,融入漆黑的夜色中…… 回到飞鸾殿时,已然戌时三刻了。 殿内灯火煌煌,若弗先命人备了水沐浴,随后一袭白衫趴在软褥子上,又吩咐海嬷嬷用鹅毛扇为她挠痒痒。大约一刻钟后,太医才冒着风雪过来了。 来人一袭竹月色夹棉长袄,较上回的卢太医年轻些,眼神却有些飘忽不定。 他先是隔着帘子看过若弗的背,再向彩月问过若弗背上红疹的情形,最后才切了脉,接着研墨铺纸开始写方子,“公主初来北方,水土不服,又兼饮食过于寒凉,今后少用些鱼虾,多用果蔬,再服以微臣的方子,一日三次,五日后红疹可消。” “彩月,将本公主的吉服拿去给太医看看,可有什么异样,”若弗吩咐道。她虽不通医理,可也晓得南方湿气重才容易生红疹,她在南方时不起疹子,怎会到了北方反倒起了红疹了? 接着彩月将吉服呈上去,孙太医翻了几下,又有模有样地细细闻过,这才摇头禀报道:“公主,这吉服并无异样。” 吉服并无异样?不可能! 穿上这吉服之前一个月都好好儿的,就是今日穿了那衣裳才忽而起了红疹子的。 若弗原本趴着,忽而披被坐了起身,坚定道:“定是这衣裳的问题,太医您再仔细瞧瞧!” 随后,这太医又闻了一遍,终究拱手道:“公主,吉服上只有月皊香和龙脑香,再无其他。” 若弗紧攥着锦被一角,低头忖了片刻,忽而问道:“白日里皇后娘娘病了,你们太医院阖院的人都去了慈明殿?” 孙太医一怔,略略侧过眼去瞧玉珠,只见她轻轻颔首,这便答道:“正是。” “无事了,退下罢。” “微臣告退。” 一串远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若弗隔着二金线绣海棠花的锦帐,往外望,所有婢子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若弗尾椎骨一股凉意渐渐上升,直达四肢百骸。她忽而心里发怵,这飞鸾殿,这整个皇宫,好像只有她一个人被隔绝在外,她是砧板上的鱼,而外头站着的,是人是鬼,她不晓得。 所以,这太医又会是谁的人呢?他说的是真话么?若他的药无效,最后背部溃烂可如何是好?幸而她如今只是背部痒痒,若是向她投的是毒,那她现下岂不成了一具死尸? 若弗心头一颤,忽的挥开锦帐,恰好望见玉珠和海嬷嬷相视一眼,她疑从心底起。 “公主,您怎的撩开帐子了,外头冷,您快躺进去……”彩月上前来扶若弗躺下,随后又为她掖了掖被角。 若弗乖乖趴了下,冥思苦想起来。皇后想保住她还来不及,不会害她?宫里看她不惯的,似乎只有凤漓一个人,那玉珠和海嬷嬷想是得了凤漓的命令,大约二人正幸灾乐祸她周若弗没有她们的把柄,不能将她们怎么样罢? 那她便只有不客气了。 鹅毛扇挠在背上很是舒服,渐渐的,若弗昏昏欲睡。 这时,玉珠端着雕花鸟纹的黑漆茶盘上前来,轻声唤道:“公主,您该吃药了!” 若弗倏地睁开了眼,可她假作没听见,纹丝不动。 待玉珠喊过几声后,终于彩月开了口:“公主想是睡着了,你先搁在玉几上罢,公主醒了再用。” 自然,若弗一夜未“醒”。 第四十三章:探望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沈阔闭着眼,将那些圣贤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思来想去,到底悄摸起了身。 夜半偷窥人家姑娘就寝,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哪怕他只是想探一探她的身子如何了。 子时在梆子敲过,他望一眼阶下的守卫,一片东倒西歪,撑着长矛打瞌睡,沈阔便趁他们不备一跃下了屋顶。 他望了一眼仍灯火通明的飞鸾殿,嘴角一点自嘲的笑意,这便回身往成平殿去…… 然而他虽今夜没能看见若弗,次日机会便来了。 正午时分,谢赫求见子楚之后,沈阔便被召入成平殿。 子楚此时正背着手在殿中踱步,一见沈阔便指着他,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本宫劝你莫要多管闲事你不听,非得弹劾叶虏治军不严,惹得皇后不高兴,今后你在宫中行走只怕也难了!” 他说罢便将谢统领传的话都告知了沈阔。 原来皇后昨儿召见了谢统领,命他将沈阔调岗至飞鸾殿前。谢赫原先婉拒皇后的提议,不愿卑劣手段赶沈阔出皇城,如今调个岗这等小事,他不好再推辞,是以特来知会五皇子一声,毕竟当初五皇子也托他照顾沈阔。 一听“飞鸾殿”三个字,沈阔那较女子还要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凝重的面色也略有和缓,“如此也没什么不好,殿下不过是想将属下留在宫中,留在成平殿或是飞鸾殿,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沈阔又隆起眉头,“皇后既然想对付属下,为何不索性将属下安排在慈明殿?” 子楚长袖一拂,背在身后,哼声道:“她不敢,母家势力尽失,又不得皇帝宠爱,她自身尚且难保,又怎敢在自己殿前算计你?至于为何将你遣去飞鸾殿,或许有她的用意罢,总之你务必小心。” “属下明白,”沈阔抱拳道,面上虽无笑意,眼中却有笑色。 …… 而另一边,久不见若弗来七录斋的叶添也烦躁不安。 这日,一下学,叶添便拦住凤漓,领她去了七录斋后头的偏殿,将婢子仆从们也都遣散了,这才轻声问:“公主,听闻若弗公主病了,可要紧?为何都七八日了她还不来七录斋上课?” 凤漓原本升起红霞的面上渐渐起了阴云,她向左去了几步,侧身对着他,“我原以为你拦我下来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可你却句句不离若弗,难道我与你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过她同你的几面之缘么?” “好好好,”叶添一手抚额,万般无奈地凑过去:“我的好表妹,好公主,是我错了,我不该只问她的情况,可我与表妹是自家人,何必客气问候?而若弗公主她是病了,身为同窗我才关心几句,这有何不妥?” 一句“自家人”听得凤漓很是受用,然而她不晓得他所谓的自家人不过是表哥与表妹的关系。 凤漓嘴角漾起甜蜜蜜的笑意,目光灼灼地回望向叶添,“表哥果然还是我的表哥,好罢,我就告诉你,她眼下确实卧病在床,太医也看不好,母后预备今儿请慧觉大师为她做法事呢!料想着应当能好,这你便不必操心了。” “太医也看不好?”叶添上前一步,浓眉深锁,就地踱起了步子。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又望向凤漓,“公主,您可有什么法子安排我探她一探?” 叶添虽能在内宫自由行走,可公主与后妃的寝殿他是万万不能随意进入的。 “方才还说我是自家人,眼下心又向着外人了!”凤漓面露忿忿之色。 想起今夏自己中暑,连着五日未来上课,敬之哥哥连问也没问过自己,她醋坛子立即打翻了,浑身都泛着酸,“你该不会看上她了罢?敬之哥哥,她可是要嫁去滇国的人啊!” 叶添愕然,立即转过身去,斥道:“你胡说什么!” 他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喜欢若弗?这是他不敢想也不愿深想的,他不过觉着这位妹妹生得好看,正对他的胃口,试问美人谁不爱呢? 可是这是不同的,欣赏美人与喜欢上一个女子是全然不同的,他怎会喜欢上一个和亲公主?她可注定要成为别人的人啊! 凤漓对他这句话尚算满意,她轻蔑嘀咕了句:“我就知道敬之哥哥你看不上她!” 凤漓缓步走向他,含羞带怯的拢了拢耳侧的发,“我才是最配你的,敬之哥哥,母后说今后让你做我的驸马。” 此言一出,如乍起惊雷,唬得叶添赶紧退后了两步,“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要嫁给你呀!敬之哥哥,你不是说我们是自家人么?” 叶添眯着眼审视凤漓,嗤的一笑,一拍脑门道:“公主,您……你……”他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匆忙拱手道:“微臣不敢高攀公主,这话今后还是莫要再说了,免得引人误会,”说罢便逃也似走了。 “敬之哥哥,敬之哥哥!”凤漓疾步追过去,却无论如何追不上,最后脚一崴,索性蹲在一旁,憋了许久的泪再忍不住了。 她连女孩儿的矜持都放下了,却只换来他一句高攀不起。 她不甘心,她不信这些年叶添处处让着她都是假的,一定是若弗,一定是她,她来皇宫之前叶添处处都向着她这个表妹的的,可她一来他便满心满眼只有她了。 原本凤漓听了皇后的劝,不想再捉弄若弗了,可这会儿,她却觉着不整一整她难消心头之恨! 那边厢,叶添行得极快。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一忽儿是若弗,一忽儿是凤漓,最后一口气跑到了偃盖宫前。 两个小黄门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忙上前来搀,“叶公子,您怎跑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寻殿下,要不咱家进去禀报一声?” 叶添一抬手示意他去。 他心虽乱,却也晓得眼下要紧的是先见若弗一面,万一她的病真如凤漓说得那般严重,他这个做朋友的不去探一探也太不够意思了。 不多时叶添被迎进左梢间,这算是子烨的书斋,陈设简单,最显眼的便是四面墙那般高的黄花梨木书架,子烨立在架柜前,像随时要被身后高山欺上来压倒。 叶添上前,三两句话将来意言明。 子烨将手中的《申鉴》“啪”的一声合上,肃道:“你想探若弗?敬之啊,她可是要去和亲的公主,不是外头的烟花女子。” “殿下,微臣有分寸的!”叶添少有的肃着脸。 第四十四章:温暖 昨儿夜间若弗噩梦连连,未能入睡,翻来覆去折腾到天明才眯了会儿,可不多时便听得殿中有嗡嗡嗡的念经声。 她眼皮子撑开一条缝儿,隐约望见一黄袍僧人朝自己走来,可渐渐的却看不清楚,她再次沉入黑暗中,待再睁开眼时,望见的便是彩月那一脸担忧的模样。 “公主,您醒了?”彩月几乎扑上来,拉着若弗的手,紧紧攥着,含泪道:“方才那大师说过了,只要您能醒来便无碍,您眼下觉着如何了?” 若弗动了动双肩,并不觉与先前有何不同,可不想令彩月失望,于是扯出一抹笑,“松快多了,果然有效。” “有效便好!”彩月欣慰地望着她,鼻子一吸,这便唤人端药来,一勺一勺喂给若弗喝。 若弗静静看着她,她喂药总是只舀半勺,先放在口边轻吹一吹,温柔地送到她唇边,这时若弗总能闻见她袖间那股子辟寒香的温甜,倍觉心安。 她忽而想曹嬷嬷了,鼻头一酸,眼泪涌了出来。 彩月忙搁下药碗,用杏红色绣荷叶田田的丝帕为她拭泪,哄孩子似的哄她:“公主别哭,哭了便不好看了,喝药而已,您喝了药身子才能痊愈!” 若弗吸了吸鼻子,轻轻颔首说好。 她不能死,哪怕为了这个将她当妹妹一般照顾的姑娘她也不能死,若她死了,皇后还不定怎么处置彩月呢!毕竟彩月是贴身伺候她的奴婢。 若弗突然伸出手去,从彩月手中接过药碗,仰头“咕嘟咕嘟”将汤药喝了个干净。 真苦啊! 若弗放下碗时,苦得五官都错了位。 彩月先是愕然,随即欣慰一笑,正要夸奖若弗几句,忽而一个小黄门上殿来禀:“公主,三皇子来探望您了。” “快请,”若弗忙用帕子抹了泪,规规矩矩躺下来。 彩月则立即收了药碗,拉下绣富贵花开的海棠红锦帐,退至一旁。 子烨缓步上殿,他身边跟着两个内侍,其中一个穿着墨绿色夹棉直裰,将脑袋低得极低,那便是叶添。 他双手捧着剔花斑竹纹红漆盒,里头是他特地从自家库房里寻来的千年人参,虽然宫里什么都有,可他总想把自己最好的送给她。 “若弗妹妹今日可好些了,本宫这儿有一株千年人参,是敬之千叮万嘱让本宫送来的,”子烨瞟了一眼叶添,随后便有司琴上前接过红漆盒。 “多谢三哥哥,也请您代我谢谢叶公子,”若弗声气儿孱弱,听得叶添心里难受。 “其实你可以当面谢他,”子烨道:“若弗可否屏退左右?” 若弗长睫一颤,像是只濒死的蛾子煽动翅膀,她透过锦帐望着那个模糊的影子,想起那一夜的偷听,忽而心里发怵。 “妹妹?”子烨没听见言答,于是再问。 “下去罢,”若弗终究吩咐道。 她缓缓闭上眼,心想子烨并不知晓当日她偷听到了什么,况且大庭广众之下,他也应当不会对自己不利。 然而她想不到,待婢子们退下后,殿中竟响起叶添郑重的声音,“公主,天寒地冻的,你要保重身子。” “是你?”若弗浑身紧绷,瞪大眼望着那朦胧的影子。 “我这几日都不见你去上课,十分忧心,便唐突前来探望,万望公主恕罪。” 这声口与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时说的话全然不同,极郑重的,在空阔的大殿中荡出一串回音。 若弗的眼泪又来了。 病重之时她变得更脆弱了,一句小小的问候也觉暖心,这个人,大约是真心想同她做朋友的罢。 “多谢你来看我,”若弗道,一滴泪滑下,溅在绣花枕上,其实她还想说:我认你这个朋友了!可碍于子烨在场,她到底没言语。 接着叶添又劝她要按时用药,多出去走走云云,若弗也都一一应下了。 待人走后,若弗才发觉自己哭湿了半个枕头。 这是曹嬷嬷死后,她感觉最温暖的一日,有彩月像姐姐一般照顾着她,还有一个为她担忧的朋友。 她似乎生出了无穷的力量,她想呐喊,她要活!哪怕这深宫中再多人算计她,哪怕要远赴滇国和亲,她也要活! 今日的午膳,若弗头一回用了两碗梗米粥。 彩月万分激动,双手合十道:“老天保佑,那大师果然灵验!” 若弗微微一笑,轻摇了摇头。 用罢午膳后,她甚至起了身预备去殿外走走消食。 彩月只为她简单挽了个圆髻,半披着乌发,再披上鹤氅,托着她的手肘领她出去晒太阳。 外头是一片光灿灿的,有几只饲养在宫中的灰喜鹊扑棱着翅膀飞来飞去,最后落在雕九螭的飞檐上,发出咻咻啼鸣。 若弗今日忽而发觉,曹嬷嬷说得不对,皇宫不是巨大的兽口,它也可以是这些灰喜鹊的家。 彩月见若弗容光焕发,也跟着高兴起来,随后便说起来皇后新派来的嬷嬷。 “公主您没留意罢,宫里多了两个老嬷嬷,是皇后娘娘派来顶玉珠和海嬷嬷差事的,皇后娘娘可真体恤关怀您,以后您吃的用的都得两位嬷嬷先试用过您才能用,且这两位嬷嬷奴婢瞧着比海嬷嬷客气得多,并不为难奴婢。” 若弗没作声,只静静听着,宽大的鹤氅随着她的步伐一摆一摆,因身子娇小,瞧着人像被衣裳包裹住了似的。 “还有呢,皇后娘娘怕您在宫里有个闪失,还特地配了两个侍卫,说让时时跟着您的。” 若弗实在忍不住,嗤的笑出了声。 皇后若真怜惜她的性命,不必给她配什么侍卫,把自个儿女儿管好便是。 “公主,您笑什么?” 若弗笑得更欢了。 大理石柱旁,正站岗的沈阔眼角余光瞥见若弗大笑。 她笑起来时,像一朵玉兰,迎风盛开,内敛的,含蓄的,始终有一股子忧愁萦绕在眉眼间,可露出的那颗小虎牙却又显得她十分可爱,像遗落人间的精灵。 她走过来了,他于是垂下眼,便见她那半披着的垂在腰间的发,被风带过来,触及他的眉眼,花香缠绕在他鼻尖。 “啊!”若弗身子到底孱弱,脚下一个不稳,崴倒下去…… 第四十五章: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沈阔闭着眼,将那些圣贤书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思来想去,到底悄摸起了身。 夜半偷窥人家姑娘就寝,实在不是君子所为,哪怕他只是想探一探她的身子如何了。 子时在梆子敲过,他望一眼阶下的守卫,一片东倒西歪,撑着长矛打瞌睡,沈阔便趁他们不备一跃下了屋顶。 他望了一眼仍灯火通明的飞鸾殿,嘴角一点自嘲的笑意,这便回身往成平殿去…… 然而他虽今夜没能看见若弗,次日机会便来了。 正午时分,谢赫求见子楚之后,沈阔便被召入成平殿。 子楚此时正背着手在殿中踱步,一见沈阔便指着他,恨铁不成钢,“你呀你呀!本宫劝你莫要多管闲事你不听,非得弹劾叶虏治军不严,惹得皇后不高兴,今后你在宫中行走只怕也难了!” 他说罢便将谢统领传的话都告知了沈阔。 原来皇后昨儿召见了谢统领,命他将沈阔调岗至飞鸾殿前。谢赫原先婉拒皇后的提议,不愿卑劣手段赶沈阔出皇城,如今调个岗这等小事,他不好再推辞,是以特来知会五皇子一声,毕竟当初五皇子也托他照顾沈阔。 一听“飞鸾殿”三个字,沈阔那较女子还要纤长的眼睫轻轻一颤,凝重的面色也略有和缓,“如此也没什么不好,殿下不过是想将属下留在宫中,留在成平殿或是飞鸾殿,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沈阔又隆起眉头,“皇后既然想对付属下,为何不索性将属下安排在慈明殿?” 子楚长袖一拂,背在身后,哼声道:“她不敢,母家势力尽失,又不得皇帝宠爱,她自身尚且难保,又怎敢在自己殿前算计你?至于为何将你遣去飞鸾殿,或许有她的用意罢,总之你务必小心。” “属下明白,”沈阔抱拳道,面上虽无笑意,眼中却有笑色。 …… 而另一边,久不见若弗来七录斋的叶添也烦躁不安。 这日,一下学,叶添便拦住凤漓,领她去了七录斋后头的偏殿,将婢子仆从们也都遣散了,这才轻声问:“公主,听闻若弗公主病了,可要紧?为何都七八日了她还不来七录斋上课?” 凤漓原本升起红霞的面上渐渐起了阴云,她向左去了几步,侧身对着他,“我原以为你拦我下来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可你却句句不离若弗,难道我与你十几年的交情还比不过她同你的几面之缘么?” “好好好,”叶添一手抚额,万般无奈地凑过去:“我的好表妹,好公主,是我错了,我不该只问她的情况,可我与表妹是自家人,何必客气问候?而若弗公主她是病了,身为同窗我才关心几句,这有何不妥?” 一句“自家人”听得凤漓很是受用,然而她不晓得他所谓的自家人不过是表哥与表妹的关系。 凤漓嘴角漾起甜蜜蜜的笑意,目光灼灼地回望向叶添,“表哥果然还是我的表哥,好罢,我就告诉你,她眼下确实卧病在床,太医也看不好,母后预备今儿请慧觉大师为她做法事呢!料想着应当能好,这你便不必操心了。” “太医也看不好?”叶添上前一步,浓眉深锁,就地踱起了步子。 沉吟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又望向凤漓,“公主,您可有什么法子安排我探她一探?” 叶添虽能在内宫自由行走,可公主与后妃的寝殿他是万万不能随意进入的。 “方才还说我是自家人,眼下心又向着外人了!”凤漓面露忿忿之色。 想起今夏自己中暑,连着五日未来上课,敬之哥哥连问也没问过自己,她醋坛子立即打翻了,浑身都泛着酸,“你该不会看上她了罢?敬之哥哥,她可是要嫁去滇国的人啊!” 叶添愕然,立即转过身去,斥道:“你胡说什么!” 他的心砰砰直跳,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喜欢若弗?这是他不敢想也不愿深想的,他不过觉着这位妹妹生得好看,正对他的胃口,试问美人谁不爱呢? 可是这是不同的,欣赏美人与喜欢上一个女子是全然不同的,他怎会喜欢上一个和亲公主?她可注定要成为别人的人啊! 凤漓对他这句话尚算满意,她轻蔑嘀咕了句:“我就知道敬之哥哥你看不上她!” 凤漓缓步走向他,含羞带怯的拢了拢耳侧的发,“我才是最配你的,敬之哥哥,母后说今后让你做我的驸马。” 此言一出,如乍起惊雷,唬得叶添赶紧退后了两步,“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以后要嫁给你呀!敬之哥哥,你不是说我们是自家人么?” 叶添眯着眼审视凤漓,嗤的一笑,一拍脑门道:“公主,您……你……”他不知该说什么了,只得匆忙拱手道:“微臣不敢高攀公主,这话今后还是莫要再说了,免得引人误会,”说罢便逃也似走了。 “敬之哥哥,敬之哥哥!”凤漓疾步追过去,却无论如何追不上,最后脚一崴,索性蹲在一旁,憋了许久的泪再忍不住了。 她连女孩儿的矜持都放下了,却只换来他一句高攀不起。 她不甘心,她不信这些年叶添处处让着她都是假的,一定是若弗,一定是她,她来皇宫之前叶添处处都向着她这个表妹的的,可她一来他便满心满眼只有她了。 原本凤漓听了皇后的劝,不想再捉弄若弗了,可这会儿,她却觉着不整一整她难消心头之恨! 那边厢,叶添行得极快。他脑子里一片混沌,一忽儿是若弗,一忽儿是凤漓,最后一口气跑到了偃盖宫前。 两个小黄门见他上气不接下气,忙上前来搀,“叶公子,您怎跑得这样急,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寻殿下,要不咱家进去禀报一声?” 叶添一抬手示意他去。 他心虽乱,却也晓得眼下要紧的是先见若弗一面,万一她的病真如凤漓说得那般严重,他这个做朋友的不去探一探也太不够意思了。 不多时叶添被迎进左梢间,这算是子烨的书斋,陈设简单,最显眼的便是四面墙那般高的黄花梨木书架,子烨立在架柜前,像随时要被身后高山欺上来压倒。 叶添上前,三两句话将来意言明。 子烨将手中的《申鉴》“啪”的一声合上,肃道:“你想探若弗?敬之啊,她可是要去和亲的公主,不是外头的烟花女子。” “殿下,微臣有分寸的!”叶添少有的肃着脸。 第四十六章:洒扫 “钟副将,是你?”若弗轻提着桃红色盘锦口窄后袄裙,快步走过去。 “若……”钟林抬头,一见若弗,笑得跟朵太阳花似的,可转瞬间想起什么,忙肃了神色,朝他一抱拳道:“属下见过公主。” “你同我客气什么?”若弗璀然一笑,因着上了胭脂,她今日看着精神了许多。 “要的要的,礼节还是要的。” 于是二人便在大理石阶上说起了话,因着当初与钟林同乘一骑多日,且钟林这人说起话又有趣,近人情,若弗觉着亲近,当下便多说了几句,还被钟林逗得哈哈大笑,甚至忍不住像个小雀儿一般在石阶上跳来跳去。 沈阔在檐下站岗,望着这一幕,嘴角浅浅一勾。 凛冽寒风吹过来,吹得若弗那披在肩头的乌发飘扬,大红色哆罗呢披风在风中飞扬,一如当初雪山上那个柔弱又倔强的小姑娘。 当日沈阔在凝和殿没能瞧清楚,昨儿沈阔看清楚了若弗,发觉这短短不到两个月,若弗变化极大,眉眼间似是染上了一层无法褪去的愁绪,说话也不如先前那般可爱俏皮。 如今她沉稳得多了,可沈阔不喜欢这沉稳,他喜欢她先前的模样,那同钟林说话时咯咯笑的模样。 而跟在若弗身边的彩月见着若弗同钟林有说有笑,不由欣慰地抿了抿唇。 若弗问候过钟林后,目光突然定格在他手中的扫帚上,“我命沈侍卫在此处洒扫,为何却是你替了他?是他强逼你的?” “不不不,”钟林见她秀眉紧蹙,忙摆手道:“公主别误会,是属下自愿替他。” “本公主不许你替!”若弗嘟着嘴哼了一声,回头冷冷盯着檐下的沈阔。远远的,她看不见他面目,只能见一个轮廓,那挺拔的身姿,在一众侍卫中鹤立鸡群。 “公主,爷们儿嘛,都这样,好面子,属下的大哥那是统领千军的将军,他来宫里做个侍卫已然很憋屈了,您若再让他洒扫,他能气急攻心倒在飞鸾殿前!” “他倒下才好呢!”若弗哼了声。可话虽如此说,她却并未再强求,大约是瞧着他那身身姿,也觉着命他洒扫是委屈了他。 钟林嘿嘿一笑,“若是他有什么得罪公主的地方,您可千万别跟他计较,他这人冷面热心……”随后,钟林便将此事前因后果都告知了若弗。 原来当日子楚是想去慈明殿求个情,让皇后收回成命,自己继续留着沈阔在成平殿当差的,毕竟沈阔只是暂居于此,并非真的侍卫,若在成平殿伺候,迟到早退也无人说他。 可沈阔却自请调来飞鸾殿,子楚问他缘由他也不答,后头钟林问过他这才说,原是当日凝和殿发觉有人妄图对若弗不利,他怕若弗有个闪失。 “所以啊,公主,我大哥是为了你的安危才过来了,你便是看在这份上,也别为难他了,”钟林又补了一句,皲裂的唇咧开,露出一道道红痕,仿佛下一刻便要流血似的。 若弗心头微微一动,她再次望向沈阔,想起昨日见他时他唇上也有裂痕,忽而心软了,道:“罢了,今后你们都不必洒扫了,在大殿门口守着罢。” 钟林眼珠子一溜,欢喜地抱拳道:“多谢公主体恤!” 殿门口站岗自然比在檐廊上要暖和得多,因着殿内烧地龙,有热气涌出,与冷风相冲,于是冷风也不是那般冰寒入骨了。 若弗又同钟林说了几句话,终于吃不住呼啸的北风,这便裹紧了哆罗呢披风往回走。 到了大门口,她侧头望了沈阔一眼,他的侧脸如刀般锐利,目光一瞬不瞬望着正前方,似乎再呼啸的风也吹不倒他。 或许他也有他的难处罢,若弗心想,可一想起他当初狠心拒绝自己,先前在凝和殿又偷看了自己的背,她便觉如此轻易便原谅也太便宜他了。 …… 偃盖宫内暖意融融,花几上钧窑月白釉渣斗花盆里,一株秋海棠竟开了花,鲜艳明丽,为这冷清的偃盖宫添了几分意趣。 乐陵连着喝了两盏茶,耐心已然耗尽了,才见子烨搁下狼毫站起身来。 “哥哥画完了?”乐陵起身,莞尔一笑。 子烨却是淡淡嗯了一声,从书案后转出来,撩了立蟒白狐腋箭袖的袍角,坐在她身旁,“你今儿来是为若弗的事罢?” “不,乐陵从不为别人,乐陵做任何事都是为哥哥!”乐陵重又落了坐,瞥了眼一旁伺候的喜公公,立即,喜公公会意,领着婢子们退下了。 “此次若弗病重可是哥哥下的手?”乐陵尽量压低了声。 “还说是为了我?”子烨嗤的一笑,从玉几上随手端了一杯茶。 乐陵忙将茶盏抢过来,将半凉的茶水倒在青莲纹缠枝痰盂里,随后敛袖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茶呈过去,“我确实是为了哥哥,上回我便劝了您别动若弗,一半确实是想利用她对付凤漓,可另一半是怕哥哥铤而走险,暴露自己。” “不是我,若是我向她下毒,照卢太医的医术,怎会查不出?”子烨接过茶盏,缓缓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 乐陵吁出一口气,颔首道:“不是便好,不是便好,不过她究竟偷听到了什么秘密,你非得除了她不可?哥哥还是放过她罢。” 子烨不答话,顾左右而言他,“还有另一件事,敬之前两日特地来求我,求我领他去见若弗……” “那正好啊,如此凤漓更要难受了,我不仅要让她去和亲,还要令她失去所爱,如此才抵得过这些年我在她身边鞍前马后,低声下气的耻辱!”乐陵一手紧紧抓着扶手,无名指上戴的金戒指上镶的那块翡翠闪着绿光,幽绿幽绿的,像地狱的火。 “可哥哥希望你与敬之——” “哥哥!”乐陵忽而起身,猝然打断他的话,“我已与萧侍郎定亲了!” 子烨抬首望她一眼,淡淡抿了一口茶,不言语了。 其实子烨一直希望乐陵嫁给敬之,通过姻亲紧紧笼络住叶丞相一派。 因凤漓若是嫁给了叶添,那要叶家归顺,皇后便是个绕不开的人,这个害死他母妃的女人,他怎会去讨好她?他只想尽早将她踢出局! 只是可惜,乐陵心中只有萧侍郎一人。 第四十七章:抬辇 两日之后,若弗的病症也好得差不离了,她许久未去七录斋上课。 这一日去慈明殿请安时,她便吩咐彩月回头拿上自己的书,去七录斋上课,而这话恰好被凤漓的婢子腊梅听见了。 请过安回到飞鸾殿后,彩月整理了若弗所用的几本书,放在竹篾编花篮子里,念叨着:“公主,如今到年末了,天儿较下雪时还冷,您别在外头吹冷风了,还是坐辇去罢,不然回头冻着了便不好了。” 若弗向来不爱坐辇,平日里在飞鸾殿内不是坐便是躺,快连路也不会走了,可一想到可以借此机会捉弄捉弄沈阔她便同意了,问道:“那两位皇后娘娘拨来的侍卫也得跟着去么?” “是。” “好!”若弗从刘嬷嬷手中接过白狐暖兜,抚了抚那雪白的绒毛,套在手上,淡淡道:“今儿便让沈侍卫抬辇罢。” 另一位新来的廖嬷嬷立即下去传话了。 一旁侍立的彩月抬眼觑了觑若弗,目光微讶,可想起上回在凝和殿中,此人偷看了公主的背,她恍然明白了,公主这是故意为难沈侍卫呢! 于是若弗一出殿门,便见一身银甲的沈阔立在玉辇旁,与另外三个抬辇的公公一比,高了一大截,而他面上无悲无喜,看不出半点情绪。 “公主,还是换回来罢,宫里抬辇的公公都有定规的,须得身长相差不到三厘,不然辇中人便会觉颠簸,”司琴凑到若弗耳边悄声提醒。 “本公主不怕颠簸,就这样罢,”若弗瞥了沈阔一眼,故意从他身旁走过。沈阔却像个木头人似的,连眼睫也没颤一下。 彩月为若弗撩开绣狮子抛绣球的蜀锦帘子,她轻提双窠云雁夹棉袄裙上了辇。 当辇被抬起时,若弗只觉身子一歪,忙抓住了玉雕扶手这才定住身子没往后仰倒。 沈阔在右前方,以至于玉辇前高后低,形成了个小坡,若不抓着扶手,身子便有往后倒的趋势,十分不舒服。 抬起来之后开始往前走,若弗便又觉着较往日颠簸许多,甚至她另一只手不得不抓着扶手,如此才能稍稍平衡。 不仅若弗难受,抬辇的沈阔和内侍们亦然,沈阔察觉自己较旁人行得更快,这辇才颠簸,于是不得不慢下步子就他们,可始终还是快了他们不少,其余三位公公又加快步子去就他,于是各走各的,反倒愈发颠簸了。 后头跟着的钟林低头偷笑,心道按这个走法儿,里头的人还不得颠吐了? 然而若弗自己下的令,再颠簸也得任他走完。 不知过了多久,若弗被颠得七荤八素,快要昏倒时,辇终于放下了。她整个身子往前一倾,猛地抓住蜀锦帘子,险些没滚下去。 彩月忙上前来掀帘,若弗扶着额,招手示意她近一些,而后才一手搭着她的肩,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那个一身银甲的男子便站在右前方,刺眼得很,若弗对着他的后背狠狠剜了一眼,这才由彩月搀着,缓步走往七录斋走去…… 她后悔不及,腹诽待会儿回殿时绝不坐辇了! 七录斋中,众位皇子久未见若弗,都上前来慰问,若弗眼下正脑袋昏昏,应付了几句后便赶着去自个儿的位子。 此时凤漓已然就坐,她一听得若弗的脚步声过来,便将脑袋埋在书本后,禁不住咧开一个大笑。 若弗一落座,习惯性将暖兜往抽屉里一塞,忽而,抽屉里一阵“咚咚咚”的骚动,她似乎摸着了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 “啊——” 若弗猛地伸出手,捂着口惊叫起来,而后将桌案一推,“砰”的一声倒地,接着是“吱吱吱”的几声,抽屉沿边探出个灰色小竹鼠的脑袋。 这竹鼠生得与老鼠八分相似,慌乱间若弗哪儿瞧得分明,只唬得惊叫连连,疾步后退,把身后的桌案都撞倒了。 “公主小心!”彩月立即上前将人搀起来,而槅扇右侧的皇子们也都闻声赶来了。 唯有凤漓一人,一脸幸灾乐祸地坐在一旁看戏。她原本只是想试试,没想到若弗竟然当真怕老鼠! 而沈阔和钟林立在玉辇旁,吹着冷风,忽而听得几声尖叫,沈阔面色一凛,“唰”的一声从腰侧拔出剑,举剑便走,钟林一愣,随即跟上…… 到七录斋门前,忽而迎面碰上一身着豆绿色流云暗纹箭袖的皇子。 那皇子右手捏着着竹鼠的尾巴,逗弄着,笑得眼睛都没了,忽而一抬首,望见杀气腾腾的沈阔举着一把长剑,唬得当即白了脸色,旋即指着沈阔怒斥:“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快退下!” 沈阔瞥见他右手提溜的小东西,立即明白发生了何事,于是忙收剑入鞘,半跪下朝十二皇子一个抱拳,“请殿下恕罪。” 他双拳握得极紧,一张脸较方才还阴沉几分,幸而低着脑袋无人瞧见。 十二皇子将手中的竹鼠一扔,“吱”的一声,竹鼠逃走了。 他拍拍两手,鼻孔对着沈阔,“吓着本皇子一句恕罪便了了?来——” “人”字尚未出口,身后走来的五皇子便打断了他的话,他一袭雪青色海水纹银蟒袍,袍角随着步伐一起一伏,银线绣的海水纹似荡漾起来。 他笑道:“十二弟,保护若弗妹妹是这侍卫之职,他不过尽职罢了,你何必找他的麻烦?” 这时钟林也冲过来了,一见这阵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屈膝跪下,朝两位皇子拱手道:“沈侍卫他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望殿下恕罪!” 沈侍卫? 斋内的子烨也听见外头的喧哗,原本他并不想搭理,可忽而听得这一声,他立即反应过来得罪十二皇子是谁,于是他大笑着走过来,,拍了拍十二皇子的肩,“老十二,你何时胆子这般小了,连个侍卫也怕?” 这声口,沈阔再熟悉不过了。 原本便心中不忿的沈阔,手上愈加用力,几乎要将拳头捏碎了。 试问有哪个爷们儿不爱面子,十二皇子被子烨这一激,忽眉头一拧,声调更高,“本皇子哪里是怕他,只不过是看不得这帮侍卫动不动在书斋前动刀罢了,此人不懂规矩,不遵圣贤,该罚五十个板子!” “十二弟!”五皇子低喝一声,“不必如此为难一个侍卫罢?” 十二皇子一怔,看向子楚,只见他面带薄怒,目光深沉。他还从未见过寡言少语的五皇兄发怒,不由咽了口唾沫,低下脑袋。 第四十八章 却说七录斋内,被撞乱的桌椅已被重新摆好了,而若弗被那竹鼠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怔怔坐在自个儿位子上,彩月在一旁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公主莫怕,公主莫怕,已经让十二皇子赶出去了。” 其余皇子们看完热闹,也都各自回座位去了,唯有叶添还留在她身边儿,他望着若弗方才慌乱中撞着桌角的右手腕子,虽被袖遮住了,可叶添却能想象出那纱下盖着的纤细腕子上,定印着一块青污。 “我必要查清楚是谁人捉弄公主!”叶添广袖一拂,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有意无意瞥向凤漓。 “敬之哥哥看我作甚?”凤漓撅着嘴。 叶添错开眼,他也只是猜测罢了,况且这是在皇宫,便是查到凤漓身上,他还能把她怎么着不成? 想想便觉无奈,叶添只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温声问若弗:“公主可要叫太医?” “不必,”若弗愣愣摇了摇头,她眼下神思才算回来些,想着自己方才必定十分失态,惊扰了诸位皇子,她这便站起身,对叶添一个颔首,“劳烦叶公子了,不必再查,我无碍的。” 她又瞧了眼委屈巴巴撅着嘴的凤漓,面色渐沉下去。 上回往她吉服上洒香粉,令她奇痒难耐,如今又用竹鼠吓她,她若是再忍,只怕她们会更变本加厉。 既然皇后也管不了她,那就别怪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若弗并未向她行礼,而是一手搭着彩月,起身往格栅右侧去…… 本是想向几位皇子赔个礼,却见十几人挤在门口,接着便听得子烨和子楚的声音。 “处置一个侍卫而已,五弟何必如此动气?况且这侍卫吓着了老十二,难道就这么算了?如此,老十二在你眼里,难道还不如一个小小侍卫要紧?” “十二弟,你真被此人吓着了?”子楚故意问十二皇子。 “自然没有,”十二皇子扬起脑袋,“本宫不过看不得这帮武夫动不动便拔刀拔剑的罢了!” 武夫?拔刀拔剑? 难道是沈阔二人听得她的尖叫以为她出事,赶来相救? 若弗忙拨开人群走过去,果然见着沈阔和叶添双手高过头顶抱着拳,半跪在几位皇子面前。 若弗只觉那画面刺眼,她看不得沈阔跪旁人,那滋味就跟让她跪在他们面前似的。 “三哥哥五哥哥十二弟,此二人是皇后娘娘为我配的两个侍卫,”若弗缓缓走上前,因着病才好,说话声仍孱弱着,“他们二人想是听我方才几声尖叫,忧心我出事,这才过来的,他们也是没法子,毕竟是皇后娘娘吩咐要小心看顾我,寸步不离我,若是得罪了几位哥哥,还请恕了他们的罪,”若弗说着,朝几人一福。 沈阔那隐在拳头之后的眼抬起来,略带诧异,但见她一身完好,手上不由松了松。 十二皇子本在犹豫,可听若弗开了口,他一个爷们儿也不好拂了姑娘家的面子,于是手一挥,道:“既是若弗姐姐的侍卫,又是皇后娘娘的交代,那便罢了。” 正主都说罢了,三皇子也不好在拱火,他面上仍带着那浅浅笑意,道:“罢了罢了,都散了罢,一会儿孟先生该到了。” 五皇子与若弗对视一眼,眼中有感激之意。 而沈阔也站起身来,目光越过众人看向第一排那已然落座的子烨,微眯了眯眼。 三皇子假作不见,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申鉴》搁在书案上,漫不经心地翻着。 沈阔他是绝不会放过的,至于这若弗,不仅偷听了他的秘密,如今还一心向着子楚,若是将那些东西全盘告诉了子楚,那尚未开战,他便败了,是以,此人也留不得! 随后,钟林强将沈阔拉回了殿,一路走一路数落:“大哥,你脑子不是最好使的么?怎的这回这么冲动,皇宫大内的,还是在七录斋里,众位皇子公主都在,若弗公主尖叫一声能有什么大事儿?撑死了是被吓了一吓,你倒好,二话不说提剑便跑,还险些冲撞了皇子。” “是我欠考量,险些连累了你,”沈阔望钟林一眼,这眼神钟林明白,就是道歉的意思。 “嗨!”钟林一拍沈阔的肩,无所谓道:“咱们兄弟谁跟谁啊!”说罢钟林勾着沈阔的肩进了殿,继续烤火吃茶…… 日头愈升愈高,宫中的绿瓦红墙写一写嘛。 一声铜锣声敲过,终于下学了。 若弗皇子们像禁锢在笼子里多时的鸟雀,一股脑全飞出来,若弗是最晚出门的,此时彩月司琴等人已从廊上过来了,她们接过若弗手中的书篮子,替她理好披风和裙摆,而一旁还立着一个的男子与她说笑。 沈阔认得这人,这便是他当日在云归亭上望见的与若弗同行的叶丞相之子,而说了好一会儿话若弗才走过来。 她望着沈阔,欲言又止,终究绕过他往钟林身边走去,她悄声说了句对不住,随后吩咐回宫时不坐辇了,几位抬辇的公公都松了一口气。 若弗和彩月司琴在前头走,沈钟二人在身后跟,若弗那一身,熨帖地包裹着她娇小婀娜的身子,才两个月,她好像就长大成人了似的,渐渐有女人的样子了。 “小姐,奴婢瞧叶家公子真是个好人,您病中时送了支千年人参不说,病愈后还对您嘘寒问暖,还说今后他每日都会先检查您的书案抽屉,以防再有人捉弄您,这份诚心真是少有,”彩月凑过去对若弗道。 若弗微微一笑,并不言答,毕竟一想起方才凤漓那眼神,她也不知交这样一个朋友是福是祸。 接着司琴也说起来叶添的好话,听得沈阔心里直冷笑,终于忍不住提醒,“叶家公子乃是京城名头最响的花花公子,公主是要去和亲的,还是留心些的好。” 钟林步子一顿,惊疑地看向沈阔,心叹这人何时关心起叶家公子了? 若弗也忽的顿住步子,回首望向沈阔。他仍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教人看不出他作此提醒究竟是何意。 是全然为了她好,还是他与叶添有过节? “本公主要交什么样的朋友还需沈侍卫教么?况且,此人便是个花花公子又如何,只要对朋友讲义气便可,”若弗故意昂了昂头,微尖的下颌对准他。 第四十九章:提醒 若弗也忽的顿住步子,回首望向沈阔。他仍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教人看不出他作此提醒究竟是何意。 是全然为了她好,还是他与叶添有过节? “本公主要交什么样的朋友还需沈侍卫教么?况且,此人便是个花花公子又如何,在本公主这儿,只要对朋友讲义气便可,”若弗故意昂起脑袋,微尖的下颌对准他。 这话言下之意便是她又不嫁给叶添,他花不花心与她何干?二人不过点头之交的朋友而已。 沈阔垂下眼睑,没言语了。 他一小小侍卫,无端地管人家公主的私事做什么呢?沈阔渐渐蹙眉,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了。 而后,若弗吩咐司琴等人在离她十丈之外跟着,身边只留彩月和沈钟二人,她忽而问:“钟林,你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七录斋抽屉里放老鼠?” “老鼠?”钟林眼珠子一溜,一拱手道:“属下无能。” 若弗垂眸,难掩失落,摆摆手道:“罢了,确实是难为你了。” 沈阔和钟林只是来保护她的,可不是来替她干坏事的,说到底他们二人忠于的是皇后。 她抬眼望望苍穹,云翳遮蔽了日头,一时间天地都阴沉下来了。 在这片皇城,别人的地盘,身边都是她们的人,自己即便受了欺负也只能忍着。 “也不是不能,”沈阔忽而应了一句。 若弗回头,较方才更讶异了。 四目相对间,他仍是那波澜不惊的面色,然而若弗发觉他的眸子黑白分明,静静注视一个人时,仿佛他已看穿了你。 若弗忙错开眼,回头继续往前。 她忽而不会走路了,不知该如何迈腿,如何摆手,总觉身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要洞穿她了! 若弗不知沈阔如何做到的,总之次日,凤漓抽屉里也发现了老鼠,是真正的老鼠。 凤漓也唬了一跳,不过她并不像若弗那般怕得大喊大叫,只是离开位子站得远远的,而后命人将老鼠赶出七录斋。 待七录斋闹过一场后,若弗才捧着貔貅紫铜手炉姗姗来迟。 凤漓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不必想也猜到这是若弗命人做的,可近身伺候若弗的几个都知道那抽屉是她凤漓公主的,谁敢得罪她? 若弗冷冷与她对视,从这一刻起,她不会再忍让着她,既然要捉弄,那她便奉陪到底。 …… 下了学后,凤漓气呼呼地回了自己的昭阳殿,把几个送点心上来的宫婢大骂了一顿,唬得殿中人呼啦啦跪了一地。 “公主,要不您禀报皇后娘娘,让皇后娘娘为您做主!”腊梅斟了一杯酽酽的茶呈上。 凤漓斜躺在白貂毛毡毯铺就的罗汉榻上,右手撑着脑袋,冷声道:“母后才不会管呢,到时指不定还斥我不懂事,先惹了人家,”说罢轻哼一声,从腊梅手中接过茶盏,淡淡问:“你可还有什么整人的法子?只要别伤了人便好。” “奴婢记着若弗公主对宫里并不熟悉,常迷路的,不如便让她再迷一回路?”腊梅抬起那双精明的三角眼,望着凤漓。 “迷路?”凤漓嘀咕着,突然双手一拍,恍然大悟道:“那便让她迷路!”说罢接过茶盏,一口饮尽。 这时,一小黄门上前来禀:“公主,乐陵公主来看您了。” “快请进来!”凤漓激动地趿拉着软鞋下了榻,只见一身湖蓝色银纹暗花长锦衣的乐陵款步而来。 她仍是那副笑意温婉,人畜无害的模样,一过来便拉住了凤漓的手挨着她坐下,问道:“这些日子筹备婚事便没来看姐姐,怎的今儿这般高兴?” 凤漓一道吩咐腊梅斟茶,一道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将自己的计划全盘告知了。 乐陵心里一咯噔,轻蹙秀眉,“真心实意”地劝道:“姐姐,这……这不大好罢?若是让皇后娘娘知晓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凤漓瞪着一双丹凤眼望向乐陵,见她那畏畏缩缩极难为情的模样,不由笑道:“你呀,就是太老实了!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母后怎会知道?至于若弗么?我谅她也不敢告诉母后!” 乐陵只得勉强一笑,默默接过了腊梅呈上来的茶,浅尝一口。 次日便是年末最后一回上课了,孟先生并未讲评诗书,而是提出一个议题:何为君? 众人各抒己见,各有各的论调,其中若弗尤其记得子烨和子楚的立场。 那时子烨起身,慷慨激昂道:“君者,善生养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显设人者也,善藩饰人者也……” 子楚却说得更为朴实,“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则流清,原浊则流浊……” 原先于若弗而言,三皇子五皇子谁做皇帝并无多大不同,可是这一刻,她私心期望子楚皇兄来做这个君主。 待下学之后,若弗领着几人往回宫时,她忽而主动问沈阔:“沈侍卫,今日先生问了诸位皇兄一个问题,本公主想问问你。” “公主请说。” “何为君?”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若弗禁不住颔首,她深深望了一眼沈阔,忽而明白为何沈阔会跟着子楚了,原来他们骨子里是一路人。 而若弗,若一定要站一方,也会站在子楚和沈阔身后。 她忽而又想起当日偷听到的,子烨要对付沈阔的话,不由侧过脑袋提醒一句:“沈将军,宫中妖魔鬼怪甚多,前些日子我便无缘无故生了病,请大师做过一场法事才好,你更要万万留心啊!” 沈阔先是愕然,渐而微微勾起唇角,笑意直蔓延至眼睛里,“多谢公主提点!” 跟在一旁的钟林望望若弗,又看了看沈阔,不由犯起了嘀咕:前些日子还嚷着要罚大哥洒扫的,怎的忽而便关心起来了?难道就因着他帮着捉弄了一回人么?大哥近来也怪得很,若是以往,他对捉弄小姑娘应当嗤之以鼻才是,偏这回欣然答应了,不懂,大大的不懂啊! 而若弗,心里已打起了算盘,在这深宫中,她有两个半人可用。 一个是彩月,绝对忠心于她,不过从今起又多了一个沈阔,无论他是出于愧疚或是其他,至少他敢听从她的命令捉弄凤漓,既然如此,先前的事情也就不计较了。 还有半个则是叶添,他大约真是个花花公子,可待她却如挚友亲朋般,只是碍于他与皇后的表亲关系,便只能算半个了。 第五十章: 若弗携一众人从宫前的大道上走过,那才擦洗一净的砖面远看像是一汪平静的湖水,日光在水面上跳跃,她仿佛行走于万丈光芒之上,发髻上戴的钗上镶了一颗绿碧榴,里头像包裹着一团小火焰,一闪一烁。 远远的,一公公迎面走来,微低着脑袋,却略略掀眼皮子瞧若弗,待到走近了,他抬起眼来,向若弗打千儿道:“奴才见过公主。” 若弗步子一顿,面露疑色望着他,这便请他起来。 “公主,奴才是殿里当差的,贤妃娘娘遣奴才来请您过去一趟,”某色公公含着笑,继续解释道:“贤妃娘娘便是十二皇子的母妃,听闻十二皇子在七录斋里与您很说的话来,是以贤妃娘娘请您过去说说话。” 若弗眼皮子一跳,站在最后排的沈阔也抬起眼。 “十二皇子的母妃?”若弗侧仰着脑袋,假作思索,其实她心里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贤妃与她至多是请安时见过,十二皇子也就昨儿与她说过几句话,还是她为沈阔求情,所以这贤妃召见她作甚?难道是溺爱儿子,见十二皇子被个侍卫吓坏了便非得要对付两个侍卫不可? “本公主记起来了,”若弗轻轻颔首,回头瞅了沈钟二人一眼,道:“你们两个便先回罢,彩月和司琴陪着本公主便是了。” 沈阔一双眼仿佛生了力量一般,紧盯着若弗,“皇后娘娘命令属下必须寸步不离公主!” 一旁的钟林低着脑袋,压声提醒道:“公主这是怕贤妃问罪,让我们先走回去,你怎的还往上贴?” 沈阔没言语,目光却愈加坚定。 不待若弗开口,那公公却是先笑着扫了二人一眼,“你们不必跟着了,不仅你们,还有你们几个”某公公用兰花指指了若弗身后的彩月司琴等人道:“你们也不必跟着了,贤妃娘娘吩咐了,让公主一人前去。” 若弗眉心又是一跳,其余人等都面露疑色。毕竟不许两个侍卫跟去还情有可原,可是连婢子也不许带,听着有些不近人情了,毕竟哪个公主出行不带着婢子的? “贤妃娘娘当真是这般吩咐您的?”若弗质问。 “奴才不敢欺骗公主!”公公眼看着就要跪,若弗忙拉住了他,又问:“眼下便要去?” “正是,否则贤妃娘娘要第急了,求公主体谅体谅奴才,随奴才去罢,您安心,皇宫大内的贤妃娘娘还能把您怎么着不成?” 这话是没错,可若弗宗觉着哪儿不对劲,于是她摆摆手,示意这公公先退下,而后便招手示意司琴过来,悄声问她:“这公公可是贤妃娘娘宫里的?” “是贤妃宫里的,平日里跑腿的都是他,没错儿,”司琴远远打量着那公公。 若弗细眉轻蹙,愈发纳罕。 宫里的坑太多了,若弗轻易不敢做冒险之事,于是这便缓步行至钟沈二人身旁,扫了二人一眼,目光最终定格在钟林身上。 谁知沈阔却主动抱拳道:“属下可神不知鬼不觉地跟着他。” 这正是若弗想要的,果然默契十足! “那便有劳了,”若弗咳嗽了一声,声口有些不自然,说罢立即走向那公公,由他领着往去…… 一路上,二人穿过长长的夹道,又从门过去东苑,而沈阔始终与若弗隔着一座殿宇,只有在两宫夹道里才能偷望,便望见若弗飘扬的裙摆,每回都是一闪而逝,她今日着一身,行走间衣袂翩翩,仿佛她是一只飞扬的白鸽。 幸而此处偏僻,来往的宫人较七录斋前少了一倍,沈阔穿着侍卫的盔甲,只需按寻常行路的快慢,尽量压低目光不乱瞟,便无人怀疑他,只是他也觉奇怪,为何愈走愈偏,那位嫔妃的寝宫会设在如此偏僻之处呢? 而那一头,若弗也发觉不对,这四处的宫殿似是年久失修,连大门口都结着蜘蛛网,红墙斑驳了,甬道也较原先所见更长更窄,日光被挡在外头,有时一阵北风袭来,侵肌裂骨,冻得她四肢发颤。 “公公,”若弗紧了紧披风,冻得打哆嗦,“您是不是走错道了?贤妃娘娘怎会住在这儿?” 某公公又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眯眯道:“贤妃娘娘喜静,是以寝殿特地选在东苑尽头的,您别怕,这儿宫人们虽少些,可还是在皇宫里不是?谁还敢把您怎么着?贤妃娘娘呀,就是想见见您!” “哎呦,”若弗忽的叫了一声,立即蹲下身子,一手扶着墙一手捂着右脚,一脸苦痛。 “公主怎的了?崴了脚了?”那公公忙停下匆匆脚步,过来搀她,略蹲下身子端详。 若弗回头,张望着甬道尽头,果然见着那银色的一角,一颗心忽而便有了着落。 “公主,宫就在前头了,”某公公用拂尘一指甬道尽头,笑道:“往前边儿去再拐个弯便能见着了,这么的罢,甬道里风大,奴才扶您走出去,在殿前大日头底下您站一会儿,奴才这便去给叫一架辇来,如何?” “如此也好,”若弗回头望了一眼甬道尽头,心里像开了一扇窗似的,豁然开朗了,再不怕了。 而后,若弗便由搀着,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渐渐的,走进阳光里,微微的暖意笼罩在身上,她彻底不害怕了,便按着某公公的意思,站在廊下那片金光里。 她望着公公离去,渐成一个墨点子,心里却是在忖着:他真去叫辇了么?究竟某殿是否在这,怎看着像是冷宫呢? 这公公一掉头,面上的笑意便褪尽了,渐渐的双腿都打起了摆子,愈行愈疾,最后终于在转角处停下,卷了的袖子抹了抹额上的汗。 其实贤妃的殿就在这儿不错,他是殿的公公也不错,可贤妃并未命他将若弗招来,这一切都是凤漓身边的宫女腊梅求他办的,腊梅是他的对食,求他把人领到殿附近便罢了,其余的便不必他插手了,还说若查到他头上,凤漓公主会替他兜着。 沈阔则从若弗方才走过的那条甬道过去寻她,他脚下小心翼翼,生怕踩出一点儿响动,即将走到甬道尽头时,却见那公公已然走远了,而若弗站在太阳底下,仰着头,大张开手伸懒腰,温煦的日光扑了她满怀。 沈阔嘴角一点浅浅的笑意,他半倚着红墙,双手抱胸,目不错珠望着那个一身雪白,跟个雪团子一般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