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有变 本书一日双更,更新时间:中午12点和晚上8点。 新人新书,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多多交流,非常谢谢。 第一章 米姓创始人 师父张修被一不明身份之人用擀面杖虐杀的场景使得米秋野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上次梦到他被人用调羹砸。 上上次是给人扔进水缸里溺。 上上上次……应该没有了,那个时候师父还活着。 已经懒得去想自己怎么会梦到这些诡异的场景,伸了个懒腰,米秋野微微睁开双眼,却被正午耀眼的阳光晃得又睡了过去。 平时都一觉睡到下午的他,今天还是起猛了。 翻来覆去,睡意全无。米秋野坐起身来,望着墙角的木箱,里面放着自己许久未曾穿过的天师道治头大祭酒黄布长袍(阿如意:没错,就是封面里的那一抹黄色。米秋野:你不是热血搞笑风吗?封面搞那么诡异干毛?阿如意:呃……这才第一章,能不能对我尊重点?),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披上了手边的破袍子,到东厨喝了口水,便出门朝市集的方向信步走去。 时值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四月十八。 阳光和煦得恰到好处,走在这座生活了八年的南郑县城(汉中郡治所)里,时不时便有熟络的人迎面而来,言语之间,米秋野的心情渐渐变得愉悦起来。 “米娃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一听称谓便知,这是熟知自己出身来历的百姓——熹平六年(公元177年)秋,五斗米道时任教主、嗣师张衡(创道祖师张道陵之子,张鲁之父)于隐居的山野田间发现一只米筐,筐里盛着小米,其间躺着一个熟睡中的男婴。张衡大喜,认定此子必为米中所生,与他们五斗米道极为相契,当即收其为义子,还指米为姓,为他取名“米秋野”。 一晃眼,二十三年转瞬即逝,当年的米婴如今已是风度翩翩、容貌俊朗的弱冠青年,倘若嗣师张衡能活到现在,看到义子这般模样,想必会十分欣慰吧。 “大祭酒,可否传小人几招儿驱魔降妖的道术?”谦卑而敬畏的语气,米秋野甚至都不用抬眼观瞧,便知道这句话定是出自于某位见证过自己光辉岁月的道中弟子。 回想自己自幼学道的经历,称得上天赋异禀,又深得教中地位崇高的米师张修指点,十四岁便主动请缨参加了师君,也是自己兄长张鲁讨伐苏固的汉中攻城战。 是役,米秋野初登战场,表现得极为英勇,他施展生平所学,口中念咒、脚下生风;左手天师符、右手桃木剑,虽险象环生、膝盖中箭,却仍以“定身法”等精妙道术随军从侧翼突袭敌人,作为奇兵大获成功。张鲁、张修军最终攻下汉中城,斩杀太守苏固。 经此一役,米秋野凭借着战场上的杰出表现,以及自家人的身份,荣膺五斗米道“治头大祭酒”一职,兼管五斗米道“二十四治”(传教点)中邻近总坛阳平治的“鹿堂治”,一时间风头无两。不过,鉴于他年纪尚幼,具体的训导、传教事项全都交由祭酒李休(字子朗)负责。 然而,风光背后也伴随着无尽的伤痛。在这汉中城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他崇敬有加,有些甚至视其为不祥之人,见他远远走来,会立即绕行,还会在背后窃窃私语,恶毒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米秋野虽然很不舒服,但也无能为力,他很清楚这些人如临大敌的原因:自己当年随军出征,一味地狠冲猛打,伤害了不少汉中百姓在军中的亲友,而天师道作为外来入侵者,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却招致了当地一部分百姓的厌恶。 此战距今已有八年之久,然而这股厌恶之情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头,怎么也化解不开。 事实上,反抗与复仇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让他不禁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就在原太守苏固死后的第三天夜里,戌时左右,米秋野正在米师张修的大帐里,由师父相助治疗膝伤,原苏固手下主薄赵嵩、从事陈调突然率领百余宾客夜袭张修军大营,来为苏固报仇雪恨。 当时的形势极为凶险,敌人人数虽少,却各个视死如归,勇不可当。带头人赵嵩更是一人一剑手刃十余人,单枪匹马闯入了中军大帐,米秋野本人、张修以及两名近侍仓促应战,赵嵩口中发出夺人心魄的震天吼声,以一敌四,竟不落下风!米秋野瞅准机会,施了一道“定身法”在他身上,正心中暗喜,却惊诧的发现赵嵩只是稍作不适,便立刻恢复了此前的骁勇。 “真是活见鬼了!”米秋野大惊失色,赵嵩却疯了似的扑至眼前,剑中带拳,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的胸口。米秋野直挺挺地飞了出去,体内翻江倒海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一般。眼看着两名近侍逐一倒下,所有人都已命悬一线,张修突然单膝跪倒,干瘦的身体笼罩在一团黝黑暗黄的烟雾之中,只见他左掌抚地,一股从未见过的凌厉道气自右手食指指尖激射而出,正中赵嵩眉心! 中招后的赵嵩弃剑抱头,放声惨叫,这时帐外援兵赶了过来,终于将他乱刀砍倒。张修一招制敌后,竟浑身颤抖,进而狂咳不止,看到赵嵩已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晕了过去…… 经此一役,米秋野变得名声大噪,不明真相的群众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把他鏖战赵嵩并最终取胜的故事编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他竟成了打败赵崇的抗敌英雄,以及汉中百姓口中的“得道之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晚所经历的窘迫和危机,他更加清楚,自己才不是什么得道之人,因为真正的得道之人,绝不会沦为攻城略地的武器。要知道,祖师张道陵在奠定天师道(即五斗米道)思想基础的著作《想尔注》里,毫不掩饰地痛斥了战争为人民与国家所带来的伤害,还极力地宣扬了避免战争的重要性: “兵者非道所喜。” “兵者非吉器也。” “以兵定事,伤煞不应度,其殃祸反还人身及子孙。” …… 类似的言论还有很多,统称为“断兵思想”,充分表达了张道陵对于战争的深恶痛绝。不过,米秋野虽然年幼,却善于思考,关于这些言论,他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 米大祭酒认为,断兵思想更适用于大一统的和平年代,例如汉初,而现如今洽逢乱世,想要生存就必须拿起武器。为了能让大哥张鲁拥有一块安心布道的立足之地,他甘愿沦为一台冷酷无情的战争武器,即使沾满鲜血,不守道诫,以至无法长生,他也无怨无悔。毕竟,如果没有张家对他的收养,自己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饿死在益州的山野田间了。 米秋野作为一个整日里研习经文、施行善事的虔诚教徒,为了让自己的信仰得到传播,不惜投笔从戎,毅然加入军队,这种舍身取义的行为,为他赢得了教团内部的无限赞誉。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往日的赞誉声逐渐被类似“躺在功劳簿上”的诋毁所取代,甚至还不乏恶语中伤,每每回想起这些得失,都令他不禁心生感慨。 正暗自唏嘘着,身后一人冷不丁地在他耳边叫了声:“老大!” 这分明是一个现代称谓。 第二章 三国名刺谱 耳畔响起“老大”声,米秋野已知何人来。 我国早在战国时期便出现了写在竹木上的名片,传到东汉时被称之为“刺”,于是便有了祢衡“怀刺漫灭”、夏侯荣“遍谈百刺”的典故,如果为这位口称“老大”的来者赶制一“刺”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三国名刺谱(一) 姓名:管中,穿越过来之后记忆严重丧失,只记得自己姓管,老家河南,开口即是“中”或“不中”,米秋野便为他取名管中,字不中。 性别:男 种性:人 职业/背景:由于穿越到了汉中,便入乡随俗的学起五斗米道,后发现这里竟有“义舍”这种好地方可以提供免费的“义米”、“义肉”!一度开始怀疑人生,觉得自己是不是来到了未来的共享主义时代。自此,他坚定了要将五斗米道信仰到底的决心,义舍才是真的能让人平心静气、专心修道的地方,自己要扎根于此,直至飞升。 穿越经历:中原人士,家贫难治,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他,在村子里长到20多岁,一事无成,最终决定进城务工,做堂堂正正的打工人。回首管中的打工岁月,可谓初露峥嵘,渐入佳境。他搬过砖、洗过碗,写过网文,封神未遂后,机缘巧合之下一度成了三和大神,并最终完成救赎,找到一份梦想中的工作。这份工作以“连接世界”为主题,终极就业平台包括像布里吉斯公司(《死亡搁浅》主角山姆的就业单位)这样的跨国大企业,前途一片光明。(米秋野:喂!不就是送快递吗?) 然而,由于形容猥琐,性格懦弱,管中在打工过程中受尽欺凌,早年时同宿舍的工友连玩个“三国杀”都不带他。后来因为意外受伤,回老家休养了几年,养伤期间他专程买了几套不同版本的桌游三国杀,为将来主动融入工友圈子做足了准备。然而,等他再次进城时,“三国杀”已经成了“凉心企业”,跟他一样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管中很痛苦,却无力改变命运,只能闷头干活儿。 再后来,到了庚子年年初,时逢天下大疫,荆楚尤甚。 管中当时人在武汉,过年也没回家,天天玩命地送菜、送药、送快递,生平第一次活得这么有尊严,这么被人需要。某日深夜,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住的地方,饥寒交迫,唯有心里面暖暖的,装满了这几天被他帮助过的人送上的感谢。管中翻着行李袋,没找到吃的,里面只有两件旧衣服和三套“三国杀”,可他实在是太累的,当场就搂着行李昏了过去,稀里糊涂地完成了穿越。 于是,由于一次途径了沧海桑田的物流,三套终将决定魏、蜀、吴三国命运的“三国杀”意外降临在东汉末年。 特长绝学:暂无。本就不学无术,穿来的时候脑部受到重创,只能间歇性的回想起一些后世的东西。 未来前景:C-,好吃懒做,安于现状,迅速融入汉中的生活毫无违和感,距离义舍太近,距离飞升太远。 米秋野撇了管中一眼,笑道:“不用问就知道,你准是到义舍骗吃骗喝去了。”两人在一起共度了七八年多的时光,米秋野已经完全掌握了现代汉语的用法,说得乐此不疲。言讫,他佯装要向对方的臀部踹上一脚,吓得管中当场就蹿了。 “老大,这玩笑可开不得,痔疮这几天疼得厉害。”管中辩解道:“修道,我是去城外的义舍里修道。回来的路上刚好碰见菀儿,她说张大娘专门做了芥味酥饼给咱们吃。”他拎着一个小包袱在米秋野眼前晃了又晃,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给我瞧瞧,张大娘做的芥味酥饼可是绝冠汉中。”汉中更名为汉宁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米秋野比较念旧,还是习惯之前的叫法。 菀儿是他们熟识的一位姑娘,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父亲早逝,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母女俩儿相依为命,住在城外东南五里,以卖胡饼为生,生活很是不易。自从相识之后,米秋野和管中偶尔会主动上门,帮她们母女俩儿干点粗活儿。 一想到菀儿,米秋野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美好的少女形象,虽然不施脂粉,却天生丽质。只不过自小忙于家务,以致于手脚比之养尊处优的女子要显得粗壮一些,可这反倒让她身上多了一股活泼健康的英气。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嗓音略显粗哑,没办法,这是她常年在城里沿街叫卖的后遗症。可在米秋野看来,女儿家声音略显粗哑其实无伤大雅,真正恶心之极的是阴阳怪气伪娘腔,兼卑鄙猥琐丧且丑的男人,比如说杨松。 恰在此时,一人迎面而来,用标准的娘娘腔兼鼻子被人打入脸内的那种闷声闷气的声音寒暄道:“哎呦~米大祭酒!别来无恙乎?” 米秋野每次见到杨松时,不管手里拿着什么,都会有一种想扔出去砸他一脸的冲动,今天尤为强烈。然而,他摸着包袱里面尚温的酥饼,咽了口口水,最终还是忍住了。 再来介绍这一位: 三国名刺谱(二) 姓名:杨松,字世南 性别:男(米秋野严重怀疑) 种性:人 职业/背景:天师道祭酒,兼任张鲁谋士 特长绝学:敛财高手,且擅长一切背地里的阴招儿、损招儿,比如打小报告、背后捅刀子之类,还是一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语言天才。 未来前景:A-,杨大祭酒出身汉中世家大族,未来可期,钱途无量,只是形象略显不佳——面容是尽显猥琐的,声音是令人抓狂的。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张鲁的赏识与信任,以及家族的力量才是他屹立不倒的根本。 两人积怨已久,只是碍于街上人多不便发作,没办法只好口不对心地随便应付几句。 “甚好甚好,许久未见,杨大祭酒近来可好?”(你怎么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近来政务繁忙,略有微恙,咳咳。”(不将此子除掉,吾岂能安睡?) “杨祭酒乃教中栋梁,万望保重身体,政务之事大可交给阎功曹(阎圃)来处理。”(丑人多作怪,装什么装!) “大祭酒太过谬赞,松在此谢过,咳咳。”(竖子!欲架空吾借机翻身,痴心妄想!) “呵呵。”(阉人直接咳死算了!) “咳咳。”(米中妖童快现原形!) “呵呵。”(谁来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对话~) “米郎,在此作甚?”,恰在此时,传来一个爽朗而阳刚的男子声音。 米秋野转头望去,立刻笑容满面迎了上去,喊了声道“二哥”。 来者正是他二哥张卫。 天师张鲁兄弟四人,幺弟张徵已死,另有一姐张玉兰早逝,张卫排行老二。张家老二身材魁梧,体格强健,整日里身披铠甲四处巡查,极为雄壮。今日奉命回到府城,恰好跟义弟偶遇。 米秋野向义兄行礼,二人聊了几句,张卫继续赶路,米、管二人则遛着弯儿返回了位于府城内东南角的宅院。 第三章 人不狂奔枉少年 米秋野瞥了眼远去的杨松,和身旁的管中,回想起三人之间的恩怨,以及那场难以解释的“锅炉穿越”,不禁有些唏嘘。 杨松出身于汉中大族,与系师张鲁的关系,就像蔡瑁之于刘表、吴懿之于刘备:一位外来的太守抑或军事首领,初到陌生的地界上任,当然要借助于当地豪族的力量,委以重用,甚至要结为亲戚,以固同盟。由此可知,杨松、杨柏兄弟的发迹,也算是合情合理,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向来耿直的米秋野,第一次见到杨松就毫不掩饰对于此人的厌恶,杨松其人笑容谄媚、表情猥琐,当真俗不可耐,对于大哥的破格提拔,他根本无法理解。彼时米秋野年纪尚幼,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杨松是何等样人,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碍于对方那个天师义弟的身份,这才隐而不发。在那个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尚且只是厌恶而已,真正让他俩儿成为生死宿敌的,还是源于张修被杀事件。 张修是五斗米道创道初期的重要人物,祖师张道陵的得意门生。他早年在汉中传播五斗米道,颇具规模,后来与“大贤良师”张角、“缅匿法王”骆曜遥相呼应,一同起义,人称“五斗米师”(教众尊称他“米师”),在汉中一带名声大噪。但与张角、骆曜不同的是,张修最终接受了代表朝廷的益州牧刘焉的招安,华丽转身之后,他又以别部司马的身份,奉刘焉之命,与系师张鲁一起,共同讨伐汉中太守苏固。 米秋野对张修很是崇拜,虽然没有正式拜师,却屡次受他教诲,由他暗中点拨练气之法,还向他讨教了几手独门绝学。不过,张修所传授的大都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感所悟,与米秋野自小在五斗米道所学的道经截然不同,不过米大祭酒深信《想尔注》中“行道奉诫,清气归之”的说法,认定自己修练的就是“清微之气”(简称清气)。 张修很清楚,米秋野的义兄张鲁对自己始终抱有戒心,他告诉这位徒儿,不到万不得已的紧要关头,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卖弄这些道术,一旦被人发现,势必会暴露他与自己的师徒关系。 赵嵩、陈调的夜袭重创了米秋野的身心,赵嵩的拳里有一股子邪劲,震得他在床上躺了半年也不见好转。卧床期间,所幸还有李休帮他打探消息,他倒是也想去找师父张修施法医治,可一打听,才知道师父的状况比自己还要惨。 那一夜,张修一击制敌之后便全身脱力,昏厥在地,醒来后狂咳不止、遍体蜡黄,周身上下疼入骨髓,经常夜不能寐。自此之后,他性情大变,动辄便对服侍之人厉声呵斥,也不愿再见外人,只是由几个心腹弟子照料起居。道中之事他也不再过问,天师张鲁三番四次前去探望都被他拒之门外,到最后索性搬出南郑县城,带着几个弟子到西南十里处选了片荒地,又召集了五百名忠于自己的教众砌墙筑屋,开炉炼丹。 米秋野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最终,还是由张鲁亲自出马为他请祷。请祷之法,即在符纸上写下病人的名字,说明服罪之意,共写三份,一份放在山上,一份埋在地下,一份沉于水里,谓之三官手书。请祷过后,张天师手持长生箓,符水咒说,忙活了整整一天。而后,又派人用白术、茯苓、陈皮、小米熬制“一气三清羹”给他吃,养了一些时日,这才渐渐痊愈。 伤愈后,米秋野曾专程前去探望张修,可等他到了师父位于汉中西南的住处——虚极殿后,却是只见炼丹炉,不见炼丹人。他认得张修的大弟子黄辽、二弟子徐继,于是便向他们打探师父的近况。黄辽告诉他,即便是他们这些贴身弟子,也许久未曾见过师父露面了,他每天负责将餐食放在房门外,可师父吃得很少,只是交代他督促其他师兄弟专心炼丹。 米秋野问他炼的是什么仙丹,黄辽也不得而知。 一晃又是三个月的时间,一日正午刚过,祭酒李休匆匆来访。 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米秋野敬他聪明智慧,兼有长者之风;李休知他与张鲁虽非亲生兄弟,却与一门无异,自己本是南郡人,为躲避战乱举家迁至汉中,在这里并无根基,米秋野虽然年幼,却道法了得,待人真挚,是以与他真心相交。 米秋野问道:“子朗兄,何事如此慌张?” “李某拜见大祭酒。” “咱们之间不必客气,兄长唤我‘米郎’便可。” “在下有一事特来禀报,虚极殿……” 米秋野对这个地方很敏感,忙催问道:“虚极殿出事了?” “鹿堂治教徒前来禀报,今日辰时左右,约五百兵卒忽至虚极殿,将其团团包围,除此之外,另有一事令人大为不解。” “何事?” “五百兵卒各执兵器,还带去了大量污秽之物。” “污秽之物?” “家畜内脏、黄白之物。” “带这些做什么?避邪降妖吗?” “在下不知,只知统兵之人的是杨氏兄弟(杨松、杨柏)。” 米秋野大惊失色,汉中二杨,堪称破坏之王,有他们参与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匆匆辞别李休,米秋野十万火急赶赴虚极殿,当年膝盖中箭,多多少少留下了些顽疾,如今走起路来尚且有些跛脚,更不要说跑了。然而,值此紧要关头,他早已忘乎所以,什么也顾不上了。 米大祭酒迅速写好两张“急疾如风神行咒符”,附在双腿,口中念道:“神行如风,无影无踪,吹风日煞,吾借风势,挥割万妖,挡我者残。”与此同时,他将双腿微曲呈下沉之势,双臂绷直斜向下方,摆出“飞鸟式”,心中意念忽至,一股清微之气自天井穴流遍全身直至照海。他将意念的终点锁定在照海穴后,再假设自己前方十丈处,有一粒金丹,以拿到这粒金丹为目标,米秋野发足狂奔,顿时觉得身轻如燕。 这正是张修传授他的道法“独步青云”,与他自小在五斗米教中学的那些“道规道诫”、“长生之法”大相径庭,却又着实玄妙。 然而米秋野并不知道,“独步青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借地气”,属于宫崇鬼道道法十大门类中的“五行”之列。 一路上,沿途百姓所流露出的惊诧错愕在他眼中以慢镜头的方式一一呈现出来,那中过箭的膝盖疼得就快要裂开,米秋野咬紧牙关,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张修传道授艺的画面,心里面始终都在回荡着一个声音:“师父!我来救你!” 第四章 重口味宿敌 大病初愈加上一路狂奔,虚弱之极的米秋野终于赶到了虚极殿。 围墙四周,大家都在捂着鼻子晒太阳,这里虽然已被重重包围,却怎么也挡不住墙内传来的阵阵恶臭。 米秋野正欲破门而入,却被带头的兵卒一把拦住:“杨大人令我等守在此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这世上再没有比“杨大人”更让人感到恼火的称谓了,刹那间,米秋野血贯瞳仁,杀心大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挡—我—者—血—溅—当—场。” 带头之人杨任原本也是一片好心,不愿米大祭酒小小年纪就受此荼毒,去近距离感受嗅觉污染。怎奈对方非但毫不领情,浑身上下还笼罩着一股强烈的杀戮之气,杨任不愿引火烧身,只得让路放米秋野进去。 院内污秽之物随处可见,就是看不到一个活人,想来杨松、杨柏带人洒了这满地的内脏下水后便悉数离开。米秋野绕过正殿,径直奔向师父的卧房,却见门口倒着三名张修的弟子,他连忙上前查看,却发现三人已经毙命。 卧房的门窗已被人损毁,屋里弥漫着一股腐败变质的味道,令人作呕,甚至更胜院子里那股污秽之气,想来应该是师父久宅之后留下的味道。 屋里空无一人,并未见到师父的踪影,另外两名弟子黄辽、徐继也不见踪影,只在墙角处发现了一根通体碧绿的竹棍。 见到竹棍,米秋野心中一惊——这是张修御敌时所使用的兵刃,绝不会轻易离手,如今为何会流落在此?难道说师父已经遇难! 拿起竹棍,米秋野心急如焚,情急之中,他突然想起师父曾经传授过自己的一招道法,眼下或许能够派上用场。只是张修曾专门交代过他,说这一道法风险极大,不仅损耗清气,还伴有潜在的反噬,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易尝试。 但此时此刻,即是万不得已之时。 万幸张修的卧房里备有朱砂、笔、符纸等施法之物,米大祭酒做了一组十呼吸(均匀的深呼吸十次以调节气息),但由于屋子里的味道实在太过不堪,其间好几回差点给吸吐了。他尽量让自己全身放松,凝神静气,片刻之后,感觉自己已经趋于入道,这才大喝一声“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也极有可能是嗅觉已毁)。 调整好施法状态,他写下符纸,贴在额头两侧,再将双手攥紧,食指中指并拢,指尖微触太阳穴,身体前倾,摆出“怒目式”,与此同时催动意念,两股清气一前一后流经百骸,一条经膻中穴向上,另一条经命门、曲池透过指尖向眉间“天目穴”汇聚,口中轻声念道:“道法·苍生何在。” “道法·苍生何在”(张修编造之名),本名叫做“鬼道·一目万灵”,可以感应出自身附近的生灵所在。低级修炼者能够感知到方圆十丈之内的大型生命,中级则可以达到五十丈,中型生物,如猫狗之类,这已经是非同小可的境界,然而,身为终极修炼者,一旦释放此术,则方圆百丈之内,一眼望去,可知万物。 不过,能够达到终极水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成功者也仅限于传说之中。 米秋野只是初级水准,不过这已经够了,因为他已确信捕捉到了张修的存在。 施法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暗了下来,身后是嘈杂的兵卒,他并不分神理会,关键是前方,没错!他感觉到了!前方有一人,正在被三个身形矮小的孩童袭击,另有一人,则站在旁边并未出手。 那里才是自己需要赶赴的战场,不过……等一下,就在离自己仅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里,有一人身形猥琐,正蹑手蹑脚地不知要做些什么。 杨松居然也在这里! 这一道法实在太耗清气了,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米秋野已精疲力尽。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离了水的鱼儿,眼睛胀得通红,仿佛要渗出血来。稍作休息之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隔壁的丹房门口,丹房内云蒸雾泽,仙气缭绕,恰好到了即将丹成的紧要时刻。 杨松正在琢磨着如何偷取丹药,冷不丁瞥见有人出现,吓得他一窜老高,定睛一瞧,居然是米秋野这个冤家。 “米……米大祭酒……” “奸贼!”杨松简直就是视觉红牛,让人看着就能兴奋。米秋野产生了一种不管手里拿着什么都想丢出去砸他一脸的冲动,青竹方才施法时放在地上,这会儿苦于手头没有趁手的兵刃,恰好地上撒落着几条猪大肠,他随手抄起一根,其翔尚温,不容分说尽全力砸了过去,正中杨松面门! 杨松只觉得眼前一黄,一软糯狭长之物携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掩人鼻息,而杨松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闭上眼睛放声大叫:“啊~呕~” 本是下意识的呼救,可嘴里不知给什么尚有余温的东西塞住了,竟发不出声来。 米秋野手持另一肠热翔,如天降煞星一般杀入室内,暴打杨松。 打斗初期,米秋野确实占得先机,把杨松打得抱头鼠窜,一头撞在炼丹炉上,当即血流不止。可他一路狂奔至此,本就十分疲惫,方才连连施法,早已精疲力尽,再加之年纪尚幼,又不善近身格斗,一顿乱拳下来,手上的力道已越来越轻。杨松见状,心中惧意大减,便卯足了劲奋力踢出一脚,正好踹在对方的肚子上。 米秋野腹部吃痛,忍不住伸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杨松见状,尖叫道:“小兔崽子!我剐了你!” 万万没想到,杨松也是练过的,加之正值壮年,一会儿的功夫,便将他打得节节败退。 米秋野被逼至墙角,浑身上下剧痛难忍,已基本丧失了反击的能力。而杨松此刻也累得够呛,口中喘着粗气,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呼哧……我要把你……大卸八块……还有这金丹……都是我的!” 恰在他侍贱行凶之际,一声震天巨响,炼丹炉轰然炸裂,一人穿越至此,从丹炉里呼啸而出,不偏不倚地径直飞向武术家杨松,其冲击力之强世所罕见。伴随着一声闷响,此人的臀部正中杨松今日屡屡受挫的面门!杨祭酒遭此重创,顿时飞了出去,倒地昏厥,鼻梁骨永久性凹陷。 反派死于话多,古人不余欺也。 第五章 我要这戒律有何用 飞来者却也是苦不堪言,操着一口河南话嘶吼着:“我了个痔疮~疼死我了~” 眼前的一切太过魔幻现实主义,米秋野完全看呆,在他的认知范围内,能够完成这种白日穿越的,唯有太上老君与创道始祖张天师。米秋野愣了半晌,这才忍着浑身的伤痛,向飞来者下跪行礼,虔诚说道:“老君在上,请受弟子米秋野一拜,救命之恩弟子永生不忘。” 他在这边感叹自己亲眼见了真仙,趴在地上以手护腚的哥们儿却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不住呻吟。 又吟了那么一会儿,两人这才四目相对,米秋野见真仙衣着怪异,发型相貌却不似道经里描述的太上老君,尤其是他这岁数,怎么看也不比自己年长多少,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飞来者忍不住发问:“这是哪?你叫啥?” 连问了几遍,米秋野才听明白他的意思,答道:“此乃汉中,在下米秋野,敢问恩公是哪位大仙降世?” “汉中?!咋可能呢?我不是在武汉吗?咋一觉睡到汉中来了?哎呦哎呦……我了(的)头啊刚才不照(知道)盖(在)哪撞了一下,可疼,哎呦哎呦……可疼死我了~还有我这这痔疮也快要疼死了~我了头啊咋啥都想不且(起来)了?” “神仙!一定是神仙!说的仙音我一句也没听懂!”米秋野认定了这位就是神仙本仙。他站起身来,见炼丹炉里金光闪闪,走过去仔细观瞧,只见裂开的炉中央赫然出现了十余粒金丹。 他并不知道这些金丹有何功效,只知道宝贝留在这,迟早会给恶人夺去,于是便顺手抄起放入袖袋。说到恶人,他突然意识到杨松还倒在地上,想到他方才的所作所为,米秋野顿时恶向胆边生,今天即便是当着神仙的面,他也要大开杀戒,以绝后患。 他在炼丹炉炸裂的碎片里,找了一块相对锋利的紧紧握在手中,整个人杀气满盈,对准杨松的脖子,米秋野手起! 却始终没能落下来。 只见一只大手,从旁边悄然伸出,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米秋野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转头望去,一个沉稳厚重的男子声音便在耳边响起:“米郎,《太上一官童子箓》中‘被君召,即日听署之后,要当扶助天师医治百姓疾病’的下一句是什么?” “不得轻泄淫盗,鬲戾忌妬,行不正之事……”早已将《童子箓》烂熟于心的米秋野脱口而出。 这个声音自己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用看便知来者是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杨松的人,正是前后雄踞汉中近三十年的一方诸侯、成功接盘并发扬光大了大神张道陵事业的争气嫡孙、受嗣师张衡之托将米秋野抚养长大的严厉义兄、五斗米道教的第三代首领,系师张鲁。 三国名刺谱(三) 姓名:张鲁,字公祺 性别:男 种性:人 职业:五斗米道,即天师道首领,被称为“系师” 特长绝学:张道陵临终前立下规矩,“绍吾之位,非吾家宗亲子孙不传。”于是,血统便成了张鲁最大的优势与资本,在与张修的竞争中,无论后者在汉中的传教布道中立下过怎样的汗马功劳,也从未真正撼动过他的统治地位。 未来前景:A,爷爷给自己留下了一套即插即用的宗教纲领——《老子想尔注》——而且这是一套可以根据统治需要,酌情添加自己原创内容(需借爷爷张道陵之名)的权威宝典。张鲁是个幸运的实用主义者,自己写的同人文,只要冠上爷爷的名字,就能成为经典,人民群众十分买账,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著作权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彼时的汉中,内有约十万百姓,外有四塞之固,进可攻退可守,可谓风水宝地。然而,再牢固的城池也无法令立志一统天下的枭雄们望而却步,在东汉末年那个战火纷飞的乱世里,群雄四起、妖魔横行,没有哪一寸土地能够幸免遇难,这世上也从没有什么桃花源。 “你蓄意行凶,欲加害同门弟子,算不算行不正之事?”张鲁极为严厉,大声斥道。 米秋野的反应十分激动:“不错!小弟此举乃不正之事,可这杨松,卑鄙龌龊,目无尊长,竟敢私自领兵谋害本道米师。方才此贼入室行窃,被我抓个正着,此等卑鄙行径,难道算得上正事?!” 他话音刚落,张鲁便厉声呵道:“身为本道大祭酒!当自省其身,令不陷于死地,勿评他人!” 米秋野从小就是在这位义兄的严格管教下长大的,本道的种种道规,如“九行”、“二十七戒”,早已烂熟于心。对于大哥,他是既敬又怕,可此刻心里有满腔愤慨,即使被他当面呵斥,也要不吐不快。 “张米师传道汉中,广招教徒,有功于天师道。因何兄长视而不见,还要对他妄加猜忌?杨松其人,阴险卑劣,于本道未有寸功,焉能身居祭酒之位?兄长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然肃清功臣,任用奸佞之举,着实令人寒心。小弟愚笨,虽百思而不解此中真相,还请兄长明示!” 二人很少争辩,米秋野印象里的义兄稳重而沉着,然而他不料,今日的张鲁,竟显得大为失态:“再也不准称那妖人为米师!实话告诉你,杨氏兄弟并非谋害道友,而是奉我号命前来讨贼,带来这些污秽之物正是为了破其妖法。妖人张修分裂本教,密谋造反,适才已被处决!” 米秋野大为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重病之人,如何造反?” 张鲁已经彻底失态,歇斯底里地喊道:“再不住口!小心被当做妖人同党!一并处决!不要以为你与张修私下会面之事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你的一举一动我全都知晓!先前只是念在你年纪尚小,不明事理,这才不予追究。谁承想你竟如此执迷不悟!几年来随这妖人学了一身邪门歪道,妖气附体!你若再不知悔改,休要怪我不讲兄弟情面,它日定要将你逐出汉中!清理门户!” 大哥前所未有的冷酷,令米秋野不寒而栗,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兄长的监视之中,而他却浑然不觉,此刻回想起来着实令人后怕。面对接踵而至的一连串打击,米大祭酒终于再也撑不住了,脚下发软,当即瘫坐在地。 第六章 被窒欲了 撅着屁股趴在一旁的天外飞仙,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到了一个刚刚出过大事的地方,在一个烂到家的时刻。 方才张鲁听到炼丹室传出一声巨响,连忙带人赶来,对于管中勇敢坚腚地击晕杨松的全过程一概不知。此刻只见地上趴着一人,浑身上下透露着怪异之气,便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如此打扮?” “我……我姓管……叫啥来着……哎呦我这脑子啊……” 张鲁听不懂他的口音,也没心思去听,眼下正是捕杀张修余党的紧要关头,他根本无暇顾及这里,随口吩咐道:“来人,将此人带走,查明来历。” 米秋野抢着说:“兄长有所不知,这位是神仙!方才正是他降临救我一命,万万不可对神仙无礼。” “飞仙”依然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一向胆小,哪敢以神仙自居,慌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不是什么神仙,你才是神仙,你们全家都是神仙。” 米秋野顿时惊为天人,“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师道张家这些年净出神仙了。” 张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极其不耐烦地迈步离去,身后闪出两名兵卒,眼看着就要进来拿人。 “飞仙”始终是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搞得米秋野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搞错了。可不管怎么说,眼下必须得把恩人救下来才行,想到这里,他连忙改口说道:“是小弟弄错了,此人精神恍惚,患有脑疾,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亦非神仙,而是小弟的病人,恳请兄长放过他,让我带他回去医治。” “哼,只怕是你患有脑疾。”张鲁懒得跟他再做纠缠,遂下令道:“不必审了,随他们去吧,你二人查看一下世南(杨松)伤势如何,速速与他就医。” 待他们全都离去,米秋野又缓了半晌,这才带着满身的伤痛与管中一起离开。他带走了那根青竹,权当师父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 临行之前,米秋野来到张修生前的卧房门口,虔诚拜倒,补上了他的拜师大礼。 《三国志》里关于“张修之死”的描述不过寥寥数语:“鲁遂袭脩(同修)杀之,夺其众”。在大战不断的三国历史中,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内部火并,然而,这次袭击却在宫崇鬼道的历史上留下了凝重的一笔:东汉初平三年(192年),鬼皇张修于汉中驾崩。 自此,无数生灵的命运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仅仅在汉中,便表现得尤为明显:此次对张修的讨伐,最终被定义为“成功讨逆”,张修被骂作“妖人”、“叛贼”,成了“伪技诈称道”的反面典型,昔日追随他的教众也被张鲁全盘接收。杨松、杨柏兄弟一战成名,被大肆奖赏。 细数这件事的全过程,米秋野有太多的疑问:师父究竟被何人所杀?那些污秽之物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师父的大弟子黄辽、二弟子徐继又在何处? 然而,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些疑问,甚至没有人会记得张修其人。大家所期盼和关心的并不是这些旧事,而是汉中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不幸的是,米秋野偏巧是一个极不合群、总爱缅怀往事的人,彼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活法,选择记住一切往往是最为痛苦的一种。逝者或已前往太阴,逍遥自在去了,而他,却要留在这里,每况愈下,危机重重。 经此这件事,他与兄长张鲁之间已明显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彼此信赖。与此同时,杨氏兄弟的势力却愈发强大,令人不得不严加提防。但最要命的,却是他那不容乐观、急需大休的身体。思前想后,米秋野索性推掉一切道中事务,秉承真君“夫唯不争,故无尤”的教诲,清静无为,以退为进。 这是一次长达八年之久的蛰伏,不过,由于管中的出现,原本深居简出的无聊生活竟然变得华彩起来。 很多年以后,当米秋野开始撰写传世之作《鬼鉴》的时候,他很想将自己那八年蛰伏时光里的所学所悟写进序言,以示后人不可虚度时光。 “吾曾客居汉中,历时八年有余,精研河雒,博通想尔,内炼龙虎大丹以得仙寿,外降虎妖蛇怪平定一方,救百姓于贫疾伤患,传师道于巴蜀氐羌。” 多么辉煌的一段经历啊!每一个字,他都写得极为凝重和严谨,看得出,对他而言那是一段不朽的记忆!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他实在是编不下去啦~回望自己的那八年时光,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三国杀根本什么都没有干嘛! 在别人眼里,管中或许只是个长相老土、胆小懦弱的无能之辈,可对米秋野来说,他却是个奇妙至极的人。自虚极殿稀里糊涂联手御敌之后,二人便结为好友,管中把他所能记起的一切实言相告,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碎片式记忆,却让米秋野大为惊诧。他觉得管中的穿越经历太过骇人听闻,自己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一旦传扬出去,恐怕只会招来无穷的祸事。二人经过仔细商量(其实都是米秋野在提建议,管中本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加之毫无主见,对于米的建议都表示“中”,即“行”的意思)。 最终,米秋野为管中编了一套身世:梁国(今豫东鲁西地区)人士,父母双亡,为躲避黄巾起义孤身逃往洛阳,后为避董卓战乱孤身逃往长安,不想董卓亦逃往长安,遂继续上路,一路向西至汉中,深受五斗米道感化,决定留下奉道。 这套身世虽然不太经得起细节的推敲,但好在管中平时除了偶尔去一下义舍,就是跟米秋野宅在家里。他本就是个“佛系草食男”,又跟着米秋野一起修道窒欲,于是二人双双被“窒欲”了,从不在外面惹是生非,八年来始终相安无事。 然而,潜在的威胁始终都在。当日管中从炼丹炉里轰然而出,电光火石之间完成臀击,杨松什么都没看清楚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发现鼻子已经提早完成内部退休,恨得杀人的心都有了,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遭了谁的暗算,最后索性把一切新仇旧恨全都算在米秋野身上。 第七章 少年之志当凌云 对米秋野来说,管中不只是经历奇妙,还带来了着实了不得的东西:一套标准版“三国杀”、一套“三国杀·国战”和一套“2017年一将成名版三国杀”。而最要命的,则是一套不知在哪弄来的盗版“晋国拓展包”。 起初,米秋野只是觉得这些“符箓”(他只能把这些东西理解成符箓)新奇有趣,但在管中的帮助下完成了对简体字的识别工作之后,他细读了“符箓”的全部内容,惊骇得无以复加。 虽然管中稀里糊涂没办法解释清楚,但是米秋野心里明白:这就是一部神秘无比的谶纬之书!先前的那些口号,诸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流,跟眼前这些谶语相比,显得既苍白又太过笼统,根本不值一提。 这部谶语集采用纪传体形式,预言了许多人的命运,这里面的人物,大多数不为人知,可少数几位却大名鼎鼎,即便是米秋野这个孤陋寡闻的汉中祭酒也有所耳闻,比如大哥张鲁,再比如张角、曹操、董卓、袁绍等人。而预言了这些人物未来命运的词汇,如“乱武”、“倾国”,既若有所指,又寓意深远,尽显玄妙。除此之外,这里面还介绍了一些锦囊妙计,乃至当世名马、神兵利器,可谓是包罗万象,博大精深。 米秋野还注意到了制作这部谶语书的材质——东汉时蔡伦获封龙亭候(今陕西洋县),造纸术就随之传到了汉中地区以及蜀地。然而东汉末年战乱频繁,国家满目疮痍,科技发展遭遇了极大的阻碍,以至于纸张的制作成本居高不下,还无法完全替代竹简。米秋野接触纸张的机会不多,对于这里面的技术一窍不通,“符箓”上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却不像是画上去的,令他对这门工艺大为惊叹。 不过,对于米大祭酒来说,最大的乐趣并不是解读谶语,而是这套游戏本身。管中其人,脑子不是太灵光,又缺乏深入思考的能力,对身边的事物很难产生真正的兴趣;米秋野却恰恰相反,他心思敏捷,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加之牌运极佳,在跟管中的对战中几乎从无败绩。由于管中实力太弱,米秋野便给自己定下规矩:禁用某些强力的武将卡牌,后来甚至将整个“晋国拓展包”里的武将牌单独拿了出来,交给管中使用。 米秋野对这个所谓的“晋国拓展包”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排斥感:既然名为“三国杀”,为什么要凭空多出这么一个画蛇添足的国家?而且作为一名深度玩家,他觉得“晋包”里的人物技能过于强大,严重破坏了游戏的平衡。例如:有了文鸯的出现,黄盖的卡已基本可撕------文鸳有招“连投”类似黄盖的“苦肉”,且另有一强力技能“孤胆”傍身。 这样的强力人物,自己用起来会赢得索然无味,但交给管中使用,从而体验一下对抗强敌的感觉,倒是十分有趣。久而久之,这套“晋包”也就成了管中的专属,每次用完就会给他随手放入袖袋。 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不能玩一回多人对战,体验不到游戏里作为主公、忠臣,抑或反贼、内奸的感受。米秋野虽然痴迷于这个游戏,却异常清醒:这部谶纬之书对自己来说或许是欢乐的源泉,可一旦落入别人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早些时候的米大祭酒,虽以清静为本,一心追寻长生之道,却表现得古道热肠,一旦教团里的兄弟姐妹身陷难处,他定会高调出头,全力相助。如果当时得到“三国杀”,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禀报三位兄长。然而,师父张修被诛的惨剧,给他那一片火热的赤子之心泼了一盆冷水,义兄张鲁令自己大失所望,同道之间竟然也会发生猜忌和杀戮。当从小到大深信不疑的信仰突然揭下面具,变成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时,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倍感失落与彷徨,甚至于越来越不清楚《想尔注》中所说的“道”究竟身在何方。 万幸的是,管中为他带来了另一件东西,如果说三国杀帮米秋野充实了生活,那么这件东西,则帮他重塑了思想。 就在管中穿来的第六年某日申时,两人都刚刚睡醒,管中突然开口:“老大!”(由于对方成了自己的米饭班主,管中便主动以“小弟”自居)。 “什么事?”经过这么久的磨合,加之米秋野强大的学习能力,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已经完全可以用现代汉语来进行对话。 “想起个事儿,来之前我出生的那个国家,可大,名字叫中国,那的人叫作中华民族。” 米秋野顿时来了兴趣,连忙问了他许多细节。管中虽然一贫如洗,活在底层,却是个“***”,只可惜穿来的时候伤了脑子,记忆太过有限。可即便如此,米秋野依然表现得十分兴奋,胸口激荡起一股久违的豪情。 “中华民族,中国,祖国,啧啧,不中(米秋野为管中起的字),这些名字起得好啊!哈哈哈哈~”米秋野快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望向远方,但见目力所及,是远远的天际线,本以为离开汉中,离开蜀地,外面就是洪水猛兽、恶浪滔天。可现在他知道,在天的那一边,也有苍劲的大树,绵延的群山;也有归于大海的流水,和勤劳善良的人民。这天下好大,他突然想出去看看。 回到室内,他提议道:“要不咱们想办法一起回去吧,我很想知道你说的那个祖国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想回去,看看疫情到底控制成啥样,武汉封城有没有解除,再回老家看看俺爸、俺姐,给俺妈上坟,但是……”管中少有地拒绝了米秋野,“但是又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应该回去。” “那为什么呀?” “回去那边买不起房,找不上对象,动不动还996、007,可累。在这吧,没网没手机,是有点无聊,但起码啥也不用干,还有房住,有肉吃,此间乐,我还是别回去了。” 米秋野第一次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第八章 夫唯不争 少年得痔,中年丧妻,皆人生之大不幸也。痔疮把管中困扰得生无可恋,也成了米秋野无法攻克的医学难关,他屡次施展五斗米道的人文疗法:饮符水+施静室+请祷法,也曾尝试过采些草药给他服用,但都收效甚微。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四月十九。 管中的不痔之症再度发作,疼得他趴在床上不住地呻吟,大有病危离世之势。米秋野早已看惯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在一旁若无其事道:“依我看,你这病根本就不用治,只要在静室里关上三天,诚心思过,可保痊愈。” “思过?我有啥过可思?” 米秋野忍不住吐槽了:“你明知自己有这毛病,还敢吃那么多芥味酥饼!疼死活该!” 吐槽向的人设,还是挺容易上瘾的。 两人正聊着,突然有客来访,在院外喊道:“秋弟在否?” 来者是张愧,字公仁,张鲁、张卫之弟,米秋野的三哥。在几位兄弟里面,他们俩儿年岁挨得最近,也最为亲密,既是兄弟,又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 张修被杀事件,是米秋野天师道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从那以后,战争英雄的光环渐渐散去,米大祭酒的住处门可罗雀,几乎无人问津,就连李休也不再上门传递消息,唯有三哥张愧在百忙之余还不忘过来看看自己。不过,三哥虽然与他交好,却更听系师大哥的话,张鲁曾私下当着张卫、张愧的面痛斥米秋野“误入歧途、不知悔改”。久而久之,张愧也对这个弟弟有了一些负面的看法,尤其讨厌他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管中,觉得都是这个不知所谓的妖人带坏了义弟。 可即便如此,张愧还是会经常派人送些吃的过来,也曾试图劝说米秋野将管中赶走,再向兄长低头认错,一家人和睦相处。无奈自己口拙,不善舌战,辩不过才思敏捷的米大祭酒。但不管怎么样,他也从未放弃过这个兄弟。 米秋野向三哥行礼道:“三哥近来安好?” 张愧一边让人把带来的吃食妥善放好,一边答道:“甚是忙碌。” “哦?何事如此繁忙?” 张愧道:“你整日在此逍遥快活,哪知我等辛苦。” 米秋野笑道:“小弟愚笨,朽木一块不堪重任,道中之事自然要劳烦几位兄长费心。” “你绝非朽木,只是交友不善……” 米秋野打断了他的话:“三哥,你曾答应我不再谈及交友之事。” “我不谈便是,秋弟,你这些年不问世事,真是越来越孤陋寡闻。朝廷里传出消息,已封大哥为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这等大事你竟不知?” 虽然与大哥之间有了些隔阂,但米秋野还是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它日定要向大哥当面祝贺。” 张愧也觉得这是个兄弟和睦的好机会,连忙说道:“如此甚好,此事我来安排,咱们约上大哥、二哥,兄弟们好好聚上一聚。哈哈,甚好甚好。”米秋野这位暖男三哥天性纯良,想到高兴处不禁抚掌而笑,但稍一转念,却低声提醒道:“届时你只身赴宴即可……” 米秋野知道他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带上管中一起赴宴,“三哥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张愧正欲赶回去向大哥请示,猛然间又想起一事,“朝廷派来的敕使过些日子便会到咱们汉宁郡来,大哥有意在拜官后设立军司马一职,督精兵一万驻守于南郑与巴郡之间,伺机夺取巴郡。此事事关重大,须一得力之人方可担任,你曾立有军功,又是自家兄弟,何不趁此机会向大哥主动请缨,我也可以帮你美言几句。” 米秋野闻言,心中十分感动。他知道,三哥一直都对自己寄予厚望,盼着他能走上所谓的正道,这份期许他定会铭记于心。然而,虽然同为修道之人,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米秋野的道却与大家渐行渐远,这让他很是迷惑——几位兄长一边追名逐利,不断加强对汉中的掌控,一边教化信徒们淡泊名利、清静无为,其言行可谓自相矛盾。 这些年来,诸如此类之事米秋野见得多了,早已麻木,可即使麻木,他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道”,笃信“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争”的真言。面对张愧的建议,他推辞道:“三哥,那都是陈年往事,小弟我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加之身体大不如前,右腿的伤势始终也没能根治,让我这么个跛子去当将军,岂不惹人笑话?” 这些倒是实情,也不知什么原因,最近这半年来他的身体状况确实是每况愈下,噩梦连连,每一次都要耗尽很大力气才能从梦中醒来。 张愧关心道:“改日我让李子诗与你医治,再请他算上一卦,此人医卜双绝,颇有名气。” 米秋野知道他说的是李休的兄弟,李伏李子诗。 “说到谁人能领兵驻守紧要之地,当然首推二哥。”在米秋野心里,二哥张卫就是勇武的化身。 “不错,二哥能征善战,确是督军的不二人选,可二哥身负重任,平日里还要负责阳平关、天师宗庙的卫戍工作,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米秋野点了点头——阳平关是汉中守卫西北的屏障,至关重要,而天师宗庙则存放着张道陵创教时留下的所有宝物神器,又是师尊亲自都功的阳平治总坛所在地,被列为本教禁地——这些都是重中之重的地方,确实需要严加看管。 “三哥何不毛遂自荐亲自上阵?”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张愧忙摆手道:“我这人太过循规蹈矩,充其量也只能供军需、给粮饷,没有半分杀伐果断,现如今只是负责守卫南郑县城尚且吃力,真要是上了战场,注定是个败军之将。” 米秋野笑道:“三哥可知汉初三杰,萧何为先,萧何之所长,不正是三哥所说的供军需、给粮饷吗?日后若汉中再有战事,三哥定是首功!再者,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三哥能做到‘不自见,故明’,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 “若论谈经说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反正你三哥我不是带兵之人。秋弟有所不知,这军司马一职,眼下极为抢手,多的是人摩拳擦掌,对这个位子志在必得呢。” “哦?都有哪些人?” “军中冒出了个杨昂,还有杨任,此二人出身行伍,可冲锋在前,却不宜督军。大哥最为器重之人有两位,一位是你的治下祭酒李休李子朗,另一位则是杨大祭酒胞弟杨柏。” 米秋野一听到“杨大祭酒”和“杨柏”的名字,顿时把那些“清静无为”、“见恶人不弃”的训教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心里有一股邪火无处宣泄,暗暗地咬牙切齿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俩掌管军中大权!” 第九章 赴宴 将三哥送到门口,兄弟俩又闲聊了几句,这才告别。米秋野回到院子里,却发现管中早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正看着刚刚送来的吃食发愁:“净是些粗粮,一个硬菜都没有,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哎,还是得去义舍开斋才行啊。” 近半年来的伙食供应变得越来越差,倒是实情,可管中这个不劳而获的死肥宅居然还敢挑肥拣瘦。米秋野本就心情极差,听了他的抱怨不禁怒从心起,走过去抬腿就是一脚,正中后臀,管中就像被喵奴悄悄放在身后的黄瓜吓得原地腾空八丈的喵主子一样,“嗷~”地一嗓子飞了出去,弹跳力惊世骇俗,令人称奇。 张愧走后没多久便派人前来禀告,约米秋野明日戌时到张鲁及其家眷起居的正一宫赴宴。 米秋野告诉管中赴宴之事,本以为他会央求自己带他去吃顿好的,没想到管中却说了句“你去吧,我自有安排。” “又要上义舍?我都说过你多少回了,别动不动就上义舍拿肉吃。虽说鹿堂治名义上由我掌管,可这么多年都是子朗兄在忙,我就是个甩手掌柜。他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岂容你这般恣意妄为?” 管中瞥了他一眼,“谁说我要上义舍?” “不上义舍,你去哪白吃白喝?” “我哪有白吃白喝。”管中突然扭捏起来,“我……我去看菀儿。”紧跟着又补了一句:“我去看菀儿跟张大娘,不是白吃白喝,每回我都替她们娘俩干好多活儿,劈柴、挑水啥的。” “根本就是去骗芥味酥饼吃!你也不想想自己的病情,还敢吃辛辣之物。”米秋野数落了两句,然而当他看到管中那副新女婿到老丈人家不遗余力干活儿的气势,瞬间恍然大悟。 “你是不是喜欢上菀儿了?” 管中给他说中心事,一时语塞,过了片刻这才默默地承认了:“菀儿这么好的姑娘,谁不喜欢?只怪我自己不争气,配不上她。以前家里穷,条件不好,娶不上媳妇也就认了,现在都到这个年代了,大家都这么穷,我还是混不出个名堂。哎,真是给穿越界的前辈们丢脸啊。” 米秋野本想说“你又馋又懒,凭什么混出名堂?”,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管中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作为朋友他不应该落井下石,况且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别人?这些年他不也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吗?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在东汉末年这个时代,是妥妥的大龄单身青年。反观三位兄长,各个都子嗣众多,三哥也曾试图给他说门亲事,但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烦心事一旦想起个开头,就会像网红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确实称得上尊师重道、清静无为,可周围敌人发展壮大的脚步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听三哥说,杨松现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治头大祭酒”,治下人手众多。如果将来有一天,杨氏兄弟突然发难,自己拿什么来跟他们斗? 这些破事儿越想越烦,米秋野打定主意,得抓紧时间想好一套说辞,明日赴宴的时候务必要找机会游说大哥,把李休推上军司马这个位置。 可是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李休却压根儿不上门来跟自己商量,只怕是早已放弃了他这个上司,另寻靠山去了。米秋野眉头紧锁,觉得事态恐怕比自己想得还要糟糕。 四月二十,谷雨,宜多吃菜,不宜多说话。 戌时,正一宫一处偏殿里灯火通明,香气四溢。 米秋野脱履解剑,跪坐于蒲团之上,却有一种想要掀起面前的桌几砸人的冲动。 说好的兄弟团聚,为什么杨松、杨柏也在?! 张鲁道:“世南(杨松)方才在此整理往来书信,恰逢三弟约了二弟、米郎共聚,我便将他留下来一同赴宴。” 张愧知道杨氏兄弟如今已被大哥视为家将,正是当红之际,立刻附和道:“此次大哥加官进爵,多赖世南兄往来奔走,上下打点,堪称居功至伟。” 米秋野心中暗骂道:“这贱人向来贪财,他去朝廷上下打点?还不知又贪了多少!” 杨松忙道:“三将军谬赞,弟子我哪里有什么功劳,全仗吾家天师英明神武、名震天下,朝廷也知我天师道法通天,这才委以重任。” 进门至今始终一言不发的张卫忽然“哼”了一声,说道:“朝廷也只是卖了个顺水人情罢了,如今汉室日渐微弱,力不能征,咱们汉宁之地山峦屏障,易守难攻,又有重兵防卫,称得上固若金汤,即便朝廷不给封赏,大哥也是这汉宁之王!” 张愧道:“二哥所言也不无道理。”他看到杨柏一直在招呼着上菜,便朝他招手道:“世冲兄(杨柏)还请入座,这些事交给下人即可。”他知道米秋野不问世事已久,便跟他聊起杨柏的职务变更:“世冲兄调任东厨祭酒,已半年有余。这可是个忙职,今日的宴席,便是他一手安排的,就连给你准备的日常吃食,也要由他操心,秋弟还不快快谢过。” 米秋野恍然大悟:难怪这半年来的伙食变得越来越差,连根肉毛都没有。 他跟杨柏接触不多,厌恶之情却一点也不少——此人饭量极大,却形同枯槁,真可谓饭都吃到狗肚子里了;明明身为男子,却经常施以熏香,与其胞兄杨松那妖柔魔性的嗓音遥相呼应,相得益彰。 直到今天才知道,这半年来的伙食竟然是杨柏负责的。思来想去,米秋野越发感到恐惧:自己这半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噩梦缠身,该不会是给他下了毒吧?! 席间,张鲁等人聊起道中之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米秋野远离权力中心太久,竟一句话也接不上,只能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吃菜。 渐渐地,谈到了西南督军的话题,张鲁道:“子茂(阎圃)提议设置军司马一职,于南郑练兵,伺机夺取巴郡,兼协防汉宁。此事至关重要,以诸位之见,何人可担此重任?” 话音刚落,张卫便主动请缨道:“我汉宁郡有崇山峻岭之险,足以自保。大哥布道多年,深得人心。想那益州刘璋,乃是无能鼠辈,有何惧哉?依小弟之见,大哥无需驻军南郑,我愿领一支精兵,直捣成都!斩杀刘璋,以报杀母之仇。” 第十章 杀母之仇始末 张鲁三兄弟的母亲卢氏堪称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其人深谙驻颜之道,老有少容,又通晓医术、占卜。嗣师张衡去世后,她经常进出于益州牧刘焉的府邸。正是在她的男闺蜜刘焉的资助下,张鲁才得以率军攻陷汉中,始有立足之地。而后,张鲁杀掉张修,兼并对方手下道众并其众,一步步做大。 刘焉去世后,其子刘璋继位,张鲁趁机脱离了刘氏父子的掌控,在汉中自立。当时,卢氏带着张鲁的幼弟张徵留在成都作人质,没了刘焉的庇护,个性软弱的刘璋竟杀伐果断了一回,派人处决了英雄母亲卢氏和张徵等留蜀亲人。 米秋野当然知道这一段国仇家恨,只是卢氏对他并无养育之恩,两人之间非但没有母子之情,卢氏还隐隐流露出过对他的恨意,这令他十分不解。但是听了张卫的豪言壮语,米秋野胸口不由得荡起一股豪情,当年随军出战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终于意识到,只有赶赴战场才是自己重拾尊严、完成救赎的唯一方法,那个充满了血腥杀戮与胆识、韬略的地方,隐隐地召唤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回归。 米秋野在心中暗暗地做了决定,一旦大哥同意二哥的出兵提议,他便要当场请缨,跟随二哥左右,到巴郡的战场上去找回自己那份丧失已久的尊严。 然而,出兵的提议却被张鲁给否了:“杀母之仇,迟早要与那刘璋做个了断,以二弟之雄武壮烈,教众之奋勇争先,此事必成。只是目前益州尚不可图,刘璋虽暗弱,可蜀中兵多将广,且蜀道崎岖,易守难攻。依我看来,出兵之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是先择一良将练兵于南郑,再兵出巴郡,慢慢蚕食蜀中为宜。” 米秋野正在考虑是该声援二哥,还是举荐李休,却不料杨松突然向天师张鲁举手加额,行正式拜礼。米秋野见惯了他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知道他每次在大哥面前发言时,总少不了这么一番惺惺作态,恰好又瞥见,对面吃相极其丑陋的杨柏正在狼吞虎咽,心道假如杨松胆敢举荐这个吃货为将,自己定要据理力争,极力反对,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正想着该如何驳斥,却听杨松道:“师尊在上,徒儿举荐南郡人李休李子朗,此人文武双全、精明强干,必能担此重任,不负师尊之望。” 这货怎么抢了我的台词! 杨松竟然抢先推荐了李休,却只字未提他兄弟杨柏,此中必有幺蛾子。 米秋野被人占了先机,思绪稍显混乱,李休虽与自己交好,但二人许久未曾谋面却也是不争的事实。难道说李休见杨松得势,竟私下与对方沆瀣一气不成?又或者,这是杨松制造的假象,意在离间他们二人。 正想不出个所以然,却见杨松结束发言后,有意朝自己瞥了一眼,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胜利者式的微笑。 米秋野不禁有些乱了方寸,杨松经过坚持不懈的折腾,在越发猥琐的同时,竟然变得有点深不可测起来。 眼看着对方在天师道的地位慢慢追赶直至超越自己,这一巨大的反差让米秋野感到极为失落和懊恼——自己这些年恪守戒规、不慕功名、不贪高荣、不拉帮结派,本该是唯一的正道,可身边的这些小人,他们强梁、乐兵、贪财物、求名誉、称圣名大、不择手段,最后的结果却是这些人一个个变得地位崇高,在教中担任要职。这是道法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 可现在没有时间给他悲哀。米秋野突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已变得十分凶险——一直以来,他根本没把杨松放在眼里,自己是教中前辈,又是系师义弟,而对方只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二人虽然交恶,他却有恃无恐,可正是这份有恃无恐蒙蔽了他的双眼,淡化了他的危机意识。现在的杨松,俨然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整个汉中到底有多少他的亲信,自己不得而知,但想必不在少数,如果对方针对自己设下毒计,他将很难防范。 想到这里,心情已然糟糕透顶,面前的珍馐美味,吃在嘴里形同嚼蜡一般,耳边响起的尽是杨松、杨柏溜须拍马之辞,令他异常烦躁。本已准备好的一番贺词,米秋野也懒得说出口。膳后,跟大哥草草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出了大厅,恰逢三哥张愧,米秋野忙小声问道:“三哥,前日听你说,那杨柏也是南郑军司马候选之一,为何杨松对他只字未提,反而举荐李休?” 张愧低声道:“我一时也想不明白,先前杨松确实四处游说,要为他胞弟杨柏谋得此位,因何临时变卦,着实令人费解。此事我会查个清楚,你暂且等我消息。” 米秋野正欲离去,张愧忙追上又交代了一句:“切记不可去找李休对峙,安心在家等我消息。” “小弟知道,多谢三哥提醒。” 然而刚走出没多远,却冤家路窄,恰好遇上杨氏兄弟。 杨柏主动打招呼:“大祭酒请留步,今日宴席的饭菜可吃得惯?” 米秋野差点被他身上那股子浓香给熏躺下,努力适应了好半天,这才说道:“水路并举、珍馐美味,换做旁人当然吃得惯。可在下吃惯了杨祭酒平日为我准备的米面,今天换了口味,只怕我这五脏六腑还真有点儿消受不起。” 杨柏以手掩口,哈哈大笑道:“米大祭酒这是拐着弯儿怪罪于我了,是在下太过疏忽。大祭酒放心,日后定会大为改善。” 米秋野再次被他娘化的姿态恶心到了,认定就是他在饭菜里下了毒,心道:“以后不管你出什么花样,你给的东西我碰都不会再碰一下。” 杨松在一旁忽然发问,用他标准的柔美嗓音:“今日聚会,大祭酒因何不带你那朋友同来?” 米秋野知道他说的是管中,道:“说好的兄弟聚会,他来做什么?” 米秋野话里有话,意在指责对方不该出席今天的聚会,然而杨松根本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在下倒是有所耳闻,说你二人既是朋友又胜似朋友,这汉宁城中可是早已传遍了你们形影不离、出双入对的故事,端的是羡煞卫、弥,不让龙阳啊,哈哈哈哈~” 杨柏在也一旁放声大笑起来。 第十一章 强者自渡 公然卖腐是可耻的,而被两个伪娘当面嘲笑断袖分桃,更是让人忍无可忍。 米秋野气得肝儿颤,差点当场羽化。难怪走在街上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定是杨松派人私下里传出风去,对他恶语中伤。要知道,师祖张道陵曾在五斗米道的教义里反复强调延续后代、壮大教团的重要性,将提倡“从女不施,还精补脑”的黄荣之术(托名于黄帝的容成子一派)称为“伪伎”,大加斥责。由此可知,同性之癖在汉中到底是有多么得不受待见。 既要在名声上搞臭自己,又在饭菜里下毒,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杀招儿,对方为了毁掉他,已经展开了全方位立体式的攻势,可谓煞费苦心。米秋野知道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他本想忍下这口气转身离去,可面对杨松的冷嘲热讽,要是不反击几句的话,简直比死了还难受。思索片刻,米秋野说道:“在下一向深居简出,这些风言风语倒是不曾听过。不过,前几日翻阅一部道经,有个故事可比这些谣言有趣得多,不妨说来给杨大祭酒听一听。” “道经?什么道经?”杨松猜不透对方想说什么。 “话说太上老君于昆仑山炼丹修道,仙丹尚未炼成,却被一弟子偷食了一粒。这丹药虽好,但倘若尚未炼成,便急着服用,非但没有长生之效,还会让人嗓音大变,如同犬吠一般。此人偷服了丹药,怕师尊怪罪,便贼喊捉贼,到师尊那里去诬告其他弟子。哪知师尊却说道‘你这狗东西,也不听听自己的声音都成什么样了?还敢来乱咬别人,快快住口受死!’哈哈哈~真是有趣~哈哈哈~~” 杨松气得呼哧呼哧要骂娘,米秋野说了声“告辞”,仰天大笑而去。 回到住处,发现管中已经从菀儿那里回来了。 米秋野道:“不中,以后我三哥派人送来的东西千万不能再吃了。” “我早就说了吧,那玩意儿哪是给人吃的。”管中也不问缘由,兀自说道:“那么难吃的东西,也就你能咽得下去。老大,你听我的,吃饭的事,咱们根本不用担心,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几案上的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米秋野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张大娘亲手做的酥饼。 米秋野的底气顿时也足了起来,“看来张大娘是真把你当女婿招待了,哈哈,这下咱们可不愁吃喝了。” 管中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笑道:“我替她们娘俩儿干了不少活呢,当然啦,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老大你也知道,张大娘年轻时烧伤了脸,没法出门见人,只能招呼家里那摊子事,外面可全都得靠菀儿一个人打拼,她一个姑娘家真是不容易。”一说起菀儿,管中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跟着颤抖:“只要她不嫌弃我没本事,我愿意好好照顾她,帮她卖饼,给她娘养老送终。可我……就是怕她看不上我,我这个人吧,长得一般,也没啥特长,哎~我要是她肯定看不上我。” 米秋野本想开他几句玩笑,可没想到管中越说越气馁,到最后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米秋野深知想让一个肥宅鼓起勇气主动表白有多不易,便劝慰他道:“不中,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菀儿的心思你又没问过,怎么知道她看不上你。你既然真心想对她好,那就跟她直说,看她有什么反应。要是她也对你有意思,改日我就托媒人上门提亲,管保你抱得美人归,如何?” 管中听了他的话,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总算不再自怨自艾,可他一想到还要经历表白、见家长、准备彩礼等诸多麻烦事,又不禁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地说了声“好吧。” 天色已晚,干了一天的体力活,管中很快就洗洗睡了。 然而米秋野却没有一丝睡意,他凝望着墙角的巨型木箱,想着眼下的不利局面,反复思索应对之策。端坐良久,他突然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木箱的盖子。 里面赫然放着他那些压箱底的宝贝:十余粒金丹、三套“三国杀”、一件大祭酒长袍、一枚鹿堂治都功印、一根竹棍、一袋小米。 那袋小米大有来头。 米秋野的身世始终都是个谜。当年嗣师张衡在山间的米筐里发现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张衡大呼神奇,认定此子必为米中所生,与五斗米道颇有渊源,于是便将他收为义子。后世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跟他有着类似的生育方式,不过,米秋野相对比较幸运——环绕在他身边的那些象征着母体的小米给人保存了下来。 但与其说是保存,不如说是充公。天师张道陵开创的正一盟威道之所以得名五斗米道,正是源于他在传道之初定下的规矩:凡是自愿入教学道或是前来治病消灾者,每人必须缴纳“五斗米”(约20斤),作为基本的费用和凭证。米秋野的这些小米虽没有五斗之多,却也被算做是正式入教的凭证。 后来直至他二十岁行弱冠礼的那一天,张鲁突然拿出一袋小米给他,重量大约一斗左右。张鲁告诉他,袋中的小米便是当年伴随他一起出生之物,自己一直替他保存至今,现在他总算长大成人,是时候该交给他自己保管了。 米秋野对这袋小米确实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从没见过亲生父母,尤其是没有感受过真正的母爱,可每当他抚摸这一粒粒的小米时,米秋野仿佛感觉到了对方的回应。这些小米是温情的,慈爱的,每当他受到挫折、心情失落的时候,它们总可以抚慰他的心灵。 强者自渡,圣者渡人。 一粒粒小米粒从指间滑落,也把自信再次传递给他。米秋野一扫方才的苦闷纠结,独自来到院子里。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身上,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百骸舒畅。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杨松之流之所以使尽各种阴招儿旁敲侧击对付自己,却迟迟不肯发起总攻,还是源于他们对自己的忌惮,毕竟当年他在汉中之战时留下过赫赫威名。 其实扪心自问,米秋野并不觉得自己当年的表现有多突出,只能说刘焉资助的那支军队确实来之能战,其中不乏一些征讨过蜀中各地起义的老兵,他们承担了和出城守军正面交锋的重任,自己只是跟随一部从侧面突然杀出,双方配合这才将敌人击溃。 对于战争的描述,无论叙述者用怎样夸张华丽的辞藻,在亲身参与者的眼里,都太过轻描淡写,不值一提。只有那些真正参与过战争的人,那些从死神挥舞的镰刀下侥幸活下来的人,才最有资格来谈论战争。 时至今日,米秋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年敢于走上战场是怎样的勇敢和光荣,那些只知道欺上瞒下、拉帮结派的小人理应惧怕他的存在。面对眼下的不利局面,最好的自救方式,就是重新找回当年的荣光,以及让自己变得更强。 第十二章 人如其牛 手持那根通体碧绿的竹棍,米秋野回想起师父当年以棍御敌、从容自若的潇洒场面,不禁为之神往。他挥舞着竹棍练了一会儿,始终不得要领,近身搏斗的技艺并非自己所长,改日当向二哥等人虚心请教,好好恶补一下。 米秋野打算将张修传授的道法逐个演练一遍,可他许久不曾练功,手头并未准备符箓之物,到房间里写写画画又怕吵到管中睡觉。想到今晚只是一时兴起,倒也不必拘泥于形式,只需要将所有行气导引、体式意念重温一遍即可。 行气乃道法之始,米大祭酒默念着师父传授的口诀:“行气者,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复,复则天。天机本在上,地机本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一段总诀念罢,心神已渐渐宁静了下来。 “气沉丹田,神凝关元,引丹田之气,自下而上,过尾闾、三关,沿背部督脉升至头顶,是为内炼清气之法。集中意念,心转于一。头之一者,顶也;七正之一者,目也;腹之一者,脐也;脉之一者,气也;五脏之一者,心也;四肢之一者,手足心也;骨之一者,脊也;肉之一者,肠胃也。眩目内视,观此八处,待功成之日,则犹如居于温蒸之中,于此时盘骨不欲见动,口不欲言语,每屈伸者唯觉畅快,心中忻忻,有混润之意,鼻中通风,口中生甘,是其候也。”米秋野依法行气,少顷,体内清气充盈,精神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先从那套健步如飞的“独步青云”开始练起。米秋野确实称得上是天赋异禀,这一道法虽然许久不曾用过,却没有半分生疏,任凭体式意念如何复杂,在他强大的身体记忆力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米秋野没想到居然可以进展得如此顺利,随着意念所至,清气遍体,他的双腿开始变得轻盈起来,似有阵阵清风托着自己。 鬼道道法借地气,绝非浪得虚名。 米秋野仿佛回到了当年一路狂奔赶往虚极殿的状态,只是他久疏锻炼,才跑了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累得大汗淋漓。 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在心中惊骇道:“师父传授这套道法时说得清清楚楚,必须要念出口诀,写下符咒方可成功,怎么今天只是摆出飞鸟式,走了一遍意念就施法成功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便收法散功,继而重新演练了一遍,竟然还是成功!米秋野索性趁热打铁,一口气又试了“苍生何在”(发现墙外一头小牛迷路至此正在暴怒夜行)和“定身法”(将试图发起进攻的蛮牛制住),累得他精疲力尽、苦不堪言,挣扎着回到屋里瘫倒在床上,心里却思绪万千:“师父传授的这些该不会真的是大哥所谓的妖法吧?!无需符箓即可运功施法,这绝非本门道法。难道说这是师父从祖天师张道陵那里学的独门绝学?不,不会的,大哥身为师尊嫡孙,就算真有独门绝学也理应传给他才对,我可从未见大哥施展过类似的法术。” 极度疲惫带来的困意令米秋野难以招架,就在他正要沉沉睡去之时,同屋的管中突然在睡梦中尖叫道:“别!求求你们别打了!哎呦!” 原来不中也和自己一样饱受噩梦困扰。米秋野泛起一丝同情,却无能为力,眼皮突然重得吓人,令他根本来不及抵抗就睡了过去。 翌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院子里的一阵呼喊声将他吵醒。 米秋野迷迷糊糊地推开房门向外观瞧,顿时哭笑不得,只见三哥张愧正在院子里“斗牛”,确切地说,是让牛给撵得满院子乱跑。 要说三哥也真不含糊,上蹿下跳极为灵巧,除了袍子给牛角划破了几个口子、嘴里大声呼救略显狼狈外,还不算太丢人。 米秋野看准机会挡在三哥面前,正要像昨晚那样如法炮制,将小蛮牛击倒。没承想小牛见到是他,竟吓得转身便走。米秋野哈哈大笑,追上去左手扣住牛鼻子,右手在昨晚施法的部位揉搓抚摸了一阵。少顷,安抚工作便大获成功,小蛮牛极为顺从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嘴里温和地“哞~哞~”叫着。 张愧在一旁看傻了眼:“秋弟,你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啊,调教牲口也是一把好手。” 米秋野笑道:“这厮牛脾气还挺大,强壮好斗,我昨晚曾制服过它一次。想必是过了两、三个时辰法力已失,碰巧让三哥撞上,哈哈~对付这种牲口就得软硬兼施,先打服了它,再好生调教,保管听话。” 张愧佩服道:“秋弟高见,这番道理与大哥所传御人之道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晚返回住处我便派出人手四下打听,今早有人前来禀报,说李休与杨松私下并无勾结。” “哦”,米秋野长出了一口气,他始终坚信李休是位有德之人。 哪知张愧话锋一转道:“可他胞弟李伏却与杨松等人走动频繁,交往甚密。” 方才刚刚松开的眉头不由得又皱了回去。 张愧见米秋野眉头紧锁,默不作声,便接着说道:“想那李氏兄弟皆有才之人,兄长李休机智过人,堪称当世清流,只是略显孤傲,素不与人往来。相较而言,其胞弟李伏可要通融圆滑得多,想必是李休有意军司马一职,却苦于没有门路,又顾及颜面不愿求人,只得由他兄弟出面去走杨松的门路。” 米秋野沉思不语,过了片刻忽道:“记得三哥曾说要找李伏为我医治。” 张愧道:“不错,那李伏擅长医卜,在这汉宁郡里也算是数得上的能人,今日回去我便约他来给你瞧瞧病。” 米秋野道:“不必三哥费心,我自有办法,用不着找那李伏帮忙。” 张愧急道:“我知你不耻他与杨松交好,可寻医问病,只需找医术高明之人即可,何必在意他与谁走得近、与谁走得远呢?” 米秋野有着比面前这头小牛还要倔的牛脾气,他抚摸着牛背,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行医之人,岂能无德?这病不治也罢。” 张愧深知他的脾气秉性,看着他倔强的样子,不禁回想起两人还是黄口小儿时的日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张鲁就开始对他俩严格管教,每天都督促他们背诵那些繁冗绕口的道经。张愧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背不背得会完全不放在心上,米秋野却截然不同,别看他年纪小,却极为认真,总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每天制定的功课,哪怕是通宵达旦也要完成。 张愧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每当自己睡眼惺忪地醒来时,总能看到米秋野伏案苦读的身影。大哥也曾反复夸奖秋弟是个刻苦努力的好孩子,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现实却让他唏嘘不已,当年并不一心向学的自己如今却成了大哥的左膀右臂,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而本该成为天师道栋梁之才的秋弟,却不为大哥所喜,已经沦落为无所事事的边缘之人。 但不管怎样,秋弟做的决定,往往都被证明是正确的,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或许只是因为还未到见分晓的时候吧。 张愧还有政务要忙,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