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米姓创始人 师父张修被一不明身份之人用擀面杖虐杀的场景使得米秋野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上次梦到他被人用调羹砸。 上上次是给人扔进水缸里溺。 上上上次……应该没有了,那个时候师父还活着。 懒得去想师父究竟是得罪了哪个厨子,以及自己怎么会梦到这些诡异的场景,伸了个懒腰,米秋野微微睁开双眼,却被正午耀眼的阳光晃得又睡了过去。 平时都一觉睡到下午的他,今天还是起猛了。 翻来覆去,睡意全无。米秋野坐起身来,望着墙角的木箱,里面放着自己许久未曾穿过的天师道治头大祭酒长袍,思索片刻,最终还是披上了手边的破袍子,到东厨喝了口水,便出门朝市集的方向信步走去。 时值东汉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四月十八。 阳光和煦得恰到好处,走在这座生活了八年的南郑县城(汉中郡治所)里,时不时便有熟络的人迎面而来,言语之间,米秋野的心情渐渐变得愉悦起来。 “米娃儿~许久未见,别来无恙?”一听称谓便知,这是熟知自己出身来历的百姓——熹平六年(公元177年)秋,五斗米道时任教主、嗣师张衡(创道祖师张道陵之子,张鲁之父)于隐居的山野田间发现一只米筐,筐里盛着小米,其间躺着一个熟睡中的男婴。张衡大喜,认定此子必为米中所生,与他们五斗米道极为相契,当即收其为义子,还指米为姓,为他取名“米秋野”。 一晃眼,二十三年转瞬即逝,当年的米婴如今已是风度翩翩、容貌俊朗的弱冠青年,倘若嗣师张衡能活到现在,看到义子这般模样,想必会十分欣慰吧。 “大祭酒,可否传小人几招儿驱魔降妖的道术?”谦卑而敬畏的语气,米秋野甚至都不用抬眼观瞧,便知道这句话定是出自于某位见证过自己光辉岁月的道中弟子。 回想自己自幼学道的经历,称得上天赋异禀,又深得教中地位崇高的米师张修指点,十四岁便主动请缨参加了师君,也是自己兄长张鲁讨伐苏固的汉中攻城战。 是役,米秋野初登战场,表现得极为英勇,他施展生平所学,口中念咒、脚下生风;左手天师符、右手桃木剑,虽险象环生、膝盖中箭,却仍以“定身法”等精妙道术随军从侧翼突袭敌人,作为奇兵大获成功。张鲁、张修军最终攻下汉中城,斩杀太守苏固。 经此一役,米秋野凭借着战场上的杰出表现,以及自家人的身份,荣膺五斗米道“治头大祭酒”一职,兼管五斗米道“二十四治”(传教点)中邻近总坛阳平治的“鹿堂治”,一时间风头无两。不过,鉴于他年纪尚幼,具体的训导、传教事项全都交由祭酒李休(字子朗)负责。 然而,风光背后也伴随着无尽的伤痛。在这汉中城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对他崇敬有加,有些甚至视其为不祥之人,见他远远走来,会立即绕行,还会在背后窃窃私语,恶毒的眼神令他如芒在背。米秋野虽然很不舒服,但也无能为力,他很清楚这些人如临大敌的原因:自己当年随军出征,一味地狠冲猛打,伤害了不少汉中百姓在军中的亲友,而天师道作为外来入侵者,虽然取得了最终的胜利,却招致了当地一部分百姓的厌恶。 此战距今已有八年之久,然而这股厌恶之情始终萦绕在某些人的心头,怎么也化解不开。 事实上,反抗与复仇从来都没有中断过,这让他不禁想起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就在原太守苏固死后的第三天夜里,戌时左右,米秋野正在米师张修的大帐里,由师父相助治疗膝伤,原苏固手下主薄赵嵩、从事陈调突然率领百余宾客夜袭张修军大营,来为苏固报仇雪恨。 当时的形势极为凶险,敌人人数虽少,却各个视死如归,勇不可当。带头人赵嵩更是一人一剑手刃十余人,单枪匹马闯入了中军大帐,米秋野本人、张修以及两名近侍仓促应战,赵嵩口中发出夺人心魄的震天吼声,以一敌四,竟不落下风!米秋野瞅准机会,施了一道“定身法”在他身上,正心中暗喜,却惊诧的发现赵嵩只是稍作不适,便立刻恢复了此前的骁勇。 “真是活见鬼了!”米秋野大惊失色,赵嵩却疯了似的扑至眼前,剑中带拳,结结实实地打中了他的胸口。米秋野直挺挺地飞了出去,体内翻江倒海仿佛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一般。眼看着两名近侍逐一倒下,所有人都已命悬一线,张修突然单膝跪倒,干瘦的身体笼罩在一团黝黑暗黄的烟雾之中,只见他左掌抚地,一股从未见过的凌厉道气自右手食指指尖激射而出,正中赵嵩眉心! 中招后的赵嵩弃剑抱头,放声惨叫,这时帐外援兵赶了过来,终于将他乱刀砍倒。张修一招制敌后,竟浑身颤抖,进而狂咳不止,看到赵嵩已死,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晕了过去…… 经此一役,米秋野变得名声大噪,不明真相的群众仿佛身临其境一般,把他鏖战赵嵩并最终取胜的故事编得惊心动魄,扣人心弦。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他竟成了打败赵崇的抗敌英雄,以及汉中百姓口中的“得道之人”。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晚所经历的窘迫和危机,他更加清楚,自己才不是什么得道之人,因为真正的得道之人,绝不会沦为攻城略地的武器。要知道,祖师张道陵在奠定天师道(即五斗米道)思想基础的著作《想尔注》里,毫不掩饰地痛斥了战争为人民与国家所带来的伤害,还极力地宣扬了避免战争的重要性: “兵者非道所喜。” “兵者非吉器也。” “以兵定事,伤煞不应度,其殃祸反还人身及子孙。” …… 类似的言论还有很多,统称为“断兵思想”,充分表达了张道陵对于战争的深恶痛绝。不过,米秋野虽然年幼,却善于思考,关于这些言论,他有着自己的独到见解。 米大祭酒认为,断兵思想更适用于大一统的和平年代,例如汉初,而现如今洽逢乱世,想要生存就必须拿起武器。为了能让大哥张鲁拥有一块安心布道的立足之地,他甘愿沦为一台冷酷无情的战争武器,即使沾满鲜血,不守道诫,以至无法长生,他也无怨无悔。毕竟,如果没有张家对他的收养,自己恐怕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饿死在益州的山野田间了。 米秋野作为一个整日里研习经文、施行善事的虔诚教徒,为了让自己的信仰得到传播,不惜投笔从戎,毅然加入军队,这种舍身取义的行为,为他赢得了教团内部的无限赞誉。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了,往日的赞誉声逐渐被类似“躺在功劳簿上”的诋毁所取代,甚至还不乏恶语中伤,每每回想起这些得失,都令他不禁心生感慨。 正暗自唏嘘着,身后一人冷不丁地在他耳边叫了声:“老大!” 这分明是一个现代称谓。 第二章 三国名刺谱 耳畔响起“老大”声,米秋野已知何人来。 我国早在战国时期便出现了写在竹木上的名片,传到东汉时被称之为“刺”,于是便有了祢衡“怀刺漫灭”、夏侯荣“遍谈百刺”的典故,如果为这位口称“老大”的来者赶制一“刺”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三国名刺谱(一) 姓名:管中,穿越过来之后记忆严重丧失,只记得自己姓管,老家河南,开口即是“中”或“不中”,米秋野便为他取名管中,字不中。 性别:男 种性:人 职业/背景:由于穿越到了汉中,便入乡随俗的学起五斗米道,后发现这里竟有“义舍”这种好地方,可以提供免费的“义米”、“义肉”!一度开始怀疑人生,觉得自己是不是来到了未来的共享主义时代。自此,他坚定了要将五斗米道信仰到底的决心,义舍才是真的能让人平心静气、专心修道的地方,自己要扎根于此,直至飞升。 穿越经历:中原人士,家贫难治,出生于20世纪90年代初的他,在村子里长到20多岁,一事无成,最终决定进城务工,做堂堂正正的打工人。回首管中的打工岁月,可谓初露峥嵘,渐入佳境。他搬过砖、洗过碗,写过网文,封神未遂后,机缘巧合之下一度成了三和大神,并最终完成救赎,找到一份梦想中的工作。这份工作以“连接世界”为主题,终极就业平台包括像布里吉斯公司(《死亡搁浅》主角山姆的就业单位)这样的跨国大企业,前途一片光明。(米秋野:喂!不就是送快递吗?) 然而,由于形容猥琐,性格懦弱,管中在打工过程中受尽欺凌,早年时同宿舍的工友连玩个“三国杀”都不带他。后来因为意外受伤,回老家休养了几年,养伤期间他专程买了几套不同版本的桌游三国杀,为将来主动融入工友圈子做足了准备。然而,等他再次进城时,“三国杀”已经成了“凉心企业”,跟他一样远远落后于这个时代。管中很痛苦,却无力改变命运,只能闷头干活儿。 再后来,到了庚子年年初,时逢天下大疫,荆楚尤甚。 管中当时人在武汉,过年也没回家,天天玩命地送菜、送药、送快递,生平第一次活得这么有尊严,这么被人需要。某日深夜,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住的地方,饥寒交迫,唯有心里面暖暖的,装满了这几天被他帮助过的人送上的感谢。管中翻着行李袋,没找到吃的,里面只有两件旧衣服和三套“三国杀”,可他实在是太累的,当场就搂着行李昏了过去,稀里糊涂地完成了穿越。 于是,由于一次途径了沧海桑田的物流,三套终将决定魏、蜀、吴三国命运的“三国杀”意外降临在东汉末年。 特长绝学:暂无。本就不学无术,穿来的时候脑部受到重创,只能间歇性的回想起一些后世的东西。 未来前景:C-,好吃懒做,安于现状,迅速融入汉中的生活毫无违和感,距离义舍太近,距离飞升太远。 米秋野撇了管中一眼,笑道:“不用问就知道,你准是到义舍骗吃骗喝去了。”两人在一起共度了七八年多的时光,米秋野已经完全掌握了现代汉语的用法,说得乐此不疲。言讫,他佯装要向对方的臀部踹上一脚,吓得管中当场就蹿了。 “老大,这玩笑可开不得,痔疮这几天疼得厉害。”管中辩解道:“修道,我是去城外的义舍里修道。回来的路上刚好碰见菀儿,她说张大娘专门做了芥味酥饼给咱们吃。”他拎着一个小包袱在米秋野眼前晃了又晃,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给我瞧瞧,张大娘做的芥味酥饼可是绝冠汉中。”汉中更名为汉宁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米秋野比较念旧,还是习惯之前的叫法。 菀儿是他们熟识的一位姑娘,年方二八,貌美如花。父亲早逝,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母女俩儿相依为命,住在城外东南五里,以卖胡饼为生,生活很是不易。自从相识之后,米秋野和管中偶尔会主动上门,帮她们母女俩儿干点粗活儿。 一想到菀儿,米秋野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个美好的少女形象,虽然不施脂粉,却天生丽质。只不过自小忙于家务,以致于手脚比之养尊处优的女子要显得粗壮一些,可这反倒让她身上多了一股活泼健康的英气。唯一的不足之处是嗓音略显粗哑,没办法,这是她常年在城里沿街叫卖的后遗症。可在米秋野看来,女儿家声音略显粗哑其实无伤大雅,真正恶心之极的是阴阳怪气伪娘腔,兼卑鄙猥琐丧且丑的男人,比如说杨松。 恰在此时,一人迎面而来,用标准的娘娘腔兼鼻子被人打入脸内的那种闷声闷气的声音寒暄道:“哎呦~米大祭酒!别来无恙乎?” 米秋野每次见到杨松时,不管手里拿着什么,都会有一种想扔出去砸他一脸的冲动,今天尤为强烈。然而,他摸着包袱里面尚温的酥饼,咽了口口水,最终还是忍住了。 再来介绍这一位: 三国名刺谱(二) 姓名:杨松,字世南 性别:男(米秋野严重怀疑) 种性:人 职业/背景:天师道祭酒,兼任张鲁谋士 特长绝学:敛财高手,且擅长一切背地里的阴招儿、损招儿,比如打小报告、背后捅刀子之类,还是一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语言天才。 未来前景:A-,杨大祭酒出身汉中世家大族,未来可期,钱途无量,只是形象略显不佳——面容是尽显猥琐的,声音是令人抓狂的。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张鲁的赏识与信任,以及家族的力量才是他屹立不倒的根本。 两人积怨已久,只是碍于街上人多不便发作,没办法只好口不对心地随便应付几句。 “甚好甚好,许久未见,杨大祭酒近来可好?”(看来我还是修行得不够啊,每天咒你这么多遍,你怎么还这么活蹦乱跳的?) “近来政务繁忙,略有微恙,咳咳。”(不将此子除掉,我岂能安睡?) “杨祭酒乃教中栋梁,万望保重身体,政务之事大可交给阎功曹(阎圃)来处理。”(丑人多作怪,装什么装!) “米大祭酒太过谬赞,杨某在此谢过,咳咳。”(竖子!欲架空我借机翻身,痴心妄想!) “呵呵。”(阉人直接咳死算了!) “咳咳。”(米中妖童快现原形!) “呵呵。”(谁来结束这场毫无营养的对话~) “米郎,在此作甚?”,恰在此时,耳边传来一个爽朗而阳刚的男子声音。 米秋野转头望去,立刻笑容满面迎了上去,喊了声道“二哥”。 来者正是他二哥张卫。 天师张鲁兄弟四人,幺弟张徵已死,另有一姐张玉兰早逝,张卫排行老二。张家老二身材魁梧,体格强健,整日里身披铠甲四处巡查,极为雄壮。今日奉命回到府城,恰好跟义弟偶遇。 米秋野向义兄行礼,二人聊了几句,张卫继续赶路,米、管二人则遛着弯儿返回了位于南郑城内东南角的宅院。 第三章 人不狂奔枉少年 米秋野瞥了眼远去的杨松,和身旁的管中,回想起三人之间的恩怨,以及那场难以解释的“锅炉穿越”,不禁有些唏嘘。 杨松出身于汉中大族,与系师张鲁的关系,就像蔡瑁之于刘表、吴懿之于刘备:一位外来的太守或军事首领,初到陌生的地界上任,当然要借助于当地豪族的力量,委以重用,甚至要结为亲戚,以固同盟。由此可知,杨松、杨柏兄弟的发迹,也算是合情合理,意料之中的事。 然而,向来耿直的米秋野,第一次见到杨松就毫不掩饰对于此人的厌恶,杨松其人笑容谄媚、表情猥琐,当真俗不可耐,对于大哥的破格提拔,他根本无法理解。彼时米秋野年纪尚幼,喜怒哀乐全都写在脸上,杨松是何等样人,岂能看不出他的心思?只是碍于对方那个天师义弟的身份,这才隐而不发。在那个时候,两人之间的关系尚且只是厌恶而已,真正让他俩儿成为生死宿敌的,还是源于张修被杀事件。 张修是五斗米道创道初期的重要人物,祖师张道陵的得意门生。他早年在汉中传播五斗米道,颇具规模,后来与“大贤良师”张角、“缅匿法王”骆曜遥相呼应,一同起义,人称“五斗米师”(教众尊称他“米师”),在汉中一带名声大噪。但与张角、骆曜不同的是,张修最终接受了代表朝廷的益州牧刘焉的招安,华丽转身之后,他又以别部司马的身份,奉刘焉之命,与系师张鲁一起,共同讨伐汉中太守苏固。 米秋野对张修很是崇拜,虽然没有正式拜师,却屡次受他教诲,由他暗中点拨练气之法,还向他讨教了几手独门绝学。不过,张修所传授的大都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所感所悟,与米秋野自小在五斗米道所学的道经截然不同,不过米大祭酒深信《想尔注》中“行道奉诫,清气归之”的说法,认定自己修练的就是“清微之气”(简称清气)。 张修很清楚,米秋野的义兄张鲁对自己始终抱有戒心,他告诉这位徒儿,不到万不得已的紧要关头,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卖弄这些道术,一旦被人发现,势必会暴露他与自己的师徒关系。 赵嵩、陈调的夜袭重创了米秋野的身心,赵嵩的拳里有一股子邪劲,震得他在床上躺了半年也不见好转。卧床期间,所幸还有李休帮他打探消息,他倒是也想去找师父张修施法医治,可一打听,才知道师父的状况比自己还要惨。 那一夜,张修一击制敌之后便全身脱力,昏厥在地,醒来后狂咳不止、遍体蜡黄,周身上下疼入骨髓,经常夜不能寐。自此之后,他性情大变,动辄便对服侍之人厉声呵斥,也不愿再见外人,只是由几个心腹弟子照料起居。道中之事他也不再过问,天师张鲁三番四次前去探望都被他拒之门外,到最后索性搬出南郑县城,带着几个弟子到西南十里处选了片荒地,又召集了五百名忠于自己的教众砌墙筑屋,开炉炼丹。 米秋野这边,情况也不容乐观,最终,还是由张鲁亲自出马为他请祷。请祷之法,即在符纸上写下病人的名字,说明服罪之意,共写三份,一份放在山上,一份埋在地下,一份沉于水里,谓之三官手书。请祷过后,张天师手持长生箓,符水咒说,忙活了整整一天。而后,又派人用白术、茯苓、陈皮、小米熬制“一气三清羹”给他吃,养了一些时日,这才渐渐痊愈。 伤愈后,米秋野曾专程前去探望张修,可等他到了师父位于汉中西南的住处——虚极殿后,却是只见炼丹炉,不见炼丹人。他认得张修的大弟子黄辽、二弟子徐继,于是便向他们打探师父的近况。黄辽告诉他,即便是他们这些贴身弟子,也许久未曾见过师父露面了,他每天负责将餐食放在房门外,可师父吃得很少,只是交代他督促其他师兄弟专心炼丹。 米秋野问他炼的是什么仙丹,黄辽也不得而知。 一晃又是三个月的时间,一日正午刚过,祭酒李休匆匆来访。 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米秋野敬他聪明智慧,兼有长者之风;李休知他与张鲁虽非亲生兄弟,却与一门无异,自己本是南郡人,为躲避战乱举家迁至汉中,在这里并无根基,米秋野虽然年幼,却道法了得,待人真挚,是以与他真心相交。 米秋野问道:“子朗兄,何事如此慌张?” “李某拜见大祭酒。” “咱们之间不必客气,兄长唤我‘米郎’便可。” “在下有一事特来禀报,虚极殿……” 米秋野对这个地方很敏感,连忙问道:“虚极殿?虚极殿出事了?” “鹿堂治教徒前来禀报,今日辰时左右,约五百兵卒忽至虚极殿,将其团团包围,除此之外,另有一事令人大为不解。” “何事?” “五百兵卒各执兵器,还带去了大量污秽之物。” “污秽之物?” “家畜内脏、黄白之物。” “带这些做什么?避邪降妖吗?” “在下不知,只知统兵之人的是杨氏兄弟(杨松、杨柏)。” 米秋野大惊失色,汉中二杨,堪称破坏之王,有他们参与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 匆匆辞别李休,米秋野十万火急赶赴虚极殿,当年膝盖中箭,多多少少留下了些顽疾,如今走起路来尚且有些跛脚,更不要说跑了。然而,值此紧要关头,他早已忘乎所以,什么也顾不上了。 米大祭酒迅速写好两张“急疾如风神行咒符”,附在双腿,口中念道:“神行如风,无影无踪,吹风日煞,吾借风势,挥割万妖,挡我者残。”与此同时,他将双腿微曲呈下沉之势,双臂绷直斜向下方,摆出“飞鸟式”,心中意念忽至,一股清微之气自天井穴流遍全身直至照海。他将意念的终点锁定在照海穴后,再假设自己前方十丈处,有一粒金丹,以拿到这粒金丹为目标,米秋野发足狂奔,顿时觉得身轻如燕。 这正是张修传授他的道法“独步青云”,与他自小在五斗米教中学的那些“道规道诫”、“长生之法”大相径庭,却又着实玄妙。 然而米秋野并不知道,“独步青云”还有另一个名字,叫作“借地气”,属于宫崇姽道道法十大门类中的“五行”之列。 一路上,沿途百姓所流露出的惊诧错愕在他眼中以慢镜头的方式一一呈现出来,那中过箭的膝盖疼得就快要裂开,米秋野咬紧牙关,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出张修传道授艺的画面,心里面始终都在回荡着一个声音:“师父!我来救你!” 第四章 重口味宿敌 大病初愈加上一路狂奔,虚弱之极的米秋野终于赶到了虚极殿。 围墙四周,大家都在捂着鼻子晒太阳,这里虽然已被重重包围,却怎么也挡不住墙内传来的阵阵恶臭。 米秋野正欲破门而入,却被带头的兵卒一把拦住:“杨大人令我等守在此地,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 这世上再没有比“杨大人”更让人感到恼火的称谓了,刹那间,米秋野血贯瞳仁,杀心大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挡—我—者—血—溅—当—场。” 带头之人杨任原本也是一片好心,不愿米大祭酒小小年纪就受此荼毒,去近距离感受嗅觉污染。怎奈对方非但毫不领情,浑身上下还笼罩着一股强烈的杀戮之气,杨任不愿引火烧身,只得让路放米秋野进去。 院内污秽之物随处可见,就是看不到一个活人,想来杨松、杨柏带人洒了这满地的内脏下水后便悉数离开。米秋野绕过正殿,径直奔向师父的卧房,却见门口倒着三名张修的弟子,他连忙上前查看,却发现三人已经毙命。 卧房的门窗已被人损毁,屋里弥漫着一股腐败变质的味道,令人作呕,甚至更胜院子里那股污秽之气,想来应该是师父久宅之后留下的味道。 屋里空无一人,并未见到师父的踪影,另外两名弟子黄辽、徐继也不见踪影,只在墙角处发现了一根通体碧绿的竹棍。 见到竹棍,米秋野心中一惊——这是张修御敌时所使用的兵刃,绝不会轻易离手,如今为何会流落在此?难道说师父已经遇难! 拿起竹棍,米秋野心急如焚,情急之中,他突然想起师父曾经传授过自己的一招道法,眼下或许能够派上用场。只是张修曾专门交代过他,说这一道法风险极大,不仅损耗清气,还伴有潜在的反噬,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可轻易尝试。 但此时此刻,即是万不得已之时。 万幸张修的卧房里备有朱砂、笔、符纸等施法之物,米大祭酒做了一组十呼吸(均匀的深呼吸十次以调节气息),但由于屋子里的味道实在太过不堪,其间好几回差点给吸吐了。他尽量让自己全身放松,凝神静气,片刻之后,感觉自己已经趋于入道,这才大喝一声“呔!”,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也极有可能是嗅觉已毁)。 调整好施法状态,他写下符纸,贴在额头两侧,再将双手攥紧,食指中指并拢,指尖微触太阳穴,身体前倾,摆出“怒目式”,与此同时催动意念,两股清气一前一后流经百骸,一条经膻中穴向上,另一条经命门、曲池透过指尖向眉间“天目穴”汇聚,口中轻声念道:“道法·苍生何在。” “道法·苍生何在”(张修编造之名),本名叫做“姽道·一目万灵”,可以感应出自身附近的生灵所在。低级修炼者能够感知到方圆十丈之内的大型生命,中级则可以达到五十丈,中型生物,如猫狗之类,这已经是非同小可的境界,然而,身为终极修炼者,一旦释放此术,则方圆百丈之内,一眼望去,可知万物。 不过,能够达到终极水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成功者也仅限于传说之中。 米秋野只是初级水准,不过这已经够了,因为他已确信捕捉到了张修的存在。 施法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暗了下来,身后是嘈杂的兵卒,他并不分神理会,关键是前方,没错!他感觉到了!前方有一人,正在被三个身形矮小的孩童袭击,另有一人,则站在旁边并未出手。 那里才是自己需要赶赴的战场,不过……等一下,就在离自己仅一墙之隔的隔壁房间里,有一人身形猥琐,正蹑手蹑脚地不知要做些什么。 杨松居然也在这里! 这一道法实在太耗清气了,只是一小会儿的工夫,米秋野已精疲力尽。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像是离了水的鱼儿,眼睛胀得通红,仿佛要渗出血来。稍作休息之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隔壁的丹房门口,丹房内云蒸雾泽,仙气缭绕,恰好到了即将丹成的紧要时刻。 杨松正在琢磨着如何偷取丹药,冷不丁瞥见有人出现,吓得他一窜老高,定睛一瞧,居然是米秋野这个冤家。 “米……米大祭酒……” “奸贼!”杨松简直就是视觉红牛,让人看着就能兴奋。米秋野产生了一种不管手里拿着什么都想丢出去砸他一脸的冲动,青竹方才施法时放在地上,这会儿苦于手头没有趁手的兵刃,恰好地上撒落着几条猪大肠,他随手抄起一根,其翔尚温,不容分说尽全力砸了过去,正中杨松面门! 杨松只觉得眼前一黄,一软糯狭长之物携一股恶臭扑面而来,掩人鼻息,而杨松下意识的反应居然是闭上眼睛放声大叫:“啊~呕~” 本是下意识的呼救,可嘴里不知给什么尚有余温的东西塞住了,竟发不出声来。 米秋野手持另一肠热翔,如天降煞星一般杀入室内,暴打杨松。 打斗初期,米秋野确实占得先机,把杨松打得抱头鼠窜,一头撞在炼丹炉上,当即血流不止。可他一路狂奔至此,本就十分疲惫,方才连连施法,早已精疲力尽,再加之年纪尚幼,又不善近身格斗,一顿乱拳下来,手上的力道已越来越轻。杨松见状,心中惧意大减,便卯足了劲奋力踢出一脚,正好踹在对方的肚子上。 米秋野腹部吃痛,忍不住伸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杨松见状,尖叫道:“小兔崽子!我剐了你!” 万万没想到,杨松也是练过的,加之正值壮年,一会儿的功夫,便将他打得节节败退。 米秋野被逼至墙角,浑身上下剧痛难忍,已基本丧失了反击的能力。而杨松此刻也累得够呛,口中喘着粗气,破口大骂道:“小兔崽子……呼哧……我要把你……大卸八块……还有这金丹……都是我的!” 恰在他侍贱行凶之际,一声震天巨响,炼丹炉轰然炸裂,一人穿越至此,从丹炉里呼啸而出,不偏不倚地径直飞向武术家杨松,其冲击力之强世所罕见。伴随着一声闷响,此人的臀部正中杨松今日屡屡受挫的面门!杨祭酒遭此重创,顿时飞了出去,倒地昏厥,鼻梁骨永久性凹陷。 反派死于话多,古人不余欺也。 第五章 我要这戒律有何用 飞来者却也是苦不堪言,操着一口河南话嘶吼着:“我了个痔疮~疼死我了~” 眼前的一切太过魔幻现实主义,米秋野完全看呆,在他的认知范围内,能够完成这种白日穿越的,唯有太上老君与创道始祖张天师。米秋野愣了半晌,这才忍着浑身的伤痛,向飞来者下跪行礼,虔诚说道:“老君在上,请受弟子米秋野一拜,救命之恩弟子永生不忘。” 他在这边感叹自己亲眼见了真仙,趴在地上以手护腚的哥们儿却浑然不觉,只是自顾自地不住呻吟。 又吟了那么一会儿,两人这才四目相对,米秋野见真仙衣着怪异,发型相貌却不似道经里描述的太上老君,尤其是他这岁数,怎么看也不比自己年长多少,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返老还童?青春永驻? 飞来者忍不住发问:“这是哪?你叫啥?” 连问了几遍,米秋野才听明白他的意思,答道:“此乃汉中,在下米秋野,敢问恩公是哪位大仙降世?” “汉中?!咋可能呢?我不是在武汉吗?咋一觉睡到汉中来了?哎呦哎呦……我了(的)头啊刚才不照(知道)盖(在)哪撞了一下,可疼,哎呦哎呦……可疼死我了~还有我这这痔疮也快要疼死了~我了头啊咋啥都想不且(起来)了?” “神仙!一定是神仙!说的仙音我一句也没听懂!”米秋野认定了这位就是神仙本仙。他站起身来,见炼丹炉里金光闪闪,走过去仔细观瞧,只见裂开的炉中央赫然出现了十余粒金丹。 他并不知道这些金丹有何功效,只知道宝贝留在这,迟早会给恶人夺去,于是便顺手抄起放入袖袋。说到恶人,他突然意识到杨松还倒在地上,想到他方才的所作所为,米秋野顿时恶向胆边生,今天即便是当着神仙的面,他也要大开杀戒,以绝后患。 他在炼丹炉炸裂的碎片里,找了一块相对锋利的紧紧握在手中,整个人杀气满盈,对准杨松的脖子,米秋野手起! 却始终没能落下来。 只见一只大手,从旁边悄然伸出,牢牢握住了他的手腕。 米秋野大吃一惊,还没来得及转头望去,一个沉稳厚重的男子声音便在耳边响起:“米郎,《太上一官童子箓》中‘被君召,即日听署之后,要当扶助天师医治百姓疾病’的下一句是什么?” “不得轻泄淫盗,鬲戾忌妬,行不正之事……”早已将《童子箓》烂熟于心的米秋野脱口而出。 这个声音自己实在是太熟悉了,不用看便知来者是谁。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救下杨松的人,正是前后雄踞汉中近三十年的一方诸侯、成功接盘并发扬光大了大神张道陵事业的争气嫡孙、受嗣师张衡之托将米秋野抚养长大的严厉义兄、五斗米道教的第三代首领,系师张鲁。 三国名刺谱(三) 姓名:张鲁,字公祺 性别:男 种性:人 职业:五斗米道,即天师道首领,被称为“系师” 特长绝学:张道陵临终前立下规矩,“绍吾之位,非吾家宗亲子孙不传。”于是,血统便成了张鲁最大的优势与资本,在与张修的竞争中,无论后者在汉中的传教布道中立下过怎样的汗马功劳,也从未真正撼动过他的统治地位。 未来前景:A,爷爷给自己留下了一套即插即用的宗教纲领——《老子想尔注》——而且这是一套可以根据统治需要,酌情添加自己原创内容(需借爷爷张道陵之名)的权威宝典。张鲁是个幸运的实用主义者,自己写的同人文,只要冠上爷爷的名字,就能成为经典,人民群众十分买账,这对他来说已经够了,著作权什么的根本不是问题。彼时的汉中,内有约十万百姓,外有四塞之固,进可攻退可守,可谓风水宝地。然而,再牢固的城池也无法令立志一统天下的枭雄们望而却步,在东汉末年那个战火纷飞的乱世里,群雄四起、妖魔横行,没有哪一寸土地能够幸免遇难,这世上也从没有什么桃花源。 “你蓄意行凶,欲加害同门弟子,算不算行不正之事?”张鲁极为严厉,大声斥道。 米秋野的反应十分激动:“不错!小弟此举乃不正之事,可这杨松,卑鄙龌龊,目无尊长,竟敢私自领兵谋害本道米师。方才此贼入室行窃,被我抓个正着,此等卑鄙行径,难道算得上正事?!” 他话音刚落,张鲁便厉声呵道:“身为本道大祭酒!当自省其身,令不陷于死地,勿评他人!” 米秋野从小就是在这位义兄的严格管教下长大的,本道的种种道规,如“九行”、“二十七戒”,早已烂熟于心。对于大哥,他是既敬又怕,可此刻心里有满腔愤慨,即使被他当面呵斥,也要不吐不快。 “张米师传道汉中,广招教徒,有功于天师道。因何兄长视而不见,还要对他妄加猜忌?杨松其人,阴险卑劣,于本道未有寸功,焉能身居祭酒之位?兄长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然肃清功臣,任用奸佞之举,着实令人寒心。小弟愚笨,虽百思而不解此中真相,还请兄长明示!” 二人很少争辩,米秋野印象里的义兄稳重而沉着,然而他不料,今日的张鲁,竟显得大为失态:“再也不准称那妖人为米师!实话告诉你,杨氏兄弟并非谋害道友,而是奉我号命前来讨贼,带来这些污秽之物正是为了破其妖法。妖人张修分裂本教,密谋造反,适才已被处决!” 米秋野大为震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重病之人,如何造反?” 张鲁已经彻底失态,歇斯底里地喊道:“再不住口!小心被当做妖人同党!一并处决!不要以为你与张修私下会面之事能做到人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你的一举一动我全都知晓!先前只是念在你年纪尚小,不明事理,这才不予追究。谁承想你竟如此执迷不悟!几年来随这妖人学了一身邪门歪道,妖气附体!你若再不知悔改,休要怪我不讲兄弟情面,它日定要将你逐出汉中!清理门户!” 大哥前所未有的冷酷,令米秋野不寒而栗,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在兄长的监视之中,而他却浑然不觉,此刻回想起来着实令人后怕。面对接踵而至的一连串打击,米大祭酒终于再也撑不住了,脚下发软,当即瘫坐在地。 第六章 被窒欲了 撅着屁股趴在一旁的天外飞仙,察言观色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到了一个刚刚出过大事的地方,在一个烂到家的时刻。 方才张鲁听到炼丹室传出一声巨响,连忙带人赶来,对于管中勇敢坚腚地击晕杨松的全过程一概不知。此刻只见地上趴着一人,浑身上下透露着怪异之气,便问道:“你是何人?因何如此打扮?” “我……我姓管……叫啥来着?哎呦咋啥都想不起来了?” 张鲁听不懂他的口音,也没心思去听,眼下正是捕杀张修余党的紧要关头,他根本无暇顾及这里,随口吩咐道:“来人,将此人带走,查明来历。” 米秋野抢着说:“兄长有所不知,这位是神仙!方才正是他降临救我一命,万万不可对神仙无礼。” “飞仙”依然没弄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一向胆小,哪敢以神仙自居,慌忙辩解道:“不是不是,我不是神仙,你才是神仙,你们全家都是神仙。” 米秋野顿时惊为天人,“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师道张家这些年净出神仙了。” 张鲁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极其不耐烦地迈步离去,身后闪出两名兵卒,眼看着就要进来拿人。 “飞仙”始终是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搞得米秋野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弄错了。可不管怎么说,眼下必须得把恩人救下来才行,想到这里,他连忙改口说道:“是小弟弄错了,此人精神恍惚,患有脑疾,并非来历不明之人,亦非神仙,而是小弟的病人,恳请兄长放过他,让我带他回去医治。” “哼,只怕是你患有脑疾。”张鲁懒得跟他再做纠缠,遂下令道:“不必审了,随他们去吧,你二人查看一下世南(杨松)伤势如何,速速与他就医。” 待他们全都离去,米秋野又缓了半晌,这才带着满身的伤痛与管中一起离开。他带走了那根青竹,权当师父留给自己最后的念想。 临行之前,米秋野来到张修生前的卧房门口,虔诚拜倒,补上了他的拜师大礼。 《三国志》里关于“张修之死”的描述不过寥寥数语:“鲁遂袭脩(同修)杀之,夺其众”。在大战不断的三国历史中,这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内部火并,然而,这次袭击却在宫崇姽道的历史上留下了凝重的一笔:东汉初平三年(192年),姽皇张修于汉中驾崩。 自此,无数生灵的命运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仅仅在汉中,便表现得尤为明显:此次对张修的讨伐,最终被定义为“成功讨逆”,张修被骂作“妖人”、“叛贼”,成了“伪技诈称道”的反面典型,昔日追随他的教众也被张鲁全盘接收。杨松、杨柏兄弟一战成名,被大肆奖赏。 细数这件事的全过程,米秋野有太多的疑问:师父究竟被何人所杀?那些污秽之物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师父的大弟子黄辽、二弟子徐继又在何处? 然而,没有人会在意他这些疑问,甚至没有人会记得张修其人。大家所期盼和关心的并不是这些旧事,而是汉中即将迎来一个全新的时代。 不幸的是,米秋野偏巧是一个极不合群、总爱缅怀往事的人,彼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活法,选择记住一切往往是最为痛苦的一种。逝者或已前往太阴,逍遥自在去了,而他,却要留在这里,每况愈下,危机重重。 经此这件事,他与兄长张鲁之间已明显出现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彼此信赖。与此同时,杨氏兄弟的势力却愈发强大,令人不得不严加提防。但最要命的,却是他那不容乐观、急需大休的身体。思前想后,米秋野索性推掉一切道中事务,秉承真君“夫唯不争,故无尤”的教诲,清静无为,以退为进。 这是一次长达八年之久的蛰伏,不过,由于管中的出现,原本深居简出的无聊生活竟然变得华彩起来。 很多年以后,当米秋野开始撰写传世之作《姽鉴》的时候,他很想将自己那八年蛰伏时光里的所学所悟写进序言,以示后人不可虚度时光。 “吾曾客居汉中,历时八年有余,精研河雒,博通想尔,内炼龙虎大丹以得仙寿,外降虎妖蛇怪平定一方,救百姓于贫疾伤患,传师道于巴蜀氐羌。” 多么辉煌的一段经历啊!每一个字,他都写得极为凝重和严谨,看得出,对他而言那是一段不朽的记忆!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他实在是编不下去啦~回望自己的那八年时光,每天除了吃喝拉撒三国杀根本什么都没有干嘛! 在别人眼里,管中或许只是个长相老土、胆小懦弱的无能之辈,可对米秋野来说,他却是个奇妙至极的人。自虚极殿稀里糊涂联手御敌之后,二人便结为好友,管中把他所能记起的一切实言相告,虽然只是断断续续的碎片式记忆,却让米秋野大为惊诧。他觉得管中的穿越经历太过骇人听闻,自己一时之间也无法理解,一旦传扬出去,恐怕只会招来无穷的祸事。二人经过仔细商量(其实都是米秋野在提建议,管中本就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加之毫无主见,对于米的建议都表示“中”,即“行”的意思)。 最终,米秋野为管中编了一套身世:梁国(今豫东鲁西地区)人士,父母双亡,为躲避黄巾起义孤身逃往洛阳,后为避董卓战乱孤身逃往长安,不想董卓亦逃往长安,遂继续上路,一路向西至汉中,深受五斗米道感化,决定留下奉道。 这套身世虽然不太经得起细节的推敲,但好在管中平时除了偶尔去一下义舍,就是跟米秋野宅在家里。他本就是个“佛系草食男”,又跟着米秋野一起修道窒欲,于是二人双双被“窒欲”了,从不在外面惹是生非,八年来始终相安无事。 然而,潜在的威胁始终都在。当日管中从炼丹炉里轰然而出,电光火石之间完成臀击,杨松什么都没看清楚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发现鼻子已经提早完成内部退休,恨得杀人的心都有了,可偏偏就是想不起来到底是遭了谁的暗算,最后索性把一切新仇旧恨全都算在米秋野身上。 第七章 少年之志当凌云 对米秋野来说,管中不只是经历奇妙,还带来了着实了不得的东西:一套标准版“三国杀”、一套“三国杀·国战”和一套“2017年一将成名版三国杀”。而最要命的,则是一套不知在哪弄来的盗版“晋国拓展包”。 起初,米秋野只是觉得这些“符箓”(他只能把这些东西理解成符箓)新奇有趣,但在管中的帮助下完成了对简体字的识别工作之后,他细读了“符箓”的全部内容,惊骇得无以复加。 虽然管中稀里糊涂没办法解释清楚,但是米秋野心里明白:这就是一部神秘无比的谶纬之书!先前的那些口号,诸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之流,跟眼前这些谶语相比,显得既苍白又太过笼统,根本不值一提。 这部谶语集采用纪传体形式,预言了许多人的命运,这里面的人物,大多数不为人知,可少数几位却大名鼎鼎,即便是米秋野这个孤陋寡闻的汉中祭酒也有所耳闻,比如大哥张鲁,再比如张角、曹操、董卓、袁绍等人。而预言了这些人物未来命运的词汇,如“乱武”、“倾国”,既若有所指,又寓意深远,尽显玄妙。除此之外,这里面还介绍了一些锦囊妙计,乃至当世名马、神兵利器,可谓是包罗万象,博大精深。 米秋野还注意到了制作这部谶语书的材质——东汉时蔡伦获封龙亭候(今陕西洋县),造纸术就随之传到了汉中地区以及蜀地。然而东汉末年战乱频繁,国家满目疮痍,科技发展遭遇了极大的阻碍,以至于纸张的制作成本居高不下,还无法完全替代竹简。米秋野接触纸张的机会不多,对于这里面的技术一窍不通,“符箓”上的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却不像是画上去的,令他对这门工艺大为惊叹。 不过,对于米大祭酒来说,最大的乐趣并不是解读谶语,而是这套游戏本身。管中其人,脑子不是太灵光,又缺乏深入思考的能力,对身边的事物很难产生真正的兴趣;米秋野却恰恰相反,他心思敏捷,素有过目不忘之能,加之牌运极佳,在跟管中的对战中几乎从无败绩。由于管中实力太弱,米秋野便给自己定下规矩:禁用某些强力的武将卡牌,后来甚至将整个“晋国拓展包”里的武将牌单独拿了出来,交给管中使用。 米秋野对这个所谓的“晋国拓展包”有一种先入为主的排斥感:既然名为“三国杀”,为什么要凭空多出这么一个画蛇添足的国家?而且作为一名深度玩家,他觉得“晋包”里的人物技能过于强大,严重破坏了游戏的平衡。例如:有了文鸯的出现,黄盖的卡已基本可撕------文鸳有招“连投”类似黄盖的“苦肉”,且另有一强力技能“孤胆”傍身。 这样的强力人物,自己用起来会赢得索然无味,但交给管中使用,从而体验一下对抗强敌的感觉,倒是十分有趣。久而久之,这套“晋包”也就成了管中的专属,每次用完就会给他随手放入袖袋。 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不能玩一回多人对战,体验不到游戏里作为主公、忠臣,抑或反贼、内奸的感受。米秋野虽然痴迷于这个游戏,却异常清醒:这部谶纬之书对自己来说或许是欢乐的源泉,可一旦落入别人手中,后果将不堪设想。 早些时候的米大祭酒,虽以清静为本,一心追寻长生之道,却表现得古道热肠,一旦教团里的兄弟姐妹身陷难处,他定会高调出头,全力相助。如果当时得到“三国杀”,他肯定会在第一时间禀报三位兄长。然而,师父张修被诛的惨剧,给他那一片火热的赤子之心泼了一盆冷水,义兄张鲁令自己大失所望,同道之间竟然也会发生猜忌和杀戮。当从小到大深信不疑的信仰突然揭下面具,变成一副完全陌生的模样时,眼前的一切都让他倍感失落与彷徨,甚至于越来越不清楚《想尔注》中所说的“道”究竟身在何方。 万幸的是,管中为他带来了另一件东西,如果说三国杀帮米秋野充实了生活,那么这件东西,则帮他重塑了思想。 就在管中穿来的第六年某日申时,两人都刚刚睡醒,管中突然开口:“老大!”(由于对方成了自己的米饭班主,管中便主动以“小弟”自居)。 “什么事?”经过这么久的磨合,加之米秋野强大的学习能力,在他们两个人之间,已经完全可以用现代汉语来进行对话。 “想起个事儿,来之前我出生的那个国家,可大,名字叫中国,那的人叫作中华民族。” 米秋野顿时来了兴趣,连忙问了他许多细节。管中虽然一贫如洗,活在底层,却是个“***”,只可惜穿来的时候伤了脑子,记忆太过有限。可即便如此,米秋野依然表现得十分兴奋,胸口激荡起一股久违的豪情。 “中华民族,中国,祖国,啧啧,不中(米秋野为管中起的字),这些名字起得好啊!哈哈哈哈~”米秋野快步推开房门,走了出去,望向远方,但见目力所及,是远远的天际线,本以为离开汉中,离开蜀地,外面就是洪水猛兽、恶浪滔天。可现在他知道,在天的那一边,也有苍劲的大树,绵延的群山;也有归于大海的流水,和勤劳善良的人民。这天下好大,他突然想出去看看。 回到室内,他提议道:“要不咱们想办法一起回去吧,我很想知道你说的那个祖国是什么样子。” “说实话,有时候我真想回去,看看疫情到底控制成啥样,武汉封城有没有解除,再回老家看看俺爸、俺姐,给俺妈上坟,但是……”管中少有地拒绝了米秋野,“但是又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应该回去。” “那为什么呀?” “回去那边买不起房,找不上对象,动不动还996、007,可累。在这吧,没网没手机,是有点无聊,但起码啥也不用干,还有房住,有肉吃,此间乐,我还是别回去了。” 米秋野第一次被他说得无言以对。 第八章 夫唯不争 少年得痔,中年丧妻,皆人生之大不幸也。痔疮把管中困扰得生无可恋,也成了米秋野无法攻克的医学难关,他屡次施展五斗米道的人文疗法:饮符水+施静室+请祷法,也曾尝试过采些草药给他服用,但都收效甚微。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四月十九。 管中的不痔之症再度发作,疼得他趴在床上不住地呻吟,大有病危离世之势。米秋野早已看惯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在一旁若无其事道:“依我看,你这病根本就不用治,只要在静室里关上三天,诚心思过,可保痊愈。” “思过?我有啥过可思?” 米秋野忍不住吐槽了:“你明知自己有这毛病,还敢吃那么多芥味酥饼!疼死活该!” 吐槽向的人设,还是挺容易上瘾的。 两人正聊着,突然有客来访,在院外喊道:“秋弟在否?” 来者是张愧,字公仁,张鲁、张卫之弟,米秋野的三哥。在几位兄弟里面,他们俩儿年岁挨得最近,也最为亲密,既是兄弟,又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伙伴。 张修被杀事件,是米秋野天师道生涯的一个转折点。从那以后,战争英雄的光环渐渐散去,米大祭酒的住处门可罗雀,几乎无人问津,就连李休也不再上门传递消息,唯有三哥张愧在百忙之余还不忘过来看看自己。不过,三哥虽然与他交好,却更听系师大哥的话,张鲁曾私下当着张卫、张愧的面痛斥米秋野“误入歧途、不知悔改”。久而久之,张愧也对这个弟弟有了一些负面的看法,尤其讨厌他身边那个来历不明的管中,觉得都是这个不知所谓的妖人带坏了义弟。 可即便如此,张愧还是会经常派人送些吃的过来,也曾试图劝说米秋野将管中赶走,再向兄长低头认错,一家人和睦相处。无奈自己口拙,不善舌战,辩不过才思敏捷的米大祭酒。但不管怎么样,他也从未放弃过这个兄弟。 米秋野向三哥行礼道:“三哥近来安好?” 张愧一边让人把带来的吃食妥善放好,一边答道:“甚是忙碌。” “哦?何事如此繁忙?” 张愧道:“你整日在此逍遥快活,哪知我等辛苦。” 米秋野笑道:“我这不是病了吗?” “一病就病八年?” “哈哈哈,小弟愚笨,朽木一块不堪重任,道中之事自然要劳烦几位兄长费心。” “你绝非朽木,只是交友不善……” 米秋野打断了他的话,“三哥,你曾答应我不再谈及交友之事。” “我不谈便是,秋弟,你这些年不问世事,真是越来越孤陋寡闻。朝廷里传出消息,已封大哥为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这等大事你竟不知?” 虽然与大哥之间有了些隔阂,但米秋野还是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喜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它日定要向大哥当面祝贺。” 张愧也觉得这是个兄弟和睦的好机会,连忙说道:“如此甚好,此事我来安排,咱们约上大哥、二哥,兄弟们好好聚上一聚。哈哈,甚好甚好。”米秋野这位暖男三哥天性纯良,想到高兴处不禁抚掌而笑,但稍一转念,却低声提醒道:“届时你只身赴宴即可……” 米秋野知道他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带上管中一起赴宴,“三哥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张愧正欲赶回去向大哥请示,猛然间又想起一事,“朝廷派来的敕使过些日子便会到咱们汉宁郡来,大哥有意在拜官后设立军司马一职,督精兵一万驻守于南郑与巴郡之间,伺机夺取巴郡。此事事关重大,须一得力之人方可担任,你曾立有军功,又是自家兄弟,何不趁此机会向大哥主动请缨,我也可以帮你美言几句。” 米秋野闻言,心中十分感动。他知道,三哥一直都对自己寄予厚望,盼着他能走上所谓的正道,这份期许他定会铭记于心。然而,虽然同为修道之人,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米秋野的道却与大家渐行渐远,这让他很是迷惑——几位兄长一边追名逐利,不断加强对汉中的掌控,一边教化信徒们淡泊名利、清静无为,其言行可谓自相矛盾。 这些年来,诸如此类之事米秋野见得多了,早已麻木,可即使麻木,他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道”,笃信“夫唯不争,故莫能与争”的真言。面对张愧的建议,他推辞道:“三哥,那都是陈年往事,小弟我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加之身体大不如前,右腿的伤势始终也没能根治,让我这么个跛子去当将军,岂不惹人笑话?” 这些倒是实情,也不知什么原因,最近这半年来他的身体状况确实是每况愈下,噩梦连连,每一次都要耗尽很大力气才能从梦中醒来。 张愧关心道:“改日我让李子诗与你医治,再请他算上一卦,此人医卜双绝,颇有名气。” 米秋野知道他说的是李休的兄弟,李伏李子诗。 “说到谁人能领兵驻守紧要之地,当然首推二哥。”在米秋野心里,二哥张卫就是勇武的化身。 “不错,二哥能征善战,确是督军的不二人选,可二哥身负重任,平日里还要负责阳平关、天师宗庙的卫戍工作,实在是分身乏术啊。” 米秋野点了点头——阳平关是汉中守卫西北的屏障,至关重要,而天师宗庙则存放着张道陵创教时留下的所有宝物神器,又是师尊亲自都功的阳平治总坛所在地,被列为本教禁地——这些都是重中之重的地方,确实需要严加看管。 “三哥何不毛遂自荐亲自上阵?”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张愧忙摆手道:“我这人太过循规蹈矩,充其量也只能供军需、给粮饷,没有半分杀伐果断,现如今只是负责守卫南郑县城尚且吃力,真要是上了战场,注定是个败军之将。” 米秋野笑道:“三哥可知汉初三杰,萧何为先,萧何之所长,不正是三哥所说的供军需、给粮饷吗?日后若汉中再有战事,三哥定是首功!再者,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三哥能做到‘不自见,故明’,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 “若论谈经说道,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反正你三哥我不是带兵之人。秋弟有所不知,这军司马一职,眼下极为抢手,多的是人摩拳擦掌,对这个位子志在必得呢。” “哦?都有哪些人?” “军中冒出了个杨昂,还有杨任,此二人出身行伍,可冲锋在前,却不宜督军。大哥最为器重之人有两位,一位是你的治下祭酒李休李子朗,另一位则是杨大祭酒胞弟杨柏。” 米秋野一听到“杨大祭酒”和“杨柏”的名字,顿时把那些“清静无为”、“见恶人不弃”的训教统统抛到九霄云外,心里有一股邪火无处宣泄,暗暗地咬牙切齿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俩掌管军中大权!” 第九章 赴宴 将三哥送到门口,兄弟俩又闲聊了几句,这才告别。米秋野回到院子里,却发现管中早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厨房,正看着刚刚送来的吃食发愁:“净是些粗粮,一个硬菜都没有,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哎,还是得去义舍开斋才行啊。” 近半年来的伙食供应变得越来越差,倒是实情,可管中这个不劳而获的死肥宅居然还敢挑肥拣瘦。米秋野本就心情极差,听了他的抱怨不禁怒从心起,走过去抬腿就是一脚,正中后臀,管中就像被喵奴悄悄放在身后的黄瓜吓得原地腾空八丈的喵主子一样,“嗷~”地一嗓子飞了出去,弹跳力惊世骇俗,令人称奇。 张愧走后没多久便派人前来禀告,约米秋野明日戌时到张鲁及其家眷起居的正一宫赴宴。 米秋野告诉管中赴宴之事,本以为他会央求自己带他去吃顿好的,没想到管中却说了句“你去吧,我自有安排。” “又要上义舍?我都说过你多少回了,别动不动就上义舍拿肉吃。虽说鹿堂治名义上由我掌管,可这么多年都是子朗兄在忙,我就是个甩手掌柜。他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岂容你这般恣意妄为?” 管中瞥了他一眼,“谁说我要上义舍?” “不上义舍,你去哪白吃白喝?” “我哪有白吃白喝。”管中突然扭捏起来,“我……我去看菀儿。”紧跟着又补了一句:“我去看菀儿跟张大娘,不是白吃白喝,每回我都替她们娘俩干好多活儿,劈柴、挑水啥的。” “根本就是去骗芥味酥饼吃!你也不想想自己的病情,还敢吃辛辣之物。”米秋野数落了两句,然而当他看到管中那副新女婿到老丈人家不遗余力干活儿的气势,瞬间恍然大悟。 “你是不是喜欢上菀儿了?” 管中给他说中心事,一时语塞,过了片刻这才默默地承认了:“菀儿这么好的姑娘,谁不喜欢?只怪我自己不争气,配不上她。以前家里穷,条件不好,娶不上媳妇也就认了,现在都到这个年代了,大家都这么穷,我还是混不出个名堂。哎,真是给穿越界的前辈们丢脸啊。” 米秋野本想说“你又馋又懒,凭什么混出名堂?”,可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口。管中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作为朋友他不应该落井下石,况且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别人?这些年他不也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吗?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三了,在东汉末年这个时代,是妥妥的大龄单身青年。反观三位兄长,各个都子嗣众多,三哥也曾试图给他说门亲事,但都被他一一回绝了。 烦心事一旦想起个开头,就会像网红一样迅速蔓延开来。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些年确实称得上尊师重道、清静无为,可周围敌人发展壮大的脚步却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听三哥说,杨松现如今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治头大祭酒”,治下人手众多。如果将来有一天,杨氏兄弟突然发难,自己拿什么来跟他们斗? 这些破事儿越想越烦,米秋野打定主意,得抓紧时间想好一套说辞,明日赴宴的时候务必要找机会游说大哥,把李休推上军司马这个位置。 可是发生了这么重要的事,李休却压根儿不上门来跟自己商量,只怕是早已放弃了他这个上司,另寻靠山去了。米秋野眉头紧锁,觉得事态恐怕比自己想得还要糟糕。 四月二十,谷雨,宜多吃菜,不宜多说话。 戌时,正一宫一处偏殿里灯火通明,香气四溢。 米秋野脱履解剑,跪坐于蒲团之上,却有一种想要掀起面前的桌几砸人的冲动。 说好的兄弟团聚,为什么杨松、杨柏也在?! 张鲁道:“世南(杨松)方才在此整理往来书信,恰逢三弟约了二弟、米郎共聚,我便将他留下来一同赴宴。” 张愧知道杨氏兄弟如今已被大哥视为家将,正是当红之际,立刻附和道:“此次大哥加官进爵,多赖世南兄往来奔走,上下打点,堪称居功至伟。” 米秋野心中暗骂道:“这贱人向来贪财,他去朝廷上下打点?还不知又贪了多少!” 杨松忙道:“三将军谬赞,弟子我哪里有什么功劳,全仗吾家天师英明神武、名震天下,朝廷也知我天师道法通天,这才委以重任。” 进门至今始终一言不发的张卫忽然“哼”了一声,说道:“朝廷也只是卖了个顺水人情罢了,如今汉室日渐微弱,力不能征,咱们汉宁之地山峦屏障,易守难攻,又有重兵防卫,称得上固若金汤,即便朝廷不给封赏,大哥也是这汉宁之王!” 张愧道:“二哥所言也不无道理。”他看到杨柏一直在招呼着上菜,便朝他招手道:“世冲兄(杨柏)还请入座,这些事交给下人即可。”他知道米秋野不问世事已久,便跟他聊起杨柏的职务变更:“世冲兄调任东厨祭酒,已半年有余。这可是个忙职,今日的宴席,便是他一手安排的,就连给你准备的日常吃食,也要由他操心,秋弟还不快快谢过。” 米秋野恍然大悟:难怪这半年来的伙食变得越来越差,连根肉毛都没有。 他跟杨柏接触不多,厌恶之情却一点也不少——此人饭量极大,却形同枯槁,真可谓饭都吃到狗肚子里了;明明身为男子,却经常施以熏香,与其胞兄杨松那妖柔魔性的嗓音遥相呼应,相得益彰。 直到今天才知道,这半年来的伙食竟然是杨柏负责的。思来想去,米秋野越发感到恐惧:自己这半年来身体每况愈下,噩梦缠身,该不会是给他下了毒吧?! 席间,张鲁等人聊起道中之事,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抒己见,米秋野远离权力中心太久,竟一句话也接不上,只能闷着头一个劲儿地吃菜。 渐渐地,谈到了西南督军的话题,张鲁道:“子茂(阎圃)提议设置军司马一职,于南郑练兵,伺机夺取巴郡,兼协防汉宁。此事至关重要,以诸位之见,何人可担此重任?” 话音刚落,张卫便主动请缨道:“我汉宁郡有崇山峻岭之险,足以自保。大哥布道多年,深得人心。想那益州刘璋,乃是无能鼠辈,有何惧哉?依小弟之见,大哥无需驻军南郑,我愿领一支精兵,直捣成都!斩杀刘璋,以报杀母之仇。” 第十章 杀母之仇始末 张鲁三兄弟的母亲卢氏堪称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家,其人深谙驻颜之道,老有少容,又通晓医术、占卜。嗣师张衡去世后,她经常进出于益州牧刘焉的府邸。正是在她的男闺蜜刘焉的资助下,张鲁才得以率军攻陷汉中,始有立足之地。而后,张鲁杀掉张修,兼并对方手下道众并其众,一步步做大。 刘焉去世后,其子刘璋继位,张鲁趁机脱离了刘氏父子的掌控,在汉中自立。当时,卢氏带着张鲁的幼弟张徵留在成都作人质,没了刘焉的庇护,个性软弱的刘璋竟杀伐果断了一回,派人处决了英雄母亲卢氏和张徵等留蜀亲人。 米秋野当然知道这一段国仇家恨,只是卢氏对他并无养育之恩,两人之间非但没有母子之情,卢氏还隐隐流露出过对他的恨意,这令他十分不解。但是听了张卫的豪言壮语,米秋野胸口不由得荡起一股豪情,当年随军出战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终于意识到,只有赶赴战场才是自己重拾尊严、完成救赎的唯一方法,那个充满了血腥杀戮与胆识、韬略的地方,隐隐地召唤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回归。 米秋野在心中暗暗地做了决定,一旦大哥同意二哥的出兵提议,他便要当场请缨,跟随二哥左右,到巴郡的战场上去找回自己那份丧失已久的尊严。 然而,出兵的提议却被张鲁给否了:“杀母之仇,迟早要与那刘璋做个了断,以二弟之雄武壮烈,教众之奋勇争先,此事必成。只是目前益州尚不可图,刘璋虽暗弱,可蜀中兵多将广,且蜀道崎岖,易守难攻。依我看来,出兵之事还需从长计议,眼下还是先择一良将练兵于南郑,再兵出巴郡,慢慢蚕食蜀中为宜。” 米秋野正在考虑是该声援二哥,还是举荐李休,却不料杨松突然向天师张鲁举手加额,行正式拜礼。米秋野见惯了他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知道他每次在大哥面前发言时,总少不了这么一番惺惺作态,恰好又瞥见,对面吃相极其丑陋的杨柏正在狼吞虎咽,心道假如杨松胆敢举荐这个吃货为将,自己定要据理力争,极力反对,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正想着该如何驳斥,却听杨松道:“师尊在上,徒儿举荐南郡人李休李子朗,此人文武双全、精明强干,必能担此重任,不负师尊之望。” 这货怎么抢了我的台词! 杨松竟然抢先推荐了李休,却只字未提他兄弟杨柏,此中必有幺蛾子。 米秋野被人占了先机,思绪稍显混乱,李休虽与自己交好,但二人许久未曾谋面却也是不争的事实。难道说李休见杨松得势,竟私下与对方沆瀣一气不成?又或者,这是杨松制造的假象,意在离间他们二人。 正想不出个所以然,却见杨松结束发言后,有意朝自己瞥了一眼,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胜利者式的微笑。 米秋野不禁有些乱了方寸,杨松经过坚持不懈的折腾,在越发猥琐的同时,竟然变得有点深不可测起来。 眼看着对方在天师道的地位慢慢追赶直至超越自己,这一巨大的反差让米秋野感到极为失落和懊恼——自己这些年恪守戒规、不慕功名、不贪高荣、不拉帮结派,本该是唯一的正道,可身边的这些小人,他们强梁、乐兵、贪财物、求名誉、称圣名大、不择手段,最后的结果却是这些人一个个变得地位崇高,在教中担任要职。这是道法的悲哀,也是社会的悲哀。 可现在没有时间给他悲哀。米秋野突然发现,自己的处境已变得十分凶险——一直以来,他根本没把杨松放在眼里,自己是教中前辈,又是系师义弟,而对方只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二人虽然交恶,他却有恃无恐,可正是这份有恃无恐蒙蔽了他的双眼,淡化了他的危机意识。现在的杨松,俨然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整个汉中到底有多少他的亲信,自己不得而知,但想必不在少数,如果对方针对自己设下毒计,他将很难防范。 想到这里,心情已然糟糕透顶,面前的珍馐美味,吃在嘴里形同嚼蜡一般,耳边响起的尽是杨松、杨柏溜须拍马之辞,令他异常烦躁。本已准备好的一番贺词,米秋野也懒得说出口。膳后,跟大哥草草聊了几句便告辞离去。 出了大厅,恰逢三哥张愧,米秋野忙小声问道:“三哥,前日听你说,那杨柏也是南郑军司马候选之一,为何杨松对他只字未提,反而举荐李休?” 张愧低声道:“我一时也想不明白,先前杨松确实四处游说,要为他胞弟杨柏谋得此位,因何临时变卦,着实令人费解。此事我会查个清楚,你暂且等我消息。” 米秋野正欲离去,张愧忙追上又交代了一句:“切记不可去找李休对峙,安心在家等我消息。” “小弟知道,多谢三哥提醒。” 然而刚走出没多远,却冤家路窄,恰好遇上杨氏兄弟。 杨柏主动打招呼:“大祭酒请留步,今日宴席的饭菜可吃得惯?” 米秋野差点被他身上那股子浓香给熏躺下,努力适应了好半天,这才说道:“水路并举、珍馐美味,换做旁人当然吃得惯。可在下吃惯了杨祭酒平日为我准备的米面,今天换了口味,只怕我这五脏六腑还真有点儿消受不起。” 杨柏以手掩口,哈哈大笑道:“米大祭酒这是拐着弯儿怪罪于我了,是在下太过疏忽。大祭酒放心,日后定会大为改善。” 米秋野再次被他娘化的姿态恶心到了,认定就是他在饭菜里下了毒,心道:“以后不管你出什么花样,你给的东西我碰都不会再碰一下。” 杨松在一旁忽然发问,用他标准的柔美嗓音:“今日聚会,大祭酒因何不带你那朋友同来?” 米秋野知道他说的是管中,道:“说好的兄弟聚会,他来做什么?” 米秋野话里有话,意在指责对方不该出席今天的聚会,然而杨松根本不以为意,反而笑道:“在下倒是有所耳闻,说你二人既是朋友又胜似朋友,这汉宁城中可是早已传遍了你们形影不离、出双入对的故事,端的是羡煞卫、弥,不让龙阳啊,哈哈哈哈~” 杨柏在也一旁放声大笑起来。 第十一章 强者自渡 公然卖腐是可耻的,而被两个伪娘当面嘲笑断袖分桃,更是让人忍无可忍。 米秋野气得肝儿颤,差点当场羽化。难怪走在街上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一定是杨松派人私下里传出风去,对他恶语中伤。要知道,师祖张道陵曾在五斗米道的教义里反复强调延续后代、壮大教团的重要性,将提倡“从女不施,还精补脑”的黄荣之术(托名于黄帝的容成子一派)称为“伪伎”,大加斥责。由此可知,同性之癖在汉中到底是有多么得不受待见。 既要在名声上搞臭自己,又在饭菜里下毒,接下来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杀招儿,对方为了毁掉他,已经展开了全方位立体式的攻势,可谓煞费苦心。米秋野知道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应对之策。他本想忍下这口气转身离去,可面对杨松的冷嘲热讽,要是不反击几句的话,简直比死了还难受。思索片刻,米秋野说道:“在下一向深居简出,这些风言风语倒是不曾听过。不过,前几日翻阅一部道经,有个故事可比这些谣言有趣得多,不妨说来给杨大祭酒听一听。” “道经?什么道经?”杨松猜不透对方想说什么。 “话说太上老君于昆仑山炼丹修道,仙丹尚未炼成,却被一弟子偷食了一粒。这丹药虽好,但倘若尚未炼成,便急着服用,非但没有长生之效,还会让人嗓音大变,如同犬吠一般。此人偷服了丹药,怕师尊怪罪,便贼喊捉贼,到师尊那里去诬告其他弟子。哪知师尊却说道‘你这狗东西,也不听听自己的声音都成什么样了?还敢来乱咬别人,快快住口受死!’哈哈哈~真是有趣~哈哈哈~~” 杨松气得呼哧呼哧要骂娘,米秋野说了声“告辞”,仰天大笑而去。 回到住处,发现管中已经从菀儿那里回来了。 米秋野道:“不中,以后我三哥派人送来的东西千万不能再吃了。” “我早就说了吧,那玩意儿哪是给人吃的。”管中也不问缘由,兀自说道:“那么难吃的东西,也就你能咽得下去。老大,你听我的,吃饭的事,咱们根本不用担心,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几案上的一个包袱,鼓鼓囊囊的,米秋野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张大娘亲手做的酥饼。 米秋野的底气顿时也足了起来,“看来张大娘是真把你当女婿招待了,哈哈,这下咱们可不愁吃喝了。” 管中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笑道:“我替她们娘俩儿干了不少活呢,当然啦,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老大你也知道,张大娘年轻时烧伤了脸,没法出门见人,只能招呼家里那摊子事,外面可全都得靠菀儿一个人打拼,她一个姑娘家真是不容易。”一说起菀儿,管中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跟着颤抖:“只要她不嫌弃我没本事,我愿意好好照顾她,帮她卖饼,给她娘养老送终。可我……就是怕她看不上我,我这个人吧,长得一般,也没啥特长,哎~我要是她肯定看不上我。” 米秋野本想开他几句玩笑,可没想到管中越说越气馁,到最后甚至有些自暴自弃。米秋野深知想让一个肥宅鼓起勇气主动表白有多不易,便劝慰他道:“不中,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菀儿的心思你又没问过,怎么知道她看不上你。你既然真心想对她好,那就跟她直说,看她有什么反应。要是她也对你有意思,改日我就托媒人上门提亲,管保你抱得美人归,如何?” 管中听了他的话,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总算不再自怨自艾,可他一想到还要经历表白、见家长、准备彩礼等诸多麻烦事,又不禁愁容满面,唉声叹气地说了声“好吧。” 天色已晚,干了一天的体力活,管中很快就洗洗睡了。 然而米秋野却没有一丝睡意,他凝望着墙角的巨型木箱,想着眼下的不利局面,反复思索应对之策。端坐良久,他突然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木箱的盖子。 里面赫然放着他那些压箱底的宝贝:十余粒金丹、三套“三国杀”、一件大祭酒长袍、一枚鹿堂治都功印、一根竹棍、一袋小米。 那袋小米大有来头。 米秋野的身世始终都是个谜。当年嗣师张衡在山间的米筐里发现了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张衡大呼神奇,认定此子必为米中所生,与五斗米道颇有渊源,于是便将他收为义子。后世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跟他有着类似的生育方式,不过,米秋野相对比较幸运——环绕在他身边的那些象征着母体的小米给人保存了下来。 但与其说是保存,不如说是充公。天师张道陵开创的正一盟威道之所以得名五斗米道,正是源于他在传道之初定下的规矩:凡是自愿入教学道或是前来治病消灾者,每人必须缴纳“五斗米”(约20斤),作为基本的费用和凭证。米秋野的这些小米虽没有五斗之多,却也被算做是正式入教的凭证。 后来直至他二十岁行弱冠礼的那一天,张鲁突然拿出一袋小米给他,重量大约一斗左右。张鲁告诉他,袋中的小米便是当年伴随他一起出生之物,自己一直替他保存至今,现在他总算长大成人,是时候该交给他自己保管了。 米秋野对这袋小米确实有着深厚的感情,他从没见过亲生父母,尤其是没有感受过真正的母爱,可每当他抚摸这一粒粒的小米时,米秋野仿佛感觉到了对方的回应。这些小米是温情的,慈爱的,每当他受到挫折、心情失落的时候,它们总可以抚慰他的心灵。 强者自渡,圣者渡人。 一粒粒小米粒从指间滑落,也把自信再次传递给他。米秋野一扫方才的苦闷纠结,独自来到院子里。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身上,顿时觉得神清气爽、百骸舒畅。他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杨松之流之所以使尽各种阴招儿旁敲侧击对付自己,却迟迟不肯发起总攻,还是源于他们对自己的忌惮,毕竟当年他在汉中之战时留下过赫赫威名。 其实扪心自问,米秋野并不觉得自己当年的表现有多突出,只能说刘焉资助的那支军队确实来之能战,其中不乏一些征讨过蜀中各地起义的老兵,他们承担了和出城守军正面交锋的重任,自己只是跟随一部从侧面突然杀出,双方配合这才将敌人击溃。 对于战争的描述,无论叙述者用怎样夸张华丽的辞藻,在亲身参与者的眼里,都太过轻描淡写,不值一提。只有那些真正参与过战争的人,那些从死神挥舞的镰刀下侥幸活下来的人,才最有资格来谈论战争。 时至今日,米秋野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年敢于走上战场是怎样的勇敢和光荣,那些只知道欺上瞒下、拉帮结派的小人理应惧怕他的存在。面对眼下的不利局面,最好的自救方式,就是重新找回当年的荣光,以及让自己变得更强。 第十二章 人如其牛 手持那根通体碧绿的竹棍,米秋野回想起师父当年以棍御敌、从容自若的潇洒场面,不禁为之神往。他挥舞着竹棍练了一会儿,始终不得要领,近身搏斗的技艺并非自己所长,改日当向二哥等人虚心请教,好好恶补一下。 米秋野打算将张修传授的道法逐个演练一遍,可他许久不曾练功,手头并未准备符箓之物,到房间里写写画画又怕吵到管中睡觉。想到今晚只是一时兴起,倒也不必拘泥于形式,只需要将所有行气导引、体式意念重温一遍即可。 行气乃道法之始,米大祭酒默念着师父传授的口诀:“行气者,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复,复则天。天机本在上,地机本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一段总诀念罢,心神已渐渐宁静了下来。 “气沉丹田,神凝关元,引丹田之气,自下而上,过尾闾、三关,沿背部督脉升至头顶,是为内炼清气之法。集中意念,心转于一。头之一者,顶也;七正之一者,目也;腹之一者,脐也;脉之一者,气也;五脏之一者,心也;四肢之一者,手足心也;骨之一者,脊也;肉之一者,肠胃也。眩目内视,观此八处,待功成之日,则犹如居于温蒸之中,于此时盘骨不欲见动,口不欲言语,每屈伸者唯觉畅快,心中忻忻,有混润之意,鼻中通风,口中生甘,是其候也。”米秋野依法行气,少顷,体内清气充盈,精神也不由得为之一振。 先从那套健步如飞的“独步青云”开始练起。米秋野确实称得上是天赋异禀,这一道法虽然许久不曾用过,却没有半分生疏,任凭体式意念如何复杂,在他强大的身体记忆力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米秋野没想到居然可以进展得如此顺利,随着意念所至,清气遍体,他的双腿开始变得轻盈起来,似有阵阵清风托着自己。 姽道道法借地气,绝非浪得虚名。 米秋野仿佛回到了当年一路狂奔赶往虚极殿的状态,只是他久疏锻炼,才跑了没一会儿便气喘吁吁,累得大汗淋漓。 他一边大口喘着粗气,一边在心中惊骇道:“师父传授这套道法时说得清清楚楚,必须要念出口诀,写下符咒方可成功,怎么今天只是摆出飞鸟式,走了一遍意念就施法成功了?!”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误打误撞,便收法散功,继而重新演练了一遍,竟然还是成功!米秋野索性趁热打铁,一口气又试了“苍生何在”(发现墙外一头小牛迷路至此正在暴怒夜行)和“定身法”(将试图发起进攻的蛮牛制住),累得他精疲力尽、苦不堪言,挣扎着回到屋里瘫倒在床上,心里却思绪万千:“师父传授的这些该不会真的是大哥所谓的妖法吧?!无需符箓即可运功施法,这绝非本门道法。难道说这是师父从祖天师张道陵那里学的独门绝学?不,不会的,大哥身为师尊嫡孙,就算真有独门绝学也理应传给他才对,我可从未见大哥施展过类似的法术。” 极度疲惫带来的困意令米秋野难以招架,就在他正要沉沉睡去之时,同屋的管中突然在睡梦中尖叫道:“别!求求你们别打了!哎呦!” 原来不中也和自己一样饱受噩梦困扰。米秋野泛起一丝同情,却无能为力,眼皮突然重得吓人,令他根本来不及抵抗就睡了过去。 翌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院子里的一阵呼喊声将他吵醒。 米秋野迷迷糊糊地推开房门向外观瞧,顿时哭笑不得,只见三哥张愧正在院子里“斗牛”,确切地说,是让牛给撵得满院子乱跑。 要说三哥也真不含糊,上蹿下跳极为灵巧,除了袍子给牛角划破了几个口子、嘴里大声呼救略显狼狈外,还不算太丢人。 米秋野看准机会挡在三哥面前,正要像昨晚那样如法炮制,将小蛮牛击倒。没承想小牛见到是他,竟吓得转身便走。米秋野哈哈大笑,追上去左手扣住牛鼻子,右手在昨晚施法的部位揉搓抚摸了一阵。少顷,安抚工作便大获成功,小蛮牛极为顺从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嘴里温和地“哞~哞~”叫着。 张愧在一旁看傻了眼:“秋弟,你当真是能者无所不能啊,调教牲口也是一把好手。” 米秋野笑道:“这厮牛脾气还挺大,强壮好斗,我昨晚曾制服过它一次。想必是过了两、三个时辰法力已失,碰巧让三哥撞上,哈哈~对付这种牲口就得软硬兼施,先打服了它,再好生调教,保管听话。” 张愧佩服道:“秋弟高见,这番道理与大哥所传御人之道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昨晚返回住处我便派出人手四下打听,今早有人前来禀报,说李休与杨松私下并无勾结。” “哦”,米秋野长出了一口气,他始终坚信李休是位有德之人。 哪知张愧话锋一转道:“可他胞弟李伏却与杨松等人走动频繁,交往甚密。” 方才刚刚松开的眉头不由得又皱了回去。 张愧见米秋野眉头紧锁,默不作声,便接着说道:“想那李氏兄弟皆有才之人,兄长李休机智过人,堪称当世清流,只是略显孤傲,素不与人往来。相较而言,其胞弟李伏可要通融圆滑得多,想必是李休有意军司马一职,却苦于没有门路,又顾及颜面不愿求人,只得由他兄弟出面去走杨松的门路。” 米秋野沉思不语,过了片刻忽道:“记得三哥曾说要找李伏为我医治。” 张愧道:“不错,那李伏擅长医卜,在这汉宁郡里也算是数得上的能人,今日回去我便约他来给你瞧瞧病。” 米秋野道:“不必三哥费心,我自有办法,用不着找那李伏帮忙。” 张愧急道:“我知你不耻他与杨松交好,可寻医问病,只需找医术高明之人即可,何必在意他与谁走得近、与谁走得远呢?” 米秋野有着比面前这头小牛还要倔的牛脾气,他抚摸着牛背,轻轻地哼了一声,说道:“行医之人,岂能无德?这病不治也罢。” 张愧深知他的脾气秉性,看着他倔强的样子,不禁回想起两人还是黄口小儿时的日子。从很小的时候起,张鲁就开始对他俩严格管教,每天都督促他们背诵那些繁冗绕口的道经。张愧是个得过且过的人,背不背得会完全不放在心上,米秋野却截然不同,别看他年纪小,却极为认真,总是自己跟自己较劲,每天制定的功课,哪怕是通宵达旦也要完成。 张愧直到现在都还记得,每当自己睡眼惺忪地醒来时,总能看到米秋野伏案苦读的身影。大哥也曾反复夸奖秋弟是个刻苦努力的好孩子,对他寄予厚望。 然而现实却让他唏嘘不已,当年并不一心向学的自己如今却成了大哥的左膀右臂,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而本该成为天师道栋梁之才的秋弟,却不为大哥所喜,已经沦落为无所事事的边缘之人。 但不管怎样,秋弟做的决定,往往都被证明是正确的,虽然眼下还看不出什么端倪,或许只是因为还未到见分晓的时候吧。 张愧还有政务要忙,交待了几句便离开了。 第十三章 以瓜为名 米秋野此刻的注意力,全都在眼前这头牛的身上。 昨晚夜色太暗看不清楚,此刻仔细观瞧,才发现眼前这头小蛮牛跟汉中常见的秦川牛大为不同:秦川牛体格强健,骨骼粗壮,头部较为方正,牛角短而钝,前驱发达,胸部宽厚,其役力之强,绝对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 反观眼前这头雄性小蛮牛,明显还没有发育完全,不过,它那尖尖的牛角已经略显雏形,朝外弯曲的弧线颇有几分威武的样子,一身紫红色被毛细致光泽,头大额宽,体格强壮,只是有些部位发育得稍显不够匀称——由于肩骨隆起过高,以致于前驱显得过为结实,而后驱较差,伫立的样子不似寻常的耕牛,倒有几分猛兽的气势。 米秋野轻抚它的脸颊,跟它温和地互动着,越看越是喜爱。 管中面带谄笑凑了过来,狠狠地咽了口口水,笑道:“老大,咱可好久都没改善伙食了,看你这意思今天有炖牛肉吃。” “把你炖了也不准碰它”,米秋野一脚踢向管中的臀部软肋,却给他“噌”地一下躲开了。 “老大使不得啊~我这旧伤未愈~”,管中躲到一边道:“这牛一看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农活儿八成也没干过,除了宰掉吃肉,还能干啥?” 米秋野忙着跟牛互动,随口答道:“人家好歹还算中看,你呢?既不中看,又不中用,你自己说说,要你有啥用?” 管中无语,失望道:“哎,到嘴边的牛肉吃不上,好在还有菀儿给的酥饼,要不然这日子可咋过?还是菀儿对我好啊~” 米秋野道:“你不说我倒忘了,这牛儿怕是饿了许久,快拿些酥饼来喂它吃。” “啊?!”管中急了:“这么好的酥饼拿来喂牲口?!” 可他毕竟拗不过米秋野,不得已只好回到屋里拿出一张酥饼,极为抗拒地递到牛儿面前。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小蛮牛竟然比他还抗拒,刚嗅了没两下,便果断转头离去。米秋野连忙将它拉了回来,它却左右摇晃着大脑袋,死活就是不肯吃饼。 管中大喜道:“牲口就是牲口,真不识好歹,这么好的饼就该孝敬自己,哪能便宜了它。”说话的工夫,他自己倒是吃上了。 米秋野没工夫搭理他,这牛儿突然使出了蛮力,自己又不忍心施法将它治住,只得一手抓住牛角,一手试图扣住牛鼻子。渐渐地,牛儿冷静了下来,用力嗅了几下,却径直向东厨迈步走去。 米秋野随它一起进了东厨,只见牛儿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一眼看到了杨柏供应的食物,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大吃特吃。米秋野大惊,连忙把它拉住。 “你这瓜牛(陕西话里‘瓜’即为傻)!蠢牛!这有毒,不能吃!” 管中也循声过来帮忙,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拉了出来,累得气喘吁吁。小蛮牛委屈地“哞哞”直叫,米秋野看着心中不忍,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办法,打算牵着牛儿去找二哥张卫,让他帮忙弄些军中马匹的草料,以解燃眉之急。 临行前,管中问道:“老大,你刚才说那些吃的有毒是怎么回事?” 米秋野道:“现在还不是很确定,不过我怀疑,那些粟米给人动过手脚。眼下咱们只能靠酥饼度日了,不过那些粟米千万不要扔掉,留作物证,回头我定要查个清楚。” 交代完,米秋野稍作洗漱,便带了竹棍,牵牛上路。一人一牛出了西门,朝西北方走去。 一路上,米秋野跟牛儿边走边聊,相谈甚欢。 “瓜牛儿,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哞~”(翻译:好饿啊~) “你同意了?哈哈~好乖的牛儿~” “哞~”(快要饿死了~) “取个顶天立地的响亮名字!容我想想。” “哞~”(我快走不动了~) 说到取名字,米秋野回想起当年客居成都的时候,益州牧刘焉曾说张天师的后代名字取得好,以致“子嗣昌盛,绵绵瓜瓞”。他朝小蛮牛的肚子望去,圆滚滚的,不正像一只瓜吗? “以后就叫你‘瓜瓜’吧~” “哞~”(腿没力了~) “这么说你也喜欢‘瓜瓜’这个名字!哈哈~” “哞~”(不走了,我得歇会儿~) “誒~?你怎么趴下了?” 古之关隘必设于险要之地,居高临下,阻断交通,以达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功效。汉宁郡西北的门户——阳平关,即白马戍,又名“张鲁城”,坐落于白马山上(便是现在陕西汉中勉县走马岭),是当年张鲁率众从益州到汉中,准备进攻苏固前临时修建的城寨。 战后,张鲁城转攻为守,和四周险峻的秦岭山脉一起,成为汉中最为强大的防御依托,它东起浕水(咸河),南临沔水(汉江),西至土官铺,北接艾叶口,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这些年,西北战乱不断,却始终没有威胁到汉中,加之张鲁推行的宽厚政策越来越得民心,以至于不断有来自关中、陇西的羌、氐、汉人前来依附,前后算下来也有两三万人之多。 张卫对此十分得意,认定只要有自己在,阳平关可保万无一失。近几年,他视察边防的次数逐渐减少,可兵事并未荒废,他在阳平关和南郑县城之间屯军练兵,从不松懈。 米秋野他们一路上走走停停,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二哥的屯所。 张卫见他牵牛前来,问道:“米郎,来此献牛劳军吗?” “不是~”,米秋野赶忙表明来意。 张卫是个爽快的性情中人,立刻答应给他弄点草料。 放在以往,这些草料给瓜瓜踮脚他都嫌脏,更别说是吃了。但今时不同往日,它现在可是窘迫的连刍都没得反了,哪还顾得上挑三拣四。面对着眼前的珍馐美味,瓜瓜忘乎所以,什么也顾不上了,只知道一头扎进去大吃一顿再说。 米秋野趁机向二哥请教些近身搏斗的技巧。张卫见他非要拿一根竹棍做兵器,怎么看都觉得不太靠谱,可没办法,这个义弟的倔脾气他是知道的。 张卫摇了摇头,带着他一起去了练兵场。 第十四章 初试牛刀肌无力 练兵场里尘土飞扬,弥漫着豪气,一群大好男儿在这里挥洒汗水,苦练杀敌本领,场面极为热血。张卫找了两个兵头儿过来,其中一人米秋野曾经见过,正是那个在虚极殿前拦住自己又被喝退的杨任。看他一身的铠甲,应该早已不是普通兵卒,想来这些年他跟在张卫身边,一定立过不少功劳。 张卫为他作了介绍:“此二人乃是杨昂、杨任,皆为军中好手。他们都是从战场上一刀一刀砍出来的,教你一两招儿绰绰有余。”继而又向他俩介绍,“这位是我兄弟米秋野,想必你们也认得他。” 杨任对米大祭酒当年杀神附体的模样记忆犹新,忙说道:“末将当然认得大祭酒,几年不见,大祭酒已经长大成人,当真是一表人才。” 米秋野确实比当年长高了许多,如今已将近八尺,比之张卫尚要略高一些,杨任、杨昂虽然比他壮实得多,却都矮了他半头不止。 杨昂向来都是个狠角色,看着米秋野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打心底里就没觉得他能有什么过人之处,心道:“大祭酒?呸!还不是靠着兄弟关系,听说还会什么道法,根本就是糊弄人的把戏!”他心中满是鄙夷,却没有出声,只是抱拳拱手施了一礼。 米秋野毕恭毕敬地向他二人施礼,与杨任说道:“在下当年性情鲁莽,多有得罪之处,还望杨将军见谅。” “哪里哪里,大祭酒言重了。” 张卫没想到他们俩还是老相识,见二人居然聊上了,便不耐烦地打断道:“带你来是为了练武,不是叙旧拉家常。”说着便对二杨发号施令起来,“你二人即刻操练起来,给大祭酒长长见识。” 杨昂、杨任得令,立刻手持兵器,摆好了架势。 杨昂使刀,杨任使枪,虽然不是以命相搏,但刀剑无眼,谁都不敢怠慢。两人全神贯注地斗在一处,你来我往很是好看。 张卫趁机指点米秋野,让他注意观察长枪的用法,毕竟他的兵器是根让人实在看不过眼的竹棍,多看看枪术,或许可以借鉴到一些经验。 然而,张卫刚刚指点了几句便说道:“这么细的竹棍如何上得了战场?米郎日后若想随军出征,还需另选一件趁手的兵刃,从头练起才是。” 米秋野苦笑着,不置可否,心中却没有一丝动摇。他见识过师父张修手持竹棍的威力,笃信自己只要勤修苦练,一定也可以做到。 二杨战了约三十回合,张卫将他们叫停。待杨昂休息完毕,张卫大手一挥,将米秋野推至他面前说道:“带他练练,少出些力道,他没练过。” 杨昂慨然领诺,一想到能让这位公子哥儿当众出丑的机会终于来了,心里面便忍不住一阵狂喜。 米秋野立足未稳,正欲施礼,对方已经挥刀砍了过来,他大惊失色,连忙举棍招架。不料杨昂力道奇大,一刀砍在竹棍上,震得米秋野握棍的右手手腕剧痛难当,当时就把兵器给扔了。 “啊~”米秋野忍不住叫出声来,好在杨昂只是想让他出丑,并没有继续砍下去的意思。 米秋野惊魂未定,再看右手时,发现虎口处已被震破。 张卫连忙呵斥道:“住手!说了让你少用些力道!” 杨昂心中暗喜,却摆出一副委屈的样子,说道:“分明只用了一成力,哪知米大祭酒竟承受不住,在下太过鲁莽,死罪死罪。” 这时,四面八方的兵卒全都围了过来,纷纷看起了热闹。众人见米秋野如此不堪一击,嘲讽讥笑声顿时不绝于耳。 米秋野知道这回是丢人丢大了,但事已至此,自己要这脸面又有何用?丢不丢人没关系,只要能变强,他都在所不惜。 事实上,他也曾想到过退缩,甚至是放弃。二哥张卫就在不远处,自己随时可以向他求援,但如果真的这么做的话,以后的人生,恐怕再也活不出什么尊严来了,只能天天宅在家里,慢慢颓废,直至消亡。 张卫有意叫停比试,米秋野却示意他还要再打。杨昂见状,心中大喜过望,尤其是见到四周聚拢的观众越来越多,自己今天又可以痛痛快快地出一回风头。他见米秋野为了防止竹棍不被震落,已改为双手持棍,心道:“且看我一刀劈断你这破竹子!” 对方再次挥刀砍来,米秋野双手牢牢地握住竹棍,暗下决心:“就算人给你撂倒,竹棍绝不离手!” 只听“咔”的一巨声,刀棍交锋,张卫在一旁着实为义弟捏了把汗,其紧张程度尤甚于自己亲临战场。 杨昂明显加了力,将米秋野震得双手虎口俱裂,尤其是他那受过伤的膝盖,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了,只得单膝跪地,呈求婚状。 可即便狼狈至此,米秋野手中的竹棍却依然横架在头顶,并未离手。 现场观众见他居然给人跪了,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没办法,战场就是这么一个容不下一丝同情心的地方。 然而,杨昂心里面却不像刚才那般得意,这一刀足足用了八成的力道,本想着一击便能将对方手里那截破竹子砍为两段,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根看似轻轻一折便会断掉的竹棍,居然如此结实。 张卫觉得用不着再比下去了,米郎还是安心地念念经修修道就行了,这满是杀戮的战场对他来说太过残酷,根本不适合他。 可就在他即将开口喊停之际,给跪了的米秋野却抢先说道:“杨将军,出招儿吧。” 杨昂有一种被弱者挑衅了的感觉,本就易怒的他顿时就火了,“管你是什么大祭酒!老子这就剁了你!” 他卯足了劲砍了下去,张卫看得真切,忙大喝道:“混账!住手!” 电光火石之间,杨昂的大刀重重地砍在地上,顿时扬起漫天的黄沙。围观群众连忙闭上双眼,用手捂住口鼻。过了好一会儿,彼此的目光才重新回到战局,奇怪的是,隐隐约约的似乎只能看到杨昂的身影,却不知米秋野的去向。 第十五章 青竹飞扬黄沙地 从给跪了的那一刻开始,米秋野突然有了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很清楚,自己与杨昂相比,无论是武艺、体力、还是战斗经验,没有一样不处于下风。 以己之长,攻敌之短,才是取胜之道。 生死俄顷之际,容不得一丝的犹豫。米秋野全力催动意念,虽然双手高举,无法摆出“飞鸟式”,可他意外地发现,师父之所以传授这些“式法”,其真正目的,是为了便于意念(师父谓之为“清气”)更加顺畅地在经络里流通,并最终施放出相应的道术。由于他自幼练功,这么多年过去了,肌肉和精神的记忆已根深蒂固,再也挥之不去。于是,所谓的“式法”,反而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意念已至,“道法·独步青云”(即“姽道·借地气”)当场使了出来。米秋野趁杨昂手起刀落之际,身形忽闪,贴着刀锋堪堪躲开。 杨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对手竟躲开了他的全力一击,形同鬼魅。 等围观群众全都反应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重新斗在一处。 与其说斗在一处,不如说是杨昂不停地挥刀猛砍,扬起阵阵黄沙,而米秋野却在这漫天黄沙里婉若游龙,总能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动作躲过对手的刀锋。 在场之人全都看傻了眼。 当年攻打汉中时,张修并未亲自上阵,平时也没有当众出过手,这招儿“独步青云”就连张卫本人也从未见过,这会儿眼看着米秋野使了出来,当真是潇洒飘逸、超尘脱俗。只见一根通体碧绿的青竹在黄沙里轻巧灵动,无处不在,或点或戳、或绊或打,不停地戏谑着杨昂。 然而这些只是表象,真实情况则是:米秋野无比渴望一招制敌,却苦于久疏战阵,力量训练严重不足,又不敢冒险近身,只能在相对安全的距离之外不疼不痒地与对手周旋。 杨昂快要气疯了!然而内心的恐惧却被不断地放大,自己今天算是真的开了眼,见识了货真价实的五斗米道道法(其实并不是),只恨自己没能在一开始试招儿的时候,就一刀剁了面前这个妖人,现在可是连跟毛都摸不着了,更不要说取胜。 随着二人的打斗升级为持久战,局面对杨昂越发不利:米秋野的游击战打法极为省力,一触即走,从不做过多停留,他却要实实在在地一刀一刀砍下去。手中的大刀,此刻沉得像带不动的队友,整个人气息已乱,完全找不到节奏。杨昂知道,照这样打下去自己迟早会被对方耗得灯尽油枯。他在狂怒之余,人却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常年的摔打、锤炼为他积累了宝贵的实战经验,此刻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住地提醒着他:“要冷静,不要轻易出刀,瞅准机会一击制胜!” 米秋野看似轻松,实则不然,这招“独步青云”对他体内“清气”(实为姽气)消耗极大,要不是这些年他把张修传授的练气之术当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无形之中也有所进,只怕此刻早已力不能支。 可即便如此,随着体力的下降,米秋野的反应速度还是在无形之中慢了下来,双腿开始发沉,身体也不似之前那般轻盈,明显感觉到自己能从地下借来的“气息”正在减弱。 杨昂敏锐地察觉到对手的变化,心中大喜,经验告诉他克敌制胜的时机随时都会出现,就看他能否把握得住。恰在此时,米秋野在一次撤步后退时不小心踩在石块上,身体一歪,不争气的右膝居然又给跪了。 机会来了! 杨昂异常迅猛地冲向对手,用尽全力拦腰斩了过去! 然而,战至此时的米秋野,已变得戾气大盛。面对敌人的致命一击,他全无惧意,左腿发力蹬地而出,迎着对手的刀锋如利箭一般飞了过去。 在场之人全都屏息凝视,就连张卫也忘了出声制止,死死地盯着这个决定生死的回合。 就在横砍过来的刀锋即将划过面门的那个瞬间,米秋野的心跳也快到了极点,只见他左脚在地上轻轻一点,看似力道不大,实则拼尽了全力,一触之后,整个人随之腾空而起,恰好躲过了杨昂的杀招。 就在两人一闪而过的交错瞬间,米秋野右手持棍,自左上至右下,奋力挥出,竹棍携一道劲风追身而去,正中杨昂后脑! 要不是平日里疏于锻炼,这一棍势必要将杨昂打得脑浆迸裂横尸当场,可即便如此,米秋野此刻戾气爆发,手上的力道比以往还是要重上许多,把杨昂打得直翻白眼,一头栽倒在地,摔了个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米秋野飘然落地,完美收官。 拳头是军队里最通用的语言,话语权永远掌握在强者的手中。片刻后,现场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音浪,围观群众经历了嘲笑、惊讶、赞叹再到崇拜的心路历程,已经完全倒戈,对米秋野大加赞赏,顶礼膜拜。 看看,那位传说中的英雄终于还是回来了! 可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刚刚被打倒的杨昂,表现得极为硬气,虽已神智不清,却依然没有放弃,竟能在下意识的支配下,仍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回身再战。看到手下败将一副死缠烂打的熊样,米秋野的杀戮之心再也无法抑制,已彻底丧失了理智,发疯似地冲了上去,想要朝对方的后脑补上一棍。 张卫反应神速,斜刺里闪身出来一把将他抱住,厉声呵斥道:“米郎住手!胜负已分!此人已无力再战!” 二哥的吼声让米秋野逐渐恢复了理性,再看杨昂,已口吐白沫,瘫倒在一旁,只是那柄大刀却始终都牢牢地攥在手里。 本想一拥而上,跟传说中的英雄来一次亲密接触的现场粉丝团们,被米秋野刚才显露出的巨大戾气深深地震慑到了,尤其是再度受迫于这一强烈压抑感的杨任,他使劲咽了口吐沫,缓和了一下神经,这才意识到应该马上招呼人手救治杨昂。 第十六章 身娇肉贵不拉车 一场大战过后,浑身紧绷的肌肉久久无法松弛下来。张卫带着米秋野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边给他按摩放松,一边呵斥道:“比武较量,打不过认输便是!用这些妖术作甚?倘若给大哥知道你又在修炼妖人道法,岂能饶得了你?” 硬汉张卫的大保健,用的是顶级的力道,把米大祭酒快疼疯了,“哎呦哎呦~疼疼疼~二哥,我可是要马革裹尸,死在战场上当烈士的,你倒是给我留条命啊。” “少在这胡说八道!”张卫骂了一句,继续说道:“人多口杂,你今日滥用妖术之事,定会传到大哥耳中,到那时我看你如何收场!” 米秋野想起大哥对师父的所作所为就火大,抵触情绪极其高涨,冷冷地说道:“大哥若是问起,我认罪便是,无非又要罚我修路百步罢了。” 张鲁统治汉中后,废除了早先的严刑酷法,以宽惠治民。主张先教后刑,民有小过,先自我反省,服罪后罚修路百步;犯重罪者,先教育三回,不改正者方才行刑,且春夏禁止杀人,秋冬始能处决犯人。 张卫训斥道:“你以为自己还是黄口小儿,犯了错陪个不是即可,须知自己也是年过弱冠的堂堂男子,怎能如此不分轻重?”说着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大哥对妖人张修极为忌讳,凡是被他牵连之人一个都没有放过,你可知当年平定逆贼时,张修手下那五百弟子的下场?” 米秋野对于张修被诛的话题极为敏感,连忙说道:“小弟不知,还请二哥相告。” “五百弟子皆被处决。” 米秋野愤怒地站了起来,当场喝道:“既是同道中人,为何要手足相残?!若米师真有反意,又怎会整日闭而不出束手就擒?” 张卫并没有继续爆料,“你只需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即可,其余之事一概不许过问。大哥知晓你与妖人交情不浅,若不是念在兄弟之情,只怕不会对你如此姑息。” 米秋野深感痛心,倒不是因为自己的处境。他可以想象得出,在那五百人被秘密诛杀的惨剧背后,一定少不了阴谋诡计与无情背叛。本该相亲相爱的教众成员,却被逼到自相残杀的地步,这对于一手创下五斗米道的祖师张道陵来说,该是怎样的悲哀。 他又想到自己刚才差点失手杀掉杨昂的事,在某个瞬间,从未有过的杀戮之心充斥了全身,暴戾之气横行无忌。那样的自己令他本人感到陌生,而围观群众眼神中的恐惧,更让他感到无比的孤独。 张卫见他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误以为是自己的话吓到了他,一时也不忍心继续喝斥,平静了片刻,这才说道:“时辰不早了,你也累了,牵牛回去吧。” 瓜瓜这会儿已经彻底吃成了一只瓜。 米秋野打算多带些草料回去,张卫提议:“此事容易,套辆牛车即可。” 瓜瓜看到两个兵卒过来给它上套拉车,极力反抗,自小养尊处优的它绝不肯向沟壑妥协。 米秋野的心情本就糟透了,这会儿见它一副光吃不干的懒牛嘴脸,不禁怒从心起,挥起竹棍在它屁股上来了一下,瓜瓜疼得“哞哞”直叫,撒腿就跑。米秋野追着又抽了两三下,抢步到它面前,摆出“定身术”的手势。瓜瓜吓得大大地睁着惊恐的双眼,几欲垂泪。哪知米秋野完全不吃它这一套,眼看着就要出招儿,瓜瓜发现装可怜也没用,只得乖乖听话,极其不情愿地给人套上了拉车的行头。 米秋野向二哥告辞:“小弟本想来军中效力,却一时鲁莽,得罪了杨昂将军。小弟惭愧之极,改日定要前来向他请罪。” 哪知张卫却说道:“我刚才训斥你的话略重了些,比武较量,磕磕碰碰在所难免。杨昂皮糙肉厚,你那一棍不算什么,只是……”,他略加停顿,突然笑道:“只是我没料到,你小子还真有股子狠劲儿。别看长得文弱,可手够狠,心够硬,杀伐果断,是个血性男儿。从今往后,你每日都要到军营来,我要亲自传授,只要你肯吃苦,加以时日,用不着什么妖术伪伎,论单打独斗杨昂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二哥的话多少宽慰了自己一下,米秋野向他深深地施了一礼:“小弟谢过二哥。” 回去的路,米秋野陪着瓜瓜一起走。时值四月,路旁矗立着高大的油松和白皮松,其间点缀着连翘、丁香等各色灌木。看着盛开的繁花,米秋野心情平复了不少,回想起刚才一时恼怒出手打了瓜瓜,心中很是不忍,于是便内疚地抚摸着刚才抽打过的地方。 瓜瓜一路上都在生闷气,只是忌惮于他的淫威,一时之间不敢发作,这会儿发现他终于恢复正常,开始对自己施予关爱,不由得畏惧之心大减,心里的委屈和愤怒瞬间爆发,一边怒吼着一边向前狂奔。 米秋野没有料到它会突然来这么一手,还以为是无意间触碰了它的痛处,心中的内疚无以复加,本想快步追上去拉住它,却没了刚才追打时的力气。与杨昂一战之后,起初并没有太明显的疲惫感,可一路走到现在,双腿却越来越绵软无力,其间还夹杂着右膝的阵痛。 好在瓜瓜拉着一小车草料,严重影响了速度,不然的话自己还真有可能追不上它。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任由它就这样疯跑下去。 看着瓜瓜逐渐远去的身影,米秋野深深地吸了口气,拄着竹棍,忍痛追了上去。 瓜瓜一头冲进道旁的长草堆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也不知道自己一口气究竟跑出了多远。 回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悲惨经历,它无比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如此大意,更不该这么贪吃。 说起来,自己可是生于大富之家,从小养尊处优,有专人看护,吃的是稀有的瓜果谷麦,喝的是顶级的琼浆玉液,水草肥美的牧场只是它用来散步的后花园,无论走到哪里都如众星捧月一般。 记得主人偶尔也会过来远远地看上一眼,绝不可能像现在这个糙汉一样,居然敢对自己大打出手!不过,给他温暖的手掌抚摸的感觉倒是挺舒服的,印象里,主人可从没这样碰过自己。 它又想到离开家的经历:那是一次索然无趣的外出散步,由于实在太过无聊,它不禁开始想象,穿过远处的树林会是什么样子。就在这时,突然飘来一股浓烈的酒香,比自己平时喝的那些佳酿要香得多。它馋得不行,顺着香味找了过去,发现不远处的草丛里放着一只漆耳杯,那股香味正是发自于这杯中之物。 瓜瓜一口气吃了下去,顿觉醇香四溢、甘美悠长。不过,好吃是真好吃,只是分量太少,根本不解馋。它用鼻子使劲嗅了嗅,竟发现不远处又有阵阵香气飘来,快步跑过去,果然还有一杯!就这样一杯一杯地吃下去……吃到第五杯的时候,随行的六名看牛人发现异样,跟了过来。这时,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名男子,直奔看牛人而去!至于他们是如何打成一团的,瓜瓜丝毫不放在心上,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杯接一杯地吃下去……终于,在一路东倒西歪吃到第十五杯时,它终于喝断了片儿,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地,彻底牛事不省。 第十七章 救救犊子 等到瓜瓜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身在赶往汉中的路上,躺在一辆高速行驶的马车上。人贩子,不对,牛贩子正一边喝酒,一边酒后驾车。 牛贩子那只酒葫芦里飘散出熟悉的香味,却再也不会给它喝上一口。瓜瓜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束缚:前后蹄各被牢牢绑住,它终于穿过了那片远方的树林,却只能惊恐地看着外面的世界,任它如何吼叫、哀嚎,全都无济于事。 下一个印象深刻的场景是在一个大院子里。那是一个夜晚,四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总算有人给它松绑,重新恢复了行动自由,可刚刚舒服了没一会儿,就被逼着要跟一只趴在地上的怪物较量厮杀。那怪物体型庞大,像条巨型守宫,长相恐怖,凶猛异常,携带着一股腥风,猛得向自己爬了过来,张开血盆大口便要将它当场吞食!瓜瓜吓尿了,调转牛头撒腿就跑,记忆里从不知道自己居然可以跑得这么快。 还好院子够大,再加上被恐惧激发出来的潜能,瓜瓜总算躲过一劫。事后,它给人带到另一处破落的院子里,牛贩子很愤怒,大骂他“废物!没用!”,对它一通拳打脚踢后,这才骂骂咧咧地回屋喝酒去了。 被拐卖儿童的命运十有八九都是这样。 回想自己出身如此高贵,却要被人羞辱虐待,瓜瓜暴怒不止,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它在破院子里横冲直撞,最终误打误撞将院门冲破,幸运地逃了出来。 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有如此神力,瓜瓜忘情狂奔着,试图将心中的不满肆意发泄出来。 然后,就遇到了米秋野。 再然后,就给人打趴下了。 总算喘得差不多了,瓜瓜舒舒服服地趴着,再也不愿起身。然而就在这时,身旁的长草堆里突然钻出一条又粗又长的怪物,它吐着信子搜集气味,立刻发现了瓜瓜的存在。怪物毫不犹豫,马上向它发起攻击。 瓜瓜真的吓坏了,它对于这种动不动就张开血盆大口乱咬一通的社会恶势力,缺乏最基本的抵抗力,而且对方距离实在太近,根本来不及躲闪。眼看着自己这一身雪花肥牛就要便宜了别人,一棍通体碧绿的竹棍突然在眼前闪过,恰到好处地挡在自己与大蛇之间。 瓜瓜转过头,见出手相救的正是米秋野,顿时泪牛满面。 “哞~”(我错了~再也不敢乱跑了~) 米秋野看着它胆怯的样子,大骂道:“你个怂货,这长虫还没你那一身百叶、肚仁重呢,你怕个毛啊?!”(阿如意:喂!你是火锅、爆肚吃多了吗?) 他口中的“长虫”,是一条黑黄相间的巨型大王蛇,此刻突然弃了瓜瓜,向他扑了过来。 米大祭酒顿时也怂了,“你是成精了吗?能听得懂人话啊你?”说罢连忙躲在一旁。 此情此景击碎了瓜瓜关于美好的所有想象,它绝望地倒在地上,闭上双眼,彻底放弃了抵抗。 然而,过了许久,却始终没等到敌人咬向自己的那一口。 瓜瓜缓缓睁开眼睛,却见米秋野正在勇斗大王蛇,顿时喜出望外。 “哞~”(我就知道你不会走) 米秋野根本没心思搭理它,因为那条大蛇此刻正沿着他的竹棍爬了上来,即所谓的“打蛇不死顺杆上”。 “瓜牛,你可坑死我了!” 米秋野大惊失色,连忙奋力挥棍,总算将其抖落。可这条大王蛇性情暴虐,一击不中,又给人甩开,惹得它野性大发,“嘶嘶”地吐着信子,迅速回身再战。 瓜瓜吓得连“哞”都叫不出一声来,四肢乏力,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却见米秋野非但不退,反而迎面冲了上去,与大蛇缠斗。瓜瓜心中佩服之极,这才知道原来世上有一种名叫勇气的东西。在面对恶势力的时候,除了逃命之外,还有一种解决办法,叫作迎难而上! 米秋野用行动作为感召,深深地影响着瓜瓜,以致于它也开始反抗与挣扎。它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成功地站了起来,长长地吼了一嗓子:“哞~”(我也想变得像他那样勇敢~) 米秋野哪里知道,自己无意间给这头怂牛灌了一碗名为“勇气”的鸡汤。平心而论,在面对蛇、蜥这类冷血恶心的生物时,米秋野同样心存畏惧。然而,在遭遇了一系列生活中的不如意之后,大蛇的出现,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这怒火之旺,完全压过了内心的恐惧。 管他什么蛇虫鼠蚁、杨氏兄弟,只要竹棍在手,干就对了。 米大祭酒举棍一通猛砸,把所有的积怨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大王蛇见对方居然比自己还要残暴,连忙躲开。米秋野右手持棍,左手使出“定身术”来,想要施在这条蛇的身上,可一连尝试了几次,都没能得手。 “道法·定身术”,又名“姽道·万钧恣睢”,是米秋野从师父张修那里学来的得意招数,使用得最为纯熟,这一道法有点类似于后世道教里的“千斤榨”,可施于人、动物、乃至一切有生命和灵性的事物之上。 一旦施法成功,短时间内会形成引力子的一次重大集结,从而产生一种被重物碾压的窒息感,所形成的力道根据修炼者道行精深,从几十到上百斤不等,终极修炼者甚至可以达到千斤以上。而一旦施于人身,便有巨大的压迫感,使人行动迟缓,乃至于动弹不得,时间短者可致病,时间长者恐有性命之忧。施术前,须催动体内清微之气,聚于掌中劳宫穴处,再将掌心紧紧贴在敌人的几大要穴之一(即在百会、印堂、膻中、中脘、关元等穴),注入清气即可成功,解术时则要逆向运气。 米秋野左手施法多少有些别扭,本想改为左手持棍,腾出右手来捉蛇,可那条大王蛇却步步紧逼,瞅准时机再次缠上竹棍。米秋野连忙奋力挥棍,可大王蛇异常狡猾,利用自己强大的绞缠力死死缠在棍上,逆势蠕动强行向他咬了过来! 这一口要真给它咬上,那可是相当的肉疼。米秋野方寸大乱,死死攥着竹棍竟忘了撒手,有心要孤注一掷抓住蛇头,可慌乱之中体内的清气却从持棍的右手掌心窜了出来,刹那间,掌中竹棍好似重如千斤,根本拿捏不住,只得撒手,只听“嘭”一声巨响,竹棍重重地砸在地上。那条大王蛇万万没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下,根本来不及躲闪,仍牢牢的缠在棍上,被砸了个骨断筋折,当场丧命。 第十八章 不如淋雨 电光火石之间,竟出现了如此诡异而血腥的一幕,米秋野惊魂未定,目瞪口呆,直到瓜瓜拉着车跑了过来,拖着长音喊了一声“哞~”,他这才回过神来。 “哞~”(好厉害~) 米秋野对竹棍施了破解之法,这才将血肉模糊的大王蛇甩在一旁。他从道旁薅了些杂草,一边擦拭竹棍,一边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记得师父张修曾经说过,定身术可施用于天地间一切有生命、有灵性之物,如此说来这根竹棍居然还是个灵物!他细细回想着今天的连番恶战,越想越觉得此棍绝不寻常,不然的话又怎能挡得住杨昂手中那口大刀。然而与杨昂一战,给棍身留下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伤痕,既然它有生命、有灵性,那它此刻岂不是正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想到这里,米秋野大为感动,他毕恭毕敬地托起竹棍,满怀敬意地向它拜倒,谢道:“足下屡次救我于危难之间,请受米秋野一拜。日后只怕多有仰仗之处,在下亦会遇事谨慎,悉心爱护,绝不让你妄受皮肉之苦。” “哞~”(谢谢你救了我~)瓜瓜见他不搭理自己,便一个劲儿地叫个不停。 米秋野拜过竹棍,这才回过头来检查牛车,车上的草料给瓜瓜一路狂奔洒落了不少,他有心想要捡些回来,又觉得此地不宜久留,鬼知道草丛里还藏着什么妖魔邪祟,再加上天色渐晚,还是早些离去为好。 狠狠地作了一通之后,瓜瓜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动辄便乱发牛脾气,变得乖巧了许多。米秋野经此一战,抑郁之气发泄了不少,心情也逐渐平复起来。 一人一牛眼看着就要行至西门,天空中却风云突变,一道闪电当空划过,不一会儿雨就落了下来,顷刻之间已成倾盆之势。 米秋野带着瓜瓜在雨中发足狂奔,却丝毫不觉得狼狈,这场大雨给了他们俩儿一个可以恣意挥洒激情的机会。最近这段时间,彼此身上都聚拢了不少负面情绪,希望这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可以帮他们洗涤干净,把各种各样的烦恼统统带走。 “奔跑吧~瓜瓜~快跑啊~哈哈哈哈~” “哞~”(好嗨呀~) 汉中这场雨持续下了两天,而在东北方向的子午谷一带,却是一口气连下二十余日,创造了该地区持续降雨的天数之最。这一纪录,直到三十年后才被打破。 那是公元230年,蜀汉丞相诸葛亮屯军成固,严防魏军入侵。双方本打算在那里展开一场决定两国命运的大战,却因为一场持续了三十多天的大雨,草草收场。 公元200年的这场子午谷的大雨,虽然没有浇灭什么战火,却把朝廷派往汉中的敕使浇得火大,以至于他比原定计划晚了大概一个月才到汉中。 张鲁方面,依然有条不紊地布置筹划着各项事宜。杨松杨大祭酒最喜欢承包各种工程,这些天带着一帮人,在南郑城内南门附近开坛设场,忙得不亦乐乎。 万众瞩目的南郑军司马一职也终于有了着落——张鲁钦点李休担此重任。李休感激师尊的知遇之恩,再度向张鲁宣誓效忠,甚至表达出愿辅佐张鲁反了朝廷,进而争夺天下的雄心。张鲁认可了他的忠诚,却没再提及自立之事。李休即日便领兵出城,兢兢业业,屯兵操练。 “时汉中有甘露降,子朗见张鲁精兵数万人,有四塞之固,遂建言赤气久衰,黄家当兴,欲鲁举号,鲁不听。”——《三国志》 夜幕降临,米秋野跟瓜瓜这才冒雨回到住处。他在小院里前前后后找了个遍,也没有见到管中的身影。 “这是要在菀儿家过夜的节奏啊,这赘婿当得,还真是有模有样。” 米秋野没将管中的事放在心上,安顿好瓜瓜后,他到厨房里吃了几个酥饼,又烧水洗漱了一番。累了整整一天,此刻总算能舒舒服服地躺下休息了。 然而,即使是在如此疲惫的状态下,这一觉睡得也并不酣畅。伴随着窗外的倾盆大雨,他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次拽入噩梦之中,这一回,梦里主角不再是张修,而是换成了赵崇。至于说究竟发生了什么,由于情节过于支离破碎,根本无从记起。 迷迷糊糊的,天色已经大亮。算起来,自己足足睡了四、五个时辰,可醒来时疲惫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恶化到连躺下都会嫌累的地步。米秋野烦躁不安地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惊奇地发现:管中竟然一整晚都没有回来。 “不会真的在菀儿家过夜了吧?没看出来啊,感情进展得这么快。” 米秋野正暗暗称奇,倏然瞥见放在手边随他同塌而眠的竹棍,更是惊喜得无以复加:经过一夜的休整,这根本已伤痕累累的青竹竟然完成了自我修复!那些细小的划伤已经恢复如初,完全看不到一丝痕迹,只剩下一些破损程度较深的伤口,但比之昨天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 米大祭酒自幼便有敬畏自然、崇拜神明之心,见到此物竟有如此灵性,不禁大呼神奇。他毕恭毕敬地将竹棍放好,待到天色渐暗时再去观瞧,只见它已变得雨过无尘、碧绿如新,完全恢复了绝世灵物应有的风采。 管中依然没有回来,米秋野开始有些担心,暗自猜测着各种意外的可能,要不是外面雨势太大不便出行,他早就亲自登门到菀儿家打探消息去了。 第三天,四月二十三。清晨时分,瓢泼之势骤减,春雨毫无预兆地来了又走,旭日东升,阳光洒在水气缭绕的南郑城里,云烟雾霭,恍如仙境一般。 菀儿家就在城外东南五里处,米秋野收拾妥当,正欲出门,管中却意外地回来了。 本想出言戏谑几句,问一问新晋赘婿的感受,可一见到他本人,米秋野顿时愣住了。只见管中鼻青脸肿、浑身是伤,显得狼狈不堪,极为落魄。 米秋野大惊:“上门女婿就这待遇?!” “老大~汉中出了个大恶人,把我给打了~”管中顿时泪奔,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悲愤地向他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第十九章 不变强即毁灭 两天前,米秋野牵着瓜瓜到张卫那里去找草料。他们前脚刚走,管中便一路小跑,出了城去菀儿家卖力地表现起来。 经过坚持不懈的练习,诸如挑水的扁担、砍柴的刀这些家务界的十八般兵刃,他现在已经基本操练纯熟。 事发时,管中正在后院砍柴,突然听到前院传来菀儿的呼救声,显得极为慌乱,像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麻烦事。管中手持柴刀冲了过去,却见一名醉汉正步步紧逼,试图对菀儿进行猥亵。 管中举刀大喝,本以为可以吓退对方,哪知醉汉根本不为所动,口中净是些污言秽语,伸手在菀儿身上一通乱摸。管中本是个从小给人霸凌到大的“怂包”,这会儿却不知哪来了一股勇气,竟举着柴刀冲了上去。 醉汉身形消瘦,面容惨白,一看就是个被酒色掏空之人。管中本想当着菀儿的面,破天荒地展现一把男子气概,硬捏面前这个软柿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还挺能打。 柴刀举在半空中尚未砍下,醉汉却像脑后长眼一般,一脚踹中管中手腕,柴刀当场就飞了。管中大吃一惊,顿时愣在原地。醉汉趁虚而入,对他发起了一连串的攻势,打得他毫无还手之力。管中技不如人,只得双手抱头蜷缩在地上,换作以往,这会儿恐怕早就要大呼饶命了,然而,此刻当着菀儿的面,尽管已经丑态百出,他却还想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点尊严。 于是,无论对方如何踢打,他始终都咬紧牙关没出一声。 趁着管中吸引对方火力的工夫,菀儿和她母亲张氏大声呼救。四周住的人不少,可关键时刻敢于挺身而出的却不多,大家见醉汉身手不凡,全都望而却步,不愿引火烧身。 眼看着管中就要给人活活打死,一妙龄女子突然站了出来,大呼道:“大胆贼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此行凶!诸位乡亲,还不快些将贼人拿下,更待何时?” 女子名唤董纤,长相极为动人,在村子里仰慕者众多。听她这么一说,围观群众顿时义愤填膺,十来个青壮男子回屋抄起家伙儿,举着农具菜刀气势汹汹蜂拥而至。 醉汉吓得酒醒了大半,本想施展生平所学打退众人,可眼看着面前的敌人越来越多,若是惹出大麻烦来,自己以后可就更没办法在汉中立足了。想到这,他瞅准机会,一举冲出人群,夺路而逃。 管中遭受重创,心理防线更是彻底垮塌。围观群众不乏同情者,但更多的则是来看笑话的,见他居然被一名女子出手相救,心中满是鄙夷,有些甚至当场窃窃私语,笑出声来。 菀儿听着这些冷嘲热讽,气得眼圈都红了,董纤却根本不为所动,说道:“菀儿,此人伤得不轻,先扶他躺下,我回家取跌打药来。” 由于受伤,再加上天降大雨,于是管中就给人留了下来。菀儿母女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好歹还有一座菀儿父亲留下的老房子,足够他在这留宿休养。 米秋野听了管中的描述,眉头紧锁道:“何人竟敢如此大胆?大哥在汉中施行禁酒令已有六、七年时间,还从未听说有人敢如此明目张胆地醉酒滋事。” 管中万念俱灰,哭道:“我挨了打也就算了,还要被吃瓜群众嘲笑,他们说我被一个女人给救了,丢人。我……我真不想活了。” 米秋野连忙安慰他:“那些人都是键盘侠加直男癌,事后点评的时候比谁都牛‘哔~’(屏蔽音),真遇到坏人一个比一个怂,还不如人家一姑娘有血性。而且这帮怂人,打心眼儿里还看不起女子,根本无药可救,你用不着跟他们一般见识。” “老大,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舒服多了,可我还有件事想要求你。”管中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却不小心碰到伤口,疼得他好一阵呲牙裂嘴。 “你快躺下好好养伤,有话慢慢说,别着急。” “老大,我想变强,再也不想活得这么窝囊了,你能不能教教我?”米秋野此刻在管中眼中,俨然就是一根金手指。 米秋野能够理解他的委屈与不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这个“不变强即毁灭”的世界里苦苦挣扎呢? “不中,我生平所学十分有限,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不过,只要你尊奉道诫、积善积精,有朝一日,你我皆可化身为道。你可知‘道即为一,一散形为气,聚形为太上老君,常治昆仑,一在天地外,人在天地间’的道理?” 管中茫然地摇了摇头。 米秋野接着说道:“从小到大,我苦苦修道,笃信道君绝不会放任世间乱象于不顾,必将化形为人,以救苍生。你我何不立志作它在天地之间的化身,如何?” 说句心里话,管中实在没听懂老大在说什么,可他慷慨激昂的态度,以及足以征服宇宙的气势,自己确实是感受到了。 他糊涂而又坚定地点了点头,以示同意。 “好!”米秋野大喜过望,说道:“你先好好养伤,等痊愈之后,就跟我一起修道练气。” 第二天一大早,菀儿竟意外登门来访,还带了些鸡蛋、肉脯之类的补品,她亲自下厨给管中做了吃的,并为米秋野额外带了些面食。 看样子两个人还真有戏,米秋野很为管中感到高兴,想多给他们些单独相处的机会,于是便带着瓜瓜,出门去找二哥。 临走前,管中偷偷地拜托了他一件事:带把刀剑之类的利刃回来给他。米秋野见他放着好好的肥宅不做,却要当亡命徒,不由得暗中叹了口气。 自打上次雨中狂奔后,瓜瓜似乎爱上了率性驰骋的感觉,对于拉车也不再抗拒,一路上居然还跟米秋野比拼起脚力来。它年纪尚幼,爆发力却日渐增强,绝非寻常耕牛可以比拟。米秋野越看越是喜爱,已视它为亲密无间的好伙伴。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他都是在家和军营这两点一线之间度过的。张卫对这位义弟进行了高强度的力量、体能和技巧训练。米秋野晚上睡不好觉,白天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可他拿出了儿时背不会道经便不眠不休的狠劲儿,玩命地练,以至于生平绝少夸奖别人的张卫,都在心里暗暗为他竖起了大拇指,赞他是个狠人。 第二十章 当为擎天国柱 管中的伤势稍见好转便嚷嚷着要学道法,可怎奈资质太差,任凭米秋野想尽办法口传心授,他都完全不得要领,似乎在他的人生字典里,根本就不存在“道气”和“意念”这些词语。学道不成,就改练兵刃,可他又嫌米秋野给他带回来的那把环首刀太重,以他的膂力根本没办法尽情挥舞,无奈之下又帮他换了一把,还是觉得重。到最后,米秋野在兵械库的废弃堆里给他淘到了一把刀锋被砍断过一截的小环刀,长约二尺九寸(70厘米左右),重约九斤五两(2.1千克)。 就这么个残次品,管中却视若珍宝,很快便人刀合一,恨不得睡觉都要抱着一起,可他从未习过武,又不愿去军营操练,整日只是自己在家鼓捣些刀法,所以进步极为有限。米秋野能提供的帮助不多,只能暗暗感叹,逆袭之路绝非想象中那么简单。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五月十八。 清晨时分,三哥张愧来访,带来一个重大消息:朝廷的敕使终于抵达汉中。经商议,他们定于五月二十,即后天,由大哥张鲁率领所有中高层教众于南郑县城内开坛拜官,届时米秋野也要随行出席这一盛典。 三哥堪称是他的御用情报人员,掌握着各种政局动向、八卦新闻。两人聊了一会儿,张愧突然摆出一副神秘的样子,笑着向他卖关子道:“秋弟,还有一个消息,与你多少有些关联,不妨猜猜看?” 这个表情米秋野早已司空见惯。小的时候,张愧经常会带一些糕点来找正在背书的自己,每次都会一脸神秘地问:“秋弟,你猜我带了什么好吃的?”通常,他都会抬头看看三哥嘴角沾着的桂花糕之类的碎屑,却佯装不知,并不猜破,然后由张愧从袖中拿出吃的,兄弟俩儿一边说笑一边分食。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哥一点都没变,米秋野感到很欣慰,只是他的问题却变得越来越难猜了。 “小弟猜不出。” “李休出任南郑军司马,于是鹿堂治祭酒一职便空缺出来,你猜继任者是谁?”说到这里,张愧才突然意识到,这对米秋野来说并不是个什么好消息,按理说鹿堂治本该由他来治理,这是当年便定下来的。甚至连那枚“鹿堂治都功印”都已经交由他保管,只是考虑到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又在战场上身负重伤,这才由李休出任祭酒。 可如今他已长大成人,按理说,此次李休调任别处,无论如何也该由米秋野正式掌权。然而眼下却再也无人提及此事,张鲁也丝毫没有打算启用他这个义弟的意思,只想让他做一辈子的“挂名大祭酒”。看到大哥如此执念,张愧也很无奈。 既然话已说到这里,张愧只得硬着头皮继续下去。米秋野察觉到三哥的尴尬,觉得完全没有必要。他身为虔心修道之人,清静无为久已,这些虚名本就不放在心上,一个小小的鹿堂治祭酒,又怎会让他患得患失呢? “小弟还是猜不出。” “继任者乃是李休的胞弟,李伏李子诗。” 米秋野默默地点了点头。 为了缓解自己的尴尬,张愧忙说道:“我听说关于此事,杨松本另有人选,却被大哥当场否决。”紧接着,他说了句话,令米秋野大为震惊。 “他推荐之人我从未听过,名唤黄辽。” “黄辽”二字,就像一粒投入平湖的石子,彻底唤醒了他尘封已久的记忆。 米秋野神情激动地问着:“黄辽?!三哥你说的可是黄辽黄伯俱?!” “只知名叫黄辽,不知表字”,张愧奇道:“如此说来,你倒认得此人?” “他是米师张修的亲传大弟子。” 原来此人竟与妖人张修有关,张愧的政治觉悟很高,当即默不作声,他知道大哥严禁提起跟妖人有关的一切事项,看来黄辽这个人,自己以后还是不要接触为好。 米秋野却缠着他问个不休:“我以为他早已过世,不想时隔多年却再度现身,莫非这些年他竟偷偷躲在汉中?亦或去了别处?又如何与杨松扯上干系?” 这些问题张愧一个也答不上来,有些事情的真相,他压根就不想知道。他笃信,但凡与张修有牵连的人,必然为大哥所不喜,自己还是不要触碰这个霉头的好。 米秋野情绪激动,完全顾不上他的感受,只是一个劲儿追问着:“三哥可知那黄辽的住处?既然他人在汉中,我倒有许多当年留下的疑惑,要当面问他。” 张愧不想他再无端惹上祸事,便苦口婆心地劝道:“秋弟,那都是些陈年旧事,提它作甚?当务之急,不是寻什么黄辽、黑辽排疑解惑,而是焚香沐浴斋戒更衣,为两日后的拜官大典精心筹备。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你若能花些心思准备贺词,大哥必定心情大悦。你是自家兄弟、肱骨之臣,日后定能重新出山,成就一番功业。算起来,你已在此逍遥自在了七八年之久,也该玩够了,我不信你会甘心自己一身本事就此埋没。秋弟,咱们天师道在大哥的统领下已日趋壮大,然汉宁郡四周强敌环伺,西北羌氐、雍凉诸豪,无一不是虎狼之辈,益州刘璋那个无耻匹夫,更是与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一场大战在所难免。眼下汉宁郡看似安逸祥和,实则危机四伏。秋弟,你也是天师道的大好儿郎,难道不愿奋勇争先?做大哥的擎天国柱?” 张愧将对他的期许一口气说了出来,米秋野深深为之动容。张鲁对他而言,既是大哥,又如师如父,虽说彼此有了芥蒂,可他的恩情,自己绝不会忘记。 “大哥若是有难,我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保他平安无事。” 米秋野顿了顿,继续道:“请三哥放心,拜官大典一事,我自会用心应对。不过,小弟有一事相求,恳请三哥帮我查明黄辽的下落,我只需见他一面,将心中困扰多年的疑惑解除,便与他再无瓜葛。” 张愧虽不情愿,但总算还是应承了下来。 第二十一章 拜官台前 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五月二十,汉宁郡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巳时左右,南郑县城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拜官台前陈兵众列,教徒陪位。天师张鲁拜过天地祖宗,威严庄重地登台封官,功曹阎圃、张卫、张愧、米秋野连同几位治头大祭酒陪同在侧,五斗米道二十八治的诸位祭酒悉数到场(起初是二十四治,后来为了对应二十八星宿,增设四治。另有一“北斗治”,为当年张道陵遥置,乃虚设)。 除此之前,巴郡的夷族首领朴胡、杜濩同样获邀参加此次大典。 高坛之下,一人黄土涂面、缚手悬头,跪拜于地,口中念念有词,替天师祭告神灵。这一仪式叫做“涂炭斋”,是道家最早的斋醮仪式,由张鲁首创,意在忏谢自己的罪过,以痛苦感动神明,当时的形式较为简单,后经上清派、灵宝派道士的推演,逐渐形成了整套的仪式和规范。 伏地祷告之人道名叫做福宝儿,年纪轻轻,相貌不凡,是近来最受张鲁青睐的新生代教徒。此次获得了代天师施斋的光荣使命,令他喜出望外。 米秋野对于大哥推出的这一仪式,乃至于一些新的诫律,并不十分认可,他认为只需堂堂正正地行善传道,自会有神明庇护,这些近乎自虐的行为只是流于形式,不过哗众取宠、故弄玄虚罢了。 然而,趋之若鹜者却大有人在,杨松屡次表示愿担此重任,为师尊分忧,却都被张鲁给拒了,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形象过于不佳。此刻看着福宝儿夸张做作的表演,大有一颗新星冉冉升起之势,杨松心里嫉恨得都快要不行了,觉得要是再这么发展下去,这小子迟早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 天师道尚黄,普通教众皆戴黄巾,服黄布揭。米秋野今天头戴小冠,身着大祭酒黄袍单衣,绛缘领袖中衣,皂履黄裤袜,这身久违的行头,加上精心的梳洗,让他重显英姿,再不是平日里那副土木形骸的模样。尽管昨夜睡眠不佳,却依然难掩其风采神韵,其人面白无须,更衬托出五官之俊美,加之身高七尺有余,在人群中如松下之风,高而徐引,愈发显得气度不凡,出类拔萃。 他执意要带着竹棍前来,一路上倒也无人阻拦,等到了祭祀张氏祖宗的环节,米秋野虔诚下拜,福至心灵,回想起历任天师的功绩,一股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张鲁的十世祖乃是“汉初三杰”之一的留侯张良,此君在中国历史上可谓大名鼎鼎,自古就是智慧的化身。汉朝建立后,他选择功成身退,随赤松子学辟谷,导引轻身之术,可以说,他的隐遁选择,奠定了张家后世修道炼仙的家风。 米秋野身为修道之人,在张家的历代先贤中,最为崇拜的当属五斗米道创教人张道陵,在他看来,这位张天师对于道家的传承和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他的传道和创教,使得中华民族大道统的延续有了组织化的保障,而细数他的传奇经历,则堪称逆天之举,不可复制。 张道陵本是太学书生,敏而好学,博通经史,及弱冠之年,官拜江州令,后辞官归隐,于洛阳北邙山中清静修道,数年后已有小成,其间曾三拒朝廷之赐官封侯,转至江西龙虎山,炼得龙虎大丹,再临蜀中青城山,会八部鬼帅、六天妖魔。 张天师大战群魔,降妖伏怪、诛绝邪伪,诸魔不敌,尽皆拜服,遂于青城山黄帝坛前立下盟誓。自此之后,人处阳间,鬼处幽冥,人鬼殊途,再无侵扰。蜀地百姓感其大恩、信者如云,遂开创正一盟威道,即天师道,俗称五斗米道,开设二十四治,教化于民,直至飞升。 这是一段神话故事般的人生经历,米秋野自小耳濡目染,对此深信不疑。而相较之首任张天师的辉煌功绩,其继任者嗣师张衡则要显得庸碌平凡得多,以至于后世史书鲜有记载。为《三国志》作注的裴松之甚至可笑地认定,“张衡”与“张修”本是一人。 世人之言,米秋野不屑于辩驳,可他深知,他的这位“义父”,才是世间少有的修善之人。不仅因为他收养过自己,而是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对这位嗣师的平易近人、宅心仁厚盛赞不已。对于五斗米道的发展,张衡也并非毫无建树,他虽没有降妖伏魔的表现,却善于举贤任能——张修便是在他的鼎力支持下,才得以一展鸿才,做出了很多有益于教团发展的改革和创新。相较于张鲁继任后张修的待遇和下场,可谓天差地别,令人唏嘘不已。 至于大哥张鲁,尽管米秋野心中对他颇有微词,可细细想来,兄长也有他的难处——张鲁是古往今来六十多位天师道天师里,唯一一位在任时兼职一方诸侯的人,有着土地和军队的支配权。这既是有助于收徒传道、壮大教团的机遇,同时又隐藏着强敌吞并、覆灭殆尽的忧患,可谓喜忧参半、前途未卜。而这些年下来,总体形势还是可喜的,这里面既有中原诸雄忙于内耗,无暇西顾之故,也与张鲁的成功施政密不可分。在汉末战火纷飞的乱世里努力经营了七、八年的光景,汉宁郡竟愈发变得安逸祥和,宜居指数飙升,稳居世界前列。这是张鲁为汉中、乃至为西北人民做出的贡献,今日他获封镇民中郎将,领汉宁太守,可谓实至名归。 方才在宗庙里祭拜时,米秋野再次注意到了一个人的牌位,那是他早逝的姐姐张玉兰,他们俩未曾谋面,关于这位姐姐,还有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 这位张姑娘自小喜欢素洁,不食荤血。十七岁那年,她梦见红光从天而降,光中有金字篆文,缭绕几十尺,随即进入她的口中。张玉兰觉得很不安,梦醒后便有了身孕。父亲张衡深感家门不幸,却不忍责备她,母亲卢氏大为光火,痛斥她伤风败俗、行为不检。这位张姑娘受了莫大的屈辱,却从未辩解过一句,只有她的贴身丫环含玉知道事情真相。终于有一天,她对含玉说:“吾不能忍耻而生,死而剖腹,以明我心。” 那天夜里,张玉兰无疾而终。含玉吓坏了,忙将真相告知卢氏,卢氏悔恨莫及,但为时已晚。张玉兰交代的剖腹之事太过残忍,可她不想违背女儿的遗嘱,也希望解开心中的疑惑。就在即将动刀之时,忽有一物状若莲花,从玉兰体内破腹而出,打开那朵莲花,竟见到用金字写成的《本际经》白绢十卷,长两丈左右,幅宽六七寸,文字优美,却不是人工写成。 张玉兰去世一个月后,经常有异香飘出,张衡命人抄写了那些经书,又安葬了玉兰。三个多月后,有一天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雨如倾盆、天地晦瞑,那部《本际经》竟不翼而飞!紧接着张玉兰所在的坟圹自开,棺盖飞到大树上。雨停后人们凑过去一看,却只是空棺而已。张衡闻言大惊,拖病躯为她上章进表、礼拜超度了一番,最终将空棺葬在益州温江县女郎观。后世还常有设斋祭祀她的乡民。 米秋野第一次听三哥张愧讲起这个故事时,既深深为之吸引,又觉得此事必有蹊跷:玉洁冰清的少女,怎会无端怀孕?那本经书又从何而来?然而此事过了太久,大多当事人都已过世,就算想要探明真相,也根本无从查起。 对于这位姐姐,米秋野深感同情,如今回想起来,又有了新的感悟——姐姐分明是道门中真正的有缘之人,却不被旁人理解,最终导致悲剧发生,而他自己从小就被称赞为“得道真人”,如今却境遇惨淡,难道说真正努力修道的人,在教众眼里终究是一个异类? 他陷入深深的沉思,直到一阵骚乱声在远处响起。 第二十二章 风火来袭 高坛南侧,靠近城门的方向,原本戒备森严的兵卒们竟乱作一团,莫名其妙地着起火来。 几名士兵浑身是火,疼得放声惨叫,四处乱窜,但凡与之接触的人,竟也跟着一起着火。如此一来,负责戒备工作的队伍顿时阵型大乱。 张卫、张愧负责本次大典的安保工作,见到这一突发情况,不由得大惊失色。张卫抽刀在手,连忙冲了过去,亲自指挥灭火工作。米秋野眼尖,他在失控的人群中,赫然发现一人,锦衣绣袍,手持长枪,丝毫不畏惧身边的火势,正在朝着拜官台的方向高速行进,势不可挡。 转瞬之间,此人距离高台仅有百步之遥,只见他突然举起手中的长枪,用了一个后世标准的标枪动作奋力一掷!那根铁枪带着一股疾风呼啸而来,直指跪在地上的福宝儿! 福宝儿刚才还在一边自虐一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仕途,经此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发软,跪在原地动弹不得,被铁枪穿胸而过,当场毙命。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众人呆若木鸡,更为诡异的是,长枪刺中福宝儿的瞬间,竟发出了铁板烤肉时的“滋啦”声。 这一声彻底吵醒了大家的神经,现场顿时一片大乱。 杨松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连忙四处张望,生怕会给不知从什么方向掷来的长枪命中,心中后怕之极:幸亏长得丑,要是接了替师施斋的光荣使命那还了得?! “涌泉治”祭酒韩薄距离事发现场最近,他反应神速,立刻赶了过去,想要拔枪救人,不料双手刚刚握住枪杆便疼得他厉声惨叫,低头一看,双手已被重度烫伤,剧痛不止。 那根铁枪竟然像烈火一般滚烫灼热! 只是一瞬间的工夫,锦衣绣袍者已来到面前,他一脚将韩薄踹倒在地,顺势抽出长枪,手握炙热的枪杆,却并未见到任何不适。 男子傲然屹立,纵使面对成百上千天师道众也毫无惧色,甚至连他的名刺谱上都赫然写着“睥睨”二字。 三国名刺谱(四) 姓名:华逢伊 性别:男 种性:姽,米秋野称之为“易怒姽”(资料来源于《姽鉴》) 职业:昔日火姽王,赤帝·王爵的左膀右臂,“甘华二炎”其中之一,王爵麾下第一高手 特长绝学:坐拥“火姽道·浴火焚身”、“火姽道·触后即焚”等诸多得意技能,手持名枪·锁龙吟(如今只有枪头),不畏惧任何形式的打架斗殴。 未来前景:A-,一副放荡不羁的游侠打扮,无时无刻不洋溢着野性与洒脱,身型由一道冷酷到极致的线条勾勒而成,形象完美,颜值爆棚,桀骜不驯,性格乖张,生在看脸的人类社会算是占足了便宜。然而,情商太低是他的致命伤,过度的好勇斗狠给赤帝和他自己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十年前,王爵突然失踪,原本掌控着荆、益两州大量姽众的火姽道,一时之间急转直下。当时刚刚二十出头的华逢伊身为二号人物,竟然临危自乱,完全想不出任何应对之策。到最后只得负气而走,独自躲到了遥远的西北。 这十年来,华逢伊过得很落魄,很惨。 本以为就要这样了此一生,却不料,两个月前,有人给当时身在陇西的他送去消息,说赤帝尚在人世,此刻已脱离困境,重新出山,还下令让他三个月后赶赴汉中相聚!华逢伊生平只为这位主公而活,二话不说,立刻动身。一路上,除了在武都郡附近稍作耽搁之外,还算是比较顺利地来到汉中。由于情绪过于亢奋,加之精力过人,华逢伊比约定的日子足足早到了一个月,一想到主公尚在,自己终于可以重回旧主麾下,顿时变得心情大好,也愈发的肆意妄为起来。 前几日,他在汉中城里寻到一位铁匠,重新打造了枪杆,这才总算又有了趁手的兵刃,不然的话,再见主公时未免也显得太过寒酸。本想备一份厚礼以示敬意,却苦于手头拮据拿不出钱来,他不滥杀寻常百姓,又极为高傲,不屑于剪径抢劫这一类的勾当,经济方面总是入不敷出。 这一天刚好赶上封官大典,他知道主公当年落难,跟五斗米道有莫大的关系,此次专程召唤自己来汉中集结,定是要一雪前耻,以解心头之恨。想起这段陈年恩怨,华逢伊战意渐浓,心道:“我若能搅了今日这场大典,岂不是立下大功一件?也算是久别重逢之后,为主公献上一份厚礼!” 可是想归想,在如此严密的守卫下,想要单枪匹马干一票大的,却是难于登天之事。他虽然猖獗狂狷,经验却十分老道,对于敌我实力的分析,以及战场上时机的把握都有独到之处。华逢伊仔细观察着四周的情形,暗暗定下作战计划和逃生路线,须臾之间已成竹在胸。 他本打算在布防的士兵们身上狠狠地放一把火,给对方有生力量以最大限度的杀伤,然后从南门撤离,全身而退,可当计划真正执行起来的时候,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外围的火势尚未达到预期,他却一时失控只身冲向拜官坛。 至于说失控的原因,正是后来米秋野为他总结的“易怒”。 现场有士兵层层阻隔,距离高坛本有一段距离,可无奈华逢伊视力太好,一眼就看到了跪在地上夸张表演的福宝儿,他本就满腔仇恨,一心想要寻衅滋事,此刻看到这么个玩意儿,顿时怒不可遏,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 异常顺利地将福宝儿击杀后,华逢伊感受到了众人眼神里的恐惧,这种久违的感觉让他极为畅快,事已至此,索性一杀到底吧!只见他双腿发力,一跃而起,举枪猛劈,目标直指高坛上的天师张鲁! 现场顿时炸了锅。 远处兵卒们身上的火势还在交叉传染,不断蔓延,四面八方全都充斥着救火声、惨叫声,现场一片混乱。 说起来这股火势来得着实邪乎,星星之势瞬间即遍布全身,大家人人自危,避之不及,谁也不知道究竟来了多少敌人。而高台附近的五斗米高层道众们,此刻也慌了神,根本无法控制住混乱的场面。 张鲁这些年养尊处优,经此突变,竟想不起来躲闪,只是下意识地抬起双臂稍加阻挡。 阎圃大喊道:“快救主公!” 张愧急得手脚并用,想要爬上高台而不得,声嘶力竭道:“大哥快走!” 杨松以手掩面呈萌妹状,不敢看接下来的惨象,厉声尖叫道:“啊~~”(米秋野:喂!你根本是来捣乱的吧!) 张卫举刀杀了回来,却已然鞭长莫及。眼看着暴徒就要行凶成功,可就在这时,一道黄光斜刺里窜上高坛,卯足全力用手中竹棍生生挡住了铁枪的雷霆万钧之势。 第二十三章 神鬼之姿 米秋野承诺过即使粉身碎骨也要保护大哥周全,绝非一时兴起的夸夸其谈。 他暂时挡下了对方的进攻,可华逢伊力道太过刚猛,那根铁枪更是夹携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热浪,米秋野被震慑地站立不稳,眼看着就要结结实实地扒在地上,可他此刻正是“独步青云”火力全开的时候,岂容自己如此狼狈?只见他左手撑地,卸去落地之势,继而腾空而起,像个陀螺似的在空中转了三转,逃出高压热浪圈,稳稳地落在张鲁身前,横棍在手,严阵以待。 现场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叫好声!就连杨松都忍不住喝彩道:“啊~~”(米秋野:喂!你一定是来捣乱的!) 华逢伊进攻被阻,却也不由得叫了声好:“好功夫!”他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米秋野身上的隐隐戾气,已成玄黄之色,分明是多年修炼土姽众道法的典型特征。 华逢伊放声大笑道:“好一招儿‘借地气’!使得漂亮!都说土姽众人才凋零,这才选了个女娃儿做姽王,没想到这汉中城里却藏着一个高手,哈哈哈~只可惜做了五斗米道的走狗。” 他操着一口荆楚口音,咬字发音还算清晰,可米秋野却完全不知所云,借地气?土姽众?净是些既土又中二的说法,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华逢伊冲着他喊道:“来来来!你我今日一决高下!”“下”字还未说完,却猛然出枪回刺,直指身后举刀砍来的张卫。 华逢伊经历过太多太多的生死时刻,早已变得头脑清醒,临危不乱,明知身后有人来袭,却依然能够做到丝毫不漏声色,只待对方近身时,才突然发动致命攻击。 张卫大惊,连忙躲闪,多亏了平日里的勤修苦练,这一下反应极快,可还是左臂中枪,给枪刃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杨任一直都在忙着救火,直到他发现高坛上出了大乱子,这才撇下火势,带着几个能打的迅速赶去救援,此刻恰好赶到。二十四治祭酒中的“秦中治”毕轨和“平都治”毛丰本就是习武之人,于乱军中各找了把环首刀,随杨任等人一拥而上,十余人各持兵刃将华逢伊团团围住。 张鲁和一旁早已看傻眼的朝廷敕使被张愧带人护送离开,米秋野没了后顾之忧,终于不必再束手束脚,临时苦练了近一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上了战场,眼前的这个敌人异常强悍,虽以一敌众,却仍然游刃有余,米秋野稍稍平复了一下紧张的心情,瞅准机会加入战团。 华逢伊极其鄙视这种以多欺少的无耻打法,可这些年无论到哪招呼自己的都是这一待遇,堪称标配,就这么一路亡命式地打下来,也算打出了经验。 体内运功,双臂加力,且有意识的用锁龙吟的枪尖去扫众人的兵刃。锁龙吟乃是当世神兵,锋芒毕露,寻常刀剑哪里是它的对手,一时之间众人的兵器损毁大半。华逢伊使出生平绝学,一杆长枪使得宛若游龙、神鬼莫测,再配上他的锦衣华服、威武英姿,顷刻之间,便成功发动了一场美如画的杀戮。杨任带来的几个好手已死伤大半,其余几人,也先后挂彩,形势岌岌可危。 米秋野感受到极大的挫败感,即使是恶补了一个月之后的自己,依然无法适应高强度的战斗。敌人的强大完全超乎自己想象,如果不是张卫、杨任、毕轨他们拼死抵抗,挡住了对方的大量进攻,加之有“独步青云”和神器青竹傍身,恐怕第一个命丧当场的便是自己。 他施了两回定身术,甚至是绕后攻击,却都被对方轻巧躲过。看得出,敌人并非运气好侥幸躲开,而是有意识地闪避,仿佛能肉眼看到一般。这一残酷现实令米秋野更加惊骇,惊骇于对手的无懈可击。 战局越发凶险,五斗米道一方几乎人人带伤。毕轨被打得浑身是伤,血流不止,手中钢刀也被削去大半,只剩下匕首般大小。他深知使长枪者最怕被人近身缠斗,此刻已杀红了眼,再不顾及生死,趁着华逢伊正出枪戳向毛丰,他突然从背后猛冲过去,将对方拦腰抱住。 张卫、杨任等人见他成功近身,都惊喜万分,正要顺势发动群殴,却听到毕轨发出了惨烈至极的叫声。 敌人的身体竟像他的铁枪一般滚烫炙热,将毕轨与他接触的部位重度烧伤,苦不堪言。 华逢伊给自己施了一招“火姽道•浴火焚身”。 如果有修炼火姽道招数难度排行榜的话,这一道法堪称第一,纵使华逢伊天赋异禀,却也只能练到这种中等水准,再无精进的可能。不过,对于只想借此自保防身的他来说,这种程度已经绰绰有余了。 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毕轨堪称极品硬汉,受此重创,却依然刀不离手,忍着剧痛全力朝着他的小腹刺了过去! 华逢伊大惊失色,连忙用枪杆加以阻挡,刀锋被阻,未能伤及要害,却在敌人的肚皮上浅浅地划了个口子。 华逢伊很久没有被人伤得如此狼狈了,瞬间暴怒!他明知过度消耗姽道之气,会令体内的戾气失去制衡,疯狂反噬,可此时腹部传来的疼痛感令他丧失了理智,不顾一切地要让这个抱住自己的疯子感受狱火的煎熬! 只听“嗷呜~”一声,华逢伊突然发出似狼似犬的长啸,音调又高又飘。与此同时,催动意念,使出一招儿“火姽道·灯芯术”,重重拍在毕轨身上。 米秋野刚刚还在敬佩毕轨的舍生忘死,却突然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道气正在敌人左掌中聚拢。他想要施救,却已经晚了。与此同时,一只体型极小的小黑狗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口中竟不停地嚼着一团火焰,它速度奇快,扑至毕轨的脚脖子处一口咬下。 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诡异魔幻,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再看毕轨时,却见他双目呆滞,已失去了拼死搏斗的意识,半张开的口中,竟有阵阵黑烟升起,稍过片刻,整个人的肉体居然开始自燃! “火姽道·灯芯术”是最为歹毒的姽道术之一,须消耗极大的姽气,来为被施术者送上灭顶之灾。这一招儿以被施术者的肉体作为灯芯,遇火即焚。 那条小黑狗名唤“伏猷”,是华逢伊驯养的神兽,出身于大名鼎鼎的火神之犬祸斗一脉。 第二十四章 于乱箭之中取上将首级 在场之人从未见过如此惨象,惊恐万分,全都死死地站在原地,再也无力向前。就连一向彪横强硬的张卫,都不禁产生了怯战的情绪。 毕轨那俱被烧成黑炭一般的遗骸,此刻仍死死地抱着敌人,毫不妥协。华逢伊晃了晃身躯,将尸骨抖落,他右手捂着腹部的伤口,枪交左手在众人面前一一滑过,轻蔑狂狷,哈哈大笑道:“谁人敢来送死?!” 话音未落,米秋野已疯狂地冲了上去。 毕轨的死,将米大祭酒的怒火彻底点燃,他为自己先前的畏惧胆怯感到羞耻,敌人过于强大的实力一度让他产生了厌战情绪,可毕轨用他壮烈的举动深深感染了米秋野,让他知道了何为舍生忘死,何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为勇气。 然而论及此刻米秋野拼死一搏的原因,勇气倒是其次,更多的,是他体内那股无法抑制的戾气。眼睁睁地看着道中兄弟惨死在自己面前,明明意识到暴徒要使出阴毒的招术却无力营救,这虐心的一幕,将他的血性完全激发出来,心中有一股无比强烈的要把华逢伊碎尸万段的冲动,远远超过了此前想要补棍杨昂的那个时刻。 华逢伊感觉到侧后方有一股陡然而起的戾气正在扑向自己,与他体内之气遥相呼应,他出手极快,不等敌人靠近,竟后发先至一枪捅了过去。米秋野使出空中回手击杨昂的绝招儿,不料华逢伊反应神速,用枪杆稳稳挡下便顺势发起进攻。米秋野咬紧牙关,仗着“独步青云”与之周旋。 张卫等人正要出手相助,却听到不远处阎圃的声音:“张将军、诸位快快退下!” 几人回头一看,却见一队弓箭手已摆好架势,准备施射。 阎圃见十余人都斗不过那贼人,心急如焚。他贵为张鲁麾下头号谋士,遇上这种以力相搏的时候却是爱莫能助。不过,阎主薄虽力不能战,头脑却异常清醒。经过观察,他发现四周士兵身上的火势正在逐渐减弱,而敌人的援军却迟迟未曾出现。 华逢伊为了扰乱现场,好让自己浑水摸鱼,预先在一些守卫的兵卒身上施了“火姽道•触后即焚”,再由伏猷放火,借此引起骚乱。原本进展得很顺利,可他突然犯了易怒的老毛病,这才击杀福宝儿,大闹拜官坛。 “火姽道·触后即焚”是极为高深的火姽道绝学,被施术者只要身着棉麻丝织品之类的衣物,一旦触碰明火,便会迅速燃烧,火势惊人。除此之外,着火者还会化身为传染源,旁人但凡与他们身上明火有所接触,便会触后即焚。 华逢伊为了今天这场大闹汉中也是拼了!用尽平生所学轮番轰炸,以一己之力生扛五斗米道,到目前为止依然保持着碾压众人的状态,堪称神鬼莫测。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体内的姽气已消耗殆尽,控场能力大幅下滑,“浴火焚身”和“触后即焚”的威力越来越弱。方才一时冲动用了招儿“灯芯术”,心头之恨倒是解了,却也耗尽了最后的姽气,此刻已后悔莫及。 四周的火势减弱了许多,阎圃趁着这个机会找一兵头儿带上二十来个弓箭手,火速赶来救援。 众人摆好架势,只等一声令下便要放箭。阎圃却担心误伤到米秋野迟迟不肯下令。就在这时,旁边有两人异口同声道:“还等什么!快放箭!” 为了消灭敌人,即使牺牲队友的性命也在所不惜!这是怎样崇高的革命精神!这是怎样豁达的人生境界!话音刚落,两位心有灵犀者深情对视了一眼,虽然不言不语,彼此却在心里暗暗地结下同盟。 这两位有着相同觉悟的盟友,一位是阎圃找来的兵头儿杨昂,另一位是一直想要逃跑却腿软没挪动地方的杨松。 杨昂皮糙肉厚,恢复神速,虽脑后中棍,可本就脑残的他,凡事无需大脑思考,全由肾上腺素+荷尔蒙做主,这种伤害对他而言算不上什么,躺了些日子,便伤愈复出。 一声令下之后,弓箭手乱箭射出。 现实里随便射上几箭的威力就要比“三国杀”里的“万箭齐发”恐怖得多。米秋野大惊失色,下意识地腾空跃起,危急时分这一跃使出全力,耗去不少道气,却也跳得极嗨,足足有八、九尺之高。 华逢伊深知形势已经完全逆转,此地凶险异常,自己需带上伏猷火速离去,可即便危急至此,却未见他流露出半分慌乱,面对破空而来的一支支利箭,他沉着应对,配合手中长枪灵活躲闪。 弓箭来袭,强敌专注于自保,总算不再跟自己继续缠斗,身在半空中的米秋野如释重负。之前虽然一心杀敌,无奈技不如人,被对方密不透风的攻势逼得到处躲闪,只能勉强应付,根本没有时间思考该如何反击,没想到这会儿友军的一通乱射竟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喘息之机。 或许是同样被逼上绝境的感觉,令米秋野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浮现出被自己误打误撞弄得骨断筋折的那条大王蛇来,想起那一次险中取胜的经历,不由得眉头轻舒,计上心来,敌人此刻只求自保,根本无力顾及其它,或许可以依葫芦画瓢趁势将他一举击杀。 落地的瞬间,一支飞箭恰好朝左臂射来,米秋野奋力挥棍,将来箭击落。战场上刀剑无眼,再待下去随时都有可能会被误杀,本该火速离去,可他主意已定,便不再犹豫。 朝着华逢伊站立的方向,米秋野用尽全力一跃而去,竹棍被高高地举过头顶,体内意念遄飞、道气纵横,趁下落之际双手同施“定身术”,一根细细的竹棍顿时化身为雷霆万钧的重器,怒吼着、咆哮着,朝华逢伊头顶重重砸去! 华逢伊一边用枪击落箭支,一边召唤伏猷前来,猛然感觉到脑后一股劲风袭来,再想躲闪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回身举枪招架。 哐!!!~~~~~~~~ 震天动地的一声巨响之后,华逢伊再也站立不住,一股势不可挡的巨力压得他单膝跪地,当场吐血,最惨的还是那根救他一命的枪杆,已被彻底砸成了“V”形。 第二十五章 神犬祸斗 对于华逢伊来说,今日一战绝对是出道以来前所未有的失败和羞辱。这些年虽然屡屡寡不敌众,但至少每次都可以成功取得一些战果,然后全身而退,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堪。 这场汉中突袭战本就凶险异常,如果不是听闻旧主复起,自己兴奋过头,加之立功心切,他是绝不会如此鲁莽行事。可即使是这样,先前一连串的进攻都执行得堪称完美,只是没想到这里竟藏着一只天杀的土鬼(关于究竟该叫宫崇“姽道”还是“鬼道”字,早有纷争,直男林立的火鬼众向来支持后者),他的种种行为,和自己印象里的土鬼众完全一致:一如既往的不守道义,助纣为虐,甘愿沦为走狗,与同道为敌。 早在十几年前,以赤帝王爵、二号人物华逢伊为代表的火鬼众高层们已经跟土鬼众彻底决裂。鬼道在建立之初,创始者首任鬼皇兼木鬼王·宫崇便定下了“鬼途”即“归途”之说,认为鬼道是人道最终的归宿。他游遍天下,秘密传道,发掘并吸纳了大量门徒,开创了五大鬼王共治鬼道的局面,又定下了争夺鬼皇之位的规矩。 接替他皇位的第一任土鬼王张角,并没有采取宫崇那样循序渐进的发展模式,而是发动了声势浩大的黄巾起义,试图以简单粗暴的方法彻底推翻人道的统治,让鬼众大行其道,夺取天下。 起义失败后,鬼道经历了一段时间混乱的领导交替,最终由时任土鬼王的张修荣登宝座。这位张修出身五斗米道,继任之初便立志改革,刚上台便提出了“人鬼殊途,各行其道”的论调,一改之前要与人道拼个你死我活的风气,而后又劝导大家“相守以度,扶持共生”。 这些说法,在一向激进左倾的火鬼众看来,简直是狗屁不如!套用王爵的话说,就是“自掘坟墓”、“葬送鬼道之始”。除此之外,这位张修的行事作风也显得极为特立独行——他身为鬼皇,却依然在五斗米道中身居要职,对于“兼职”一事,他自己乐在其中,却彻底惹恼了火鬼王赤帝·王爵,他怒骂张修为“妄邪奸佞”,认定他是天师道派来颠覆鬼道的内奸。怀揣着这种切齿仇恨,王爵以“有要事相商”为由,邀张修单独外出一聚,打算趁机将其击杀。张修同意赴约,但声称因自己身在益州,有诸多事务不宜远行,所以将会面地点选定在西川青城山。王爵对自己的实力极度自信,只要对方肯赴约,无论定在何时何地他都无所畏惧。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9月,赤帝·王爵和稼墙·张修皆只身前往青城山,关于那一天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事后,王爵下落不明、生死未卜,而张修虽看似无碍,实则体内受到重创,于两年后逝于汉中。 从那以后,鬼道群龙无首,彻底天下大乱。 华逢伊跟主公王爵的三观始终保持高度统一,本就对土鬼道恨之入骨,没想到今天旧怨未了,又结新仇,可任凭他如何恨得咬牙切齿,也是无济于事。 又一支箭镞飞来,贯穿左肩。华逢伊死死咬着牙忍住疼痛,始终没出一声。但他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要死在这了。说起来命运真是讽刺,这些年浑浑噩噩亡命天涯,却始终能够独善其身,如今总算等到了主公复起的好消息,本该重新振作,再创辉煌,却因自己一时鲁莽而意外丧命。最大的遗憾莫过于再也没能与主公见上一面,就这样抱憾而死,多少有些不甘心。此刻别无他念,只愿主公能武运亨通,将来聚集旧部收复失地,最终成就大业。 想到旧部,自己死后,世间便再无“甘华二炎”之说,当年的赫赫威名,现在又有什么意义呢?然而少了自己的全力辅佐,确实是主公的一大损失,甘兆虽有大才,却不像他这么忠心耿耿。 想到甘兆,想到当年共聚一处时他的那些罄竹难书的恶行们,“易怒鬼”华逢伊竟出奇地平静,毫无易怒鬼应有的风采。对于甘兆厚颜无耻的嘴脸、爱占便宜的性格,他早已麻木不仁,视之为世间常态,可这无耻之徒竟然连主公赏赐给自己的锁龙吟都不肯放过,死乞白赖地不住索要,在别人眼里被视为恶魔一般的华逢伊,拿他却毫无办法,到最后还是把枪杆给了他才草草了事。 看着眼前这根救了自己一命却被折弯的枪杆,易怒鬼的怒火再度燃烧。他手握“V”的两端,奋力起身。米秋野感觉到一股巨力自下而上撑了起来,连忙撤步,退出战圈。只见华逢伊昂然矗立在高坛之上,身上又多了几处箭伤,血染锦袍,异常惨烈。他一声大喝,却将锁龙吟的枪头拔了下来,枪尖对准脖颈,打算自行了断。 就在这时,箭雨之势戛然而止,台下竟燃起了熊熊大火,烟尘之大,一直随风飘到城门。张卫、阎圃等人纷纷撤离现场,一边躲避着地上蔓延的火势,一边招呼着人手取水灭火。看到局面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再度反转,华逢伊精神为之一振,只见火光之中,一只小黑狗左冲右突,往来奔走,却不停地将一团团的火焰自肛门排出。 看到这一奇异场景,华逢伊大喜过望,忍不住仰天长笑,感叹自己命不该绝,“神犬祸斗,果然名不虚传!” 祸斗,又名火神之犬,食火泄火,餐厕合一。 一个多月前,华逢伊途径武都西北方时,猛然想起此处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国中之国,名唤“金钰”,由原金鬼众高层之一创立。早在王爵被困、张修离世的那段时间里,身在西北的金鬼王也悄然失踪,金鬼众内部随即分崩离析、各自为战,其中一部鬼众盘踞在临洮、武都和羌人的交界处,与外界隔绝,建立了金钰国。金钰虽小,却有自己的生存之道:鬼道中向来就有培育灵宠、修炼神兽的风气,其创始者宫崇便是无论到哪都会骑着一头大青牛,像极了老子,那个有范儿除了他也是没谁了。而金钰国的首领,正是以抚养、贩卖各种珍奇异兽为主业,在西北大发横财。 第二十六章 穷寇得追 华逢伊在落魄之际,从没想过要多养一个累赘,可现在心气高了很多,觉得要是没有这么个玩意儿傍身,将来在主公以及旧时同僚面前,似乎很没有面子。加之金钰城近在眼前,距主公的汉中之约时日尚早,索性便顺路去走上一遭。 然而,等他真的到了地方,却被对方的漫天要价看傻了眼——一些品性低劣、徒有其表,如锦鸡之流尚需万钱,乃至一金,像祸斗这样的极品神兽早已标价五千金。想到当年足以给曹嵩(曹操的父亲)用来捐个太尉的钱,如今只够买条狗,华逢伊大怒不止,当场发作。没想到对方竟好像早有准备一般,瞬间涌出足以塞满整条街的打手。一场苦战之后,他最终凭借着逆天的实力惊险取胜,抢了神犬扬长而去。 华逢伊为狗狗取名伏猷,自己早年随王爵在荆州时,便接触过祸斗一族,算是有一定的驯养经验。逃离金钰之后,经过他近一个月的严格调教,这只年岁尚幼的祸斗总算乖乖听话,不再反抗,可无论他再怎么反复尝试,伏猷的火量吞吐始终不见起色,加之又有便秘的毛病,令他大失所望。 然而,就在这生死危难的紧要关头,伏猷终于展现出火神之犬应有的风范,大肆放火制造骚乱。华逢伊精神大振,彻底打消了自裁的念头,右手紧握匕首一般大小的锁龙吟,高声招呼伏猷一起借火势冲出南门。 米秋野今天见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可即便如此,眼前这一场由狗屎引发的火灾还是令他瞠目结舌。眼看暴徒打算趁机逃走,他不加思索地追了上去。 己方死伤了这么多人,要是连区区一个肇事者都拿不下的话,那么五斗米道以及天师张鲁,这次可算是彻底名声扫地了。 华逢伊虽身受重伤,却依然脚力惊人,加之此刻求生心切,手持锁龙吟勇不可挡,不多时便借助火势冲出南门,朝着东南方一路狂奔而去。米秋野紧追不舍,屡次尝试近身发起攻击,可都被敌人一一识破,有一次冲得太猛,差点被对方趁机反杀,好在华逢伊重伤之下无心恋战,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是一场极为矛盾的追逐,强势的一方想马上找个安全的地方止血治伤,可敌人却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不放,想回身速战速决,却又寻不到战机。而弱势的一方心存忌惮,却又不甘心就此放弃。就这样一个追,一个跑,没过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座座村舍,已然到了菀儿母女居住的村子。米秋野心中暗暗叫苦,这暴徒丧心病狂,只怕会给无辜的乡亲们带来一场无妄之灾。 菀儿家的院子不小,又位于村中极为显眼的地方。华逢伊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心,竟径直朝着她们家跑去。米秋野大惊,连忙发足全力,从外道强行超车,纵身一跃抢在他之前跳入院子,正要转身拦住他的去路,却听身旁响起两个声音。 “老大!” “哞~”(你也来啦~) 米秋野转头一看,眼前出现了满脸尴尬的管中,和正在学习如何拉磨的瓜瓜。见对方一副人赃俱获的惊恐表情,米秋野不禁怒从心起——管中竟敢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带着瓜瓜来这儿当苦力,好大的胆子! 要不是强敌在侧,他早就一脚重重地踹上去了。就在这时,菀儿恰好从屋里推门出来,尚未跟米秋野打招呼,却见一个浑身是血的高大男子正朝自己疯狂地扑了过来! 米秋野和管中见华逢伊突袭菀儿,皆大惊失色。米秋野连忙出棍阻拦,不料对方竟使了招儿声东击西,手中的锁龙吟忽然中途变向,转手向他刺去。 华逢伊最擅长这种指东打西、围点打援的打法,这一招儿来势极快,只求一下子便将这只土鬼当场击毙,以除心腹大患。 米秋野连忙收棍回挡,并极尽全力侧身闪开,这一下虽躲过了枪刃,可刚才救菀儿心切,去势太猛刹不住车,竟向华逢伊怀里直直撞去。 如此天赐良机,华逢伊怎能错过,卯足劲飞起一脚,正中米秋野左侧肋下,这一脚踹得极为过瘾,将对方踢得飞了出去。华逢伊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顿时来了兴致,他要好好蹂躏一下这个坏了自己好事的土鬼,让他生不如死。 身在半空中的米秋野仿佛回到了被赵崇重拳击飞的那个时候,重重地摔在地上,强烈的疼痛感迅速遍布全身,所幸对方重伤之下力道大不如前,否则单是这一脚便足以令他骨断筋折。可说来也怪,他这一踹之后,米秋野突然感觉到一股股气脉迅速在体内流转开来,所到之处无不痛入骨髓,此时的他,已全无还手之力,只能趴在地上苟延残喘,任人宰割。 管中虽然每天都盼着有一个能在菀儿面前展现个人英雄主义的机会,又在家里苦练了自创的刀法,自认为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可这会儿双腿却不停地打着摆子,根本停不下来。他明知眼前的这个大恶人要对老大不利,可心里恐惧到了极点,竟一步也迈不出去。 行凶之前,华逢伊总算有时间将身上的伤口稍作包扎,多少缓解了失血过多的风险。一路狂奔至此,身体早已处于即将崩溃的边缘,种种不适,极大地扰乱了他尽情杀戮的兴致,惹得他再度暴怒不止。 华逢伊异常烦躁地走向米秋野,打算一枪取了他的性命后便离开此地,好好疗伤。正要动手,却听到身后传来“哞~”的一声大吼,还没等他转过头,一股不可抗拒的巨大气势已向他冲了过来。 “哞~”(这回换我来救你~) 瓜瓜嘶吼着,怒不可遏,勇不可当。 米秋野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身前勇斗大王蛇的场景历历在目,这份恩义,瓜瓜永记于心,那份勇气,今天就由它来继承。 第二十七章 似是故人来 华逢伊能明显感觉到背后的巨大压迫,连忙转身御敌,却见到一头小蛮牛正冲向自己。蛮牛个头并不算太大,牛角也远远称不上尖锐,可就是这么个愣头青,却让人不敢小觑。 瓜瓜来势汹汹,浑身上下隐隐的竟有一股王者之气,极为豪横。华逢伊知它绝非寻常家畜,不敢怠慢,并没有一上来就使出他惯用的迎敌反杀手段,而是闪身躲过,打算一探究竟。瓜瓜冲得太猛,一击不中后,费了好大力气才刹住车回身再冲,几个往返下来,都被对方轻易躲过,瓜瓜不禁有些气馁,也越发急躁起来,口中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再一次发动突击。 华逢伊经过一番试探,发现这头疯牛除了凭借蛮力横冲直撞之外再无它法,心中惧意大减。看得出,这牛犊子的身上有股王者之气,是成为至尊神兽的必要条件。在这一点上,甚至连自己的伏猷都有所不及,可眼下,这却是它唯一值得称道之处,没有经历过艰苦的训练和实战的洗礼,任凭它再有天赋也终究只能是一只宠物,如果再这样圈养下去的话,将来甚至会沦为最最寻常不过的牲畜一枚。 这呆牛虽然不足为惧,可留着它始终都是个祸患,华逢伊动了杀心,恰好瓜瓜再度冲了过来,他稍稍俯下身去,手握枪尖,与双眼齐平,微微踮脚,静待那个绝杀的时机。 瓜瓜的一番横冲直撞,虽然收效甚微,却给米秋野争取了一点点恢复的时间,他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可剩余的力气竟像是被周身的剧痛吞噬掉了一般,一丝也使不出来,只能瘫在地上观战,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他见华逢伊俯身握枪、蓄势待发,知道大事不好,想高喊一声招呼瓜瓜赶紧躲开,喉咙却像是给什么东西塞住了似的,只能勉强发出些“嗬嗬”之声,急得他浑身颤抖、怒目圆睁,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瓜瓜前去送死。 瓜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随时都有血溅当场的可能,还在亡命搏杀着,华逢伊瞅准时机正欲出手,却见一道黑影从地上窜了起来,抢先挡在自己身前,却是伏猷,它口中发出似狼似犬的声音,冲着瓜瓜不住狂吠着。 “嗷~~”(你可是来自金钰的灵牛宝玉?) 瓜瓜经此变故,也收力驻足,仔细一瞧,面前这只发问的小东西,竟颇为眼熟。 “哞~~”(你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你是?我想起来了!你是祸斗持天!) 宝玉和持天是它俩儿在金钰时的名字,万万没想到,曾经风光无限的两位奇兽,竟会在这里再度相遇。 “嗷~~”(你怎么会在这呢?) “哞~~”(我被坏人骗走,差点连命都没了,还好遇到个好心人收留了我,那你呢?) “嗷~~”(我是被现在的主人给抢走的,你要保护的那个躺在地上的人,是你的新主人吗?) “哞~~”(算是吧) “嗷~~”(什么叫算是,他没给你施“主仆咒”吗?) “哞~~”(没有) “嗷~~”(没有的话他就不是你的主人,那你干嘛还要这样舍命救他?) “哞~~”(他是我的朋友) “嗷~~”(朋友?咱们和他们之间,若非主仆,便是敌我,哪有以朋友相称的?) “哞~~”(他就是我的朋友,我今天一定要救他) “嗷~~”(我劝你还是快逃吧,我这位新主人神通广大,无所不能,都说咱们的“主仆咒”一旦施下,除了施咒人之外无人可解,可这些都难不倒他。地上躺着的那个,刚才差点害死主人,主人一定不会放过他,既然你们并非主仆,又何必要陪他一起送死?宝玉咱们相识一场,我不想你就这样白白送了性命,如今已不是身在金钰的时候了,不能什么事情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 “哞~”(持天,谢谢你的提醒) 瓜瓜向它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后,依然义无反顾地冲向华逢伊。 伏猷差点给它气得吐血,这头倔牛还真是无药可救啊。 华逢伊眉头紧锁,倒不是因为瓜瓜,而是感觉到院外的气氛有点不对。 刚才一路狂奔,已经引来不少人驻足观望,这会儿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现场围观之人越来越多。就在这时,一队兵卒突然现身院外,将围观群众挡在身后,一会儿的工夫便包围了整个院子。 “不好!还是给追上了!”华逢伊心中暗暗叫苦,却依然反应神速,他向左侧轻巧躲闪,避开刺向自己的牛角,紧接着对准瓜瓜的要害部位回手反击! 被母亲拉进屋里的菀儿,已不敢再看外面院子的惨状,一个人蜷缩在墙角悄无声息地哭着。而她的母亲张氏,却表现得异常镇定,她双目已盲,脸上遮着一层面纱,此刻靠在窗边,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外面的动向。 而观众,不对是管中,这时已被吓得瘫坐在地上,双腿仍旧颤抖不止。 米秋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住手!!” 伏猷看到主人出手时的那股子狠劲儿,就知道宝玉十有八九要完蛋,它不敢阻止主人,只能暗暗地埋怨这头倔牛不听自己的劝告,这才招来杀身之祸。 然而,身陷危急之中的瓜瓜,却被激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华逢伊出手极快,根本来不及躲闪,可它却完全出于本能地猛然回头,居然用自己的牛角生生挡下了锁龙吟的攻势。 谁也没有想到这头犟牛居然还有这么一手。 它那颗硕大的脑袋力量大得出奇,把华逢伊震得差点握不住兵器;那只牛角,在跟切金断玉、锋利无比的锁龙吟正面交锋后,居然毫发无伤! 我了个妈呀!米秋野和管中全都看呆了,敢情咱们家瓜瓜还真不是凡牛啊!一旁的伏猷心里清楚,宝玉是靠着家族遗传的“牛王之角”救了自己一命,看到眼前这一切,它不禁回想起在金钰的风光岁月,那个时候,它俩儿被赞为将来的“祸斗犬神”和“灵牛之王”,现在想想,还真不是单纯的吹捧。 瓜瓜的表现极大地振奋了伙伴们的士气,可其中的代价却只有它自己知道,尽管华逢伊在重伤之下无法使出全力,可这一击仍然刚猛狠辣,它情急之下奋力抵挡,虽然成功放下对方的杀招儿,却被震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一时之间再也不敢贸然发起进攻。 华逢伊察觉到它的胆怯,正欲再度出手,却听院外一人厉声呵斥道:“贼人休要猖狂!还不快快受死!” 米秋野立刻分辨出了这个声音,虽然许久不曾听到过,但此刻却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希望——来者正是他曾经的下属、新晋的南郑军司马,李休李子朗。 第二十八章 勇士无双 李休自上任以后,便兢兢业业,努力练兵,没有一丝的松懈。他是个居安思危的人,对于这次拜官大典,他始终保持谨慎的态度,小心地布置了自巴郡至南郑一线的防御工作。 他坚信目前汉中最大的威胁,还是来自于益州的刘璋,而事实上,前些年刘璋确实屡派遣巴西太守庞羲带兵进犯,只是都被一一打退。这些年成都方面消停了许多,眼下又在经历东州兵之乱,已明显处于守势,再也无力发动进攻。可即便如此,李休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他并未出席城内的大典,而是待在城外西南方的屯所里,并派人往来巡视。 他的这一安排,事后被证明是极有先见之明的,城内大乱的消息很快便传到屯所,李休探明别处并无敌人援军的迹象后,果断带上人手,向南郑县城进发。途中得到消息,说城内遭遇火攻,纵火人已出了南门向东南方逃去,李休当即分了一半的兵力前去城内救火,又带上剩余的一半,朝着东南方追了下去,一路狂奔,总算及时赶到,将华逢伊堵在院内。 米秋野见李休带人赶到,大喜过望,友军的出现,将他从绝望的边缘拉了回来,以至于他紧绷了许久的身体终于泄了劲,竟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来。 华逢伊知道大事不妙,连忙催促伏猷放火,以便配合自己突出重围。 伏猷愁眉苦脸地掂量着自己那空空如也的肚子,以它目前的身体状况而言,就算没有便秘的毛病也很难做到即兴排泄,可没办法,谁让自己摊上这么个主子呢,从他下达命令时的强硬态度就能得知,眼下正是决定生死的紧要关头,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孤注一掷了,助他突围。 人的能力都是逼出来的,狗也一样,霎那间院子里燃起熊熊大火,米秋野知道那恶徒又要借此逃命,心中异常焦急,他挣扎着想起身提醒李休多加小心,可稍一动弹体内的一股股气流便四处乱窜,疼得他死去活来。恰在此时,华逢伊用所有的力气,发出一声尖利高亢的长啸,震得米秋野头晕目眩,当场晕了过去。 这一昏分量十足,直到夜里才醒了过来,费了好大力气勉强睁开双眼,这才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床榻之上,四周是完全一片陌生的环境,倒有几分军营大帐的感觉。 “老大你终于醒了!”耳边传来管中的声音,语气中明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悦感。 “不中。”米秋野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管中激动得像个未亡人:“今天可吓死我了,老大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咋办?”回想起今天的耻辱表现,管中顿时觉得无地自容,羞愤而泣道:“我这一个月算是白练了,一到关键时刻还是怂……” 米秋野劝道:“不必自责,敌人之强,简直超乎想象。” 管中主动认错道:“还有瓜瓜,也是我偷偷带来的……”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之间还用得着藏着掖着吗?”米秋野训了两句,又说道:“不过话说回来,今天多亏了你把瓜瓜带来,要不是它舍命相救,只怕我早就性命不保了。”他突然想起晕倒前的那场大火,赶忙问道:“恶人抓住了没有?瓜瓜有没有受伤?还有那场大火,有没有伤及百姓?” 管中道:“瓜瓜没事,它就在大帐外面,一会儿我带它来看你,村里的乡亲们也没事。哦对了,老大我忘了告诉你,这里是李休将军驻军的营寨,是他及时赶到救了咱们,还率领大家一起灭火,可……哎,可最后还是给那个恶人逃了。” 米秋野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禁愁容满面。一日纵敌,终受其害,死伤了这么多人居然都没能将暴徒拿下,只怕迟早有一天会因此人带来更大的祸事。 可不管怎么说,眼下能做的也只有好好休养,李休派人送来吃的,管中喂他吃了,又带着瓜瓜入帐相聚。 “哞~”(你终于醒啦~)瓜瓜把它的大脑袋凑了过去,欢快地叫着。 “瓜瓜,你今天真是好样的!”米秋野勉强伸起右手,轻抚它的脸颊,不住地交口称赞,经过今日一战,他对于瓜瓜的感情,已经不再是单纯的喜爱或宠爱,而是有了种肃然起敬的感觉。 他们俩儿又一次共同经历了生死,彼此间的亲密和默契越发深厚,虽然暂时还无法使用意念进行交流,可他们已经能够深切感受到对方的心意。 一番温馨的团聚之后,夜已渐渐深了,管中带着瓜瓜出了大帐,安置妥当后又赶回来照顾米秋野休息,白天御敌时的怯懦表现令他羞愧难当,这会儿干起活儿来格外卖力。他搀着米秋野到帐外如厕、洗漱,忙活了好一阵子,返回时,却见李休正坐在帐内等候。 米秋野跟他一向交好,之前虽然怀疑过他是否投靠了杨松,可那只是张愧的推测,他自己始终笃信李休是一位品行端正的有识之士。 米秋野想要举手行礼,李休却赶忙阻止道:“大祭酒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快快躺下休养,伤势可有好转?” 管中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躺下,米秋野说道:“还是周身疼痛,但总算好了些,今日若不是子朗兄出手相救,我等性命不保矣,大恩无以为报,它日子朗兄若有差遣,我等定当效犬马之劳。” 李休道:“大祭酒太客气了,你我相识多年,独相友善,休素来敬重你为人处世之道。今日恰逢大敌当前,在下自当鼎力相助。“他稍作停顿,语气越发恭敬道:”今日之事已传遍汉宁郡,妇孺皆知,在下也有所耳闻,大祭酒救主公于危难之际,战强敌于烈焰之间,不畏生死,威武雄壮,休佩服至极,请受在下一拜!”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发自肺腑,说罢李休向他举手加额,深深行了一礼,复言道:“大祭酒乃真英雄、好男儿!主公之忠孝臣弟,当世之无双勇士!假以时日必当名扬四海,天下皆知!” 在被排挤打压了这么久之后,终于有人如此正式地表达了对自己的认可,米秋野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尽管这些认可,是他拼上性命才换来的,代价不可谓不大,但他依然觉得值得。他并非爱慕虚荣之人,可是有些荣耀,却是一场骄傲的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米秋野这些年过着清静无为的日子,可在内心深处,他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理想和坚持,即便身陷谷底,与淤泥沟壑比邻而居,也不能同流合污,自甘堕落,当思慕清风明月,仰望苍穹高山,笃信道法无所不能,无处不在,终有一日,他要化身为道,做这世上最强大之人,佐国扶命,解救苍生。 第二十九章 梦魇 米秋野热血沸腾,有一种想要从病榻上一跃而起振臂高呼的冲动,无奈身体状态实在不佳,稍一动弹即疼得他缩了回去,说道:“子朗兄过誉了,今日一战若无二哥、杨任将军等人奋力拼杀,单凭我一人只怕早已力竭不敌。毕祭酒忠勇刚烈,舍命相搏,才是真的英雄……” 想起毕轨的惨死,二人皆默然无语,稍顷,李休问道:“大祭酒可知那恶人是何来头?” 米秋野双眉紧蹙,摇了摇头,“不知此人来历,子朗兄,实不相瞒,我自幼学道,也算是略有小成,却从未见过如此骁勇善战之人。此人道法诡异、刚猛彪悍,今日与之一战,我等五斗米道不肖弟子可谓一败涂地,颜面无存。”他越说越悲愤,情绪开始有些失控:“张天师披肝沥胆数十载,才创下这五斗米道赫赫威名,如今创道已历三世,却因我等无能,令祖宗蒙羞!我辈中人,只知谄媚朝廷,谋求一官半职,而置教团安危于不顾,荒废自家道法,数典忘祖。长此以往,汉中不保!教团不保!” 管中在一旁看傻了眼,忙打岔道:“老大今天累坏了,早点歇着吧。” 李休见米秋野突然发起政治牢骚,矛头甚至直指张鲁,也不便搭话,沉吟片刻后方才说道:“主公已下令,二十八治治下教徒全体出动,定要将那恶徒捉住,阳平关、巴郡前线,乃至整个汉宁郡已严加戍卫,以防不测。我这屯所还算安全,大祭酒眼下行动不便,不如暂且在此安心休养。在下胞弟李子诗颇通医卜,我已差人请他明日来为大祭酒疗伤医治。”言讫便起身告辞。 米秋野表达了自己的谢意,待李休走后,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当晚,噩梦如期而至。 如果梦境可以进行买卖的话,即便噩梦是其中最为廉价的一类,米秋野这一晚上也能赚它个钵满盆满了。 这一夜是近半年来所有噩梦的集大成者,以前梦境里的经典人物悉数登场——除了风采依旧的张修、刘焉之后,还有新加入的毕轨、华逢伊。在诸多新人当中,最为特殊的一个,却是他自己。 梦里的自己,身着一袭青衣长衫,穿梭于各个场景之间,近距离接触了被人用几样厨具虐杀的张修,被烈焰焚尸的毕轨,和众多诸如此类的场面,他想要出手相救,可梦里的自己却全然不为所动。 这是一场长如岁月的无尽之梦,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消耗着他的精力,还未做到一半,整个人已尽显疲态,汗流浃背,米秋野想要脱离梦境,却根本没有办法醒来。 殚精竭虑地总算熬到了最后一幕,眼前赫然站着一名大汉,手持长剑,大义凛然,正一剑刺向自己,米秋野没办法控制梦里的自己,根本无力躲闪。可就在这时,那名大汉仿佛遭受了极大的创伤,弃剑抱头、放声惨叫。米秋野猛然想起,这是当年孤身闯入中军大帐的义士赵崇,虽然是敌人,可赵崇不忘旧主、舍生取义的品质却是他极为尊重的。顷刻间,已不见赵崇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蒙面人,他出手如电,双手紧紧嵌入米秋野的脖子,骤然发力想要将他掐死。 米秋野出现了脑部极度缺氧的状况,他张着嘴,想要呼救,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可即使是这样,他还是无法从梦境中抽离出来,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阻止着他睁开双眼。渐渐的,意识变得模糊起来,似乎就要这样永不止境地沉寂下去,米秋野的身体已经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再也做不出任何抵抗,狰狞的面孔慢慢趋于平和,也许,这正是他所期待的那种离世之前的洒脱吧。 可偏偏就有人无法容忍他这样不明不白的死掉,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噗~”,米秋野只觉得一尖锐物体自臀部两股之间直刺而入,顿时菊花骤紧!浑身的毛发全都竖了起来!与此同时,原本扼住自己脖颈的那一双手终于不再像之前那样坚硬如铁,明显开始有些松动。他拼命挣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总算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了一个声音“啊~” 这一声振聋发聩,响彻云霄,终于,他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梦醒了。 恍恍惚惚,过了许久,总算恢复了意识。米秋野向四周望去,发现自己还躺在之前的床榻上,面前站着几个人,一一辨认过去,分别是三哥、李休、阎圃、管中,还有一人未曾见过,不过看他眉目之间,跟李休倒有几分相似之处,想必应该是他的胞弟李伏。 张愧刚才看到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已经急地大哭了一场,这会儿破涕为笑,不停地说着:“秋弟啊秋弟,你可吓死三哥了。” 李休和阎圃见米大祭酒终于醒了,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管中手握一根长长的银针,针尖隐隐的尚有血迹,还未开口,已经感受到米秋野强烈的杀意,“千年杀也就算了,还TMD用针?!不中你完了。” 管中吓得连针都扔了,跳到一旁喊道:“老大你可别乱来!我是在救你啊!” 张愧在一旁笑着劝道:“秋弟莫要冤枉好人,早先听你说这位朋友是你的救命恩人,当时三哥尚有疑惑,今日算是亲眼所见。方才若不是他出手相救,你我兄弟只怕再无相见之日。”暖男三哥想到差点就要和他这苦命的弟弟天人永隔,又忍不住泪如雨下:“秋弟今日若有闪失,三哥定悔恨终生。” 张愧是代表两位兄长来屯所探望病人的。昨日拜官现场一片大乱,几位高层领导顿时乱做一团。张鲁方面由阎圃作为代表向朝廷使者进行了一番解释,认定这是一起由益州刘璋策动的恐怖主义事件,意在扰乱拜官大典。汉中方面予以强烈谴责,并痛斥刘璋目无朝廷、欺压地方,实属无恶不作之徒。而那位敕使,由于惊吓过度,根本无心去听他的言辞,一心只想着能早点启程返京。 议政厅内,张鲁怒不可遏,下达了对华逢伊的必杀令,又下令由张卫统领全境的戍卫升级工作,务必加大力度,不能有一丝松懈。 大小事务全都布置了下去,张鲁问起米秋野的下落,有人从李休处得到消息,说他在追击敌人时负了伤,所幸保住了性命,眼下正在城外的屯所里休养。 天色已晚,张鲁本想明日亲自去探望一番,却因杨松的一句赞誉打消了念头。 “得米大祭酒辅佐真乃师尊之洪福也,大祭酒手持竹棍抵御强敌,灵动自如形同鬼魅,这等道法着实令弟子佩服。” “手持竹棍”、“形同鬼魅”,这些曾经专属张修的描述,深深地刺激着张鲁的神经,他知道杨松不怀好意,可这的确是他身上的逆鳞,谁也触碰不得。张鲁自小便认定张修有架空父亲取而代之的野心,是自己顺利继承天师之位的最大隐患,后来又得知,张修本就隶属鬼道,与自己人鬼殊途,这一变故更令他欲将张修除之以后快,于是便有了后来的“虚极殿突袭事件”。 张鲁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下来,却仍下令重赏米秋野,赐他金十斤,钱十万,并委派张愧代表自己前去慰问。 其实根本无需委派,张愧早就心急火燎的要去看看他伤势如何,只是无奈当天有太多的善后工作急需处理,忙完之后天色已晚,想着这会儿米秋野早该睡了,于是便决定等到天亮之后再去探望。 谁料第二天一大早便有人禀告说军师阎圃来访,张愧赶忙将他请了进来,问明来意,原来他也想跟随自己一同前去探望米秋野。 第三十章 卦象不错 张愧向米秋野传达了“其实大哥也很想来看你,只是太忙抽不出身”的官方辞令,又提起了赏赐的事,在场之人听到这里全都面带欣羡,一一向米大祭酒贺喜。 米秋野向来笃信《想尔注》对“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的解读,认为执政者恩赐之物,只会激发民众的贪念,阻断他们的向道之心。然而,此刻面对大哥的奖赏,他却发自内心的感到欣慰。自己这一生可能都不会离开汉中,不会离开教团,金钱对他来说又有何用?可是,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却代表着大哥的认可和肯定,自己当年违背道义,毅然投身到兵事之中,不正是为了这些认可吗? 张愧接着说:“方才我与阎主薄迈步入账,恰逢你病情发作,着实恐怖,此刻回想起来犹心有余悸,幸得子诗兄在此,及时与你施针。秋弟,这位便是我向你提过的名医李子诗。” 李伏忙在一旁施礼道:“在下李伏李子诗,米大祭酒这厢有礼了,承蒙三将军称赞,子诗愧不敢当,在下这点微末医术,本不值一提,全赖师尊庇佑,诸位同道爱护,而以在下观之,大祭酒乃是大富大贵之相,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他这几句话,将大家全都夸了一遍,米秋野心中暗道:“这彩虹屁放得,真不愧是跟杨松亲近之人。”他虽鄙夷此人,面子上总要过得去,况且对方好心来给自己医治,无论如何也得表示一下谢意才行。 张愧倒是很乐于听到别人对米秋野的赞誉,他对相术也是深信不疑,听李伏这么一说顿时喜不自胜起来。 李伏作为外来投奔之人,自有一套依附强援的本事,眼看着米秋野这次保护师尊有功,很有可能便会借此机会扶摇直上,兄长唤他来为其医治,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自己当然要一展所长,趁疗伤之余,多跟他联络一下感情。 李伏道:“适才恰逢大祭酒病发,情急之下,在下只得斗胆以针石医治。我观大祭酒面色萎黄,神疲倦怠,加之手足抽搐,四肢微凉,似是脾虚之态。想必是大祭酒操劳过度,忧思教务之故,照理应针刺脾俞、胃俞、足三里、太白诸穴。”他稍作停顿,清了清喉咙,开始描述刚才惊心动魄的治疗过程:“在下在这几处穴位依次施针,起初颇为顺利,可不知是何缘故,大祭酒突发气塞之症,好似脖颈被人扼住一般,几近窒息。危急时刻,幸得管兄在此,若不是他机智果断,一针刺中尾闾穴,只怕此刻大祭酒仍将昏迷不醒。” 围观之人均点头称是,米秋野气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大骂:“什么狗屁尾闾穴!他哪懂得这些?!” 李伏越夸越是玄乎:“管兄真乃当世之奇才也,敢问兄长可是‘圣人之师’管子之后?” 管中压根就没听懂对方在问什么,生怕一不小心说错话漏了马脚,于是干笑了几声,硬是没敢接话,心里却大赞李伏道:“管子?这人还真厉害,他怎么知道我以前给人通过下水管子?” 管中同志摇身一变,成了救死扶伤的大英雄,这份荣耀可是生平从未享受过的,有那么一个瞬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向自己,甚至连一向对他充满敌意的张愧都面带微笑,这不寻常的一幕,搞得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米秋野深知管中的窘迫,忙开口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方才噩梦不断,竟险些丢了性命。” 他将刚才的梦境大概描述了一遍,只是省去了张修、赵崇等人的姓名,一律以蒙面人代之,讲到险象环生处时,自己都不由得后怕了起来。 现场之人面色各异,张愧自探病之始便是一副悲悯的姿态,听到这会儿同情心已经泛滥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口中喃喃自语道:“定是太过劳累所致。” 阎圃轻捋长须,若有所思,却始终没有出声。而躲在一旁角落里的管中,则呈现出一种完全感同身受的状态,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显得极为惊讶。 每当问题摆在面前的时候,大多数队友的选择不外乎嘴炮全开和表情支援,真正付诸行动的往往是少数有责任心的技术流。李伏素以占卜解梦闻名,尤擅易卦,此刻正是表现的绝佳时机,他把噩梦的内容仔仔细细的问了个遍,这才摆出卦来,得一遯卦。 李伏思索片刻,喜道:“遯卦者,下艮上乾,乾为天,艮为山,天下有山,山高天退,虽是下卦,却有以退为进,转危为安之意,正合当下之势,大祭酒只需好生将养,假以时日,必将翻然翱翔,尽展生平抱负,所谓‘上九,肥遯无不利,无所疑也’。” 他这一记审时度势的马屁拍得堪称绝妙,张愧听了觉得颇有道理。此次拜官大典虽搞得灰头土脸,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在他看来,兄弟之间和好如初的意义远比搞那么一场风光的仪式要重大的多,米秋野这回立下大功,他的能力和贡献大哥绝不可能视而不见,只需自己从中联络美言几句,大哥定会重新重用这位义弟,届时兄弟们同心协力,定能壮大天师道,稳保汉中。想到这里,张愧喜上眉梢,笑道:“子诗兄言之有理,秋弟只需安心调理,待痊愈之日定大有可为。” 米秋野可没他俩儿这么乐观,不过,赞美的话听得多了,心里面难免会有些飘飘然,自己对大哥的忠心毋庸置疑,虽然略有微词,却都是些逆耳的忠言,如果将来真能得到重用,那他定要扭转乾坤,即便拼上性命也要将杨松一党铲除干净,为大哥扫清这些妖魔邪祟。 屯所里的宜居指数实在不高,几个人讨论该去何处疗伤的话题,米秋野力排众议,谢绝了三哥、李伏的邀请,坚持要在这里再住上个一两日,待腿脚恢复利落后便返回住所。 众人都是政务缠身的大忙人,又交代了几句便各自离去。 第三十一章 阎公解梦 待众人散尽,管中这才凑过来说道:“老大,原来你也做噩梦,每晚都有吗?” 米秋野回想起自己曾听到过他那声求饶般的梦呓,答道:“算是吧,你呢?” “我想想。”管中回忆道:“之前几乎天天都有,最早是梦到村子里的孩子给隔壁邻居骗走害了,后来就是厂子里的工友出了事故没人负责,再后来就梦到我自己,那些梦别提有多惨了,先是老板欠了我工资死活就是不给,后来我不干了,去找他还被他打得要死要活的。” 好悲催的噩梦,但最悲催的是竟和现实世界没什么两样,米秋野满是同情的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再没做过梦,睡得挺好。” 米秋野顿时警觉了起来,同时也越发困惑,管中的噩梦跟自己有一个完全相似的地方: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作为开始,先是梦到别人的惨剧,渐渐的,曾经的旁观者变成了噩梦的主角。可有一点他想不明白,为什么管中半个月前就恢复了正常,他自己却一直饱受摧残,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一差异。 然而他现在太过虚弱,稍稍费点脑力就会觉得疲惫,体内那几股气流隐隐的又要发作,所到之处皆疼得他死去活来。 本打算就这么在屯所里住上一两天,却不料当天下午,突然有人驾车前来求见。造访者送上一封书信,讲明是由功曹阎圃所书,望米秋野亲启。 一封邀请函,内容很短,寥寥数笔却足以令米秋野震惊之余又感到无法抗拒: “以圃愚见,祭酒之梦非梦,乃中毒之兆,望速来寒舍,圃或有破解之法。” 中毒!这和米秋野之前的推测不谋而合,可阎圃是怎么看出来的?!早上当着众人的面他为何不把话挑明?另外,自己与他并无交情,为什么会突然出手相助? 米秋野寻思着是否要找借口拒绝,可思来想去,觉得去一趟又有何妨?一场场夺命的梦魇,时刻都在威胁着他的生命,李伏那些粉饰太平的话语,也只是听着顺耳而已,于抵御病魔并无大用,既然有人和自己一样认识到了问题的重要性,还声称有破解之法,何不索性尝试一下呢? 米秋野同意前往,但要求带上管中和瓜瓜同行,虽说管中极不靠谱,瓜瓜只是头小牛犊子,可有他们陪在身边,心里会觉得很安心、很踏实,会自信地认为这世上绝没有他们无法战胜的敌人,也许,这就是朋友的力量吧。 李休听说他要离去,颇感意外,米秋野解释说阎圃找了位熟识的医者,特来接他过府医治,李休提议派几个人随行保护,被他谢绝。 一行人随即出发,路上走得很快,及时赶在夜里城门关闭之前入了南郑城,不多时便到了阎圃的宅邸。 阎圃在家里安排招待事宜,听闻他们到了,亲自迎了出来,将他们接入府内。 宴席已经摆下,开吃之前,容笔者插入一段介绍: 三国名刺谱(五) 姓名:阎圃,字子茂 性别:男 种性:人 职业:张鲁麾下头号谋士,担任功曹之职,在李休出任南郑军司马之前,他是****的汉中势力里唯一一个被任命了官职的人。 特长绝学:智谋之士,审时度势的高手。当初李休信心爆棚,建议张鲁自立为王,阎圃则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力劝张鲁奉汉朝为正朔,延缓称王。 圃谏鲁曰:“汉川之民,户出十万,财富土沃,四面险固;上匡天子,则为桓、文,次及窦融,不失富贵。今承制署置,势足斩断,不烦于王。原且不称,勿为祸先。” 未来前景:B+,阎子茂堪称多智之人,只是受限于张鲁军势力的弱小,所以少了很多展现能力的舞台。不过,基于张鲁的完全信任,人们有理由相信,以阎功曹思虑之深远,目光之敏锐,将来一定可以为主公以及他自己找到一条绝佳的出路。 阎圃为他们备下晚宴,待宾主落座后,他一声吩咐,左右之人随即退下。 米秋野和管中并排而坐,除阎圃之外,另有一人坐在他的对面,此人身材高大,体态壮硕,同样是跪坐在坐垫之上,却比米秋野等人整整高出一头来。 阎圃道:“大祭酒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米秋野赶忙回敬道:“在下何德何能,焉敢劳烦大人如此盛情款待?” 阎圃笑道:“大祭酒不必客气,请用膳,你我边吃边聊。” 管中难得登上一回大雅之堂,虽然跪着吃饭很不习惯,有几回还差点趴下。但回想起来,这应该就是城里人所谓的“爬梯”(party),自己得趁着年轻多爬它几回。况且这并不妨碍他的美食体验,面前的烤肉好吃到令人忘乎所以,其味道之醇香鲜美,火候之恰到好处,每吃上一口都是对灵魂的一次美化和拯救! 管中忘情地吃着,整个人仿佛都要随着肉们去了,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究竟是跪着还是趴着,要是每天都能吃上这种好料,别说是跪,边吃边磕头他都愿意。 米秋野见阎圃并不提及中毒疗伤之事,也不便主动追问,身旁的管中吃相着实难看,这会儿已经和烤肉们水乳交融在一起。米秋野觉得很丢人,想要提醒他两句,对方却完全对他零回应,无奈之下,自己也夹了块肉吃了下去,刚一入口便觉得满口异香,细细品来发现还真是人间罕见的美味,忍不住又吃了几块,觉得每一块的味道都略有不同,他并非专注于吃喝的美食家,无法一一分辨出这些细微的差别,但还是大加赞赏道:“此等美味,世之罕见!” 阎圃笑道:“大祭酒亲临寒舍,怎敢不用心招待,来,我介绍一人与你认识。”他望向那位壮硕男子,说道:“这位是在下的一位门客,姓石名德林,安定人士。此人炙得一手好肉,大祭酒不妨多吃一些。” 米秋野行礼道:“功曹府上果然藏龙卧虎。” 石德林哈哈一笑,满是豁达之气,还礼道:“在下出身西北,当年李傕、郭汜搅得三辅之地战乱纷纷,我便随师友一道南下汉中避祸,幸得阎公收留。在下别无所好,唯喜炙肉,曾将数十种香料与不同肉类掺杂炙烤,称之为‘百炙宴’,今日晌午阎公紧急告知,说有贵客来访,在下一时慌了手脚,来不及准备妥当,只烤得区区十余种出来。” 米秋野道:“十余种已颇为了得,我二人今日大饱口福,德林兄神技,在下佩服。” 阎圃饭量不大,没吃几口就饱了,过了一会儿,约莫着米秋野也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开口说道:“今日请大祭酒到此一聚,实为医治之事,这里并无外人,说话也方便些。” 米秋野见他终于要说正事,忙放下筷子,专心聆听。 第三十二章 青牛先生 阎圃道:“在下于医术知之甚少,不过,府内门客之中,有一人精于此道,此人乃是石德林的师父,洛阳人士,号‘青牛先生’。这位青牛先生不似我等凡夫俗子,其人崇尚清静自然,不喜鼓乐喧天,知晓星历、风角、鸟情、异兽,端得是一位高人,他常食青葙芫华,不喜炙烤之物,所以今晚并未出席。不过大祭酒不必担心,膳后石德林自会带你去找他医治。” 米秋野奇道:“青牛先生与我未曾谋面,如何知我中毒之事?” “在下今日自城南探病归来,便与他讲述大祭酒的种种症状,青牛先生认定此乃中毒,需尽快医治,此中玄妙我也是全然不知,只得派人前去邀请。” 阎圃一边说着,一边留心观察米秋野的面部表情,见对方面露感激之情,可更多的是一种不便表达的疑惑,他聪颖过人,立刻想明白了对方的心思,继续说道:“在下之所以如此担心大祭酒的病情,也算是尽忠职守,绝无私心。如今天下大乱,汉中之外,强敌林立,论及地盘、军备,无一不在我方之上。两大豪强曹孟德与袁本初正在官渡鏖战,无论哪方获胜都将成就霸主之业,假以时日一旦挥师西向,我等必将陷入苦战。眼下主公急需贤才辅佐,圃遍观汉中上下,皆无似大祭酒这般忠孝杰义之人,原以为历经雪藏,大祭酒早已意志消沉,沦为碌碌之辈,可昨日拜官台一战,令在下大开眼界,大祭酒真乃国之栋梁,有你在此,可挡千军万马,实为主公之大幸也。” 继李休、李伏之后,阎圃也加入了对米秋野的追捧之列,管中在一旁听得极为得意,暗暗地给老大点了个赞,随后又志得意满地吃了起来。米秋野可没他这么好的心态跟饭量,连忙说道:“功曹过誉,在下何德何能?焉能担得起国之栋梁之称?昨日只是一心想要救大哥,这才不自量力,逞匹夫之勇与那恶徒交手,实则无异于以卵击石,若不是援军及时赶到,只怕我早已命丧敌人枪下。” 阎圃道:“主公征讨苏固、抵御刘璋,又何尝不是以弱势抗强敌,想要以弱胜强,需用胆识过人之人,大祭酒不必自谦,以在下之见,你便是那胆识过人的英雄。” 米秋野知道这位阎功曹是大哥最为倚重的人,他能够对自己如此器重,无论是出于政治投资的目的,还是一心举贤任能,对自己来说,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想明白了这层道理,他赶忙回应道:“得功曹大人称赞,在下荣幸之至。” 阎圃继续说道:“益州刘璋曾派庞羲屡次带兵来犯,被我军逐次打退后,便驻军于巴郡一带,实为心腹大患。如今主公获封汉宁太守、镇民中郎将,正值士气高昂之际,我有意劝主公派李休挥师西南,攻陷宕渠、巴西之地,倘若大祭酒能够及时痊愈,我愿举荐你为副将一同前往,此乃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万万不可错失。” 米秋野道:“国难当头,在下自当为大哥分忧,此事便有劳功曹大人。” 阎圃道:“膳后便请青牛先生与你医治,倘若真如他所料,确系有人下毒,意图加害,此事便不可不防。以圃之见,大祭酒不如在此长住,一日三餐皆由石德林打理,可保万无一失,断不会再给恶人以可乘之机,若是有人问起你的去向,在下自会应对,不知大祭酒意下如何?” 米秋野还没来得及表态,却忽然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只见一旁的管中正满怀渴望地注视着自己,虽然不言不语,可堪比烤肉般炙热的眼神却分明在说着:“留下来!有肉吃!” 管中挥挥洒洒的、大开大合的将面前的烤肉一扫而空,同时也将体内的生态平衡彻底打破,宴席还没结束,他已经开始闹起肚子,不住地呻吟起来。 阎圃睡得很早,膳后便回房休息去了。米秋野让管中回卧房歇着,他则跟随石德林前去拜见青牛先生。 一路上,米秋野一直在猜测这位阎圃口中的世外高人究竟会住在什么地方,想来定是在府内一隅结庐而居,远离尘嚣,无欲无求。 现实情况是,石德林带着他直奔西院牛棚。 米秋野奇道:“青牛先生住在此处?” 石德林还未答话,旁边的一头大青牛却迈步踱了过来,气韵悠扬地“哞~”了一声。 米秋野惊道:“青牛先生还真是头牛?!” “哈哈哈哈~”,一阵爽朗的笑声从背后传来,米秋野转身望去,却见月光下一人手捻长髯走了过来,旁边居然还跟着瓜瓜。 石德林看着约莫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这位长髯男子也不过五十多岁的样子。米秋野根据阎圃对青牛先生种种神通的描述,料想能修炼到如此境界的高人,怎么着也该年逾古稀了吧,倘若眼前之人就是青牛先生,那自己还真得好好向他讨教一番才是。 石德林也随着长髯男子一起大笑起来,说道:“这位才是家师,那位……”他手指大青牛,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青牛先生却插话道:“它是天下第二号游手好闲之徒,若要问第一是谁,哈哈~正是我这头老牛。” 米秋野行礼道:“在下米秋野,拜见青牛先生,先生春秋正盛,焉能称老?” 青牛先生还礼道:“此处昏暗无光,米大祭酒怕是看走了眼,何不移至光亮处,老牛我也好为大祭酒诊治。” “有劳先生。”米秋野又补了一句:“青牛先生、德林兄,以后唤我‘米郎’即可。” 两人齐声道:“悉听尊便。” 青牛先生冲着大青牛交代道:“这位小友这几日就交与你照料。”说着他在瓜瓜背上轻轻地拍了两下,瓜瓜愉悦地朝米秋野“哞~”了一声,以示问候,随后便跟着大青牛一起,一前一后径直朝牛棚走去。 米秋野在一旁暗暗吃惊,自己和瓜瓜相处了一段时间,也算是多少能够了解一些它的意图,然而距离青牛先生这样随意交流的程度,还相去甚远。看来阎圃所言非虚,这位青牛先生身怀异术,着实是位世外高人。 第三十三章 要活就活上一个世纪 阎圃的府邸并不算大,三人结伴而行,不一会儿便到了目的地——牛棚附近的三间草庐,两暗一明,有一间内似有灯火之色。 米秋野随他俩儿进了亮灯的草庐,没想到看似平白无奇的一间小屋,内部陈设竟让他大为震惊,只见不大的室内空间里赫然矗立着五、六个由竹简堆积而成的书山,密密麻麻地几乎塞满了整个房间,不计其数,在山与山之间,则由大量卷宗、书信填充,蔚为壮观。 米秋野叹服道:“今日方知何为内有乾坤。” 石德林一进来便找了个“山势”平缓的地方躺了下去,倒也舒服自在,听他这么一说,不禁哈哈笑道:“让米郎见笑了,这是在下师兄扈累、扈济堂的住处。” 米秋野问道:“济堂先生人在何处?” 石德林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发现了正在角落的竹简堆里酣然入睡的扈累,说道:“墙角熟睡之人便是。” 米秋野吃了一惊,忙低声说道:“济堂先生既已睡了,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为好。” 石德林完全没有放低音量的意思,若无其事道:“无妨无妨,师兄醒了便是读书,梦里也是读书,并无区别。” 青牛先生望了墙角一眼,说道:“屡次叮嘱睡前须息灯灭烛,他却全然不听,书鬼,无药可救矣。”他转向米秋野说道:“米郎,可否由我把脉。” 把脉时,青牛先生闭目凝神,屡次不经意的眉头微锁,却又很快恢复平静。米秋野借着烛光,把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青牛先生身材不高,气度非凡,一张国字脸上尽显超尘之色,两鬓白发渐生,却仍以黑发为主,身着一袭白衣长衫,腰间挂着一只小小的竹管,怎么看也不过年过五旬罢了。 少顷,青牛先生睁开双眼,说道:“果不出我所料,米郎梦中险些丧命,确系有人下毒所致。” 米秋野和石德林异口同声问道:“什么毒?” 青牛先生道:“冀州有一用毒高手,名唤冷秋练,擅使各种奇毒。起初老牛以为米郎中毒之事必此人所为,然此刻观之,米郎之症或曰下毒,或曰下咒,你二人可曾听过‘梦魇术’?” 石德林大摇其头,米秋野迅速回忆着自己从小到大所接触过的道法,也表示从没听过。 青牛先生开启百科模式,说道:“若老夫不曾记错,梦魇术应是大贤良师张角所创,乃是一高明幻术,只是过于阴毒,施术者可将其施于日常饭食之上,无色无味,无法察觉,被施术者一旦服食便开始噩梦连连,起初会梦到生平亲眼所见的人间惨象,此后周而复始,反复折磨,终有一日,当梦中之人换作自身时,施术者也会随之出现,将其残忍杀死,与此同时,梦境之外的被施术者,倘若无法及时从梦中醒来,同样也会死于非命。” 一番描述,听得米秋野冷汗不止,原来自己还真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可究竟是谁对自己如此恨之入骨,同时还精通这么阴毒的道法呢? 青牛先生继续道:“这一道法,于黄巾起义尽显颓势之际所创,本拟凭借此术在粮草中投毒大破官军,可最终也未能成行,除创始者张角之外,其弟张宝也精通此术,张宝去世后,梦魇术便随之消声觅迹,本以为失传已久,不想一晃十余年,竟又在汉中重现。” 石德林问道:“师父可有破解之法?” 青牛先生未置可否,而是问道:“米郎从何时开始受噩梦所扰?” 米秋野把他的病历仔细说了一遍。 青牛先生听罢,手捻长髯道:“据老夫所知,张角之梦魇术,两三日便要人性命,可依你所言,受此术所困已有半年之久,直到昨日方才势危,由此可知,施咒之人并非精于此道,其道法远不及当年张角、张宝之能,若真是如此,或许尚有转机。实不相瞒,老夫也是头一回领教此术,这把老骨头许久不曾动过,也不知今日斗不斗得过这害人的妖法!” 巨大的挑战点燃了他的斗志,转瞬之间,青牛先生已不再是方才那个喜笑颜开的闲散隐士,只见他神情专注的发号施令道:“破咒需施针,德林,你去将那书鬼的睡塌收拾干净,我要为米郎施以针法。”石德林得令,前去收拾床榻上的竹简、书卷,他则从腰间的竹管里倒出一粒药丸来,清爽碧绿,递给米秋野道:“这‘青鸾丸’是老夫自创之物,颇具排毒、解咒之功效,米郎即可服下。” 米秋野道了声谢,便将药丸吃了,这青鸾丸入口即化,下咽后顿时觉得遍体舒爽,随后着他脱去长衫,躺在床榻上由青牛先生为他施针。 《太平经》对于针灸疗法有着详尽的记载,经云:“灸刺者,所以调安三百六十脉,通阴阳之气而除害者也。三百六十脉者,应一岁三百六十日,日一脉持事,应四时五行而动,出外周旋身上,总于头顶,内系于脏。” 青牛先生生平所学,与《太平经》颇有渊源,米秋野脉象罕见,体内戾气频频反噬,这么棘手的情况他已经没有遇到过了,青牛先生抖擞精神,开始依法施针。 整个针灸过程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一切完毕后,已经是夜里子时三刻,一直精神矍铄的青牛先生此刻也尽显疲态,米秋野心中感动不已,向他郑重施礼道:”晚辈深蒙先生大恩,无以为报。” 青牛先生笑道:“寻常针法而已,是否有效尚不知晓。”他略微舒展了一下双臂,说道:“老夫真是老啦,略施几针便如此疲惫,米郎适才还说我春秋正盛,哈哈哈~你这小友倒也有趣,何不猜上一猜老夫的年纪?“ “至多不过知天命之年。” “哈哈哈~”青牛先生和石德林同时大笑,石德林道:“再猜。” “莫非先生已年入古稀?” 青牛先生笑道:“记得老夫出世那年,恰逢米郎祖师张道陵初上龙虎山,开炉炼丹。” 米秋野对于本道历史了如指掌,他清楚地记得张天师携弟子王长初入龙虎山时,正值东汉和帝永元二年(公元90年)。 我了个乖乖,照这样算他岂不是一百多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