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蜃世十九万五千六百四十九年 赤方大陆·无妄山 黑云压得天空低矮,天色亦被硝烟染得昏暗污浊,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味,腥气无比。 这处盆地被天军围了个水泄不通,眼下,遍地尽是天军与妖族的残骸,两军仍在对峙着。 此时,只见天帝御忡飞身跃起,落在天军最前,说道:“迟羯,你身为妖王,由得妖族尔等为祸人界,实在是可恶至极!” 话音刚落,从妖族中站出一个高大身影,正是天帝口中的妖王迟羯。 他浑身是伤,一股股鲜血正顺着他的手臂落到地上,如此伤势倒让天帝摸不着头脑了——妖王修为与自己不相上下,眼下两人尚未正面交锋,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再看迟羯,只迈出去两步,却已颤颤巍巍得像是随时都要倒下了。可他的神情却带着一丝玩味,像是刚刚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天帝老儿,你这泼脏水的本事竟比仙法还要高出一筹,为了剿我妖族,真是没有你想不出来的借口。”他环顾着四下的尸骸,长叹一口气,“罢了……既然你如此容不下本王,本王遂你愿便是。” 说话间,迟羯身边又出现了四个身影,正是他妖王手下的四大妖尊。 天帝见状心中大骇,立马催动起仙法护住自己。 只见妖王与四大妖尊的周身猛地腾起一股红光,五位大妖口中念念有词,这股红光便飞快地膨胀,刹那间,雷霆万钧之力让人动弹不得。最后,这股红光轰地一声爆裂开来,磅礴的妖力直接震碎了数万天军,饶是天帝也好一阵恍惚,当即喷出一口鲜血,无力地跌倒在地。 等他再次清醒过来,眼前已无妖王踪影,惊恐之余,满腹狐疑。 这妖法他是认得的,正是妖族禁术灭神诀,催动此法,成的是毁天灭地之力——惊恐在于,虽然刚才自己及时催动仙法保住了元神,但也是几乎用尽了修为才扛住了这一击——狐疑在于,此法虽然威力巨大,但却是以元神灭元神的同归于尽之法。 难道……妖王竟真的和四大妖尊一起灰飞烟灭了? 天帝吃力地支起脑袋,眼看着身后数万天军的尸骸逐渐消散成灰,纷纷湮灭在浊浊的空气之中。他这才看清周遭,顿时暗叫不好,此地已是临近天魔之界——卯刹海边的无妄山,翻过这座寸草不生的无妄山便是卯刹海,这篇海域每日卯时便会升腾起一股浩瀚的罗刹之气,在海面上空翻来涌去。罗刹之气穷凶极恶,若不慎触及,无论上神还是魔王,都将化为乌有。 而卯刹海的对岸就是魔界的地界——年汀大陆了。 若此刻被魔界发现,随便一只魔物就能把自己也打散成灰。 当下他来不及多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催动仙法,逃离了这修罗之地。 远处的山头之上,一魁梧男子身披黑色羽衣,面无表情地目睹完这一场战役,他怀里抱着一个初生的女婴,通体皓白,泛着一层浅浅白光,在男子这袭黑羽的印衬下,犹如明珠一般。男子看了她一眼,一挥手,化作一只巨大的黑鹰,长唳一声,展翅而去。女婴安稳地躺在这黑鹰的背上,晃晃悠悠中,轻轻睁开了她那双月白色的眸子。 楔子(2) 无妄山一战风声鹤唳,妖王与四大妖尊灰飞烟灭已是震惊三界,而天界折损数万天军,战神厄弥也被那灭神诀化为乌有,更是乍了三界之舌。 然,后续之事依然接二连三地惊煞众人——魔界传出噩耗,魔君的妹妹花阕曾遭妖王轻薄,不堪其辱,自灭元神;而天界战神之妻月神殿下难承夫君战死沙场,竟跳下卯刹海殉了情,随战神一道神灭仙逝。 战神本是天后馥凝的哥哥,接二连三的哀号已经让馥凝饱受折磨,可她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天帝虽保住了元神,修为却几乎损耗殆尽,馥凝渡了数千年修为给天帝,才总算让他缓了过来。即便如此,天帝还是把天界之事全权交给了天后,自己又闭关了千年才重返天宫。彼时,天帝又恢复了往日神采,倒是天后,既要操心天界琐事,又要提防魔界进犯,生生把头发都熬白了半边。 战事之后,战神与月神之位一时悬空,先战神虽与月神成婚,却无所出,只得从旁人之中再做挑选。月神之位倒还好说,可这战神之位岂是随随便便就能担得起的?纵观整个天界,只有天帝之子焰白、夙川有此实力。两位殿下虽然仙法高超,但毕竟年幼,尚无实战经验,这样贸贸然地就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可急坏了孤立无援的天后娘娘。 也是仗着天帝正在闭关,众神一狠心,硬逼着天后要做出决定,为了此事,惹的天后从此再无笑颜。 无极天都·九霄·天后宫 两位殿下站在母后跟前,夙川年纪虽比焰白还要小个一千多岁,但个头却已经追上了兄长,他平日里活泼惯了,哪受得住这般的严肃气氛:“母后若是无法决断,干脆让我和我哥抓阄得了。” “胡闹!”天后厉声道。 夙川识相地闭了嘴,一边给焰白使了使眼色。 焰白这才轻咳一声:“母后,捍卫天界本就是孩儿们的职责,如今天军群龙无首,父帝又正在闭关,恐众神不安,天界秩序亦乱。孩儿身为天界长子,请愿担此重任,还望母后成全!” 于是,那日天后携焰白与夙川来到九霄大殿之上,赐焰白虬灵剑,晋为战神,统领四方天军;另赐夙川渡星镜,晋为月神,掌日夜星辉。 失去妖王和四大妖尊的妖族虽然仍在三界作乱,却已经难成气候,战神亲率天军屡平妖乱,战功赫赫。这番作为才总算稳住了众神与各大仙家,直到千年之后,天帝出关,天界已然又是一幅欣欣向荣、有条不紊的景象。天帝为此大悦,将才圆满的修为又分别渡了小半给这两个儿子以示嘉奖。 妖族不足为患,魔界也出人意料地并无响动,天地又归于太平。 转眼间,陵谷沧桑、东海扬尘,又五千年过去了。当年的无妄山战事竟成了蜃世数万年来最精彩的戏本,被翻了数百版,流传三界。 天界过得安安稳稳,魔界倒是热闹不断。六千年前,魔君螭夷膝下骤添一女,起名银翮,此女皓若秋月,袅袅娉娉,不过,约莫是从小跟着兄长南枭在军营里长大的缘故,传闻她的性子比一般男儿还要硬气三分。 银翮如今已然到了婚配的年纪,此前魔界各大城主纷纷放下城中琐事,个个当起了媒人来。挑来拣去,魔君螭夷最终定下了魔兵统领之子弼黎与银翮的亲事。如此,魔界上下纷纷张罗起了这万年来最盛大的一桩喜事。 第一章 蜃世二十万一千六百五十一年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正殿之中,见一少女桃腮杏面,一貌倾城,正是公主银翮,她身着黑色暗纹裳,英气十足。此刻,她正簇紧了眉头,与那堂堂魔君螭夷对峙着。一旁,魔界皇子南枭正想上前帮银翮言语几句,却被魔君夫人雾姬拦了下来。 螭夷正襟危坐,满脸威严,一开口,嗓音低沉浑厚、排山倒海:“瞧瞧你娘亲与兄长把你宠得,竟任性至此。” “任性?”银翮不服气地反驳了回去,“孩儿倒觉得是父君与一众城主任性,如今三界太平,城主们恐怕都是闲得长了毛,竟拿孩儿的婚事寻热闹。他们老糊涂也就罢了,父君你也随他们一起乱点鸳鸯!” 闻听此言,螭夷眼中多了一丝怒气,雾姬见状,赶忙开口:“银儿这话说得荒唐!还不快与你父君认错!” 谁知银翮依然不服:“孩儿不知说错了什么?” 雾姬上前一步:“你与弼黎青梅竹马,平日里也与他相处得甚为融洽,怎是你父君乱点鸳鸯?” “就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我连那弼黎小时候光着屁股满地打滚的模样都还记得,我俩是十足的手足兄弟,如何成亲?”银翮急忙解释起来,说到这里,一阵抓耳挠腮,“哎呀,孩儿光想想就头皮发麻,还请父君收回成命!” “这……”雾姬有些尴尬地看了螭夷一眼。 螭夷对银翮的这番请命无动于衷,依然神色冷峻:“你堂堂魔界公主,满口粗鲁之调,成何体统!” 南枭终于按捺不住:“父君,银儿从小随我在军营长大,接触的都是些蛮横粗人,难免言语无状……也正因如此,现在就让银儿嫁为人妻,不免草率。孩儿斗胆,恳请父君暂缓亲事……” “是啊是啊!”银翮迫不及待地附和道,“像孩儿这样的嫁出去了,肯定会给父君丢人的!孩儿不学无术,更不懂得侍夫之道……” 若非雾姬向她使眼色拦住了她,还不知她要说出怎样贬低自己的话来。可即便如此,螭夷却仍然没有松口:“此事已然通晓魔界上下,你们有这时间在这儿游说,还不如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银翮又气又急,还想说些什么,却见那螭夷抬了抬手,对着她轻轻一点,顿时,她只觉浑身上下一阵酥麻,别说开口说话了,愣是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南枭和雾姬见螭夷竟对着银翮使出了定身法,心中大惊,原本准备好的劝说之词也统统咽了回去。 螭夷起身走到银翮跟前,泠冽地迎上她倔强的目光:“你平日里骄纵惯了,怕是忘了本君不似你娘亲和兄长那样好说话。此事到此为止,你随你娘亲回去,好好学学规矩。”说罢,螭夷化作一团黑雾,消散在了正殿之中。 螭夷离开的一瞬间,银翮又恢复了行动能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恨恨地咬着嘴唇,强忍住了泪意。雾姬上前说了些安慰的话,银翮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南枭也不顾雾姬还在劝说银翮,一把拉着她就跑了出去,一路跑到南枭的宫殿内才算停下。银翮这会儿还在气头上,烦躁地甩开了南枭的手,气鼓鼓地骂道:“你跑什么呀!” 南枭也不恼,轻声细语地对她说道:“银儿先别气,咱们再想想办法。” 银翮没好气地说:“还能有什么办法?你没看见父君已经铁了心要把我嫁出去了吗?” 南枭叹了口气:“魔兵统领金鳐虽效命于父君,但终究是实打实握着九万兵权的人。若与他结下姻亲,便能少了这份担忧,父君也是因为这一点,才这般强硬。” “说到底,我不就是他拿来制衡手下的一个手段?”银翮委屈道,“他一点都没把我当成女儿看待。” 南枭心疼得眉头都拧到了一起:“这样,你先去找弼黎,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主动退了这门婚事。我现在去找父君,再跟他说说看。” “弼黎……”银翮眼前一亮,“是啊!若他肯主动退婚,父君也没有办法啦!我这就去!”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化成一道白光,窜了出去。南枭呆立了片刻,也消失在了寝殿之中。 螭夷正在魔窟中打坐,南枭的气息落在洞口时,螭夷稍稍抬了抬眼,又当作没有察觉似的闭起了眼睛。南枭走进来,对着螭夷行了礼,又扑通地跪了下去。螭夷却还是一动不动,丝毫不理会跪在跟前的南枭。 最后还是南枭按捺不住,开了口:“父君,银儿大婚一事,还望父君三思。” 螭夷仍无回应。 南枭继续说道:“银儿的性子父君您也知道,若强行让她嫁过去,指不定要怎么闹。父君本意是巩固金鳐统领的忠心,可若银儿嫁得不情不愿,传到金鳐统领耳中,反倒难堪。” “你倒是说得冠冕堂皇。”螭夷猛地睁开了眼,一道紫光便砸在了南枭身上,瞬间将他击倒在地,螭夷继续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银翮动的是什么心思,也正因如此,为父才一定要她尽早出嫁。” 南枭艰难地爬了起来,额头上的汗珠已经挂不住,他只觉得心脏像被割开了千万道口子一样,疼痛难忍,可他还是强撑着:“孩儿知罪!可是……银儿体内的封印出不得半点差池,她若不在身边……万一暴露了真实身份……” “这些不用你来操心。”螭夷打断道,见南枭痛苦不堪的样子,他也无心再纠缠下去,他抬起手注了一道术法给南枭,算是解了噬心咒,“滚回去闭门思过!”说罢,螭夷又对着南枭挥了挥手,南枭便消失在了魔窟之中。 另一边的银翮也碰了壁,她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弼黎,将前因后果一股脑地都说了出来,满心期待地询问弼黎能否退了这门亲事。谁知弼黎支支吾吾了半天,回了一句:“与公主殿下退婚……岂不是大逆不道之罪?若我一人倒也罢了,我不能连累我统领一门啊……” 银翮想想弼黎说的也有道理,总不能因为自己不想成亲,就让统领一门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吧?于是只好黯然离去。归途她也懒得使什么瞬移之法了,溜溜达达地在街市中瞎逛,看着街头巷尾都在为自己的婚事布置,心中好一阵苦涩。 大婚之事声势浩大,隔天,魔君螭夷就开始分发喜帖,其中一份,竟穿山越海地送到了无极天都去。 无极天都·九霄·天宫大殿 天帝御忡与天后馥凝并肩坐在大殿之上,天帝御忡威严饱满、精神抖擞,但再看他身旁的天后馥凝,冷若冰霜、不苟言笑,气势还比天帝要强大几分。这时,战神焰白与月神夙川正齐齐走来,站到天帝天后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 “我儿免礼。”御忡冲他们扬了扬手,继续说道,“方才,收到一封来自魔界的喜帖,魔界公主银翮于本月十六大婚,邀我天界前去观礼。”说到此处,他看了一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馥凝,有些尴尬地轻轻咳了一声,“千年来我天界与魔界虽无瓜葛,却也并无隔阂,遥想当年本座闭关之时,天界最为混乱薄弱,但那魔君也并未出手为难。而今他又以喜帖相邀,若拒之不往,倒像是我天界故意让他难堪。魔界公主大婚是大喜,战神与月神既为上神,又是我天界圣子,便派你们一同前往,既给足了魔君面子,二来你们兄弟二人,互相也能有个照应。” 焰白与夙川对视一眼,又一同行了个礼:“孩儿领命!” 御忡点了点头,把喜帖递给了焰白:“今日已是初十,你们回去尽早将手下之事安排妥当,不要误了行程。” “是!”异口同声地应完之后,焰白和夙川又一齐从大殿内退了出来。夙川从焰白手里拿过那张喜帖看了一遍,饶有兴趣地笑了笑:“听闻那魔界公主比我还要小个几千岁,魔君这么急急忙忙地要把她嫁出去,莫非真如传言所说,这位公主殿下桀骜顽劣,是个男人婆?” 焰白被逗得噗嗤一笑,嘴上却依然严肃:“这话可不许再说,父帝此番分明是有要与魔界交好之意,可别毁在了你这张油嘴上。”战神自继任以来,为维护上神威严,终日里行峻言厉,也只有与夙川在一起时,才能自在地一展笑颜。 夙川将喜帖还给焰白:“兄长放心,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他拍拍焰白的肩膀,“我那月旎宫闲散得很,倒是兄长还有四方天军需得操心,这贺礼之事就由我来操办吧。” 焰白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这选礼之事我是一窍不通,川弟你心思玲珑,浪漫无双,这事还得劳烦你了。” 夙川摆摆手:“不必客气。” 两人从大殿出来之后,御忡小声询问道:“馥凝,这一整日你都不发一言,可是身子不适?” 馥凝意味深长地看了御忡一眼:“昨夜无极盘无故自转,我便施法占了一卦,盘中呈神煞之象。我欲再往细里算时,无极盘却一片混沌。我又探了探你与我儿三人的神格,发现川儿的神格之轨与从前有了变化。” 御忡神色紧张起来:“这是何意?” 馥凝叹了口气:“神煞多灾劫,只愿我儿能安然渡过。” 御忡思量片刻:“若与魔界有关,我就这将川儿召回。” 馥凝摇了摇头:“无极盘掌天命,业障因果早有定数,试图左右只会平添灾祸。” 御忡还想说点什么,却听馥凝继续说道:“当年强稳住你的神格,我乱过一次天命,为此我已经失去得太多。错过一次,就不会再错第二次。” 这句话似一把利剑,直接扎得御忡哑口无言。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满脸愧色地唤道:“凝儿……” 馥凝却并不想听他再往下说,站起来微微欠身行了个礼:“宫中仍有诸多琐事未毕,本宫先行告退。” 说罢,馥凝向着殿外走去,御忡望着她的背影,长叹了一口气。 转眼四日过去,夙川与焰白皆已将天界之事安排妥当。平日里少有玩乐之时,借此良机,二人提前两日便已抵达魔界。虽然入乡随俗地都已换上了一席黑色锦缎,但这两位上神的身段要比魔界之人高出不少,走在人群之中显眼得很。 第二章 年汀大陆·多罗城 公主大喜之日将近,全城上下张灯结彩,纵是夜幕低垂,黑夜仍被街上这绚丽灯火照得五光十色。焰白与夙川挑了一处戏园小酌了几杯,听完一曲,夙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魔界的酒比起天界还要汹涌几分,不过这戏本倒是大同小异,没什么看头,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回去歇息。” 夙川平时闲暇得久,喝酒听戏大抵成了日常,可焰白军务繁忙,除了家宴以外从来不曾像这样消遣过,此时他还津津有味地盯着戏台子,直到夙川站起了身,焰白才回过神,虽然意犹未尽,却还是跟着站了起来。 两人刚往前踏出一步,夙川只觉背后被撞了一记,回头一看,一个醉醺醺的女子倒在地上捂着脑门:“哎哟!是哪个不长眼的石头墩子……” 夙川歪过脑袋,这女子的样貌落在他眼里,生生将他定在了原地。只见她唇红齿白,脸颊上的两朵红晕犹如抹在白玉上的胭脂,甚是可爱。天界仙子纷纷,整日围在月旎宫门口的窈窕仙蛾们哪个不是仙姿佚貌?饶是如此,夙川也未曾心动过。偏偏此时不知是不是饮了些酒的关系,眼前这魔物的面孔,竟惹得他心扉动荡,呼吸都急了几步。 焰白见状,像是想上前将那妮子扶起来,不过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停在原处:“这……这魔物喝醉了,随她去吧。” 夙川故作正经:“魔界民风彪悍,可我天界不该丢了礼节。让这醉了酒的小妮子独自躺在这里,实在说不过去。”说罢,他在那妮子身边蹲下,伸手就要将她抱起来。 焰白摁住他:“不妥不妥!这……这有失体统!” 夙川反问道:“她是撞上我才晕过去的,若放任不管,岂非不义之举?”他也不管焰白仍在阻挠,一把将那妮子抱了起来,一路回到了二人的住处。瞠目结舌的焰白劝了一路,夙川却都置若罔闻。 直到夙川将那妮子安置在了床上,焰白一把将他拉到了一旁,厉声说道:“你贸贸然地把这女子带回来,也太……也太不合适了!何况这是魔界,万事皆要注意分寸,小心惹来麻烦。” 夙川又看了一眼他床上正呼呼大睡的丫头,转头对焰白笑道:“你紧张什么?是怕我吃了这丫头,还是怕这丫头吃了我们?” 焰白紧皱的眉头略见舒展,他这弟弟他了解得很,反复无常,肆意惯了。于是焰白反问道:“你几时干过这样好心的事?我还不知道你吗?肯定是见这丫头长得漂亮,动了荒唐心思。” 夙川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也觉得她漂亮啊?” “我!……”焰白一时语塞,神情却闪闪烁烁,当下走到桌边,替自己倒了一杯茶,“懒得跟你说。” 夙川也跟了过去,继续揶揄道:“怎么还害羞了?” 焰白恼羞成怒,正欲开口,却不知怎的一阵晕眩,脚下一软,险些跌到地上。夙川也慌了慌神:“怎么了?” 这时,一旁的女子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她转着那双月白色的眸子打量着周遭环境,正看见夙川扶着焰白在对面的床铺上坐下。 这不是把自己撞倒在地的石头墩子吗! 此女正是魔界公主银翮——当晚,她溜到戏园子里借酒浇愁,多喝了几杯,酩酊之中正往外走,刚出厢房,脑门一痛便摔到了地上。她捂着脑袋刚想站起来开骂,却见眼前之人身形竟比父君和哥哥还要高出一筹,他身后站着的男子也是气宇轩昂,看来不是可以随便招惹的角色。于是干脆眼睛一闭又躺了回去,想等两人走后再打道回府。谁曾想这一趟竟真的醉倒过去,如今酒醒,怎么这石头墩子还在眼前?这另一位也喝醉了? 银翮从床上蹿了起来,先到桌边连喝了好几杯茶解渴。夙川和焰白见她醒了,都愣在了那里。银翮也不管他们审视的目光,放下茶杯便向着两人走了过去,一边装模作样地嘀嘀咕咕着:“好端端的我怎么晕过去了?”接着又恍然大悟似的看着夙川,“噢!是你撞了我!” 夙川好气又好笑地冷哼一声:“难道不是姑娘喝醉了酒,自己无端撞上来的吗?” 银翮自知理亏,便牛头不对马嘴地接道:“不过看在你没有把本姑娘丢在戏馆子里丢人的份上,我便不与你计较啦。”她又看着脸色苍白的焰白问道,“这位公子也喝醉了?” 焰白运了运气,却还是晕眩乏力:“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关系……” 银翮又细细打量了二人一番:“二位公子面生的很,想必是从城外来的吧?来凑我……我魔界公主大婚的热闹?” 焰白与夙川对视一眼,并未作答,银翮也不追问,只是从怀里掏出一颗浅蓝色的丹丸向焰白递了过去:“多罗城的酒虽美,但多是拿黑叶藤酿的,比别处的酒还要凶猛几分,不常饮酒之人喝了难免气息紊乱,更有中毒之风险,你把这颗解酒的丹丸服下,便可复原。”说到此处,她又白了夙川一眼,“你这石头墩子倒是身强体壮。” 夙川撇撇嘴,滑稽地看着她。 银翮此时拿着丹丸的手还悬在那里,见焰白迟疑,当下努了努嘴:“这丹丸是拿净心泉中的花草炼的,性温和,败重火,不但能解黑叶酒,还有益气养息之功效。我是好心,你若不想领情,继续晕个几天也不是不能缓过来。” 银翮刚想收回手,焰白见她不像别有用心之人,便接过丹丸,服了下去。果然,丹丸入体,眨眼工夫,便有清新之感涌至全身,方才的晕眩之状立刻见好,精神也更饱满了许多。焰白这便起身向银翮拱了拱手:“多谢姑娘。” 银翮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无妨,无妨。” 夙川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银翮忽然没来由地叹了口气,像是想到了什么烦心事似的,露出了苦恼的神情。夙川还欲开口询问,她却匆匆行了礼,一边径自往门外走去,一边说着:“记得之后别再贪杯啦,本姑娘先走一步,再会,再会啦!”说罢不等身后二人做出反应,她便一溜烟地跑没了影。她这一系列动作,明晃晃地是在挽回颜面,夙川看她装腔作势地溜了,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银翮走后,焰白也总算自在了许多,他见夙川还站在原地注视着门口,忍不住调侃道:“意犹未尽?” 夙川收了收神:“方才倒不见你如此滑舌。” 二人又相互玩笑了几句,便各自歇下。躺在床上,枕间仍留有那丫头留下的香气,夙川闭着眼睛,思绪万千——这净心泉乃魔界圣泉,这丫头竟能取泉中花草炼丹丸以解酒,想必是皇族中人。又闻魔界公主沉鱼落雁——想到这里,那丫头的模样又浮现在夙川的脑海当中——莫非?…… 遐想连篇之中,夙川终于沉沉睡去。次日,二人又在多罗城中闲逛了一日,十六日一早,便携礼赴了那沉冥宫。 第三章 年汀大陆·沉冥宫 公主大婚之日终于被盼了来,一早,沉冥宫中便熙熙攘攘地忙碌开了,一波又一波人将各方贺礼搬入偏殿,平日里一向严肃的螭夷今天也是笑脸迎人,带着南枭在正殿之中迎宾接客,忙得不亦乐乎。如此大喜之日,后宫之中却有一人面色铁青。 银翮僵硬地站着,任凭侍女们将那沉重的碧蓝嫁衣从里到外地一件件裹在自己身上。雾姬心中不忍,却还是苦口婆心地劝慰着:“银儿,今日大喜,若一直苦着个脸可不吉利。” 总算穿完了嫁衣,银翮又被摁下,开始整理发髻。看着一枚枚珠钗缀在发间,银翮越想越觉得委屈:“平日里只道父君严肃深沉,却不想他狠心至此。他如今说我不学无术、没规没矩,怎么不说说他自己,从小到大,几时管过孩儿?” 这话说得雾姬长叹了一口气:“你父君心中还是在意你的……” “在意个屁!”银翮啐了一声,“他在意八方城主,在意魔界颜面,唯独不在意这个女儿!” 几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这尴尬气氛使得她们手上的动作都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正殿之中人来人往,见两位高大儿郎风尘仆仆地踏了进来,螭夷大步一迈,迎了上去。焰白和夙川走到他跟前,一齐行了个礼,贺道:“见过魔君,恭贺魔君今日大喜。” 螭夷笑着点了点头:“战神殿下、月神殿下远道而来,令我这沉冥宫蓬荜生辉,只是今日诸事繁杂,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两位殿下见谅。” 焰白回道:“魔君客气。” 螭夷让出半个身子:“两位殿下,请上座。” 在周遭的注视与窃窃议论声之中,焰白和夙川旁若无人地入了席。进进出出地,一直到外面天色渐暗,各方宾客才算是入席完毕。螭夷坐到了正殿之上:“今日乃是小女大喜之日,迎得各路贵宾前来观礼,本君不甚荣幸。”说罢,他举起面前的酒杯,对着左右敬了一杯,左右宾客亦举杯还礼。 放下酒杯,只听站在殿门外的侍从高呼一声:“礼启!” 刹那间,正殿之中琴瑟和鸣,数十只喜鸟从四面八方飞了进来,盘旋在正殿之上。殿门外的喜钟敲了三响,照理来说,这喜钟一响,新人就该入殿了,可眼下这喜钟敲了三响又三响,却迟迟不见新人的踪影。螭夷的眼神沉了下来,殿中宾客们也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夙川撑着下巴,津津有味地看着殿中的状况,小声地嘀咕了一句:“果然。” “你说什么?”焰白凑了过去。 “没什么。”夙川轻咳一声,“我去外面透透气。” “哎!”焰白正想叫住他,夙川却已经隐了身形,所幸殿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门口,无人留意到此处的变动。 月神前脚刚刚消失在了正殿之中,雾姬就从门外神色慌张地跑了进来,她一路跑到螭夷身边,小声地说了什么,螭夷脸上便平添一阵怒意:“快去找!”于是,一旁的南枭也起身,又随着雾姬一起跑了出去。 隐住身形的夙川从正殿出来,看见距离喜钟不远处有个男子正怅然若失地站在那里,看他一身喜服装扮,想必正是今日的主角之一,弼黎。 夙川从容一笑,不再逗留。那日,他抱着那丫头的时候,有意在她身上留下了自己的一缕气息,本是想着日后若还有机缘来到魔界,定要找她一起一醉方休,没想到这么快这缕气息就派上了用场。当下他闭上眼睛,随着感受到的气息所在,施了个瞬移之法。 再现身的时候,他已经到了一条宁静的长廊之中,刚定住身,背后就被撞了一记。 “哎哟!”身后响起一声叫唤。 回过头一看,只见那丫头身着碧蓝嫁衣,一头珠钗已经跑得歪歪斜斜了,此刻她正捂着脑门惊讶地瞪着自己:“怎么又是你这石头墩子?”她又往身后张望了一番,神色慌张。 不等夙川作何回应,银翮一边把头上的珠钗一把抓下扔在了长廊外的一处水潭之中:“这一脑袋五颜六色的玩意儿,压得我头都要掉在地上了。”发髻松动,青丝垂落,她一边推开夙川,“这长廊本就狭窄,你这么大个石头墩子还不赶紧让让!” 微风过处,扬起银翮散落的头发,轻飘飘地拂过夙川的面庞,那日枕上残留的淡淡香气,此时汹涌地钻进了夙川的心里。他呆立片刻,追着银翮跑了过去。 这条长廊通向一处荒芜的院落,夙川刚入宫的时候便察觉到整个沉冥宫都被下了结界,这处院落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别的地方,这里的结界稍微薄弱了些许。银翮站在院子中央,仰着头找来找去,竟真有一处豁口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她转过头看着夙川:“你跟着我干什么?父君派你来的?” 夙川一愣,摇了摇头。 “你若敢拦我!我可对你不客气!”银翮冲着夙川挥了挥拳头,威胁完过后,飞身一跃,从那豁口处钻了出去。一出结界,便到了一条黑漆漆的小巷尽头,可见巷口连通繁华街市,此时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银翮开始脱去身上的嫁衣,刚把外袍扔在地上,夙川也从结界那头钻了出来,又将银翮吓了一跳:“你老跟着我干什么啊?!” 见银翮衣衫不整,夙川一时不知该将目光落在哪里,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转过身对着结界豁口比划了一下,眨眼工夫已经将那道豁口补上了。银翮见状,大吃一惊,要知道,这可是她凿了整整三天才凿出来的一道口子,竟被这石头墩子挥一挥手就补上了,可见这石头墩子的法力果真高强。 不知这石头墩子打得什么主意,银翮掂量不出个所以然来,先套起了近乎:“石头兄,那日我可救过你那位兄弟,怎么说也算是有点交情,你总不能恩将仇报吧?” 夙川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对着她歪歪斜斜的衣衫又递过去一道法术,可是却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银翮叹了叹气,解释道:“没有用的,这身嫁衣被我父君施了法术,变幻不得,若想更衣,只有将它先……先……”说到这里,银翮扭捏起来。 夙川立马领会了那没说完的后半句,当下转过身,背对着她:“我不看。”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边脱下了自己的外袍,反手递给了银翮,“你先换上。” 银翮倒也不客气,麻利地褪去了那身嫁衣,又披上了夙川的外袍,随即催动法术摇身一变,将那件外袍变成了一席黑色纱裙。她拍拍夙川的背,夸张地作了个揖:“石头兄果然重情重义,今日之恩,来日定当涌泉相报!”说罢,她便扬长而去。 夙川微微笑着,也不做回应,却还是紧紧跟着她,一路走出了三条街。银翮终于按捺不住,有些恼怒地停下了脚步:“我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夙川还是那样笑着看着她。说来也怪,平日里的俏皮话信手拈来,不知怎的,对着这个丫头,却总是词穷。 银翮见状,越发烦躁:“实不相瞒,其实……”她有些纠结地皱了皱眉头,最终一咬牙还是豁了出去,“其实,我就是魔界公主。” 夙川点点头:“我知道。” “……”他居然这么淡定?连一点惊讶之情都没有?!银翮纳了闷了,“那你这会儿在这看到我,不觉得奇怪吗?” 夙川点点头:“我知道啊,逃婚嘛。” 银翮更加费解:“那你还跟着我干什么?要是被抓回去,我不见得有事,你肯定要被我父君处死!” 夙川不屑地笑了一笑:“我的生死,可不是你父君能说了算的。” “口气倒是不小。”银翮白了一眼。 夙川正欲接嘴,却见不远处有一队魔兵正往这边跑来,他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自己住宿的客栈就在不远处,于是连忙拉过银翮:“跟我来。” 两人刚进房间,外面就响起了魔军搜人的动静,很快就轮到了这间屋子。夙川示意银翮躲到屏风后面,自己慢条斯理地打开了门。领队见到夙川,略吃一惊,后面的喽啰急不可耐地要往房间里冲,被领队的伸手拦下,他对夙川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不知月神殿下大驾在此,小的多有冒犯。” 夙川露出困倦的神情:“本殿方才顿感不适,提前退席回来歇息,这是出了什么事吗?瞧你们一个个,莽莽撞撞的。” 领队的是个拎得清的,他瞥了一眼空荡荡的房间,客客气气地说道:“月神殿下好好休息,小的这就告退,还望月神殿下恕罪。”说完,他也不等夙川回应,对着身后的小兵们厉声喊道,“去下一间。” 夙川自然不愿与他们纠缠,待人走后便紧紧将门关了起来。银翮这才从屏风后面探出一个脑袋,瞠目结舌地看着夙川:“你你你……你是月神?” 夙川见身份暴露倒也从容,昂首挺胸地迎上了银翮的目光:“正是。” 银翮从屏风后面钻了出来,难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夙川,待她再度开口,险些没把夙川气得当场吐血。 “我原以为这月神天天画星星描月亮的,是个娘们儿唧唧的小白脸呢!”银翮跑到夙川跟前,捏了捏他结实的臂膀,“没想到竟是你这么个石头墩子!” 夙川没好气地冷笑一声:“堂堂公主,行为不检,言语粗鄙,难怪你父君着急把你嫁出去。”话一出口夙川就后悔了,自己这嘴上不饶人的毛病发作得真不是时候,这话到底还是说重了些。 可银翮却出人意料地并没有生气,只是义正严辞地反驳道:“粗鄙之言句句实在,反倒谄媚之词才虚伪造作。我自小在军中长大,以黑螯之骨盛酒,以灞熊之皮为席,不懂那些个扭捏矜持,但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见她不怒反傲,夙川这才松了口气,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转移了话题:“我方才出来时看见你那新郎官了,看起来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听说还是你们魔军统领之子,你为何不愿与他成亲?” 银翮跟着夙川坐了下来:“石头兄你有所不知……” 夙川听她一口一个石头兄,别扭地皱了皱眉,不过见她打开了话匣,又将纠正之意忍了下来。 “我与弼黎从小就认识,一起练功、一起喝酒,虽说青梅竹马,可实打实的都是兄弟情谊,我一想到要喊他一声夫君我这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能立起来……”说到此处,银翮神色纠结起来,“此番逃婚,最对不起的就是这小子了,伤了他统领一门的颜面……不过,明知与他并无男女之情,总不能硬着头皮嫁给他,再伤他一世吧,石头兄你说是不是?” “嗯。”夙川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这心思难道你父君不知道吗?” 银翮长叹了一口气:“他哪会管我什么心思?” 见银翮面露苦色,夙川便没有再追问下去,他思量片刻,说道:“你的相貌太过惹眼,若逗留此处,恐怕不过几天就会被人发现,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银翮便摆摆手打断道:“过几天我就回去了。” 夙川不解:“回去?” 银翮点点头:“是啊,若我真逃之夭夭了,还不知要连累多少无辜之人替我受过,那就太不仗义啦。” 夙川有些着急地反问:“难道你回去你父君就不要你嫁人了吗?” 银翮却胸有成竹地说:“如今这婚事已经黄了,父君肯定气得满脑子都在琢磨怎么罚我呢,不会再张罗了,若他再张罗,我就再逃呗。” “知道要挨罚还挺高兴似的。”夙川无语地看着她,正想再打听打听那魔君平日里都有些什么罚人的手段,焰白却在这时推门而入。他张张嘴,刚想告诉夙川今晚发生的种种,见到银翮也坐在屋内,当即怔了怔。 夙川赶紧把焰白拉进了门来,又匆匆把门关好。见他这般紧张,焰白凑到夙川耳边,小声调侃道:“原来你离席是来见这丫头,要不要我再出去溜达几圈,免得坏了你的雅兴?” 夙川白他一眼:“来魔界两日,只见你轻浮不少。” 银翮见到焰白回来,立马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俩交头接耳之时,银翮尴尬地站在一边,心想着夙川既是月神,那与他一道的想必就是战神殿下了。战神威名响彻三界,不知若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会作何反应。 她打量着焰白,倒把焰白盯得有些不自在,当下对着银翮行了个半礼:“上次姑娘的解酒丹丸效果甚佳,在下在此谢过姑娘。” 还好上回送他一颗解酒丹,虽不贵重但好歹是份小惠,果然种善因得善果。银翮有些沾沾自喜,一边连忙回了个礼:“好说,好说。” 三人围着桌子坐下,夙川替焰白倒了一杯茶,打听道:“宴上怕是乱成一锅粥了吧?” 焰白有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消息灵通,现在恐怕整个沉冥宫都一团乱了。也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然在这样的日子里掳走了公主。” 夙川看了银翮一眼:“掳走?”又示意焰白说下去。 原来,南枭带着几路魔兵,宫内宫外搜了好几圈都无果。那会儿,宴席上的宾客们早就炸了窝,交头接耳地猜测着这公主殿下究竟怎么回事。又过了一个时辰,南枭独自回到了宴席上,对着螭夷耳语了几句,听得螭夷勃然大怒。 南枭退下之后,螭夷才告诉宾客们——公主银翮遭贼人掳去,今日这婚宴不得不作罢。他向着两旁宾客各赔一礼,领着一众城主退出了正殿。 听到这里,夙川与银翮互看一眼,银翮反应过来,又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不行不行,我得赶紧走了,要不然这黑锅你甩都甩不掉了。” 焰白吓了一跳,他一脸不解地看向夙川,而夙川此时一把拉住了着急要走的银翮:“你先别慌,想好办法再走,这样贸然回去就真的前功尽弃了。” 银翮听不进去:“那也不能让你背黑锅啊!” 夙川微笑道:“我怎么说也是天界圣子,堂堂月神,就算真把帐都算到我头上,魔君也不会不给天界面子。” 焰白看着两人,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炸开了似的,他也顾不得两人正在说什么了,一把抓过夙川问道:“她是……公主殿下?掳走她的是你?” 银翮见状,以为焰白要教训夙川,连忙扑过去掰开了焰白的手,挡在夙川身前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战神殿下息怒,石头……月神殿下没有掳走我!哎呀——根本就没有人掳走我,是我自己逃出来的!” 焰白更加一头雾水,他看看夙川,又看看银翮:“自己逃出来的……该不会,你俩要私奔吧!” “……” 怎么越描越黑了?银翮急得直跳脚,还想再开口解释,夙川把她拦了下来,无奈地看了焰白一眼:“哥,你这逻辑反应真该去写折子戏。” 夙川将事情大致的经过说与了焰白,焰白总算是明白了过来,他将夙川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我看那魔君为此事震怒,你别引火烧身,万一魔君真的发难,你可一点都不占理。” 夙川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如今这浑水也已经趟了,不如先帮这丫头想想法子……”他转过身,神色一紧,“人呢?” 两人说悄悄话的时候,银翮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斟酌了片刻,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下是冲动了,殃及了无辜,说不定父君气急了,连母上和哥哥都要受罚。于是她也等不及和夙川兄弟二人打招呼了,使了瞬移之法便回到了沉冥宫中。 夙川反应过来,正欲去追,焰白拦住他:“你别冲动,这到底是魔界自家的事,你这样追过去未免过于唐突,弄不好反而添乱。” 焰白言之有理,夙川只好暂且忍了下来。 第四章 沉冥宫·螭夷殿 南枭跪在殿中,螭夷怒目圆睁地瞪着他:“快说!银翮在哪儿!”他手中握着一条螭羽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暗紫色光芒,锋利的鞭身上满是南枭的血迹。 伤痕累累的南枭满头大汗:“孩儿不知……” 雾姬在旁看得心惊肉跳,此刻已是泪眼婆娑:“枭儿整日都随着君上迎宾,君上明鉴啊……” 螭夷压低了嗓音:“方才我检查过结界,竟然完好无损,银翮的法力远不至此,定有人在帮她。”他又恨恨地瞪了南枭一眼,“若不是你,还能有谁!”说着,扬起螭羽鞭又朝着南枭挥了过去。 此时,一道白影骤然出现,挡在了南枭跟前,刚刚现身的银翮还来不及站定,又赶忙催动术法拦下了那一鞭。银翮的术法本就不高,能挡住螭夷这一鞭,几乎用尽了大半法力,即便如此,她还是被鞭子送来的力道撞了一个踉跄。 “银儿!”见到银翮,雾姬又喜又怕地叫出了声。 银翮向雾姬行了礼,看了一眼跪在一旁浑身是血的南枭,心中好一顿自责。她抬起头看着螭夷:“父君别错怪了哥哥,孩儿逃婚一事,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螭夷怒吼道:“逃婚!?你这不知礼义廉耻的东西!我只给你一次机会,说,是谁帮你补上了结界?” “没有旁人。”银翮看到螭夷气成这样,心里又委屈又害怕,但她还是倔极了,“要打要罚,孩儿自己承担!” 螭夷见状,怒发冲冠,:“今日婚仪,三界来客齐聚,你如此胆大妄为,不仅让统领一门蒙羞,更是丢尽了我魔界的脸!”只见他周身都腾起一股紫黑之气,又一瞪眼,一道紫光便将银翮打趴在了地上。 “噬心咒……”南枭大骇,哪还顾得上浑身的伤,连连求饶,“父君手下留情啊!” 银翮不比南枭,再加上方才挡螭夷那一鞭时已然耗费了许多精力,这一道噬心咒折磨得她满地打滚,惨叫不断。雾姬也哭倒在地,跪爬着凑到螭夷跟前:“君上……君上手下留情啊!” 螭夷有些动摇,抬眼看了看银翮,迎上的却仍是那个倔强的眼神。当下,他怒火中烧,不再管雾姬与南枭的求情,反而挥起鞭子,向着银翮打了过去。南枭想要挡在银翮身前,却被螭夷施了定身法,动弹不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银翮挨打。 几鞭下去,银翮已经连喊疼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神情也开始恍惚起来。螭夷这才停手,将螭羽鞭收了起来,对着雾姬说:“带她回去,严加看管。” 说罢,便瞬移到了魔窟之中,他定定地站在洞内,回想起刚才银翮的眼神,沉沉地叹了一声:“花阕……” 次日,沉冥宫中散出消息,公主殿下已寻回,却因遭贼人暗算,身受重伤,大婚一事暂且搁置。统领金鳐带着弼黎过来探望过一回银翮,不过那会儿银翮尚未苏醒,所以金鳐也只是与雾姬关心了几句便回了校场。 银翮醒来之后便魂不附体般一言不发,直到雾姬来知会她“遭贼人暗算”之事,她才冷冷一笑:“好一个贼人。” 雾姬安慰道:“这样起码保住了两家颜面……” 一听到颜面二字银翮就一阵心烦,她支走了雾姬和一众侍婢,独自一人躺在床上出神。 多罗城内,焰白与夙川退了客栈出来,焰白出手阔气,给了那掌柜的两倍房钱,乐得掌柜的满口说着祝词,一路将两人送了出来。刚走出几步,就见两个魔兵晃晃悠悠地散着步路过了二人。 “公主殿下真是可怜,大婚之日却遭了这个罪。” “可不?我今早听公主殿下的侍婢说,公主殿下浑身是伤,血流不断,衣物和床铺都换了三遍不止。” “哎哟……真是作孽……” 这话钻进夙川的耳里,当下他的心就揪了起来。昨晚银翮走后,他担心得整晚都没睡好。今早听闻宫里传出的公主殿下受伤的消息时,他就已经想冲过去一探究竟了。可与焰白分析过后,焰白觉得很有可能只是魔君的说辞而已,焰白拦着,夙川又只好作罢。眼下听到这些,他再也忍不住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焰白刚和客栈掌柜客套完,并没有听见那两个魔兵的对话,见夙川急不可耐的样子,拉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夙川解释道:“刚才有两个魔兵议论,怕是公主受伤之言不虚。我隐住身形去宫里看一眼那丫头,你先回天都去,若父帝问起,就说我贪玩便是。” 焰白看了眼走出没多远的两个魔兵,神色也凝重起来,这弟弟的性子他最明白,昨天至今,已经拦了他好几回,这一趟是拦不住了。那公主殿下为人仗义,先前丹丸一事还未报答,如若此时她真置身水火之中,袖手旁观实乃不义。想到这里,焰白便松开了拉着夙川的手:“好,我就在城外树林待着,万一真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也好来得及照应你。” 夙川感激地看了焰白一眼,隐住了身形,匆忙离去。 再现身时,他已置身于银翮的寝殿内。银翮不知几时又昏睡了过去,此刻她蜷缩着,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还是因为疼痛而不住地颤抖着。她身上那袭白色睡裙,有好几处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夙川见到她这副模样,心疼得咬牙切齿。他抬起手,却怕碰到哪里都会弄疼这丫头,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银翮的手臂,又轻轻地挽起了她的袖子,一道道皮开肉绽的伤痕,犹如万箭穿心。 银翮在这时惊醒,见到夙川,好不惊喜:“你怎么在这儿!”她回过神来,又向门外张望了一番,压低了声音重新说道,“你怎么进来的啊?”这寝殿被螭夷下了结界,饶是南枭都得被挡在门外,石头墩子果然神通广大,这样的结界都拦不住他。 夙川见她虽然面色惨白,但精神尚可,稍微放心了一些,紧锁的眉头却不见舒展:“怎么会伤成这样?” 银翮撇撇嘴,并未作答。 夙川还捧着银翮的手臂,他低头又仔细看了看伤口,吃惊地说:“这是……螭羽鞭?天呐,他竟下这狠手!” 银翮连忙缩回了手,催促道:“我没事,你快走吧!万一被父君发现就麻烦了!” “不行。”夙川一把将银翮抱了起来,见了如此伤势,他此刻是断然不会再让银翮留在这沉冥宫中了。当下他催动仙法,带着银翮一起消失在了寝殿之中。银翮浑身的伤,本就无力,哪里挣脱得了。转眼工夫,两人落在了城外那处树林里,夙川感受到焰白的气息,不一会儿便寻到了正一脸忧心的焰白。 见到夙川怀里伤痕累累的银翮,焰白也是一阵触目惊心:“怎么会伤成这样?” 银翮有气无力地调笑道:“你们还真是兄弟,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夙川四下打量了一番,最后还是舍不得将银翮放到地上,他便冲焰白招呼道:“哥,我腾不出手,你帮帮忙,凝一道太虚印隐住她的气息。” 银翮阻挠道:“你赶紧放我回去……” “我不!”夙川厉声驳回。 焰白心里虽然觉得荒唐,一边却已经开始施法,将一道蓝白相间的符印注入了银翮的头顶,如此,她的气息便算是封住了。他看向夙川:“看来,你是要带她回天都?” “正是。”夙川冲焰白点点头,“先将她这一身伤养好,之后的,等之后再做打算。” 焰白长出了一口气,无奈地笑了笑:“从小便是如此,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愁没祸闯。” 银翮一听夙川要把自己带回天都,急得一顿扑腾:“不行不行不行!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样不真成把我掳走了吗!父君真要开罪起来,哪管你是圣子还是上神啊!” “你给我闭嘴。”夙川骂道,“你看看你都伤成什么样了?我再让你回去我才是疯了!” “你这石头墩子真是又臭又硬!”银翮竟急出了哭腔:“我……我不想再牵连旁人了!” 这下夙川又慌了慌神,他将银翮抱得更紧了些:“放心,丫头,你不会连累到我们的。” 焰白也跟着安慰道:“公主殿下就先跟我们回天都疗伤吧,你放心好了,从来都只有我这弟弟连累别人,还没听说过有人能连累到他的。” 夙川也不等银翮再作反应,纵身一跃而起,向着无极天都飞了过去。银翮实在拗不过,最后只好认了命。 三人走后不多久,雾姬前去给银翮上药时便发现寝殿之中空无一人,当下一阵心悸,虽然惶恐,却还是不得不把银翮又丢了的消息告诉了螭夷。 本以为螭夷又要大发雷霆,却没想到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皱起了眉头:“这次这道结界,十个银翮都破不了。” 雾姬原以为是银翮自己又跑了,听了螭夷这话,紧张起来:“那银儿岂不是真被掳走了!” 螭夷冷哼一声,对着殿外下了令:“传我令,命众城主集结人马,回各城搜寻公主下落,掳走公主之人法力高强,切莫大意!” 第五章 无极天都·九霄 一路飞过不知多少云层,绚丽宏伟的九霄之景便露在了银翮眼前,看得她眼花缭乱,本来还耷拉着的表情也瞬间活络了起来:“哇!到底是神仙居所,瞧瞧这富丽模样,真有气派!”要不是还在在夙川怀里,此刻她肯定到处乱跑了。 夙川低头看了看兴致勃勃的银翮,也跟着轻轻笑了起来。 三人躲过了守在天宫外的天兵,迂迂回回地来到了月旎宫中。夙川的亲卫影戎正欢天喜地地迎了过来,见到夙川怀里抱着个伤痕累累的面生姑娘,当即惊得连礼都忘了行。夙川也没功夫搭理他,直接将银翮带到了自己的寝殿内。 还好这几日夙川不在,本来天天守在月旎宫外的那些仙子都没过来。影戎施法锁上了月旎宫门,才急急地跟了进去。 直到把银翮放在了榻上,夙川才总算安心下来。焰白见跟进来的影戎满脸的疑问,当下也不打算再作停留,他交代夙川:“你稍作安顿,一会儿我去大殿之前来叫你,魔界之事父帝肯定要打听一番,你我对好说辞,别穿了帮。” 夙川笑道:“如今兄长闯起祸来,也知道要滴水不漏了嘛。” 焰白故作不屑地冷笑一声,便走了出去。影戎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的背影行了礼:“战神殿下慢走。”这才凑到了夙川跟前:“参见殿下。” 影戎从小便跟着夙川修炼,可以说这两人是互相拉扯大的,说起亲近程度,怕是比和焰白还要再熟络几分。夙川没理影戎,他看着还没新鲜够的银翮正在打量着自己这座寝殿,面带笑意地唤了她一声:“丫头。” “啊?”银翮这才收回满处跑的目光。 夙川指了指影戎:“这是影戎,是我的亲卫,之后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差遣他去做。” 影戎这便向银翮行了礼:“见过姑娘。” 银翮也冲影戎点了点头:“在下银翮,有礼有礼啦。” 一听银翮这名字,影戎只觉得耳熟极了,等他反应过来,不禁大惊失色:“银……银翮……不是魔……魔界公主的名讳吗?!”他惊恐地望向了夙川。 夙川斥道:“你咋乎什么?” 影戎立马低下了头,重新向银翮行了个大礼:“见过公主殿下,方才是属下失态了。” 这弄得银翮倒有些尴尬起来,连忙摆了摆手:“无妨无妨。” 夙川故作威严之势:“行了,你先下去吧。今日之事,切记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这话用不着夙川提醒,影戎也明白其中分量:“是,属下明白。”又向夙川行过礼后,他便退出了寝殿,待他关上殿门,竟忍不住乐了起来,小声地嘀咕道:“这棵铁树去了趟魔界竟然开花了,啧啧啧,可惜了外面这一众仙姑,献了千年殷勤,全都打了水漂。” 支走了影戎,夙川便在榻前蹲了下来:“一会儿我会在宫外设下禁制,除了我和影戎以外没人能够进来,你只管放心在此歇息。等我和焰白回禀完父帝那边,我再去药神那儿讨两颗洗灵珠,你我体质有异,我不敢贸然度你修为,还需用那洗灵珠中和之后,我再替你疗伤。” 银翮却露出一脸的苦恼:“你这样把我带到天都,真的不会有麻烦吗?我心里还是不踏实,而且……万一我父君气急了,又迁怒我哥和我母上怎么办?要不……要不你还是让我回去吧。” 夙川明白银翮心中的担忧:“我一会儿就差人去魔界打探消息,若你父君真的为难你母上他们,我定会想办法护住他们。反正,我是绝不会再放你回去遭这个罪了。”他瞥眼看见银翮的脖颈处鲜红的伤痕,又心疼不已,“是不是很疼?” 银翮摇摇头,仍感不安:“那你呢?当真不会有麻烦吗?” 夙川从容地笑了笑:“不用担心我,当真不会有麻烦。” 说实话,要不是担心母上和哥哥,银翮是一点都不想被关在那沉冥宫中。听到夙川说的这些,她竟觉得安心了不少,这会儿仔仔细细地看着夙川的面庞,一股暖意涌上心头:“谢谢你。”另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心中像藏了一口小鼓,敲得咚咚乱响。 这声谢谢道得夙川不好意思起来,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不饿?我让影戎准备一点吃的来。” 一听到吃的,银翮的肚子便咕咕叫起来,算起来,她已经快两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之前一直来不及饿,这会儿踏实下来,只觉得胃里空空如也。夙川立马出了寝殿,再回来时,亲自端着一餐盘佳肴。 银翮歪着脑袋问道:“你这月旎宫好歹也是上神宫殿,虽说富丽堂皇,却怎么如此冷清?连个侍从宫婢都没有,只有那影戎一人?” 夙川一边将碗盘逐个放到银翮面前的矮桌上一边解释道:“自从成了月神,就常被各路神仙拉过去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热闹得多了,只想有个片刻安宁,故而月旎宫内便只留了影戎一人。” 银翮不以为然:“那也太少了吧,他一个人忙得过来嘛?” “用你的话说,我每天画星星描月亮而已,月旎宫正事不多,本就清闲得很。”夙川将吃食都摆放好,坐到了银翮边上调侃起来,“你替我这月旎宫操什么心?难不成想当女主人?” 银翮竟立马羞红了脸,嘴上却仍犟着:“做你的春秋大梦!” 夙川得逞地笑笑:“快吃吧。” 看着一桌饭菜清淡无比,不见荤腥,银翮忍不住嫌弃起来:“这清汤寡水的,多没滋味。” 夙川面露难色:“天界饮食比魔界清淡不少,你有伤在身,吃得干净些也好。”他指了指餐盘上那一大碗汤,“这四十汤是拿四季泉的泉水熬的,佐了百花仙子亲炼的十蕊浆,滋补得很。” 饿极了的银翮也不再管这些了,她将汤碗中的勺子取出,直接捧起比她脸还大的汤碗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夙川目瞪口呆之下,关切道:“你……慢点……” 眨眼工夫,这碗汤已然见底,银翮畅快地打了个嗝:“你别说,淡是淡了点,但这汤清新甘洌,好喝好喝!”说着,她又夹起一大口青菜往嘴里塞去。 方才见她侧倚榻上时,还觉得这丫头十分楚楚动人,这会儿见她如此吃相,实在难和“楚楚动人”四字再相连。不过夙川并不介意,反而看得更加津津有味。 吃饱喝足,银翮整个人都舒服了不少,当下也不觉得浑身那么疼了,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便在这寝殿之中溜达了起来。 这座寝宫布置得大方明了,角落里立着一排柜子,上面玲琅满目的,全是银翮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她走到近前好一阵端详,想上手把玩,却又怕自己粗手笨脚地给弄坏了。 虽说银翮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说到底还是姑娘心性。这会儿,她被一个漂亮杯子吸引住了目光。这杯子像是水晶质地,棱角分明,晶莹剔透,不仅如此,还有七色光影缭绕杯身,绚丽至极。 夙川取下这杯子递给了银翮:“这是辉夜觥,是我拿数万星辰炼成的,以此器盛酒,能使美酒酣畅数倍,星辰之气入体,沁人心脾,纵使贪多几杯,也不会有醉酒晕眩之感。” 银翮小心翼翼地接过辉夜觥:“这么漂亮的杯子,我看着都醉了……” 夙川有些得意地笑了笑:“你若喜欢,便送你。” 银翮惊喜地看着夙川:“真的吗!” 夙川扬起下巴,慷慨道:“只要你喜欢,这殿中的一切都是你的,包括……”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最后那个“我”字,终究没好意思说出口。 “包括什么?”银翮见他话没说完,便追问了一句。只是此刻她的注意力全在辉夜觥上,夙川的话她并未真听进去。她将辉夜觥捧在手里看了又看,最后还是轻手轻脚地放回了架子上:“这么好看的杯子,我可舍不得拿它喝酒。” 这时,殿外传来影戎的招呼:“殿下,战神殿下来请您同去大殿了。” “知道了!”夙川应了一声,又对银翮关照了几句,“你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吩咐影戎,我去去就回。” 银翮难得乖巧地点点头:“好。” 夙川这才出了月旎宫,与焰白一起到了大殿。 三人刚回天都后不久,魔界便又传出了公主殿下遭人掳走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见夙川与焰白二人过来,御忡急急地问道:“我儿在魔界可还安好?” 焰白行过礼:“回禀父帝,一切安好。” 御忡这才松了口气:“听闻此番公主大婚竟屡次遭人掳走,闹得满城风雨,怎会有人如此胆大包天,竟这般与魔君作对。” 焰白与夙川对视一眼,便将这几日在魔界的所见所闻告知了御忡,只不过有关银翮的部分,被统统隐瞒了起来。 御忡听罢,皱了皱眉:“这好端端的喜事演变至此,魔君此时如何恼怒可想而知。罢了,魔界之事由他魔界自己处理便是。”他对着面前的几案施了道法,便见两枚弹珠大小的褐色药丸分别装在两个锦盒之中,“此去魔界,我儿辛劳,魔界气候、饮食皆与我天界有异,这两粒镇乾丹是你们母后今日一早交予我的,你们拿去调理调理内元,回宫好生休息吧。” 两人领了镇乾丹,谢过天帝之后,便从大殿退了出来。焰白小声询问道:“那丫头怎么样?” 夙川点点头:“嗯,吃过东西之后精神了不少。只是那螭羽鞭所伤,难以自愈,我现在去一趟药神处拿两颗洗灵珠,再回去替她疗伤。” “好。”焰白叮嘱道,“你月旎宫平日门庭若市,还需留心。” “兄长放心。” “那好,我也要去一趟校场,有事你再差人知会我便可。” 说罢,两人各奔东西。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目送夙川出了寝殿,银翮又在殿内溜达了一会儿,本想趟下睡一觉,可心绪不宁实在没有睡意。就在这时,遥闻门外一阵喧哗,吵吵嚷嚷的像是来了不少人。银翮耐不住心中好奇,蹑手蹑脚地出了寝宫,猫到了宫墙后头。透过雕花墙洞向外看去,只见宫门外忽然来了好些花容月貌的仙子,大概是有禁制的缘故,这些人都聚在了远处,三两成群地围着影戎团团转,这些仙子各自手中都带着礼物,争先恐后地要递到影戎手里。 影戎满脸不耐烦,最后不知对这一众仙子说了什么,那一众仙子都缩回了手,沮丧地散了去。众仙走了之后,影戎四下看了看禁制并无异常,才回到宫中。一进门便撞见还躲在宫墙后头的银翮,吓得他打了个激灵。 银翮见吓着了影戎,嘲笑道:“见你英姿挺拔,胆子倒是不大。” 影戎心里反驳道——谁知道堂堂公主能干出躲在墙头偷窥这样的事啊!但嘴上还是毕恭毕敬地说道,“公主殿下有伤在身,还是回殿中好好休息吧。” “无碍无碍。”银翮笑着摇摇头,接着好奇地问道,“我只知道月神殿下要画星星画月亮,不知还兼了什么差事?怎么这么多人要给他献礼?” 影戎认真地解释道:“公主殿下有所不知,这些都是想要与月神殿下结亲的仙子。这些礼也都是送给属下的,意在让属下到月神殿下跟前美言几句。” “我的个乖乖!”银翮难以置信地惊叹道,“想不到这大石头墩子的鸳鸯谱比我还乱!” “石头墩子?”影戎疑惑地重复道。 “是啊,你看他人高马大、结结实实的,见他三次他撞了我两回了,可不就是一块大石头墩子吗?”说着说着,银翮又捂住了自己的脑门。 头一次听人这么形容月神殿下,影戎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见这银翮并没有什么公主架子,反而还颇有豪爽之气,心中平添几分好感,端着的礼节也放松了些许。他看了看银翮身上血迹斑斑的白裙,思量片刻说道:“公主殿下先回殿中歇息片刻,咱们月旎宫中没有女丁,属下去别处寻几件干净衣裳来,也好替换。” 银翮低头看了看自己这狼狈造型,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那麻烦你了。” 影戎笑了笑:“不麻烦。” 等影戎出了宫,银翮又在庭院里转悠了一圈,看够了新鲜才回到殿中,刚想倒杯茶定定神,只觉心口一阵绞痛,一瞬间疼得她直冒冷汗,脚下一软便摔在了地上。 所幸影戎不多久便带着干净衣服回来了,见到银翮捂着心口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样子,吓得他六神无主起来:“公主殿下!这是怎么了!” 银翮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捂着心口,一个劲地打着哆嗦。她浑身都是伤,影戎也不敢贸然碰她,正在他束手无策之时,夙川回来了。 见到殿中这般场面,夙川慌忙上前:“怎么回事?” 影戎急急解释道:“方才公主殿下还好好的,属下去织衣局偷了几件衣服回来,便见公主殿下倒在地上,像是心口疼。” “心口疼?”夙川一把将银翮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由于疼痛的缘故,本就愈合缓慢的鞭伤这时又开始往外渗血,心疼得夙川五官都要拧到一起去了。他探了探银翮的内里气息,恨恨地骂道:“该死,虎毒还不食子!他竟还对你下了噬心咒?” 他又从怀里掏出刚刚从药神处取来的洗灵珠:“你先服下这洗灵珠,我这就替你解了这噬心咒。”他扶起银翮,将洗灵珠喂下,便开始催动仙法,注入到银翮体内。这时,夙川察觉到了银翮体内异样,像是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将他渡过去的仙法分散开了不少,可眼下他也无暇多想,后来,足足渡了千年修为,银翮才总算缓了过来。 解了噬心咒,借着夙川渡去的千年修为,银翮身上的伤也开始慢慢愈合,只是经过了这些,她已经体力不支晕了过去。刚刚耗费了一千年修为的夙川此时也有些虚弱,不过还是稳稳地接住了正要倒下的银翮。此时她身上的白裙已经被汗水和鲜血浸得湿透,夙川看了一眼不远处影戎带回的衣物,面目纠结起来。 他扶着银翮在榻上躺下,不知所措地竟在榻前来回踱起步来。 这怎么办? 这么捂着,难免寒气入体,她伤势刚刚见好,实在不妥。 可是……可是……也实在不妥啊…… 不行,身体要紧! 想到这里,夙川一鼓作气地抓起了一件干净衣服,回到了银翮跟前。然而双手刚刚触及银翮的衣领,他又像被雷击中一般收回了手:“这该死的月旎宫怎么连个侍婢都没有!”如此骂了一句,他又羞又恼地从寝殿中冲了出来,扶着门框气喘吁吁道,“是该加紧修炼了,不过渡了一千年修为,竟觉得这般心虚……” 一直在门外守着的影戎迎了上来:“殿下,你没事吧?” 夙川定了定神,又挺直了胸膛吩咐道:“无碍,你去准备点吃食。对了,那四十汤甚合这丫头胃口,你让食神再熬上一锅。” 影戎点点头:“好。” 影戎刚准备动身,夙川又叫住了他:“还有,派两个机灵点的暗卫去魔界打探一下沉冥宫里的消息,若魔君动怒夫人与皇子,立刻设法救下,并速回报。” 影戎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影戎走后,夙川又定央央地往寝殿内看了一眼,白昼将过,算起来已然到了布星的时辰,他呆立在门前好一会儿,最终合了殿门,飞身一跃,来到了日月崖。 日月崖最近苍穹,此时无垠的夜空漆黑一片,如一张巨大的幕布笼罩着整个天地,唯有他脚下的月崖泛着皎皎白光。夙川从渡星镜中取出片片星辰挥洒过去,便有了漫天星辉,光彩夺目。他在星空下呆立片刻,只觉万千星辰今日尤显可爱。 第六章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南枭伤势初愈便听闻银翮又不见了的消息,坐立难安的他来到庭院中散心。正遇到雾姬出神地站在庭院内发呆,南枭上前请了个安:“母上,夜里风凉。” 雾姬见南枭醒转过来,关切道:“枭儿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 雾姬沉沉地叹了口气:“自你花阕姑姑逝世之后,你父君便像变了个人似的,有时我看着他,竟觉得如此陌生。你也知道银儿的真实身份,他恨妖王也就罢了,可银儿怎么说也是他妹妹的亲生女儿,他却硬生生把银儿逼到了这样的境地。如今银儿下落不明,若真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对得起花阕与迟羯两条性命啊……” 听到这最后一句,南枭疑惑起来:“妖王?” 雾姬看了南枭一眼:“你有所不知,当年……当年所谓轻薄,不过是你父君的一套说辞,事实上,你花阕姑姑与妖王是两情相悦。可妖魔相结,有违天道,注定是一场灾难啊……”雾姬又深深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古卷便有记载,妖魔之子,非魔非妖,而属鬼,噬母血、灭天地……自从花阕怀上了银儿,就一点一点地被银儿的鬼灵反噬,你父君和妖王用尽了一切办法,可鬼灵之力已经融入花阕体内,若要灭之,等于是要亲手杀死花阕,这让二人怎么下得去手?本想等花阕生下银儿之后,再设法消除银儿的鬼灵之力,可彼时花阕的魔灵已然消耗殆尽,生下银儿之后便湮灭离世。妖王悲痛欲绝,倾尽毕生修为封印住了银儿的鬼灵之力,天帝却在这时发难,而妖王也是一心求死,才赴了那无妄山一战。他走之前只求你父君照顾好银儿,能平安自在地活着,这同样也是花阕离世前最后的念想,唉……孽啊!都是孽啊!” 南枭此前并不知道鬼灵之事,只以为那道封印是用来封锁妖灵的,于是听到雾姬说的这些,当即惊愕地愣在了原地。 雾姬转过身子,面露恳求之色:“枭儿,此番你若是找到了银儿,为娘求你,别带她回来了。找一处避世之所,让她自在地活着便好。”想起银翮,雾姬心疼得眼泛泪光,“你不知道……那日银儿浑身是伤,可为了防止动摇她体内的封印,你父君连疗伤的术法都不许我使用……银儿回来只会受罪……枭儿,答应我,找到她,带她走!” 南枭听得一阵揪心,当下用力地点点头:“母上放心,我一定会护银儿周全!” 雾姬这才放心一些,又与南枭在院中说了几句,便回寝殿歇下了。 消化完雾姬所说的话,南枭又陷进了另一场困惑,若是劫持魔界公主必有所图,可这一天过去了并没有半点响动,那就说明此人是银翮的帮手,可是银翮从小和自己形影不离,她认识的人自己也都认识,会是谁有这样的本事,屡次破了父君的结界,悄无声息地带走银翮呢?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夙川布完星后回到月旎宫时银翮已经醒来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浅黄色长裙,这会儿正美滋滋地喝着四十汤,与影戎坐在一起,听他讲述天都的趣事。夙川见她恢复得不错,心里的这块石头才总算落了地。 看到夙川回来,影戎连忙起身行了个礼:“殿下。” 夙川点点头:“聊什么呢?” 银翮笑得花枝招展:“这影戎知道的可真不少,这会儿正说到百花仙子和雷神的爱恨情仇呢。” 夙川白了影戎一眼:“你几时学得这说戏的本事?” 影戎讪笑道:“往日里替殿下应付宫外那些仙子们,别的学不到,这天都上下的家长里短却听得详全。” 一听到宫外的仙子夙川就觉得头大:“罢了罢了,你先下去吧。” 影戎欠了欠身,分别对夙川和银翮行过礼后便退出了寝殿。 “哎!这还没说完呢怎么就走啊?”还未尽兴的银翮露出失望的表情,没好气地对夙川说,“你个石头墩子怎么一来就赶人走啊?我正听到兴头儿上呢。” 夙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来日方长,你有的是时间听他跟你说这些。” 银翮努努嘴,继续喝着她的四十汤。 夙川坐到她边上:“你体内的噬心咒已经解了。”他挽起银翮的衣袖查看了一下,“嗯,伤口也愈合了,回头我再拿些千肌膏来,免得留疤。你可还有哪里觉得不适?” 银翮摇摇头:“好得很好得很!石头兄果真法力高强,父君的结界困不住你,父君的术法也难不倒你。” “你还说呢。”夙川故意露出傲慢的神情,“我可足足耗费了千年修为才疗好了你的伤。” 谁知这竟惊呆了银翮:“千年!?那……那你没事吧?” 见她担心,夙川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好得很——”这时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丫头,你可知你体内还有没有别的咒诀?我渡你修为时感觉到一股庞大的力量,我都无法探出究竟,这股力量像是能吞噬你体内的修为,怪异得很。你从前修炼时,可曾察觉异样?” 听到夙川这样问,银翮也困惑地歪了歪脑袋:“我从小修为就不高,练什么都不成,母上和哥哥说我是天资不够,并没说过有什么咒诀。” “这就怪了。”夙川又有些忧心,但看银翮也苦恼起来,赶忙安抚道,“罢了,改日带你去凰元君那儿看一看,凰元君超脱三界,无所不知,仙法更是超然于世,让他看看,便可知晓缘由。” 银翮点点头,将最后一点四十汤也喝了个干净,满意地咂咂嘴,紧接着又打了个呵欠。 夙川轻轻一笑:“睡吧。” 说完这话,夙川却忽然尴尬地站了起来,显得有些手足无措。银翮看他这副模样,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了?” 夙川看了看她,又瞥了一眼床榻,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这月旎宫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除了正殿和影戎居住的偏殿以外,能住人的只有这一间寝殿了。正在夙川犹豫着要不要去书室里将就住下的时候,银翮反应了过来:“我小时候在军营,可是睡惯了大通铺的,石头兄若不介意,这床给你,我睡地上就好了。”说着,她就从榻上抱下一床被子,开始铺在地上。 夙川过去拦住她,有些恼怒地问道:“你从前都和一屋子男的住在一起?” 银翮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又不是一个被窝,谁也不挨着谁。军营本就人多帐少,哪有功夫矫情?” 见她这义正严辞的样子,夙川反倒不知该计较什么了,他哼了一声,夺过银翮手里的被子:“你去榻上睡,我睡地上。” “那怎么好意思啊?”银翮想要再将被子抢回来。 夙川躲了躲手,厉声道:“别矫情!” 这话堵得银翮哑口无言,她瞪大了眼睛眨巴了两下:“拉倒。”便晃晃悠悠地躺到了榻上。 夙川将被子铺好,也躺在了榻前。可翻来覆去的,却没有一点睡意,他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一眼榻上,却见银翮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吓得他直接翻了个身。 身后却传来银翮的声音:“石头……你派人去魔界了吗?” 夙川又转了回来:“已经差人去了。” 见银翮仍是一脸担忧,夙川安慰道:“放心吧,算算时辰,如果你父君真有什么动作,那我的人早就回来禀报了,这会儿没有消息,就说明你母上和你哥哥都安好。” 银翮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怅然若失地问道叹了口气。 夙川见她愁眉不展,又说道:“丫头,你叫银翮,你可知那星辰汇聚之处,也叫银河——银河凝结星辉无数,三界美景万千,可比起银河,都黯然失色。” 银翮好奇地追问:“真的假的?比你的辉夜觥还要美吗?” 夙川骄傲地笑了笑:“明星煌煌,流光潋潋,交辉成行,银河渐现。辉夜觥,不及银河万分之一。” 银翮感到难以置信:“我不信,你带我去看!” 夙川答应道:“好,那你现在先好好睡觉,明日我便带你去日月崖,将银河布给你看。” 银翮高兴地连连点头:“好,一言为定!”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夙川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银翮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而均匀,夙川蹑手蹑脚地来到榻前,银翮本就皎白如月,因这几日伤病,更显得苍白憔悴。夙川轻轻地将垂在银翮额前的发丝捋到她的耳后,满目柔光地端详起这张摄他心魄的脸。见她睡得踏实,夙川满足地笑了笑,躺回了地上。 才这几日,夙川对银翮的心思水涨船高,他说不上来这是为何,一如世间万般皆难道清缘由。不明不白,却实实在在。 银翮体内,那道鬼灵封印雄浑磅薄,夙川渡与她的大半修为一触到这道封印便消散蒸发,可偏偏有一缕仙法歪歪扭扭地,竟融入了这道封印之中…… 第七章 年汀大陆·魔窟 螭夷正在洞中打坐,数道黑气在他周身缭绕,南枭站在他跟前不远处。过了片刻,螭夷运了运气,睁眼看向南枭:“银翮失踪之事,可有头绪?” 银翮两次出逃,螭夷虽然生气,但想到上次重伤了她,心中也有一丝揪心。毕竟她体内的封印出不得半点差池,如今下落不明实在叫人心中难安。于是比起生气,螭夷这次倒是真的担心起了银翮。 南枭回道:“方才八大城主纷纷来报……暂无线索。” 螭夷眯起眼睛:“你当真毫不知情?” 南枭洞洞属属:“孩儿不敢欺瞒父君。” 螭夷又冷冷地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又走到了南枭跟前:“那日宴席之上,你可曾留意天界那两位圣子是否全程在场?” 南枭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宴席那日,孩儿在席间待的时间不长,不过……那日银儿不见之后,有一队在城中搜索的魔兵上报,在一间客栈中遇见了月神殿下,说是偶感不适,正在休整。那领队不敢冒犯,只在门外望了两眼,并没有看见银儿……” 螭夷有些玩味地冷笑一声:“偶感不适?”他又思索片刻,下令道,“你潜去天都查一查这月神,带走银翮之人法力高强,这位月神,十分可疑。” 南枭心中存疑——千年来天魔两界交往不多,银儿更是与那月神素未谋面,怎么可能帮着银翮干出这么离谱的事? 但螭夷的命令,他又怎能违抗,点头应下之后,他从魔窟出来,化作一团黑雾,向天都方向而去。 无极天都·九霄 南枭一路来到天宫门外,有一队天兵把守在宫门口,南枭探了探,察觉到整座天宫都被笼罩在一层坚实的结界之中,以他的术法,要进去不难,但若要悄无声息,恐怕就做不到了。 南枭不敢贸然行动,又掩藏在天宫附近等了许久,见那一队天兵不曾松懈过半分,想从宫门溜进去怕是不可能了。他绕到一处无人的宫墙外,硬着头皮穿过了结界,又化作黑雾的南枭飞速地在天宫内穿梭,好在这会儿正是入寝的时辰,宫内无人,于是顺顺利利地,他便找到了月旎宫的所在。 此时月旎宫没有一点动静,南枭正想潜进去,却被一道宏伟的禁制弹飞,不仅摔出去数丈,连化雾的术法都被震没了。他晃晃脑袋,回了回神。 南枭闯入天宫不多久,焰白便现身在宫门外,他左右查看了一眼,对在宫门外站岗的天兵问道:“方才结界异动,你们可见到什么可疑之人?” 两名天兵摇摇头。 该不会是魔界之人吧?——焰白心中放心不下,差了其中一名天兵领一队人马去天宫外巡视,自己动身去了月旎宫。他刚到宫门口,便看见一个黑影倒在地上:“什么人擅闯天宫!” 南枭惊慌地爬了起来,他不愿纠缠,正欲催动术法先走为上。焰白见黑影要逃,一边向前踏出一步,右手在空中虚抓一把,金光万丈的虬灵剑已然抓在了手上。南枭遁走的术法来不及施完,眼看着虬灵剑已经刺到了近前,只好放弃施法,先闪过了这一剑。 南枭触及禁制的时候,夙川就惊醒过来,听到外面的动静,银翮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夙川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殿内待着,我去看看。” 银翮连忙点了点头,听到外面分明是打斗的声音,她也不禁紧张了起来。 夙川出来的时候,南枭已经和焰白缠斗到了一起,焰白手中的虬灵剑威力无比,此时明显占了上风。夙川刚准备上前制敌,定睛一看那黑影却很是面熟,回忆了片刻便想起来,这不正是魔界皇子南枭吗?这南枭虽说是银翮的哥哥,但怎么说也是魔君的人,立场不明,夙川当即并不打算交底。 不过南枭是银翮关心之人,自然也没有再让焰白继续打下去的道理。夙川这边走出禁制,拦住了仍在出招的焰白:“兄长且慢。” 听到夙川的声音,焰白停下手来,南枭也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夙川走过去,施了个半礼:“不知皇子殿下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听了夙川这话,焰白这才认出南枭,当下把手中的虬灵剑又收了起来:“夜色浓重,未曾认出皇子殿下,多有冒犯。” 见自己被认了出来,南枭缓了口气,回了个半礼:“战神殿下言重了——家妹不知所踪,父君下令搜索三界。本不想惊扰天宫,南枭才潜了进来,谁想还是惊扰了两位殿下,实乃南枭——冒犯了。” 夙川正打算随便扯两句打发他走,谁曾想殿内的银翮听到了南枭的声音,她本就牵挂南枭与雾姬牵挂得紧,听到南枭就在殿外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喜出望外地跑了出来:“哥哥!” 南枭见到银翮,难以置信之下先是露出喜色,转脸又审视般地看了一旁无比尴尬的两位上神一眼。他也没有开口责问,冷哼了一声便朝银翮走去,没走两步,又被那道禁制挡在了外面。夙川与焰白对视一眼,跟了上去,夙川伸手在南枭面前开出一道门洞大小的豁口,向内做了个请的手势:“皇子殿下里面说话。” 南枭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穿过豁口进了月旎宫。 一行人来到正殿,银翮围着南枭转了两圈,检查来检查去:“父君没有罚你吧?” 南枭把围着自己团团转的银翮摁在跟前:“没有,父君这回只是下令寻你,并没有动怒。”他见银翮身上的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脸上掠过一丝惊异,随即略带敌意地瞥了站在一旁的焰白与夙川一眼,开口时却仍有礼有节:“想来二位殿下也是银儿的友人,这两日有劳二位殿下了,如今我既已寻得家妹,断没有再劳烦天宫照顾银儿的道理。”南枭草草地行了礼,“告辞。” 说着,他拉起银翮便要走。夙川一把抓住银翮,一使巧力,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南枭见状,难掩怒意:“月神殿下这是何意?” 夙川露出一股上神威严:“上回公主殿下回宫之后里里外外添了一身的伤,这次若随皇子殿下回去,皇子殿下准备再让她伤至如何?” 南枭亦拿出了自己的气势:“不劳月神殿下费心,我自会护银儿周全。银儿尚有亲事在身,月神殿下擅自将银儿带到这天都来,若落人口实,毁的是银儿的名节,还请月神殿下自重。” 银翮见两人针锋相对的样子,插到两人中间,把已经快碰上鼻子的南枭和夙川又分了开来:“都是自己人,你俩这是闹什么?”她又挡在夙川跟前,委屈吧啦地问南枭,“哥哥可是抓我回去与弼黎成婚的?” 南枭又瞪了夙川一眼,才对银翮解释道:“非也……虽然父君这次并未动怒,但大婚一事也仍未作罢……若你回去,万一又和父君顶撞起来,难免又得遭罪。母上嘱咐我,如果找到你,就带你找一处避世之所躲起来。” 还没等银翮回话,夙川又抢先说道:“若皇子殿下真是担忧银翮的安危,试问三界之内,哪处避世之所比我这月旎宫更安全?” 南枭哼了一声:“月神殿下拘着家妹究竟为何?银儿是我魔界堂堂公主,不容月神殿下随意消遣。” “哎哟!”见两人又要争执起来,银翮赶紧又拦了起来,听到南枭方才的话,她也放心下来,“哥哥,我看这天都新鲜得很,你就让我再玩几天,等之后父君消了气,我自然回去。”银翮心想,这大石头墩子还说要带我去看银河美景呢,听他说得玄乎其玄,若这会儿跟南枭走了,岂不是错过了这大好眼福? “银儿!”听到银翮居然说要留下,南枭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一直待在一边的焰白这时开了口:“皇子殿下,容我说句实在话,虽然你此番寻公主殿下并不是为了带回沉冥宫去,不过想来也是遵了魔君的旨意,才夜闯天宫。这趟无功而返,可魔界寻找公主殿下的指令却不算完。你即便将公主殿下带回魔界藏起来,也难以时时看护,若出了什么纰漏,岂不反倒麻烦?” 南枭听到这里,神情犹豫起来。见有些说动他了,焰白继续道:“月神刚才说得不错,这三界之内,眼下月旎宫便是最安全的所在。何不让公主殿下在此且留几日,待魔君放下逼着公主殿下成婚的心思之后再回魔界去,彼时大家皆可放心。我与月神二人在魔界结识公主殿下,欣赏她为人豪爽,有情有义。擅自带她回了天都也是因她当时伤势沉重,虽然欠妥,但所作所为皆是为了保护公主殿下,并无其他意图。” 南枭有些动摇地思量了一会儿,又见银翮站在一边冲着自己连连点头,虽然心里还是不太甘心,但还是松了口:“那就暂且劳烦二位了,待我将魔界之事安排妥当之后,再来接回家妹。” 焰白行了个半礼:“皇子殿下客气。” 南枭紧接着关照道:“家妹体质孱弱,切莫随意往她体内注入仙法修为,以免伤其根本。” 这句叮嘱说得焰白与夙川都懵了一懵,南枭又走到银翮跟前,这会儿他温柔了不少:“等我回去安排好一切,再来接你,你照顾好自己,万事留心。” 银翮点点头:“我会的,记得告诉母上,我一切都好,让她放心。” 南枭应了一声,又冲焰白拱了拱手:“告辞。”说罢,他又化作一团黑雾,飞出了天宫。 确定南枭走后,夙川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有些窃喜地看了眼还在身边的银翮,难掩笑意。焰白嫌弃地瞥了他一眼:“那我先走了。” 夙川这才对着焰白行了个大礼:“有劳兄长。”随即他又冲焰白得逞似的眨了眨眼。 焰白没再理他,转身出了月旎宫。 银翮打了个哈欠,本来在这天都待得并不踏实,现在知道南枭和雾姬安然无恙,她心里的大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夙川嬉皮笑脸地看着她:“你方才为什么不跟你兄长回去?” 银翮纳闷地眨眨眼:“你还要带我去看银河呢,听你说的天花乱坠,怎能错过?” 夙川笑得更开心了:“这么说……是因为我?” 这是什么逻辑?银翮露出一脸不解的表情,她耸了耸肩,没再搭理夙川,一溜小跑回到了寝殿内。 “哎!”夙川见银翮不理自己,笑容逐渐消失,急急追了上去。 年汀大陆·沉冥宫 南枭回到魔界时已经是早上了,城主们的信使正在正殿内向螭夷报告这一晚的搜查结果,看他们一个个耷拉着脸,想必是没有一点线索。南枭也没进去,绕了个道先去了雾姬那里。 雾姬正在用早膳,虽说手里的勺子和碗碰得当当响,但是真的吃到嘴里的只有零星些许。她定定地出着神,连南枭进来都未察觉。 南枭上前请安:“母上。” 雾姬回过神来:“枭儿,早……”她叹了口气,看了看碗中的鱼籽羹,“这鱼籽羹是银儿的最爱,每回都要吃上三碗……也不知她身在何处,饿没饿肚子。” 南枭对着殿内的侍婢打了个手势,侍婢们便关上殿门齐齐退了出去。等人走后,南枭坐到雾姬身边小声说道:“母上安心,我已寻得银儿,她一切安好。” 雾姬眼前一亮:“真的?她在何处?”刚问出口,雾姬又摇了摇头,“算了,别告诉我,我撒起谎来笨拙,别到时君上问我,再被他看出端倪。”她长舒一口气,“知道她安然无恙便好。” 南枭点点头,又安抚了雾姬几句,便从殿中退出来,返回了正殿。一众信使灰溜溜地出来,怕是刚刚挨过一顿训斥。等人都走完,南枭进了正殿。见到南枭回来,螭夷问道:“如何?” 南枭回道:“孩儿昨晚潜入天宫,分别探了探月神和战神的宫殿,并没有发现银儿的踪迹。” 螭夷盯了南枭片刻,眯了眯眼,又沉思了一阵,才开口:“知道了,你回去休息吧。” 南枭这便行礼:“孩儿告退。” 于是,后面的五天里,八大城主顶着巨大的压力,反反复复地把整个年汀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一点银翮的消息。螭夷这便断定银翮不在魔界,又差人往人界去寻,另一边他心中还是对天界那位月神存疑,搜索魔界无果之后,他又有了再探天宫的打算。 在这几天里,南枭一边装模作样地带队寻人,一边四处物色着能安顿银翮住下的所在。离得太远不方便照顾,可多罗城内实在太热闹,而且大多数人都是认识银翮的,不够安全。魔界惯群居,屋寨紧凑,要是新建个独门独户的,反而惹眼。思来想去,这诺大一个年汀竟寻不得一处称心之地。南枭便又打起了说服魔君让步的主意,只要能确定他不会再伤害银翮,那时自然就能带银翮回沉冥宫了。 一想到银翮人在天都,还住在那月神宫中,南枭心里就堵得慌。从小到大,自己是银翮最依赖的人,几千年来,这是头一回遇到她不需要自己的时候。何况,那月神怎么看都是对银翮动了心思……想到这里,正在喝茶的南枭竟硬生生捏碎了手中的茶杯,他气自己如此无用,更气银翮身边出现了另一个与自己比肩的男人。 可另一边,银翮的日子可是过得无比顺心。 第八章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南枭走的那一天夜里,银翮如愿以偿地跟着夙川来到了日月崖,还没看到那传说中的银河之前,这丫头就已经被日月崖的恢弘之景迷得神魂颠倒了。 夙川见她这副模样,心中洋洋得意:“这日月崖素来只有月神能登,你可是除了历任月神和我以外,唯一一个见识过此处风光之人。” 银翮听了更加高兴:“那——谢过石头兄如此慷慨啦!” 夙川撇撇嘴:“你要叫我石头到什么时候?本神也是有名讳的。” 银翮拿肩膀轻轻碰了碰夙川:“叫你石头兄显得多亲切?”不过,银翮回忆了片刻竟发觉自己并叫不出来夙川的真名,她又眨巴眨巴眼睛,“哎,石头,你叫什么来着?” “你!”夙川不悦地瞪着她,见她一脸无辜,又长出一口气,忍了下来,“罢了……你可听好,我叫夙川,夙夜星川的夙川。” 银翮笑了起来:“倒是和你这月神身份甚是搭配,好记好记!” 夙川又冷哼一声,走到了悬在半空中的渡星镜前,他催动渡星术,只见他的双手手心仙法涌动,待汇聚饱满之后,他就将手中的法术注入了渡星镜中。这一边渡星术源源不断地进来,渡星镜的另一面就飞也似的溢出了万点星辉,密密匝匝聚成一行,铺在了夜空之中。顿时,苍穹之中流光溢彩,绚烂无双。 银翮惊喜地连连感叹:“哇!哇!哇——” 布完银河,夙川又将二十八宿列好,这才收了法术,满脸骄傲地走到了银翮身边:“怎么样?我所言不虚吧?” 银翮这会儿眼里只有这漫天星辉,连夙川和她说话都没有听见。 夙川不恼反笑,他看着在星光照耀下的银翮,只觉得她比星辰更加耀眼,不由自主地感叹道:“三界美景万千,比起银翮,皆黯然失色。” 之后每晚夙川布星时都会带上银翮,魔界天色浑浊,不辨星辰,银翮对这星象之事更是一无所知,夙川便一颗一颗地讲解给她。若是哪颗星星被银翮多盯上了两眼,夙川就会将它摘过来递到银翮手里,供她赏玩。 如此过了五日,银翮沉浸在星辰美景之中,每天都直嚷嚷这白昼太长,夜晚太短。 可是这一日,本来总是精神抖擞的银翮却有些无精打采,用过午膳后不多久,她竟难受得将吃食又通通吐了出来。这可吓坏了夙川,他轻轻拍着银翮的背:“这是怎么了?” 银翮吐完,接过夙川递来的茶水漱了漱口,有些虚弱地说道:“我也说不上来,今日醒来就觉得浑身乏力,身体里面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她想了片刻,沮丧地摇摇头,“我说不上来……” 夙川立马查探了银翮的内里气息,这一查,吓得他整个人都是一震:“丫头……怎么你体内的修为越来越少?”这时,夙川忽然想起那晚南枭提醒的话——莫非是此前自己渡的千年修为出的问题?可是分明用过洗灵珠啊…… 银翮状况异常,夙川不敢怠慢,思量片刻,便抱起银翮:“走,我带你去见凰元君。” 银翮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我可能只是这几日没有睡好……” 夙川着急起来:“你体内修为逐渐减少,要是消耗殆尽,后果不堪设想!” “那……”银翮还是一脸为难,“那……那个凰元君,要是发现了我的身份,会不会告发你?” 原来是担心自己,夙川严肃的表情缓和不少,安慰道:“凰元君隐居避世,从不掺和三界之事,这三界之内与他最有交情的,就是我了。” 见他得瑟起来,银翮忍不住泼了冷水:“你少吹牛了,你也不过区区一万来岁,凭什么与这样的大神仙最有交情?” 夙川故弄玄虚地笑了笑:“这可是我身上最大的秘密。”他又重新抱起银翮,“这些说来话长,反正你放心跟我去,先让他老人家看看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罢,夙川一使仙法,带着银翮往上飞去。本以为这九霄就是无极天都的至高层了,没想到越过九霄,还别有洞天,看来这无极天都,当真无极。 夙川带着银翮熟门熟路地穿过一片云海,来到了一处简陋的木屋前。银翮心想,这木屋看起来如此寒酸,里面真住着大神仙? 夙川放下银翮,手指凭空一笔划,便捏出一道不知名的符纸来,对着木屋递了过去。这道符纸飘飘悠悠,碰到木屋之后,整个木屋闪起一道金光,随后又恢复了原样。夙川这才拉起银翮:“走。” 推开木屋的门,银翮乍了舌。 这里头可完全不是木屋的规模,不止要比看起来的大出多少倍,地面明亮如镜,四周也是仙气缭绕。只见两侧成百上千的书卷堆积如山,不远处有一白头老翁,无状地躺在地上,脸上扣着一本没有书名的书,正呼呼大睡着。 夙川拉着银翮走过去,唤了一声:“凰元君!” 这老翁一个激灵,伸手抓掉了脸上的无名书,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不知这老翁如今年龄几何,但他脸上的褶皱恐怕要比树叶上的经络还多,不过他开口说话,却中气十足:“来啦。” 听他这话,像是知道夙川会来似的。不过凰元君素常喜欢故弄玄虚,夙川没有多想,难得地行了一个大礼:“见过凰元君。” 银翮头一回见夙川对谁如此恭敬,连忙学着夙川的样子对着凰元君拜了下去。凰元君笑眯眯地看着两人,没有搭理还跪在地上的夙川,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把银翮扶了起来:“老夫这无极斋可有数万年未曾来过女娃娃了。”他拉起银翮之后,看到了银翮的面容,霎时间夸张地感叹了一声说道,“老夫这无极斋可有十数万年未曾来过如此俏丽的女娃娃了!” 夙川自己站了起来,有意无意地想要挡在凰元君与银翮之间,不过那凰元君像根本看不见夙川似的,直接绕过了他,又拉着银翮的手坐到了茶座上:“女娃娃来,快坐快坐。”他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银翮,一边得意地说道,“老夫这无极斋里全是宝贝,这茶也是拿一万九千年才成一株的藿仙草泡的,喝一口便可涨百年修为。” 听了这话,夙川连忙按住了正欲喝茶的银翮,一边对凰元君解释道:“这丫头体质有异,似乎不可擅补修为。” 凰元君拍开夙川的手:“老夫还用得着你教?”随后依旧笑容可掬地招呼着银翮,“女娃娃,你快喝。” 凰元君虽然常常没个正形,但夙川知道,他不是个会贸然行无谓之举的人,既然如此,他定有他的用意。夙川对凰元君十分敬重,当下也就退到了一边。 银翮早就被凰元君这通过盛的热情弄得口干舌燥了,眼下有口茶喝,哪有推辞之理?她当下仰起下巴一饮而尽。谁知这不算完,凰元君又接连倒了不知多少杯让她喝,直到手里的茶壶都见了底才罢休。 一口藿仙草水便涨百年修为,整整喝了一壶的银翮连打了两个嗝,脸红得跟喝醉了酒一般。夙川以为她又感不适,关切道:“如何?哪里难受?” 还没等银翮回答,凰元君便使劲地拍了一记夙川的脑袋:“你现在怎么跟个小婆娘似的?唠唠叨叨、罗里吧嗦!” 夙川吃痛,咧了咧嘴。凰元君放下茶壶,伸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一团蓝色的仙法便凝聚在了他的指尖,他对着银翮轻轻点了过去,银翮便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晕过去之后的银翮面目狰狞,伏在茶桌上一阵阵地哆嗦着。 夙川见了,怎不忧心:“她怎么了?” 凰元君眯了眯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了夙川一会儿,也不理他,走到刚才躺着的位置,把无名书捡了起来。就在夙川打算追问之时,凰元君开口道:“你不用紧张,整壶藿仙草水,你喝你也晕。” 夙川仍愁眉不展:“凰元君为何让她如此豪饮?刚才施的什么法?她体内究竟是何异力?” 被夙川问了一连串的问题,只见凰元君掸了掸手中的无名书,答非所问道:“若知其果,便知何可为,何不可为。然知其果,未必成其果。不为已知不可为的,也未必不为未知的不可为。故而,为也不为,知也不知。” 夙川听得不明不白,皱着眉头琢磨了好一会儿,还是困惑。凰元君淡淡地解释起来:“她体内有道护体的封印,近日受到外力冲击,有了松动。老夫刚才已经施法暂时稳住了这道封印,不过以她本来的体质,承受不住老夫这道法术,所以才用那藿仙草水先垫着点。”他忽然五官拧巴起来,连连唏嘘:“老夫可是下了血本啊!一万九千年才成一株的藿仙草啊!啧啧,老夫自己都舍不得用。” 夙川这边拱手施礼:“多谢凰元君。”可他听了凰元君说的话,心中满怀自责,原本是为了保护那丫头才渡了千年修为,如此看来,竟反倒伤了她。可究竟是什么护体封印?怎么稍有松动竟会反噬修为? 凰元君见夙川独自出神,哼了一声:“罢了罢了。”转眼他又嘿嘿一笑,不正经了起来,“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老夫这便再告诉你一个大道理——这天上地下,三界之内,美女是比那九霄的云彩还要多哇!老夫知道你瞧不上你月旎宫外那些俗气仙子,不过放眼天界,花容月貌、风姿绰约的又何止这些?你再留意留意?你与这魔界小丫头认识也不过数日而已,一时冲动、头昏脑涨也是有的……” 夙川听他越说越离谱,一脸无语,不过见自己的心思和银翮的身份已然被看穿了,他反而堂堂正正了起来:“天上地下,三界之内,美女如云,却只有这丫头能倾我心。虽然与她相识不久,但我的心思我明白得很。” 凰元君一脸惋惜地咂咂嘴:“啧啧,还真是栽了。”他知道现在也已经劝不动夙川什么了,摇头晃脑地叹了好几口气,接着伸手把无名书递给了夙川:“罢了,你带她回去吧,记得此后切勿往她体内施法。” 夙川接过书,对着凰元君又行了个礼:“多谢凰元君。” 凰元君不再理会夙川,转过身去的瞬间,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又看了一眼还晕着的银翮,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睛,背起手来,向内室走去。 夙川并没有看见凰元君的这些表情,他收好书抱起银翮,出了无极斋。 凰元君走到角落尽头,却仍像是没有看见面前的这堵墙一样,依然迈着大步踏了出去,这堵墙瞬间变得若隐若现。穿过这堵墙,便是无极斋的内室所在,内室规模不大,三面墙体尽是有一排排小格子组成,摆满了瓶瓶罐罐、各种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整间内室都弥漫着沁人心脾的香气。凰元君来回踱着步,上下寻着什么:“放哪儿去了?” 夙川将银翮带到月旎宫寝殿中休息之后,他就独自来到了书室内,开始读起了那本无名书。此书乃仙法所著,普通人看来不过是一本乱涂乱画的天书而已,饶是夙川读起来都要费点功夫。 这书里记载的都是蜃世二十万年来三界内鲜为人知的奇花异草、怪灵神兽,虽然看着稀奇新鲜,但是夙川不明白凰元君让自己看这些究竟为何,这与银翮又有什么关联。 一直到这一天晚上夙川布完星回来,银翮都还没有醒来。夙川心里焦急,一直守在床榻前,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趴在榻边睡了过去。 等银翮醒转过来已经是次日早晨了,刚一睁眼她就一阵头晕目眩,别的说不上来,这肚子是饿得不能更饿了。她的动静惊醒了夙川,夙川立马清醒过来,扶着银翮坐好后关切道:“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银翮点点头。 夙川担心极了:“哪里不舒服?” 银翮却调皮地一笑:“饿。” 夙川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当下松了一口气:“我去拿吃的。” 这一顿,银翮喝了三碗四十汤、两碗素肉粥外加一盘梨糕才算完。看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夙川一边“慢点慢点”地劝着,一边难藏嘴角的笑意。 第九章 年汀大陆·沉冥宫 转眼又过去了三天,人界也搜查得差不多了。看着八大城主的信使纷纷退出正殿之后,螭夷独自思索了一阵,越想越觉得天界可疑。这回,他没有叫来南枭,竟然亲自去了天都。 天宫的结界对于螭夷来说就像一层窗户纸一般不值一提,轻轻松松地,他已经来到了月旎宫门口。他也不隐住身形,就这样堂堂正正地站在月旎宫门外,正想入内,眼前突然闪起一片琉璃之光将他挡了回去。 禁制? 比起此处有道禁制更让他觉得震惊的是这道禁制居然如此强大,他试了试用术法来解,可是他的术法触碰到这道禁制的瞬间就化为了乌有。这下螭夷皱起了眉头,开始琢磨起来。 刚刚收拾完书室的影戎正准备去食神那儿取吃食,一个时辰之前夙川带着银翮去了日月崖,算算时间,再过一会儿就该回来了。谁知还没出宫门,就看见不远处站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隔着大老远,仍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的魔族气息。影戎心中暗叫不好,这么强大的力量,可别是魔君亲自来了吧?无论来者是不是魔君,都肯定是魔界来寻银翮的,此时二人还在日月崖,可这日月崖影戎又上不去,他转转眼珠琢磨了片刻,干脆迎了上去。 见一人影从月旎宫中出来,螭夷眯缝着眼打量了片刻。影戎隔着禁制对螭夷行了半礼:“不知阁下何人?” 螭夷冷笑一声:“月神不在?” 影戎回道:“月神殿下此时正在布星,阁下若是来寻月神殿下的,恐怕还要再多等一阵。” 螭夷挑了挑眉:“本君初来天宫,不知这月旎宫中藏着什么宝贝,需得下这样一道禁制护着。” 听到螭夷自称本君,影戎这便补了个正礼:“原来是魔君陛下,小的失礼。回魔君的话,月旎宫中未曾藏着什么宝贝,只是月神殿下喜静,偏偏这月旎宫外常有一众仙子喧哗不绝,这才下了一道禁制,图个清静罢了。” “哦?”螭夷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既然月神殿下不在,本君便先去找天帝叙个旧再来。” 影戎赶紧拱了拱手:“恭送魔君,魔君慢走。” 见魔君的身影逐渐走远,影戎又纠结起来,他想去找战神来援手,可又怕月神此时回来会被杀一个回马枪。 螭夷走出去不远,又回头望了一眼——月神不过万年修为,怎会有如此法术设下一道脸自己都无法突破的禁制?难道他的法术比自己还要强大?不可能……天帝御忡与自己都难分高下,他月神小儿怎么可能比天帝更强?莫非,背后还有什么高人? 螭夷原本堂而皇之地来是并没有想到会遇到什么阻碍,这下倒是他自己托大了,于是他在转弯处隐住了身形,有了这道禁制,他更加怀疑银翮就在此处。 果然,没过多久,那高悬于月旎宫上方的日月崖入口处就出现了两个人影,正是月神与失踪了半个月的银翮。 螭夷的目光狠辣起来,他并没有直接过去撞破他们,而是寻到了天宫大殿。螭夷的气息刚刚进入大殿,原本空无一人的殿中便忽地闪现了一道金光,下一瞬,天帝御忡已经威风凛凛地立在了大殿之中,向着走进来的螭夷面带微笑地招呼道:“魔君远道而来,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本座这天宫竟毫无准备,实在怠慢。” 螭夷冷眼看着他:“本君并不是来与天帝寒暄叙旧的,小女失踪半月,本君将人魔两界翻了个底朝天却始终无果,原本本君对天界作风坚信不疑,却想不到竟是月神将小女拘在那月旎宫中,甚至设下禁制不得进出,连本君都被挡在门外。” 听到螭夷说出这话,御忡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夙川?魔君会不会弄错了?公主殿下怎么可能在月旎宫中?” “亲眼所见,如何弄错?”螭夷恨恨道,“天帝与本君同去一趟月旎宫便知究竟,还请即刻动身,省的再晚一点,月神又不知要将小女拘到何处!” 听螭夷说得真真切切,御忡虽然犹疑,但也只能跟着螭夷一起去了月旎宫。 另一边,夙川带着银翮从日月崖出来,刚刚落地,影戎就冲了过来:“殿下,不好了!方才魔君来了,恐怕要不了多久还得带着天帝一起过来!您快让公主殿下躲一躲吧!” 夙川脸色一变:“你快去通知我哥。” “是!”影戎应了一声,急忙跑了出去。 银翮也慌了起来:“父君来了……不行不行,要是让他看见我在你这,不知要怎么开罪于你!我我我……我现在就走!你你你待在宫中,我父君最会套话,一会儿他要是来了,无论跟你说什么你都咬定不认识我就好!” 夙川还在思考对策,银翮已经着急忙慌地交待了一大堆,说完转身就跑,夙川赶紧跟了上去,两人刚刚穿过殿前的庭院,就纷纷定在了原地。 就见魔君与天帝的仪仗已经到了月旎宫的近前了,夙川匆匆迎了上去,一挥手先是撤掉了禁制,又对着天帝与魔君行礼道:“见过父帝。见过魔君。” 远远地看到银翮竟然真的就在月旎宫中,御忡大惊失色:“夙川!这!这是怎么回事!” 还没等夙川答话,螭夷就抢先诉责起来:“数千年来我魔界对你天界以礼相待,小女大婚特意邀天界前来观礼,而你天界月神竟在小女大婚之日掳劫小女长达半月!天帝!月神是你的儿子,汝儿这般妄为!你又作何解释!” 御忡被说得脸上一阵发青,他愤怒地瞪着夙川:“混账!”他催动一掌法术,重重地朝夙川打了过去,夙川也未格挡,实实在在地受了这一掌,当下吐出一口鲜血。 这个时候周围早就已经聚集了不少不明所以的上仙上神,魔君出现在天都就已经够新鲜的了,那位丢了的魔界公主竟然也在天都就更新鲜了,最最离谱的是,此事竟与素来神秘莫测的月神有关? 见到天帝动怒,周围这些交头接耳的神仙才安静下来,屏气凝神地观望起来。 银翮见到螭夷之后就吓得愣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可是这会儿看到夙川挨了天帝一掌之后天帝还在催动法术,她立刻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 “天……天帝息怒!月神没有掳走我!”她挡到夙川身前,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正瞪着自己的螭夷,咬了咬牙才继续说道,“是我自己跑来天都的,与月神无关,还请天帝不要怪罪月神!” 一听这话,连同天帝和周遭那些神仙都摸不着头脑起来,魔君口口声声说是月神掳劫了魔界公主,怎么这公主本人反而还袒护起月神来了?御忡反应过来此事定有蹊跷,收回法术,看了一眼身旁的螭夷。 螭夷此时面色铁青,他没有想到银翮居然会为了维护夙川而当着天宫上下的面,说出这样不知廉耻的话来,他强忍着怒气,咬牙切齿道:“你闭嘴!” 御忡见事有转圜,稍微松了口气,不过无论真相如何,银翮人在月旎宫内,光着一点就必须要给魔君一个说法。他轻轻咳了一声,有礼有节地对螭夷说道:“月神此番难辞其咎,本座定会严加惩处,给魔君一个交代。” 螭夷已经难堪极了,见天帝给了台阶,他便先顺着台阶下了来:“天帝日理万机,但自己的儿子,还得管管好!”他又哼了一声,对着银翮厉声说道,“跟我走!” 这个时候,战神焰白总算和影戎一起出现在了天帝跟前,影戎见夙川负伤,连忙冲过去扶住了他,夙川摁住了他的手,示意他自己无碍。焰白一看眼下的局面便猜到了个大概,他对着魔君和天帝行过礼后,走到天帝身边耳语了几句,天帝稍稍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看着螭夷。 螭夷发话后,银翮有些纠结地向前挪了挪了步子。夙川伸出手拉住他,却看到天帝和焰白一起对他使了个颜色,像是在说不要轻举妄动。他虽有一百万个不情愿,但此情此景,如果再让螭夷更加下不来台的话,反而火上浇油。于是便又松了手,一脸揪心地看着银翮缓缓地走到了螭夷跟前。 螭夷不作停留,挥手使了一道术法,带着银翮一起消失在了月旎宫外。 御忡叹了口气,有些恼意地对着夙川和焰白说:“随我来。” 周遭围观的仙神纷纷散去,路过此地的食神饶有兴趣地笑了一笑——还说这月神近日怎么胃口陡增,原来是金屋藏娇…… 无极天都·九霄大殿 御忡看了一眼夙川:“可伤着了?” 夙川摇摇头:“孩儿无碍。” 御忡坐到天帝椅上:“那便与本座说说吧,究竟怎么回事。” 夙川看了一眼焰白,这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天帝,这一通解释听得御忡的脸色变了好几变,直到夙川说出那句“初见银翮,孩儿便一见倾心。”之后,御忡的眉头都连到了一起:“你!胡闹!” 夙川料到了天帝会是这个反应,他既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是低着头站在哪里。 御忡又愣了好一会儿,想到当初收到喜帖之时在这大殿之中与馥凝的对话,他一阵心忧,当下厉声道:“你在公主大婚之时擅自把她带到月旎宫去,无论是出于什么缘由,这事也太过荒谬!更事关天魔两界数千年来的和平!好在那公主还算有情有义,若她今日不替你挡那一挡,任由魔君发难,本座要么就得顺他心意重罚于你,要么护你,就等于是与魔界撕破脸皮!你啊!怎能鲁莽至此?” “是孩儿考虑不周,孩儿甘愿受罚。”夙川淡淡地说道。 御忡叹了口气:“今日让魔君如此难堪,以他的脾气,断不会就这么算了。与其等他再来发难,不如……”他看了看焰白,说道,“焰白,你去药神处取两颗天界圣药琼澄丹,明日一早,你和夙川一起去魔界请罪,记住,是请罪!断不许再惹出事情来!” 夙川和焰白应下之后,便退出了大殿。 第十章 年汀大陆·沉冥宫 跟着螭夷回到魔界,银翮本已经做好了要被一顿重罚的打算,可没想到,螭夷连骂都没骂她一句,把她锁在寝殿之后,便独自离开了。银翮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整晚,螭夷都没有再出现。 雾姬和南枭听说螭夷亲自去了无极天都把银翮给找了回来,吓得也是一阵魂不守舍,不过回来之后螭夷就去了魔窟,夜渐深的时候,统领金鳐也去了一趟魔窟,再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雾姬和南枭守在正殿之中等了又等,可螭夷一直到后半夜也没有一点动静。 这会儿天还没亮,雾姬亲自端着鱼籽羹进了银翮的寝殿:“银儿,饿了吧?” 许久不见荤腥的银翮一见到往日最爱吃的鱼籽羹,激动得又蹦又跳,可是,刚喝没几口,她就鼓着嘴巴停了下来,脑中忽然回想起夙川常常叮嘱自己“你慢点”的声音——也不知道石头墩子现在怎么样了,天帝罚他没有…… 雾姬见状,关切道:“怎么了?不好吃?” 银翮回过神来,笑着摇摇头,又继续将鱼籽羹喝完。 雾姬慈爱地笑着,又忍不住叮嘱了两句:“此番你父君没有罚你,想必对上次伤你一事也有悔意,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再顶撞他,到头来伤的,终究是你自己。” 银翮点点头,向雾姬打听起来:“母上,你可知……父君还会不会让我再嫁给弼黎?” 自银翮失踪之后,雾姬就几乎没怎么与螭夷有过交流,这会儿她也不知道螭夷是什么打算,于是摇了摇头,又安慰道:“这事闹成这样,就算再要你嫁,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张罗起来的了。况且你是从那月神宫中被找到的,这事如果传了出去……恐怕……统领一门心中也要有质疑。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许再逃跑了,你父君重面子,你这样除了让他生气之外,没有别的好处。” 银翮有些沮丧地撅了撅嘴:“知道了……” 银翮把鱼籽羹喝完,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母上,你可知我体内有何异力?” 听她问出这话,雾姬惊在原地愣了一刻,才支支吾吾道:“怎……怎么这么问呢?” 银翮解释道:“前几日在天界,我忽感不适,石……月神探过之后说我的修为变少了,像是被一股异力吞噬了似的。” 雾姬将碗具收拾起来,便起身往外走:“回头我找魔医来给你看看。” 银翮还想叫住她,雾姬却已经匆匆走了出去,银翮被挡在结界后面,对雾姬这慌张的反应深感不解。 又独自一人之后,银翮溜溜达达地坐到了梳妆镜前,她从怀中取出上次用剩下的洗灵珠,出神地端详着。脑中忽然回想起那天围在月旎宫外的那群仙子的打扮,于是她左右看看,拉开一个个抽屉,翻箱倒柜的把那些从来没看过一眼的首饰全找了出来,一样一样地试着。 可惜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打扮过,连珠钗都插得歪歪斜斜,不仅没扮成,反而把头发弄得松松散散。银翮丧气地拔下珠钗往桌上一扔:“怎么这么难戴!” 银翮在殿中跟自己闹别扭到时候,焰白和夙川已经到了多罗城内,两人在沉冥宫外收了法术,一步一步诚意满满地走了进去。 焰白小声耳语道:“我知道你担心那丫头,但一会儿无论如何都要注意分寸,魔君不是好说话的角色,昨日令他这般难堪,一会儿见你肯定要刁难几句,你且忍忍。”他捧起手里装着琼澄丸的盒子,继续说道,“这琼澄丸一共才十一颗,父帝这一下就献出来两颗,可见父帝的求和之心。自无妄山战后,父帝就不再是你我儿时那个好战的天帝了,如今他心怀三界安宁,你我万不可辜负啊。” 夙川点了点头,没有作声。两人跟着侍从来到正殿,螭夷正坐在殿上,冷冷地看着两人。焰白与夙川一道行完礼后,夙川仍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在下日前所为着实唐突,特来向魔君请罪。” 螭夷冷笑一声:“呵,请罪?月神殿下擅自带走小女,如今小女名声扫地,喜事亦毁,不知月神殿下如何请得起这罪?” 焰白举起手中的盒子:“这是两颗琼澄丸,献给魔君,还望魔君大人大量……” “琼澄丸?”螭夷打断道,“天帝倒是大方,可我要这天界圣药又有何用?如今我魔界沦为笑柄,皆拜月神殿下所赐,天界不痛不痒地赠两粒圣药就想不了了之吗?” 焰白尴尬地站在原地,夙川忍耐地吸了口气,毕恭毕敬地说:“是在下鲁莽,任凭魔君处置。” 听到夙川这样说,焰白有些慌神,倒是螭夷饶有兴趣地笑了一笑:“处置你,我魔界的损失就能弥补回来吗?” 见螭夷始终不依不饶,夙川收了礼,仰起头说道:“魔君在意公主名节,那在下愿意娶她,天界将以最隆重的婚礼迎公主入我月旎宫,届时天魔联姻,喜事、颜面,在下通通补给魔君。” 焰白惊得端着盒子的手都哆嗦了一下,他小声叫了一声夙川,夙川却充耳不闻。其实,夙川今日来这一趟,就早为此刻做了打算。魔君要银翮嫁给统领之子无非是巩固兵权最容易的办法而已,夙川琢磨下来,既是如此,那魔君就没有理由会拒绝一个更牢靠的后台。再者,魔君气自己扫了他的颜面,那干脆自己当他的女婿,从今往后都要敬他为长辈,想来没有什么比这更解气的了。 这样一来,既能堂堂正正地保护银翮,又给了魔君交代,也不算违逆了父帝只求三界和平的心意。 果然,螭夷听得他如此狂言,非但不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好啊,不过,这魔界女婿可不是随便能当的。” 夙川料到魔君还会发难,他当即对着魔君行了大礼:“请魔君指教。” 螭夷收起笑脸,漫不经心地说:“月神既然是来提亲的,那这聘礼?”他忽然想到什么,轻轻一笑,“小女体弱,魔医曾说或许以那罗刹花入药,方可护体。只是那罗刹花生长在卯刹海底,且只在罗刹之气升腾前才开一瞬,取一株实乃九死一生。不过……久闻月神法力无边,若月神当真情深意切,有心迎娶小女,便以那罗刹花为聘礼吧。” 话音刚落,焰白眉头紧锁:“卯刹海凶险万分,那罗刹之气更是无人能扛……” 螭夷又打断道:“战神所言甚是,那今日这亲也别提了,罪也就别请了,来日我自会去找天帝要一个说法。” 焰白见螭夷成心刁难,如此要求根本就是想要了夙川的命,又气又急。 倒是夙川居然轻轻一笑,淡淡地说道:“好,还请魔君遵守诺言,待我取回罗刹花,就定下我与公主的婚事。” “夙川!”焰白觉得夙川绝对是疯了。 夙川对焰白使了个眼神,像是胸有成竹似的。 螭夷又大笑了一阵,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当日被夙川的一道禁制困在门外,螭夷心中早就想试探试探这位月神的底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就自己送上了门来。那罗刹之气从来无人能幸免于难,纵使他法力再高,此番也是九死一生,螭夷想到积郁心中的那口恶气,当下不再犹豫。 不久前,听闻天界两位上神前来请罪的消息,南枭便赶来了正殿,他到殿门口的时候正听见夙川说要娶银翮,他心里一恨,果然这登徒子对银翮动了心思。又在门外听了几句,刚想进去阻止时又听见螭夷竟然要以罗刹花作聘,南枭原以为夙川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想都没想就应了下来。 这会儿,夙川已经和焰白从正殿出来了,撞见门口的南枭,焰白行了半礼,倒是夙川的礼多施了几分,他不仅看不出来慌张,反而自信满满似的:“见过皇子殿下。” 南枭脸色十分难看,他也不搭理夙川,自顾自地进了正殿。 上次见过一回之后,夙川就感受得出南枭对自己没什么好印象,于是他也没在意,轻轻一笑之后又往宫外去了。 直到身边再无旁人,焰白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了夙川:“卯刹海是何等凶险之地!我知道你在意那丫头,但也不能如此胡乱莽撞啊!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回去怎么向父帝母后交代?” 焰白素来沉稳,眼下见他急得就差跺脚了,夙川才嘿嘿笑了起来,安慰道:“你放心,我不会出事的。” 原来,前几日读那本无名书时,夙川正好读到过这罗刹花一目,故而魔君提到这花,夙川心里反倒平静。再者,银翮体内的异状也一直是夙川心中的一个结,若罗刹花真的有效,就更加没有理由不试这一试了。可焰白不知这些,他只觉得夙川疯了:“那罗刹花可以人愿而自如对症变换药效,如此奇花为何无人问津难道你当真不知吗?夙川,你生来傲气,但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啊!” 夙川淡淡地说:“罗刹花难以摘得是因为无人知晓它究竟长在何处,仅凭罗刹之气升腾前那一瞬,又要在茫茫海底找到罗刹花,又要摘得,又要施法遁走,难免手忙脚乱。我读过一本书,知道罗刹花的具体所在,只要在那守着,采下之后立即施法遁走便可。” 焰白一脸狐疑:“什么书中会有罗刹花的记载?万一是胡诹的呢?”他有些急躁,“总之你不能这样冲动!” 夙川无奈地叹了口气,安慰道:“哥你放心吧,是凰元君的书。” 焰白又是一愣:“凰元君?”凰元君的威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焰白从来不知这位向来以不问世事著称的凰元君竟然与夙川还有交情。 夙川转身要走,丢下一句:“这会儿离卯时还剩半个时辰,兄长就在此地等我,我回来再跟你解释。” 又不等焰白作声,夙川就已经施法消失在了宫中。 南枭进了正殿之后,螭夷脸色就沉了下来,南枭知道自己先前隐瞒银翮行踪的事情已经藏不住了,当下跪地认罪。不过,由于刚才夙川的那一系列举动,螭夷此时没有心思再来责罚南枭什么。 不一会儿,雾姬也来到了殿中,听螭夷说了之前的事,雾姬眉头皱到了一起:“君上糊涂,若月神真在卯刹海出了事,魔界又如何向天界交代?” 螭夷冷冷道:“是他自己要去,本君可未曾逼过他分毫。” 雾姬劝道:“即便如此,魔界与天界的千年和平也不复存在了啊。” 螭夷满不在乎地说:“我魔界还怕他天界不成?” 雾姬有些恼了,她满眼失望地望了螭夷一会儿,转身出了正殿。而焰白也是一脸烦躁地正朝这边走来,雾姬看到他,还是点点头打了个招呼:“战神殿下。” 焰白也在她跟前停下:“见过夫人。” 雾姬左右看看,揪心地问道:“月神殿下……不会是已经?” 焰白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心中难安溢于言表。一想到螭夷的咄咄逼人,他匆匆对着雾姬行了礼后便又进了正殿,再开口时语气中平添一股怒意:“此番确乃我天界失礼,可月神冲动至此也是因为真的寄情于公主殿下。那日见公主殿下重伤,实在是担心她再出差池,情急之下才带回了天宫。今日月神说出提亲之语,或有冒犯,但到底还是为了公主殿下。我天界数千年来又何尝不是对魔界以礼相待?是,魔君盛怒合情合理,可如此行事,岂不有意要将月神置于死地?” 螭夷嘲讽地笑了笑:“本君并未逼迫月神殿下做过任何事情,如战神殿下所言,月神殿下对小女情真意切,愿意去取罗刹花也是他的心意。小女本与统领一门有婚约,闹到现在又被月神殿下提了亲,本君总得给统领一门、魔界上下乃至三界一个足够的交代吧?” 焰白听了这些假惺惺的话,也清楚此时再怎么理论都只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各说各话而已,他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南枭抬眼看了看螭夷,行过礼后,跟上了焰白,等到出了正殿,南枭才喊住焰白:“战神殿下莫非要去卯刹海?” 焰白无心理他:“是。” 南枭劝道:“我看月神殿下方才泰然自若,像是有了十足的把握。他并未让战神殿下随行,或许是不想拖累战神殿下,或者——不想被战神殿下拖累。”南枭瞥见焰白的神情中掠过一道惊异,又继续说道,“月神殿下去了也有一段时间了,这会儿已经快到卯时,战神殿下就算追过去也不一定还能找到月神殿下,不如还是在宫中等一等吧,等过了卯时,月神殿下如果……没有回来,在下便随战神您一起去卯刹海。” 焰白惆怅地停下了脚步,从方才夙川忽然提到凰元君开始,焰白心中就蒙上了一层浓浓的迷雾,先前在月旎宫前的那道禁制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向来贪玩散漫的弟弟在法术上的造诣竟比自己还要高出一筹,甚至不止一筹。南枭的言下之意焰白也听得真切,分明是在质疑焰白堂堂天界战神,天帝之下、众神之上,却被月神当作累赘似的扔在身后。当然,焰白并不是因此生气,他只是想弄明白——夙川,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第十一章 卯刹海 从沉冥宫中离开后不久,夙川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卯刹海边。临近卯时,海面上波涛汹涌,一阵阵浪潮拍打礁石的声音宛如来自猛兽的怒吼般令人毛骨悚然。凛冽的海风刮得夙川睁眼都有些吃力。 不远处的天空中乌云压境,与同为黑色的海面连成一片,天地陷入阴霾。 夙川飞身跃起,一头钻入海中。 污浊的海水能见度极低,这片海域没有一点生气,越往深处就越黑,等夙川沉到海底的时候,这片死气沉沉的黑暗里,只有他凭着法术散出的一点光亮而已。而他的光芒也只能照亮周身,再远一点,仍是不可捉摸的无垠黑暗。 夙川飞快地在海底转了一圈,那本书上写道——罗刹花,无根茎叶脉,其种状如目,覆黑刺;花开一瞬,血瓣而蕊蓝……夙川紧紧地盯着地面,目不转睛地寻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一处海底漂着几颗如书中所写那般目状的种子,他又凑到近前仔仔细细地分辨起来,见这些种子身上果然覆满了密密匝匝的黑刺,夙川才终于安心。 这些种子随着海水一起流动,夙川便紧紧地跟着。离成功只差一步了,他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没有一丝光线……又过了一会儿,夙川只觉得法术使用起来越来越费劲,就连屏气和聚光这种平时毫不费力的法术此时也都需要聚精会神才使得出,这卯刹海果然比想象中还要凶险。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理由再退缩。 就在这时,原本平静的海底忽然剧烈地震动起来,越来越多的淤泥翻起一阵阵地浪,带动着那些种子也涌来涌去。周遭更加浑浊,夙川不敢托大,他牢牢盯着其中一颗,伸出手将它护在中间。 想来是罗刹之气要来了,夙川开始催动法术,只等着罗刹花一开,就瞬移离开此处。 果然,海底开始震动后不久,猛地轰鸣起来,一股血红色的气息开始从地面钻出,从四面八方向一处凝聚着。被夙川护在手里的罗刹花种在这时出现了异动,只见它像人眼一样缓缓地睁开,血色的花瓣舒展开来,而那点蓝色的花蕊就像瞳孔一样缀在这团鲜红之中,妖冶极了。 夙川连忙将罗刹花抓在手里,正想发动瞬移之法,心中却是一紧——竟然不行! 眼看着罗刹之气就要凝结成了,夙川哪还有时间琢磨,当下飞快地向上冲去。就在他离开海底的那一刻,周围盛开的另外几朵罗刹花就被那团血红色的罗刹之气吞没,花朵瞬间收缩回了花种之中,而这股罗刹之气,极速上升。 在夙川好不容易看到头顶若隐若现的光线之时,罗刹之气已经到了他的脚边了。他收起屏气和聚光的术法,将注意力统统集中到了速度上。可是即便如此,罗刹之气还是在他快要触及海面之时追上了他。 刹那间,从脚底传来一阵剧痛,夙川在水中无声地哀嚎起来,一串串水泡冒出海面。然而他依然咬紧牙关,拼尽全力地往上冲去。终于,哗啦——夙川钻出了海面,而罗刹之气已经围住了他的下半身。他下半截的衣着被罗刹之气绞得残破不堪,腿上更是皮开肉绽,一股股鲜血源源不断地流淌着。他将攥着罗刹花的手高举过头,以免它沾染上罗刹之气。一股灵动的仙术从他另一只手掌中汇出,飞快地缠绕住他,在一声怒嚎之后,夙川消失在了卯刹海上空。 年汀大陆·沉冥宫 最终焰白还是选择了在宫中等夙川,他焦躁不安地踱着步,时不时地抬头看看时辰,终于,卯时到了:“不行,我要去看看!” 南枭刚要喊他,一个人影瞬间出现在了二人眼前——被海水和鲜血浸得湿透了的夙川手中紧紧攥着罗刹花,刚刚现身,便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夙川!”焰白大步冲了过去,见夙川这般模样,他急得大喊起来。 南枭也是一惊,沉思片刻后说道:“快送月神殿下去我殿中!” 不远处,螭夷也从正殿之中踏了出来,他站在殿门口,望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夙川思量起来——竟然还能活着回来…… 这下,沉冥宫算是忙开了,所有魔医都围在南枭的殿外,可这些魔医几时治过天界之人?面对夙川这上神之驱,他们除了面面相觑以外,毫无办法。焰白不停地以仙法给夙川疗伤,只要仙法一停,夙川身上的伤口就又会开始流血。 两个魔医从殿外进来,唯唯诺诺地说道:“月神殿下体质与魔族不同,若能有天界的洗灵珠……我等方可施术法相救。” 此时的焰白已经大汗淋漓,他猛地对着南枭喊道,“公主呢!皇子殿下,你快去找公主殿下!她那儿或许有洗灵珠!”见南枭愣在原地,焰白失去理智般怒吼道,“快去啊!” 南枭这才咬了咬牙,去了银翮宫中。 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银翮见到南枭过来,开心地招呼道:“哥哥!”可见他面色无比难看,她眨巴眨巴眼,“怎么了?该不会是父君想好怎么罚我了?” 南枭也来不及解释什么:“你可有洗灵珠?” 银翮一脸狐疑:“你怎么知道?” “你先给我,回头我再跟你解释。”南枭伸出手。 银翮没来由地心慌起来,只觉得腹中一阵痉挛:“要洗灵珠作甚?救天界之人?是不是……是不是夙川出事了!?他怎么了!?” 没想到银翮一下就说中了,南枭眼神闪烁起来:“你先给我!” 看南枭并没有否认,算是落实了银翮的满腔疑问,她一边颤抖着取出洗灵珠,一边激烈地哀求起来:“他在哪里?他怎么了!哥哥你带我一起走行吗!” 南枭一把接过洗灵珠:“你现在见到他,只会更崩溃。”说罢,他不再理会银翮,转身出了寝殿。银翮急急追过去,却被螭夷的结界拦在门内,她不管不顾地拍打着结界:“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可无论她怎么喊,怎么哀求,都没有人来帮她。她一遍又一遍地用她渺小的术法攻击着那道结界,一遍又一遍地失败。不知不觉间,她的脸上汗水与泪水交织在一起,精疲力尽之下,她气喘吁吁地跪倒在结界前。 夙川……你怎么了…… 恍惚间,她看见雾姬朝自己跑了过来。 “夙川!” 不知过了多久,银翮在惊呼中苏醒过来,雾姬见状,迎上前:“银儿……” “夙川呢?”银翮一把抓住雾姬,“夙川怎么了?” “月神他……”雾姬吞吞吐吐地答道,“他受了重伤……” “是谁伤他?”银翮眼中满是担心与愤怒,“是不是父君!” 雾姬见她这模样,于心不忍:“银儿你先冷静一点。”又开口说道,“今早,月神与战神来向你父君请罪,许是你父君还在气头上,不肯松口。谁知……谁知月神竟突然提起了亲……你父君也是想难一难他,才……才说让他以罗刹花为聘,便许你嫁他,本以为月神会知难而退,可是他……答应了……” 罗刹花…… 卯刹海…… 罗刹之气…… 银翮只觉得胸口被一击又一击地锤着,痛得她气都喘不过来,她痛苦地捂着胸口,泪水决堤而下。 雾姬连忙劝慰:“银儿,你脱力晕倒,这才刚醒,你冷静一点……” “他在哪儿?”银翮从榻上下来,却脚下无力又摔到地上,她拽着雾姬的袖子苦苦哀求,“母上,我求求你……放我出去!” 雾姬蹲下搂住她:“月神伤势暂且稳定之后,战神就把他带回天宫去了,天宫肯定比魔界更适合疗他的伤,银儿,你别担心,他会好起来的。” 银翮根本听不进去这些,她泣不成声道:“母上……我求求你,你放我出去吧……我要去找他……母上……求求你……” 真要回忆起来,银翮上一次哭还是在嗷嗷待哺的年纪,自她懂事之后,无论受了多大的委屈,无论吃了怎样的苦,她都不曾流过一滴泪。 雾姬看着眼前这个哭天喊地的银翮,她没有想到银翮在意夙川已经在到了这种程度,她咬咬嘴唇,豁了出去。 只见她双手合十,十指变幻了几种摆放,口中念念有词了片刻之后,门前那道结界便消失了。 银翮忍住泪水,一个劲地对着雾姬道谢。 雾姬慈爱地叹了口气:“唉……去吧……” 银翮点点头,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 雾姬目送她消失在殿外,眼中攒起一股怅然,她起身,来到了螭夷的殿中。螭夷此时一言不发地读着一卷书册,见雾姬进来,只是稍微抬了抬眼,心不在焉地说道:“夫人许久未来本君殿中了,银翮醒了?” 雾姬冷漠地站得老远:“嗯,我放她去找月神了。” 螭夷一惊,愤怒地将书册砸到几案上:“你!”看到雾姬冷漠的表情,螭夷恨恨道,“你变了!” 雾姬反问一句:“变的不是君上吗?” 螭夷哼了一声:“若夫人是来吵架的,就请回吧。” 雾姬垂下眼帘,神色又暗淡了几分:“君上这些年,当真不觉得愧疚吗?”她也不管螭夷理不理她,自顾自开口道,“银儿从小敬重君上,君上可知,银儿幼时一直认为是自己术法薄弱才导致你不待见她?她一个女孩子家,跟着枭儿在军中长大,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伤她从不报怨,她只想练出一点本事,让你对她刮目相看!” “够了!”螭夷吼道。 雾姬却并不理会地继续道:“君上可又知,银儿从前乖巧伶俐,是君上一次又一次地冷言冷语让她自暴自弃,后来她闯祸、闹事,却还是只为了让君上看她一眼!可是君上你又何曾在意过这些!” 螭夷逼到雾姬跟前:“她就是个孽种!本君将她养到这么大已经算是仁义!” 雾姬歇斯底里地吼了回去:“她是你妹妹的亲生女儿!” “那又如何!”螭夷虽然怔了一怔,但语气仍然强硬,“她害花阕魔灵散尽,迟羯也是为了救她而搭进去了毕生修为!如此孽障,天地本不容!” 雾姬愤慨:“花阕与迟羯最后的心愿就是银儿可以平安长大!我并不指望君上视她如己出,只求君上不要再把银儿往绝路上逼!” “绝路?”螭夷冷笑道,“本君促成她与弼黎的婚事难道真只为了统领手下的兵权吗?旁人歪曲本君也就罢了,为何如今连夫人都不理解我了?再者,枭儿对银翮的感情连本君都看得出来,难道夫人你就不为此忧心?若非她与弼黎自小相熟,而统领一门又在多罗城内定居,方便日后照应!本君为何不干脆将她远嫁出去?可是她呢!丝毫不顾本君与统领的颜面,竟然干出逃婚这样叫人不耻的勾当!” 雾姬也激动起来:“那君上又岂会不知银儿的性子?君上从未征求过银儿的意见,银儿不肯,君上也未曾好言相劝,甚至使出定身法对待她!盛怒之下更是下了怎样的毒手?君上从前岂是这般蛮横之人?我知你为失去花阕而悲痛万分,可君上看看如今你都在干些什么——对枭儿和银儿使噬心咒这般恶毒的术法!刁难月神令他如此重伤!三界太平在君上眼中分文不值!君上看到的就只有自己的戾气和愤怒!君上可曾想过,这样当真对吗!” 螭夷愣住。 雾姬长叹了一口气:“君上亲口答应了月神与银儿的婚事,若月神平安醒来,还请君上别再干什么拂了自己颜面的事来。”丢下这句话后她便转身离去。 螭夷晃晃悠悠,垂头丧气地瘫倒在椅子上,难得地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第十二章 无极天都·九霄·天宫 夙川和焰白过了午时仍未归来,御忡就有些担心了,巳时一刻,常日待在自己宫中的馥凝也找了出来,御忡一见她就急切地问道:“天后可能拿无极盘卜一挂?” 馥凝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自上次之后,无极盘就陷入了混沌之中。” 御忡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若午时之后我儿仍未归来,本座便亲自去一趟。” 于是这会儿,御忡正准备动身呢,瞬移的术法刚发动到一半,就见月旎宫的影戎脸色刷白地跑了过来,他慌张得连礼都忘了行:“天帝陛下!快去救救我家殿下吧!” 下一个瞬间,御忡和馥凝便齐齐出现在了月旎宫中,只见一片扎眼的鲜红从门外蔓延进寝殿,焰白正在拼命地渡修为给夙川,而夙川在血泊之中,没有一点反应。御忡一眼看到他手中那朵罗刹花,心中大骇:“川儿!” 馥凝二话不说,走过去换下了已经显得有些虚弱的焰白。焰白喘了口气,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御忡。御忡又急又恨又悔:“螭夷实在欺人太甚!” 月神受重伤的消息传了开来,一时之间,整个天宫都乱了套。药神给夙川服下琼澄丸后,天帝和天后一起分别渡了千年修为给夙川。可这般大动干戈,能做到的却只是暂时止血而已。 只过了一个时辰,夙川的伤口就又开始渗血。颇有资历的药神回到生机阁里翻箱倒柜,把所有压箱底的神药都搬到了月旎宫,就着仙法喂下去不少,可夙川的伤势仍然没有半点起色。 这下大家都六神无主起来,御忡心痛至极,恍惚间他又瞥见夙川手里的罗刹花,当下像是找到了一线生机似的冲到药神跟前:“罗刹花!快!拿罗刹花入药!” 药神连连点头,可要把罗刹花从夙川手中取出的时候竟怎么都掰不开他的手来,天帝与天后对视一眼,最后还是用法术才松开了夙川的手。 取到罗刹花,药神不敢怠慢,回到生机阁开始潜心炼制。又一个时辰过去,天帝天后一边轮流给夙川疗伤,一边焦急地盼望着药神。 影戎站在焰白身旁,憋得双眼通红,焰白并不比他好到哪去,这一天耗了他不少修为,再加上心绪焦灼,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摇摇欲坠。 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天兵,对着殿内的众神纷纷行礼之后,凑到焰白近前:“报告战神殿下,魔界公主在宫门外……可要放行?” 一听到魔界,整个殿内的气氛都更阴郁了几分,焰白虽然心里知道银翮也是无辜,可此事惹怒了天帝,万一这会儿见到银翮,天帝忍不住动怒……他看向御忡和馥凝,像是在等二人做决定。 御忡别过头,显然被焰白猜中了心思。倒是馥凝缓缓走来:“让她进来吧。” “是!”天兵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不过多久,披头散发的银翮就冲了进来,她脸上糊满了泪水,进殿之后,先是强忍住自己的情绪,恭恭敬敬地对着天帝天后和焰白行了大礼。御忡本来满腔怒气,可看到跪伏在地上的这个还在颤抖着的身影,只有一个劲地叹气。 还是馥凝冷冷地看着银翮:“公主殿下快起来吧。” 银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终于看见了把她的心都揪成一股的夙川。失血过多的夙川此时恍如苍白纸人一般静静地躺在那里,而他身下,满是鲜血。银翮眼前阵阵发黑,思绪在瞬间凝固,浑身上下都觉得疼痛无比,眼泪还在漱漱落下,而她像被钉在那里似的,动弹不得。 这时药神捧着一颗散发着妖冶红光的丹丸冲了进来:“成了成了!” 御忡连忙迎了过来:“快!快让川儿服下!” 影戎立即冲到几案前倒了一杯水又冲了回来,焰白小心翼翼地扶起不省人事的夙川,天帝从药神手中接过丹丸,施了一道仙法帮助夙川服下,天后仍旧不断地将疗伤的法术汇入夙川的体内。 霎时间,只有银翮一人,毫无用处。她抬抬脚,又退回了远处,心中暗暗骂道——我真是个废物。 没有人留意到银翮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在乎银翮此时又有多痛心。一直等众人忙碌完,焰白才发现银翮已经不在殿中。他走出寝殿找了一圈,看见银翮独自一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寝殿背后的泉水边。 焰白走了过去:“你怎么会来?” 银翮一动不动:“母上替我破了结界……” 焰白坐到她边上:“那今日之事,你都知道了?” 银翮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焰白看了她一眼,忍不住问道:“那公主殿下此番前来,是不是意味着,你对夙川也是一样的心思?” 银翮这才回了回神,心脏猛地跳动了起来,她无助地看向焰白,泪水又止不住地奔了出来:“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焰白……夙川他不会有事的对不对?他……他会醒来的对不对?他那么厉害……他一定会醒来的对不对!”说着说着,银翮号啕大哭起来。 焰白心慌意乱,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哄她,只好束手无策地看着她。 哭了好一会儿,银翮总算稍微平静了一点,她抽抽噎噎,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焰白……夙川他到底怎么样了?” 焰白叹了口气:“罗刹之气毒性太强,侵入夙川体内颇深,导致他伤口无法愈合,我与父帝母后轮流施法,也只能起到个止血的作用。方才服下了以罗刹花炼制的丹丸,情况才稍有好转,此刻父帝母神仍在施法,但愿能够稳定下来。” 银翮咬着嘴唇,一阵阵的慌张之感席卷全身,让她忍不住地哆嗦起来。 “殿下!” 忽然,寝殿内传出影戎的一声惊呼,焰白与银翮同时一愣,一前一后冲进了寝殿之中。只见夙川大口地吐着鲜血,神情十分痛苦,却仍昏迷不醒。 御忡也大惊失色,一把抓住药神:“怎么会这样!” 药神诚惶诚恐地跪倒在地:“回禀陛下……这罗刹花虽有奇效,但本身亦是剧毒之物,月神殿下体内两种毒素并存,难免……承受不住……此前月神殿下失血过多,虽然下了生血的法术,但碍于罗刹之气之毒,效果不佳,此刻月神殿下气息紊乱,元神……元神也已经十分虚弱了……” 御忡失控地一把拎起了药神:“本座不要听这些废话!” 药神大惊之下,哆哆嗦嗦地说道:“呃……若能以万灵珠入体,便可镇压月神殿下体内的毒素,从而稳住元神……” 御忡松开药神,压低了嗓音怒道:“万灵珠是凰元君的宝物,凰元君避世数万年之久!无人知晓他的所在!药神可是在搪塞本座!” 凰元君! 银翮眼前一亮:“我……我知道凰元君在哪儿……” 寝殿内的目光统统聚到了银翮身上,御忡仍然眉头紧锁,语气却终于缓和了一些:“公主所言当真?” 银翮用力地点点头。 “好,你带本座去。”御忡一边走到银翮身边,一边叮嘱道,“本座回来之前,绝不许川儿出一点差池!”说罢,他拉着银翮消失在了寝殿之中。 焰白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夙川,眼眶微微泛红——夙川,我还在等你给我解释…… 御忡虽然心中惊异,但此时已是别无他法,当务之急是要救夙川,也来不及多问什么,他跟着银翮一直飞越九霄,又穿过一片浩瀚的云海,来到了一座破败的木屋前。 御忡发问:“凰元君当真在此?” 银翮点点头,而御忡已经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木屋的门,里面灰蒙蒙的一片,根本不是有人住着的样子,他质疑地瞪住银翮。 银翮连忙解释:“我记得……需要一道符纸启动这间木屋……” 御忡又绕着木屋看了一圈,对着空气喊道:“凰元君可在!” 银翮见状,跟着御忡一起喊了起来,过了不久,木屋轰的一声闪了一闪,一股浩大的仙气从内散出。御忡大喜,竟放下自己天帝的架子,对着木屋行了大礼:“见过凰元君!晚辈冒昧前来,求凰元君借万灵珠一用,救救我儿!” 一个厚重而又苍老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老夫区区草芥,受不起天帝如此大礼。先前老夫已经给了夙川解法,如今看来,他还是在劫难逃,请回吧。” 还没等御忡继续开口,惊慌的银翮已经噗通跪了下去:“求凰元君救救夙川!”她对着木屋连连磕头,“求求您!求求您!” 木屋处传来一声叹息:“唉……女娃娃,老夫问你两个问题。” 银翮停了下来,一个劲地点头:“您问!” “若有一日,你与夙川二人之中只能活一个,你如何选择?” 银翮不假思索:“选他!” 凰元君发出一阵沉闷的笑声:“那你觉得,同样的问题问夙川,他会如何选择?” 银翮懵在了原地,可她似乎知道,夙川会交出和自己一样的答案。 凰元君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劫渡一劫,一劫连一劫,徒劳而已。” 听凰元君言下之意,难道是要自己拿命来救夙川吗? 御忡也狐疑地看了看银翮,银翮瞠目结舌之下,咬了咬牙:“若真如此,我的命只管拿去便是,求凰元君救救夙川!” 这句话倒是深深地打动了御忡,难怪这几次夙川都这么意气用事,想不到两人的情意已然到了可以把命交给对方的地步。 凰元君呵呵地笑了起来:“老夫要你的命作甚?并非老夫有意耍狠,而是万灵珠只能暂时稳住夙川的元神而已,罗刹之毒还是无法可解。” 就在御忡和银翮露出绝望的神情之时,凰元君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这解毒之法,却在女娃娃你身上。” 银翮眼中亮起一点光:“我该如何?” 凰元君的声音沉默了片刻:“你进来。” 只见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束强光裹着庞大的仙气涌了出来,与方才破败的模样天差地别,银翮定了定神,冲了进去。她刚刚迈进木屋中,那扇门又哐地一声关上了,御忡在门外站了起来,向前跨了一步,露出满脸的不解。 无极斋内一如银翮上次来时一样仙气缭绕,凰元君站在屋内,笑眯眯地看着银翮。银翮迫不及待地扑了过去:“我该如何救夙川?” 凰元君扬了扬嘴角:“无论如何都要救吗?” 银翮不假思索地点点头,眼中甚至能看出视死如归来。 凰元君一挑眉,自言自语道:“想不到活了这十数万年,老夫竟趟起了这浑水。”他连连叹了好几口气,问道:“有些事情,原本你可以永远不必知,然命轨如此转,一切皆定数。这事不该由老夫说与你听,但女娃娃你若再一无所知,祸害就大了。你可知——何为鬼?” “鬼?”银翮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 “鬼乃妖魔之合,噬母血,灭天地,违天道,为杀戮之灵。”凰元君解释道,“一直以来你体内那股异力其实是对你鬼灵的封印,这道封印之磅礴足以锁住你的鬼灵数万年。天魔两界长寿不过十万岁,人界主轮回,最多百年即老死。照理来说,这道封印足以护你一世。”凰元君看着银翮惊恐的表情,稍稍顿了顿,“然而先前一道噬心咒加上夙川情急之下渡你的千年修为,动摇了这道封印。上次你来时,老夫施了法术暂时稳住了这道封印,虽不及原本,但只要不再遭波动,三五千年还是护得住的。” “唉……”凰元君又叹了口气,“谁知夙川还是没能逃过罗刹一劫……鬼灵之血可解罗刹之气,若你执意要救他,老夫便要解除你体内的这道封印,你的鬼灵——就会觉醒。” 这一席话惊得银翮有些站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她瞠目结舌地呆立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都颤抖起来:“那……会怎样?” 凰元君说道:“蜃世二十多万年来,妖魔染指虽不计其数,但鬼灵太烈,一般母体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反噬,故而胎死腹中,玉石俱焚得多。真正诞生下来的鬼物只有过一个,以此先例来说,鬼灵觉醒之后,你应该会嗜杀戮、涂炭生灵,攒满罪恶惹出苍穹怒,死在天罚之下。不过在你死之前,三界之内不知会有多少生命已经给你陪了葬。”凰元君忽然轻轻一笑,“不过——不同于那个先例一出生便是鬼的灵魄,你在此之前还有数千年鬼灵以外的意志,或许你能战胜鬼灵的杀戮之性也未可知。”这话虽然说得轻松,但凰元君知道,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银翮越想越觉得离谱:“可是……可是我怎么可能是妖魔之合?我父君是魔君,母上是魔君夫人,他们都不是妖啊!” 凰元君神情复杂地看了银翮一会儿:“或许你的身世与六千年前无妄山那一战有关,或许……你是妖王和魔君之妹——花阕的女儿。”凰元君自顾自地点点头,“这倒是能解释得通了——花阕的魔灵承得住鬼灵的反噬,而妖王的封印足够镇压你万年。” “怎么……可能……” 见银翮眼中闪起泪光,凰元君又赶忙说道:“不过这也只是老夫的猜测……” 这会儿他再说什么,银翮已经听不见了,她的脑中嗡嗡地响,尚且未从夙川重伤的焦虑中缓过来,又一重锤狠狠地砸向了她。 ——这就是父君一直不喜欢我的原因吗? ——小时候在军中练功,不管自己怎么努力,却始终连一招半式都学不明白。“天资不足”成了一道悬在头顶的诅咒,我恨透自己的笨拙。如果我能聪明一点,就能像哥哥一样成为父君的骄傲……就能像哥哥那样,得到父君的一句“不愧为我儿!”…… ——或许连父君自己都未曾察觉过,他对哥哥说话时会用“为父”自称,而与我说话时却以“本君”自居。无论我做什么,他都视若无睹,我气恼时会怨一句“我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 ——没想到……真的不是…… ——呵……一直以来我所渴望的、自卑的、相信的,全是假的。 ——你可知何为五雷轰顶?肉眼不可见地一道又一道劈下来,却实实在在地将人打得浑身发麻、痛不欲生。 银翮落寞地垂下眼帘,半晌,淡淡地对着凰元君说:“我要救夙川。” 凰元君对银翮的决定并不感到太惊讶,他先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而回到了平日里不正经的样子:“好嘞,老夫就陪你赌上一赌。”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颗五光十色的珠子,还不等银翮反应过来,就见他将珠子向前一送,合着一道仙法,这珠子便进入了银翮体内。 刹那间,银翮体内迸发出一股庞大的气息,那双月白色的眸子中隐隐泛起一层血红。凰元君并无迟疑,他指间一转,凭空捏出一根细针,扎在了银翮的眉心处,鲜血缓缓渗出,凰元君又对着鲜血施了一道法术,无形中将鲜血包裹在了一起,聚成了一颗手掌大的血珠。直到银翮的血填满了这颗血珠,凰元君又伸手在银翮的心口前虚抓了一把,方才送进她体内的那颗万灵珠又回到了凰元君手里。 整个过程中银翮都像无意识一般呆立在原地,她再次回过神来的时候,只见刚才那颗五光十色的珠子不知何时变成了血色。 另外,她感觉到体内有似曾相识的异感,只是比起上次来无极斋时的无力感,此刻她体内的气息像是被剧烈搅动过似的,混乱,却无比汹涌。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每一下都仿佛要将她震碎一般,她的眼白已经被血色填满,月白色的瞳孔缀在这团血色之中显得尤其诡异。 银翮只觉得眼前也是一片混沌,而眼前的凰元君将血色的万灵珠收到一个匣子内,一边向后退去,竟然有些谨慎地盯着银翮,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女娃娃?” 银翮咬着牙:“我没事。” 见银翮意识还算清醒,凰元君才松了口气似的又走上了前来:“你去喝两杯茶,老夫先将这万灵珠拿给天帝。”说完,凰元君的身影已经来到了木屋门口,木屋的门并未打开,他隔着木门将装着万灵珠的匣子送了出去,瞬间,他苍老的声音又在头顶响起。 御忡一直守在门外,见到忽然有个匣子出现在门口,他赶忙上前接住。 “老夫将解法融进了万灵珠内,以三百年修为一起渡入夙川体内,一个时辰之后再喂他一颗洗灵珠。这两日他气息紊乱是必然,万灵珠可自行稳固之。这匣中还有两株藿仙草,以四季泉水煮成茶,分两日喂他喝完。切记,除了与万灵珠一起送进去的三百年修为以外,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再渡任何修为。”凰元君关照道。 御忡紧紧捏着匣子,感恩地点点头,后又犹疑片刻,问道:“多谢凰元君救命之恩!那……公主殿下……?” “其他的事就不劳天帝操心了。”丢下这一句后,木屋又轰地一响,随即恢复到了最开始陋室的样子。御忡呆立片刻,眼下救夙川是头等大事,他不敢耽误,便动身回到了九霄。 第十三章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御忡带回万灵珠之后,就照着凰元君所说的,和着三百年修为一起渡给了夙川。药神一刻不敢松懈地留意着夙川的状况,影戎也是奔进奔出地打水替夙川擦汗、更衣。总算,夙川的情况逐渐稳定了下来。 馥凝看了一眼仍然愁眉不展的御忡,小声问了一句:“公主呢?” 御忡回过神来,支支吾吾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听到馥凝问及银翮,一旁的焰白也凑了过来。 御忡带着两人出了寝殿,来到泉边:“方才凰元君说了一句,这罗刹之毒的解法就在那公主的身上,然后就把公主唤进了屋内,公主就没再出来。而且,在此之前凰元君还说了一些颇有深意的话,该不会……公主真的以命……” 他没有把话说完,馥凝和焰白却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三人面面相觑,各生顾虑。 御忡有些懊恼地叹了口气:“本座方才一心只想着救川儿……这下公主不知是何情形,若魔界来要人,又不知要生出多少是非来。” 焰白的眉头都要皱到一起去了:“若真如父帝所言,川弟便是醒了,得知此事也要伤心欲绝……父帝能否再去寻一寻凰元君?” 御忡点点头:“再等一日,若公主仍无音讯,本座就再去寻寻看凰元君。” 结果第二天,御忡再到木屋那儿喊了一个时辰,凰元君都没有半点动静。落了空的御忡回到九霄,蹙紧了眉头。馥凝见他愁肠百结,说道:“陛下可知,罗刹之气从何而来?” 被馥凝这么一问,御忡思量了一会儿,说道:“十七万年前,鬼灵现世,名罗刹,屠戮三界众生,引来苍穹怒,降下天罚以万道疾雷劈之三天三夜,罗刹身灭,其戾气却凝而不散,天罚又以万顷水埋之,故生卯刹海。”他看向馥凝,“天后为何问起这事?” 馥凝神色凝重:“本宫想了两日,若公主真的能解罗刹之毒,那……她究竟是谁?” 这话一出,御忡和一旁的焰白都是一怔。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螭夷独自一人在寝殿内,魂不附体般坐了两日。这一天也已夜色浓重,南枭忍了一整天,终于还是找了进来:“见过父君……”见螭夷神情恍惚,南枭有些不安,“银儿去天都已经两日,是否……是否要去寻她?” 螭夷却根本答非所问:“枭儿,为父对那丫头,是不是真的太狠了?” 这话问得南枭懵在原地,他动了动嘴唇,然而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螭夷自嘲地笑笑,说道:“寻她回来作甚呢?如今看来,她对月神也是付了情意了,月神生死未卜,此时寻她回来,又是一通针锋相对。” 南枭紧张起来,语气都多了几分着急:“父君难道是准了银儿与月神之事?” 螭夷这才看向南枭:“为何不准?” 南枭急忙说:“怎能将银儿嫁到天界去!?” 螭夷神色一狠:“为父劝你一句,不该动的心思就收起来。先前让她与弼黎成婚她都闹到那般地步,若让她知道从小到大的兄长对自己怀的是男女之情,你猜猜她会怎样?”螭夷厉声道,“这阵子魔界已然闹出了不少笑话,你可是还想再添一段不伦之情来,更遭人耻笑?” 南枭紧咬着牙关,螭夷见他这幅不甘心的样子,又说道:“就算撇开这些皆不谈,为父就问你,若是让你去取罗刹花呢?” 霎时间,南枭如鲠在喉,这个答案他心知肚明,而这话从螭夷嘴里出来,就好像是在说——你不如夙川。 ——该死…… 螭夷对着哑口无言的南枭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你母上这些天心情不好,若得空了,就多去陪陪她。” 南枭心不在焉地行了礼,从寝殿内退了出去。 无极天都·无极斋 银翮自鬼灵觉醒之后就一直坐在茶桌边整整两个日夜,时而痛苦地哀嚎连连,又时而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到这个时候,她体内的鬼灵似乎已经稳定了下来。而她所在不过是方寸之地,可明镜般澈亮的地面上密密匝匝地布满了各种阵法,外加看不见的禁制和结界,银翮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被凰元君的法术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饶是如此,凰元君还是放心不下,又从内室中取了一把雕刻着怪异符文的蜡烛出来,围着银翮摆了个方阵,最后一根蜡烛被点亮的时候,猛地凭空出现了四面金光闪闪的符文墙。 虽然自始至终,银翮都坐在原处一动未动,但她周身已然腾起一股黑红色的戾气。那堵符文墙出现的瞬间,黑红之气骤然暗淡了许多,而银翮却一抬眼,缓缓站了起来。 凰元君连连退出去数丈。 这时银翮的神态已经和往日判若两人,看不出分毫的清澈烂漫,虽然她只是站在原地,然气势熏灼,压得凰元君都有些冒汗,慌慌张张地唤道:“女娃娃!切莫被这戾气吞没啊!” 一连喊了好几句,银翮却都像没有听见一样,冷漠地对着凰元君歪了歪脖子。她向前挪了一步,瞬间触发了脚下的好几处阵法。这些阵法个个都是至强的锁阵,而在银翮脚下,竟似飞灰般不堪一击。 “坏了坏了坏了。”凰元君的心里已经凉了一大截,他一边在自己和银翮中间铸了一道禁制,一边大声喊道,“老夫知你一时难以接受此等打击,但鬼灵的戾气和愤怒只会放大你心中的仇恨,切莫由之任之!你虽是鬼灵,却是知善恶懂是非的!你你你你你想想夙川!” 凰元君几乎要开始胡言乱语之时,银翮已经粉碎了先前布在她周身的所有锁阵,只剩那道符文墙,似乎将她拦了下来。 银翮伸出一只手指轻轻戳了戳符文墙,竟“铛——”的一声,像是有一口钟罩在银翮头顶,被重重地撞响了似的。凰元君见符文墙有效,刚想换一口气,下一幕却将这波澜不惊的老头都惊白了脸。 符烛锁灵钟原本是囚禁上古神兽迦炎的神器,迦炎杀性太重,力大无穷,一口便能吞下整座城池,天罚便以符烛锁灵钟囚之万年。所囚之物若是触及符文墙壁,锁灵钟便会响起,这声响能麻痹所囚之物的意志,入耳钻心,令所囚之物失去行动力。万年之后,迦炎丧尽心智,在符烛锁灵钟内咽了气。 钟声响起的时候,银翮如感不适地皱了皱眉,触及符文墙的手指却并未收回来,反而张开整个手掌向前用力一推,四周的烛火竟忽闪起来,像是随时都会熄灭的样子。 “银翮!”凰元君急忙喊道,“你现在的力量足以毁灭天地,难道你真的想当一个嗜血成性、涂炭生灵的恶鬼吗!” 听到这一句,银翮有些迟疑地收回了手,她的眼中满是哀伤:“我只是想回去问清楚我到底是谁……” “女娃娃……”凰元君心疼地皱了皱眉,仍是劝说道,“你现在心性不稳,对自己的力量更是无比生疏,若是失控起来,后果不堪设想……再等等可好?” “凰元君。”银翮垂下眼帘,淡淡地说,“我刚才只要再用力一点,就能捏碎这面墙。” “……”凰元君一时失语,呆望了银翮片刻,亦淡淡回道,“老夫知道。” “你拦不住我。”银翮平静地看着他,“将这些都撤了吧,这烛阵应该是神器吧?若是毁了也可惜。” 凰元君长出了一口气,先撤回了跟前的禁制,又走过去对着地上的蜡烛递过去一道法术,一圈蜡烛挨个熄灭。面前的符文墙消失之后,银翮也不管还在拾蜡烛的凰元君,径自走到了门口时丢下一句:“我两个时辰后回来。” 凰元君闻声往门口看去,银翮已然不见踪影。他直起身子,看着手中的蜡烛,喃喃自语:“真是小巫见大巫……” 其实更让凰元君震动的,是银翮的意志。此时鬼灵之性显然已经彻底苏醒,方才那股戾气如此逼人,但却并没有扰乱银翮被愤怒蒙蔽。凰元君轻轻笑笑,这一场本以为必输的局,竟然赌赢了。 众生历七苦八难,活一世、感悟一世,仇恨容易,怨恨容易,便有怀恨者芸芸,而怀爱者零零。然至纯之心,实乃至恶之灵亦不可敌。 第十四章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照着凰元君所说的治了两日,这一天夙川的气息已经平和了下来,脸上也显出血色来。守了两日的药神总算松了口气,向御忡回禀完夙川的情况之后,回了生机阁去。 御忡交代影戎继续守着夙川,自己带着馥凝去了大殿,这几日一心系在夙川身上,搁置了不少事宜。焰白也回了自己宫中休整,走前反复叮嘱影戎,若是夙川醒来,一定要第一时间通知自己。心里踏实下来的影戎坐在榻边,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 至于银翮之事,三人商量下来,决定暂且瞒住夙川,以免他又冲动无状。 夙川昏迷的这些日子,星辉尽失,一入夜,众神望及一团漆黑的夜空便忍不住议论纷纷。御忡亲颁神谕,有关此事若再胡乱言传者,将以天雷罚之。虽然止住了流言,但月神与魔界公主的如此这般,早已是众所周知的猛料一桩。 这日夜里,夙川苏醒过来,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寝殿中,回忆起了昏迷前,在卯刹海的种种。他抬起原本抓着罗刹花的那只手,发现手中空空,便惊慌地摇醒了还在熟睡的影戎。 影戎见夙川醒过来,高兴得泪水泛滥:“殿下!殿下你可算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夙川还很虚弱,任影戎鬼哭狼嚎完了之后才开口问道:“罗刹花呢?” 影戎一愣,按照天帝所交代的说道:“殿下你身中罗刹之毒,是以罗刹花炼成了解药才将您救了回来。” “炼了?!”夙川懊恼至极,“怎能炼了?!” 影戎能料到夙川会是这个反应,连忙安慰道:“殿下别急,若是连命都没了,纵使留着罗刹花又有何用?” 夙川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那……那丫头可来过?” 影戎躲开了夙川的眼神,摇了摇头。 夙川却松了口气般点点头:“还好没让她瞧见我那般模样,否则定要吓坏了不可。” 见到夙川一睁眼担心的全是银翮,又想到银翮为了救他,现在生死未卜,影戎难受得五官都拧到了一起:“殿下……” 夙川不知道影戎在想这些,只以为他是在担心自己:“好了你,别哭丧个脸了,我这不是醒了吗?” 影戎忍住情绪,连连点头:“属下去通知战神殿下,您昏迷的这些天,可把天帝天后,还有战神殿下急坏了。” 夙川露出自责的神情,对着影戎点了点头。 不多久,焰白就奔了进来,夙川笑眯眯地看着他:“哥。” 焰白百感交集,坐到榻边愣了好一会儿:“可还有哪儿不适?” 夙川摇了摇头。 焰白缓了口气,这才问道:“那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夙川打起了哈哈:“兄长你可知那卯刹海真真是修罗之地,我本想摘得罗刹花后瞬移而遁,谁想!卯刹海底竟施不得法,这才落了这一身伤。” 焰白无语地看着他:“你明知我问的不是这些,凰元君与你究竟有何瓜葛?你又究竟有多少事情瞒着我这个兄长?” 见逃不过去,夙川只好认了下来,他露出无辜的表情:“凰元君……是我师尊。” “师尊?”焰白难以置信。 夙川继续解释起来——夙川从小顽劣,三千年前,他突发奇想往九霄上空飞去,误打误撞地竟来到了无极斋边,那日凰元君正翘着二郎腿在门外看书,夙川见了,便跑了过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问道:“你是何人?” 凰元君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你又是哪儿来的黄毛小儿?” 夙川傲慢地挺胸抬头道:“本神乃是天界月神,掌日月星辉。” 凰元君不屑地笑了笑:“天界真是越发衰败了,月神竟是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一听凰元君如此侮辱自己,夙川很是来气,不由分说地就挥了一道法术打了过去。谁知几回合下来,夙川的法术在凰元君面前就像一缕缕烟一般,只是挥挥手就被化解了。这下夙川也不敢再折腾:“哼!今日本神心情好,便不与你计较,下回若再遇见你,定让你知道知道本神的厉害!” 就在他要遛的时候,凰元君坏笑一声,对着夙川弹了弹手指,夙川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离了地,惊得他是哇哇乱叫。凰元君站起身来:“老夫许久未寻过乐子了,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嘿嘿。” 凰元君往夙川体内注了一道法术,从此以后,夙川就得定时来找凰元君,说是解闷,其实就是挨欺负。若是夙川不来,他体内的法术就会发作,抓耳挠腮、奇痒无比。如此过了千年,不知不觉间,夙川的本事竟在凰元君的“折磨”之下增进了不少。除此以外,夙川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桀骜自负,有时更是主动跑去无极斋看书,跟着凰元君一起修身养性。 夙川有提过要拜凰元君为师,凰元君抡起一颗石子就朝着夙川的脑门弹了过去:“你可少跟老夫套近乎,师尊向来就是背黑锅的主,你可休想在外面闯了祸,再搬出老夫给你擦屁股。” 此后,两人虽从不提及师徒身份,但这层关系已然心照不宣。又跟着凰元君修炼了千年,夙川的本事恐怕已然凌驾整个天界了。夙川知道凰元君不喜是非,故而平日里也都低调行事,不敢张扬。 若非此番罗刹花一事,这个秘密,恐怕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焰白一言不发地听完,心中的疑问总算得到了解答,只是太过意外,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夙川见他不声不响,以为他还在生气:“哥,我也不是有意瞒你,你就别气了。” 焰白白了他一眼:“我岂是如此小气之人?” 夙川这才嘿嘿笑起来:“兄长说得是!” 这时,影戎端着吃食走了进来:“殿下你几日未进食,快吃些。” 焰白站起来,叮嘱道:“行了,你快吃点东西,我就先回去了,你吃完好好休息,看你虚得。” 夙川一边下地,一边叫住了焰白:“哥,你知不知道那丫头怎么样了?” 焰白愣了愣神,说道:“这几日未去打听,想来还是被魔君禁着足吧。你先别担心公主了,你昏迷时,父帝都快把药神逼疯了,母后也急得几日没合眼。你啊,先养好自己吧,别再让他们忧心。” 夙川有些心虚地点点头,送走了焰白之后,坐到几案前,看着餐盘上的四十汤,愣愣出神——银翮…… 第十五章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雾姬殿 冷战了几日,螭夷按捺不住,还是放下面子来到了雾姬殿中。雾姬刚刚起身不久,正在梳头。螭夷从侍婢手中拿过木梳,对着她们使了个眼色,三五侍婢便退了出去。 雾姬悄悄看了他一眼,任他扶起自己的头发梳了起来。 “夫人可是还在生我的气?”螭夷柔声问道。 雾姬故意酸道:“君上乃堂堂魔界之主,妾身又怎敢气你?” 螭夷讪笑一下:“夫人又说气话。”他将手搭在雾姬肩膀上,“我答应你,今后……再不逼迫银翮分毫,由她自由自在,可好?” 雾姬转过头:“当真?” 螭夷点点头,刚要开口应下,一股庞大的气息骤然出现在身后。他与雾姬纷纷惊恐地望向身后,只见银翮冷冷地站在门口,两人定睛一看,当下心惊不已。 “银儿……你……”雾姬站了起来,难以置信之下,只觉心痛万分。 螭夷条件反射般地将雾姬护在身后,谨慎地盯着银翮。 银翮见状,轻笑一声:“父君这是——怕我?” 螭夷让雾姬退到一旁,一边问道:“你还认得本君?” 有关鬼灵的传说源于上古,传到如今,大多数人都以为鬼灵一如猛兽,心中只有杀戮而没有神志,故而如此现状令螭夷困惑起来——银翮的气息分明已是鬼灵,为何?…… 不等螭夷细琢磨,银翮冷冰冰地回答道:“自然认得。”忽而恍然,“噢,认错了,依着辈分,应当叫你一声——舅舅?” 听了这话,螭夷的心凉了一大截:“你都知道了?” 而他这个反应,更是将银翮心中那把刀子往里又捅了一捅,银翮落寞地看着他:“现在都知道了。” 螭夷没有接话,而一旁的雾姬已然潸然泪下。 银翮继续问道:“我是妖王与花阕姑……”她顿了顿,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花阕,“……你妹妹的女儿?” 螭夷点点头。 “那……她真的是因为生我才死的?”说完这句话,银翮不由自主地咬紧了牙关。 螭夷迟疑了一瞬,雾姬上前一步:“虽然如此,但花阕并不后悔,你娘亲最后的心愿,就是你能平安长大……” 银翮低下头:“怪不得,你如此厌恶我。” 雾姬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你父君虽然确实心疼花阕,但他并不厌恶你啊!他方才还在对我说,从今往后,只要你自由自在、平平安安就好了!”说到这里,雾姬有些崩溃,“这到底是怎么了啊?银儿!你怎么会……”雾姬还要上前,被螭夷拦了下来。 “鬼灵之血可以解罗刹之毒。”银翮对着螭夷苦笑了一下,“你说是不是很有趣?你险些害死夙川,而我救了他,然后变成了你的一个噩梦。绕来绕去,是你咎由自取。” “你想如何?”螭夷发问。 银翮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她的神情令人琢磨不透。 银翮此时的气息太过庞大,她刚入雾姬殿内,不远处的南枭就惊觉过来,等他跑到雾姬殿门口,殿中的场面也是将他吓得脸都白了:“银儿!”他刚想进来,银翮便对着门口甩了甩手,霎时间,门外燃起了黑红色的火焰,挡住了入口。 就在银翮注意门外的这个瞬间,螭夷以为她要伤害南枭,当下催动术法朝着银翮打了过去,一旁的雾姬大惊:“不要!”一边喊着,她一边已经冲到了银翮跟前,结结实实地将螭夷的这道术法挡了下来。 面对鬼灵,螭夷催动的是杀招,术法已然出手,想要收回已经为时已晚,他眼睁睁地看着雾姬突然挡了出来,下一瞬,她喷出一口鲜血,眼光变得暗淡,悠悠地倒了下去。 “夫人!” “母上!” 一道震惊的还有银翮,她没有想到雾姬会在这时冲过来。她跪了下去,一把抱住雾姬哭喊道:“母上!母上!” 雾姬满口鲜血,呛得她不住地颤抖着,她哆嗦地伸出手,抚去银翮满脸的泪水:“银儿……我的好银儿……不……不要……” 雾姬的话,最后还是没能说完。银翮紧紧抓住雾姬的手,悲恸欲绝。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一波又一波强劲的内力以她为中点向四周拓开,还一脸茫然、难以置信的螭夷被银翮震倒在地。 门外的南枭听见里面又哭又喊,急得他隔着火焰仍努力地向内张望,忽然,眼前的火焰一齐熄灭,一股磅礴之气扑面而来,他来不及做出反应,整个人已经被打飞出去数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瞬间不省人事。 殿内,雾姬已经开始消散湮灭,银翮还在嘶吼着,她体内似有什么在猛烈地撞击着自己,每一下都像要冲破身体撞出来一般。她跪在地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另一边的螭夷连滚带爬地扑向了已经消散在空气中的雾姬,他的双手悬在空中,似乎还能感受到雾姬的体温:“夫人……” 银翮瞪着魂不附体的螭夷,站起身来,俯视着他,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说:“从今往后,我与魔界,再无瓜葛。” 螭夷木然地瘫倒在地,看着银翮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无声地落下一行泪——这些年来与其说他不待见银翮,不如说他不知该怎样面对银翮。在螭夷心中,花阕的死确实和银翮息息相关,然而另一面,他自己亦对此事深感愧疚。银翮的性子与花阕如出一辙,都是倔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的脾气。花阕爱歌舞音律,可在从小持体统的螭夷看来,歌舞升平的皆是烟花之地,魔界公主怎能终日以这些靡靡之音为乐?于是便将花阕禁足在寝宫之中,若非如此,花阕也不会负气出走到人界,与那妖王迟羯种下后来这些孽缘。 花阕之死令螭夷痛心疾首,他恨迟羯,一介莽夫,痴情又如何?行事如此不得体才酿成了最后这场悲剧;他恨银翮,花阕求她平安一世,可天道难容的至恶之灵谈什么平安?他也恨自己,明明并未做错什么,却又都错了。 如今,覆辙又重蹈,甚至……他亲手杀了雾姬…… 螭夷伏在地上哀嚎起来:“难道本君真的错了吗!” 这一突然的变故对整个魔界都是一击重击,短短一月不到的时间,喜事竟变成了丧事,而操办魔君夫人丧仪的全程,螭夷都将自己锁在魔窟之中,始终没有出现。 同样崩溃的南枭硬着头皮操办完丧仪,便终日浑浑噩噩地酗起酒来。银翮不知为何忽然觉醒了鬼灵,雾姬白白送了命,螭夷也不出面……整个魔界都陷入了混乱之中,邪派趁着这时开始四处作乱,八大城主纷纷聚到了多罗城中,奈何魔君没有半点动静。 又过了大半月,南枭来到魔窟外,惊讶地发现原本那道锁住魔窟的结界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他冲进魔窟之中,却并没有发现螭夷的身影,让他更加悲痛的是,在螭夷平日打坐的位置上面,只剩下一条螭羽鞭。 “父君……”南枭终于失控地嚎啕起来。 晴天霹雳般,整个沉冥宫忽然只剩下南枭孤零零的一个人。螭羽鞭是魔君身份的象征,南枭又寻了螭夷五天五夜,全无踪迹、生死不明。群龙无首的魔界却没有更多的时间让南枭再崩溃下去——此时南枭魂不附体般坐在魔君之椅上,只觉得无比孤独与无助。 南枭的手下在正殿外探了探脑袋,忐忑不安地走了进来:“禀告魔君……八大城主已齐聚殿外,是否……召入?” 南枭无力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八大城主陆陆续续地进入正殿之内,与以往只身入殿的状况不同,这一趟,他们纷纷带着三五卫士,个个气势汹汹。 南枭冷漠地看着他们,而他们也只是敷衍地对着南枭行了半礼。 东城主资历最老,率先开口道:“魔界骤然打击连连,臣等哀痛不已。然邪派作乱不断,整个年汀都已陷入了浑浑噩噩之中,民怨沸腾。臣等知君悲痛难解,心衰乏力,故而臣等举荐金鳐统领代理此事,替君分忧。” 东城主话一说完,剩下七大城主便迫不及待地纷纷复议,明晃晃的是扶持金鳐之意。 “好啊。”南枭坐直了身子,冷眼俯看着殿内众人,“不如我将这魔君之位也一并交给金鳐统领?” 八大城主低头不语。 这时,又一个魔兵进入殿中:“禀告魔君,金鳐统领求见。” 南枭怒哼一声:“真是急不可耐,召他进来。” 于是,只见金鳐一身戎装,昂首阔步地踏了进来,见了南枭,连礼都未施。 南枭咬了咬牙:“亏得父君从前待你不薄,如今瞧你这架势,莫非是要造反?” 金鳐冷哼一声,怒气腾腾:“待我不薄?螭夷尔等隐瞒银翮鬼灵身份!甚至将其许以我儿,如此狠辣恶毒之行分明是要将我置于死地!而你们暗藏鬼灵数千年之久,又按的是什么歹心!” 金鳐这一席话令整个殿内都是一片哗然:“鬼灵!?” 八大城主与一众卫士纷纷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质疑的目光统统聚集在了南枭的身上。 南枭心中也是一沉——他怎么会知道? 当日银翮在沉冥宫内现身,她的气息确实庞大,莫非沉冥宫内藏着金鳐的耳目?察觉此事暴露了出去? 虽然自古只出现过罗刹一个鬼灵,但关于他如何为祸三界的传言让三界众生都对鬼灵闻风丧胆,认定了鬼灵是至恶之灵,其实,连南枭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 当下他心虚不已,这日这场刁难是意料之中的,可是眼下看来,今日这场,恐怕并不只是刁难了。 而他这份心虚落在众人眼里便成了把柄,金鳐将手中的统领之杖重重地往地面锤了一响:“先魔君一门心思险恶,如今更是放任邪派在年汀作乱不管,德行尽失!南枭!交出螭羽鞭!” 看了金鳐这架势,一旁的城主们也纷纷围住了南枭。 螭羽鞭是螭夷唯一留下的东西,南枭怎么可能就这样拱手相让?然而对方人多势众,南枭并无胜算,他当即催动术法,想要遁走。金鳐看出南枭的心思,果断地将手中的统领之杖对着南枭挥了过去。南枭闪避不及,被统领之杖狠狠地从魔君之椅上打了下来。他迅速爬起,对着殿外大喊一声:“枭军何在!” 可是,南枭这一嗓子喊进来的,却都是金鳐的人。就在刚才的魔兵前来禀报之前,金鳐的手下已经将沉冥宫上下所有南枭的人都制住了。这下,南枭真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南枭愤怒地向空中虚抓一把,螭羽鞭便被他抓在了手里。螭羽鞭的威力众人都是知道的,见此情形,纷纷向后退去。金鳐将统领之杖重新握在手中,又向南枭打了过去。 南枭挥动螭羽鞭,缠住了统领之杖,可是统领之杖忽然变得柔软如绳,歪歪扭扭地绕过了螭羽鞭,又将南枭打倒在地。八大城主见局势已定,便命令手下协助金鳐制服南枭,瞬间,金鳐的魔兵和城主们的卫士一窝蜂地朝着南枭涌了过去,最终从南枭手里抢下了螭羽鞭,八大城主更是合力对着南枭施了不得遁走的书法,再将他捆了起来,献给了金鳐。 金鳐拿过螭羽鞭,对着南枭冷笑一声后,命令道:“将他关到魔渊去。” 从前饱受螭夷与南枭照拂的北城主脸上露出一丝惊异,他虽随众城主一起弹劾了南枭,却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而魔渊是什么地方? 七千年前,螭夷随击败了残害生灵的魔兽屠戈,却无力将其彻底杀死,便将它扔进了魔渊里去。魔渊位于无妄山脚下,不知其内究竟。只是七千年过去,仍能听见屠戈的怒吼声从无妄山底传出。将南枭关进魔渊,无疑是要了他的命。 南枭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北城主看了看金鳐盛气凌人的样子,最终还是欲言又止。 如此,魔界连换两位魔君,最后金鳐篡位成功,率魔兵开始整治年汀大陆内邪派作乱之象。面对这种巨大的变故,整个魔界又疑又惊,风言风语层出不穷,而鬼灵一事更是闹得人心惶惶。金鳐一边派兵治邪,一边也不敢怠慢,整个沉冥宫被里三层外三层地设下了各种结界与禁制,魔兵也开始日夜修炼或许可以针对鬼灵的术法。 可鬼灵是如何可怕之物?金鳐与八大城主一想到还有个银翮不知所踪,就不由地胆战心惊起来。金鳐虽然出言安抚,但自己心里并未踏实多少,甚至,他暗中翻起了禁书,希望从中找到能对付鬼灵的办法。 第十六章 无极天都·九霄 魔界如此大动干戈,这接二连三匪夷所思的状况也都传到了天界——御忡还没从雾姬逝世的消息里回过神来,又听说螭夷下落不明,彼时他便怀疑此前天后提出的有关银翮的疑虑,多半是猜中了。后来金鳐篡位一事更令御忡唏嘘不已,而银翮也坐实了是鬼灵的事实。这两个月内,整个魔界风云突变,新君金鳐看来是个心狠手辣之辈,再加上鬼灵现世,实在令人心中难安。 另一边,御忡以安心调养生息为由,将夙川禁足在月旎宫内,更下令任何人不得对夙川提及有关魔界的事。这两个月里,焰白得了空就会来陪夙川,夙川打听过几次银翮的消息,都被焰白敷衍了过去。好在夙川一心以为父帝是被自己吓着了,所以面对御忡的禁足,他也乖乖认了下来。 然而两月过去,夙川对银翮的牵挂之情越来越盛,从焰白那里打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又隐隐地让他感到一丝不安。更古怪的是影戎——整日愁眉苦脸,时不时地还要叮嘱几句诸如“殿下,今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以身犯险啊!”之类的话,一开始夙川也觉得这傻小子是担心自己,可日子久了,越来越觉得影戎话里有话。 终于,这一天夙川布完星,从日月崖内出来时,影戎已经在自己殿中睡着了。夙川在庭院内溜达了一圈,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离开了天宫。 年汀大陆·多罗城 只不过两月未来此处,整个多罗城却已经换了一副模样,丝毫不见往日的繁华热闹。虽然确实夜已深了,但从前的多罗城几时夜过?再看看现在,别说酒家戏院,大街上都没个人影。不明所以的夙川在多罗城内兜兜转转,被这萧条之景弄得越发困惑。 终于,他在一处犄角旮旯里发现了一个流浪汉。夙川走过去,打量着这个邋遢的魔物。 流浪汉像是喝了些酒,斜眼瞅了瞅夙川,笑了起来:“如今这世道,你还敢在外面溜达?不怕把命溜达没了吗?” 夙川听他话里有话,干脆对着流浪汉行了个半礼:“在下此前不在魔界月余,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这多罗城内为何萧条至此?” 流浪汉笑得更大声了:“这么大的事,你竟不知?” 夙川有礼道:“还请阁下告知。” 流浪汉又笑了好一阵,忽而长叹了一口气:“两个月前,沉冥宫内忽然出现了鬼灵,先魔君夫人因此丧命,之后不久,先魔君也不知所踪,别说多罗城了,整个年汀都邪派当道、乱七八糟。” 夙川惊诧不已:“什么!?” 流浪汉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还有更离谱的呢!先魔君失踪之后,统领就带病造了反,把皇子南枭生生扔进了魔渊喂屠戈!此后啊,统领……噢!魔君,魔君就开始整顿邪派了,可你说整顿完邪派又有什么用?眼下可是鬼灵现世啊!哈哈哈哈——还是等死吧!” “……”夙川只感觉浑身的肌肉都开始抽搐——怎么会发生了这么多事! 流浪汉见夙川没有反应,以为是被吓住了,又继续说道:“你猜最最最离谱的是什么?”流浪汉嘲讽地笑了一阵,“那鬼灵不是别人,竟是先公主殿下!当了魔界公主六千年的人竟然是鬼灵!啧啧啧……戏本都不敢这么写!” “你说什么!”流浪汉这最后一句直接让夙川听得暴跳如雷。有关鬼的记载,早在当年随凰元君修炼之时夙川便从古书上看到过。此刻,夙川心乱如麻,他回想起先前银翮体内的异力,又想到自从自己醒来之后父帝等人的表现——难道……是因为我…… 他无心再细想下去,施了瞬移之法回到了无极天都,直奔无极斋。 无极天都·无极斋 夙川捏出一张符纸,一如从前地往木屋递了过去,可是符纸触碰到木屋,却并没有开启无极斋的入口。心慌意乱的夙川又一连递过去好几张,木屋却始终没有一点反应。 “凰元君!”夙川高喊起来,“凰元君你出来!” 然而任凭他如何叫嚷,木屋内都没有回应。 几乎要暴走的夙川怒吼连连,他明白,凰元君这是打定了主意不见自己。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最终决定回天宫去问个明白。 另一边,影戎忽然在半夜里惊醒过来,发现一夜星辉皆已布完,可是夙川不在寝殿。他惊慌之下一个劲地祈祷夙川只是逗留在了日月崖,可惜,夙川的身影最后还是从宫外踏了进来。 “殿……殿下……”影戎心里一凉。 夙川冲过来一把拎住了影戎的衣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最好如实告诉我!” 影戎吓得跪了下去:“属下……属下不知殿下要知何事啊!” 夙川怒气冲冲地跟着影戎蹲了下来:“我的罗刹之毒,究竟是被何而解?” 夙川问得直截了当,影戎明白这下是瞒不住了:“……天帝去找凰元君要来了万灵珠……” “果然……”夙川心沉了一大截,“所以,银翮来过……” 影戎低着头,不敢接话。 “然后呢!”夙川紧接着问。 影戎又支吾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如实说道:“公主殿下带天地去找凰元君后就没再回来,属下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天帝忧心殿下安危,才命令属下暂且瞒住有关公主殿下的事……” 夙川眉头紧锁,沉思片刻又问道:“那你可知魔界之事?” 影戎有些心虚地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属下……属下……” “银翮出现在魔界是在父帝取回万灵珠之后吗?”夙川追问道。 影戎回忆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夙川恨恨地咬住了嘴唇,一想到都是因为自己才造成了这一系列的变故,他便痛不欲生。他也不管影戎还在求劝,施一个瞬移来到了御忡的殿内。 御忡还未歇下,正倚着床榻读着古卷,见到夙川的身影忽然出现在殿内,先是一惊,又看他脸色如此难看,便将他的来意猜到了八九。 夙川恭恭敬敬地行完礼,直奔主题:“父帝可知银翮下落?” 御忡叹了一口气,将取万灵珠那日的情形说与了夙川听:“当日凰元君将万灵珠给本座时说将解法融了进去,这些日子本座翻阅了不少古籍,想来这解法……多半是鬼灵之血。”他看着夙川涨得通红的面孔,一阵揪心,“川儿,鬼灵是何等凶恶之灵想必你也知道,本座明白你对她情真意切,她为你做到这个份上,本座也十分动容。正因为如此,川儿你才更要将自己的安危放在首位啊!否则,对公主岂不也是辜负?” “她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虽然不知前因后果,可是,短短两月之内,银翮面对着身世巨变、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甚至成了人人恐惧唾弃的鬼灵,一想到这些,夙川的泪水一涌而出,他紧咬着牙关,毅然地抬起头说,“鬼灵或许真的凶恶,当年的罗刹也确实屠戮苍生,但她是银翮。” 说完,夙川又庄严地对着御忡拜了下去,御忡从榻上站了起来:“川儿……” 可夙川没有再听下去,行过礼后就从御忡殿内退了出来。不知所措的御忡来到馥凝殿内,对着正在榻上打坐的馥凝连唤了好几声:“凝儿,凝儿……不好啦……” 馥凝轻轻皱了皱眉,抬眼看了看御忡:“出什么事了?” 御忡走到近前:“川儿知道鬼灵的事了,听他之意是绝无放任银翮不管的可能啊,你也知道川儿的脾气,若强行阻挠只会适得其反,可这下该如何是好?鬼灵可是六亲不认的嗜血之灵,也不能由着川儿就这样去送死啊!” 馥凝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倒并不显得有多担心:“川儿与那姑娘的命轨早已盘根错节、牵扯不清,随他去吧。” 御忡对馥凝这反应大吃一惊:“凝儿这是说的什么话?” 馥凝淡淡道:“鬼灵现世两月有余,除了魔君夫人之死或许与她有关意外,她可有杀过什么人?放过什么火?本宫知道她是鬼灵之时也深感惊恐,然这些日子过去,仔细想想,自古以来只凭罗刹所为而断言鬼灵种种难免偏颇。” 这话说得御忡恍然大悟,是啊,这些日子以来,虽然天魔两界都因为鬼灵现世而诚惶诚恐,可其实一直都是笼罩在罗刹的阴影下,自己吓自己而已,银翮本人连脸都没露过。御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愿真能如天后所言……” 馥凝又看了御忡一眼,便重新闭起眼睛开始入定。 而从御忡殿内出来之后,夙川茫然地看着明昧不定的这片夜空,他想找银翮,可是根本不知道银翮的下落,脑中思绪繁杂,心也像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捏住了似的,气都喘不均匀:“丫头,你在哪里……” 无极天都·无极斋 雾姬出事那天,银翮回到无极斋后便一言不发地呆坐了三天三夜,凰元君想关心两句又不知如何开口,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银翮的状态,一边默默地陪了她三天三夜。第四天开始,银翮忽然对这一屋子的书卷提起了兴趣,没日没夜地读了起来,只是她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凰元君也不敢随便打搅,每日准备好吃食悄悄放在银翮边上,如此几日,凰元君没好气地默默自嘲——老夫活了十数万年,好歹被人敬一声凰元君,如今竟混成了这女娃娃的伙夫!哀哉哀哉! 两个月过去,无极斋内的书卷几乎都被银翮看完,凰元君也基本可以断定银翮的鬼灵已经完全稳定了下来。先前他看银翮如此失魂落魄时,还想说点什么安慰几句,没想到银翮自己沉迷进了书海里。要知道,无极斋里的这些书卷除了上古流传下来的典籍以外,多半是修身养性的书册和钻研法术的宝典,随便看两本都比凰元君说一百句有益得多。 直到这一夜,夙川忽然出现在无极斋外,才打破了银翮一直以来沉默的状态。 夙川的声音刚刚响起的时候,正在打盹的凰元君就惊醒过来,而一直埋头读书的银翮表情也瞬间凝固,脸也偏转向了门口的方向。凰元君打破沉寂地清了清嗓:“要不要见他?” 银翮的神情复杂起来,低头片刻,哑哑地回道:“不了。” 一直听着夙川在外面叫喊了好一阵,只看银翮将头埋得是越来越深,青丝垂落下来遮挡住她的面孔,让人看不见她的表情,却遮挡不住她深深的悲伤感。直到夙川走后,银翮沉沉地叹息一声,将攥在手中的书册扣在脸上,整个人瘫倒在书卷堆里。 凰元君伸了个懒腰:“他既然找了过来,想必是已经都知道了。这小子的脾气老夫清楚得很,若是找不到你,指不定要怎么翻天覆地。” 银翮又伸手将脸上的书册抓了下来:“书里有关鬼灵的记载,尽是至邪至恶的描述,那日母……”银翮晃了晃神,眼底浮起一层哀伤,“那日雾姬见到我时也露出了惧怕的神色……我不想夙川也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不会的。”凰元君想都没想就接道,“绝对不会。” 银翮轻笑一声:“连凰元君你初见我时都畏畏缩缩,你又怎能断言夙川不会?” 凰元君稍显羞愧地讪笑一下后说道:“你是那小子心上之人,且不说你与罗刹有着天差地别,就算你跟罗刹一样只有杀心没有良知,夙川也不会退却半分。” “你认识他很久了吗?”银翮定定地望着同样澄明如镜的屋顶中自己的倒影,血色的双眸令其生厌。 凰元君露出回忆的表情:“也就三千年来年吧,不过彼时他还是个目中无人的黄口小儿,自持一股上神傲慢。无缘无故地竟能闯到无极斋来,老夫虽懒得理会世事,但万事皆有缘故,他能找到老夫,说明他与老夫有缘,于是老夫就顺手磨磨这小子的脾性。三千年下来,他虽还是目中无人,但心中总算有德。不过许是跟老夫这么个老东西相处久了,他亦事事皆淡泊,老夫有时都觉得他太过冷漠,看似不拘小节、倜傥不羁,实则对什么都不感多少兴趣——这么久了,只有你这女娃娃,竟让他分寸尽失,满腹执念。” 凰元君看着银翮,竟觉得她苍老了许多,当下叹了口气。 银翮颓唐地闭上眼睛,一滴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我想吃鱼籽羹。” 第十七章 年汀大陆·无妄山·魔渊 在天都反反复复琢磨了许久,夙川决定先来这魔渊看看能不能将南枭救出来,一来南枭也算是最后一个见过银翮的人之一,或许他能给自己什么线索,二来无论如何他都是银翮的兄长,既知他此刻身陷危难,实在不能见死不救。 从无妄山脚下的山洞进去几丈,就能看见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夙川站在洞边犹如蝼蚁般渺小,这景象让夙川都怀疑,整座无妄山都是罩在魔渊上的一个“盖子”。这个巨大的洞深不见底,洞内的气息混乱污浊,伴随着一股刺鼻的臭气。夙川张望了片刻,试探性地喊道:“皇子殿下?” 这声叫唤像是送进了无底深渊,有阵阵回声源源不断地传回来,却并没有得到南枭的答复。洞内没有一丝光亮,夙川催动法术聚出一团星辰之光向洞内扔了进去,可这一束光在进入的瞬间就熄灭了。夙川围着这魔渊入口观察琢磨了好一阵,最终发现有一道力量浑厚的结界覆盖在入口处,若要知道洞内究竟,恐怕还得进入这道结界才行。魔渊囚着屠戈夙川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屠戈都没能从魔渊中出来,恐怕就是因为这道结界的关系。夙川纠结起来,有关魔渊的记载少之又少,对其内环境更是一无所知,一旦进去了,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顺利出来…… 就在这时,洞内忽而传出一声惨叫:“啊——” 听这声音,正是南枭! 这下夙川再也管不了别的了,纵身一跃,跳入了魔渊之内。 进入魔渊之后,周遭反倒明亮了不少,一道幽幽的光芒由底将整个魔渊都照映得诡异至极。夙川低头一看,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倒在数十丈外的魔渊底部,想来就是南枭了!而南枭跟前站着一只巨大的异兽,将魔渊照亮的这道幽幽光芒便是从这异兽身上发出的。 ——屠戈! 夙川立刻俯身冲了过去,在屠戈将要踩碎南枭的前一刻,抱起南枭闪过了这一击。 此时的南枭已经不能用狼狈来形容了,他浑身上下,鲜血淋漓,衣衫被屠戈撕得破烂不堪,他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见到夙川之后,南枭惊讶极了,虚弱地开口:“月神?” 可这会儿哪有让他们寒暄的功夫?屠戈一击未中,恼怒地咆哮了起来。夙川防备地盯着它,只见它周身布满了锋利的鳞片与倒刺,体无完肤的南枭多半就是被这伤的。屠戈棕色的双眼正凶神恶煞地盯着夙川,鼻息夹杂着阵阵恶臭,龇牙咧嘴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在蓄力。 夙川无心与它缠斗,拉住南枭就往出口疾飞而去。 “没用的。”刚一离地,南枭就说了这么一句。 果然,才过半程,无论夙川再怎么使劲,都无法再向上一步,更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万万只手正抓着自己的双脚一般,狠狠地将夙川二人又拉了回去。 屠戈站在原地没有动,像是猜到了这一幕似的,只等着二人再摔回自己跟前,便一个冲刺向着二人撞了过来。 夙川伸手一挡,虽然将屠戈击退了几步,但自己摔出去更远。他快速爬起来,冲到南枭跟前,只见他张开双臂,以仙法画出一个圆来,又往外一推,将这个圆推了出去,一道禁制便挡在了屠戈与二人之间。 屠戈对着禁制撞了好几下都未能突破,这才让二人有了喘息的机会。 夙川匆匆检查了南枭的伤势,然而没有洗灵珠在身上,夙川也有心无力,他又抬头看了看入口,百思不得其解:“这吸力从何而来?莫非是屠戈?” 南枭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瘫痪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摇了摇头:“不像,恐怕是这魔渊内的能量。” 夙川聚力试了试瞬移的遁法,也是徒劳无功:“看来这里施展不了遁法……” 夙川心里没了底,遁法施展不了,飞又飞不出去,岂不死局?他一边提防着屠戈,一边绞尽脑汁地琢磨了起来。 而就在夙川到达魔渊的时候,多罗城内炸了锅。 虽然最近多罗城内繁华不再,但百姓们日子总还是要过,路边零零散散地支起了摊位,几处酒家也开了张。这家店内,掌柜的打着哈欠核对着账目,几个店小二懒洋洋地围在一起嗑着瓜子,一连半月都没有生意,再这样下去迟早关门大吉,眼下,他们各自正琢磨着关张之后要如何谋生。 突然之间,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店内。 几个店小二统统吓呆在原地,连逃跑都没力气站起来,掌柜的更是直接吓尿了裤子,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他们虽然辨不出鬼灵,但是银翮一直是多罗城的熟面孔啊! 银翮见状,落寞地叹了口气,自顾自坐到一张空桌上:“来碗鱼籽羹。” 这掌柜的从前和银翮也算有点交情,然而此时银翮说什么他压根没听进去,对着银翮一个劲地磕起了头,胡言乱语起来:“公主殿下饶命啊!我等只是一介草民,实在无力与新君抗衡啊!求求公主放过我们!……”原来,这掌柜的竟以为银翮是为了金鳐造反一事来魔界寻仇来了。 掌柜的还鬼哭狼嚎地说了好一大堆,不过银翮只听进去两个字,她皱起眉头:“新君?” 在无极斋一待就是两个月,魔界发生的这些事,银翮一无所知。本以为掌柜的口中的新君是南枭,谁知打听之后,竟然是金鳐趁人之危,而自己竟还成了他们弹劾南枭的把柄。银翮眼底的血色一震,周身猛地腾起黑红戾气,下一瞬,消失在了酒馆内。 回到夙川这一边,趁着屠戈对着禁制发疯的时候,夙川已经又试了各种各样的办法,可是哪怕隐住身形,只要到达一定高度,就还是会被吸回来。他也试着突破顶上的那道结界,可是那道结界的法力远在自己之上,所有递过去的法术都是小巫见大巫。南枭的腿骨断了,行动极为不便,这会儿,夙川一边紧盯着南枭那儿的状况,一边往不见边际的深处探了探。然而四周空空荡荡,走出去好几丈,还是没有看见任何岩石峭壁。此处似乎是一个无垠的空间,既然没有边际,那出口恐怕就只剩头顶那一个了。 屠戈攒足了力气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禁制无果之后,退后了几步像是思考了起来,它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忽然前爪离地站了起来。它的身躯在站起来后显得更加庞大,而它暴露出来的肚皮虽然没有鳞片与倒刺,但看起来也如岩石般坚硬无比。夙川见其有异动,赶忙跑回来护在了南枭跟前。 屠戈棕色的眼球忽然变成了灼灼火色,它随即张开了那张血盆大口,对着禁制喷出一股滚烫的岩浆,纵使隔着禁制,夙川还是清楚地感受到了层层热浪。屠戈喷出的岩浆接触到禁制之后,就见禁制像是一张被燃烧了的帛纸一样瞬间化为乌有。屠戈的动作却并未停止,它向前迈了一步,将目标对准了夙川二人。 夙川拖着南枭连连后退,却快不过岩浆喷射蔓延过来的速度,夙川来不及催动护体的法术,眼看着岩浆即将吞没自己,一道红光猛地从天而降,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夙川的跟前,这个身影落地之时,整个魔渊都震了一震,随后一股巨大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钻入耳中只觉得脑子都要被震碎了一般痛苦难当。已经漫到跟前的岩浆瞬间被一股黑红之气包裹住,随后竟像被浇熄了一般暗淡下去,化作了一片灰烬, 而这轰鸣声对屠戈似乎尤其奏效,它不仅停下了喷射岩浆的动作,更是连连后退,一边哀嚎声不断。 夙川缓过来之后惊讶地注视着眼前这个背影,凭着暗淡的光线他只能依稀看出个轮廓,而这一个轮廓,便足够清晰了。 “丫头……” 夙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时银翮也愣了一愣,她没有想到夙川会在这里,只见她周身的黑红之气暗了一暗,微微侧了侧身向后看去,果然,夙川正凝视着自己。 “丫头小心!” 银翮侧身之时,魔渊中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而这个空档被屠戈抓住,它蓄力向前一跃,张开大嘴,扑向了银翮。 银翮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就在屠戈快要咬到她的时候,她抬起手对着屠戈劈了下去。随着“嗷——”的一声惨叫,屠戈晃晃悠悠地倒在了银翮跟前。 夙川惊讶极了,可是摆平屠戈之后银翮的背影看起来却更落寞,夙川不忍地皱起了眉头,轻轻唤道:“丫头……” 而这个时候的银翮却又发生了变化,她一掌劈开了屠戈的脸,鲜血溅在她脸上,伴随着一股浓烈的腥气,刹那间,她体内的气息开始疯狂地涌动起来,再看她的眼里,竟满是对这鲜血的渴望。她强忍着,呼吸却越来越急促。 而夙川似乎能体会到银翮此刻的痛苦,他并未退后反而向前走去。 银翮紧紧地攥着拳头,哑着嗓子咆哮道:“别过来!” 夙川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上前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一边轻抚着银翮的背,一边柔声道:“没事了。” 怀中的银翮还在不住地颤抖,可面对这个拥抱她似乎并无抵抗之意,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竟真的逐渐平静了下来。等她缓过来之后,她试图抽离出夙川的怀抱,却被夙川牢牢地抓住,夙川越抱越紧,贴着银翮耳边有些颤抖地说道:“别走……” 银翮怔了一怔,口中涌起阵阵苦涩,眼泪像是坏了闸一般一涌而出。 如此良久,夙川才松开了手,他捧起银翮的脸,轻轻地将她脸上的血迹与泪渍擦去。银翮还是不敢与夙川对视,躲躲闪闪地很是别扭。而夙川在看清银翮现在那双血色眼眸时便猜到了银翮所忧所虑,他温柔地笑了笑,对着银翮的眼睛亲了下去。 银翮总算迎上了夙川的目光。 惊恐万状、惧色难藏……银翮设想过许多种夙川见到自己时的模样,独独眼前这一种她不敢想——望穿秋水。 羞怯之下,银翮又把头低了下去,这才看到一旁已经晕了过去的南枭,银翮急急跑了过去,检查完南枭的伤势之后,先是施法将他的外伤愈合,又汇了一道术法给他,原本奄奄一息的南枭猛地深吸了一口气,苏醒了过来。 睁开眼见到银翮的时候南枭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银儿?” 银翮虽然能理解南枭的这种反应,但还是难掩失落地垂下了眼帘。南枭也反应过来,又伸手一把拉住了银翮,他心里实在有太多疑问和愤怒:“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何觉醒了鬼灵?母上又是为何而死?还有父君,你可知父君在哪儿?” 银翮抽出手,淡淡道:“我不知你父君在哪儿,至于其他的,若你能找到他,就自己问他吧。” 南枭没有想到银翮会对自己如此冷漠,而听他说他又急又恼:“银儿此话何意?你难道连我这个哥哥都不认了吗?” 银翮站了起来:“那日我便说了,从此以后,我与魔界再无瓜葛。” 南枭跟着吃力地爬了起来,不甘心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为何要来救我?如今魔界落在贼人手中,银儿,跟我一起回去把我们的东西要回来!” 银翮面无表情:“我来救你是念及你曾是我的兄长,至于其他的,是你们魔界的事情,与我无关。” 南枭被银翮的凉薄堵得哑口无言,他不知道银翮心中所想——银翮知道自己在世人眼中是怎样可怖的怪物,任何和自己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扣上偏见,比起向三界芸芸众生证明自己,她选择干脆踽踽独行。 夙川走了过来,打破了这个话题:“这魔渊进来容易,想要出去却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抓住,遁法也都施展不出。” 银翮没有看他:“这里与卯刹海底一样,都有抑制法术的结界,卯刹海的结界是海水,此处的结界便是洞口那个。”这阵子银翮看了不少书,对这些已是了然于胸。她伸手对着头顶的洞口指了一指,一道黑红之气歪歪扭扭地从她指尖窜了出去,击中洞口的结界之后,远远传来一声碎裂之响,这道浑厚的结界,就被她轻巧地点碎了。 夙川皱了皱眉:“如今要被你护着,我这自尊心也要像那结界一样碎了。” 银翮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她抿了抿嘴,没有接话。银翮本想瞬移离开此处,可是夙川一直紧紧跟着自己,虽然他故意嬉皮笑脸像个没事人一样,可是银翮还是看出他在害怕自己忽然消失,当下心中不忍起来。银翮回头看了一眼南枭,转身飞出了魔渊。 南枭的伤势虽然被银翮治愈了大半,但整个人还很虚弱,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他咬牙看着银翮与夙川相继离开,心中陡然平添一阵恼怒。他想叫住银翮说点什么,可眼前这个银翮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银儿了,当下,他愤怒得涨红了脸,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从魔渊出来之后,银翮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她又看了看一直欲言又止的夙川,说道:“你快回去吧,别让焰白他们担心。” “我不。”夙川想都没想。 银翮把心一横:“如你所见,我现在不需要你的保护,你还跟着我干什么?” 夙川微微一愣:“可我……需要你啊。” 听了这话,银翮刚横下的心又软了下来,她一脸焦虑地想要解释:“夙川,你明不明白?我是……我是鬼啊……刚才你也看到了,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控……” “有我在你就不会!”夙川不想让她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也不在乎三界管不管你是什么,我只知道你是银翮。” “夙川……”银翮眼眶中泛起泪光。 “你也知道我,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墩子,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也希望你能明白,能让我踏实的唯一办法就是你在我身边。”夙川说得有些激动起来,“我去卯刹海是为了娶你,我恨我自己没有准备周全,才害得你经历了后来这些。银翮,是从你醉酒撞上我的那天开始我才有了这万年以来唯一的渴望,那就是和你在一起。我希望……你懂……”夙川哽咽着,“如果你不想跟我回天宫,就让我跟着你,随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好不好?” 泪流满面的银翮呆在原地——如果角色互换…… ——比起你,比起失去你,一世清白没有一点意义。 银翮忽然笑了起来,柔声道:“你是月神,怎能这样任性?” 夙川以为自己没有说服银翮,急得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 银翮不等他说下去,猛地上前一步,踮起脚吻住了不安的夙川,看着他惊喜又茫然的脸庞破涕为笑道:“傻石头,我的意思是——我跟你回去。” 第十八章 年汀大陆·无妄山·魔渊 银翮与夙川走后,南枭又失魂落魄地瘫倒在了魔渊之中,结界虽然已经被打破,可南枭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沉冥宫已然完全被金鳐掌控,家没了,家人也没了…… 南枭忍不住抽泣起来,他痛苦地捂着脸,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往日一家四口相处的场景,银翮总是爱捣乱,直到惹怒了螭夷之后便灰溜溜地躲在自己身后求保护,螭夷虽然严厉,但只要雾姬打个圆场,他也就不会发作,这个时候银翮便会得逞似的对自己笑…… “母上……”南枭痛哭起来,“父君……”魔渊中传来一阵阵南枭撕心裂肺的悲鸣,他生生将嗓子都喊得嘶哑,最终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绝望地凝视着洞口,“银儿……为什么要丢下我一个人……” 哭光了所有力气,南枭才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猛烈的震动惊醒,恍惚了一会儿,长出了一口气。在这儿被困了两个月,南枭已经摸出了规律,魔渊临近卯刹海,这波震动也是源自每日卯时便升腾起的罗刹之气。 南枭揉了揉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居然睡了一天…… 再看眼前,昨日还一息尚存的屠戈此时已经失血而死,他身上的光比起往日暗淡了不少,南枭走过去细看了一眼。昨日银翮落地时响起的轰鸣声就将早已身受重伤的南枭震晕了过去,后来她是怎么制服屠戈的,南枭并不知道。可看着屠戈脸上这道又长又深的伤疤,南枭惊愕无比,而悠悠地,他脑子里还蹦出了另外一个怪异的念头——如果我能拥有这样的力量,就能去找金鳐算账,让他将魔界还回来了…… 一想到金鳐那张趁火打劫的丑恶嘴脸和一众翻脸无情的城主,南枭心中的怨恨就充斥遍全身每一寸肌肤。他也恨自己如此弱小,竟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就在他咬牙切齿的时候,身后忽然传出一阵异样的响动,南枭警觉地回过头,仅凭着屠戈身上的点点光亮,根本看不清前面有什么。 南枭不敢松懈,一边提防着一边往后退去,准备催动瞬移的术法离开这里。 这时,就在不远处响起了一个尖锐刺耳的说话声:“屠戈死了?” “谁!”南枭四下张望起来。 渐渐地,南枭看到自己前方有一团人形黑雾正缥缈地晃动着,这团黑雾绕过了南枭,围着屠戈的尸体转了一圈,那个尖锐的声音又从这团黑雾中传出一阵有些疯癫的笑声。黑雾边笑边又回到了南枭跟前:“你,帮我个忙。” 明明是一句请求,这黑影的语气却很是强硬。南枭不知这黑雾到底什么身份,当下没有接话,仍然谨慎地与着团黑雾保持着距离。 黑雾并不管是何反应,自顾自地说道:“你去帮我寻几样东西来,替我解开封印,若你助我重回自由,我便予你无边法力,如何?” 南枭冷眼看着他:“洞口的结界已经破了,你想找什么自己去便是。” 黑雾晃动了一下:“你现在所见的只是我的一缕气息,我的元神在卯刹海底受封印所制,我的气息离开这片地域便会消散。” ——卯刹海底?! 南枭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的心开始怦怦乱跳,谈及卯刹海底,能联想到的只有一人——难道……难道是罗刹? 想到这里,他再也不敢在这魔渊里待着了,悄悄地施起了瞬移之法,逃了出去。黑雾见南枭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也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他飘飘忽忽地又看了一眼屠戈的尸体,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霎时间,整个魔渊都翻滚着这阵癫狂的笑声。 无极天都·九霄 银翮跟着夙川回到了九霄,快到天宫时,银翮停下了步子,夙川立刻一脸忧心地看着她,一边紧紧地牵住了她的手:“怎么了?” 银翮有些心神不宁:“我若和你待在天宫,恐怕整个天宫都要人心惶惶……要不我还是回无极斋去,反正离你不远,你随时都能来找我。” 夙川神情坚定:“那我跟你一起去无极斋。” “你!”银翮被夙川的顽固气得一时语塞,“你是无所畏惧,可这些非议也会落在天天帝天后身上,你让他们怎么安抚众神?” 夙川自然不愿父帝母后承受这些,可他一秒钟都不想和银翮分开,当下也是两难起来。 银翮伸出手指,戳了戳夙川皱在一起的眉头:“我跟你保证,不会再让你找不着我。” 无奈之下,夙川只好妥协。他陪着银翮一起回到了无极斋,打开门时,凰元君正蹲在地上整理着这些日子被银翮翻得满地都是的书卷,他背对着两人:“你以后看完书能不能自己放放好?老夫现如今又当伙夫又当仆人的,老夫不要面子的吗?”他一边抱怨着一边转过身,看到夙川站在银翮身边时,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尴尬了起来,毕竟,是他亲手解开了银翮的鬼灵封印,面对夙川,总有一点心虚之感。 好在夙川并没有一点怪罪凰元君的意思,对着凰元君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好些日子没被这样敬重过的凰元君喜滋滋地咧着嘴:“免礼免礼。” 这些日子,银翮在无极斋已经自在惯了,她也不管凰元君,自顾自地走到茶桌前倒了一杯茶,余光瞥见地上自己的倒影,衣衫上的血迹惹得她眉头一皱:“凰元君,你去帮我找几身干净衣服来。” 才刚找回一点自信的凰元君瞬间又被银翮打回了原形,夙川也没想到凰元君在银翮面前竟然是只软柿子,一时憋不住偷偷笑了起来。凰元君没好气地瞪了夙川一眼:“你笑什么笑!去!找几身干净衣服来!” 夙川强忍住了笑意,回到月旎宫去拿银翮之前穿过的那几身衣裳。影戎见到夙川回来,连忙迎了上去:“殿下!”可是看到他拿出了银翮的衣裳,影戎又露出紧张的神色,“殿下,这是……找到公主了吗?” 夙川点点头。 影戎慌张起来:“殿下!” 夙川斜眼瞥了瞥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记住,无论世间对鬼灵的印象多糟,她永远都只是银翮而已。”见影戎还是一脸揪心地看着自己,夙川又补了一句,“若真像你们担心的那样,我这会儿也没命回来了。” 影戎这才有些惊喜地问道:“公主真的并非传言那般见谁杀谁,嗜血成性?” 夙川忍不住扬了扬嘴角:“嗯,甚至比从前更温柔几分。”他冲影戎眨了眨眼,“行了,你别担心了。”说罢便带着衣裳又出了月旎宫。 影戎愣愣地望着夙川的背影,心想着若银翮状况不好,那夙川此刻也绝不可能是这种容光焕发的模样。影戎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踏实了下来。 带着衣裳回到无极斋时,银翮已经不在屋内,只有凰元君正在煮茶,夙川稍显慌乱地问道:“人呢?” 凰元君一脸怨气地回道:“后山清泉。” 夙川便急急忙忙地寻了过去。 凰元君连连翻着白眼,一边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鬼灵鬼灵,欺人太甚!还要嫌茶凉了不好喝,你自己怎么不煮?不就是仗着老夫打不过你吗!目无尊长!烫死你!”凰元君怒气冲冲地对着煮茶的火堆施了一通法术,将憋在肚子里的怨气全撒在了这壶无辜的茶水身上。 绕过无极斋便可见一片茂密的树林,而这片树林的尽头便是高耸入云、不见巅峰的无极山,有一股不知源头在何处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汇聚在山脚下,形成了一处泉水。夙川钻进树林,只听着哗哗的水声越来越清晰,等他穿过树林,就见不远处的那池泉水中,银翮亭亭玉立。她一半身子没在泉水中,露出洁白的上身,她背对着夙川,正在梳洗一头倾泄如墨的秀发。 夙川走过去,将衣裳放在一边后,跃入了泉水之中,惊起一片水花,惹得银翮也惊讶地回过了头,她没想到夙川会这般唐突,手忙脚乱地想要捂住自己的身体:“你你你……” 而夙川已经走到了银翮的跟前,他满目柔光地伸手搂住了银翮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轻轻一裹,另一只手轻轻托起银翮的脸,低头吻了上去。 银翮又羞又恼,微微愣神之后反应了过来,张嘴咬了一口夙川的嘴唇,向后退了退骂道:“登徒子!” 夙川吃痛轻轻皱了皱眉,随即露出一抹坏笑,手上的力气加重了一把,将银翮锁进了怀里,更深地吻了下去。 这一回,银翮没有再退。 年汀大陆·多罗城 从魔渊出来之后,南枭回到了多罗城内。现在的多罗城中人烟稀少,再加上南枭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模样,也没人能把他和昔日气宇轩昂的皇子联想在一起。南枭一瘸一拐地来到一家酒馆门口,还没进门,店小二就挥着抹布出来赶他:“去去去!哪儿来的乞丐!生意本来就不好做,你赶紧走远点!真是晦气!” 南枭咬着牙,埋着头往别处走去。之前在墨渊落下了一身伤时,南枭体内的气息就已经乱了套,虽被银翮救起,但元神的损伤还需调理修养,可是长期未进过食的南枭哪还有这个力气? 饥肠辘辘之下,南枭茫然地站在街上,周遭尽是嫌弃的目光……他望着远处的沉冥宫墙,恨得牙痒痒。 ——“……我便予你无边法力,如何?” 忽然,那团黑雾说的话在南枭脑中响起…… ——若他真是罗刹…… 这个可怕的念头冒出来之后,南枭虽然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一直到这一天夜里,这个念头都挥之不去,反而越想越兴奋起来。 如今的南枭无家可归、孤立无援。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与金鳐抗衡,整个年汀,他指望不到任何人,银翮对自己又甚是绝决,难道真的要忍气吞声地就此隐世苟活余生吗?他一想到那日在沉冥宫内的场面、在魔渊中被屠戈蹂躏的惨状……这个仇,怎能不报? 想到这里,南枭更加抑制不住自己对能力的渴望,他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一点术法,回到了魔渊之中。 第十九章 年汀大陆·无妄山·魔渊 屠戈身上的光芒已经微乎其微,南枭眯起眼睛仔细寻了一圈,那团黑雾果然已经不知所踪。 “你还在吗!”南枭对着空气大喊了一声,一直到回声都散去,也没有其他半点动静。精疲力尽的南枭瘫倒在地上——难道,错过了? 一直等到第二日,又是一阵震动将南枭惊醒,他猛地爬起来,用尽力气喊道:“出来!” 一连喊了几声之后,从远处传来一阵响动,南枭目不转睛地盯着响动之处,果然,那团黑雾歪歪扭扭地聚了过来。南枭心中惊喜,但一想到对方很有可能就是罗刹,还是有些恐惧地往后退了退。 黑雾停在原地没有继续靠近南枭:“改主意了?” 南枭咽了咽口水:“你……你可是罗刹?” 黑雾晃动了一下,咯咯地笑了一会儿:“正是。” 南枭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可以帮你,但是,你得先助我拿回我的东西。” 黑雾笑得更加大声,出乎南枭意料地爽快应道:“可以。”黑雾绕着南枭飘了一圈,“你将我的气息吸入体内,凭自己的修为加以炼化,能炼多少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不过,哪怕最后只炼就一成,鬼灵之力也势不可挡。届时你想要什么——都轻而易举。” 南枭又忐忑又兴奋,呼吸都不规律起来,就在南枭还在犹疑之时,黑雾忽然之间包裹住了他,那尖锐的声音从南枭头顶响起:“别想了,我能感觉到你的渴望。” 霎时间,南枭直挺挺地悬在了空中,动弹不得。他只觉得一股庞大的气息正在往自己身体里钻,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像被针扎一样疼痛难忍。他痛苦得要叫出声来,黑雾却在第一时间涌进了南枭的口鼻,只见他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也就眨眼功夫,那团黑雾忽然离开了南枭,再聚成人形时,要比先前小上数倍。而南枭跪倒在地上,眼底渐渐变得灰蒙蒙,他喘着粗气,汗如雨下。 黑雾又疯疯癫癫地笑了一会儿,凑到南枭耳边,得逞似的笑道:“现在——你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南枭惊慌地抬起头:“你干了什么?” “你刚被扔进魔渊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还想着你迟早要死在屠戈手里,没想到——死的却是屠戈——更有意思的是,它竟是被鬼杀的!哈哈哈哈哈!我实在是!太好奇了!”黑雾涌动起来,“是你的愤怒将我吸引过来的!我能感觉到——你的愤怒!哈哈哈哈——”黑雾逐渐变得透明,他的声音也飘渺起来,“每日卯时是封印最弱的一刻,我只能趁这个时候释放我的气息。想来你对我的气息应该也是知道的吧——你需定时吸收我的气息以稳住体内之毒,否则就是死路一条。哈哈哈哈哈!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不要乱跑,专心炼化。” 南枭觉得体内有如刀绞,他怒视着眼前的黑雾烟消云散,恨恨地对着地面捶了一拳——竟成了他的傀儡! 然而事已至此,南枭此时再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已经没有用了,既然如此——他盘腿坐下,强稳心神,开始炼化体内这身罗刹之气。若真能将其炼成,得一身鬼灵之力…… 南枭心中的恐惧与不安,逐渐被期待和兴奋替代。 接下来的三个月里,南枭寸步未离魔渊,罗刹隔三差五地会在卯时出现,稳住南枭体内的罗刹毒之余,还会传授他一些炼化的法门。 而银翮在无极斋里,日日抄经、习静心咒。夙川虽然说是留在月旎宫,实则除了去日月崖布星和去大殿参加神议以外,其余时间都赖在无极斋里陪着银翮。凰元君尽管嘴上时不时要嘲讽两句诸如“老夫干脆把无极斋让给你俩,另寻新地住去算了。”之类的话,但看着银翮不再像之前那样死气沉沉,夙川每天也是神采奕奕,他其实甚感欣慰。 御忡又找过夙川委婉地劝过几回,夙川虽未言明,但是从他的表现和状态来看,御忡已经猜到他和银翮多半是又在一起了。先前馥凝所说的话,御忡是听了进去的,再加上一直以来银翮确实不像个会大开杀戒、毁天灭地之人,御忡便也不打算再阻挠夙川了。 自鬼灵现世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仍没听说有哪里遭了鬼灵的毒手,众生对此事的恐惧感逐渐平淡了下来。连多罗城都慢慢地恢复了繁荣之貌,银翮曾在酒馆里现过身,这事在掌柜的缓过来之后,竟成了他的一大谈资,逢人便说自己从前与银翮是如何的交情,不然怎能从鬼灵手中死里逃生?他说得玄乎其玄,但人们听得久了也觉得没趣。总之,鬼灵笼罩在人们头上的恐慌在不知不觉中总算是散开了。对于百姓来说,只要能平安度日便是谢天谢地的大好事了。 但还是有一个地方将鬼灵视作心中大患,那便是沉冥宫。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正殿 三天前,金鳐下令召见八大城主,这多罗城是银翮唯一现过身的城邦,八大城主虽然都硬着头皮来了,但是磨磨蹭蹭了整整三天才聚齐。金鳐见他们个个心神不宁的面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弼黎低着头心不在焉地站在金鳐身边,听到金鳐的这声怒哼竟吓得哆嗦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 其实金鳐也明白城主们对鬼灵挥之不去的恐惧,毕竟那日,是自己和殿中这些人亲手夺了南枭的螭羽鞭,还把他扔进了魔渊里去。金鳐后来才开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下了狠手,可人已经扔下去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金鳐叹了一口气,开口道:“这段时间,本君翻阅了不少典籍,在一本上古神册之中找到了一件或许能对付鬼灵的法器……只是炼制此器需要用到不少珍贵罕见的宝物,此器内丹所需的万灵珠更是天界至宝。”金鳐对弼黎挥了挥手,弼黎便从怀里掏出一叠册子,分发给了八大城主。 金鳐继续说道:“接下来本君要闭关修炼炼制法器所需的功法,你们照着册子上罗列出来的名字,在本君闭关结束之前,将这些宝物一一寻齐。等本君修炼完毕,再去天宫将万灵珠借来,届时法器炼成,何惧鬼灵?” 城主们打开手中的册子粗略地看了一眼,上面密密匝匝写了起码几十个宝物的名字,几乎涵盖了蜃世一半的稀世之珍,随便挑一件出来都难以寻得,若要找齐册子上所有的宝贝,简直天方夜谭。八大城主面面相觑,最后,东城主为难地开口道:“君上,且不说能否将册子上这些宝物统统寻得,光是那万灵珠……天界怎么可能随便出借?” 金鳐冷哼一声:“不借就抢!那天帝胆小怕事,先君将他儿子害得差点送命也没见他来讨要说法,这等孬辈何以为惧?”金鳐知道城主们在琢磨什么,“办法本君是找出来了,城主们若是觉得难办,甘愿等着死在鬼灵手里,本君也拦不住你们。” 见城主们还是犹犹豫豫,金鳐干脆站了起来:“既然如此,那本君便不留你们了,各位城主好自为之。” 城主们这才纷纷对着金鳐拜了下去:“谨遵君上吩咐,定不负君上所托。” 从正殿中退了出来之后,城主们个个捧着册子一脸纠结。 南城主连连叹气:“没个三五十载怎么可能找得全这些个宝贝?鬼灵要是在半路杀出来,还不是死路一条?” 西城主也是一阵抱怨:“当日若知道先公主是鬼灵,打死我我也不能帮着金鳐对付先皇子啊……唉……” 东城主愤愤地合起册子:“先君隐瞒鬼灵的存在,不知打的什么算盘,如今这个君上也摆了我们一道,没一个是好东西!” 沉默了许久的北城主抿了抿嘴,说道:“咱们不如将这册子上的宝物分成八组,一人只找一组,如此平分下来,能节约不少时间。” 这个提议被八大城主认可,众人围在一起,依着地域将册子上的宝物分组完毕之后,各自散去。 正殿之中,弼黎忧心忡忡地站在金鳐身边,终于憋不住开口道:“父君当真要修那禁术?” 金鳐瞥了他一眼:“不然你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对付鬼灵吗?” 弼黎垂着脑袋:“可是……可是禁术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危及性命,父君三思啊!” 金鳐毫不动摇:“可若是炼成了,为父便有了可以和鬼灵抗衡的力量!”他看着一脸凝重的弼黎,关照道,“行了,你别担心这事了。接下去这段时间,你记得盯着点城主们的进度,替为父打理好魔界,等着我练成出关!” 弼黎见劝不住金鳐,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最后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是……” 于是,看似相安无事,实则风起云涌地又过去了一年时间。 金鳐进入魔窟闭关之后便没有一点动静,弼黎虽然担心,但是也不敢贸然打扰金鳐。而八大城主竟陆陆续续地将册子上的宝物寻得了大半,各自只剩下最后一两件极其难得的至宝,愁得他们整日哭丧着脸。 弼黎一边盯着城主们寻宝的进度,一边将偏殿理了出来专门存放已经寻得的宝物,并派了重兵把守在四周。另外,整治邪派一事也告一段落,终于年汀大陆恢复了四海生平,无极天都也是太平安宁。 而在卯刹海另一边的赤方大陆上——人界却忽然兴起了一支妖族,这支妖族行踪不定,难以捉摸。但是只要是他们出现过的地方,就会闹一场水灾,吞城没地,数月下来,弄得是民不聊生。各方诸侯连连向当朝熹王上奏,可熹王又怎能奈何得了妖族的手段?一时之间,人界怨声载道,民心难安。 在此之前,自妖王迟羯湮灭之后,妖族已经消停了七千来年,妖族几乎已经快要被三界忽略了。如今陡然出现了这么大的阵仗,驻守在赤方的天将亲自去探了探出现水灾的人界城池,虽然那支妖族已经不知去向,但残留在城中久久不散的妖力却让天将大吃一惊。 这一天神议之前,天将把妖族之事告知了战神焰白。 无极天都·九霄·天宫大殿 御忡听完焰白的禀报,并未太当回事:“或许是哪一支炼得一些本事的小妖所为。”但焰白既然上报了,那也不能不闻不问,御忡看向焰白,“战神听令!” 焰白上前一步。 御忡说道:“依本座旨意,派一队天兵联合驻守赤方大陆之天将,一同铲除这支妖族。” 焰白抱拳领旨。 这事说小不小,说大也实在不大。散了神议之后,焰白便回了校场拨了一队精兵去了赤方大陆。本以为是轻而易举就能摆平的事,然这天夜里竟送回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天军于赤方,全军覆没。 焰白立刻将这个消息禀告了御忡,御忡惊愕之下,才算是重视了起来。 焰白请命道:“请父帝准许孩儿亲自领兵灭妖!” 御忡思量片刻,点了点头:“那便有劳我儿了,这支妖族看来不可小觑,你务必小心!” 焰白气势汹汹地行李道:“是!孩儿遵命!” 焰白连夜回了校场,带了一队天兵赶去了赤方大陆。 第二十章 赤方大陆·岩州 岩州常年干旱、燋金流石,谁能想到有朝一日,它竟能是此时这般水漫金山的景象。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被水冲塌的房屋废墟,还有未能逃过一劫的百姓尸体……焰白眉头紧锁——这么大的妖灾,数千年来这是头一遭。 当下他不敢贸然行动,此处是那支妖族最近一次现身过的所在,焰白带着天兵在附近扎了营,准备先调查一番,摸一摸底。 在岩州及郊外调查了两日,这天夜里,焰白正独自在军帐中盯着一张地图——这张地图上有几处被圈了出来,都是那支妖族出现过的位置,焰白试图从中找出些线索来。 忽然,军帐中的灯火无故熄灭,焰白一惊,伸手虚抓一把,将虬灵剑握在了手中。紧接着,一股明显的妖族气息扑面而来,一个身影凭空出现在焰白跟前。焰白立马挥动虬灵剑对着身影刺了过去,对方敏捷地避开,向前一蹿来到了焰白的身后。焰白反应迅速,将虬灵剑往后一拉,回身又刺了出去。对方避之不及,被虬灵剑割伤了手臂。 受伤之后,对方的速度慢了下来,焰白这才看清了对方的模样——竟是个一丝不挂的少女。这下焰白有些慌了慌神,一时不知将目光放在何处。 就在焰白自乱阵脚的这一个当口,少女忽然冲到了焰白的跟前,她的双眼忽然燃起两簇幽幽的蓝色光芒,焰白不慎与她对视了一瞬,刹那间只觉得全身一麻,竟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焰白心中暗叫不好,却没想到,将他定住之后,少女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而是委屈巴巴地检查起了手臂上的伤口:“你这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啊?疼死了……” 焰白干脆不再看她,一边试着突破这定身法。 “你别试了,这慑灵咒除非由我亲自解开,不然你是破不了的。”少女看了看一旁桌上放着的地图,又打量了焰白片刻,“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天帝,但是你们天界对我妖族设下了结界,我试过几回都没能进去,所以只好闹出点动静把你们引出来。我并不是来找麻烦的,你要是听明白了,就眨眨眼。” 焰白愣了愣,照着少女所说的眨了眨眼。 少女继续说道:“你是战神吧?是的话,就再眨眨眼。” 焰白又眨了眨眼。 少女迟疑了一会儿问道,“若我将你解开,你可还会动手?” 焰白左右转了转眼珠,下一瞬,少女眼中的蓝色光芒黯淡下去,随之,焰白也恢复了行动能力。他有些尴尬地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将举着虬灵剑的手放了下来,但还是暗暗提防着身旁这个少女,一边端出了上神姿态,厉声道:“无论什么原因,残害人界实乃不义之举。” 少女不以为然道:“人界之灵主轮回,死了这一世还有下一世呢,早死早超生,怎么不义了?” 焰白怒道:“还有我天界一支精兵亦遭你毒手!” 少女眨眨眼:“没有,我把他们关在岩州郊外一处山洞里了而已。” 焰白一愣:“……当真?” “骗你干什么?”少女白了他一眼,“所以说以后动手之前先问问清楚,老大不小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焰白竟被反驳得一时语塞,当下不愿与她争论下去:“你所说的究竟何事?” 少女走到焰白跟前,焰白又不自然地避开了她,正巧瞥见了挂在床边的披风,便伸手取下,迅速系在了少女身上,少女似乎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穿上披风之后,焰白总算敢正眼看她了,只见少女螓首蛾眉,一头白发垂至腰间,也是绝色。 少女努努嘴,解释道:“大抵一年之前,我散在魔界的小妖纷纷来报,说八大城主忽然开始四处寻宝,巧的是这些宝物统统与一件法器有关。这件法器名曰恐生,十七万年前罗刹现世之时,当时的魔君以恐生挡罗刹,才保住了后来魔界的这一脉。罗刹被天罚之后,由于恐生的修炼之法太过凶险,便被划为禁术。除了法术以外,炼制此器所需的,正是八大城主这一年来所寻的这些宝物。结合一年半之前鬼灵再度现世一事,我猜想,魔界是又打起了恐生的主意。” 焰白陷入了沉思之中。 少女继续说道:“但这恐生炼不得!家父曾与我说过,恐生炼成之后,需在百日内以千对婴童血祭,才能获得抵挡鬼灵的至邪之气,此器嗜血程度不亚于鬼灵本身。而我想找天帝,是因为恐生的内丹正乃天界至宝——万灵珠。劳烦战神回去将这些告知天帝,万一日后魔界来寻万灵珠,可千万不能交出去!” 万灵珠? 焰白是知道的,万灵珠此时正在夙川体内,若是这样的话,少女的顾虑便可打消了,父帝怎么可能舍弃夙川的性命,来成全魔界炼这至邪的法器? 但他不露声色地看着少女:“你是谁?为何知道这些?” 少女一愣,犹疑片刻,回道:“我是当年四大妖尊——陀左之女,我叫蛮它。家父湮灭前曾嘱咐我族,不要再掺和三界之事,这几千年来,我便与我这一支妖族隐居人界。鬼灵现世之时,我疑她是妖王之女,便派了小妖潜入魔界调查,这才发现了魔君的这些动作。” 焰白皱起眉头,此事非同小可,还当速速回去禀明父帝才是。他在心里拿下主意,又对着这位妖尊之女摆出了上神的威严:“无论如何,不许再在人界作乱!” “知道啦!”蛮它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还不是因为你们天界那道破结界!” 焰白轻咳一下,伸手一捏,变幻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小珠子,递给了蛮它:“我凝了一缕气息在此珠内,若你再有什么线索要告知,就对着此珠施法,我便会感应得到。” 蛮它接过珠子,欣喜地笑了起来,她对着焰白眨吧眨吧眼睛:“听起来——甚是浪漫!” 焰白看她这不正经的样子,一脸无语:“此事紧急,本神先回去通秉父帝。” 蛮它一边收起珠子,一边连连点头:“快去快去!” 焰白刚要走,蛮它又叫住了他:“诶!你把这个忘了!” 焰白回过头,看见她正在解开身上的披风,连忙遏制住:“别别别!你穿着!不许脱!” 蛮它茫然地看着焰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哦……” 焰白急急冲出了军帐,连夜收整了带出来的这支天军,又去了一趟郊外,当真在一处山洞里找到了之前那一队天军。焰白松了一口气,带着两对天军一起返回了九霄。 无极天都·九霄·天宫大殿 御忡见焰白回来,以为凯旋,正想开口夸赞几句,焰白却抢先将从蛮它那里听说的事情告知了御忡。御忡的脸色变了好几变,恐生是一件怎样的法器他是知道的,正如蛮它所言,恐生至邪,威力可挡鬼灵。先前金鳐谋反一事就让御忡耿耿于怀,当时御忡心系夙川,虽然并未插手魔界的这场风波,但是对金鳐一直提防着,此辈心狠手辣,野心勃勃,难保哪天会盯上天界。 没有想到的是,金鳐居然不择手段到敢打恐生的主意。 御忡沉着脸想了好一会儿:“本座知道了……万灵珠在川儿体内一事,断不能向任何人提起,你去将药神叫来,再去月旎宫关照一下川儿。” 焰白点头:“是。” 召完药神之后,焰白便来到了月旎宫,此时已经过了布星的时辰,寝殿之内却空空如也。焰白在宫里找了一圈,才在书室内找到了正在打盹的影戎。 影戎被焰白叫醒,连忙行礼:“见过战神殿下。” 焰白问道:“川儿呢?” 影戎支吾片刻,不知如何作答。 焰白似乎猜到了答案:“等他回来,告诉他魔界在打万灵珠的主意,此物断不能落入魔界之手,交代他别对任何人提起万灵珠的所在。” 影戎愣了愣,连连点头:“小的明白了。” 焰白叹了口气,不再停留。 无极天都·无极斋 凰元君懒洋洋地坐在无极斋外望着漫天星辉发呆,无极斋内,银翮正在抄经,夙川靠在墙边,静静地看着她,终于忍不住说道:“丫头,莫非这经文比我更有意思?也不见你对我这么专注……” 银翮写完这一句,将笔搁下,才转头对着夙川笑道:“你可是在与经文吃醋?” 夙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 银翮走过去,轻叹了一口气:“先前,我只要面对杀戮,体内便会翻腾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抄经养心,或许能削弱这暴戾念头。” 夙川将她搂进怀里,眼中浮起一层不忍,嘴上却打趣道:“若是为了这个,难道——不是我更好用些吗?” 银翮娇笑一声:“那若你哪天不在我身边,我可如何是好呀?” 夙川斩钉截铁:“我不会不在。” “行。”银翮高兴地牵起夙川出了无极斋,坐到了凰元君身旁。 凰元君一连嫌弃地往边上躲了躲:“老夫都到屋外来躲清静了,你们别欺人太甚啊!” 夙川与银翮相视一笑。 银翮抬起头望着夜空,忽然想起彼时在日月崖的情形,她沉沉地叹了口气,满目怅然。夙川看着她,似乎能猜到她在惆怅些什么,也不发问,只是牵着银翮的手,握得更用力了些。 无极斋离世绝俗,正身清心,优哉游哉。奈何三界这河清海晏终是表面,深藏于下的那一股股暗流,似乎快到了爆发的时候。 第二十一章 年汀大陆·无妄山·魔渊 此时的魔渊之中,原先屠戈那具庞大的尸体只剩下一堆骨架散落在地面上。照理来说,短短一年时间远不足以让屠戈的尸体腐烂至此。 再看南枭,他赤裸着的上身长出了一片黑色的斑纹,从后背尾椎开始一直蔓延到颈部,仔细辨一辨,这片歪歪扭扭的黑色斑纹竟是他血管的颜色,透过皮肤,甚至能隐约看见血液流动的状态。而他的眼中闪着一如屠戈身上的那种幽幽绿光,在黑暗之中宛如两簇诡异的火焰。 这一年内,南枭以屠戈的尸体果腹,谁能想到这只曾经颠覆过魔界的神兽如今竟沦为了南枭的补品。而吃掉屠戈却是对南枭颇有帮助,他体内的罗刹之气已经被充分地炼化,与他融为了一体。 这会儿,刚过卯时,南枭盘腿坐着,罗刹的气息悠悠地从黑暗中飘忽过来。自从吃下屠戈之后,南枭便获得了能在黑暗中仍然视如白昼的目力。他见到罗刹,早已经没了从前战战兢兢的样子。 罗刹的气息绕着他转了一圈:“你可知一件名为恐生的法器?” 南枭思量片刻:“当年对付你的那件恐生?” 罗刹咯咯笑了起来:“正是——解开苍穹的封印,需要用到这件法器,而此法器的炼制之法就存于魔界,你去寻来。” 南枭眼中露出了跃跃欲试的神情,在这暗无天日的魔渊之中修炼了一年多的时间,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站了起来,虽然心中已经汹涌澎湃,但语气仍是淡淡道:“知道了。” 罗刹的气息忽而散开,又在南枭身后聚拢,凑到他耳边:“记得每九日必须回来一次,否则体内毒发,那你这么久以来吃的苦受的罪,可都白白浪费了。” 南枭并没回他,飞身一跃出了魔渊。 魔渊外,天色尽管只是蒙蒙亮,但对于这么长时间未曾见过天光的南枭来说还是晃得他睁不开眼。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妄山脚下虽然也是一片阴霾,但比起魔渊中的浑浊恶臭,这里已经算是清新之地了。 南枭漫不经心地散了一会儿步,直到完全适应了外界,他将目光冷冷地聚到了一处——那便是多罗城的方向——我所失去的,我要一一讨回来!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回到多罗城之后,南枭对着城中已然复原的繁荣之景,难免伤怀,他并未逗留,而是直奔了沉冥宫。没想到的是,整个沉冥宫都被设下了好几重结界,这结界力量怪异,竟能真的将南枭挡在外面。 一支巡逻的小队拐弯过来,正撞见南枭在试探结界,当下警觉地冲过来围住南枭,领队的呵道:“来者何人!” 南枭也不和他们啰嗦,他轻轻闭起眼,催动起术法后又猛地睁开,两团幽幽绿光对着那一队魔兵打了过去。只要接触到这团绿光的魔兵就会瞬间燃烧起来,刹那间,南枭眼前燃起了一片绿色的火海。 一时的鬼哭狼嚎之后,那一队魔兵化作了飞灰。 南枭回过身,继续试探起了这几道结界。他抬起手摸了过去,当与结界接触到时,他并没有被弹开,反而有一股巨大的吸力像是要将他吸入结界里似的。这股吸力让南枭感到无端地恐慌,只好使劲将手拔了出来。 南枭百思不得其解。 金鳐的水平南枭心里多少有点底,如果自己还是从前的修为倒也罢了,可是整整炼化了一年罗刹之气,眼下自己体内流淌着一半鬼灵之血,竟能被这几道封印挡住?金鳐怎么会有如此本事? 南枭思来想去——难道他练了禁术? 在南枭的印象当中,小时候跟着螭夷修行时曾听他提起过有关针对鬼灵的禁术。 当年罗刹来势汹汹,一副要将三界众生统统赶尽杀绝的架势,将天魔两界杀得七零八落。彼时的魔君与天帝不忍己族就此毁灭,最终决定联手对抗罗刹——天帝祭出了自己的元神,炼成纳灵之术将被罗刹杀害的百万天军、天族百姓之灵融合成了万灵珠。 而魔君所练的幽冥术虽不至于直接要了他的命,但催动幽冥术靠的是自己的骨血,说到底也是个用几回就没命的术法。 只是在当时那种横竖都是死的状况之下,已经没有人会计较后果了。魔君的佩刀削铁如泥、威力无比,他以幽冥术将万灵珠化作了这把刀的内丹,此刀受过加持之后更是有了生气一般。而最后真正成就恐生的,是罗刹的疯狂杀戮——他所在之处尸横遍野,而幽冥术嗜血。 那日罗刹杀到了魔界,魔君手握宝刀尚未发动,幽冥术就将方圆百里内所有尚未消散的尸体的气血统统吸收进了宝刀之中,结合以百万元神炼成的万灵珠——可想而知,这把承载了无数冤魂与杀戮的妖刀究竟邪到什么程度。 于是,那次罗刹的杀戮被挡了下来,而天罚紧接而至。 魔君心里知道这把刀的力量,自己与天帝联手炼成它是为了拯救苍生与后世,罗刹既被天罚,那这把刀就无需再留,如若不然,只怕会成为三界的下一个噩梦。 故而魔君将此刀定名为恐生,随罗刹一起扔进了天罚之中。遇天罚后,恐生在瞬间支离破碎,所有人都以为它与罗刹一起灰飞烟灭了。在此之后不多久,魔君寿尽,临了,他将幽冥术定为魔界禁术,后世不可练之。 从祖辈起便如此传至今日。 没了罗刹,三界太平,各自开始再造家园、重振旗鼓。好端端的,也没有人会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来练这种术法。 后来,罗刹的阴影虽然浓浓地覆盖着三界,但忙碌有着让人淡忘的本事,不知过了多久,三界逐渐从阴霾中迈了出来,没有人还将罗刹戳在心里了。 直到数万年后,万灵珠横空现世,三界流言四起。不知是谁开的头——有一种说法一直被传到了现在——恐生并未彻底毁灭,它的碎片散落三界各处,化作了宝物…… 如此回忆了很长时间,南枭回了回神,虽然听说过幽冥术的存在,但谁也没真的见识过它的力量,眼前这结界之吸力异常,若真是金鳐练成了禁术汇在了结界中,还需留神才是。 南枭往后退了退,从指尖比出一道气息对着结界递了过去,果然,气息触及结界呈现的并非消散之状,而是被吸纳进了结界之中,化成了结界的一部分。这下南枭心中犯了难,并未听说幽冥术有什么解法……南枭眼中杀气腾腾,他愤怒地隔着结界瞪着沉冥宫,心中忽然又觉得好笑——金鳐越是不择手段,就越证明他心虚,这一年来自己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如今看来,金鳐也活在噩梦之中。 下一秒,南枭的身影在宫门外消失,他回到了魔渊内,准备等明日问问罗刹有关幽冥术的解法之后,再做打算。 无极天都·九霄 天亮之后夙川才独自回到了月旎宫中,影戎一脸憔悴地等在庭院里,见夙川回来,便将焰白所说的话传达了过去。夙川皱着眉头一脸狐疑地琢磨了好一会儿,想着离神议还有一段时间,便干脆找去了战神的玄鹤宫。 月旎宫与玄鹤宫一南一北,途径姻缘神的朝夕宫时,只见姻缘神尘澜醉醺醺地倚坐在宫门边,见到夙川,对着他一个劲地笑了起来。 尘澜比夙川年长一些,小的时候常被夙川唤作姐姐,比起焰白那个一板一眼的兄长,这个古灵精怪的姐姐有趣多了。只是后来各自被晋神,忙碌之下,也就见不着什么面了。 各路散仙天神喜欢摆宴听戏的不乏其人,夙川这几千年里赴过的宴都快比每夜布的星都要多了。按说尘澜那样活泼的性子一定爱凑这些热闹,可是夙川却很少能遇见她。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尘澜不知为何忽然酗酒成性,每天在朝夕宫里醉得不成样子。担心之下的夙川去找过好几回,尘澜却连门都没给自己开。 再后来,夙川就遇上了凰元君,自顾不暇…… 虽说如此,但两人是一起长大的交情,夙川见她这般失态,连忙过去想将她扶起来。虽说也已经千百年没熟络过了,但氛围却并不陌生。夙川的手刚刚递到尘澜跟前,尘澜拉住他的手想站起来,结果脚下发软,摇摇晃晃又跌了回去,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夙川又试了一把劲,总算把尘澜扶稳了。 仔细看看尘澜,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头发随意地披散着,浑身上下要说色彩的话,只有她脸上两朵醉酒后的红晕了。站稳之后,她迷朦地又看了夙川一眼,轻轻推开了夙川的搀扶,跌跌撞撞地往朝夕宫里走去。 夙川也没有再上前,只目送她进了宫门。 朝夕宫内之景在整个天界都是最光怪陆离的,百花宫繁花似锦、月旎宫群星璀璨,但比起朝夕宫,竟都显得稍稍平淡——三界每有一段姻缘,朝夕宫内便会生出一颗属于这段姻缘的灵石,这些灵石无论形状、大小还是颜色都各不相同,有的生在地上像石子,有的挂在树上又像花儿。 上一位姻缘神会将这些总是从各种地方冒出来的灵石收集起来,理出偏殿专门摆放这些灵石,常要花大把时间来整理它们。 可自从尘澜被晋为姻缘神,入了这朝夕宫后,她就从来没有管过这些灵石,无论它们在什么地方出现,都任凭它们在原处待着。时间一久,这朝夕宫除了外墙以外,整座宫殿都像是由灵石砌成的一般,五彩斑斓、绚丽夺目。 后来,尘澜还给这些灵石们起了一个名字——缘殇。 尘澜刚进门没走两步,身子一顿,又转过身望住了夙川:“你可知我宫里的缘殇,为何叫这个名字?” 忽然被提问的夙川愣了一愣,思量片刻笑道:“为何?” 尘澜揉了揉眼睛,跟着轻轻笑了笑:“缘殇乃真情之见证,相爱无两,缘殇则明。可大多缘殇只在刚刚诞生的时候最为闪耀夺目,很快便会暗淡下去,有许多甚至只亮那么一瞬而已……匆匆而起,匆匆而灭……几乎所有缘殇最后都会开裂或者粉碎。我游历三界,见过的痴男怨女不胜枚举,可他们是否真的深情,缘殇已经给出了答案。”尘澜有些失落地叹了叹气,“原先我只以为是这世间太过虚情假意,后来我渐渐明白,众生之爱,爱的是自己,而能让缘殇不灭的才是相爱。”她忽而笑了笑,“你猜最久的一颗缘殇亮了多长时间?” 夙川一脸茫然:“万年?” 尘澜笑着摇了摇头:“一千一百二十二年。” “……”这个答案在夙川看来,实在也太短了。人界生死百年,匆匆缘灭也没什么说的。可天魔两界大多数万年寿命,尘澜却说最长的一颗缘殇只亮了一千多年? 而更让夙川惊讶的是尘澜的下一句。 “除了亮得最久的这一颗以外,剩下的缘殇皆如昙花一现。”尘澜走回来一些,又倚靠在门框上,“也是最久的这颗最古怪,它不似别的缘殇在暗淡之后便会开裂粉碎,它就只是失去了光芒和色彩,并没有破裂,一直到现在还在原处……” 夙川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太荒谬。 尘澜自顾自地继续道:“这姻缘神当得久了,越来越没有兴致。不过前些日子……”她仰着脖子回忆起来,“……得有一年多了,我宫中出现了一颗最亮的缘殇。这颗缘殇了不得!颜色妖冶不说,到现在还和一开始一样亮呢!还好是长在后院里,若是生在我的寝殿,恐怕我就再也没有夜晚了。”她忽然突兀地打了个哈欠,晃了晃脑袋又走入了宫门,“醉了……又醉了……” 夙川望着她的背影渐渐隐没,又在朝夕宫外呆立了良久。 ——爱自己…… ——相爱…… 他似乎能明白尘澜在说什么——若真如此,缘果真殇。 无极天都·九霄·玄鹤宫 这庄严的玄鹤宫内,藏着各种各样的兵器、法器,早年焰白刚被晋为战神之事,夙川最喜欢与他躲在玄鹤宫里研究兵器。彼时三界尚未归于太平,焰白在外定着巨大的压力,夙川虽未明说过什么,但实实在在地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这会儿,焰白正在寝殿中托着脑袋发愣,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只小茶杯。只听殿外响起侍从的声音:“恭迎月神大驾。” 焰白惊喜地笑了笑,站起身迎了出去,人还没跨出寝殿,已经忍不住开口道:“你都多久没来我这儿了。” 夙川邪魅一笑:“还不是你玄鹤宫的宝物都叫我玩厌了?如何?此去赤方,有何收获?” 一提起赤方,焰白脑中就只蹦出来那个居然不穿衣服就到处乱晃的少女,一下子竟羞得脸红起来,这把夙川弄得糊里糊涂:“你怎么一副……娇羞样?” 焰白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夙川:“先前派去的那一支天军并未出事,而是被一只叫蛮它的妖物关了起来,她说她有要事相告,为了把我们引出去才弄了这么大的阵仗。至于这要事——她告诉我说魔君在四处搜集宝物,很有可能是在动恐生的念头。” 夙川微微皱起眉:“恐生?”恐生是件怎样的法器,早在夙川跟着凰元君修行之时他就知道。而金鳐谋反,将南枭扔进魔渊,现在又惦记上了恐生,明显就是想对银翮不利。想到这里,夙川恨恨道:“银翮久居无极斋连世事都不掺和,他倒还想再惹点事?” 焰白也冷笑一声:“做贼心虚者皆如是。” 夙川眯着眼睛想了一想:“不对啊……”他像是有些焦虑,“自古有关炼制恐生一事,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却是各种说法里都有的——血祭。”他又仔细琢磨了片刻,在脑中搜寻起有关恐生的种种,一边喃喃道,“我记得是和一个术法有关……叫什么来着……对了!幽冥术!我听凰元君说过,催动此术消耗的是自身的血气,但此术嗜血,可将施法者消耗的血气再吸收回来,是至邪的杀戮之术。” 焰白也眉头紧皱:“你的意思是……或许魔君已经练了此术?” 夙川犹豫片刻,点了点头:“十有八九。”他急急道,“若他真想要万灵珠,多半是做了硬抢的打算。事不宜迟,你速领天军回来驻守九霄,此事非同小可,一会儿神议上还得将其告知父帝,也好让众神一起早做打算。” 焰白应道:“你先去神议,我一会儿就来。” 两人对了个眼神,各自出了玄鹤宫。 第二十二章 无极天都·九霄·大殿 众神已经齐聚大殿之中,只等战神与月神到了之后便开始每日的神议。只见他们坐在各自席位之上,一个个显得不是很有精神。 夙川进殿,殿门口的两个天兵高呼一声:“月神到——” 御忡稍稍坐直了身子:“战神没与你一起过来?” 夙川并未入席,而是直接走到大殿中央对着御忡行了礼:“见过父帝,战神去校场了,还得晚些再来。” 御忡疑惑道:“校场?” 夙川解释道:“回禀父帝,有关魔君疑似要炼制恐生的事,还需谨慎对待。据我所知,恐生的炼制之法乃是魔界禁术——幽冥术,若魔君练成此术再来天界讨万灵珠,唯恐来者不善。” 夙川短短的几句话让整个大殿的上神都躁动了起来,斯文如药神一类的纷纷惶恐,而雷神一类惊慌之下,显得有些兴奋。 而听完夙川的话御忡才反应过来——竟把幽冥术这一茬忘了! 他沉默了片刻,轻咳两声,等已经炸了锅的众神重新安静下来,他才开口说道:“此事非同小可,确需谨慎。”他命道,“雷神听命,在所有上神宫外布天雷结界,早做防范。待战神回来后,随他一起驻守九霄。” 雷神粗声粗气地应道:“谨遵天帝之命!” 御忡又说了一些安抚人心的话,可面对这么大的事,这些太平惯了的上神们哪里能够迅速消化并且冷静下来? “战神到——” 这时,传来一声高呼。随之,只见焰白已经换上了一身白色的戎装,发髻高束,英姿焕发。他昂首阔步地来到御忡跟前,和夙川对了一个眼神之后,行礼道:“孩儿已调遣三千天军精兵驻守九霄各处。”他的声音底气十足,一时之间,竟让众神都觉得安心不少。 御忡点点头:“散了神议后,本座会在整个九霄设下结界。即日起,天宫内外巡逻增加一倍,不可有丝毫松懈。”他沉思片刻,“幽冥术之力深不可测……战神听命,结界若有异动,万不可轻举妄动,定要即刻回禀本座。” 焰白应道:“孩儿遵命。” 如此,神议在众神的一片不安之中散了场,夙川陪着焰白来到了天宫门外。焰白对着站岗的天兵交待了几句之后,望了望一旁的夙川,犹豫之下还是开口说道:“川儿,你和银翮怎么样了?她真的……一切如旧?” 夙川忍不住皱了皱眉:“变化总是有的,但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或许鬼灵并非传言中那般嗜血无情,又或许当年罗刹本身便是个爱好杀戮之人,反正,银翮还是银翮。” 焰白连忙解释:“我当然知道银翮绝非罗刹之辈,只是先前魔君那般对待南枭,银翮都没有插手……实在不像她的性子。” 夙川叹了口气:“那丫头去魔渊把南枭救出来了,之所以没有报复金鳐……你想想,且不说旁人了,连你和影戎这些认识她的人在知道她是鬼灵之后都是什么反应?三界对鬼灵的认知太少,成见又太深——她只要杀一个人,就等于坐实了她就是个杀戮之灵的谣言。”夙川忿忿地咬紧了牙关,“这金鳐,实在不识好歹!你不知道,她怕旁人受自己牵连、怕给别人惹麻烦,天天在无极斋抄经养性……从前她那般活泼,如今总是沉默……” 焰白听得也有些揪心,这些日子,他心中总是隐隐不安,虽然尚且并未出现什么风波,但总觉得太平日子过不了多久了。他拍了拍夙川的肩膀:“眼下先看魔君究竟意欲何为,若他做的是不战不休的打算,那我天界就也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夙川点点头:“金鳐狠辣,你可一定顾好自己。我的月旎宫靠近北门,那一块就由我来帮你盯着。” 夙川又叮嘱了几句,更是回到月旎宫,把影戎也差去给焰白调遣,九霄暂时妥当之后,他思量了几回还是决定把魔界这动作告知凰元君与银翮。 无极天都·无极斋 如夙川所料,听闻此事之后银翮脸上渐渐浮起恼意,只见她攥紧了双手,强行忍耐着。夙川把所知道的事情说完,上前牵住了她:“丫头,这几日我先不过来了,九霄虽有重兵把守,但若金鳐真的找上门来,又怎是天军能对付得了的?我不放心我哥,多我一个,总是更保险些。你在这儿好好待着,什么也别担心,金鳐就交给我来对付。” 在一旁静静听着的凰元君这时忍不住插了一嘴:“老夫可提醒你一句,这事儿你可千万别托大。幽冥术吸收血气,当初救你的时候,老夫将这女娃娃的鬼灵之血融进了万灵珠中,你若真与那个金什么的动起手来,可得护好自己,别一不留神让他直接把万灵珠给吸走了。” 夙川点点头,而银翮还是沉默着,她低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夙川一连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那……那你快回去吧,万事小心。” 夙川没想到银翮会直接让自己走,一时无措,不过转念又想,或许银翮需要自己静静。于是夙川还有些茫然地应了一声:“那……那你也照顾好自己……” 银翮对着他笑了一下,想让他安心,但是笑得很勉强,反而让夙川又有些不忍。 凰元君悄悄瞥了二人一眼:“行了,九霄这会儿肯定乱哄哄了,你这月神还是赶紧回去现身吧。” 夙川又看了银翮好一会儿,才从无极斋里出来。等确定夙川已经走远了之后,凰元君笑眯眯地凑到了一脸严肃的银翮跟前:“女娃娃,老夫好像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哦?”银翮抬了抬眼。 凰元君嘿嘿一笑,也不继续说下去,他走进内室,拿出一个蓝色的小盒子递给银翮:“这玩意儿是老夫从前修炼艰深法术时护体用的,它能凝聚你的血气,就好比在你的体外覆上一层结界,将你的血气包裹在身体里面,或许能挡一挡幽冥术。”等到银翮接过盒子,凰元君继续说道,“不过,估计也挡不了多久,若那金什么的下的是死手,你也就别客气了,速战速决。” 银翮有些迟疑地看着手里的盒子。 凰元君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世间总是没什么道理,众生信自己所信,想自己所想,你是善是恶、究竟如何,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并非老夫挑事,只是老夫知道,没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是一种让人追悔一生的痛苦。” 听完这话,银翮有些释然地笑了笑,她往无极斋外走去:“我晚点回来,你记得把茶煮上。” 年汀大陆·无妄山·魔渊 南枭回到魔渊等了一天,这会儿,罗刹之气引发的地震刚过,罗刹的那团黑蒙蒙的气息便慢慢悠悠地飘了过来:“怎么?” 南枭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你可知幽冥术如何应对?” “如今还有人练幽冥术?”罗刹快速地来回移动了一瞬,像是有些兴奋的样子,继而他哈哈大笑起来,“想必是要对付如今在世的那个鬼灵吧?” 南枭沉默不语。 罗刹冷哼一声,嘲讽道:“这么久过去,这些蝼蚁还是原来的德行。” 罗刹说完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之中,南枭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说道:“我被挡在一种此前未曾遇到过的结界之外,这道结界有一股庞大的吸力,可能被人注入了幽冥术。” “结界?”罗刹顿了顿,“那你直接闯进去就是了。幽冥术虽然吸人血气,但融在结界中就有了极限,强度也高不到哪去。” 南枭有些无语:“那若交手时遇到幽冥术,又该如何?” 罗刹淡淡道:“那就别给他交手的机会。” “……”南枭愣了愣,“知道了。” 随后,南枭又重新出了魔渊。 是啊,此番自己回来为的是报仇雪恨,这世间已经没有一处是属于自己的了,又有什么好多顾虑的?如今自己是罗刹的傀儡,待到帮他解除封印之后,三界都不知会迎来何种惨状,眼下,血洗一个沉冥宫算得了什么? 他眼中又腾起一股杀意,直奔了多罗城。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这一次,南枭直接大摇大摆地来到了沉冥宫前,怪的是,沉冥宫外并没有巡逻的魔兵。南枭走到宫门口,当下又惊又疑——结界不见了? 原本笼罩着整座沉冥宫的那道诡异结界此时已然不见痕迹,南枭试探性地往里跨了一步,竟真的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进了沉冥宫。这反倒让他摸不着头脑起来,原本汹汹的气势也先收回去了不少,他悄悄地往宫里探了进去。 刚过前庭,又是一惊。地上横七竖八的满是魔兵,他们尚存一息,只是实实在在地昏迷了过去。南枭绕过地上的人堆摸到了正殿门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银翮! 半个时辰之前,银翮从无极斋出来后便来到了沉冥宫,在外巡逻的魔兵还没来得及冲过来把她围住,她就已经撞破了结界入了宫内。接下来,好几队魔兵四面八方地追了进去,追到前庭时,银翮周身忽然腾起黑红之气,下一瞬间,周围的所有魔兵便被一股强力的气浪掀翻在地,当即不省人事。 三天前,金鳐练成了幽冥术后出关,召集了八大城主来沉冥宫议事。尚未完成寻宝任务的八大城主又是慢慢吞吞地拖了三天才聚齐,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拖拉,竟能和让他们战战兢兢了一年的银翮撞个正着。 银翮走进正殿,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冲到了金鳐面前。金鳐也是惊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银翮走了过来竟一点反应都没有。直到银翮已经确确实实地站在了自己跟前,金鳐更加惊恐——被自己注入了幽冥术的结界难道并不起作用? 金鳐心里没了底。 银翮脸上似有笑意,神情却冷若冰霜:“金鳐统领,许久未见,听说——你练了幽冥术?” 金鳐坐在魔君椅上,被瞪得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他也不接嘴,万般谨慎地盯着银翮的一举一动,一边在找机会催动幽冥术,准备先下手为强。 银翮向前跨了一步,语气凶狠:“当初我已经饶过你一命,如今你又修炼魔界禁术,你说说,你想干什么?” 金鳐咬紧了牙关:“本君修炼幽冥术是为了保护三界不受你这鬼灵屠戮!” 一听到金鳐以“本君”自居,银翮就恨得眉头紧皱,她几乎逼到了金鳐咫尺之前,这股气势压得金鳐有些喘不过气来。这个时候,坐在殿中的八大城主已经有了先走为上的打算,他们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口,正要溜之大吉,却发现不知何时,门口被下了一道他们根本破不了的禁制。这下八大城主吓得两腿发软,紧张地盯着银翮与金鳐这边的状况。 银翮眼中的血色渐浓,她看起来像是在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面对金鳐,她还是忍不住地愤怒,她冷笑一声:“那我如今就在你跟前,你杀我试试?” 银翮说这话的时候,金鳐已经暗暗地伸出一只手开始催动幽冥术了,然而术法还没聚拢,他的这只手就被银翮一把抓住,刹那间,一股剧烈的疼痛从手臂处传来——金鳐的手被银翮生生捏碎了一只。 金鳐痛苦地哀嚎起来,银翮周身的黑红之气已经沸腾,她松开手,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低沉而磅礴:“若你不想整个人都被我捏碎,就别再……” 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一个身影从一旁冲了出来——弼黎握着剑,对着银翮刺了过来,银翮往后退了一步,闪开了这一击。弼黎拿剑指着银翮,眉目纠结。就在这个银翮分神的当口,一旁的金鳐竟然重新催动起了幽冥术,他嘶吼着举起另一只手臂,一道术法从他手掌钻出,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银翮身上。 这道术法砸到银翮的瞬间,银翮身上亮起一道紫色的光芒,然而只是一瞬间的功夫,这道光芒便和术法一起烟消云散。 银翮来时服下了凰元君的护体丹,如若不然,这一击恐怕多少能伤到她一些。 情势的转变让原本已经万念俱灰的八大城主眼中又燃起了希望,而忽然冲出来的弼黎却慌了慌神,他握着剑呆在原地,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金鳐已经又对着银翮打过去一道术法。 这次银翮做了防备,她纵身一跃躲过了这一击。然而这个时候,金鳐已经彻底将幽冥术催动了起来,他完好的那一只手臂上包裹着一层暗红色的气息,围着他的手臂来回涌动,而他整个人的气势也与刚才判若两人。 很快,金鳐手上的气息已经蔓延至全身,他浑身都被包裹了起来。意想不到的是,离金鳐最近的弼黎出现了异样。他握着剑的手忽然一松,手里的剑哐铛一声落在了地上,此时,他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似的,拼命地挣扎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而他的气血,正从背后,被不断地吸出。 金鳐像是看不见弼黎的痛苦惨状一般,直勾勾地瞪着银翮。银翮察觉出不好,向着弼黎冲了过去,将他拉到了远处。弼黎脱离了幽冥术之后猛地吸了一口气,算是缓了过来,不过他面色煞白,已经是虚弱至极,他没有想到银翮会救自己,惊恐之下唤了一声:“银儿……” 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先前更是差点就要成了婚的。今不往昔,如今这种局面,让弼黎心中万般不忍。 就在银翮拉走弼黎的时候,已经发了狂的金鳐对着银翮又挥了一掌,察觉到的银翮先是一把将弼黎推开,再想躲时掌风已然扑面而来。 这一掌,银翮没能躲过去。 中了幽冥术之后,银翮体内的气血瞬间变得凌乱,而金鳐更是对着银翮追击了过来,霎时间,银翮的黑红戾气和金鳐的幽冥术交织在了一起,银翮感觉到体内的血液翻腾得无比汹涌,那种有一股力量要撞破自己身体冲出来的感觉又强烈起来,另外,自己的气血正在被幽冥术吸噬,金鳐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 如此对峙了片刻,在银翮猛地一声怒吼之后,她满身的黑红之气忽然爆开,不仅将金鳐打出去数丈,连躲在角落里的八大城主都被震翻在地,哀嚎连连。 而南枭所听到的,正是银翮的这一声怒吼。他也顾不上躲了,正想冲进正殿,却被又一道禁制挡住。当下他一发力,一股黑色的气息瞬间缭绕在他身边,随后他冲破了禁制,闯进了正殿。 被打退的金鳐很快又冲向了银翮,这会儿,幽冥术已经不受他控制一般地开始膨胀。与其说是金鳐操纵幽冥术,不如说幽冥术在吞噬他。 银翮连连往后退了几步,金鳐仍是步步紧逼。 冲进正殿的南枭在金鳐这一掌要落在银翮身上的前一刻对着金鳐扑了过去,进入幽冥术的吸噬范围之后,南枭体内的气息也开始躁动起来。南枭知道,如果任凭幽冥术这样吸噬下去,很有可能就对付不了金鳐了。 两人缠斗了几个来回,南枭终于抓住了一个间隙一把捏住了金鳐的脖子。金鳐胡乱地挥动着仅剩的那一只胳膊,打出数到术法,总算有一道击中了南枭,南枭不得不又松开了手。这道术法直冲南枭的血脉,已经被幽冥术消耗了不少气血的南枭痛苦地跪倒在地。 而走火入魔的金鳐又高举起手,在掌心将术法汇聚成球状,对着南枭扔了过去。 这一幕,让一旁的银翮放弃了对鬼灵的抑制。那股一直被强行锁在体内的鬼灵之力一涌而出,顷刻间便灌满了银翮。她脑中响起凰元君的声音——保护不了自己想保护的,是一种让人追悔一生的痛苦…… 她挡在了南枭跟前,接住了金鳐的这一击。 幽冥术开始吸噬银翮的鬼灵之气,此术旁人承受不了,但鬼灵之力何其庞大?银翮任凭幽冥术缠绕着自己,迎面而上,冲到了金鳐面前。随即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掐住了金鳐的脖子,这一次金鳐连挣扎的时间都没有,就化作一团血雾、被银翮捏碎在了空中。 幽冥术的力量陡然消失,正殿之内归于平静,这让南枭的喘息声显得尤其清晰。而倒在远处的弼黎无力地恸哭起来:“爹……” 银翮回头瞥了弼黎一眼,从眼神中传出叹息,她又沉默地注视着还跪倒在地的南枭,那股黑气尤为扎眼。随着银翮越走越近,她的眉头也越锁越紧:“这鬼灵之气从何而来?” 南枭又缓了两口气,从地上爬起来之后垂眸伫立良久:“与你无关。” 这话是当初银翮自己亲口说的,如今被噎了回来,银翮稍微愣了愣,转身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淡淡地说道:“若你做恶,我不会留情。” 南枭没有看她,低声地回了一句:“你几时留过?” 银翮就这样离开了沉冥宫,南枭这才望向已经没有银翮踪影的正殿大门。 南枭在魔渊中炼化罗刹之气的时候,与罗刹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那日罗刹替南枭缓解了体内之毒后,南枭忽然问道:“若替你解开封印,你难道还要血洗三界?届时再惹来苍穹怒,你还不是要被天罚?” 罗刹咯咯咯地笑了半天,反问了一句:“被扔进这魔渊之中,你也一定是被所有人抛弃了吧?” “……”南枭咬住了嘴唇。 罗刹继续说道:“抛弃众生是恶,抛弃一个人就不是了吗?我实在看不懂这世间善恶的规则,那些人云亦云的蝼蚁又有几个是真的善辈?”他在南枭身边晃悠起来,“众生皆说我恶,可你看看,我是现在唯一在帮你的人。”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善恶错对,还不是各自以为?” …… ——若杀戮是恶,诛心又算什么? ——我也弄不懂了…… ——我只是……想把被人抢走的东西给拿回来而已…… 第二十三章 无极天都·九霄 自从今早散了神议之后,整个九霄就被重兵把守起来,天宫内外更是戒备森严。焰白亲自在天宫正门外守了一天,直到天色渐暗,他在一阵耳鸣之后把一直在一旁等候差遣的影戎叫了过来:“我有要事需离开一刻,你在这儿替我盯着结界,若有异动,速去通禀父帝,我很快就回来。” 影戎恭敬地欠了欠身:“是。” 引起焰白耳鸣的,不是别的,正是先前留给蛮它的那一缕气息。与影戎交代完之后,焰白便催动了瞬移之法,来到了岩州。 赤方大陆·岩州 自从此处闹过水灾之后,人界之主熹王虽然拨了善款赈灾,但是几乎被水灾完全破坏的岩州哪是说重建就能重建的?从赤方都城——巴安州派来的负责赈灾的官员面对这满目狼藉犯了好一阵愁,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落难的百姓尸首埋入岩州郊外的墓地之中,而破败不堪的房屋之类,还没来得及着手修缮,于是整个岩州就成了一片毫无生气的废墟。 就在上次焰白扎营的附近,蛮它坐在一处破烂的屋顶上,懒洋洋地摆弄着脚边碎裂的瓦砾。 焰白的身影凭空出现在她跟前时,她先是大吃一惊,随后喜笑颜开:“还真好使。” 焰白见她还穿着上次披在她身上的那件披风,心中一宽,再次见面,焰白语气轻柔不少:“何事?” 蛮它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问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鬼灵银翮的下落?” 蛮它问得直截了当,可这没头没尾的,让焰白完全不知如何作答。就在焰白还在发懵的时候,蛮它补充道:“你可知今日魔界发生了什么?” 焰白歪了歪脑袋:“怎么?” 蛮它道:“金鳐死了,死在鬼灵手里。” 焰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死了?” 蛮它没想到焰白会如此震惊,微微皱眉又打量了他片刻后质疑道:“你们当真不知?我才将金鳐搜集宝物一事告知于你,转头他就被杀了——再加上从前银翮与月神的那些传闻——她是不是在天界?” 焰白反问:“你打听鬼灵下落干什么?” 蛮它撇撇嘴,坦言道:“妖王有样东西一直由我保管着,若我猜得没错,银翮真是妖王之女的话,那这样东西还得转交给她。” 看着焰白一副不解的表情,蛮它也很纳闷,她又问了一遍:“你就说你到底知是不知?” 虽然自己确实和银翮认识,但蛮它所说的这件事情,焰白是一无所知。而且夙川和银翮的关系紧密,蛮它虽然看不出什么坏心但焰白还是不打算向她透底,当下摇了摇头。 蛮它努了努嘴,也没再追问,反而解释道:“魔界这会儿又全乱套了,据我的探子来报,先皇子南枭和鬼灵银翮一起在沉冥宫现身,杀了金鳐后银翮又不知所踪,南枭倒是留在了沉冥宫中,除了将八大城主囚了起来,暂时还没什么别的动静。多罗城的百姓闻听此事纷纷落荒而逃,好端端的魔界都城现在又成了众人眼中的灾祸之地了。”蛮它顿了顿,“如果你们真的不知情,那就是这兄妹二人凑巧也开始行动了?” 焰白听着,思量了起来——银翮会去找金鳐,虽然出人意料,但也是情理之中,多半是夙川将事情告诉了银翮,银翮就决定抢在魔界进犯天界之前先找上了门去。可为什么会和南枭一起?莫非是银翮想着借此机会把魔界重新抢还给南枭?倒也说得过去…… 蛮它见焰白一直没有反应,有些无趣。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嘀咕道:“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说不上来……”她又苦恼了好一会儿,沮丧地叹了口气后,忽然指了指身上的披风问道,“哎对了!这个你到底还要不要了?” 还在琢磨魔界之事的焰白愣了愣,尴尬之下质问过去:“你们妖族难道不知男女有别吗?” 蛮它歪过脑袋,像是不明白焰白为何反应这么大似的想了一想,恍然大悟道:“噢!你说的是雌雄之分吧,那当然是有的。” 焰白无端又提了提嗓门:“那你还一丝不挂!三界之内,你看哪个女子不……不穿衣服就出门的?如此招摇过市,成何体统!” 蛮它有些无辜地看着焰白:“你误会了吧……不同于你们生来便是人形,我们妖族是有真身的啊,平日里我都以真身示人,是因为要见你才化成了人形。” 这才反应过来的焰白面露羞色:“那……那你也以真身见我便是。” 蛮它无语地看着他:“我以真身见你,你也听不明白我说话啊。”说罢,她站了起来,只见她浅褐色的双眼又腾起上次那种蓝色的气焰,随后,一道强光骤然亮起,刺得焰白忍不住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眼时,眼前赫然站着一头白狼,这会儿焰白系在她身上的那件披风,看起来就很突兀了。 变回真身后的蛮它身上散发出来的妖气,要比化作人形时更强上数倍。她冲焰白咧了咧嘴,下一瞬竟猛地向前一跃,直接把猝不及防的焰白从屋顶上扑倒了下来。焰白重重地摔在地上,而扑过来的蛮它却没有从他身上下来。 蛮它的咽喉出传出一阵低吼,她蓝色的眼眸缀在纯白的绒毛之间,显得妖异而冷冽。随后,她拿鼻子蹭了蹭焰白的脸,才往后退了几步。 焰白支起身子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只见她眼中的蓝色气焰又是一亮,同样的一道强光过后,她又化成了人形。 蛮它一脸得逞似的笑笑:“是吧?听不明白吧?” 焰白憋屈地爬了起来:“蛮俗不堪!” 蛮它立马不服气地上前一步:“嚯!你战神这些年来灭的妖可不少!而且我族之王可是死在和你爹的那场战事之中,我们完全可以说是大半个仇人!刚才没咬你已经很讲礼节了!” “那些妖物四处作乱,若不灭之难道任由他们为祸三界?”焰白也理直气壮地反问回去。 “所以我才没咬你嘛!”蛮它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算了,动不动就端出一副上神架子,你还是赶紧回去守着你的天界吧,我总觉得这事儿还没完。” 焰白有些无奈,而最近发生的这一系列事情更是加深了他心中的那股隐隐的不安,一桩桩、一件件,千丝万缕地交织叠错,又让人理不出什么头绪来。一如蛮它所说的,这波浪潮似乎只是才刚刚开始往高处涌动,最后真正拍打下来的,还不知是怎样的巨浪。 无极天都·九霄·天宫 黑夜将至,这会儿已经到了夙川该去日月崖布星的时辰,他从北门来到天宫正门外,准备找影戎替自己回北门看守一会儿。结果本该守在正门的焰白却不知去向,只有影戎独自一人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结界。 夙川走上前问道:“我哥呢?” 影戎连忙对着夙川补上了礼:“见过殿下,战神殿下方才说有要事要办,也没说去哪儿,不过说是很快就会回来。” 夙川点点头:“那我在这里等他,你先去……” “诶!回来了!”夙川的话还没有说完,影戎就指了指他的身后,随即对着正往这边走来的焰白行了礼:“战神殿下。” 夙川回过头,看见焰白白色的铠甲上沾着零星污迹,微微皱眉:“你怎么了?” 焰白神情闪烁,竟有些心虚地摇了摇头:“没……” 夙川以为焰白与谁交了手,哪能放心?:“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焰白尴尬地挠了挠头,带着夙川来到了一旁,才解释道,“蛮它找我,我便去了一趟岩州。” “她跟你动手了?”夙川追问。 “哎呀,不是不是。”焰白无奈地笑了起来,“我自己不小心摔的。” “……”夙川无语地看着他,又打量了他片刻,见他局促慌乱,夙川忽然邪笑一下,“你可知你现在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哥,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这话说得焰白面红耳赤,急急否认道:“你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看上那么个蛮横妖物?” 夙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那她找你何事?可是魔界又有什么动静?” 说到这事,焰白又重新严肃了起来,从夙川的反应来看,恐怕他也对银翮已经去过魔界的事一无所知。焰白稍稍捋了捋头绪,试探地问道:“你是不是将魔界的事情告诉银翮了?” 一扯到银翮,夙川总是不由自主地紧张,他点点头:“怎么了?” 焰白顿了几秒:“金鳐死了……听说是……银翮去了沉冥宫。” “……”夙川大惊失色,他完全没有想到银翮会如此行事——虽然银翮未曾明说,但是夙川明白,一直以来她心里都厌恶极了体内这股鬼灵之力。她抄经、避世、没日没夜地读各种艰深的古籍,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抑制住鬼灵无端的狂躁,努力地压制鬼灵的本性。而她会去魔界找金鳐,显然是为了保护天界不受进犯。早知如此,就不应该告诉她这些…… 焰白见夙川满脸的自责,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而夙川越想越觉得内疚,最让他感到痛苦的,是他不知道自己能干点什么。甚至,从一开始他就一直在添乱。当初银翮体内的封印松动也是因为自己贸然渡去的千年修为造成的;到后来自己在卯刹海底托了大,更是害得银翮为了救自己而觉醒了鬼灵;现在银翮又为了保护天界,承受着她最不想承受的…… 事到如今,为何越想弥补,就越是万劫不复? 夙川满目神伤,将脸深深地埋了下去:“我先去布星了。” 焰白并不明白这其中的细枝末节,但他知道,夙川一定在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银翮。可事已至此,他纵使想安慰夙川,也说不上什么管用的话。他望着夙川远去的背影,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无极天都·无极斋 今早从沉冥宫出来之后,银翮就立马回到了无极斋。那会儿凰元君还在煮茶,见到银翮眼中血色浓郁,本想调笑两句缓缓她的狂躁感。但银翮神情严肃,硬是让凰元君把到了嗓子眼里的调侃又咽了回去,凰元君眨巴眨巴眼睛:“怎么了?” 银翮皱着眉头在无极斋内堆着的书卷中翻找了好一会儿,像是并没有找到她想找的东西,她思量片刻走到了凰元君跟前:“在我之前,除了罗刹,可还有别的鬼灵?” 凰元君摇了摇头。 银翮脸上的忧虑更甚:“那——罗刹会不会还活着?” 这话听得凰元君整个人都颤了颤,他难得露出惊恐之色:“你何出此言啊?” “我刚才见到南枭了。”银翮回道,“他身上有鬼灵之气,看起来应该是已经被他炼化进了骨血之中,身上的血脉都已经变成了黑色,虽然催动起来还只有几成力道,但煞气浓重莫测……若除我以外就只有过一个鬼灵,那多半是罗刹还活着。” “……”凰元君蹙紧了眉头,纠结得他一脸的褶皱都更深了些。虽然银翮得出的结论实在太不可思议,但她所描述的南枭身上的这股鬼灵之气,倒真的和罗刹当年一模一样,若真如此,那这事情就大了。 凰元君在脑中摸索了良久,还是没想出什么能凭空练出鬼灵之气的方法,他来回踱着步,苦恼地耷拉着脸:“这事儿蹊跷,容老夫琢磨琢磨……若真是罗刹还活着,那他自己在何处?又为何要渡气给南枭?” 银翮又何尝不是一头雾水?她沉思片刻后说道:“我想去一趟卯刹海底。” 凰元君拦住她:“你先将魔界之事与老夫说说。” “我杀了金鳐。”银翮叹息一声,脸上倒也看不出什么别的表情,“这会儿南枭应该已经坐回了魔君之位,其他的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女娃娃……”凰元君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你可是已然接纳了鬼灵?” 方才银翮进门时他就察觉她身上戾气颇重,便猜到金鳐多半已经丢了性命,但只以为银翮是还没缓过劲来。可这会儿银翮看起来明明平静得很,她眼中的血色却丝毫没有要淡下去的迹象,这让凰元君不禁感到忧心。 银翮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凰元君尴尬地愣了愣,随后又恢复不正经的模样,嘿嘿嘿地笑了起来:“好事好事,自己和自己对着干才折磨人,你看你现在,多有精神……”发现银翮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凰元君识趣地闭上了嘴。 不过说实在的,凰元君倒是真的希望银翮能接纳鬼灵之力。他知道银翮始终都在和体内的鬼灵之性抗争,他也明白银翮是怕失控、怕殃及无辜、怕牵连身边的人,但越是这样不接受自己,哪天爆发起来才越是一发不可收拾。但鬼灵本性到底是残暴的,就比如从前的银翮面对将死的鸟儿时会想办法将它救活,但现在银翮可能会让它死快一点。 凰元君回到茶桌边替银翮倒了杯茶:“这事儿恐怕很快就会传到九霄,你要不要等见过夙川之后再去?” 提及夙川,银翮的神情柔和了不少,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去去就回,若他来了,让他等我。” 凰元君点点头:“行。” 于是,银翮便去了一趟卯刹海底,只是临近正午时分的卯刹海底静如死水,她探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如今三界之内,与罗刹有关的就只有此处,若这里没有线索,就更没有别的头绪了。 从卯刹海底出来,银翮又去了一趟魔渊,原本只是抱着如有万一的心态,顺便过去看一眼而已,然魔渊底部,屠戈七零八落的骸骨让银翮甚是惊异。看来这魔渊与南枭之事有着莫大的关系,此地又恰好与卯刹海相邻,或许还能找到有关罗刹的线索。 银翮催动法术,凝了一团光亮照明,飞身在魔渊里探了快一个时辰,然而除了无边的黑暗以外,再无其他。银翮回到屠戈的尸骸处琢磨了起来——或者等卯时再来看看? 除了这个念头以外,银翮也再想不出其他主意了。所幸这趟并不算全无收获,眼下再耗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银翮收了法术,回到了无极斋。 凰元君手里捧着一卷书册迎了上来:“如何?” “还没找到什么线索。”银翮摇摇头,“不过我还是怀疑卯刹海底别有玄机——魔渊内屠戈的尸体只剩下骸骨了,按理说不能这么快吧?” 凰元君连忙应道:“不能不能,屠戈好歹也是小十万岁的神兽,哪能这么快就烂得只剩骨头啊?”他又拧巴起了脸来,“那这事儿是越来越蹊跷了。” “我明日卯时再去一趟。”银翮看了一眼无极斋内,“夙川来过吗?” 凰元君摇摇头:“还没呢,估计还不知道呢吧。” “嗯……”银翮有些惆怅地点了点头,又从无极斋出来,去后山清泉泡了一会儿。今日在那些地方奔走,身上沾的尽是难闻的味道。银翮能想象夙川得知她自作主张之后会有多焦心,若找上门来再看见自己这狼狈模样,更是给他添堵。 让银翮没有想到的是,她梳洗完毕,一直等到夜深了,夙川都没有出现在无极斋。这让银翮焦虑起来——难道是还不知情? 她心神不宁地推开了无极斋的门,抬眼一看,漫天星辉纷繁复杂,看得银翮心头一沉:“石头……” 第二十四章 无极天都·无极斋 夜半时,凰元君也是一脸心事地站到了银翮身边。两人无言地呆立良久,银翮瞥了一眼凰元君,问道:“在愁什么?” 凰元君苍老的脸庞总是让所有表情都显得更加厚重,他叹了口气,并未作答。 即便凰元君不说,银翮也还是能猜到,他大抵是在为罗刹之事苦恼。银翮重新望着夜空,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凰元君,当年罗刹现世之时,你几岁?” 凰元君愣了愣:“和你现在一个年纪。” “那你还记得吗?当时这天地是怎样的?”银翮问道。 凰元君低下头,脸上露出了怪异的表情,他沉默了良久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银翮以为他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便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凰元君又独自回到了无极斋内,而银翮靠在无极斋外的石墩上对着夜幕发了整晚的呆,直到天色渐明,夙川依然没有出现。 一直等到卯时前一刻,银翮才动身去了卯刹海。 年汀大陆·卯刹海 墨色的海水有一种令人恐慌的压迫感,银翮在岸边走了一段,蹲下身点了点海面,一圈圈涟漪便从她的指尖扩散了出去。随后,她便一头扎进了卯刹海中。 此时已近卯时,整片卯刹海都被古怪的气息填满。被海水覆盖住全身之后,银翮便觉得有好几道力量从头到脚地在挤压着自己,身体变得很重,一个劲地往下沉。于是很快她就已经沉到了海底,还未等她细看究竟,海底便剧烈地震动了起来,原本缓慢的流速也忽然变得急促而混乱,海底的泥沙被水流裹住,杂乱地翻涌着。 几朵罗刹花忽然绽放在银翮身前不远处,然只是一瞬间的功夫,它们又钻回了那颗眼状的种子里去。紧随其后的,便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罗刹之气,它们飞快地汇聚在整片海底,然后轰地一声往海面升腾而起。 罗刹之气包裹住银翮的时候,银翮并未像当初夙川那样,当即被割个偏体鳞伤。她周身的黑红戾气像是在与罗刹之气对抗似的,时而膨胀、时而收缩,密不透风地护住了银翮,同为鬼灵,这罗刹之气似乎并不能攻破银翮的防御。 但银翮还是眉头紧锁地定在原地,眼中满是讶异——就在罗刹之气升腾起的这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那股一直原本存在着的挤压感陡然弱了很多——这卯刹海底定有古怪。 等到罗刹之气完全升腾到了海面之上,银翮又开始在海底探索起来。她先是来到了罗刹花绽放之处,对着那几颗种子打量了好一会儿,无果之后,又四处探了探。可惜海底除了泥沙以外,再无一点线索。 ——泥沙? 银翮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性地对着身下的泥沙伸出了手,这海底的泥沙异常松散,银翮还未使劲,她的手就已经摸进去了一大截,更怪异的是,伸进泥沙中的手臂就如伸进空中一般,丝毫没有被泥沙埋没的感觉。 银翮小心翼翼地往深处探去,直到泥沙已经没到了肩膀处,才终于摸到了底。她收回手,在双手的掌心凝出两团黑红色的术法,对着海底打了出去。泥沙被这道术法震向了四周,几下之后,银翮就在海底打出了一个大坑来。 而在泥沙逐渐往四周散去的过程当中,竟有光亮从海底透了出来。当海底彻底显现在银翮眼前时,她惊得不由往后退了退。 这哪是什么海底?这分明是一道透明的结界——整片卯刹海千顷之海水,统统是压在了这道结界之上。这道结界金光闪闪,往里看去,它覆盖着另外一个巨大的、望不着边际的空间。 而就在银翮砸出来的这个坑的正下方,是由数十个符文阵组成的一个巨型符文阵,每一个小符文阵里都伸出一条比银翮人还宽的锁链,这数十条粗重的锁链紧紧地缠绕着一个人。 这个人被锁在巨型符文阵的中央,浑身上下都被锁链包裹着,要不是露了个脑袋出来,恐怕都辨不出他是个人。 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在沉睡。 银翮慢慢靠近结界,想看得更清楚些。就在她的手搭到结界上的一瞬间,那张斯文俊俏的睡颜竟猛地睁开了眼。紧接着,数十个小符文阵里钻出一道道金光闪闪的符文咒,细细密密地顺着锁链向那人攀了过去,随着符文的涌出,能看出锁链正在一点点地拉紧。 屠三界以血染众生,灭天地之至恶鬼灵,罪孽深重惹苍穹怒之,降天罚以疾雷灭其身,后覆水万顷以镇其气。然其终不灭,苍穹以锁灵咒囚其十七万年。 ——罗刹! 银翮与罗刹对视了片刻,就见罗刹张了张嘴,像是说了什么,然而海水灌满了银翮的耳朵,她并没有听清罗刹所言。 罗刹微微笑了一下,重新闭上了眼。 这个时候,那种挤压感又再次出现,而且相较先前的,更重上许多。银翮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比挤扁了似的,鬼灵之力也受到了限制。此地不宜久留,她不甘心地又看了罗刹一眼后,离开了卯刹海。 被银翮砸开的泥沙缓缓地聚拢,重新覆盖住了暴露出来的那片结界,卯刹海底回到了黑暗之中。 ——我看见你了。 第二十五章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金鳐死后,南枭把八大城主以及弼黎一个个都关进了魔狱之中,接下来,任凭闻风丧胆的魔兵以及多罗城上下百姓落荒而逃,他都没有出面做点什么,像是压根就没打算管似的。 他在从前的螭夷殿内找到了螭羽鞭,让他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直接在殿内发现了被金鳐藏在枕边的一卷有关恐生的古籍,而古籍边还放着一本幽冥术的炼法。 南枭先拿起古籍翻了起来,在看到其中写到炼制恐生需要幽冥术时,他像是看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哈哈大笑了起来。 金鳐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久,到头来竟全是在给南枭打下手。 随后,南枭又顺利地在偏殿内找到了炼制恐生可能需要的那些奇珍异宝,他清点了一夜,发现金鳐已经收集得八九不离十了。他心中无比感慨,这一切果真是因果报应。 天微亮时,南枭坐在正殿中央的地上,面前放着那本幽冥术的炼就之法。见识过金鳐操纵幽冥术走火入魔之后,南枭又怎会不明白这禁术之凶险?可古籍里写得分明,这幽冥术,不可或缺。 就在他出神之时,从殿外走进一人。 南枭抬眼望去,只见银翮浑身湿漉,已经走到了自己跟前。南枭最不愿的就是面对银翮,当下他又把头低了下去,冷声道:“你又有何事?” 从卯刹海出来之后,银翮在岸边独自琢磨了一会儿,将脑中千丝万缕的头绪尽可能地分析出了个大概。于是疑惑与担忧之下,她找来了沉冥宫。 银翮俯视着南枭:“你得到这身力量的代价是什么?” 南枭沉默。 银翮蹲下身:“你答应了罗刹什么?” 南枭的表情颤了颤,看银翮这模样,多半是从卯刹海出来,难道——她真的在卯刹海找到了罗刹? 心虚之下,南枭更觉不耐烦地瞪了她一眼:“与你何干?” 银翮不依不饶:“你回答我!” 南枭不屑地冷笑了一声:“银翮,我不明白你凭什么,你难道觉得自己是最悲惨的那一个吗?可你失去过什么吗?父君虽对你心有芥蒂,可他害过你吗!母上更是视你如己出!他们隐瞒你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你!你分明一直活在爱里,又凭什么怨恨!”说着说着,南枭眼眶开始湿润,“可是我呢?……母上忽然不明不白地死了,父君也跟着不知所踪、至今生死未卜!我被众叛亲离,在那暗无天日的魔渊中差点死在屠戈嘴里!是,是你把我救出来了,可是然后呢?”他嚎啕着,“我明知你我并非亲生,我爱了你几千年却不可说!而我一无所有之时,更换来了你的一句再不相干!我不懂!你现在到底凭什么再来指手画脚?” “哥哥……”银翮没有想到南枭对自己……会是那样的感情。 “我不是!”南枭咆哮道,“我从来都不是!” “……” 南枭的话,犹如五雷轰顶,打得银翮浑身发疼。南枭不知道,他的那一句句“凭什么”也是银翮问过自己最多的话。 ——你懂那种觉得自己什么都不配拥有的感觉吗? 当年,她看着雾姬为了保护自己而死在自己怀里、看着螭夷悲痛欲绝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螭夷为什么无法爱自己。可是正如南枭所说,他无法爱,却也从来没有害过自己。 ——我又凭什么怪他? ——我恨的,是我自己而已…… ——鬼灵,这个身份像一个诅咒,好像所有与我有关的人都会变得不幸。我素未谋面的亲娘为了生我而死,后来,亲爹和母上为了保护我也死了,父君的绝望、哥哥的绝望,也都是我造成的。我光是存在着,就是错的。 ——我与这个身份暗暗抗争了这么久,最后还是妥协…… ——可是我以为,我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 ——自作聪明。 银翮无声地呆在原地,眼神渐渐暗淡。 南枭这时收敛了自己爆发出来的情绪,他垂下眼不再与银翮对视,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你是鬼灵,我奈何不了你,若你不满意我做的事,杀了我就是。只是别再这样高高在上地质问我,还露出一脸担心的表情,我看不懂。” 见银翮没有反应,南枭顿了顿:“你走吧。” 银翮落寞地愣了愣,站了起来,缓缓地往外走去。 沉冥宫外,往日熙攘的多罗城此时已经是一座空城,在阴沉的天空之笼罩下,更显萧瑟。清晨的风砸在浑身湿透的银翮身上,让她冷彻心扉。她独自在城中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会儿,回了无极斋。 无极天都·无极斋 凰元君见到银翮失魂落魄地回来,连连关切了好几回,银翮都像没听见一样,始终沉默着。凰元君心里一沉,她这模样,一如当年鬼灵刚觉醒之时一般…… 之后的几天,银翮都是这副模样。怪的是,夙川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来过无极斋。 这一天,万分焦虑的凰元君竟直接找到了九霄去。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凰元君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月旎宫,影戎正收拾完书室出来,看起来也有些垂头丧气。他看见庭院中赫然站着一位老者,便迎上去问道:“阁下是?” 凰元君瞥他一眼,也不回答:“夙川那小子呢!” 听他言语无状,影戎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奈何对方是个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的长者,影戎也不好发作:“殿下不在。” 此时已经过了布星的时辰,而夜幕中哪来半点星辉?不止今天,这几天夜里的星辰都时有时无,一想到这,凰元君便忿忿道:“这小子不好好布星,这个点还不在宫中?你去把他给老夫找回来!” 被指着鼻子使唤,影戎忍不住皱起眉头:“月神殿下这会儿正在朝夕宫与姻缘神对饮,阁下若有要事,还是自己去一趟朝夕宫更快一些。” “喝酒?!”凰元君眉毛都快竖起来了,“你跟他说凰元君来了,看他回不回来!” 说完,凰元君自顾自往正殿走了进去。身后的影戎反应过来,差点没腿一软跪倒下去,他愣愣地看着凰元君的背影,这才赶紧冲出了宫去。 这几日,夙川总是干什么都心不在焉似的,一到夜里就酒不离手,更是常往朝夕宫跑,一直喝到天亮才酩酊而归,弄得影戎也是无比担忧。 若来的真是凰元君,那这事儿算是能有转机了。 影戎飞快地奔到了朝夕宫门口,见宫门虚掩着,他也不敢贸然进去,先是在门口喊了两声:“殿下!” 然而无人应他,他只好胆战心惊地推门进了去。他先是深深被朝夕宫的光怪陆离之景震慑了片刻,才缓过神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只听见从一偏殿内隐约传出说话的声音,影戎走过去,在门口又唤道:“殿下?” 殿内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不一会儿,殿门被一脸不爽的夙川打开:“你来干什么?” 影戎低着头:“回……回禀殿下……凰元君正在月旎宫等您回去……” 听见凰元君的名字,夙川惊了一惊,他回过身对着殿内的尘澜说了一句:“我先回去。”随后便带着影戎离开了朝夕宫,一路上影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直到回到月旎宫中,见到夙川真的对着凰元君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他才松了一口气。 夙川行过礼后便问道:“您怎么来了?银翮呢?” 凰元君没好气地瞪着微醺的夙川:“你还知道惦记她啊?” 夙川显得有些紧张:“她怎么了?” 凰元君忿忿地叹了口气:“老夫也不知道哇!”他忽然有些尴尬地顿了顿,“那日她从……从卯刹海回来之后便一言不发,无论老夫说什么都不搭理……” 听到卯刹海时,夙川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我去找她。”话音刚落,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正殿之中。留下话没说完的凰元君和有些紧张的影戎对视了一眼:“看什么看!给老夫沏壶茶去!” 影戎连忙行礼应道:“是。” 无极天都·无极斋 银翮躺在无极斋外的石墩子上,对着沉寂的夜空发着呆。夙川的身影出现在无极斋外不远处,随后慢慢地走向了银翮。在银翮看到夙川的脸庞的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微妙地变了变。 她的憔悴落在夙川眼中,惹出一声叹息。 夙川坐到她身边,良久,他轻轻唤道:“丫头……” 银翮支起身子坐了起来,转头凝视着夙川,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今夜怎么没有布星?”她凑到夙川跟前嗅了嗅,“你喝酒了?” “嗯。”夙川垂下眼帘。 “夙川。”银翮忽然认真地喊了他一声,又在一阵沉默之后,她眼中闪起了泪光,“我是不是也让你很痛苦?” 夙川讶异地愣了愣,连忙否定道:“不是的。” 让夙川更加惊慌失措的是银翮此时已然哭成了泪人,她的泪水漱漱而下,一边伸手无助地抓住了夙川的衣袖。夙川伸手将她拥入怀里,自责无比:“是我……是我不知该如何面对你……”他怀里的银翮颤抖着,“似乎从一开始,我给你带来的就都是……不幸……” “不是的……” ——“可你失去过什么吗?……” ——我心存侥幸,我自私透顶。 ——我明明什么都不配拥有,可我还是待在你身边,我以为是因为你需要我,可是我越来越发现是我自己需要你更多。 ——身为鬼灵,我似乎被剥夺了所有幸福的权利。只有你相信我,从未动摇过地相信我。 ——你是我的信念。 银翮抱住夙川,将自己揉进他的怀里:“夙川……我需要你。” 夙川怔了怔,抱着银翮的力气加重了几分,他把脸埋在银翮的肩窝里,深深地吸了口气。银翮的这一句话,一下子将他这几日所有的痛苦和惆怅都击散开来,这一刻他无比坚定自己要永远地守护怀里的这个人,无论如何。 而此时此刻,九霄朝夕宫内,尘澜握着酒壶跌跌撞撞地扶着宫墙往寝殿走去。四周遍布缘殇斑斓之光,不远处,一棵桃树的树杆上,有一颗最为耀眼的缘殇。 这颗缘殇便是先前对夙川提过的那颗最亮的缘殇,这几日,它的光芒虽仍明亮,但闪闪烁烁,波动异常。而现在,它又恢复了先前的灿烂炳焕。尘澜望着它停了下来,举起酒壶又灌了一口,随后她轻轻笑了笑,又收回了目光。 第二十六章 无极天都·无极斋 长夜寂寥,乍暖还寒的时节里,伊人的怀抱便是这场孤独的解药。 银翮侧卧着,手里还捏着夙川的衣角,虽然她已经平静下来多时了,但看着总还有些无助。夙川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眼神与微微扬起的嘴角尽是关切。 在夙川身边时,再繁杂的思绪都能宁静不少。然而南枭的话并非轻易便能挥去的,一番调查下来,整件事情的分量已经连银翮都掂量不出了。且不说南枭如何,光是罗刹还活着这一件,就足够撼动整个三界了。 “所以……你遇到什么事了吗?”夙川忽然问道,“为何忽然……” 银翮也想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告诉夙川,可是此事牵连南枭,显而易见地,无论出于怎样的缘由,他现在已经是站在罗刹那边的人了,等于是与整个三界为敌。 夙川乃天界月神,若知此事,怎会坐视不理?届时若这两边动起手来,孰胜孰败,都不是银翮想看到的局面。 想到这里,银翮意识到现在哪是自己颓靡的时候? 银翮振作了起来,对着夙川摇摇头,又陷入沉思之中。 回忆起卯刹海底的那个巨型符文阵,似乎与从前凰元君用的那个符烛锁灵阵颇为相似,这么看来,罗刹多半是被困在了卯刹海底,那么南枭对于罗刹的价值也就不难猜了。 ——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他。 虽是如此想,但是银翮连南枭究竟要干什么都不知道,谈何阻止? 夙川见她一脸愁容,忍不住地又有些心慌,他能理解银翮万事都不想让自己担心的心情,可是他也真的很忍受这种一无所知的滋味。他拉住银翮的手,严肃地问道:“丫头,究竟出了何事?”从前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夙川,这会儿竟有些低声下气,“我明白,就算我知道了也不见得能帮上忙……可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会胡乱猜想……” 银翮望着他这模样,实在于心不忍:“你先去把凰元君叫回来,这事儿还得和他一起商量才行。” 夙川连忙应下,转身便回了九霄,把整懒洋洋地横在殿内的凰元君喊回了无极斋。见银翮又恢复了精神,凰元君在心中暗暗唏嘘了一句——果真没什么事是心上人解决不了的…… 三人围坐在无极斋内的茶桌边,银翮开了口:“罗刹还活着。” 这五个字一出,夙川与凰元君大惊失色,凰元君更是惊恐万状:“怎怎怎怎么可能?当年他可是被天罚降疾雷劈了三天三夜……这怎么可能还活着?” 这事虽然离谱,但凰元君如此夸张的反应还是让银翮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日我发现整片卯刹海实则是覆在一片巨大的结界之上,结界内有个巨型符文阵……”银翮冲凰元君扬了扬下巴,“与你上次困我那个蜡烛阵有些相似,不过力道起码得翻个好几倍。阵中之人浑身缠满了符文枷锁,能被如此囚在卯刹海底的除了罗刹还能有谁?” “你见到他了?”凰元君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银翮点点头:“他应该也看见我了。” “……”这一会儿功夫,凰元君的额前竟已渗出汗来。夙川与凰元君认识这么久以来,还没见他如此惊慌过,于是也有些发懵。 银翮看了一眼夙川,犹豫之下还是继续说道:“先前南枭身上的鬼灵之气多半就是来自罗刹,我猜想他接下来很有可能是要放罗刹出来……” “绝不可以!”凰元君激动地打断道,“一定得阻止他!” 银翮无奈地皱起眉:“可我不知他们具体的打算啊,我去找过南枭一次……或许是魔界的种种变故折磨他太甚……他如今亦视我为敌……我劝不住他,但我也不想伤害他。” “不想伤害他?”凰元君厉声反问,“难道你准备等他掌握了放出罗刹的方法之后,由他们再将整个三界搅个天昏地暗吗?” “凰元君言下之意是要我杀了他吗?”银翮的语气有些不满。 “凰元君……”夙川连忙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你可知有何力可破天罚?” 凰元君一脸焦虑:“天罚乃苍穹之怒,老夫怎知如何破之?” 银翮叹了口气,重新冷静了下来:“既然罗刹能渡气给南枭,就说明一定能有什么地方接触到他,我思来想去,魔渊甚为可疑,所以我打算再去那儿看看。” 夙川想阻止,可动了动嘴唇又讲话咽了回去,他满目忧心:“那你千万要小心……” 银翮点点头,又看向了凰元君。这张苍老的面孔上此时表情万千——急躁、慌乱、恐惧、不安…… 天色渐明,银翮站起身来:“那我先去了。” 她路过夙川身边的时候,夙川心乱如麻,那一刻他无比想要伸出手抓住她,可能做的却是愣在原地,等他转过头望去,银翮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无极斋中。 夙川叹息一声,看着凰元君关切道:“凰元君为何如此焦虑?” 凰元君仍未缓过神来:“罗刹还活着!你可知他究竟是个怎样的存在?杀戮之灵、冷酷至极!居然连天罚都制裁不了他!” 夙川揪心地安慰道:“凰元君且稍安勿躁,一定有办法能阻止他的。” “……”凰元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倒了杯茶一饮而尽,陷入了沉默之中。 年汀大陆·魔渊 南枭在沉冥宫对着幽冥术纠结了几日,依然没有开始修炼。这天到了九日之限,天还没亮,他就来到魔渊中等着罗刹来替自己解毒。 卯时刚过,罗刹如期而至。两人也未对话,罗刹之气便将南枭裹了起来,一如当初渡气时的情形,只不过这会儿的南枭已经不再痛苦挣扎,而任凭罗刹之气肆意席卷。 就在这时,银翮的身影忽然出现在了魔渊之中。她刚落地,便施法在身前点出一道亮光,下一瞬,就看见南枭被一团古怪的黑雾缠绕着,当下汇出一道术法对着黑雾打了过去。 黑雾被击散开来,重新聚成人形,在半空中漂浮着。 罗刹之毒尚未解完,南枭跪倒在地上,体内的气息一片混乱。他诧异地看着银翮,可银翮的样子却实实在在地落入了罗刹眼中,这团黑雾翻涌着,情不自禁地对着银翮迎了上去。 南枭见状大惊,怒吼道:“你别碰她!” 罗刹的气息停了停。 银翮冲到南枭跟前,如此情形,她几乎能断定这团黑雾与罗刹之气有关了。她扶着满头大汗的南枭:“你怎么样?” 罗刹的气息又飘了过来,银翮成防备之势挡在了南枭身前。黑雾停在不远处,淡淡道:“你再不让开,他可就要死了。” 这话说得银翮不明所以,她转头看了一眼南枭,只见他面目狰狞,看起来痛苦万分。南枭吃力地伸出手将银翮往边上推了推,有气无力地说道:“你别管。” 银翮让出了位置之后,罗刹之气又瞬间包裹住了南枭,随着这股黑雾的不断渗入,南枭逐渐平静了下来。银翮惊讶地看着,疑惑又不知所措。直到片刻之后,黑雾松开南枭,又晃晃悠悠地朝着银翮飘去。 南枭定了定神,冲过去拦在了银翮身前:“我让你别碰她。” 而银翮瞪着那团黑雾,怒道:“你到底对南枭做了什么!” 罗刹的气息停了下来,冷冷地笑了两下:“难道如今这世道比十七万年前更恶心?”他抬起“手”指向了银翮,“为何你见到同类也是这副嘴脸?” 银翮本就对自己这鬼灵之力嗤之以鼻,听罗刹此言,她更是忿满:“谁与你这暴戾之物是同类!” 罗刹的气息转了个身:“难道你不是吗?”它瞬间在原地消散,后一秒又出现在银翮的身后,银翮只觉得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往后抓了一把,整个人便跌了过去。 南枭也是大惊失色,回过头时只看见银翮被黑雾如茧一般密不透风地缠绕住,他伸手过去,却被弹开,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接近不了这团黑雾。 而银翮再次睁开眼,却是身处在另一个空间。此处似崖边,放眼望去,虽如魔渊一般无边无际、空无一物,但白茫茫的一片,比黑漆漆的魔渊要亮堂不少。脚踩的地面更像是一片湖水,脚底有一圈圈波纹,微微浮动。银翮定了定神,见不远处有一男子侧坐在崖边,即便是坐着,依然可见他身形魁梧挺拔,一头长发垂至腰间,独独这侧脸看起来清秀得与这身板实难匹配。 ——罗刹! 银翮谨慎地往后退了退,而挪动脚步却使得地面发出了清脆响亮的水流之声。罗刹回过头看着她,银翮面露尴尬,干脆朝罗刹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首先映入银翮眼帘的便是罗刹赤裸着的上半身上,密密麻麻、触目惊心的伤疤,这些伤疤像一条条可怖的长虫,歪歪扭扭地爬满了罗刹的上身。惹得银翮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立马转移了目光。 结果正迎上罗刹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眼神,银翮厉声问道:“这是哪儿?” 罗刹轻轻一笑:“我的幻境。” “幻境?”银翮狐疑地歪过脑袋。 罗刹舒了口气,又望向空无一物的远处:“是啊,漂亮吗?” 银翮又四下看了看,小声嘀咕了一句:“空空荡荡哪来什么漂不漂亮?” 罗刹又微微一笑:“既是幻境,你想有什么便能有什么。” ——怎么还和他闲聊起来了? 银翮收了收神,冷冷地看着罗刹:“你想干什么?” 罗刹对着银翮邪魅地扬了扬嘴角:“不是你在找我吗?先是在海底,现在又找到了魔渊,所以该我问你吧——你找我干什么?” 银翮愣了愣,也直截了当起来:“你对南枭做了什么?” “他想要力量,我给了他。”罗刹淡淡答道。 “那刚才你说他要死了是什么意思?”银翮皱起眉。 罗刹不以为然地说:“他虽然能炼化我的力量,但我的气息对他的体制来说是剧毒,若不及时解毒,当然死路一条。” “所以——你以此威胁他帮你解开封印?”银翮恼了起来。 罗刹微微一愣,随即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疯,笑得五官都有些扭曲。银翮瞪着他:“你笑什么!” 罗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却还留有笑意:“你这问题我答不上来,或者说答了也是对牛弹琴。”他歪过脸,漫不经心地说,“但我大抵能懂你的意思,在你看来,我就是应该不择手段地冲出封印,然后再大杀三界,是吧?” “不然呢?”银翮反问了一句,可却莫名地没什么底气。从和罗刹对话开始,银翮就总觉得别扭。罗刹之名是场令三界闻风丧胆的噩梦,他暴戾恣睢、冷血不仁。可银翮面对这样一个丑恶之灵,别说是厌恶了,甚至连一点抵触之感都没有。 罗刹看起来既非凶神恶煞,面目也不可憎,除了有些疯癫以外,处处都无法和那个大杀四方的恶灵联系在一起。而且,他说起话来携着一股磊落之气,倒是让银翮相形见拙,硬是凛然不起来。 罗刹扬起头,直视着银翮:“我被天罚囚了十七万年,早就没什么脾气了。真要说起来,还是屠戈死的那日——”他忽然站了起来,凑到了银翮跟前,惹得银翮连连后退,“我发现我居然有同类。”他终于停在原地,有些满足似的笑了笑,“而那个魔物来找我时,他心中的愤怒几乎是要溢出来了。我实在是有点好奇,所以就想出来看看,如今这三界究竟是什么模样。不过——从你的态度来看,还是一塌糊涂。” 罗刹之言怎么听都是话里有话,银翮琢磨不出所以然,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只是此时此刻,她心中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罗刹并非是传说中那样所念所想只有杀戮的怪物。 罗刹稍稍顿了顿,忽然望着远处叹了口气:“另外……我还想找一个人。” 银翮疑问:“找人?” 罗刹的眼神深邃起来,并未再回答银翮。 趁着罗刹正在出神,她悄悄试了试遁法,然而法术在刚刚聚拢的瞬间就立马消散开了。罗刹也不看她:“这儿是幻境,你我不过两缕意识罢了,用不了法术的。” 银翮有些窘迫:“你快放我出去!” 罗刹像是思考了一会儿,问道:“你是想阻止那魔物放我出去,对吧?” 银翮并无回应,算是默认了下来。 “如过我并不会如你所想的那样血洗三界呢?”罗刹凝视着她。 “我凭什么信你这话?”银翮反问。 “这倒确实不好证明……”罗刹偏过头思量了一会儿,“不过——外面那魔物的性命于你好像挺要紧的吧?我若出不去,遭殃的可是他。” 有先前夙川中罗刹之毒的先例,银翮这会儿还是有点底气的:“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罗刹盯着她看了两秒,猜到了她的想法后说道:“鬼灵之血确实可解我气息内的毒性,可那魔物已然将我的气息炼化入了自己的气血之中,这可就是两码事了。你若渡他血气,只会激得他体内的鬼灵之力更为凶猛而已,不信的话你只管试试好了。”他轻笑一声,“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真不考虑?” 原本银翮对于南枭身中罗刹之毒一事并未有太大顾虑,这会儿听罗刹这么一说,她有些慌了。她眉头紧锁地瞪着罗刹,一边在脑中琢磨还能有什么可行之法。而针对罗刹最后的那一句,她是半点都没有松口:“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你再出来祸害三界的。” 罗刹嘲讽地哼了一声:“三界无需我来祸害,这遍地寡恩薄义、有己无人的蝼蚁才是真正让三界如此不堪一击的元凶。同为鬼灵,你难道不觉得吗?”说到此处,罗刹显得有些激动,“他们恃强凌弱、生而奴性,惧怕未知、不容异己。除了擅长搬弄是非和自圆其说以外,他们一无是处!我能猜到三界后来是如何评说我的,可是你想想——十七万年过去,真正知当年事的有几个还活着?而真正知当年事的又有几个是真正知我者?”他再望向银翮时的眼神里满是哀伤,竟惹得银翮不禁动容,他稍稍顿了顿,又把脸偏向了一边,“一群人云亦云的乌合之众罢了,我实在懒得祸害他们。” 罗刹说完,银翮还愣在原地缓不过神来。 正如罗刹所言,有关他的所有描述皆来自古籍与传说,可谁真正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只是自古便是这样流传的,所以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不信而已。可银翮自己就是这场流言最大的反例——鬼灵之邪之恶,三界闻之变色。自银翮觉醒鬼灵之后,冲动嗜血之象也是有的,然何至于到传说中那种六亲不认的地步? 如凰元君所说的,银翮是仗着原有的善恶之识、是非之辨而压制住了鬼灵之性。可再看看眼前这罗刹,又如何是只知杀戮而无人性的疯魔? 或许——当年之事并非一如传说。 虽然已经想到了这里,但银翮还是感到质疑地问道:“那你当年可曾大杀三界?” 罗刹坦然地点了点头:“是杀了。” 银翮一脸无语,刚准备驳斥回去,罗刹却先开了口,他定定地望着一处,有些怅然:“我失控了,等回过神来,已经头顶天罚了。” 银翮将刚才想骂的话又咽了回去:“失控?” “嗯。”罗刹反问了一句,“你没有过吗?那种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 这个问题让银翮深为震动——雾姬湮灭时、杀了屠戈时……那种体内的血液沸腾翻滚着想要冲破自己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罗刹也不等银翮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解释道:“我打小情绪激动起来,就容易失控,轻则破坏、重则伤害,加上我娘亲为诞我而死,我的族支便将我视为异类丢弃在外。我有一个同伴,他不畏惧我也不嫌弃我,与我一起修炼心法千余载。那时世间畏我者万千,想灭我者亦万千。我唯一信的就只有他,可是后来……他背叛了我。”罗刹低垂眼眸,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别人我无所谓,可是他背叛我,我受不了……于是就失了控。” 他最后一句话尽可能地说得轻巧,可还是掩不住话里之哀痛。 银翮听得竟有些感同身受——鬼灵果真是个悲惨的诅咒。 她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不少:“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想找的人?难道他还活着?” “不知道。”罗刹长舒了一口气,“但他在我处得了不死之法,若没什么意外的话,或许还活着。”罗刹看了银翮一眼,“若真能活到现在的话,怎么说也是三界中的一号人物了吧?”转而他又摇了摇头,“不过也难说,活个十七万年早就活得了无生趣了,或许隐姓埋名地避世而活也未可知。” 可罗刹这几句话瞬间在银翮脑中引爆了开来,她不禁惊愕地睁大了眼睛,纵观三界上下,她所知的如此之人只有一个——凰元君! 第二十七章 年汀大陆·无妄山·魔渊·罗刹幻境 回想起凰元君闻听罗刹尚活着时的过激反应,银翮越想越不对劲。凰元君在天界德高望重,虽避世多年,却依然是不亚于天帝的权威之角,若他真与罗刹有些瓜葛,倒也属于情理之中的事。 可听罗刹话中之意,当初是他深信之人背叛于他,才酿成了之后这一场祸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 银翮试探地问道:“你要找的人叫什么?” 罗刹眯起眼睛:“璃凰。” ——二者名讳相撞,难道真是凰元君? 银翮未将惊异表现出来,却还是不自在地清了清嗓:“那……你所说的两全其美之法为何?” 原本出神地愣在原地的罗刹忽然又疯疯癫癫地笑了起来,他一边笑着一边俯身凑近银翮,弄得银翮好不自在。 他这一会儿淡如水,一会儿又躁如烈火的古怪脾气,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罗刹盯着银翮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说道:“那魔物若要解开封印,还需以幽冥术炼制一件凶险法器……”听到幽冥术,银翮的表情僵硬了起来,罗刹了然地笑笑,继续说道,“但若你肯帮我的话,就不必让他费这劲了。” 银翮一脸严肃:“怎么帮?” “卯刹海底的结界你也见到过了,击破它就行。”罗刹淡淡道。 银翮无语地看着他:“你说得轻巧,卯刹海之水对法力的限制之力何其之大,我待着都费劲,怎么破结界?” 罗刹像看傻子似的看了银翮一眼,继而叹了口气,解释道:“每日卯时结界之力最弱,你抓这一瞬,在海底施个冻术,只需冻住周身海水,留一方之地够你再施鬼灵之力即可。至于结界,则是借天罚之力破天罚,你只需全力凿出个哪怕微乎其微的口子,卯刹海水就能冲破剩下的结界。” 罗刹说得倒是有条有理,银翮听起来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罗刹也不管银翮还是一脸的困惑之情,继续说道:“等破了封印,我便能彻底解开那魔物体内之毒了。”他忽然挑了挑眉,“不过,解了毒,他就又失去鬼灵之力了,那魔物对力量的渴望或许比你以为的要强得多,你是好心,他却未必明白。” “你就别操这心了。”银翮在崖边坐了下来,沉思片刻问道,“那符文阵呢?锁着你的符文阵怎么破?” 罗刹泰然地笑了笑:“只要你破了结界,剩下的我自有办法。” 这当口罗刹却卖起了关子,银翮也懒得细打听:“那明日卯时,我且先去试试。” 罗刹又没来由地咯咯笑了起来,随后,他的身影骤然消失在了幻境之中,银翮只觉得眼前一黑,继而周身又有了实感。 幻境外,黑雾将银翮包裹起来已经好一会儿了,南枭使尽了浑身解数还是徒劳无功,就在他焦虑万状之时,黑雾那边出现了变化。 只见它一边飞速地旋转着一边往外散开,转眼间又聚成了人形,抱着银翮稳稳地落到了地面。银翮睁开眼,见自己又回到了魔渊,也是长舒了一口气。 南枭急忙冲了过来:“银儿!你没事吧!” 看着急红了眼的南枭,银翮轻轻拍拍了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 愤怒的南枭还欲质问罗刹,那团黑雾却已经歪歪扭扭地往远处消散而去了,南枭忿忿地咬了咬嘴唇,拉着银翮出了魔渊。 年汀大陆·多罗城 从魔渊出来之后,银翮随着南枭一路来到了沉冥宫门口。多罗城沦为一座空城也有些日子了,而偌大一座沉冥宫也是空空荡荡,除了八大城主还被关在魔狱内,宫内诸如魔兵之辈也早就随着百姓一起逃窜了出去。 南枭拉住银翮,忍不住追问了一遍:“你当真没事?” 银翮摇摇头,坐到了门口的石阶上。如在幻境内与罗刹的约定,明日这三界总归是要发生件大事了。察觉南枭对自己还是关心有加,银翮决定在行动之前,把该与他说的话一并先说个清楚。 她拉了拉南枭的袖子,南枭顺势在她身边坐下。 “哥哥……”这一声唤出口,银翮不禁有些哽咽,从小到大,她都如此刻这般,坐在南枭身边或跟在南枭身后,他在,银翮就不怕天塌下来。而今不往昔,再并肩坐在一起,却显得疏离。银翮望着南枭,他脸上的黑色血纹触目惊心,惹得银翮收回了目光,茫然地对着面前这遍地狼藉,她长叹一口气:“为何不理魔界?” 南枭哼了一声:“母上死了,父君不见了,你也不在。如此魔界,理之作甚?” 面对南枭的堕落之态,银翮显得有些无措,但好在此刻两人总算能心平气和地对上话了,银翮悄悄瞥了一眼南枭,柔声说道:“魔界数万年长盛皆是父君的心血……真要说起来,一切祸端皆自于我……” 南枭也担心地瞥了瞥银翮,他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些什么。 银翮轻叹一声:“接二连三地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越来越觉得,或许是我们看得太重了,实则大可不必。当日得知身世,我只觉得每个我最信任的人都在骗我……我接受不了所知的一切都是假的,也接受不了自己实乃鬼灵。可如你所言,我所拥有的明明都是真的……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南枭动容地看向了银翮,眼神柔软了许多。 银翮苦涩地笑了一下:“我确实是不想牵连你,才不与你一道的。但说实在的,是我软弱到连自己都不敢面对,更不知如何面对你们,才这样逃避。我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躲起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银翮伸出手握住南枭的胳膊,“可魔界混沌已久,你真就忍心看着父君的心血毁于一旦?” “如今已是覆水难收了……”南枭无神地垂头丧气道,“你多半也猜到了吧?接下来我要帮罗刹解开封印……等罗刹重现于世,又何止魔界混沌而已?” “你们为何认定鬼灵至恶?或许一直以来是世人都错了呢?”银翮有些激动,“方才在魔渊,他将我拉进一幻境之中说了些话……我虽还不敢断言,但他也实在不像记载中那般毫无人性。” 南枭狐疑地歪过脸:“他说了什么?” 银翮便将罗刹在幻境中所说的话转述给了南枭,听到明日卯时银翮要去卯刹海底帮罗刹解开封印时,南枭暴跳如雷:“你疯了?若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引诱你帮他解开封印而说的假话呢?” “若不是呢?”银翮反问,“若是真的,那鬼灵之性便能得以重写!一直以来我都居于无极斋内鲜少露面,可三界对我的防备和世人心中的惶恐几时断过?金鳐为了对付我,牵连天、人两界也是一片动荡,若能解开世人的误解,还三界一个太平,也还鬼灵一个清白,不好吗?” 南枭自与罗刹牵扯到一起之后,心中做的便是这三界终要生灵涂炭的打算,如今这转机惹得他思绪万千。银翮之意他听得明明白白,她不想让自己以身犯险,也想让自己早日摆脱罗刹的牵制,重振魔界。南枭回顾以往在魔渊与罗刹偶尔的一些交谈,其实也与银翮有相同之感。 可是,真能这么容易吗? 看着陷入沉默中的南枭,银翮补充道:“如果他真是至恶之灵,那我就杀了他。” 南枭愁容满面:“此事冒险,你想好了?” 银翮点点头:“若真还了我鬼灵清白,我就能陪你一起重振魔界了,哥哥……” 这声哥哥叫出来,南枭脸上暗了一暗,随即他释然地叹了口气:“罢了,从小你便是最任性的。” 银翮眼中一红,脸上却忍不住地笑着。 至亲间的隔阂如晨间薄雾,迷迷朦朦,风来即散。可风也有吹不散的,吹不散的,越吹越乱。 第二十八章 无极天都·无极斋 银翮走后,夙川也回了一趟九霄。自焰白将天军带来九霄之后,九霄就没有以往活络,即使如今风声已经过了,众神也大多窝在自己宫中,神议也被定为三日一次,更是少了众神彼此的走动。 今日,焰白本打算撤走天军,但被夙川缓了下来。金鳐虽是了结了,但这场风波却还只是个开端罢了。有关罗刹之事眼下尚无定论,夙川也不敢贸然告诉焰白,叫人徒生惶恐,他只说尚且不明南枭之意,让焰白暂且留着天军再守几日也是保险,焰白也没多想就应了下来。 回到无极斋,已过午时。凰元君还是先前夙川离开时的那个姿势,呆滞地坐在茶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夙川走过去叫了他一声,凰元君也不作声,倒是抬眼看了看夙川。 夙川安慰道:“凰元君少安,即便罗刹真还活着,如银翮所言他也尚在封印之中,十七万年过去了,若他有能耐逃离封印,何至于被困到今日?” 凰元君叹了口气,像是忆起了什么往事,眼中竟泛起一层光亮,随后没头没尾地说道:“老夫活了这把年纪,原以为自己早就活明白了。这段时间,常看着你与那女娃娃,便总能想起些过去的事,老夫有时也有些矫情。苍穹之下无侥幸,常寡淡亦非真寡淡,仇恨在,双目就不在。” 夙川听得不甚明白,不过凰元君平时也常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如今时局动荡,这十数万岁的老神仙怕是又悟出了些什么。 夙川倒了杯茶,举到嘴前,热气熏至鼻尖,湿答答、暖洋洋。 陪凰元君闲坐到傍晚,银翮还是没回来。夜色渐显时夙川就有些坐不住了,推门出了无极斋,在门外踱来踱去。一直等到布星的时辰,夙川才无奈地回了九霄。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这会儿唯一顺心的只有影戎了,接连买醉好几日的夙川总算又恢复了精神,乐得影戎特意去食神处讨了一顿丰盛佳肴,只等着夜里给夙川好好补补。 这不,夙川刚去了日月崖,影戎就在寝殿中张罗了起来,正在他美滋滋地感叹凰元君这老神仙出马到底非同凡响之时,从宫外走进个人来。 影戎瞥见身影便停下手上的动作迎了过去,身影清晰地落入眼中后,他不禁地皱了皱眉,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见过姻缘神殿下。” “川儿布星去了?”来的正是姻缘神尘澜,她还是素净脱俗,仙气毕露。分明是头一次来这月旎宫,但尘澜脸上没有半点局促,她气定神闲地踏入了寝殿内,四下望了望,随后从怀里掏出一根发簪搁在了桌上,“昨日川儿走得匆忙,将这簪子落在了我宫中。” 影戎撇撇嘴,眼看着夙川好不容易才被劝好了,怎么偏偏这姻缘神又找上了门来?这是存心要拖着夙川堕落下去了不成?听她一口一声川儿叫得热络,影戎听着就浑身难受。然对方终归是上神,他也不能丢了礼节:“有劳姻缘神亲自送来,等殿下回来,小的定将其交还于殿下。” 没想到的是,尘澜居然在几案边坐了下来,打量了桌上满满当当的佳肴之后,她笑道:“不必了,我在这等他,你去我宫中再取两壶酒来。” 影戎听罢,定在原地没有动身,尘澜抬眼瞅了瞅他:“嗯?” 影戎这便又堆起一脸的笑容:“姻缘神有所不知,殿下今日刚被那凰元君召了去,诸事缠身,殿下恐是不能再陪姻缘神把酒言欢了。” 尘澜听出影戎的话中话,脸上还是平静地微微笑着:“也罢,你去忙你的吧,我自己在这儿等他便是。” 影戎拘了礼,退出了寝殿。 尘澜也是好耐心,硬是在殿内等了个把时辰。夙川布完星回来,尘澜正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这一桌的饭菜。 “澜儿?”夙川稍稍一愣。 尘澜望了一眼夙川,才一日未见,他看起来已是精神了不少,想必心事已了:“等你多时了。” 夙川走到近前:“今日晚些还有点事,怕是不能陪你喝酒。” 尘澜撇撇嘴:“你宫里的小兄弟早就关照过了,倒显得我像个狐朋酒友似的。” 夙川连忙欠了欠身:“是影戎失礼了。” “与你打趣呢。”尘澜笑笑,“你还是喝些酒才显得可爱,这会儿硬巴巴的跟块石头似的。” 夙川也在桌边坐下,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我虽为姻缘神,却不爱关心三界之事。如今看来倒错过得太多了,竟不知你何时与那出世的凰元君亦关系匪浅。”尘澜也不等夙川,自己先夹起了吃食往嘴里送,“早前你与魔界公主的那些是是非非传得也是鼎沸,前几日你喝多了些便两句话不离一个丫头,昨日你被凰元君匆匆叫走,我独酌之时琢磨了一下,那位消失许久的魔界公主,人在天界?” 忽然被这么问,夙川有些发懵,他端起面前的茶杯饮了饮,并未作答。而见他如此反应,尘澜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她继续说道:“传闻魔界公主实乃鬼灵,这些日子战神亲自领兵守着天宫,想来三界并不太平,而这份不太平,与你那丫头甚为有关……” 夙川皱起眉头,忍不住打断道:“那丫头天性纯良,知三界对她莫名防备,便随凰元君一起隐于天界……”夙川有些激动,叹了口气才稍微平静了些,“算了,我知你担心天界,放心吧,我不会让天界出事的,她也不会。” 尘澜显然没想到夙川会有这么大反应,连忙解释了一句:“我并无他意,只是想来提个醒。”气氛却已然陷入了尴尬之中,尘澜便放下了筷子,站了起来:“饭菜凉了,没什么滋味,我还是回去喝我的酒好了。”她就要走出寝殿时又停了下来,回过头补了一句,“神明的预感,总是没什么道理。”说罢,她轻轻笑了笑便踏出了门,留下夙川对着满桌的吃食,亦失了胃口。 无极天都·无极斋 尘澜走后,夙川随便应付了几口吃的,便匆匆跑来了无极斋。无极斋大门敞开着,银翮正坐在书堆里一本本地翻阅着什么。见到夙川过来,银翮连忙起身迎了过去,还不等夙川问出一肚子的问题,她先压着嗓子问道:“你可知凰元君早年间的事情?” 夙川眨眨眼:“他年长我十倍不止,自我记事起他便是天界神秘的老神仙,别说我了,父帝都不见得知道他早年的事,怎么了?” 银翮苦恼地锁着眉头,夙川见状,笑了起来:“你若想知道,去问他不就好了?” 银翮看了看夙川,又转过头看了看无极斋,回道:“他不在。” 夙川一头钻进无极斋内转了一圈,又去后山寻了一遍,向来寸步不离无极斋的凰元君,真的没在此处。跟在他身后的银翮越琢磨越离谱,忍不住拉住夙川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吗?为什么这些古籍史册内完全没有凰元君的内容?三界有关他的传言都少之又少,他可是活了十数万年的大神仙,怎么就没人关心他到底是谁?” “凰元君自然是得了大修为,才成了三界无两的至尊,出世隐居故而鲜有热闹传闻,合情合理。”夙川疑惑地看着银翮,“倒是你怎么突然琢磨起了这个?” 银翮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见到罗刹了。” 夙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正要询问,又被银翮拦了下来:“你先别着急,我这不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夙川把银翮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那……那与凰元君有什么关系?” 银翮解释道:“我听他说了许多话,越听越觉得当年之事传到今日是传歪了,而且,凰元君很有可能与那罗刹颇有关联。” 夙川没有接茬,他沉默地注视着银翮,她此时的状态,让夙川喜忧参半、疑惑不解——已经不知多久没见她这样了,表情活络、连眼睛都是亮的。 可让银翮如此来劲的事情却是夙川摸不着头脑的,见夙川没有反应,银翮急切地继续道:“你再想想凰元君闻听罗刹之事的反应,他这么一个诸事不挂心的老头,若非与罗刹之间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又怎会如此失控?” 凰元君被夙川尊为师长,定然不是这点没头没脑的事情能动摇的,他故意伸出手点了点银翮的脑门:“你是不是被罗刹灌了什么毒气入体?怎么去了一趟回来就疑心起了凰元君?” “我没有疑他!”银翮解释道,“他前前后后好歹护了我这么久,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疑他的!可是如果事关罗刹、事关十七万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我就想弄清楚,如果真相并非世人传论的这般,说不定便可打消三界对鬼灵的种种成见!你就也……”不知为何,她说到这里却停下了。 “我就怎么?”夙川追问。 “你就……不用顶着这些压力了……”银翮的语气弱了下去,虽然夙川从未对她提起,但是银翮又怎会不知他在天界面对着怎样的质疑,且不说不明真相的诸神,天帝天后虽未阻挠,但要说他们完全放心那定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有这么一个可能,银翮太想让三界对鬼灵改观了。 本来只要回来问问凰元君就能弄清楚了,偏偏这老家伙不知跑去了哪里。不过他这一走,更加坚定了银翮的想法——就算凰元君不是罗刹口中的璃凰,也一定与这二人有些什么关系。 夙川仍未细想银翮先前琢磨的那些事,他看着还在思量着什么的银翮,忽然牵过了她的手,淡淡地说道:“我们成亲吧。” 这句话将银翮的思路拦腰斩断,她瞠目结舌地盯着夙川的脸庞,半晌都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夙川被她这呆愣模样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傻了?” 银翮羞得满脸通红,嗔怪道:“此时说这话做什么……大把事尚未弄清,再说了,天界怎会容你迎娶一个鬼灵?” “那我们便私定终身。”夙川一半调笑一半认真地说。 银翮瞪他一眼,甩开他的手有些恼意:“我不要,我要你拿月神仪仗堂堂正正、热热闹闹地来娶我。”说到这里,她认真地注视着夙川的眼睛,“所以!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夙川并未纠缠,轻轻应了一声,才理智地琢磨起了银翮先前的话:“你的意思是,罗刹并非杀戮之灵?” 银翮连连点头:“他除了有些喜怒无常外,没有半点暴戾之态。”一说这个,银翮分外来劲,“所以有关他的传言一定是被人越传越离谱了!世人待我亦是如此啊,我杀一个人,便一如是杀了一万个人。” 银翮之言虽然在理,但罗刹至恶于夙川而言已是根深蒂固的概念,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那他当年大杀三界之事总不会也是讹传吧?” “他说他一时失控……”关于这点银翮还是有些心虚的,毕竟哪有常人失控起来就毁天灭地的? 这说法在夙川听来简直可笑,但他没有明着驳回去,而是重新拉过了银翮的手,柔声道:“丫头,我知你心中迫切,但有关罗刹的种种古籍皆有载,总不见得所有古籍都是讹传吧?况且他说的话也只是一面之词,何以见得一定是真的?” “……”银翮语塞,她挣开夙川,“你回天宫去找找,这老头会不会是去了一趟天宫便被什么给迷住了?你若找到他,速带他回来!” 夙川越发觉得银翮太过心急,但最终还是拗不过她,只好回了九霄。望着夙川的背影,银翮看起来落寞极了。她未将要帮罗刹解开封印的事告诉夙川,免他担心,也怕他阻止。本来对与解封一事银翮也还犹疑,但空口白话,连夙川都说服不了,又何谈说服三界?眼下放出罗刹,反倒还更有说服力些。 银翮沉叹一声——但愿罗刹真如其所言…… 第二十九章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刚踏进月旎宫门,夙川便察觉出了异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妖气,甚为浓烈。而影戎这时提着一盆浑浊的血水,满头大汗地从自己的那间偏殿内跑了出来,见到夙川,又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行礼:“殿下。” 夙川扶住跌跌撞撞的影戎问道:“怎么了这是?” 看来已经忙了许久的影戎气都有些喘不匀称:“回殿下,战神殿下忽然抱了只身受重伤的狼过来,这不……”影戎晃了晃手里的这盆血水,“我来来回回打了十来盆水了,那狼身上的伤还是血流不断……” 影戎嘀嘀咕咕了一大堆,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夙川摆摆手让他再去打水,自己则进了偏殿。 偏殿之内,一头硕大的白狼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焰白跪在它身边,手忙脚乱地处理着它的伤口。如此情形,夙川也来不及打听什么,他走到近前:“这是被何所伤?” 焰白满头大汗:“我也不知,我到时她便已经昏死过去了,我探过,她内息大乱、气血全散了,血一直止不住……” “我去请药神。”见焰白难得急成这样,夙川也不敢耽误。 谁知他刚一转身就被焰白一把拉住:“她是妖……” “妖怎么了?”夙川也明白焰白的疑虑,但此时担心这些实在多余,“你都破了父帝防妖的结界把它带到这儿来了,这妖气我在门外都能闻到,你现在担心被人发现它是妖是不是有点晚?” 焰白早已是热锅上的蚂蚁,听了夙川的话也只会喃喃道:“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怕她死了……” 夙川起身朝外走去,一边说道:“那就不让它死。” 一会儿功夫,可怜的药神就从睡梦中被夙川硬生生地抓来了月旎宫,见到这只倒在血泊里的狼妖时才算瞬间清醒了过来,药神面露难色:“月神殿下……这……”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夙川打断道,“烦请药神救命要紧,其中若有不妥全由我来担着。” 药神这才去了狼妖身边,匆匆检查过后便从带来的木盒子里掏出几个瓶罐,挨个给狼妖喂了下去,一边解释道:“妖族之内丹乃修为所聚之处,此物的内丹被外力取走了,故而修为尽散、气血紊乱,小神刚刚喂了凝血之药,这会儿血已经止住了。”药神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脸色铁青的焰白,补了一句,“若两位殿下心急,小神便再渡些修为给此物,助它快些醒转过来。” “不劳药神!”一听能渡修为,焰白的表情才活络一些,他对着药神连连施礼,“真真是有劳药神,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诶。”有了焰白这话,药神连忙收拾好了药箱,对着还在道谢的二人回了礼后,匆匆退出了月旎宫。他一边往回赶,一边在心里嘀咕——这月旎宫真是来不得,一回比一回刺激。 送走了药神,焰白急忙调整内息,只见他两手一比划,便将修为汇成一缕缕晶莹的仙法,递到了白狼体内。夙川看在眼里,并未阻拦,干脆拉着影戎回了自己的寝殿。 这一趟,焰白足足渡了千年修为给白狼,他收手的时候,本来奄奄一息的白狼身上的伤痕皆已痊愈,躺在地上成了一副呼呼大睡的模样。焰白又安静地守了良晌,才放下心来。 折腾了一夜,他推开夙川寝殿门时,影戎已经四仰八叉地在地上睡着了,倒是夙川还倚坐在床榻边翻着本书。见到焰白进来,他放下书,过去拉住焰白又出了寝殿,一边轻轻关上门一边说道:“这两天影戎累坏了,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焰白点点头,跟着夙川在庭院里坐了下来,夙川先开了口:“这便是先前给你递过消息的妖物吧?” “她叫蛮它。”焰白认真地说道。 夙川微微一愣,笑着点了点头:“失礼了。” 焰白面露窘色:“哎呀,你别笑我。” 夙川又故意轻咳两声,才问道:“按说她也有万年道行,怎会就这样被取走了内丹?” 焰白担心地皱着眉头,这才对着夙川说了起来。 就在夙川布完星去了无极斋后不久,焰白正在玄鹤宫中推演兵法,忽而感受到了留给蛮它的那缕气息的召唤,以往蛮它也常不分时辰地召唤焰白,要么是吃到了味美的肉,要么是在某处绝美的风景里,大多数是胡闹,少有什么正事。 这个点焰白都准备歇下了,本是不打算理会的。但这次的召唤比起以往要微弱许多,若非夜深人静,恐怕都会被忽略掉。焰白放心不下,便应了召唤。 这再一现身,眼前的场面可把他吓坏了。此处是个隐蔽的洞窟,粗看下来大抵是蛮它这支妖族生活的地方,这时遍地都是狼妖的尸骸,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焰白慌忙寻找起来,蛮它其实就倒在不远处,可她浑身的白色绒毛皆被鲜血染红,焰白险些没能认出她来。 如此伤势直接把焰白吓得没了主张,匆忙之下他便将蛮它带回了九霄,一往无前地破了天宫外防妖的结界之后才意识到不妥,而无别处可去的焰白已无退路,只好先抱着蛮它来了月旎宫,这才有了后面这些。 夙川听完,先是嘿嘿一笑,颇为意味深长,随后又安慰道:“好在是救回来了,你别担心了。忙了一晚上,你要不要先休息会儿?” 焰白摇摇头:“我等她醒了再说。”他百思不得其解,“蛮它妖法真的不弱,究竟是何人竟伤她至此?再者取走内丹又意欲何为?” “等她醒来就知道了。”夙川瞅了一眼焰白,“不睡也罢,但你要不要回去换洗一身?你看你这浑身的血,别等人醒了再被你吓晕过去。” 焰白低头一看,自己这一身白袍早就被蛮它的鲜血染得也是触目惊心,他正要往外走,又有些迟疑地退了回来:“借你后院的温泉一用。” 夙川笑着点点头:“我去给你拿一身干净衣服。” 梳洗完毕之后,天色也渐渐泛青,焰白与夙川并肩坐在后院的温泉边,抬头望着星辉逐渐隐没在白昼里。焰白披散着头发,整晚未眠又心弦紧绷的他这会儿看起来有些憔悴。他扭扭脖子舒展了一下筋骨,转头问道:“父帝近日可召见过你?” 夙川摇摇头:“除了三日一轮的神议,私下并未见过父帝。” 焰白忧心忡忡地抿了抿嘴,像是有些口干舌燥:“我贸然破了父帝设下的结界,父帝肯定有所察觉,到这会儿也有些时辰了,按理说早该有些动静……自我带兵驻守天宫之后便与父帝交往甚少,不知他老人家在忙些什么,既无指令下达,也不过问三界近况,神议也越发匆忙。” 夙川知道焰白向来是最重体统的,身为战神行下这等唐突之事,这会儿平静下来怎能不慌乱?但焰白后半段说的这些夙川却并未挂心,魔界那番动荡,父帝身为天帝又怎会无任何作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明知幽冥术现了世,父帝肯定是琢磨针对幽冥术的办法去了。 夙川还未开口说些什么,焰白又心神不宁地站了起来:“要不我自己去向父帝请罪吧?” 夙川无奈地看了看焰白:“你家那小狼妖还没醒呢,你上哪儿去?”他拉着焰白又坐了下来,“你少安毋躁,你想啊,父帝恩怨分明,你这小狼妖先前递过金鳐的消息于天界,如今她遭遇不测你把她救回来,也是合情合理的。” 焰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很认真地看着夙川说道:“她叫蛮它。” “……好好好……又是我失礼了。”夙川干脆翻了个白眼,“你且等蛮它醒来,看看她恢复得如何,若能问出究竟是谁伤她才是关键,我总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听过夙川一席话,焰白也总算恢复了些以往的沉稳:“此人明摆着是冲着蛮它的内丹来的,这妖族内丹可是对任何人都有大用的宝物,关键此人道行高深莫测,实在不是好对付的。” 焰白常年讨伐作恶妖物,所以要比夙川更清楚些,狼妖在整个妖族之内属于尊贵的血统,他们结对而行、低调行事,加上每支族内都相当团结,所以是极难对付的一类妖物。像今天这样整支狼族被灭的事情简直闻所未闻,可见伤蛮它之人绝非等闲。 正在二人胡乱琢磨之时,从偏殿内传出一声虚弱的狼嗥。焰白与夙川对视一眼,一道飞奔了过去。 偏殿中,那白狼瑟缩在一处角落里,见到冲进来的二人,更是露出獠牙咧起了嘴,一副收到惊吓的模样。看到她这状态,夙川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脚步,他还想拦一拦焰白,但焰白已经着急忙慌地冲了过去。 白狼看到焰白之后,眼神稍稍有了变化,接着,她拿鼻尖碰了碰焰白伸过来的手,竟嗷呜嗷呜地像是委屈了起来。焰白轻抚着白狼的脑袋,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片刻过后,那白狼身上闪起一道耀眼的白光,夙川被扎得眯起眼睛别过了脑袋,等白光消失,他再看向白狼处时,只见焰白神情局促,不知为何涨红了脸,一边挡在白狼身前,一边头也不回地对着夙川说道:“川儿,你你你先出去一下。” 夙川不明所以,但焰白既然这么交代,那自己也没理由不照办。如此在门外等了一阵,只听殿内传来了姑娘的哭声,夙川以为出了什么事,又冲了进去。 殿内,白狼已然隐去真身幻作了人形,焰白正手忙脚乱地把自己身上的衣物披在蛮它身上,尽管焰白已经急得快要冒汗了,但蛮它似乎并不懂得配合,她拉着焰白的手嚎啕大哭着,一边呜呜哇哇地说着什么无法被听清的话。直到夙川冲进来,蛮它才又是一愣,见她稍微平静下来,焰白干净把披在她身上的歪歪斜斜的衣服整理了一番。好不容易收拾完了,蛮它一歪脖子打量起了这间偏殿:“我在哪儿啊?” 焰白解释道:“此处是月旎宫,是我弟弟月神的宫殿。” “月旎宫……月神……”蛮它重复着,一边在脑中思索,忽而猛地睁大了眼睛,“天宫吗?” 焰白点点头:“情况紧急,我便先把你带了回来。”他关切道,“你觉得怎么样?可还有哪儿难受的?” 蛮它刚刚醒转,脑袋里还是一阵迷迷糊糊,睁眼看到焰白就在跟前时,只觉得一股子委屈与心悸在瞬间爆发了,只想先哭上一通。被焰白这么一问,她才试着运了运气,随即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一骨碌跪坐了起来,拉着焰白喊了一句:“内丹!” 焰白看起来有些自责:“你的内丹应该是被夺走了,我渡了你些修为,但内丹不在,修为稍有不慎便会流失,你切记不要轻易催动妖法。” 蛮它神色严肃起来:“我的弟兄们……可还有活着的?” 焰白丧气地摇了摇头:“是我去晚了……” 蛮它闻此噩耗,痛心疾首,恨恨地咬着牙怒道:“此仇我定要报之!” 焰白便问道:“究竟是何人所为?仇家?” 蛮它摇摇头,将事发经过告知了二人。 那夜如常,蛮它一族生活的洞窟口趴着两只灰狼,耷拉着眼皮显出一副倦态。忽然,两只灰狼同时睁开了眼睛,警觉地站了起来,像在提防着什么。不止这两头灰狼,洞窟内的狼群都陆陆续续地作出了防备的姿态,一双双闪着幽幽绿光的眼眸在黑漆漆的洞窟中显得尤为妖异——洞窟外,一股庞大的气息正在飞快地靠近。 这处洞窟位于一座荒山之上,隐蔽难寻,几乎无人问津,更不会有人半夜三更路过此地吧?蛮它紧紧盯着洞口,不敢有半分松懈。最让她紧张的是,来者气息磅礴浩大,能力显然在自己之上。 就在她还在提防之时,从洞口传来一阵风声,紧接着,连面前的空气也变得扭曲,她定睛一看,竟是密密匝匝一大片细长的银钉扑面而来!蛮它的反应已属相当敏捷,她拼尽全力纵深一跃,躲过了大多数的银钉,但还是有几根实在是躲闪不及,深深地扎进了她的体内。 这些银钉非同寻常,周身都刻着复杂的符文,竟是专门对付妖族的法器——镇妖钉!可蛮它察觉到这一点已是为时已晚,银钉入体不久,她便四肢发软、头晕目眩起来。她又气又恨,仰着脖子长嗥一声,周围的狼群见蛮它受伤,纷纷面露凶光,挡在蛮它身前成了一道肉墙。不过狼群也知道来者道行了得,于是也不敢冒进,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发出阵阵可怖的低吼声。 镇妖钉打中蛮它后不久,洞口便出现了一个身影,来者黑纱遮面、不辨真容,看着凶神恶煞的狼群,仍是从容不迫。来者叹了口气,惋惜似的摇了摇头,发出一个苍老而浑厚的男人声音:“老夫来是借你内丹一用,无意徒添伤亡。” 来者如此态度在狼群看来实在是嘲讽至极,更何况妖族内丹岂是随便能给之物?蛮它强忍着伤痛与晕眩,神色一厉,对着狼群嗥了一声。狼群接到指令,便向来者群起而攻之。那来者见状却仍不动声色,倒让狼群有些迟疑。 方才他如何伤了蛮它的情形大家都看在眼里,故而狼群一边向前扑过去的同时一边也有所防范,只等他做出动作便可及时闪避。可一直到狼群就要扑到来者跟前了,这人还是无动于衷似的,狼群也不再管那么多了,一个个猛地向前一跃,伸出利爪便对着来者抓了过去。 如此攻势,来者被当场撕碎也是合情合理,可谁也没有想到,当狼群扑到来者身上的瞬间,一股巨大的能量从那人体内迸发出来,霎时间,黑漆漆的洞窟之内亮光一闪,只听轰的一声,扑过去的狼群纷纷被弹飞,重重地摔落在地上。 再看来者毫发无伤,大步一跨直接蹿到了蛮它跟前。中了镇妖钉的蛮它,妖法骤减,此时面对如此强劲的对手更是毫无还手之力。来者伸手一把抓住了蛮它的脖颈,蛮它拼命地扭动着身躯却也只是徒劳地挣扎。 到这会儿,蛮它心中已知不好,嗷的一声令下,示意狼群快跑。可狼群护主心切,一个个早就急红了脸,当下没有一个听令逃走,反而都又对着来者冲了过来。狼群虽然不见得能伤到来者,但如此纠缠下去也很麻烦。来者先放下了蛮它,转身迎着扑过来的狼群打出一个手势,随着这个手势一起打出去的,还有一道金光闪闪的仙法。方才被弹飞之时,狼群们个个已经受伤不轻,此时再挨下这一招,只听狼群中发出咯咯哒哒的骨头碎裂的声音。这一次,他们还没近身就已经被击倒在了原地,并且再也爬不起来了。 蛮它看在眼里却无力反击,可愤怒竟使毫无力气的她又勉勉强强地站了起来,趁着来者背对自己的这一个瞬间,一口咬住了来者的右腿。那人显然没有想到这一幕,稍稍一愣,但这点伤害对他而言实乃微不足道,他冷笑一声便轻而易举地将蛮它甩开了去。摔出去的蛮它滚了几圈,彻底成了俎上之鱼。她迷离地看着来者一点一点地走近了自己,在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她背着手在身后虚抓了一把,焰白留下的那颗珠子便出现在她的掌心之中。她拼尽浑身力气,勉强使出了一点召唤术后,便昏死了过去。 再醒来时,便已身处这月旎宫中了。 回想起这一夜发生的惨烈之事,蛮它双眼擒着泪水,神情愤怒而又自责。 焰白与夙川二人听完这些也都陷入了沉思之中,蛮它上万年修为,身怀一出手便能生擒整支天军的本事,面对此人却连还手的本事都没有。听她所言,这人施的是天界仙法,又拥有镇妖钉这种珍稀的法器,若在天宫,那也得是上神级别的身份。 焰白想到这里,心中又是一忧,他连忙对着夙川说道:“这么看来这天宫对她来说也并非安全的所在了。” 夙川听了,倒是摇了摇头:“这人明摆着是冲着她的内丹去的,如今已然得手,应该不至于再赶尽杀绝。”看焰白仍旧忧心忡忡,夙川便又补了一句,“就算他再要灭口,我这月旎宫又几时是人想闯就能闯的了?” 焰白仍在思索着:“可是,他夺这内丹究竟要做什么?” 夙川分析道:“夺取内丹,要么是为了吃了增补修为,要么是用来炼制什么法器。以这人如此本事来看,还要增补修为的可能性不大,多半是冲着后者去的。”顺着这个思路,夙川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莫不会是……恐生吧?” 先前那次神议,向天帝御忡禀报有关金鳐之阴谋时也未回避众神,如今金鳐被鬼灵灭,虽消除了最表面的这一层隐患,但鬼灵的存在还是让众神寝食难安,难保哪路上神也跟金鳐一样打起了恐生的主意…… 焰白也很快就想到了这层,他诚觉夙川所言不无道理,再看夙川的表情,已然敷上了一层恼意:“亏得那丫头还在想尽办法向三界证明鬼灵并非恶灵,然三界芸芸众生,糊涂者十有八九!” 听到这话,蛮它眼前一亮:“你知道银翮在哪儿?” 夙川看她一眼,并未作答。 见夙川态度骤然冷了下去,蛮它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焰白,结结巴巴地解释了起来:“我我我并不是恶意……我找了她很久了……我就想确定一下,她是否是先妖王之女。” 夙川歪了歪脑袋:“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先妖王湮灭后,我妖族便一蹶不振。”蛮它又瞅了一眼焰白,认真地回答道,“也正是因为群龙无首,才开始有越来越多流散的小妖在三界内作恶。事实上,大部分妖族族支都是隐世而居的,我妖族虽不拘礼数、自在惯了,但血统却是绝不能混淆的。所以……若银翮是先妖王的血脉,就能继承妖王职位,复兴我族……” 夙川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听完这些之后他淡淡地说道:“那丫头不喜欢麻烦,恐怕应不了这妖王之位。” 蛮它却喜上眉梢:“所以说——她真是先妖王之女?” 此事无须遮掩,夙川点了点头。 蛮它激动地冲到夙川跟前:“那你可能带我去见她一面?我亲自与她说,若她不肯,我绝不纠缠!” 面对蛮它如此保证,夙川陷入了犹豫之中。焰白见状,帮着蛮它说道:“你若不依,她怕是不会甘心。” 夙川已然心软了下去,但现下哪有给这二人见面的功夫?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这样吧,哥,我先陪你带着蛮它去见父帝,我觉得,不如干脆向父帝禀明蛮它就在天宫之中疗伤,想来父帝了解了前后缘由也不会不肯。有了父帝这尊大佛,反而更安全。”他顿了顿,对着蛮它继续道,“等咱们先去向父帝将这罪请完了,我再去找那丫头一趟,把你这事儿跟她说一声,再安排你们见面。”他解释道,“她近来也是心事重重,贸然找过去,恐怕并不讨喜。” 一听夙川这就算是答应帮自己了,蛮它乐得连连点头:“听你的听你的,都听你的。” “那就别等着了。”夙川向着焰白走了过去,听到要去请罪,焰白的脸色就不是很好看,夙川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 于是,三人便出了月旎宫,一路上,没少有好事的仙官仙娥探头探脑、窃窃私语,三人置若罔闻,大大方方地踏进了大殿之中。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御忡就支着脑袋坐在大殿之上,像是已经等了三人多时了。 第三十章 无极天都·九霄·天宫大殿 御忡望着缓缓走来的三人,稍稍坐正,看到跟在焰白与夙川身后的蛮它时,不由地皱了皱眉。蛮它也是初见天帝,又加上这番是过来请罪,不免显得局促不安。焰白也尚且不知御忡究竟会作何反应,于是这三人中,就只有夙川还算气定神闲。 三人恭恭敬敬地对着御忡行过大礼之后,夙川先开了口:“禀告父帝……”他对着蛮它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这位是一狼妖族首领,名为蛮它,先前忧心天界有难,特意向战神递出消息的便是这位。” 御忡素来视妖族为祸害,在他看来,妖族就是个蛮横无理的劣等种族,故而此时对着蛮它又怎么会有好脸色?但偏偏他又是个重礼数的,夙川这番介绍也是明摆着在提醒他,蛮它于天界多多少少也属有恩。御忡阴沉着脸:“莫非这位妖族首领是又有什么消息要递?”他转而看向一旁低着头的焰白,“竟让战神擅自破结界而迎之?” 焰白心里一沉,御忡果然是生气了的,当下他噗通跪了下去:“父帝恕罪。” 夙川赶紧上前跨了一步,对着御忡又行一礼:“父帝料事如神!昨夜蛮它首领一族遭遇偷袭,那歹人为夺取蛮它首领的内丹,不惜杀害其整族,所幸蛮它首领召唤了战神,战神及时将她救了回来,才得知了一桩异事。” “召唤?”御忡眉头又是一皱。 面对御忡的疑惑,焰白连忙答道:“回禀父帝,此前魔界一事,蛮它首领替孩儿打听了不少消息。碍于天宫之结界,又为了能及时取得联络,孩儿便给了她一个召唤之法。”这三人来之前便已经商量完了,这会儿按着先前对好的思路之——能照实说的就照实说,焰白继续道,“彼时蛮它首领伤痕累累、奄奄一息,孩儿救人心切便擅自做主破了结界,孩儿知罪!” 御忡哼了一声,又对着夙川问道:“何为异事?” 夙川将蛮它遇袭的经过诉说了个大概之后,这一遍,让夙川心中又添了一道疑虑——放眼天界,除了焰白与夙川自己外,有黑衣人那般实力的,掐着手指就能数得出来。可这些都是德高望重的上神,哪个也不像是能做出这般举动之辈。光从这一点,怕是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夙川目光一转,说道:“据孩儿所知,这镇妖钉并非寻常法器,此人随身带着如此数量的镇妖钉,想必是个精通炼器之人。” 御忡还是阴沉着脸,他越看低着头跪在边上的焰白就越觉得古怪,平日里稳如泰山的焰白怎么这会儿慌慌张张的?就算是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整桩事也不至于让他如此不安吧? 御忡眯着眼睛还在疑惑,夙川见他出神望着焰白,便又赶紧补了一问:“不知父帝可有头绪?” “咳……这——精通炼器之人……嗯……”御忡回过神,思索起来,“这镇妖钉难炼之处在于它上面刻着的镇妖咒,修为浅些的,连唱咒都难更别提施以法术刻出来了。就算刻出来了,根据刻印之人的修为深浅,镇妖咒的效果亦会有所不同。”他瞥了一眼蛮它,“这位……狼妖首领,妖龄几何?” 被忽然提问的蛮它先是一怔,随后磕磕绊绊地答道:“万……呃……回天帝……万年。” “万年?”御忡一惊。 随着御忡这一惊,夙川与焰白也立马反应了过来——几枚镇妖钉便打得蛮它没有一点还手之力,可见镇妖钉上的符咒之力何其强劲。这么一来,造此钉之人的修为,起码与御忡相当! 天宫何来如此人物? 其余二人震惊之余疑惑居多,而夙川却怔在原地,一脸的难以置信——此事得出了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结论,而让夙川感到心悸的是这一系列令人震惊的关键点,若与此时不知所踪的凰元君联系在一起,就都说得通了。 凰元君之强大毋庸置疑,至于炼器,他又何止精通而已?在他这十数万年冗长的岁月中,炼器早就成了一种消遣,他炼的护体丹丸能扛幽冥术的攻击,如此功底,镇妖钉岂不信手拈来? ——难道真是他?为了对付罗刹也打起了恐生的主意? 一想到这些,夙川在这大殿之中就有些呆不住了,他迫切地想要回一趟无极斋看一眼,但愿凰元君已然归来…… 之后,焰白以蛮它见过蒙面人,再遇到时或许能辨别出来为由,申请让她暂留在天宫,御忡一脸的不情愿,好不容易才别别扭扭地答应了下来。他给了焰白与夙川三日时间,让二人派暗卫私下调查。此事毕竟不宜声张,若大张旗鼓地盯着诸神只怕是要惹恼他们的。 前来请罪的三人最终安然无恙地从大殿内退了出来,焰白领着蛮它又回了月旎宫去,而夙川则火急火燎地去了无极斋。 无极天都·无极斋 那木屋背后是成片的青葱,门前散乱的石子与各色奇花异草混在一块儿,看着却也还顺眼。而如此赏心悦目的美景之中,还站着一个愁眉不展的月神殿下。 夙川赶到无极斋后,所有期盼就全落了空。凰元君并没有回来,甚至,银翮也不在这儿。本就急于证明凰元君清白的夙川此刻万分焦急,他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着,思绪太多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此刻的他还不知道,那股在每个人心中翻来涌去的、各自的不详预感,在这一日天蒙蒙亮的时候,已经撞碎的三界的平安钟。 第三十一章 年汀大陆·卯刹海 这一日卯时前刻,在无极斋内空等了一晚,又什么新线索都没有找到银翮思来想去,还是赴了与罗刹的约。 又站在这片死气沉沉的海岸边,她凝视着发黑的海水,激动与不安在心中来来回回地翻来覆去。天边的乌云终于压到头顶的时候,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猛子扎进了水里。 卯刹海水的挤压感还是那样让人难以适应,银翮快速地钻到了海底,拨开了那虽是厚厚一层、却很松散的泥沙,几道金光一闪,她便又隔着结界看见了被牢牢锁住的罗刹。 罗刹微微笑着,看起来十分淡定。 卯时一到,罗刹之气扑面而来,银翮不敢耽误,摒了一股气往外一轰,随即又催动了一道冻术将周身的海水冻结了起来。在冻出来的狭小空间里,银翮感觉那股挤压着自己的劲小了不少。然而海水才刚冻住,就立刻传出了碎裂的声音,咔擦咔擦,越来越密集。 银翮定了定神,双手按住那道结界,将浑身的力量都汇聚到了手心之后,她猛地向前一用力。银翮的鬼灵之力与那结界撞击的瞬间,犹如天地都动摇了一般,猛烈的冲击力将银翮往后一推,她撞碎了开裂的冰层又重新落入了海水之中。然而只是一瞬功夫,又有一道巨大的吸力,让她还没来得及在海水中缓过神来,就又开始飞快地下坠。 被银翮打击的那处结界表面出现了一条裂缝,海水细细密密地渗透了下去,也只是在顷刻间就将裂缝撑开了一道口子。这下,更多的海水向内灌去,在卯刹海底形成了一股漩涡。随着海水灌入的速度越来越快,原本那道闪着金光的结界逐渐变得暗淡,结界表面也开始支离破碎起来。结界之内,罗刹闭着眼睛,任凭海水拍打在他脸上。而锁住他的符文锁接触到外力,一条条粗重的锁链又开始缓缓地收紧。 银翮被裹在海水中落入了结界内,正摔在被锁链封住的罗刹身上。好不容易脱离了飞速旋转的银翮只觉得头晕目眩,她撑起身子,忍不住咳嗽连连。好不容易缓了过来,她才看清眼前这结界之内,灌下来的海水已经没过了锁链的底部。 她喊了一声还闭着眼睛面带笑意的罗刹:“这符文锁怎么解?” 罗刹缓缓睁开了眼:“你过来。” 银翮也没多想,便往前挪了挪,凑到了罗刹跟前。下一瞬,罗刹眼中红光一闪,银翮的表情就逐渐惊恐了起来。她只觉得体内的力量被罗刹吸噬了过去,可她再想后退,却已是动弹不得。 罗刹一边吸收着银翮的力量,一边暗暗催动起了自己的鬼灵之力。随着他眼中的红光越来越亮,不断有同样的红色光芒从枷锁的缝隙中透了出来。符文锁还在收紧,可透出来的红光却越来越多。忽然之间,铁链刺耳的摩擦声戛然而止,符文锁像是被一股对抗的力量停了下来,随后,如此粗重的枷锁竟一根接着一根地开始断裂。 头顶的结界也终于扛不住万顷海水猛烈的冲刷,轰的一声便彻底失去了抵挡之力。结界之内,满地的符文浸没在卯刹海水中,似乎也失去了本来应有的效力。 万顷海水倾覆之时,符文锁已然断了个干干净净,浑身冒着红光的罗刹动作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抱起已经不省人事的银翮,迎着海水窜了上去。 二人回到岸边时,卯刹海的海平面比起原先已经是矮了一大截。此时卯时刚过一刻,本来应该漂浮在卯刹海上空的罗刹之气也无踪无迹,天色不似以往阴沉,罗刹抬头看了看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先将刚才吸收过来的银翮的鬼灵之力还了回去,随着银翮苍白的脸色逐渐缓和,罗刹周身冒着的红光也一点点暗了下来。 “咳咳!”银翮在咳嗽中醒转,惊魂还未定,却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岸上,而罗刹也已经挣脱了符文锁,她回想起昏迷前罗刹的举动,她刚开口想骂,却被罗刹抢了先。 罗刹赤裸着上身,身上密密麻麻的天罚之疤痕更加显眼了些,他背对着银翮蹲了下来,低头俯视着卯刹海,淡淡道:“消消气,不都还给你了吗?” 银翮撇撇嘴:“也不事先招呼一声,我还以为……” 罗刹转过头:“以为我要把你杀了?” 看着银翮还是一脸的没好气,罗刹又笑了笑,站起身来往前走去。银翮连忙跟上:“你去哪儿啊?” 罗刹头也不回:“替那魔物解毒去啊。” 一听是为这事儿,银翮的怒气消了不少,她站定脚步又喊住了罗刹:“那你走反啦。” 罗刹尴尬地顿了顿,转过身跟着银翮往前走了几步,两人一施瞬移法,来到了多罗城。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本就放心不下的南枭早就已经守在了沉冥宫门口,原本他想陪着银翮一起去的,但银翮也忧心他的安危,死活没让。南枭转念一想,也怕自己去了反而添乱,于是答应银翮在沉冥宫等着。 卯时还没到,南枭背着手站在正殿外,凝视着微微泛白的天空,思绪万千。 这时,从门口走进一个黑影,将南枭的思绪打断。那人着一身黑袍,又有黑帽遮面,看不清究竟什么长相。他越走越近,南枭提防地问了一声:“何人?” 来者也不回答,只是站定在了原地,左右看了看,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南枭又问了一句:“来者何人?” 来者像是听不见南枭说话似的,又自顾自地往前走去,看他步履缓慢,像是腿脚受过伤似的,走起路来一顿一顿。可如此目中无人的态度惹恼了南枭,南枭一跃上前,伸手拦住了来者,怒道:“我问你是何人!” 这黑衣人沉沉地叹了口气,随后竟对着南枭拍出去一掌。好在南枭一直有所防备,见这黑衣人有所动作,已经及时地往后退了两步,这才躲过了这忽然的一击。 见对方压根没打算好好说话,南枭也不再多问了。他将术法汇聚在手心,对着来者劈了出去。谁知那人不躲不闪,只是从怀中掏出一块石板一档,那石板也不知是怎样的法器,竟轻而易举地挡下了南枭的这道术法。更离谱的是,南枭打出去的术法像是被这石板吸了进去一般,那石板的中心随即变得晶莹剔透,可见其中有一股气息在歪歪扭扭地涌动。 还不等南枭再仔细看清,那黑衣人便对着南枭挥了挥手中的石板,而石板中涌动着的气息就朝着南枭窜了过来,正是刚才被南枭打出去的那道术法! 南枭心中大惊:“无极盘?!” 三界之内,谁人不知这无极盘是天界天后随身的法器?无极盘可推演命数、窥探未知,若作武器,这无极盘则可吸收比持器者弱的攻击,是件十分厉害的法器。可这法器怎么会在这黑衣人手中?南枭百思不得其解之下,也不敢再贸然进攻了:“你究竟是什么人?” 可黑衣人还是不作回答,对着南枭又是一击。南枭连忙往后一跃,对方如此咄咄逼人,看来只有硬着头皮打这一场硬仗了。可眼下的情况实在棘手,无极盘绝不可小觑,南枭立刻放弃了远攻,他伸出手需抓了一把,随即便将螭羽鞭捏在了手里,照着那人挥了过去。 那人由于腿脚不便,闪躲起来有些迟钝,但他身手了得,还是堪堪躲过了螭羽鞭的这一击。见到螭羽鞭后,他也干脆收起了无极盘,只见他快速变幻了几个指法,一道金光便从他指尖钻出,对着南枭冲了过来。 南枭侧身一翻,本以为躲过了那道金光,却不想那道金光竟随着他的侧翻一起调转了方向,继续朝着南枭冲了过来。再躲已经来不及了,南枭只好对着金光挥了一鞭。螭羽鞭打到金光的瞬间,南枭如遇雷击一般,浑身一阵酥麻。南枭心中暗叫不好,自己的道行跟这黑衣人比起来恐怕相差甚远。只一道金光便搅得南枭气息大乱,下一瞬,他便觉得浑身发软,连站在原地都显得勉强。本以为自己就要交待在这里了,可没想到那黑衣人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直接绕过了南枭向着一处偏殿去了。 南枭是想再追上去,然奈何力不从心,他只往前跨了一步,就双腿一软、眼前一黑,彻底不省人事了。 等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宫中的榻上,门外天已大亮。 银翮不知几时已经回来了,正一脸担心地看着自己,而她身后还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穿着一身南枭的衣服还显得有些太紧,再看他一股马尾高束于顶,面容清秀,十足是位书香门第的翩翩公子。 南枭缓了缓神,回忆起了银翮今日的去向之后心里又是一惊。一直以来,南枭接触都是那团由罗刹的气息化成的黑雾,在他的印象当中,罗刹一直就是强大而跋扈、阴冷又变态的家伙,于是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漫不经心的……小伙子……南枭脑中一片混乱。 见南枭醒了过来,银翮连忙问道:“你怎么样?” 南枭坐了起来,开始催动体内气息进行调理,这个举动才刚开头,他就惊讶地停了下来。银翮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解释道:“罗刹已经将你体内的毒解了。” 原来,银翮带着罗刹回到沉冥宫后,就看见南枭倒在正殿之外。两人冲过去检查了个大概,罗刹也不多说什么,就伸出手按在了南枭的脑门上,只见他往后一抓,一道道黑色的气息便从南枭头顶钻进了罗刹的手心。不一会儿功夫,南枭身上的黑色纹路就全都褪去了。罗刹收回手,告诉银翮南枭体内的气息被人打了个大乱,但只要修养一会儿,再调理调理也就没事了。于是两人把南枭搬回了他宫中,又守着他睡了一个多时辰。 听到自己体内的毒已经被解了,南枭的情绪有些复杂,炼化这罗刹之气的过程还在眼前,他为此也受了不少的罪,如今说解就解了,他还是觉得有些失落的。但眼前,有一桩更严重的事情,让他没有时间再琢磨这些。 他草草地稳了稳气息后,对着银翮说道:“你快去偏殿看看,先前为炼制恐生而收集的那些天材地宝还在不在!” 银翮还在发懵,身后的罗刹便淡淡道:“我看过了,炼制恐生最需要的那些个宝贝都没在那间偏殿里。” 看南枭眉头紧锁,银翮又问道:“究竟是何人伤你?” 南枭苦恼地摇了摇头:“我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忽然他想到什么,“但那人有无极盘!无极盘乃天后法器,莫非是……天界出了什么事?” 一听到无极盘,银翮也是大吃了一惊,自己才走了一夜时间,此前也并未听夙川说起天界有什么异动,可这无极盘怎么可能随便落入旁人手中? 南枭继续说道:“那人道行颇深……我根本不是对手,而且他分明是冲着那些天材地宝来的,怕是又有人要对你不利!” 事情又牵扯到了天界,银翮也有些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我要回一趟天界。” 南枭叮嘱道:“这人不好对付,你千万小心!” 银翮点了点头,便火急火燎地消失在了原地。霎时间,偌大一间寝殿内只剩下南枭和罗刹二人相对两无言,场面一度相当尴尬。 南枭装模作样地打着坐,还是罗刹先打破了沉寂:“她怎么一听天界就冒冒失失的?” 南枭一想到面前这人是罗刹,就十分不自在,听他这么发问,当下随口回道:“还不是因为月神……” “月神?” 话一出口,南枭才觉得冒失,于是面对罗刹的追问,他就没再做声。好在罗刹也没继续打听,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南枭一会儿,就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子出了寝殿。 而此时的天宫,已经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 第三十二章 无极天都·无极斋 夙川在无极斋门口呆立了许久,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夙川。” 回过头一看,正是不知所踪的凰元君! 夙川连忙迎了过去:“您这是上哪儿去了?” 凰元君上前了两步,这两步走得缓慢,但还是被夙川看出来他腿脚出了问题。夙川一把扶住凰元君,关切道:“您怎么了?受伤了吗?” 凰元君有些尴尬地摇了摇头,堆出一脸笑容:“无碍。” 夙川扶着凰元君回到无极斋内坐下,此时,他满脑子都是蛮它提到过的——她在黑衣人腿上咬了一口。 夙川耐不住胡思乱想,蹲在凰元君跟前就要检查伤口。凰元君躲躲闪闪,硬是推辞个不停。最终夙川也罢了纠缠,他给凰元君倒了一杯茶,坐到了对面后,缓缓开了口:“昨夜一支妖族惨遭袭击……”这头刚开,凰元君喝茶的动作就顿了顿,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太多变化,继续喝了一口茶后,又泰然地将茶杯轻轻放下。 夙川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在原处沉默地注视着凰元君。 凰元君不急不恼,反而又露出了他招牌的笑容:“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凰元君这反应,让夙川心里一沉,他连忙起身,对着凰元君行了礼:“我一直敬您为师、尊您为长,我比谁都更想相信您。可自从银翮提起罗刹之事,您便反应激烈、骤失理智!”夙川回想起银翮回来时说过的话,深感忧心,“或许您与那罗刹有些什么过往,您若想对付他,我们可以一道想办法,可若滥杀无辜……那……您与那罗刹又有何差别?” “老夫也不愿伤人性命。”凰元君倒是平静,“然事分轻重,牺牲亦分值与不值。若损失小众便能换三界太平,便是值的。” 凰元君承认得大大方方,可这话夙川听得是无比揪心:“凰元君何至于如此激烈?银翮说了,那罗刹或许并非只念杀戮之灵,当年之事或许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凰元君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丫头与罗刹到底是同血同脉的鬼灵,轻而易举的就遭受了蛊惑,你倒也跟着糊涂?罗刹当年大杀三界酿的是何等惨剧?罗刹只要活着,三界就只有生灵涂炭一个下场!” 夙川脑中一片混乱,倒是凰元君,正襟危坐又补了一句:“老夫此举,为的是三界平安。” 夙川有些激动:“我相信银翮,能不能请凰元君也信一信银翮?或许这事并不非要闹到如此地步啊!” “信她?”凰元君冷哼了一声,“你我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帮着罗刹将封印解了。怎么?难道要等到她与罗刹一起血洗三界之时,再来研究对策吗?” 夙川听了这话,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再看着脸色阴沉的凰元君,他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银翮怎么会? 凰元君又喝了口茶,淡淡地开口道:“你也知道,炼制恐生,老夫还差一样东西。” 夙川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大变!凰元君所说的,不就是自己体内的万灵珠吗!无论如何夙川都想不到凰元君会对自己动手,眼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凰元君凝聚着术法的大手已经对着自己的胸口抓了过来。 毫无防备的夙川动都还没来得及动,就觉得胸口传来一阵剧痛,浑身无法动弹。他眼睁睁地看着凰元君从自己体内取出了万灵珠,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进了一个木匣子里。凰元君手里的动作一停,夙川就摔倒在了地上,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火燎一般疼痛难忍,一股汹涌的力量正在他体内胡乱地蹿上蹿下,一下又一下、从内而外地撞击着他。 失去了万灵珠的压制,夙川体内的鬼灵之血活了过来。 而他再抬头的时候,凰元君已然又不知了去向。很快,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脑中冒出一股子无法抑制住的渴望。在这股渴望的驱使下,夙川横冲直撞地回到了九霄。这时的他双眼血红,脸色惨白,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与衣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被捞上来一般。 此时的他,就像一头漫无目的的野兽。 很快便有巡逻的天兵认出了夙川,见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连忙上前关切。可没想到那天兵才刚走到夙川近前,夙川就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对着他又啃又咬。如此吓人的一幕被剩下的几个天兵看在眼里,吓得他们一边尖叫着一边四散逃开。而这动静,惊出了越来越多的围观之人。 事发地点就在月旎宫附近,焰白也很快就听到了外面乱糟糟的叫嚷声,他出来一看,只见夙川发了狂一般对着人群猛扑,而赶到的几队天兵虽然把他围了起来,可碍于他是月神殿下,每一个天兵都躲躲闪闪的,不敢真的弄伤他。 焰白大惊失色,连忙冲了过去:“川儿!” 可夙川连焰白都认不出来了,对着他又要咬过来。焰白到底身为战神,躲这种没头没脑的攻击还是小菜一碟,可对方是刚才还好端端的夙川,焰白急得怒吼连连:“你这是怎么了!你清醒一点啊!” 一众天兵见战神到场,心中也有了底气,帮着焰白好不容易才将夙川赶回了月旎宫的寝殿之内,先将他锁在了里面。焰白让蛮它和影戎守在月旎宫,又安排了两队天兵在外把守,本打算自己去请御忡过来的,可还没等他走出月旎宫,御忡的大驾已经先到了门前。 月神殿下如此失控之态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御忡听到手下来报自然待不住,赶紧过来瞧瞧。 月旎宫外还围了一群仙娥仙官,不少上仙上神也都赶了过来。纷纷猜测着月神殿下这是出了什么事,直到御忡出现,大家才停下了议论。这吵吵嚷嚷的人群之声一停,寝殿内夙川歇斯底里的吼叫声就更加明显。 焰白迎着御忡草草地行了个礼:“川儿先前说去一趟无极斋,这才不多久,就如此模样出现在了天宫之中,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御忡眉头紧锁,推开寝殿之门踏了进去。殿内,夙川还在疯狂地东碰西撞,家具摆设被掀翻、散落了一地,见到御忡进门,夙川更是不管不顾地扑了过来。如此表现,御忡很快反应了过来,他在自己面前画出了一层气盾,夙川扑过来之后便被挡在了气盾之外。御忡腾出另一只手,聚了一道术法对着夙川的眉心点了过去。 这道术法入体,夙川浑身猛地一抖,随后晕倒在地。御忡心知这点术法并不能应付多久,连忙趁着这个空档探了探夙川的内里,这一探,惊得他一身冷汗——万灵珠不在了! 先前夙川身中罗刹之毒,是凰元君炼了银翮的鬼灵之血在万灵珠中才算解了那罗刹之毒。后来经过御忡的一番研究,他知道,解毒的是鬼灵之血,而万灵珠是来压制其嗜血之性的。万灵珠一旦没了,鬼灵之血就会苏醒过来,与此同时,其“嗜母血”的本性也会一起发作。看夙川方才这毫无理智的表现,想来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御忡一下子想不出对策,先从寝殿内退了出来。 焰白连忙上前询问:“川儿这是怎么了?” 御忡眉目扭曲,显然一副大事不妙的模样:“他体内的万灵珠不在了。” “什么?!”焰白也是大骇。 御忡的神情显得落寞,向来威严的天帝此时看起来更是个无助的老头:“三界要乱啊……” 他话音刚落,寝殿内的夙川又苏醒了过来,紧接着,殿内不断地传出摔东西的声音、以及他声嘶力竭的嚎叫。 御忡与焰白二人绞尽脑汁琢磨着对策,可这万灵珠又岂是随便什么就能代替的?造事者又不知所踪,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儿去找如此宝物? 就在这时,月旎宫外出现了一个身影,引来一片哗然。 ——银翮刚才赶到无极斋,发现那里空无一人之后,放心不下又偷偷到了九霄。谁知天宫内乱乱糟糟,她便隐了身形直奔月旎宫,远远看着月旎宫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她便心觉不好。再近一些,竟听见月旎宫内传出夙川的一阵阵嚎叫声,她哪里还忍得住? 可身后这一众仙家,看到银翮比看到刚才发狂的夙川时反应还大。这也难怪,鬼灵在他们心中一直就是恶魔般的存在,谁见了不得惊慌一番? 银翮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她冲到寝殿门口,看到御忡和焰白一脸愁容,先对着御忡行了礼后问道:“这是怎么了?” 见到银翮,御忡的表情就不是很活络。倒是焰白答道:“川儿体内的万灵珠被夺走了,怕是先前你救他时的鬼灵之血失去了镇压,这便……发了狂……” 银翮闻听此言,直接推开门冲进了寝殿之中。殿内的景象,惹得她痛心疾首。发了半天疯的夙川精疲力尽地倒在地上,却还在呜呜呜地低吼着,遍地都是被他掀翻的家具,而银翮的脚边,正是当初她爱不释手的那盏辉夜觥。 银翮冲上前去,轻声唤道:“石头……” 本来已经倒在地上的夙川察觉到银翮的存在后又来了劲,猛地一把将银翮扑倒在地,他血红的双眼看不出一点原本的夙川温柔的样子,银翮只觉脖颈处一疼,一股温热之感便涌了出来。她并没有挣扎,她是明白的——这嗜血之性。 她轻抚着夙川的背脊,耳边传来了夙川大口吞咽的声音。 片刻后,夙川的喘息声逐渐弱了下去,他有些迟疑地松开了银翮,颤抖着支起了身子。银翮平静地注视着他,只见他眼中血色暗淡了下去,银翮这才放心些。 可夙川怎么接受眼前这个场面?他看着银翮脖颈上鲜红的咬痕,眼泪顷刻涌出,泪水滴落在银翮的面颊上,一滴一滴,全扎在银翮心上。 “丫头……”夙川的声音变得沙哑。 银翮明白他的心情,又轻轻将他搂进了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夙川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下来,也没等银翮开口询问,他神色落寞地轻声说道:“是凰元君……” 伤口愈合得很快,正在擦拭血迹的银翮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并未做声。 夙川看了她一眼:“丫头……你帮罗刹解开了封印?” 银翮又是一愣,随后点了点头。 “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夙川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他显得有些急躁,“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银翮也知夙川现在的心情可以说是差到了极点,被凰元君袭击、取走了万灵珠已然是一大打击,随后又在众仙家面前如此失态,这一闹,只怕是很多事情都瞒不过去了,银翮又瞒着他解开了罗刹的封印,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当头一棒。 银翮一边扶起歪歪斜斜倒了一地的摆设,一边柔声道:“石头,此事我回头再与你细说,你父帝和焰白这会儿还在门外,你要不要先见下他们?” 夙川站起来,走过去一把拉住了银翮,这是他面对银翮最严肃的一次:“你确定罗刹不会为祸三界?” 银翮被抓得手臂一疼,迎着夙川的目光,认真地点了点头:“我确定。” 如此,夙川也不再说什么,反身开门将御忡与焰白让了进来。见到夙川恢复了意识,门外这二人也松了口气。御忡关切地上前问道:“究竟是何人为之?” 夙川眼眸低垂:“回父帝……是凰元君……” “凰元君?!”这个答案显然太出人意料,连一旁的焰白也瞪大了眼睛。既然说到了这里,那有关罗刹的种种也瞒不下去了,听到银翮将罗刹放了出来时,御忡更是忍不住狠狠地瞪了银翮一眼。等夙川将前因后果统统交待了一遍之后,御忡扶着脑门哀叹连连:“真真是三界要乱啊!” 紧接着,他说出了一桩让另外三人又是一惊的事:“前些日子,天后也遭遇了不测。” 原来,御忡这些日子不见踪影,是与天后馥凝有关。 其实素日御忡与馥凝交往并不算多,馥凝自无妄山一战、御忡闭关出来之后,就不爱再露面,连神议也不参加了。平日里馥凝总在自己宫中待着,处理些闲杂的事。加上她本是花神,于是整日布花种草的,过起了出世般的日子。她宫中人也不多,只有两三仙娥,伺候日常罢了。 那日夜里她宫中一仙娥火急火燎地找到了御忡,说馥凝两日未出殿门,原以为她在打坐便没敢进去打扰,但今日百花仙宫偶有要事相寻,这仙娥这才找了过去。谁知一推门却看见馥凝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御忡听了,赶忙随着仙娥冲到了馥凝宫中,请来药神仔细检查了一番,药神却说馥凝身体无恙,一切都无异常。这人既然好端端的,又怎么会晕了过去?御忡自然接受不了这样的说法,盯着药神一连检查了好几回,药神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被盯得一头冷汗的药神最后小心翼翼地回道:“或许修养片刻就会醒过来了。” 弄得御忡也无可奈何,打发走了药神,亲自探了探馥凝的内里,却真的一如药神所言,并无异常。御忡无头苍蝇般在馥凝寝殿来回踱着步,一边期待着她能自己醒转过来。 可这一转悠,却让他发现了这殿中的异样——原本一直摆在一张台子上的无极盘不见了! 御忡又在殿内来来回回地找了一圈,仍然不见无极盘的踪影。他连忙召来宫中仙娥挨个询问了一遍,仙娥们面面相觑,都说从未见过旁人来这宫中。 这就怪了,无极盘一直都是被馥凝安放在那张台子上的,如今无极盘不见踪影,馥凝又昏迷不醒,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御忡得到了一个让他无比忧心的可能性。 馥凝一直以无极盘推演命数,而此举注入的是馥凝的意识,可以说无极盘与馥凝的意识是相连的。眼下馥凝无端昏迷不醒,最有可能的就是她与无极盘断了连系,可她的意识还在无极盘内尚未收回。 若真如此,那无极盘一定是被什么人给夺走了! 可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天后手中夺走无极盘呢?御忡忧虑之下一刻也不敢耽误,派出许多安危,几天之内几乎把整个九霄翻了个遍,却仍然没有任何线索。 这会儿得知夙川所说的这一切,困扰在他心头许久的疑惑也终于得到了解答。可这下落虽然是有了——御忡苦恼地唉声叹气——自己又能怎么办呢? 凰元君那可是老祖宗一般的人物,报出名号来只怕比天帝更能震人三分,论起修为就更是遥不可及的大神仙了,要说与他抗衡,御忡即便是敢,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无路可走之下,御忡也是气极了,竟一转身指着银翮的鼻子骂了起来:“皆是你这鬼灵害的!若非你与罗刹勾结,凰元君又怎会动手炼那恐生?鬼灵一出,三界必乱!” “我……”银翮被斥得连连发愣。 夙川上前对着御忡行了礼:“父帝言重了,银翮从无害人之心,一直以来的种种事端,皆是旁人心中存恶才会造成……” 一想到昏迷不醒的馥凝,再加上眼前刚丢了万灵珠而发狂,却还在帮罪魁祸首说话的夙川,御忡哪里还听得进这些:“凰元君乃天界至尊,川儿此言可是在说我天界之恶!” “孩儿不敢……”夙川无意顶撞,“当年之事或许另有说法,孩儿也有诸多疑问想找凰元君问个明白,孩儿不信凰元君是恶人,也深信银翮绝对无意伤害任何人!” 焰白也赶紧上前扶了御忡一把:“父帝息怒,此事说到底,银翮也无辜得很。眼下这些恩恩怨怨,孩儿们说不明白,想来父帝也有颇多不解,十七万年前若真有误会,那能解开也是好的。” 好在御忡已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对着银翮又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一推门:“战神,随我神议!” 就这样,焰白跟着御忡出了月旎宫,想也知道,外面这些大小诸神也是一肚子的疑问需要天帝一一解答。要将这些仙家应付明白,御忡想想就觉得头疼。 果然,诸神随着御忡来到天宫大殿,便七嘴八舌地丢出了好些尖锐的问题,质疑声越来越大,说着说着竟还说出了“月神私藏鬼灵,为炼鬼灵之力却不慎走火入魔”的荒唐说法。 御忡黑着脸,由着满殿上神你一言我一语地发泄了一通之后,才咳了两声让大殿恢复了安静。御忡也不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图的就是能让这些上神意识到兹事体大,团结一心才能一保天界太平。果然,一听到罗刹与凰元君,诸神都哑了,这老祖宗辈的恩怨,自己又能说点什么? 可御忡只是抛出了一大堆隐患,并无实在的决断,诸神心中惶恐又如何安? 雷神率先开了口:“而今我天宫究竟在守些什么?天兵倒是不少看见,可这战神殿下带着头狼妖四处晃悠,月神殿下又与鬼灵牵扯不清,小神实在不知,小神带兵究竟该防谁才是?”雷神话里话外皆是对战神、月神的不满,这也难怪他生气,自己守了小万年的天宫如今又是妖又是鬼的,在他看来,天界惯有清白威严被搅得乌烟瘴气,还牵扯出了一大堆殃及整个天界的麻烦。 御忡本来对这点也尤为不满,可此事与自己两个爱子密不可分,他长叹一声,说道:“战神身边那位妖族首领,于我天界略有薄恩,昨日她身负重伤被战神救了回来,在天宫将养几日也就走了。至于鬼灵……更是几番救月神于危难之中,早前贼人金鳐意欲战我天宫一事,也是她出手面了我天界的损伤。此二人虽身份有异,但于我天界皆是友非敌,诸神也都恩怨分明,大可不必再有诽议。” “她放出罗刹,还不是置三界于水火之中?”雷神并不买账,一下子说出了不少人想说却不敢说的话,“月神落此处境,也不还是因她而起?鬼灵一出,三界必乱!陛下如此纵容,难道是要置天界安危于不顾吗?” “鬼灵一出,三界必乱!”有了雷神这位打头阵的,其余上神也都逐渐有了底气,越来越多的附和声响了起来,一时之间,御忡面露难堪。 诸神这咄咄逼人的气势让焰白有些生气,他转过身瞪着雷神:“那雷神有何高见?” “哼。”雷神面不改色,“若她真的心怀善念,就应该自灭元神!” “你!”焰白气得咬了咬牙,但他知道,此时发作只会遭到更多诟病,可雷神与众神又不好摆平,御忡若不作为,只会让众神更加不满。于是,焰白上前一步,对着御忡行了大礼,抢在御忡拿主意之前先开了口:“银翮虽为鬼灵,但并不像传言所说那样杀戮无情……”他想到了夙川所说的银翮放出罗刹的原因,觉得值得一提,“……据孩儿所知,她此番放出罗刹,也是因为罗刹并不像记载那般至邪至恶。一直以来,银翮隐居避世,为的就是远离是非、求一清白,以往事端,皆是旁人对她无故忌惮才挑起来的。眼下众神心中如此不安,说白了,也是对她无端的忌惮与长久以来的偏见造成。银翮一心想正鬼灵之名,还自己一个清白,难道只因为这,众神就要赶尽杀绝吗?” 焰白这一番话说得大殿之上又哑了一片,他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至于十七万年前的恩恩怨怨,也只有十七万千的老辈能说得清楚,孩儿恳请父帝与众神少安毋躁,孩儿愿随银翮等人一起,查明真相,给众神一个妥当交待。这段时间,孩儿手下的天兵也将悉心守护天界,还请父帝与众神安心。” 见大殿之上无人做声,御忡又轻叹一口气:“众神若无异议,便且按战神所言,少安毋躁吧。” 御忡又补了这么一句,大殿之上更加没人敢再说点什么了,雷神虽然不太甘心,但也还是忍了下来。散了神议之后,焰白急忙赶回了夙川那儿。 第三十三章 无极天都·九霄·月旎宫 焰白刚踏进月旎宫门,就瞧见蛮它猫在寝殿门口,一副想进去又不敢的忐忑模样。见到焰白进来,蛮它像是看到救星一般直冲过来:“刚才那个是银翮吧!你能不能带我进去啊?” 焰白见到她,紧绷着的心弦总算得以放松了些:“这会儿出了大事,他二人已是满头包、一团乱,你进去后别着急,等有合适机会再开口。” 蛮它连连点头:“那我化成真身进去,我不吱声,我就待着。”说罢,白光一闪,她又变回了那头漂亮的白狼,跟在焰白身后进入了寝殿。 影戎帮着银翮已经将寝殿内收拾完了,夙川还垂头丧气地坐在几案边,看来还没将发生的这些事情消化完。见到焰白带着一头白狼进来,银翮倒是轻松地调笑了一句:“战神殿下的新宠?” 焰白连忙解释:“这位是一支狼族的首领,名为蛮它,昨日受了伤,被我救了回来。” “那便是先前闹岩州找你的那位了吧?我听夙川说起过。”见到蛮它,银翮觉得有些亲近,闻听她受了伤,自然地蹲下身左右检查了起来,“哪里受伤了?” 蛮它在她轻柔的抚摸下眯起了眼睛,说她是头凶猛的狼妖,此刻倒成了一只乖巧的大猫。 可一提起蛮它受伤一事,一旁的夙川脸色又是一沉:“应该也是凰元君所为……凰元君取走了她的内丹。” 银翮收回了手,走到夙川跟前,替他倒了杯茶,一边对着焰白也使了个眼色,焰白心领神会,坐到了夙川旁边,蛮它紧紧跟在他身后,看他坐下,便也伏在一旁。 银翮开口道:“如你们所知,我放出罗刹,是因为他并非古籍记载的那样嗜好杀戮,我认为他如我一般,多半是活在了三界的成见与误解之内。而现在我能确定一件事情,那就是凰元君与罗刹有关联。从凰元君这一系列激烈的反应来看,他与罗刹多半有着很深的恩怨。不过,我与凰元君朝夕相处了一年有余,说实在的我不相信他是个滥杀无辜之人,所以其中究竟是何缘由,让他不惜对夙川出手,还需亲自向他问个明白。” 焰白点点头:“方才神议,众神已经表示了诸多不满,我虽出言暂时压了下来,但并不是长久之计。凰元君在天界的地位非同小可,连父帝都需敬重三分,在诸神眼中更是不可一世的大神仙。若真如你所言,三界对罗刹有所误解,那当务之急就是把真相摆在三界眼前,才能堵住这攸攸之口。” 银翮也正是此意,她握了握一直沉默着的夙川的手,继续说道:“今日我来天都这趟太过匆忙,罗刹还留在沉冥宫内,与我哥在一起,很多事情我都还没来得及问。凰元君现在不知所踪,想找到他恐怕并非易事,所以我想,先回一趟沉冥宫,问一下罗刹。” “那好,我们陪你一起去。”焰白很快拿了主意。 这让银翮有些迟疑,一来她不知道罗刹见到这么多人会有什么反应,二来,虽然夙川并未有什么明确的表现,但银翮还是察觉到他对罗刹有些抵触……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夙川,像是在寻求他的答复。 夙川翻过手牵住了银翮,一边站了起来:“走吧。” 夙川出人意料的果断让银翮又喜又惊,若是能得到夙川的支持,这对银翮而言无异是大喜事,毕竟,众人亲眼去瞧瞧那罗刹是如何品行,总比自己的一面之辞更有说服力。 另一边,焰白与蛮它也相视着点了点头,于是一行四人,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寝殿之内。他们刚走不久,前去重新沏茶的影戎就推门走了进来,看着空无一人的寝殿,影戎崩溃地连连跺脚:“又又又又又搞这种忽然不见!你们这一个个!别回头又又又又又血淋淋地忽然出现啊!啊!啊啊啊!” 就在影戎对着空气骂骂咧咧的时候,四人已经到了魔界。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来时银翮心中还有些忐忑,深怕这沉冥宫内又有什么新的变故。直到她带着其余三人来到沉冥宫,还没走进正殿,就听见殿内传出南枭怒不可遏的声音:“你赶快给我下来!这是魔君椅!岂是你能随便坐的?” 紧接着又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反驳道:“又没别人在,你哪儿这么多规矩?再者说你这魔界都乱成什么样了?这魔君椅也是摆设而已,谁坐不是坐?” 四人走进正殿,只见英姿飒爽的罗刹正四仰八叉地斜靠在魔君椅上,他跟前站着南枭,此时气得脸都红了。 传闻中的罗刹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相当有冲击力的。只是这样的初次见面,对银翮以外的另外三人而言实在有些意想不到。 南枭气得都想动手和罗刹干脆打一架了,好在罗刹见到有人进来,一个翻身又从魔君椅上下了来,绕过南枭时还不忘嘀咕一句:“小家子气。”说完就丢下还在原地生气的南枭不管,朝着银翮招呼了过来:“你怎么去了这么许久?那天界真出事了?”他又看了看另外的二人一狼,“这几位是?”看他这自然而然的架势,倒像这沉冥宫是他家似的。 银翮简单介绍了一下另外三人,在说到夙川的时候,罗刹忽然凑了过来,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你就是月神?” 夙川对着罗刹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阴着面孔也并未应他。罗刹忽然眉头一皱,指着夙川对着银翮问道:“他身上怎么这么重你的味道?” 于是,银翮就将万灵珠一事讲给了罗刹听,罗刹听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总是表情特别夸张,夙川见他如此无状,脸色更黑了一点。可罗刹还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缓了下来:“哈哈哈……这么说起来……哈哈哈哈……还是被我给害的?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离谱,其余人无不尴尬万分。夙川脸上更是显出了青白色,银翮见状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他常是这样喜怒无常,疯魔得很。” 夙川眼色一动:“你倒是了解得很。” 夙川这酸话不止浇得银翮哑口无言,连一旁的焰白与蛮它都打了个激灵。蛮它自见着银翮开始就又兴奋又紧张,还没从这股劲里缓过来,紧接着又被带来见上古恶灵罗刹,本就不知所措。这会儿再一瞅夙川,脸黑得犹如在乌云里捂过似的,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再喘一口。 不止是她,焰白站在夙川身边,亦是局促得很,他与蛮它面面相觑,都不由地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最轻松的还是罗刹,夙川的敌意分明都快贴到罗刹脸上了,罗刹却毫不在意似的,甚至乐呵呵地眯着眼睛,像在琢磨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身后的南枭原本肚子里的怒火也被尴尬的氛围冻熄了大半,乍一眼看着跟前这殿中众人,简直要多违和有多违和,使得南枭不禁在心中感叹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自从上回和银翮把许多事聊开了之后,他心中反而释然了不少。一直以来的偏执与仇恨,在银翮的鼓励下显得渺小又可笑,至于自己与罗刹的这段“孽缘”,更是个难以启齿的乌龙,总之一切都不太重要了,如今银翮想做什么,他便想做什么。毕竟自家人,理应一条心。 如此,他倒成了殿中最理智的一个了:“那这么说?先前袭击我的也是凰元君咯?”如果是败在凰元君手里,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见南枭破了尴尬,银翮连忙回应,并把天后丢了无极盘、蛮它丢了内丹一应说了出来。罗刹听罢,恢复了冷峻之色,淡淡回了一句:“此人倒是破有效率。” 银翮也不拘着了:“失态紧迫,你且说说你要寻的那位璃凰究竟是何人?凰元君在我看来并非此等胡作非为之人,他眼下如此,个中究竟是何缘由?” 罗刹冷冷一笑,把他这老祖宗辈的旧事说与了众人。 第三十四章 蜃世三万零一百年 彼时三界虽已初分,但格局还很模糊,说是一团乱糟也不为过。魔界除了皇族重血统以外,底下的还不讲究这些,所以少不了有魔族与妖族的结合,可从未有谁真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从来是胎死腹中、一尸两命。 一次两次,倒不足为奇,可皆数如此,便生古怪。不过时局纷乱,古怪虽古怪,谁也没功夫细想此事,何况死的也都是无名之辈,没人关心。 直到罗刹之父与一小妖好上,这流传在底层的古怪,才被搬上台面说道了起来。 罗刹之父区邑是当时魔界的骁勇门族,若放到今日,当可以是大统领一般的人物。除了魔尊,便是这位区邑最有威信了。区邑也有位执手相伴千年的夫人,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在整个魔界眼中,都是圆圆满满的一家子。 可谁曾想区邑却会陡然和一小妖纠缠到了一起?甚至还有了孩子。 此事一出,区邑也并未藏着掖着,反正他又不是皇族,不必讲究什么血统纯正。这无疑是给他夫人狠狠煽了一巴掌,虽然明着没说什么,但私下已经为此事与区邑淡了情分。区邑一族也是大族,族中不少人是看着夫人一路陪着区邑闯到如今这个地位的,哪里忍心见夫人受着委屈?便开始传些“妖魔结合必定不祥”之类的话出来,想让区邑冷落那小妖些。 原本区邑并未对这些流言上心,可是,异事真就发生了。 那小妖本不弱,要不然也入不了他堂堂区邑的眼,可自打怀胎之后便越来越虚弱,该进的补是一点没少,可补到六七个月的时候,只见得这小妖是越来越瘦骨嶙峋了。人是皮包骨头了,肚子却异常得大,区邑也是有过儿子的人,自然知道这不寻常,最初还以为那小妖争气,许是双胎也未可知。可请了数名魔医诊了数次,魔医们却都断言这么大个肚子里,只有一胎。且小妖的身体越来越差,到快八个月的时候,魔医们都开始觉得,只怕撑不到生产之日了。 区邑不解,问他们为何如此,魔医只能确定,这小妖是体内出了问题,至于坏在哪里又都说不出来。区邑一筹莫展,可族内却又有了新的传言,说小妖肚子里的是恶鬼,吃她母亲的血肉,养着自己。 这传言听得多了,区邑也有些摇摆——莫非真真不祥? 坐实这个想法的,是罗刹出生那日。小妖的侍婢晨起便照常过去伺候,走到近前竟发现那小妖已经没了气息,不仅如此,她浑身干瘪,看不出一点血色来。侍婢吓坏了,连忙找来了区邑,区邑见了此状,虽然惊痛,但一切又都是意料之中的情况。正要差人料理后事,一瞥眼却猛地发现,小妖死了,她的肚子还活着! 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裳,小妖那硕大的肚皮分明一鼓一鼓的。此状不仅区邑看见了,身边的侍婢也看见了,不禁惊道:“莫不是胎儿还活着?” 区邑也不耽误,赶紧找来了魔医,到底自己的孩子,总不能捂死在娘胎里啊。 魔医见了也惊奇万分,可眼前摆着的是个大难题——人都死了,还怎么出力? 他战战兢兢、支支吾吾,万不得已之下说道:“眼下只有剖开肚皮才能取出腹中胎儿……” 区邑闻听此言,立马露出了怒容,切腹生子?何其残暴? 可看着那一鼓一鼓的肚子,他又在一晃神间觉得,这是自己的孩儿在求生啊!于是咬咬牙,他应了下来。 切开肚子,取出孩子,刚出生的儿子足有寻常百岁小儿般大,哭声洪亮,可区邑却笑不出来了。开膛破肚本是大血腥之举,可眼前那小妖,竟滴血未流。她身体干瘪,血都干了。那大胖小子被搁在他娘亲身边,眼露红光,嗷嗷大哭,没有人敢上去抱他。 这等异象,区邑只觉得眼前发黑。他把孩子交给了侍婢,只说让她好好照顾,从此便没再过问有关这孩子的任何事。 这无疑是默认了,这孩子不祥。 如此结局,门族中有不少开心的人,小妖死了,这孩子又从出生便被视为不祥,留着便留着吧,反正没人会待见他。 罗刹之名,是后世给他的,事实上,他到被天罚那日,都未曾拥有过姓名。 有人叫他恶鬼,有人叫他孽种,叫得最多的,就是一声“哎”。区邑有正经府邸,罗刹从来没去过。他一直住在外院,比下人的住所还偏的一间茅草屋里,不挡风、不遮雨。他是无人问津的,但凡问津,便是被寻麻烦。当初那侍婢被交代要照顾他,也只好遵命,说是照顾,实则也就是随便给点吃穿,多的从来不管。 他的第一个正经称呼,来自他唯一的朋友。 外院不远处,有一座不高的小山,罗刹最常去的便是这座小山的山崖,坐在那儿看看天,一天又一天地打发时间。那小山荒芜得很,远看像一座坟,平日里没什么人愿意去。 那会儿罗刹百余岁,在魔界不过是小小儿年纪,平日里吃得简陋,却不妨碍他长得高高大大,倒像是千岁修为的体魄。那日他照常在山崖上打发时间,时近黄昏,身后蓦地响了一声:“小兄弟!” 罗刹一怔,茫茫然地回过头去,见一白衣小儿,看起来比自己小一两圈,正有点窘迫地望着自己。 罗刹没与旁人打过交道,当下慌了神。 那白衣小儿虽然看起来窘迫,但言语还是落落大方:“在下璃凰,随家师来此处寻药,一不留神……迷路了……想上这高处看看四方、寻寻路,结果刚才爬上来……又摔了一跟头,怕是摔坏了腿……”他没头没脑地说着,“没想到在这儿还能遇见小兄弟,真真是有缘人……小兄弟能否助在下下山去?在下……走不动……” 罗刹听得一懵接一懵,注意力只在听他叫璃凰,管自己叫小兄弟的时候聚了聚,剩下都在发懵。璃凰见罗刹没有反应,倒是有点尴尬了。罗刹这才如梦初醒般地看了看璃凰有些跛的站姿,以及那沾了泥巴,还撕破了的白衣下摆。罗刹一翻身站了起来,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将璃凰横抱着冲下了山,一路带回了自己的小茅屋。丝毫没有注意到怀里的璃凰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显然被此举吓到了。 罗刹的小茅屋里空空如也,地上只铺了一卷草席给他睡觉,他就把璃凰放在了草席上,然后直挺挺地站在璃凰跟前看着他。璃凰也不过百岁小儿,吓得有些想哭。 “小……小兄弟……”璃凰强忍着泪水,“在下……在下自己走便好……”说着,他撑了撑想要站起来,可腿才一吃力便是一阵钻心的疼,他见爬不起来,顿时又惊慌又委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罗刹更懵了,心里想了想,以为他是痛得,便又直挺挺地跪坐在璃凰跟前,伸出手想帮璃凰揉一揉腿,可才刚碰到璃凰的裤管儿,璃凰就一个劲地往后缩去。罗刹收回手,不敢动了。 就这样任由璃凰哭了好一会儿,他才哼哼唧唧地平静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盯着罗刹打量了一番,虽然比自己壮实不少,但瞧瞧这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想来不比自己大多少年纪。刚才璃凰是吓坏了,丢了师傅、迷了路、摔了腿,好不容易见着个人还被如此风风火火地带回了这么一处破茅屋,想想就害怕。现在哭完一通,缓过来不少,脑中开始想起师父常说的“遇事不慌,沉着应付。”,便又挺了挺胸膛:“多多多谢小兄弟带在下下山来,在下怕是摔得不轻,一时……行动不便,缓缓就走……” 罗刹不语。 璃凰歪歪脑袋:“小兄弟?” 罗刹不语。 璃凰尴尬地抿了抿了嘴:“小兄弟或许……不可言语?” 罗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依然不语。 璃凰追问一句:“小兄弟如何称呼?” 罗刹怅然地抬了抬头,称呼?他没有。于是他又摇了摇头? 璃凰吃不准他摇头是什么意思,本着遇事不懂便要发问的原则,有些来劲:“没有名字吗?” 罗刹看他一眼,点了点头。 这人别是个傻子吧?璃凰腹诽一句:“怎么会没有名字?谁还能没个名字?” 见璃凰不信,言语间还露出不悦,罗刹竟有些慌乱,他卑微惯了,特别怕人不高兴。 璃凰见状也觉得自己冒失了,看他这样不像撒谎,多半真是个傻子,师父说了,傻子都很脆弱的,于是璃凰的语气又柔软下来,笑盈盈地说:“不妨不妨,没有名字便起一个,见你人长得高大,力气也大,便叫你大个儿可好?” 到底百岁小儿,没什么大学问。 罗刹却是惊喜万状,一时都有些反应不过来,大个儿?自己有名字了吗?名字?有名字怎么会不好?当然好!他对着璃凰一个劲地点头。 璃凰自己也觉得甚是满意:“还能听懂我说话,不算傻得厉害,可惜了,就是不会开口说话。” 罗刹闻听此言,动了动嘴唇,却又黯然。他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久到他自己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都不记得了。 璃凰不再管这些,自顾自把腰间的小包袱取了下来,里头尽是些草药之类,罗刹看不懂。只见他认真挑选了一些放在小手心里,然后一股脑塞进嘴里嚼了嚼,又吐了出来,然后拉起裤管儿,将手心里糊糊烂烂的草药敷在了已经红肿起来的伤处,疼得他连连倒吸凉气。 罗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切对他来说太新鲜了。 璃凰从疼痛里缓过来一些,见罗刹这认真模样,还以为他对草药感兴趣,便有些骄傲地笑了笑:“家师乃天界圣人,潜心药理之学,救人无数!”彼时天魔两界各自忙于安内,倒是和平。 “此次来魔界寻些奇异药草是为研究大药之学……”璃凰本来眉飞色舞,说到此处却又扁了扁嘴,委屈上了,“在下……在下却走丢了,不知道家师能不能找到在下……若是找不到在下,他定是要着急的,他平日可宝贝在下了……”说着说着,又要哭似的。 罗刹听着,听不大懂,草药不懂、什么什么学也不懂、宝贝,也不懂。可看着眼前这个小娃娃又要哭了,他就开始发慌,往前伸了伸手,又不知道如何时候,便僵在原地。 璃凰见状,深吸一口气:“不行,不能吓着你,家师说了,遇事不慌!只是在下这腿伤实在棘手,药虽敷下去,起效却还等待明日,怕是要在你这……屋里叨扰一晚了,不知碍事否?” 罗刹连忙摇头,只要他不哭就行。 于是,璃凰便在这间小茅屋里住了下来。入了夜,疲惫的小璃凰早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罗刹支着脑袋看着他,这小茅屋从没人进来过,往日侍婢送吃食也都只是草草地丢在门口而已,更别提有人同住,太新鲜了! 直至夜深,罗刹也才伏在一边睡着过去。 可才睡下没多久,罗刹就被一阵喧哗吵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被人提溜着衣领拖了出去,他的衣料几乎与破布无异,人还没拖出去多远,领子一裂,他就摔了下去。 茅草屋外已经围了一群人,皆是区邑族中之人,罗刹没见过几个,但是认识他的可不少,这会儿有一半是恶狠狠地瞪着他,又有一半正看戏似的。罗刹对这些恶意的眼神倒是不陌生,往日接触得最多的那位侍婢也是这个眼神。他想要爬起来,可才刚支起身,却见人群中怒气冲冲地走出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对着他便踹出去一脚。这一脚气力极大,罗刹连连滚出去好几圈,眼看着要滚到围观的人脚下时,那侧围观的几个便像躲瘟神一样纷纷往后退开。 罗刹疼得脸都皱在了一起,一口气好不容易才缓过来,他有些忐忑地往屋内望去,还好,小璃凰并未遭受他的待遇,而是被一个老翁抱着出来的。老翁穿的也是一袭白衣,身边还围了三个看起来比小璃凰稍大一些的子弟。 小璃凰睡眼惺忪,定睛看见自己在老翁怀里,呜呜呜地就先是哭了一通:“师父!” 罗刹听到他喊出这一声,才松了一口气。不过到此为止,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躺在地上,看见方才踹他的那名男子走到了老翁身边,颇有礼节地说道:“是老夫管教无方、下人疏漏,竟让这妖孽惊到了小公子,还请神医赎罪!” 老翁倒不像是个难讲话的,正要开口呢,怀里的小璃凰却先是一声惊呼:“大个儿!” 他看到不远处,大个儿正倒在地上,脸上还有了血痕! 小璃凰急急在老翁怀里折腾起来:“师父师父!快去看看大个儿怎么了!大个儿可是弟子的救命恩人啊!” 这声救命恩人,听得众人都怔了怔。老翁给了身边弟子一个眼神,个子最高的那个便小跑到罗刹身前,粗粗地检查了一通之后回道:“无大碍。” 小璃凰这才镇定下来,老翁原本打算找到璃凰之后就走的,见状也不着急了。 今日,丢了璃凰,他自责又心急如焚,这璃凰年纪虽小,但天赋异禀,比他三位师兄有本事许多。老神医自然四下寻觅,即便入夜也不敢耽误,此地到底是魔界,璃凰又不过百岁小儿,实在危险。 于是便找到区邑府邸,询问了一声。本没什么线索,却有个打杂的反应过来,说了一句会不会叫那鬼儿拐了去? 一听鬼儿这样怖人的名称,加上区邑的神色在顷刻间铁青铁青,老神医心口一紧,连忙施礼,请求区邑让他去寻一寻。 这本合情合理,但区邑却不禁有些推搪之意,毕竟,罗刹在他眼中无外乎就是个丑闻。老神医不知道这些,还以为区邑府中养了什么怪物怪兽,心里更加紧张。 如今见到小璃凰安然无恙,他首先放心了不少,可这鬼儿看来不过是寻常小儿,又有何异?再看周围这些人盯着这鬼儿的眼神也都各异,怎叫老神医不感好奇?只是看区邑的神色依旧难堪,老神医自知,这事不好打听。 区邑的思绪更是百转千回,老神医刚想来此处寻璃凰之时,区邑是几乎条件反射般的抵触,百年过去,当初那件事在现在看来,闹得他夫妻不合、平白添来些坏名声,除此之外没落得一点好处,真真是件恶臭的丑闻。养着他百年,不过是没个正经理由除之,毕竟虎毒还不食子。 这么一想,区邑心头一动,惊扰了老神医的宝贝弟子,若真如此,这不就是个正经理由吗?于是带着这么多人过来,无非是想为这个正经理由做个见证,不是他虎毒食子,是他大义灭亲。 所以在看到小璃凰真的躺在小茅屋里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点兴奋。 可小璃凰这声“救命恩人”,简直就是一盆冷水,直接把区邑的心思泼了个七零八落。眼下,若是老神医多打听一句,自己都不好解释了。 老神医看看地上的鬼儿,又看看区邑,刚才他踹出去那一脚,自己是看到了的,只是这会儿他故意装糊涂道:“老神去瞧瞧。” 区邑连忙拦住:“不可不可。”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是个不祥之人,唯恐玷污了神医之手。” 老神医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再一瞥眼,看见怀里的小璃凰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老神医便有板有眼地说道:“这璃凰的救命恩人,怎会不祥?”说着话的时候,他已经放下璃凰,向罗刹走了过去。 区邑的眉毛都要皱巴在一起了,也顾不得那么多,有些失礼地又拦住了老神医:“小公子心善,殊不知此物疯疯癫癫,无神无志,发起狂来便失心嗜血……” 小璃凰听不下去了:“才不是呢!大个儿傻是傻,但是是好的!” 老神医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看着区邑,像是等他再说点什么。 区邑的心思屡次被这小璃凰搅和,已经有点不耐烦了,但奈何老神医是天界的神医,彼时天魔两界和和平平,自己断没有挑事的道理,他尴尬得都有些咬牙切齿。 见他这般,老神医也不等他再说话了,蹲下身来探了探罗刹的气息,这一探,连他这见过大风大浪的老人家都惊了一跳——妖魔之合?难怪这区邑如此难堪。 老神医手递出去的时候,区邑的心就凉了半截,这丑事反正是遮不住了:“此物嗜母血而诞,视为不祥。” 不过老神医惊完,倒是来了兴趣,他对魔界之事鲜少打听,也不在乎区邑难以启齿的丑事,只是妖魔之合无法诞生,即便远在天界也是有所耳闻,已经算是一个公认的传言了。可眼前却有个活生生的啊!太神奇了! 璃凰还不懂这些,只听这男的怎么左一句疯癫又一句不祥,专门信口雌黄!他看大个儿还在地上躺着,心里就难受,碍于腿脚不便,他远远地对着老神医喊道:“师父!咱们带大个儿回去疗伤吧!” 老神医几乎是立刻回应道:“好!” 区邑懵了。 站在一旁的区邑的心腹见状,喊了一声“大人”,随即对着老神医毕恭毕敬地施礼:“老神医福泽深厚,鬼……此物若能跟着老神医,或许能受神医之福泽庇佑,去邪生善,亦不枉费大人善心,养育此物百年之恩。” 区邑反应过来,有道理!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还是站在原地,等着老神医接话,一边忍不住冷冷地扫了罗刹一眼。 自那人喊了区邑一声“大人”之后,罗刹整个人就定住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毕竟百年来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对他身世的咒骂和耻笑,他知道自己是大人的孩子,他知道自己是大人的羞耻。 他第一次见到大人。 但他只是反应不过来,并未生出什么情绪。 老神医心中隐隐还是有些疑虑的,他又看了看罗刹,呆呆傻傻、百岁小儿,何足为患?于是又淡然了不少,顺势将罗刹扶了起来:“这孩子跟璃凰有缘,若大人不嫌弃,便让他跟着璃凰做个童子吧。” 区邑真是激动:“神医不嫌弃就好!” 就这样,老神医带着罗刹回到了天界,说是给璃凰当童子,实则璃凰日日与他同吃同睡,哪有半点主仆分别?罗刹对璃凰也好,能守着他的时候就寸步不离,不能守着他的时候就等他回来再寸步不离。璃凰每天都跟他有说不完的话,只是,罗刹自己从未说过什么,他只是听。 除了璃凰和老神医,其余师兄们还是没人待见罗刹,大家拿他只当是傻子,私底下也没少戏弄他。不过这对于罗刹而言真算不得什么,戏弄而已,不用挨打挨骂、不用淋雨饿肚子,还能与璃凰作伴,何不美哉? 那会儿他不知道,大家戏弄他不是因为讨厌他,而是讨厌璃凰。 天界是讲尊卑的,能跟着老神医修行的,哪个不是贵族子弟?除了璃凰之外,老神医底下共有五个弟子,老大老二已经出师了,在天界各自有药府,唯有年节会回来看望老神医。剩下三个便是璃凰现在的大师兄、二师兄和小师兄了。大师兄和二师兄分别是两大上神之子,小师兄更不得了,是天帝的小外甥,偏偏他璃凰是不知哪儿来的遗孤,被老神医捡回来养着。谁料璃凰天赋异禀,聪慧过人,老神医宝贝得不得了!这叫另外三个被千恩万宠过来的富贵子怎么甘心? 老神医德高望重,当着他的面自然不能表现出来,可私底下,这三人对着璃凰可没有一点好脸色。 璃凰和罗刹一百余岁,他们不懂这些。 后来十个一百年过去,他们从小小儿长成了少年郎。 罗刹长得飞快,脸蛋看起来是个俊俏小子,身形却魁梧难当,本就瘦弱矮小的璃凰站在他边上,常被师兄几个笑话是个姑娘。那会儿璃凰早就懂了,师兄不待见自己,所以他起初也是懒得和这些人一般见识的,可这话听得多了,还是难受。 罗刹隔三差五会被老神医叫去做研究,研究研究他的血液、气息、能力,偶尔老神医炼制了什么奇药神药,也会找罗刹过去试试。最开始老神医也犯嘀咕,虽然研究过他,知道他底子够强大,他体内的血气连毒药都能化解,但是拿来试药会不会……残忍了些? 可看到罗刹始终活蹦乱跳,甚至越长越好了,老神医也就没再琢磨过这些。只是有时看着罗刹,老神医会在心中感叹——所幸是个傻子。 千岁了,他还是没说过话,只是跟着璃凰,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大家一直以为他是个傻子,一个不会说话的傻子。 璃凰也是。 可是一个天赋异禀、智慧过人的神医继承人,有时候会介意自己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傻子。 第三十五章 蜃世三万一千二百三十六年 老神医年迈,大家心里都知道,那衣钵到了递出来的时候了。师兄弟四人的差距其实早就很明显了,不是说大的三个不努力,若不与璃凰相比,那三个哪个都是鼎鼎妙手回春的神医弟子。 可璃凰不仅努力,他太有天赋了。辨识草药、钻研病理之类的其实都不难,书读万遍谁都能记住,难的是炼制,这事不仅要脑力,更耗体力。道行能数,修为却没个算法,各修各的,各凭本事,修行,靠的是心智。 璃凰天性单纯,修为便也精纯,纯得老神医都一度啧啧称奇。有些三个师兄炼制起来很费力的药材,璃凰炼得轻而易举,于是便有了差距。 大家心里都知道,那衣钵多半会递到谁的手里。 那日轮到璃凰打扫炼药室,另外三个师兄就守在殿门口,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罗刹也远远地出现在药室外。神医府其实是最修身养心的了,空气中弥漫着药草香气,仙气缭绕,心旷神怡。 “接你家小娘子来了啊?”师兄恬不知耻地嚷嚷了一句。 罗刹别过头,不去看那三个不与这气质相符的师兄们。 过了不一会儿,璃凰从内殿出来,罗刹听到开门声便转回过身等着迎璃凰。门外那三个师兄看到璃凰,不拦不堵,只幽幽地在他身后调笑道:“哟,这就直奔你家郎君去了啊?小娘子?” 又来了! 璃凰神色冷冷,没有理会师兄们,也没有再看罗刹。他从罗刹身边走过,罗刹踏出一步跟上去,谁知璃凰猛地一个回头喝止住罗刹:“你别再跟着我了!” 罗刹一怔。 身后又轻飘飘地传来笑声:“嚯,小两口这是闹别扭了啊!哈哈哈哈哈!” 璃凰瞪了瞪他们,瞬间红了眼眶。罗刹是最见不得璃凰哭的,大小就是这样,璃凰一哭罗刹就慌。可是璃凰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凶过罗刹,罗刹皱着眉头看着眼前人,心乱如麻——璃凰在发怒。 璃凰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眼中恨恨。他用着同样的眼神,也瞪了罗刹一眼,在眼泪落下之前,头也不回地走了。 罗刹没敢跟上去。 背后笑声未绝,一声一声钻进罗刹耳朵里,扎得他头皮发麻。罗刹眼底浮起一层红光,几乎是在瞬间,他陡然出现在师兄们面前,掐起笑得最欢的大师兄,直接将他提了起来。 这个傻子从没有发过脾气。 三个师兄都傻了,被提起来的大师兄更是魂都被吓丢半条。声声惊呼之中,年迈的老神医闻声赶来,见此状,心口一紧。 这是他最怕发生的事情,他自然知道罗刹究竟有多少能耐,他曾无数次地庆幸他只是个傻子,什么都不在乎,眼里只有璃凰的傻子。 老神医没有上前,远远地喊着:“大个儿!快停下!” 倒是同样闻声而返的璃凰已经飞奔了过去,他想掰开罗刹的手,大师兄已经被掐得翻着白眼、连喊都喊不出声了,可是他哪里有这个力气?急得他连连跺脚:“大个儿!松手!” 罗刹听见他的声音,回过神来,手也松了松。被掐掉大半条命的大师兄重重地摔在地上,另外两个师兄赶紧扶起他直奔老神医。 璃凰又惊又气:“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罗刹看起来有点无辜、有点慌乱,他紧紧地捏着拳头,憋了好一会儿,竟开口道:“他们让你生气,我杀了他们。” 这是他千年来开口讲的第一句话。 他太久没开口了,他的声音干涩、尖锐、却还沙哑,听起来说不出的怪异。他自己都别扭地皱起了眉头,这跟他记忆中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不同了。而且脑子里连贯的句子,说出口时却一字一顿,连咬字都有些吃力,加上这怪异的声音,听起来更让人头皮发麻。 璃凰更是整个都傻愣在了原地:“你……你……” 罗刹知道他要说什么:“我不是哑的。” 璃凰满眼愕然。 另一边,老神医已经带着三个弟子走了,他原先察觉到这三个弟子有些针对璃凰,也能猜到个中缘由,自然是语重心长地教导过这三人了的。可阳奉阴违谁不会?罗刹不会无端发狂,一定是他们惹急了璃凰。 可大弟子已经只剩半条命了,另外两个也是被吓得脸色刷白,老神医只得连连叹气,带着弟子三人回了内殿,治伤要紧。 所幸伤得并不很重,运气过后,大弟子已经醒转了,只是惊魂未定。老神医也不客气,命他们三人跪在跟前,斥责一通之后,隐隐地提醒了他们一句——大个儿不是你们任何一个能惹得起的。 大弟子自是明白得透透彻彻,人都还哆哆嗦嗦的。 老二也还没回过神来,还在感慨幸好方才自己没有笑得太大声,这傻子发起疯来真是拦也拦不住啊! 老三听得最仔细,越想越觉得不对。 老神医又稍稍安抚了三人,便又急急出去寻大个儿去了,可不能让他真疯起来。 等他老人家走远了,老三瞧着老大脖子上那红得发黑的指痕,眉头一皱:“大师兄,一个没什么修为的傻子,怎么这么大能耐?” 老大和老二这才狐疑起来,尤其老大,自己刚刚可是被掐得没有一点还手之力,险些就这么交代在一个傻子手里,学医虽不懂武,可自己千余年来的修为,难道连个傻子都挡不住?这怎么可能? 三人面面相觑。 “大个儿和璃凰形影不离,是不是璃凰也教了他修行之法?”老二问道。 很有可能啊! 三人在心中悄悄认定。 老大揉了揉脖子,义正言辞地说:“大个儿可不是天界之人,习我天界修行之法可是大忌!说小师弟离经叛道、出卖师门都不算过的!” 老二点点头,问道:“这事,要不要禀报天帝陛下?” 老三等得就是这句话:“我觉得得说,师父方才还提醒咱们别惹那傻子,明显有意偏袒小师弟了,小师弟才智兼优是公认的,可若品行不良何以叫人心悦诚服啊?如今既知其中或有腌臜,那自然要请天帝陛下主持公道!” 三人越说便越义愤填膺了,竟真闹到了大殿上去。 这会儿,这些事神医府还不知道呢。老神医赶到璃凰住所时,大个儿已经平静下来了,一如往日地静静坐在门外出神。老神医也不敢贸然再去招惹他,兀自进了璃凰的屋内,关上了门。 璃凰整个人失魂落魄的,似乎还没从刚才一系列的震撼中缓过来。 老神医心疼他,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璃凰,为师自知已是风烛残年,这神医府,也该正经交到你手中了。” 璃凰呆呆地看了老神医一眼:“师父,或否换个日子再来说这些?”他有些呜咽,“璃凰心里乱……想静一静……” 老神医不知道大个儿开口说话了,只以为璃凰是被刚才那一幕惊住了。 老神医自顾自地开口:“那会儿你们都还年幼,许多事情或许不太记得了。大个儿虽是从魔界带回来的,却并非什么寻常魔物。”老神医忍不住看了璃凰一眼,“他是妖魔之合……” 璃凰一时失神:“妖魔之合?”他从未想过这些,真真是可笑了。霎时间,千年前初遇大个儿时的画面又隐隐约约地浮现在脑中——他风风火火地把自己抱回屋里、他什么都不做只会看着自己、有人信口雌黄,说他是妖孽、说他不祥……他们明明朝夕相处,连大个儿的名都是璃凰给取的!可是大个儿会说话,璃凰不知道;大个儿是妖魔之合,璃凰也不知道;璃凰什么都不知道! 璃凰脑子轰的一声炸开了。 老神医一个劲地叹气:“大个儿体魄强健,身怀磅礴之力,还好他单纯,本性是善的,在为师看来,他别的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你,今日若不是你那三个不争气的师兄惹怒了你,想必大个儿也不会如此。你修为精纯,只是体魄差些,有他在你身边护着,为师反而放心不少……” 后来老神医说什么,璃凰都听不见了似的。而老神医这一席话,竟像三位师兄往日耻笑他是小娘子、戏说他们是小两口一样让璃凰感到刺耳,他不想听,他想甩掉这层阴霾。 老神医交代的差不多的时候,忽然听见门外响起脚步声,像是来了不少人,正欲推门出去瞅瞅,只听自己大弟子的声音在外响起:“天帝陛下!他就是那个异族之人!” 这还得了?! 老神医连忙出去,只见三个弟子簇拥着天帝,身后跟着一大队的天兵。弟子看见老神医,显得稍微有些心虚。再看天帝,脸已经黑得不行了。 老神医匆忙见礼:“天帝陛下。” “神医说说,此人可是我天界之辈?”天帝问道。 老神医再如何也不敢骗天帝啊:“不是……” 天帝不等他解释什么,给身后的天兵使了眼色:“入牢。” 璃凰也从屋内跑了出来:“你们要干什么?” 老神医拉住了他:“不得无礼。” 彼时时局才稳,最重教条,这种教异族修行之法的事情无异于是往天帝好不容易擦干净的白布上泼了一盆脏水一般,如何让天帝不生气?再加上上神之子因此受伤,那么此事无论如何也是要出面解决一番的。 否则还论什么体统? 罗刹不躲不闪,就这么被天兵压了下去,关进了天牢之中。三个弟子心里慌得紧,也跟着天帝一行溜溜地退了出去,老神医望着这三人的背影,心中气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一连串的事情折磨得璃凰心力交瘁,还没反应过来,老神医已然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这下璃凰也没心思再顾其他了,先扶着老神医回了内殿中。 神医府有这么一个傻子,并不是什么秘密。老神医妙手仁心,也常会带些孤苦无依的病人回来医治,只是这傻子待得久了些。平日里傻子总是跟着璃凰转悠,这神医府外头也有过些风言风语,但都是笑话罢了。如今忽然说这傻子偷学天界修行之法,谁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傻子能学什么? 可神医大弟子脖子上的指痕明明白白,三个弟子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看来也不像有假。 天帝本要传神医来问话的,可听得神医晕倒了,也只好作罢。三个弟子不依不饶,还在义正言辞地讨要说法。天帝心里烦闷,又召了璃凰过来,听得三位师兄咄咄逼人,他也没反驳一句。天帝问他是否私传修行之法,他不认。最后,他说想见大个儿一面,天帝准了。 第三十六章 天牢干干净净,地面倾斜,越往里走就越下沉,两边列满了牢笼,栏杆上隐隐约约能看见咒文,罗刹被关在天牢最深处。三界安稳,天界是最无争端的了,故而他一路被天兵带进来,这偌大一个天牢里再没看到别的囚犯。天兵给罗刹的双手双脚锁上镣铐,放下囚门就走了,也没再管他。 罗刹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枷锁碰撞出叮铃哐啷的响声,在天牢中回荡开来。 他在魔界活了百岁,不知冷、不知趣、不知情。很小的时候会有府中的小孩来欺逗他,说他是怪物。要不了多久这些小孩就会被大人火急火燎地带走,领走时对着罗刹白眼翻翻,告诉孩子们此地危险,这怪物不祥、吃人的! 他听不懂,也就没什么感觉。 送吃食的侍婢偶尔探头进来看看小茅屋里的他死了没有,他不爱在这茅草屋里待着,他爱看天,喜欢那个小山崖。山头上风大,吹在耳边呼呼响,人情世故他不懂,自己为何是异类他也不懂,孤独,他也不懂,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滋味,常有时觉得身体里的血都要爆裂开了,他便冲上山对着树木石头发泄。 璃凰,是让他知冷、知趣、知情的人,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他想守着璃凰。 璃凰是个活泼的小子,老神医赏识他,他也不辜负,常做出成就让老神医连连点头。可璃凰也有沉默的时候,他不大爱与人相处,尤其那三个师兄,有时迎面遇到,璃凰都会立马转身开溜。 罗刹察觉出来,觉得璃凰在这神医府也是异类,那他们就是同类。 相伴千载,人情冷暖罗刹看在眼里,该学的生存之道他也学会了,其余的他不关心,他只关心璃凰。 他以为璃凰也不关心,可是那句“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让他意识到,璃凰是在乎的。璃凰在乎旁人如何看他,璃凰,或许不想当异类。 罗刹的神情淡了淡,却听远处传来脚步声,是他最熟悉的脚步声。 天兵守在门口,没跟过来。璃凰站在囚笼外,罗刹抬头看他,看不出那算是个什么眼神,于是他又把头低了下去。 璃凰蹲下:“大个儿……师父不行了……” 罗刹皱了皱眉,药理病理他不懂,可是璃凰这么说,那一定是无力回天了。老神医是个好人,不过也是个药痴子,这些年在他身上试药,罗刹心里都明白,反正自己能承受,这些也都无所谓。 璃凰叹了口气,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可知你自己是谁?” 是谁?区邑之子?鬼儿?怪物?傻子?罗刹抬抬眼:“大个儿。” 璃凰心里一酸,再看罗刹时眼神有些迟疑:“你这个傻子……” 罗刹看着他。 璃凰忽而对罗刹轻轻笑了笑:“我带你离开这里。” 这句话让罗刹整个人都松了一松,从刚才开始,他一直以为璃凰不要他了。 璃凰也没再多说什么,起身走了,跟着天兵回到了大殿之上,直接向天帝请了罪,私授修行之法他还是没认,请的是罗刹伤人之罪。 天帝下旨,除了璃凰的籍,将他与罗刹赶出了天界,并以雷刑加身。璃凰身子弱,受完雷刑只剩一口气了,罗刹带他在魔界找了处僻静地,按照他教的办法,替他疗伤。 整个过程很漫长,璃凰大多时候都在昏迷,醒来便自探内里,然后告诉罗刹该如何。整整耗了快两年,璃凰总算痊愈。 可痊愈之后的璃凰和从前有了不同,整个人看起来冷冷淡淡、阴阴沉沉。而且,一如从前老神医那样,他也开始研究起了罗刹。罗刹有时候都觉得璃凰看自己的眼神像是恨不得把自己剖开似的,不过无妨,只要璃凰高兴。 在罗刹心里,他觉得璃凰放弃了天界,放弃了老神医的衣钵,选择和他在一起。 璃凰说得对,他痴傻。 除了研究罗刹以外,璃凰还开始让罗刹修炼各种术法,这方面罗刹从来没让璃凰失望过,他一学就会,更常常达到璃凰都没想象到的境界。 如此又过去了百年,他们一如既往的同吃同住、形影不离。罗刹还是很少说话,璃凰的话也少了。 这天夜里,璃凰陪着罗刹躺在屋外的地上望天,这魔界的夜空最没什么可看的了,混混沌沌,可罗刹喜欢。 “大个儿,你恨过吗?”璃凰冷不丁地开了口。 没前没后地倒是问懵了罗刹,他转过头看着璃凰。 璃凰像是在自言自语:“无论你做了什么、还是没做什么,总有人见不得你好,心啊……”他伸手指向空中,“……比这夜空还要黑。”他坐起来,低头凝视着罗刹的双眼,“你知道你是谁吗?” 这话百年前在天牢里璃凰也问过,这会儿罗刹还是给出了一样的回答:“大个儿。” 璃凰笑了起来,喃喃道:“算了,你什么都不懂。” 良久无语。 璃凰站起来:“这深山住腻了,也该出去走走。” 次日,璃凰带着罗刹去了东城,那会儿,区邑已然是魔界东城主了。巧的是,这天区邑寿辰,整个东城都欢天喜地。为了庆贺寿辰,区邑还亲自办了个比武大会,不比术法,只拼拳脚功夫,得魁者,可入城主府为武官。更热闹的是区邑干脆在城中设了宴,一边吃酒,一边观赏这场比武大会。 璃凰携罗刹隐了气息,混在人堆里远远看着。 对于区邑,罗刹早就想不起来了。 璃凰站了一会儿,轻声说:“那是你爹。” 罗刹一怔,猛地想起这千余年来自己唯一见到区邑的那次——被他一脚踹在地上。 顿时心中有些异样,不过并没有多大感觉。 璃凰迈步往前:“你去比划比划。” 来到比武台边上,罗刹在旁领了牌子,入了比武者的队列。他面生,身形又高大,惹得身旁的人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而璃凰则站在看客堆里。 台上正比试的二人之中,有一个明显处在优势,粗看他身形与罗刹旗鼓相当,拳脚功夫亦很了得,转眼间已连胜数把,很快,轮到罗刹上台了。 那人接连得胜,趾高气扬地站在台中央等着罗刹上来,心中得意溢于言表。 罗刹冷冰冰地站到他对面。 那人二话不说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卯足了力气一拳砸在罗刹胸口。他速度极快、来势汹汹,拿的是一招制敌的把握。 可谁也没想到,罗刹稳稳地接住了这一拳,他大手捏住那人的拳头,随后一施力,直接将那人的手骨捏了个稀碎。那人惨叫着收回手,疼得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罗刹也吃了一惊,他又没什么比武经验,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用多大力气,谁知道这人的骨头跟柴火一样不堪一击?惊慌之下他下意识地寻找起了璃凰,可璃凰并不在原本的位置。 那人也是硬汉,即便如此也并没有罢休,他看罗刹晃神,便回身对着罗刹的脖子踢了过去。这次罗刹没有伸手去抓,而是直挺挺地挨了这一脚,整个人歪了一歪。那人见得手,又接连出招。 罗刹来回张望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璃凰的身影,可对手还在不依不饶地攻击他,他心烦意乱之下忍不住还了手。 对手被废了一只手之后基本都在用腿攻击,只见他腾起身来对着罗刹的胸口连环踢了过去,罗刹退了几步,猛地定住,伸手抓住那人的双腿,随即往后一抓,将那人面朝上摔在了地上。还没等那人反应过来,罗刹抬起腿对准那人的脑袋踩了下去。 原本哄闹的看客群瞬间鸦雀无声,不知是谁起头发出了一声尖叫,人群便四散逃开了。不远处,正津津有味吃着酒的区邑看到忽然散开的人群,眉头一皱,只见罗刹孤零零地站在比武台上,还在东张西望着。而他的对手躺在一旁,脑袋被踩碎了。 放肆! 平日里死个人没什么,可在城主寿宴上如此这般那就是放肆! 卫兵们一看城主脸黑了,立刻飞身过去围住了比武台上的罗刹,要将他擒回去给城主发落。 可找不到璃凰的罗刹越来越暴躁,只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炸裂。 他眼露红光,面目狰狞,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卫兵们看此人古怪,不敢妄动,领队的一声令下之后,他们便摆开阵来,各人往罗刹头顶递过去一道术法,空中蓦地出现一张大网,将罗刹罩了起来。这网越缩越小,最终将罗刹紧紧地裹住之后,整张网忽而变得锋利如刃,只要罗刹一动弹,就会割开他的皮肉。 罗刹吃痛,眼中的红光越来越盛。随着一声怒吼,周围的卫兵们同时被一鼓气浪掀翻在地,裹着罗刹的网瞬间消散。 一场暴怒、一场杀戮。 “大个儿!” 璃凰的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他才像被泼了一盆冰水般瞬间清醒了过来。 可眼前的景象,宛如炼狱。 他不知几时已经来到了宴席这边,而区邑正在他手里——脑袋在左手,身体在右手。四周遍地尸体,只是没几具是齐全的。 璃凰站在不远处,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罗刹自己也是遍体鳞伤,比起这个,他的思绪更糟,回过神来之后不住地颤抖:“璃凰……” 确定罗刹已经清醒过来之后,璃凰明显松了口气,随即竟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带着手足无措的罗刹大摇大摆地出了城,看着还在颤抖罗刹,璃凰微笑道:“别怕,这些人都该死,不是吗?” 是吗? 璃凰替罗刹疗完伤,凝视着他:“弱肉强食,三界皆如此。”他一只手扶住罗刹的肩膀,“你便是三界最强者!” 罗刹愣了愣,他懂了,璃凰要的是统治。 东城主一族在东城主寿宴当日遭屠的消息飞快地在魔界传开,区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在亲儿子手里。魔君又惊又怒,颁了戒严令,并彻查此事。不管是不是私怨,这无疑是一种挑衅。 然而才过不几日,东南城也出了事,东南城主被发现的时候也已经身首异处。同一天晚上,西城燃起一场大火,扑而不灭,足足烧到第二天夜里,无人生还。 魔界陷入了巨大的恐慌。 魔君亲自调查,只从东城和南城的幸存者口中知道,对方两个人,一高一矮。 这简直戏说!怎么可能两个人就在几天时间里就将魔界搅得这般天翻地覆?可派出去的探子纷纷无果而返,魔君恨得牙牙痒。比他更糟心的是剩下五个活着的城主,他们哪里还敢在自己城中待着?他们也不管魔君下没下召集令,先集体聚到了多罗城里,心中还侥幸着——不管是招谁惹谁了,对方有本事就杀到这主城来,千万魔兵可不是摆设! 多罗城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守卫起来了,结界都设了三道不止。可除了这里暂无祸事以外,周围一圈、八个城——整个年汀在之后的不到十日里,无异于修罗场一般。 活着的五个城主管都不管,别说他们,连魔君也颇有一种自身难保的危机感,哪还顾得上百姓与子民?火烧眉毛的魔君躲在这多罗城里,练起了幽冥术。 魔界这么大一场祸事自然也传到了天界去,原本两界并无瓜葛,可这事太大,也太过匪夷所思,使得天帝也惶惶不安起来。 天界也开始戒严,可并未插手魔界此事。 罗刹随着璃凰灭了八大城之后,停了几日,可始终没等来天界有何作为。彼时还没有卯刹海,此处只是深不见底的山沟——将年汀与赤方分割开来的一道巨大裂痕。 罗刹与璃凰二人站在无妄山崖上,身后是一片死气的年汀大陆,二人向前纵身跃下,来到了人界所属的赤方大陆。 人族都是肉体凡胎,不过赤方大陆在当时亦是妖族最多的地方,那也禁不住罗刹的几把火,一样是生灵涂炭。 闹完人界,二人又回到无妄山上待了几日,璃凰冷冷地凝望着赤方之上的无极天都,淡淡道:“你看,天界自诩神明,如今众生深陷苦海,怎不见这些神明出来救苦救难?” 罗刹站在他身后,他眼中红光莹莹,面色冷峻,如今他已经完全能够接受、甚至驾驭这种状态了。他上前一步,凑到璃凰耳边:“杀吗?” 璃凰眉头微皱,往边上闪了闪:“不急。” 以往时候,罗刹会重新缩回一旁,可这次,他居然伸手拦住了璃凰的腰杆儿:“悬崖边上,留神着点。” 璃凰头发都要直了,一把将罗刹推开,惊愕道:“你干什么!” 罗刹收回手:“为何总是躲我?” 在罗刹面前,璃凰习惯了不可冒犯:“恶心。”他多么肆无忌惮啊。 罗刹神色一昧,连眼中的红光都暗了一些,沉默了一会儿,忽而笑了起来。 璃凰皱眉不解:“笑什么?” 罗刹却狂笑不止,他的笑声别扭刺耳,眼中红光越发澎湃,璃凰见状不住惊慌一瞬,下意识地往后又退了退。 这一退,罗刹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看着璃凰有些惊恐的样子,哑着嗓子说道:“怕我?” 璃凰从未见他如此模样,他是吃准了罗刹的——罗刹痴傻,只听他的话;罗刹体内的血气爆发起来便难以自控,但他可以控制;罗刹绝对不会质疑,也绝对不可能伤害他。 所以罗刹如此,让璃凰深感不安。 罗刹很激动:“你怕我什么?” 璃凰故作镇定,怒道:“你发什么疯!” 可不就是快疯了吗?罗刹极力控制着自己,拳头攥得咯咯作响,看到璃凰发怒,他还是忍住了,逐渐平静下来,垂眸不语。 璃凰稍稍松了口气,不愿与他再有任何对峙,带着他直奔了无极天都。 天宫被天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天帝亲自设下结界,此刻,一众上神聚在大殿里,个个面如土色。人魔两界简直像是遭了灭顶之灾,对方究竟什么来路、如何神通、为何如此一概不知,可看着眼前造下的这些局面,连天帝心里都惴惴焉。 殊不知,宫外层层把守的天军已经和地狱之手打起了照面。 天界空气稀薄,罗刹最擅用的火术在此地并不好使,所以面对万万天军,他只能近身肉搏。听起来像是吃亏,其实不然,只是天军人数众多,罗刹还是要耗些精力的。 外头出了动静,里头自然也炸了锅。 天帝派了一众武神出来应战,自己没有贸然出面。 几位武神加入战斗之后,罗刹稍显得吃力了一些。尤其雷神,引得道道惊雷劈下来,罗刹人都黑了。他并非刀枪不入,只是自愈力极强。只听他怒吼一声,迎着四面八方的攻击,瞬间冲到了雷神跟前。他此刻的样子无比恐怖,焦黑的身躯上鲜血淋漓,头发散乱、眼中红光灼灼,真真是修罗场里的恶鬼一般。 雷神后退不及,被罗刹一把抓住了脖子,落得了和魔界那位比武者一样的下场。 雷神虽然被捏爆了脑袋,但这个空档却让其余天军得以出招。战神顾不得心中震惊,一跃而上,手中宝刀和着法术对准罗刹的脖子刺了过去。可是罗刹反应奇快,在刀刃砍中自己的前一刻,也聚了术法在手心,一手一刀两道法术相撞,对峙了起来。 天军亦不迟疑,纷纷凝了法术对着罗刹打了过去。 罗刹此时已然怒不可遏,怒越盛、力越盛,他周身缭绕起血气,一道道法术打过来,竟都被这层血气化解。而罗刹眼神一狠,手中力道又重了一分,五指一捏,竟捏住了战神的宝刀。战神见一招未中,本就有了收势,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宝刀会被罗刹抓住,脱了他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罗刹已经将宝刀转了个向,对准战神的胸膛丢了过去。几乎是在战神后退落地的同时,他被自己的宝刀刺穿了胸口。他手中已经聚成了法术,只是还没来得及挡到胸口,就差一个瞬息。 一口鲜血喷出,战神悠悠倒地。 战神一倒,整个天军都涣散了大截,而罗刹已是佛挡杀佛、神挡杀神之势,胜败已然显而易见。 天宫门外血流成河,万万天军皆数阵亡。 璃凰从远处走来,带着罗刹直入九霄大殿。 这二人一进来,整个大殿都倒抽了一口凉气。罗刹已经杀得面目全非,可璃凰这张脸,还是有不少人认识的。 天帝也认得,他瞠目结舌:“你?!” 璃凰笑了笑:“见过天帝陛下。” 璃凰被除籍那日,老神医便湮灭了,大弟子堂而皇之地继承了老神医的衣钵,另外两个也在神医府里当了掌事。这三人也在大殿之上,他们看见璃凰从外进来,已经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许是瞪得太夸张了,原本没注意到他们的璃凰,忽然瞥眼瞧了瞧他们,吓得三人飞快地把头埋了下去。 “你想要做什么!”天帝怒道。 璃凰收回目光,淡淡道:“在下近来潜心炼制一物,如今差一样东西,特来找天帝讨一讨。” 天帝瞪着他,并不接话。 这反应也在璃凰料想之中,他依旧微微笑着,继续说道:“此物名叫万灵珠,需天帝以纳灵术将宫外这万灵吸纳入体,随后祭出元神,交予在下。”他说得就像路过此地讨口水喝。 天帝脸都白了。 “天帝肯吗?”璃凰一脸嘲讽。 坐在天帝身旁的天后按捺不住站了起来:“疯话!”她手中捏了一倒法术,对着璃凰打了过去。罗刹反应飞快,一步挡在了璃凰身前,挨了这道法术之后,他觉得浑身发麻,不禁一个踉跄,但还是没有倒下。 天后惊在原地,她万年修为,专攻离魂之术,此术麻痹魂魄,而从璃凰二人入殿开始,她就将离魂术捏在手里了,聚到此时,浓郁精纯,怎会没有作用!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天后的本事众神皆知,此时整个大殿脸都白了。 最淡定的还是璃凰,他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重复了一遍:“天帝肯吗?” 天帝也站了起来,挡在了天后身前,他扫视了一圈殿中上神,眼里渐渐浮出了绝望:“若如你所愿,可否留我天族一条生路?” 这倒是璃凰没有想到的,他微微一怔,缓缓应道:“好……” 天帝咬了咬牙,一把将天后推离了自己,又向前迈了一步,双手一抡,随着纳灵术的施展,宫外万万天军之灵犹如粒粒星辰都朝天帝涌了过去,层层气浪磅礴浑厚,震得众神站都站不稳,而此情此景,众神纷纷扑通跪地,恸哭起来。 天后在旁更是声嘶力竭,可她一边往前冲,气浪一边将她越推越远。 只有罗刹巍然不动,璃凰站在他身后,脸色沉沉。 万灵入体,天帝仰天一啸,一道圣光之中,他的元神融合万灵化作一珠,漂浮到了璃凰面前。 大殿归于平静。 璃凰看着眼前的万灵珠,不知为何地感到心慌,迟疑片刻之后,他伸手抓过万灵珠,带着罗刹离开了无极天都。 天帝祭了元神,天军皆数阵亡,战神、雷神战死,天界成了散沙;人界生灵涂炭;魔界哀鸿遍野,只剩一个多罗城,苟延残喘。 三界天崩地裂。 第三十七章 魔界的夜本就混沌,此时天色更是诡异,黑蒙蒙的夜空中竟然聚起了墨黑的乌云,压得低矮,更有阵阵雷鸣轰响着从乌云背后传来,震耳欲聋。这异象让璃凰莫名地不安,脸上的皮肉一个劲地抽搐。 罗刹用着擅长的火术,顷刻间就将魔兵烧了个灰飞烟灭。 多罗城外防告破,璃凰又带着罗刹杀进了魔君所在的宫殿。魔君身前列了一排近卫,不值一提,五大城主簇拥在近卫身后,一脸的心如死灰。 璃凰的目光聚在魔君的佩刀上,那刀红光闪闪,像是被术法加持。璃凰眼神一闪,也不着急让罗刹上前。 魔君紧盯着二人,一边吃力地握着佩刀。 这刀今日不对劲,像是一分心就要自己飞走一般。 正在魔君也吃不准的时候,那刀忽然动了起来,魔君提刀的手高高举起,整个人都被往前带了两步。只见门外飘进来缕缕血气,飞快地往宝刀里钻,缭绕在刀身的术法越来越浓。 魔君反应过来,幽冥术嗜血——真是天助我也!他整个底气都狠了三分:“今日本君便灭了你这怪物!还三界太平!” 得了魔君这话,挡在前面的近卫也一鼓作气地冲向了罗刹。 璃凰一边往外退,一边对罗刹交代道:“把那把刀拿来。” 血气还在不停地往刀里钻,可外面那是数以万计的尸体啊!魔君本来已经信心满满了,可手里的刀越来越重,他两只手抓住刀都费劲,更别说操纵刀去砍罗刹了。 寥寥近卫又哪里是罗刹的对手?五个城主也是哄逃都来不及,眼看着罗刹就要对魔君下手之时,魔君手中的刀挣脱了出去,直往外窜。 魔君瞬间绝望,赤手空拳怎么挡得住这怪物啊! 可转机来得莫名其妙。 罗刹竟然没有理会魔君,只顾追着刀冲了出去。 缠着幽冥术的宝刀没头没脑地冲到了一片魔兵残躯最多的空地之上,在浓浓的血气里横冲直撞。罗刹追出来的时候,看到璃凰已经站在宝刀附近,看准了之后,掏出万灵珠施以法术汇入那把宝刀,随着万灵珠的附着,宝刀逐渐稳定了下来。璃凰伸手一抓,竟被他牢牢地抓在了手里! 轰隆隆——乌云越聚越多。 罗刹冲了过去,怕那宝刀伤到璃凰。 璃凰背对着他,咬了咬牙,继而转过身,对着急急奔过来的罗刹,狠狠地刺了过去。 这一刀,扎在罗刹腹部,璃凰又飞快地收回手,将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涌,罗刹的血气止不住地往外钻,被幽冥术吸了过去。他伸手捂住伤口,眼中的红光暗了下去,此时开口,声音愈发尖哑无力:“这刀会飞啊……” 璃凰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惊恐、狠恶、慌乱、决绝……可在那一刀刺过来时璃凰的神情罗刹是看见了的——想让他死。 轰隆—— 忽然之间,数道天雷从天而降,对着此处劈了下来。 宝刀落地,幽冥术被劈得消散,这下,璃凰脸上彻底只剩害怕。 罗刹跪倒在璃凰跟前,幽冥术一断,血气也停止了流逝,可他内里大乱,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轰隆—— 又数道天雷下来,这次,璃凰应声倒地,血肉模糊。看着蓦然倒在面前的璃凰,罗刹迅速清醒了过来,宝刀映入眼帘,他在电闪雷鸣里聚出术法伸手一抓,取出了万灵珠,一边已经凝了一团自己的血元,与万灵珠混合在一起,汇入了璃凰体内。 罢了,抱起璃凰一路狂奔,直冲上了无妄山,一如儿时抱他下山那般,风风火火、不管不顾。 可那天雷并甩不开,竟跟着他又开始在头顶聚了起来,眼看着已经奔到了山崖边,无路可走了!罗刹在一处平地放下璃凰,趁乌云还未聚齐、天雷还未劈下来的这个当口,又在璃凰周身施了结界。完毕,他几乎没有犹豫地纵身跃下了悬崖。 乌云越聚越浓,比刚才更墨几分,这次像是彻底发怒了一般,数道疾雷,直指罗刹。罗刹与天雷交织着坠到崖底,粉身碎骨般疼痛欲裂。疾雷就这样一遍遍地劈碎他,他又一遍遍地飞快愈合。如此过去整整三日!他周身的地面猛地钻出了数条粗重的枷锁,像是巨蛇一般歪歪扭扭地将他紧紧地缠绕在其中,枷锁上闪现着咒文,叫他挣脱不得。一道金光闪闪的结界随之而来,疾雷收势,凭空倾水万顷而下,彻底将他深埋于此。 苍穹怒,天道也。 身体的疼痛渐弱,可罗刹心口始终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一般,直到最后,他拿自己的血元救璃凰时脑子还是空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本能。 他歇斯底里的咆哮从此被淹没在后世的这片卯刹海底。 百岁初识璃凰,得了个名字。伴他千载、守他千载,当了千载傻子。可他不是傻子,原先不懂的,现在也懂了。 遇璃凰一千一百二十二年,得了个两手空空。 第三十八章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罗刹像是说戏般诉说着这十七万年前的故事,时而淡然得像事不关己,时而又怪异地狂笑不止。笑多了,其余人也不拿他这疯癫样当回事了,完完全全地被故事吸引了去,这可和一直以来记载的大相径庭! 别说背后那些弯弯绕压根就是史书上没有的,连明面上的种种也都和流传十数万载的版本天差地别。 罗刹说完的时候,其余人还在各自消化中,各有各的掂量。夙川的表情最沉,如果璃凰就是凰元君…… 银翮内心轰动,鬼灵的身份宛如绞缠在她心口的一个梦魇,如今终于不用再自我否定了……可一想到凰元君,她又一阵阵地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去看夙川脸上的表情。 焰白与凰元君没什么交情,听得这些,心里还是冷静的。但凰元君是天界尊了数万年的大神仙,别说天界,放在三界都是无量之神,若罗刹所言属实,那这位无量神年少时,可真是让人无法直视。 众人里头最激动的,竟是焰白边上的蛮它,她眼中的震撼无法抑制,化了狼形往殿外一蹿,仰着脖子对着天空长嗥一声。 焰白被她吓了一跳,目光关切,心中不解。 南枭眉头微皱:“按说彼时三界已经乱成那样,璃凰那般野心……”他悄悄瞥了罗刹一眼,“之后为何反而没了作为?” 这也是其余人不明白的,罗刹以血元相救,璃凰保命不成问题,他大闹三界,搅了个天翻又地覆,难对付的罗刹都帮他对付完了,他自己也不是没本事,怎会就那么罢休了呢? 罗刹了然:“他害怕。” 他从小胆子就不大,受了惊吓要嗷嗷哭的人,招惹了天罚,怎会不怕? “那……”焰白忽然发声,“若你找到他,要怎么办?” 罗刹看他一眼,眼中有些失意:“不怎么办。”随即他看出焰白心中的不安,冷冷地笑了一下,“你若是担心三界安危,别操心我,操心你们嘴里那把恐生去。”随即他扫视众人一圈,暗暗在心中捋了捋。 银翮正若有所思——这是同类。 南枭也在出神——这是同类的兄长。 夙川面色凝重,脑门上甚至沁出汗来——这是个傻子。 焰白被罗刹刚才那话堵得愣在原地——这是傻子的兄长。 蛮它踱着步从门外进来——这是傻兄长的小狼崽。 他斜着一躺,懒洋洋地支着脑袋:“换你们与我说说,现在是个什么打算?” 纵观全局,魔界从头到尾就是糟乱一团、无比涣散,想要重振旗鼓,绝非朝夕之事。天界一众上神,忌惮鬼灵,人人自危。殊不知他们指望的天帝自己也是心如火燎,前朝不宁,天后又昏迷不醒,饶是他数万年道行,可面对罗刹、凰元君、恐生……他能奈何啊? 鬼灵之传,三界根深蒂固,银翮回过神来,方觉这哪是说澄清就能澄清得了的?好在如今至少自己心安,即便要与三界对峙,心也不虚。 再看凰元君,无论他究竟出于怎样的心态,他动了恐生的念头已经昭然若揭,银翮虽然还没想明白凰元君为何执迷不悟,她觉得自己认识的那个凰元君并非狼子野心、六亲不认之辈,不至于闹得你死我活。可他为此已经伤了夙川……银翮想起夙川暴走嗜血的模样,心里又有些动摇。比起旁的,眼下她最关心这个。 想到这里,银翮问道:“可有什么办法能稳住夙川体内的血气?” 夙川最初是被罗刹之气所伤,毒侵入体,银翮的鬼灵之血有了万灵珠的加持,便得以化解夙川所中的罗刹之毒。而银翮的鬼灵之血可以说是种在了夙川的血液里,一直以来靠着万灵珠的镇压才霸道不起来,如今万灵珠不在,鬼灵之血就开始寻求生长。银翮的血液再度入体,虽然暂且抑制住了夙川体内的躁动,可有了这一顿,就也会再有饥饿的时候。 罗刹听得银翮发问,又打量了夙川一眼,见他满脸抑郁,脸色难看得很。罗刹支着脑袋思忖片刻,在众人期待的眼神中认真地回答道:“你喂他啊。” 夙川猛地抬眼,这算什么?自己是人不是兽,难道要靠吸噬银翮的血气才能苟活?罗刹这个“喂”字深深刺痛了他,这要他如何自处?如何面对银翮?若真如此,他又会变成什么? 他紧紧攥着拳头,又垂眸不语,可他的震动谁都能看得出来。他堂堂天界月神,最是清高自傲,要他这般不伦不类,他羞耻。夙川蓦地起身,仓皇走了出去。银翮本要跟着他,却被焰白拦了下来:“不如让他静静。” 殿内气氛再度尴尬起来。 银翮想到,先前南枭也炼化了罗刹之气,罗刹轻而易举就又收了回来,瞬间眼前一亮:“我不能收回我的血气吗?” 罗刹明白银翮的意思,淡淡道:“本质上不一样。”他瞥了一眼南枭,“这小子炼化的是我的气息而已,与他本身并不相融。你是将血气直接注入那傻……那谁的心脉里的,他发狂嗜血,可见已经与那血气相融,你怎么收回?抽干他的血吗?” 银翮沮丧。 “不必犯愁。”罗刹重新坐了起来,“找回万灵珠不就得了?” 谁不想找回万灵珠?愁就愁在不知凰元君身在何处啊。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 可又上哪儿找去?他到底十数万年道行,寻他哪有那么容易?更何况,他要炼恐生,真再见面时不知会是什么局面。 怎么不愁? 罗刹见这一屋子人还是愁眉不展,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往外走去:“愁也无用。” 蛮它目送他出了正殿,白光一闪幻了人形,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焰白一眼,又望向了银翮:“那个……” 殿中三人纷纷看向她,被这么一盯她竟脸红起来。银翮对这蛮它莫名好感,见她模样可爱,心中焦虑暂且先放一放吧:“怎么了?” “那个……”蛮它不自觉地往焰白身边缩了缩,可看焰白也一脸不解地看着自己,她又无措起来,好不容易才像是鼓足了勇气般开口道,“那个……你们都知道,我是妖族。” 焰白有些反应过来她要说什么了,也没拦着。 蛮它紧张地看着银翮,继续说着:“您是……先王之女……” 怎么突然说这个?银翮不住微皱起眉。关键这个“您”字称呼得她脸都一红,再看蛮它,对着自己果然毕恭毕敬。 头已经开了,蛮它反而放松了些:“妖族溃散万年,群龙无首,原先正经的族支大多不知隐匿何处。若您承袭妖王之位,便可召回这些大族,一来重振我妖族旗鼓,二来也可免的那些莽荒小妖四处祸乱三界!”她有些激动了,“关键是,我妖族也有一物,或许与那万灵珠功效相仿。”时局纷乱,蛮它一直不知道怎么对银翮开口,这下倒是有了送上门来的正经说辞! 听得这话,不止银翮,连焰白都是眼前一亮。 蛮它介绍起来:“先王底下四大妖尊,除了家父陀左,另外三位分别是蒲尼、瓦滴还有彤伽。我方才说的那物,名为千虫骨,正是彤伽一族的传世之宝。听家父说过,此族历来族长亡故,其妖灵便会祭入这千虫骨中,可以说这千虫骨就是个骨冢。当年四大妖尊随先王离世……”蛮它眼中闪过一缕哀伤,“但彤伽一族之后、乃至另外三族之后,想来皆与我狼族一般,不知藏身何处。”她激动地看着银翮,“若您承袭王位,他们定会现身,追随于您!” 妖族单纯,血脉就是权威,而那些正经的大族,更视首领为信仰。族支虽有大小差别,可并无高低贵贱,谁也没资格管谁。王位空悬小万年,妖族名声就这样被蛮荒小妖败坏至今。 蛮它期盼地看着银翮。 银翮早就懵了。当妖王,她凭什么啊? 焰白在旁听完这些,除了对千虫骨颇有兴趣以外,其余没什么感想。妖族的事,他也无权插手啊,不如让她二人单聊,他知道蛮它一直以来都惦记这事儿。 “呃……”焰白趁着银翮还在迟疑的时候,给南枭使了使眼色,“呃……饿了,”他一边起身,走过去拍拍南枭,“你带路,咱去张罗点吃的。” 搞得很熟一样。南枭扁了扁嘴,但也欣然起身,带着焰白出了正殿。 两人一走,蛮它竟然直接对着银翮拜了个大礼,吓得银翮赶忙扶住她:“别别别!” 蛮它好着急:“那您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啊?” “这也太突然了……”银翮眨巴眨巴眼,“何况,我说当妖王就能当吗?我当了就会被认吗?” 蛮它用力点点头:“自然!您是先王之女,承袭王位,天经地义啊!” “可我是鬼灵啊?”银翮有些泄气,“只能算半个妖吧?” “可您是妖王之女啊!”蛮它激动得很,怎么还说不明白了呢?她吸了吸气,耐住性子继续解释了一番,“您许是不知道我妖族规矩。小万年过去,妖乱不少,可从未有敢争妖王之位的,为何?如我狼族一般的正经大族,宁可忍气吞声各自隐居,也没有冒犯妖王之位的,又是为何?不就是因为我妖族讲究血脉吗!” “就这么简单?”银翮诧异。 蛮它点点头:“是啊!” 银翮懂了,她自己思量了下:“那我问你,那千虫骨是人家的传世之宝,即便我……当了妖王,这么重要的东西,人家肯给吗?” 蛮它笑了,一时间竟气宇轩昂了起来:“能够追随妖王是至高无上的荣幸!四大妖尊随先王离世,命都能给,宝物算什么?” “那……”银翮被说动了,“那就……说当就能当了?”就是这话问出口还是觉得别别扭扭,“要不要什么……仪式之类的?”到底是个正经的王呢? 蛮它闭上眼睛默念了一句咒决,随后竟有一根白色的羽毛凭空出现在了二人眼前。蛮它睁开眼,看见这根羽毛的时候,神色凝重。她双手捧过羽毛,稍稍欠身,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银翮:“这是先王真身之羽,可以唤醒您的真身。” 真身? 银翮心里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已经伸手去接这根羽毛了。就在她触及羽毛的瞬间,那根羽毛猛地迸发出一道强光,顷刻间包裹住了银翮。银翮顿感周身虚浮,就像当初被罗刹带进幻境时一样,轻飘飘的。但很快又有了不同,强光之中,浑身发热。 强光弱去之后,沉冥殿上空飞舞着一只巨大的白色的凤凰,说她是凤凰也不恰当,只有形似而已。银翮羽色如雪,皓白如月,隐隐泛光;翙翙其羽,一声长啭,直入人心。 蛮它见状,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即幻回狼形,仰头嗥了一声之后俯下前身,敛容屏气,满满崇敬。 第三十九章 时间往回退一点。 罗刹从沉冥宫正殿出来,就见夙川已经穿过了前庭,正往宫门外走去。光这个背影看起来就愁云惨淡,他脚步更是沉重苦闷。 罗刹轻轻嗤笑了一声,下巴一抬,消失在了原地。 蓦地出现在夙川身侧,他身形庞大,比夙川还高出一筹、壮个一圈。 原本魂不附体的夙川吓得一愣,侧身怔怔地看他一眼。知道他是罗刹,也已经接受了他被封印了十七万年、如今出世的事实,可他乍现在自己身边,夙川还是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夙川没搭理他,继续往外走。罗刹笑而不语,就这么跟着出了宫门。 夙川本就心乱如麻,想出来静静,现在罗刹莫名其妙地跟着自己,让他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来:“你有事吗?” 罗刹面露鄙夷:“愚昧鲰生。” 居然还被教训了? 夙川瞪着罗刹,而罗刹对他这怒状视若无睹,自顾自伸出手,按在了夙川心口,夙川顿感心口一热,周身血液在瞬间沸腾了起来,如同触了电一般。他刚想往后退开,罗刹已经先一步收回了手,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果然。” 夙川不解地皱起了眉头:“怎么?” 罗刹也不看他,只淡淡道:“你天族之躯、上神修为,底子精纯浑厚,鬼灵之力在你体内,没什么成长的余地。” 夙川不甚明白:“成长的余地?” “嗯。”罗刹微微颔首,“鬼灵之力顽强霸道,照你如今这情形,我思来想去得出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原本的上神修为被吃干抹净,彻底让鬼灵占领。另外一种,是它无法在你体内生长,便会破体而出。” “破体而出?”夙川似乎浑然没有听出罗刹这话中的嘲讽之意。 那小妮子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傻子?罗刹腹诽一句,斥道:“你要是个有脑子的,就别由着它肆意生长啊,真想变得嗜血成性吗?” “我自然不愿这样!”夙川咬着牙根。 “那就控制啊。”罗刹对夙川这种愤愤模样不屑一顾,“有时间自怨自艾,不如巩固巩固自己的修为,底子又不差。” 夙川愣了愣,有些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我能抑制它的成长?” 罗刹嫌弃地瞥他一眼:“傻子。” 夙川的双眸都亮了亮,这会儿听罗刹数落自己也不觉得恼火了,正要开口再细问,却听得正殿之中传来一声鸟鸣,洪亮高亢。 两人同时转身,往回跑去。 再次进入正殿时,银翮已经恢复了往日模样,正一脸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着自己,蛮它也重新幻作人形,单膝跪在银翮身侧,垂首恭拳:“见过吾王!” 银翮连忙扶她:“你快起来。” 这才看到夙川一脸费解地站在一旁。 银翮欢脱地冲到他跟前:“石头石头!你猜怎么着!我真身是只鸟!” “真身?”夙川歪了歪脑袋。 “嗯!”银翮激动不已,“我变给你看!” 说着,她往后退了一步,又向空中一跃,便幻作那只白凤凰,在正殿上空盘旋起来。这会儿,原本要去张罗吃食的焰白与南枭也随着异响跑了回来,见到银翮的真身,纷纷震撼不已。 银翮越飞越来劲,一个俯冲,掠过众人的头顶,窜到外头翱翔展翅片刻,又高鸣一声回到正殿,在空中变回往日模样,随后稳稳落地。看得出来,银翮对最后这一气呵成的落地动作十分满意。 夙川正要开口问个究竟,银翮却兴冲冲地抢了先:“我这真身目力了得!方才在空中望远处,竟似看近物一般清晰!”她满脸新奇,“我再试试!”说着,又变回真身飞了出去。 谁能想到,新一代妖王上位第一日,玩自己的真身玩了一个时辰。 期间,蛮它向众人解释了前因后果,也告诉夙川,千虫骨或许可以帮助他镇压体内的鬼灵。不过经罗刹提点,夙川已经拿了主意,他要靠自己压制这股血气。 焰白知道蛮它期盼这一日盼了许久,心里也替她高兴,不过父帝与天界那些上神若知道妖族有了新妖王,不知又会是什么反应…… 南枭很快就消化了银翮成为妖王的消息,重新出去张罗吃食去了。 罗刹双手抱胸,倚着门框望着还在空中飞来飞去的银翮,一脸凝重——真身?我怎么没有呢? 等到银翮玩够了回来,殿内众人已经吃饱喝足,连本来同样激动的蛮它都托着腮帮子懒洋洋地坐在一旁,见到银翮回来,只是抬了抬眼。 银翮抄起一碗汤水一饮而尽:“我这真身,不仅目力了得,听得也远!鸟叫虫鸣,声声入耳!”她冲到正躺在魔尊椅上打盹的南枭跟前,一巴掌把他拍醒过来,“哥!我刚才看了看,东城和北城聚了不少逃过去的多罗城百姓,无家可归的都在郊外支了棚屋住,你不管管吗?” 还犯迷糊的南枭见她这么来劲,伸了个懒腰笑了笑:“管——明日我便放了八大城主回去,命他们平宵小之乱,安百姓居。” 银翮愣了愣:“放了他们?” “嗯。”南枭点点头,“别的不指望他们,这点小事他们还是能做好的。” “可是……”银翮没想到南枭会对八大城主如此宽容。 “重振魔界少不了用人,八大城主的账暂且记着,若给他们机会将功折罪他们还不珍惜的话,再算不迟。”南枭微笑着看着银翮,“你一堆大事要面对,若我能尽快重振魔界,也好给你撑腰,予你支援。” “哥哥……”银翮心头一暖,感动极了。 南枭眼中闪过一丝哀愁,随即他收回目光,对着焰白问道:“战神殿下想好怎么同天界那些上神解释了吗?” 这可不就是焰白最愁的吗? 鬼灵在众神眼里是心头大患,如今一个银翮不止,连罗刹都出现了,众神心里不安也是在所难免。更难的是,十七万年前牵扯的,一个是天界至尊凰元君,一个是三界恶鬼罗刹,谁会舍前者而信后者呢? 连焰白自己都会忍不住质疑罗刹所言是否就是真相,众神更不会信了。 “此事还得待我回去与父帝商议过后,再决定如何给众神说法。”焰白愁眉难展,“众神在意一个太平,此事真难解释明白……” 听得焰白这话,蛮它有些不服气:“你们天界就是自持清白,什么都容不下,说什么在意太平,我看就是小肚鸡肠!你少替他们辩白!” 焰白被蛮它堵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他诧异地看着神色傲慢的蛮它反驳道:“你如今心愿得逞了就翻脸不认人是不是?” “我得逞什么了?”蛮它插起腰来,“我翻脸不认谁了?” “你!”焰白脸气得铁青,“蛮横妖物!” 这俩怎么莫名其妙吵起来了? 夙川在旁一脸狐疑,心想自己喊蛮它小妖的时候遭到焰白屡次纠正,他自己反倒张口就来? “你说谁蛮横妖物?”银翮冲过去,挡在了蛮它身前。现在她可是妖王,那蛮它就是她自己人,一股护犊之气涌上心头,饶他是焰白也不许他欺负蛮它! 蛮它见状更是腰板笔直,趾高气扬地冲着焰白哼了一声。 焰白哑然,无助地望向了夙川:“你管不管!” 银翮也一眼朝夙川瞪过去。 夙川讪讪,两手一摊:“她现在是妖王,我惹不起。” 人多势众!人多势众啊! 焰白心中愤慨。 罗刹一脸无语地看着这些人,再无法忍受殿中快溢出来的幼稚,转身走了出去。他驻足前庭,抬头望向夜空,十七万年过去,这黑夜依旧浑浊啊。 第四十章 次日,焰白与夙川动身回了无极天都,本来焰白是打算自己回去的,他自然不放心夙川,让他留在银翮身边总是更稳当些……不过夙川自己一定要回去,一来他不现身的话,众神肯定会拿他暴走的事为难焰白与父帝;二来,留在银翮身边,她一定不忍心让自己忍受那血气发作之苦…… 送别二人,银翮也是一万个不放心。 蛮它将妖族的历史详尽地说与银翮知晓,银翮封了她为妖尊,乐得她意气风发! 妖王一现,众妖皆会有所感应,蛮它有信心,那些散落的大族会纷纷寻来追随银翮。银翮对身居妖王之位还是没有太大的实感,但是她对自己的真身喜欢得很,动辄一飞冲天。 蛮它原本打算亲自出去散消息的,如今看着漫天飞来飞去的银翮,也懒得费这功夫了——她这么招摇,想不被找到都难啊。 南枭果真放了八大城主回去,八大城主颇感自己这条命是捡回来的,领了差事之后哪敢有半点怠慢,回了各自城中,立马开始了整顿。北城主更是在狱中痛哭流涕,对着南枭一拜不起,忏悔自己的糊涂与懦弱。南枭冷眼看着,并没有多少动容。 罗刹闲散得很,他也不出沉冥宫大门,搬了张躺椅堂而皇之地摆在前庭里,整日躺着望天,思考一个问题——他怎么就没有真身呢? 如此又过了两日,这天一早,沉冥宫外就陆陆续续聚来了不少陌生面孔,前前后后,拢共来了三队人马。沉冥宫合宫上下一个魔兵都没有,守卫为空,但这些人也没有擅闯,只是不近不远地聚在宫门口。 他们似乎互相本不认识,起初谁也没和谁打招呼,倒是站了一会儿之后,其中一位带头人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番。这一介绍,另外两队的首领立马围到了一起,竟都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要抱头痛哭了一般。不止这三位领队,他们各自的队伍在三人相认之后也沸腾了起来,一时喧哗不已。 外边动静大了,才惹得南枭与蛮它出去一探究竟。 银翮正在自己的寝宫里睡得熟呢,只听蛮它一溜小跑地冲了进来,连礼都未施就爬到了她身上来:“快起来快起来!”过了这几日,她与银翮已经相处得很熟络了,这时她心里激动,浑然顾不得什么礼数了。 银翮梦中乍醒,一时回不过神来,茫然地看着蛮它:“怎么了?” “来了!”蛮它两眼放光,“先妖尊之后,都来了!” “啊?”银翮清醒过来。 “快起来!”蛮它拉着银翮的两只胳膊,把她拖坐了起来,“人都在正殿里了!”她又一翻身下了地,拾起挂在一旁的衣物就要往银翮身上披。 银翮又惊又喜又慌又紧张,脑子里劈劈啪啪蹦出来好多念头。见蛮它火急火燎地要给她更衣,她一把摁住蛮它的手,莫名端庄起来:“不穿这身,得找身威严些的。” 蛮它停住手里的动作,眨巴眨巴眼看着陡然转换状态的银翮,愣愣地点了点头,转身去找所谓威严些的衣裳。 先前金鳐占领沉冥宫,银翮这处寝宫一直未被利用,里头的东西也都尘封已久。蛮它打开柜门,扬起一片灰尘,呛得她连连咳嗽,脑子也被呛得清醒过来,看着银翮说道:“这些旧衣哪还穿得了,你且穿上那身再施法变幻得了!” 银翮恍然大悟,她紧张得人都傻了。一边抓过衣裳开始换,一边拙态毕露地问蛮它:“我这贸贸然当了王,他们会不会不服气啊?来了多少人?什么脸色?什么态度?你与他们交谈过了吗?” 一连串问题问得蛮它脑门冒烟,她换了口气,耐心地安抚道:“人是乌泱泱来了一大片呢。”她上前帮银翮梳头,“先妖尊之后都来了,被您兄长请入了正殿招待着,我这不赶紧跑来叫您了么,也没来得及与他们打招呼。不过您尽管放心,不服气是绝不会的,我妖族心思单纯,何况这些都是正统大族。小万年了,没有王,他们没有底气。如今您出现了,那他们定然是会尽心追随您的。” “那我是鬼灵呢?他们要是介意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银翮还是不放心。 蛮它笑了,她手脚麻利,已经帮银翮梳了个干净利落的发髻,垂下双手搭在银翮肩上,给她打气道:“放心,您是先妖王之女,仅这一点,足矣。” 匆匆忙忙,银翮变幻了一身纯白长袍,威严倒说不上,但端庄大方,气场强大,更是美得不可方物。在蛮它一个劲的鼓励下,她挺直了腰板,前往正殿。 转过长廊,看见正殿前庭果真乌泱泱地站了许多人,蛮它在银翮耳边小声说道:“这些应该都是先妖尊之族的人。”说这话的时候,蛮它神伤一瞬,想到了它的族人…… 前庭里的众人也在银翮出现的瞬间,纷纷投目过去,银翮被盯得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心跳愈发地快。 正殿之中,三位先妖尊之后站成一排,神色间透漏着激动。南枭却尴尬得很,他也没好意思坐在魔君椅上,更不知道怎么与这三人搭话,只一个劲地往殿门口张望。终于见到银翮的身影出现时,他才总算松了一口气,随即望着一身白袍的银翮稍稍有些出神。 世间绝色啊。 三位先妖尊之后见到银翮,神色各异,但都是激动坏了,齐刷刷地对着银翮跪了一下去,异口同声道:“参见吾王!” 银翮本来心里不安,但见此情形,不由振奋起来,到这儿,她才有了自己成为妖王的实感。 蛮它眼泛泪光,站到那三人的队列里,也对着银翮拜了下去:“自先王去,我妖族窝囊了小万年!总算,吾王今继位,先妖尊之后亦归,吾等定将誓死追随吾王!复妖族之兴!” 这一席话,说得另外三人纷纷忍不住地颤抖,继而附和道:“吾等定将誓死追随吾王!复妖族之兴!” 银翮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那日接过先妖王之羽、被唤醒了真身,她是稀里糊涂地当了这个妖王的,说实在的,她心里惦记的是千虫骨,惦记的是夙川,至于肩上的妖族重任,她到此刻才有所体会。她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心中深感震撼。 蛮它常说妖族单纯,银翮并无细想过这些。 可这一刻她反应过来那是一份怎样的单纯了。 先妖尊们或许也曾像眼前人一样跪拜在先王跟前说过一样的话,誓死追随,这沉甸甸的四个字,光是听起来就很震撼,更何况他们后来真的做到了? 他们隐居藏身,如今银翮唤醒真身不过几日,他们却齐齐寻过来了!足矣见得他们窝囊了小万年,藏了小万年,也盼了小万年啊! 银翮本还惶恐,怕被质疑、怕被刁难,可他们对王的衷心太绝对了,绝对到银翮自觉羞愧无比。 她连忙免礼道:“快都起来。” 四人闻声而起,却低着头,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 对着这些人,银翮无法不坦诚:“说来惭愧得很,我对妖族知之甚少,这些天全靠着蛮它普及,才了解了一二。我虽是先王之女,但还有一半魔族血统,属鬼灵……说我是个外人都不过分,我却贸然承了这王位……”她对着四人欠身施礼,“还望诸位多多担待,若日后我有做得不恰当的,诸位亦尽可指出。” 这话说得四人无比感动,又扑通跪了下去表决心。提及鬼灵,他们竟只是纷纷感慨银翮身世坎坷,无人对此介怀。 这番四人声音洪亮,前庭里的众人也都听得清楚分明,竟也一齐对着正殿拜了下来,高喊道:“参见吾王!” 这份赤诚,银翮深感动容啊。 她挨个扶起面前四人,面露愧色:“你们之中,我只认识蛮它一人……” 另外三人心领神会,也不等银翮再说下去,纷纷自报家门。 最左侧的少年英姿焕发,名为夕莱,是先妖尊蒲尼之后,属鸟族。先王迟羯原本便是鸟族首领,所以算起来,他与银翮还是本家。因着先王的那层,鸟族在整个妖族都属于十分尊贵的族支。自无妄山一战后,鸟族便四散人魔两界各处,夕莱则和本族亲眷隐于山林。 夕莱边上亭亭而立的姑娘是先妖尊瓦滴之后,名千魅,属狸族。千魅真真人如其名,她五官精致,眉眼间溢出来的妖冶,银翮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竟心动不已。 再边上便是彤伽之后、虫族首领——阎翘。阎翘虽是男儿,却比旁边的千魅还要娇小不少,他肤色黝黑,眉目俊朗,只是浑身透着阴沉之气,一副不好惹的样子。他对银翮虽是毕恭毕敬的,但压不住那股子凛冽,倒让银翮有点局促。 三人话毕,银翮得知,他们都是自无妄山一战之后便隐居起来了。小万年前妖族的瓦解其实是很突然的,可他们当时都年少,只知道要尊了父辈之命,不掺和三界纷扰。蛮它说得没错,小万年来妖乱不断,他们才是最憋屈的。可是没有王,他们就没有底气,他们对王的忠诚,是不可动摇的信仰。其实也是很一根筋的,好似他们若出面管制,便有冒犯王位之嫌。 亏得银翮唤醒真身后的新鲜劲,幻了真身到处飞,她妖王的气息自然散得快。此三人感应到,无不振奋,当即动身,一直寻到了沉冥宫前。 对于妖王身处沉冥宫,他们也没有太多意外。虽然隐居,但鬼灵这么大的事他们也有耳闻,自然也知道银翮之前当了数千年魔界公主,先前鬼灵现世时他们就激动过,只是谁都没像蛮它一样真着手寻银翮。 说起来,多亏蛮它啊! 银翮听他们说完之后,一鼓作气将他们都封了妖尊,也算继了父辈之荣。随后腾了几处偏殿让他们暂且也在沉冥宫安顿下来,原本寂寥的沉冥宫就这样又热闹了起来。妖族本身对魔界没什么好感,但因着银翮这层关系在,故而他们对南枭也很恭敬,尊他一声魔君。 倒是南枭一时适应不下,躲在自己寝宫里挠头——沉冥宫倒成了妖族据点了。 消失了一天的罗刹及夜才现身,银翮本都有些坐不住了,见到他回来才松一口气,眼中还是止不住微愠道:“你去哪儿了?一天不见人。” “闲来无事,溜达溜达。”罗刹从外边走进来,根本无人注意到他,他的气息太过强大,强大到让人觉察不到。倒是他的目光还停留在前庭中,有二人正在切磋比划,边上还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妖气四散,直冲云霄啊!罗刹咂咂嘴,看着前庭里乱哄哄的一片竟笑了起来:“三界里头,只数妖族自在。” 银翮深以为然,不自觉地骄傲起来,也笑了笑。 罗刹收回目光,这才注意到银翮今日这打扮,虽然简单,但还是美不胜收!他莫名感到十分满意,连连点头,嘴上却调笑道:“人靠衣装啊!” 银翮今日心里高兴,不与他计较这些,瞟他一眼道:“你来,跟你说正事儿。” 罗刹随着银翮进了正殿,银翮看了他一眼:“如今我人手充足,我打算散他们出去寻找凰元君下落。你可否告诉我,若找到了,你打算如何?” 今日将妖族众人安顿下来之后,在这正殿之中摆了酒宴,这才散了不多久,殿中散乱一片还未来得及收拾。罗刹抬了抬眉,惊喜地拿起席上一坛酒,懒洋洋地倚坐下来,一扬脖子,咕咚咕咚地先灌了好些酒下肚。 银翮也不劝阻,淡定地在他旁边坐下,悠悠地说道:“你若不急,我便更不着急了。最好你与凰元君碰不上面,反而相安无事呢。”夙川执意要回无极天都,银翮心里知道他许是想靠自己来抑制鬼灵之力,她愿意相信夙川可以。若做坏的打算,那还有千虫骨,故而也不指着万灵珠了。她心里有底气,自然淡定。 罗刹睨了她一眼,这小妮子,怪气人的。他又举起酒坛灌了几口,魔界这酒凶猛,直辣喉咙,罗刹皱着眉头咧了咧嘴:“那便不找了。” 银翮讶异。 再看罗刹埋头灌自己,颇有一股借酒浇愁之势,银翮倒不怕他喝多,魔界的酒虽凶,但面对他的罗刹之气,小巫见大巫也。只是不知道他这愁自何处始啊? 重回三界,罗刹心中没什么波澜。当初知道三界各自为政,并没有被璃凰一人统治时,他心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期待。可他破了封印出来,璃凰连如今这凰元君的名声都不顾了,接连伤人,火急火燎地要炼恐生。璃凰什么心态不难猜,无非是怕他找上门报仇罢了。 那股期待随即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悲凉。 十七万年,早看淡了。他既然还是这么怕,那便不找了。 一坛子酒不一会儿就见了底,罗刹却嫌弃地摇了摇头:“不好喝!” 真是个自相矛盾的老东西,银翮腹诽,但还是更在意罗刹刚才的态度:“什么叫不找了?真不找了?” “嗯。”罗刹淡淡地点点头,心里的悲凉涌到了眼底,“不想找了。” 银翮定睛看了他一眼,似乎读懂了他这个哀愁的眼神,便识趣地不再多问什么。对于凰元君,银翮是生气的,不止为了他伤夙川一事。银翮定下心来想过,纵使凰元君年轻时候轻狂偏执,十七万年过去,他早该觉悟了。他既然被天界尊为无量神,可见他在这十七万年间肯定是对天界有贡献的。他对夙川的悉心教导也都是实实在在的,要不然夙川也不会如此敬重他。他避世于无极斋,可见对三界的执念也都没了。可他对罗刹的态度还是令银翮感到气愤,在她看来,无论如何凰元君都不该如此。 真想找到他,痛骂他一顿! 罗刹见银翮沉默,自己先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提醒道:“那两小儿回天界也有几日了,天界那帮上神自视颇高,凭那两小儿可对付不住。我可是三界之祸,你帮我破了封印,嘿嘿,且等着被他们寻麻烦吧。” 银翮听他幸灾乐祸,一股窝囊气油然而生:“你就这么把自己摘出去了?” 罗刹心安理得:“你难道指望我去跟他们解释什么?” 银翮反问:“难道任由他们误会吗?” “他们没有误会,这就是他们一直以来所信奉的真相,不是吗?”罗刹说,“你也别琢磨如何去说服他们,徒劳。”见银翮一脸不甘,他又补了一句,“即便他们心里会掂量掂量,面上也绝不会承认。” 银翮神伤,罗刹的话她听进去了,是在理的。她沮丧地泄了气,算了,爱如何如何吧。 好在,今日初识了四位妖尊。一想到他们眼中的期许,银翮诚觉不可负之。如今他们既然已经归位了,那就该发挥他们的作用了。银翮决定先将心思扑在妖族,她召了四位妖尊过来,命他们先去肃清这些日子以来在年汀作乱的宵小鼠辈,正好也是助南枭一臂之力。 四位妖尊纷纷领命后便又退下,这四人本就惺惺相惜,经过这一日接触,更熟识了不少。退出了正殿,狸族千魅挽住蛮它快步往前走出一段,小声问道:“殿中那儿郎是何许人?”她的声音本就娇媚,这会儿又掺了几分羞涩进去,又是凑在蛮它耳边说的,听得蛮它耳根痒痒,直缩脖子。 蛮它是个反应快的,听她如此娇滴滴地打听罗刹,便知道她的心思,可那是罗刹啊!罗刹的故事犹在耳畔,当时可是听得蛮它荡魂摄魄,于是她义正严辞道:“你还是别对那位动心思的好。” 千魅不服:“为何?” 蛮它一脸认真,轻声回道:“他有心上人了。” 千魅还是不服,努努嘴正要再说些什么,另外两位妖尊却跟了上来。 夕莱是个性子活泼的:“说啥呢?神神秘秘的。” 千魅脸上一红,嗔怪道:“女儿家的私房话你也打听!”说罢,自己急急跑开了。 夕莱愣了愣,心中感慨这狸族真是勤于修炼啊,魅术都渗透到举手投足间了,一边顺手搭住了一旁阎翘的肩膀,想与他分享这一感悟。 谁知他的臂膀刚刚碰到阎翘,阎翘几乎是惊跳着躲开了,反而吓了夕莱与蛮它一跳。随即阎翘尴尬地愣了愣,仓皇地说了一句:“我也先回去了。”也急急跑开了。 夕莱一脸茫然:“他咋回事儿?躲我一天了,酒宴上便如此,跟他说句话他都打激凌,怕我似的。” 蛮它已经反应了过来,她斜眼看看夕莱,心想这鸟脑袋果然核桃大,你是鸟,他是虫,不怕你怕谁啊?但她也懒得说破,一是这夕莱是个二愣子,说了也白说,二来也是免得损了阎翘的面子。 到这一日,魔界与妖族已大有了重振旗鼓之势,而另一头的无极天都,仍处僵局。 第四十一章 无极天都·九霄 那日,御忡正在天后宫内守着馥凝,得知夙川与焰白二人回来,急匆匆就领着二人回了自己的天帝宫询问情况。焰白将罗刹所言原原本本地转述给了御忡,听得他的脸色来回变了数变,眼底骇然。 直到焰白话毕,御忡又眉头紧皱着沉默了良晌,才艰难地开口问了一句:“当真?” 焰白叹了口气:“不像有假。” 御忡在瞬间显得更苍老了一些,他扶着椅子瘫坐下来,眼底焦虑、面目纠结。这些话若说给众神听,那整个天界还不得乱套了?他求了数千年的太平,这遭的到底是什么难啊?一时间感触良多,内心郁结。 他想起最初那张喜帖,想起馥凝曾说这是川儿的神煞,如今看来,这简直是整个天界的神煞!正要追悔当初万不该让夙川前往魔界,他又想起更早前的那场无妄山之战,他命悬一线,本不能活的,是馥凝改了他的命格,才有了后来这些……若当年他不执意剿溃妖族以扬天界威名,或许那迟羯也不会死,那银翮自然无需被魑夷抚养,也就没了这数千年后的一场乌龙亲事,更不会惹得夙川与银翮结缘……卯刹海、罗刹之气、万灵珠……心中存了千年的侥幸,想到这时也荡然无存了,他的眼眶憋得通红,整个人都有些木然。 焰白与夙川在旁站着,说实在的,他们也没有主意。 御忡呆愣了好一会儿,才长叹了一口气,问道:“那罗刹呢?会否找上门来?” 这焰白倒是有底:“应该不会,他似乎是……不在意这些的……” 御忡听罢苦笑两声,他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儿子。 从来没见过御忡这般无助,焰白与夙川看在眼里,心里极不是滋味。 御忡试着坐正,却又疲惫地瘫软下去,叹息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他颤抖的双手缓缓捏住了拳头,说道:“凰元君在我年轻时候,就是受祖辈尊敬的无量神了。他神秘莫测,但因着他道行高深、法力无边,也无人去拘泥他究竟什么来头。”他神色涣散,“那无极盘,最初也是凰元君炼的,他授了不少法器与功法给天界,尤其药神那一支,得了他最多指点,才保得我天界兴盛了十万年……”要推翻他在诸神心中的地位,太难了,“你们先回去休整休整,明日神议,我自会给众神一个说法。” 焰白与夙川又留着劝慰了几句才走。 次日,众神齐聚九霄大殿,趁着御忡还没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七嘴八舌。 随着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御忡淡淡地坐到了天帝椅上,众神看到他,惊诧不已,都住了嘴不敢再妄论什么——御忡一夜发白。 御忡平静得很:“本座承天帝位,已有两万年,诸神陪着本座,一齐熬成了老家伙了……两万年,本座做过错事,亏得诸神尽心辅佐,维护我天界一贯太平。可是太平不易啊,如今纷扰渐显,本座知道,你们讨要说法,无非是想求个太平。”他缓缓扫视了众神一圈,继续说道,“银翮那丫头,本座是见过的,年纪尚轻呢,寻常丫头而已……只因着她是鬼灵,就把所有都归咎到她头上,岂不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太不讲理了吗?” 这话让众神纷纷抬眼,神情各异,但都没敢插嘴。 夙川表情最复杂,他听御忡说出这话,心里十分感动。 御忡继续道:“至于罗刹……万年所传并非都对,罗刹所为,也并非都错。十七万年前的恩恩怨怨,哪里是你我能说清的呢?”他忽而笑了笑,“说实在的,这些事啊,咱们想管也没那能耐,又何故自扰?”此刻的御忡语重心长、掷地有声,说这一席话,全然没拿一点天帝架子,只像个老友一般,反而让众神更加动容,连往日莽撞的雷神都低着头仔细听着他说话,没一点不服气的样子。 御忡虽然没有明说,但他这几句话的意思很清楚,是让诸神别再盯着鬼灵不放了,背后的风起云涌压根不是咱们能应付的,一味执着,反而自惹纷扰。 御忡见众神自己心里已经开始掂量了,先是沉沉叹了口气,继而安抚道:“诸神也不必再忧心,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其余的也就别琢磨了……” 饶是这些食古不化的老神仙,这会儿也都懵懵懂懂了,踌躇着互相看看,谁也不知道说什么。 可是雷神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凰元君呢?”雷神心想,凰元君那般神通,听闻先前月神命悬一线也是请他救的,如今或否能请来护佑天界呢? 御忡真想哭啊!他避而不谈凰元君,就是不知道怎么说。这会儿诸神基本都被自己说懵了,偏生这个雷神还是一贯的没脑子。御忡无奈地看着雷神,心里一愠,语气也重了三分:“凰元君收回了无极盘和万灵珠,如今不明下落。雷神若有本事,便去请来。” 底下一片骚动。 众神骇然地看着御忡。 这头开了,御忡干脆直言不讳起来:“本座说了,此事不是天界能掺和的,诸神若真求个太平,当明白本座这话是什么意思!” 诸神内心震惊难当,难怪天帝一夜愁白了头发,无极盘牵着天后,万灵珠牵着月神,他妻儿身陷危难,他是最心焦的。可他都无可奈何啊!这事儿太大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守着天界,老老实实。 御忡依旧命焰白携军驻守九霄,雷神也总算明白事态严峻,变得乖巧听话。脸色刷白的上神们各自回了宫,谁都不敢细想这事,太颠覆了,琢磨起来没有底。还是听天帝的话,只管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吧。 散了神议之后,天帝又召了焰白与夙川,私底下,他的颓唐还是显而易见。堂堂天帝,无助到这个份上,真是失败。御忡自嘲地笑了笑,看了两个儿子一眼,说道:“我如今只忧心你们的母后,我虽每日都渡修为护她,可她气息还是越来越弱……所以无论如何,我也要取回无极盘。”眼底满满哀愁,“可凰元君那般神通,想找他谈何容易?更不知找到他之后会如何……所以……”他说得口干舌燥。 焰白听懂了:“父帝想让银翮他们帮忙?” 御忡眼神忽闪,心里没底:“他们……会肯吗?” 焰白夙川对视一眼。 夙川柔声道:“银儿定会答应的。” 御忡恍惚地点点头:“那便好,那便好。” 夙川心疼父帝,伸手搭了搭御忡的肩膀,算是鼓励,一边说道:“许久没有好好布星了,今夜我便布个漫天星辉,但求能给诸神些许安慰。” 御忡看着他:“你身子如何?” 夙川笑笑:“不碍事。” 昨晚血气又有过异动,但这次夙川没乱方寸,沉下心来调动体内修为,一边默背静心诀,虽然汗流浃背、精疲力尽,但总算是成功抑制住了。有了这份自信,夙川整个人都振作了不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深谙颓唐是最不济事的。 这天入夜,月神重回日月崖,洒了九星当空,缀了漫天绚烂。诸神心事重重,痴痴望着这片夜色,倒也平静。心里不安散不尽,可不安也无用,守一日太平是一日吧。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天蒙蒙亮,四位妖尊便动身,分别带着自己的族人去了东南西北四大城。总算能堂堂正正地出面整顿那些小妖了,四位妖尊出发时个个神采飞扬。 只是热闹了一夜的沉冥宫骤然又空了,银翮有点恍惚。 与她相反,南枭大摇大摆地在沉冥宫里溜达,昨天躲了整日,可憋坏他了。溜达到后花园,看见银翮呆愣愣地站着,他一时兴起,拾起花坛里的一块小石子,贼眉鼠眼地对着银翮的后背丢了过去。 银翮不备,挨了个正着,当下气鼓鼓地转身:“你烦人!” 与南枭四目相对,二人眼眶同时一红。他们便是这样打闹着相伴长大的,时过境迁,如今什么都变了……当刻这一幕,怎叫二人不伤怀呢? 罗刹不知从哪里现了身,他看看相隔不远定定站着的两人,调笑道:“你二人怎么每日都要兄妹情深一回?恶不恶心?” 泪意褪去。 银翮吸吸鼻子,狠狠地瞪了罗刹一眼:“你这张嘴比你的血还要毒!” 罗刹泰然地嘿嘿一笑:“好说,好说。”随后他懒洋洋地伸个懒腰,“这魔界太无聊了,昨日我溜达了大半圈,什么都没有。” 如今与罗刹相处得已经很自然了,南枭哼了一声:“我多罗城素有不夜城之名,待我重新张罗起来,还愁没地儿玩吗?” 罗刹看都不看他:“你且张罗着吧,我等你个十年八载。” 南枭也不饶嘴:“祖宗,您十数万岁的老人家了,怎么还整日躁动兮兮,净想着玩。” 银翮笑了:“他十数万岁,全在卯刹海底玩自己了,好不容易出来,躁动也合理。” 罗刹对着银翮抬起手:“你信不信我两根手指就能捏死你?” 南枭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可太惨了!” 罗刹面无表情地又指住南枭:“你只需一根手指。”说着,作势走向南枭。 南枭哈哈大笑着逃到银翮身后,头一回和罗刹斗嘴斗赢了,他可太快乐了。 银翮护在南枭身前,笑得也是前仰后合。 忽地一道白光落地,夙川出现在花园一角:“乐什么呢?” 听到他的声音,银翮愣了愣,见他精神抖擞,心里一阵踏实,欣喜地唤了一声:“石头!”一边快步跑过去,直扑进了夙川怀里。 夙川稳稳接住她,满目深情:“看你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罗刹与南枭脸色一沉,顿时站到了统一战线,异口同声道:“不知廉耻!” 银翮不理他们,抱着夙川不肯撒手,这两天可把她担心坏了!她看夙川瘦了一圈,想着他肯定费了不少功夫、吃了不少苦头,心里心疼得不得了。 夙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无声地安慰了一会儿,一边感激地看了看罗刹。 罗刹不动声色,似笑非笑。 银翮松开手,关心道:“天界如何?” “基本妥了。”夙川直言,“不过,有一事得拜托你。” “你说。” 夙川大致说了一下馥凝的情况,神色有些凝重:“父帝急于找到凰元君,取回无极盘。” “这么严重?”银翮听说天后气若游丝,也忍不住担忧。可是凰元君有心隐了气息躲起来,要找他也不容易啊。她望向罗刹:“可有办法?” 罗刹眨眨眼:“这无极盘于我是个新鲜玩意儿,你且说说它是个什么法器。” 四人边走边说,来到正殿时,夙川已经介绍完了无极盘,无极盘是馥凝的贴身法器,馥凝用它推演命格,注了自己的神识进去,如今与无极盘断开了联系,神识又未曾收回,她才会失去意识,昏迷不醒。 正殿已经收拾干净了,四人围着矮桌坐下。 罗刹听罢点点头:“嗯,璃凰是爱捣鼓这种稀奇玩意儿。” 这是重点吗!? 银翮白他一眼:“有办法没有?” 罗刹很淡定:“保命没问题,但要她苏醒,还是得找回无极盘里的神识才行。” 看来不得不找凰元君了。 夙川说道:“难就难在,依凰元君的法力,他想藏,没人能找着他。” 谁知罗刹不以为然:“这有何难?” 众人纷纷看他。 罗刹有些傲慢,不急不缓地问道:“如何与无极盘缔结联系呢?” 夙川回答:“有一心诀,催动法术默背即可。” “那不得了?”罗刹见众人还是茫然,又露出看傻子的眼神,“他能藏,法器又不能,既有法子缔结联系,那只管施展便是了嘛。” “那也得知道无极盘在哪儿啊!”银翮驳回。 “总在三界之内啊,释放法术覆盖三界,不就能知道它在哪儿了吗?”罗刹淡淡地说。 他说得跟玩儿似的,施展覆盖三界的法术,那得多深的修为? 银翮冷眼看着他,不怀好意地微笑道:“看来您有这本事,那便劳烦您让我们开开眼界。” 罗刹一撇嘴:“覆盖三界是夸张了些,但你们也不想想,他能躲多远?” 众人等着他说下去。 罗刹又恢复了傲慢:“他绝不会茫无头绪地自己空躲着,若无法掌握各方动向,他不会踏实的。而在他看来,天界是与鬼灵是站在对立面的,又尊他敬他,肯定会帮着他。为防着我找上门去,他多半还在天界窝着。” 银翮点点头,还是笑眯眯的:“那便省了您不少事儿了,只消施展个覆盖天界的法术就行了呢。” “真的。”罗刹眯了眯眼,举起一只手,“我只要两根手指就能捏死你。” 银翮撇撇嘴,顿时严肃道:“人命关天!我没功夫跟你打哈哈!释放那么大的法术,若有点差池岂不打草惊蛇?你亲自上,十拿九稳些啊。” “谁跟你打哈哈?”罗刹眉头一皱,反驳道,“你一巴掌能劈死屠戈哎!这点法术能有什么差池啊?” 夙川也不希望罗刹去天界,虽说如今诸神心里多半已经掂量出了个大概来,但直接让罗刹在天界现身,还不知道要怎么乱套了。再者说,凰元君躲,不就是怕罗刹找吗? 银翮也已经想到这一点,故而没再撺掇罗刹,兀自思量片刻,对夙川说:“那心诀你会吗?” 夙川摇摇头:“父帝应该知道。” “那也别耽误了,咱们即刻动身。”银翮站起来,又叮嘱南枭道,“若妖尊们回来,让他们在沉冥宫待命。” 南枭点点头:“好,你们千万小心。” 银翮笑笑:“放心,那老头不至于和我动手。” 说罢,银翮与夙川风风火火地出了正殿。剩下二人目送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南枭撇眼看到罗刹垂眸出神,满目哀伤。南枭也是一愣,立刻收回目光,假装没有看见似的站起来伸个懒腰:“我带你去军营转转?” 罗刹这才回过神来,照常嘴毒:“你连兵都没有一个,要军营干什么?” 南枭哼了一声:“存了不少兵器呢,带你去开开眼。” 罗刹不屑地笑笑:“幼稚。”嘴上虽是这样说,但还是起身跟着南枭走了出去。 另一头,夙川带着银翮很快就到了九霄。 第四十二章 无极天都·九霄天宫 这趟,夙川领着银翮不躲不藏,当着众目睽睽,正大光明地入了天宫。诸神心里头乱啊,看着银翮的眼神说不上不友好,但是别扭。银翮也别扭,被这么直勾勾盯着,盯得她步伐都乱了。最不别扭的是夙川,他甚至有点得意洋洋,紧紧牵着银翮的手,昂首阔步。 好在走得快,转了几个弯就到了天后宫。 御忡这一阵是一步不离,这会儿,药神也在里头守着。银翮他是见过的,那会儿还是魔界公主呢,因着夙川重伤,当时她哭得脸都是肿的。 夙川牵着她进来,药神低着头站在一旁,忍不住抬眼去看银翮。 银翮白得发光。 她跟着夙川一齐向天帝施礼。 御忡连忙站了起来,伸手去扶银翮,先前天界不怎么待见这位姑娘,如今有求于她,御忡心里是很羞愧的。 银翮看向躺在榻上的馥凝,她脸上没有血色,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夙川开口道:“父帝可知与无极盘缔结联系的口诀为何?” 御忡虽不知道他何故这样问,但还是先点了点头。 夙川继续道:“那便告诉银儿。” 御忡露出不解之色。 夙川便讲二人的打算告知了御忡,听得御忡惊诧不已,缓了缓神之后,他走到几案边,提笔将口诀书写了下来,再拿着纸回来递给了银翮。 银翮麻利接过,边读边背。 趁着这会儿功夫,夙川说道:“方才来时,孩儿有意没躲着诸神,毕竟一会儿,光是银儿施展法术就得是个大动静了。父帝要不要下个昭示?免得诸神不安。” 御忡应了一声,传了个天兵进来,派他告知诸神,银翮来此是特意为救天后。 银翮将口诀烂熟于心,便给夙川使了个眼色。 两人相视着点了点头。 银翮双目一闭,凝神聚气,心中默念口诀,一边开始催动缔结之法。她周身腾起黑气,翻来滚去。她的气息瞬间变得强悍,让殿中其余人都感到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银翮全神贯注,慢慢将这法术扩散出去,然而并没有漫出去多少,她就已经有了察觉——无极盘在上方。 那个位置银翮再熟悉不过了——无极斋。 但这会儿她也来不及分心解释,急急地随着感知,消失在了原地。 来到无极斋外,果真,无极盘就明晃晃地睡在无极斋外的杂草地里。出事之后,夙川和银翮都没回过这里,不知道凰元君是几时把它丢在这儿的。银翮拾起无极盘,四下环顾了一圈,哪有凰元君的半点踪迹? 她恨恨地咬了咬牙,心中骂道,这糟老头,何苦呢! 但好在无极盘顺利地取回来了。 银翮收了法术,带着无极盘回到了天后宫。 如此神速倒连夙川都摸不着头脑地愣在了原地:“这么快?” 银翮失落之意藏不住:“老头就把它丢在无极斋外头。” 一听压根没见到凰元君,夙川也轻轻叹息了一声。银翮把无极盘交到御忡手里,御忡激动地连连道谢,紧接着便将无极盘放在了馥凝的怀里,接触到馥凝,无极盘亮了,瞬间仙气缭绕。 众人屏息注视着馥凝。 就见无极盘里溢出来的仙气飞快地钻入馥凝的体内,随之,馥凝的脸色渐渐好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沉吟一声,眉头一皱,缓缓睁开了眼睛。 御忡见状,接连舒了好几口气,对着银翮谢了又谢,恨不得直接拜下去。夙川眉眼也舒展了不少,笑盈盈地看着银翮。 银翮心里也高兴。 馥凝醒了,但身体还是有些虚弱的。药神如今自诩是个见过各种刺激场面的人了,反应快得很,连忙从药箱里掏出数瓶调理内元、固气生息的丹丸,一股脑塞在御忡手里。 御忡匆匆忙忙地接过,挨个倒出一粒来,喂馥凝吃下。 馥凝本是个冷艳的,素来铁面。这会儿看着满头白发的御忡,这般着急忙慌,半点没有往日天帝的威严,馥凝眼中也是柔光尽显。 夙川知道父帝母后定有许多话要说,便牵着银翮出了天后宫。 药神收拾完药箱,晚他们一步,也退了出来。 这边的御忡,把近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与馥凝知晓。那一边,夙川带着银翮回到了月旎宫。还有另外一边的药神,自他回到生机阁之后,他生机阁的门槛都快被各路上神踏扁了。诸神奈不住心中好奇,纷纷前来询问细况。这没什么好藏掖的,药神照实都说了。看着诸神讶异的表情、惊奇的目光,药神心说这些都是小场面! 无极天都·月旎宫 天后宫那边的事,影戎也是被告知了的。这会儿看到夙川与银翮手牵手回来,脸上都有笑意,影戎也松了口气,忙上前行礼。 银翮见到影戎也很高兴:“近来可好啊影戎兄?” “托您的福,都好。”影戎笑眯眯的。 夙川瞪他一眼,冷冷道:“饿了。” 殿下越发小肚鸡肠!见不得任何人与公主亲近!影戎腹诽一句,讪讪地领命赶往了食神那儿。说起食神,他还是一贯的泰然自若,每天只关心吃食,除此之外,仿佛一切皆与他没有关系。于是食神的八珍府平日里也总是热闹的,大家都喜欢过来与食神说说话,或者只静静地看他烹饪,就多多少少觉得放松了些。 看着影戎出门,银翮蹦蹦跳跳地冲进了夙川的寝殿里。很久没有心情舒畅地来到这里了,她先去跟辉夜觥打了个招呼,又觉得也不能冷落了别的宝贝,于是挨个都摸了一把。 夙川从背后环抱住她:“我也要。” 银翮转过身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嘬了一口:“少不了你的。” 夙川满意地笑笑:“今晚住下吧,入了夜我带你去日月崖。” 银翮愣了一下,支吾道:“不行啊……妖尊怕是都在沉冥宫候着呢,如今年汀整顿,刻不待时,我还要回去跟我哥商议着给妖尊们发任务呢。” “嗯。”夙川正颜厉色,“而今你是一代妖王了,小神自是不能打扰你劳心正事。” 论斗嘴,银翮可没服过谁:“月神殿下言重了,小万年来天界屡屡出手平复妖乱、伸张正义,如今本王在位,自是更应身体力行,若能为月神殿下分忧,那劳心劳力也都是份内的。” “哦?”夙川眉毛一扬,“小神眼下就有一桩要紧事,需要妖王身体力行、劳心劳力。” 不等银翮反应过来,夙川已经将她拦腰抱起,一把丢到了榻上。银翮又惊又羞,连滚带爬地要起来,却被夙川牢牢摁下。只见夙川邪魅一笑,俯身凑到银翮耳边低语道:“你亲口说的,这是你的份内事。” 银翮脸颊羞红一片:“关门先。” 夙川头都不抬,对着门外方向扬了扬手,继而开始了他的要紧事。 一殿旖旎。 苦了去八珍府准备吃食的影戎,两只手各托着满满当当的美食回来,却见寝殿大门紧闭,他更是死死地被挡在了一道禁制之外。 第四十三章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南枭带着罗刹去军营转了一圈,手下无人,南枭亲自将杂草丛生的军营收拾了一遍,备着这几日要开始重新招兵了。罗刹从头至尾也没帮手,自管自在兵库里参观,不愧是魔界兵库,看着都快赶上沉冥宫大小了,成百上千的稀奇兵器罗列其中,看得罗刹好不新鲜! 南枭收拾完军营过去找他的时候,就见他提着两把银制大刀,正在毫无章法地耍着玩儿。南枭乐了,也不过去,怕被误伤,只在大老远冲他喊了一声:“走啦!” 罗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刀,跟着南枭回了宫里。 如此也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了。 两人回宫后不久,四位妖尊大捷而归,底下族人们个个光彩焕发。东南西北四位城主也来了,入了正殿向南枭禀告情况。因着有妖尊们出手治理妖乱,城主们主要负责安抚百姓即可,这不?才大半天时间,四城皆已安稳了下来,原本从多罗城里逃出去的大家伙儿,也陆续准备回来了。 南枭很满意,让城主们回去再接再厉,并颁了招兵启示。魔界的整治开了个好头,南枭心情舒畅得很,故而没躲回自己殿中,也掺和进了沉冥宫的热闹里去。 前庭之中,这有三五人在吃酒,那儿有十来人在比划拳脚,后花园里也隐隐约约传过来阵阵欢声笑语,多是姑娘们在聊闲天儿。四位妖尊聚在长廊拐角处,一边嗑着零嘴一边看着族人们脸上的笑容,心里欣慰。唯有蛮它,时而出神,眼底总有哀愁往外跑。 南枭一直在前庭的中央打转,一会儿到人堆里起起哄,一会儿到酒桌上助助兴,恍惚间有了一种回到从前军营里的错觉,一时又有些怅然。蓦然转头,看见银翮从外头进来,她扶着腰,慢慢吞吞地走着,看起来有些憔悴。 南枭一下子紧张起来,以为她受了伤,连忙冲过去扶她:“怎么了?” 前庭瞬间安静,大家纷纷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对着银翮施礼:“拜见吾王!” 银翮对着众人摆摆手:“免礼免礼。”一边在南枭的搀扶下进了正殿,四位妖尊也跟了进去。 一进正殿,她就瘫坐下来。南枭给她倒了杯水,一脸担忧:“伤哪儿了?” 银翮尴尬地看看南枭,心里直骂这臭石头也太狠了! 她随口敷衍一句:“没伤着,就是有点累……”继而对四位妖尊招招手,示意他们坐过来,一边岔开了话题,“今日顺利吗?” 妖尊们在银翮对面坐成一排,挨个向银翮回禀了情况。 差不多交代完的时候,罗刹悠悠地从外面进来,悄无声息地坐到了银翮边上。他一出现,就见千魅的脸颊瞬间绯红,被银翮看了个正着——这什么情况? “你那边如何?”南枭的话叫银翮回过了神。 银翮便把天界的情况告知了南枭。 一旁的罗刹一言未发,但是捏着茶杯的指腹渐渐发了白。 听到天后已经醒过来了,南枭想到自己当初可险些连命都交代出去,不禁有些嘲讽:“凰元君到底是偏心天界啊,对旁人就没这么手下留情。” 这句话提醒了银翮,她如梦初醒般看向了蛮它,果然这丫头低着头,脸色有点难看。 该死!真是忙昏了头了,差点想不起蛮它这茬!银翮心里愧疚,忙关切道:“蛮它,你最近如何?” 另外三位妖尊还不知道蛮它的事,纷纷疑惑地看向了她。 蛮它被盯得脸都发烫,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眶湿润,她看了看银翮,像是想说点什么,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一时委屈与悲愤交加,她别过脸冲出了正殿。 银翮连忙去追,在长廊里把她拦下。 蛮它被银翮抓着胳膊,眼泪刷刷地落。 银翮又心疼又愧疚:“对不起……” 蛮它倔强地摇摇头:“您不需要道歉。”她哽咽道,“我不认识凰元君,只从罗刹口中听过他年轻时候的事,我不觉得他是什么好人,他的苦衷也都算不得苦衷……他灭我全族……我与他……不共戴天!”她抹了一把眼泪,“但我知道,您与他是有交情的,我不会让您为难,我会自己找到他,替我全族报仇!” 听得这话,银翮更羞愧了。凰元君对银翮有恩,在她最艰难的一年里头,是凰元君陪伴在她左右。可这又如何呢?看看他如今做了什么!桩桩件件,他以命相赔都是便宜他了。 南枭与夙川受伤的时候,银翮是何等心急火燎?可蛮它失去的是整族的亲朋挚爱啊!她懂事,未曾与银翮提过这些,可她心里得多煎熬? 银翮不忍往下想了,她拉起蛮它的手,柔声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蛮它方才有些失控,发泄了一通之后意识到自己失态,当下低着头不敢直视银翮,可眼泪还是一个劲地掉,她只顾伸手胡乱地抹去。 银翮陪着她回到住处,又安抚了她一会儿。 正殿里剩下的三位妖尊也从南枭嘴里知道了蛮它的遭遇,一时大家心情都有些凝重。银翮安抚完蛮它回到正殿的时候,只听夕莱愤愤不平:“兄弟义气是我的不二信条!断不能让蛮它兄弟受这委屈!” 千魅见到银翮进门,赶紧拿胳膊肘了夕莱一击。 夕莱讪讪住嘴,银翮却平和地笑了笑:“确实,不能让蛮它受这委屈。”她重新坐下,试探地看了罗刹一眼,罗刹还是一言不发,静静坐着喝茶。 银翮对妖尊们说:“你们先回去。” 妖尊们麻利起身,退出正殿,千魅边往外走,还忍不住地去瞥罗刹。 等妖尊们走后,银翮开口道:“蛮它的内丹,无论如何也要取回来的,性命攸关呢。” 罗刹这才抬了抬眼,无辜地反问:“你看我干什么?又不在我这儿。” 银翮懒得跟他斗嘴:“你别装傻,帮我想想,有什么法子能找到凰元君。” 南枭插话:“只怕你找到凰元君也没用,他拿内丹是去炼恐生的,要取回内丹,等于让他放弃恐生啊,他怎么会肯?” “他炼恐生是他做贼心虚!”现在一提到凰元君银翮就气不打一出来,“我揍他一顿他就老实了!不肯也得肯!” 看银翮气成这样,南枭撇了撇嘴,不说话了。 罗刹问道:“你前面提到的无极斋,是他住所?” 银翮压住火气,点点头:“嗯,无极斋在九霄之上,乍看只是寻常木屋,有专门解锁的符咒。” “那就是说——”罗刹转头看着银翮,“他如今有造空间的本事。” 银翮一愣,确实如此!银翮来了灵感:“这是否与你的幻境相似?” 罗刹不以为然:“不。我的幻境在哪儿都能凭空建起,靠的是意识,是虚幻的,有点类似梦境。但无极斋是实实在在的,是基于原有的建筑进一步地创造,是真实的空间。” 银翮似懂非懂:“所以……呢?” 罗刹难得没有嫌她傻:“他对着原来的木屋施法,能立起一个以法术建成的空间。也就是说只要有对象给他施法,他就能搭建一个新的空间。”他耐心地说道,“那么,只要施放更强的法术,就能破解。你去对那无极斋试试就知道了。” “你觉得他就在无极斋?”银翮问。 “嗯。”罗刹淡淡道,“灯下黑。” 银翮对罗刹有点崇拜了:“到底是十七万年的脑子啊!” 罗刹不屑:“是你们太过蠢钝。” 银翮有些振奋,恨不得现在就冲去无极斋。 南枭摁住她:“你别贸然地去,凰元君八成已经炼了恐生了,万一动起手来……” “他敢!”银翮打断道。 “他有什么不敢?”罗刹忽而冷笑一声,“他一鼓作气得罪了多少人?还怕多你一个吗?” 银翮语塞:“我真不明白他这是何苦!” 一代凰元君,天界无量神,悟出多少道理,却不够他自知悔改! 罗刹抿了一口茶:“你跟他很熟?” “嗯。”银翮点点头,“同住年余,当初我鬼灵觉醒,他是除了夙川以外唯一一个接受我的人……” 罗刹笑笑,直言道:“这是自然。” 银翮听出他的意思,确实,凰元君对鬼灵太不陌生了。 罗刹问道:“所以你觉得你能劝服他,是吗?” “他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银翮想到蛮它抹泪的模样,心里对凰元君气极。 “可他也已经再错不到哪儿去了。”罗刹也激动起来,“十七万年来,恶名是我独自在背!他逍遥避世,施以天界些许恩惠就被尊为无量上神,这算他的忏悔么?狗屁!他避世是他不敢面对三界!施恩是为了自己心里好过一点!如今知道我还活着,他忙想着如何对付我,足以见得他这十七万年从未有过忏悔!他做贼心虚、自欺欺人!生怕我活着就会让三界知道,他才是天罚所罚之人!” 银翮与南枭都被罗刹所说的这最后一句震在原地! 罗刹深吸了口气,又重新平静了些,他哀伤地注视着手中的茶杯:“他一点都没变不是吗?” 银翮也不得不承认,凰元君明明有十七万年来忏悔自己的过错,可他从未面对过,这么长的时间,只让他更加相信自己的清白,只让他更加侥幸。他做下的恶,已经无从开脱了。 “无论如何,蛮它的内丹我一定要拿回来……”银翮有些泄气,“他若执迷不悟,我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罗刹恢复了理智:“幽冥术能对你手下留情就不错了。” 南枭告诉罗刹,金鳐也曾练成了幽冥术,但并不是银翮的对手。 罗刹冷哼一声:“在我看来,三界对待修炼大抵是越来越松懈了,你们个个万年道行,可修为之纯之深,不及我那时千岁之辈。”他斜眼看看南枭,“就你这样的魔君,若遇到十七万年前的那位,能被他单手拍死一百个。” 莫名挨怼的南枭心里一股窝囊气,看在罗刹心情不好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罗刹看着一脸凝重的银翮说道:“从前璃凰的修为就不弱,想来如今更加深不可测,他练成的幽冥术,恐怕连我都需谨慎对待。幽冥术的嗜血之性不受控制,且不分你是人是鬼,只要被它纠缠住,都得交代干净。” 银翮其实心里还是觉得凰元君不至于和自己动手,但眼下不能靠自我感觉就贸然行动啊。她发愁道:“就没办法能对付这幽冥术吗?” 罗刹回忆了一下:“我当初是天罚把它给劈散的,要不然你从现在开始拜苍穹试试?” 银翮白他一眼:“你能不能有点正经啊祖宗!”不过经由罗刹一句玩笑话,气氛总算没那么紧绷了。她扶着脑门沉思起来,幽冥术难以控制,故而凰元君不会像金鳐那样拿自己作为载体,肯定也是施加在刀上,也就是说要想取回内丹,必须得先对付幽冥术……天罚能劈散它,说白了靠的也是更强大的力量……银翮忍不住地打量起了罗刹,试探地问道:“你和我加在一起的话……” “我不去。”罗刹斩钉截铁。 “为什么啊!”银翮一脸不爽,“那——你把你的修为给我!”银翮转念想到卯刹海底破封印的时候,罗刹吸走了她的修为,连天罚降的封印都能挣脱出来,灭个幽冥术肯定不在话下。 银翮真越想心里越有谱,可罗刹一盆冷水便泼了过来:“别想了,就你这小身板儿,我的修为渡给你,你相信我,你得暴毙。” “那你就和我一起去!”银翮已经开始耍无赖了,“祖宗!” 这声祖宗叫得罗刹甚为满意,但他还是眼睛都没眨一下:“不去。” “人命关天啊我的好祖宗!你不能见死不救啊!”银翮拜托道。 罗刹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我又不是好人。” 银翮心里痛骂他这摆谱的德行,但还是好声好气地劝说道:“你就只等见到恐生了你再现身,然后咱俩二话不说先把幽冥术打散,成事了你就走!怎么样?” 罗刹若有所思:“那我有什么好处吗?” “你要什么都行!”银翮立马应道。 罗刹一挑眉,指了指南枭:“那我要兵库里的刀。” 银翮疑惑地看向南枭,南枭一听这话也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一脸无语,对银翮解释道:“双生刀……今早带他去了趟军营来着……” 银翮一拍桌子:“没有问题!整个兵库给你都行!” 罗刹心满意足地笑了:“拿人手短,既然如此,我便随你去一趟,可说好,我只管幽冥术。” 银翮连连点头。 南枭眼睛都快掉出来了,心说你罗刹还讲究拿人手短?你想要的东西谁敢不给你啊! 这么一想,还真不知道是谁便宜了谁了…… 第四十四章 无极天都·九霄 休整一夜,次日一早,银翮就直奔了无极天都。罗刹是与她一起动身的,走之前银翮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好好跟紧自己、不许开溜! 到了九霄之后,银翮先去月旎宫找了夙川。夙川体内的血气方才又有了躁动,这会儿刚刚运功抑制住,不免满头大汗、脸色也有些发白。如此模样被银翮撞见,惹得她一阵心疼。夙川也微微一愣,随即故作镇定地笑道:“怎么这么早过来?”说着,便要伸手去搂她。 银翮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不许莽撞,罗刹隐了身形跟着我呢。” 夙川茫然地四下看了一眼:“怎么了?” 银翮解释道:“蛮它的内丹还在凰元君那儿,我与罗刹商量出了办法,一会儿上无极斋把那老头揪出来。” “无极斋?”夙川不解。 “嗯。”银翮点点头,把罗刹的分析说了出来。 夙川听罢也觉得甚有可能,可一股焦虑油然而生,又说不清是在担忧什么。他簇着眉头,定定地注视着银翮。 银翮握了握他的手:“你去知会你父帝一声,最好让他摆几道结界,以防万一。” 夙川反过来握紧了银翮的手:“好……” “别担心。”银翮柔声道,“罗刹随我来只是为了对付幽冥术……至于凰元君……我也不想伤他……” 提及凰元君,夙川眼底止不住的失落:“你自己千万当心。” “我会的。”银翮叮嘱道,“你告诉天帝,无论顶上有什么动静,都不要贸然派人上来。”她与罗刹合力,无论是幽冥术还是凰元君,八成都能对付。但万一有旁人在场,倒反而让人分心。 夙川应道:“我明白,我这就去找父帝。” “好。” 二人又对望了一眼,夙川便出了月旎宫,看着他的背影,银翮沉叹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心情之后,她便前往了无极斋。 无极天都·无极斋 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地方,银翮心里五味杂陈,她走到木屋边,不自觉地紧张了起来。若凰元君并不在此处可如何是好?若他确实在此处……又会是什么局面? 银翮一时感到口干舌燥,她提醒自己,现在断不能被杂念扰乱了心绪。 她伸手摸在了墙壁上,然后开始往掌心聚力,对着墙壁释放法术。随着汇出去的法术越来越多,她周身又逐渐腾起了黑红之气,眼底的血色也愈发浓了起来。 果然,法术施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她的手心渐渐感受到了一股斥力,似有另一股法术在与自己对抗。银翮一鼓作气,掌中聚了一波浑厚的法力,继而使劲一推,只见木屋的墙壁闪起一道金光,一个与木屋重叠的空间骤然显现在眼前。 入口就这样被银翮霸道地破开,凰元君就在角落里站着。 一阵不见,他模样大变。他原本就老迈龙钟,现在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皱巴巴的皮肤干瘪瘪地裹在身上,眼窝凹陷、气场阴沉,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 真真切切地看到他,银翮不由眉头深锁,心里纵有千言万语,此时都像卡在了喉咙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除了凰元君,银翮还注意到,恐生就在他边上。 凰元君用符烛锁灵钟锁住了恐生,倒真是个聪明办法。 符烛锁灵钟内,恐生幽幽地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映照得整个无极斋都随着它而变换着颜色。它周身缭绕着一团红色的术法,歪歪扭扭地钻来钻去。或许是尚未感受到血气,抑或者是符烛锁灵钟的缘故,幽冥术并未躁动。 凰元君脸上一片阴霾,银翮甚至看不分明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格外陌生。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银翮迟疑着开口,语气倒还客气:“此番我是来取蛮它内丹的……”如此开了个头,她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别再错下去了。” 听了这话,凰元君微微抬了抬头,他的声音嘶哑而颤抖:“老夫没有错……”他忽而变得很激动,“老夫有什么错?!” 银翮看他状态并不寻常,像是有些癫了,便没有贸然接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凰元君不断地重复着:“老夫没错……老夫没有错……” 银翮听得头皮发麻,心里恨极了他如此执迷不悟:“当年之事,罗刹都说了。” 凰元君厉声道:“他一个傻子他说什么?” 银翮冷言:“罗刹不傻。” 凰元君愕然地怔了怔:“他不傻?”随后他几乎是哀嚎着笑了起来,“他若不傻,那便是分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更足以说明他是血洗三界、是大杀众生的恶灵!”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银翮已然大失所望,罗刹说得没错,凰元君一点没变,他还是十七万年前那个偏执而懦弱的璃凰,一味地逃避、一味地怨怼、一味地自我欺骗。 “你为何不信老夫?”凰元君竟兀自质问起了银翮,“亏得老夫照料了你那么长时间,你为何如此轻易就被那恶灵蛊惑?如今是不是还要帮着那恶灵来杀老夫?” “没有人要杀你!”银翮怒斥道,“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你伤了南枭、伤了夙川!更灭了蛮它全族性命!正因你于我有恩,我虽气你不知悔改,却始终期待你能醒悟过来!可你做下这么多错事,还在这儿攀咬无辜、掩耳盗铃!你有何资格来要我信你!” “老夫是为保三界太平!”凰元君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你若信老夫,便该与我联手制裁了那恶灵!” “你竟然还有脸说制裁?”银翮快被他气笑了,“罗刹破印而出未曾伤过一人性命,三界何来的不太平?是你在六亲不认、草菅人命!纵容自己一再错下去!” 凰元君呼吸变得急促:“你这忘恩负义之徒!” 银翮意识到跟他根本已经讲不通道理了,心痛之下也不愿再与他对牛弹琴般地争论下去,她控制了一下情绪,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恐生上,冷冷地说道:“我取了内丹就走,你愿疯便随你疯去,无人再想管你。” “内丹?”凰元君冷哼一声,也将目光悠悠地投到了恐生上,“你来取试试啊。” 银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细细地盯着凰元君,一边防着他会对恐生有什么动作,一边往前踏了一步。这一步刚踏出去,凰元君就朝符烛锁灵钟方向挪了一步,他猛地递出一道法术熄灭了烛火,符烛锁灵钟的符文壁骤然消失,恐生开始震动起来。 银翮正防着他如此!就在他递出法术的时候,银翮也已经拼命地催动修为,将自己的法力聚集在掌心,一边大喊了一声:“罗刹!” 话音未落,罗刹已经出现在了银翮的身侧,他瞧都没瞧凰元君一眼,但是他面色铁青,周身黑气浓重。 恐生开始震动的时候,银翮与罗刹已经同时对准它打了过去。病恹恹的凰元君身手却仍敏捷,虽然在看到罗刹的瞬间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惊恐的状态,但他还是立马反应了过来,急急向后退了一步,也对着恐生打出一道法术,正是催动幽冥术的。 缭绕在恐生周围的幽冥术,在三股力量的挤压之下忽明忽暗,恐生也剧烈地摇摆了起来。可凰元君哪里是银翮与罗刹的对手?顷刻功夫,他便开始力不从心,浑身都不住地颤抖着。 银翮不敢怠慢,抬起另一只手又打过去一束黑红之光,这一下,凰元君毫无挣扎之力,整个人往后跌了个踉跄,喷出一口鲜血。 坏了! 原本已经快要被打散的幽冥术一点都没有浪费凰元君这口鲜血,瞬间又重新翻涌了起来。凰元君自然知道幽冥术的可怕,当下施了遁法消失在了原地。银翮和罗刹来不及分心去管他,随着幽冥术的翻涌,罗刹的神情也变得凛冽。 他周身的黑气比原先更浑厚了许多,数道手腕粗的黑色法术如闪电般对着幽冥术劈了过去。好在凰元君逃得及时,没了血源的幽冥术也只是振作了一刻,又挨了罗刹的这几下,最终散了开去。 没了幽冥术的缠绕,恐生哐铛一声坠落在地。 银翮这才松了口气,但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恐生附近,仔细确认幽冥术已经散尽了之后,她才伸手对着刀身虚抓了一把,蛮它的内丹逐渐从刀体内被抓了出来。直到实实在在地将内丹捏在了手里,银翮悬着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下了。 身后悠悠地传来罗刹漫不经心的声音:“我先回去领双生刀了。” 这会儿听到罗刹来这么一句,银翮只觉好气又好笑,她跑回去把内丹交给罗刹:“把这个带回去给蛮它,我还要再把万灵珠取了给夙川送去。” 罗刹伸手接过。 轰—— 猛地从脚底传来一声巨响,整座无极斋都仿佛被震得晃了一晃。 银翮才刚放下的心又被揪了起来,她反应过来方才逃跑了的凰元君……这真是糟了大糕了!银翮来不及再对罗刹交代什么,立刻施了瞬移之法回了九霄。 第四十五章 十七万年前。 璃凰被那道天罚之雷劈中之后,当即便不省人事了。还好罗刹及时注了血元且以万灵珠护住了他的元神,否则他必然是要灰飞烟灭的。也亏得罗刹的血元,养得璃凰长寿如斯。 璃凰不知在无妄山顶昏迷了几日,他醒来的时候,那令人生畏的苍穹之怒已经消失了。他站在山顶,迷茫地望着无妄山脚下凭空出现的这片海,深深的后怕让他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苍穹究竟怒谁,他其实心里明白。 可明白是明白,承认是承认。 他没有想到会招惹来这么严重的后果,看着遍地凄惨的三界,他不敢再折腾了。 璃凰先在无妄山躲了一阵,罗刹没有再出现,苍穹也没有再发生异象,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驰一些。恐惧渐退之后,他心中的不甘心又开始作祟。 他是孤儿,从记事起就跟着老神医在神医府里生活。起初三位师兄与他相处得也还融洽,直到他的天赋逐渐展露,才开始越来越被针对。师兄们笑他没爹没娘,笑他弱不禁风,反正什么扎他心窝子,师兄们就拿什么来嘲笑他。 他觉得委屈,跑去问老神医为什么自己没有爹娘,老神医心疼他,告诉他只要他用功修炼、早日晋升上神,有了大出息,自然能找到爹娘。璃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以为只要等他有了出息,爹娘就会出现。 有时候被欺负得狠了,璃凰还是会跑去跟老神医哭诉,老神医为此没少训三位师兄。可是训过骂过,师兄们只会更来劲地欺负他,骂他告恶状,只有小人才告恶状、只有女娃才整日哭鼻子! 问题的关键出在三位师兄都是贵子,身后都是上神家族,万千宠爱里长大的孩子心气总是高的,就容不下没爹没娘的璃凰比他们有才能。 再加上无人会重视小儿之间的“恩怨”,这无疑更助长了三位师兄们的嚣张气焰。 反抗既然无用,璃凰也学乖了,尽可能多跟在老神医边上就是了,当着老神医的面,师兄们还是不敢那么肆无忌惮的。 可璃凰越是这样,师兄们就越是恨得牙牙痒,只要逮住他落单的时候,就非得整得他嗷嗷哭才罢休。 璃凰是老神医的掌中宝,也是神医府的受气包。 他的敏感与自卑是从那时起便结结实实地长在了心里的,他没有朋友、他被排挤,在这些孤独的时间里,他发奋修行。彼时的璃凰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要有出息,要继承老神医的衣钵,如此既能找到爹娘,又能堵住那三个讨人厌的师兄的嘴! 后来,他遇到了又哑又傻的大个儿——他遇到了第一个比自己还卑微的人。 璃凰喜欢跟大个儿说话,故意讲些高深的药理、看大个儿听不懂的表情;挨了师兄们的欺凌,他也会跟大个儿抱怨,有时气急了甚至破口大骂都不必担心,反正大个儿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懂,只晓得护着自己;大个儿总是跟着他,什么都听他的,他从大个儿身上找到了存在感。 可时光如梭,他们渐渐长大了。 漫长的时光将璃凰的天真碾得粉碎。 师兄们对他的排挤与欺压在千年岁月中已经成为了一种日常习惯,师兄们说的话越来越过分,连断袖之辞都被搬了出来,甚至出了神医府也与外人津津乐道。 璃凰只觉得旁人看自己的眼光里全是恶意与嘲笑,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 除了大个儿。 但大个儿是害得他被那样羞辱的原因。 可他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会跟着自己。 可是在谣言的折磨下,璃凰开始厌烦了大个儿的这种痴傻。 算了,与傻子计较什么?坏的是那些锦衣玉食里过来的权贵们,坏透了!他们除了命好以外,一无是处! 这股阴霾在他心中滋长,阴霾之下,他的偏执与恶也在不知不觉中吞噬着他。他的表面越是隐忍,心中就越愤恨。阴霾密布在眼底,于是他看什么都觉得丑恶。 在他眼里,天帝一派当权的上神们同气连枝,不可一世,正是因为他们的傲慢才导致大师兄一类贵子们如此轻狂自我!他们凭什么自诩神明?口中嚷嚷着心怀众生,心里憋着的全是腌臜心思!若如此传承下去,天界岂不仅剩歪风邪气? 这种想法在璃凰心里作祟,他逐渐对老药神的衣钵也不太看重了,他想在天界革命,他要把这些自私自利、目中无人心中亦无德的蝼蚁踩在脚底。 再后来,出了三位师兄状告他对外私授修行之法一事,他才从老神医口中得知大个儿是妖魔之合。他原先从来没关心过这些,只知道大个儿身子板强、力大无穷,从没想过他发起狠来能差点掐死大师兄! 大个儿明明从未正经修行过,难道只因是妖魔之合便可以有如此本事? 于是他带着大个儿去了魔界,在他的调查下,挖掘出了千年前区邑的那桩旧事,暗骂区邑愚不可及,信什么不祥之说,竟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如此无情!可虽说无情,区邑好歹还给大个儿一口饭吃,自己难道比妖魔之合还不如吗?到底为什么要被抛弃? 随着愤怒的膨胀,他的野心也扩张到了三界。 尤其是在他发现了大个儿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之后。 大个儿原本底子就异于寻常,体内血气霸道、自有一套生息之法,故而他即使没有正经修炼,修为也能够成长。如此便罢了,千年来老神医试下去的药也在不知不觉中将他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体内的血气生成速度极快,这使他的自愈能力也快得夸张!体内只要运转着如此奇妙的血气,他就几乎没有弱点啊! 璃凰这时候有些喜欢大个儿的痴傻了,这样一个无敌的存在,竟只听他的话!哪怕发起狂来,也能被自己控制住! 那段时间璃凰常常觉得,这简直是命中注定要让他去消灭三界这些薄情寡义、自私势利的丑恶嘴脸! 璃凰的第一仗便直接让大个儿杀了区邑,弃子之辈,死不足惜!这一仗,让璃凰信心倍增,更是颇有自己乃正义化身之感。 革命之路坦坦荡荡,直到大个儿那日竟冒犯了自己! 他是亲眼看着大个儿狂暴起来大杀四方的,若这样一个无人可挡的杀戮狂魔不再受自己控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此为其一。 其二是璃凰发自肺腑地抵触大个儿,是那种一碰到大个儿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抵触,尤其被大个儿凝视着的时候,他真想一巴掌拍过去告诉他别再用那种看娘们儿一样的眼神看他了! 大个儿为他所用的时候,还能勉为其难忍一忍。 如今大个儿变了啊!这傻子竟敢冒犯自己?! 他忍不了。 他早就知道魔君在炼幽冥术,加上万灵珠已然十拿九稳,他杀心即起。 而后苍穹怒、天罚至,璃凰被打回了原形。虽然不甘心,可没了大个儿,再加上对苍穹深深的忌怕,他不敢了。 三界的幸存者们感恩苍穹的护佑,虽然遭到了几乎灭顶的重创,但既然活了下来,就要好好地活下去。 璃凰则谨小慎微地躲了起来。 三界缓了过来之后,回忆起这桩灾祸,大多提及的都是恶鬼一样的活修罗,鲜少有人想得起来躲在背后的璃凰。 万年过去,三界进入了下一场安宁里头。而有关罗刹的传闻也是越说越离谱——噬母血、灭天地,是乃天道不容至恶之灵也。 其实传得也不错,毕竟在活着的人眼中,罗刹确实没有理智、只有杀戮。 璃凰后来硬着头皮下过卯刹海——下过数回,并未寻找到罗刹半点踪迹,璃凰开始相信,罗刹真的灰飞烟灭了。 而三界的传言,璃凰越听越认可,越听越觉得自己清白得很。血洗三界的是罗刹,若非自己能控制住他,恐怕别有人想活命。 恶的是他,自己是正义的。 那点心虚在他的自欺欺人里烟消云散。 璃凰藏身天界九霄之上,钻研法术、法器、勤奋修炼……直到三界换了一波又一波的新面孔,直到再没有人还记得当年有过一个璃凰,直到璃凰老得变了模样…… 他变成了后来被天界尊了数万年的凰元君。 第四十六章 无极天都·九霄大殿 夙川对御忡禀明事情原委之后,御忡就先在九霄摆了三层结界,更交代了焰白率天军在天宫布阵,谨防着顶上出点什么以外,会牵连九霄的无辜者受难。虽心下觉得这不过是螳臂当车,但总好过无所为。 同时,也把诸神召来了大殿里。 自从银翮救回馥凝之后,御忡心里对她是既感激、又愧疚的。说实在的,身为夙川的父帝,自己怕是最忌讳她与夙川这份感情的了,鬼灵一说影响力之广之深,实在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改变得了的。他常想,即便自己能看淡这一层,可落在三界口中,又要遭怎样的非议? 可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也已经相信了银翮的为人。真说起来,当初也是银翮舍身救了夙川一命。 自己的妻儿都受了她的救命之恩,御忡自然要报恩才是。 对着诸神,御忡先表明了银翮有恩于他,诸神们知道银翮救回了天后,虽说不上多感动,但动容总是有的。御忡明白自己三两句话是说服不了诸神们心中那份忌惮的,于是只暂且诚恳地替银翮的身世辩驳了几句,便没再提鬼灵二字。继而是一通安抚之言,大抵一会儿顶上会有大动静,让诸神莫慌便是。 其实御忡心里才是最紧张的,只因凰元君夺了这么些东西是为了炼恐生,那恐生是何等法器御忡怎会不知?也不知银翮能否顺利挡之,若真犯到九霄来,必是要有伤亡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话虽如此,御忡还是不愿意任何一个天族涉此险境的。 银翮与罗刹对抗幽冥术的时候,整个九霄都是有所察觉的。那么磅礴强大的法术,惊得大殿里的诸神不禁骚动起来。御忡也是一脸忧心,而夙川更是紧张得整个人都绷直了。 如今他心绪一乱,体内的血气就容易躁动,他此时一个劲地调理内息,却还是控制不了地去担心银翮的情况。 殊不知幽冥术被成功打散了,凰元君却逃了脱。 凰元君虽然受了点伤,内息乱了乱,但他医药底子深厚,即刻便催动修为调理到了相对稳定的状态。 他直闯天宫。 偌大一个三界,最能威胁到银翮的,只有一人。 御忡的结界到底是丝毫拦不住凰元君啊,他稍稍一道法术便打破了那三道结界,随后隐了身形,准备悄悄地靠近夙川,一举将他擒住。 结界一破,驻守在天宫里的天军立马警戒了起来,可环顾四周,根本找不到闯入者的影子啊。 焰白领了两队精英,奔向大殿。 整个大殿察觉到结界破了也瞬间安静下来,诸神紧紧盯着大殿口连气都不敢喘。 夙川反应过来,急忙对着大殿口施了一道禁制,正是这道禁制逼得凰元君现了身,与焰白一行撞了个正着。 就看一个嘴角还挂着血迹的狼狈老头站在一众天军身前,竟冷冷地笑了起来,继而转过身面对着结界,像是压根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焰白没有妄动,但已经将虬灵剑攥在了手里,他虽未见过凰元君,但这会儿能破了结界闯进来的,还能有谁? 远远地再次看到凰元君,殿内的夙川不禁眉头紧簇,凰元君瘦脱了相,乍眼看去给夙川一种他整个人都是枯木一般的错觉。与此同时夙川心里大乱,凰元君受了伤,想来刚刚顶上的动静便是交了手了。可为何只有凰元君下来了?难道银翮他们出了事? 就在他心烦意乱的时候,殿外的凰元君忽而大喝了一声,他还是中气十足,只是声音干哑,听起来有些刺耳:“川儿莫非是忘了!你的本事可都是老夫教的!”说罢他对着禁制伸出了手,天军看他有动静,也一股脑地围了上去。焰白想喊住他们,也已经晚了一步。 法术涌动、气吞山河,下一瞬,禁制连同冲上去的天兵们一同粉碎如沫。 焰白拿虬灵剑挡了一档,还是被气浪震出去老远,脑袋像被狠狠砸了一下,整个人摔在地上,一时都缓不过来。 也是这声动静太大,传到了无极斋去。 凰元君这气势让夙川心里一凉,私以为银翮他们真出了不测,当下体内气血翻涌更甚,一粒粒汗珠钻了出来。 殿内,诸神也知来者大抵是凰元君,本来看到他,心里都是震撼比较多。可见他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灭了两队天军,诸神也清醒过来了。来者既不善,那便不必客气,诸神纷纷在暗中攒了劲,只待一个时机。 可是殿外,凰元君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了原地,根本不给诸神出手的机会。再出现时,他的手心打出去一股法术,直抵夙川额心。本就分心在抑制血气躁动的夙川,来不及躲这一下,被生生抓了住。法术入体,他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气都变成了虫蚁,在撕咬他的内里,痛苦不堪!当下腿里一软,跪倒了下去。 与此同时,殿外又出现了另一个身影。 银翮狂奔着进来,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凰元君你要是敢伤他一根头发,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擒了夙川的凰元君显得十分淡定,于天界,夙川是月神,更是天帝之子;于银翮,夙川可是她的意中人。他不屑地笑笑:“老夫便是不伤他,你也是容不得老夫了的。” “你少在这里以你那龌龊小人之心度量旁人!快放开他!”银翮狂怒,可看着夙川痛苦的模样,她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冲动! 殿中诸神这下傻眼了,坏事儿了啊! 御忡见状更是脚下发花栽了个踉跄,一边哀求着喊道:“凰元君莫伤我儿!你需要人质,拿本座来换!” 凰元君看都没看他一眼,手中的法术还在不断地输出,看着所有人又惊又怕又怒的样子,他长笑了几声,模样疯癫。 就在连银翮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身后响起了罗刹沙哑的声音:“璃凰。” 凰元君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的神色变得复杂,惊恐中参杂着愤恨…… 殿中众人看着这个高大的身影还在糊涂,不知这又是何人。 凰元君的手有些哆嗦,他对着诸神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他是罗刹!是这三界最可怕的恶灵罗刹!快去杀了他!” 合殿愕然。 听到罗刹二字,诸神还是忍不住地颤了颤,但并没有被凰元君的话影响到更多,毕竟现在看来,凰元君更可怕。 银翮急得快要发狂了:“你究竟要疯到什么时候!你到底要如何!”她看着夙川痛苦得哀嚎了起来,又急忙补了一句,“你要如何都行!先放开夙川!” 跪在地上的夙川痛苦极了,他挣脱不得这股法术的牵拉,也开始逐渐控制不住体内的翻江倒海。他的哀嚎越来越撕心裂肺,眼底泛红,一如当日暴走时那般。 罗刹站到银翮身后,轻声喃了一句:“带他们走。” 银翮诧异地愣了愣,反应过来之后对着御忡喊道:“天帝,快带诸神先走!” 御忡哪里放心夙川啊!但他明白银翮的意思,诸神在这儿帮不上忙,可但凡动起手来,他们只有挨打的份。御忡厉声下令:“诸神快退!离开九霄!” 诸神一哄而散。 凰元君本是不想让诸神就这么脱逃的,可是手底下的夙川却在此时有了变化——他开始一拳又一拳地砸向地面,由于离得近,凰元君还听见了有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 见御忡没有要走的意思,银翮也顾不上劝说他了,她正想再劝凰元君时,罗刹上前一步,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严肃表情:“璃凰,你若再不放开他,无需旁人动手,他就能将你生生撕了。” 凰元君也有些没底,手里的法术给得稍少了些。 可夙川还再疯狂地砸着地面,他的嚎叫声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 银翮急得想要冲上前去,却被罗刹拦住,她哭着喊着:“石头!” 噗嗤—— 猛地,从夙川背后破出一对血翼! 鲜血溅射在凰元君脸上,也惊得他收回手往后退了几步,这是怎么回事!他的血气竟然冲出了他的躯体……这是生长出来了? “坏了。”罗刹沉了一口气,“你去护住天帝,千万别靠近夙川,我先去收拾了璃凰。”正这么说着,下一瞬他已经越过夙川,出现在了凰元君的跟前。 凰元君颤抖着双手想要催动遁法,可罗刹眼底一黑,周身黑气尽显,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吸引力使凰元君动弹不得,他惊恐地动了动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银翮是恨不得立刻冲过去查看夙川情况的,可罗刹那样说,她只得先冲到了御忡身边,拉着他往外走。御忡眼眶湿润地紧盯着夙川,悲痛地喊道:“我儿啊!” 夙川的后背长出了这对血翼,它们形如羽翼,但细看,则是钻到外面来的血气,还在歪七扭八地翻来涌去,看着有点恶心。这会儿,夙川停止了对地面的打砸,正一个劲地喘着粗气,似乎是平静了一点。 罗刹施了术法,将凰元君的修为散了个干干净净之后,才松开了他。只见凰元君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上,昏死了过去。罗刹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面对着夙川,竟露出了防备之色。 银翮将御忡拉到了殿外,为了不让任何人再闯进来,她对着门口摆下一道磅礴的禁制。御忡人虽然出去了,隔着禁制,他还是不肯走哇! 银翮顾不上他了,急急跑了回去,喊了好几声夙川,都不见他应。银翮擦擦眼泪看着罗刹问道:“他怎么了?”看到罗刹竟然紧张得很,银翮心慌得不行。 再看夙川,他兀自喘了一阵,慢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他眼底血色浓得发黑,眼神冰冷。 罗刹瞬移到银翮身边,防着她贸然上前:“怕是体内的血气长成了。” “什么意思啊!”银翮慌啊! 罗刹也皱起眉头:“现在哪有功夫解释这……” 他话还没有说完,夙川竟对着二人扑了过来。二人反应迅猛,一左一右闪身躲开。扑了个空的夙川又开始变得暴躁,他左右瞟了一眼,又瞄准了银翮扑了过去。 银翮知道现在的夙川多半是没有理智的,但是让她出手伤他,她做不到。故而只能忙着躲避夙川猛烈的攻击。 另一边,罗刹从怀里掏出万灵珠对着银翮抛了过去:“接着!” 银翮刚要伸手去接,却被夙川截在了半道,夙川稳稳地将万灵珠抓在了手里,下一个动作,是将它捏了个粉碎。 银翮心里更凉了大截,声泪俱下地喊道:“夙川!” 罗刹也是一脸凝重,趁着夙川捏碎万灵珠的空档,他回到银翮身旁:“没法子了,只能打。” “不行!”银翮如万箭穿心,她努力让自己理智下来,拼命地想办法。 就在这个时候,本来还在纠缠罗刹的夙川忽然掉转了方向,对着银翮扑了过去,银翮躲避不及被他摁倒在地,夙川没有半点犹豫地咬了下去。 银翮脖颈传来一阵痛楚,可她的心更痛:“石头!你醒醒啊……” 这一声直直钻进夙川耳朵里,他原本撕咬的动作顿了一顿,继而变成伏在银翮身上,又开始疯狂地敲打着地面。 罗刹方才见到银翮被扑倒,手里已经汇了法术准备打过来了,但看到夙川停了撕咬,他就又收回了手。他也不想动手,在他看来,这是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仗。若能有法子让夙川停下,才皆大欢喜。 夙川嘶吼着敲打着地面,背后的血翼翻滚扑扇。 银翮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祈求唤醒他的理智。 夙川从银翮身上翻下来,他浑身青筋都憋得暴起,双手紧紧攥着拳头。 理智试图挣脱暴戾,他听到了她的呼唤。 罗刹忙扶起银翮,银翮脖子上的伤口已经自愈,但糊得到处都是的血迹还未干透,鲜红一片,叫人心惊。可她此时完全不顾自己了,决堤的泪落个不停,她一边倔强地伸手抹去,一边颤抖着喊着夙川。 罗刹将术法捏在手心里,也紧盯着夙川的情况。他心里暗暗决定,若这小子能恢复理智,从此便不再嫌他是个傻子。 痛苦不堪的夙川独自挣扎了许久,似乎……逐渐平静了下来!他整个人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喘气,汗水混合着血水浸湿了衣衫。 见他动静小了,银翮为之一振,连哭都忘了,忙扑了过去:“石头!石头!” 夙川眼底的血色并未淡去,但神情与刚才已然判若两人,这个眼神,银翮再熟悉不过了!银翮整个人瘫软下来,放声痛哭!她知道,只要成功一次,就不怕成功不了下一次! 夙川连撑起身子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吃力地一点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银翮,几乎是从嗓子眼里硬逼出了四个字:“丫……头……别哭……” 罗刹掌心的术法散去:“赶紧的!趁他清醒着,让他爹来给他渡修为。” 御忡可不就一直守在门口呢吗?他看着这三人在殿内扑来躲去,银翮与罗刹被逼到这份上都没对夙川出手,御忡心里感动得恨不得给这二人跪下磕头了。 银翮冲着殿外一挥手,收了禁制。 御忡当刻冲了进来:“川儿啊!” 银翮还在抽泣着:“天帝,劳您快给他渡些修为。” “好!”御忡二话不说,对着夙川汇出去一股晶莹之气。 罗刹补了一句:“越多越好。” “好!”御忡连忙应着,那股晶莹之气更显得浓郁了几分。 这一下,御忡生生给出去小万年的修为,要不是银翮见他脸色发白将他拦住,他怕是巴不得把毕生修为都给过去。 随着这小万年修为入体,夙川背后那对血翼越来越淡,直到全部收回了体中,夙川的呼吸也总算缓和了一些。只是后背赫然裸露出来两道粗长得伤疤,触目惊心。许是刚才这一场耗得他筋疲力尽,这会儿竟已然沉沉睡去。银翮望着他沉睡的脸庞,心如刀绞一般。 御忡脑门上密布着汗珠,毫无天帝架势地一屁股瘫坐了下来。 总算总算,有惊无险! 罗刹又恢复了往日漫不经心的模样,淡淡地对天帝说道:“璃凰已经修为散尽,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御忡连连点头,他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怎么同是十数万岁,这二人……也差得太远了吧?罗刹看着简直就如夙川一般年岁啊。 银翮试图扶起夙川,但这猛烈的紧张过后,她浑身乏力。罗刹见了便蹲下身来,一把将夙川扛在了自己肩上,一边往外走去一边嘀咕道:“我这双生刀取得真费劲,亏了。” 银翮这边扶着御忡站了起来:“天帝,夙川如今……怕是不方便再在九霄待着……我便先将他带回去,您放心,我定会好好守着他的。” 御忡对着银翮施礼,有些哽咽地说道:“银儿费心了……” 银翮是万不敢受天帝的礼的,连忙扶住他:“分内事。”她和御忡不熟,只不过是共同在意着夙川罢了,如此一来倒有些不自在,“那……我先回了。” 御忡点点头。 转身走的时候,银翮瞥了一眼还昏死着的凰元君,沉沉地叹了口气。 目送银翮的背影,御忡感慨万千。 仇恨蒙蔽双眼,偏见更使人愚昧丑恶。 第四十七章 方才,诸神们从大殿内哄逃出来之后,被凰元君一掌打飞出去的焰白也已经转醒过来,他晃了晃脑袋从地上爬起来,正瞅诸神一窝蜂地往外涌。焰白逆向而行,以为殿中出了事,不由心急如焚。 药神见状,连忙过去把焰白来了下来,他一把抓住焰白的胳膊:“战神别去!那个鬼灵丫头和罗刹都在里头呢!这阵仗怕是你我谁都掺和不得,去了反而添乱!” 焰白来回张望了一遍都没发现御忡和夙川的身影,心里怎么会不急:“出了何事!父帝呢?川儿呢?” 药神拉着他便走:“天帝下的令,让吾等离开九霄!”他死死抓着不肯松手,“先走再说……” 焰白挣脱不得,也总不见得对药神动手吧?既然是父帝下的命令,那自己便先保护好诸神再说! 出了天宫,药神已经差不多将方才殿中的情形告知了焰白,焰白心里有了数。 还守在天宫外的天军也都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焰白将大部队皆数调回了校场,校场外面围了满满一圈的禁制,横竖还算是安全的。只是校场地域有限,也只能将将容下天军们而已。 诸神一路簇拥到了青灯廊,青灯廊是九霄正儿八经的出入口,有两位守门人立在青灯廊的尽头,看着诸神们这么大的阵仗,两位守门人都有些发懵。更懵的是诸神,这些天族万万年来几乎没有离开过九霄,这突然让他们走,他们也不知道去何处啊! 还好焰白被药神拖着跟了来,焰白看着诸神们茫然的模样,暗暗决定先带他们去魔界暂避,沉冥宫好歹还有蛮它他们能帮忙。 焰白轻轻拍了拍药神的手,药神见他没有再回去的意思了,这才舍得松开。焰白站到队伍最前,战神之势赫然:“跟我走。”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自从银翮和罗刹一大早就动身了之后,南枭与四位妖尊就聚在正殿里等着,如今大家关系熟络不少,围着矮桌闲聊几句,气氛很是融洽。只是大家心里都不免担心,蛮它更是焦虑不已,她原想跟着去,可被银翮下了死命令给拒了。冷静下来想想,她也明白自己去了也是白瞎,可她和凰元君交过手,便又开始担心银翮的安危。 殿外的妖族们也知道妖王银翮的去向,今日虽还是这一堆那一堆的聚在前庭,但没了往日那般的热闹。 转眼间过去了两个时辰。 焰白领着诸神现身在了沉冥宫门口。 前庭内的妖族们与宫们外的一种天族面面相觑,任谁脸上都是一片狐疑之色。 焰白让诸神在外头稍等,自己先进了沉冥宫去。他上回走的时候,沉冥宫还没这么热闹的,故而看到这么多妖族,好奇之下,也开始担心诸神们能否安然在此待着。 诸神们眼色沉沉地看着里头一院子的妖物,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无非是说沉冥宫怎么被妖族安上家了?战神怎么带他们来这里呢?…… 药神见状有些恼了:“吵嚷什么?如今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功夫议论这些?” 诸神们讪讪地住了嘴。 确实,这都什么时候了? 焰白他们刚现身,正殿里的五个人就站了起来,南枭和蛮它走得最快,连忙去迎了焰白进来。蛮它看看外头的诸神:“怎么回事?王呢?罗刹呢?出什么事了吗?” 焰白知道她担心,可先得把诸神们安顿好了才有功夫解释这些啊,他伸手轻轻拍了拍蛮它的肩膀,继而对南枭施了礼:“银翮他们与凰元君交手,恐波及诸神,父帝便下令让他们出九霄避着。诸神无处可去,我便先贸然带过来了……能不能暂在沉冥宫避一避?” 南枭点点头:“他们肯就行,可别一见到妖族就习惯性地打起来。”真要命,平日里和罗刹互相嘲讽惯了,竟练得自己如今是张口就来,他看着焰白的表情有些僵了,连忙补了一句,“花园后头还有一间空殿,那里僻静,便带诸神去那儿吧?毕竟妖族兄弟们吵闹,也免得扰了诸神。” 焰白连连应下,出去领了一众上神进来,跟着南枭去了那间空殿安置了下来,他让诸神在此稍作休整,等天界有了消息再看做什么打算。 诸神无可厚非。 沉冥宫真是越来越海纳百川、包罗万象了。 焰白又随南枭回到正殿,凰元君破开禁制之后的事他并未亲眼见到,都是药神转述的,焰白也一一说与了南枭他们。想到夙川或许身陷险境,焰白神色凝重。 夕莱有些坐不住了,自己的王还在天界奋战,身为妖尊难道只能干等着?岂有此理啊?夕莱又开始搬出他的兄弟义气了,一拍桌子就要往外冲。 千魅嫌弃地瞪了他一眼:“你去了除了添乱还能干什么?”随后她又优雅地对众人说道,“我劝大家都少安毋躁,有罗刹在呢,便是那凰元君有通天的本事,也抵不过罗刹神勇是不是?”她已经知道了罗刹的身份,心里是又惊又喜,更有一股没来由的骄傲。 夕莱见无人响应自己的号召,有些尴尬地坐了回去。 蛮它垂着脑袋,心里开始后悔,要不是那天自己莽莽撞撞地发了脾气,银翮或许不会这么着急找上凰元君,或许会想出更万全的办法,如今还牵连夙川受了伤……可千万别出事啊! 焰白坐在她边上,像是能察觉她的心思似的,竟伸手牵住了她。这突然的举动让蛮它瞬间懵住了,但她也没躲开,缓过神来之后,心里竟真平静了一些。 南枭一言不发,这种力不从心、无计可施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如此等了一阵,他们回来了! 罗刹扛着夙川大摇大摆地进了沉冥宫,银翮随后而至。正殿内的众人火急火燎地冲了过去,四位妖尊看到银翮安然无恙,心里就踏实了。 可焰白慌了:“川儿怎么了?!” 银翮上前一步:“暂时没事了,战神别担心,具体的等先将他安置下了之后再细说吧。”她领着罗刹将夙川带到了自己的寝殿内,夙川还在昏睡,浑身软趴趴的。以防万一,罗刹亲自在殿门口下了禁制。银翮本是要守着夙川的,可心里还有一大堆疑问,便派了人在殿外守着,自己又跟着罗刹回到了正殿里头。 罗刹风风火火地拎起茶壶一饮而尽,脸上有些烦躁,一瞥眼,看见双生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放在了矮桌上,他的表情才好看了些。银翮告诉殿内众人凰元君已经被散了修为,恐生也成功对付了,只有夙川…… “他到底怎么了?凰元君对他用了什么法术你知道吗?”银翮迫不及待地问道。 拿着双生刀,罗刹好相处得很:“应该只是寻常的制约之法,可那小子本身血气就不稳定,一点刺激就会爆发。” “那血翼呢?”银翮心说这爆发也太夸张了些,夙川完全是变了一个人啊。 罗刹耐着性子解释道:“鬼灵之血本来就很霸道,生长力强。就拿你做例子,你的鬼灵是被封印起来了的,数千年来你修为低下,可一朝苏醒,短短时间你就能一巴掌拍死屠戈,成长速度是极快的。但你与那小子不同,你本身没有别的内元,可那小子是万岁的天族,他体内的上神修为是会抵抗鬼灵的生长的,先前能抑制住也就罢了。今日璃凰的法术制约了那小子的上神修为,鬼灵有了机会,便见缝插针地飞快成长了起来,体内容不住了,哪怕破体而出它也是要长的,总之不讲什么道理。” 众人默默听着,连连乍舌。 银翮消化完罗刹的话,又问道:“也就是说……他体内的两股力量,哪个强哪个就能占领他的意识吗?” 罗刹想了想:“差不多。” 焰白插了话:“那有什么办法吗?” 罗刹回道:“不知道,这又没什么先例,我也只是按理分析而已。” 看着焰白焦急的眼神,银翮压着自己的担忧安慰道:“战神且先宽心,天帝渡了小万年修为给夙川,能顶一阵子呢。我们抓紧时间,总能想出应对之法。” 焰白也很理解银翮的心情,这会儿被她安慰,自然沉稳下来:“我先带诸神回九霄,安顿完之后再来找你们。”他起身要走,出殿之前转头望了蛮它一眼。 四目相对。 罗刹这时也看到了蛮它,便从怀里掏出内丹递过去。 蛮它看着自己的内丹,百感交集,她忍住眼泪伸手接过,继而幻回狼形,将内丹服下。内丹入体,她的妖气磅礴而现,她对着银翮俯首相拜,喉中呜呜,目光凄楚。 第四十八章 焰白带着诸神回了九霄之后,天帝下了宵禁令,月神不在,星辉便不在,干脆绝了大家夜里出行,免得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平添不安。至于凰元君,现如今他修为尽散了,用手无缚鸡之力来形容他也不为过。御忡虽然恨极了他出手伤了夙川,但是并没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冤冤相报何时了呢? 故而暂且将他押入了天牢里,防着他有后手,还派了足足两队人马轮流盯着他。 焰白回了校场,集中了四方天军做了一番动员。夙川还在魔界,眼下他最要紧,故而天界这边焰白就有些顾不上了,好在凰元君已经没有了威胁,他便安排了天军们依然去守着九霄,若有什么情况,就去魔界沉冥宫找他。 年汀大陆·多罗城·沉冥宫 后来银翮不听大家的阻挠,执意还是亲自守在了夙川的身边,蛮它既担心夙川,又担心银翮,说什么也要守在殿前。另外三位妖尊也是担心的,便陪她一起守着。 魔界八大城到这日为止已经基本稳定了下来,八大城主傍晚时也来过沉冥宫,将大致情况汇报给了南枭。这几天乱糟糟的,总算有一件让南枭舒心些的事情了。他如今恩怨分明,八大城主这次效率极佳,南枭自然好好夸了他们一通,随后让他们回去好好休息一日,从后日开始,正式招兵。 今日多罗城里已经开始有人影了,南枭想着前庭正对着宫门,妖族众人天天这么乱哄哄的总是有些失体统,便跟四位妖尊商量了一下,将妖族转移到了最初银翮逃婚那天去过的那处院落里。 那处院落由于偏远,所以一直被荒废着,其实地方很宽敞,院子加上殿内的大小,与正殿都不差多少。南枭亲自过去收拾了干净,添置了一些必需品后,妖族的大家伙就在这处院落里安置了下来。小万年来妖族都隐于山隐于林,他们只要有个安身之处就很满足了,所以谁都没有介意这里偏了些。 很快入了夜,沉冥宫安静了下来。 银翮的寝殿外,夕莱盘腿坐在地上,靠着门框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千魅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整理整理衣衫,掏出小铜镜检查检查容貌,又这里那里地四处张望,像是在期待着什么;阎翘还是一贯的寡言少语,他单手拿着一本小书,找了一盏离夕莱足够远的灯笼,就着烛光看书,他看得很慢,很久才会翻一页;蛮它是时刻紧盯着寝殿内的情况的,许是紧绷了太长时间,这会儿她看银翮坐在床边,也支着脑袋开始打盹,寂寥之下,蛮它也有些困倦,但她还是不敢放松。 忽然,一直沉睡着的夙川动了动,蛮它立刻发现了:“王!月神好像醒了!” 银翮本就只是浅浅地眯着,一听蛮它喊了这一嗓子,连忙睁眼查看夙川的情况。殿外头的其余三位妖尊也都集中了过来,夕莱皱着眉头打了个哈欠。 只见夙川眼睛还睁不开,表情看起来有些痛苦,满头大汗地沉吟着。银翮取过备在一旁的毛巾给他擦汗,她冰凉的手触碰到夙川滚烫的面颊,心惊不已。 银翮轻轻唤着:“石头?石头……” 也不知道夙川能不能听见,但能确定的是他现在一定很痛苦。银翮一点不懂医理,真真是束手无策,对着殿外吩咐道:“你们谁去把罗刹找来?” 一听这话,千魅第一个应下:“我去!” 说完,她就一脸兴奋地跑开了,可刚刚转过长廊她又停下了脚步——她不知道罗刹在哪儿啊!沉冥宫的长廊四通八达,几乎能连通所有殿室。千魅急急地跑着,逐个逐个地寻找。她姿态婀娜,步步生莲。 一直找了五六间都一无所获,千魅有些沮丧地放慢了脚步,伴随着她的呼吸声,她忽然还听见了一阵像是武器发出的碰撞声,顺着这个声音找过去,看到一处殿室灯火通明,烛火将一个高大的身影映照在了窗户上。 千魅大喜,她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罗刹,可是……他怎么大半夜的在耍大刀啊? 千魅小跑到殿门口,急急停下脚步又重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将方才气喘吁吁的模样整理走,换上了她平日里优雅而妩媚的笑容,拿指关节轻轻叩响了殿门。 罗刹还在耍刀。 千魅心想许是他动静太大,故而加重了敲门的力气。 罗刹还在耍刀。 千魅的笑容有些僵了,张开手掌用力地拍了拍殿门。 罗刹这才停下,有些不耐烦似的:“谁啊!” 千魅深吸了一口气,娇柔地回道:“是千魅,王找您呢。” 罗刹并未回应,而是猛地打开了殿门,吓得千魅愣了愣,再看罗刹一脸的冷漠:“你说什么?虫子叫似的,我没听清楚。” 千魅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一边在心中不停默念——沉住气!沉住气! 她对着罗刹作了个揖:“月神似乎见醒了,王找您过去。” 罗刹的目光始终在自己手中的双生刀上,听得千魅的话,竟有些扫兴似的回到殿内,将双生刀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之后,自顾自地走了出去。他大步迈着,千魅要跑起来才追得上,这会儿千魅快委屈死了,可罗刹浑然不觉,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银翮的寝殿。 罗刹越过了禁制,千魅气鼓鼓地在殿外喘着粗气。 夕莱头一回见她有些狼狈,不禁问道:“你咋啦?” 千魅气得都有些不顾形象了,她瞪着夕莱问了一句:“老娘今日不美吗?” 夕莱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哈啊?” 千魅看他这个二愣子的模样更加来气,伸手作势要打他:“哈啊什么哈啊!仔细老娘把你这百无一用的鸟脑袋锤烂!” 可怜的夕莱,莫名其妙被拿来撒了一通气。 夙川还是没有苏醒,只是一个劲地龇牙咧嘴,很痛苦的样子。银翮已经心急如焚了,见到罗刹进来,连忙问道:“他很烫,怕是烧得厉害,怎么办呀?” 罗刹倒是冷静:“我先前见东南角有一处泉水,你去打些来。” 银翮想了想:“净心泉?” 罗刹茫然:“我怎么知道叫什么名字。” 银翮已经跑出去了:“马上!” 她动作迅速,飞快就赶了个来回。净心泉一直被她用来炼解酒的药丸,所以收集之法她也熟门熟路,一点没耽误功夫。 银翮抱着一面盆的泉水冲进来:“够不够?” 罗刹淡然地点点头:“是喂他喝又不是给他沐浴……” 银翮把面盆搁在床边,心说你又不早说,一边去桌上取了个茶杯,舀了一杯之后对着罗刹说:“你帮我扶一扶他。” 罗刹绕到床头,一把将夙川扶坐了起来。 银翮原还担心夙川自己不会喝水,可这一杯喂下去之后,本来意识不清的夙川竟然稍稍睁开了眼,随即扑向了盛满泉水的面盆,直接端起来一通豪饮。 连罗刹都看傻了:“……许是不够……” 满满一盆泉水啊!夙川竟一口气喝了个见底。 不过这么些水喝下去,他真的平静了不少,眼底血色隐隐,但神情已然舒展了开来。银翮试探着唤了他一声:“石头?” 夙川望向她,满目柔光地凝视了好一会儿后,有些哀愁地问道:“我……我是不是又……” 银翮不忍听他说完,连忙打断道:“没有没有,你抑制住了!” 夙川垂眸:“凰元君呢?” 银翮看了罗刹一眼:“罗刹将他修为散尽,交给你父帝办了。” 夙川点点头。 罗刹重新站了起来:“小子,你现在可没功夫去操心别的,但凡你体内修为出一点差池,你就又要被鬼灵控制了去。今日没出事算万幸,可往后它只会一次比一次强,而且或许是因为一直在和你的上神修为对抗的缘故,你这股鬼灵尤其暴戾。”他说得直白,“所以你还是多搜罗些巩固修为的办法来,且切忌要控制好情绪。” 夙川仔细听完,应道:“好,多谢。” 罗刹挑了挑眉,心说经历真是个好东西,如今这傻小子也学得沉稳了。他又对银翮交代了起来:“我对如今三界有些什么补物不太清楚,你们自己想想,但凡是滋补修为的,备越多越好。”他顿了顿,“还有,他现在磕不得碰不得,中一点点法术都容易引起他体内一阵波动,你再想想有什么护体的法术或者法器。” 银翮反应过来:“护体的法术有啊,我这就施!” 罗刹喝止住她:“你我是鬼灵,你我的法术入他体内,助的是自然也是鬼灵,万不可如此。”罗刹此番是特别上心的,“最好是有什么法器,任何法术入他的体都有点悬。” 银翮收回手:“好,我想想……” 罗刹点点头,离开了寝殿。一直到他走,他都没注意到外头的千魅已经脸都气紫了。 蛮它看到夙川醒来,且意识清醒,这才终于稍稍安心了些。 银翮也是,她这几个时辰,一边期待夙川醒来,一边又怕他醒来之后不是他,一颗心反复煎熬,直到现在才松缓一些。她让夙川再睡一会儿,自己来到殿外,看着一脸倦容的四位妖尊们:“你们先去歇息吧,今日也累坏了。” 蛮它摇摇头:“我没事。” 夕莱也附和道:“这有啥累的?若真困了在这儿也能打盹儿不是?咱愿意陪您守着,万一您有吩咐,总得有人去办。” 银翮欣慰地笑笑,也不与他们客气了。她稍稍思量片刻,对着蛮它交代道:“蛮它,你等天亮之后去九霄找一趟战神,无极斋里有藿仙草,他应该认得,让他有多少拿多少。” 蛮它领命:“是。” “你让他看看,若还有什么别的滋补修为的,也一并带回来。”银翮又补了一句。 蛮它应道:“好。” 补物不难寻,可合适给夙川护体的法器倒是有些难想。银翮又对着妖尊们问道:“你们可知有什么法器可以护体?能格挡法术攻击的那种。” 妖尊们陷入沉思,能格挡法术的护体法器可真是太少有了…… 阎翘抬了抬眼,回道:“吾王可知我族有一样圣物名为千虫骨?千虫骨纳我族历来首领之精元,虽说不上能格挡法术,但它有着化解万法之效,或许……可以一用?” 银翮感动坏了,其实她脑子里想到过千虫骨,可那是阎翘一族的骨冢,可想而知有多宝贵,这让她不忍开这个口。没想到阎翘居然自己提了出来,另外三位妖尊也有些诧异。 夕莱露出一脸崇拜之情:“哇!那千虫骨可是你虫族的传世之宝,你竟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舍得拿出来,阎翘兄真真仗义!”说着,他伸手要去拍阎翘的肩膀。 方才还沉着的阎翘立马一脸惊恐地跳着躲开了,夕莱又一次拍了个空。 银翮忍不住笑了一声,心说这夕莱真是个缺货,一边柔和地对阎翘说:“千虫骨我是知道的,自然也知道它对虫族的重要性。且先想想或许还有别的法器能使呢?若实在找不到,我再厚着脸皮来问你讨千虫骨。” 阎翘欠了欠身:“吾王言重了,但凡我虫族有的,便是您的。” 本来拍了个空的夕莱有点尴尬,但听得阎翘这话,又忍不住欣赏不已:“阎翘兄,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他如今好像有些反应过来了,便没有伸手再去靠近阎翘,而是对着银翮施了个礼,“千虫骨乃虫族至宝,我知吾王舍不得问阎翘兄要,吾王放心!我这便回去与兄弟们研究研究,三界之大,还愁寻不着一件法器吗?若真没有,咱炼也给您炼出来!” 夕莱是个容易兴奋的,阎翘的举动让他热血沸腾! 本来还在生闷气的千魅也被这轰轰烈烈的气氛感染了,她是个聪明的,狸族擅魅幻之术,法器不是她的强项,但心术却最熟悉不过了:“王,我族亦有许多宁神定气的心咒,我回去整理书写下来,或许能有可以转化成天族咒诀的。” 银翮看着眼前的四位妖尊,有感而发:“我真是何德何能,能结识你们大家……谢谢你们。” 四位妖尊齐齐行礼:“吾等义不容辞!” 银翮舒心地笑着,顿时也觉得动力满满,信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