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小裤子,你确定没带错路?” “错不了!还有,我叫库班,不是小裤子。” 1976年,西昆仑山脉。 白毛风刮得人睁不开,除了鹅毛样的雪,还夹杂拳头大小的冰雹,砸得死牛。 零下三十五度的冰原上,一大一小两条人影正在缓慢移动。对于茫茫冰原来说,他们实在太渺小,就像两颗沙砾,随时会被风雪淹没。 “小裤子……啊呸!” 罗占刚要说话,开口就吃了满嘴风雪,冻得他赶紧往外吐,紧了紧军大衣,悻悻地继续跟着。 五天前,罗占所属的探险队进入西昆仑山脉,进行溶洞探索,路上遭遇雪崩,跟大部队冲散了,还好给本地居民救了,捡回一条命。 通讯设备坏了,联系不上探险队,想出去找吧,又赶上连天暴雪,可把他给愁坏了。 村里有个小孩叫库班,说前几天看见有群人进山,穿得花花绿绿,都背着包,皮肤又白,一看就不是本地的。 柳暗花明,征得他家人同意后,小库班就带罗占一路找过去了。 “那儿呢,那儿呢!” 小库班指着前头,转头冲罗占跳着大叫,黑黝黝的脸颊上两点高原红,格外可爱。 循着指向看去,不远处一条卧龙似的冰川横亘在前,首尾延绵无尽,五六层小楼那么高,通体晶莹透明,像是一溜镜子排成行。 正中间有个溶洞,洞口呈裂缝状,两头尖中间宽,由于距离远,看不到洞内情况,但洞外一目了然。 那是……帐篷! 高高低低,疏疏密密,得有小十顶。 小库班一吸鼻涕,挺神气地看罗占,像是在等表扬,又像在说:看,没带错路吧! 罗占一把抱住他,一个劲儿地亲:“小裤子,可以啊,挺厉害啊!” 当地人淳朴,不善表达感情,阿妈也不带这么亲他的。小库班一个愣怔,才想起去擦满脸口水:“这……这是干什么嘛!” 滑下雪坡,罗占一路狂奔过去,小库班满脸警惕,亦步亦趋地跟着,始终保持距离,生怕这个外乡人再亲自己。 “小谢!大勇!高老师!咦,哪儿去了?” 帐篷都是空的,仪器设备也不在,估摸着进洞勘探去了吧,罗占放下帐帘,朝溶洞走去。 半道上一阵腥风从狭长洞口吹出,刺得人想捂鼻,罗占没在意,满脑子想怎么突然出现,给他们一个惊喜。 小库班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你朋友在里头杀鸡宰羊呢?” 罗占哭笑不得,拿出包压缩饼干给他看:“我们是来工作的,一切从简,吃的都是干粮,不会带牲畜上路。” 小库班吸了吸鼻子,歪着头说:“不对啊,这个味道……阿爸阿妈宰羊的时候就是这个味道!” 又一阵腥风吹来,罗占皱了皱眉,忽然明白了小库班的意思。 风里的……是血腥味! 出事儿了?有人受伤? 这里是西昆仑山脉,风像刀子雪吞人的险地,风雪、严寒、高原反应,任何一样都足以致命。 不知道队友们进去多久了,里面什么情况?塌方了?给冰棱子砸几下是小,要是割了划了不及时处理,流血引发体温失衡的话,好好的人随时变冰尸,救都来不及救! 罗占头皮过电般发麻,不敢再想下去,拔腿就往洞口奔,钉鞋撩起大片雪花。 “你……等会儿我!” 小库班“噔噔噔”在后头跟,像只掉队的小羚羊。雪是真厚呀,有些地方快没过他肩膀。 到底是小孩心性,心说:一定有肉吃,藏着掖着不给我吃呢,外乡人真小气! 洞内寒气氤氲成雾,云一样好看,却针一样扎人。冰壁看着薄,玻璃似透明,实则坚硬厚重,外头天光正好,里头却暮色般昏暗。 罗占心里着急也不敢走快,避着地下的冰坑,绕过倒悬的冰棱,一步一个踏实。 小库班后来居上,小小的身子畅通无阻,冰坑路他从小走,冰凌又扎不到他,一溜烟就到罗占前头去了,不忘回头炫耀:“吃肉去咯,落在后头的只能啃骨头!” 不知为什么,当时,罗占心里忽然冒出个想法:要是队友们都没事,出去后,我一定请你小子吃肉! 走着走着,小库班停住了——看得出是突然停住的,他左脚刚落地,右脚将起未起之际,蓦地悬停,整个人依旧保持行走姿态,就是不动了,瞬间冻僵似的。 停在甬道尽头,那里是个直角拐弯儿。 “发什么愣,见着肉了?” 罗占落他一个身位,伸手拍他肩,一拍之下,发现他看似不动,实际上身体抖得厉害,小脸煞白煞白的,像是……吓傻了? 小孩子的表情最直观,喜欢就笑,害怕就哭,要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多半是看到什么理解范围以外的东西了。 会是什么呢? 罗占隐约感觉不对头,慢慢把小库班拉到身后,接着横移一步,侧过身,探出头去看。 这一看,满眼的血! 拐弯儿后又是一小段甬道,再往前……再往前溶洞放宽,一小片冰原似的空间,他的队友们就躺在那——一动不动的躺在那!血流得到处都是,有的溅上冰壁,有的汇流冰坑,冻住了,结成满地殷红触目的血花。 有个人没倒下! 只看到背影,平静地站在尸山血海中央,颀长的身子,赤着上身,冰雕样的线条和肌肉,头发比雪还白,长长的垂在背后,一直拖到地上,发梢染了血,妖异的红。 手里握着刀,无鞘,漆黑的刀柄,狭长的刀身,雪亮,却带血。 罗占不认识他。 躺在地上的每个人他都认识,唯独不认识他。 他是谁? 这样的场景,只有一种可能。 凶手! 来不及多想,念头只有一个,报仇!罗占攥紧拳头,咬着牙想要冲出去搏命,这时候,小库班终于回过神,带着哭腔扯嗓子大喊:“妖怪啊!” 这一喊,那人回头了!冷冷逼视罗占,目光冰一样冷,剑也似利。 给他一瞪,罗占原本满腔英雄气概像是给箭射了个对穿,顿时泄气了,随之而来是一股森寒压力,仿佛要把他的灵魂都压榨出来,一直压入地狱。 求生,任何时候,都是人类最原始、最真实的本能。 罗占拉起小库班就跑,也顾不上躲避冰棱了,一路拿脑袋硬嗑,不知撞断了几根,满头的血。 他不知道那人最后有没有追出来,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人”,只记得逃出溶洞时,雪崩了,埋了洞口。 …… 1976年,国家探险队进入西昆仑山脉,执行溶洞探索任务,十一人前往,十人死亡。 据唯一生还者罗占描述:凶手性别不详,年龄不详,动机不详,高瘦,白长发,使刀。 怀疑…… 非人! 第一章 站岗 “当年呐,要不是那个探险队同志眼疾手快,拉起我阿爸就跑,现在可能就没我了!” “班长,后来呢?” 21年后,1997年,西昆仑山脉742地区,边防驻地。 营帐里燃起煤炉,依旧冷得让人忍不住搓手捂耳打寒颤。刚下连的新兵围成圈,老兵阿不都盘腿坐中央,眉飞色舞,正讲故事呢。 讲的是1976年,发生在昆仑山的一桩……诡事。 “后来嘛,”阿不都回忆说,“我阿爸大病了一场,差点没救回来,康复后说出来龙去脉,村长当天就带人奔了溶洞,但怎么找也找不着了,估摸着被那场雪崩埋了吧。” 有新兵问:“那家伙是什么人啊,真这么厉害?按理说,探险队身手应该都不错,最起码,应变能力肯定个顶个的强,怎么就全军覆没了?” “人?”阿不都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可不是人,是雪妖,昆仑山上的雪妖!” 新兵们脸上相继变了颜色,营房内一片静默。 有胆大的继续问:“咱们当兵的,不该相信这些怪力乱神吧,他可能是偷摸跟着探险队来的,或者跟某个队员有仇,总之……不一定就是妖怪吧?” “零下三四十度光个膀子,你试试?”阿不都双臂张开,比划着说:“头发那么老长,比雪还白,不是妖怪是什么?” 新兵们面面相觑,不说话了。 又唬住一批新兵,阿不都得意地直挑眉毛,讳莫如深地笑了。 这时,营帐门帘掀开,探进张俊俏黝黑的脸庞。 阿不都热情挥手打招呼:“罗素,早啊。” 罗素打眼一喽,看这架势,这气氛,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班长,又跟新兵蛋子吹牛逼呢?” 阿不都急了,跳起来冲他嚷嚷:“吹啥牛逼,是真事儿,真事儿!” 罗素不可置否地努努嘴,退了出去:“走吧,今儿轮到咱俩站岗。” 阿不都一拍脑门:“乖乖,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西昆仑山脉,平均海拔5000米,主要山峰偏于西部,主峰公格尔山海拔7649米,慕士塔格山为7509米,冰川积累区年降水量约600毫米,有466条明暗冰川,面积898平方千米。 边防营区位于山脉南麓,地势相对平坦,但架不住动辄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和常年降雪。 营区门口,罗素和阿不都相对而立,统一的毡帽、军大衣、羊绒筒靴,裹成了粽子,还不忘扛着枪。 往前看是皑皑冰川,雪山连着雪山,往后看是一顶顶帐篷式的军绿色营房,稀稀疏疏,像是群被人遗弃在世界角落的孤儿。 这样的景致,初看新鲜,再看平常,看多了还会生出许多唏嘘和彷徨。 阿不都叹了口气,问罗素:“快退伍了吧?” 罗素答:“还有一个月。” “时间过得真快啊……” 阿不都又叹气:“你们城里娃,来锻炼锻炼总是好的,再不济,忍两年也就回去了。不像我,一守边防就是七年,又是本地人,一辈子都走不出这片雪山咯。” 罗素一直想不通,阿不都伤春悲秋的本事到底跟谁学的,比他这个江南人还像江南人,赶紧宽慰说:“班长,矫情了不是,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不会忘了你,也忘不了下连队的第一天,班长你大半夜就着油灯给我们讲雪妖的故事时,那股神神叨叨的劲儿。” 阿不都苦笑:“我知道,你们这些新兵蛋子也就是给我这个老兵面子,表面上听得像那么回事儿,其实,心里压根不信。” 罗素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含糊蹦出两个字:“我信。” 他是真信。 因为早在阿不都之前,他就听过这个故事,内容大抵相同,只是口述者不同,叙述角度也不一样。 最早的版本出自罗素大伯——也就是当年探险队唯一的幸存者,罗占之口。 当年,罗占侥幸逃出昆仑,回到家后把自己关了起来,一关就是三年,和朋友断了联系,跟家人逐渐疏远,一度像是疯了。 三年后的某一天,跟武林高手出关似的,罗占自己打开门走了出来,恢复如常,只是须发花白得厉害,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也就是在那段光景里,幼年罗素第一次从这个,看起来比爷爷还老的大伯口中,听说了这段离奇的往事。 再往后,罗占就很少着家了,天南地北到处跑,不知忙些什么,几年也见不到一次。 长大后,罗素曾偷摸进过罗占房间,满墙都是关于昆仑山地质、气候、生物的文献资料,看得出是费了大心血收集起来的。 床头贴了幅手稿,画的是某个人的背影,颀长,高挑,光着上身,白发及地。手里握刀,黑柄,狭长,锋刃带血。 边上用红笔批注“凶手”、“杀人”,诸如此类的字眼,最下面写着“人类”,结尾用的问号。 初闻当然不信,罗素认为大伯要么疯了,要么害了癔症,甚至怀疑大伯才是真凶,十一人去,一个人回,鬼知道出什么事了,活着的人爱怎么说都行,还雪妖,怎么不说西王母显灵,惩杀贸然闯山之人? 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根深蒂固——直到来西昆仑戍边,从阿不都口中,再次听到那个故事。 原来,当年那个带路的小孩,就是阿不都的父亲。也就是说,这片纯净洁白的冰原下面,真真切切,埋葬着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惨忍血案。 既然一切都是真的,凶手呢?那个白发长刀,一人屠杀探险队十名队员,灭绝人性,丧心病狂的凶手,到底是谁? 或者说,是人……还是妖? 诸如此类,不过偶尔想起,毕竟昆仑山区的鬼怪传说如果谱写成书,定比千年冰壁还厚。罗素的心思不在这上面,他快退伍了,得多想想日后的前程。从商?入仕?慢慢来吧,最重要的,回家先好好大吃一顿。 一辆军用吉普驶近营地,白底红字的牌照,“01”打头。罗素认得,是总区的车,估摸着又来巡防,但照例还是得询问,于是横移一步,伸手叫停。 不承想,这车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发动机一声轰鸣,冲过营门,直奔里头去了,饶是罗素身手敏捷,不然早撞飞了。 首长也不能冲卡啊,玩儿呢?! 罗素翻身爬起,原本准备好迎接检阅的笑脸瞬间变成怒容,端了枪就跟车后头奔,大喊:“停车!” 这一闹腾,所有士兵都出来了,以为真有人胆大包天,冲卡闹事,一看是总区车牌,一个个的又都蔫儿了,该干嘛干嘛去了。 只有罗素不依不饶,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停车,不然……不然开枪了!” 车停住,刹车带起雪花似雾,萦绕车身,高傲得像是云雾中的仙人,俯瞰世间凡俗,仿佛在说:我停了,你能拿我怎样? “熄火!下车!接受检查!” 罗素绕到车头,枪口对准驾驶室,隔着结冰的挡风玻璃,隐约感觉到,里头的人也在看他。 阿不都跟了过来,上来就拽罗素手里的枪,没拽下来,轻轻“啧”了一声,压低声音提醒:“总区的首长,咱们得罪不起的,再说,你还有一个月就退伍了,没必要给自己找麻烦。” “当一天兵,站一天岗!”罗素没好气地说:“任何车辆进入营区,都要接受检查,总区自己定的规矩,我没做错!” 你是没错,可那是领导啊,阿不都恨铁不成钢:“你这人……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呢,比雪山上的牦牛还倔!” 罗素牛脾气一上来,不犟到底不罢休,枪口在车门上磕了两下,重复:“下!车!” 驾驶室打开,下来的不是军官,是个高瘦的年轻人,黑衣黑裤黑皮靴,外头罩了件黑斗篷,及膝,半兜住头脸,只露出两片锋薄的唇。 腰间坠悬一口黑匣子,一米来长,雕着花儿,古色古香,里头不知装的什么。 打眼一瞧,罗素更生气了,这打扮,不是精神病,就是劫道儿的! 一看不是穿军装的,阿不都也警觉起来,打开枪栓,端起来问:“姓名!身份!单位!为什么开总区的车?!” 到底是老兵,进入状态就是快。那人也不回答,就这么站着,风吹起斗篷下摆,配合零星飘落的雪花,别说,真有几分“一蓑风雨任平生”的洒脱桀骜。 半晌,微微抬头,斗篷下的阴影里,露出一双霜星般的眼。 看着不像国际友人,眼珠却是蓝色的,清冷冷没啥人味儿,像宝石,又像冰雕的。 罗素给他瞧得背心生寒,拿枪的手直抖,说不上什么感觉,像是给人迎面泼了盆凉水,又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扼住了喉。 总之,有些发毛。 他转过头,阿不都同样一脸怔愣,很不自然地吞咽口水,估摸着也有类似的感觉。 罗素听说,某些特殊群体,比如特战队员、政要保镖,通过经年训练,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都能成为杀人利器,即使一个眼神,也足以让人气短胆寒。 眼神杀人,莫过于此。 第二章 领队 僵持中,一个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快步走了过来——是连长范志强。 他板着脸,先看罗素,再看那黑斗篷,上下一打量,问:“苏顾问?” 黑斗篷点头。 范志强登时客气许多,朝车内喽了一眼,后座还有两个人,又问:“那两位,就是陈教授和林博士吧?” 黑斗篷没回答,斜眼瞧他,意思是:自己问他们去。 范志强讨了个没趣,尴尬笑笑:“误会,误会!都是自家人。” 边说边使眼色,示意罗素他们放下枪。 这当口,后座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青年男子,接着毕恭毕敬,躬腰搭手,半迎半搀,扶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这架势,要是再吆喝声“起驾”,分分钟穿越清朝。 青年男子约莫三十岁上下,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不是一般的厚,唯唯诺诺,谨小慎微的样,衣襟前拉链套拉链,竟穿了两三件羽绒服,冻死鬼似的。 相比之下,那老人看起来就硬朗多了,虽已到花甲之年,依旧精神矍铄,下车后推开青年男子的手,自个儿掏出根拐杖,拄着跟范志强说话。 交谈期间,范志强始终客客气气,迭声的“是是是”、“对对对”,特别是当老人拿出证件后,更是点头哈腰,活像太监。 末了,领着三人上了连部营房。 走过罗素身边时,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自然是怪他差点坏事。 罗素无奈摇头,收了枪,继续回去站岗。 阿不都犯了嘀咕,问:“啥路数啊,你瞧范大炮,跟个三孙子似的,除了总区首长,还没见他对谁那么客气过。” 罗素笑说:“谁知道呢,可能真是他爷爷吧。” 阿不都哈哈大笑,中途压低声音,环顾左右,确定隔墙无耳后,又笑了好一阵儿。 这老兵油子,贼精。 傍晚时分,风雪骤急,不戴护目镜压根看不清东西。 吃过饭,罗素和阿不都就被范志强叫过去了。 早些时候,罗素远远看见,范志强让士兵带那三人上东面营房休息,这是正事儿谈完,想起秋后算账来了。 驻地不通电,营房里点着油灯,映出范志强的影子,圆滚滚的,像个球。 除了范志强,还有一人,连里头号狙击手,跟阿不都同批,叫徐天志,自称“西域枪神”。 桌上有张西昆仑地图,用红笔划了路线——从他们所在的驻地,一直延伸到公格尔山那边,终点画了个圈,看得出,曾用笔尖用力戳过数下。 范志强从马扎上站起,身体前倾,表情严肃,眼睛来回瞟啊瞟的,从罗素看到阿不都,从阿不都看到徐天志。 这气氛,不大对头,三人给他瞧得心里发虚。 “同志们啊,事态紧急,长话短说……” “三天前,一架首都气象总局的科研专机在西昆仑山脉一带失联,信号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公格尔山北麓附近,包括两名机组人员在内,飞机上共有七人,大多都是气象总局的科研人员,目的是深入昆仑腹地,研究极端天气。” “事发后,气象总局第一时间与当地部队取得联系,咱们驻地离事发地最近,所以,根据总区命令,此次救援行动,由咱们全权负责。既然是救援,自然讲究兵贵神速,在这种极端环境下,人多反而成不了事儿,我思来想去,派你们三个去最合适。” 这是……揽上大活了! 三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范志强知道他们的心思,顿了顿,继续说:“公格尔山而已,不用拉长个脸,就当巡防了……虽然平时没去过那么远。”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罗素觉得没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范志强又说:“这次,气象总局的人也跟着去,就是白天那三位,老的叫陈启山,资历最深,学问最大,是个教授;那个小四眼是他学生,叫林之南,博士在读;至于那个穿黑斗篷的家伙,叫苏星朗,顾问,虽然拿的也是气象总局的证件,但我觉得吧……看着不像读书人。” “啥,带他们去?”阿不都第一个提出质疑:“连长,公格尔山是什么地方,你比我们更清楚,咱们兄弟都不一定趟得过去,那几个读书人……熬得住吗?” 徐天志附议:“就是,这年头,像他们那种高级知识分子,都是国家的宝贝疙瘩,到时候别人没救了,再把他们给搭进去,不是搬起石头砸咱么自己连队的脚么?” 他们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昆仑山区气候恶劣,常年暴雪。公格尔山是西昆仑第一高峰,方圆百里都是无人区,地形复杂,明暗冰川无数,山脊积雪深海样厚,随便一场小雪崩,规模足以淹没一座县城,读书人去,无异于茅坑里点灯,找死。 “叫你们来不是发牢骚的,都回去准备吧,明早八点出发,罗素留一下。” 范志强黑着脸,下了最后通牒。 这并不是他的安排,专业的救援任务,理应由部队执行,行动快,效率高,非专业人士的贸然加入,拖慢进度不说,就怕横生枝节。 早前和总区首长通话,确认任务内容,听得出来,方长官也很无奈,毕竟是气象总局的大专家,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非要跟着去,拦也拦不住,也不好拦。 至于他范志强,命令下达,只能执行。 阿不都和徐天志悻悻地走了,罗素心里咯噔一下,该来的总会来,谁叫他白天用枪指着首都来的大专家来着。 范志强定定地看他,眼神半是狐疑半是诧异,过了一会儿,说:“这次任务,由你领队。” “啥?” 罗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论熟悉地形,阿不都是老兵,又是本地人,赛过十个他;论枪法,徐天志甩他几条街。 他在全连军事素质不算拔尖,各项考核勉强合格,能参与救援行动已经很不合理了。做领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难道因为自己得罪了人,范大炮故意刁难他? 也说不通啊,范大炮这人虽然没什么气量,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能分轻重的,这次救援关系重大,不要说他范大炮,总区首长也不敢拿来开玩笑。 罗素可不敢挑这么大个担子:“连长,我……” “执行命令!” 范志强打断他:“人能救回来最好,要是救不回来……给我把那三个大专家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末了,掏出把钥匙甩给他,一脸心疼:“上枪房,领两盒穿甲弹……省着点用!” “是……” 罗素接过钥匙,愣生生地走了。 雪又大了,像是鹅毛织成的帘,又像在天地间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白墙。 范志强点起烟,抽了一半还是想不通,拨通总区电话:“方长官,我这儿军事素质好的排长、士官,海了去了,罗素只是义务兵,又是城里娃,没啥经验,领队的事儿……” 电话那头,一个沙哑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气象总局的意思,只管照做。” 挂上电话,范大炮更懵了,这个罗素,啥来路啊? …… 罗素也是懵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打开地图,研究救援路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接了领队的活,干不干得好两说,但求不出差错。 阿不都也爬起来,边揉睡眼边拍他肩:“别愁眉苦脸的,领队可是好事儿,立功的活,别人想干还轮不上呢。” 罗素苦笑着摇摇头。 阿不都叹气说:“不过也是,眼看你这两年就要太平过去了,临退伍来这么大一活,救人不说,还要带三个拖油瓶上路,愁,搁我我也睡不着。” 罗素合上地图,问:“班长,你打过穿甲弹吗?” 阿不都一瞪眼:“穿甲弹?我戍边七年,别说打,见都没见过,那可是咱们连的宝贝!” 他的话加深了罗素的疑惑:虽然昆仑山时常有野兽出没,此去一路,运气不好,没准真就碰上了,但寻常野兽,比如狼、雪豹,甚至棕熊,普通子弹足以应付。 穿甲弹?防什么用? 他总觉得,范大炮话说一半,有所保留,或者说,有些事情,其实他也知之不详。 第三章 别闹,看天呢 第二天清早,暴雪渐止。 范志强连夜张罗了两辆大吉普,特意加固了车身,轮胎也装了防滑链,饮水干粮、生存物资、急救药品,一应俱全。 罗素一夜未眠,顶着两个黑眼圈,早早去弹药库领了穿甲弹,装在行军包里怕颠落,宝贝似的塞进背囊夹层。 阿不都和徐天志,打背囊,擦钢枪,跃跃欲试,他们都是老兵,经验独到,深知此去险阻重重,枪支装备反复检查了数遍,但求万无一失。 迟迟未见陈启山和林之南,苏星朗倒是准时,一早就站在营区门口,负手看天,冰雕似的装酷。 期间,罗素好奇地循他目光看去,晨曦微露,碧空如洗,与素日所见并无不同,既没有金子,也没看见美女,顿觉索然无味,心里更加肯定:这厮定在装酷! 八点四十,陈启山在林之南的搀扶下姗姗来迟,老人家昨夜高反严重,吐了整夜,还发了烧。林之南状态也不好,脸色煞白,腿脚抖得厉害,与其说扶着别人,更像是互相搀扶。 罗素皱了皱眉,心中萧索,这难道就是书里说的“出师未捷身先死”? 他走上前,像是想搭把手的样,范志强看在眼里,欣慰点头,心说:小兔崽子,终于开窍了。 不承想,罗素木头样站在二人身前,也不伸手,连句客气话都没有:“陈教授、林博士,这次救援行动,两位是不是非去不可?” 范志强差点当场暴毙,哪有这样说话的?刚想打圆场,陈启山已经开口:“小同志,不必担心,我们……撑得住。” 没听懂?就这还读书人?罗素换了种说法:“我的意思是,两位……应该是三位,能不能不去?” “你什么意思?”林之南一扶眼镜,没好气问:“瞧不起我们?” 尽管心里确实这么想,罗素还是尽量组织语言:“救援行动,不是勉强硬撑,较劲置气,讲究朝发夕至,兵贵神速。你们撑得住一时,但之后山高路远,你们保证能够撑到最后?要是你们高反严重,或者突发低温症,我是先救被困者,还是先顾你们?” 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好好待着,别添乱。 话糙理不糙,这并不是瞧不瞧得起谁的问题,既是救援行动,效率自然排首位,效率快慢,直接关系到被困者的获救概率。 “你!” 林之南瞪着眼,给他噎得说不出话。 不止他,本想喝斥几句的范志强,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反而还有点小舒坦:这个罗素,胆子真大,把我不敢说的话都说出来了。 半晌,陈启山双手拄定拐杖,抬头凝注眼前这个,说话有些“无礼”的少年:“小同志,你说得有道理,但我想告诉你,飞机上有我五个学生,最长的跟了我二十年,这次科研活动又是我点的头,他们才……” 他忽然弯腰剧烈咳嗽,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学生出事,我这个做老师的怎能袖手旁观?让我们跟着去吧,我保证,一定不给解放军添麻烦。” “老师,保重身体!”林之南边拍抚他的背,边拿眼瞪罗素。 架不住老人眼中内疚自责的热泪,罗素思虑片刻,说:“非要跟着去也行,但咱们先小心后君子,我得约法三章……” “第一,我当这个领队,虽然是赶鸭子上架,但既当了,我定尽心尽力,如果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是我个人能力问题,请教授日后不要迁怒连队和军区。” 陈启山定了定神,斜眼悠悠去看范志强,像是说:就是他? 范志强点头默认。 陈启山眯起眼,脸上渐有笑容:“原来你就是小罗同志,放宽心,不要有负担,凡事尽力就好,做的好与坏,我们自会衡量,无论最后结局如何,与旁人无忧。” 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范大炮说的?罗素没细想,继续说:“第二,你们都是大专家,大学究,一口唾沫能掀千重浪,我一个大头兵可得罪不起。救援行动不是过家家,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我需要绝对的话语权,意见相左,可以讨论,但最后请务必服从我的决定。” 这话听着刺耳,林之南黑着脸说:“你凭什么给我们立规矩?” 罗素耸耸肩,表示无奈:“看吧,我就怕出现这样的局面。” “你……” “小林!” 陈启山一声喝断,林之南立刻鹌鹑似的缩了缩脖子,低眉耷拉着眼,不说话了,罗素玩味瞧他,心里大概有了判断:这厮是个刺儿头,生了副谁都不服的性子,唯独怕他老师。 陈启山哆哆嗦嗦走过去,拍了拍罗素的胳膊:“我们这些读书人,搞搞科研还行,说到野外作业,还得是你们边防官兵,我答应你,此次行动,由你主导。” 这老头挺好说话,明事理,没有读书人的傲气,罗素心里生出好感,语气也不再针尖对麦芒:“第三,飞机失联是三天前的事,说实话,已经过了最佳救援时间,昆仑山区的环境有多恶劣,相信不用我再多说,致命的因素实在太多,光是昨晚那场暴雪,就能冻死人,所以,我不敢保证最后救出来的……是不是活人。” 照顾到陈启山的情绪,他顿了顿,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救援第一准则,救活不救死,昆仑山这地界,没人琢磨得透,如果遭遇极端情况,比如暴雪、雪崩、冰川塌陷,无法前进时,我会暂缓救援行动,甚至放弃,优先保障你们的安全。” 说得清楚,听得明白,凡是先礼后兵,是他一贯的原则。 陈启山攥紧拐杖,沉吟着说:“小罗同志,你说的我都答应,我只有一个要求……” “您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车辆驶离营地,少了营房和人迹点缀,茫茫雪原看起来越发空旷。 罗素、阿不都和苏星朗三人同车,领着头,徐天志载着陈启山和林之南,在后头跟。 根据罗素规划的路线,傍晚前后能到野牛沟,休整一宿后继续出发,再经玉珠峰、叶尔羌河,最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公格尔山北麓。 几乎是条直线,比平时巡防路线缩短了近三分之二,只是过了野牛谷,再往前,车就开不进去了,罗素提前跟范志强打了招呼,届时他们自行弃车,继续步行,由范志强派人把车开回驻地。 “可以啊!罗素,刚那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真给咱们连队长脸!” 阿不都座在副驾驶,边研究地图边说:“这救援路线,规划得也是没谁了,你咋知道玉珠峰左侧,有条捷径能直穿到叶尔羌河?我这个本地人都不知道呢,前前后后,至少能省二三十公里。” 罗素手把方向盘,笑着不说话。 其实,他能在一夜之间规划出如此精确的路线,还要归功于罗占留下的,那满墙昆仑地区的文献资料,其中就包括许多暗道捷径。 这些隐秘,再权威的书籍里也无记载,罗素打小就看,早已印在脑子里,加上两年戍边经历,文献与实操结合,现在,整个昆仑地区,在他脑子里就像一张三维立体沙盘。 后视镜里映出苏星朗的脸,惯常的冷漠,斜倚身体,手托下颌,浅望窗外一角天空,与世隔绝的样。 酷是真酷,可总感觉那么装呢? 阿不都使了个眼色,罗素会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苏顾问,第一次来吧?” 见他不答,阿不都接着说:“昆仑山可是好地方,有神仙,传说,如果有人在这儿见到神,神就会赐下永生。永生你懂吗?就是长生不老的意思。” 苏星朗一言不发,微微抬头,换了个姿势继续看天,长生不老他或许不懂,但他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别闹,看天呢。 阿不都继续说:“你这人,怎么不爱说话呢,人与人之间的沟通是很重要的。沟通懂不懂?就是交流。” 看样子,苏星朗更愿意跟天空交流。 罗素冲阿不都一挑眉,做了个口型,总结起来两个字:哑巴? 阿布都回复,也是个口型:谁知道呢。 车身忽然颠簸,卡石头上了,三人同时悬空来了个起伏,苏星朗腰间黑匣,撞在驾驶座椅靠背上,“咚”一声响。 罗素早就想问了:“苏顾问,你这匣子里装的什么,枪吗?” 一米来长的匣子,的确像是装可拆卸式狙击步枪的枪盒,加上他那副半死不活“冷酷杀手”的表情,很难不让人好奇。 苏星朗右手按住黑匣,抬头瞪了罗素一眼,冰蓝的眼珠像藏了针。 罗素给他瞪得背心发凉,迭声说:“得,我不问了,不问了还不行吗。” 阿不都很合时宜地递给他一块肉干,眼神里满是善意的提醒:算了,别自讨没趣。 傍晚时分,夕阳洒满大地,万里雪原摇身一变,犹如一片金色沙滩。 远处,掩映在晚霞里的连绵雪山,灿若黄金,折射出荡涤灵魂的璀璨光晕。 金山落日。 罗素放下遮光板,倏忽间,只见不远处地势蓦地下沉,是大片低洼峡谷,登时来了精神,拿起对讲机:“呼叫二号车,收到请回答。” “收到、收到。” “注意,前方就是野牛沟,重复,前方就是野牛沟!” 第四章 岩画 暮色四合,天幕如纱,天光、雪色,浑然一体。 驱车驶入野牛沟,窗外景致与之前大相径庭,犹如翻阅画册,前一副还是壮丽雪景,揭过这页,此时所见便是大自然的造化钟神秀了。 典型山谷地貌的野牛沟,合纵连横,恣意地,放肆地,蜿蜒连绵三十多公里,幽谷沟壑间呈现出神秘瑰丽的深紫色,卧龙般匍匐在雪原。 谷内水源丰沛,长海子和冰山雪水汇成清冽溪流,向南折西,汇入大渡河,古时引得大批野牛栖息,野牛沟因此得名。 由于气候变化,如今早已不见野牛踪影,不过,如果运气好,偶尔还能看见兔狲、岩羊、虹雉等野生动物,据说,还有人见过棕熊和雪豹。 若是站在高处眺望,谷底千米见方的高山草匍,清晰可见,虽然已是夏末秋初,梢头枯黄的连天衰草,依旧留有半截翠绿。 车速缓慢,半是因为谷内地势凹凸不平,杂石繁多,半是面对如此胜景,谁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就连一张死人脸的苏星朗,眼睛里也出现了难得的波澜。 见他有兴趣,阿不都当起了临时导游:“走过路过,不要错过,说起这个野牛沟啊,可不得了,它是西昆仑难得的天然牧场,不过,现在是夏末,过了最佳的放牧季节,要是早一个月来,就能看到成群的牛羊,湖泊一样的草场,还有纵马驰骋的牧民。” 下到沟底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气温骤降,寒风裹挟积雪,自谷中所有阴暗角落刀子般刮来,冷得像是一场寒气四溢的暗算。 不远处,一簇矮草旁有两间木屋,并排而立,中间隔了个坍塌的建筑,像是牲口棚。 阿不都说,那是牧民夏季放牧时,搭建的临时住所,看样子应该荒废了。 原本的打算,就是在谷里住上一晚,既有现成的地儿,倒省得扎营搭帐篷了。 罗素用对讲机呼叫徐天志,二人找了块平地停了车,拾掇拾掇装备,一行人就奔木屋去了。 阿不都故意落在后头,神秘兮兮地走过去,找徐天志搭话:“一路上,没出啥幺蛾子吧,特别是那个,那个小四眼儿,说没说小罗坏话?” 徐天志苦笑:“说啥话坏啊,命都快没了,一个吐,一个睡,两个都高反的厉害,一开口不是‘哎呀’就是‘哎呦’,你是不知道,我真怕他们死车里头。” 阿不都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同情,恰巧瞥见他背后的狙击步枪,忽然想起什么,问:“老徐,你可是咱们连队的枪械专家,你说,苏顾问腰间那个黑匣子,像不像装枪的?” 徐天志回忆片刻,点头说:“像。” 阿不都斜眼瞧他:“你俩都是玩儿枪的,怎么人家那么酷?” 徐天志翻了个白眼,伸手指天。 阿不都看看天,又看看他,怔愣着问:“啥意思?” 徐天志压低声音:“装逼遭雷劈。” …… 篝火燃起,一行人围着火堆坐在屋前。 在这种恶劣环境下,再微弱的温暖,都显得弥足珍贵,特别是陈启山和林之南,原本还插着氧管,半死不活的样,火一点,登时好了大半。 苏星朗远远坐在一边,孤僻的像头离群之狼,火光映在他木无表情的脸上,仿佛隔了层无形的薄冰,兀自黯淡几分。 罗素从未见过如此不合群的人,他几乎不和任何人交流,对陈启山和林之南也不例外,甚至不拿正眼瞧他们,陈、林二人也从不主动和他搭话,罗素觉得,他们像陌生人多过同事。 “那是什么?” 徐天志翻身而起,甩出狙击步枪,对准某处黑暗。 所有人心弦一紧,齐刷刷地朝枪口方向定睛看去。 不远处,似乎有三道黑影,若隐若现,依靠微弱火光,依稀可以辨认出,那是野狼、雪豹和棕熊的轮廓,一动不动,虎视眈眈地瞪着他们。 “戒备!” 罗素立刻端枪,高声示警。 阿不都和徐天志跟着掠至他身后左右两侧,枪口一致,呈三角阵型,把陈启山他们护在中央。 对峙持续了三四分钟,谁都没有说一句话,似乎连风里也多了股难以言喻的肃杀。 渐渐地,罗素发现有些不对劲,三头野兽不退也不进,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这时候,他的心神已经定下来了,眼睛也基本适应了黑暗的环境,逐渐看清,前面是一片刀劈般光滑的岩壁,而那三头野兽,竟像是嵌在岩壁里的。 他大着胆子,向前探出几步,仔细一看,差点给自己一巴掌,转过身,苦笑着说:“放下,枪放下,咱们是把假李鬼当成真李逵了,还好范大炮不在,要不,准叫他笑掉大牙。” 众人将信将疑地围过来,这才看清,所谓的“野兽”,原来是凿刻在岩壁上的动物图画,由于象形生动,加上四周昏暗不辨,这才看走了眼。 岩壁呈半月状,两头凸出,中间凹陷,约莫六七百米长,几乎跟地面垂直,表面镜子般光滑,鲜有凹凸,上面凿刻着鹿、骆驼、狼、豹、鹰、熊等动物形象,最多的还是牛,栩栩如生,技艺高超。 陈启山来了兴趣,戴上老花镜,研究了半天:“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 罗素好奇地问:“陈教授,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到底是读书人,陈启山一看到这些东西,高反像是不药而愈了,氧管一拔,恨不得直接把脸贴上岩壁:“这些岩画,基本都是用铁器打凿的,多为垂直通体打击,这种凿刻方式在其他地区极其罕见,从刻痕来看,距今应该有两千多年历史。” “两千多年?” 罗素大脑飞快运转:“岂不是……春秋战国时期?” 陈启山点了点头:“不错,正是春秋战国时期,而且,这些岩画的创作手法带有浓厚的模式化色彩,说明在这些动物形象背后,存在着某种独特的思想观念。” “是灾难!” 阿不都忽然说:“小时候,我记得阿妈说起过野牛沟岩画的故事,古时候,这里是雪原上的绿洲,仙境一样的地方,但是,环境的变化和部落间常年不断的战争,就像一场巨大的灾难,慢慢地,野牛沟就变成了今天这番光景。”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我们的祖先,因为无力抵抗灾难,只能用刻凿在石壁上的岩画告诉后世子孙,这里曾有过多么繁荣,多么美丽的历史。” 一直以来,环境因素和战争,都是人类面临的最大的威胁之一。 陈启山忙着研究岩画,跟林之南两个别提多来劲了,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罗素自认没啥艺术细胞,再说,这冰天雪地的,也没心思看画,但要保护他们的安全,只能百无聊赖地杵在一旁,当观察哨。 一转头,刚好瞥见苏星朗,弯腰撑着头,正盯着其中一幅岩画看,眼里闪着光,那叫一个认真。 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转性了?看什么呢? 刚想过去搭茬,苏星朗蓦地跃起,风吹起斗篷,夜幕下像只展翅的蝙蝠,倏忽间,纵身跃过了岩壁。 “苏顾问!” 罗素快步奔过去,三步上墙,双手扒住岩壁上端,奋力撑直身体。 岩壁后头,是一片纵横交错的沟壑,当中几处落差极大,深不见底,目之所及俱是森然黑暗,至于苏星朗,早没影儿了。 落回地面,罗素怔愣了好一会儿:七八米高的岩壁,说跳就跳过去了,就算脚下装了弹簧,也没这弹跳力啊! 再有就是,他从冲过去,到攀上岩壁,前后不超三秒钟,但就在这短短三秒钟内,苏星朗就不见了,足见身手了得。 第五章 斗熊 罗素黑着脸:“陈教授,麻烦管管你的人!”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单独行动有多危险,相信不用我多说,出了事儿算谁的?别忘了,出来前我们可是约法三章的!” 陈启山眉头皱成“川”字,表情为难,欲言又止,跟林之南两个人面面相觑。 末了,竟一句话没说,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 二人对苏星朗的暧昧态度,看得罗素心里打鼓,从身份上看,苏星朗是他们晚辈,甚至下属,但他们脸上无可奈何的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怎么的,一个大教授,一个大博士,不敢支使一个二十郎当岁的顾问,甚至连背后批评两句也不敢? 这正常吗? “我去把人找回来!” 徐天志斜挎狙击步枪,说着就要上墙,阿布都紧跟其后:“我带路,这一带我熟。” 罗素叮嘱:“注意安全!” 过了一会,陈启山像是察觉到罗素发现了什么,主动找补了几句:“小苏他……他可能发现了什么,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顿了顿,笑着说:“小罗同志,你别生气,小苏呢,我行我素惯了,可能还没适应团队合作,一会儿他回来,我一定……一定好好说说他。” 陈启山主动打圆场,罗素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赔了个笑脸,走开了。 走出去不远,就看见旁边的岩壁上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苏星朗刚好像就盯着这个图案看来着。 图案刻在满壁的动物中间,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菱形的轮廓,中央是一颗空心五角星,左右两个角,跟菱形上下四条边相交。 “这是什么?” 陈启山跟了过来,看了一阵后,说:“我从没见过这种图案,从刻痕来看,跟其他岩画不是同时期产物,嗯……应该要晚上个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林之南一推眼镜:“上千年……算起来应该是唐宋年间,老师的意思是,这个图案,是那时候的人刻上去的?” 陈启山点头:“时间上应该差不多,或许更早,这里气温太低,风雪常年覆盖,岩石风化的速度不能以常理测算,具体时间我也说不准。” 罗素忽然想起什么,问:“苏顾问会不会知道什么?他离开前,就在看这个图案。” 陈启山和林之南互换个眼神,又不说话了,只要聊到苏星朗,他们总会选择习惯性的默契的沉默。 这时候,一阵腥风吹过,罗素皱起了眉。 风里的气味令人警觉。 他第一时间张开双臂,面朝岩壁,用身体推动陈启山和林之南一步步后退。 陈启山紧张兮兮地问:“出什么事儿了?” 话音未落,岩壁后头响起一阵脚步声,听得出其中的急促和慌张,紧接着,两个人影从岩壁上翻身滑落,是阿不都和徐天志! 二人脸色煞白,满目惊惧,像是被什么东西吓得不轻。 阿不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嘴唇因缺氧而发紫:“快跑!” 他们都是老兵,手底下都有硬活,特别是徐天志,沉着冷静是狙击手的基本素质,能把他吓成这样,一定事出有因。 来不及多想,无论发生什么,保护陈启山和林之南的安全是首要任务,几个人转身就往小屋奔了过去。 夜色中,一道硕大的身影,翻越岩壁,向他们走了过去。 罗素按住枪,警觉回头,那大家伙亦步亦趋地跟着,远看像是一座移动的土丘,步履跨度很大,看上去走得不快,其实已经跟他们逐渐拉近距离。 回到屋前,火光让黑暗的环境变得清晰。 好家伙,是一头成年棕熊! 身长三米多,身躯肥硕,四肢粗壮,尖爪闪动着点点寒芒,硕大的脑袋歪向一边,口水直流,一双腥红贪婪的眼睛,正死死盯住他们。 罗素心里咯噔一下,棕熊是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之一,几乎没有天敌,奔跑速度可达每小时60公里,力量极大,破坏力惊人,这要是给它“挠”上那么一下,非死即残啊。 陈启山和林之南脸色煞白,徐天志压低声音说:“听说野牛沟里有狼和豹子,他妈没听说有熊啊!” 阿不都说:“棕熊一般生活在大渡河那边,可能昨晚那场暴雪封了河道,它找不到食物,所以才到处乱窜。” “我不想知道它怎么来的,只想知道怎么弄走它……它过来了!” 徐天志正说着,棕熊慢慢逼近了,每走一步,尖爪深深嵌入泥土,蓄满了力道,随时准备扑杀过来。 罗素和阿不都同时摆出射击姿势,眼角余光同时瞟向徐天志,像是在说:兄弟,看你的了! 徐天志会意,甩出狙击步枪,眯眼瞄准:“近点,再近点……” 狙击步枪最大有效射程在八百米左右,棕熊已经走进射程范围,但徐天志并没有急着开枪。 他是个经验老到的狙击手,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雪原上,子弹的射程和威力都会大幅降低,远距离狙击并不是最佳选择,近距离精准狙杀,才能最大限度发挥杀伤力。 但是,放任棕熊接近,同时又是种极为冒险的做法,万一无法命中,他们就会遭到反扑。 他只有一次机会! 棕熊似乎感觉到了敌意,满目凶光,嘴唇掀动,露出尖牙,它慢慢弓起脊背,两条前肢深深嵌入积雪,紧接着,后腿一蹬,朝他们猛地冲了过去。 这个大家伙,看上去肥硕笨重,速度一点不慢,像是一辆横冲直撞的卡车,每踏出一步,都会在地面上剜出大坑,激起连串泥土混着雪花。 “老徐,打吧!” 阿不都低喝,罗素虽然相信徐天志的射击技术,但也不由起了一身战栗。 700米…… 600米…… 500米…… 400米…… 300米…… “嘭!” 火光乍现,枪声响起,棕熊顿停原地,但没有倒下。 徐天志脸色铁青,汗水从鬓边滑落。 失手了? 他没有失手,子弹成功击中了棕熊的左眼,只是没想到,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击穿它的头颅,而是卡在了骨头里——这家伙的皮毛实在太厚了! 罗素暗叫不好,刚想补枪,棕熊大吼一声,发疯般向前俯冲,原本离他们还有三百米,瞬间就到了眼前,紧接着,直直地立了起来,空洞洞的左眼流出的鲜血就像复仇一样炽热,前爪抬起,用力挥下,像是要将所有人连同夜幕一起撕碎。 “闪开!” 罗素侧身横扑,推开陈启山和林之南,阿不都和徐天志反应也快,向两边滚出四五米远。 一击落空,棕熊异常愤怒,一熊掌拍在火堆里,火星四溅。 罗素用身体护住陈启山和林之南,流火灼得他背心阵阵刺痛。 想要翻身移动的时候,一片巨大的阴影罩了下来,冷不丁抬头,棕熊已经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了,正缓慢举起前爪。 “呯、砰!” 阿不都连开两枪,子弹先后击中棕熊后背,但它发了狠,浑然不觉痛,依旧虎视眈眈地盯住罗素。 负伤的野兽最可怕! 拼了!罗素调整身形,用最快速度端起步枪,瞄准它的头,扣动扳机。 “砰!” 与此同时,棕熊的前爪刚好落下,打落罗素手里的枪,子弹在这瞬间偏离了轨道,擦着它的肩头飞出,堪堪打掉几撮毛发。 罗素心头一凛,反手去掏手枪,倏忽间,棕熊的第二击已经劈头盖脸下来了! “小罗!” 徐天志换完子弹,刚准备射击,但眼看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时,罗素腰间一痛,像是被人踢了一脚,整个人倒飞出去,撞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和棕熊之间,已经拉开了七八米远的距离,在他面前,赫然多了一个人…… 苏星朗! 第六章 虎啸 没有人看见苏星朗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 恍若天神降临,凭空出现,又像在黑暗里开了一扇任意门,只需随意推开,就能去到任何想去的地方。 他面对棕熊而立,惯常的一脸冷漠,似乎浑然不觉恐惧,磐石般一动不动,寒风吹起那一袭漆黑的斗篷,猎猎作响。 说来也怪,杀红眼的棕熊一见他,不知为何,竟不敢动了,高举的前爪悬停半空。 虽然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罗素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此时的眼神。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被那种冰冷的眼神逼视过,咽喉像是被一双无形之手死死扼住,一度喘不上气来——棕熊此刻的表情,就跟他当时一模一样。 对峙仍在继续,天地静默,只能听到风声,万物仿佛在这一刹那全部静止了。 片刻之后,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死一般的寂静中,苏星朗蓦地仰面,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犹如天神震怒,空气为之颤抖,带着种难以言喻的野性和暴戾,像极了虎啸。 棕熊浑身一震,瞬间就蔫儿了,猫腰向后退出去几步,像是充满了恐惧。 末了,求饶般呜咽一声,转身就跑了。 即使途中被石头绊倒,也不敢停留,翻身爬起后,跑得更快了,简直就像遇上了什么要命的天敌,转眼就翻过岩壁,彻底消失不见了。 看到这一幕,不要说棕熊,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惊得瞠目结舌。 吼声依旧在耳边回荡,有那么一刻,罗素甚至出现了幻觉,恍惚中,只见苏星朗被一团黄气笼罩,轮廓逐渐模糊,身上长出条纹花斑,最后,变成了一头吊睛白额,威风凛凛的下山猛虎。 他连忙闭上眼,用力甩头,迫使自己停止这个荒诞的念头,再睁眼时,苏星朗依旧站在那里,站在那片空旷冰冷的土地上,犹如一尊石像,亘古以来便已站在那里。 寒风带起一簇火星,掠过他冷峻的脸庞,他依旧没动,当然,也并没有变成老虎。 乌云散去,清冷的月光斜洒在他身上,朦朦胧胧的,给人感觉就显得越发不真实了。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但心头久久无法平复的震撼,提醒着每一个人——这一切都是真的! 余音散去,众人这才回过神,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整理衣物,掸去枯草和雪渍。 危机解除,但所有人眼里依旧充满了警惕,不再因为棕熊,而是因为苏星朗,连身为同事的陈启山和林之南,也不敢靠他太近,小心翼翼地绕道走开了。 苏星朗转过身,跟罗素擦肩而过,破天荒地首次开口:“你们不该开枪,这里本是它的家,我们才是不速之客!” 罗素怔愣片刻,终究没有说话,既没有反驳,也没问他刚去了哪儿。 算了,就算问了,他也不一定不会说吧。 “你看见了吗?” 徐天志的声音既兴奋又诧异:“我刚好像看见,苏顾问……变成老虎了!” 他故意压低声音,生怕给别人听到这种荒谬的言论。 罗素心里咯噔一下,原来不止是他,徐天志也看见了!是幻觉?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阿不都神秘兮兮地说:“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说,西昆仑住着一位神仙,西王母,人首虎身,身边常有两只青鸟相伴,司职赏善罚恶。”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刚才那声虎啸,一定是西王母娘娘,不忍看我们被熊吞了,这才动用神能,附身在苏顾问身上,要不然,就凭人类的吼声,哪怕撕破喉咙,也断没有吓退棕熊的道理。” 徐天志瞪大眼睛,问:“你也看见了?” 阿不都点头:“所有人应该都看见了吧。” “两位……老同志,请你们坚守唯物主义底线,不要把什么事都往鬼神身上扯。” 罗素继续说:“据我所知,东北、内蒙一带,流传着一门口技,专门模仿动物的叫声,以假乱真,像刚才那种情况,我们的神经本就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加上苏顾问那声逼真的虎啸,出现幻觉也不奇怪。” 他尽量用科学去解释这一切,但他心里明白,这样的说法,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自己。 徐天志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阿不都却不这么认为:“就算苏顾问的叫声跟老虎一模一样,那棕熊又不是瞎子,怎么会分不清眼前是人还是虎?” 其实,他说的很有道理,先不说棕熊是不是瞎子,单是他们三个一起出现幻觉这件事,就已经很不合逻辑了。 罗素暗暗望向苏星朗,在那张冰冷的脸庞上,仿佛又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这些不是我们该研究的事情,早点休息,明天还要赶路。” 夜深了,零下三十多度的寒风裹挟着积雪,在环形的山谷沟壑间盘旋,整个野牛沟就像一座天然冰窖。 陈启山和林之南已经在屋里睡下了,避免再发生意外,罗素安排自己和阿不都、徐天志三人轮流守夜。 凌晨三点,罗素捧着冻红的双手,不停哈气,睡眼惺忪地走出木屋。 苏星朗也没睡,独自坐在屋外的石头上,一条腿懒洋洋地垂下,左摇右晃,另一条腿弯曲着,整个人斜倚在蜷曲的膝盖上,斗篷在风里上下翻飞。 他凝望远方天空,眼神比夜色还要深沉,还要悠远——他的目光,他的神情,他的人,连同那一袭黑色的斗篷,都已跟黑暗融为一体。 自从他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后,清冷的眸子里,又多了一抹浓淡淡的忧郁,眼神看起来越发深邃神秘了。 罗素走到火堆前坐下,径自烤火,过了一会儿,几乎冻僵的身体终于有了暖意。 眼角忍不住去瞟苏星朗。 他到底什么来路?气象局顾问?不像! 一个科研单位的顾问,哪里来这么好的身手?光凭原起跳,飞跃八米石壁这一手,足以甩职业特种兵几条街了。 这运动机能,说是超越人类极限也不夸张。 最奇怪一点,他老是抬头看天,到底在看什么? 西昆仑山脉,野牛沟。 雪原、空谷、小屋、篝火,还有两个男,相对而坐,沉默不语。 第七章 雪人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众人早早起来,胡乱吃些东西后继续赶路。 穿过野牛沟,沿着大渡河一路向北,才算真正进入西昆仑山脉地带。 目之所及,再也看不见草场和人迹,除了一望无际的雪原,就是连绵起伏的雪山,生命和空气在这里被一起冻结,寒冷和绝望将人牢牢包围。 依旧是罗素驱车领头,经过昨夜一役,阿不都对苏星朗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一口一个“神人”的叫,左一句“神人你饿不饿呀”,右一句“神人你喝不喝水”,苏星朗没理他,惯常地仰面看天。 徐天志情绪不高,几次通话,声音都蔫儿蔫儿的,身为一个狙击手,他有自己的骄傲,昨晚没能一枪狙杀棕熊,却被苏星朗路见不平一声吼给吓走了,让他很受伤。 经过一夜适应,陈启山和林之南的高反好了不少,烧也退了,但依旧氧管不离身。 晌午时分,右前方一座高山的轮廓逐渐清晰,漫山披雪,高耸入云——到玉珠峰了。 再往前,车就过不去了,按照约定,罗素打响信号枪,范志强看到后,自会派人把车开回去,众人整理行装,步行向前。 这里接近西昆仑腹地,积雪及腰,最深的地方能没过头顶,身手再好也走不快。 特别是陈启山和林之南,先前坐车时悠悠闲闲的没感觉,难受了就睡,好些了就看窗外的景,现在全傻了,深一脚浅一脚的,不知摔了几跤,走上三五分钟就要停下来歇,走得比蜗牛还慢。 到了这段,边防兵的经验就体现出来了,罗素他们五步一小顿,十步一大顿,靠这短短几秒使心脏平稳供血,不会因为缺氧导致机能和体力断崖式下降。 苏星朗跟在最后头,人歇他就歇,人走他就走,脸色不变,连大气不也带喘一口的,罗素觉得,要不是跟着大部队,以他的身手和体力,早走前头去了。 根据罗占屋里的资料,玉珠峰北面有条捷径,能直穿到叶尔羌河,只是从来没人走过,不知真假,为了缩短救援时间,罗素决定冒险一试。 徒步两三个小时,山脚下果然出现一条羊肠小道,一人多宽,覆着厚厚的积雪,极难发现,远远望去,一直向北蜿蜒延伸出去。 罗素心里松了口气:大伯诚不我欺! 又走了一会儿,窄道面貌逐渐清晰,左边挨着玉珠峰,右边连着雪原,平地落差五六十厘米的样子。 阿不都忽然不动了,满眼警觉:“那是什么?是个……人吗?” 众人闻声眺望,只见窄道入口兀自凸起一块,人形的轮廓,白皑皑覆着积雪,堪堪立在入口中央,门神似的。 有了昨夜的前车之鉴,谁都不敢掉以轻心,罗素和阿不都下意识握住枪,徐天志更是保持射击姿势,缓慢前进,心说:这次可不能再让别人抢了风头。 罗素小声说:“谁没事到这种地方来?” 阿不都皱眉:“这月份,本地人是不会冒险进山的,说不准是偷猎者。” 徐天志食指搭上扳机:“要是偷猎者,看我不打爆他的头。” 罗素小声嘀咕:“偷猎者一般行动隐秘,会大喇喇往半道上一站?看这积雪覆盖面积,怕是冻死了吧……” 走近一看,还真是个“人”,不过是个雪人,底下一个大雪球,上头叠个小雪球,没有五官手脚,堆得一人多高。 众人哭笑不得,悬着的一颗心算是放了下来。 徐天志没好气:“不知道是哪个熊孩子干的,这不是吓人吗!” 罗素苦笑着望向阿不都:“会到这种地方来的,不用说,肯定是本地人吧?” 阿不都皱着眉,远远地站着,像是不敢靠近,过了一会儿,小声说:“我说过了,这月份,本地人不会进山,更别说放自家小孩乱跑了……” 这话搁平时听了没什么,但衬着此时空旷的雪原和一动不动立在那儿的雪人,无端生出几分诡异。 不过到底只是个雪人,大家心里倒是不怎么害怕,徐天志说:“别自己吓自己,说不定是前几个月堆的,毕竟这儿的雪,几十年不带化的。” 阿不都不可置否地耸耸肩,但眼神依旧狐疑警惕。 “这是什么?” 林之南走上前,弯腰指着雪人的肚子,其他人也围了过来,只见雪人肚子上有两个圈,浅浅地嵌进去,一个大圈,里头套个小圈。 看了半天,徐天志笑了:“第一次见堆雪人还扣肚脐眼儿的,挺有创意啊。” 罗素也想笑,但给阿不都刚那句神神叨叨的话影响了,不知为什么,就是笑不出来。 “好像是个字……” 陈启山眯着眼解释说:“这是殷商时期的甲骨文,通现在的‘回’字。” 回? 徐天志问:“回?啥意思?” 一阵沉默,阿不都忽然颤抖着说:“我觉得,它是让我们回去……” “谁?”徐天志一指雪人:“它?” 他以为阿不都开玩笑呢,不承想,阿不都表情严肃的出奇,一下下重重点头。 徐天志笑说:“回去?回哪儿去?” 阿不都摇摇头,罗素按了按他的肩,小声说:“班长,虽然我不知道雪人身上为什么有字,但……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阿不都说:“这儿是西昆仑,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地方,雪人不会无端出现,字也不会,说不准就是神明给我们的指示,让我们回去呢……” 话音未落,徐天志已经走了过去,一伸手就把那个“回”字抹了,雪人肚子凹陷了好大一块。 阿不都急得跳脚:“你干什么!” 徐天志拍了拍手上的雪:“这不就行了吗,现在谁都不用回去了。” “你……” 阿不都刚要再说什么,苏星朗忽然一阵风似的窜了出来,走过徐天志身边时,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 罗素恰巧捕捉到这一瞬间,没来由打了个寒噤,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 插曲过去,众人绕过雪人,沿窄道一路向北走,不带回头的。 所以,他们谁都没有看见,走出去不远后,雪人肚子上的凹陷不见了,慢慢的,又出现了那个“回”字。 第八章 山神 队伍继续前行。 雪人的事并没有给众人造成太大阴影,陈启山和林之南相信科学,罗素和徐天志听惯了这些怪力乱神的故事,毕竟昆仑山最不缺的就是这类怪谈,阿不都虽然一脸无法释怀的样,但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至于苏星朗,他是唯一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冷漠表情,活像个看破红尘的道士。 偶然间想起,先前他看徐天志那个玩味眼神,罗素总觉心里不得劲儿,惴惴的有些不安。 窄道逼仄狭长,平均高度低于地平线,像个干涸后又被积雪填满的小河沟,雪很厚,及肩,众人趟雪而行,需要消耗比平时更多的体力。 “不行了,歇……歇会儿!” 林之南大口喘着粗气,陈启山的脸色也有些发紫,这是缺氧的症状,他的腿脚早已不听使唤,只是碍于救援进度,一直忍着没吭声。 “休息五分钟。” 罗素应了一声,他并非不担心救援进度,但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硬撑赶路并不明智,光是缺氧就足以致命,相比之下,保障眼前这几个大专家的安全更加重要。 林之南扶陈启山靠在山壁上,自己在他身边坐了,刚坐下去,蓦地“哎呦”一声跳了起来。 “什么东西?” 林之南捂着屁股,眼镜滑落鼻尖,惊恐地盯着被他坐出一个大坑的雪地:“有……有东西咬我屁股!” 罗素原本还紧张了一下,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后,忍不住想笑:“啥东西啊?虫子?” 徐天志也笑了:“啥虫子啊,专咬人屁股?也不嫌脏。” 阿不都板着脸,煞有介事地说:“别说,还真有!我记得昆仑山上的确有种专咬屁股的虫子,有毒,被咬的人先是烂屁股,再是腿,最后整个人都会腐烂,太惨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不开玩笑!” 他嘴上说不开玩笑,却忍不住第一个笑了。 林之南好像听不出他在拿自己打镲,急得不行:“那怎么办,我……我该不会马上就要死了吧?” 阿不都作深思状:“我倒是知道一个偏方……” 林之南如遇救星,一把抓住他的手:“是什么?你快说!” 阿不都故作玄虚,摇头晃脑:“这是个以毒攻毒的法子,被咬者需在七天之内,吃下七七四十九个鸡屁股,七七四十九个鸭屁股,七七四十九个鹅屁股,外加七七四十九个苍蝇屁股,保管虫毒尽祛,药到病除,只是不知道,林博士吃不吃得下这些个……屁股。” 林之南一脸严肃,像是当真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鸡鸭鹅的屁股好找,苍蝇……有屁股吗?能吃? 众人哄堂大笑,阿不都笑得差点都站不稳了。 陈启山不好意思嘲笑自己的学生,但又恨铁不成钢,轻叹一声:“小林,几位小同志跟你开玩笑呢,哪有什么专咬人屁股的虫子,你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林之南满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就要找阿不都算账。 罗素赶紧打圆场:“林博士,息怒,息怒,只是个小小的玩笑,没必要大动肝火。” 林之南仍是不依不饶,陈启山沉声喝止:“好了,好了,人家小同志也没恶意,算了,下次别一惊一乍的,净给人家看笑话!” 林之南转过头,一脸委屈:“教授,那儿……真有东西!” 陈启山以为他故意强词夺理,别过头不理他了,林之南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拨开身前积雪,走到刚坐下的地方,一顿狗刨。 过了一会儿,兴奋大喊:“看,我说有东西吧!” 确实有东西! 但不是虫子,而是一块凸起的山石,上头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文字。 文字刻得很深,入石三分,刚他坐下去的时候,正磕在字痕间的缝隙里,所以才会觉得屁股被咬了。 陈启山拭去岩石表面积雪,看得认真:“这是……想不到在这种地方竟能看到味儿这么正的篆书,一看便是古人手笔,有年头咯。” 阿不都挨着看了半天,问:“陈教授,这上头写了什么?” “看不懂了吧?” 林之南斜眼瞧他,一挑眉,说:“你也就会吓吓我,其他还会什么,真到关键时刻就蔫儿了吧?” 阿不都冲他翻了个白眼,拿嘴角撇了撇那块山石,意思是:你行你上啊。 终于有机会找回场子,林之南先是概述了篆书的由来及发展,也就是先说了通屁话,接着,对石上文字逐一拆解翻译,一通发言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字正腔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这儿演讲呢。 石壁上刻的是:吾等六人,誓寻仙踪,此生往之,入山三月,终得见山岳正神,幸…… 意思也不复杂:我们六个人,这辈子没啥爱好,就好天南地北的到处找神仙玩儿,来了昆仑山三个月,终于见着山神了。 “没了?” “没了。” 阿不都瞪着眼:“你欺负我少读书啊,那不还有个‘幸’字吗?” 林之南沉吟片刻,说:“没刻完吧,应该是‘幸甚至哉’,意思是庆幸得很,幸运极了。” “你说没刻完就没刻完?” 阿不都揶揄说:“既然你学问那么大,啥都懂,你倒说说看,那六个人这么多字都刻了,为什么偏偏最后三个字不刻?” 林之南眨了眨眼:“我上哪知道去,你去问刻字的人啊,说不定他们刻着刻着就出什么意外了呢。” 阿不都停顿片刻,眯着眼说:“能出什么意外,难不成他们也被虫子咬了屁股?” 林之南脸蹭的一下又红了,结结巴巴嘴皮子都不利索了。 末了,冷不丁冒出一句:“说不定,他们就是被这个所谓的‘山神’给吃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沉默,阿不都也不说话了。 古人对神明的崇拜,盲目到近乎疯狂的地步,这一点,从“誓寻仙踪,此生往之”这八个字就能看出端倪。 这六个人既然如此痴迷神明,将此视为终生目标,好不容易见到“山神”,无论出于纪念或证明都好,理应留下完整石刻,这眼看就要刻完了,为什么偏偏缺了最后三个字? 难道,真像林之南说的,他们辛辛苦苦找到了山神,到头来竟被山神给吃了? 第九章 雪崩 众人沉默片刻,风声越发刺耳。 陈启山没好气:“小林!枉你自诩高级知识分子,还是我的学生,怎能说出如此……如此荒诞的言论?” 林之南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孩子样。 阿不都伸手揽住他的肩:“这次,我倒同意林博士的说法,如果世界上所有事都能用科学解释,昆仑山这地界,从古至今也不会流传着那么多鬼神怪谈了。” 说着冲林之南一挑眉,意思是:兄弟,我挺你! 林之南侧目瞧他,眼神那叫一个感激。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当真古怪,上一秒还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此时却能像老友一样勾肩搭背,彼此之间竟生出一种,毫无来由的惺惺相惜之情。 这荒唐的一幕,倒别有一番意外的温馨滋味,罗素不禁笑了。 忽然想到什么,喃喃说:“一、二、三……” 徐天志好奇:“数什么呢?” 罗素怔愣片刻,沉吟着说:“我们……好像也是六个人。” “六个人怎么了?六……” 徐天志明白了他的意思,定定地说不出话。 吾等六人,誓寻仙踪,此生往之,入山三月,终得见山岳正神,幸…… 救援小队刚好也是六人。 “巧合吧……” 徐天志摆摆手:“小罗,野牛谷的时候你还告诫我们,要坚守唯物主义底线,现在咋了?底线断了?我看你就是跟阿不都一起待久了,人也神叨了。” 作为领队,的确不该带头说些有的没的,扰乱军心,罗素也是一时口快,说话没经脑子,经徐天志一提醒,苦笑着不说话了。 阿不都来劲了:“我怎么神叨了?老徐,别一副啥都不信,天地不怕的样子,对世界而言,人类极其渺小,本该对未知的一切心存敬畏之心。” 他顿了顿:“我也不是一味迷信,你说人数问题是巧合,我同意,但没刻完的字怎么解释?” 又绕回来了。 徐天志也不示弱:“解释?怎么解释?鬼知道那六个人当时怎么想的!再说,不一定没刻完啊,难道一定要刻,幸什么至哉才能表达幸运的意思,光一个‘幸’字不行?” 理虽歪,倒也说得通,但古人行文将就对仗工整,得见山神,又是他们神往多年之事,不大会以一段明显残缺的文字记录神迹。 这一点,陈启山和林之南心知肚明,但未免激化矛盾,谁都没有明言,毕竟是几百,甚至上千年前留下的文字,内容又悬之又悬,今人无从考证,妄加揣测只会庸人自扰。 罗素半圆场半打趣:“你们争得脸红脖子粗有什么用,难道那六位前辈会从地下跳起来,告诉你们,他们当年的用意?” 徐天志愤愤:“我倒真希望他们跳起来,到时看我们谁说得对。” 阿不都冷哼:“他们要是真跳起来,还不吓死你个憨皮!” 徐天志瞪他:“神棍!” 阿不都回怼:“憨皮!” 罗素苦笑:“两位老班长,多大了,还玩儿给对方起外号的游戏?” 两人吹胡子瞪眼,同时别过头去,谁也不理谁了。 不知什么时候,苏星朗已经一个人走出去很远,白皑皑的积雪上,一道黑色的背影,显得格外孤独。 徐天志正一肚子邪火:“他什么意思?走了也不说一声!” 阿不都抬杠:“你懂什么,人家可是‘神人’,没工夫听你这种凡夫俗子扯淡。” 徐天志翻了个白眼:“我凡夫俗子,你能耐?你能耐咋不飞到公格尔山,直接把人给救出来?用得着在这儿跟我们趟雪喝风?” 阿不都刚要反击,罗素打断:“别吵吵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人家苏顾问了!” 闹剧停止,众人拾掇装备,跟了上去。 罗素边走边想,或许,苏星朗并非不合群,只是提前给他们探路去了,又或许,其实他并不像表面那么冷漠,要不然,在野牛沟时,也不会及时出现,救下大家。 这个人……还真是捉摸不透啊。 起风了,不断吹落玉珠峰表面积雪,稀稀疏疏,沙砾似的,偶尔也有拳头大小的雪块,林之南的头被砸了一下,肿起好大一包。 “停!” 发号施令的不是罗素,是苏星朗。 这段路,除了苏星朗,其他人体力明显下降,脚程缓慢,所以一直由他领头。 罗素侧身趟雪过去,小声问:“苏顾问,有情况?” 苏星朗不答,定定地站在那里,仰面看天。 不对,这回看的不是天,而是山! 罗素循他目光看去,只见玉珠峰斜坡位置似有人影晃动,再一看,竟是个全身白毛,半人半猿的怪物! 这是……野人?! 他蓦地想起,曾在大伯罗占房内看过一篇关于昆仑山野人的报导,说得煞有介事,并配有一副野人的插画——全身白毛,半人半猿,两只眼睛红得像在滴血,正与此时所见,一般无二! 当时,这副插画给罗素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阴影,害得他后来好几天没睡着觉,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野人恐怖的身影。 尖叫声从身后响起,其他人也看到了! “难道……这就是山神?” 阿不都双手举天,满脸崇敬,眼看就要跪将下去,连眼珠子都在颤抖。 徐天志一把托住他:“都什么时候了,别犯神叨行不行?” 他一边端起狙击步枪,一边说:“别忘了那串没刻完的字!说不定,他们就是着了这玩意儿的道,你见过哪个山神会害人?” 这一次,阿不都终于被他说服了,举起步枪,对准山坡。 “退!” 苏星朗一声低喝,罗素连声叮嘱:“慢一点,别惊动他!” 众人缓慢后退,若从高处看,像是一群受惊的蚂蚁。 山坡上,野人捶胸顿足,威风凛凛,像是在宣示主权。 罗素小声问:“苏顾问,你说这家伙到底是人是猿?” 他原以为苏星朗不会搭理自己,不承想,苏星朗蓦地半转过头,微皱眉头,一副没听懂的表情。 罗素狐疑:我说错话了? 思虑间,野人随手抓起一团积雪,捏成球,不断在两手之间抛来抛去,把玩得不亦乐乎,紧接着,像丢保龄球一样,抛出雪球。 雪球沿山坡滑落,起初小到不起眼,渐渐的,混合着积雪不断变大…… 最后,轰然演变成一场巨大的雪崩! 第十章 军魂 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非但不无辜,而且致命! 漫山积雪,倾斜而下,伴随着滚滚雷鸣之声,自半空掀起层层白色恶浪。 “啊呜、啊呜……” 看着自己的杰作,野人欣喜若狂,不断振臂高呼,声声长啸。 “跑!快跑!” 罗素大喊:“沿着来时趟出的道儿,立刻退回去!” 回? 蓦然间想起那个雪人,冥冥之中,难道真有一双未卜先知的眼睛,提前预见了一切,早早就为他们做出了警示? 倘若视而不见,他们的下场又将会是什么? 雪崩下坠的速度很快,第一个雪浪距离众人垂直距离不过百米。 再也顾不上节省体力,这一刻,求生的本能占据了理智的全部,根本来不及犹豫,众人转身就往回狂奔。 好在来路已被他们趟出了道儿,撤退的速度比前进时快了不少。 但这对他们来说唯一有利的希望,顷刻间,便如风中残烛,蓦地熄灭了。 轰! 雪浪铺天盖下,砸得众人一阵眩晕,头脸眉睫缀满星霜——势头虽然不大,坏的是,转眼就将他们的退路截断了——原本趟出的道儿,又已满是积雪。 眼看第二波雪浪将至,陈启山和林南之又像是给砸懵了,定定地站在那里不动了。 罗素顾不得掸去满头积雪,满脑子都是他俩的安危,本能地冲苏星朗大喊:“苏顾问,快把陈教授和林博士带出去!快!” 天灾面前,没有人能轻易逃脱,但不知为何,经过野牛沟一役,罗素对苏星朗生出一种莫名的信任感,就像凡俗信任天神,没有理由,近乎荒诞,却深信不疑。 苏星朗转过头,眼神复杂。 罗素明白他的意思,立刻说:“别管我们,你们的安全最重要!如果……我们光荣了,告诉范大炮,不用收尸,我们就葬在这儿!” 我们就葬在这儿…… 回声阵阵,悲怆却毅然。 何须马革裹尸还! 似是被这份灼热的决心感染了,苏星朗眼里出现了难得的神光,重重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左手夹住陈启山,右手抄起林之南,霍地纵身跃起,离地数米,半空中旋转身体,双脚在山壁上借力连点,苍鹰似的掠了出去。 他展现出了非人类的运动机能,雪崩也追不上他的速度,说是传说中的“轻功”也不为过,几个起落之间,几乎就冲出了雪崩的覆盖范围。 真乃神人也…… 罗素释然,哪怕下一刻便会埋尸雪原也无憾了,虽然没能完成救援任务,终究还是保住了三位专家的性命,总算捍卫了他作为一名边防官兵,最后的骄傲。 但转念一想,身边两位自己军旅生涯的领路人,即将陪他一起赴死,一股歉疚自责又油然而生,毕竟是他规划的路线,毕竟是他让苏星朗先救陈启山他们,而非这两年来,与自己同吃同住同睡的两位老大哥。 他深深地看了他们一眼,比眼神更深沉的,是满心的歉疚。 阿不都和徐天志却同时对他微笑,满目欣慰,非但不怪他,好像还在说:做得对! 罗素心头一热,分别抓起他们的手,牢牢握住:“两位老班长,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冲锋了……如果真到了下面,我希望,还能听你们抬杠!” 热泪夺眶而出,落在雪地上,浅浅的坑。 阿不都眼眶也红了:“谁要跟他抬杠?傻子才跟憨皮抬杠!” 徐天志笑了,笑着笑着,泪水就流了下来:“神棍还不如傻子呢!” “憨皮!” “神棍!” 雪崩越来越近了。 罗素深吸一口气,阿不都和徐天志同时沉默,似在等他下达最后的命令! “冲!” 命令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含义也很简单,也只有一个字:活! 三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步伐整齐划一,就像素日里训练时一样,不止手脚步伐,这一刻,他们的心,他们的魂,甚至是生命,都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如果有人看到他们此刻的表情,一定会明白“铁血军魂”这四个字的含义:钢铁的意志,不畏牺牲的热血,还有高洁坚毅,舍己为人的灵魂! 轰! 终于,雪崩完全落下,犹如水银泻地,瞬间便将窄道完全淹没,同时,也吞噬了那三缕熠熠生辉的不屈军魂。 世界再次安静,静得就像人临死前最后一次呼吸。 望着死一样苍白,再无生机的雪原,野人像是达到了目的,猩红的眼珠渐收寒芒,扯了声刺耳长啸,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山坡上。 苏星朗没有走,将陈启山和林之南安置在危险区域外后,又迅速折了回来。 但回来时,雪崩已经结束,再没有声势如雷,令人望而生畏的层层雪浪,也再寻不见罗素他们任何的踪影,放眼望去依旧是皑皑雪原,一切仿佛从未发生。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深沉的目光像是一种无声的哀悼。 “谁……谁踩我!” 突然,雪地下传来声音,苏星朗眉心一收,扬手奋力探入雪中,倏忽间,像提宠物一样提起来一个人…… 是罗素! 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上,大口呼吸,眼里又是庆幸,又是激动,劫后余生的感觉实在令人振奋! 忽然想到什么,翻身爬起,漫无目地在雪地上乱刨乱翻:“班长!老徐!你们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过了一会儿,阿不都率先从雪地下探出头来,脸被冻伤了,紫了好大一片,边吐出满嘴积雪,边说:“乖乖,差点憋死老子!” 说话间,不远处有条枪管“呲溜”一下钻出雪地,看着……像是狙击步枪! 罗素飞奔过去,攒住枪管往外拉,直摔了个屁墩,终于把浑身是雪的徐天志给拉了出来。 徐天志先是喘了老长一阵气,接着茫然四顾:“咋还在这个鬼地方,死了也不让老子过好日子?” 只露出一个头的阿不都,力气早使光了,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出来:“死你大爷!” 徐天志倒吸一口冷气:“你咋只剩个头了?” 阿不都大骂:“只剩个头还能跟你说话?看个屁看啊……快来拉老子,你个憨皮!” 转头看见一旁傻笑的罗素:“还有你,两个憨皮!” 罗素和徐天志连忙把他拽了出来,三人面面相觑,蓦地仰面大笑起来,接着紧紧相拥,末了,抱头痛哭,眼泪鼻涕流了满脸,还结了冰。 “我们都还活着……真好!” 第十一章 恐惧 世事无常,人定胜天。 无论那半人半猿的家伙,是野人也好,山神也罢,它都没想到,暴雪刚停不久,山坡上的积雪尚未凝结,松松软软,砸在人身上只痛不伤。 罗素他们又是经验老到的边防兵,即将要被雪崩吞没时,死死地憋住一口气,身体尽量蜷曲,随雪崩冲击扩散的势头,球一样滚出去,伺机脱险。 看着又哭又笑,孩子样的三个大男人,苏星朗眼前逐渐模糊,似有一副久违的画面逐渐晕开…… 恍惚间,蓦然想起:我曾经也有这样一群,可以一起哭,一起笑的兄弟,但现在,没了…… 他伸手把兜住头脸的斗篷压得更低,有白雾自他口中腾起,似在叹气。 来回这么一折腾,时间就到了傍晚。 罗素躺在夕阳下,左边是阿不都,右边是徐天志,三人像是在海边沙滩度假,悠哉悠哉地不想动。 他们实在太累,动不了,死里逃生后,紧绷的神经一松,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散了,每一寸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在向身体发信号,需要立刻得到休息。 苏星朗站在他们身边,负手看天,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过神来,罗素开始回忆刚那野人,喃喃说:“你们说,那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白毛大猩猩?可他那五官……也忒像人了吧。” 由于有气无力,说话声很轻,似乎没人听到。 徐天志的发言,又正好把他的声音盖住了:“刚那怪鸟真他妈厉害,那家伙,钢铁一样的翅膀,一扇,雪崩就来了!” 怪鸟? 罗素和阿不都同时看向他,满眼疑惑。 阿不都皱眉:“你瞎啊,还是给吓傻了?那明明是个拿鞭子的女人,鞭子一抽,雪崩才下来的。” 女人? 罗素心头一凛,不是……不是野人吗? 徐天志据理力争:“想女人想疯了?分明是怪鸟,而且跟我小时候做噩梦,梦到的一模一样,吓得我尿了好几天炕,打那之后,我看到这些扁毛畜生就哆嗦。” 阿不都一副滑天下之大稽的样子:“亏你还是狙击手,鸟和人都分不清,明明就是个女人,就像……就像小时候,我们村里那个女疯子,大家叫她疯娘娘,见天拿鞭子抽人,后来她死人,但只要孩子不听话,长辈就会把她搬出来,说,要是不听话,就喊疯娘娘来抽你屁股。” 徐天志冷哼:“拉倒吧,我说是鸟就是鸟!” “你才是个鸟,你个撮鸟!”阿不都转过头:“小罗,你倒说说看,那东西到底是个啥。” 二人同时看向罗素,俱是一脸胸有成竹,都相信自己不会看错。 罗素怔了怔,说:“不知道啊……我就看到有个什么东西,一晃就不见了,然后雪崩就来了。” 他已然明白,不是谁的眼神不好,他们三人的确看到了不同的东西,徐天志看到怪鸟,阿不都看到拿鞭子的女人,自己看到的则是野人,之所以不点破,是因为不想制造恐慌情绪。 “有位朋友曾对我说,每个人看到的昆仑都是不一样。” 不知什么时候,苏星朗已走到罗素身边:“跟个人的眼界和理解全无关系,取决于昆仑想让你看到它的哪一面。” 罗素隐约有些明白,但总觉缺了关键的一块拼图。 苏星朗顿了顿,继续说:“换句话说,它能让你看到内心最渴望的东西,也能让你看到最恐惧的东西。” 是了! 罗素豁然,野人、怪鸟、疯娘娘,都是曾给他们心灵造成过极大阴影的事物,长大后虽然各自淡忘,但这颗恐惧的种子,其实一直深埋在内心深处,某个隐秘阴暗的角落里。 而昆仑要做的,就是让它重新发芽! 当年那六位寻仙的古人,是否也跟他们一样,以为得见山神,却发现是各自内心最恐惧的东西,最后被突如其来的雪崩吞没,所以才会留下段没刻完的残缺文字? 罗素骇然,这解释虽然说得通,但未免太玄妙诡异了些…… “普通人先看到内心最恐惧的事物,再遇雪崩,必定心神崩溃,葬身雪海,你们能及时调整心态,凭借勇气逃出生天……很不、容易。” 苏星朗淡淡说,最后“很不容易”四个字,说得抑扬顿挫,极不自然,像是不习惯说这类宽慰人的话。 他这是……在安慰我? 罗素怔了怔,心说:这个不可一世的冰块脸也会安慰人? 苏星朗略微有些尴尬,立马恢复惯常的冷漠态度,转过身,淡淡吟道:“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见相非相,即见如来? 这句话,总感觉在哪儿看过…… 罗素蓦地想起,大伯罗占房内,那张关于昆仑山野人的剪报旁,有一行用红笔写下的批注,正是这八个字! 意思是:一切你所能看见的事物外表,都是虚假,不真实的。如果能守住本心,在看见这些外表的时候,能够不被这些外表所迷惑,能够认识到看到的“相”并不是真实的相,那么就能达到如来的境地了。 难道大伯也曾到过这里? 罗素茫然抬头,正看到苏星朗的背影,寒风吹起他的斗篷,波浪般在风中翻卷。 既然“山神”能让人看到内心最恐惧的东西,他看到了什么? 像他这样的人,内心是否也存在恐惧? 苏星朗背对罗素而立,低下头,冰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仍在不自觉发抖。 只要是人,就有恐惧。 苏星朗也不例外! 雪崩时,他也曾有那么一刻深陷恐惧,只是当时情况太凶险,没人注意到他异样的情绪,若非罗素那一声大喊,他很可能因为无法自拔,错过救援陈启山和林之南的最佳时机。 虽然结果是好的,但他无法否定,那一刻,他曾凝望深渊,而深渊中出现的,正是他自以为遗忘已久,却无比清晰的恐惧。 直到现在,他的心还是乱的。 他看到的是一个人。 ——颀长,高挑,光着上身,白发及地,手里握刀,黑柄,狭长,锋刃带血。 第十二章 死亡谷 夜深。 气温接近零下三十度,众人找了个背风坡安营扎寨,点起篝火取暖。 惊心动魄的一天下来,精力和体能消耗殆尽,所有人都睡得格外好,陈启山和林之南对白天的事心有余悸,偶尔还会蹦出一两句梦话,不是“快跑”就是“我怕”。 罗素裹了两件军大衣,坐在篝火旁翻开地图,一遍一遍认真地看着。 窄道被雪崩完全堵死,他要尽快规划新的路线——即使窄道未堵,相信他们也不敢再走了。 苏星朗从不睡帐篷,随便找了块岩石,躺在上面就算是床了,极端的严寒对他来说好像完全不是问题。 罗素怕他冻死在半夜里,几次给他送军大衣过去,都被他冷冷拒绝,罗素并不觉奇怪,几次接触下来,好像慢慢接受了苏星朗有些“非人”的事实。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罗素挨个把大家叫了起来,边啃干粮,边讨论计划。 玉珠峰和玉虚峰之间,有一条峡谷,叫“那勒玉虚”,距离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约莫半天路程,罗素计划由那里直穿到叶尔羌河,如果顺利的话,明天傍晚就能到达叶尔羌河,这也是除了昨天那条窄道之外,路程最短的捷径了。 “不行!不可以去那里!” 计划刚说一半,立刻遭到了阿不都的反对:“小罗,虽然我不知道你一个外乡人为什么会知道那里,但那里真的不能去!” 他顿了顿,声音因恐惧而颤抖:“那里可是‘死亡谷’!我们当地人又它叫‘地狱之门’,传说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大门,活人走进去,就再也走不出来了!” 罗素并不意外。 他之所以知道这条峡谷的存在,也来源于他大伯罗占房里的资料,其中就包括关于这条峡谷的种种传说。 那勒玉虚峡谷,又名“死亡谷”。 相传,80年代某个夏天,死亡谷附近突然下起暴风雪,有马群误入死亡谷,牧民为了减少损失,只能冒险入谷,但当人们再次见到那位牧民时,一半身体已经没了,剩下一半身子满是伤痕,断裂的骨骼和破损的内脏流了一地,死状十分恐怖。 无独有偶。 牧民遇袭后,当时在死亡谷附近考察的地质队也遭到了暴风雪袭击,地质队的炊事员因去死亡谷寻找食材,来不及赶回营地,第二天,地质队发现他时,只剩一个头,肩部以下的身体不知去了哪里,一片血肉模糊,他眼睛圆瞪,上下牙齿紧紧咬合,局部出现断裂现象,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还有一种说法。 这种说法比较荒诞,是当地人口口相传的传说,死亡谷里栖息着一条冰封真龙,相传是西王母的坐骑,世世代代镇守昆仑仙山,一但有外人闯入,便会从沉睡中苏醒…… “小心着点应该没问题吧?” 林之南说着,蓦地想起昨天的遭遇,有些拿不定主意了,转头去看他的老师。 陈启山沉思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毕竟罗素分析得很清楚,且不说从叶尔羌河到公格尔山北坡尚需一昼夜,如果走常规路线,光是从玉虚山南麓绕行至叶尔羌河,至少就需要三天,到时别说救人,黄花菜都凉了。 苏星朗向来不发表意见,好像任何决定都跟他无关——这也难怪,以他的身手,不要说一条峡谷,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敢趟上一趟。 阿不都说什么都不同意,但架不住少数服从多数,特别是徐天志,老拿话激他:“你这胆子,也好意思说自己是老兵?昨天都从鬼门关走过一遭了,还有什么地方不敢去!” …… 到达死亡谷是当天中午。 死亡谷位于玉珠峰、玉虚峰之间的山体夹缝中,谷内只有一条冰渍和积雪铺成的道路,由南向北,蜿蜒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两侧是典型的山岳冰川,横截面光滑高耸,最高处可达数百米,就像一处天然的冰雪栈道,无数冰凌和冰钟乳倒悬下来,晶莹剔透,不由让人感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其实,死亡谷并非传闻中那么邪乎。 至少,众人进入谷中,走了十几公里也没遇上什么怪事,只是道路险峻,到处都是积雪,每走几步就会撞上高耸凸起,大小不一的冰塔和冰蘑菇,脚程缓慢。 由于死亡谷地势狭长,只有南北两个出入口,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冰隧道,暴雪和白毛风肆无忌惮,贯通南北,降雪量和风力都比平时更加猛烈。 众人迎着风雪,把绳索绑在腰间环扣上,呈“一”字队形前后排开,罗素走在最前头,阿不都殿后,连拉带拽,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长时间在冰川间行走,即使戴着风镜,刺眼的雪光还是让众人的眼睛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问题,比如流泪、疼痛、干涩。 陈启山毕竟年老体衰,患上了严重的雪盲,几乎丧失全部视力,罗素他们三个当兵的,只能轮流背着他前进。 又走了两三个小时,零下三四十度的低温和剧烈的暴风雪,使众人的身体几乎冻僵,意识也逐渐模糊。 大自然是无情的,即使他们的体力都将到达崩溃边缘,暴风雪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 狂风骤雪,遮蔽天日。 明明刚到下午三点,但天色已昏暗如黄昏,这场暴风雪就像死神手里的镰刀,似要冻结一切生命。 “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林之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阿不都拿话刺他:“还敢坐?当心再给虫子咬屁股!” 即使如此,他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再没力气站起来了。 他的眼镜被低温冻裂,睫毛结了冰,凝固在一起,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因缺氧而发紫,鼻孔下还挂着两条冻成冰凌的鼻涕,十分狼狈。 在这种极端的恶劣环境里,疲劳和无助就像一种会传染的“病毒”,一向身体素质很好的徐天志也停了下来,靠在一条倒悬的冰钟乳上急促喘息。 不止他们,罗素和阿不都的体力也即将到达极限,只靠意志苦撑。 这几个小时,因雪盲而陷入昏迷的陈启山一直是由苏星朗背着的,他除了脸上结满冰屑外,脸色和呼吸都一如往常。 知道他厉害,但厉害到这种程度,未免就有些夸张了,罗素心说:这家伙身体构造难道真跟别人不一样?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累? 机器人? 这时候,徐天志忽然大喊一声:“快看!那……那有个冰斗!” 第十三章 冰斗 罗素伸手挡住扑面打来的风雪,循他手指方向看去。 不远处,地面上有一个直径五六米的凹陷,一头曝露在外,另一头陷入冰川,形成一个倾斜的开放式坑洞,边防官兵习惯将这种地貌统称为“冰斗”。 眼前这个冰斗面积不大,高低落差却深,底部距离地面约莫十多米,众人沿着倾斜的冰壁滑入斗内,缩在一块儿取暖。 暴风雪自北向南斜吹,由于高度落差,无法波及冰斗底部,但一抬头,还是能看见白茫茫的风雪呼啸而过。 “自家酿的羊奶酒,来点儿?” 阿不都拿出军用水壶,猛灌一口,递给罗素,这是他的私藏,平日里可喝不到。 罗素喝了一大口,腥辣的酒液从喉咙灌入肠胃,遍体升温,精神为之一振,呼吸也逐渐平复。 “苏顾问,喝口酒暖暖身子?” 罗素将水壶递给苏星朗,虽然这家伙不近人情,酒倒是喝的,接过水壶,一仰脖子,也喝了一大口。 林之南是个标准的读书人,对酒不感兴趣,四仰八叉地躺在冰面上,眼皮重重地垂下去,眼看就要睡着了。 罗素大喊:“别睡!在这种地方一旦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林之南吓了一跳,噌地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挣扎着撑住身体,斜倚在冰壁上,眼神空洞且没有焦点。 看得出,他是真的精疲力尽了。 苏星朗用水壶敲了敲他的胳膊,他怔怔地看着水壶,又抬头看了看苏星朗的脸,似是想拒绝又不敢。 过了一会儿,尴尬地说:“我……我不喝酒。” 苏星朗点了点头,下一刻,毫无征兆地出手了! 一手扣住林之南下颚,撑开他的嘴,另一只手举着水壶,把羊奶酒直接从他嘴里灌了进去。 “神人啊,他不识货是他的损失,你这不是糟蹋我的宝贝吗!” 一灌就是大半壶,看得阿不都那叫一个心疼,就跟心里也下了场暴风雪似的。 林之南辣得满脸通红,嘟嘟囔囔说不出话来,像是随时都会现喷。 “可别浪费咯!” 见他要吐,阿不都“嗖”一下窜到他身下,张大嘴巴准备接住。 苏星朗轻斥:“吞下去!” “咕噜……” 给他一吓,林之南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学生一样,老老实实地吞了下去,脸色阵青阵红,辣得说不出话,弯下腰,不停咳嗽。 苏星朗点了点头,把水壶还给阿不都。 “囫囵吞酒,暴殄天物!” 阿不都晃了晃所剩无几的马奶酒,无奈地摇了摇头:“苏顾问也是为你好,这么冷的天,如果体温失衡的话,那是会死人的!林博士,现在感觉怎么样,身子是不是暖和了许多?” 林之南直起腰板,不知是酒醉还是愤怒,满脸涨得通红,似乎打算破口大骂,蓦地转了转胳膊,又拍了拍胸脯,脸上的怒意瞬间变成喜色。 他若有所思地“咦”了一声:“别说,还真舒坦了不少!” 阿不都咂咂嘴:“你是舒坦了,可惜我的羊奶酒了。” 林之南喝了酒,人也热情了起来,一把揽住他的肩:“我不白喝!这次回去,你尽管来首都找我,酒管够!” 阿不都不自然地缩了缩身体:“像你这种读书人,花花肠子多得很,你的话不能信。” 林之南瞪着眼:“你这个臭当兵的,怎么不分好赖人呢!” “是啊,我就是个臭当兵的。” 阿不都又往旁边挪了挪身体:“我不但人臭,酒也是臭的,你喝了我的臭酒,那你是什么东西?” 他顿了顿,从牙缝里蹦出三个字:“臭博士!” “臭当兵的!” “臭博士!” 二人你来我往,喋喋不休,看得众人捧腹,一向冷冰冰的苏星朗也忍俊不禁,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这是哪里?” 陈启山悠悠转醒,颤巍巍地抬起手,招呼罗素过去。 罗素握住他的手:“陈教授,感觉好些了吗?” 从他患上“雪盲”开始,已经昏迷了三个小时,期间,罗素用网状眼罩遮住他的双眼,外头再戴上风镜,雪盲这才没有加深。 陈启山推了推风镜:“好些了,现在大致能看到个轮廓,小罗同志,感谢你的一路照顾。” “陈教授,我可不敢居功。” 罗素转头望向苏星朗:“一路上,我们自顾不暇,是苏顾问一直在背你,照顾你。” 陈启山顿了顿:“是吗……” 瞧他这玩味态度,罗素撇了撇嘴,不想深究,反正他们之间的关系一直挺耐人寻味的。 陈启山岔开话题:“咱们这是到哪儿了?” 罗素答:“照我估计,我们现在应该处于死亡谷的中心位置。” 陈启山抬头看着冰斗之上,遮天蔽日的风雪,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场暴风雪什么时候停……” 罗素宽慰他:“昆仑山的天气向来没个准,可能下一秒就会放晴,也有可能……我们得做好在这儿过夜的准备。” 陈启山又叹了口气:“要不是我拖累大家,可能……” 罗素打断他:“天有不测风云,人类的智慧再高,在大自然面依旧显得微不足道,教授不必自责。” 他顿了顿,轻轻握了握陈启山的手:“更何况,我们现在还有个冰斗容身,不至于被暴风雪冻成‘冰化石’,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你说是吧?” 陈启山看着他,目光慈祥,良久:“小罗同志,看你岁数不大,心性倒成熟,难得啊!” 罗素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不过是见识少,所以凡事都想得简单,教授要是再夸我,我可得找个冰缝钻进去了。” “啊!” 说话间,就听徐天志一声惊呼,紧接着,是“哗啦”一阵冰凌坠地,摔成粉碎的声音。 众人警觉,循声看去。 只见徐天志原本斜躺的,靠近冰川那头的冰壁上,赫然裂开了一个冰洞,因震动而断裂的冰凌和冰钟乳,正一根根坠落下去。 “小罗!神棍!” 徐天志的呼救声不断从冰洞内传出,越来越空洞,越来越模糊。 从回音判断,冰洞内的空间很大,而且很深。 第十四章 尸骸 “老徐!” 罗素扒住洞口,探头进去,洞内漆黑一片,寒气蹭蹭地往上冒,喊了几声,徐天志都没有回应。 打开手电,依稀看见冰洞连接着一条直径两米左右的椭圆形甬道,呈45度倾斜到地下,四壁凝结着晶莹光滑的冰层。 因为视距有限,只能看到一小段甬道,大概二十来米,光线照不到的地方仍是一片黑暗。 “小罗!” 这时候,甬道里忽然亮起一束微弱的光,示意性地晃了晃,应该是徐天志也打开了手电。 罗素总算放下几分心,冲里头大喊:“你怎么样?” “我没事,就是我的腿……” “腿怎么了?” “好像……好像折了!” “能上来不?” “不行,疼得厉害!” 罗素心里咯噔一下,在这种地方受伤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失血过多会让体温迅速下降,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来不及多想,他脱下背囊,取出绳索和冰镐就准备下去。 陈启山也着急了:“小罗同志,我们跟你一起去。” 知道他好心,但这种危险的事情,实在不适合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 罗素边整理装备,边说:“陈教授,你身体刚有些起色,还是待在这里好好休息,你别担心,我去去就回。” 接着,转头对阿不都说:“班长,麻烦你照顾陈教授他们。” “不行!我虽然不太喜欢这个憨皮,但大家终归是多年的战友!” 阿不都一脸严肃:“冰洞下面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我和你一起下去,也好有个照应。” 罗素了解他的脾气,只好点头答应,转头望向苏星朗:“苏顾问,那陈教授就麻烦你照……”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晃,只见苏星朗一个箭步冲到洞口,纵身跳了下去,什么护具都没带。 “苏顾问!” 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苏星朗身法极快,一转眼就没入冰洞,没了踪影。 林之南小声嘟囔:“这疯子……” 罗素和阿不都连忙打好桩子,接上绳头,扣在腰间,将另一头抛入洞内,用脚蹬住冰洞边缘,脊背向后,做好速降准备。 陈启山叮嘱:“你们两个,千万要注意安全!” 二人点了点头,交换过眼神后,双腿一松,开始速降。 甫一进洞,彻寒袭身,洞内温度比洞外更低,甬道并不算太斜,速降过程中,可以用双腿蹬住甬道冰壁有效发力,几个起落之间,二人下降了二十多米。 “你想干什么……啊!” 突然,徐天志的惨叫从脚下惊起,片刻后,只听苏星朗轻斥一声:“别动!” 阿不都骇然:“神人不会要害老徐吧?” 罗素不明所以,但心中难免起疑,不由猛蹬冰壁,加快下降速度。 甬道约莫五十米深,二人一降到底,只见徐天志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表情痛苦,撑着脖子张望,苏星朗站在他面前,双手正牢牢抓住他的右腿。 “你干什么!” 罗素解开腰间环扣,冲了过去,一把扣住苏星朗肩头,想要拉开他和徐天志之间的距离。 一拉之下,苏星朗竟动也不动,肌肉的坚硬程度远超罗素想象,这一扣,像是扣住一块坚硬的钢铁。 “别动,不然他的腿就废了!” 说话间,苏星朗转动手腕,徐天志右腿随即发出一连串“格咧、格咧”的骨骼扭曲声。 “啊!” 徐天志失声大叫,额前沁满冷汗。 “操你大爷!” 罗素大吼一声,挥拳就要打苏星朗面门。 阿不都从后面抱住他:“别冲动,神人在给老徐接骨呢!” “什么?” 罗素怔了怔,高举的拳头顿停半空。 苏星朗并不解释,径自放下徐天志的腿:“起来活动活动,不然这条腿不废也得冻僵。” 徐天志将信将疑,一瘸一拐地站起来,转了个圈,一脸茫然:“不疼了?” 知道错怪了人,罗素汗颜,堪堪收回拳头:“苏顾问,刚才一时情急,实在抱歉……” 苏星朗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表示不以为然。 “苏顾问,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 徐天志本想向他致谢,刚走一步,只听苏星朗一声喝断:“别动!” 徐天志一头雾水,抬起的右脚不敢落地:“咋了这是?” “退回去!” 苏星朗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有种令人望而生畏,无法抗拒的莫名威严。 徐天志咽了口唾沫,后退了两步。 苏星朗走过去,蹲了下去,像是在看什么东西,罗素和阿不都随即把手电光移了过去。 地面上,是一截森森白骨! 白骨端头高凸,不似人骨,像是某种动物的四肢,从风化程度来看,埋这儿应该有年头了。 奇怪的是,这截白骨只有一半,中间断裂处,横截面粗糙如锯齿,呈半月状凹陷下去。 阿不都从小跟着长辈们放牧,见过不少野生动物,一眼就辨认出来:“这应该是野牛的后腿骨。” 老实说,这种地方出现动物残骸并不稀奇,但苏星朗微皱眉头,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之处。 “那里还有!” 徐天志指向冰洞角落,那里果然散落着好几具动物残骸,从轮廓来看,分别是野牛、羚羊,好像还有棕熊和雪豹。 不知为什么,这些骸骨都只剩下一半——不是没了左半边,就是没了右半边;不是没了上半身,就是没了下半身。 其中,一头棕熊骸骨四肢和头颅完好无损,但整个躯干不见了好大一块,消失部分边缘呈弧型,骨骼断裂处有锯齿状——跟刚那野牛腿骨如出一辙。 罗素打着手电,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冰洞处于冰川内部,入口跟冰斗相连,剩下三面与冰川同体,整体面积不大,一眼就能看尽。 既然如此,骸骨缺失的部分去了哪里? 徐天志沉吟着说:“这些动物,好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不可能!” 罗素指着棕熊骸骨,说:“这头棕熊,少说三米长,半吨重,什么东西能一口咬掉它的身体?” 徐天志一脸疑惑,不说话了。 是啊,是什么呢…… “是龙!一定是龙!” 阿不都连退几步,表情惊恐:“只要有外人闯入,冰封真龙就会从沉睡中苏醒!传说……传说都是真的!” “你又来了……” 徐天志咂咂嘴:“世上哪儿有龙。” “有,一定有的!” 阿不都郑重地按住他的肩:“如果不是龙,当年那个牧民和炊事员怎么死的?这些尸骸又怎么解释?” 他用力晃了晃徐天志:“除了冰封真龙,还有什么东西,能把人和动物的半个身子一口咬掉?” 第十五章 宝石 罗素之前不信怪力乱神,但一路走来,目睹了种种诡异,此刻也犯起了嘀咕。 八十年代发生在死亡谷的两桩惨案,还有眼前这些诡异尸骸,只是巧合? 还是说,两者之间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徐天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冰洞西面,正盯着冰壁出神呢:“这是什么?” 罗素斜眼瞧他,心说:里头也有骸骨? 大家围了过去,冰壁里并没有骸骨,嵌着一个拳头大小,外形滚圆,颜色碧青的物体。 乍一看,像是颗绿宝石! 宝石深嵌冰壁两三米,通体透着种深幽的光泽,内里碧青色光晕流转,犹如一汪缩小版的碧水寒潭,又似带着种神奇的魔力,让人看上一眼,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了。 徐天志眼睛发直:“你们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罗素被宝石的光彩吸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壁:“好像是翡翠。” 阿不都自豪地说:“咱们西昆仑矿藏丰富,不过这么规则,这么漂亮的翡翠,我也是头一回见!” “想不到,咱们出来一趟还有意外收获呢!” 徐天志乐呵呵地抡起冰镐,朝冰壁猛砸过去,随着“夺、夺”两声闷响,光滑的冰壁出现了一道凹槽。 罗素向来理智,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面对未知事物习惯保持观望态度,但不知为什么,心里没来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迫切地想把这颗绿宝石挖出来。 甚至,有那么一刻,想把它据为己有! “住手!” 罗素正准备抡冰镐,苏星朗一下就按住了他的手。 罗素“嘶”一声,倒吸一口凉气,胳膊立刻就动弹不得了,像是被铁钳牢牢扼住。 这时候,一向对他敬重有加的阿不都,一反常态,在他肩头重重一推:“不要阻止我们!你是科研所的大顾问,哪里知道我们这些穷人的苦?我家里父母年迈,还有四个弟妹要供养,我一定要得到这笔财富!” 这一下,虽然没能推动苏星朗,但阿不都双目通红,看得出,这是动真怒了。 “就怕你们没命花!” 苏星朗也不废话,利落地反关节扭开阿不都的手,顺势朝他小腹就是一掌。 阿不都连叫痛都时间都没有,断线风筝似的倒飞出去,“嘭”一声撞上冰壁,滑落到地上。 “操你大爷!” 罗素见状,心底没来由升起一股邪火,发疯似的冲向苏星朗,挥拳便打。 苏星朗伸手在他拳下轻巧一托,瞬间化解了全部力道,紧接着,罗素胸口一痛,整个人腾空飞起,跟身后的阿不都撞在一起。 罗素疼得跟骨头散架似的,但刚才那个不可名状的奇怪念头却忽然消失了,他怔怔抬起头,发现阿不都也正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我做了什么?” 阿不都愣愣地想,眼神诧异,罗素心里也有相同的疑问,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突然失态,甚至毫无理由的对苏星朗动手。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是中邪了,思维和行动完全不受控制。 “我发财了,我发财了!” 徐天志不停抡起冰镐,发疯般猛砸冰壁,虎口震得沁出鲜血也浑然不觉,整个人像是着了魔,连声音都透着诡异,机械木讷。 听起来,像是被操控的提线木偶! 这不是徐天志的声音! 罗素察觉到蹊跷,说着就要冲过夺他手里的冰镐:“老徐,住手!” 不承想,苏星朗速度更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抢在他前面,抓住了徐天志握冰镐的手腕。 “你他妈干什么!” 徐天志怪叫一声,猛地一转身,就要拿冰镐去砸苏星朗,但手腕被苏星朗扼得死死的,情急之下,又用另一只手,挥拳去打苏星朗肋下。 徐天志的神情与平日截然不同,五官扭曲,嘴巴张大,露出两排暗红色的牙床,额前青筋凸起。 最可怕的是眼睛! 乌黑的眼珠,隐约变成了绿色,掩映着点点惨碧色的光,就像毒蛇的牙,腐尸的液,那颗嵌入冰壁的绿宝石。 罗素见状,不禁愣在那里,跟阿不都两个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谁也没有说话。 苏星朗显然没受影响,身手依旧迅捷,先是侧身避过徐天志一拳,与此同时,扼住徐天志手腕的手骤然发力。 徐天志吃痛,冰镐脱手,但跟着又端起狙击步枪,对准苏星朗。 “砰!” 猝不及防的枪声,子弹几乎擦着罗素的耳朵掠过。 枪响前一刻,苏星朗一个“鹞子翻身”,跃到徐天志了右侧,堪堪避过。 罗素回过神来,看着冰壁上的弹孔:“老徐,你他妈疯了吗?” 徐天志狰笑着,声音低沉沙哑,令人脊背发凉:“挡我财路的都要死!” “好啊!你要是连我这个战友都不认,就把我一起打死!” 罗素怒吼着冲向徐天志,原以为他只是嘴上逞能,谁知刚奔出一步,他就冷笑着冲罗素举起了枪口。 “砰!” 枪响瞬间,罗素脑中轰的一声,比起精神上的震惊,更多的是心寒。 若非枪响同时,苏星朗飞扑过去,把他扑倒在地,这颗子弹,说不定已经要了他的命。 罗素爬起来,一脸愤怒:“老徐,你……真对我开枪?!”。 徐天志冷笑着拉动枪栓:“我说过,挡我财路的都要死!”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跟开枪一样,都没有任何犹豫,好像已经彻底将他们视作敌人了。 “疯了……真的疯了!” 阿不都声音颤抖,内心跟罗素一样,震惊且不敢相信。 罗素问:“苏顾问,他……他这是怎么了?” 苏星朗一边盯住徐天志的一举一动,一边说:“冰壁里的东西,影响了他的思维。” 他顿了顿,余光瞟着罗素:“刚才若是再晚一刻,你们也会跟他一样。” 罗素闻言,平移目光,望向冰壁里的绿宝石,只一眼,立刻收回目光,不敢再看,想起刚才自己的反常举动,心有余悸。 一颗普普通通的宝石,真能影响人的思维? 第十六章 恶魔 阿不都颤抖着问:“一块石头真能让人发疯?” “那根本不是石头!” 苏星朗目光冷冽:“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轻举妄动!” 说话间,徐天志疯狂的声音再次响起:“你们都要死!都要死!你们死了,就没人跟我争了!哈哈哈哈……” 笑声邪异,令人毛骨悚然。 苏星朗一步步逼近他:“宝石……是我的!” 徐天志眼神越发恶毒,原本对着罗素的枪口,一下子对准了苏星朗:“是我的!是我的!” 苏星朗此举,成功引起了徐天志的注意,但无疑将自己陷入危险之中,虽然他身手了得,徐天志手里毕竟有枪,其中的冒险程度不言而喻。 “苏顾问,枪……” 罗素小心翼翼地拔出腰间手枪,本想递给他防身,但苏星朗暗暗压了压手掌,做了个“停”的手势,示意他不要动。 “我们都想要宝石,你想独吞,就得杀了我!”苏星朗不断逼近楼徐天志。 “你以为我不敢?”徐天志笑容狰狞,犹如一条瞄准猎物项脖,随时准备一口咬下去的毒蛇。 “我知道你敢,开枪吧!”苏星朗毫无惧色,声音越发冰冷。 罗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枪口距离苏星朗不足一米,如果在那个位置中弹,等于宣判死刑。 “开枪!” 苏星朗冷不丁一声喝断,与此同时,身体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斜掠出去,几乎擦着地面平行,但脚下落地生根般屹立不倒,像是传统武术中的经典招式“铁板桥”,顺势抄起地上冰镐,闪电般掷了出去。 冰镐尖端刺入楼小佳握枪的手腕,他正准备动扳机,但冰镐来得太快,力量又大,贯穿手腕的同时,使他的胳膊惯性向上弹起。 “砰、呯、呯……” 一连串枪响,无数冰屑和断裂的冰锥纷沓落下,冰洞顶端印出五六个弹孔,袅袅腾起黑烟。 罗素和阿不都看呆了,苏星朗这下出手可谓是绝了,时机、方位、角度、力量,拿捏的分毫不差不说,就连步枪偏离弹道的结果都计算在内,确保其他人不会被流弹波及。 徐天志伤了手筋和骨骼,右手顿时失去力气,狙击步枪滑脱,伤口沁出的鲜血,一滴滴,滴在枪管上。 罗素松了一口气,心想:总算把老徐制住了! 正要上前,就看见徐天志蓦地抬头,脸上竟没有任何痛苦,狰狞得吓人。 他慢慢抬起左手,握住冰镐把手:“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干掉我?” 说着玩味冷笑,闷哼一声,拔出冰镐,冰镐扎得很深,拔出同时,徐天志的手腕当场应声折断。 鲜血箭也似的标了出来,折断的手腕坠在地上,指尖像是最后挣扎般微颤动了几下,断腕处血肉模糊,筋脉和皮肉都扯烂了,凸出一截森森断骨。 低温环境下,大量的失血让徐天志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白。 他像是浑然不觉,表情可怖,满脸毛细血管像是一条条细蛇,扭曲凸起,衬得那双惨碧色的眼睛更加诡异。 罗素骇然,手臂上起了一阵战栗,阿不都也呆呆地怔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都想呼唤徐天志的名字,可谁都没有开口,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到底是徐天志,还是一头自地狱的恶鬼。 阿不都脸色煞白:“恶……恶魔!” 多年的战友,真的变成了“恶魔”? 罗素不相信! “老徐,你看着我!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是我,我是小罗啊!” 罗素试图接近徐天志,眼眶有热泪在滚。 徐天志抡圆冰镐,当空一挥,阴冷的目光快速扫过每一个人,最后死死盯在罗素脸上。 “老徐,是我,我是小罗!” 罗素张开双臂,一是表示自己没带任何武器,二是想让徐天志回忆起战友间的拥抱。 罗素向前走了一步,第二步还来不及跨出,“叮”一声闷响,冰镐就砸下来了。 他和徐天志相隔三四米,徐天志原本对准的是罗素面门,但因失血过多而气竭,冰镐挥一半就颓了,砸在自己脚边。 “别过来!” 徐天志歇斯底里地尖叫,像是秃鹫的哀鸣,他的手因虚弱而颤抖,却挣扎着再次提起冰镐,指向罗素。 “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罗素紧紧攥拳,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阿不都叹了口气:“小罗,没用的,看起来……他真的疯了!” “不!老徐是我们的战友,是我把他带出来的,就算真的疯了,我也一定要把他带回去!” 热血和内疚直冲脑门儿,罗素一抹眼泪,径直冲向徐天志。 “小罗!” “别动!” 阿不都和苏星朗同时喝断,徐天志再次挥动冰镐,罗素听到也看到了,但就是什么都不想管,不想顾了。 这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一定要把徐天志带回去! 与此同时,冰壁内的绿宝石忽然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动物眨了一下眼! 倏忽间,它像是蓦地“活了”,绽放出逼人绿芒,映得四壁碧光粼粼。 “格咧、格咧……” 然后是一连串闷响,刚才冰镐砸出的凹槽逐渐开裂,冰壁上顷刻间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痕。 “轰!” 紧接着,随着一声爆裂,冰璧炸裂般碎成大小不一的冰块,转眼溃塌,犹如山河决堤,倾斜而下,整个冰洞也随即剧烈摇晃。 冰涛雪浪中,惊鸿般闪出一道白光,当空一卷,舌头一样卷住了徐天志。 “老徐!” 罗素大喊一声,端起步枪,拉动枪栓,没想到为时已晚。 再次抬头时,那道白光腾跃而起,而站在原地的徐天志……只剩下半个身体! 身体是从腰肢断开的,上半身被一股巨力量硬生生扯断,鲜血喷溅,洒出漫天血雾,伤口处,皮肉、脂肪外翻,内脏和肠子流了一地,还能看到一截凸起的脊椎和零落的肋骨,仅剩的下半身颓然倒下,双腿痉挛颤抖。 罗素瞪着眼,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一抹脸上,掌心一片触目猩红。 血还是温热的。 这是……徐天志的血! 第十七章 白龙 怒火彻底点燃。 罗素一声怒吼,冲着白光一顿扫射,直到打光最后一颗子弹。 白光当空一卷,伴随着一连串“叮叮当当”的闷响,竟将子弹全部弹开了。 整整三十四发子弹,相继落下,弹头都凹了进去。 罗素迅速更换弹夹,准备第二波扫射时,白光蓦地不动了,横亘眼前。 众人终于第一次看清它的真面目! 说不上是什么生物,第一眼看,像是一条白色的巨蟒,再一看,却又不太像…… 这家伙身躯庞大,两米多宽,光是探出冰壁的部分就有十米长,全身覆盖着雪白的鳞片,犹如坚冰锻造的铠甲,头部跟蟒蛇有六七分相似,头顶长着两个麋鹿般的犄角。 那颗邪异的“绿宝石”,正是它其中一只眼睛! 最不可思议的,它腹部下方,三四米的地方,长着一对鹰爪般的前足,每一根指爪都有五六十公分,爪甲剑刃般闪动寒芒,显得异常锋利。 罗素瞪大双眼,木立原地,一时竟忘了开枪,眼前所见,使他不由联想起,某种只会出现在神话传说中的生物…… “龙……冰封真龙!” 阿不都一下子跪将下去,不停将头重重磕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就像虔诚的信徒,正在朝拜他的活佛。 白龙身躯庞大,几乎占据整个冰洞,头颅高昂,用那双鬼火般的眸子逼视着众人,眸子里闪着贪婪的光,似在盘算,如何样将他们全部吞进肚子里。 右爪爪尖染着一抹猩红,那是徐天志的血,嘴角也带着一缕血丝——那是一截还未吞下的肠子。 罗素一咬牙,举起步枪,又是一梭子打了出去。 子弹当空打出了个“一”字,一半打在白龙身上弹开,另一半则全部打入冰壁。 并不是他枪法不行,而是射击过程中,阿不都突然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扬。 罗素怒斥:“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不能打,不能打!” 阿不都表情惶恐,眼里满是敬畏:“我们擅闯禁地,本就是死罪。冰封真龙是天神的使者,你朝它开枪,等于向天神宣战,天神从不会放过冒犯他的凡人,从不会!” 他顿了顿,嘴唇颤抖,精神上似是正受到巨大的压力:“我们……我们都会死的!” “我管他是龙是虫,杀我战友,就是我的仇敌!就算什么狗屁天神来了,我也照样扒他的皮!” 说话间,白龙蓦地轻啸一声,声音虽然不大,但震得人耳膜刺痛,紧接着,白光一闪,白龙顺势而动,朝他们卷了过去,身体另一部分仍在冰壁内,这一动,牵引整个冰洞跟着剧烈摇晃起来。 罗素奋力推开阿不都,自己则借反震力向后倾倒,白龙山岳般的身体堪堪砸在他们中间,激起一股强劲气浪,裹挟着碎裂的冰屑,直扑面门,罗素脸上皮肤像是开裂般疼痛,脑中嗡嗡作响,几乎将要晕厥。 他被气浪震飞五六米,刚止住去势,挣扎着爬起来,白龙又朝他卷了过去,火车头般巨大的头颅,气势汹汹,幽碧的眸子里沁着森冷的杀意。 “王八蛋!” 罗素拔出手枪,连续射击,子弹还是像打中防弹玻璃一样,全部弹开,并没有对它造成任何伤害。 倏忽间,白龙已经到了罗素眼前,缓缓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出,两排尖刀般的牙齿闪动着点点寒芒。 这种时候,恐惧和害怕没有任何作用,罗素反手拔出军用匕首,准备扑上去跟它拼命。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掠过,罗素握刀的手腕忽然一痛,匕首脱出,身体在这股力量的拉扯下,斜飞出去,正擦着白龙下颚,侧翻到一旁。 匕首在半空中划了个圈,仍在上升,与此同时,苏星朗从斜刺里掠起,足尖在冰壁上一点,高度正与匕首齐平。 下一刻,只见他身体斜卧,舞蹈般在空中舒展四肢,右腿划出一道弧线,脚背踢中匕首末端。 匕首箭也似的射了出去,“噗嗤”一声,刺入白龙左眼,刺得很深,直没刀柄,足见这一脚力量之大。 白龙浑身上下刀枪不入,唯独眼睛正是它的软肋! 只听“嗷”一声惨叫,白龙中刀后,左眼皮重重垂了下去,一股刺鼻的绿色液体从眼缝中缓缓流出,不知是吃痛还是愤怒,身体蓦地鞭子般向后弹起,不断撞击四下冰壁。 整个冰洞剧烈摇晃,每面冰壁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破裂,一部分冰凌折断坠落,剩下的也已摇摇欲摧。 罗素更换手枪弹夹,准备趁它病要它命。 苏星朗一把拽住他,只说了一个字:“跑!” 白龙仍不断撞击冰壁,罗素这才意识到,它这是想撞塌冰洞,活埋他们! 一想到徐天志的死状,罗素心里就愤恨难平,真想冲上去一枪要了它的命,但现在的状况不容他胡来,只能恶狠狠地啐了一口,站起来跟苏星朗一起往洞口跑去。 一扭头,阿不都还跪在那儿,一个劲的磕头呢。 罗素气不打一处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拽他:“命都快没了,还拜?!” 阿不都怔愣片刻,恋恋不舍地看了白龙一眼,好像真把它当神看待了,完成了最后的注目礼后,才跟上罗素的脚步。 眼看煮熟的鸭子要飞,白龙当然不甘心,扭动着身体又追了过去,硕大的龙头推土机般摩擦地面,发出阵阵“轰隆隆”的巨响,速度比之前更快,力量也更大,看来是动了真怒,誓要报“抄目之仇”! 三人加快脚步,快到洞口时,白龙几乎将要咬上他们的脊背,罗素甚至可以感觉到,它那低沉的呼吸声。 苏星朗身形一顿,徒然站定,双掌击出,分别推在罗素和阿不都背后,直接将他们推出四五米,推到了洞口。 “走!” 说话间,苏星朗已经转身冲向白龙,他早已打定主意,所以行动没有任何犹豫,像是支雕翎利箭,誓要取敌将首级! 第十八章 赴死 白龙的目标本就是他,苏星朗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白龙嘶鸣着张开血盆大口,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走!” 苏星朗闪身避开,扭头冲罗素、阿不都大喊。 “那你怎么办?” 虽然和他相处,跟对着一座冰山没什么区别,但人家好歹救过自己的命,危急关头拍拍屁股走人,这种事罗素干不出来。 “滚蛋!” 苏星朗轻斥一声,不再分心,闪转腾挪,几个起落,将白龙往冰洞深处引了过去。 白龙体型庞大,力量更大,盛怒之下,行动大开大合,破坏力惊人,整个冰洞就像地震一样,摇晃得越发剧烈,几处冰壁支撑不住,轰然倾溃。 “冰洞快塌了……走不走?” 阿不都看着罗素,眼神坚定,他明白罗素的心思,并且,已经做好跟罗素同生共死的准备,是走是留,就等罗素一句话了。 照罗素的性格,就算陪苏星朗战死在这里,也不会当逃兵。 但是,一想到阿不都,还有上面的陈启山和林之南,罗素犹豫了,的确,他可以尽管去做英雄,但没必要拉这么多人陪葬。 罗素咬着牙:“走!”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苏星朗正和白龙缠斗,塌陷的冰壁几乎堵满半个冰洞,照这样下去,即使苏星朗斗败白龙,也很有可能被冰层活埋。 以苏星朗的身手,刚才完全可以轻松脱身,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为了让罗素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不惜以生命当作诱饵,引开白龙,在危险和死亡面前,他所展现出来的,是一种如侠客豪杰般,舍已为人的大义。 千古艰难唯一死,但他不怕死,敢去死! 罗素心头一酸,苏星朗似乎并不像表面那么冷漠,他的血甚至比任何人都要热! 他不忍再看,眼角湿润,蓦然想起野牛沟那一夜——漆黑的夜色下,苏星朗独自坐在岩石上,孤独得像只雪鹰,眼里的悲伤和忧郁,比远处的雪山还要深沉。 阿不都边扣绳索边催促:“既然选择走……就别婆婆妈妈的!” “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罗素将所有情绪发泄出去,一步踏上冰壁,开始向上攀爬。 二人走后,苏星朗终于可以专心迎敌。 白龙又是一口咬空,苏星朗点着它的鼻尖,高高跃起,腰间黑匣顺势打开,伸手探入。 原来,匣子里是一把刀! 无鞘。 黑柄,狭长。 …… 罗素回到冰斗。 等待多时的陈启山一脸焦急:“发生什么事了?小徐同志和小苏同志呢,怎么没上来?” 话音未落,冰洞剧震,牵动冰斗也跟着摇晃起来,陈启山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站稳。 林之南哆哆嗦嗦问:“里面……发生了什么?” 地震仍在继续,脚下隐约有“格格”低响,这是冰层塌陷的预兆。 “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快走!” 罗素钻出冰洞,跟阿不都一左一右,架起陈启山爬出冰斗,林之南虽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在后头紧紧跟着。 这时,天色昏暗,已到了傍晚时分,暴风雪虽然转小,能见度依旧很低。 走出去四五百米远,身后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冰斗轰然塌陷,冰洞入口被层层坚冰堵死,倾泻而下的积雪正从冰层缝隙中水银似的灌入。 罗素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瘫坐在地。 那些断裂的冰层,随便一块少说就有几百斤,再加上涌入的积雪,很快就会填满整个冰洞,即使苏星朗身手再好,存活几率之渺茫也不言而喻。 “什么!徐天志死了?” 得知一切后,林之南一下子跳了起来:“苏顾问……也没能出来?” “这种情况,怕是出不来了……” 陈启山眉头紧锁,脸上丝毫没有失去同事的悲伤,而是种无奈和隐怒。 “老师,那姓苏的要是死了,我们的钱……” “住口!” 陈启山甩手就是一巴掌,慈祥的脸上出现一抹令人望而生畏的愠怒。 林之南捂着脸,不再说话,眉宇间股惴惴不安的神色,依旧挥之不去。 从未见过陈启山发这么大火,难以想象,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发起火来竟像头怒狮。 但是,比起这些,最让罗素疑惑的,还是他们对苏星朗的态度…… 天色渐暗,风雪斜掠大地,卷起一片晶莹。 他们排成一列纵队,身体前倾,减少阻力,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行径在死亡谷中。 离开冰斗后,一路上,每个人似乎都各怀心事,都没有说话。 又走了一段路,窄道旁出现一方三四米宽的雪丘,阿不都提议过去休息,毕竟出了谷就是一片苍茫无垠,无遮无掩的雪原,此时天色已晚,雪丘的确是一处理想的宿营场所。 雪丘大部分被积雪覆盖,一小部分灰黑色的页岩凸露在外,他们斜倚在背风坡上,暂避风雪。 放眼望去,四周没有任何植被,找不到树枝干柴生火,仅靠固体燃料提供热量显然太过奢侈,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必须合理分配应急资源。 阿不都偷藏了一壶羊奶酒,本想留着解馋,看到现在这种情况,只好拿出来分给大家。 罗素就着羊奶酒,吃下很大一块肉干,辛辣的酒液鲜血般很快在体内流淌开来,身体重新有了温度。 陈启山和林之南依旧皱着眉眉,心事重重的样子,沉着一张脸,“嘎嘣、嘎嘣”机械化地咀嚼肉干,食而无味。 自从被陈启山掌掴后,林之南收敛不少,一路上屁都不敢放,而陈启山脸上一直阴云密布,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当中。 罗素隐约觉得他们有问题,但不愿意深究,一来,这是他们的内部问题,跟自己无关;二来,徐天志的死,让他到现在还没缓过劲儿来,心口像是被人揪着一样,隐隐作痛。 还有苏星朗。 罗素无法忘记他不顾一切,冲向白龙的背影,像是一个慷慨赴死的敢战士。 一路走来,他们实在已经付出了极惨痛的代价! 罗素长叹一声,站起来眺望远方。 远处道路逐渐变宽,蜿蜒崎岖,一直延伸到峭壁尽头,那是一片铺满积雪的半开阔地带——看样子,再走一两个小时,就能走出死亡谷了。 罗素稍稍放心,取下背囊,递给阿不都:“这是我全部的物资,足够你们支撑到公格尔山。” 阿不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嘴角挂着一条来不及咀嚼的肉干:“你……啥意思?” 第十九章 百战而归 罗素笑了笑,没有解释。 转头对陈启山说:“陈教授,阿不都班长野外生存经验丰富,对这一带也很熟悉,一定能把你们安全送到目的地。” “嗯?” 陈启山好像在思考什么,半晌才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 “我不能陪你们继续走下去了……” 罗素跟他握了握手,接着毅然转身,准备离开。 这是要…… 往回走! 阿不都站起来,一把拽住他:“说什么胡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 “班长,多年战友,我的脾气你应该最清楚。” 罗素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我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陈启山也走过来:“小罗同志,你要去哪里?你可是领队,你要是走了,我们怎么办?” “我早说他干不了领队!” 林之南冷哼一声:“形势不对就想开溜,逃兵!孬种!” “谁说他是逃兵!” 阿不都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几乎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你再这样说,别怪我不客气!” 罗素苦笑:“班长,别这样,他爱说什么就让他说吧……” “他自己都这样说,你发什么脾气?” 林之南也来劲了,反手扣住阿不都手腕:“现在这种时候,他不是逃跑是什么?” “你懂什么!”阿不都咬着牙:“他……他是要去救人!” 陈启山凝注罗素,叹了口气:“你是想去救小苏同志吧……” “救姓苏的?”林之南冷笑:“你脑壳被冻坏了?冰斗都塌成那样了,别说是人,苍蝇也飞不出来,姓苏恐怕早就冻成干尸了!” “四眼田鸡,我他妈早就想揍你了!” 罗素突然大吼一声,一个背跨,将林之南重重摔在地上。 干净利落。 “老徐死了,救不了他是我无能,但苏顾问生死未卜,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也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对待同事为什么如此冷漠,这些我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可他救过我的命,在我眼里,他就是我的兄弟,我的战友!” 罗素扑上去,一拳接一拳,重重砸在林之南脸上,直到将他鼻梁上的风镜打碎,碎片嵌入肉里:“你看不起我们这群当兵的,我不怪你,但你不该连自己同事的生死都不顾,你这种人跟禽兽有什么分别?!” “小罗同志,冷静点!” 陈启山和阿不都见状,连忙上去拉架。 “来啊,打我啊!要是把我打坏了,看你怎么跟你们连长交代!” 林之南抱头大喊,鲜血从缝间缓缓流下。 “交代个屁!今天我要是把你打死了,将来下去,我自会跟你爸妈交代,让他们下辈子别再生出你这种混蛋儿子!” 罗素挥拳便要再打,阿不都拦腰抱住他:“小罗,够了!别忘了,你是军人!” 罗素慢慢冷静下来,心里还是压制不住想要痛揍林之南的冲动。 其实,抛开林之南说话欠揍不说,罗素跟他是无冤无仇的。 但他对徐天志的态度,着实让人愤慨,加上徐天志的死,罗素心中郁结,林之南这叫好死不死,撞枪口上了。 “来啊,打死我啊!怎么不打了?” 罗素一停手,林之南的气焰又起来了,说话更加得寸进尺。 说句难听的,这种人天生惹人嫌,打死也白死,但罗素此时已经冷静下来,怒气也发泄了大半,让林之南嘴上逞几句能,也就不计较了。 罗素示意阿不都放开自己,阿不都不放心,要是真把气象局的大专家打坏了可咋整,依旧牢牢抱住罗素的腰不肯放。 安抚完林之南后,陈启山走上前,说:“小罗同志,我知道你痛失战友,心里悲伤,也知道你重情义,心里挂念小苏同志的安危,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拍了拍罗素的肩,继续说:“你也看见了,冰斗完全塌了,下面又有一头情况不明的庞大生物,说句不中听的,小苏生存几率十分渺茫,可以说是九死无生,我们已经失去了两名同伴,你这一去,再出点什么事,让我们如何是好?” 罗素看着他,表情严肃:“陈教授,我记得出发前您老曾提过一个要求,也是唯一的要求。” 陈启山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再说话。 罗素挣开阿不都,转出雪丘,大步往回走:“现在,这也是我的要求,唯一的要求……”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不管在任何情况下,只要他还活着,就必须去完成任务。 同时,他也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他无法说服自己,无法违背内心的意愿,更无法看着战友和兄弟接二连三死去。 徐天志已成为无法挽回的遗憾,永远凝固在他心里,相同的遗憾,他不希望发生第二次,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只要还没有亲眼见到苏星朗的尸体,他就认为他还活着。 并且,会不顾一切去救他! 陈启山他们暂时安全了,背囊里的物资足够他们走完剩下的路,有阿不都在,罗素并不担心他们的安全。 他的任务算是完成了一半,接下来的事只能交给阿不都了。 罗素知道这样做很不负责,对不起部队,对不起范大炮和总区首长的信任,但这已经是他认为最平衡,最合理的做法了。 接下来的路,他要一个人走,遵从内心的想法,一直走下去,哪怕等待他的是危险和死亡,他也无怨无悔! 罗素大步向前走去,阿不都的声音不断从身后传来,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果绝。 风雪未停,气温冷得吓人,但他心里却有满腔热血在滚。 脑中想过无数种可能性,甚至想到自己会像徐天志一样,丧生在白龙口中,即便如此,他也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 但当他抬起头,眺望前路时,不由停下脚步,愣在原地不动了。 这一抬头,他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场景—— 铺天盖地的风雪中,一道颀长的黑影由远而近,缓缓走来。 他的身体笔直,像是一杆标枪,风高雪急,巍然不动,斗篷落在肩头,露出一头乌发,齐肩,扎成马尾,与漆黑的斗篷一起,在寒风中上下翻飞。 手里握着刀,刀柄漆黑,刀身狭长,染血,血色澄黄。 他就像一个百战而归的将军,漫天风雪也掩盖不住那股澎湃傲然的气势,脸色冷得吓人,犹如一头獠牙隐现,时刻保持警惕的黑豹。 罗素喜出望外:“苏顾问!” 第二十章 史前洞螈 苏星朗没死! 其他人闻讯而至,脸上都露出惊讶的表情。 众人排成一列,有些手足无措,就像古代战争结束后,站在村口迎接战士回来的妇孺。 苏星朗走到众人面前,冷眼扫过每个人的脸,最后,目光停留在罗素身上。 罗素见识过他眼神的厉害,下意识低下头,意外的发现,他的眼神似乎没那么逼人了,多了一抹难得的暖意。 “你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苏星朗的声音依旧冷若冰霜,却很轻:“谢谢。” 谢谢? 没听错吧? 这家伙居然会说谢谢?! 罗素不敢多问,对于苏星朗,他始终有种难以言喻的敬畏。 其他人显然也没想到,苏星朗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谢谢”,面面相觑,惊讶地长大嘴巴。 苏星朗突然冷冷盯住林之南,充满压迫感眼神再度出现:“你还是盼着我长命百岁的好,要不然,这一趟你们就白跑了!” 面对利箭般的目光,林之南愣怔片刻,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恐惧的神色很快爬满了他的脸庞和眼睛。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发抖,要不是陈启山及时扶住,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 罗素暗喜,林之南天生刺猬性格,是个喜欢挑衅惹事的主,看来在这几人当中,也只有苏星朗制得住他了。 陈启山尴尬圆场:“小苏同志,你别误会,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以为……” “以为我死了?”苏星朗冷冷打断。 陈启山一时说不出话,眉头时皱时舒,欲言又止,踌躇不定。 良久,沉吟着说:“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小苏同志,希望你理解……” 虽然陈启山脸上古怪的表情一闪而逝,但罗素分明看到,那是恐惧的神色! 一个誉满全国的教授,居然会害怕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顾问,罗素犯了嘀咕,越来越觉得他们之间有问题。 “神人,你……受伤了?”老库关切地问。 苏星朗的右手,包括刀身上浸满鲜血,虽然已经干涸,但还是可以清楚看到——血是澄黄色的! 罗素舌头打结:“你……你的血……怎么……” 苏星朗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是那畜生的血。” “它的血?” 罗素几乎惊叫:“你把它宰了?!” “哪那么容易。” 苏星朗拭干血迹,把刀装回匣子里:“它活了上万年,最懂得趋吉避凶,一看情况不对,便逃去无踪了。” “上万年?!” 阿不都倒吸一口凉气:“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这就难怪了……是龙!果然是龙!” 苏星朗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龙?” 他摇了摇头:“龙是瑞兽,庇佑一方,你见过如此凶残的龙?” 罗素怔怔问:“苏顾问,既然不是龙,刚家伙到底是什么?” “史前洞螈!” 罗素不明就里:“可能是我孤陋寡闻,为什么我从未听过地球上有这种生物?” “居然是史前洞螈!原来我只在书本上读到过关于它的记载,据说早已灭绝,想不到,西昆仑山脉竟会有活的洞螈存在!” 陈启山啧啧称奇:“洞螈是史前生物,生活在极寒之地,后来因为冰川运动,绝迹灭亡了,这种生物体型庞大,长得跟神话传说里的龙十分相似。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据说,洞螈捕食方式十分奇特,眼睛能发出一种干扰神经的电波,任何生物只要看一眼,就会着魔一样靠近,洞螈只需要张张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猎物一口吞掉。” 干扰神经的电波? 怪不得老徐会像发疯一样,不要命的挖掘那颗“绿宝石”…… 想到徐天志的死状,罗素不禁连连叹气。 陈启山补充:“洞螈生命力顽强,进食一次后,可以十多年不吃不喝,进入一种假死状态,需要觅食的时候,才会再次苏醒。” 十多年前,正是八十年代末期,跟那牧民和科考队炊事员遇害的时间正好吻合。 这样看来,关于死亡谷存在“地狱之门”的说法纯属以讹传讹,他们应该和徐天志一样,误入死亡谷,不幸成了史前洞螈的食物。 这些只是众人的猜测,真实情况如何,恐怕永远无从考证了。 “我明明看见冰斗塌了,你……怎么出来的?” 这种时候,大家都在为苏星朗安然回来而庆幸,没人会问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 能干出这种事的,不用说,只能是林之南。 “你是不是希望我永远出不来?” 苏星朗冷冷逼视他,林之南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装作若无其事走开了。 这一幕十分滑稽,罗素忍不住想笑。 “有酒没有?” 苏星朗问老库要了羊奶酒,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径自靠在雪丘上,闭上眼不再说话,像是睡着了。 连番恶战,体力消耗可想而知,换了别人早死上一百多回了。 谁都没有去打扰他,罗素和阿不都利用雪丘背风坡和地面的夹角,搭好帐篷,所有人钻进帐篷,套上睡袋,各自睡了。 这一夜,罗素和阿不都都失眠了。 罗素是因为思念徐天志,阿不都像是得了癔症,辗转反侧,睡着了还说梦话:“龙……龙啊……” 清晨时分,一夜的积雪压塌帐篷,差点把众人活埋。 掀开帐篷,天色灰蒙蒙一片,厚重的云层像是随时都会坠跌下来。 没有太阳,好在该死的暴风雪终于停了,众人连忙收拾东西,抓紧一切时间,趁着风雪间隙赶路。 走了两个小时,终于离开了死亡谷。 眼前霍然开朗,一片广袤无垠的洁白雪原不断延伸铺展开去。 暴风雪过后,原本冻结的冰层铺上了一层柔软的新雪,走起来“吱嘎、吱嘎”响,回荡在空旷的雪原上,别有一番动听悦耳的滋味。 一路北上,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水流轻敲冰层的低响不绝于耳。 极目远望,叶尔羌河静卧在不远处,贯穿整片雪原,向北望不到源头,向南看不见终点,湛蓝色的河水闪耀着点点星光,犹如一条坠落人间的璀璨星河。 现在是夏末,叶尔羌河上浮冰尽除,河底灵动的波光,河床上凝结的冰层,一览无余,清冽的山泉从西昆仑山飞奔而下,一路高歌,注入滔滔不绝的塔里木河,滋养了两岸万顷良田。 在叶尔羌河畔小憩,望着河面上神圣的波光,罗素感受到一种荡涤灵魂的巨大力量,心中的郁结渐渐散去,脑中一片清明。 第二十一章 别离 阿不都跪了下去,向着哺育自己成长的母亲河深深叩首。 然后招呼众人:“尝尝这河水,小时候,听村里的老人讲,叶尔羌河原本在天上,当年,西王母娘娘来到西昆仑,见两岸寸草不生,地是荒的,人都活不成了,于是降下叶尔羌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西昆仑人,来,尝尝嘛,这水可养人!” 罗素捧起一泓河水,仰头饮下,一股甘甜清流瞬间散入四肢百骸,整个人说不出的舒坦。 众人各自补充水分,又将水壶全部灌满,沿着叶尔羌河一路往北走,照估计,大概傍晚时分就能到达公格尔山。 正走着,耳畔忽然想起一个低沉又熟悉的声音。 驻足倾听,那声音好像不断重复着两个字:“小罗……小罗……” “老徐?!” 罗素怎会认不出,这是徐天志的声音! 四下张望,河对岸蓦地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恍恍惚惚,像是水中的倒影—— 短小精干的身板,永远找不到合适尺码的军大衣包裹在他身上,显得臃肿;黝黑的脸庞印着两块醒目的高原红,憨厚质朴;一双沉着冷静的眼睛里,充满了干练之色和无所畏惧的勇气;背上的狙击步枪,如同他的腰杆一样笔直挺拔。 他信念坚定,从不信鬼神之说;他嫉恶如仇,戍边七载,击毙盗猎者不计其数;他敢于承担,出了事儿从来都是他替别人扛,不愿别人替他分担。 他时而严肃,时而又像孩子,爱跟人抬杠,也爱笑,笑起来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容就像阳光一样温暖。 罗素忘不了他的脸,脸上的高原红,还有那件不合身的军大衣,也无法忘记他的眼睛,他的孩子气,和那一抹温暖人心的笑容。 ——他无法忘记他的一切,因为他们是最熟悉,最亲密,情同手足的战友! “小罗……” 徐天志就这样静静站在对岸,静静笑着,静静冲他挥手,呼唤着他的名字。 “老徐,等着我,我来了!” 罗素跳入河里,一股彻骨寒意袭便全身,冻得头皮发麻,但他浑然不觉,踩着结满坚冰的河床,艰难扑腾身体,划动双臂,向对岸游去。 河水越来越深,先是脚踝,再是膝盖,接着是腰肢,最后从腰肢直接没到脖子。 罗素仰起头,尽量不让水位没过鼻子,双手划出层层水花。 河床越来越斜,需要踮起脚尖才能勉强站稳,再往前,就会进入中央的深水区。 “小罗……” 徐天志的声音又响起,依旧站在那儿冲罗素挥手,笑得像个孩子。 罗素又急又喜,猛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准备一猛子扎进水里。 “小罗,你到底在干什么?” 这时候,罗素的身体被一股极大的力量生生拽住,动弹不得。 正觉奇怪,身后随即传来阿不都的声音:“清醒点!” 不知什么时候,阿不都和苏星朗都下水了,苏星朗单手提溜着罗素的衣领,阿不都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班长,你看!” 罗素激动地比划,指着对岸:“是老徐!你看,真的是他!” 阿不都的表情更奇怪了,看了眼对岸,又疑惑望着罗素。 良久,才轻叹一声:“小罗,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老徐已经死了,这是谁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胡说,那明明是他!你看不到?” 罗素一拳重重砸在水面上,溅起的水花洒了阿不都一脸。 阿不都不躲不闪,任由冰冷的水珠打湿头脸。 他的脸色沉下去,声音也变得低沉,就像一头疲倦的牦牛:“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你发疯一样往河里跳。” “不可能!” 罗素转头问苏星朗:“你也没看见?他……他就在那里啊!” 苏星朗不说话,依旧死死拽住他的衣领。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看不见?他就在那里,冲我笑,冲我招手,还叫我的名字!” 罗素挣扎着想要摆脱,但苏星朗大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意思,罗素连吼带叫,发了疯似的奋力扑腾,依旧无济于事。 “小罗,你冷静点!” 阿不都大吼一声,双手按住他的肩:“你听我说,我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 “小时候,爷爷告诉我,如果一个人的亲人,或者朋友,死在西昆仑,只要活着的人足够思念,就会在雪原上看到他们的灵魂。”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相信你真的见到老徐,但那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灵魂,你看到他在向你挥手,不是招呼你过去,而是在跟你道别……” 罗素停下一切动作,痴痴望向对岸,白雪皑皑,群山连绵,什么都没有改变。 白雪还是白雪,群山仍是群山,但徐天志……不见了! “不……不见了?” 罗素茫然失措,鼻头有些酸楚。 “他走了……” 老库轻叹一声,像安慰孩子一样,轻拍他的背,“他完成了最后的道别,西王母娘娘会把他的灵魂接引到天上去的,那里不会有暴风雪,也不会有寒冷和饥饿,只有四季温暖的阳光,和让人快活的仙乐。” 罗素再也忍不住,泪水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滚落下来。 他不知道天上有没有四季温暖的阳光,有没有让人快活的仙乐,只知道他把他带出来,却没把他带回去。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但痛苦和自责一直积压在心底,直到这一刻,才终于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人与人无论相聚多久,最后的结局都是别离,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苏星朗忽然开口,声音不再冰冷,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与寂寥:“一切都是注定的,从他擦去雪人身上的字开始,他的命运就已注定……” 罗素跳起来,抓住他的衣领:“你早知道,早知道他会死,对不对?!” 苏星朗沉默。 有时候,沉默等同于默认。 罗素颤抖着松开手,滑落,跟他的泪水一起,慢慢滑落:“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 苏星朗沉吟着说:“我说了,都是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第二十二章 溶洞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公格尔山。 公格尔山,又名公格尔峰,是西昆仑山脉的最高峰,海拔7649米,常年积雪覆盖,山间悬挂着一条条银光闪闪的冰川,景色极为壮观。 暮色里,公格尔山巍峨耸立,直插霄汉,山峰呈金字塔形,异常陡峭。 极目眺望,白雪皑皑的公格尔山与天际接壤,只能看见雄伟的山体,山顶流云层叠,不辨轮廓。 公格尔山和公格尔九别山,同在西昆仑山脉西端的山脊线上,两者直线距离仅十五公里,山体相连,并肩而立,宛若两尊顶天立地的巨人,万载以来岿然不动,俯瞰人间大地。 传说,公格尔山和公格尔九别山原是西王母的一对子女。 当年,西王母初临西昆仑,见大地一片贫瘠,雪原上异兽横行,人类饱受苦难,随即派遣子女下凡,平定兽潮,开荒播种,带领这里的人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任务完成后,兄妹俩神力枯竭,再无力气回到天上,便化成两座山峰,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 天色渐暗。 从东帕米尔高原呼啸而来的寒风冰冷刺骨。 陈启山要去的,是公格尔山最陡峭的北山脊,入夜后气温骤降至零下四十多度,积雪凝结变得松动且极易脱落,还有数不清的雪崩区,这些因素都会对攀登造成巨大的影响。 罗素提议在山脚下对付一夜,明天开始攀登。 这一夜,虽然没有找到干柴生火,但公格尔峰就像一堵天然屏障,最大限度阻隔了寒风,加上加厚的帐篷和睡袋,众人倒是睡了个难得的好觉。 第二天。 天气意外放晴了。 阳光穿过山峦间常年阴郁不散的云层,洒向大地,虽然微弱,但还是让人生出一股难得的暖意。 这样的好天气并不常见,特别是在西昆仑这种地方,格外难得。 众人连忙换上专用钉鞋,配合绳索和冰镐,开始向公格尔山北坡攀登。 公格尔山常年被积雪覆盖,整体又都是坚硬无比的沉积岩,即使穿着钉鞋也很难立足。 面对这些积雪、坚冰和沉积岩,下镐需要更加小心谨慎,稍有不慎,冰镐弹开滑脱,人就会立刻失去支撑,坠下山坡去。 越往上爬,气温越低,山体也越发陡峭,众人嘴唇都冻裂了,相继出现体力不支的现象。 罗素尽量保持匀速攀登,呼吸平稳,避免体力和热量过度流失,但每攀一步,手脚还是会不听使唤,不自觉颤抖。 “就是那里!” 陈启山盯着手里的电子定位仪器,兴奋地遥指不远处:“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那里!” 那是一片山势较平的缓坡,距离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大概六七百米远。 这无疑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连日的苦难,终于将要修成正果,众人手脚并用,迅速向那片缓坡攀缘过去。 到达缓坡后,罗素傻眼了,拢共两三百平方米的地方,一眼就能看个大概,除了积雪和凸起的冰塔,哪有什么飞机的影子。 来不及休息,立刻展开地毯式搜索,原本以为连夜大雪,掩盖了飞机的踪迹,用冰镐铲除积雪后,下面是大片的永冻层,形成了数千年,甚至上万年,或许公格尔山出现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 永冻层虽然晶莹剔透,但深不见底,一直延伸至山腹深处,厚度无法估计,十分坚硬,用冰镐砸在上面,只能形成一个“小白点”,不要说飞机,连块像样的残骸都找不到。 罗素瘫坐在地,大口喘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 “陈教授,确定是这儿吗?” 陈启山好像没听见,跟林之南和苏星朗站在山壁旁,时而抬头望山顶,时而伸手探进积雪里,窃窃私语,不知在交谈些什么。 事实上,从到达缓坡开始,一直是罗素和阿不都在负责搜寻,其他人压根没动。 一路上,陈启山左一句“加快进度”,右一句“一切为了救援”,真到地方了,又忽然对救援行动毫不关心了。 山有啥好看的? 要是飞机真卡山里了,打眼一瞧就能看见,何必神秘兮兮聚在一起说小话。 罗素刚要走过去问个究竟,林之南眼尖,快步上前,将他挡在一米开外:“我们在讨论事情,跟你们无关!” 呦,口气还挺横,别忘了是谁把你们带到目的地的! 罗素瞪他一眼,愤愤走到阿不都身边蹲下来:“这算什么?卸磨杀驴?” 阿不都狐疑:“我总觉得,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罗素讪讪:“找飞机呗,咱们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不就为了找飞机么?” 阿不都沉默片刻:“可能是吧,总觉得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二人互看一眼,没有继续交流,心里却不约而同,达成了某种隐晦的共识—— 陈启山他们有问题! 如若细想,一路上其实早已现了端倪。 最明显的是苏星朗,一个气象局顾问,哪里来这么好的身手。 再来是陈启山,气象学教授级别的人物,面对西昆仑各种恶劣天气时,表现出来的经验,比罗素这个只待了两年的义务兵还不如。 既能在气象局任职,沽名钓誉的可能性不大,奇怪的是,虽然他好像对气象一窍不通,对野牛沟千年前的岩画和死亡谷的史前洞螈倒如数家珍…… 到底是研究气象的,还是搞考古的? 最后是林之南,撇开性格白痴不说,他对苏星朗态度玩味,先前失言吐露,他们之间好像还存在着某种金钱纠葛…… 扑朔迷离。 罗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就在这时,陈启山和林之南同时退开,只见苏星朗纵身跃起,匣中长刀出鞘,手握刀柄,挥斩而下,对着山壁顺势就是一刀。 轰! 大片积雪,轰然溃塌。 飞雪散去,积雪之下是一大片透明冰川,深深嵌在山壁里,镜子般映人。 冰川中央有条狭长的裂缝,两头尖中间宽,里面好像隐藏着很大的空间。 是个溶洞! 第二十三章 出资人 “找到了!” 林之南兴奋大喊:“终于找到了!” 陈启山如释重负,长舒口气,挥手示意他注意形象,自己嘴角也忍不住勾起一抹喜悦的笑。 苏星朗站在洞口,眼神复杂,沉稳的手破天荒微微颤抖,一时像是忘了将刀收回匣中。 敢情他们要找的是个溶洞? 怎么个意思,飞机还能卡溶洞里? “压根没有飞机,你们也不是气象局的人,打从一开始,你们要找的就是这个溶洞,对不对?!” 罗素脸色很难看,双手握住步枪,阿不都兀自警觉,做好了战斗准备。 陈启山和林之南面面相觑,一副并不打算解释什么都表情,末了,目光齐刷刷望向苏星朗。 难怪之前二人对他态度玩味。 现在看来,苏星朗才是他们的头! 苏星朗走向罗素:“放松点,我们不是敌人。” 罗素和阿不都同时后退,始终跟他保持安全距离,各自拉动枪栓。 一路走来的伙伴,转眼剑拔弩张。 罗素的担心不无道理,对方费尽心机,绕了这么大个圈来到这里,鬼知道有什么目的,要是偷猎者或间谍,他和阿不都的处境就危险了。 苏星朗明白他的顾虑,停下脚步:“你是军人,应该听过什么是秘密任务,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提前暴露真实目的。” 秘密任务? 罗素听过,某些保密性强,且有特殊目的任务,为了避免提前暴露意图,或是造成不必要的恐慌,的确会选择秘密进行。 有时候,不到最后关头,甚至连任务执行者也不知道自己这趟出来,到底是干吗来的。 罗素将信将疑:“救援只是幌子,对不对?” 苏星朗点头。 罗素松开枪栓:“这件事,范大炮……我们连长知道吗?” 苏星朗淡淡说:“他的级别还不够。”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面,苏星朗的确是开着总区大吉普来的,要是偷猎者或间谍,绝不可能有这种待遇,更逃不过总区的身份核查。 这项任务的知情权,如果到总区首长那里就截断了,那么当中的机密程度和重要性,罗素这种级别的大头兵,自然无权知晓。 罗素慢慢松开步枪,跨上背囊:“我不管你们有什么任务,反正目的地到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他啐了口唾沫,伸手冲阿不都一招手:“班长,走!” 刚一转身,不知怎么的,苏星朗已经拦住去路:“你不能走。” 他指了指正在收拾装备的阿不都:“他可以,你不行。” “凭什么?” “因为你是领队!” 罗素冷哼:“原本以为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带着大伙拼命往这儿赶,到头来只为找个溶洞,在你们眼里,我这个领队不就是个笑话?” 他不喜欢被人玩弄、戏耍的感觉,何况为了这次任务,还赔上了徐天志的一条命。 “小孩子才一脸委屈,更别指望我会向你道歉。” 苏星朗冷冷说:“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 罗素拿肩撞开他:“是,我服从了,现在任务结束了,我要走便走!” 这一次,苏星朗没有拦他。 只是缓缓抬头,负手看天:“你有没有想过,那么多边防官兵,为什么偏偏挑你做领队。” 罗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上级要摆布他这个大头兵,还轮得到他问为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这次任务虽然是有关部门牵头,但经费和资金都来自私人。” “那又怎么样?” 苏星朗往洞口走去,好像料定罗素不会离开:“让你做这个领队,就是这个出资人,唯一的附加条件。” 罗素果然停下脚步:“为什么?” “我想起来了!” 阿不都忽然打断:“难怪觉得熟悉,我想起来了,我想起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罗素给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瞪他。 阿不都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小罗,记不记得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 “什么故事?” “昆仑雪妖!” 罗素心头一凛,那个几乎遗忘的故事重新浮现脑海。 他迟疑着,往洞口撇了几眼:“就是这个溶洞?” 阿不都郑重点头:“就是这个溶洞!” 二十一年前,国家探险队进入西昆仑山脉,执行溶洞探索任务,十一人前往,十人死亡。 当年,一共有两名目击者,其中之一就是阿不都的爷爷! “雪妖……” 阿不都一屁股摔在地上:“你们……你们是来找昆仑雪妖的?!” “准确来说,我们是来调查当年那桩探险事故的。” 林之南扶了扶眼镜:“每年有百分之八十的探险事故,由于各种因素影响,最后都查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中又有百分之六十,因为事发突然,过程诡异,最后只能归结为非自然力量作祟。” 他望向陈启山:“而我们专业探险事故调查员的工作,就是本着最客观的角度,运用最科学的手段,还原事故过程,查明事故原因,老师,你说对吧?” 陈启山点头:“我想,那位出资人之所以花重金聘请我们回国,就是为了还原当年那桩血案的真相,也算是给那些罹难队员和家属们一个交待吧。” 探险事故调查员? 罗素从未听过,但看二人谈及自身领域时,脸上自信、自豪的表情,又不像是假的。 “既然要查,完全可以光明正大的查!” 罗素撇嘴:“何必遮遮掩掩,用气象局和救援的由头当幌子?” “在过去的二十一年里,前前后后至少有十支队伍,上百人,奉命调查当年那桩血案的真相,其中不乏部队介入,最后,都无功而返不说,还折了不少人手。” 苏星朗继续解释:“一次次调查未果,无形之间,越发坐实凶手不是人类的传闻,迫于压力,有关部门几乎放弃,只有那位出资人,多年来一直锲而不舍。” “一个月前,经过多方疏通调停,又从国外请来这两位调查探险事故的专家,那位出资人终于重新拉起队伍,有了再次揭露真相的机会,但为了引起不必要恐慌,这次任务,对外只能声称救援。” 二十一年前的血案,时隔多年,或许连遇难者家属都已放弃追查,这位出资人是谁,又是出于什么原因,一直追着不放? 罗素忽然有个大胆的猜测:“那位出资人,是不是……” 苏星朗讳莫如深地笑了,说出了一个名字—— “罗占。” 第二十四章 果然是大伯! 虽然隐约已经猜到,但听到罗占的名字时,罗素还是忍不住诧异,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他的身影。 消瘦、落拓、神情呆滞、头发花白…… 印象中,大伯这几年很少着家,逢年过节也没封书信,奶奶生气时总说“老娘没这个儿子”。 原以为,大伯在外头混得光景惨淡,所以没脸回家,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居然请得起海归专家,难道是抓住改革开放的尾巴,这些年发了财? “既然大伯一直没有放弃追查当年的事情,为什么他自己不来?” 罗素有些生气:“连哄带骗,没句真话,把我支使到这儿来,算怎么回事?” “一个人总会老的,做事情难免力不从心,据我所知,他至今孤身一人,无儿无女……” 苏星朗顿了顿:“或许,他是想让你替他完成未完成的事吧,毕竟他也只有你这个子侄可以托付了。” 这话,怎么听着还有弦外之音呢…… 罗素眯起眼:“敢情我大伯不单要我把你们带到这来,还想让我跟你们一起进洞呗?” 苏星朗不否认,嘴角微扬:“你可以拒绝。” “我当然拒绝!” 罗素没好气:“哪有大伯把亲侄子往坑里带的?再过一个月,我就退伍了,他不回家也就算了,我还得留着命,回家照顾奶奶呢!” 苏星朗好像没听到他说什么,继续说:“你可以拒绝……但别忘了,只有查清真相,罗占才能彻底洗脱嫌疑!” 罗素犹豫了。 当年那桩血案,只有一个幸存者,同时也成了唯一的犯罪嫌疑人。 毕竟雪妖杀人的言论,太过荒谬,人们更愿意相信,在当年的勘探过程中,罗占与其他队员发生了某种冲突,或者利益纠葛,一怒之下,杀光了所有人,事后编造雪妖谣言,为自己开脱。 至于当年那个带路的小孩,可能是从罗占那里得到了什么好处,从而达成某种共识,之后才会一口咬定雪妖杀人。 回想起小时候,每次见到大伯,他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面容憔悴,眼神闪烁,好像抬不起头做人似的。 或许。 就是因为这件事吧…… “好,我答应你!” 罗素攥紧拳头,转身对阿不都说:“班长,你回去吧,要是我有个三长两短,麻烦你把我的退伍费寄我家去,如果可以,跟我奶奶说……就说我是执行任务光荣的!” 阿不都拼命摇头:“这个忙我不帮,因为……” 他拍拍罗素的肩,爽朗地笑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罗素苦笑:“班长,里头可能真有你平时总挂在嘴边的雪妖呢,要是碰上了,可就出不来了……” “小罗,你不用拿话吓我,我已经决定了。” 阿不都背囊上肩,一副敢死队的架势:“我算听明白了,这件事要不查个水落石出,别说你大伯,我爷爷都成‘帮凶’了。” 他指着头顶的公格尔山:“我爷爷这辈子,活得像雪山那样光明磊落,谁都别想往他身上泼脏水!” 估计罗占和库班都不会想到,二十一年后,他们的后辈会重新踏上这片雪原,沿着他们当年走过的路,去揭开那段尘封已久的真相。 可是。 为什么偏偏是他们? 难道真有天道轮回,因果业报,当年那两名目击者没做完的事,就该由他们的后人去完成? 是巧合? 还是有人刻意罗织? 罗素忽蓦地起苏星朗说过的话—— “注定的,一切都是注定的。” …… 洞里洞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甬道狭窄、逼仄,温度极低,冰钟乳刀子样倒悬下来,利得能扎死人。 四周都是历千万年,而形成的冰川,透彻如碧波,映出众人的一举一动,像是在替谁监视着他们…… 进入溶洞后,苏星朗始终走在最前头。 无论身手还是经验,怎么看,他都该是这群人的领队,跟他一比,罗素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缺,还是个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傻缺。 “气温零下四十三摄氏度,足以致命。” “含氧量严重不足,足以致命。” “冰钟乳锋利,一旦落下,足以致命。” “老师,这些冰川如此坚硬,要是磕在上面,怕是也够呛吧?” “嗯……足以致命!” 陈启山和林之南捣鼓着各种罗素没见过的仪器,每走几步,就要仔细测量一番。 到底是罗占请来的专家,所有猜测似乎都在为他开脱。 但猜测不能作为证据,罗素知道,他们还远远没有触及到真相,甚至连边角都还没摸着。 罗素撵上苏星朗:“苏顾问……现在不能叫你苏顾问了吧?叫名字?可我都不知道苏星朗是不是你真名。” “都一样。” “那还是叫苏顾问吧。” 罗素小声问:“你跟我大伯,到底是什么关系?朋友?也不像啊……但如果不是朋友,铁瓷那种,你也不会为了他,大老远跑这一趟吧?” “听你这口气,好像有些瞧不上你大伯啊,怎么,觉得他不配有朋友?” “他这人吧……” 罗素啧啧嘴:“我也说不好,反正我觉得,他跟你就不是一路人。” “你大伯是个很伟大的人,也很有能耐,越有能耐的人藏得越深,给人感觉比普通人更平平无奇。” 苏星朗似在微笑:“有事些,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 伟大? 想起罗占那张痴痴傻傻的脸,不修边幅的穿衣风格,罗素实在难以将他和“伟大”这个形容词联系起来。 罗素哂哂:“我可没兴趣知道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只要这次能活着回去,我就烧高香了。” 原本以为苏星朗会安慰自己几句,不承想,他忽然停下脚步不动了,瞳孔剧烈收缩。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倒悬的冰钟乳间,有一团巨大黑雾,像是一大片乌云,伴随着雷声般低沉的轰鸣,正快速向他们移动过来。 “啥玩意儿?” 罗素心里咯噔一下,举枪便要打。 “别动!” 苏星朗低声喝断:“要是引起大面积冰川塌陷,我们都得死!” 说话间,黑雾更近了,雷声越发清晰,黑雾中,点点猩红色的微弱光芒忽明忽暗,看着就像…… 鬼火! 第二十五章 好刀 仔细一看! 黑雾竟是一群模样怪异的蝙蝠,那点点猩红正是它们的眼睛! 这群蝙蝠的身体,比蝗虫大不了多少,簇拥在一起,足有上百只。 振翅飞旋间,不断抖落灰黑色的绒毛,像是腾起的灰尘,层层叠叠,环绕不散。 “是雾蝠!” 陈启山声音颤抖:“早些年,我在国外处理一起探险事故时,曾见过这些家伙,绒毛有剧毒,碰不得!” 话音未落,一簇灰黑色绒毛,柳絮般悄然落下,正落在阿不都后颈皮肤上,瞬间燎起一大串血泡。 “妈呀!” 阿不都疼得大叫,整个人像是触电般抽搐。 “撤出去,快!” 苏星朗催促众人撤退,罗素抄住阿不都就往洞口跑,但架不住雾蝠飞行速度极快,不管跑出去多远,这片该死的“黑云”依旧跟得死紧,叽叽喳喳,刺耳极了,像是讥笑。 罗素举枪,对准蝠群一通扫射,收效甚微,除了零星几只中弹坠落,大群雾蝠依旧盘旋头顶。 蝠群受惊,越发疯狂地扇动翅膀,满天绒毛箭也似的射了下来。 “就没什么东西能制住这些家伙?” 罗素躲开一簇绒毛,甩手就是两枪,又击落一只雾蝠。 陈启山和林之南用帐篷兜住头脸,猫着腰跟在罗素身后,陈启山忽然想到什么,一迭声:“用火,用火!这些家伙,怕火!” 说了等于没说,冰天雪地的,上哪儿找火去? 罗素翻了个白眼,突听苏星朗冲他大喊:“固体燃料!” 固体燃料? 这里并没有引火的干柴,要固体燃料有什么用——就算有干柴,等他们拿出火刀火石点燃,不得小五分钟?到时候,恐怕早被这群家伙毒死了。 但见罗素愣着不动,苏星朗又喊:“愣着干吗?拿出来,往上扔!” 虽然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经历了这一路,罗素骨子里对他是信任的。 如果说,这里谁有能力救大家脱险,除了苏星朗,不作第二人想。 “接着!” 罗素从背囊里拿出豆腐块大小的固体燃料,用力抛向苏星朗。 不承想,苏星朗并没有拿手去接,而是飞起一脚,将固体燃料踢向半空中的蝠群。 紧接着。 长刀出鞘! 苏星朗手握长刀,足尖在冰壁上发力一点,飞身跃起。 刀光一闪,刀刃擦着固体燃料表面,快速划过,带出一连串火星,蝠群瞬间点燃,连同漫天绒毛一起,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末了,蝠群哀嚎着相继坠落,早已焦黑得碳一样了,溶洞内顿时焦臭弥漫。 苏星朗翩然落地,即使他没有刻意炫耀,只是像平常一样,笔直得站着,但众人看他的眼神,那叫一个崇拜,跟看救世主似的。 这一刀的分寸,拿捏得可谓分毫不差,深一分,砍入固体燃料带不出火星,浅一分,只能砍个空,必须不深不浅,恰到好处,才能达到眼下这种效果。 能把刀使到这份上,罗素算是服了。 “好刀啊,好刀!” 阿不都绕着苏星朗转了两圈,接着弯下腰,饶有兴致地去看他手里的刀,从刀柄看到刀尖,又从刀尖看回刀柄。 罗素的目光也被长刀吸引。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这把刀——刀身狭长锋利,刀柄漆黑,呈半透明状,玉石般的质感,看着应该是上年头的老物件了,上面雕刻的纹饰像是高山流水,又像漫天流云。 “真是把好刀……” 阿不都看得痴了,忍不住伸手去摸。 苏星朗还刀入匣:“再好也不会送你。” 阿不都尴尬笑了:“神人,别误会啊,我只是想问,这么好的刀……哪儿买的?” 苏星朗手抖了一下,黑着脸没搭理他。 罗素以为他手抖是给阿不都气的,刚想笑,忽然看见苏星朗右手虎口处有一大片血泡,渗出脓血,应该是刚才冲向蝠群时,被绒毛给燎的。 “你受伤了?” 罗素正准备给他包扎伤口,苏星朗径自避开,扯了扯袖子,遮住水泡:“不碍事。” “我好像也受伤了……” 阿不都反手捂住后颈:“刚才太紧张了,现在后知后觉,别说,这玩意儿还挺疼!” 陈启山随手凿了一小块冰,一下拍在他后颈伤口上,阿不都差点跳起来:“操操操操……” 刚想把冰拿开,陈启山立刻说:“别动!这是火毒,如果不及时处理,会一直烧到血肉里去,用冰敷,效果最好。” 阿不都疑惑看他,林之南接茬:“看什么看,老师可是这方面的专家!” 过了一会儿,阿不都脸色果然好了许多:“咦……真的不怎么疼了!” 林之南斜眼说:“看吧,搞得老师想害你似的。” 阿不都勉强冲他挤出一丝微笑,转头招呼苏星朗:“神人,真挺有效的,你也试试?” 苏星朗没有回应,径自向前走去。 阿不都凑近罗素:“果然是神人啊,燎成那样了都不觉得疼!” 罗素苦笑,目光远远落在苏星朗受伤的右手上。 是啊,他不疼吗? …… 又走了一段路,前头没路了。 甬道自北折东,形成一个天然的九十度直角。 是个拐弯儿。 阿不都忽然腿软,停住不动了。 罗素以为他累了,忽然意识到什么,沉着脸不说话。 “是这里,就是这里……” 阿不都声音颤抖:“我爷爷说,当年,他和小罗他大伯目睹雪妖杀人的地方,就在这个拐弯儿后头!” 罗素皱眉,回忆起儿时大伯的叙述:“甬道只有一条路,向北,我和小裤子转过第一个拐弯儿,就看见……队友们都被杀了!” 陈启山走过二人身边:“我们要找的就是当年的事发地,也就是第一现场,那里往往有最直观、最真实的线索。” 林之南跟在他身后,拿余光瞟罗素和阿不都:“一路上,你们可没少笑话我,想不到,你们也有害怕的时候。” “都跟在我身后。” 苏星朗背靠冰壁,向前走去,后头是陈启山和林之南。 现在的确不是害怕的时候,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想要揭开当年的真相,这个拐弯儿就是他们第一道坎。 罗素和阿不都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暗暗握住步枪,也跟了上去。 第二十六章 雪豹 小心翼翼转过弯道,阿不都一度闭着眼不敢看。 “班长,睁眼吧。” “咋啦,看到什么啦?” “什么都没有……” 阿不都缓缓睁眼,只见弯道后仍是一条蜿蜒甬道,四壁冰川,毫无异常。 他歪着头,小声嘀咕:“雪妖呢?” “尸体呢?!” 罗素望着空空如也的甬道,表情诧异:“那十具探险队员的尸体去哪儿了?” 其他人也意识到问题所在,纷纷四下张望,可这里一眼就能看遍,除了冰川和冰钟乳,哪儿有什么尸体。 林之南挠挠头:“会不会是前几批事故处理队员,曾到过这里,把尸体搬走了?” “不可能!” 苏星朗冷冷说:“这件事之所以到今天为止,一直没有进展,就是因为之后没有任何一支队伍找到过这里,不是半道上迷了路,就是被暴风雪给挡了回去。” “那就说不通了……” 林之南沉吟着说:“就当是你们口中的‘雪妖’杀人,雪妖是活的,自然能够来去自如,可尸体不是啊……难道诈尸了?” “你们说……他们会不会被雪妖吃了?” 阿不都哆哆嗦嗦向后退,跟罗素撞了个满怀。 罗素苦笑:“就算被吃了,总该剩下骨头吧,难道雪妖吃人不吐骨头啊?” 阿不都讳莫如深说:“说不准,那可以雪妖啊!” “这里的确死过人!” 陈启山像是发现了什么,招呼众人过去看,只见他面前的冰壁上有一抹暗红,并非在表面,而是嵌在冰壁里头。 “老师,难道是……” “没错,是血迹。” 陈启山解释:“如果猜得没错,应该是二十一年那桩血案留下的,随着冰壁不断增生,当年附着在表面的血迹,如今已沁进去了。” 他随即吩咐:“大家四处找找,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血迹。” 众人散开,沿着冰川一寸寸向前摸索,果然找到好几处血迹,阿不都更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把老式冰镐,一半没入冰川,一半露在外头。 “果然就是这里!问题是……” 罗素摊摊手:“尸体呢?” 众人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也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血迹和冰镐,足以说明这里就是当年探险队员集体被杀的地方,但之后并没人来过,消失的尸体又如何解释? 难道真被雪妖吞了? 阿不都一屁股坐在冰塔上,一脸庆幸:“还好我爷爷当年跑得快,才没被雪妖吃掉,要不然就没我爸了,要是没我爸,也就没我了……” 他冲罗素招招手:“小罗啊,得亏你大伯跟着我爷爷逃了出去,要不然,这会儿说不定也没你了。” 罗素本想点头来着,一想不对劲,没好气瞪他:“你家大伯才勾弟妹!” 阿不都一拍脑门:“你看我这个脑子,差辈儿了!” 陈启山摸着胡须笑了,忽然瞳孔收缩:“阿不都同志,你坐在什么上面?” “冰塔呀!” 阿不都拍了拍屁股下的冰塔:“也叫冰疙瘩,一路上不是到处都是么,有啥好奇怪的?” 他如是说着,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相继移动过来,盯着冰塔发愣,罗素更是迅速给他做了个“起来”的手势。 阿不都愣怔着站起来,低头一看,原本晶莹剔透的冰塔,不知什么时候,表面“长”出了幽蓝色的花斑,看着像个巨型毒蘑菇。 “我的个娘呦!” 阿不都蹲下去:“还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 “别动!” 苏星朗一声喝断,但话音未落,阿不都已经用指尖按了上去。 “这也不是蘑菇啊……” 阿不都扭头,竖起刚摸过冰塔的手指:“的确是冰塔,硬得很,” 罗素刚要上前,那冰塔忽然动了一下! 陈启山显然也看见了,第一时间去看林之南,林之南此时也正满眼疑惑地看着他。 冰塔不会动。 难道是个活物? 罗素端起枪,一个劲冲阿不都摆手:“让开,快让开!” 阿不都不以为然:“不就是个冰塔么,有啥好大惊小……” “怪”字还未出口,身后蓦然响起一声低沉的嘶鸣。 嘶鸣虽然短促,且轻,但他还是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这是野兽的声音! 他抬头看着罗素,眼珠机敏转悠,意思是:有危险? 罗素枪口向下一点,算是回应:是! 下一刻。 一声野兽啸叫,划破寂静,冰塔瞬间“活了”,暴起前扑! 与此同时。 阿不都就地一滚,罗素顺势开枪。 “当!” 子弹击中“冰塔”,竟像打在防弹玻璃上一样,弹开了。 众人迅速围拢,这才看清,那冰塔,原来是头雪豹! 但又有所不同。 寻常雪豹,白毛黑斑,眼前这头雪豹的身体,冰壁一样透明,坚硬无比,浑身披着幽蓝色的花斑。 随着它逐渐苏醒,左胸处出现了一颗心脏的轮廓,血液随即流遍全身,红色的动脉,蓝色的静脉,纤毫毕现,所有器官和内脏,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他们口中的雪妖?” 林之南声音颤抖,罗素压低声音:“不是,不是雪妖!它是……” 他也说不上眼前的到底是什么怪物。 从外形看,跟雪豹有八九分相似,内脏和经脉的分布,与同寻常野兽也相差无几,但血肉分明已经变成冰块,完全透明。 雪豹缓缓睁开双眼,冰蓝色的眸子,眼球后的视觉神经,蛛网般向颅内延伸,一直与暗红色的大脑联结在一起。 它慵懒地伸长前脚,背曲如弓,长长伸了个懒腰,仿佛沉睡已久,上次苏醒不知是何年。 懒腰毕,后腿盘曲,躯干笔直,半坐半立蹲着,逼视众人。 一瞬间,好像有无数浪潮般看不见的寒气,不断从那双冰蓝色的眼珠里涌出来,刺人骨血,一股诡异凌冽的压迫感接踵而至,直让人喘不上气来。 这股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的压迫感,罗素最熟悉不过。 他曾在苏星朗的眼神里,不止一次的感受过,而苏星朗恰好也拥有这样一双…… 冰蓝色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