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妾生子 越州府山阴县。 此时正是二月时节,万物萌发,田野间的精灵们开始抽枝萌芽,田拢之间,有不少农家孩童,放着自家的牛羊,在路边吃草。 这其中有一个看起来十二三岁的孩童,嘴里衔着一根狗尾草,正躺在一只大青牛的背上,半眯着眼睛,悠哉游哉。 他面容白皙,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已经可以看出长相颇为出彩,即便是穿着一身布衣,也难以掩盖容貌。 很快,日头即将落山,放牛郎打了个哈欠,从牛背上跳了下来,牵着自家的大青牛,开始往家里走。 一路上,还有一些认得他的农夫与他打招呼。 “林家三郎,放牛回家啦?” 这个被称为林三郎的少年人对每个人都微笑点头。 “再不回家,天就要黑了。”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农户与少年人说上几句话之后,也都扛着锄头回家了。 林三郎牵着自己的大青牛,也晃悠悠的回家去了。 他叫林昭,是东湖镇林家旁支的三少爷。 林家是越州的大家族,主家住在越州城里,家里从前出过两个进士,富甲一方,不过林昭一家算是支脉,只能住在东湖镇,帮着林家看管在东湖镇的田产。 方才路过与他打招呼的农户,一大半是他林家的佃户。 本来,哪怕他是林家旁系,家境虽然不是很好,也不至于沦落到放牛的地步,但是他的出身很不好,是旁系的妾生子。 他娘亲,是林家的妾室,而且还是风尘出身,被林昭的父亲林清源用重金赎买下来,虽然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但是只要是进了青楼楚馆的,就是奴籍,脱了籍也免不了给人瞧不起。 正因为这个原因,林昭自小就跟着被人瞧不起。 甚至连蒙学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被大母安排放牛。 不过林昭本人,并没有因为这个而感到自卑,每天乐呵呵的出来放牛,太阳下山之后再乐呵呵的回去。 他有他的想法。 很快,林家的院子近在眼前。 林昭先是把牛牵到牛棚里,很是利落的闸了一些干草,放进牛槽里,然后他拍了拍身上粘着的稻草,晃悠悠的走出牛棚。 牛棚在林家院子的外面,所以他走出牛棚之后,面前才是林家的大门,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人,身上背着书箱,从外面回来。 这两个少年人,大的看起来十五六岁,小的也就十三四岁的样子。 他们是林家的大郎林显,以及二郎林郃,也就是林昭的大哥和二哥。 他们都是大母嫡出,从六七岁就入东湖镇的私塾蒙学,据说老大林显已经开始准备童生试,一旦过了县府道试,就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功名,到时候连带着东湖镇这支林家的支脉,日子都能好过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就是秀才功名,原先是在东湖镇教书,前些年跑关系在外地谋了个差事,如今在隔壁姚江县衙做师爷,一般一年才能回来一两次。 见到了两个哥哥,林昭规规矩矩的拱手行礼。 “见过兄长。” 林显与林郃两个人,都是从私塾下学回来,本来正说着私塾里的闲事,聊的开心,听到了林昭这句话之后,老大林显还算沉稳,只是对林昭点了点头,但是老二林郃就要傲气很多,他高高的抬起头,语气不咸不淡。 “放牛回来了?” 林昭点了点头:“放牛回来了。” “知道“牛”字怎么写么?” 林昭没有蒙过学,本来自然是不应该知道牛字怎么写。 所以林昭摇了摇头:“不知道。” 林郃不屑一笑。 “所以你一辈子只能放牛,连带着你那个……” 他刚说到这里,老大林显拉了一下自己的弟弟,皱眉道:“不要说了,毕竟是姨娘,父亲过一段时间就要回来了,知道你乱说话,又要责骂于你。” 说着,带着自己的二弟迈步走进了家门,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林昭一眼。 “没有什么事了,你回去罢。” 林昭微微一笑,对着林显点了点头。 然后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也走进了这个院子。 他们大房与二房是分开吃住的,林昭母子两个人,只每个月去账房领一些用度,然后自己单独开灶吃饭。 当然了,两房的生活条件,还是差了许多,大房那边基本上可以经常见到荤腥,而林昭这边,只能勉强吃饱。 他在林家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推开了一个院门。 这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子,小到除了一个两三丈见方的院子之外,就只有三间房子,好歹院子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东西也都有,日子总算过的下去。 院子里有一处水井,此时一个身材纤弱的美妇人,正在井口,费力的向外打水。 这个美妇人,就是林昭的母亲了。 十多年前越州城烟雨楼的花魁,被林清源花重金赎买之后,从此在越州销声匿迹。 她姓郑,现在别人都叫她林二娘,至于原名叫什么,没有人听她说起过,别人问她,她也是闭口不言。 因为母亲的身子瘦弱,林昭连忙跑了过去,帮着母亲打水,在母子两个人的努力之下,一桶清澈的井水终于打了上来。 一桶水打上来之后,林母先是伸手擦了擦林昭额头上的汗水,语气温柔。 “昭儿回来啦。” 林昭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在外面放了一天的牛,饿都要饿死了,阿娘,我们等会吃什么?” 林二娘伸手摸了摸林昭的头发,笑着说道:“今天吃白面。” “不过你要先把礼经默背一遍,才可以吃饭。” 林母语气温婉,但是说的内容却非常坚定。 林昭咧嘴笑了笑。 “好,我背给母亲听。” 林二娘早年是烟雨楼的花魁,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在读书这方面造诣极高,比起丈夫林清源有过之而无不及,学问还要超过一般的举人。 他们母子俩虽然没有闲钱买书,但是林二娘早在几年前,就把许多蒙学需要学习的书抄录了下来放在院子里。 如今的林昭,单论学问,比起他那两个蠢笨的兄长,要强出不知道多少。 要知道,林家的老大林显,进学八年,至今连经义也不通,虽然在考秀才,但是很有可能连童生也不中,老二林郃更是不成器,到现在四书五经都没有通读。 这也是林昭懒得跟他们两个人计较的原因之一。 而且,他们两个人生得太丑了…… 林二娘是花魁出身,自然是容貌俊美,林昭也几乎完美的遗传了母亲的容貌,从小就生的好看。 相反,林家的大郎二郎,长相就一言难尽了。 在这个独立的小院子里,林昭一边摇头晃脑的背书给母亲听,一边在心里喃喃自语。 “看你们长得这么丑的份上,便不跟你们计较了……” 第二章 死也不怕 林昭的记忆力很不错,再加上母亲这些年的悉心教导,四书五经已经背得烂熟,比他那两个连原文都背不出来的兄长,强了不知道多少。 很是熟练的背了两篇礼记之后,林二娘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转身去给林昭盛饭,一边盛饭,一边开口说道:“四书五经,你都背得很好了,不过这样还不够,得要去找专门的先生,教你如何作帖经,作诗赋,才有机会能考得功名。” 她皱了皱眉头,继续轻声说道:“不过你大母那边恐怕不会愿意给你出钱去找学问深厚的先生,林家私塾里的先生还不如我,找了也没有用。” 林昭端过母亲递过来的饭碗,扒拉了两口之后,抬头对母亲笑着说道:“阿娘每天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让我考功名,考功名有什么用处?” 林二娘是个极温柔的性子,她看了儿子一眼,轻声说道:“这个世道,身上没有功名,就只能在阎浮世界里浮沉,身不由己,考到了功名,哪怕像你爹一样,只是个秀才功名,你将来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说到这里,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总好过像现在这样,寄人篱下,看别人脸色过日子。” 林二娘早年是风尘女子,被林父赎身之后,虽然有了个去处,但是毕竟只是一个妾室,不算是主人家,尤其是这几年林清源在外地做师爷,一年只能回家两趟,家里的大小事情都由他那个发妻,也就是林昭的“大母”打理,母子两个人受了不少委屈,大有寄人篱下之感。 “明天我去跟你大母说,不要你去放牛了。” 林二娘拉着自己儿子的手,轻声道:“你现在这个年纪记东西快,可不能耽搁了,明日阿娘给你拿点钱,你去县城主家那边问一问,看主家的家学还收不收学生了。” 因为早年抛头露脸过,赎身之后的林二娘就比较在意这些,除了必要出门的时候,其他时间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躲在这个小院子里,照顾着儿子。 东湖镇的林家只是林家的一个小小的分支,主家是越州府的大族,最近几十年里出了两个进士老爷,其中有一个至今还在做官,乃是邻府的知府,有如此门楣,主家的家学自然是办的很好的,最少也是有功名的秀才任教,有些时候还有举人老爷过来讲学,对于科考功名,大有裨益。 因为丈夫常年在外,不怎么在家,林二娘这些年的心思,就全放在了自己这个儿子身上,心心念念的想要把儿子培养成才,好在儿子也很争气,只用了三四年时间,就已经通读了四书五经。 不过国朝二百多年,在科考方面的规矩已经十分完善,要同县的两个秀才一起举荐作保,才有资格参与科考,眼见儿子读书有成,林二娘便想让自家儿子进城去,去主家求学,以林昭现在的学识,就是进了主家应该也会得主家先生的青睐,到时候找几个作保的秀才,再容易不过了。 林昭坐在母亲对面,一边扒饭,一边开口道:“阿娘,我要是走了,大母那边的人该欺负你了。” 林二娘给自己的儿子夹了点青菜,静静的说道:“为娘一个妇人,任他们欺负又能欺负到哪里去?为娘让你好生读书,就是为了让你以后不受欺负。” 林昭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因此他吃饭很快,三两口吃完一碗饭之后,自己又去盛了一碗。 “阿娘,要不然我再在东湖镇陪您几年,反正我年纪还小,不急着去考学。” “再过几个月,你便十三岁了。” 林二娘对于功名,似乎有着莫大的执念,听到了林昭这句话,向来温柔的她,气的柳眉倒竖。 “你不去进学,便要在东湖镇放一辈子牛!” 林昭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倒不是不愿意进城去见识见识,只是自己的母亲性子太过柔弱,自己在家里,不管什么事情都可以帮着她挡下来一些,自己要是去了山阴县城,她一个人留在东湖镇,不知道要给正房那边欺负成什么样子。 不过见母亲生了气,林昭也不好多说什么,他连忙放下碗筷,开口道:“阿娘莫生气,我去城里,去城里就是……” 林二娘这才点了点头,伸手把林昭开始收拾林昭吃完的碗筷,一边收拾一边开口说道:“你今天早点睡,明天一早便跟老郑的车去城里,他每天早上都要进城送菜的。” 老郑,是东湖镇的一个菜农,在城里有一些门路,每天一大早便赶着他的驴车,去城里给两三家酒楼送新鲜的蔬菜,镇上的人要是想进城了,很多时候也会坐着他的驴车进城。 老郑人很好,有人要坐他的车,他从来不会推拒,也不会收钱,是东湖镇难得的好人。 无奈之下,林昭只能点头答应,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倒头睡下。 这个年代,基本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天一黑,林昭很容易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林昭便被母亲喊了起来,这个时候林二娘已经做好了早饭,看着林昭吃完早饭之后,她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包,塞在了林昭手里。 “这是一些钱,留给你进城用。” 林昭伸手拎了拎,入手颇为沉重,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听到林二娘开口道:“好了,不用推脱,我领你去见你大母,跟她说说清楚,不然以后她还会寻你的麻烦。” 林昭叹了口气,才把布包收好,跟着林二娘一起,朝着大母的房子走去。 他们走到大母那边的时候,天色刚刚亮起来,林二娘有些怯懦的看了看面前的门户,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咬了咬牙,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有一个身材略显肥硕的胖妇人,骂骂咧咧的过来开了门,一边开门一边开口道:“大早上的,叫魂呢?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正是东湖镇林家的大母张氏。 推开房门之后,她才看到是林二娘站在自己房间门口,顿时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不咸不淡的说道:“原来是你来了,一大早的,有什么事么?” 林二娘生性内向,不善言辞,不过为了儿子,她还是咬了咬牙,开口道:“姐姐,今天昭儿就不去田里放牛了。” “为什么?” 胖妇人音调顿时高了起来,开口叫嚷道:“那头大青牛,分给了他照看,家里的人都有自己的活计,他不去放牛,谁去放?” 她“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的说道:“妹妹总不能让我亲自去放罢?” 林二娘皱了皱眉头,轻声道:“姐姐,实在不行,我去放……就是。” 一旁的林昭看不下去了,走到自己母亲面前,皱眉道:“大母,那头牛每天放个一个时辰就行,田里那么多人,谁都能抽出一点时间来,如果大母找不到人,我去找人就是,每天一个铜板,大把的人愿意去给咱们家放牛。” 张氏怒视了林昭一眼:“长辈说话,哪有你这个小辈插嘴的份?” 她的娘家不算名门望族,但是也算是乡绅家庭,与林清源门当户对,但是从林二娘进了门生下林昭之后,林清源没过两年就离开了越州,去外地做事去了。 因为这个原因,张氏一直颇为仇视林昭母子,对母子二人十分苛刻。 林二娘咬了咬牙,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了一串铜钱,大概有一二百钱的样子,递在张氏面前,低声道:“这些钱劳烦姐姐去田里雇个人,替昭儿放牛,还请姐姐许他进城去。” 张氏看了这些钱一眼,不声不响的收进了袖子里,这才看向林昭:“进城做什么去?” 林二娘低声道:“去城里做点活,过段时间就回来了。” 张氏这才转身,回屋关上了门。 “去罢,莫要在城里惹事,要是惹了事,你就死在城里。” 林昭面露怒容。 林二娘叹了口气,牵着自己儿子的手,转身走去,她一边走一边轻声道:“你进城之后,就去林家主家,如果林家主家收下了你这个学生,你大母即便心中百般不愿意,也不敢去主家闹事。” “记住了,一定要想法子进入家学,这样才有机会取中功名。” 林昭抬头看了母亲一眼,低声道:“母亲,那个胖女人知道你骗她,一定会……欺负你的。” “娘不怕。” 林二娘面露微笑:“只要你能成才,娘死也不怕。” 第三章 高门大户 这时候正是初春时节,万物萌发,一路上路边不少野花恣意绽放,四野都是嫩绿色,煞是好看,林昭的性子比较开朗,一路上跟郑伯闲谈,路过东湖的时候,林昭往湖里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小舟,便收回了目光。 在前面驾车的郑伯,对着林昭笑了笑:“三郎要与人告别么?” “不用。” 林昭摇了摇头,轻声道:“城里到东湖镇不远,郑伯带我认认路,我便能自己走回来了。” 其实驴车的速度比林昭平日里步行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他之所以蹭车,是因为他只在父亲的带领下去过一次城里,对路不太熟。 从东湖镇到城里,也就差不多一两个时辰的路程,等到差不多巳时时分,驴车就已经到了越州府的府城门口。 越州府与其他府城不太一样,山阴会稽两县都在府城里,林家的主家是住在山阴县这一边,东湖镇也隶属山阴县,因此林母才说是进县城。 对于山阴县的人来说,府城就是县城。 越州府是个颇为繁华的地方,城门口是有查路引以及照身帖的兵丁的,不过郑伯与林昭两个人都是说着一口正宗的越州话,因此没有人会拦着他们,很快就顺利的进了府城。 进城之后,郑伯把林昭带到了距离林家主家兴文坊不远的地方,给林昭指明了方向之后,就驾着驴车去给酒楼送菜去了。 林昭一个人站在兴文坊门口,看着往来越州府山阴大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愣愣出神。 这个看起来普通的东湖镇少年,有着一个很不普通的灵魂。 他理论上来说…不能算是穿越者,因为他是真真切切在这个世界从小长大的,如果非要下个定义的话,可能就是转世投胎的时候,喝下的那碗孟婆汤掺了水。 总之,他仍然记着上辈子的事情。 上辈子的林昭身世比较凄惨,从小无父无母,在孤儿院长大,后来凭着自己的努力,辛苦打拼了十多年,终于成为了旁人口中的凤凰男,但是老天并没有太眷顾他,刚过而立之年,便身患绝症,一命呜呼了。 最终他是三十二岁,苟延残喘了一年多之后,在那个白色的病房里闭上了眼睛,再一睁开眼睛,他就成了东湖镇林家的妾生子,成了林二娘的儿子。 因为上辈子没有父母,这辈子碰上一个很是疼爱自己的母亲,所以林昭倍加珍惜,三年来便在东湖镇陪着自己的母亲,读书放牛,倒也过的愉快。 两世为人,所以林昭学东西学的很快,林二娘教给他的东西,很快就能通读背诵下来。 当然了,这十来年时间里,他不止是在东湖镇放牛,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当世的大背景。 这是一个统一了二百年有余的国家,国号为周。 诡异的是,皇族……姓李! 因为居住在镇上,能够接触的东西不多,但是凭着这这些为数不多的消息,已经可以推断出许多结论。 比如说,这个世界与他上辈子那个世界,可能全然不一样。 因为前世的那个世界里,没有一个统一的二百多年的朝代叫做“周”,更没有一个国号为周的朝代,皇族姓李。 最开始接触到这些信息的时候,林昭才六七岁,当时很是震惊了一段时间,不过到现在六七年时间过去,他已经基本接受了这个现实。 不管这是哪里,都要好生活着不是? 不过对于一个在东湖镇生活了十几年的放牛郎来说,骤然见到越州府的热闹景象,还是让他颇为触动的。 倒不是他没有见过世面,而是眼前熙熙攘攘的热闹模样,像极了前世的繁华景象。 愣了一会儿之后,林昭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腰里的那贯钱,发现还在之后,微微松了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兴文坊。 之所以有这个动作,是母亲临出门之前嘱咐过他的,这个时代的治安非常不好,有活生生的的山贼强盗,市井偷儿更是不计其数。 林家在兴文坊里算是大家族,林昭随意在路边找人问了问,就问到了林府的确切地址,片刻之后,少年人就已经站在了林府门口。 林家的门房,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林昭跟他通报了姓名,说明自己出身东湖镇林家,来主家求学,这个门房有些怀疑的看了林昭一眼。 “求学一般都是家里大人带着来,小公子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了?” 林昭心里苦笑了一番。 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家里的大人不愿意带他来? 他们母子两个人,在林家地位不是很高,林二娘不可能抛头露面的带孩子过来,林昭的那个大母,倒是经常带他的两个儿子来主家想要进家学,但是绝不可能带着林昭过来。 想到这里,林昭微微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门房手里,开口道:“劳烦通报大老爷一声,去年祭祖的时候,我来过城里,见过大老爷。” 大老爷,就是林家主家的家主,名叫林思正,细算起来是林昭父亲林清源的叔父辈,也就是林昭的叔祖。 不过血脉隔的不是很近,林思正是林家大房嫡传,而林昭的祖父,则是四房出身,正是因为如此,分家了之后,林思正这一脉占了大头,林清源这一脉就只能去东湖镇给家族看管田产。 收了好处之后,自然就不好不办事,门房很痛快的进去通报了,没过多久,便有下人出来领着林昭进了林家大院,在回廊里七转八绕之后,终于在正厅里,见到了一个须发灰白的老人家,林昭规规矩矩的下跪行礼,开口道:“侄孙林昭,见过大老爷。” 这是一个讲究礼法的时代,同宗同族,又是长辈,见面肯定是要下跪的。 林思正先是看了一眼林昭,然后喝了口茶,开口问道:“你是哪一家的孩子?” 林家传家一百多年,最近几代人更是出了不少进士举人,族人越发壮大,如今只在越州府几,姓林的林家人,恐怕就有四位数,这么多的人,身为家主,自然是记不住的。 林昭低头道:“回大老爷,家父林清源,祖父林思诚。” “哦,原来是四房那一边的。” 林思正点了点头,开口问道:“老夫记得,你祖父应该是不在了,你父亲是……在东湖镇安了家。” “是,侄孙正是从东湖镇过来。” “既然是林家人,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林思正挥了挥手,淡然道:“你且起来罢,老夫让人带你去找个厢房歇息,明日一早便让家里的先生考校你的学问,要是合格,以后就留在家里读书。” 林昭从地上爬了起来,对着林思正躬身行礼。 “多谢大老爷。” 第四章 前恭后倨 因为是借住在别人家,这一晚上林昭睡得并不踏实,一大早天还没有全亮的时候,他就从床上起身,穿了衣服之后,来到了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 虽然都是林家,但是城里的林家与东湖镇的林家大不一样,书香门第,官宦世家,亭台楼阁应有尽有,尽管是客人住的厢房,比起东湖镇的林家环境都要好上太多,比林昭住的那个小院子,更是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高门大户的规律,也比寻常人家森严许多,林昭刚刚起身没多久,就有一个看起来十五六岁的下人小步走了过来,对着林昭低头行礼:“少爷起得这么早,要小人给您送早饭过来么?” 这个少年虽然是林府的下人,但是衣着还算干净,身上的衣裳也是崭新的,相比较起来,林昭身上的布衣就要寒酸许多了。 他总共就只有三件外衣,剩下了两套都是打着补丁的,身上穿着的这件,是唯一能够穿出门的衣裳了。 不过林昭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他对着这个下人微微点头,开口道:“有劳了。” 下人恭谨点头,转身走了,没过多久就送了几个白面馒头,一碗白粥还有两小碟咸菜过来。 粥跟咸菜倒没有什么,就是白面馒头让林昭颇有些眼馋,东湖镇的林家虽然并不算穷,但是也只有大母那边可以天天吃到粗粮,他跟母亲两个人,吃高粱面居多。 当着下人的面,林昭也不好狼吞虎咽,装模作样的吃完之后,就被下人们带到了林家家学所在的院子里,这会儿还不到辰时,但是院子里已经传出了一些读书声。 越州林家有家规,家中只要是六岁以上的孩童,每日卯时就必须到家学之中读书,除了早起的时辰之外,每日背多少书写多少字,都规定的极为严格,稍有逾越,便会依照家规重罚。 这就是林家能够出十几个进士,书香门第能够兴盛几代人甚至十代人的原因。 越是望族,对待自己的子弟就会越严格,这样才能够保证每一代都会有一两个人才,不会青黄不接,门庭凋敝。 吃完了早饭之后,林昭便跟随着这个林家的下人,一起来到了林家的学堂。 大门大户,宅邸一般都是院子套院子,林家的学堂在西院,林昭跟着这个下人走了盏茶时间,才算走到,此时虽然才刚刚到辰时,但是林家的学堂里已经传来了朗朗读书之声,林昭瞥眼往学堂里看了一眼,只见学堂里零零散散坐了十几个孩子,年纪大约与自己仿佛,有的还要再小一些,只有七八岁年纪。 全部都是男童,没有一个女子。 林家学堂里的先生姓秦,二十岁出头便中了秀才,只是此后十几年屡试不第,一直中不了举人,没有办法便屈居林家教书授学,已经在林家做了三年西席先生。 那下人带着林昭走上前去,对着秦先生作揖道:“先生,家里一个远房的少爷来您这里求学,大老爷说领过来给您考校考校,要是合适,以后就拜您做老师,在您这里读书。” 书香门第的家庭,哪怕是下人,对于读书人都十分尊敬,再加上这秦先生身上有功名,这林家的下人自然毕恭毕敬,语气很是谦恭。 林昭也跟着走上前去,对着秦先生拱手行礼。 “晚辈林昭,见过先生。” 秦先生今年已经接近四十岁,皮肤白皙,脸上已经有不少皱纹,整个人颇为瘦弱,颌下留了一瞥胡须,他正端着一部新出的书本翻看,闻言抬眼瞥了林昭一眼,只见眼前的这个少年人眉目清秀,颇为顺眼,于是便点了点头,开口道:“既然是林家子弟,我来考你几题。” 他晃了晃头,开口道:“故礼以道其志。” 这是《礼》的一篇,林昭这些年在母亲的训练之下,已经可以熟背,他毫不犹豫的开口道:“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 秦先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容:“礼记都背全了?” 林昭点头道:“回先生的话,四书五经都已经背全了。” “你背几段与我听。”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背了几段尚书的内容出来,秦先生满意点头:“你的底子很不错,已经超过了学堂里大多数人。” 他至始至终都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过,当即抬头看向那个林家的下人,开口道:“你去与大老爷说,就说这个学生,秦某收下了。” 他笑着看向林昭:“你明日一早,就来我这里读书罢。”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颇为高兴。 他虽然对考学没有太多兴趣,但是母亲林二娘却执着于让他求得功名,借着功名摆脱现在的穷苦日子,自己能够进入主家读书,母亲知道了应该还是很开心的。 想到这里,林昭往后退了两步,对着秦先生深深作揖:“多谢先生。” 按照规矩,这会儿应该跪下来比较合适,但是这位秦先生是林家家学的先生,并不是只教林昭一个人,而且要明天才正式拜师,因此林昭作揖也合规矩。 秦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像你这个年纪,心思跳脱,少有人专心于学问,你能熟背四书五经,颇为难得,你在这里再读大半年书,等明年就可以托人保你试着去考秀才了。” 秦先生摇头晃脑的说道:“当然了,功名难求,不指望你能一次取中,但是积累一些经验总是不错的,你年纪还小,想来考个两三次也就能中了。” 读书人看到聪慧的孩童,一般都会心生爱才之心,秦先生的心思还算纯良,他自己科考不顺,心里却没有太多怨气,在林家教书也教的很上心。 林昭点了点头,恭声道:“多谢先生提点。” 他与秦先生客气了几句,便跟着下人一起离开了学堂,临走之前,林昭回头打量了一番学堂里的陈设,以及十来个正在读书的孩童,心里有些感慨。 这学堂,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但是却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几个进身阶梯之一。 大周立国至今,已经二百余年,各个阶层早就固化到了一定的地步,像林昭这种普通寒门出身的子弟,一来不太可能从军立下武勋,二来也没有恩荫入仕,想要从最底层跳脱出去,读书科考基本上就是唯一的路子,然而即便是这最后一条路,门槛同样不低。 首先,就是家里要有供养一个读书人的闲钱。 虽说穷文富武,但是真正养一个读书人并不便宜,每个月的笔墨纸砚就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更重要的是,要有读书的“学费”。 就最后一条,就已经把天底下八成以上的孩子,拒之于学堂门外。 林昭算是运气好的,林家大院里这个不起眼的学堂,让他有了不用回东湖镇放牛的机会。 从学堂出来之后,林昭又去向大老爷道谢,不过林家的大老爷事物繁忙,这一次林昭没能见到他,这位大老爷给下人打了个招呼,给林昭安排了一个厢房居住,林昭被下人带到住处之后,他先是简单熟悉了一番环境,然后便从包袱里取出了母亲交给他的铜钱,数了四五十个在手里,然后他便在下人的指点下,离开了林府。 毕竟从今天开始,他就要在城里居住了,虽然林家管吃管住,但是还是要买一些生活用品,尤其是需要买一些白纸之类的东西,以备将来求学之用。 他在下人的指点下,从林府来到了越州府的集市上,因为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一些粗糙的草纸,勉强堪用而已。 他是临近中午出门,一路上顺便逛了逛相对繁华一些的越州府,等他买好东西走回林家大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时分。 林昭整理了一番自己的东西,准备走回自己在林家的住处,他自小聪慧,林家的路只走了一遍,他就已经记得清清楚楚。 来到了房间门口,林昭推门走了进去,正准备买好的东西放下来,抬头就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下人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公子可算回来了。” 这下人正史早上领着林昭去见秦先生的那一个,此时已经他不复那时候的谦恭神态,而是对着林昭微微昂着头,眼神里还有一些别样的意味。 林昭微微皱眉,把东西放在房间里的桌子上之后,轻声问道:“有什么事情么?” 自己没有回来,而林家的下人在自己的房间里等着,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然后不咸不淡的开口说道。 “公子你,不能在我林家家学里读书了。” 这下人瞥了林昭一眼,脸上有些不屑。 第五章 前程“断”了 如果是寻常十三岁的孩子,这会儿多半就会惊慌失措了,但是林昭并不会,相比于同龄的孩子,他多了一段不属于这个年龄的记忆,相对来说自然也会沉稳许多。 看到这个下人的神态,林昭就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微微皱眉道:“为什么?” “秦先生已经点头了,大老爷也答应过,总不能……说话不算数罢?” 林昭面前的这个下人,名字叫做林福,自小被林家从牙行买过来,自然就跟了林家的姓氏,他虽然姓林,但是毕竟是卖身的仆人,平日里面对林家人,哪怕是远的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林福也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所得罪,所以他在第一次见到林昭的时候,才会那样客气。 但是此时,这个林福对林昭的态度,已经大为转变,一个人的性格自然不可能在短短半天之内大变,那就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林福轻蔑的瞥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瞒报身世,想要哄骗大老爷,混进家学里读书,到如今终于被大老爷发现了,还想狡辩?” “我如何瞒报身世了?” 林昭大为皱眉。 他与林家的家主林思正说的话,句句属实,他的确是东湖镇林家林清源的第三子,也的的确确是林家人,哪来的什么瞒报? “你还想狡辩!” 林福昂着头,趾高气昂:“你家大母中午的时候进了城,与大老爷说明了你的身世,你……一个勾栏子,也敢妄想进林家家学读书!” “差一点大老爷便被你蒙骗了,还好你家里大母来的及时,说清楚了情况,要是让你这个勾栏子进了林家的家学,林家一百多年的文脉,便被你给污了!” 勾栏,原为歌舞之所,后来慢慢用来代指青楼妓寨。 所谓勾栏子,就是指妓女之子。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早年流落风尘,曾经是卖唱的清倌人,但是她早就被林昭的父亲林清源赎身,脱了贱籍,也就是说从法律身份上来说,林昭与他的母亲都是清白的,与勾栏妓寨,早已经没了关系。 不过这一段过往,还是让林二娘极为在意,她这些年心心念念的盼着儿子能够考取功名,目的自然不只是为了儿子的温饱,也是想要用光鲜的功名,抹掉这段已经不怎么为人所知的过往。 但是不管怎么说,勾栏子这种“蔑称”,都不应该用在林昭头上。 林昭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抬头看向林福,目光凶狠。 “你说什么?” 林昭现在比林福还要矮半个头左右,但是此时他怒目而视,竟然有些骇人的味道,林福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但是仍旧梗着脖子说道:“这是你家大母说的,又不是我说的!” 他昂着脖子说道:“不管怎么说,大老爷是绝对不肯让你再在家里读书的,大老爷说了,今天天色不早了,允许你再在家中住上一晚,明天一早你就收拾东西离开!” “大老爷还说,你自己走就是,用不着去见他了。” 说完,林福昂着头就要离开。 其实,林二娘已经脱籍十多年了,林昭的身份也是清清白白,与贱籍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是个再清白不过的出身,也就是林家这种世家大族,才会这样计较林昭母亲的来历。 “等等。” 林昭开口唤住了林福,问道:“大老爷真是这么说的?” 林福本来以为林昭是想要用手打他,闻言微微松了口气,声音更大了:“那还能有假,是大老爷亲口与我说的!” 林昭微微皱眉,一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衣襟里,另一只手对着林福招了招,有些神秘的说道:“你过来,把一样东西递给大老爷看,大老爷看了之后,一定回心转意,许我留在家里读书。” 林福犹豫了一下,然后慢吞吞的走到了林昭旁边,问道:“什么物事?” 林昭此时正站在桌子旁边,等林福靠近之后,他从衣襟里把手抽出来,然后二话不说抄起手边的椅子,直接砸在了林福的头上! 林福根本没有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之下,他根本来不及躲闪,被砸了一个结实,顿时头破血流! 林福也才十五六岁而已,被砸了之后一下子就懵了,倒在地上捂着额头哀嚎。 林昭冷冷的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林福,走过去又狠狠踹了两脚,骂道:“下次再听到你嘴贱,便打死你!” “勾栏子”这个称呼,对于林昭来说并不陌生,这么些年林二娘虽然深居简出,但是东湖镇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有一些传言,这就导致了不少人会在背地里指指戳戳,但是哪怕是东湖镇的人,也只敢在背后说一说,谁都知道,谁要是敢当面说林二娘的闲话,那个平日里习惯躺在牛背上晒太阳的林三郎,抄起石头就会跟你拼命! 林福躺在地上,额头上满是鲜血,痛苦的哀嚎不已。 “来人啊,杀人了!” “救命啊……” 面对林福的哭嚎,林昭不为所动,仍旧在不紧不慢的收拾自己的行李,他很清楚自己刚才那一下的力道,最多也就是破皮流血的皮外伤而已。 林家很大,大到哪怕林福倒在地上呼救,一时半会儿也没有人过来,这会儿林昭已经把东西的收拾的七七八八了,他把下午刚买的草纸背在身上,一如他从东湖镇进城那样,毅然决然的离开了这间厢房,朝着林府的大门走去。 走到林家大门口的时候,林昭回头看了林府一眼,目光有些复杂。 逞一时意气固然舒畅,但是从这个家门走出去之后,就意味着科考这条路很可能要对自己关闭了。 今日之事,其中一部分原因自然是因为林家迂腐,但是更重要的是自己那个所谓的“大母”! 这些年,因为父亲基本不怎么在家,林昭与母亲两个人,基本上可以说是在东湖镇相依为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林昭不怎么瞧得上那母子三人,但是也没有怎么得罪他们。 可是现在,那个东湖镇林家的大母,来断自己前程来了! 至于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人心善妒。 她的长子林显,每年都会进城里两三次,但是每一次都进不了林家的家学,而自己这个二房的庶生子,刚一进城,便被主家“录取”了,这么些年来她对林昭母子并不怎么好,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刻薄,如何肯看到林昭进入主家求学? 只是读书倒还罢了,若林三郎真的求到了功名,焉能不清算东湖镇放牛三年的“恩德”? 因此,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位东湖镇林家的大母,都是不可能让林昭成功进入主家求学的。 对于任何一个有一些读书天赋的少年人来说,此时都不能像林昭这样走的潇潇洒洒,而是会去林家大老爷那里再求一求前程,但是林昭只是回头看了一眼林家大门的招牌,便大踏步离开。 对于他来说,读书入仕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此时正是傍晚,夕阳斜照在背着行礼的少年身上,拉出了一个长长的影子。 少年人步履矫健,很快走出了林家所在的兴文坊。 第六章 大周律救了你(求收藏!求推荐!!!) 林昭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少年。 他与同龄人的想法,大不一样,甚至与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如果是一般人碰到了这样的事情,不说如丧考妣,至少也会难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林昭自己本人就不太愿意走科考的路子,是拗不过林二娘,才来主家求学,如今正好顺水推舟。 不过尽管如此,自家那个大母的做法,实在是让他恶心到了极点。 从林家的大郎林显开始蒙学之后,大母张氏就隔三差五的带着他到府城来,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进主家的家学读书,为此张氏没有少向林家上下的管家下人使钱,但是奈何林大郎读书方面的资质实在是太过不堪,家学的秦先生始终不肯收他。 如今自己也来主家求学,张氏没有帮一点忙不说,反而从中作梗,还拿母亲的出身为借口,到处说事! 这十多年来,林昭母子虽然过得不是很好,但是总体来说还算过得去,比寻常农家的日子要好过一些,再加上毕竟是一家人,林昭也懒得与张氏那一房计较的想法,可如今张氏的所作所为,不仅缺德,而且恶心。 林昭背着从东湖镇带着的行李,走在大街上,喃喃低语。 “坏我前程不要紧,这份前程我也不是如何稀罕,但是拿母亲出身说事,就显得面目可憎了。” 少年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早晚与你算账。” 此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他低声说完这两句话,正准备在府城里寻一个住处安身,毕竟他是昨天才到的府城,现在回东湖镇去,也没有办法与母亲交待。 再说了,回去也不能与母亲提起这件事,不然母亲知道了林家事情前后的原委,该会何等伤心? 他正在左右张望着,看有没有一个合适的住处,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嚷。 “小畜生,终于给老娘找到你了!” 林昭回头一看,果不其然,一个身材臃肿,脸上还擦了不少红彤彤脂粉的中年妇人,两只手掐着腰,从兴文坊门口骂骂咧咧的追了上来。 正是东湖镇林家的大夫人张氏。 很显然,她是刚知道林昭离开了兴文坊林家,匆匆赶上来的。 林昭皱了皱眉头,只当是没有看见,依旧朝前走去。 “小畜生,你打了主家的下人,还想一走了之不成?” 张氏身形有些肥胖,但是走的并不慢,很快赶到了林昭旁边,指着林昭骂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敢做出这种恶事,将来岂不是要当街杀人?今日非把你揪到县衙去,交给县老爷法办,治你一个伤人的罪过!” 林昭这才停下脚步,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张氏,不咸不淡的说道:“我打的是兴文坊林家的下人,要追究也应该是兴文坊林家来与我追究,怎么未见一个主家的人追过来,只有大母你一个人赶了上来?” 这种事情,林家作为越州府有头有脸的人家,肯定是不愿意诉诸官府的,不然面子上过不去,张氏也只是想借着这个借口吓一吓林昭而已,见林昭完全不吃这一套,这胖妇人一只手掐着腰,另一只手指着林昭破口大骂。 “好你个小畜生,竟然敢与老娘顶嘴了!” 她骂骂咧咧的说道:“安排你在东湖镇放牛,准备让你将来有个营生,你倒好,一声不响的就跑到了府城来,还私自去主家丢人现眼!” “是谁允许你到大伯面前,报老爷的名字的?” 她口中的大伯,就是林家主脉的家主林思正,而老爷,自然就是林昭的父亲林清源了。 “是谁允许你这个小畜生,动用我们四房的人情了?” 林昭这才把身上的行李放了下来,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如果大母没有耳聋的话,应该在兴文坊里知道了我通过林家家学考试的事情,既然我通过了,如何就是丟四房的脸面了?” “大母带着大兄,三天两头往府城跑,每次都被林家的先生赶回东湖去,这就不是丟四房的脸面了?” “你一个勾栏子,到府城来就是丟四房的脸面!” 张氏被林昭这一番话戳中的痛处,当即气急败坏,张口怒骂道:“你大哥已经通读四书,他尚且进不了主家的家学,你这个小畜生也配?也不知道你是走了什么后门,与大伯说了什么话,才成功哄骗了主家!” 说到这里,张氏想起了林家那个屡次拒绝了自己大儿子的秦先生,心中更加愤怒,当即冷笑道:“我知道了,你娘那个小浪蹄子,仗着自己还有几分姿色,多半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府城,跟那个什么秦先生勾搭上了,这样你这个小畜生,才能在主家蒙混过关!” 她冷笑不止。 “她为了你这个小畜生,倒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只可惜你们母子两个人的奸计被老娘看破,只在大伯面前说了几句话,你这个小畜生,立刻就被主家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张氏得意非常:“我家显儿那般聪慧,尚且进不去主家家学,你这个小畜生,一天学也没有上过,还想混进去?” “等老爷回来了,我一定在老爷面前告那个骚蹄子一状,让老爷把她丢到河里浸猪笼!” 这位东湖镇林家的大夫人,直接林昭的鼻子,大嚷大叫:“还有你这个小畜生,以后就跟着那些佃户们一起去种田去,休想再有放牛的清闲差事!” 本来面对这种泼妇,林昭心里是没有什么波动的,只觉得这眼皮子浅到离谱的胖女人有些恶心而已,但是听到她凭空污蔑自己母亲与人通奸,林昭终于愤怒了。 他死死地看着张氏,目光凶狠。 张氏怡然不惧,反而冷笑道:“怎么,你这个小畜生还想打老娘不成?” 她往前走了两步,走到了林昭面前,不屑道:“来呀,老娘就站在这里给你打,你动手啊!” 她心里很清楚,林昭是打不得她的。 因为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她是林昭正儿八经的母亲,这个时代是有“不孝罪”的,国朝初年的时候,甚至有“詈祖父母父母者绞”这种严苛至极的律典。 也就是说,只要说祖父母父母的坏话,官府就可以弄死你。 当然了,现在朝廷的律法已经没有立国之初那么严苛,不过如果为人子女动手打了父母,被父母扭送至官府,只要父母同意把你弄死,官府还是可以把你弄死。 这是“大不孝”。 因此,林昭是绝对不能对张氏动手的,尤其不能当街对她动手。 他站在张氏面前,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了一些心中的愤怒,然后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抬头看了张氏一眼,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些嘶哑。 “今日,是大周律救了你。” 第七章 搞钱! 面对这种泼妇,没有人会不生气,即便是在同龄人里绝对算得上城府深沉的林昭,这会儿也已经“破防”,如果他与这个泼妇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这会儿就是拼着闹到衙门里,林昭也绝对会动手打她一顿出气。 可是这泼妇偏偏是他法律层面上的母亲,因此……打不得。 现在一拳打下去,固然畅快,但是生死便不在自己手里了。 不过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林昭与张氏之间,就已经没有了任何转圜的余地,从前张氏虽然有些薄待林昭母子,但是毕竟没有特别过分,林昭也跟她没有太多交集,此时这番对话结束,两个人之间的梁子就算是结下来了。 明面上自然是打不得,但是想要出气,私下里有的是法子。 想到这里,林昭闷哼了一声,转身背上了自己放在地上的行李,回头瞥了张氏一眼。 “大母说话做事还是积一些德行为好,你年纪大了倒没有什么要紧,把两位兄长一辈子的福分糟蹋干净,可就不太好了。” 这话已经是指着鼻子骂张氏缺德了。 张氏气的双眉倒竖,咬牙切齿:“你这小畜生还敢顶嘴,也是,你是你娘生出来的,不懂规矩也不出奇!” 她两手掐腰,骂道:“你还要到哪里去?与我回东湖镇去!家中田里还有不知道多少活计要忙,哪个准你进城来的?” 林二娘无论身姿样貌,都要胜过张氏许多,因此这位东湖镇林家的主母,自然会有一些危机感,好在丈夫林清源不怎么在家,林家上下的家事都由张氏操持,因为相貌的原因,她对林二娘母子并不怎么好,平日里给母子二人的钱粮用度,仅比在林家耕田的佃户好上一些。 不过平日里张对林昭母子再如何苛待,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刻薄到现在这个样子,毕竟林昭在东湖镇林家最多算是庶生子,对于林家的家产继承没有任何威胁,再加上林昭从前一直普普通通,让他去放牛他也去放了,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因此张氏就没有太把他们母子看在眼里。 她之所以气急败坏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从前一不读书二不聪明的林三郎,突然从东湖镇进了城,并且还不知道怎么,竟成功通过了主家的测试,进入了主家家学! 从前在他眼里,要一辈子在田地里刨食吃的林三郎,突然就成了“读书人”! 这如何使得? 且不说林昭取中秀才之后,他们母子的地位会抬升多少,就说林家家产的问题,假如这个林昭中了功名,身在外地的丈夫肯定也会被惊动,而自己的两个儿子一直没有功名,这个林家的庶生子就很有可能就会接过东湖镇林家,继承家业! 这是张氏绝对不能容忍之事! 她不可能让这母子二人有“鸠占鹊巢”的机会,因此当林昭坐着驴车进城之后,这位林家的主母第二天就跟进了城里,想看一看林昭进城到底是为了什么,然后她就在兴文坊的林家,打探到了林昭即将进入林家家学读书的事情。 当时,兴文坊林家的下人,还向张氏贺喜,说她的这个三儿子是个读书种子,家里的秦先生说了,最多三五年,就有可能取中功名! 当时,张氏心中立刻就打翻了五味瓶,很不是滋味,很快她就意识到绝对不能让林昭母子有翻身的机会,于是乎她就找到了兴文坊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把林昭母子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 最重要的是,她对林思正说,林昭的母亲林二娘,在东湖镇很不安分。 林家是百多年的书香门第,林思正又比较古板,听到张氏的话之后,也就绝了让林昭在家里读书的念头,以免被外人说闲话。 于是,才有了林昭回到兴文坊又被赶出来的事情。 听到了张氏的话之后,林昭回头看了看张氏,冷声道:“东湖镇的田产,大多是越州府林家的,大母只是帮忙照看而已,自然有佃户打理,如何要我回去伺候?” “那些田产里,真正算咱们家的,也就一二十亩而已,大母如果舍得分我四五亩,我现在就回东湖镇伺候那些田地去。” 这个时候,一亩永业田的市价在二十贯钱左右,而且还不太好买,四五亩地也就是上百贯钱,已经是东湖镇林家产业的很大一部分,林昭只不过是一个庶生子,别说是四五亩地,就是四五分地,张氏也没有打算分给他。 “我是你母亲,我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去做什么!” 张氏恶狠狠的看向林昭:“你不从母训,便是不孝!” 林昭这一次直接转身便走,不再搭理这个泼妇。 “那大母便去官府衙门告状罢,若衙门让我与你回东湖镇,我自然会回去。” 这个时代的小民百姓,甚少有人愿意沾染官司,一般事情只要不是特别大,就不会闹到官府去,况且张氏与林昭的矛盾,在官府看来只是小事情,官府会不会受理都不一定。 张氏自然是不打算去报官的,毕竟一进衙门上下打点的钱就要花销不少,林昭这个小畜生还不值得她花钱去打官司。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昭走远。 不过此时,张氏仍然不死心,她看着林昭渐渐远去的背影,怒骂道:“管不了你个小畜生,还管不了你娘吗,你尽管跑就是,看你娘会不会有好日子过!” 已经走出十几步的林昭,停下脚步,又往回走了几步,走到张氏面前。 “怎么,愿意乖乖与我回去了?” 张氏撇了撇嘴:“谅你也翻不出天去。” 林昭靠近的张氏,但是并没有放下手中的行李,他抬着头看向自己面前这个胖胖的泼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今后,我会一直待在越州府里,无论如何是不可能跟你回东湖镇了。” “大母既然提到了我家母亲,那有一句丑话,不妨说在前头。” 林昭握了握拳头:“我母亲生性温和,从来不得罪人,她要是在东湖镇受了什么委屈,大母你们一家人,便会永无宁日。” “林昭说到做到。” 不知道为何,虽然面对的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人,但是张氏听到这番话之后,竟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冷,张了张口,一时间竟然没能说出话来。 而少年人说完这番话之后,则是转过头去,迈着步子慢慢走远。 此时,他如果回到东湖镇去,恐怕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所以他必须在城里寻到一条出路,尽快摆脱现状才成。 当然了,他当前的能力太过弱小,没有办法庇护林二娘,能够做的,也就是这么放一句狠话了。 林三郎背着一身行李,走在越州府的大道上,夕阳的光芒,映照在他的脸上。 少年人看着自己眼前正在垂落的夕阳,自言自语。 “得尽快挣点钱了啊…” 第八章 宗族束缚 因为拥有完整的前世记忆,林昭虽然不算穿越,但是也算是重生了。 按照上辈子重生小说的进度来说,重生十三年,林昭应该已经在这个世界混出了一些模样,最起码也应该名震一方,不用再把张氏那种泼妇看在眼里,但实际上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首先,林昭这辈子的家庭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只是帮着主家看田的分支而已,真正属于他家里的田地也就是一二十亩,连个小地主都算不上。 家庭条件摆在这里,注定了他们一家人在东湖镇接触不到什么大人物,况且林昭与林二娘两个人在这个家的处境堪忧,更不可能有什么接触外人的机会。 总不能拉着老爹林清源的手,张口吟诵几篇李杜文章,做一个“神童”罢? 诚然,拥有上辈子记忆的林昭,做一个神童并不是很难,但是先前他对这个世界两眼一抹黑,真正出了名,是福是祸还分不清楚,况且卖弄诗文这种事情做起来有些尴尬,因此小林昭干脆就放弃了这条路,一点一点摸索这个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再有一点更重要的是…… 在这种家庭背景下,除了当神童之外,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个小孩子能够办到的,别说是先前七八岁十来岁的时候,就是现在已经十三岁的林昭,走在越州府大街上,要是想要干什么事情,仍然会被当成一个孩子。 没有一个成年人的身份,本来就很难做成什么事情。 况且这一次,还是林昭第一次进越州府。 越州府的景象,与东湖镇又大不一样了,作为大周的江南重城之一,只越州城城里的人口,就早早的超过了十万人。 在这样一个时代,这个规模的城市已经可以称得上是绝对的大城市了。 因为人多的原因,越州府里各行各业都很齐全,走在越州府大道上,随处可见住店的客栈之类,林昭从兴文坊出来之后,刻意走的远了一些,终于在一处胡同里寻到了一家叫做“君悦来”的小客栈,花了二十钱住了一个晚上。 到了第二天一大早,林昭便早早的起床,收拾好自己的行李之后,下楼向客栈的伙计打听了一番附近有没有往外出租的小房子。 一般来说,只要有私有制存在,租赁这种东西就会应运而生,尤其是在相对繁荣的城市里,常人很难一下子掏出一大笔钱财来购买宅子,通常都是租住。 像是在都城长安那种大城市里,有些四五品的大官都买不起房子,只能赁屋而居,有些甚至一租就是几年十几年时间。 越州府也算是颇为繁荣的城市,自然是有房屋租赁的,这店小二听到林昭的问话之后,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再之后就是向林昭推荐自家的客店可以长住,见林昭不同意,他才开口向林昭推荐的附近的几个小房子。 这些房子的价格,都在三四百钱一个月左右,当然了,这是那种不带院子的民居,如果要带个小院子,一般就得一贯钱往上了。 林昭从家里出来,总共就带了一贯钱,他还要留一些自用,因此便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找了个四百钱一个月的房子租住下来,好在这个时代不需要收押金之类,房东是个小老头,收了林昭四百钱之后,叮嘱了林昭几句,便转头走了。 林昭一个人的把行李搬进了这间屋子里,坐下来喘了几口气之后,这才抬头看了一番这间房子。 越州城里的房子,只要是在坊里,一般都是带院子的,林昭租住的这个房子并不带院子,位于一个相对偏僻一些的角落里,房子很小,除了一张没有被褥的床之外,还有就是一个看起来许久没有生火的灶台。 这种条件,并不比林昭在东湖镇的那个住处好到哪里去。 林昭摇了摇头,简单收拾了一番,铺好床铺之后,已经到了下午时分。 他坐在床边,透过窗子看向外面的阳光,一时间有些失神。 自己带进城的这一贯钱,是母亲辛辛苦苦攒下来给自己读书用的,假如母亲知道了自己没能在林家主家读书,反而用这些钱在府城里租了个房子住下来,也不知道心里会作如何想。 而且,张氏那个泼妇,回东湖镇之后,一定不会替林昭隐瞒这件事,也就是说林二娘很快就会知道林昭在越州府的情况。 思来想去,林昭还是从行李中翻出了两张粗劣的草纸,用林二娘给他准备好的笔墨,在草纸上写下了一封报平安的书信,主要是通知母亲一声,自己要在越州府住上一段时间,让她不要惦念。 写完之后,林昭认真的折好书信,准备明天一早让给城里送菜的郑伯,帮他把书信带回去。 因为奔波了一整天,写完信之后,林昭就觉得有些疲累了,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躺在这个他刚刚收拾好的小窝里,闭目养神。 这时候他虽然有些困倦,但是还不能睡。 身上的钱,只够他在越州府待一个月左右,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必须要赚到足够他在府城里生活下去的钱。 当然了,最好是能够在府城里买一套房子,把母亲接到城里来住,这样就不用再东湖镇继续看张氏的脸色。 对于林昭来说,这些都不是特别难以实现的事情,毕竟他脑子里有许多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知识,但是现在摆在林昭面前最大的问题,并不是赚钱,也不是安身立命,而是如何摆脱张氏。 因为父亲林清源尚在,林昭与张氏还是一家人,没有分家,也就是说不管林昭挣多少钱,都是属于这个大家的,张氏可以随意支配。 除此之外,张氏还是林昭的嫡母,这种身份上的束缚,很有可能会束缚林昭一辈子。 少年人躺在床上,一边思索如何尽快在越州府里捞到第一笔钱,一边想着怎样才能与张氏撇清关系。 对于那个远在外地的父亲,林昭心里并没有太多恶感,但是对于这个刻薄蛮横的大母,他已经厌恶到了极处。 很快,天色完全黑了下来。 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躺在床上,两只手放在脑后,没有丝毫睡意。 想了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林昭才缓缓闭上眼睛。 “暂时是要在越州府里挣一些钱,摆脱现在的窘境。” “但想要挣脱宗族束缚,单单做生意挣钱是不成的,就算挣了钱,只要经官府,恐怕也落不到我的手里。” 大周以孝治国,林昭与张氏的冲突只要经官,他几乎一定是败诉的一方。 “只能想办法,谋个官身了。” 少年人心中暗暗自语。 “有了官身,才没有人敢拿母亲的出身说事。” “有了官身,才不怕与张氏进衙门。” 第九章 打工人! 有着两世为人的经验,想要在越州城里挣点小钱并不是很难,比如说去路边支一个小吃摊之类的,很容易就可以在越州城里活下来,但是小吃摊这种东西,就算弄的再好吃,也需要一段时间来积攒口碑,短时间内并不会给林昭带来特别大的收益。 即便是在理想状态下,林昭的小吃摊生意火爆,仅凭他一个人也做不了多少份吃食出来,能挣钱是能挣钱,但也只是一些不入眼的小钱而已。 更重要的是,林昭前世今生都没有接触过这个行当,很多小吃他只吃过没有做过,即便照葫芦画瓢,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做出爆火全城的吃食出来。 于是乎,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林昭果断放弃了出摊的想法。 以林昭现在十三岁的身子,除了做小吃摊之外,其他可选择的行当就不是很多了,少年人一大早起床之后,坐在了自己的小窝里足足思虑了半个时辰,然而还是没有想到什么比较合适的行当,于是乎,他决定出门在越州城里转一转,做一做市场调研。 越州府是典型的江南城市,每条街都有一条河并行,走在越州府的街道上,就可以看到满城的小桥流水,很是赏心悦目。 然而现在的林昭却没有功夫观看这些风景,他在越州城里走了大半天,从城南的南街,一直走到城北的三埭街上,一直在沿街观望越州城的百姓民生。 这是一个相对完善的城市,各行各业都基本齐全,留给林昭挣钱的行当并不多,走到下午的时候,少年人在路边买了一张大饼,坐在路边一边啃着大饼,一边暗暗思量。 眼下,想要在越州城里尽快积攒本钱,与这些本就有的行当争食吃,显然不太现实,最好的法子是能够寻到一些行业的漏洞,或者说干脆凭空造出一个行当出来,这样才能尽快赚到钱。 想到这里,少年人三两口把手中的大饼啃下了肚,然后在大街上左右看了看,突然看到一家书铺,他突然眼睛一亮,想起了什么事情,迈步朝着这家书铺走去。 江南从来都是斯文元气所在,越州府更是文风蔚然,因此越州城里的书铺并不少,几乎每条街上都会有一两家,这些书铺有大有小,林昭走进的这家书铺,名字叫做三元书铺,算得上是中大型的书铺,门面就有三四间房子。 走进书铺之后,林昭先是随意翻了翻书架上的书本,然后又看了看定价,心里就基本有数了。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时代已经有印刷术了,摆在书铺最显眼位置的书籍,就是几排明显印刷出来的印刷书籍,这些书籍大多是用来考学的书籍,比如说四书五经这些“教科书”以及给四书五经做注的“教辅书”。 再者就是朝廷里大人物撰写的书籍,以及时下比较流行的一些书本,都有印刷本。 除了这些印刷本之外,还有不少手抄本。 手抄本的书,相对就要冷门小众一些,当然了,也有一些手抄本的四书五经,是留给大户人家做收藏用的。 相对于印刷本来说,手抄本的价格要昂贵许多,有时候价格甚至会在十倍以上,印刷本一本书,一般在二三十钱到一百钱不等,而手抄本的书,有些甚至会卖到一贯钱以上! 哪怕是越州府的消费水平,一贯钱也是一个不小的数字了,就拿林昭的父亲林清源来说,他在邻府做师爷,一年的收入也就是六十贯左右,除去开销能剩下一半,已经很不错了。 林二娘每天做刺绣,攒了这么些年,估计余钱加在一起,不会超过五贯钱! 心里大致有数之后,林昭便开始打量这家书铺的掌柜,这掌柜看起来不到四十岁年纪,面色白净,颌下留有一缕长长的胡须,看起来颇有些风度,比起林家的那位秦先生,竟然更像是一个读书人。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迈步走了过去,对着这个中年人微微低头,开口道:“掌柜的,你这里招学徒么?” 这掌柜的姓谢,名字叫做谢三元,早年也是读书人,但是久考不中,连个秀才功名也没有取到,无奈之下只能弄了个铺面做起了书铺,到现在十多年时间过去,他这个三元书铺,在越州城里已经小有名气,大富大贵谈不上,但是靠着这间书铺,也已经在越州府里置了房产,做的很是不错。 他本来正在翻看一本新到的话本,听到声音之后,抬头一看,发现是个容貌俊秀的少年人,看起来才十二三岁的样子,谢三元微微一笑:“少年人,我这里已经有人做工了,暂不缺人,你到别家去看一看罢。” 小的书铺,一般都是买进卖出,赚转手的差价,大一些的书铺,一般都自己印刷,像三元书铺,就有自己的印刷作坊。 之前林昭一进门,就看到这个掌柜的两只手上都是墨迹,而且是那种洗不掉的墨迹,因此他才会向谢三元开口。 听到谢三元一口回绝,林昭并不气馁,只是对着谢三元笑了笑:“掌柜的,我工价便宜,一个月只要二百钱,也不要您管住,管两顿饭就成。” 此时的林昭,已经笃定这个世界的印刷水平,止步于雕版,最起码主流是雕版,但是他对于这个行当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因此他需要先在这家书铺里打一段时间工,一边了解这个世界的印刷水平到底到什么程度了,一边也要学着怎么去印东西。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看一看这个掌柜的品性如何,值不值得合作。 他一个穷小子,就算把活字印刷弄出来了,自己也做不成事业,必须要找人一起干才成。 此时越州府的工价,一个月大概在四百钱到六百钱左右,而且都是管吃管住,林昭提出来的二百钱,已经远远低于“普通工资”了。 他租房子一个月就要四百钱,两百钱的工资还不够房租费。 谢三元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又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然后叹了口气:“罢了,看你这个后生也是碰到了难处,不然不会说出这番话,你且在我这里帮帮忙,至于工钱,我也不会短了你,一个月给你四百钱。” 林昭连忙低头,对着谢三元作揖道:“林昭多谢东家收留。” 东家与掌柜两个词,暗中的意思便大不一样了,这谢三元的确是这间书铺的老板,闻言脸上的笑意又多了几分,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 “我姓谢,谢三元。” “好生做事,要是没地方住,后院还可以空出一间房出来给你。” 第十章 职业上的烦恼(求收藏,求推荐票!!!) 从此,林昭也算是在城里有了个工作! 虽然这个工作的收入极其微薄,但是毕竟也算是一份收入,假如林昭搬到东家后院里去住,省下来房租,省吃俭用的情况下,一年还能剩下不少钱。 当然了,房租已经给了一个月,林昭自然不可能搬出来,况且他也需要一个没有人打扰的环境,想办法把活字印刷给弄出来。 第二天,林昭就去三元书铺上班了,谢三元先带他把书铺书架上各种书籍的定价熟悉了一番,林昭本来就聪慧,况且这些书籍的种类并不是特别多,只用了一上午,他就已经把三元书铺的书本价格记住了七七八八。 到了中午的时候,一个身穿素裙的少女,手里提着饭篮,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了书铺。 她声音清脆。 “阿爹,吃饭了。” 这会儿谢三元正在教导林昭如何与书铺里的客人砍价,听到了女儿的声音之后,脸色微变,立刻对着林昭说道:“你先到里屋去回避回避,我叫你出来你再出来。” 林昭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乖乖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迈步朝着后堂走去。 等林昭走开之后,谢三元才擦了擦手,深呼吸了一口气,转头去迎接送饭的女儿去了。 从女儿手中接过饭篮,谢老板笑眯眯的说道:“大闺女今天给阿爹做了什么好吃的啊?” 这个少女,是谢三元的长女,名叫谢澹然,因为谢三元要在铺子里看铺子,有时候还要去印刷作坊里忙活,中午基本没有时间回家里吃饭,从三年前开始,谢澹然就开始每天到书铺里给老爹送饭。 听到了老爹的问话之后,谢澹然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伸头往老爹身后看了看,然后笑嘻嘻的说道:“阿爹昨天回家说铺子里招了个学徒,让我今日送两份饭食过来,怎么铺子里不见人?” 谢三元咳嗽了一声,挥手道:“那小子肚子疼,出去如厕了,不在铺子里,好了,饭送到了,你回去罢。” 谢澹然本来就是出于好奇,听到老爹这么说,又看了几眼之后,便失去了兴趣,对着老爹挥了挥手:“那女儿就回去了,阿爹你今日早点回家去,小弟他在学堂里淘气,被先生赶回来了,正在家里罚跪呢。” 谢澹然笑着说道:“阿爹你不回去,恐怕母亲要让他一直跪着了。” 谢三元叹了口气,摇头道:“看来我谢家,没有读书的禀赋,罢了,你先回去罢,我下午早些回家去。” 谢澹然含笑点头:“那好,阿爹你尽早回去拯救小弟。”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刚走出两步,突然回头看向父亲,有些好奇的开口问道:“阿爹你为什么不让我见那个学徒?” “哪里有不让你见了?” 谢三元佯怒道:“说了那小子出门去了,为父还能哄骗你不成?” 谢澹然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谢三元望着自己女儿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要是你弟弟能有你这般聪慧就好了,一个女儿家,生的太聪明,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着,他提着饭篮走回了柜台,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那小子生的油头粉面,俊俏得很,岂能让你见到?万一你看中了这个穷小子,到时候我这个书铺岂不是都要易主了?” 谢三元很是宠爱自己的这个长女,这些年不止一次的说过,将来女儿嫁人,要把这个书铺当做嫁妆陪嫁。 自言自语一番之后,他把饭篮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道:“小子,出来吃饭了。” “尝尝我家……呃,我家夫人的手艺,比城里的大酒楼也毫不逊色。” 林昭这才从里屋走了出来,对谢三元道了声谢之后,便一起坐下来吃饭。 不得不说,这家老板很是厚道,管林昭吃不说,还让林昭与自己同吃,由此可见人品绝对不坏。 林昭一边吃饭,一边与谢三元搭话。 “东家,铺子里的书价我大多熟悉了,什么时候带我去印刷的作坊里看一看啊。” 谢三元放下碗筷,瞥了林昭一眼,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家里有作坊?” 林昭笑着说道:“上午在铺子里看了看,见不少书本都是新印出来的,因此猜想东家还有个印刷作坊。” 雕版印刷的难处在于,一套雕版只能印一套书,雕版制作麻烦,因此只有卖的特别火,或者非常热门的书才会拥有雕版,像谢三元家里的作坊,也就有十来套雕版而已,其中一部分是买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他这些年自己弄出来的。 这些雕版极为珍贵,甚至会有其他印刷作坊的人过来偷! 林昭不过十三四岁年纪,生的唇红齿白,看起来天真烂漫,谢三元也没有多想,低头扒了两口饭之后,开口道:“你先在铺子里帮忙就是,作坊那边暂时不缺人,等缺人了再让你过去。” 林昭心中暗暗皱眉,但是脸上仍旧带着笑容。 “都听东家的。” 两个人吃完饭之后,林昭主动把碗筷洗刷干净,然后放回了饭篮里,到了下午的时候,林昭就已经把书铺里的书架全部记了下来,谢老板也懒得再盯着他,搬了把长椅半躺在书铺门口,闭目养神。 就这样,林昭每天准时准点去三元书铺上班,几天时间下来,谢三元对他已经十分信任,有时候甚至会把林昭一个人留在书铺里看铺子,他则能够抽空出去转悠两圈,或者躺在椅子上睡觉。 几天时间下来,林昭虽然没能进到印刷作坊里,但是却在慢慢学习印刷用的字体,以及这种字体的阴文。 唯一有些苦恼的是,因为他生的好看,有些来书铺里买书的女子,便会常常偷看林昭,性格外向一些的,还会主动与林昭开几句玩笑。 千金小姐还好,一般都有些矜持,但是一些代替自家小姐来买书的丫鬟们,便很是大胆,其中有一个在第一次见到林昭之后,第二天还给林昭送来了一盒点心,然后捂着脸就跑了。 还好林昭不止是一个普通的少年,面对这些职业上的烦恼,处理的游刃有余,不至于手忙脚乱。 三元书铺的客流量,明显增加了不少。 第四天下午,林昭照常关了铺子,朝着自己的小窝走去,他租住的屋子距离三元书铺并不近,等到他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 一推开门,林昭就感觉到了不对。 隐约之间,似乎有一股……血腥气? 第十一章 江湖义士 这股血腥气并不重,但是十分明显。 林昭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果断往后退了一步,但是很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黑暗之中,一双手不知道从哪里伸了出来,直接搭在了林昭的脖子上,两根手指扣住了林昭的喉咙! 林昭可以很清晰的感觉到,这两根手指上的力道,可以随意捏碎他的喉管。 于是乎,他很懂事的停下了脚步。 “噤声。” 黑暗中,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传来。 “我没有恶意。” 林昭心里暗自松了一口气。 不管这人是谁,能够说出这句话,说明这个人应该不会动手打杀自己,少年人咽了口唾沫之后,声音有些颤抖:“敢问……壮士是?” “你把门关上,进屋来。” 林昭很乖巧的迈步走进了屋子,然后伸手把门关上。 见林昭如此听话,暗中那人微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掐着林昭脖子的手,声音沙哑:“一个没有名气的江湖中人而已,有事情托付小公子去办。” 他松开林昭之后,林昭背靠着自家的木门,回头看了这人一眼。 此时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隐约可以看到这人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比现在的林昭要高出一个头还多,隐约可以看到,这人是佩刀的。 屋子里的血腥气就是从这人身上传来,很明显,他要么是受了伤,要么是杀了很多人,身上沾染了血腥气。 林昭咽了口口水,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声音仍旧有些颤抖:“请问壮士……有何吩咐?” 暗中这人多半是受了伤,往后退了几步,坐在的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喘了几口粗气之后,开口问道:“你是……林家子弟么?” 听到这句话,林昭心里有些疑惑,不过他还是默默回答道:“壮士问得是兴文坊林家?” 这汉子点了点头,开口道:“越州府再无第二个林家。” 林昭这才苦笑道:“壮士恐怕是认错人了,我虽然姓林,但是是林家的旁支,不是兴文坊林家的子弟。” “姓林,便足够了。” 这汉子坐在椅子上,似乎是伤口作痛,他咬着牙说道:“有……奸人要害元达公,还请小公子你代我去一趟林家,知会元达公,让他务必小心谨慎,近一年时间最好不要出门……” 听到“元达公”这三个字,林昭愣住了。 他虽然在东湖镇长大,十来年也没有来过越州府,但是这汉子口中的“元达公”,他还真知道是谁。 林家诗书传家一百多年,几乎每一代都会有人中举人中进士,当代林家一共有两个在世的进士,其中一个在外地做知府,而另一个……则是官拜户部右侍郎的林简林元达! 这位元达公的经历堪称传奇,十一岁中秀才,十五岁中举人,十九岁金榜题名,中一甲第三名,成为大周的探花郎,此后在朝堂沉浮二十载,一路青云直上,最终做到了户部的右侍郎! 这种级别的官员,已经是金字塔塔尖尖上的那一拨人,是这个国家核心之中的核心。 不过很可惜的是,这位年仅四十岁就做到户部三把手的年轻侍郎,因为直言奏谏,在去年惹恼了皇帝,被罢官去职,赶回了越州老家。 尽管如此,这位林家神童的故事,还是在整个越州府里传说,尤其是林姓之人,少有不知“元达公”的。 林侍郎是在去年年初回的越州,他虽然也不是林家主脉出身,但是毕竟身居高位,回越州之后就被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请回了兴文坊林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时间有余。 林昭眉头大皱,他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问道:“壮士是如何知道有人要害元达公的?” 这个汉子咬牙道:“去年元达公上书参奏那个大奸臣,结果被反被此贼所害,丢掉了官位,那人心中恼恨元达公,因此要派人到越州来,谋害元达公!” “我等是在一个月前打探到这个消息,我兄弟几人……便赶到越州府来暗中护着元达公,一直到昨天……” 他说话断断续续,显然受伤不轻。 “昨天……我兄弟几人发现了那人的手下,交手之下,互有死伤……” “我兄弟四人,只剩下我……自己一个人,如今已经无力护卫元达公,前几天……我等在林宅附近见过小公子,我……不方便直接进林家,只能请小公子去林家替我报个信了。” 林昭心里暗暗苦笑。 他原先还以为是自己运气实在是太差,才会碰到这么一档子事,没想到自己早在几天前就被这些人给盯上了。 这汉子显然受伤不轻,此时额头已经慢慢见汗,说话也越来越模糊。 “元达公……是难得的好官,无论如何不能死在奸人手里,若是元达公也被人害了,朝廷便再没有什么希望了。” 他声音虚弱。 “小公子……帮一帮我……” “我有两处不解。” 见这人越来越虚弱,基本已经对自己形不成什么威胁,林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的问道:“第一,如果真如你所说,朝堂里有人要害元达公,那为何元达公回乡一年他都没有动手,一直要等到今日?” 这个带刀的汉子闻言,竟然精神了一些,他微微冷笑道:“元达公去年上书参他,他当然不敢直接对元达公下手,因此要等上一年,才敢做出这种恶事。” 林昭点了点头,继续问道:“你为何不自己去通知元达公?” “我等身上,都有官司,怕给元达公带来麻烦……” 得,合着还是一些恐怖分子。 林昭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心里却暗暗吃惊。 按照通常情况来说,当官的与混江湖的,从来都是处在对立面的,而自己的这个同族长辈,做官竟然做到了让这些江湖中人舍身护卫,何其难得! 在林昭的记忆里,能够做到这种程度的,在另一个世界的所有官员中,都寥寥无几。 这个壮汉似乎是失血太多,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看着林昭,语气之中已经带着一些恳求。 “还请小公子你……帮一帮忙!” 因为受伤实在是太重,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些坚持不住了,干脆瘫倒在椅子上,昏厥了过去。 而林昭这个时候,已经站了起来,把房间里的烛火点亮,然后上下打量着这个壮硕的刀客。 他沉默不语。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条路自然是趁着这壮汉睡着,把他绑了送到衙门里去,这样多半还能领一份赏钱,至于那位“元达公”的生死,与林昭并没有太大关系。 第二条路,就是按照这人的交待,去给元达公报信,这样一来林昭很有可能得到一个朝堂大佬的好感,但是更有可能是被卷进一场朝堂大佬间的斗争之中! 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最合适的自然是选第一条路了。 此时,月光铺洒下来,透过窗户,罩在林昭少年人的脸庞上。 借着月光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此时的林三郎,心里颇为纠结。 第十二章 我不是贪财的人! 此时的林昭,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如同一只小蚂蚁一样,真的陷入这种级别的漩涡之中,哪怕他只是一个不相干的小人物,可能也会有杀身之祸。 毕竟,这人口中的那个“大奸臣”,是能够轻易把身为户部侍郎的林简,撵回老家的大人物! 谁也不知道这人到底究竟有多大的权势。 林昭又不像这个汉子一样,有一些功夫傍身,就算得罪了官老爷,也可以亡命天涯,他只是一个少年人,上面还有父母,他不可能轻易冒险。 如果是一个寻常的少年人,多半不会像林昭这样想这么多,但是林昭不一样,他两世为人,想的事情自然会周全许多。 此时,这个刀客已经在椅子上昏睡了过去,他身材高大,林昭也搬不动他,只能先把这人叫醒,然后把他搀扶到了自己的床上。 他似乎受伤不轻,躺在床上之后,眼睛再也睁不开,迷迷糊糊就睡去了。 然后少年人把自己搬过来,自己坐在床边,静静的等着这人醒来。 到了快天亮的时候,林昭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眼睛,起身把这个刀客的佩刀卸了下来,藏在了屋子的柜子里,防止这人再度暴起,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终于,天色差不多完全亮了起来。 在林昭床铺上睡了一宿的汉子,终于醒了过来,他刚刚睁开眼睛,就看到一个少年人坐在自己床边,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 多年的江湖经验,让他立刻警惕起来,伸手在床上摸索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的佩刀也早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见他醒了,林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有些警惕的看着这人。 这个时候,如果这人还想要有什么其他的动作,林昭也可以从容跑出去,大不了先住在谢三元家里,避开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刀客。 这人见状,先是有些发愣,然后苦笑道:“你别怕,我不是什么恶人,不会害你。” 林昭撇了撇嘴。 “你们这些所谓快意恩仇的江湖中人,心里没有半点规矩可言,一言不合就会动手杀人,我焉能不怕?”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林昭前世的时候,也曾经向往过快意江湖的大侠高手,但是后来长大之后才慢慢发现,武侠小说里的那些所谓大侠,所谓高手,其实颇为恐怖,因为他们会凭借一己好恶,去裁决所有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杀人……似乎都不犯法!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江湖中人与武侠小说里的江湖中人有什么分别,但是做事当然是谨慎要紧,毕竟林昭家里还有个母亲需要奉养,他还想着将来挣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呢。 而且他现在已经有了挣钱的点子,最多再有一个月,就可以开始他的挣钱大计,这个时候,焉能以身犯险? 这刀客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意与林昭这个少年人争论什么,他声音已经沙哑到了极点。 “我想……喝碗水。” 林昭点了点头,转头去灶台旁边舀了一碗水,小心翼翼的放在这人手边,然后立刻退后几步,回到了安全距离。 这人似乎渴极了,很快把一碗水喝干净,然后长喘了几口气,开口道:“我姓赵,叫赵……” “停,我不想知道你叫什么!”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昭便已经开始着急了,他连忙说道:“我们就是萍水相逢,我可以好心,收留你在这里养伤,等你伤养好了再离开,到时候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这些江湖中人,很多都是绿林中人,有可能还是土匪出身,按照惯例,知道他们的名字,就很有可能被他们杀人灭口! 因此,林昭当然不肯知道他的名字。 这个赵姓刀客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我这些年也走了不少地方,像你这么怕……嗯,谨慎的少年人,我还是第一次见。” 林昭耸了耸肩膀,只当是这人在夸自己。 “我家里没有生火,你想吃什么,或者想要买药材之类的,我可以代你去买。” 林昭知道,这些跑江湖的人,自己就是半个大夫,会给自己看病拿药。 这个人点了点头,一口气说出了十来种药材,然后又让林昭给他买一些包子回来,林昭在纸上一一记下,然后估算了一下,对着这人伸手道:“这些药我不知道要多少钱,你先给一贯钱,多退少补。” 见这人神色有些呆滞,林昭继续说道:“按照附近客店的房价,差不多四十钱一晚上,你在这里住几天,我就收你几天的钱。” 说到这里,林昭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我今天要去给你跑腿,所以要去跟东家告假,我一个月工钱六百钱,今天的工钱你也要补给我。” 见到林昭还在一点一点盘算,这个刀客哑然一笑,然后用右手勉力从怀里取出一小块金饼,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开口道:“这一小块金子,应该可以兑四五贯钱,你先拿去用,不够了我会再给你。” 这个时代,金银都不是流通货币,需要去钱庄兑换或者去当铺抵押,才能换成流通的铜钱。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这些药不能在一家药铺里买,不然别人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治外伤的药,可能会被有心人注意到。” 林昭把这块小金饼收进了袖子里,点头:“我记下了。” 见林昭收下这块小金饼,脸色苍白的赵姓刀客继续说道:“从方才到现在,你绝口不提元达公的事情,看来你是不愿意替我去送信了。” 林昭再次点头。 “我只是一个升斗小民,不想陷进朝廷的事情里去,我家中还有父母,万一陷进了什么祸事之中,可能还会牵连家人。” 这刀客面色平静。 “你收留我在家里,便可能是一件祸事。” 林昭咬牙道:“你以为我想收留你,还不是你自己闯进我家里来的?若不是……” 赵姓刀客瞥了林昭一眼,笑着说道:“若不是你怕我害你,这会儿已经带我去送官了,是不是?” 林昭抬头看了这人一眼,没有说话。 “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少年人。” 刀客这会儿已经有了一些力气,勉强从床上半坐了起来。 “你更像是山里的野狐,小心谨慎又多疑。” 林昭撇了撇嘴,不再理会这人,带上他刚写好的纸条,准备先去三元书铺跟谢老板请假,然后再去给这人拿药买吃的。 见林昭要走,赵姓刀客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只要你去给元达公报信,我会给你报酬。” 林昭停下脚步,撇嘴道:“我虽然贪财,但却不会见利忘命,我说了,我不想插手你们的事情,你要不然去街上随意寻个乞儿去报信就是了。” “旁人轻易见不到元达公,而且还会凭生事端。” 赵姓刀客面色平静,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百贯。” 林昭已经迈步家门半步的脚步,骤然停了下来。 第十三章 伏牛赵氏 “先给一半。” 林昭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这个刀客,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开口说出这句话。 老实说,他是真的不想参与进这件事情之中,虽然这人口中的元达公,是自己同族的长辈,按辈分来说他还要叫上一声叔父,但是这位大人物长辈,林昭一次都没有见过,自然不肯为了他去趟进这趟浑水。 毕竟林简那种有身份有地位的大人物,轻易不会死,就算被人害了,也会引起朝野震动,而林昭这种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人物,要是惹恼了谁,被莫名其妙杀了,除了双亲伤心,全村吃饭之外,根本惊不起任何波澜。 尽管林昭心里百般不愿意帮这个忙,但是一百贯……实在是太多了! 要知道,林昭的父亲在外地做师爷,知县老爷一年也就给他四五十贯钱而已,加上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收入,一年一般也就六七十贯,运气好一些才能勉强上百贯。 他在外地做师爷,平日里自然有不少应酬,挣得不少,花销也不会太少,加上东湖镇还有一大家子要养,两个儿子还要读书,一年其实剩不下多少钱。 加上他们一家在东湖镇给主家看田的收入,整个东湖镇林家一年的余存,不会超过三十贯钱。 也就是说,一百贯钱大概相当于整个东湖镇林家三年以上的收入! 林昭现在在三元书铺做工,一个月的工钱不过四百钱,就算他不吃不喝,一年也就五贯钱不到,一百贯钱,他要挣整整二十年! 如果仅仅只是一百贯钱,林昭不会心动到这个程度,最关键的是他最近打算搞活字印刷,如果手上没有半点本钱,他就只能选择找类似于谢三元之类书铺老板合作,而且手里没有资本,就只能靠“技术入股”,偏偏活字印刷这种东西,除了制模子稍稍麻烦一些,其他并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可言。 这个时代可没有专利保护。 到时候就算挣了钱,谢三元能分他多少,会分他多少,全看这位谢老板厚道不厚道了。 而如果林昭自己有一些本钱,可供选择的余地就会大上许多,到时候林昭是自己弄还是与谢三元一起弄,主动权就全部握在了他自己手中。 这个赵姓的刀客见到林昭这个模样,微微摇头,然后从袖子里又取出一块金饼,足足有先前那块金饼十倍大小。 “这些金子,在越州府任何一家钱庄,都可以兑出五十贯钱以上,这下小公子总应该帮我了罢?” 林昭盯着这块金子看了看,然后咬了咬牙,把它收在了自己袖子里。 “我会去帮你送信,但是能不能见到元达公,我也不敢保证,我帮你送了信,你把剩下的一半给我,如果送不成,我也算是冒了险,这块金子我只退你一半。” 赵姓刀客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小公子这个性子,倒是很适合走江湖,你这般聪慧谨慎,江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害了你。” 林昭没有搭话,收起了这块金子,就要出门办事去,他刚转头,这刀客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我叫赵歇。” 林昭皱了皱眉头,只当是没有听见,继续朝外走。 赵歇咳嗽了两声,应该是因为失血过多,脸色也有些惨白,他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开口问道:“小公子就不好奇,为什么一个口信,值一百贯钱?” 这个世道,钱并不好挣。 黑道上,只需要十贯钱二十贯钱,就可以买通一些青皮去替你杀人,按照越州府的行情,送信这差事,按照路程远近一般就是两个钱到五个钱的价格,无论如何也不应该到一百贯钱这种天文级别的数字。 林昭停下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件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不然没有人会花这么多钱让我去送个口信,不过我现在很需要这些钱,因此这件事我应下来了。” 林昭回头看了赵歇一眼,默然道:“我既然拿了你的钱,做了这件事之后,就算有什么后患,我也只能认了。” “我做了事,你给钱就是。” 赵歇这会儿虽然极其虚弱,但是听到林昭这番话之后,也忍不住露出笑容,开口笑道:“好一个给钱就是,此间事了之后,小公子考不考虑去外面看一看?你这个性子很适合跑江湖,一起到越州府以外去见识见识,等你混个几年,一百贯钱也只是不起眼的小钱。” 林昭毫不犹豫的摇了摇头。 “我对跑江湖没有太多兴趣。” “况且我就是不到外面去,一百贯钱在我眼里,也未必就是什么大钱了。” 说完这句话,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在赵歇有些诧异的目光之下,迈步走了出去。 此时,这个少年人心里,颇有些复杂。 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接下了这个差事,就会承担一些风险。 此时的林昭,如同一粒微尘一般,很难被那些大人物注意到,不过一旦真的被人注意到了,也就意味着很容易被那些大人物轻轻一拂衣袖,扫得灰飞烟灭。 不过,他愿意去赌。 一百贯钱,对于现在的林昭来说,太重要了。 当然了,此时的林昭还可以选择带着怀里的这块金子,携款潜逃,但是一想自己收的钱,是来自于那些高来高去的游侠儿,江湖客,他就熄了这个念头。 这些人是轻易得罪不得的。 你赖了旁人的钱,最多是去官府吃一顿官司,要是赖了这些人的钱,说不定哪天晚上睡觉的时候,脑袋就跟身子分家了! 离开了家里之后,林昭先是跑到三元书铺里,与老板告了一天的假,此时林昭刚刚上班没有几天,谢老板就有些不太乐意,不过一想这小子这几天靠着一张小白脸,给书铺招揽了不少生意,谢老板就摆了摆手,准了林昭的告假。 离开了三元书铺之后,林昭先是前后去了四五个药铺,把赵歇要的药材买齐,同时在其中一家药铺买了个熬药的罐子,从药铺里出来之后,林昭又在路边买了几个包子,统统弄好之后,便拎着这些东西回到了家里。 因为赵歇行动不便,林昭还帮着他把药材下了药罐里,点了火开始煎药。 这药得煎两个时辰以上,林昭放好了木材之后,简单收拾一下,洗干净手之后,就迈步走了出去。 半躺在床上的赵歇,看着林昭在房间里忙活,等林昭忙完就要出门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劳烦转告元达公,就说伏牛山赵家,永远感谢他老人家的恩德。” 林昭皱了皱眉头,微微点头之后,迈步走出了自己的小窝,朝着越州府兴文坊走去。 第十四章 仙风道骨林元达 林昭记性很好,尽管兴文坊他只住了一个晚上,但是路径已经记得很熟,走到兴文坊门口的时候,他简单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服,很快就到了林家的大门口。 站在林家大门口,林昭有些尴尬。 上一次,他是用林家子弟的身份进入了这个宅子,并且成功见到了林家的家长林思正,不过只在林家大宅里住了一个晚上,就有些狼狈的被赶了出来。 如果仅仅是被赶出来,那倒也没有什么,主要是林昭离开之前,还打了林家的那个下人林福,事后虽然林家没有追究,但是毕竟是闹了一些不愉快,此时林昭再一次登门,多少会有些不太好意思。 不过想到了自己怀里的那一块金子,林昭咳嗽了一声,迈步走了上去,敲了敲林家的大门。 开门的门房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小老头,见到林昭之后,老头脸色立刻绷了起来。 林昭勉强露出一个笑容:“老人家,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林昭求见元达公。” 这门房老头瞥了林昭一眼,闷哼了一声:“我认得你,你前几天来家里进学,被大老爷赶了出去,恼羞成怒,临走之前还打了林福那小子一顿,若不是大老爷在意家门脸面,此时已经揪你去送官了,大老爷没有上门找你,你反倒找上门来了!” 老头子一把揪住林昭的衣袖,叫嚷道:“现在我就带你去见大老爷,让大老爷用家法办你!” 林昭微微皱眉,从这老头手里抽出自己的袖子,然后从腰里摸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老头手里,无奈道:“老人家,上一次是你们家那个林福出言辱我,我出手还击而已,这一次我上门是有别的事情,劳烦向进士老爷通报一声,就说我有大事相告。” 这一小串铜钱,大概有七八十钱的样子,对于一个门房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外快,老头子眼珠子转了转,看向这个前几天还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声音立刻低了不少。 “你想见侍郎老爷?” 现在林家的家长林思正,比林昭高两辈,林简只比林昭高一辈,本来林简在家中应该被称为少爷才是,但是他地位太高,官位也太大,因此林家的人都称呼他为侍郎老爷。 林昭点了点头。 “老人家帮忙通传一声就行,成与不成,这些钱都给老人家喝茶。” “元达公若是肯见我,我再给老人家一百钱喝茶。” 林昭在林家打人的事情,其实不算是不是什么大事,毕竟林昭就算再是旁支,也是正儿八经的林家大家族的子弟,林福只是一个下人而已,门房老头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开口道:“那好,我去侍郎老爷那里通传一声,侍郎老爷见不见你,都不干老头子的事。” 林昭微笑道:“这是自然。” “老人家只要在元达公面前,提起朔方二字,元达公多半就会见我了。” 朔方这两个字,是赵歇交代林昭的,按照赵歇的说法,那个在朝廷里谋害元达公的大奸臣,似乎是朔方那边的大将军之类,手握兵权,很是厉害。 老头子上下打量了林昭几眼,转头嘀咕了几句,便朝着府内走去。 大约过了一柱香左右的时间,老头子重新来到了大门口,他目光有些古怪的看向林昭,开口道:“你随我来罢,侍郎老爷愿意见你了。” 林昭微微低头,跟在这个老头身后,进入林家大宅,不过这一次他们走的路径,与林昭上一次走的路截然不同,老头七绕八绕之后,把林昭带到了一处园林门口,他开口道:“这是家里的代园,老老爷在世的时候修成的,侍郎老爷返乡读书之后,就一直住在这园子里。” 林昭微微点头,没有搭话。 江南大族,只要有点钱就会热衷于修园子,林家自然也不例外。 他跟在这老头身后,在园子里绕了许久,才看到了一排建筑,老头在这里止步,开口道:“侍郎老爷就在前面的书房里,你自去罢,老头子要回去看门去了。” 林昭点了点头,正准备朝着这排房子走去,瞥眼突然看见这老头并没有走开,他才恍然想起方才应下的事情,连忙又从袖子里取出一小串铜钱,递在这老头手里。 “险些忘了。” 老头笑呵呵的收下这串铜钱,塞进了袖子里,开口道:“你这个后生倒是说话算话,看面相也不像是恶人,多半是林福那小子真的招惹了你。” 说完,他弯着腰转身走了。 林昭给他的这些钱,足够他出去好好喝上一顿了。 而林昭则是走到了林简的书房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缓缓敲门。 “后生林昭,求见元达公。” 由不得他不紧张。 林昭来到这个世界十三年了,平日里见到最大的大人物,无非就是林家家主林思正而已,而这位元达公,曾经官拜户部侍郎! 这种级别的官员,比起地方上的封疆大吏丝毫不逊,甚至于还要强上一筹,山阴的县令,越州的知州,在这位曾经的侍郎面前,都只能算是不起眼的小人物。 虽然林简现在已经不在职了,但是他不是因为触犯国法被罢官,而是因为得罪了人,他现在才四十岁出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重新起复,再次回到山顶上去。 林昭只敲了一次门,便垂手等在门口。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房门才慢慢打开。 一个面色白皙,留了三缕长须,身着素白道袍,手捧书卷的中年人,大袖飘飘,站在了林昭面前。 如同山上神仙一般,仙风道骨。 林昭只看了他一眼,竟觉得有些自惭形秽,便微微低头,作揖行礼道:“后辈林昭,见过元达公。” “方才我听郑伯说起过你。” 中年人微笑道:“他说你是四房那边清源兄长的三子,按辈分你应当叫我一声七叔。” 这是林昭与这个时代的理念差别,他并不把同族的人当成自家人,而事实上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南方人,宗族观念极重,同宗同族便是一家人,关系很是亲近。 林昭低头道:“见过七叔。” 林简点了点头:“郑伯说,你有大事相告,还提起了朔方……” 他看向林昭,面色平静:“你这个年纪,应该还没有出过越州,如何知道朔方的?” 林昭拱手道:“侄儿是受人之托,来向七叔报信。” 他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把遇到赵歇的事情前后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那个赵歇说,他是伏牛山赵家的人,他说朔方的那个大将军,派了刺客来刺杀七叔……” “他们兄弟,已经替七叔挡下了一些。” 说到这里,林昭咬了咬牙。 “这个赵歇,受伤极重,据他说他兄弟四人只剩下他自己,他重伤之下托付于我,不似……不似作伪。” “七叔……千万当心。” “伏牛山赵家。” 林简把手中捧着的书卷背负在身后,先是微微皱眉,然后才缓缓舒展。 “想起来了,南阳的伏牛山。” 林简点头道:“我在那里做过几年官。” 第十五章 为什么? 林简的履历十分顺畅,他中了进士之后,先是在翰林院待了五年,然后就外放到地方上做了南阳郡守,此后辗转数地,最后成功回到京城里,任户部郎中,再之后一路升到了户部右侍郎。 林简把林昭拉进了自己的书房里坐下,还亲自给林昭沏了杯茶,然后让林昭详细的把事情说了一遍。 面对林简,林昭自然不会有所隐瞒,除却一百贯钱的事情被他隐去之外,林昭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统统说了出来,林简坐在林昭对面,饮了一口茶水之后,微微叹了口气:“早年在南阳郡的时候,伏牛山上有一个很大的村寨,约莫有数千人,被本县官吏欺压,险些就竖旗造反了,那时候为叔还年轻,也是满腔热血,就出面惩治了当地的县官,把这件事平息了下来,此事原本我都要忘了,不曾想这个村寨的人却没有忘。” 林简这番话说的颇为平淡,但是只要细想一番,就可以想明白其中的凶险,他少年及第,哪怕在翰林院待了五年,外放到南阳的时候也就二十四五岁而已,这个年纪相对来说还颇为稚嫩,按理说应该要跟地方官员和光同尘,安安稳稳的做完一任走人了事,但是林简那时候却因为一个村寨,选择与地方上的豪强官吏对抗,已经颇为难得。 说到这里,林简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些赵家人即便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过来知会我一声,我小心一些也就是了,如何就能够与那些刺客拼杀厮斗……” 元达公摇头道:“如今数人因我而死,心中着实难安。” 伏牛山赵家寨,在官府看来也就是个普通的村寨而已,但是实际上却类似于一个江湖门派,他们人数有数千人,凡是姓赵的,几乎人人习武,而且族内还专门有人跑商做生意,在南阳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势力。 江湖中人最是念恩,当年如果不是林简,赵家寨多半就只能硬着头皮竖旗造反了,因此林简卸任南阳郡守之后,赵家寨的人也依旧记着他,去年知道林简被人陷害丟官之后,赵家寨就派人到长安去探访消息。 江湖中不乏有消息灵通之辈,因此才被赵家寨的人查到了有人要暗害林简的消息。 林昭坐在林简对面,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问道:“七…七叔,赵歇所说的朔方……” 林昭说到这里,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林元达微微皱眉,开口道:“本来不该与你提起,但是既然你掺和进来了,就与你说一说,为叔本来是在朝廷里任侍郎一职,去岁在朝廷里因为上书更替朔方军将领,惹恼了康贵妃,才丢了官回乡读书。” 说到这里,林简闷哼一声:“康家把持节灵州,已经两代人,从康庆宗到现在的康东平,父子两个人已经执掌朔方军十四五年,十多年前又有康贵妃入长安,仗着天子宠信,更加为所欲为。” 说到这里,林简有些不忿,闷声道:“朔方糜烂,每年只会向国库伸手要钱,这一点朝廷人人人皆知,又人人不言!” “我任户部侍郎,负责朝廷各项度支,见朔方军军费糜巨,自然看不过去,于是便向天子上书,请更替朔方将领,却因为这一份奏书,便丢了官位,灰溜溜的离开长安。” 说到这里,林简摇头道:“没想到,我丢了官之后,康东平仍旧不肯放过我,居然敢派刺客到越州来刺杀我,愈发肆无忌惮了!” 林昭听完之后,心中大抵对赵歇口中的“大奸臣”,有了一个大概的印象。 皇帝的小舅子,手握军权的朝廷大佬,更可怕的是,那位“康贵妃”,在朝廷的影响力,甚至可以轻易把一个户部侍郎撵回老家去! 想到这里,林昭不禁打了个寒颤,连忙对着林简低头道:“既如此,七叔你千万要注意安全,这个……最近轻易就不要出门了,平日里的吃饭喝水,也都注意一些。” “那人既然敢派刺客来刺杀七叔,多半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叹气道:“世道浑浊,方有康氏作乱,你放心,为叔是惜命之人,既然知道有人要害我,自然是不会到处乱跑的。” 说到这里,林简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递到了林昭身边,然后开口道:“这是我寄存在大通钱庄里的一笔钱,约莫有两百多贯,你拿去交给那个赵家寨的人,留给他治伤以及安葬兄弟。” “本来我应该亲自去看一看他的,但是我现在不太方便出去,见了他也是给你们惹祸,你代为叔向他道一声谢,给他作个揖。” 值得一提的是,大周是没有纸币的,林简给林昭的这张纸,只是他放在钱庄里钱财的存单,一共有两百四十多贯,这种存单不能用来交易,去取钱的时候不止要有单据,还要报上林简的姓名,或者是提前约定的一些暗号信物之类,才能从钱庄里把钱取出来。 因为铜钱比较重,碰到大宗交易的时候,一般都是用金子交易,或者是带着这种存单去钱庄现场挤兑。 林昭把这张纸收进袖子里,恭声到:“侄儿都记下了。” 给了钱之后,林简犹豫了一下,又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块金子,放在林昭面前,笑着说道:“也不能让你白跑一趟,这一点钱给你拿去零花。” 林昭也不客气,伸手把这块金子收了起来。 “多谢七叔。” 林简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面目清秀,容貌极佳的后辈,开口道:“刚才我听郑伯说起过你的事情,你本来是要来家中家学读书的,是因为母亲出身,被赶了出去,是不是?” 林昭点头道:“是。” 林简微微摇头,皱眉道:“家里越来越不像话了,父母出身,与你有什么关系?回头我与大伯说一声,让你仍旧在家中读书,平日里也可以到我这里坐一坐,我有时间也会教一教你。” 其实林简是个相对淡泊的人,平日里很少与别人有什么人情往来,对于家中的后辈也不是特别上心,他之所以有意拉林昭一把,大抵是因为这个后辈……… 长的很顺眼。 林昭并没有犹豫,直接摇了摇头,对着林简低头道:“多谢七叔提携,只是侄儿已经不准备考学,也不用在主家读书了。” 他抬头看向林简,笑着说道:“这天底下不止科考一条路子。” 林简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人,先是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你说的不错。” “考学这条路走到极致,无非也就是为叔这样而已,说给人赶回来就给人赶回来了,你志不在此,我不强求你。”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本来准备明日出去钓鱼来着,听到你的消息,也就不打算出门了,你今天几句话可能救了我的性命,以后碰到什么难处了,可以来这里寻我。” “我与郑伯交代过,他会带你过来的。”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恭敬作揖。 “多谢七叔。” 告别了林简之后,林昭快速离开林家大宅,到了快中午的时候,他就回到了自己的小窝里,这个年仅十三岁的少年人,一把推开自家摇摇欲坠的木门,三两步走到了床边,狠狠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赵歇。 赵歇这会儿仍旧不怎么方便动,被林昭的眼神看的毛毛的,他皱眉道:“小公子你做什么?” “为什么不说清楚?” 林昭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看着赵歇。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口中的那个大奸臣,是一位……” “节度使!” 第十六章 讨康贼文! 节度使啊! 尽管林昭现在并不知道朔方军到底有多少人,但是听到林简说到“持节”二字的时候,他心就跟着抽了抽。 持节二字用在其他地方,无非就是奉命牧民守土而已,但是放在灵州,放在朔方,就意味着这个康东平大将军,就是灵州节度使,朔方节度使! 地方军政,俱在节度使一人,说他是小国王也毫不为过! 武将本来就比文臣危险,轻易招惹不得,更不要说是这种级别的武将了! 假使现在暗处有人时时刻刻盯着林宅,他们就一定会发现,从林昭进入林宅之后,林简便一次都没有出来过,那么即便林昭再如何不起眼,也一定会被这些暗处的人注意到! 虽然不能确定这些朔方派来越州的人,会不会无聊到对自己下手,但是如果林昭事先知道了对方节度使的身份,不要说一百贯钱,就是二百贯钱三百贯钱,他也不会轻易点头答应。 赵歇被他看的浑身都不舒服,皱眉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林家子,一查就可以查出来,林家每天进出那么多人,你根本不起眼,注意不到你身上去,康东平就算再如何残暴,也只是要对元达公一人下手,不可能对整个越州林氏下手。” 他看着林昭,开口道:“这就是我为何来寻你的原因,找任何人去送信,都可能会害了他的性命,你去报信是最安全的。” 林昭眉头微微舒展,但是脸色还是有些不好看,他咬牙切齿道:“不管怎么说,这一趟风险太大了,一百贯不够!” 赵歇先从怀里取出另一块金子,结清了给林昭的尾款,然后苦笑道:“我也没钱了。” 他一介江湖中人,根本不可能带太多钱在身上,随身能够拿出一百贯钱,已经十分难得了。 他看着林昭的脸色,有些无奈的说道:“我那把刀价值不菲,你非要要钱,就把它拿去当了就是,但是当票须得给我,我还得把它赎回来。” 江湖中人一般都很看重自家兵器,赵歇能够说出这句话,已经非常难得,林昭撇了撇嘴,从袖子里取出林简给他的那张白纸,摊开放在赵歇面前,开口道:“这是元达公让我转交给你的银钱,给你治伤以及安葬兄弟所用,一共是二百四十三贯钱,等你伤好了,去钱庄里提出来。” 林昭闷哼道:“本来应当分我一半的,但是你们赵家寨死了人,我不好意思多要,这些钱你拿二百贯,剩下的零头给我就是。” 赵歇看着面前的钱票,微微有些动容,他摇头叹息:“时隔多年,元达公一如当年一般,谦谦君子。” 林昭脸色仍旧不太好看,不过他还是站了起来,往后退了几步。 “七叔说,本来他应该过来看你的,但是怕给我们两人招祸,因此让我代他向你作揖。” 说罢,他整理了一番身上的衣裳,对着躺在床上的赵歇深深一揖。 “越州林氏,感念赵家寨恩义。” 赵歇神色大变,不顾身上的伤口,就要挣扎着起身,连连摆手:“元达公是赵家寨的大恩人,这如何当得……” 这个时代很重礼仪,林昭与林简是叔侄关系,他代替林简作揖,就如同林元达亲自到场作揖一样,没有什么分别,赵歇当然不肯受这个礼数。 他着急之下,险些跌下了床,又扯动了身上的伤口,额头立刻见汗,背上伤口也沁出了鲜血。 林昭无奈摇头,上前搀扶住赵歇,开口道:“没有什么当不得的,人命关天,你们家为七叔死了人,他给你们磕头都不为过,自然受得他这一揖。” 赵歇勉强坐回了床上,因为疼痛,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当年若非元达公,赵家寨上下两千多人,恐怕都已经人头落地了……” “一码归一码。” 林昭把他扶回了床上,然后把药罐里煎着的药倒了出来,放在了赵歇身边,开口道:“七叔让你在我这里好好养伤,但是提前说好,你伤好了之后立刻从我这里离开,我不想跟江湖中人沾染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林昭又补充了一句。 “你每天的花销,我都会记下来,然后从这笔钱里抵扣。” “真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小小年纪,怎么会如此市侩?” 赵歇摇了摇头:“你与元达公,一点也不像。” 林昭此时,的确很需要钱,他需要尽快积攒起自己的原始资本,让自己与母亲两个人先过上好日子,但是有钱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要用这些资本,抬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不然就算再有钱,也要被“嫡母”二字,压上一辈子。 “我又不是他儿子,怎么会跟他相像。” 林昭懒得与赵歇说话,简单收拾了一番家里之后,便锁门出去了。 他从一早上起床开始忙碌,到现在水米未进。 不过这一天的忙碌不是没有收获,连带着赵歇还有林简两个人给他的散碎金子,他今天一天时间,净入一百一十贯钱左右,算上赵歇欠他的四十三贯,一共是一百五十三贯钱。 这笔钱,对于当下的林昭来说,简直是太关键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林昭除了给赵歇采买药材食物之外,仍旧照常去三元书铺上班,就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毕竟对于林昭来说,一百贯钱只是最基本的本钱,真正要赚大钱,还是得先弄出活字印刷,因此三元书铺的工作,暂时是不能丢的。 重新上班的第三天,林昭正在柜台上打着算盘,计算着上个月书铺的收入,这是谢三元交给他的任务之一。 因为用毛笔一点一点算太过麻烦,林昭干脆列了个表,正拿着一杆细毛笔,趴在柜台盘算。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店家,我要订一套雕版。” 林昭闻言,立刻抬起头来,就看到一个只有十五岁左右的少年人,手里拿着两三页纸,站在三元书铺的门口。 订雕版可是一桩大生意,本来正躺在门口闭目养神的谢三元,立刻睁开眼睛,满脸笑容迎了上去。 老板上了,林昭也就装作没有看到,继续低头算账,过了好一会儿之后,门口的客人扔给了谢老板五贯钱的定金,把几章白纸留了下来,转身走了。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现送到印刷作坊肯定也来不及了,谢三元就把这三张纸放在林昭面前,开口道:“先收起来,明天一早送到印刷作坊那里去刻板。” “什么人家啊,两三张纸就要制一套雕版。” 林昭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接过这几张白纸,下意识的扫了一眼纸上的内容。 只一眼,他立刻就呆住了。 最上面的一张纸上的题目,赫然写着几个俊逸潇洒的大字。 “讨康贼文!” 林昭顿时汗毛炸起! 第十七章 等明年罢! 这两三张纸上,洋洋洒洒一千多字,几乎全部都是在痛骂朔方节度使康东平,把持灵州,拥兵自重,祸国殃民! 文中甚至还隐隐提到了那位被天子宠溺到极点的康贵妃,不过毕竟是天子家事,哪怕是林元达也不敢过多提起,只是一笔带过。 文章末尾,一句话颇为醒目。 “朔方之于大周,已成脓疮而非癣疥,此时剜疮吮脓,尤未晚也。”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三岁稚子持刀过市,亦有凶相,何况康贼?” 一篇文章,行文流畅,大意是那位康东平大将军,不仅日益骄横,而且康家把朔方军十多年,已经有了造反的资本。 用身怀利器这四个字形容康东平,不可谓不诛心。 更重要的是,文章末尾甚至还有林简二字的署名! 林昭手里拿着这几张白纸,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相比较来说,站在一旁的谢老板就要淡然跟多,他看着林昭的表情,笑着说道:“用不着这样吃惊,读书人提笔骂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像这样不仅骂人,还要制一套雕版出来印出来骂人,就不是很常见。” 林昭指着最后的署名,看向谢三元:“东家不认得元达公么?” “咱们越州的探花郎,越州城里谁人不认得?” 谢三元微笑道:“探花郎光顾咱们书铺,是咱们的荣幸,明天书铺你自己一个人看着,我要亲自去作坊,给林探花制版。” 林昭在三元书铺已经干了七八天了,此时已经颇得谢三元信任,肯让他单独在书铺看店了。 这会儿已经是傍晚,林昭把清算好了的账册递在谢三元手里,然后关了店门,在街上随便买了点吃食,便回了家里。 回到家中之后,林昭犹豫了一下,便与赵歇提起了林简作文声讨康东平一事,赵歇听了之后,也是忧心忡忡。 那位康大将军,如今在朝廷权势极重,等闲的宰相也不敢轻易招惹他,更不要说是一个已经赋闲在家的户部侍郎了。 赵歇摇头苦笑:“元达公还是太过刚直了,这样正面得罪康东平,可能就不止是暗处的刺杀这么简单了,惹恼了康东平,他可能会上书参奏元达公诬告,他背后有康贵妃,假如天子……” 说到这里,赵歇抬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沙哑:“小公子,要不然你再去一趟林宅,去劝一劝元达公?” “我如何劝他?” 林昭白了赵歇一眼,没好气的说道:“今天距离我上一次去林宅,已经过去了三天时间,七叔他是想了整整三天之后,仍然想要这么做,可见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这种人一旦下定决心,如何是旁人能够劝得的?” 赵歇面色凝重。 “我要给家里人写一封信,让他们去长安探一探情况,如果有什么祸事,也好提前知会元达公。” 伏牛山赵家寨,足有两三千人,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村寨,而更像是一个江湖门派,能力很大。 说着,赵歇就让林昭给他准备笔墨。 此时的林三郎,已经不像刚进越州城时那般贫穷,从赵歇身上拿到了一百多贯钱之后,他在越州城里买了一些还算不错的笔墨纸砚,告别了之前用草纸写字的穷日子。 他把笔墨纸砚放在赵歇面前,然后看着这个身材高大的刀客,极为笨拙的握住了毛笔…… 得,原来是个文盲。 林昭摇了摇头,从他手里拿过毛笔,把纸也拽到了自己面前,没好气的说道:“你说我写,代写一封信五十钱。” 赵歇欣然接受,咳嗽了一声之后便开始口述。 写完信之后,林昭便不再理会赵歇,而是蹲在门框上,捡起他昨天在市场上买的枣木,用刻刀开始在枣木上刻字。 这些枣木被锯成一个个小方块,大约只有一指宽,而且木质坚硬,想要在上面刻字颇为困难,林昭已经刻了一整天,还没有成功过一次。 不过他并不在意,他没有接触过雕刻这门手艺,暂时也进不去三元书铺的作坊学习,只能自己一点一点琢磨。 他现在有钱了,不必在意房租之类的问题,有的是时间去弄这个,等把这个弄出来了,他就可以正式开始捞他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桶金了。 赵歇的伤势是背上给人砍出了两刀七八寸长的伤口,经过几天的休养,已经比他刚到林昭这里的时候好上了不少,甚至已经可以勉强下地,他从床上走了下来,迈步走到林昭旁边,有些好奇的看着这个正在忙碌的少年人。 “小公子你在做什么?” 林昭手中的动作不听,淡淡的说道:“在挣钱。” 赵歇有些诧异的看着林昭手中的小木块,开口问道:“这如何能够挣钱?” “做出来自然就能挣钱了。”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少年人就着灯光,在枣木上一点一点刻出他白天在三元书铺学到的阴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半个月时间过去。 此时,越州城已经进了三月,天气慢慢的暖和起来,林昭每日仍旧是白天去三元书铺上班,晚上回自己的小窝雕刻枣木,经过半个月的尝试,他已经刻出了几十个有模有样的字,等把常用字都刻出来,第一套活字的模子也就成了。 这天傍晚,林昭一如平常的朝着自己的小窝走去,走到门口之后,才听到了房间里传来交谈的声音。 听了一会儿之后,发现两个声音他都认识,于是林昭也松了口气,伸手敲了敲门。 伤势已经好了五六成的赵歇,给林昭开了门,林昭往这个大个子身后看了看,果然看到一个清瘦的中年人,站在了自己房间里。 林昭连忙走了上去,对着这个中年人低头拱手行礼:“侄儿林昭,见过七叔。” 这个中年人,正是林简林元达。 此时,他手里拿着昭雕刻好的两块枣木,正在烛光之下细细观望。 听到了林昭的声音之后,他才把手中的枣木放下,脸上露出笑容:“三郎回来啦。” 林昭苦笑道:“七叔你原本就得罪了那位康大将军,前段时间又作文声讨朔方军,那位康大将军定然不肯善罢甘休,七叔一个人离开林家大宅,太危险了……” 林简笑了笑。 “放心,我天黑之后一个人从后门出来的,没有人看见我到你们这里来了。” “况且现在,康东平已经不敢杀我了。” 这位元达公哈哈一笑:“我去岁参他,他今年才敢派人杀我,现在我写的那篇文章,已经在长安城里流传,他想要杀我,恐怕要等到明年了。” 林昭先是愣了愣,然后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去年林简上书参奏康东平,然后丟官回乡,康东平顾忌影响,不敢立刻对林简下手,要等一年时间才敢派人暗杀,现在林简又写文章骂了康东平一顿,如果没几天就被杀了,康东平难脱罪责。 最起码,也是难逃嫌疑。 这么做,虽然有些道理,但是还是有些行险,林昭摇头道:“话虽如此,七叔你还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林简给打断了。 这位元达公手里拿着两块刻好的枣木,对着林昭问道。 “三郎,这是何物?” 第十八章 好粗的大腿! “这是何物?” 林简手里拿着这两块枣木,满脸好奇。 他今天晚上过来,是想当面向赵歇道一声谢,顺便出来走动走动,进了林昭的屋子之后,与赵歇说上几句话,他就看到了角落里这些用枣木锯成的方块。 这些方块上雕刻的阴文,他自然是认得的,与印章上阴文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印章上一般都是三四个字,最少也是两个字,一个字的印章极少,更不要说这么多小木块上都是一个字了。 见他拿起自己刻了许久的模子,林昭咳嗽了一声,开口道:“七叔,侄儿最近在一家书铺里做事,学到了一些阴文,因此在家里就试着能不能刻出来。” 林简笑眯眯的看向自己这个远房的侄子,微笑道:“刻着玩会用枣木?这东西可不算便宜。” 林昭被戳穿之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犹豫了一下,便开口说道:“既然七叔问起来,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东西是我用来做活字的模子,准备做成之后印书用的。” 林简一时半会没有想明白,他微微皱眉道:“这东西如何印书?一个字一个字蘸墨么?” “与雕版类似。” 本来这种用来赚钱的想法,轻易是绝不能与旁人说的,但是眼前的这个远房七叔,与林昭身份悬殊太大,想来他也不一定看得上这一点蝇头小利,而且以后如果碰到了什么麻烦事情,如果这位前任的户部侍郎能够给他做靠山,那么对于林昭来说,越州城里就没有什么难事了。 想到这里,林昭低头捡起几个枣木块,开口道:“需要印什么书的时候,只要把这些常用字拼在一起,放在一个木框里固定住,就等于是弄出了一个雕版,这种东西刻起来不比雕版省时省力,但是只要凑齐一套常用的字,便可以千变万化,不用一套书出一套雕版。” “侄儿把它称之为活字。” 林简听到这番话之后,脸色也变了变,他随即蹲下身子,把林昭刻好的那些枣木块捡起来,从里面捡出了四个字,四个木块拼在一起,凑成了“上善若水”四个字。 林简盯着这四个字看了半晌,随即抚掌感叹。 “果然是千变万化,这样只要刻出三五千个字,就差不多可以把天下的书籍统统印出来!” 他又弯下身子,在这几十个枣木里翻找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向林昭,脸上带了一些笑意。 “你一个少年人,应该是头一次进城,从前也没有接触过书铺这个行当,如何想出来这个主意的?” “因为侄儿需要挣钱。” 这一次,林昭回答的毫不犹豫。 “书铺里,印刷出来的书一般要便宜一些,但是一套雕版制作起来太过繁复,因此书铺里只有很少一部分书是印出来的,大部分还是手抄本,相对于印刷本来说,手抄本的价格太过昂贵了。” “一本手抄的《蓝山集》,在三元书铺里要卖到一贯五百钱,有些字数多一些的,还要更贵一些,假使这些书本都能用活字印刷出来,成本将会大为降低。” 林简字元达,号蓝山先生,林昭口中的《蓝山集》,就是林简这些年诗文的合集,这位探花郎在大周名气极大,蓝山集自然卖的不错,尤其是在越州府,销量一直很好。 但是即便如此,至今也还没有哪个书铺,制出了蓝山集的雕版。 毕竟蓝山集洋洋洒洒数万字,制出雕版的成本太高,还不如请人一部一部抄写。 说到这里,林昭语气有些兴奋了。 “等侄儿把这东西弄出来,印刷成本将会大为降低,到时候别的书铺卖一贯钱两贯钱,侄儿只卖四五百钱,就可以挣到大笔钱财。” 看到林昭这个模样,林简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大多数人都是中年之后,才会唯利是图,你怎么这般年纪,就一心只想着挣钱了?” 林昭对着林简笑了笑。 “大概是这些年吃了点苦头,总想着多挣一些钱财傍身。” 听到这里,林简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也不是林家主脉出身,林昭出身林家四房,他是出身林家三房,小时候的日子也不是特别好过,不过好在他是一个神童,早早的考学中举,三房也因为他这个探花郎,渐渐兴旺起来。 因此,他确实没有吃过太多苦头。 “你这个想法,很是不错。” 林元达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虽然你初心是为了挣些钱财,但是你想出来的这个东西,却是个好东西,一旦全国大规模推行,那么书籍价格最少会下降两三倍甚至更多。” 林简面色有些严肃:“我大周至今还有不知道多少读书人买不起书籍,许多都只能借阅之后,自己抄录,有些稍穷一些的乡村私塾之中,几十个蒙学孩童,甚至一本书也没有。” “这东西弄好了,功德无量。” 林昭对着林简笑了笑:“七叔,我不想功德无量,我现在只想赚点钱,这东西给您看见了,我也实话跟您说了,您可不要传出去。” “侄儿还指望这个挣点钱呢。” “早晚会传出去。” 林简微微皱眉:“你这个想法虽然奇妙,但是并不复杂,人家只要知道了你这个东西,立刻就可以学会。” “侄儿没有指望这东西能够保密多久。” 林昭低头道:“但是只要我小心一些,两三年时间应该还是可以的,三年时间,这东西就能给侄儿挣到不少钱财,至于三年之后,其他书铺会不会争相效仿,就与我无关了。” 这个时代没有专利可言,别人学去了就是别人的,因此活字印刷,林昭也没有打算吃一辈子,他只打算用这个捞到第一桶金,然后抽身离开。 林简在这个不大的房间里,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沉默许久之后,他才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开口问道:“你准备如何挣钱?” “侄儿现在在三元书铺做学徒,那家的东家性格纯良,他家里有一处印刷作坊,侄儿准备与他一起合作,把活字印刷做起来。” 元达公叹了口气,开口道:“罢了,不管怎么说,你把这东西做起来,怎么也能够降低越州书价,我就不拦着你了。” “但是三年之后,这东西最好可以推行天下,让我大周,人人都可以有书读。” 林昭微微低头,笑着说道:“那三年之后,就由七叔出面,把这东西推行天下。” 这可是一桩天大的功德,如果由林简口中说出去,那不管怎么样,他林元达就注定名垂青史了! 哪怕是林简的心性,此时也微微有些触动,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怀里摸索出一块檀木牌,递到林昭手里,开口道:“外人纯善不纯善,你一个少年人也看不真切,大利当前,那谢三元究竟会如何做,谁也说不分明,你拿着我的牌子,若他有什么地方欺辱你,你就报我的名字。” “不管是告到县衙还是府衙,为叔都可以出面给你说话。” 有了这句话,元达公这个大腿就算是抱上了,林昭大喜过望,立刻对着林简弯身行礼。 “多谢七叔!” “自家人用不着称谢。” 林简又捡起一块枣木,打量了一番之后,微笑道:“看得出来,你练过一段时间的字,但雕刻与写字不同,算是另一门手艺,你刻的这个字实在是不成样子,这活字你如果准备自己刻,我认识一个刻石的老匠人,你可以去他那里请教请教。” 第十九章 你想干什么?! 有了林简的这块牌子,林昭这段日子所承担的风险,就已经算是物超所值,毕竟他这个远房的七叔,可不是普通的朝廷官员,而是正四品的京官! 大周的官制,官员品级普遍不高,一品二品多半是绶给致仕在家的老人,三品四品,才是朝廷真正手握实权之人,毕竟高如六部尚书,也不过是正三品而已,有些中枢之中的宰辅,甚至都只是四品官而已! 也就是说,以林简现在的地位,不需要熬任何资历,只要皇帝点头,他就可以没有任何阻碍的入朝拜相,成为大周的宰辅。 当然了,现在的林简略有些落魄,被皇帝从长安赶回了老家,但是即便如此,林简在越州府里还是拥有巨大的影响力,不管是山阴的县令,还是越州的知州,碰到林简都要规规矩矩的行礼,每个人都要给林简几分面子。 毕竟这位前任侍郎,今年才四十岁出头,对于一个四品官来说,这个年纪实在是年轻的有些过分了,谁也说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就会重新起复,再一次高居云端之上。 况且林简为官多年,不乏有门生故吏,哪怕他不做官,他在官场上的影响力,在越州城也几乎可以横行无忌了。 而林昭如今能抱上了这条大腿,就算承担再多风险,也是值了。 毕竟只要有林简的这块牌子在手里,虽然不一定能在越州府里欺负谁,但是越州城里再没有人能够欺负林昭了! 林简留在林昭的屋子里,与林昭和赵歇各自说了几句话,便动身离开,临走之前,这位元达公伸手拍了拍赵歇的肩膀,开口叹道:“早年在南阳所作所为,乃是为官者本分,我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不曾想赵家寨的人却如此上心,如今贵寨之人因我而死,林简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他对着赵歇微微低头,欠身道:“赵家寨死伤之人,还请赵兄弟妥善收葬,林简身上事了之后,一定亲自前往祭拜。” 赵歇大概是三十岁年纪,比林简小了十岁左右,因此林简称呼他为兄弟。 赵歇心中大为触动,就要下跪给林简磕头,还是一旁的林昭眼疾手快,搀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跪下来。 这厮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好,一旦动作太大,估计伤口会崩裂开来,到时候又要在自己家多住几个月。 赵歇虽然没有跪下来,但是却是满脸惶恐,对着林简低头道:“当初若非元达公,赵家寨上下两千七百多人,估计都难有活路,这一次来越州之前,家中长辈说了,赵家无论死多少人,也不能让贼人伤到元达公一根汗毛。!” “元达公是赵家天大的恩人,赵歇万万不敢受恩人礼数。” 对于这些江湖中人来说,向来是恩怨分明,林元达对赵家寨有恩,赵家寨的人就会心甘情愿替他去死,没有半点怨言。 林简摇了摇头,叹息道:“罢了,我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们就多一分危险,我这便回去了。” 他看向赵歇,开口道:“你在我侄儿这里好生养伤,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他去代园寻我。” 赵歇恭敬低头:“小人遵命。” 与赵歇说完话,林简又拉着自己的侄儿林昭走到屋外,见四下无人,他才缓缓说道:“这些赵家人至于今日,全是因为为叔,为叔现在有一些麻烦,不能亲自照顾他,就只能托付给你,让他在你这里养伤了。” 林简面色严肃:“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越州林氏不知好歹。” 林昭点了点头,开口道:“七叔放心,侄儿会好生照顾他的。” 林简这才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如果缺钱了,就去代园寻我。” 说着,他迈步往外走了两步,开口道:“再有就是,你那个活字的想法很是不错,如果能弄出来,是大周万民之福,你要多上点心,那个什么三元书铺,能不去便不要去了,缺钱我这里可以给你,你直接去周先生那里学篆刻就是。” 他口中的周先生,就是他先前让林昭去学艺的篆刻大师。 林昭微微摇头,低头道:“七叔放心,这东西我一定尽快弄出来,至于周先生那边,我就暂时不去打扰了,等有难处的时候,一定过去请教。” 林简微微点头,转身就要离开。 林昭跟着送了一两步,然后对着这个人形大腿作揖道别。 “七叔一定当心,那些恶人多半不会轻易放过你。” 元达公没有回头,但是语气里带着满满的自信。 “三郎放心,为叔做了二十年官,也不是毫无势力,不会说死就死了。” 说罢,这位大周的探花郎背负双手,慢慢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林昭在路边愣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便回家去了,刚进家里,赵歇就连忙问道:“元达公呢?” “走了。” 林昭打了个哈欠:“他老人家哪里能一直在这里待着?” “走了?” 赵歇额头冒汗,开口道:“你如何不提前与我说?他老人家要走,我却躲在屋子里没有相送,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你的那份,我代你送了。” 林简白了这厮一眼。 “你先在身上的伤势,出去走上一圈,又在在床上多躺一个月。” ………… 又过了几天之后,林昭大致弄了一百多个活字出来,他弄了一个木框,把这些枣木刻成的模子找平,然后刷上墨水,贴上白纸,印出了这个世界上第一张活字印刷成品。 不过结果并不如林昭想象中那么完美。 首先,那些枣木块并不整齐,想要找平十分困难,再加上木质上会有纹理,以及他所用的墨水并不是专门用于印刷的墨水,因此印出来的第一版,字迹模糊不说,而且排版也不是特别整齐,根本就达不成印刷书本的质量。 不过这本来就是第一次试验,尽管失败了,林昭也并不气馁,只是找来一桶桐油,把这些枣木块统统刷上桐油,放在通风口慢慢阴干。 弄完这一切之后,林昭在自己打的地铺上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便又爬了起来,赶去三元书铺上班。 经过十来天的接触,谢三元对于这个生的好看,又会算账的伙计十分满意,很是大方的给林昭加了二百钱一个月的工资,这样林昭的工钱就来到了一个月六百钱! 差不了已经超过了越州城的平均工资。 到了中午的时候,谢老板的女儿照常过来送饭。 此时林昭已经在三元书铺做了小半个月的伙计,一直非常好奇这个每天来送饭的东家小姐到底生得什么模样,于是乎他笑呵呵的对谢三元说道:“东家,你家姑娘到底长什么模样,十来天了也不让我见到?” 这小子终于暴露了! 狼子野心啊! 谢三元暗暗警惕,开口道:“我家姑娘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见到了非吓死你不可!” 说着,他又把林昭推进了书铺的里屋,然后自己一个人出门去谢澹然那里取饭,等谢澹然走远之后,他才把林昭叫出来,两个人坐在一起干饭。 林昭毕竟是年轻人,谢三元还在埋头持刀的时候,他已经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然后看着自己的老板,咳嗽了一声。 “那个……东家,我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你小子又打什么歪主意?” 谢三元立刻放下手中的碗筷,警惕的看着林昭。 “我家闺女自小怕生,从来不见外人!” 第二十章 精明的谢三元 从林昭来到三元书铺开始,谢三元对他就一直有所防备,倒不是说觉得林昭的人品不行,而是这个少年人,生得实在是太过英俊了一些,一旦给自家那个十五岁的大女儿看到,自己这份家业多半就要落入这小子手里!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着自家的老板,开口道:“与东家的女儿无关,是有一桩生意要跟东家商量。” “生意?” 听到与自家女儿无关,谢三元这才放下警惕,低头又扒了口饭,含糊不清的问道:“你小子都混到在书铺里做工了,能有什么生意跟我商量?” 此时是中午,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林昭从袖子里取出两个从家里带出来的枣木块,放在了桌子上,然后对着正在埋头吃饭的谢三元开口道:“东家看一看这两个物件。” 谢三元饭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随手拿起桌子上的两个木块,放在手里把玩了一番之后,微微皱眉:“这是你弄出来的?刻出来的阴文不太规整,但是也勉强成样子了,但是刻这个东西出来有什么用,哪有一个字的印章?” 这两个木块上,一个刻了水字,一个刻了火字,林昭找来一张白纸,把两个木块拼在一起,然后印在上面,转头对着谢三元笑着说道:“东家,你干了半辈子书铺,应该知道,假如这木头上上蘸了墨,就能在纸上印出字来。” 谢三元先是没有想明白林昭的意思,但是他毕竟在这个行当干了近二十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先是瞥了林昭一眼,然后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 林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开口问道:“东家的作坊里,现在有几套雕版?” 谢三元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十套左右。” 雕版印刷的技术,在另一个世界里大概应用的一千多年时间,并且在活字出现之后,也一直没有被活字印刷取代,自然有它的优势在,比如说一套雕版,只要保存的足够好,可以用上上百年甚至一两百年,传给子孙后代。 谢三元二十来岁开始做书铺,做了几年之后开始搞自己的印刷作坊,十几年时间里通过购买收罗以及自己花钱请人制作,费了不知道多少力气,才弄到了八九套书的雕版而已。 这些雕版,才是谢三元的财产里最为宝贵的东西,他这个三元书铺将来或许真的会留给自己的女儿做嫁妆,但是这些雕版,是一定会传给幼子的。 但是雕版印刷,也有它的弊端存在,那就是每一套书都要有自己的雕版,一页纸就是一块版,制作起来费时费力。 有些字数多的书籍,一套书就有几百数千块刻板! 谢三元作坊里的那八九套雕版,基本都是四书五经类之类的经典,每一套书最多也就是二三百块刻板而已。 林昭脸上的笑容收敛,面色严肃了起来。 “东家,假如咱们能弄出足够多的这种小型字模,不用很多,只要五千个左右,再多印一些常用字,用木框把它们拼在一起,到时候天下万千书籍,东家想印什么就可以印什么!” 林昭这番话虽然诱人,但是其实是有问题的。 首先有些人著书,很喜欢用一些生僻字,因此只要是字,不管再如何生僻,都要弄出来一个,这样算下来,一套活字的模子估计得两三万个字。 除此之外,这些字模也不会自动变化,印完一套书之后,就要有人重新排列下一本书,其中的工时,也就比刻一套板稍微轻松一些。 再者就是使用寿命。 一套雕版保存的足够好,可以用许多年,而活字的寿命远不如雕版,这也是另一个世界里,雕版一直没有被淘汰的原因之一。 除开这些因素之外,还有就是印刷的质量问题,雕版一体成型,活字的印刷质量肯定是要略有不如的。 这些问题,对于先前的林昭来说,只能靠他自己一点一点全部去解决完了,才能真正拿去做生意,按照林昭先前的预估,他估计要花半年时间扑在这上面,才能有所成就。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林昭的身后,站着一个无比粗壮的大腿,现在的林昭只需要提出一个思路,然后再出点钱算作投资,结下来的事情可以交给相对专业的谢三元去处理。 谢三元不行,林昭还可以在越州府里另找一个人去做这个生意,反正现在,越州城没有几个人能够坑害他! 谢三元看着眼前的些两个木块,皱眉思索了许久,然后缓缓问道:“这是什么材质的?” “枣木。” 谢老板深呼吸了一口气:“这个法子,我第一次听说,成与不成,我要自己试一试,但是你方才说要跟我做生意,你先说说看,怎么个做生意法?” “这东西并不复杂,别人一瞧就会,因此不能给外人瞧见。” 林昭沉声道:“如果这东西可以弄,到时候我出一百贯,东家你也出一百贯,我们再弄一个印刷作坊,这个作坊印出来的书,可以优先在三元书铺售卖,不过三元书铺的收益要分我一成,这个作坊的收益,须得分我一半。” 谢三元终于严肃了起来。 他忍不住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有一百贯?” 林昭笑了笑:“如果没有,我也不敢跟东家提这个事。” 这下,谢三元彻底正经了起来,露出了他属于商人的一面。 他能够在越州府做二十年生意安然无恙,自然不可能像明面上看起来这样平庸,这位谢老板低头思考的一会儿之后,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我有两个问题。” 林三郎笑呵呵的说道:“东家尽管问就是。” “第一,如果这东西可以弄出来,你为什么不自己弄,反而要分出一半给我?” “因为我对这个行当一窍不通。” 林昭笑着说道:“我先前几次想要进作坊里看看,东家你都不许,既然我不懂,只能找懂的人一起做了。” 谢三元点了点头,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方才你也说了,这东西并不复杂,旁人一瞧就会,如今你给我看了,我要是抛下你自己去弄,又当如何?” “二百贯钱,我自己也可以拿的出来。” “东家不是这样的人。” 林昭笑眯眯的说道。 谢三元皱眉道:“假如我是呢?” “你在我这里做了这么多天的事,没有让我瞧出半点不对,今天你突然跟我提了这件事,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元达公知晓此事。” 林昭没有犹豫,直接开口道:“我算是他的后辈。” “元达公……你是越州林氏的子弟?” 林三郎点了点头:“林家旁支。” 谢三元这才放心的点了点头。 “如此,我就明白了。” 林昭苦笑道:“平日里看不出来,东家竟然如此精明。” 谢三元呵呵一笑,没有理会林昭,而是把目光看向桌子上的两个小木块,微微有些出神。 他在心里喃喃自语。 “假如这东西能成,三元书铺,可能会成为……天下第一书商!” 第二十一章 人生初见时 有了越州林氏,或者说林元达这面大旗在,林昭与谢三元的合作就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位做了二十年书铺的谢老板,对于这件事很是上心,当天就把林昭给他的两块枣木带了回去。 到第二天接近中午的时候,林昭已经看了半天的店,这位谢老板才堪堪赶到,只不过他手上脸上都是墨迹,很显然不是从家里过来的,而是从印刷作坊里过来的。 他的神色颇为兴奋,一进门就对着林昭说道:“这东西我连夜回去试了,今天一大早我又去作坊里弄了一早上,虽然用木头做印模,可能会有一些问题,但这东西确实能成。” 说着,他从自己袖子里取出一张白纸,白纸上简单印了十几个字,显然是谢三元一早上在印刷作坊里弄出来的,他神情振奋,开口道:“这是我试了一早上的成果,虽然效果仍然没有雕版的好,但是已经勉强可以成书。” 林昭把这张纸接了过去,上下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张纸上的字迹,略微有一些模糊,而且有些地方还会出现木质的纹理,没有雕版印出来的那么清晰,不过如谢三元所说,的确已经到了可以成书的水平。 对于书本来说,能让人认清楚字迹,就算是勉强合格,只要价格足够低,质量差一些也有的是人买账。 林昭看着这张纸,低头思索了片刻,才想起来上辈子最终淘汰雕版的活字,应该是铅活字才对,木活字从头到尾都没能取代雕版,只不过相对于木活字来说,铅活字就要麻烦许多,需要用铜模做出来,真要弄的话,估计要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才能真正弄好。 不过谢三元仍旧很振奋。 他对林昭开口道:“下午,我便去找人订下契书,你我二人各出一百贯,再新开一家作坊,五五分账。”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这个行当里的许多事情我都不懂,只能有劳东家奔忙了。” “这都是应当的。” 谢三元哈哈一笑:“这桩买卖,你能分我一半,是看得起我,你在店里看店就是,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 说到这里,他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你放心,我这人做生意,二十多年没有短过谁,我去操办这件事,不会少了你一个钱。” 林昭微笑道:“我自然信得过东家,不然也不会与东家一起做这桩买卖。” 林昭自然是放心的。 此时他身后有一个粗壮到不行的大腿,更重要的是那个大腿很明显对这件事很感兴趣,谢三元如果坑他,他那个七叔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就是关系的好处,有了这一层关系在,林昭就不用亲自去奔忙,可以安安心心的躺着挣钱。 当然了,林昭与林简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特别近,林简之所以会插手进来,是因为那天晚上,林昭跟他有过一个暗处的交易。 交易的内容很简单,三年之后,这种活字印刷可能慢慢泄露出去,到时候就由林简正式把这个新技术公诸天下。 说的直白一点,林简得其名,林昭得其利。 好名声并不是什么坏事,况且林简也没有因此做出什么恶事,能够耐心的等上三年,这位元达公,已经展现了足够的君子之风。 两个人约定好了之后,时间久差不多到中午了,谢三元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这会儿已经有些睁不开眼睛,他躺在了自己的那张躺椅上,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三郎,我有些困了,先眯一会儿,等下午再去找人起契书。” 说完,谢掌柜躺在躺椅上,因为过度困乏,很快就睡了过去。 林昭点了点头,又在店里招呼了几个客人,还被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调戏了一番,到了午时之后,因为都要回家吃饭,店里便很少再有客人,林昭把被客人翻乱的书本重新整理了一遍,然后坐回了柜台。 他刚刚坐下来,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 “阿爹,吃饭了。” 这半个月来,这个声音每天都会来给谢三元送饭,可是谢三元每天都不肯让林昭见到人,因此虽然听了半个月的声音,但是林昭一直不知道这个东家的女儿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他下意识的瞥了谢三元一眼,见谢三元还在熟睡,林昭眼珠子转了转,从柜台离开,朝着外面走去。 因为林昭在店里的原因,这半个月谢澹然来送饭的时候,谢三元总是不许她进去,而是让她在门口等着,于是谢澹然呼唤了几声之后,便老老实实的提着饭篮,在门口等着。 然后她就看到了自家书铺里,走出来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人,少年人先是犹疑了一下,然后迈步朝自己走来,小心翼翼的问道:“是谢家姐姐吗?” 少年人声音很是好听:“我是林昭,在书铺里做工的。” 谢澹然一时间竟然愣住了。 她看着少年的面容,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支支吾吾的说道:“是……我阿爹呢?” “东家他在里面睡着了。” 林昭笑着说道:“谢家姐姐把饭篮给我就行,我喊东家起来吃饭。” 谢澹然脸色有些微红,伸手把手里的饭篮递了过去。 林昭接过饭篮之后,微笑道:“吃了半个月姐姐送的饭,现在才知道姐姐生得这样好看,先前东家一直跟我说,姐姐生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 林昭在东湖镇的时候,并不擅言辞,到了越州府打工之后,每天与书店里的客人接触,偶尔还会被觊觎他帅气的丫鬟们调戏,这会儿嘴已经甜了许多。 谢澹然被他说的脸色通红,低头呸了一声,啐道:“阿爹他还一直说你口歪眼斜,满脸生疮呢……” 林昭脸色一黑,这才知道谢老板这半个月一直在自家女儿面前诋毁自己。 说旁的倒也罢了,但是居然说自己丑!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见他这般表情,谢澹然忍不住掩嘴一笑,对着林昭说道:“好了,你快去与阿爹吃饭去吧,再不吃一会儿该凉了。” 林昭连忙点头:“好,我这就去。” 说着,他对着谢澹然点头致谢:“多谢姐姐的饭食。” 一对少男少女正在店门外交谈的时候,正在书铺躺椅上“熟睡”的谢老板,小心翼翼的睁开了一只眼睛,瞥了一眼门外。 见两个人正在说话,谢老板连忙又闭上了眼睛,心里暗自嘀咕。 “要不是你小子是越州林氏子弟,身上能够随意拿出一百贯钱…” “你这辈子都休想见到我家大闺女!” 第二十二章 林老板的悠闲生活 有了第一次见面之后,谢三元便不再阻挠二人见面,而且接触到活字之后,这位原本已经处在混吃等死状态的书铺老板,仿佛重燃了第二春,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四处奔忙。 两个人签下契书之后,谢三元很快就把新的作坊弄了起来,然后一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待在新的作坊里,琢磨着怎么把活字给早点弄出来。 在这个过程中,林昭给谢老板提供了不少建议和意见,不过他作为外行人,并没有过多参与进开发的过程之中,大部分时间他都留在三元书铺看店。 很快,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段时间里,林昭晚上回去照顾卧病在床的赵歇,白天正常去三元书铺看店,偶尔也会与谢三元坐在一起商量一些作坊里出现的问题,当然了,这段时间里,他也给母亲写了几封报平安的信,信里大概的意思是他在城里读书,让母亲不要担心。 林昭的母亲林二娘,非常执着于功名,她这么多年过得再苦,都没有半句怨言,一心只想着儿子能在科考之中寻到一条出路,如果被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城里打工,多半会到城里来,把林昭给捉回去。 为了自己的大业,林昭只好对母亲说谎,说自己在城里寻了个学堂,之所以不告诉母亲自己在林家家学里读书,是因为以张氏的刻薄性子,多半会把城里的情况告诉林二娘。 这段时间里,在谢三元的不懈努力之下,第一套木活字已经基本弄了出来,这天早上,谢三元异常兴奋的带着一张印满黑字的白纸,回到了三元书铺。 此时,他身上的衣服差不多沾满了墨点,很显然这一个月的时间里,这位谢老板十分努力。 “林昭快看,这是我们第一套活字印出来的单页!” 这会儿已经进了四月,林昭正在柜台计算三月份书铺的收益,听到了老板的话之后,他停下了手中的毛笔,接过这张纸看了看,只见这张纸上虽然仍有一些不太干净的墨迹,但是整体字迹已经十分清晰,比起传统的雕版虽然逊色一些,但是并不差到哪里去。 林昭放下这张纸,对谢三元笑着说道:“东家动作好快,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摆到书铺里售卖了,东家准备先印哪一本?” 谢三元眼睛里密布血丝,他坐下来喝了一口茶之后,开口道:“我这段时间都在忙活这个,还没有想着印哪一本,林昭你心思活泛一些,你说我们先印哪一本?” 林昭低头思考了一番,然后缓缓说道:“那……先印个一千本《蓝山集》出来,如何?” 蓝山集是林简的纹理,林简林元达,在整个大周都颇有些名声,作为越州人,他在越州的名声更大,只不过这个时代买书的人其实并不是特别多,因此哪怕是林简的故乡越州,也没有蓝山集的雕版。 谢三元沉吟了一番,开口道:“大规模刊印,要知会元达公一声才是,还要分元达公一些钱才是。” “这个我去说,东家你去印就是。” 林昭微笑道:“但凡是读书人,多半都想著书立说,元达公知道咱们给他印书,心里也会高兴的。” 谢三元点了点头,开口道:“既如此,从明天开始,我就开始印《蓝山集》,不过这书的定价,还要商量商量。” “东家尽管去印就是,售书这件事交给我,一千本书最多两个月,我就可以全部卖出去。” 蓝山集现在只有手抄本,在越州各书铺的价格应该是一贯钱到一贯五百钱之间,而印刷出来的成本就要低上很多,到时候林昭在门口挂上一个《蓝山集》三折四折的牌子,有的是人过来抢购。 探花郎的书啊! 越州城里谁不想攀上元达公的关系?哪个读书人不想拜在元达公门下? 谢三元点了点头,刚想继续说话,就听到店门外传来自己女儿清脆的声音。 “三郎,吃饭啦。” 谢三元原本兴奋的脸色,立刻变得面目阴沉。 这一个月来,他并不怎么在书铺里待着,因此女儿过来送饭的时候,一般只有林昭一个人在店里,没想到短短一个月,自家女儿对这小子的称呼都变了! 谢三元黑着脸,迈步走了出去,看到了自家的女儿,正步履欢快的朝着书铺走来。 谢三元板着个脸,不悦道:“一口一个三郎,没有看到为父也在这里么?” 谢澹然不知道父亲也在,看到谢三元站在自己面前,立刻有些脸红,低头道:“阿爹也在这啊,我还以为阿爹在新作坊那里。” 谢三元闷哼了一声,伸手从女儿手里接过饭篮,开口道:“好了,你回去罢,我跟那小子还有事情要谈。” 这时候,林昭也从书铺里走了出来,他对着谢澹然点头致谢:“姐姐辛苦了。” 谢澹然先是看了一眼父亲,然后又抬眼看了一眼林昭,随即低下了头。 “那我便回去了,你们早些吃饭,莫要凉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刚走出四五步,又回头看了林昭一眼,然后急匆匆的跑远了。 等她走远之后,谢三元拎着饭篮回到了屋子里,准备坐下来吃饭,打开饭篮之后,看到饭篮里有半只烧鸡,谢老板更是勃然大怒。 “难怪你小子最近一个月长胖了不少!” 林昭也不生气,笑呵呵的坐了下来。 “东家不要生气,兴许是送给东家吃的呢?” “胡说八道!” 谢三元怒声道:“若是送给我的,如何先送到你这里来了?” 林昭笑呵呵的把饭食从饭篮里取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提醒道:“东家快吃饭罢,一会儿该凉了。” “等咱们的作坊挣了钱,我一天给东家买一只烧鸡下酒。” 谢三元不屑的撇了撇嘴,然后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他嘴上生气,但是吃完饭之后,便又离开书铺,去新作坊忙活去了,蓝山集是林简这些年的诗文总集,其中大多是他所写的文章,加在一起有近十万字,活字印刷需要把那些字模排版,这也是一项耗时的工作。 谢三元离开之后,林昭坐在柜台后面,开始摇头晃脑的计算上个月的账册,有客人进来,他便起身招呼客人,偶尔会有一些小丫鬟走进书铺,也不买书,就笑嘻嘻的看着林昭,有时候一些大胆的丫鬟在临走之前还会故意把一些香囊之类的物事,丢在书铺里。 林昭也不在意,一般都是细心收好,等下次见到的时候,再还给人家。 对比谢老板的忙碌生活,林昭反而更像是三元书铺的东家了。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林昭照常关了铺子,锁门回家。 这种悠哉的日子,林昭过得还是很开心的,最起码比在东湖镇放牛要舒服许多,唯一有些不好的就是,不知道母亲在东湖镇过的怎么样。 按照这个进度,到了年底的时候,他应该就可以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到城里来了。 当然,这个时代与上辈子不一样,上辈子说离家住便离家住了,但是这时候有宗族,有规矩,林昭一个少年人离家,并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想要把母亲带出来,就不是很容易了。 尤其是还有一个招人厌的大母。 少年林昭走在越州城的大街上,长长的叹了口气。 需要他去打破的东西,还有很多啊。 第二十三章 少年,练武吗? 回到家之后,林昭才发现一直躺在床上的赵歇,已经可以下地活动了。 算一算时间,赵歇已经在自己这个屋子里躺了一个半月,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林昭都只能在地上打地铺。 这位伏牛山的江湖客,是在与朔方的刺客交手的时候受伤,伤口在后背,一共被砍了三刀,好在他身子骨健壮,又安心休养了一个多月,这会儿不能说已经痊愈,但是已经好了大半,再养个两个月,就能大好了。 见到林昭推门进来,正在屋子里活动的赵歇,抬头对林昭笑了笑:“小公子回来了。” 林昭每天回来,都会给他带一些吃食,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把手上拎着的饭食放在桌子上,瞥了赵歇一眼:“能下地了?” 赵歇点头道:“今天白天我自己试了试,后背已经不是特别疼了,就下地走了走,按照这个进度,再有一个多月,应该就能大好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我们寨子的人,再有两天就到越州了。” 伏牛山在整个江湖上,都算得上是一个势力,毕竟一个寨子上下两三千人,没有哪个门派的人数能赶得上,而且赵家寨传家的功夫颇为厉害,整个南阳郡少有敌手。 林昭这才抬头看向赵歇,开口问道:“你要走了?” 赵歇再次点了点头。 “这一次离家,已经有半年多了,上一次与朔方的人交手,随行的兄弟死了三个,家中的妻儿很是担心,我要回去看一看。” 林昭有些好奇的问道:“你先前一直说有三个兄弟死了,是你的亲兄弟么?” “不是。” 赵歇摇头道:“赵家寨的男丁九成姓赵,都算是同族,因此同辈的都以兄弟相称,我家在寨子里地位高一些。” 他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我父亲是族长。” 这就说的通了。 林昭先前一直有些奇怪,这个刀客的三个兄弟死于非命,按理说他应该想办法去给这些人收尸才对,但是事实上他闯进自己家中住下来之后,便没有怎么去过问那些“兄弟”的后事,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悲痛的感觉。 虽然江湖中人淡泊生死,但是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才是。 现在林昭才想明白,那些人明面上是赵歇的兄弟,实际上应该算是赵歇的属下或者说随从才是,毕竟一个寨子好几千人,虽然大家都姓赵,但是已经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了。 这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个看起来不起眼的刀客,才能眼睛都不眨拿出一百贯钱让林昭送信,对于普通的江湖客来说,这是不可想象的。 二十贯钱,就足以买凶杀人了。 在江湖厮混的人,多半都是穷鬼。 林昭坐在自家的桌子旁边,然后从一旁取来这些日子的账单,一一核算之后,开口道:“先前七叔给了你二百四十贯钱,你这一个多月的花销,本来都应该从里面扣除,不过一个多月下来,我发现你这人还不错,这些钱就算了,明天我去钱铺把这二百多贯钱提出来,给你带回去。” 赵歇哈哈一笑:“这段时间小公子一直斤斤计较,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大方起来了?” 林昭撇了撇嘴:“还不是怕你不高兴,把我还砍了?” 先前赵歇躺在床上的时候,对林昭毫无威胁,那个时候林昭自然是想说什么说什么,现在赵歇已经可以下地走路,双方的战斗力,开始悬殊了起来。 林昭至今仍然清晰的记得那晚赵歇闯进来的场景。 那天,重伤垂死状态下的赵歇,尚且可以轻易制住他,而且他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只要赵歇轻轻一使劲,他这条小命也就没了。 虽然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武功这种东西存在,但是就目前看来,赵歇这厮的战斗力,远胜常人。 赵歇无奈的看了林昭一眼,开口道:“看来小公子对于我们武人,有许多误解,别的江湖中人暂且不说,最起码我们伏牛山的人,从来都是仗义行事,从来不会伤害无辜。” 说到这里,赵歇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笑着说道:“小公子练过武没有?” 林昭摇头道:“没有。” 赵歇活动了一番之后,重新坐回了床上,开口道:“如今这个世道,不怎么太平,各州都有山贼匪盗,边关还有康贼作乱,小公子现在年纪还小,不妨学一些功夫傍身,这样将来走出越州的时候,也会安全一些。” 林昭找了个火盆,把这些天记的账册,统统扔进火盆里烧了,一边烧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走出越州?” 他这些天之所以记账,是不想与这个江湖中人沾染任何关系,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转化为金钱,这样两个人分开之后也不会有什么恩怨纠葛,但是事到临头,他又有些不好意思收赵歇的钱了。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而且如果不是因为赵歇,林昭估计很难接触到林元达那种级别的人物,他自然不太好意思再去跟赵歇要钱。 赵歇微笑道:“我今年三十岁了,在江湖上也跑了十多年,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自然能够看出一些东西,小公子你虽然年纪还小,但是做事不慌不忙,章法严谨,而且还极为聪明,像你这样的人物,一个越州是关不住你的。” “你将来一定会到更大的地方去,去洛阳,去长安。” 说到这里,赵歇顿了顿之后,开口道:“再过两天,我的亲兄弟会来越州接我,到时候如果小公子不嫌弃,我让他在越州留几天,教授小公子一些粗浅的功夫,给小公子防身之用。” 林昭有些犹豫:“我这个年纪,还能练么?” 按照他上辈子看的武侠小说来说,一个人练武的最佳时机应该是五岁八岁,他现在已经十三岁接近十四岁了。 赵歇笑着说道:“练武什么年纪都能练,年纪小了反而会伤身体,小公子这个年纪正好,勤练个三年,便能小有成就。” 林昭思考了一下,又问道:“你们伏牛山,有没有功夫不外传的规矩?别以后我在别处碰到了你们赵家人,对我喊打喊杀的。” 赵歇无奈的摇了摇头。 “小公子放心,我们赵家的功夫平时不外传,但是可以教授给朋友,只要小公子你不教给别人也就是了。” 林昭这才放下心来,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如此,我学了!” 他之所以点头,首先是要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功夫到底是个什么模样的,能够到什么地步。 其次,通过与赵歇还有林简的接触,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世道不是如何太平,有点武艺傍身,碰到事情了,他也能有自保和保住母亲的本事。 第二十四章 麻烦来了(求推荐票!!) 到了第三天的晚上,果然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到了林昭家里。 赵歇起身给林昭介绍。 “这是我三弟赵籍。” 相对于身材壮硕,皮肤略黑的赵歇来说,赵籍就要稍稍瘦弱一些,皮肤也要略白皙一点,两兄弟最大的不同是,赵歇佩刀,赵籍佩剑。 相对于佩刀来说,佩剑才是江湖之中的主流,原因很简单,刀这种东西,是朝廷管制的。 刀杀伤力巨大,一般都是军用或者官用,民间禁止持刀,配甲,也不允许有弓弩,相比较来说,剑这种东西虽然是士人标配,但是朝廷并不管制,因此许多江湖中人都佩剑。 赵歇这种佩刀的,算是异类。 也就是如今管的不严了,放在一百多年前的大周,佩刀给官府发现,是要蹲大牢的。 赵歇介绍完了自己的兄弟之后,又对着赵籍说道:“这是元达公的后辈,林昭林公子,这一次幸亏他去给元达公报信,元达公才能脱去危险,也多亏他一个多月来的悉心照顾,不然为兄这伤恐怕很难养好。” 赵歇这话并没有夸张,他当时闯进林昭家里的时候,身上受了严重的刀伤,换成越州城里任何一户人家,恐怕都会报官处理。更不可能去林家替他报信了。 至于一百贯钱…… 赵歇当时昏厥之后,基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身上有再多的钱,都会被人给搜刮干净。 如果不是林昭,赵歇当时的处境非常危险。 赵籍听到了之后,对着林昭深深作揖,低头道:“多谢林公子救我大兄。” “伏牛山永远感念公子恩德。” 林昭连忙把他扶了起来,摇头苦笑道:“用不着如此,我收了赵……嗯,赵大哥的钱财,替他办点事情天经地义,赵大哥伤势不轻,你们自家人来了就好,把他带回去慢慢休养就是。” 说着,林昭往外走了两步,对着赵籍笑道:“两位一定有许多话要说,我出去转一会儿再回来。” 说着,林昭推门走了出去,把屋子留给这兄弟两个人。 赵籍看着林昭离开的背影,回头有些诧异的对赵歇说道:“大兄,这个少年人好生老成。” “岂止是老成。” 赵歇摇头道:“咱们伏牛山好几千人,只怕没有一个人比这位小公子聪明。”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赵籍,开口问道:“长安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赵籍坐了下来,皱眉道:“元达公痛骂康东平的文章,在长安引起了轩然大波,不少文官跟着上书朝廷,要求更替朔方节度使的人选,但是朝廷始终没有回应。” “而且听说……长安那边已经派人往越州来了。” 赵歇长长的叹了口气:“元达公的事情,已经不是我们伏牛山能够插手的了,咱们没有别的本事,只能留一些人手在元达公身边,尽力卫护他的安全了。” 说着,赵歇开口问道:“你这次来越州,带了多少人?” “约莫三十人。” 赵籍沉声道:“都是父亲吩咐过来的,父亲的意思是,让我们随行在元达公身边,不过不要惊动了元达公,以免给元达公带来麻烦。” “那就好。” 赵歇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要住在越州?” 赵籍点头:“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跟在元达公身边,等过几天弄清楚了越州情况之后,小弟就去求见元达公,在元达公身边做个护卫。” ………… 兄弟俩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大半个时辰的话,等到林昭敲门的时候,赵籍才闭口不言,过去给林昭开了门。 开门之后,他对着林昭笑了笑,开口道:“小公子,大兄让我教授你一些功夫,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林昭低头想了想,然后开口道:“我白天要去店里看店,只能早晚学了。” “那好,明天我要送大兄离开,后天一早,我便来寻小公子。” 说完这句话,他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准备带着赵歇离开。 “等一会儿。” 林昭叫住了兄弟两个人,弯身在床底下翻了翻,最终翻出了一把黒身白刃的长刀,拿出来之后,递到了赵籍手里,开口道:“这是…赵大哥的兵器,你帮他带回去吧。” 赵歇当时重伤的情况下,手里仍然拎着这把刀,只不过没有刀鞘,想来是与敌人争斗的时候丢了。 赵籍有些惊讶的伸手接过这把刀,回头对赵歇说道:“我还以为兄长的刀在争斗的时候丢了,没想到是被小公子给下了刀。” 赵歇摇头苦笑:“到这里第一天就被卸了兵器。” 赵籍看向林昭的眼神又有些不一样了,他对着林昭拱了拱手,笑道:“如此,我们后天再见。” 说着,他一手拎着刀,一手扶着赵歇,兄弟两个人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而林昭则是把自己的房间收拾了一遍,尽量把赵歇留在这里的痕迹抹除干净,忙活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才把房间打理干净,然后久违的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他仍旧是早早的爬了起来,照常去三元书铺看店,这段时间里,谢三元基本不怎么在店铺,这间书铺就基本是他一个人在打理。 但是这天与平常有些不太一样。 他在整理了书铺里散乱的书籍之后,正在柜台琢磨着如何促销即将印出来的蓝山集,快到中午的时候,一个熟悉而又讨厌的声音传来。 “原来你这个小畜生躲到了这里!” 林昭微微皱眉,抬头一看,果然是身材有些肥硕的张氏,以及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二哥林郃。 林昭有两个哥哥,大哥林显要相对温和一些,这个二哥林郃,从小被张氏惯坏了,经常有事没事就寻林昭的麻烦,不过林昭一直把他当成二傻子,不跟他计较。 “要不是陪郃儿在附近买书,还不知道你在书铺里做伙计!” 越州城的书铺,都是集中在一两个街区,方便读书人购书,三元书铺也在这个街区。 张氏脑袋高高抬起,昂着脑袋:“还说是在城里求学,原来是在书铺里做伙计,不知道你那个母亲知道了你在城里做这个,会如何感想?”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从柜台走了出来,他先是看了看张氏,又看了看二哥,皱眉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张氏微微抬头,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得意。 “恐怕你还不知道吧,你二兄今日已经进了主家的家学,明日就能进主家读书了。” “等你二兄中了秀才,中了举人,咱们一家人都能跟着享福!” 林昭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开口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跟我回东湖镇去!” 张氏恶狠狠的看向林昭:“从现在开始,咱们家全力支持你二哥读书,你在城里一不给家里拿钱,二不能帮家里种地,有什么用处?” “你现在就跟我回东湖镇去!” 站在她旁边的林郃,也往前走了两步,他先是打量了一眼这间书铺,然后缓缓开口。 “你在这里帮着别人家干活,还不如回东湖镇帮着自家干活。” 他转头看向林昭,开口道。 “你乖乖跟着母亲回去,免得受苦。” 说着话,他往前走了两步,甚至还捏了捏拳头。 意思很明显,林昭不回去,他就要动手打人了。 他是林昭的兄长,他打林昭不犯法。 第二十五章 破财消灾意难平 如今的林昭,虽然仍旧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打破宗族的束缚,但是想要应付张氏母子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只要给林元达送一封信,即便没有活字印刷,看在他照顾赵歇的面子上,林简多半也会帮他这一回。 要知道,哪怕是林家现在的家长林思正,在张氏母子眼里都是如天一样的人物,更不要说是在林家地位更加超然的林元达了。 他都不需要自己来,只要派个人过来传一句话,张氏就得灰溜溜的滚回东湖镇去,短时间内不可能再敢寻林昭的麻烦。 但是……这个代价太大了。 林昭能够搭上林简这条线,本身是付出了极大风险的,况且他跟林简之间的情分,相对来说十分淡泊,林简可能会帮他一次两次,但是到第三次的时候,这位大周的探花郎多半就不会再搭理林昭了。 毕竟人情总会用尽。 把这份珍贵的人情用在张氏母子身上,不值当。 林昭看着一步步朝自己逼近的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林家在东湖镇一千多亩地,都是大母在管着,东湖镇里给林家种地的佃户那么多,大母只要一句话,自然有人把自家那二十亩地的活给做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张氏,皱眉道:“何苦来城里为难我?” 碍于宗族规矩,尽管心中百般厌恶这个嫡母,但是林昭还是保持了最大的克制,毕竟如果今天自己真的挨打了,到哪里都无处说理去。 更为关键的是,父亲不在越州,这个嫡母是可以到官府以“不服父母管教”的罪名,告自己忤逆的! 张氏瞥了林昭一眼,闷哼道:“你二兄也说了,你在城里也是给旁人家里做事,怎么就不能回东湖镇给家里做点事了?让你回去,就是为难你了?” 林昭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我在城里还有事情要做,我不回去。” 林郃大踏步往前,直接走到林昭面前,他提着拳头看向林昭,冷声道:“三儿,你不要自讨苦吃。”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郃。 “你今日若是动手,一定悔恨终生。” 他因为营养不良的原因,加上年纪还不是很大,这会儿身材瘦弱不说,个子也不是很大,按照目前的战斗力来说,他肯定是比不上大个子林郃的。 而且这个时候,他很难真正下手还击,真的伤到了林郃,张氏一定会拉他去报官。 到时候,就麻烦了。 林郃冷冷一笑:“你还敢威胁我?我倒要看一看,你林三怎么让我悔恨终生!”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也不再废话,直接撸起了袖子,喝道:“你现在就随母亲回东湖镇去,不然为兄就要替父母出手,好好教教你孝道了!” 这一次,林昭没有再往后退了,他心里下定决心,如果这厮真的要对自己动手,那就只能想办法去通知自己那个便宜七叔了,毕竟眼下这个场面,仅凭现在的林昭,很难一个人处理。 见林昭毫无反应,林郃心头一怒,上前一拳朝着林昭脸上捣去,林昭下意识的往后闪避,于是这一拳就打在了他的肩膀上,林昭吃痛之下,闷哼了一声,往后退了两三步。 林郃仍旧不解气,嘴里叫嚷着:“你回去不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仍然要继续动手。 人类作为动物,在挨打的时候会本能的产生怒气,这种怒气很难控制,林昭挨了一拳,顿时怒从心中起,林郃还在往前逼近的时候,他的目光已经看向了店里的板凳,准备抄起板凳给这货来个一下狠的! 至于后果…… 这个时候了,管他娘的后果! 林昭微微低着头,两只眼睛目露凶光,他正准备抄起板凳还击的时候,店铺外一个少女,手里提着一个饭篮,急匆匆的跑了过来。 少女刚好目睹了林昭挨打的经过,她跑进书铺之后,对着林郃怒目而视:“你是谁?凭什么到我们家店里打人?” 她问完这句话,回头看向林昭,声音有些急切。 “三郎,你没事罢?” 这个少女,自然就是谢三元的长女谢澹然了,现在已经临近中午,她照常来给林昭送饭。 林郃打了林昭一拳之后,还要再打下去,突然看到一个容貌清丽的少女站在自己面前,对着自己怒目而视,他也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突然见到漂亮的异性,一时间竟然愣在了原地,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相对于林郃来说,张氏就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先是打量了一番谢澹然,见到这个少女一身布衣,不似官宦人家之后,她才冷笑着开口道:“我是他的嫡母,这是他的二兄,家门不幸,出了个不孝之子,我们正在正家风,行家法。” 说着,她看向谢澹然:“姑娘你又是谁?” “我……我是……” 谢澹然支支吾吾说了半天,竟然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个时候,挨了一拳的林昭,往前走了两步,把谢澹然护在身后,然后他抬头看向张氏还有林郃,深呼吸了一口气。 “这是东家的女儿,她跟这件事没关系。” “你们进城寻我,无非是想让我给家里挣点钱,我在城里做书铺的伙计,一样可以挣钱。” 说到这里,林昭面无表情的看向张氏,开口道:“你说罢,你一个月要多少钱,我给你就是。” 看到林昭这个模样,林郃更加愤怒,他对着林昭怒声道:“你敢这样跟母亲说话,今日我非好好教教你不成?” 他还要对林昭动手,但是一旁的张氏已经拉住了他的衣裳,然后对着林昭问道:“你在这里,一个月工钱多少?” 林昭面色平静:“四百钱。” 张氏开口道:“你虽然称我为母,但毕竟不是我所出,既然你执意留在城里,我也不好拦你,不过现在家里你两个兄长都要读书,很是缺钱,你每个月给家里三百钱,我就让你继续待在城里。” 这一次,林昭答应的很痛快。 “可以。” 说着,他默默走到了书铺的柜台里,从柜台里取出了数好的两串铜钱,放在了桌子上,开口道:“现在是五月,还有七个月过年,这里是两贯钱,一直到过年,我不会再回东湖镇。” 张氏伸手把这两贯钱拎在了手上,然后瞥了一眼三元书铺的柜台,开口问道:“你就这样拿你们东家的钱?” 林昭面无表情:“这是我半年的工钱,等东家回来,我会跟他说清楚。” 张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手里拎着这两贯钱,然后又带着林郃在三元书铺里转了转,尝试顺走几本书未果之后,趾高气昂的离开了三元书铺。 等张氏母子走了之后,林昭才坐在的书铺里的板凳上,脸色阴沉。 谢澹然蹲在他的旁边,开口轻声道:“三郎,你没有受伤罢?” 林昭摇了摇头,对谢澹然勉强一笑:“多谢谢姐姐关心,我不碍事的。” “方才从柜台里拿的钱,回头我会跟东家说的。” 谢澹然摇头道:“不碍的,回头我跟阿爹说,让阿爹多给你一些工钱,不能都给那两个恶人拿了去。” 林昭突然对谢澹然眨了眨眼,笑着说道:“方才我骗他们来着,我跟他们说我一个月四百钱,其实东家给我一个月六百钱。” 谢澹然先是掩嘴一笑,然后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三郎你一直受人欺负。” 说着,她看向林昭,开口道:“我……我还存了一些零碎钱,要是阿爹不给你涨工钱,我……可以拿一些给你。” 此时的谢澹然,还不知道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已经跟自己的父亲合作当了老板,只这位林昭是在她家里做工的伙计,之所以说出这番话,一半是看林昭被欺负的可怜,另一半则是一个多月的接触积攒下来的些许好感。 林昭微微摇头,笑着说道:“哪里能用谢姐姐的钱。” 他坐在板凳上,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肩膀,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很快,他们就欺负不了我了。” 第二十六章 有贵人到 上一次在兴文坊门口与张氏有过一次冲突之后,林昭就已经预想到了这个女人会成为一桩麻烦,好在此时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时间,两个月的时间里,林昭已经在城里积攒了自己的一些根基。 与元达公的一点人情,现在的林昭还用不上,暂且可以忽略不计,可是与谢三元合作的作坊,此时已经初见雏形,再有一个月左右应该就可以盈利,有了第一笔收益,接下来林昭就不会像现在这样被动了。 在书铺里坐了一会儿之后,林昭肩膀上的疼痛渐渐缓和了下来,他重新回到了柜台,对着谢澹然轻声道:“谢姐姐不用在这里看着我了,我没有什么事情,东家还在新作坊那里没有吃饭,姐姐快去给东家送饭去罢。” 谢澹然应了一声,点头道:“那你自己小心一些,我去给阿爹送饭去了。” 林昭顿了顿,开口道:“今天从柜台拿的钱,明天我会补上,至于书铺里发生的事情,便不要跟东家说了,他现在在忙一些重要的事情,不能打扰了他。” 谢澹然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 说着话,她从饭篮里把林昭的饭食端出来,然后再一次把饭篮拎起来,去新作坊给谢三元送饭去了。 好在这一次冲突发生在中午,三元书铺里没有什么客人被惊扰到,况且事情也没有闹大,只是争吵了几句,因此下午的时候,书铺的客流量并没有受到影响,一下午卖了七八本书出去。 到了空闲的时候,林昭就在跪在上,给在东湖镇的母亲写了一封信。 信里主要是说明了他现在在城里的真实情况。 因为今天见了张氏,他在城里做伙计的事情,已经隐瞒不住了,虽然知道母亲可能会因此难过,但是林昭还是不得不跟她说了实话。 书信的末尾,林昭给林二娘留了一句话。 “请母亲相信孩儿,最迟半年时间,孩儿一定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写完这封信之后,林昭把它收进了袖子里,准备一会儿关了铺子之后,在街上寻个人帮忙送回东湖镇去。 东湖镇距离越州城并不远,因此每天都有不少人往返其间,只要给上三五个钱,愿意送信的大有人在,越州城里甚至专门有人从事这个工作,每天来回跑腿,给人送信。 到了傍晚,天色快暗下来之后,林昭才从柜台起身,见铺子里已经没有客人,他打了个哈欠,起身准备关上店门。 他刚走出店外,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少女手里拿着一个两寸高的瓷瓶,递在林昭手上,然后开口道:“这是我家里治外伤的跌打药酒,你擦一些在身上,过两天就好了。” 林昭没有犹豫,伸手接过这个瓷瓶,对着谢澹然低头致谢:“多谢姐姐费心。” 谢澹然脸色微红,低头道:“今天的事情,我没有告诉阿爹。” 说完这句话,她有些不太好意思,扭头便走了。 少女怀春总是诗。 谢澹然今年才十五岁,这个年纪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她不会去想林昭只是一个一穷二白的伙计,也不会想将来会是个什么模样,见到林昭生得英俊,而且说话也有趣,一两个月的时间接触下来,好感自然就积攒起来了。 当然了,到这个地步,说两人之间有什么感情,还为时过早。 看着谢澹然跑开的背影,林昭微微叹了口气,把这瓶跌打酒收进了怀里,然后揣着书信在大街上寻了一个送信人,便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因为赵歇的离开,林昭的这个屋子宽敞了不少,他草草的在自己肩膀上擦了点药酒,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刚过五更天,天色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林昭的房门就被敲响了。 好在十多年时间,林昭已经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他快速穿上了衣裳,推开门之后,就看到一身黑衣的赵籍,站在自己的门口。 林昭对着他点头致意,然后开口问道:“赵兄,赵大哥已经离开越州了么?” 赵籍点头道:“大兄昨天已经离开越州,回伏牛山去了。” 两个人打了招呼之后,赵籍绕着林昭转了一圈,又伸手摸了摸林昭的肩骨,皱眉道:“小公子你的身子,有些太过瘦弱了,我今天教你一套呼吸吐纳的法门,以及扎马的基本功夫,你平日里也要多吃一些肉食,补一补身子,这样养个两三个月,就能把身子养回来了。” 说着,他亲身示范如何扎马,然后又细心的教授林昭如何呼吸,如何吐纳。 此时,天色仍旧没我快大亮,不过林昭学的很上心。 这是关键时候能够保命的法门,学会了之后,不说能够上阵杀敌,最起码再碰到昨天那种情况的时候,不会手足无措,白白的站在原地挨打。 因为是最基本的功夫,所以并没有什么难度,林昭学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便差不多已经学会了。 学会是一回事,练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扎马步本来就极为辛苦,只一柱香时间,林昭已经满头大汗。 赵籍话不是很多,就这么静静的站在林昭身边,不时地帮他纠正一下动作以及呼吸的顺序。 此时,太阳慢慢从东边攀爬上来,慢慢照亮了整个越州城。 整个越州城里,除了正在辛苦练武的林昭之外,还有许多人在为了生计奔忙,其中甚至包括了越州的知州,以及山阴会稽两县的县尊。 三个人带着三个衙门接近一百官员,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等在了越州的西城门,迎接一个贵人的到来。 这贵人到底是谁,除了越州知州杨璞之外,其他的越州官员都是一概不知。 他们只知道是来自长安城的贵人。 这些官员们,放下了各自衙门之中的政务,毕恭毕敬的等在了西城门口,一直等到了巳时近午时,才有一辆马车,在二三十个护卫的簇拥之下,缓缓朝着越州城驶来。 已经瞌睡连连的越州官员们,顿时精神大振,杨璞杨知州咳嗽了一声,带着本州的官员们,朝着这辆马车迎了过去。 “下官越州知州,领越州官员,恭迎公子大驾。” 马车在城门口停了下来,听到杨璞等人的声音之后,车帘竟然都没有掀开,只从里面传来一个平静的声音。 “我没有知会地方官府,就是不想扰民,你们还做什么事情就去做什么事情,用不着在这里迎我。” 这个声音顿了顿之后,开口道:“林侍郎在越州否?” 杨璞连忙低头道:“回公子,在的。” “那好。” 年轻的声音对着驾车的人轻声道:“去林侍郎府上。” 第二十七章 天大的漩涡 马车里的人,甚至都没有下车看杨璞等人一眼,径自朝着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赶去。 尽管如此,杨知州并没有生气,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着身边两个县令开口道:“多派一些衙差小心跟着,这是天家的贵胄,要是有了什么伤损,咱们统统都要吃罪过!” 两个县令连连点头,齐声道:“下官遵命。” 杨璞吩咐完之后,才看着马车远去的背影,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注意卫护这位公子的安全,其他的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去,越州的政事也不能耽搁了。” 三个衙门的人都点头应命,纷纷散去了。 而这辆来自长安的马车,很快在指引之下进了兴文坊,到了林家大宅门口,那马车上的贵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亲自走下了马车,对着身边的人吩咐道:“去叫门,就说林师的弟子,从长安来看望他老人家。” 这贵公子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身材削瘦,他身边的随从却各个都是壮硕的大汉,听到了主上的命令之后,立刻走到林家大宅报信。 其实还没有等这些长安人到达兴文坊,越州知州府的人早已经派人到林家来报信了,因此贵公子才下车,他的手下人刚刚走到林家大宅的门口,林家的中门便缓缓大开,须发已经花白的林家家主林思正,带着林家上下的一众嫡系,都出来迎接这位长安来的贵客。 像林家这种高门大户,中门是不轻易开启的,林昭两次进去,都是从旁边的小门,如今林家大开中门,足见对这位贵公子的重视程度。 林思正腿脚有些毛病,但是此时也走的飞快,来到了这位贵公子面前之后,躬身作揖:“老朽,见过…公子。” 这位贵公子并没有主动公布自己的身份,因此不管是知州杨璞,还是林思正,也都没有叫出他的身份,只以公子相称。 相对于对杨璞等人的态度,这个贵公子对林思正,或者说对林家人就要客气很多,他伸手把林思正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不敢受老人家礼数,晚辈此来,是来拜访林师的,林师可在家里?” 林简早年科考,中一甲第三名探花,然后就留在了京城翰林院里,在京城的这段时间里,他的学生固然不少,但是姓李的学生,就只有两个。 林思正连忙点头道:“公子,七郎他就在家中的代园里,老朽领公子去见他。” 贵公子含笑点头。 “有劳老人家了。” 说完,林思正就亲自在头前带路,没多久就把这个长安来的贵公子,引到了自家的代园,来到林简住处附近的时候,林思正停下脚步,回头说道:“公子,地方到了,要不要老朽去把七郎叫出来?” “可不敢。” 贵公子连连摆手,肃然道:“林师是我授业之师,如何能怠慢?老人家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我自去求见林师就是。” 说完,他径自朝着林简的住处走去。 林思正犹豫了一下,便对着附近的林家人招了招手,带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人退出了代园。 外面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在屋里读书的林简,房门被敲响的时候,这位赋闲在家的户部侍郎,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悠悠的走到了房间门口,打开了房门。 “见过林师。” 这贵公子见到林简之后,立刻后退了两步,对着林简行弟子礼。 林元达笑呵呵的把他扶了起来,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怎么有空到越州来了?” 这位贵公子,乃是长安宋王府世子李煦。 林简在京城的时候,因为名声极大,学问也高深,就被天子聘请到东宫讲学,为太子授课,当时这位宋王府世子在东宫给太子做伴读,因此他与太子两人,都算是林简的学生。 他们彼此之间,虽然没有正经的拜师,但是不管是太子还是李煦,都以弟子礼待林简。 也是因为这一层关系,这位朝廷里举足轻重的户部侍郎,也自然而然就成了太子党的人。 李煦起身之后,先是皱了皱眉头,然后叹气道:“去年林师被贬出长安之后,我与太子以及朝中诸多大臣,都十分气愤,奈何是陛下亲自下旨,我等也没有办法,上个月在长安城里突然看见林师声讨康贼的文章,太子殿下与我都担心林师在越州可能会出什么事情,在东宫商量了一番之后,太子殿下就让我到越州来看一看林师。” 元达公拉着李煦进屋坐下,端上茶水之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我都被赶出了京城,本来自然是不会平白无故再去得罪康东平,只是前段时间有人告诉我,越州城里有朔方那边派来的刺客,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再得罪康东平一次,以天下人口舌求自保。” 李煦闻言,立刻脸色大变。 “康贼竟然如此肆意妄为,敢私自对林师下手!” 朝堂上的争斗,远比看起来要复杂的多。 就拿林简来说,去年他被贬官赶出了长安,明面上是因为得罪了康东平,被康贵妃进了谗言,但是实际上远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简在东宫授过课,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是正儿八经的太子一党,尤其是他在官场上官运亨通,一路做到户部侍郎了之后,更是成为了太子一党中举足轻重的力量。 可以说,一旦太子将来成功嗣位,林元达几乎一定会成为中枢宰相。 然而这件事却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因为……康贵妃也有一个儿子! 是当今天子的第六子。 康贵妃入宫之后,当今的圣人就越发宠溺这位贵妃娘娘,尤其是在她十多年前诞下皇子之后,天子对她们母子的宠溺更甚,就连已经尾大不掉的朔方,也视若无睹。 康氏得如此圣眷,长安城里自然会有一些官员倒向那一边,以前六皇子尚且年幼的时候,这种格局还不怎么明显,随着六皇子渐渐长大,近几年太子与六皇子相争的格局,已经逐渐清晰了起来。 本来像林简这种级别的官员,不要说上书参奏康东平了,就是上书直谏天子,也未必会到丟官的地步,他之所以被便出京城,是因为双方在朝堂争斗的时候,太子这一边吃了个小亏。 结果就是,林简被迫离开京城。 如果真如赵歇所想的那么简单,即便林简在朝廷与那位康大将军有过摩擦,但他都已经丟了官,康东平再怎么蛮横,也不应该再派刺客到越州来,然而康东平的的确确派了刺客过来。 这位朔方节度使之所以这么急切的要杀林简,是因为林简在太子一系的官员中,作用太大了。 看着义愤填膺的李煦,元达公很是淡然的呵呵一笑。 “他再如何蛮横,咱们一时半会也拿他没有什么办法。” “世子殿下亲自到越州来,可还有别的事情?” 第二十八章 你带钱了吗? 世子殿下坐在林简的对面,抬头看向自己的老师,开口问道:“林师屈居越州,已经一年有余了,便没有想过重回朝堂,匡正朝纲?” “您正当壮年,正是在朝堂中大展所学的时候。” 林简听了这话之后,微微愣了愣,然后哑然一笑:“世子先前也说了,我是被陛下亲自下旨罢官,又不是我想回去做官便能回去的。” 林简今年才四十一岁。 他这个年纪,放在六部侍郎的位置上,属于正儿八经的年轻人,因为年轻,他还有一大段路可以走,也大有可以上升的空间,因此在太子一系中,林简的地位十分超然。 退一万步说,即便他坐在户部侍郎的位置上,再也晋升不了,这个职位的权力也足够他在太子一系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林师不要着急,太子殿下既然让学生来,肯定就有办法把林师请回长安去。” 李煦先是左右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才低声道:“国子监的长孙祭酒,年底就要致仕还乡了,到时候这个位置就能空缺出来,到时候太子殿下会尽力给林师争取到这个位置。” 国子监祭酒,从三品,相比较林简之前正四品的户部侍郎,明面上看起来是升了一级,但是实际上权柄比起后者要有所不及。 毕竟户部是真正管事的衙门,而国子监只是大周的最高教育机构。 但是国子监祭酒也不是没有好处,每年会有大量的官宦子弟从国子监下属七学之中毕业,然后进入大周朝廷,也就是说,只要当个几年的祭酒,就会积攒下大量的人脉,成为朝堂中年轻一代的“校长”。 林简微微瞥了李煦一眼,笑着说道:“天下读书人,都想做到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上,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就算是太子殿下,想要拿到这个位置恐怕也不甚容易。” “现在才五月份,年底的事情年底再说,如果朝廷真要我去国子监主事,我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 相对于六部这种实事衙门,国子监祭酒的位置,可以在短时间内积攒大量的声望,如果林简成功做到这个位置上去,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太子一系的势力,将会骤然猛增。 李煦坐在林简的对面,低声道:“林师说的不错,即便是太子殿下,想要拿下这个位置,也十分不易,所以太子殿下需要林师配合配合,现在距离年底还有半年时间,这半年时间林师联络联络朝堂里的故友,让他们年底的时候,在朝廷里替林师说说话。” 国子监祭酒这种位置,一旦有了空缺,新任人选一般都是廷推推选出来,如果有足够的大臣站出来替林简说话,那么太子殿下想要做事,就会容易很多。 林简微微皱眉。 他这一辈子不管做什么,都是顺风顺水,甚少求人,要他因为一个官职,写亲自写信去求人,他还真有些拉不下这个脸面。 不过国子监祭酒的这个位置,确实让他有些心动了。 这位元达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缓缓喝下一杯茶水之后,突然想到了自家的那个后辈。 国子监祭酒这个位置,向来是德高望重者担任。 也就是说,只要他有足够的声望,这件事坐起来就会容易很多。 林简皱眉思索了一番,然后开口道:“写信不写信,暂时倒不是很急,不过我林家有个后辈,弄出了一个新奇的物事,如果能顺利弄出来,或许能对此事有所助益。” 李煦眼睛一亮,开口问道:“林师所说的是什么物事?” 林简微微摇头:“我答应了他,不能向别人说起。” “我那个后辈,家里稍微穷了一些,他还指望着这个新奇物事挣钱,我与他有过约定,三年之内不会把这东西公布出去。” “三年……” 李煦微微皱眉,开口道:“只有半年时间了,三年肯定来不及。” 林简默默点头,然后抬头看向李煦,笑着说道:“世子殿下带钱了没有?” 李煦微微一愣,然后连忙点头:“我从长安出门,带了不少钱在身边傍身,林师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 林简笑着说道:“我那个后辈,是个爱钱的性子,如果世子殿下带的钱足够多,我倒是可以带殿下去见一见他,跟他谈谈这件事。” 李煦脸上露出微笑:“学生在长安城的时候,就喜欢这些新奇的物事,我倒要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新奇物事,能让林师这般称赞。” 林简面色平静,开口道:“我可以带殿下去看,但是有件事要提前与殿下说清楚。” “林师吩咐就是。” 元达公微微皱眉,开口道:“我与他有过三年之约,本来是不好去开这个口的,现在事出突然,不过既然去了,就不能强逼于他,殿下看了那个东西之后,如果谈成了自然好说,如果谈不成,也不要把这东西说出去。” 说到这里,林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严肃。 “林某就是在越州做一辈子草民,也不能因为一个国子监祭酒的职位,去做小人。” 李煦脸上也收起了笑容,对着林简深深拱手:“学生受教应命。” 林简脸上这才露出笑容,他对着李煦笑了笑:“殿下一路辛苦,先在鄙府吃一顿中饭,休息休息,等傍晚的时候,我领你去见他。” 李煦一路从长安赶来,的确有些疲惫,闻言拱手笑道:“都听林师安排。” ……………… 相比于兴文坊的热闹,林昭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他找来了一张巨大的红纸,然后用显目的黑字,在纸上写上了“《蓝山集》五折起售”的大字,做成了可能是这个时代第一块促销广告牌。 再过几天,等作坊里的蓝山集印出来,这个促销广告牌就可以起到大用处了。 等到快傍晚的时候,他才把广告牌彻底弄好,收在了书铺里屋的仓库里,等把书铺都收拾整齐之后,林昭才锁上铺门,像平时一样下班回家。 路过一个糕点摊的时候,他还花了八个铜钱,买了一小包糕点,准备带回家里当零食。 等到他回到自家小屋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沉,即将暗下来。 但是诡异的是,林昭的小屋门口,反而颇为光亮。 林大老板先伸头往自己门口看了看,就看到最起码有十来个大汉提着灯笼,站在自家门口,把自己这个小屋照的如同白昼。 有两个书生穿着的人,站在自己家房门口。 其中一个眼睛尖一些,立刻在人群之中看到了林昭,对着林昭招手道:“三郎,你可算回来了。” “快过来。” 第二十九章 并购! 本来自家门前突然出现这么多人,林昭心里多少还有一些慌乱,但是看到林简之后,他立刻就放心了下来,朝着林简走去。 自己这个远房七叔,颇有君子之风,无论如何也不会害自己这个后辈。 他走上前去,对着林简低头行礼:“侄儿见过七叔。” 林简点了点头,然后扭头看向旁边的李煦,对林昭笑着说道:“这是李公子,长安来的。” 林昭心里一动。 大周开国二百年,国姓之人已经多的不可计数,因此姓李并没什么了不起,长安城里的李姓极多,因此来自长安城也很正常。 但是这位来自长安城的李公子,站在了林简的身后,这就不得不让林昭心里生出一些联想了。 他对着这位李公子拱了拱手,行礼道:“越州林昭,见过李公子。” 李煦面带笑容,先是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然后笑着说道:“我是林师的学生,咱们是同辈的兄弟,用不着这样客气。” 一旁的林元达面带笑容,开口道:“今日来寻三郎,是有些事情要跟三郎商量。” 林昭点了点头,对着林简低头道:“七叔,我家里颇有些寒酸,接待不得贵客,要不然寻一处酒楼,我请七叔还有李公子吃一顿饭。” 林简笑呵呵的看了林昭一眼:“看来三郎现在阔气了。” 林昭微微摇头,苦笑道:“总不能怠慢了贵客。” 林元达微笑道:“已经在长青楼订了一桌席,我与李公子到这里来,就是请你过去的。” “我是你的长辈,又算是越州的地主,这顿饭自然应该我来请。” 林昭恭敬点头:“都听七叔的安排。” 此时,他心中多少已经猜出了一些自己这位七叔的用意。 自己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一不会文二不会武,本来对于这位闻名天下的元达公没有半点用处,从京城来的贵客更不可能接触的到,然而这两个人却主动来到了自己家里,那多半就是为了那个活字。 虽然林昭还指望着这东西挣钱,但是假如林简或者说这个长安的贵人要把这东西拿走,林昭现在全无办法,只能拱手让人。 毕竟,现在的林昭太过弱小了。 这个来路不明的李公子撇开一边不谈,单单一个林元达,一根手指头就可以让林昭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林昭持晚辈礼,跟在了林简的身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了长青楼,元达公很是大气,在这个越州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订了一个宽敞的雅间。 他们一行人虽然很多,但是最终走进这间雅间的,也就林昭叔侄俩还有这位李公子三人而已,那些壮汉或者守在长青楼楼下,或者守在雅间门口,没有一个走进来的。 三个人进了雅间之后,林简让出了主位,但是李公子坚持不受,最终还是让林简坐了主位。 这一切,都被林昭看在了眼里。 按照这位李公子所说,自己这个七叔应该是他的老师,双方既然有师徒名分,林简本来应该毫无争议的坐在主位上,然而林简却想让给自己的这个学生…… 再加上这个学生姓李,那么他的身份,已经不言自明了。 不是皇子,就是皇族。 想到这里,林昭心里更加凛然。 如果不是林元达,他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见到这种人物! 要知道,前两天他还在受制于那个泼妇嫡母,最终不得已之下,还是破财消灾,哪怕是今天白天的时候,他还在三元书铺里弄那个促销的广告牌。 但是到了晚上,他就见到了这个时代最为尊贵的那批人之一! 世事奇妙啊。 林昭小心翼翼的坐了下来,因为怕说错话,他干脆微微低头,闭口不言。 还是坐在主位上的林简,打破了这个有些尴尬的气氛,他笑着说道:“三郎不用紧张,今天寻你来,是有件事情与你商量。” 林昭头皮有些发紧,低声道:“七叔是长辈,有什么事情,七叔替我做主就是。” 林元达大摇其头:“这话如何说得?为叔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今日是好生与你坐下来商量,成与不成,都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说到这里,元达公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李公子也不会怪罪你。” 林昭这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这两人一眼,开口道:“那请七叔直说罢。” 林简用手碰了碰桌子,开口问道:“三郎你那个活字,弄得如何了?” “已经初见雏形了。” 林昭老老实实的点头道:“侄儿与谢东家一起弄了一个新的书铺,大概再有两三天就能把第一批书印出来,然后放在三元书铺售卖。” 说着,林昭抬头看向林简,低声道:“这第一批书,就是七叔的《蓝山集》,侄儿原本准备等样品制出来之后,再去送给七叔过目的。” “这么快啊……” 林简目光闪动。 他记得上次在林昭家里见到那些小木块的时候,也就是一个多月前,短短一个月时间,林昭就把这些东西从想法变成了成品。 一旁的李煦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对着林简低声道:“林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林简低头喝了口茶,开口道:“是用来印书的新法子。” 说到这里,他补充了一句:“如果大周能够大规模使用这个新法子,各地的书价少说要便宜一半,甚至能够便宜六七成七八成。” 听到了这话,李煦眼睛一亮。 他这才明白了,林简为什么说此事,会对当上国子监祭酒有所帮助。 这个新法子,对于读书人来说,是一件莫大的功德,谁把它推行天下,谁就是天下读书人的恩人,假如是林简这种本就闻名天下的大文人把它推行出去,短时间内就能把自己的声望抬到极高的地步! 到时候,不要说国子监祭酒,将来就是礼部尚书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阻碍! 想到这里,李煦扭头看向林昭,这才第一次正视这个少年人。 他是长安城里的天潢贵胄,哪怕在长安城里,也是高高在上的那一拨人,平日在长安,能够让他瞧上眼的人也没有几个,至于越州的人就更不入眼了,对于李煦来说,整个越州也只有林简一个人,能让他上心而已。 但是现在,他看向林昭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 林简再一次看向自己的侄儿,苦笑道:“本来应承过你,三年之内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外人,今天我也不应该带人过来问你,但是事出突然,为叔现在需要用这个东西。” 林元达语气诚恳。 “不过三郎你放心,为叔不会让你吃亏,你可以算一算,这三年时间你能用这个挣到多少钱,这笔钱我们会直接给你。” 元达公咳嗽了一声。 “当然了,同不同意全在你自己,只要你摇头,就只当我与李公子没有来过。” “我是长辈,不会仗势欺你。” 第三十章 我要分家! 林昭坐在原地,低头思索。 虽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要活字印刷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是现在这两个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们……要买下自己这个还没有做起来的生意。 这个很像后世的收购,大公司见到一些很有潜力的新创意,就会趁着公司还没有做大的时候,出资收购,但是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两个人,又不像是一心求财的资本家,他们两个人想要买下林昭的生意,就很值得玩味了。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资本……固然有用,但是用处不会太大。 破家县令,灭门知州,任你家财百万贯,一个在朝廷里丝毫不起眼的地方官,就可以轻易把你的所有成就,灰飞烟灭。 所以,哪怕是林昭,也并不准备在这个时代做生意,与谢三元合伙做生意,只是想要挖到他的第一桶金,稍微有了一些资本之后,才有资格去谋算其他的事情。 林昭并没有犹豫很久,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简以及这位李公子拱手道:“本就是心血来潮才想起来的小东西,七叔与李公子既然看得上,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等今日回去之后,我就把这个物事详细写下来编成册子,交给七叔与林公子。” 李煦虽然现在还没有见到活字印刷的实物,但是见到林昭这个态度,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林兄弟,你是林师的后辈,今日也是林师提起此时,我们不会亏待了你,你且算一算这门生意大概能挣多少钱,我过两天就让人送到你家里去。” 林昭低头盘算了片刻,然后抬头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缓缓开口。 “一万贯。” 听到了这个数字,李煦面色平静,但是林简却微微摇头,开口道:“少了。” “今日下午,我在家里算过,假如你这个东西真的做起来,即便是只有一个作坊,一个书铺,只在越州一州之地,三年时间也不止一万贯钱,三郎你用不着这样拘谨,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钱。” 他笑着说道:“我这个学生,家里是长安城的富户,不会差你的钱。” 林昭微微摇头,开口道:“我今年才十三岁,之所以想做这个生意,也只是想挣点钱,在越州城置办一个宅子,把母亲从镇上接过来,要太多钱也没有用处,况且除开这些钱之外,我还有一件事要求七叔帮忙。” 对面两个人,非权即贵,跟他们谈生意,自然是不能按市价来谈,要不然按照林昭自己的估算,只要一年时间他就可以弄出十几个印刷作坊,再雇一些木匠铜匠,搞出质量比较好的木活字,铅活字,三年时间他的作坊书铺,可以辐射到附近十几个州府,哪怕他与谢三元一人一半,他能拿到的钱保守估计也有五万贯以上。 假如能把生意做到长安城去…… 所得收入便不可计算了。 按照林昭之前的计划,等他挣够了足够多的钱,就可以用这些钱做敲门砖,进而给自己谋个不大不小的官身,这样就可以带着母亲,在这个世道过上好日子。 “一个宅子…” 林简哑然一笑:“这事容易,我在越州城里就有一座宅子,是我早年中进士之后,我那老岳丈出钱置办的,后来我去了长安城,这个宅子便一直空置着,明日我就把契书给你,再让族中长辈见证一番,这宅子就是你的了。” 林简十七岁成婚,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他那个岳丈自然极为高兴,出钱给他在越州买了一套宅子,只不过林简中进士之后,只回老家待了两三个月,便又去长安做翰林去了,后来慢慢在长安城里安了家,这个宅子便空置下来,有时候会租给一些租户去住。 去年他从长安回来,地位与从前大不一样,因此林思正就把他请到了林家大宅的代园去住,也没有住进自己的那个宅子里。 说完这件事之后,林简看向林昭,微笑道:“你我是叔侄,就算没有这东西,你有什么事情寻我帮忙,力所能及,为叔也没有不帮的道理。” “你说罢,什么事情?” 先前林昭与林简虽然有过交集,但是毕竟情分不深,关于宗族的麻烦事情,林简还真不一定会出这个面。 林昭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李公子一眼,开口道:“宗族内部的事情,说出来恐怕有伤林氏名声。” 林简立刻会意,对着一旁的李煦笑了笑:“那就请李公子去外面喝杯茶,我们叔侄单独说两句话。” 李煦家教极好,闻言潇洒起身,对着林简拱手道:“那学生就在外面去等一会儿,顺便让菜上慢一些。” 说完,他对着林昭笑了笑,起身走出了这间屋子。 等他走了之后,林昭才起身对着林简行礼,开口道:“七叔,我想与大母那边分家。” 分家…… 林简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你今年才十三岁,按照家里的规矩,最少要等到你成年成婚之后,才能提分家的事情。” “况且现在你父亲也不在越州,即便是我,也不好插手你们四房那边的事情。” 说到这里,林简有些好奇的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你为何要与父母分家?” “就因为这一万贯钱?” 林昭摇头道:“是因为嫡母刻薄,我与母亲这十多年来,日子都十分难过,前些日子我进城求学,大老爷已经许我进家学读书了,我那个嫡母仍旧不肯放过我,硬生生断了侄儿的前程。” 林昭咬牙道:“我母的确风尘出身,但是她已经脱籍多年,现在早已经跟寻常人家女子没有什么不同,母亲这些年在林家一直本本分分,从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林家的事情,张氏还在人前一口一个勾栏子称呼于我。” 说到这里,林三郎咬牙切齿。 “殊为可恨!” “从被主家赶出来之后,林昭就下定了决心,与张氏断绝关系,就算没有今日的事情,等时机成熟了,侄儿也会去做这件事。” 分家是一定要分的。 不分家,林昭所得的一切财产,赚到的所有钱,都是东湖镇林家这个大家的,张氏就拥有分配权,也就是说假如林昭如果得了一万贯钱,这笔钱是归父亲林清源以及嫡母张氏的。 如果真是这样,林昭宁愿不挣这笔钱。 因此,他才想借着林简在林家的影响力,彻底摆脱张氏,自己带着母亲在城里过日子。 要是这件事情不成,林简将要给他的那一套房产,林昭也不会去拿,因为就算林昭拿了,到最后住进来的,有可能不是林昭母子,而是张氏母子三人! 听林昭提起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林元达也深深皱眉,他看了看面容坚毅的林昭,微微摇了摇头。 “这件事颇为麻烦,今日我们且吃饭,暂且不提此事。” “明日我去见一见大伯,跟他提一下这件事,他是林家的大家长,应该会有办法。” 第三十一章 不可欺心 分家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一般来说,都是一家之中的几个儿子各自成婚之后,由家长给每人分拨一些财产,经过族中老人见证,才算正式分家。 比如说当年林昭的祖父林思远与如今林家的家主林思正就是兄弟两个,林思正是大房,得到了林家大部分的产业,而林昭的祖父则是庶生子,只在东湖镇分到了二十亩田地,另外接过了帮主家看地的差事。 如今林昭才十三岁,一没有成年,二没有成婚,再加上他的父亲林清源又不在越州,因此想要分家就十分麻烦。 另外一点比较不好处理的是,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就算林昭与东湖镇林家分了家,自己单成一家了,但是林二娘却是与这个家分不开的,就算林昭分了出去,她始终都是林清源的妾室。 林简虽然在越州林氏之中地位超然,但是他毕竟不是族长,这么些年又怎么过问宗族之中的事情,因此林昭这件麻烦事,他一时半会还真没有办法处理。 林昭也知道自己的事情十分难办,听到了林简的话之后,他微微低头道:“这件事不急,慢慢来就行,明日我就把活字的册子送到七叔这里来,不过这件事一日没有办成,我就不能要七叔你的宅子,李公子给的钱,我也只能拿一半,另一半就当寄存在七叔这里。” 林简笑着问道:“为何要拿一半?” 林昭面色平静,开口道:“这桩买卖本来是我与谢老板谈好了的,这东西能这么快弄出个样子,谢老板功不可没,这东西被七叔拿去公诸天下之后,虽然我与他的那个作坊仍旧可以做,但是后续的收入肯定会受一些影响,侄儿不能平白坑害人家,因此这一次所得,需要分给他一半。” 林简呵呵一笑:“你不与他说,他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林三郎面色平静,轻声道:“欺人容易,欺心不易,总不能为了一时的钱财,去做眛心之事。” 林元达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这个侄儿,抚掌笑道:“好一个欺心不易,先前去你家里与赵歇说话的时候,他说你是个贪财贪到骨子里的少年人,如今看来,是他眼力太浅了。” “就凭你这一句欺心不易,我就相信是你那个嫡母作恶,宗族里的事情太过麻烦,本来我不想去管,也懒得去管,但你这件事,我在离开越州之前,一定尽量帮你办好。” 元达公面色严肃:“为叔说到做到。” 林昭起身,对着林简躬身行礼:“多谢叔父。” 叔侄两个人说完话之后,林简带着林昭一起出去,把李煦迎了进来,毕竟他们两个都是越州人,按理来说这位长安来的李公子才是客人,不好怠慢了他。 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桌长青楼最顶尖的酒席,这辈子从未饮过酒的林昭,也跟着另外两个人喝了几杯,等到他从长青楼走出来的时候,脸色已经涨红,走路都有些歪歪斜斜了。 林简与李煦准备派人送林昭回去,都被林昭摇头拒绝,这个少年人一个人下了长青楼,在路上摇摇晃晃走了一大截路之后,又坐在路边清醒了片刻,然后重新爬起来,往前走去。 此时已经是深夜,越州城里虽然有宵禁,但是也只是不准在主干道上行走,林昭身上还有林简的帖子,即便被衙门给当成盗匪抓了,也很容易脱身。 他在街上摇摇晃晃的走了大半个时辰,比较幸运的是并没有碰到巡街的坊丁,一路上路过三元书铺之后,他走进了一个小巷子,来到了谢三元的家门口。 谢三元的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比起林昭的那个单间,要好上许多,不过院子不是特别大,只能算是普通人家,与兴文坊的林家大宅相比,要相去甚远。 林昭从第一次见过谢澹然之后,与谢家的交情就慢慢深厚了一些,谢三元甚至带他去自己家里吃过一顿饭,因此林昭认得谢老板的家在哪里。 林昭从长青楼走到谢家院子门口,身上的酒就差不多醒了,他伸手握住门上的铁环叩了叩门,开口道:“东家,我是林昭……” 谢家这种小户人家,自然是不可能有门房看门的,好在谢家的院子也不是很大,在门口声音大一些,里面的人就能听见。 林昭喊了两声之后,院子里都没有人应,他挠了挠头,准备转身离开,明天再来跟谢老板商量分钱的事情,他刚转身走了两三步,忽然听到“吱呀”一声开门的声音,他回头一看,只见月光之下。一个穿着月白小衫的少女,站在谢家院子的门口,倚门看着自己。 林昭这会儿脸上还是有些酒红,他伸手挠了挠头,上前对谢澹然低头道:“谢姐姐,东家在家里么?我寻他有些要紧事商量。” 谢澹然“啊”了一声,这才低头道:“阿爹在里屋睡觉呢,我去帮你叫他。” 说完这句话,谢澹然连忙转身,脸上带了一些红晕,朝着父母的房间走去。 她住的房间距离院门比较近,林昭第一声呼唤的时候,她就已经听到了,少女第一时间从床上起身,顺便还换了一声新衣裳,来给林昭开门。 有了谢澹然的“通报”,只穿了一身贴身袍子的谢三元,睡眼惺忪的来到了自家院子的门口,有些不满的看了林昭一眼。 “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大半夜跑到我家里来说?我白天在作坊里忙碌了一整天,回到家这才刚睡下没有多久。” 听到谢三元,林昭叹了口气。 关于活字印刷这桩生意,其实他只是一个提出想法的人,最多也就是弄出了一个连雏形都算不上的样本出来,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真正让活字印刷问世并且即将做出成品的,其实是这位谢老板。 如今,这桩买卖虽然黄不了,但是多半不会特别好做了。 “东家,我把活字给卖了。” 林昭直言不讳,开门见山。 本台睡眼惺忪的谢三元,立刻瞪大了眼睛看向林昭,皱眉道:“什么意思?” “有人……要拿这东西去朝堂上做文章,因此本来估算的独占三年时间,恐怕不太可能了。” 林昭微微低头,低声道:“东家也说了,这东西并不难学,一旦公布天下,天下的印刷作坊只要上心就都能学会,因此咱们先前计划的那些生意,可能都要做出一些改变。” 活字印刷,谢三元甚至已经印出了第一套,因此他对这东西十分有感情,听到了林昭这番话之后,他大概明白了林昭话的意思。 谢老板眉头深皱,抬头看着林昭。 “一万贯钱,我与东家各拿一半。” 林昭默然道:“也就是一人五千贯钱。”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虽然他跟谢三元之间还有一些距离,但是他分明就听见了自己这个东家…… 咽口水的声音! 第三十二章 从东家到谢叔 一万贯啊! 一万贯钱,对于李煦这种宗室贵胄来说,自然不值一提,但是对于谢三元这种普通的小民百姓来说,已经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做书铺这么些年,挣得钱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这个数字。 谢三元咽了口口水,再度抬头看向眼前的这个少年人,声音隐隐有些颤抖了。 “三……三郎你,说的是真的?” 林昭的脸色仍旧有些发红,他低声道:“本来应该可以多卖一些钱的,但是……买家的身份摆在这里,又有我七叔出面,便不好再要高价,这个价格一来比较合适,二来可以让买家欠我们一个人情。” 谢三元深呼吸了好几口气,这才拉着林昭进了自家的院子,他压低了声音说道:“三郎,咱们进屋里细谈。” 林昭点了点头,跟着谢三元进了谢宅。 谢三元走在前面,看到了等在院子里的大女儿,暗自摇了摇头之后,对着女儿开口道:“三郎喝了酒,你去煮点姜茶,给他解解酒。” 谢澹然连忙点头,应道:“我这就去。” 林昭连连摇头:“东家,用不着麻烦谢姐姐,我没有什么事情。” 谢三元回过头来看着林昭,面色严肃。 “不管是因为什么,东家两个字以后你就不要称呼了,三郎若是看得起我,叫我一声叔叔就是。” 林昭与谢三元已经接触了差不多两个月,知道这位三元书铺的东家,没有什么坏心眼,是一个可交之人,闻言也顺水推舟,点头道:“谢叔。” 谢三元这才露出笑容,拉着林昭的手,进了自己的书房坐下,一边给林昭倒茶,一边开口道:“三郎把事情的前后,说给我听一听。” 林昭喝了口浓茶之后,酒意就散了大半,他沉声道:“今天傍晚,我关了铺子回家的时候,我七叔带了个年轻人过来寻我……” 林昭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然后开口道:“大约就是这样,我跟他们大概说了价格之后,就到谢叔这里来了,这东西不是林昭一个人弄出来的,必须要知会谢叔才是。”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头,歉然道:“本来这件事,应该事先与谢叔商议的,但是事出突然……那两个人,我与谢叔都得罪不起,我只能代谢叔做主,应了下来。” 谢三元默默的喝了口茶,然后缓缓开口:“三郎你说的不错,就算没有那位长安的贵公子,单单元达公一个人开口要这个东西,咱们就不得不给,如今他们已经足够客气,愿意出钱买下,自然再好不过了。” 民不与官斗。 林元达原先是朝廷的四品官,对于越州来说,就是九重天上的人物,即便他现在落了难,丢了官身,在越州城仍然是份量最重的一个。 从他回越州之后,越州知州杨璞,逢年过节都要去林家给这位林侍郎问安,有时候甚至亲自登门,都不一定能见到林简。 谢三元低头盘算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这桩买卖,是三郎你提出来的,我这一个月只是跑了跑腿而已,既然有人出钱买下这东西,自然应该三郎你占大头。” 他咬了咬牙,开口道:“这样罢,我拿两千贯,三郎你拿八千贯,如何?” 对于一个商人来说,能够做出这种决定殊为不易,但是谢三元也有自己的考量,他与林昭不一样,他连与林元达接触的机会都没有,更不要说能见到那位京城来的李姓公子了,他只是越州的一个普通的小书商,不敢在这件事上拿的太多。 说句不客气的话,林昭虽然出身寒微,但是他身后有那个高大无比的林侍郎,而谢三元就只是一个毫无背景的小书商而已。 “事先说好所得五五分账,那就五五分。” 林昭面色肃然:“东西能弄出来,谢叔功不可没,况且这一次除了这一万贯钱之外,七叔还有一个宅子要给我,我很需要在越州城里有个宅子,因此这宅子就不跟谢叔分了。” “如果谢叔要计较这个,可以按市价折算。” 林昭的心里,只是有一个活字的概念而已,这东西能在一个月之内问世,很大程度是托福于谢三元这个行内人一个月时间的奔忙,如果让林昭自己去做,他最少要用半年甚至一年的时间,才能把这东西给搞出来。 谢三元苦笑道:“三郎莫要说这种话了,林侍郎送给你的宅子,哪里是我能觊觎的?” 喝了几口茶之后,林昭的酒意差不多已经散尽了,他抬头看着谢三元,低声道:“今天晚上我来见谢叔,除了与谢叔分钱之外,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要跟谢叔商谈。” 谢三元现在正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闻言立刻看向林昭。 “什么事情?” “虽然不知道七叔与那位长安人要这个活字到底有什么用处,但是他们拿到手之后,用不了多久,应该就会公诸天下,到时候咱们这个印刷作坊固然可以挣钱,但是利润很快就会缩减到谢叔你原来那个作坊的水平。” “因此,按照我的意思,咱们那个新作坊,印完这第一批蓝山集之后,就暂时停工。” 谢三元皱了皱眉头:“即便这东西要公诸天下,最起码也要一年左右的时间,书价才会慢慢开始往下降,没必要这个时候,就把新作坊停下来罢?” “木活字不堪用。” 林昭声音低沉:“谢叔你弄了这一个多月,应该比我清楚,木活字印出来的东西,相对于雕版来说要模糊一些,质量要差上不少。” “真正可以取代雕版的,是铅活字。” “铅活字要用铜模铸出来,弄成之后,就可以彻底取代市面上的雕版,不过这东西工艺要比木活字复杂太多,估计要忙活一年时间,才能彻底弄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一年之后,活字应该已经被七叔推行天下了,届时整个大周的印刷作坊,应该都要接触活字,到时候,只要咱们能把铅活字搞出来,就可以挣大钱!” 谢三元一时半会还没有想明白林昭的话,他皱眉问道:“如何挣钱?” “自然是铸铅活字模子,高价卖给其他的印刷作坊了。” 林三郎呵呵一笑,笑得很是狡猾。 “铅活字印出来的东西,只会比雕版更好,不会比雕版差,只要我们能弄出来这东西,他们就不得不买,到时候所得,远不止这一万贯钱。” 谢老板坐在林昭的对面,呼吸骤然粗重起来。 他是书商,是行内人,他比林昭更清楚,活字印刷比雕版印刷出来的质量更好,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他抬头看向林昭,刻意压低了声音。 “我明天就去寻一些铜匠师傅,开始琢磨这东西。” 林昭微微一笑,正要开口的时候,书房门口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声音。 “阿爹,姜茶熬好了。” 第三十三章 谈一谈 林昭还是个少年人,虽然跟林简吃饭的时候喝了一些酒,但是毕竟喝的不多,这会儿酒意已经散了七七八八,不过既然谢澹然已经熬好了,林昭也只能起身,从谢澹然手里接过滚烫的姜茶,对着她低头笑道:“有劳姐姐操忙。” 谢澹然摇头道:“不怎么费事,用不着谢,快趁热喝吧。” 林昭连忙点头,把姜茶端在手里,吹了几口气之后,才尝试性的喝了一口。 谢澹然站在一旁,先是看了看父亲,然后又看了看林昭,轻声道:“三郎你这般年纪,怎么就出去跟别人喝酒了?阿爹先前与我说,你在越州城里没有什么朋友……” 林昭喝了两口姜茶之后,微笑道:“是一个长辈喊我去吃饭,只能陪着喝了两杯,没有喝多。” 谢澹然微微点头,抬头看向谢三元,轻声道:“阿爹,这里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去歇息去了。” 谢三元看了看窗外的天色,犹豫了一下之后,开口道:“现在天色太晚了,外面还有坊丁宵禁,三郎不太方便回去了,你让你娘把客房收拾一下,让三郎在家里住一晚上。” 林昭闻言连忙摇头,摆手道:“不用不用,我的住处到这里只隔了两个坊,应当不会碰到坊丁……” “要是碰到巡逻的坊丁,就把你捉起来打板子了。” 谢澹然轻轻瞥了林昭一眼,然后转身离开,想来是去喊母亲给林昭铺床去了。 盛情难却,林三郎也没有办法,无奈之下只能转头对谢三元拱手致谢,然后开口道:“谢叔家里有没有笔墨纸砚,我答应了七叔还有那位李公子,明天写一个册子交给他们。” 谢三元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微微一笑。 “你忙了一天了,哪里能让你再辛苦,你放心歇息去就是,明日一早我就把册子交给你。” 论对活字实际操作的熟悉,林昭确实远不如谢三元,闻言也没有客气,对着谢三元拱手道:“有劳谢叔了。” 谢老板眯着眼睛说道:“三郎用不着这样客气,咱们又不是外人。” 很快,谢家的客房就已经准备好了。 这个时代因为交通不方便,一般只要走亲戚就会在亲戚家里住上一段不短的时间,因此家家户户都会有多出来的房间作为客房,只要不是穷的特别厉害,家里都会有一间或者许多间客房。 谢家在越州不算巨富,但是也已经是正儿八经的中产,他家这个院子里的客房就有三间之多,谢澹然领着林昭来到了其中一间客房里,给林昭打开了门。 “三郎今天喝了酒,就在这里早些歇息。” 林昭左右看了看,有些好奇的对着谢澹然说道:“怎么没有见谢家婶婶,我还要跟她见礼呢。” 林昭先前到谢家吃饭的时候,其实是见过谢夫人的,是一个温婉的中年女子,很是平易近人。 谢澹然脸色一红,低声道:“阿娘她整理好之后就回去睡了。” 说完这句话之后,她低头道:“天色很晚了,我也要回去睡了。” 林昭毕竟两世为人,见到这种情形,哪里能不知道这间客房其实是眼前这个少女收拾出来的,闻言连忙说道:“姐姐自去就是,今日麻烦姐姐了。” 谢澹然转身,迈着轻盈的步伐走远了。 而林昭这个时候,也十分困倦,进了客房之后,很快就沉沉睡去。 而此时的谢家宅子里,书房的灯火却没有熄灭,已经年过知名的谢老板,正在桌案上奋笔疾书,准备有关活字印刷的小册子。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起来的时候,林昭就睁开了眼睛,毕竟在别人家里不好久睡,他赶紧起身穿衣洗漱,刚刚洗漱完,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的小少年,蹦蹦跳跳的来到了林昭的房前。 “林家哥哥,阿爹喊你吃饭了。” 这是谢家的幼子谢晋。 林昭应了一声之后,跟着他一起去了林家的饭桌,几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早饭之后,两只眼睛布满黑眼圈的谢三元,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大概有二十页纸的小册子,递到了林昭手里。 他有些疲惫的说道:“这是我昨晚上写出来的,三郎你先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错漏之处,如果没有,就可以拿去给元达公了。” “今日书铺那边就不用你去照看了,一会儿我亲自去书铺看着,你去忙你的就是。” 林昭接过去看了看,只见这本小册子上,用小楷几乎写满,二十页纸加在一起,约莫有五六千字,颇为详尽的把活字印刷的要点统统记了下来。 这么多字,谢三元恐怕一晚上都没有合眼。 林昭低头叹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实在是太过麻烦谢叔了。” “不麻烦。” 谢三元笑呵呵的说道:“最近十年,书铺的生意稳定下来之后,我就觉得成日无所事事,不知道要做些什么,这一个多月以来,倒是有了一些年轻时的干劲,过得很是充实。” 林昭把小册子收进了怀里,与谢三元道了声谢,再与谢家人作别之后,他就朝着兴文坊走去。 到了辰时左右,他就来到了兴文坊林家大宅的门口,敲门之后开门的仍旧是那个老门房,他上下打量了林昭一眼,开口问道:“小公子可还是要见侍郎老爷?” 林昭点了点头。 老门房这一次没有再跟林昭要钱,他点了点头,开口道:“你随我来罢。” 两个人在林家大宅里七绕八绕,终于到了林家的代园里,老门房把林昭引到了林简的住所门口,转头对着林昭说道:“今日大老爷也在这里,好像再跟侍郎老爷商量什么事情,你最好在这里等一等,等他们说完了,你再去见侍郎老爷。” 林昭心里一动。 林家的大老爷,就是越州林氏的家长,也是这个宗族的族长,在越州林氏之中,他的话语权甚至还要高过林简林元达。 如果谁能真正替林昭解决困扰他的宗族问题,那么一定是这个林家的大老爷了。 他正在门口想这件事,突然房门推开,一身青色便服的林简,对着站在门口的林昭笑了笑。 “三郎既然来了,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 林昭这才回过神来,伸手从怀里取出谢三元写出来的小册子,递了过去。 “七叔,我是来给你送这个册子的。” 林简并没有看向这个册子,而是微微侧过身子,露出了他身后的白发老人。 “我正在跟大伯商量你的事情,正巧你来了。” 他拉着林昭的手,微笑道:“那刚好,可以坐下来谈一谈。” 第三十四章 宗族羁绊 这是林昭第三次见到这位林家的家主,林思正。 林思正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他是林昭祖父那一辈的嫡长子,继承了林家大部分的家业,自然也是越州林氏一族的族长。 一个数千人的大家族,能够坐在家主的位置上,一来不能太大方,二来也不能太刻薄,因此上一次林昭见到林思正的时候,他很痛快的就给了林昭进入家学的资格。 后来,因为林昭的大母张氏,到了林家搅和了一番,碍于家族的脸面,短短一天之后,林思正就把林昭赶了出来。 此时两个人再一次见面,这位林大老爷心里多少有些不太好意思。 毕竟当时那种处境,赶与不赶都在林思正的一念之间。 如果没有林简插手进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林昭上前,对着林思正作揖行礼:“林昭见过大老爷。” 林昭到来之前,林简已经与林思正沟通了一会儿,林思正的脸上当即露出笑容,笑着说道:“都是自家人,用不着这样见外,三郎还是称呼伯祖罢。” 林昭的祖父林思远,是他的四弟。 当时在林家“受辱”,归根结底是因为大母张氏,其中林家虽然也有一些不对,但是毕竟没有大错,这个时候林思正主动向他示好,已经给出了一个台阶,林昭总不能像个愣头青一样,抬头对他说一句“莫欺少年穷”。 此时的林昭,虽然比起从前已经有一些改善,但是相较于越州林氏来说,还是不怎么起眼。 人家给了台阶,这档子事就算是揭过去了。 因此林昭立刻低头道:“见过伯祖。” 林思正满意的看了看林昭,轻声说道:“前几个月你来家里求学,家里的秦先生说你聪慧,我也有心让你在家里读书,奈何你那个嫡母来家里多了一些口舌,伯祖那时候也是没有想明白,才把你赶了出去。” “这件事,是伯祖做的不对。” 林思正身为越州林氏的家长,能够主动低头认下这个错,虽然其中有林简的一部分原因,但是已经颇为不易。 林简摇头道:“伯祖言重了,这件事侄孙没有放在心上。” “没有放在心上就好。” 林思远微笑道:“都是一家人,即便有什么事情,说开了也就好了,三郎你要是还想在家里求学,我明天就跟秦先生打个招呼,你住进家里来就是。” 林昭的母亲,对于他考学的事情十分上心,这几年时间也是悉心教导林昭,以林昭现在的学问,再专门学习一两年如何考学,取中秀才并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林昭还是摇了摇头,开口道:“多谢伯祖好意,我现在有一些事情要做,不太方便在家里上学了。” 见林昭不愿意,林思正也没有强求,他再一次看向林简,然后对林昭笑道:“那好罢,伯祖也不为难你,只不过你这个年纪,正是求学的年纪,要是事情忙完了,随时可以回家里来读书,越州城几个出名的书院学堂,伯祖也都有相熟之人,你不愿意在家里,也可以去其他学堂读书。” 一旁的林元达终于开口,他笑着说道:“大伯,既然三郎暂时有事情要忙,也不用一定让他读书,今日咱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谈,就不要站在门口了,进屋里说话。” 说着,他很是亲热的伸手拉着林昭,朝屋里走去,林思正看到了这一幕之后,若有所思,也跟着走进了屋子里。 对于越州林氏来说,林简的地位极高。 林家现在一共有两个进士,其中一个在邻州做地方官,虽然已经颇为荣光,但是相比林简这个以探花身份入仕,二十年时间做到户部侍郎,甚至还成了太子老师的四品京官,就要逊色太多了。 林家这些年愈发壮大,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位朝中的林侍郎。 因此林思正虽然是家主,但是对于林简这个侄子的意见,十分重视。 三个人一起进了屋子,按照辈分落座,林昭再一次把那个小册子,放在了桌子上,对着林简道:“七叔,这东西你先收起来,宗族里的事情,与这个册子无关。” 林简愣了愣,然后也不再犹豫,伸手把这个小册子收进了袖子里,对着林昭沉声道:“三郎既然信我,你的事情为叔一定尽力帮忙办好。” 说完这句话,他回头看向林思正,开口道:“大伯,先前我已经与你说了一遍事情的经过,三郎的那个嫡母,实在是太过刻薄,趁着清源兄不在,欺辱三郎母子,如今三郎要与他们分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大伯是林家的家长,还请大伯替三郎做主。” 林昭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林思正深深作揖。 “请伯祖做主。” 这个时候,林昭已经基本摆脱贫困,只要能与张氏母子撇清关系,他就可以接受林简在越州的宅子,然后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出来,不再受那个恶婆娘的气。 林思正面露为难之色,摇头道:“分家也不是这个分法,按照三郎这种情况,应当写信给他父亲,说明家中情况,若三郎的大母真有不当之举,也应当让他父亲回来处理,况且……” 说到这里,他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但是话里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 林二娘是妾,张氏是妻,这个时代妻妾之分如同天渊,说一句不太客气的话,即便林昭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张氏也只是略显刻薄,并没有太过出格的举动。 因为,按照林昭妾生子的身份,他本就应当回东湖镇务农才对。 林元达能够在朝堂上平步青云,自然八面玲珑,他很敏锐的看出了林思正的意思,于是开口道:“大伯,这件事可以暂且不论是非,三郎也没有想要去追究张氏的罪过,也不求嫡系什么家产,他只是要跟嫡系分家而已。” “大伯是越州林氏的大家长,应该可以帮得上这个忙才对。” 林思正苦笑道:“本来老七你都开了口,不管是什么事情,老夫都应该帮忙,但是这件事有些不合情理,最少也要把三郎的父亲从姚江叫回越州来才是……” “那就请大伯给清源兄写一封信,把他叫回越州来。” 林简抬头看向林思正,沉声道:“大伯只要帮了这个忙,明年不管侄儿能不能回长安,林家都可以有两个太学生的名额。” 林简现在虽然没有官职,但是他在京城的影响力还在。 这一点,从那位不远千里而来的李姓贵公子身上,就可以很清楚的看到。 而太学的名额…… 长安国子监的太学生,非富即贵,进了太学,就可以触碰到那个人脉圈子。 林大老爷顿时目光闪动。 第三十五章 长安之约 国子监是大周的最高学府,其下有国子学,太学,四门,书算律等七学,其中国子学要三品以上大臣,或者是国公以上爵位的子嗣,才有资格入学,基本上算是整个大周最顶尖的衙内,才能有资格进入国子学。 像林家这种家族,在越州或许已经算得上是大家族了,但是放到长安城里,就不是如何起眼了,如果不是有了一个林元达,林家甚至连被长安贵人们看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 但是即便有了一个林元达,林家的底蕴也还是相对浅薄了一些,家族之中的子弟最多也就是进入国子监中次一等的太学之中进学,不过即便如此,对于林家子弟来说,这也是非常难得的机会。 不管在什么时代,人脉圈子永远是珍贵的财富,只要能够钻进那个圈子里去,哪怕只结交到三两个人,也是难得的财富。 林大老爷很是心动。 他的长孙,今年已经二十一二岁了,尚未有功名,也没有什么前程可言,如果能送进长安城太学里,不说能有多出息,最起码能够长长见识,将来也好接过越州林氏这个家业。 林简虽然出身越州林氏,但是他已经在长安安了家,以后子嗣多半也会定居在长安城,因此越州林氏,还是要林思正这一脉在越州打理。 老头子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口道:“既然老七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老夫这个做长辈的,自然不能再推脱下去,等一会儿老夫就动笔给清源写一封信,让他从姚江赶回越州来,把家里的事情处理了。” 说着,老头子着看向林昭,微微一笑:“尽量让三郎你满意就是。” 林昭当即站了起来,对着两个长辈作揖行礼。 “多谢伯祖,多谢七叔。” “用不着客气。” 林思正站了起来,咳嗽了一声之后,开口道:“老夫今日与一个老友有约,稍后还要出门,就不打扰你们叔侄说话了。” 林昭与林简闻言,一起起身把林大老爷送了出去,等林思正走远之后,林简才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说道:“即便是同宗同族,也要给些东西才肯办事情,这越州,与长安也没有什么两样。” 林昭站在他的身后,微微低头道:“真是麻烦七叔了。” 虽然林昭现在还弄不清楚两个太学的名额会让林简付出何种代价,但是看到林思正的反应之后,他就意识到这两个名额颇为珍贵,这个才认识没有多久的堂叔,对他着实不错。 林简呵呵一笑:“大伯收了我的东西,要替我办事,我收了你的东西,自然也要替你办事,应当应分,用不着这样客气。” 他拉着林昭的袖子,重新走回了屋子里,叔侄二人坐下来之后,林元达看着林昭,开口问道:“三郎读过书?” 林昭点头,开口道:“不曾去过学堂,但是随着母亲读过几年书。” “那我考校你几句。” 林元达背负双手,随口说了几句四书里的句子,这些句子林昭都被林二娘要求背过,他几乎没有什么犹豫,便开口答了出来。 林简有些意外,然后又问了几段句子的经意,都被林昭一一回答出来,林元达这才正视了一番林昭,开口笑道:“三郎与我少年时,也差不了太多了,要我说你趁着现在少年,干脆沉下心来读书,中进士要看时运,但是中举人应该不难,等你中了举人,你那个嫡母,便再也不敢在你面前造次了。” 林昭本来是低着头的,听到了这番话之后,他突然抬头看向林简,开口问道:“七叔,现在的大周……不是如何太平罢?” 大周已经开国两百余年,不管是哪种方面都在走下坡路,要不然也不可能出现康东平这种,把持边藩军镇十几年的武将。 事实上大周的弊病,远不止一个康东平而已。 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有不少地方生出了叛乱,虽然都没有形成太大的规模就很快被消灭干净,但是由此已经可以看出这个已经步入中晚年的王朝,正在快速衰落。 林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摇头叹息。 “今上……受身边小人蒙蔽,以至于朝政不清,国事不明。” 天子无错,因此错的只能是天子的身边人。 元达公长叹了一口气。 “只能等太子殿下即位之后,再正本清源了。” 林简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林昭的问题,但是他已经侧面确认了林昭的说法,那就是……这个世道并不太平。 如果世道太平,康东平无论如何也不会敢派人来刺杀一个赋闲在家的前任侍郎! 也是因为如此,林昭才会犹豫要不要走考学这条路。 科考,固然是平民为数不多的进身之阶,但是并不是一条康庄大道,而是一条窄的不能再窄的独木桥,林元达这种人毕竟是少得不能再少的少数,大多是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会被卡死在第一个关口。 林昭虽然自问聪慧,但是他的聪慧未必就能用在科考上,就算他真的一门心思钻进去,皓首穷经中了举人,中了进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他更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这个世道又会变成什么模样,也不知道那时候,功名还有没有用处。 听了林简的话之后,林昭沉声道:“若是百年前的大周盛世,侄儿当奋不顾身扑进科场之中,为自己博一个前程,但是现在,侄儿心里就有一些犹豫了。” “也许侄儿以后,还会走进科场,但是在这之前,侄儿要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把母亲安顿好。” 林简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看向林昭,笑着说道:“不出意外的话,明年我可能就会回长安去,到时候三郎如果得空,可以与我一起去长安看一看。” 这一次,林昭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立刻答应,他躬身行礼道:“若明年七叔重回朝堂,侄儿又安顿好了家人,一定与七叔一起,去长安城见识见识。” 再世为人,他自然想看看这个世界的长安城,与另一个世界的长安城,有什么分别。 “那好,明年我回长安之前,再派人知会你。” 林简从自己的桌子上寻到一串钥匙,然后递到林昭手上,笑着说道:“这是我在越州那座宅子的钥匙,三郎你先收着,回头找人收拾一下,就可以住进去了。” “你与你家嫡母之间有隙,这宅子的契书我就暂且不转给你了,免得再生事端,等你父亲回越州之后,我再把契书过给你。” 林昭紧紧握住手里的钥匙,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林简深深行礼。 有了这个宅子,他就可以先把母亲从东湖镇接出来了! “多谢七叔照拂,林昭没齿难忘!” 第三十六章 借两个人 在代园里待了一个多时辰之后,林昭就起身告辞,不准备留在代园吃饭,林简挽留了两句之后,也没有强求,亲自把他送到了屋外。 临别之前,他伸手拍了拍林昭的肩膀,笑着说道:“等明日,那个李公子就会把钱送到你那个书铺里去,按照你的意思,会送过去五千贯,还有五千贯就放在我这里保管,等清源兄长从姚江回来,你家里的事情有了一个了断之后,我再把这笔钱交给你。” 说到这里,元达公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按照为叔的意思,你还是不要与家里人闹僵比较好,真要闹得太难看,传出去会有碍你的名声,以后可能会影响考学。” 林昭默然道:“侄儿没有想把这件事闹大,只想着能从那个家里跳脱出来,以后父亲岁数大了,该孝敬他的侄儿也不会不孝敬。” 林昭的父亲林清源,虽然一年回来不了两次,但是他对林昭母子并不坏,每次回来还会给林昭带些吃食。 同样的,只要林清源在家里,那个大母张氏对待林昭母子的态度,也会骤然变好,等到林清源再次出门的时候,再重新刻薄起来。 因此林昭虽然憎恶自己那个大母,但是对于父亲林清源,他心里却没有太多厌恶。 “这样就好。” 林简笑着说道:“大伯既然给清源兄长写了信,那么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越州来,这几个月时间我还会在越州,到时候我也会出面过问这件事,想来清源兄长会给三郎一个满意的结果。” 说到这里,林简叹了口气:“宗族里的事情,颇为复杂,为叔虽然做了官,但是不想仗势欺人,更不想仗势欺同族,你的事情,能妥善处理还是要妥善处理。” 林昭微微低头:“七叔的意思,侄儿明白了。”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路,没一会儿就到了代园的园子门口,林简停下脚步,笑道:“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一会儿那位李公子,还要来我这里吃饭。” 林昭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林简,轻声问道:“七叔,朔方那边…已经没有危险了么?” 提起朔方二字,林简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收敛了起来,他深深皱眉,摇头道:“只能说让康东平略有些忌惮而已,我明年能不能回长安,还是一件悬而未决之事,只有我回到了长安城,康东平才真的不敢对我动手。”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事到如今,除了指望康东平投鼠忌器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这位林侍郎,心里也有百般无奈。 他中进士之后就进了翰林院,然后就被皇帝指派进东宫给太子讲学,从那时候开始,太子党的标签就已经贴到了他的身上,摘不去抹不掉,于是乎就天然的站在了康东平等人的对立面。 事到如今,不管发生什么,他也只能咬牙承受了。 与林简告别之后,林昭离开了兴文坊,先是回了一趟三元书铺,与正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的谢三元打了声招呼,谢三元昨天晚上一宿没睡,这会儿正在店里补觉,见到林昭回来,他立刻精神一振,身上的困倦似乎都不翼而飞了。 “三郎,元达公如何说?” 林昭搬了把椅子,在三院书铺里坐了下来,然后笑着说道:“事情谈成了,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把谢叔应得的五千贯钱,送到书铺里来,谢叔明天可要起早一些,在店里等着。” 谢三元闻言,大喜过望,昨晚上通宵带来的疲惫,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拍了拍林昭的肩膀,哈哈大笑:“三郎真是本事,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就让我挣了这么多,今天晚上到谢叔家里来,谢叔请你喝酒!” 谢三元毕竟是个商人,他做书铺那么多年,现在的存款也就是一千贯左右而已,就是把他这些年积攒的雕版,以及作坊铺面等所有不动产统统发卖了,也不一定有五千贯钱! 也就是说,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谢老板的资产翻倍了!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不善饮酒,谢叔还是找别人喝吧,我来见谢叔,除了钱的事情之外,还有另外一件事情要知会谢叔。” 谢三元这会儿嘴都快咧到耳根了,闻言连连点头,开口道:“你说就是,谢叔能给你办的,一定给你办。” “我要告假几天,回老家一趟。” 谢三元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笑着说道:“我记得三郎提过,你老家在东湖镇。”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我今天上午还听邻店的掌柜说,前些日子你家里的家人找到了这里来,还对你动手了,要去了你不少工钱。” 说到这里,谢三元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三郎你都瞒着我,没有与我说。” “要我说,既然你在东湖镇的家人对你不好,那也就没必要回去了,这笔钱足够你在越州安家,以后再也不要回东湖镇就是,下一次你家里的那些恶人再来,谢叔替你出面打发了他们。” 林昭笑着摇了摇头:“上一次来店里闹事的是我嫡母,我在老家还有一个母亲,这一次回去就是看望我母亲,把她老人家接到城里来住,免得她在东湖镇继续受那恶婆娘的气。” 谢三元这才点了点头,开口道:“要帮忙不要?” “不用。” 林昭开口道:“我有把握办好这个事情,等我把母亲接回城里来,安顿好她老人家之后,再回书铺来。” “书铺这边不着急。” 谢三元连忙道:“我自己也能在这里看着,三郎想什么时候回来都行,只是回家莫要吃了亏,如果家里人难为了你,你就暂且回城里来,再从长计议。” 林昭微笑点头,又坐在书铺里与谢老板聊了会家常,到了中午的时候,依旧是谢澹然过来送饭。 经过上一次住在谢家之后,这个清秀的少女对林昭的态度又好了一些,她亲自把饭食从饭篮里端出来摆在桌面上,然后摆好碗筷之后,扭头对着谢三元说道:“阿爹,这碗筷不用你收拾,吃完饭带回去就是,女儿来洗。” 说完这句话,她又偷偷瞥了林昭一眼,然后转身走了。 谢老板本来都准备吃饭了,闻言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这几个月来,谢澹然送饭过来,吃完之后都是林昭负责洗碗,他谢老板何曾动手洗碗了? 女大不中留啊。 谢老板暗自腹诽。 吃完饭之后,林昭依旧主动收拾好碗筷,然后跟谢三元说了一声,离开了三元书铺,朝着林简说的那座宅子的地址走去。 这座宅子,与兴文坊隔了一个坊,距离三元书铺只有一柱香的脚程,林昭也只是去认了认门,然后沿街给母亲买了一些小礼物之后,这才回了自己的那个出租屋。 晚上,他依旧很早上床歇息。 到了第二天早上清晨,天还没有亮起来的时候,林昭的房门照常被人敲响,他连忙穿上衣裳爬了起来,推开门之后,一身黑衣的赵籍,如约站在他的门口。 这段时间里,赵籍每天早上这个时候都会来找他,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林昭看着面前的黑衣年轻人,深呼吸了一口气。 还没有开始练武,他就对赵籍问道。 “赵大哥,你手下有人手么?” 赵籍皱了皱眉头,转头看向林昭。 “小公子有事情?” 林昭点了点头。 “我今日要出门,想跟赵大哥借两个人手用用。” 第三十七章 接母亲进城 赵籍从伏牛山赶到越州,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那天来接他的兄长赵歇的时候,身边就跟了四五个壮汉,心里林昭才推测赵籍身边还有随从。 赵籍比赵歇年轻不少,听到了林昭的话之后,他微微有些错愕,开口问道:“小公子要人做什么?” “去乡下接我母亲进城。”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家住在东湖镇,家里的大母十分凶恶,她还能指使的动身边的佃户,一来我不太方便对她动手,二来也不一定打得赢,所以就想跟赵大哥借两个人。” 说到这里,林昭补充道:“赵大哥放心,规矩我懂,不白用人,我借两个人,一人一天一贯钱。” 这个价钱,是远高于市价的,按照市面上雇打手的价格,一天给个三四十钱也就差不多了,不过伏牛山的人显然质量更高,而且林昭不太方便直接雇人,用这些“朋友”,当然更为合适。 赵籍笑了笑:“小公子是大兄的恩人,如何能收小公子的钱?这样罢,我今天也没有什么事情,就带两个人跟小公子一起去一趟,把夫人接进城里来。” “这样再好不过了。” 林昭大喜过望,与赵籍一起练了一个时辰的马步之后,他就去车马行花了点钱,雇了一辆马车,带上了赵籍自己他的两个随从,一行四个人很快出了城,朝着东湖镇走去。 东湖镇距离越州并不远,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这个小镇就已经遥遥在望,驾车的林昭长出了一口气,朝着林家走去。 林家在东湖镇有个大院子,但是林昭跟母亲林二娘却是住在院子旁边的一个小院子里的,这会儿还是上午,林昭把马车停到自家的小院子门口,然后跳下马车,回头对赵籍说道:“赵大哥在这里等一等,我去接母亲出来。” 赵籍犹豫了一下,开口道:“那好罢,我就不进去给夫人行礼了,小公子小心一些。” 林昭点了点头,走到自家院子门口,略微犹豫了一下,伸手敲了敲院门。 他从出生之后,就没有与林二娘分开过,但是这一次他进城,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母亲了。 敲门之后,林昭就静静的站在门口等着,没一会儿工夫,这个小院子的木门就被打开,一身粗布以上的林二娘,站在的门后,见到是自己儿子之后,她本来略带忧愁的面容,立刻变得大喜过望。 她伸手拉着林昭的手,声音都微微有些颤抖了。 “昭儿,你怎么回来了?” 先前林昭刚进城的时候,她以为林昭是进城求学去了,后来张氏从城里回来,在林二娘面前阴阳怪气了一番,说什么一个勾栏子也想进林家的家学读书。 这一句话,让林二娘伤心了许久,觉得是自己的出身拖累了儿子,几乎是每日垂泪。 好在林昭随后给她寄了一封信回来,说明了他在城里的情况,林二娘才稍稍放心了一些。 林昭拉着母亲的手,才发现母亲双手冰凉,他抬头在院子里看了看,只见这个不怎么大的小院子里,挂了足足二三十件衣裳,院子里的木盆里,还有没有洗净的衣裳。 林昭母子这些年过得并不是太好,母子二人的衣裳加在一起,也没有那么多,更何况林昭不在家里,林二娘自己的衣裳,能有四五套就不错了。 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衣裳。 林昭咬了咬牙,低声道:“阿娘,张氏他们欺负你了,是不是?” 林二娘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婉的笑容,轻声宽慰儿子说道:“谈不上欺负,只是让娘帮他们家洗洗衣服而已,娘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 林昭怒哼了一声,咬牙道:“早晚要她好看!” 说完这句话,他抬头看向母亲,轻声道:“阿娘,我这次回来,是来接母亲进城的,儿子在城里置办了一个宅子,从今以后,阿娘再不用受张氏的气了。” 林二娘拉着儿子的手,脸上带着怀疑。 “昭儿,你进城才两个多月,如何就能买宅子了?你不要骗阿娘,阿娘在这里过得挺好的……” “马车就在门外。” 林昭沉声道:“儿子这辈子都没有骗过阿娘,是不是真的,阿娘与我一起进城看一看就是,等进了城里,儿子再把详细的过程说给阿娘听。” 林二娘扭头看向院子里的木盆,有些犹豫:“可是,这些衣裳还没有洗完……” 林昭闷哼了一声,走到这个木盆面前,直接一脚把它踢翻,骂道:“恶女人欺人太甚,”阿娘用不着理她,咱们直接走就是。 他抬头看着母亲,声音严肃:“母亲信不信我?” 林二娘看着已经翻在地上的木盆,先是叹了口气,然后开口道:“那娘去收拾两件衣裳,再跟你一起去城里看一看情况。” 这个时候,不让她带衣裳她也是不愿意的,林昭只能点了点头,在院子里等着,过了大概一柱香左右的时间,林二娘才背着一个小包袱,从里屋走出来。 林昭伸手从母亲手里接过包袱,背在自己身上,然后伸手拉着母亲的手,走到了门口。 门口的马车上,赵籍见到林二娘出来,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对着林二娘拱手行礼:“赵籍见过夫人。” 林昭可以算是他大哥赵歇的救命恩人,因此伏牛山上下对于林昭的态度一直很好。 对于林昭的母亲,自然也要客气一些。 林二娘有些疑惑的看着赵籍,一旁的林昭轻声道:“阿娘,这是儿子的朋友,儿子怕那个恶女人不许阿娘离开,就带了两个人过来,以防不测。” 说着,他轻声道:“母亲快上车罢。” 林二娘点了点头,在林昭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上车之后,她还不忘回头嘱咐自己的儿子。 “昭儿,把里屋的门锁上。” 院子里的衣服,都是张氏母子的,他们可能还要来拿衣服,因此林二娘只让林昭把里屋的门锁上。 林昭飞快跑进屋子里,锁上门之后,也上了马车,对着驾车的赵籍说道:“赵大哥快走,不要惊动了那个恶女人,不然还会生出许多麻烦。”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与东湖镇林家分家,张氏那个泼妇,对于他来说还是一个天大的麻烦。 赵籍点了点头,立刻驾车转头,准备驶向越州。 马车刚刚调过头来,坐在车厢里的林昭母子,就听到了一个熟悉而又让人厌恶的声音。 “还说自己冰清玉洁,这一下终于按捺不住了吧?” 张氏两手掐腰,尖着嗓子站在马车旁边不远,阴阳怪气。 “这不,都有野男人来家里接人了!” 车厢里的母子二人,同时皱起了眉头。 第三十八章 何方贼人! 按照林昭先前的计划,最好是悄悄的把母亲接到城里来,暂时不要惊动张氏,等母亲进了城,住进了那个宅子里,即便张氏有什么不满,进城里去闹,也不会有什么用处。 更何况,林昭与母亲要去的住处,乃是林侍郎的宅子,张氏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进士老爷的宅子里闹事! 但是东湖镇毕竟太小了。 一个马车从城里进来,都会惹得四邻议论,更何况是停在林家的这个小院子门口,张氏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她刚好看到了林二娘上车的背影,以及守在马车旁边高大的赵籍。 赵籍今年二十五六岁的样子,林二娘也不过三十岁出头而已,两个人理论上不是没有通奸的可能,因此张氏才会开口说出刚才那番话。 她怀疑赵籍是林二娘的情人,想要把林二娘接走。 正在驾车的赵籍,也皱了皱眉头,他微微回头,对马车里的林昭说道:“小公子。怎么办?” 林昭咬牙道:“不要管这个恶妇,我们直接冲出去!” 赵籍点了点头,一抖缰绳,马车就要东湖镇的小镇门口冲去。 张氏见这个马车不搭理自己,更加来劲了,她自然不敢用身体挡在马车面前,于是乎便在家门口大嚷大叫。 “来人啊,快来看啊!” “小蹄子勾搭情人,要逃家啦!” 她本就是个泼辣的性子,与林二娘的温婉性子截然相反,此时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大嚷大叫,很快就吸引了不少镇民出来围观。 马车的车厢里,林二娘满脸通红,她拉着自己儿子的手,低声道:“昭儿快停下,我不与你们进城去了,真的就这样一走了之,为娘下半辈子也不要活了……” 林昭强忍怒火,对驾车的赵籍说道:“赵大哥,且住马。” 赵籍是个驭马的高手,闻言立刻勒住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他回头看向林昭,低声道:“小公子,这恶女人着实泼辣恶毒,你准备如何处理?”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不能让她再这样叫嚷下去,坏我母亲名声了,赵大哥,只能麻烦你带来的另外两个大哥了。” 东湖镇林家,有不少佃户的,为了防止张氏指使那些佃户,与自己起冲突,所以林昭还让赵籍多带了两个人。 赵籍回答的毫不犹豫,直接开口道:“小公子有什么吩咐,直接说就是,这个恶女人这般模样,我也看不过眼。” 这会儿已经是夏天,林昭只穿了一件单衣,他一用力,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截布,然后再一扯两半,递在赵籍手里,附耳在赵籍耳边说了几句。 赵籍闻言,有些愕然的看着林昭手里的布条。 “小公子这是何意?” 林昭开口道:“自然是给两位兄弟蒙住脸,这样事后也不会被官府追究。” 赵籍呵呵一笑,并没有接过这两条布条,而是拍了拍手。 然后,让林昭目瞪口呆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他的两个随从,立刻从腰里拿出两块黑布,很熟练的蒙在脸上。 赵籍低声跟他们吩咐了两句,两个蒙面大汉立刻应了一声,跳下了马车,摩拳擦掌,朝着张氏走了过去。 伏牛山赵家寨,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村寨,他们也可以算是一个帮派,虽然也做光明正大的生意,但是打架斗殴,争强好胜的事情没有少做。 因此赵歇才说,他在官府都有名号,不能直接去见林简。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可以算成是一股……黑恶势力。 张氏之所以这样嚣张跋扈,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在东湖镇帮着主家看田,越州林氏究竟有多少田产,谁也说不清楚,但是在东湖镇就有两千亩左右,这些田产导致了东湖镇最起码有三四百家农户,是林家的佃户。 正因为这个原因,东湖镇里没有几个人愿意得罪张氏这个“管理员”,日子久了,这个胖女人才骄横到了这种地步。 但是,即便她再泼辣,看到两个蒙面大汉朝着自己走来,心里也立刻就慌乱了起来,她立刻停止了叫嚷,往后退了好几步,伸手指着这两个大汉,声音有些打哆嗦了。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想要干什么!” 这两个大汉都双手抱在胸前,其中一人冷笑了一声:“好教你这个泼妇得知,某是黑风寨你赵大爷是也,最近手头紧,来你们镇上本是为了借一些钱财花花,谁知道你这个泼妇人,坏我等好事!” 听到是山上的山贼匪盗,张氏心中大恐,连忙大声呼唤:“来人啊,救命啊!” 此时,附近围观的镇民佃户已经不少,足有二三十人,按理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个贼人逞凶,但是张氏平日里人缘不好,这两个蒙面大汉腰里又都别了刀,这些人硬是没有一个上前帮忙的。 这两个“山贼”冷笑一声,三两步抢到张氏面前,直接就是一拳,打在了张氏脸上。 张氏脸上顿时出现一个清晰可见的淤青,她痛呼了一声,立刻一股股坐在地上,开始哭天抢地。 他们都是赵家寨的精锐,不然也不能被派到越州来,这一拳还是收着力的,不然一拳就能给她打晕过去。 这两个大汉冷笑一声,也不停手,对着张氏一顿拳打脚踢。 此时还是上午,她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去私塾读书去了,二儿子已经进了城,附近的邻居镇民,见这两个贼人凶恶,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搭手。 张氏一辈子也没有吃过这种苦头,她惨叫了几声之后,便直接躺在了地上,像是昏厥了过去。 这两个人见状,心里也有些犹疑。 赵籍只是让他们出面教训这个恶妇一顿,并不能出手太重,这个女人一晕过去,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停手了。 正当这两个人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的时候,一个正气凛然的声音,从人群之中传了过来。 “何方贼人!”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手持一截木棍,从外面急冲冲的冲了过来,对着这两个贼人,义正言辞,怒气冲冲。 “何方贼人,敢伤我大母!” 林三郎手里提着一个木棍,奋不顾身的冲向了两个黑风寨的贼人,像极了见义勇为的江湖侠士。 而另一边的赵籍,已经趁乱驾车,离开了东湖镇。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就敢持械伤人!” 林三郎声如雷震,手持木棍,恶狠狠的冲向这两个贼人。 东湖镇众人,许多都认得林昭,见到此情此景之后,心里都暗赞了一声。 好一个少年英雄! 第三十九章 东湖镇与长安城 林昭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 不阻止张氏,这个泼妇就会四处造谣,林二娘也不会放心随林昭一起进城去,情急之下林昭只能让伏牛山的人出手解决此事,顺便帮着林昭出一口恶气。 但是这个泼妇又死不得。 如果赵家寨的人光天化日打死了人,那么越州衙门一定会追究下去,到时候不仅是官府,林简知道了这件事,多半也会对赵家寨心生恶感。 因此,目前能做到的事情,最多也就是打这个泼妇一顿。 即便是打,也不能由林昭出面来打,甚至林昭都不能跟这些打人的人沾染上关系,因此当伏牛山的两个大汉,痛打了一顿张氏之后,手持木棍的林三郎就跳了出来。 他义无反顾的冲向的这两个大汉,手中的木棍高高举起。 “贼人,休要伤我大母!” 林三郎伸手矫健,一根木棍被他舞的虎虎生风,径直朝着这两个大汉打去,两个大汉吃痛之下,顿时往后退了两步,其中一个汉子看着手持木棍的林昭,满脸肃然。 “好厉害的棍法!” 另外一人也跟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看起来像是伏牛山的路数,伏牛山的人个个武功高强,又喜欢行侠仗义,咱们黑风寨可招惹不得。”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都不约而同的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这两个黑风寨的山大王撒腿就跑,偏偏镇上的镇民也没人敢拦着他们,于是乎,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中,这两个汉子竟然就这么跑了。 威风凛凛的林三郎一把扔下手中的木棍,跑到了昏死过去的张氏面前,先是俯下身子伸手探了探鼻息,然后连忙对着附近的镇民开口道:“各位乡亲,我家大母昏厥过去了,乡亲们搭把手,把她抬到镇上贺大夫那里去,让贺大夫给看一看!” 贺大夫是东湖镇上唯一一个大夫,老先生今年已经年近八十岁,牙齿都没剩下几颗了。 打山贼,东湖镇的镇民自然是不敢的,但是如今山贼走了,他们帮忙抬人还是可以的。 在林昭的号召之下,众人很快把张氏抬到了贺大夫的医馆里,林三郎进了医馆之后,从腰里掏出了差不多一贯钱,放在了贺大夫那里,开口道。 “贺先生,这是我大母的医费,先放在你这里,要是不够,我再过来补给先生,劳烦先生帮忙救治大母了。” 贺老头满脸皱纹,眼皮耷拉着,他抬头看了林昭一眼之后,缓缓开口。 “要不了这些钱,你…娘只是惊着了,身上的伤势不重,抹点跌打的药酒,再开一副安神的药,喝下去也就没事了。” 贺大夫在东湖镇威望极高,一来自然是因为他看病准,开的药也都十分有效,二来是因为老头人实诚,从来不胡乱要价,东湖镇上的镇民,有什么病症了,一般都是贺老头去给瞧好的。 就连林昭这些年,也来被贺老头治过两次。 更难得的是,老头明明医术很不错,就是去城里也足够开个医馆了,但是老人家为了这个小镇,一待就是二三十年。 林昭对着老头笑了笑,开口道:“老先生,我还要回城里去做工,没有空在这里守着大母,大母暂且就麻烦您了,我大兄在镇上私塾里上学,一会儿他多半就会来照顾大母。” 老头子点了点头,开口道:“没有什么大碍,你自去罢。” 林昭这才走到了这家小医馆外面,发现还有很多镇民,在医馆门口看热闹,见到林昭从医馆里走出来,就有认识他的人,拉着他的衣袖问道:“三郎,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啦?” “你大母被打成了这般模样,你母亲呢,去哪里了?” “那贼人好生凶恶,还好三郎勇武,救下了张氏!”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追问林昭事情的经过,林三郎早就想好了说辞,低头沉声道:“不瞒各位乡亲,这几个月我在城里跟一个伏牛山的武师习武,今天回家探亲,刚好就看到这两个黑风寨的贼人作恶,自然容不得他们。” “这两个贼人被我赶走,但是母亲也被惊着了,眼下我那个伏牛山的武师师父,已经带母亲进城治病去了。” 说到这里,林昭站在医馆门口,瞥了一眼医馆里。 此时张氏被贺大夫施针之后,已经醒了过来,不过因为受到了惊吓,这会儿呆呆地坐在医馆的床上,竟像是痴傻了一样。 林昭算一下时间,这会儿那个在私塾里读书的大哥林显,应该已经收到了消息往回赶了,此时有这么多东湖镇的镇民作证,他已经基本洗脱了与贼人勾结的嫌疑,再留在这里只会平添麻烦,于是林昭对围着他的东湖镇镇民拱了拱手。 “我大母在这里就麻烦各位邻居乡亲照看照看,我在城里还有工要做,也要去城里看看母亲现在好些没有,就不能在这里多留了。” “等大兄从私塾回来,劳烦诸位转告他今日之事。” 说罢,林三郎直接挤出了围观的人群,径直朝着越州方向跑去。 这会儿按照约定,赵籍等人应该是在镇外不远处等着他才对。 ………………… 就在林昭带些赵籍等人在东湖镇闹腾的时候,另一边林家大宅旁边的代园里,一身紫衣的李煦,垂手站在林简身后,看着林简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大约大半个时辰左右,林简才终于写完,他吹干墨迹,把纸叠好,塞进了信封里,然后把信封递在了这位世子殿下手里。 一整个上午,林简都在这里写东西,总共写了一道奏书,一封信,以及一篇关于活字印刷的文章。 他把这些东西都交在李煦手里,沉声道:“殿下,这封奏书你带到长安去,想法子直接送到陛下桌案上去,另外一封书信是给太子殿下的。” 说到这里,林简顿了顿,然后开口道:“至于这本小册子,是我昨日看了三郎那本册子之后,自己琢磨总结出来的,殿下到长安之后,可以寻个印刷的铺子,让他们制一套雕版出来,把这个小册子印个几千份出来,等陛下看了我的奏书,这些小册子就可以通传天下了。” 李煦接过这三件东西,微微低头道:“林师吩咐,学生记下了。” 林简也从桌子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番筋骨之后,对李煦笑着说道:“有劳殿下辛苦,这么远跑到越州来。” 世子殿下呵呵一笑:“探望恩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元达公微微摇头,叹息道:“长安凶险,世子殿下千万小心。” 李煦微微低头:“林师,越州城里也不太平,康贼恐怕要对您不利,我给您留下了一些宋王府的护卫,卫护您的安全。” 林简微微摇头:“如何能用宋王府的人,来护卫我一个庶民?世子殿下自去就是,我自有保身之道。” 李煦又劝了几句,元达公坚持不受,无奈之下这位世子殿下只好起身告辞,林简也很给面子,亲自把他送到了林家大宅的门口。 临行之前,世子殿下对着林简深深作揖。 “希望不久之后,能在长安再见恩师。” 林元达面色平静。 “总会再见的。” 第四十章 神秘的林二娘 东湖镇一场闹剧,终于收场。 不管怎么说,林昭终于把母亲从东湖镇里带了出来,而且经过他这么一闹,就算张氏仍旧在东湖镇里造谣,也不会有多少人信她。 最重要的是,林昭母子脱离了东湖镇,住进了越州城里,从此之后,张氏这个嫡母对林昭的束缚,将会降到一个极低的程度。 唯一的隐患就是,伏牛山这两个动手的兄弟,很有可能会面临被官府追究责任的风险。 不过东湖镇的人并没有丢失财物,也没有人遇害,只有张氏一个人受了点轻伤,如果是兴文坊林家的主母被人给揍了,山阴县衙多半会派人追究,但是东湖镇林家,在山阴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县衙老爷未必肯管着么一档麻烦事。 张氏受伤是小事,但是如果与林昭挂上钩,这件事就不算是小事了,一来官府会论不孝之罪,二来林家主家那一边,也会对林昭心生不喜,因此无论如何,林昭也要跟这件事撇清关系。 马车缓缓的进了越州城。 进城之后,林昭把马车交给了赵籍,让他去车马行归还马车,同时给了那两个动手了大汉一人一小块金子,算是让他们承担风险的补偿。 林昭现在账面上虽然有五千贯钱,但是这些钱现在都在他那个七叔手里,他现在的花销,还是从赵歇那里拿到的金子,并不剩下多少。 他给这两个大汉的金子,应该各自可以兑到一贯钱左右,两个人拿到了金子之后,先是看了赵籍一眼,见少寨主没有反对,就眉开眼笑的收下了。 收下了钱之后,两个人再看向林昭,满脸都是笑意。 “我们兄弟最近都住在越州,小公子下次要是还有这种活计,一定记得联系我们兄弟!” 另外一个人拍了拍胸脯,豪气干云:“我们兄弟,随叫随到!” 这个钱,挣得太轻松了。 林昭有些无语的看了这两人一眼,苦笑道:“一定不忘两位大哥就是。” 两个人呵呵一笑,又站在了赵籍身后。 林昭起身,对着赵籍行礼道:“多谢赵大哥援手,等两天我把母亲安顿好,一定请赵大哥还有两位大哥喝酒。” 赵籍摇了摇头,微笑道:“小公子帮我大兄甚多,大兄临行之前让代他报答小公子的恩德,这一点小事,不足挂齿。” “最近几个月我都会在越州城里,小公子有什么事情都可以与我说。” 林昭苦笑道:“赵大哥言重了。” 赵籍对着林昭笑了笑,然后领着伏牛山的两个兄弟,去车马行还车去了。 而林昭则是带着站在旁边的母亲,在越州城里到处看了看,林二娘并没有心思看越州城的风景,而是眉头紧缩,皱眉看着自己的儿子。 “昭儿,刚才那几个人…凶神恶煞的,你是如何认识的?” 林二娘忧心忡忡。 “你是要考功名的,可不要跟他们学坏了。” 林昭微微一笑。 “阿娘,等咱们到了新家,儿子再把这两个月的事情详细跟您说清楚。” 林二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越州城的风景,但是相对于东湖镇来说已经极为繁华的越州城,似乎并没有什么可以吸引她的地方,她只看了几眼,又把目光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她语气依旧温婉。 “昭儿,你说的那个宅子,是从哪里来的?” 虽然林二娘语气温柔,但是林昭却不敢跟她撒谎,于是乎只能乖乖的回答道:“阿娘,是主家的堂叔赠给儿子的。” 林二娘皱眉道:“哪一个堂叔?” “七叔林简,林元达。” 林二娘点了点头,开口道:“我知道他,林家的探花郎,很出名的读书人。” “他为何要送你一套宅子?” 林昭微微低头,开口道:“阿娘,儿子没有白要别人东西,是七叔从我手里买了一样东西,若按市价来算,这东西至少可以换十座宅子有余,七叔他拿了我的东西,自然不好意思,于是便把这座闲置的宅子给了我。” 说话的功夫,母子两个人已经到了这座宅子的门口,林昭从袖子里取出宅子的钥匙,推开大门之后,又回头牵着母亲走了进去。 这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 若对比谢三元家里,这间宅子自然是极大,足有谢三元家两倍大小有余,但是如果对比兴文坊的林家大宅,这宅子就显得有些简陋了。 即便如此,这宅子要住下十几二十人,是毫无问题的。 林昭拉着自己母亲的袖子,笑着说道:“阿娘,以后这就是咱们的住处了,等明天儿子找人把家里打扫打扫,很快就可以搬进来了。” 林二娘在东湖镇那个只能住下两三人的小院子里,住了十多年,此时骤然见到这间大宅子,也不免愣神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她就恢复了平静。 她看向林昭,微笑道:“用不着找人来,既然要住在这里,为娘自己打理几天,也就能住人了。” 林昭见到自己母亲平静的表情,心中微微一动。 这座宅子,比起张氏在东湖镇的院子还要大上不少,如果是张氏骤然得了这么大一间宅子,此时多半已经欣喜若狂,不知道要高兴到什么程度,但是自己的母亲,竟然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回想起这十来年的生活,不管日子过得如何,母亲似乎都不是如何在意,她唯一心心念念的事情,就是想让自己以科考入仕途,从林家,从东湖镇跳脱出去。 林昭心里不免暗自嘀咕。 林二娘从前的事情,整个东湖镇谁也不知道,就连林昭也只知道她是风尘出身,现在看起来,自己这个母亲,很大可能是大户人家出身,因为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才流落风尘。 可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见识太多,面对这些财富,她才会没有什么波澜。 林昭陪着笑脸,开口道:“不用阿娘操忙,明天我去找点人过来就是。”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林二娘,小心翼翼的说道:“阿娘,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此时林二娘正在这座宅子里四下张望,闻言回过头来看向自己的儿子。 “什么事?” 林昭咬了咬牙:“儿子想跟嫡母那一边分家。” 林二娘本来还在四下打量这个宅子的环境,闻言立刻回头看向自己的儿子,轻声问道:“为什么?” 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张氏那个恶妇,欺人太甚,她家里的两个儿子,也毫无人兄之态,既然如此,咱们便不跟他们过了,自己过自己的!” “母亲放心,这件事我已经与七叔还有主家的家主说了,他们已经答应帮忙,并且给父亲写信了。” “再过一段时间,父亲就会回越州来,处理此事。” 林二娘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长叹了口气。 “这种事情,为娘一个妇道人家,就不掺和进去了,既然惊动了你爹,等他回来之后,你跟他商量就是。” 第四十一章 姚江林清源 母亲终于离开了东湖镇,在越州安了家。 林昭花了几天的时间,终于把这个宅子给打扫了出来,他本来想着给母亲找个丫鬟照看,但是都被林二娘拒绝了。 安顿好了母亲之后,林昭仍旧照常去三元书铺上班,偶尔还会去新的作坊里看一看,铅活字的进展。 这种铅活字,需要用铜模做出来,想要弄出铜模本身就比较艰难,好在谢三元现在有钱了,他雇了两个四十多岁的铜匠,每日躲在作坊里一起钻研这个。 除了铅活字的字模之外,印刷的墨水也要特制才成,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只要把字模弄出来,其他的东西都是细枝末节,可以慢慢去弄。 当然了,在这个过程之中,林昭更像是一个设计人员,而不是技术人员,因此他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三元书铺看店,帮忙售卖新作坊用木活字印出来的那一千本《蓝山集》。 这书在越州本来就比较好卖,再加上三元书铺的书价几乎只有其他书铺的一半,因此在林昭打出那个促销的广告牌之后,只用了七天时间就售卖一空,有些人还会一下子买上七八本,然后再出手转卖。 当然了,这其中不乏有一些三元书铺的同行,过来把这种极便宜的书买回去,想要琢磨出三元书铺到底是如何把价格压到这么低的。 这些东西,林昭都没有兴趣过问,他只是日常在书铺里看店卖书,偶尔被一些怀春少女调戏调戏,日子过得悠哉游哉。 转眼间,半个月时间过去了。 一个看起来有十六岁左右的丫鬟,模样也算清秀,她手里拿着两本手抄的话本,一边付钱,一边目不转睛的看着林昭,声音轻柔。 “三郎,你什么时候休沐啊,大佛寺里的荷花都开了,咱们一起去看荷花呀。” 面对这种程度的骚扰,林昭已经游刃有余,他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姐姐,这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在看着,老板他一直不在,我休息不得。” “等哪日休沐了,一定知会姐姐。” “三郎真是个勤劳的少年呢。” 这个丫鬟满脸都是笑容,然后又轻哼了一声:“可惜这家书铺的东家黑了心。” 她本来就是替家里的小姐出来买书回去消遣的,从第一次见到林昭之后,便经常到三元书铺里光顾,到今天已经来了六七次了。 她看着林昭英俊的面容,竟然就站在柜台一直闲聊不肯离开,到了快中午的时候,这个怀春少女才最后瞥了林昭一眼,依依不舍的走了。 这会儿是中午饭点,她走了之后,书铺里也就基本没有什么客人了,林昭松了口气,正准备把铺子里被客人翻乱的书收拾一下,突然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一口一个姐姐,叫得真好听。” 林昭抬眼看去,一个只有十五岁的青衣少女,手里提着一个饭篮,迈步走了进来。 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是林昭还是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谢澹然的情绪。 气鼓鼓的…… 林三郎笑着走了过去,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饭篮,笑着说道:“经常来买书的客人而已,总要说几句好话,刚才那个姑娘,已经来买了六七次书了,可给铺子里挣了不少钱。” 谢澹然这一次并没有送了饭之后就走,而是跟着林昭一起进了铺子,她抬头看了一眼林昭的面容,小声嘀咕:“我刚才在外面听了许久,你跟那个姑娘,聊的可开心了。” “她还让你跟她一起去大佛寺烧香!” 说到这里,她撇嘴道:“今天回去我就跟阿爹说,不要你在这里做伙计了,再另招一个看铺子!” 林昭这会儿都已经把饭篮打开了,闻言抬头笑着看向谢澹然。 “谢姐姐且饶了我罢,我还指望着谢叔给我发工钱呢。” 谢澹然也在林昭对面坐了下来,撇嘴道:“你少要哄我,前些日子突然有人送了许多钱给阿爹,后来我问他,他说你与他一人一半,如今你也是个富户了,哪里还用在我家做工?” 对于这个话题,林昭没有接。 说起来他的那五千贯现在还在林简哪里,现在身上的钱,还是售卖蓝山集所得的分红,一共有一百贯钱出头。 “每天看铺子,就知道跟一些女子聊天,铺子里丢了书你都看不见。” 谢澹然气呼呼的看着林昭。 “干脆你明天跟她一起去大佛寺看荷花好了。” “这不是没有丢么?” 林昭微笑道:“再说了,丢了书我赔就是,至于大佛寺,我想去也去不成,谢叔已经七八天没来书铺了,我一走,这铺子谁来看着?” 谢澹然轻哼道:“我爹他再也不会来书铺了,就让你一个人看着,省得你小小年纪,出去拈花惹草。” 林昭本来正在低头吃饭的,闻言抬头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谢澹然,笑嘻嘻的说道:“方才听那个姑娘说,大佛寺的荷花开了,煞是好看,我还准备明天跟谢叔告个假,与谢姐姐一起去看看呢,现在看来,恐怕是去不成了。” 谢澹然脸色微红,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拿起了林昭手边的饭篮,轻咬贝齿。 “你这个人满嘴花花,不理你了。” 说罢,她转身走了。 林昭并没有起身相送,而是坐在椅子上看着谢澹然远去的背影,然后低头扒饭。 这怀春少女,很是可爱呀。 …………………… 就在林老板每天悠哉游哉,惬意看店的时候,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了东湖镇门口,没过多久,马车里就下来了一个看起来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这中年人相貌平平,转身付了车马钱之后,背着自己的书箱,就进了林家的院子。 他刚进去没有多久,林家的长子林显,就跪在了地上,对着他叩首道:“儿子见过父亲。” 很显然,这个中年人,就是在隔壁姚江县衙做师爷的林清源了。 林清源点了点头,伸手把大儿子扶了起来,开口问道:“你母亲呢?” “母亲伤了,现在还在床上休养?” 林清源微微皱眉。继续问道:“怎么不见二郎三郎,还有二娘?” 东湖镇的事情,其实并没有惊动林清源,他是收到了林思正的书信,才回东湖镇一趟,想要把家里的事情处理好。 因此,他还不知道林昭与林二娘已经不在东湖镇了。 林显苦笑了一声,低头道:“二弟前些日子进了家学,为了不耽搁他读书,母亲就没有把受伤的事情告诉他,他现在还在越州读书,至于三弟……” 林显咬了咬牙,开口道:“三弟与二娘,已经住进了越州城七叔的宅子里,许久没有回来了……” 这两天在外地,如果六点没有更新的话,就八点左右更新!! 等我回去之后恢复正常,如题,么么哒!! 第四十二章 大佛寺的少男少女 第二天一早,林昭早早的爬了起来,日常被赵籍折磨了一个时辰之后,简单洗漱换了一身衣裳,去三元书铺上班。 他刚到店里开了店门,坐在店里打了个哈欠,一个哈欠还没有打完,就看到穿着一身青色衣裳的谢老板,面色不善的走了进来。 他进店之后,先是瞪了一眼林昭,然后没好气的说道:“你不是要告假么,还来店里做什么?” 林大老板有些茫然的挠了挠头,开口问道:“谢叔这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告假啊……” 谢三元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没好气的说道:“昨天晚上,我家大女儿说你今天要告假,不能来店里了,让我早点起来到店里来看店。” 他咬牙切齿:“天还没亮,这妮子就把我喊起来了,真是女生外向。” 说着,他又看向林昭,目光凌厉:“说罢,你要做什么去?” 林昭一拍额头,这才想起了昨天他跟谢澹然开的那句玩笑。 不成想,自己没有请假,这位谢姐姐反倒代他请假了,老板的女儿就是任性啊。 想到这里,林三郎咳嗽了一声,起身对着谢三元笑了笑:“谢叔不说我都忘了,我今日确实是有些事情要办,得跟谢叔告个假,谢叔既然来了,那我这就去办我的事情了。” 谢老板闷哼了一声:“滚罢。” 林昭本来已经走出了店外,突然眼珠子转了转,又回到柜台里拿了两贯钱在手里,对着谢三元笑着说道:“谢叔,我提前从分红里支取两贯钱,你记在账上!” 说完,林三郎一溜烟跑了。 他与谢三元合作的那个作坊,印出的一千本蓝山集,此时已经差不多卖完了,所得的收益还没有来得及分。 林昭说完这句话之后,已经一溜烟不见人影,谢三元看着林昭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家书铺的柜台,眼皮子直跳。 “用不了多久,我这铺子多半都要跟这小子姓林了!” 谢老板摇头叹了口气,熟练的坐在了柜台后面。 “看在五千贯钱的份上,不与你计较了。” …… 林昭离开三元书铺之后,先是在街上的成衣铺里置办了一套月白色的新衣裳,就在店铺里把旧衣裳换下,然后把这套看店的衣裳塞进了一个布袋里,把衣裳送回了自家宅子里。 此时,林二娘正在家里侍弄花草,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换了一身新衣裳回来,把旧衣裳放在家里之后,兴冲冲的就要往外跑,林二娘有些好奇的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笑着问道:“三郎这般急冲冲的,干什么去?” 她这个儿子,从生下来之后就喜静不喜动,小时候甚至连哭都没有哭过几声,很是省心,平日里做事也都十分老成,很少见到林昭这样着急忙慌的模样。 林昭把旧衣服递到母亲手里,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喘气道:“阿娘,来不及解释这么多了,我要迟到了!” 说着,他放下衣服,就要往外跑。 林二娘把他的衣服拿在手里,看着林昭远去的背影,摇头微笑。 “昭儿从小老成,就像个小大人一样,难得见他这副少年人姿态。” 林昭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在越州城里问清楚大佛寺的方向之后,连忙朝着大佛寺方向跑去,他的宅子距离大佛寺并不近,等他好容易跑到大佛寺门口的时候,已经是辰时正了。 少年人大口喘着粗气,满头满脸都是汗水。 他喘了好几口气之后,才缓过气来,气喘吁吁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淡青色衣裳的少女,正在大佛寺门口看着自己,掩嘴微笑。 一双好看的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 林昭有些狼狈的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谢姐姐,我来迟了。” 谢澹然看着林昭狼狈的模样,再也忍不住,笑着说道:“我也是刚来,哪里用得着这么着忙,你看看你,衣服都要汗湿了。” 这会儿是五六月份,正是夏天,林昭新买的衣裳,都沾染了不少汗水。 她上下看了看林昭的这身月白衣裳,轻声道:“几个月了,怎么没见你穿过这一身?” 林三郎这会儿已经缓了过来,他嘿嘿一笑:“为了今日,特意新买的衣裳。” 谢澹然眉眼之中的笑意更甚了,笑着说道:“就你嘴甜,你在店里看店的时候,与那些女子们,也是这样说的罢?” “怎么可能?” 林三郎面色严肃,义正言辞。 “我是为了书铺的生意才跟她们说话,否则理也不理她们。” 谢澹然轻哼了一声,开口道:“好了,不跟你在这里贫了,今日的头一柱香是赶不上了,不过还是快些进去,早一些拜佛,就能多一些诚心。” “拜完佛,再去看寺里的莲花。” 林三郎连连点头,开口道:“早一些见到佛祖,也能在他老人家面前混个眼熟。” 谢澹然白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佛面前,不要贫嘴。” 两个人有说有笑,结伴进了大佛禅寺。 此时的林昭,才十三四岁,而谢澹然虽然比他大一些,但也就是十五岁年纪而已,一对少男少女,一个一身淡青,一个一身月白,都面容俊俏,夏风吹来,两个人衣衫飘飘,便成了大佛寺里的一道风景,让人赏心悦目。 ……………… 就在林昭带些东家的女儿一起拜佛的时候,一辆马车也从东湖镇进了越州城,马车进了越州之后,下来一家三口一共三个人,三个人先是去了一趟兴文坊,拜见了兴文坊的林大老爷。 林大老爷见了这一家三口之后,也是跟着离开了兴文坊,一行人朝着林昭母子的住所走来。 这一家三口,自然是林清源与张氏还有他们的长子林显了。 不过那位林家当代最耀眼的林侍郎,并没有出面,很显然,这种宗族琐事,还没有到能让他主动出面的程度。 因为是林简的宅子,其实距离兴文坊并不远,几个人步行没过多久,就在一个下人的带领下,到了这座宅子的门口。 到了门口之后,林清源略微犹豫了一下,径自上前,敲响了院门。 敲门声很快惊动了正在院子里帮林昭清洗今日旧衣裳的林二娘,她放下了手中的衣裳,来到了院子门口。 因为一个人独自在家,她没敢直接开门,而是开口问道:“谁啊?” 门外的林清源缓缓开口:“二娘,是我。” 林二娘身子微微颤了颤,这才伸手开了院门,看到了林清源一行人之后,她叹了口气,弯身行礼。 “见过老爷。” “见过大伯。” 第四十三章 喝问 此时的林昭,正陪着老板的女儿在大佛寺里烧香拜佛,拜完佛之后,小姑娘又去求了根签,拿去解签的时候,解签的大和尚看到了小姑娘身后的林昭,自然就明白了应该如何说。 大和尚几句话下来,谢澹然就满脸通红,把签条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只不肯给林昭看。 这就是佛寺里常有的套路了。 一般只要是一男一女去的,解签的大和尚心眼不是很坏,都会在解签的时候开口撮合,这也是佛寺成为这个时代恋爱圣地的原因之一。 两个人解完了签之后,正在佛寺的后院里赏玩荷花,谢大姑娘行走在荷花池边,笑容灿烂,把正在盛开的荷花光辉都掩去了不少。 林昭站在佳人旁边,微笑道:“谢姐姐,这荷花真是赏心悦目。” 谢澹然点头道:“可惜一年就只有夏天才会开,一朵花开个十天也就败了。” “算算日子,再有些天,这一池荷花就都要枯萎了。” 林三郎微笑道:“姐姐生得与这些荷花一样好看,荷花会败,姐姐却是一年四季都这样好看。” 谢澹然脸色微红,瞪了林昭一眼,啐道:“你小小年纪,就这般油嘴滑舌,将来不知道要哄骗多少女子。” 林昭微微一笑,正准备把话题继续下去,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这声音,同样气喘吁吁,很显然是一路跑到大佛寺来的。 “三…三郎,父亲来越州了,唤……唤你回去呢。” 是林昭的大哥林显。 相对于二哥林郃来说,大哥林显要稍稍宽厚一些,这些年虽然也没有怎么帮过林昭母子,但是好歹也没有主动欺负过他们,林昭愣了愣,上前说道:“大兄如何来的?” 林昭喘了好几口气,开口道:“一早就与父亲进城了,进了城之后咱们寻到了姨母,姨母说你不在家,我们又去那个书铺问,书铺的掌柜说你大概在这里……” “我……我就寻来了。” 说着,他抬头就看到了一身淡青色衣裳的谢澹然,衣衫飘飘,如同荷花池里的荷花仙子一般。 林大郎顿时就痴了。 他比林昭大上两三岁,这会儿已经差不多十六岁了,正是思春的时候,骤然看到这么个漂亮姑娘,一时间竟然痴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问道:“三…三郎,这位姑娘是?” 林昭听到了林清源进城的消息之后,原本欢快的心情稍稍沉重下来一些,他开口道:“这是谢叔家里的女儿,我陪她来大佛寺进香。” 说到这里,林昭又指着林显,对谢澹然轻声道:“谢姐姐,这是我家中的大兄。” 谢澹然点了点头,对着林显微笑道:“林家哥哥好。” 林显连连行礼。 “见过谢姑娘。” 他又看了一会儿谢澹然,才反应过来,连忙对着林昭说道:“三郎快与我回家罢,父亲母亲都在等着你回去呢。” “好。” 林昭回头看了一眼谢澹然,微笑道:“谢姐姐,我有点事情要回家处理一趟,改日我们再一起过来。” 谢澹然点了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今日也游玩的差不多了,我与你一同回去罢。” 于是乎,三个人就结伴离开了大佛寺。 林显走在前面,林昭与谢澹然两个人走在后面。 等到林显走的远了,谢澹然微微欠身,在林昭耳边说道:“三郎,你这个兄长……” “怎么生得与你一点都不像……” 论长相,林家的另外两个儿子,远没有办法与林昭相提并论。 林三郎也低着头,与谢澹然窃窃私语。 “我与大兄不是一母所出,他随他母亲。” ………… 没过多久,三个人就进了越州的主城区,林昭把谢澹然送到了谢宅附近之后,与谢澹然分别,然后跟林显一起,走向那个至今还属于元达公的宅子。 很快,宅子就近在眼前了,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也不再理会林显,直接迈步走了进去。 宅子的正堂里,林家的大老爷林思正,端坐在主位上,林清源与张氏坐在他的左首,至于林二娘,则是站在林思正的右手边,微微低着头,神色尚算平静。 林昭迈步走了进去,先是对着主位上的林思正行礼。 “见过伯祖。” 然后他又转身对着父亲林清源磕头行礼。 “见过父亲。” “见过母亲。” 行礼之后,他就径直站了起来,完全没有理会坐在一边脸色铁青的张氏。 坐在主位上的林思正,见状也叹了口气,开口道:“三郎终于回来了,你前些日子与老夫提过,要跟家里分家,这件事老夫也不好做主,只能把你父亲从外面叫回来,如今你父亲已经回来了,你有什么事情,就与他分说清楚。” “若真的要分家,老夫作为大家长,可以给你们当这个见证。” 历来分家,都是要有一个见证人的,见证之后,以后就不能再有什么纠葛,即便是亲兄弟,也算是两家人了。 林清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手走到林昭面前,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长长的叹了口气:“半年时间未见,三郎长高了许多。” “你们母子在家里受了什么委屈,尽可以写信给我,若是你嫡母做的有什么不到之处,为父自然会责罚与他,一家人之间,即便有什么矛盾,哪里能闹成这个样子?” “你若是成了婚,想要与兄弟分家也就分了,该给你的产业为父也会给你,但是你如今才十三岁,哪里有与父母分家的道理?”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了林思正一眼,摇头道:“甚至还惊动了你的伯祖。” 老实说,虽然这十几年时间,林清源一直在外地奔波,不怎么在家里,但是他每次回家的时候,对于林昭母子的确不算坏,只是他每年在家的时间太短了,林二娘又是个不怎么喜欢说话的人,因此才会被张氏一直欺负。 林三郎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清源。 “父亲常年不在家,哪里知道家里是什么模样?” “我自问性格平顺,若是能过下去,也不会闹到要分家的地步。” “大兄六岁就开始进学堂蒙学,每年大母都会带他进越州城,尝试让他进主家的家学进学。” “二兄七岁,也开始进学堂蒙学。” “我今年十三岁了,年初的时候我还在家里放牛。” 林三郎声音低沉。 “我阿母毕生所愿,就是希望我能考学读书,我是庶生子,不求与嫡子一样,因此我没有要求家里把我进学堂,只在家里跟着母亲读书认字。” “今年,阿母说我读书读的差不多了,便给了我一些钱,让我进主家学堂试一试,这一点父亲可以问伯祖,家学里的秦先生出书经之中的内容,儿子统统可以对答如流,因此他许我在家学之中读书。” “但是第二天,儿子就被主家赶了出来。” 说到这里,林昭转头看向张氏,冷声道:“就是因为这个恶女人,到伯祖面前说我是勾栏子,说我生性顽劣,说我会玷污林家家风!” 他直视张氏,咬牙低喝道:“十多年来,虽然咱们两边关系不穆,但是林昭一直呼你为母,恶妇,你也是读过书的,你扪心自问……” “你对我,可有半点人母之心,人母之相!” 第四十四章 请老爷出妾! 其实不管林昭与张氏之间有多少恩怨,但是她毕竟是林昭的生母,当着林清源以及林思正的面,林昭称呼她为“恶妇”,是有些不太恰当的, 林思正与林清源两个人,听到了这个称呼之后,都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张氏更是勃然大怒,直接就站了起来,伸手指着林昭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小兔崽子,竟敢辱骂嫡母,今日有老爷与大伯作证,定要把你揪拿到衙门去,治你个不孝之罪!” 一边的林清源,也站了起来,看了林昭一眼,皱眉道:“三郎,无论如何,她都是你嫡母,这般称呼实在是不当,你与你嫡母赔个罪。” 林三郎面无表情。 “父亲,今日在这里,是要商量分家的事情,分家之后您依旧是我父亲,我阿娘依旧是我母亲,只是这个嫡母,儿子是绝不能再认了。” 说到这里,林昭深呼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林清源,沉声道:“父亲,儿子不要家里的任何资产,情愿与母亲净身出户,不会拿家里一文钱的东西,以后我与母亲就住在这个宅子里,您愿意回东湖镇就回东湖镇,愿意来这里,这里也算是您的一个家。” 听到这句话,林清源眉头皱的更深了,他只是一个相对普通的中年人,面对这种情况,一时半会竟然也拿不了主意,只能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说道:“三郎,为父从姚江赶回来,是想从中调停此事,我从前在外地忙碌,疏于打理家务,以至于家中矛盾重重,我的意思是,如果三郎你实在不愿意与你大母住在一起,那么我就在东湖镇给你们母子另起一座院子。” “为了不委屈你们,以后你们的用度,为父直接寄给你们就是。” 说到这里,林清源低声道:“家和万事兴。” “无路如何,你们母子住在元达的这座宅子里,毕竟不成样子。” 事到如今,林清源还是没有你明白林简这座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以为是越州林家的主家,可怜林昭母子,才空了一座宅子给他们住。 说完这些软话之后,身为一家之主的林清源,声音低沉了起来。 “但是,张氏毕竟是你的嫡母,尽管她有再多不是,也是你的长辈,无论如何你不能冲撞于她,现在你当着为父,当着你伯祖的面,给你嫡母道个歉,然后咱们一家人回东湖镇去,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不要再麻烦大伯他们了。” 林昭微微皱眉。 林清源虽然已经说了许多软话,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就是不同意分家。 这还是因为林思正在场的原因,如果林思正不在,他说的话恐怕还会再硬一点。 “父亲,儿子说过,不愿意再回东湖镇去。” 林三郎沉声道:“至于道歉,儿子并没有做错什么事情,不可能给这……给她道歉!” 此时,一旦松了口,林昭与林二娘两个人又会回到东湖镇里去,林清源不可能一直待在越州,等他一走,张氏这种性子,可能会变本加厉。 林清源脸色铁青,他怒视林昭,咬牙道:“大伯面前,我不想动手教训你。” 林清源心眼不坏,但是他毕竟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人,作为一个小士绅,他有着最典型的士绅思想。 那就是……这件事很丢人。 管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什么矛盾,只要闹到了林思正面前,对于林清源这个四房的家长来说,就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他现在只想把林昭母子领回家里去,不能继续在主家家长面前丢人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林思正在场,现在他多半已经对林昭动手了。 林三郎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沉声道:“父亲,宗法规矩评判不得对错,如果父亲认为我错了,那儿子也没有办法,父亲直接把儿子逐出家门就是。” 说到这里,林昭抬头看了看这座宅子,默然道:“至于这个宅子,七叔已经点头同意,儿子可以一辈子住在这里。” 林清源勃然大怒,他的右手已经扬了起来。 “忤逆不孝,还振振有词!” 眼见林清源的手掌就要抬起来,一旁的林二娘已经惊呼出声,她上前两步拦在林昭面前,抬头直视林清源,声音有些凄切:“老爷,三郎无错,他只是不愿意再受欺负而已。” 林清源气的脸色通红,他低声吼道。 “我说过了,有什么委屈,回东湖镇再说!” 他不愿意自家的事情,继续在林思正面前闹笑话了。 “三郎才十三岁,他如今这样不通事理,你这个做母亲的,难辞其咎!” 林清源声音愤怒。 “我已经说了,回东湖镇之后,会与你们母子做主。” 林二娘深呼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既然老爷这样憎恶我们母子,那就如三郎所说,请老爷把他逐出家门罢。” “至于妾身这个妾室,想来也无关紧要,请老爷出妾,把妾身也赶出这个家,以后妾身与三郎住在一起,免得三郎挂念。” 林二娘一直是一个逆来顺受的性格,这十几年来她再如何受委屈,也都没有什么怨言,这一次是因为自己的儿子,她才挺身而出,勇敢的把林昭护在了身后。 林清源闻言更是大怒,立刻就要对母子二人动手。 他身后的张氏母子,都是冷眼看着林昭母子,面带冷笑。 终于,坐在主位的林思正咳嗽了一声,皱眉道:“你们家要当着我这个老人家的面动手么?” 林清源立刻清醒过来,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勉强冷静下来,回头对着林思正微微低头:“大伯,清源一时愤怒,有些失态了。” 林昭拉着母亲的衣袖,把母亲拉在了自己身后,冷眼看着对面的一家三口。 老实说,他现在已经有了与东湖镇的林家全面翻脸的本钱,了不起从林简手里取回五千贯钱,带着母亲搬到长安城去,再也不回来就是。 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对着林清源沉声道:“你家的事情,老夫大概已经知道了,咱们都是一家人,不用怕什么家丑外扬。” 他伸手拍了拍林清源的肩膀,轻声道:“老实与你说,这件事事本来老夫不该插手进来,是老七他亲自出面,请老夫帮一帮你家的这个三小子…” “老七是什么人物,不用我与你多说了。” 林思正声音低沉:“这座宅子,也是七郎给他们母子住的,说的直接一些,老七他站在你家三儿子这一边。” “所以,清源你不要心急,大家都是一家人,没有什么矛盾是解不开的,坐下来慢慢谈就是了。” 第四十五章 勇于吃亏林三郎 林元达这个人,在林家的身份极其特殊。 虽然他本人的眼界已经超脱了越州林氏,甚至已经不怎么把越州这个小地方看在眼里,更多的是着眼于朝堂,但是因为他在朝堂以及仕林极其崇高的地位,导致了他在林家变成了一个颇为特殊的存在。 简单一点来说,他已经不怎么在意越州林氏,但是越州林氏却不得不在意他。 哪怕是林思正这个林家的家主,林元达的长辈,在面对林元达的时候,虽然一口一个七郎,但是他,多多少少还是要看一点林简的脸色的。 毕竟这位林探花,才是林家的希望,林家的未来。 林简今年才四十岁,不出意外的话,他的影响力最起码还可以存在二十三十年,影响林家未来整整一代人! 因此,林简的意志,极为重要。 听到了林思正的话之后,林清源也皱了皱眉头,他先是瞥了一眼站在自己对面的三儿子,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把林思正拉到了一边,声音低了下来:“大伯,我家…三郎,是如何认得元达的?” “老夫也不知道。” 林思正皱眉道:“老夫问过家里的下人,有一次林昭偷偷进了一次代园,见了老七一面,然后老七也出面见了林昭一面,再之后就是那位长安来的贵人到了越州……” “长安的贵人来了之后,老七就主动来见我,与我提了这件事,后来你家里的林昭又来了一次代园,给老七送了一本册子。” 说到这里,林思正顿了顿。 “拿到了这本册子之后,老七他……就说要把这件事情管到底了。” 这位林家的家主,此时与林清源两个人站在屋子外面,他先是看了一眼宅子的正堂,然后对着林清源低声道:“如果不是老七当着林昭的面,说出了管到底的话,今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是这般态度。” “你这个三儿子,老夫先前已经见了几次,他待人守礼,不是不懂规矩之人,而今日他之所以会如此强硬,很显然是笃定了,老七会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林思正皱了皱眉头,对着林清源轻声道:“不管怎么说,你这个三子与老七很是投缘,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太过生硬。” 林清源心中凛然,他低头道:“大伯的意思是?” “老七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我越州林氏对他来说,并不是十分重要,他只要轻轻拉一拉林昭,你这个三儿子就会有个前程,甚至有机会……去长安。” “朝堂上的事情,老夫懂得并不多,但是老夫明白,林家的下一代人,还要落在老七头上,既然如此,你还是不要跟林昭闹得太僵为好。” “老七既然已经出面了,如果这件事闹得太僵,他也会觉得你这个兄长不给他颜面。” 一个县衙里,最需要机敏的职业就是师爷了,林清源既然能在姚江做这么久的师爷,自然不会是一个蠢笨之辈,他立刻反应了过来,对着林思正深深低头。 “多谢大伯提点,清源明白了。” 两个人又在外面商量了几句,随后结伴进了正堂,林思正依旧面色平静,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而林清源的脸上,则是挤出了一丝笑容,他走到林昭面前,看向自己的儿子,声音比起方才,已经轻柔了许多。 “我久不在越州,也不知道你们母子在家里受了委屈,方才大伯已经与我说了不少家中的情况。” 说到这里,他回头瞪了一眼张氏,怒喝道:“'我每次出门之前,都嘱咐你好生照看家里,不要让家中生出什么乱子,可你倒好,不仅毫无一家主母的风范,反而为难他们母子!” “我在姚江的俸禄,大半都寄回了家里,你如何就能这般亏待他们母子?” 张氏前段时间被揍了一顿,刚刚养好伤没有多久,这一次丈夫会来,她本就想着让丈夫替自己主持公道,不成想林清源反倒在长辈面前,把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张氏也不是个温顺的性子,当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哭骂道:“亏你还好意思提,你姚江在一年又能挣几个钱?东湖镇上上下下两千亩地,还不都是我每年在辛苦操忙,我在家里这样辛苦,把这个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到头来你因为一个妾室埋怨于我?” 张氏两手掐腰,怒道:“且不说在东湖镇,就说在整个山阴,你去问一问,除了举人老爷,进士老爷家里,哪一家人的妾生子,能够入学堂读书了?” “家里本来就不富裕,如何养得起三个读书人?” 张氏骂骂咧咧,犹自叫嚷不休,林清源脸色铁青,对着她怒声道:“好了,大伯面前,你还嫌不够丢人么?!” 张氏忿忿不平的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林思正,然后气呼呼的坐了下来。 林清源摇了摇头,又走到林昭面前,叹气道:“三郎,既然你与你大母过不到一起去,为父也不用强求,这样罢,你与你母亲就先住在元达的这个宅子里,稍后为父亲自去见元达,一个月该多少租钱,为父来出就是。” “你想要读书……” 他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张氏已经勃然大怒。 她怒声道:“好啊,妾室母子住在城里,把发妻与嫡子扔在乡下,林老五,亏你想得出来!” “你要是敢出这个钱,咱们这个家,就算是散了!” 林清源咬了咬牙,刚想开口说句狠话,但是张了张口,竟然没有能说出来。 一句话,他这一支,并不算富裕,家里还要靠着张氏这个会持家的人顾着,不然让他留在东湖镇去打理主家的这些田产,就够他忙碌的了。 站在屋子右侧的林昭,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下,安抚了母亲几句之后,他迈步走到林清源面前,声音平静:“父亲,这个宅子是七叔借给我们暂住,用不着什么租钱,儿子也不用父亲操忙学业。” “儿子今年才十三岁,不曾成婚,真的与父亲分了家,外面的人也会说父亲的闲话,分家的事情暂且不提,今日儿子只有一个要求,盼企父亲答应。” 林昭年纪太小了,他提出分家,本质上就是为了林清源答应这个要求。 林清源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说就是。” 林昭虽然才十三岁,但是一举一动之间,已经尽是大人模样,他沉声道:“从现在开始,儿子不会再要父亲与嫡母的一分钱,家里的田产,房产等任何产业,儿子也不会要一星半点。” “今日起,我与母亲就离开东湖镇,搬到这座宅子里来,父亲依旧是父亲,您想要来这里住,儿子也绝不会拒绝。” “将来父亲老了,如果两位兄长不方便,儿子也可以奉养父亲。” “但是,从今天开始,儿子的资产与家里的资产再不相干,我不再拿家里的一分钱,以后我的钱,也与家里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父亲同意否?” 这番话,可以理解为林昭在谋求经济独立。 这个时代没有合同,这种口头上的约书是不作数的,但是这个时代最讲究宗老族老,只要林思正在场,愿意做公证,那么这份约定就可以生效。 更不要说,上面还有一个林元达在。 张氏听到了这番话之后,立刻站了起来,她拉着林清源的袖子,轻哼道:“老爷,三郎都这样说了,你就应下他就是,刚好大伯也在,就给做个见证,防止日后有人耍赖,再回家里来争夺家产。” 而林清源则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摇头, “三郎,这样自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未免太过亏待了你,家里的田产……”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一旁的张氏已经拉住了自己丈夫,叫嚷道:“好,这件事我们夫妻应了,现在就找人起一份约书,让大伯做个见证!” 第四十六章 不想分给她 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目光,都看不见太远。 比如说林昭所说的这份契书,因为他与林二娘两个人,基本上没有任何产业,在可见的未来里,也不见得会有什么出息,因此这份约书从明面上看,基本上等同于是他放弃了林家产业的继承权。 虽然一个庶子,就算继承也继承不了什么产业,但是如果日后正常分家,林昭还是能分到一亩半亩地的。 土地珍贵,自然能省一分是一分。 张氏不由分说,就代替自己的丈夫应了下来。 林昭从后堂取来笔墨纸砚,亲自起了一份约书,交给林思正看了一遍之后,他有誊抄了一份,然后吹干墨迹,把两份约书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这份约书,虽然不是分家,但是已经明明白白的写明了,林昭主动放弃家里的一切财产继承权,从此之后,除赡养父母之外,林昭所得也与林家没有任何关系。 林大老爷取来约书,详细看了一遍之后,摇头叹了口气,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一方印章,在约书的见证人上,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这一章下去,就代表这份约书,他这个林家的大家长见证了。 盖完章之后,老头转头看向林清源与张氏,沉声道:“你们自家的事情,自家决断,不过以老夫来看,这件事不至于这么急,还可以慢慢商量。” 他这是在提点林清源夫妇。 因为他是见过林简对于林昭的态度的,林简是何等人物? 以他的本事,不说能把林昭从泥尘之中拉到山顶,但是只要他愿意,把林昭拉到半山腰,还是毫无问题的。 而这份约书一签,以后这位林三郎不管是成龙还是成凤,可能都与这个小家没有太大关系了。 张氏看了看林思正的表情,以为这个林家的家长是在想帮林昭,当即直接走到了桌子面前,在两份约书上都按下了手印,提笔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她抬头看着林思正,开口道:“大伯不用替这个小畜生说情,他不愿意跟我家扯上关系,以为我家就愿意跟他扯上关系么?” 张氏冷眼看向林昭,冷笑道:“这小畜生在城里做了几个月的工,就以为自己能挣钱了,不愿意补贴家里,真当一个月四百钱,能算得上钱了?” 在她看来,林昭是不愿意把自己的工钱交给家里,才弄出了这么一份约书。 说着,她扭头看向林清源,咬牙做道:“老爷,他这个做儿子的敢弄出了这么一份约书,你这个当爹的还不敢签了不成?” 被张氏这么一激,林清源也提起笔,抬头看了林昭一眼,叹息道:“既然三郎执意如此,为父便顺了你的心意就是。” 说着,他也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按上手印。 看到他在第二张纸上按下手印,林昭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有了这份约书,张氏这个嫡母对于他的束缚,将会骤然减轻太多,甚至于林氏宗族对于他的束缚力,也会减弱不小。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林昭现在有对抗宗族的力量了,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能达成这个效果,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那个至始至终没有出面的七叔。 林昭喜笑颜开的把两份约书拿了过来,然后提笔在上面写下林昭二字,然后飞快的按上了自己的手印,极其小心的把其中一份收好。 见到双方都按了手印,主位上的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开口道:“既然你们两边都按了印,那么这件事也就算了了,老夫下午还要出门会友,你们自家的事情,自己处理罢。” 说着,老头子起身就要离开。 林三郎笑嘻嘻的对着林思正行礼道:“伯祖辛苦,过两日侄孙请您吃顿饭如何?” “用不着。” 林思正头也不回,沉声道:“只要你能安生过日子就好,莫要再生事了。” 林昭笑着说道:“自然不会再闹事了,多谢伯祖奔忙,以后有机会一定报答伯祖。” 林思正摇头叹了口气,迈步走远了。 他与林清源一样,都是最典型的士绅,按照他的想法,肯定是帮嫡不帮庶的,但是因为林简的干预,他只能帮着促成了这件事。 随着林思正走远,屋子里的张氏正在打量这座宅子,她左右看了看之后,随即又看向虽然不施粉黛,但是仍旧风韵犹存的林二娘,撇嘴道:“你们母子本事还真是打,进士老爷都把宅子给你们住。” 当着林清源的面,她虽然没有直说,但是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 暗指林二娘与林简有一腿。 林清源眉头大皱,低喝道:“莫要胡说,元达他是何等身份,岂能有什么坏心思?让人没有污蔑他,难道我们自家人反倒要说他的坏话不成?” 张氏冷哼了一声,拉着长子林显的手,就要往外走。 “儿子,咱们走,进士老爷的宅子,咱们可住不起。” 说完,张氏母子径直往外走,走到院子里之后,见自家丈夫没有跟出来,这妇人更加气愤,气冲冲的离开了。 林清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而是转头看向林昭,开口问道:“三郎,方才你伯祖在,我没有来得及细问,这个宅子是……” “是儿子的。” 林三郎笑容灿烂,开口道:“明天一早,儿子就可以把契书拿来,把这个宅子过到我的名下。” “父亲大可以放心住在这里,不用担什么人情。” 林清源眉头大皱:“元达的宅子,如何就会与你……” “我买来的。” 林昭微笑道:“用了远超市价的价格买下来的,算起来,七叔他还是占了我的便宜。” 林清源有些愕然,一时没有听明白。 一旁的林二娘犹豫了一下,上前说道:“老爷,三郎说他是用了一件东西,与七老爷换来的这个宅子,那东西对于七老爷可能有大用,七老爷不止给了这座宅子,还给了三郎一些钱财。” 林三郎这会儿只觉得浑身轻松,他把约书收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对着林清源微笑道:“父母亲许久未见,儿子便不打扰你们了,儿子在外面还有些事情要忙,先出去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之后,对着林清源说道:“对了,这宅子的事情,父亲最好还是不要与张氏母子说,免得她又来闹事,徒增麻烦。” 所谓泼妇,就是哪怕不占理,也会无理取闹。 说完,他就要转身离开。 林清源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三郎,为父还有许多事要问你。” 只半年不在家,这个家有太多变化了。 “我知道父亲要问什么。” “父亲想知道为什么会有今日之事。” 因为心情很好,林三郎笑容灿烂。 “很简单,因为张氏对我们母子不好。” “所以我挣了钱,不想分给她。” 第四十七章 林元达与长安城 林昭的心情很是不错。 因为有了这份约书,他就已经算是半个自由人了。 他岁数太小了,如果他有十八九岁,寻个姑娘成了婚,那时候分家就是理所应当的,但是此时他才十三岁,能够做到如今这个局面,已经非常难得。 而且这样做也有一个好处。 林昭两世为人的经历,可以说是他在这个世界的金手指,有了这个金手指,封侯拜相或许还有一段艰难的路要走,但是发家致富可以说是轻而易举。 有了这份约书,林昭就可以让张氏母子一路看着自己青云直上,爬到他们再也看不到的高度。 然而,他们却不能从中得利。 这大约是就是张氏这种妇人,一辈子最痛苦的事情了。 离开家之后,林昭先回了一趟三元书铺,从谢老板那里提前支取了一些作坊的分红,然后拿着这些分红,去纸铺买了两刀上好的宣纸, 今日的事情,林简虽然没有直接出面,但是如果没有他站在林昭的身后,且不说林清源那一巴掌会不会打下来,林思正也是绝对不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虽然林简并不在乎,但是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林昭买完纸之后,又打了两壶酒,提在手上就去了一趟代园。 因为林简的关系,林昭现在出入代园已经非常容易,很快就到了代园门口,在林简的院子里等了大概半个时辰之后,林昭才等到了这位探花郎,不过随着林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籍…… 赵籍跟在林简身后,左右戒备,如同一个护卫一般。 林昭先前就知道了赵籍会来林家卫护林简,因此并没有感到诧异,他上前对着林简拱手行礼。 “见过七叔。” 林简伸了个懒腰,然后看向林昭手里拎的东西,微笑道:“看来三郎顺遂心意了,还拎了东西来见我。” 林昭面色肃然,放下手中的礼物,对着林简作揖道:“非是七叔,侄儿无从脱身,七叔恩德,侄儿铭记于心。” “用不着如此。” 林简摇了摇头,把他扶了起来,开口道:“在活字一事上,我这个做长辈的,还占了一些你的便宜,能帮的忙我自然会帮,不过我还是建议你,不要与嫡母那边闹得太僵,不然以后……若是进入官场,路会很不好走。” 林昭的学识并不低,在林简看来,只要他能够沉下心来读几年书,最起码举人不是什么问题,若是时运到了,取中进士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朝廷最讲孝道,若是与嫡母不和,将来做了官,就会成为旁人攻讦的理由。 在家不孝,何谈忠君? 林昭低头道:“多谢七叔提点。” 林简面带微笑,回头看向身后的赵籍,对着林昭开口道:“赵籍你应该认识,康贼凶狠,以后他就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听他说,每日早上还会去教导你练拳,你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可以来代园寻他。” “侄儿知道了。” 说着,他笑着看向赵籍,开口道:“一天不见,赵大哥便已经换了一个身份。” 赵籍在林简面前很是有些拘束,不过他还是对着林昭笑了笑。 “小公子身子有些孱弱,要每日坚持练拳才是。” 林昭只与林简说了两三句话,便要起身告辞了,毕竟像林简这种级别的人物,时间宝贵,不好打扰。 见林昭起身行礼告辞,林侍郎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三郎这就走了?” 林昭微微低头:“父亲现在在城里,还要回去与他说说话。” 林元达面带微笑,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纸,呵呵一笑:“我还以为三郎是来取这些东西的呢。” 他手里的两张纸,一张自然是那座宅子的契书,另一张则是五千贯钱的柜坊凭贴。 柜坊,是大周出现的一种银行的雏形,因为金银等贵金属并不是流通货币,铜钱携带又太过麻烦,一些大城市为了方便商人行商,就会出现这种帮人存钱的柜坊。 不过因为信用体系很难确立,这种柜坊能够做大的并不多,如今的大周,真正能让大多数人承认的柜坊凭单,也就四五家。 林简手中的这张,是大成柜坊的凭单,这是一家在长安城里都有七八家店面的大柜坊,口碑一直很不错。 林昭并没有急着接过这两张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白纸,而是沉声道:“此来是专程来向七叔致谢的,并不是……” 他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林元达就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我就先帮你收着?” 林昭面带微笑:“七叔若是喜欢,都送给七叔也无妨。” 林元达哈哈一笑。 “你这小子,心性着实不错,比我年轻的时候,能沉得住气多了。” 说完,他把这两张东西都递在了林昭手里,然后微笑道:“明日我就找人与你去衙门,把那个宅子过到你的名下,好了,既然清源兄长回越州来了,我就不留你了,你且去罢。” 林昭小心翼翼的把这两张东西收好,然后对着林简低头行礼,然后转身走了。 看着林昭远去的方向,元达公扭头看向身后的赵籍,微笑道:“方才大伯还派人过来,说这个林三郎不通规矩礼数,看他这个模样,哪里不懂礼数了?” 赵籍声音恭谨:“小公子一直很是守礼。” 元达公哑然一笑。 “看来这小子,还有两副面孔。” “很少人能在他这个年纪,就有两副面孔,这样虽然不是很好,但是也不算坏事,毕竟这个天底下有一处地方,里面的人,几乎人人都是两副面孔,甚至还有好几副面孔。” 赵籍有些疑惑,开口问道:“林公说的是?” “长安城。” 林简目光幽幽。 “算起来,我的那些东西,应该已经到长安了。” ……………………… 长安城,太极宫。 前任户部侍郎林简的奏书,在朝堂上引起的轩然大波,当朝天子看了这道奏书之后,很快命朝廷的能工巧匠,制出了一套近千字的字模,又让人用这些字模,印了几页纸出来。 已经有些老迈的皇帝,看了看这些纸上的字迹之后,仍然忍不住微微动容。 他感慨道。 “这天底下,恐怕要多出许多读书人了。” 一身紫衣的太子殿下,恭敬侍奉在一边,对着老迈的父亲低头道:“父皇,林侍郎被贬在越州,尚且不忘替朝廷出力,实在是朝廷难得的人才。” “林元达自然是个人才。” “不过人才也要敲打敲打,不然用起来扎手。” 皇帝揉了揉自己有些困乏的眼睛,又打了个哈欠。 “这个东西,先在长安城里弄个作坊出来试一试,如果好用了,再推广天下。” 说着,他瞥了正当壮年的太子殿下一眼。 “就由……太子去办罢。” 第四十八章 自己的家 太子殿下今年只有二十五岁左右,因为辛劳政事的原因,虽然还不满而立之年,但是眼角已经有了一些皱纹,再加上蓄了须,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上不少。 他听到了天子的话之后,立刻恭敬行礼,沉声道:“儿臣遵命。” 父子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太子便起身告辞,离开了太极宫,回到了自己的东宫。 东宫之中,宋王世子已经等候许久,见到太子回宫,他连忙起身,对着太子躬身道:“殿下。” 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没有外人,坐下来说话罢。” 宋王世子李煦,自小就在东宫伴读,两个人只差了两三岁,关系极好。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煦这位宋王世子,才会为了太子殿下,四处奔走。 大周的宗室是可以做官的,如果太子殿下即位,李煦将来也会在新朝位高权重,两个人的利益在少年时期一起读书的时候就已经绑定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坐下来之后,太子殿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方才在太极宫中,林简的奏书父皇已经看到了,也同意了我们先在去做,孤在东宫走不开,这件事就只能落在八弟你身上了。” 李煦字东旭,同辈行八。 太子殿下微笑道:“这件事情做成,林简回京执掌国子监的事情,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李煦立刻低头,开口道:“臣弟分内之事,只是康氏在长安势大,耳目也多,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多半会从中阻挠。” 如今朝堂上,除了太子殿下之外,就数康贵妃一系的人势力大,他们想方设法,一心想要扳倒太子殿下,把康贵妃的儿子抬到储君的位置上去。 去岁户部侍郎林简,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康氏一系的人赶出了京城。 太子殿下面色平静,开口道:“不管他们要干什么,我们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只要林简声望大涨,回京执掌国子监,用不了几年,咱们在朝堂上势头就能压过他们。” 李煦微微点头,开口道:“臣弟出宫之后,就去寻找匠人,把这东西先弄出来。” “这件事一定要做好。” 太子殿下声音低沉:“这个活字的册子,孤也看了,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创举,但是真弄起来,其中的收益未必就能立竿见影,八弟你先去弄一个作坊,印出来书后,再去盘下一个书铺,在书铺中低价售卖这种新印出来的书。” “就按……市价的三成售卖。” 活字印刷目前还是一个雏形,尚且不成熟,就算是林昭那边的蓝山集,也是半价以上的价格往外卖,如果卖三成,未必就能立刻挣钱,甚至还会往里面贴钱。 这一点,太子殿下自然清楚,他这样说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 哪怕贴钱,也要尽快把这东西推广出去! “钱不够,可以从孤这里支取。” 李煦立刻恭敬点头:“臣弟明白了。” 说完这话话之后,这位宋王世子便对着太子低头行礼,然后告辞退出了东宫。 就在他四下奔忙的时候,太极宫中皇帝与太子的对话,也没有能保密多久,很快就传了出去。 毕竟天家无私事,皇帝与太子的对话,等同于国事。 消息很快传到了朱雀坊。 朱雀坊是康府所在地,那位执掌朔方的康大将军,自然不住在长安城里,住在朱雀坊的,是康东平的胞弟康东来,同时也是康贵妃的兄弟。 这位国舅爷,如今在工部任郎中,虽然职权不重,而且基本上算是挂职,并不怎么参与实事,但是他在京城负责联络宫里的那位贵妃娘娘,以及远在朔方的兄长,虽然没有职权,但是势力极大。 今年这位工部郎中生辰的时候,甚至于工部的尚书大人,都屈尊到场,还送了礼物。 国舅爷坐在自己的书房里,看着手中从宫里送过来的纸条,不禁深深皱眉。 “活字印刷?” 他嘟囔了一句之后,招了招手,立刻有康府的下人走了进来,这人是个黑脸汉子,进来之后低头道:“二爷。” “去查一查,东宫那边到底准备做什么,还有这个什么活字印刷,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康东来顿了顿,继续说道:“还有,再派一些人去一趟越州,盯住林元达,这厮被罢官回乡之后还不老实,先是咒骂大兄,又不知道弄出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这个下人立刻点头,沉声道:“属下明白了。” 他开口自称“属下”,很显然不是普通的家丁下人,更像是军伍中人。 最近几年,康氏与太子一系已经相争了数次,如今他们又要围绕着远在越州的林简,展开又一次的争斗。 长安城里,楼台馆阁,歌舞升平。 越州城里的一只小蝴蝶,轻轻拍了拍翅膀,于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城,一轮新的风暴已经在酝酿之中。 …… 而此时,那只越州城里的小蝴蝶,还在因为摆脱了恶妇嫡母的束缚欣喜不已,他拿到了那份约书之后,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林简的契书,去了一趟山阴县衙,把这个宅子过到了自己的名下。 本来这种事情,县衙一般是不怎么管的,只要找宗老族老见证一下也就行了,但是毕竟事关侍郎老爷,山阴县衙还是很痛快的帮忙办了这件事,很快就开具了一份新的契书,交在了林昭手里。 山阴县衙门口,贫穷了十几年的林三郎,手里拿着这份契书,激动不已。 从这一刻起,他就算是这个世界的有产阶级了! 开心了一会儿之后,林昭小心翼翼的把契书收进了自己怀里,然后一溜烟跑到了谢三元的家门口,他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敲了敲门。 “谢叔在家么?” 因为林昭要办事,所以告假了两天,这会儿谢三元还在三元书铺看店,自然是不在家的。 他敲了几声之后,房门很快就被打开,穿着一身鹅黄色衣裳的谢澹然站在门口,上下打量了一眼林昭,轻声道:“阿爹去看店去了,你要找他就去店里找他……” “我知道谢叔不在家。” 林三郎有些鸡贼的笑了笑。 “我是来寻你的,怕叫你的名字,给婶婶听见了。” 谢澹然掩嘴一笑:“阿母出门进香去了,也不在家。” “你寻我干什么?对了,你家里的事情处理完了么?” “处理完了。” 林三郎抬头看着谢澹然,嘻嘻一笑:“谢姐姐,我有自己的家了。” “不用住在那个恶女人家里了。” 寄人篱下的滋味并不好受,因此从篱下走出来的时候,自然也会分外开心。 他此来,是想与谢澹然分享自己喜悦的心情,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 “改天,我领谢姐姐去看一看。” 谢澹然微微点头,脸上也露出笑容。 “好,到时候你来寻我就是。” 第四十九章 书铺关不住林昭 长安城乃是天下菁英汇聚之地,各种匠人也都是顶尖的,又有李煦这种宗室贵胄出面,只十来天时间,就弄出了第一套活字字模,李煦等人用这一套字模,印出了第一本书,呈交给天子看了之后,又在长安城进行售卖。 价格只有普通书籍的三成。 与此同时,在东宫的授意之下,李煦还把林简写的那个小册子也给印了出来,免费发放给京城里的各大书坊,并且张贴告示,写明此法是元达公所创,现推行天下,造福世人。 一时间,林元达虽然人不在长安,但是却在长安城声名大噪。 而且在可见的未来里,他的名字很快就会传遍天下,林元达从前的功绩暂且不论,只因为这个印刷术,他就会被后人记在史书里,千古传诵。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越州的林昭,除了每日在三元书铺看店,然后调戏调戏东家的小姐之外,也会与谢三元一起商量铅活字的事情。 这个铅活字的项目,林昭与谢三元各投了一千贯进去,仍旧是谢三元主要具体的操作,林昭负责提供构思。 之所以投入这么多钱,是因为这东西在前期基本上不太可能有什么收益,而且还要招一些铜匠过来做工,花销很大。 但是一旦把所有能制造铅活字字模的铜模做出来,这东西就会变成一本万利的行当,初步估计,收益最少应该在十万贯左右! 十万贯钱,在这个时代就可以称得上大商人了,再进一步,就可以称得上是巨贾。 人生最畅快的事,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 因为活字印刷,谢三元的人生事业迎来了第二春,这位谢老板干劲十足,每天一大早就会扑到新的作坊之中前后奔忙,忙的不亦乐乎。 而林昭,一边在三元书铺看店,一边翻看着店里有关科考的书籍。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等级分明的时代,想要真正取得社会地位,就必须往上攀爬,成为官老爷。 最起码,也要成为举人老爷,进士老爷,才能进去“士”这个圈子之中,成为四民之中的第一民。 林昭不说绝顶聪明,但也可以称得上是聪慧,他又被林二娘打下了基础,如林简所说,只要他肯沉下心读几年书,一个举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况且他的母亲林二娘,几十年的心愿就是让他读书做官,从而得以挣脱如今的阶层,摆脱现在的困境。 虽然除了读书之外,林昭还有别的选择,但是他闲暇的时候,还是会翻一翻书,万一将来需要去考学,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此时,距离他拿到约书,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时间。 林清源在越州住了三四天,又回东湖镇住了三四天,然后就回姚江做他的师爷去了。 这么多年他在姚江,根基不浅,不可能平白无故就放下了姚江那边。 而林二娘住在城里,平日里也就是侍弄侍弄花草,偶尔读读书,写写字,日子远比在东湖镇舒服得多。 这天中午,谢澹然依旧提着饭篮去给林昭送到,到了三元书铺门口的时候,她才看到自家铺子门口,贴上了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了招工启事四个大字。 她皱了皱眉头,走进书铺里,把篮子放在桌子上,看向正在一旁整理书本的林昭,声音轻柔。 “三郎,外面的告示是你贴的?” 林昭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过段时间可能会有些事情要忙,不能一直待在书铺里,所以就想着再招一个伙计看店。” 这个时代,因为没有信用体系,也没有监控等电子设备,招伙计也是做一些杂活,太不可能让他接触到柜台,账面。 林昭刚来三元书铺的时候,店铺也是谢三元看着,他只跟着做一些杂活而已,一直到他拿出一百贯钱,然后给谢三元看了活字之后,谢三元才放心把书铺交给他看着。 毕竟当时林昭出了一百贯钱,是书铺差不多一整年的收益,这笔保证金足够庞大,谢三元才把书铺交给了林昭。 林昭本来是准备让林二娘来这里看店的,这个时代的理教远没有另一个世界的宋明那么森严,常有女子出面打理生意,但是林二娘不怎么喜欢见人,性格又太过柔弱,因此林昭才打算招个伙计,自己带一带。 谢澹然把饭篮里的菜食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到了林昭的对面,轻哼了一声。 “旁人哪里信得过?” 谢大小姐看着自己对面正在吃饭的林昭,咬了咬牙:“你要是有什么事情,寻阿爹告假就是,不许辞工!” 两个人的关系,在几个月的时间里突飞猛进,本来性情温婉的谢澹然,已经开始在林昭面前有一些小脾气了。 林昭要走,她心里当然有些不开心。 现在她每天早早的起床,吃了早饭之后就出门采买,然后快到中午的时候,跑到三元书铺送饭,然后坐下来与林昭说上几句话。 这个东湖镇来的少年人,仿佛有魔力一般,只要两三句话,就能让她喜笑颜开。 这是她一天之中最开心的时间。 可是现在,林昭要再招一个伙计,也就是说他可能要离开书铺,一时间,谢大小姐心中竟然有些慌乱。 林昭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对着她笑了笑:“谢姐姐放心,我不跑远,还是会在越州城里,我会常去你家看你的。” 谢澹然心里有些委屈,眼睛都跟着泛红了。 “你就不能不走吗?” 林昭见她哭了,连忙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谢姐姐,我……” 谢澹然擦了擦眼泪,径自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走到书铺门口的时候,她越看那个告示越是碍眼,咬了咬牙直接把这个告示扯了下来,在手里撕了三四下,然后抹着眼泪跑远了。 林昭这会儿饭都还没有吃完,他放下碗筷走到了书铺门口,看着谢澹然远去的背影,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总不能一辈子待在这个书铺里。”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的回到了书铺里,继续吃饭。 少男少女,青春正艾,他心里自然也是很喜欢谢澹然的,他是也不能全顺着谢澹然的意思来,毕竟他的人生不能止步于三元书铺。 至于谢澹然…… 明天请个假,去哄哄她也就是了。 因为要看店,所以林昭没有追出去,吃了饭之后,他就继续在书铺里看店看书,到了下午傍晚的时候,他刚关上铺子,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少年人,毕恭毕敬的站在他身后。 “公……公子。” 林昭这会儿正在锁门,闻言回头看了一眼,正是那个曾经被他打过的林家下人林福。 林福这会儿已经不复之前的倨傲,而是颇为谦卑,他对林昭低着头说道。 “公子,侍郎老爷请您过去,说有要事与您说……” 林昭瞥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知道了。” 跟这种人计较,有失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