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 广明元年,黄巢大军攻入长安城。 破晓时分,唐僖宗在五百神策军护卫下,匆匆逃离长安,前往蜀地避难。 黄昏之时,来不及逃走的皇族、四品以上高官,均死于黄巢乱军刀下。 僖宗的嫡亲姑姑,万寿大长公主,便是这三万冤魂之一。 二十年前,父皇唐宣宗病重而亡,与她貌合神离、冷战多年的驸马郑颢,也意外在东都洛阳郁郁而终。 万寿公主孀居二十载,亲眼看见长兄懿宗、侄儿僖宗,从父亲手上接过一个刚刚缓过气来的大唐,却将它硬生生毁在自己手上。 不幸的婚姻、破败的家国,更有许多她不知原因的“意外”事件。 一缕冤魂,重生在唐宣宗大中年间,万寿公主十五岁生辰那一天。 假如一切可以重来…… 待我了无牵挂,许你青丝白发。 第001章 重生 庚午年,仲夏。 大明宫正门对着的丹凤大街上,忽而一阵惊呼,她只觉脑中瞬间万籁俱寂,一息之间,耳里又重新变得沸反盈天。 胸......胸疼! 李萱儿晕晕乎乎,只觉得自己趴得有些不舒服,想撑着爬起来。谁知,手却撑到了身下压着的一个人。 她猛的睁开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 虽然他闭着眼,却是那样栩栩如生。 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才刚死,睁眼就看见他?我死的时候已经老了,早死二十年的他,却还是如初见时那般俊朗模样...... 李萱儿忽然记起,她在被杀死之前,才知道驸马并非郁郁而终,而是死于非命。 她的驸马,死在父皇驾崩、皇兄被宦官推上皇位那一年。那时他们在公主府分居多时,互不打扰。 冤死你还死得那么安详? 李萱儿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使劲掐了一把他的脸,骂道: “你这个笨蛋!被人害死都不知道?做鬼也要回去报仇啊!” 没想到,这一掐,把她吓了一跳:这脸......竟然有温度?更可怕的是,他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了。 诈尸?李萱儿倒吸一口凉气,竟不知自己究竟是死是活。 被她压在身下的郑颢,自然听到了她的话,脸上表情瞬息万变,最后艰难的抬起右手上抓着的风筝说: “这位小郎君,我救了你,你怎么开口就咒我死?” “啊!这......” 李萱儿已经看出不对,因为,她看到了自己的手......肤如凝脂,手若柔荑? 她揉揉眼睛,再次端详着自己的一双手:死前,她已经是个不惑老妪,这双手却像十四、五岁那般水灵。 她立刻从地上,不,从郑颢的身上跳起来。 环顾四周,这是在人声鼎沸的丹凤街上,旁边正围着几个,嗑瓜子看热闹的路人脸。李萱儿再要细看,旁边有人扶住了她,她转脸一看,不由得惊叫起来: “翡翠?” 那婢女愣了一下,想想问道:“丢了翡翠吗?您今天穿的是男装,出门只挂了玉佩,没带首饰。” 她见公主呆呆的看着她回不过神,急得上下摸着公主,检查哪里受了伤: “主人,摔伤没有?您把婢子吓死了......风筝挂到树上,您偏要上去拿,多亏这位郎君把您接住了......您要有啥事,婢子也不要活了......” 不,她不是翡翠,唠唠叨叨的,她就是从小伺候自己的婢女木香,是翡翠的亲娘。再看眼前的木香,扎了个双螺髻,还是当初十几岁的模样。 “木香?”她眼里闪着泪光。 木香停下手,疑惑的看着公主,见她要哭,轻声安慰道:“婢子在,是很疼吗?您再忍忍,婢子这去找轿子,回宫就叫太医......” 她摇摇头,深深吸了一口,家国静好时的新鲜空气,含泪笑了。 木香?丹凤街?风筝? 那天,是她十五岁生辰,在宫里行了及笄礼,她就匆匆带着木香,溜到宫外玩。 烤羊肉串、胡饼、酪樱桃、花折鹅糕......还有宫里每次只许吃一小勺的酥山,冰冰凉凉的,公主眼都不眨吃了一大碗。 木香想不出来,公主平时在宫里吃饭,就吃得下那么一两口,怎么出了宫,就能吃个没完? 最后,她给自己买了个大大的蝴蝶风筝,一路拽着风筝,向着丹凤门方向跑。 没想到,风筝被一棵槐树给勾住了,这可是她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 为了拿回风筝,她爬上旁边的屋顶,顺着树枝爬到了树上,伸手去够挂在树杈上的风筝。 可她的手刚抓到风筝,树枝就断了,她惊叫着摔了下来。 不对呀,前世明明是木香扑上来,垫在她身下。今生,怎么换成了他? 她重生在十五岁生辰这一天。这天,好像发生了许多事...... 对,是指婚! 那天回宫后,阿娘告诉她,父亲在大殿上为她指了婚,驸马爷就是这位新科状元郑颢。 她猛然回头,看着刚才被自己扑到在地的男人:不错,他就是郑颢!那张曾让她心痛心碎的脸,化成灰她也认得。 不同的是,他的脸上,为何挂着她看不懂的笑容?他的眼眸里流淌出来的热情,代替了以往的不屑,仿佛要裹挟着自己,重新回到他的怀抱...... 不!她倔强的转过头:他这眼光,一定不是在看“李萱儿”! 此时的郑颢,应该还不认识自己,更何况她女扮男装? 他将风筝交给木香时,又悄悄看了公主两眼: 怎么表情那样奇怪?这时她应该还不认识我,眼神怎么像要吃人? 上次我把木香推过去垫着她,她爬起来,还抱着木香哭了半天......这次没抱......不公平...... 随从阿墨,忙着替他拍打着身上的灰,嘴里念叨着: “主人,您这是要进宫的,弄这一身的灰,怎么面圣?” 是了,他穿着官服,正准备进宫听赐......不行!不能让父亲指婚。至于为什么,这次他会代替木香接住自己,以后再想这个问题。 李萱儿果断拉起木香,毫不迟疑的撒腿就跑。 “哎!这位小郎君真是奇怪,主人救了他,谢都不谢一声,跑起来......”阿墨本来想说像兔子,多看两眼,挤出来一句: “跑起来像个小娘子。” 郑颢微微一笑:“她本来就是位小娘子。” 说着,他用手揉揉自己被压得有些疼的胸:我还真是差点被你压死,找谁报仇去? 阿墨看着自家主人的胸,恍然大悟道:“哦......” “‘哦’你个头!快走,时辰要过了。” 郑颢十几载寒窗苦读,终于如愿以偿高中状元。 从六岁到二十六岁,他改变了很多事,但凡是关于她的那部分,他都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就是为了今日,还能如以前那般,遇见她。 看着消失在人群中的窈窕背影,郑颢信心十足,朝皇宫大步走去。 郑颢现在还只是八品右拾遗,进宫要在丹凤门等宣召,再各种核对身份、搜身。 圣上宣召后,从丹凤门到紫宸门,他还要稳稳走上一千二百步。 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和你重新开始这一天。 第002章 失算 公主的一千二百步,当然是用跑的。 李萱儿风一样的回了宫,想也没想,抬腿就往紫宸殿冲。 她走的是后门,躲在帘子后面探头往里望。正好听到有人在说: “陛下,郑拾遗乃前朝宰相郑因之孙,虽他父辈无甚出色之人,但家风门第清贵,学识人品无俦,郑拾遗配给万寿公主,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说话之人,正是极力撮合他们的,郑颢的恩师,宰相白敏中。 郑颢本人,圣上不但见过,还在殿试是亲自考过,他是圣上亲笔点的金榜状元,当然也是天子门生。 看见父亲频频点头,萱儿心急如焚。左右看看,想找位公公进去,找借口先把父亲请出来,等她见了父亲的面就好办了。 可这是通往后宫的小门,除了两个侍卫,旁边连个人影都没有。公主正着急,隐约听到殿中一个温润如玉的声音: “微臣郑颢,参见陛下!” 腿长走得快? “郑爱卿,吾听闻你为了专注科考、日夜苦读,年二十六尚未娶亲,可有此事?” “回陛下,确是如此。” “嗯。”圣上欣赏的点点头。 郑颢一进殿,圣上就仔细端详,他还真是昂藏七尺、器宇不凡。凭他二十来岁就中了进士科状元,也是不折不扣天朝第一人。 这是酷爱科举人才的圣上,对他最满意的一点。圣上和颜悦色接着说: “吾有长女,已是及笄之年,端庄贤惠,雍容华贵,适为大家之主母,吾欲将其许配……” “启禀父皇,女儿不愿意!” 父皇话已出口,公主不能再等,只有帘子一掀,硬闯了进去。 于是,大臣们惊见,公主着一身石青翻领袍袴,头戴高巾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风风火火冲出来。 万寿公主还真大胆,天朝自有武后、韦后、太平公主乱国,早有宫规,后宫女子不得入大殿。 她这是要闹哪出? 果然,圣上皱了眉头:“万寿,这里是朝堂,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还不退下。” 公主抬头看着父亲,坚定道: “父亲,您要给我指婚的郑拾遗,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小娘子,是范阳卢氏二房嫡女,他们自小定亲,感情深厚。 女儿既不愿夺人所爱,更不愿委屈自己,痴心错付。 所以,女儿不愿嫁!” 万寿公主说完,圣上还未反应过来,媒人白敏中脸上挂不住了,连忙上前解释道: “陛下,郑拾遗幼时原是与卢氏口头定了亲,可成年后,郑拾遗本人不愿意,并未行三书六礼,这哪里做得数?公主只怕误会了。” 并未行三书六礼?前世,明明是白敏中亲自去卢家,为郑颢索要回的婚书、聘礼。还逼着卢家三日之内,将卢敏嫁给王氏做了填房。 卢氏已嫁,郑颢没了借口,才不得不接受圣上指婚。 王氏虽是名门望族,可原配嫡子苛待卢敏,以至于,她一次次来找郑颢诉苦,寻求安慰。郑颢觉得是自己毁约对不起她,陷在这种情绪里无法自拔。 而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便是不知自己横刀夺爱的公主。 “女儿所说句句属实,郑拾遗敢说,他与卢氏幼时从未定亲?” 下面开始有了议论之声,有说公主失礼的,有说郑颢不义的,有说白敏中糊涂的。本就嫉妒白相公给公主做媒的,眼见要黄了,更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郑颢有些懵了: 不对啊!当初指婚不是好好的吗?现在怎么来了个当堂拒婚? 而且……卢敏现在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公主从哪里听来的陈年旧事? 事关两世,他心中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自证清白,只听圣上开口道: “既然中间还有扯不清的公案,指婚一事,今日暂且不议。万寿,你退下吧。” “女儿谢父皇成全!” 只要不是聋子都听得出,此时公主满心欢喜,心花怒放。 出了紫宸殿,在五月阳光下,李萱儿一身轻松的伸了个懒腰: 这也许就是上天怜悯,让我重活一世。现在,还有比成亲大得多的事,他既不爱我,我又何必单恋一枝花? 阿娘的明义殿,就在紫宸殿的西边,萱儿哼着歌进了院子。 自从嫁出宫去,萱儿回来也是例行请安,彼此说的都是客套话。后来父亲重病,不治殡天,阿娘悲痛欲绝,当年,就追随父亲而去。 “阿娘!” 李萱儿远远就朝母亲奔去,紧紧抱住正站在花园边的晁美人。 “怎么了?今早不是请了安才出去的?多久没见一样。” 晁美人是这后宫里,唯一诞下两个孩子的嫔妃,可惜产后身子没保养好,落下虚症,给女儿这使劲一抱,差点喘不过气来。 李萱儿便将刚才在大殿上发生的事,对母亲说了一遍。 “你也是大胆,这样闯朝堂,你父亲怎么罚你,都不为过。”母亲担心的说。 萱儿忙辩白:“我那是急了嘛,只要不用嫁给郑颢,父亲怎么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你们娘俩在说什么?” 皇上已经退了朝,知道公主在她母妃这里,就直接到了明义殿。 “参见陛下。”晁美人笑道:“萱儿说她知道错了,她不该太鲁莽,直接往大殿上闯。这就被圣上听到了。” 一听到父亲的声音,萱儿站起来,垂手敛目,一言不发杵在那里。 圣上走到耷拉着脑袋的萱儿面前,问道: “怎么?刚才殿上还母老虎一般,现在怎么成了纸老虎?” 萱儿也不抬头,只把手心伸到父亲面前: “孝悌忠信,出棍棒乎?反正是您的亲骨肉,打在儿身,痛在爷心,您打吧。” 圣上又气又好笑,斜着眼睛道:“你当着朝臣的面,数落朝臣的不是,我还不能打你了?后宫皆不得入大殿,这条宫规你娘没教过你?” 见父亲要把阿娘也扯进来,萱儿不干了,抬起头刚要说,母亲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柔声道: “是啊,妾刚才已经骂过她。妾说,紫宸殿里,那是圣上,你是个女子,什么也不能说。明义殿里,这是父亲,有什么话,女儿但说无妨。” “不错......嗯?” 圣上本来是在点头赞同,可听到后面,才知道晁美人还是在替女儿说话,自己点过的头,已经收不回来了,只好说: “你有话,可以在你娘这里说,父亲赦你无罪。” 李萱儿大喜,她双臂各挽住父母,嘻嘻笑道: “萱儿会好好孝敬阿耶阿娘,在外面,我一个字不讲,阿耶回来,问萱儿什么,我一个字不留。再说,我不肯嫁郑颢,也是为了您啊。” 父亲用指头虚点着她,向着晁美人道:“你听听,给她点颜色,她就要开染坊。自己无理取闹遂了意,偏说是为了我。” 萱儿也不急,缓缓说到: “您想想,我不嫁郑颢,郑家就会与卢家联姻,他们两家的力量,足以与陇西李家一争高下。如今,李家在朝堂势盛,您不正需要卢、郑联盟,对他们进行制衡? 至于白相公......他并非出自士族,只不过是借着堂兄白居易的盛名,才得了您的青睐,他自然希望这些士族两败俱伤,进而势弱。 父亲,不是萱儿任性,这桩婚姻,根本就是有弊无利。” 圣上大吃一惊,没想到自己十五岁的女儿,还有这些见地。平素只知道她乖巧听话不惹事,不知她还胸有丘壑。 “萱儿长大了,能在宫里陪伴阿耶阿娘的日子,也越来越少,萱儿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爷娘长命百岁,就是萱儿的福气。” 经历过国破家亡的李萱儿,说得诚心诚意。 第003章 青裳 父亲走后,一位身材瘦小的公公躬身进来禀报: “晁美人,元妃在长安殿设下茶宴,请您过去商议,圣上诞辰节一事。” “知道了。你去回元妃,我与公主说几句话便去。”晁美人温和说完,牵着萱儿的手,进了正殿。 李萱儿虽是大公主,可在晁美人这里是小女儿,早上行及笄礼的时候,她还悄悄抹了把泪。 眼见女儿真是大了,这会儿见她眼睛滴溜转,又不知在想什么。 茶宴?茶宴…… 前世,指婚那天,阿娘莫名其妙掉到太液渠里,渠水不深,可里面淤泥不少,阿娘受了不少苦,最后才被救上来。 阿娘本就身子弱,自那次落水以后,在她待嫁的一年里,都断断续续病在床上,这才会在父亲走后,心气郁结,一命呜呼。 可那时,自己是个不问身外事的公主,阿娘说是自己失足掉下水渠,她也就没多想。 “阿娘,刚才传话那公公,怎么看上去有些眼生?” 李萱儿恍惚觉得,刚才那宦官,很像后来围在皇兄身边,凌驾于他,贪婪无度的五公公之一,赵合义。 不过那是皇兄登基后的事。 虽说天朝的宦官之祸,杀几个公公解决不了问题,可问题就是,父亲登基后,杀了一批宦官,可为什么在皇位传承时,仍旧是宦官替他做了主? 李萱儿一直没想通。 “你说赵合义?他是元妃族里的堂侄,家里过不下去了,自宫后,进宫投奔元妃,他很少出来传话,怪得你不认识。” 原来他真是赵合义,他竟是元妃的人...... 从明义殿出来,李萱儿在甬道上走着,慢慢梳理着思绪: 拒了婚,自己也算是成全了郑颢,待他娶了卢氏,不仅自己不必陷入那剜心之痛,士族之间的平衡,会让朝堂暂时平静。 她也有时间好好关注,自己那不学无术的好阿兄。 前世,比她长两岁的阿兄,从父亲手上接过天朝,没过多久,便开始花天酒地,游玩享乐,不思朝政,皇权很快重新落入宦官之手。 等到大厦将倾之时,阿兄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早已回天无力。 “刚才那个赵合义说,长安殿有茶宴,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李萱儿一边让婢女给自己换衣服,一边笑眯眯说到。 木蓝正等着给公主梳头,她疑惑的问:“公主,您一向不喜欢到宫里其他母妃那里走动,怎么现在......” “公主,您不是说,装聋作哑,不闻不问,才是后宫生存之道吗?”木香也问。 公主一向循规蹈矩,不是母妃这一房的事,坚决不管。今天她从树上掉下来,爬起来就冲上大殿去拒婚,这已经是匪夷所思,现在还积极管起了元妃的事。 “今儿我心情好,而且,我只是路过看看,什么话也不说,能惹什么事?” 换好青色襦裙,李萱儿将一条黄纱帔子挂在手臂上,娉娉婷婷出了承欢殿。 如今尤是仲夏,暑气正盛,可走在太液池畔的长廊里,湖面上吹来的风却有丝丝凉爽。 她们果然只是路过,李萱儿并没有进长安殿,而是往不远处的太液池引水渠走去。 正对着长安殿,渠上有一座石拱桥,桥对面就是含冰殿,父亲夏天经常在含冰殿消暑,所以嫔妃们也爱往这里钻。 李萱儿左右看看,水渠两边都是一人高的花墙,北岸是木槿花,南岸是迎春花,刚好挡在岸边,既好看,又安全。 那阿娘,为何会千辛万苦,挤到渠边去“失足”? “我们到那边坐坐。” 李萱儿抬手一指,好嘛,花丛后面,那么隐秘的石条凳,居然也被她看见了。木蓝赶紧过去,把帕子垫在石条凳上,让公主坐。 “你俩也坐。” 木蓝、木香赶紧摆手:“婢子不累,我们哪能跟公主坐一块?” “那你俩就蹲着,别挡着我看风景。” 两个婢子一看,公主是认真说的,赶紧蹲了下来,心里奇怪: 这不就是宫里的寻常景致?公主今天……咦?有人来了,还是一男一女。难道,公主是来抓奸的? 再一细看,两人她们都认识,是刚才见过的赵合义,和元妃宫里的宫女绿萝。 在天朝,公公可以娶妻,宫里的对食更是半公开,就算赵公公刚来不久,找个宫女搭伴,也是稀疏平常。 再看公主,她一脸严肃,已经蹲了下来,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指赵公公,便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们。 木香眼尖,她凑到公主耳边悄声道: “好奇怪……绿萝穿的,不是长安殿的颜色。” 公主也注意到了。 后宫各殿的宫女服饰,款式相同,但颜色却不一样,看上去五光十色,又容易分辨是哪里的宫人。 各殿每个季节的颜色选定了,就不许随意更换,为的是便于宫卫管理。 长安殿用的是桃红色,显眼得很,可绿萝现在身上穿的却是天青色……公主和木香、木蓝,三人同时把目光落在公主的襦裙上: 万寿公主最爱穿的就是青色,而内侍省,根本不会将嫔妃、公主们喜欢的颜色,让宫女们制衣裳。 李萱儿心里腾起一团火! 赵合义指挥着绿萝挤过花墙,又做了个“蹲下”的手势。 绿萝有些不情不愿,还被赵合义推了一把。她只好挤过去,小心翼翼的贴着花墙内侧蹲了下来。 不说从公主这个角度,就是从长安殿过来那条路上看,也绝不会看见花墙后面藏着个人。 唯一能看到她的位置,是渠上的石拱桥。 萱儿这时已经确定:前世,母亲会掉到渠里,竟是为了救那个穿着青色裙子,假扮成自己的宫女。 她真想给自己两个耳光,这是有多迟钝,才会连最爱自己的人被害,都茫然不知。 真是白活一世。 萱儿正在胡思乱想,赵合义将挤乱的花墙拂了拂,见看不出什么痕迹了,转身往长安殿走去。 “走,我们从仙居殿那座桥绕过去。” 公主一说,木蓝两个心领神会,跟着公主,猫着腰,离开了花丛。 仙居殿的桥并不远,若是站在桥上看,两座石拱桥,两两相望,相映成趣。 只是现在两岸都是花树,经过春夏,正是一年中枝叶最繁茂的时候,层层叠叠、密密匝匝,隔着太液渠这个宽度,两边都互相看不见人影。 公主站在桥对面的树影里,从木槿花丛中望去,那个穿青色衣裙的绿萝,缩成一团蹲在花墙后。 李萱儿并不想阻止她,她要看看就后面的结果。 只听木香紧张的说: “公主,长安殿有人出来了。” 第004章 立威 看见元妃带着一群人,正往石桥这边走,木蓝着急道: “公主,我们要不要找地方躲躲?” “不用,我猜,过来的只有我母亲。”公主目不转睛的盯着人群。 元妃并不想要晁美人的命,她只不过是,对圣上把最靠近自己寝宫的明义殿,分派给了晁美人,表示深深的不满。 听到说话声,蹲在渠边的绿萝,“噗通”一声,跳了下去。 水渠宽三丈,因为渠底堆满了淤泥,若是不陷下去,水深不足一人高。萱儿细看,绿萝并没有生命危险,她只管扑打着水面叫“救命”。 李萱儿的拳头攥得紧紧的,分辨着母亲的身影。 果然,赵合义跑过去说了什么,晁美人惊叫一声,朝渠边跑过来,赵合义和两个小太监紧随其后。 就在赵合义要帮着晁美人挤过花墙的时候,李萱儿冲到桥上,向母亲连连挥手,喊道: “母亲!有个宫女落水啦!快叫人救她!” 晁美人看见桥上的萱儿,明显吃了一惊,对后面的太监说了两句,自己转身向桥上跑去,焦急道: “萱儿,你没事吧?母亲听说,掉下去的是穿着青色襦裙的女子,还以为是你……” “我正在瞎逛,听到有人叫就过来看看,刚好看见您跑过来。”李萱儿扶着母亲,朝救上岸的宫女走去。 “怎么这样不小心?采个花都能掉水里?怎么不淹死你?赶紧滚回去......” 赵合义没料到,公主会突然出现,只恨他还没来得及把晁美人推下去。只好先把绿萝捞起来,就着骂了一顿撒气。 绿萝低头含胸,用手臂尽量遮挡着,湿水之后一览无余的身体,听到赵公公呵斥,正想往殿里走,公主却拦住了她: “且慢。” 李萱儿回头从木蓝手臂上取了披风,亲自过去给绿萝披上。 木蓝这才知道,出门前,公主让她带上披风,原来是有这个用处。公主……也太料事如神了吧? 只听公主漫不经心的问:“你是长安殿里的宫女?” “是……” “不是!”赵合义见公主这样问,正想替她否定,可绿萝已经答了出来。 “你说不是,她却说是?”李萱儿似笑非笑的盯着赵合义:“难道她不知道自己是哪个殿的?” 赵合义却不以为意,他根本没把一位公主放在眼里: “先前是,很快,她就不是了。这是元妃宫里的家事,奴劝公主少管闲事。” 李萱儿见元妃带着众人已经走了过来,便抬高声音道: “这个闲事,我偏要管!我问你,长安殿里的婢女,本季穿的都是桃红,为何你却违反宫规,穿着不能识别身份的青色?难道是要冒充什么人,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没有!奴婢没有!” 绿萝急忙否认,可穿青色的原因,她也不能说啊。 赵合义忙上前道:“定是这婢子不老实,偷了谁的衣服,怕被发现,便躲在这里。来人!拖下去给我打死!” “大胆!” 李萱儿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赵公公的脸上,怒斥道:“我几位母妃在此,天朝后宫,可由不得你一个阉奴定生死!” 公主这一巴掌,把所有人都吓住了:这真是承欢殿的温文尔雅、不管闲事的万寿公主?今儿才及笄,就像变了个人...... 只见她转身向元妃,正色道: “元母妃,我父皇以仁德治天下,您协助太后管理六宫,定不会发现异常,查都不查。若她有罪,再杀不迟;若她无罪,错穿衣裳,罪不至死。” 元妃心里就像豆豉煮醪糟,真不是个滋味: 本以为戏弄晁美人是件小事,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李萱儿,现在要查,不就查到自己身上了吗? 赵合义虽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但这个时候,他哪能让元妃下不了台? 他连忙腆着脸上前,替绿萝扯扯贴在身上的披风,挤眉弄眼的赔笑道:“奴也是气急了说这一嘴,您看,有公主您的披风护着呢,哪能就打死了去?” 李萱儿不由分说,上前又是一巴掌,骂道: “死狗奴!我堂堂天朝公主的衣裳,哪由得你个贱奴乱摸?岂不是让我没脸?” 她清楚的看到,赵合义虽跪在地上,却悄悄握起了拳头,心里不由得暗暗冷笑。 元妃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心里更是翻江倒海: 我竟瞎了眼,没看出大公主还是个悍妇。你打我的人,不也是让我没脸?晁美人是个软柿子,生个女儿却成了母夜叉。 可她毕竟是大公主,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这两巴掌下来,别说周围的奴婢,就连几个淑人、才人,脸都被打绿了。 连元妃都没面子,以后谁敢惹她?别说她,就连她母妃也不能惹。 “赵合义,你竟敢冲撞大公主,罚你到御马房喂马半月。绿萝,下次再有错,一并受罚。” 元妃面不改色说完,见大家都尴尴尬尬,便道:“我看各位姊妹都乏了,不如散了,各自回宫歇着。” 众人散去,萱儿搀着母妃慢慢往明义殿走。 两人沉默了片刻,晁美人拿起萱儿扇巴掌的手,轻轻摸了摸,问她: “疼不疼?” 萱儿摇摇头,只微笑着看自己母亲。 “从没见你发这样大的火......我知道,你是恨他们故意骗我到渠边,难道他是想趁机推我下去?这渠水也淹不死人,何苦......” 晁美人叹了口气,拍拍萱儿的手背说: “天朝皇室,从你祖君开始,就不立皇后,说是不希望皇后管他亲近嫔妃,其实,他是不希望再有女人,如武后、韦后般出来夺权。 后宫里的女人,生了儿子位份也不高,只有没子嗣的赵氏,这回升了妃位。她能甘心吗?隔三差五给我们找些麻烦,也不是大事,忍忍就过去了。” 李萱儿知道母亲是担心她闯祸,轻声答到:“女儿知道了。” 她比她母亲更清楚的是,今天这件小事,并不足以将赵合义置于死地,但她已经成功激怒了他。 一个人只要发怒,那他就有了致命弱点。 她记得,过不了多久,柳婕妤就会因犯了宫规,被打入冷宫,元妃会趁机,将婕妤六岁的儿子,昭王李汭接养在膝下。 李萱儿前世并不知其中原因,出嫁后,更没有关心,柳婕妤为何在冷宫悄悄死去。 这一次,她要找到事后真相,她坚信,这一定与长安殿有关。 她不仅要灭了赵合义,更重要的是: 九郎李汭,将来应是阿兄最好的帮手,而不是觊觎他的皇位。 第005章 收心 回了承欢殿,李萱儿立刻对木蓝说: “你去太医署,拿些治跌伤创伤的药,再拿些吃的,趁着天黑,想办法给长安殿的绿萝送去。” 木蓝愣了一下,不明其意。 宣儿笑道:“刚才绿萝没有被罚,可元妃会放过她吗?回去一顿打肯定是躲不过的。她不过是个婢子,错不在她。” 木蓝鼻子一酸,在宫里,公主向来不爱管他人闲事。现在却连长安殿里的宫女,她都能考虑周全......她的主人变了。 李萱儿重生回宫的第一天,就遇到这许多事,她得好好想想。 她翻翻桌上的书,都是《女则》、《女诫》之类,想起自己在寡居的二十年间,就靠郑颢那一屋子的书度日。 郑颢看书喜欢在书头做笔记,她就顺着他的笔记指点,一本一本的看完了历朝历代的史书政要。 不可否认,郑颢是个博学多才的人。 只是自己太骄傲,凡事不愿多做解释,郑颢对公主这个身份又带有偏见,中间还隔着个阴魂不散的卢敏,他们两人终归走不到一处。 不过,郑颢的书房,给了李萱儿极大的帮助。她自小有两个长处,一是读书过目不忘,二是临摹以假乱真。 写满了笔记的书房,为她打开了郑颢眼中的世界。 李萱儿铺开一张纸,她得给自己那个大两岁的同胞阿兄,列一张读书清单。 父亲最喜欢的女儿是她,最喜欢儿子,并不是她的亲皇兄,那个后来继位做了皇帝的大郎李温。 他喜欢的是,比李温小十一岁的四郎李滋。 所以父亲给夔王李滋,配备了谏议大夫、兵部郎中等几位老师,而对长子却未做任何储君培养。 阿兄是长子,父亲去时,四郎还未成年,再加上父亲并未立太子,规矩和偏爱,必定会成为朝堂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 若是废长立幼,四郎可以,三郎为何不可?五郎、六郎也有支持者。 结果就是,她的四位异母弟弟,在那场争斗中夭折。 胸无大志的阿兄,被宦官拥上皇位,很快被他们牢牢把控。宦官掌握着十八万禁军兵权,阿兄知道无法反抗,便开始了放任自流。 父皇如何治国,她可以提醒,决策却还是在自己强势的父皇。 可自己的阿兄年纪还轻,一切都还来得及,挽救将成为昏君的阿兄,就是挽救自己将破败的国家。 李萱儿很快写好了书单,墨迹未干,她拿起纸来吹,听到门口有人怯生生的叫她: “阿姊!” 那是比她小五岁的异母妹妹李霜儿。 以前,萱儿不是很喜欢亲近,这些异母的阿弟阿妹。天家无父子,更别说兄弟姊妹。 与其将来寒心,不如素来冷清。这就是李萱儿前世的处世原则。 她一年后出嫁,弟妹都没有成年,自己在公主府受尽委屈,也再没心思回来关心他们。 “霜儿,快进来,你来看看,阿姊刚写的字好不好?” 李萱儿对站在门口的李霜儿招招手。 霜儿有些拘谨的走进来。 她已经学了几年字,只不过是停留在《孝经》之类,可萱儿知道,她后来在诗词上会有些造诣,与她的驸马作诗吟对、举案齐眉。 黄巢占领长安称帝,屠城三日,杀尽皇族宗亲。他们夫妇,都和自己一起死在反军剑下。 霜儿拿着阿姊写的字看看,问:“这是……书单?是阿姊要读的书吗?” “不是,是你长兄要读的书。” “对!他天天打马球,根本不读书,阿姊你要好好管管他。” 霜儿两手叉腰,腮帮子鼓着,一看就是宫里姑姑们,管教小宫女的样子。 萱儿将妹妹搂在怀里,才发现,妹妹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香。 岁月重来,如此美好。 姊妹俩正说笑着,木蓝匆匆走了进来,她给两位公主请了安,看看广德公主,她正想出去,李萱儿叫住她: “直接说吧,霜儿是我妹妹。” “大公主,您真的猜对了!”木蓝大概是小跑回来的,脸上红扑扑的冒着汗,她手里拿着萱儿给绿萝披着的披风: “绿萝回去就被元妃拿来出气,狠狠打了一顿。长安殿的宫人,都不敢去给绿萝治伤。您看,您的披风也被她扔到宫外。 赵合义是元妃的堂侄,所以他进宫不久,就开始对宫女、公公们颐指气使,元妃也纵着他。这次赵合义被打,元妃还不知有多恨咱们。 哎,婢子多嘴了,婢子不该说这些......”木蓝想起,公主从不许她们议论宫里的人和事。 李萱儿笑笑,看了看一脸懵的霜儿,将她拉在怀里,对木蓝说: “没关系,在我跟前,说了就说了,出了承欢殿不与他人议论就行。你在园子里认识的人多,以后,还要你多留意各处的消息。” 木蓝眼睛都瞪大了。 这还是自己从小伺候长大的公主吗?不过,这样敢生气、敢打人、关心人的公主,她好喜欢。 木蓝又说:“我刚才是托送柴的公公,把药和食物带进去给绿萝的。一般宫女被打之后,都会扔在柴房里两天,不死,才能回房。 林公公说,绿萝趴在地上动都不能动,还是他上的药......” 没等木蓝说完,李萱儿动容的说: “奴婢都是那么惨的吗?以前我对你们过问甚少,只怕你们也受了不少苦。以后再不会了,我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人。” 旁边的木香和木蓝一样,对今天的公主,既陌生,又喜欢。她过去满眼感激的笑道: “大公主,木香这辈子都是您的人。” “胡说,你将来还要嫁人,还要生两个漂亮的女儿。”李萱儿也笑出了泪花。 木香摇摇头:“大公主,您今天不是让皇上把驸马爷给退了?您都不嫁,木香也不会嫁。” “退……退了个什么?” 霜儿这个小八卦,现在才知道有这件事,连忙拽着木香到一边,急着要把事情问清楚。 李萱儿笑着摇摇头,看着三个人捂着嘴说悄悄话的背影,将那张写好的书单折好来。 这多好啊!贴心的木香,热心的木蓝,善良的霜儿,恩爱的阿耶阿娘,全都活生生的在眼前。 霜儿走后,萱儿想了想,又拿出一张纸,将刚才那张书单重新抄了一边。 旁边研墨的木香歪头看看,有些奇怪的问: “公主写的两篇字,样子怎么有些不一样?” 李萱儿笑而不答,将原来那张递给木香收起来,刚刚用父亲的字体写的那张,放在桌上晾干。 “木香,明天我们到毬场去找大皇子玩,你替我准备好骑装。” “婢子晓得。” 经过这一天,公主再做什么奇怪的事,木香也不会吃惊了。 第006章 阿兄 早晨,李萱儿被院子里杏树上的鸟儿叫醒,杏子微黄,坠在枝头,像一串串的风铃。 她依稀听见,树下还有宫女赶鸟儿的声音。 萱儿坐起来,外面候着的木香,便伸头对外殿说:“公主醒了。” 外面次第进来五、六个宫女,端着铜盆、水壶、毛巾、漱口的盐水、茶水。萱儿认真看了看,自己竟叫不上来她们的名字。 她擦了脸,抬头问端着盆子的宫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宫女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连忙战战兢兢的说: “小的......小的名叫白英......” “你呢?”李萱儿又问旁边拿水壶的,明显,她们俩的年纪相对其他要大一些。 “回公主,小的叫白芷。” 李萱儿笑了:“你们的名字都是草药,很好听。” “公主忘了?我们的名字都是晁美人取的,她说,这叫......百毒不侵!”木蓝接过公主手里的毛巾,放到盆里洗了洗,在拧干了给公主擦手。 李萱儿看着白英、白芷,笑着说:“你们别费心守着那棵树,鸟儿爱吃杏子就让它们吃吧。” “我们不是怕鸟儿吃杏,这杏酸,公主不爱吃。是嫌鸟儿吵到公主睡觉......”白英有些不好意思的说。 李萱儿心里像有暖流淌过,她接过盐水漱口,含笑道: “不怕它们吵,鸟语花香才是太平盛世。比铁蹄踏污雪的声音,不知好听了多少倍。” 一屋子的婢女都轻松的笑了,尽管她们并不知道,公主为什么会那样比较。 木香跟着公主,前往清思殿前的毬场。 这里虽然也算后宫,可东边的宫殿、马场、毬场、武场,多有皇子、侍卫,皇上也喜欢带着外臣进来玩。 嫔妃、公主一般都在西边宫苑里,东边,以前的李萱儿,根本不会踏足。 远远的,李萱儿便听见纷乱的马蹄声,有人在叫: “左右散开,散开!包围那个田舍奴!” 那不是李温又是谁? 十七岁的阿兄,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低沉嗓音,这是在骂谁是田舍奴? 前世,他死在一个小妾的床上,太医说是他服用丹药太甚,中毒而亡。 李萱儿原以为,是他不爱惜自己,自作自受。直到她临死前才知道,皇兄和驸马一样,都是死于非命。 她还没走到毬场边,便听到一声惊呼,远远见一个马球旋转着,带着风,朝着自己迎面飞来。 “妹妹闪开!” 闪开是什么? 萱儿还没反应过来,一匹马冲了过来,马上的人双手挥起球杆,“砰”的一击,将木球击回毬场中央。 好险!众人都惊出一身冷汗。 “还是郑三郎厉害!”夸赞之声不绝于耳。 马上那人背对着公主,身穿窄袖袍,足登黑马靴,头戴玄色幞头巾,手执偃月球杖,英姿飒爽,一时无两。 他并没有看公主,两腿一夹,拉了拉缰绳,回场上去了。 李萱儿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她知道,击球那人,正是前世冤家郑颢。 让她奇怪的是,前世,他最痛恨皇子不务正业,沉迷于打马球,整天在府里指桑骂槐,说明君宣宗,后继无人。 现在,他怎么......自己打得那么好? 要知道,马球是用轻而坚硬的木头,做出的空心球,有男人的拳头那么大,要用那根弯头球杖,从空中将球击打回去,没有十足的手劲,这几乎不可能。 郑颢……他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吗? “妹妹,你怎么来了?” 李温已经翻身下马,朝着萱儿跑过来,他长得瘦高,笑得一脸灿烂,此时还是个青葱少年。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只知贪玩,不知读书。”李萱儿心里暖暖的,掏出帕子给阿兄擦汗。 萱儿是李温的亲妹妹,两人年龄只差两岁,李温搬出皇宫,到藩篱开王府前,时常能见到妹妹。 只是妹妹不好动,就喜欢坐着看书,自己死都记不住的书,妹妹看一遍就记住了。李温只觉得,自己这个妹子,比画上的美人儿还漂亮、还好。 每次进宫请安,他最忙的就是,在长安城里四处搜寻好玩的,带给妹妹,能逗她一乐,自己就心满意足了。 见妹妹替自己擦汗,李温心里乐开了花,忙解释道: “我这不是玩,我师傅说,打马球不光是强身健体,还可以利用两队搏击,来演练兵法,我们这是军事对战。” “是吗?谁把玩儿说得那么清新脱俗?”李萱儿不信,以为是阿兄在找借口。 “不信?我叫我师傅过来。” 萱儿还来不及阻拦,李温已经转身朝着毬场叫道: “师傅!我妹妹要见你!” 李萱儿头皮都发麻了:真是哪壶不开已提哪壶,来人正是郑颢。 “某见过公主。” 李萱儿见他一脸自然,仿佛并没有认出,自己就是昨天从树上掉下来的那个小郎君,也毫不介意昨日自己在大殿上当众拒婚。 哼!果然是正合他意。 倒是李温,后知后觉的想起这桩事:妹妹昨天刚拒绝嫁给他师傅。 “师傅,我妹妹不相信,我们打马球可以演习兵法。您给她简单讲讲,不过,她一个女人,别讲太复杂了,要不她听不懂。” 李温决定替他俩打打圆场,背着妹妹,朝郑颢挤了挤眼睛。 郑颢沉思片刻,张口便说: “玄宗皇帝立武庙十哲,这十哲,除主祭姜尚,秦武安君白起、汉淮阴侯韩信、蜀汉丞相诸葛亮、唐尚书右仆射卫国公李靖、司空英国公李绩。 汉太子少傅张良、齐大司马田穰苴、吴将军孙武、魏西河郡守吴起、燕昌国君乐毅。若要学习兵法,必从他们留下的著作入手。 但兵法并非为了纸上谈兵,更多的是要学会因地制宜、灵活运用。马球在运动中对抗,可以通过兵法中的虚实,预判来实现......” 故意,绝对是故意!他故意说这么长一排名字。 不过,他说的这些,萱儿都听得懂,因为郑颢在所看的兵书里,也写了不少这样的批注。 她不动声色道:“萱儿明白了,阿兄,你就按照你师父说的做吧,我先走了。” “咦?妹妹,你穿着骑马服,是打算过来骑马的吗?” 李温很高兴,妹妹不爱运动,老是在宫里躲着不见人,今天居然主动来毬场看自己,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我不骑马。”李萱儿随便指了指前面,掩饰道:“我是要去那边的武场射箭。” 她不想跟郑颢待在一起,虽然她这两天见到的,简直就是假郑颢,但她也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 “射箭?你什么时候学的射箭?那我陪你一起去。师傅送我一张好弓,正好给妹妹开开眼。” “师傅?你一共拜了几个师傅?” 李萱儿心里有些高兴。 父亲没有给阿兄安排武将做老师,这是他临朝后最大的软肋,没有亲近的武将支持,就无法摆脱对手握禁军宦官的依赖。 “我师父就一个啊,马球、射箭,还有武功,我师父都好厉害!” “……” 第007章 默契 郑颢向毬场上交待了两句,便向他们追了过来。 昨晚他一宿没睡着,怎么都想不出来,公主为什么会知道,他在幼年时与卢敏定过亲的事。 今早起来,他庆幸自己几年前,在李温面前露了两手,做了他的师傅。 当时,他想要把这个只知玩乐的大皇子,拉到正道上来。现在看,做大皇子的师傅,最大的好处,就是追求他妹妹比较方便。 “阿兄,其实你们真的不用特意陪我,我射箭也是因为……前段时间,太医说我锻炼太少,体质偏虚,让我多动动。” 李温眉毛一扬,笑道:“我早说过你,你就只听太医的。没关系,有阿兄在,包你身体结结实实。” 李萱儿悄悄指指身后,有些好奇的问:“阿兄,你是几时拜的师傅,我怎么一点不知道?” “我昨天还后悔,早告诉你,你恐怕就不会拒绝......” “打住!不许再提这件事。”李萱儿眼皮一翻。 “好好……不提不提。两年前,我刚从宫里搬到藩篱坊王府,一个偶然机会,就拜了师。今年,我师傅还中了进士科状元,那真是,文武双全,一个顶俩。” 李温尽量压低声音,不过,后面的郑颢,还是听到徒弟在夸自己,不由得忍住心中的小得意,放慢了脚步:我不听,你继续。 哪知公主不屑道: “这有什么?除了武后时期以外,天朝科考试卷皆不糊名,录的状元大多数是官宦之后。他祖君是宰相,又出生望族荥阳郑氏,点了状元也不奇怪。” 荥阳望族郑某走在后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他还头一回感觉,出身门阀士族,对自己来说,竟是个负累。 “那……那也比阿兄强……” 李萱儿看了一眼兄长,认真的说:“那是比你强,你好好跟他学。” 她忽然想起带来的那张书单,从怀里掏出来,一脸郑重递给阿兄。 “这是什么?这......这是父亲的字......这是父亲给我的书单?” 李温激动得一下挪不动脚,贪婪的看着那张纸上写的每一行字。 虽然自己是长子,父亲对自己总是淡淡的,他在光王府度过了整个童年少年,当时父亲装疯卖傻,还经常被圣上排挤,命悬一线,当然不能给他很好的教导。 入主大明宫后,父亲千头万绪,根本顾不上管他们这些皇子。等到父亲终于把皇权抓在手上,他却到了出宫开府的年龄。 父亲的教导,哪怕只是一句话,一个字,对李温来说,都弥足珍贵。 李萱儿也是在皇兄临了,绝望哭喊时,才知道兄长心头还有这样不能愈合的痛。她并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只顺着兄长的话,微笑道: “父亲没空教导你,可这张书单,你只要好好读完,理解上面的治国之道,剩下还要结合实际,灵活运用。” 旁边的郑颢也看到了这张书单的内容,他的心里非常震惊,从书籍的选择和分类来看,圣上与他的思路简直如出一辙。 可再仔细看,他心里忽然有了数: 书单并非圣上所写,而是出自李萱儿之手。上面列着一本《长洲玉镜》,这本书是隋朝人所编,讲的是帝王得政、失政的故事。 书名的最后一个字,“镜”,倒数第二笔,萱儿写的,总比圣上写的短上一点。 郑颢看到李温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涨红的脸,他明白了萱儿的用意。 他微微一笑,指着《长洲玉镜》道: “这本书原本已失,摹本基本都不全,若大皇子需要,某家中倒是有一本。”说着,他当着公主的面,用食指尖,在“镜”字上面,轻轻点了三下。 萱儿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大意了,这一笔竟被他看出了端倪。一定是刚才,说他状元是靠面子得来,他不服气,立刻就对我打击报复。 两人心知肚明,各怀鬼胎,只有李温不明就里。 “妹妹,”李温指着清单,愁眉苦脸的说: “扬雄的《甘泉赋》《羽猎赋》;班固的《东都赋》《西都赋》;张衡的……我都没见过这些赋篇啊,叫我怎么学?” 这些都不是平时皇子们学的《五经定本》上的东西,他自然没见过。 “我有。” “我默写给你。” 郑颢和李萱儿异口同声答到。 这下轮到郑颢吃惊了:默写?难道她不但看过,还能默写出来?这……这是万寿公主本尊吗?成亲几年,我怎么从不知,她对这些治国之道有兴趣? 李温倒没发现两人的异常,他高兴的说: “师傅,你帮我把书单上的书都找来,我要一本一本的全读完。” 看他把书单收入怀中,李萱儿暗暗松了口气。 几人顺着长廊转了个弯,就到了开阔的演武场。意外的是,演武场上有一群禁军在练骑射。 如今的禁军多数都是些富家子弟,又多年没有打过仗,训练都是能躲就躲,很少有勤于练习的。没想到,反倒是内侍禁卫这样刻苦。 看见大皇子几人过来,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跑了过来: “参见大皇子,参见公主。” “你叫什么?你们是禁军哪部分的?” “回大皇子,卑职杨怀信,左羽林卫副将,隶属北衙。” 杨怀信着一身绯衫,锗色轻皮甲,盖耳幞头,浓眉星目、身形挺拔,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晒得皮肤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你们接着练,我们只用小场上的固定箭垛,不影响你们。” 李温心想,妹妹射箭,也就是装腔作势玩玩,能射到小场上,给小皇子们练箭的十丈固定箭垛,就很不错了。 哪知李萱儿饶有兴致的问杨怀信: “杨副将,你们是在骑射比赛吗,玩的是什么规则?怎么还有人拿着根长竹竿在跑?看着挺新鲜。” 杨怀信赶紧抱拳答到:“回公主,竹竿上挂着一枚铜钱,在马上能把铜钱射下来算赢。” “这还真有难度,竹竿也是在马上跑动的,铜钱晃来晃去,瞄准都不容易。”李温从小学骑射,他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萱儿抚掌笑道:“阿兄,不如和他们一起玩吧。” “行!”李温痛快的答到:“妹妹你在旁边看,待阿兄给你射两个铜板下来。” 只要妹妹高兴,有什么不行的?别说射铜板,射月亮都行。 只见萱儿胸脯一挺,扬起下巴说: “我为什么要站旁边看?我也要上场!” 第008章 师傅 李萱儿说自己要上场,把李温、郑颢惊得目瞪口呆。 杨怀信看看他俩的表情,又看公主一脸自信,试探着问她:“那卑职给您……挑匹马?” “不!”李温立刻否定。可一看妹妹不满的目光扫过来,他坚定的补充道: “挑三匹。” 说话间,李温的内侍也取来了几张弓。 骑射用的都是角弓,筋角材质差异,拉弓所需的力度也不同。 郑颢挑了一张略软的弓,他担心公主手劲不够,拉不到位不说,弓弦弹回来快,还容易伤到自己。 他刚想把挑好的弓给她,李萱儿指着杨怀信弓袋里的弓说: “杨副将,能不能把你的弓借给我试试?” 杨怀信暗中赞叹:公主果然是内行,羽林卫配备的角弓,是军队中最好的,我们的弓,天天都在拉,是熟弓,用起来肯定要比新弓好用得多。 他二话没说,将身侧挂着的弓箭戴取下来交给公主。 李萱儿挂好弓箭袋,翻身上马,朝着大场走去。 李温和郑颢面面相觑,来不及想萱儿几时学的射箭,赶紧上马追了过去。 “杨副将,我参加哪一队?”萱儿见他们头上系着黑、红两色幞巾,明显不是个人赛,那些羽林卫看见她进到队伍里来,也都有些吃惊。 杨怀信一看,便对李温道:“大皇子,我们四人,分入红、黑两队,每队十二人,每人一箭,累计射掉铜钱数多者胜。” “好!我与皇妹一队......” “阿兄,若我俩一队,他们还不都主动输给我们?那比赛有什么意思?我与杨副将一队。” 一个校尉将幞巾交给杨怀信时,小声说到:“副将,你不该和他们......” 杨怀信抬手制止了他,垂眸道:“我问心无愧,他能怎样。” 说罢,他走过去,将幞巾分给他们。准备停当,几人分站到两边。 郑颢看着对面神采奕奕的李萱儿,心中百念丛生。以前他觉得公主虽然骄傲,但她天真善良,对自己又很好,是自己被猪油蒙了心,才将公主从身边推开。 可现在,两人从相遇到现在,除了和记忆中同样美丽的外表,他找不到一点过去的痕迹。看着她对兄长的一颦一笑,还是那样娇俏动人,甚至对杨怀信,也比对自己和善得多。 看来,我不能等着圣上赐给我幸福,我要靠我自己去争取。 郑颢最后将头巾在脑后打了个结,收回投向公主目光,精神抖擞的对李温道: “大皇子,记住我们练活靶的心诀,越瞄越不准,凭经验,预判快打。” 黑队由李温射第一箭,郑颢最尾。李温本来就有骑射的基础,这两年,郑颢教他的,是胡人的马上箭术,虽没射过这样的靶头,却也不怕。 红队也想这样安排,公主却摇头道:“杨副将,你箭术好,射第一箭,有示范和鼓舞军心的作用,我最后,那时基本胜负已定,我也不至于拖累大家。” 红队军士其实都是这样想的,现在公主自己说出来,他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杨怀信点头道:“好,我们前面每个人,都担起自己的责任,我们不失误,公主就没负担。我们是禁卫军人,保护公主是我们的职责。现在就是实战,我们倒下,公主就要受伤害,所以,记住我们平时训练的要点,我们能赢!” 十位军士都激动起来,不再觉得公主是拖累,摩拳擦掌要抢先出阵。 第一阵,大皇子对杨怀信。 演武场在大明宫的东边,再往东,就是高高的宫墙。这一片一棵树都没有,炎阳似火,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起伏的热浪,在每个人面前流动。 “上!” 一声令下,相向而驰的四匹马,蹄下刨起了黄沙。杨怀信眼睛盯着那枚挂得高高的铜钱,突然手松开缰绳,搭箭开弓一气呵成,利箭离弦,直穿铜钱中间的方孔。 李萱儿嘴角含笑:师傅,原来您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威猛? 李温在马上略微有点紧张,射不中,岂不是让妹妹笑话?他双腿一夹马肚子,右手从箭袋里取出箭,预判快打,他射的不是铜钱,而是拴着铜钱的那跟细麻绳。 铜钱再晃,麻绳最靠近竹竿的部分,晃动最小。 两人马上擦身而过之前,两枚铜钱应声而落。 “阿兄!你好厉害!” 在萱儿看来,她前世的师傅杨怀信,射中是预料之中,可阿兄的箭术能有这样的进步,却是意料之外。这极大的激起了,她对师傅郑颢箭术的好奇。 李温下了马,得意洋洋的笑道:“怎么样,还算配当你阿兄吧?今年秋猎跟着阿兄,保准你大丰收。” “虽然有些取巧,但......也算不错了。” 兄妹俩一边小声说话,一边观看着场上羽林卫的表现。萱儿这才发现,他们红队里,有位个字很小的军士,长着一张稚气的笑脸,年龄绝对不会超过十岁。 “杨副将,羽林卫里怎么会有那么小的军士?”她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杨怀信站在和她相隔三步远的地方,他笑道: “他叫杨复光,和我一样,也是我义父认的义子。虽然年纪小,可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上战场杀敌,所以,义父就让我将他带在身边。” 马上的杨复光,用的也是杨怀信同样的方法,“咻”的一声,箭被射了出去,只可惜,射到铜钱的边缘,铜钱大幅度的晃起来,却没有掉下。 杨复光下了马,红着眼圈,不敢看义兄和公主。 公主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说:“没关系,你比我小,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保护我。现在,由我来保护你。” 演武场边上的一座两层高的威武亭上,有两个人冷眼看着杨怀信几人。 “他还真是有胆子,敢背着我结交皇子。” “刚才来报的人说,是大皇子他们几人,主动过去了,说不定,只是碰巧。” “碰巧不会拒绝?我早就注意他了,翅膀硬了......杨玄价那老儿,收的几个义子,个个都往禁军里塞,你以为,这也是碰巧?” “这......老奴不敢说。” 等到两边只剩下最后一位射手时,亭子里的两个人,像被风吹散一般,不见了。 第009章 惊艳 凤啼长安正文卷第009章惊艳红黑两队,各射了十一箭,红队脱靶三人,黑队两人。 “义兄,都怪我!我那一箭是最有机会的......”杨复光懊恼的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扬起脸,愁眉苦脸的看着义兄: “我们输了,公主不是......” 杨怀信安慰他道:“胜败乃兵家常事,知道自己的短处,多加练习,你才会变得更强。” “本公主还没上场呢,你们怎么就认输了?”李萱儿微笑着走过来,对杨怀信说:“杨副将,我可不可以要求增加难度?” “增加难度?说来听听。” 旁边的黑队也围了上来。他们现在可以说是赢定了:目前黑队赢一箭,最后一箭,哪怕是郑拾遗脱靶,而公主射中,两队也是打平。 而军中竞技规矩,打成平手,先到者胜,晚到一步,意味着你已经没有机会再走那一步了。 以此推断,就算郑拾遗故意输给公主,黑队也还是赢了。 “妹妹,不管你射没射中,都算你赢。这里就你一个是女人,谁会跟女人计较,对不对?”大皇子对自己亲妹子,一向没原则也没底线。 “不对!敌人的箭射过来的时候,不会区分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李萱儿正气凛然的说:“既然说我是女人,就让我改规则,最后一箭,我们加大难度。” 人群之外的郑颢,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掠过嘴角,人群缝隙中,萱儿不完整的轮廓,在他心里,绘成了最美的画面。 不管你加多大难度,我绝不让你。 “竹竿挂铜钱不变,铜钱落地算赢也不变,把箭换成穿甲箭,两边马经过中点的时候,朝空中撒一把铜钱,看谁射中的铜钱最多,当然,这当中,还要包括绳子上挂的那枚。” 穿甲箭的箭簇比三棱箭细长,也更容易破坏铜钱,通宝钱可能串在箭簇上,也可能被击碎。 妙啊!不过,这是有钱人才想出来的玩法。 杨怀信不知道,自己曾经因得罪权臣,被打断双腿,他这个立志驰骋沙场的宦官,曾像垃圾一样濒死。 这个随机活动靶的玩法,是他在公主府里想出来的。 公主被反军杀害,他一个人坐在正对着公主府大门的椅子上,射死了十几个闯进来的反军,才被反军杀死。 随机活动靶,听起来都好难。 既是公主提出来的,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和她比最后一箭的郑颢。 郑颢没想到公主还有这等本事,他没有这样射过铜钱,可他蒙着眼睛,射过纷纷飘落的浅黄色榆钱。 榆钱是榆树的种子,薄而圆,大小倒和铜钱差不多。郑颢微微一笑,飞身上马,对着李温点头道: “那就要大皇子破费了。” 一缗铜钱一千枚,分两半,放在内侍们捕蝉用的粘杆网里,当他们的马奔过中点时,两名军士将网杆一抛,一千枚铜钱,被抛上空中,又像雨点一样落下来。 大家还在惊叹,此生终于得见一回壮观的铜钱雨,李萱儿和郑颢同时出手了,两支穿甲箭,破风而去。 李萱儿从上场到出手,眼睛一眨不眨,嘴唇抿得紧紧的,双腿夹着马,踩着马蹬,身子微微立起,右手从箭袋里抽箭、搭弓、拉弦一气呵成,一息之间,穿甲箭划着银光,从她手上飞了出去。 动作干净利落,惊艳。 空中洒落的铜钱,刚好是郑颢一个月的俸禄钱,他看准时机,一箭射出:不多串几个,怎么养得起玩铜钱的女人? 由于他们是相向而行,钱币落下来的位置倒也泾渭分明。有军士去捡了箭,大家都兴奋的围过去数。 “大皇子,两人都射中的绳上挂的铜钱,公主的剑上有四枚,郑拾遗的剑上有两枚。公主胜出!红队总共击中十二枚铜钱,黑队十一枚,红队胜!” 红队的军士抱在一起跳了起来。 李温也开心得不得了,他已经忘了自己是黑队,只知道妹妹赢了,比自己赢了还高兴: “妹妹,阿兄要送你一匹马,替你养在郓王府,只要你能出宫,阿兄随时可以带你去打猎。” “我要吃烤全羊。” “没问题!” 兄妹俩说笑着,就要往场外走,李温高兴,回头指着地上的铜钱说: “杨副将,那些铜钱就请你和你手下打酒喝吧。” “谢大皇子赏赐。” 郑颢跟在他们后面,不远不近。他心里的震撼,已经将记忆震得山崩地裂。 这样炉火纯青的箭术,没有个五年的日日练习,万不可能达到。她才十五岁,长兄李温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的箭,那她这技艺如何练成? 杨怀信看着公主的背影,也觉得不可置信。他和郑颢的想法差不多,自己在宫里待了十年,就没见公主到演武场练过箭。难道,她宫里藏着个很厉害的师傅? “杨副将,您看!” 杨怀信低头看去,一个校尉手心里躺着十几块铜钱碎片。他们拼了下,最后拼出来四枚完整铜钱。 “这全都是在郑拾遗那边捡到的,郑拾遗射中的不是两枚,是六枚,应该是郑拾遗和黑队赢了……他不是文官吗?这也太牛了。” “人家郑拾遗不说,就是想让公主和大皇子高兴。怎么样,红队,你们输了,服不服?” 大家都围过来嘻嘻哈哈、议论纷纷,看着一堆铜钱又问: “杨副将,这么多钱,够我们好好几顿了吧?不如……” “不如个头!你们连公主都比不上,还好意思去喝酒?把这些铜钱收好,全都留着练箭。” 自己要走的路还很长,杨怀信拿起刚才公主用过的弓,大步朝角门。 到了西苑的边上,李温和郑颢都不能往里走了,李温看着妹妹温柔笑到: “回去替我向阿娘问安,你告诉她,我要开始用功读书了。还有骑射、马枪,我都要好好练习,总不能件件都让妹妹拔了头筹。” “放心,你妹妹不会马枪,赢不了你。” 萱儿嘻嘻笑着,仍是十五岁天真烂漫小娘子,丝毫看不出,她刚才还是一位果断英武的女射手,先前还是一位博学善读的女博士,昨天,还是一位闯入大殿拒婚的女夜叉。 哪一个,才是她? 第010章 怀信 李萱儿今日见到了阿兄,她发现,阿兄并不像以前那样,只知吃喝玩乐,什么也不懂。也许,因为现在他身边有了个郑颢。 演武场上遇见杨怀信,倒是让她有点意外,这比前世两人相识早了许多年。 她要与他尽快成为朋友,这样,自己在宫里也多一个帮手。 “公主,您猜,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了谁?” 木蓝提着个提梁木盒回来,她今天一早就到御膳房去订做透花糍。圣上规定,各殿若是要吃宫里配置以外的餐食糕点,都要自己花钱,跟御厨房订做。 “看见谁了?这么神秘兮兮的。” 公主拈起一块半透明的透花糍,一口咬在红色的豆沙上,又甜又软,豆香和糯米的香味混在一起,还带着蔗糖桨的特有清香。 “婢子看见了赵合义!他正跟在元妃的后面,点头哈腰的,一路往长安殿走呢。” 公主奇怪的问:“这不是还没到半个月吗?他就从御马监回来了?” “对啊,婢子也很奇怪。不过,我在御膳房听她们说,这次太后指定元妃负责圣上诞辰节,元妃里外忙得很,大概就是这个理由,才把赵合义叫回来的吧?” “这有可能。诞辰节不就是三天后?宫里宫外要来不少人,听说,还有不少京外官员回来。到时,有得热闹了。” 公主看看木盒里的透花糍还有好几碟,便让木香送些去给母妃和霜儿。 她指指盒子里最后一碟说:“把这个单独包起来,一会,我在宫里逛逛,带着身上吃。” 李萱儿还真逛园子去了。 大明宫后宫太大,有山有水,有些宫殿之间,相隔很远。就像麟德殿,明明就在承欢殿北边不远,可因为它修建在一个土山上,走起来可不近。 “走,我们上麟德殿逛逛去。” “那是要上山呢,这会应该还有不少宫人在上面,这几日,山上都在布置麟德殿,圣上要在那里宴请宾客呢。不知道,咱们这时候上去,方不方便?” 木蓝果然是消息灵通。 “那有什么不方便?我不相信,后宫还有什么地方是不让我去的?” 木蓝也笑道:“那是,自从赵合义被公主您收拾了一次,现在哪里的人,看见咱们承欢殿的人,全都客客气气的。” 主仆二人上山,正是宫里用晚膳的时辰。一路上去,没遇到一个人。夏季天黑得晚,斜阳照在坡上,半边炽热半边凉。 麟德殿三殿相依,斗拱层叠,错落有序。在这些斗拱的支撑下,屋檐向外伸,像巨鸟的翅膀一样高挑上扬。 过去,李萱儿觉得它过于张扬,可在这如血残阳下,她喜欢上了它的气魄。 殿前站着几位禁军侍卫,李萱儿仔细看了看,并不是杨怀信,心里有些微微失望。 “我们不进正殿,绕到西廊上去。” 通往西廊的楼梯下,也站着两位侍卫把守,上了楼梯,从西廊上去,就是能通到后殿的结邻楼,那,就是李萱儿想去的地方。 “公主请止步,麟德殿内已经做了布置,没有许可,不得入内。” 圣上只有一位成年的公主,侍卫虽认出她是公主,却也不敢放她进去。 “我只是好奇,想上去看看,这也不行吗?” 那侍卫还是拦着公主不让她上楼,脸上连一丝笑容也没有。他们做金吾卫,确实是俸禄比较丰厚,可丢了饭碗事小。丢了吃饭的家伙,那才事大。 “怎么回事?” 公主身后传来询问的声音,她一回头,就听见杨怀信在说:“末将参见万寿公主!” “杨副将,本公主想到结邻楼去看夕阳,可他们却不让我上去。”公主委屈巴巴的说。 万寿公主刚满十五,身高五尺出头,却比一般女子瘦些。她并未浓妆,只松松挽了个随云髻,柳眉杏眼,口脂微香,皮肤也不是施了粉的白,没有哪里艳丽,却让人有种不敢直视的夺目。 杨怀信抬头看看天边,正是晚霞漫天,叠彩旖旎。 他转脸向侍卫道:“我陪公主上去,只到结邻楼,不进内殿。若是问罪下来,自有本副将担待。” 杨怀信虽然只是羽林卫副将,但他们是宦官亲卫,在禁卫中一向高人一等,他们比普通禁卫多了接近后宫的便利,所以担负着后宫巡逻例查的责任。 这也就意味着,在不冲撞贵人的前提下,没有什么地方,他们不能去的。 “公主,您请。” 公主对他微微一笑,提起裙子,跟在他身旁上了楼。 结邻楼外有个宽大的露台,此时,露台上洒满了金光。从这里看下去,可以看到大明宫宫墙之外,既有金碧辉煌的太极宫,更有远山亘古叠嶂。 “好美啊!” 李萱儿张开双臂,广袖竹青孔雀罗的衣裙,和轻纱帔子一起随风飞扬。 杨怀信的脸上,露出了不易觉察的笑容,他庆幸自己拐上麟德殿,否则,不但公主会错过如此斑斓的夕阳,自己也会错过如此娇娆的公主。 “杨副将,你看这夕阳如火,会不会有朝一日,这大明宫也被一把火烧掉?” 杨怀信坚定的回答:“那除非是,十八万禁军都死光了。” 公主望着他,眼里流露出他看不懂的哀伤:禁军如沙提,一个浪打来,便溃不成军,这你知道吗?她转而收了眼光,含笑道: “杨副将,给你尝尝这个。” 杨怀信有些犹豫的,接过公主从手袋中拿出的点心,正是之前让木蓝带出来的透花糍。 他拿在手上看了看,从没见过。透花糍不大,他一口包在嘴里,嚼了两下,咽了下去。 “里面的馅是红豆沙,香不香?” “红豆......沙?我就知道是甜的......还以为包着是糖浆......” 公主掩嘴笑了起来,如春花绽放。她将小布袋塞到杨怀信手里:“都给你,你再尝一个,看看里边是不是红豆沙。” 杨怀信再拿出一块,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咧嘴笑道:“这味真是红豆,好吃!” 虽然遇见你的时间不对,可你夸透花糍的这几句,倒是和前世一模一样。 公主含笑指了指结邻楼里面: “走,我们到里面去看看。” 第011章 私交 西边的结邻楼,和东边的郁仪楼对称,就像麟德殿的一对耳朵。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中间一张御椅,两边各摆着一张窄长板足案,和数张月牙凳。最显眼的的是,御椅后面的屏风。 公主信步走了过去,姜黄色的屏风上,画着八幅色彩艳丽的花鸟。她探头朝里看去,屏风里有一张坐床,床上摆着一张矮几,地上还有四张鼓凳。 诞辰节那天,太后在后殿接受女眷参拜,殿中宴饮,左右两边的小楼是小憩私聊的地方,并没有特别的安排。 “杨副将,你说……诞辰节那天,除了殿内宴饮、表演,还安排有什么活动?” “宴后,还有个马球赛,说不定,圣上也会下场。就在大殿外的殿前广场,那时,贵女们也会前去观赛。” 公主点点头,仰脸看着杨怀信问:“我可以相信你吗?” 杨怀信不知公主用意,但他立刻站直,斩钉截铁道:“怀信誓为李氏天朝尽忠至死!” “我听到小道消息,怀疑诞辰节时,会有人在此作乱。尽管是怀疑,但我希望......你能替我防范。” 公主的脸上,还留有些可爱的稚气,可她的眼神,却有一种成熟而笃定的魅力,杨怀信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 “这两座小楼,都要密切监视,除了我父皇,任何男宾不得入内。若是发现有可疑之人,立刻阻止扣押。”她顿了顿,认真的说: “尤其是大皇子,不管他是清醒还是迷糊,不管是谁送他过来,千万不能让他到后殿来。” “大皇子?他要上场打马球,怎么会......”他看看公主的眼神,没再追问,只说了个:“好。” 她急着找杨怀信,就是这个原因。除了他,没人能帮得了自己。 “好啦!落日也看了,咱们下去吧。”有了他这一个字,公主轻松了许多。 杨怀信把手里抓着的小布袋递还给公主,小声道:“公主,这个......谢谢您。” “不是还没吃完吗?特意带给你吃的,你拿去吧。”公主也不等他回答,提着裙子朝楼下走去。 她们下坡的时候,夕阳已经完全藏到山后面去了,暮色淹没了整个长安城,灯火还未点亮,欲望正在生长。一切懵懵懂懂,乌乌泱泱。 正对着丹凤大街的永兴坊里,杨玄价正半躺在椅子上,让小妾给他捏腿。杨氏是宦官中的大族,永兴坊里就住着十好几户。 当年,杨钦义和马元贽一起将光王扶上皇位,居功至伟,圣上也给了他们尊荣。杨玄价做为他的次子,没过两年,也做到了枢密使的高位。 “怀信,听说,你这段时间,与大皇子和大公主兄妹,走得很近,怎么没听见你回来说?”杨玄价闭着眼睛,漫不经心的问。 杨怀信老老实实答到: “只是偶然遇到,儿子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前几日我们在演武场练习,碰巧大皇子兄妹过去射箭,便说要加入我们......今日,儿子巡逻到麟德殿,公主说要上去......看夕阳,儿子认为是小事,就陪她上去看了看。” “就这些?” “儿子不敢隐瞒。” 杨玄价睁开眼睛,眼神犀利的看着这个他一手培养的义子,点头道: “我把你放到马元贽手下,是让你终有一天取而代之,而不是让你成为他攻击我们的把柄。圣上已经在有意无意的孤立他,如今他除了神策军兵权,什么权利也没有,你以为,他甘心吗?” 杨怀信低着头,专心看着自己的脚尖。 “我得到消息,马元贽和元妃勾结起来,要在诞辰日搞事,柳婕妤是他们的目标,我猜,元妃是想做九皇子的嫡母,马元贽想要的是个听话的皇帝。” 杨玄价挥挥手,小妾退了出去,顺手将门给带上了。 “这真是送上门的机会,我们不能不要。诞辰日那天,你刚好负责殿外巡卫,你记住,不管马元贽他们做什么,都放他们过去,陷害区区一个婕妤,还要不了他的命,我们要坐实等他与元妃勾结,再下手。” 杨怀信大吃一惊!原来公主说的确有其事,不过,公主的话里,大皇子也是被陷害的人之一。他连忙问: “父亲,马元贽陷害柳婕妤,那男的是谁?会不会是亲王、皇子?”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只要撇清自己就行了。圣上最恨内侍与皇子亲王有私交,发现一次,不用等马元贽向我们动手,圣上就会将我们踢出局。所以今晚我才要提醒你,不要与大皇子走得太近。” “是......儿子知道。” 从义父府里出来,杨怀信心里七上八下。诞辰节那日铁定要出事,可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他心里还没有底。 救了大皇子,不但坏了义父斗倒马元贽的大事,还容易被马元贽那个老狐狸反咬一口自己与大皇子有私交。 不救......答应公主的话,怎么办? “杨兄,好好走路,发什么呆?” 杨怀信抬头就看见一身玄衣的萧晨,他将手搭在萧晨肩上,笑道:“萧十四,现在坊门都爱关不关了,你还装腔作势的巡逻?” 萧晨是万年县的不良人,也是杨怀信多年好友。两人年纪差不多大,都是被人收养的孤儿。 “就是因为坊门不关,才更需要我们多走多看。对了,我刚好有事找你,咱兄弟找地方坐坐?” “又诓我去喝酒?今天没心思,改天我请你。”杨怀信心里有事,只想回去好好想想,有什么万全之策。 萧晨不乐意了,拽着他的胳膊说:“不行,相请不如偶遇,三娘酒肆,我今天跟你说的事,绝对抵得上十坛‘西市腔’。” 杨怀信还没开口,萧晨已经将他的胳膊夹在腋下,脚不沾地的往东市跑。 长安城以前实行宵禁,不良人不但负责坊门安全,还要在坊间巡逻。现在宵禁早已名存实亡,坊门也不再强行要求关闭,两市到了晚上,比白天还热闹。 不良人管理也松了,也没了固定巡逻线路。东、西市人多,喝了酒又容易闹事,他们也喜欢在这些地方守株待兔。 一晚上逮着两个发酒疯闹事的,巡查记录本上,就能交差了。 萧晨大喇喇的往酒肆里一坐,伸手招呼道: “三娘,上两坛‘西市腔’,今日可别掺水,我兄弟有钱!” 第012章 消息 杨怀信虽是宦官,但个性豪爽,萧晨从未当他是阉人,他也从未因萧晨身份低贱,不当他是兄弟。 “酒也喝了,你有屁快放。” 萧晨扬着眉毛、眯缝起眼睛,美美的啜了一口,赞到:“不掺水的酒,就是爽!兄长,我还真不是诓你,十四不白喝你的酒。” 他斜过身子,凑到怀信耳边,悄声道: “昨晚我巡逻的时候,看见了一件事,就在永宁坊。永宁坊!有没有兴趣?” 永宁坊?左军中尉马元贽,他的府邸就在永宁坊,那原是权宦李辅国的宅子,后来收归皇室,宣宗上位后,便将这座大宅子赏给了马元贽。 杨怀信淡淡一笑,并不答话,自斟自饮了一杯。这个萧晨,长着一副不靠谱的样子,做事却最是可靠,酒也喝了,还怕他不说? 果然,萧晨继续说到:“昨夜寅初,有一辆马车进了马府,虽然晚了点,但对于大将军来说,也是寻常事。可偏偏被我发现......” 他得意洋洋的说:“那辆马车,车轮相距四尺,用的是宽轮,可辙痕却依然很深,我算了一下,除了铜铁金银,绝对走不出这印子。于是......我就去验证了一下。” “你到他府里去了?胆子可不小。” “害,看你说的,一个将军府而已,皇宫都未必难得住我......” “别吹,赶紧往下讲。” 萧晨一字一句说到:“不出所料!拉了一车兵器,我估计,至少二百来件。” “说你骗酒喝不是?一个将军府,拉二百来件兵器,有什么大惊小怪......你说什么?二百来件?” “嗯,都是刀剑,没看到弓。” 杨怀信展颜一笑,亲自给萧晨倒了满满一杯酒:“好!你去跟三娘说,在她店里存两坛酒,留着你慢慢喝,兄长等会一块付钱。不过......你得给我盯好了。” “没问题!” 萧晨还在当值,也不敢多喝,杨怀信又要了两斤炙羊肉,塞到他手里,二人便在东市分了手。 二百件刀剑,对于现在的马元贽来说,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当圣上想问罪的时候,那这个超标的配置,就成了造反的罪证。 他看了一眼满天的星斗,心里有了主意。萧晨不止一次给他消息,这小子,这次误打误撞,给了杨怀信一条退路。 夜色中,毗邻东市的崇仁坊,郑府的偏门被轻轻叩响。 “见过少主人,阿砚回来了。” “阿砚,我正担心你,查得怎样?”郑颢放下手中的书。 “长安城里所有新入住的胡人都查遍了,并没有您要找的人。” 郑颢若有所思道:“如今,胡人都习惯掩饰自己出身郡望,不敢公然声称自己是胡人,你找不到,也是正常。既然不能事先铲除,那只有当天随机应变了。” 他当然知道,大皇子正要经历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节点,前世,他就是从那一天起,彻底被圣上嫌弃。 少主人虽这么说,阿砚还是有些惭愧,他和阿墨两人,从小陪着少主人长大,他更是跟着少主人习武多年,两人私下里算是师徒关系。 阿砚挠挠头,又说: “今天,我遇见了卢府的卢旺,得了一个消息。他说,卢娘子也跟着兄长回京参加诞辰节,圣上的指婚取消了,只怕,你们的婚事......要旧事重提。” 郑颢淡淡笑道:“不生事便罢,若是生事,只怕我也要找她‘旧事重提’。” 卢、郑两家,皆是河南名门望族,素有来往。武宗朝起,郑氏便没有再出有分量的实权人物,郑父当然愿意用儿女姻亲,借同乡卢氏之力,确保他们的既得利益。 郑颢从小在与士族子弟交往时,就刻意避开与卢氏的交往,等到自己成年,便向父亲表明,自己要先立业后成家,让父亲把自己与卢氏儿时,两家的口头约定,当做玩笑话,不要再提起。 所以当万寿公主在殿上提出质疑时,郑颢吃惊不已,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卢氏从中作梗。 毕竟前世就是她,为了家族的利益,一直破坏自己与皇族的关系,为了阻止自己从洛阳赶回长安救圣上,一杯毒酒,送自己英年早逝。 而长安城公主府里,妻子万寿公主,对此却一无所知。 今生不招惹我便罢,若是还走老路,我绝不手软。 现在让他有疑惑的是,因为公主拒婚,卢敏便没有匆匆嫁到王家,看这个架势,她还要进宫参加诞辰节。 他不知道,这样的改变,会不会使所有事情发生改变?一切变得未知而不可控。 郑颢望着窗外的星空:卢敏进宫,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另一位看着这片星空的人,是坐在秋千上的李萱儿。 今天从麟德殿回来,李萱儿去了母妃宫里,她得到一个消息,父亲把附近几个藩镇节度使都召回京城,也不知父亲有何打算。 不过,听母妃说,以往有这样的活动,节度使基本都不会参加,最多派他们的儿子,来送送礼,走走京城的关系。 李萱儿上次虽然出席了宫宴,可她只看见一脸酡红的长兄,衣衫凌乱的跪在西楼地上,父亲按捺着心中怒火,压下这件后宫丑闻,只将柳婕妤打入冷宫了事。 当时,她天真的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却不知,他们父子之间,从此已经撕开深深裂痕,无法愈合。 上次有没有邀请节度使进京?李萱儿实在想不起来。只凭自己和刚刚结识不久的杨怀信,能不能挽救整件事情,她心里真没底。 十几位节度使进宫,这是个不知好坏的消息。 李萱儿正想得出神,忽然听到一阵清越的笛声传来。那是破音之处极难吹的《凉州》。 “木蓝,宫里今天有宴会?” “没有啊,这笛声不是宫中的,是从右银台门外的药圃传来的,以前,我向药圃的药女打听过,她们说,吹笛之人,是她们玉树临风的崔药师。” “崔药师?” 河北士族清河崔氏,翰林医官崔璟云,李萱儿认识他,他是仅有的三位翰林医官之一,太医署主药,他也是郑颢的把兄弟。 当年,他没少为卢敏和郑颢出力,对自己当然是一幅爱理不理的样子。 正想着,笛声上冲至破音处,怎料他犹如游龙登顶,再轻松滑落,只在你耳朵里,留下你从未到听到过的风景。 李萱儿让秋千停了下来,搭在臂弯上的帔子,若有所思的轻轻垂在地上: 没想到,他笛子吹得那么好。 毕竟是换了一世。 第013章 诞辰 如今的长安城,虽不如鼎盛时期繁华,但近十年的安定,亦如雪中寒梅,带来刹那芳华。 圣上的诞辰节,不但要大摆宫宴,在宫中有表演竞技,京城里也人头攒动,处处洋溢着节日气氛。 因为各方诸侯派人回朝献礼,随从都有三、五十人,他们是不能进宫的,那不是在灯红酒绿的长安城中找乐子? 麟德殿正殿非常宽敞,除了四品以上京官,圣上还请了京中士族门阀。像刚刚回京的,江南西道观察使郑祗德,和其子郑颢,便在其列。 京外赶回来贺寿的,只限于圣上点了名的藩镇及地方官,藩镇回来的,果真都是副使。 “诸位爱卿,诞辰节贵不在吾又进一岁,而是能和诸位欢聚一堂,不胜欢欣。” 圣上与太后坐在正席,后殿女眷自然就由元妃领了首席。 群臣给圣上、太后敬了酒,舞乐就起了。酒过三巡,座下说话也随意起来。附近三三两两互相敬酒的,久别重逢窃窃私语的,其乐也融融。 十七皇弟棣王李惴起身道: “启禀太后、圣上,我们十六王宅特为圣上寻觅九位佳人,排演了一出‘凌波舞’,还请皇兄笑纳。” 见圣上点头,李惴拍拍手,乐鼓声起,八名艳若桃李的舞女飘飘而入,手里拽着一条长长的丝巾,最后将一位,被丝巾裹着的貌美高挑舞女,拉了进来。 果然是精心挑选,舞女跳得美奂美轮,连平时对歌舞不是很上心的圣上,都连连点头。 可坐在棣王旁边的一位高大男人却说: “棣王,您这也太小气了!不说圣人看不上眼,我们为天朝镇守一方的镇将,一年也就回来这么一次,您就用这些歪瓜裂枣招待我们,岂不是让我们镇将寒心?” 说话的这位,是魏博节度使的长子何全皞,自他祖君镇守魏博,节度使一职便父终子及,手上的军队十万之众,他们还私下里征召了一千子将,作为他们的亲卫精兵。 包括魏博镇在内的河朔三镇,他们将士自选“留后”,将军自任属将以及属地官员,可也自给自足,朝廷给多少要多少,从不向圣上诉苦闹事。 圣上从来就没有兵权。 但他对这些手握重兵的镇将,采取的是怀柔政策,巧妙的让人感觉,他用控制宦官,平衡了藩镇,大家才能相安无事。 此刻,自然不会在酒宴的小事上计较。他叫过杨玄价询问,后面还有什么安排。 杨玄价答:“回圣上,还有士族贵女,也准备了舞乐敬献陛下。” 旁边的郑太后提醒道:“这些节度使,最不把士族放在眼里,圣上可不要好心换羞辱。杨公公,你到后殿去告知元妃,让她在嫔妃中找个会跳舞的,和宫中舞女合跳一曲了事。” 郑太后宫女出身,她最喜欢贬低嫔妃身价:谁又比谁了不起? 宣宗心中却恼怒得很,自己的嫔妾要为将军献舞,岂不是面子里子都没了?不过,不这样恐怕堵不上何全皞的嘴。 他挥挥手,让杨玄价照办去。 后殿女眷们听了传话,都诧异万分。年轻的嫔妃不是没有,可这和家宴上跳给圣上看不一样,殿上坐着王爷、皇子、世子,还有几十位大臣、将军。 卢敏就是来献舞的士族贵女,她看着互相推脱的嫔妃们,心中暗笑,起身去上妆准备去了。 李萱儿起初还在想,父亲点的这些藩镇,在黄巢造反时,多半是自保观望,没有出兵勤王之流,难道父亲是要给他们敲打、加以约束? 现在看来,他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天下看,这些重镇如何与朝廷宾主尽欢。可……何副将能说出这样的话,又岂有把朝廷放在眼里? 她暗暗叹了口气,起身对元妃道:“元母妃,萱儿是晚辈,大殿给父皇、群臣献舞,并无不妥,就让萱儿前去,为父皇解围。” 元妃眉头一松: 她说得没错,晚辈献舞,确实比嫔妾更让圣上体面。更何况她主动请缨,后面出什么状况,也与自己无关。 晁美人跟着女儿往外走,小声问到:“萱儿,你这是要跳’霓裳羽衣’还是’百鸟朝凰’?阿娘让她们去取舞衣。” 唐宫里没有不学跳舞的女子,萱儿也从小就跟着教司舞娘学舞蹈。以前她最爱跳的是“霓裳羽衣舞”,柔美旖旎,春光无限。 她停下来扶着阿娘的手臂微笑到:“阿娘,你别担心,我不跳那些软绵绵的舞,我新学了一支剑舞,就穿这身衣裳,不用换。” 前殿里,卢敏和王宝珠已经已经开始跳起了《绿腰》。她们各自学的舞蹈,卢敏回到京城,两人才合练了几日。这是柔舞,二人左右各顾一边,也不需动作整齐。 卢敏此次来京,有她自己的小算盘。 郑家想与卢家结亲,她虽然爱慕郑颢英俊有才,可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好像自己身上有毒,眼光碰到都会生疮一样。 再说,他家是清贵,又是个八品小官,唯一的好处是,嫁过去是正妻,这当然不是她的首选。 这次宫宴,高官贵族云集,若是能遇上称心之人,自己也乐得有个更好归宿。 这支舞二人同跳,卢敏当然不愿被王宝珠比了下去。 旋转、甩袖、回眸,卢敏风情万种,将目光投在几位少将军脸上。须臾间,何少将军拽住了她甩过来的帔巾,猛的一带,便将她拽到自己的大腿上。 这个动作,若放在刚才棣王献的那几个舞娘身上,不但一点事没有,更会引来大家的嬉笑。但这位舞者,是士族贵女,这样做,难免让士族难看。 果然,空气一下子凝固了,连音乐也停了下来。 卢敏连忙从何少将军的腿上起来,低着头要往外退。可她的帔巾被少将军拽着没松手。他不慌不忙说到: “怎么?这就跳完了?还是说,到了圣上这里,本将军连喜欢的舞娘都抱不得了?” 旁边的一位公公小声说到:“将军,这位可不是一般的舞娘,她是范阳卢氏女,是地道的士族贵女。” “士族?”何少将军笑着站起身来,对圣上抱拳道:“圣上,末将的正妻一个月前病故,现在缺位正妻,末将看上了这位卢氏小娘子,不知能否请皇上成全?” 殿上一片哗然。 莫说士族看不上他们这类,占山为王的藩镇将领,就算是真的联姻,也不该在这样的场合,请圣上赐婚。 兵部尚书卢商缓缓站了起来,坐在他周围的几位,出生士族的大臣,也纷纷站起来,一言不发的怒视着这位藩将。 何全皞左右一看,几个藩镇将领也跟着站了起来。 大殿上,顿时剑拔弩张。 第014章 剑舞 站在大殿门外候场的李萱儿,将里面发生的事,听得清清楚楚。 她趁着门外的近卫鱼贯而入,沿着墙边站成一排的时候,也进了大殿,站在门内。在这里,大殿里的人,她一览无遗。 今天在后殿见礼的时候,卢敏向她问安,她都没有起身回礼。 虽说这辈子自己已经放手,跟她无怨无仇。但想到她前世,曾在郑颢父母面前挑拨离间,又怂恿郑颢的弟弟害自己,被父皇教训。 再想起她缠着郑颢,连他到洛阳任职也要跟着去,气就不打一处来。 现在,她又莫名其妙在大殿上,挑起士族与镇将的矛盾,还真是个人才。 大殿上的人站起来了一半,让李萱儿奇怪的是,坐在后排的郑颢不但自己没站起来,还把想站起来父亲给按了下去。 这不是你要娶的小娘子吗?怎么有人抢亲了,你还坐得这么稳? 郑颢的眼光,无意间扫到门边站着的公主,两人各自做贼心虚,都装作没看见。 龙椅上的圣上此时如坐针毡,平素让他最自豪的,就是自己有手段,让各方势力相安无事,这样拔剑相向,非要较一个高下,他就很难做了。 李萱儿跟一个小宦官耳语了两句,很快,就听到打令鼓点起,圣上都要发火了:场上都要打起来了,这是谁不嫌事多,给配的战舞乐曲? 只见公主抱着剑,碎步飘然而至,嘴里和着打令鼓点说到: “看烽烟四起、剑拔弩张......为哪般?” 到了父亲、祖母面前,她施施然行了一礼:“女儿献上剑舞一支,祝父皇万寿无疆。此舞名为《胡不归》,请父皇笑纳。” 天朝剑舞由来已久,但女子舞时,多以柔美为主,所以公主开势便是一招“凤舞九天”飘飘忽忽,游走于左右两座之间。 随着舞乐起,献舞之人又是万寿公主,殿上站着的人都坐了回去。 打令的节奏,在麟德殿巍峨的大殿上,让人屏气凝神,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公主一人身上。 正要退出殿外的卢敏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着公主,眼光又停留在何全皞身上。只见他只管咧着嘴看着公主舞剑,仿佛已经完全忘了,刚才说要娶自己。 何家就是魏博六县的土皇帝,自己左挑右挑年龄已大,今天,她要当面问问郑颢,若是他不愿意娶自己,还不如嫁了这位土太子。 卢敏拿定主意,顺势看了坐后排的郑颢一眼,见他就差没把眼睛粘在公主身上,鼻子里一“哼”,转身离开了大殿。 忽然,打令戛然而止,公主立起手中的剑,杀气凌厉,剑风舞成了银色的屏障,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上,一阵金属舞动的“呼呼”之声,让人心惊。 乐声又起,公主飞身而起,不再是柔美凤凰,而是矫健游龙。 殿上诸人,似乎忘了之前的不快,皆赞叹不已。 圣上也是第一次看女儿跳剑舞,那气吞山河的模样,简直不像出自一位天真的闺阁女子。更妙的是,刚才的一触即发的危机,被公主悄然化解。 公主一段舞罢,鼓声又再次急促起来,殿门外进来四名伴舞的舞娘,一时间,剑影重重,眼花缭乱。 公主舞到何少将军面前,剑锋一转,向他座上刺去,何全皞吓得向后跳起来,把后面的桌子都撞翻了,舞乐却没有停,四名舞娘照常起舞。 公主把剑递到何全皞面前,笑道: “素闻何将军虎胆龙威,怎么连小女子手上,一把没开刃的剑也害怕?” 何全皞吓出一身冷汗,掩饰道:“你是突然袭击,本将毫无防备,才被你吓到。” 公主手指在剑上一弹,发出“叮”的声音,她压低声音道: “这次你是毫无防备,将来,你的手下因被你重刑苛待、克扣军饷军资,忍无可忍,导致军营哗变之时......你可别再毫无防备。” 她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前后左右的几人都能听到耳里。 何全皞大惊失色,环顾左右,见凤翔节度使副使石翼,正努力憋着笑,旁边的棣王,也向他投来鄙夷目光,他恼羞成怒。 圣上不是从不管他们“河朔三镇”吗?为何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清楚?若不是圣上的意思,凭她小小公主,绝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他目露凶光,咬牙喝道:“谁给你的胆子?!” 公主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根本不屑于回答。 她挽了个剑花,毫无痕迹回到大殿中间做收势之舞,手中的剑影,宛如长安八水,落日之下的平静波光。 大皇子李温就坐在棣王后面,妹妹与何全皞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刚好也看到了他凶狠的目光。 他才十七岁,何全皞三十左右,正当力壮,又是军营出生,可他还是坚定的握紧了拳头。 公主的剑舞结束,杨公公就宣布,所有人移驾殿前广场,观看马球赛。 李萱儿当然不会耽搁,她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长兄,匆匆往后殿去了。 献舞只是插曲,马球赛才是出事的时候。 “堂兄,来一个?” 李温正要去找郑颢,两个堂弟拦着了他。他们手上拿着宫里提供给大家的槟榔,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他摆摆手道:“这两天的牙疼得很,嚼不得这个,你们请便。” 妹妹早就提醒他,不要嚼槟榔,宴会上饮酒,再嚼槟榔会更容易脸红心跳。 特别是西川节度使敬献的桃花酿,里面泡了不少药材,和槟榔同食,不仅易醉,还容易控制不住自己。 这一耽搁,他在殿中已经看不见郑颢的影子了。 被大皇子到处找的郑颢,刚得人传话,说翰林医官崔璟云在麟德殿外的会庆亭等他。 崔璟云自从任了太医署主药,便常年住在含光殿后的药庐,两人也很久没见面,郑颢不疑有他,匆匆去了。 他刚会庆亭,便看见花丛甬道上过来一个人,可那不是崔璟云,而是卢敏。 “卢娘子?怎么会是你?”郑颢根本没想到,卢敏会找自己。 “郑拾遗,请恕小女子唐突。你我之间亦不是毫无瓜葛,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们儿时婚约?”在这种地方说话,卢敏只有开门见山。 “那只是长辈一时玩笑,你我当时还小,自然不作数。卢娘子,我还有事,告辞了。” 郑颢不愿耽搁,抬腿出了会庆亭,朝殿前广场走去。 卢敏怔怔的,站了片刻,她也离开了亭子。 她已经打听好了,太后并不去看马球,她要去求太后,让圣上指婚,那今日就能将自己的终身大事定下来。 看着卢敏离去的身影,花丛背后的一个男人笑道: “何兄,你不是要圣上赐婚娶她?她被人拒绝了,你上,正好!” 另一个魁梧的男人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一口红色唾沫,夹着槟榔渣啐在泥地上: “呸!贱女人!” 第015章 马球 万寿公主往后殿走的时候,远远看到杨怀信带着一队人在巡逻。 杨怀信也看到了她,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只要他能帮自己阻止长兄上楼,自己在上面跟着柳婕妤,不让她到西楼去,这事就破了。 “杨副将,后殿的贵女都到殿前广场去看马球了,马大将军让您到大殿外协助防卫。” 一个内侍过来通知杨怀信。 这下糟了。但这是马元鸷的命令,杨怀信又不得不听。 他把四个心腹叫过来:“后殿里还有太后、公主,这里的防卫也不能马虎。你们四个守在东、西两楼下面,不能让男宾入内。若是有硬闯......你们就把事闹大。” 义父下令不能拦,若是自己在,还能仗着身份,找个借口拦得一时,但他们只是校尉,违抗命令,只有一死,他不能不顾。 他还有个想法,公主担心的是大皇子,他在前面盯着大皇子,确保他无恙,那后面不就轻松多了? 后殿里,元妃正安排着几位嫔妃: “仇才人,你这才刚有身孕,就别往人多的地方钻,一会太后过来休息,你和柳婕妤,就留下来伺候太后吧。” 元妃轻描淡写的说完,带着亲近她的几位嫔妾往前殿去了。 仇才人是仇士良的义女,仇士良死后,做为协助自己上位的回报,宣宗将他的几个义子,安置在要职上。 这几位义子,又将义妹送入宫,做了宣宗的才人。 她抱歉的对柳婕妤道:“姐姐,刚在坐得久了,心里闷得慌,最近反应又大,我还是先回宫去休息,太后这里,就有劳姐姐了。” 有孕是大事,柳婕妤便送她到了殿门,看着仇才人带着几个宫女离开。她一转头,便看见赵合义阴恻恻的站在她身后。 “赵公公,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有事吗?” “不知谁给九皇子灌了酒,这会不舒服正闹呢。奴来问问婕妤,要不要过去看看?”赵合义弓腰说到。 “汭儿在哪里?”柳婕妤一听就着急了,当然想快些过去看儿子。 “太后已经到东楼里休息了,您......” 对啊,仇才人已经走了,太后身边不能没个嫔妾伺候,万一找人就不好办了。她看看西门说: “赵公公,就麻烦您把九皇子抱到西楼来,这里离太后近,我可以两头看着。” 赵合义应下,垂首敛目的走了,柳婕妤则急忙走到西楼等儿子。 屏风后面的李萱儿,迎着光,朦朦胧胧认出柳婕妤进来,她假装伏在矮桌上睡着了,并没有出去搭话。 “紫鸢,你过去看看,赵公公怎么还没把九郎抱过来?”柳婕妤有些着急的说。 李萱儿这才确定,果真是赵合义将柳婕妤骗到这里。她继续闭着眼睛,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柳婕妤?太后不是在这里休息吗?” 嗯?怎么像是卢敏的声音?她怎么回来这里? “卢娘子,太后在东楼,已经睡了。您要见太后,就到东楼等等吧。” “哦......那我还是在这里等等吧......” 李萱儿听得出卢敏声音中的惴惴不安:难道今生因为有她的介入,一切都不一样了? “柳婕妤,婢子一直找到马球场,也没看见九皇子啊,连赵公公也没看到。” “九皇子?民女刚才上来的时候,看见九皇子和八皇子,两人就在旁边的花丛里......他们......” “他们怎么了?” “他们好像......在躲着嚼槟榔。” 八郎、九郎都不到十岁,槟榔这种嚼了会上瘾的东西,肯定不会让他们吃,不知他们从哪里弄来,甩开跟他们的小内侍,躲着人偷吃。 “什么?这臭小子,竟敢躲着吃槟榔?!我下去看看!”柳婕妤也顾不上太后唤人,她要去把儿子抓回来再说。 “嗯嗯,他俩就在西楼前面的花丛里。” 卢敏说完这句,就已经听不到柳婕妤的声音了,几个宫女也哗啦啦的跟着一起跑下了楼。 结邻楼里,就只剩下屏风外的卢敏,和屏风里的李萱儿。 李萱儿心中苦笑:你怎么就这样阴魂不散?我都不要郑颢了,你还老在我眼前晃。 在公主心里一晃而过的郑颢,现在正紧张的盯着他左前方的红色马球。 直接打,他可以直接破门,赢得胜利。可他没找到的那个胡人,此刻就在眼前,他起了个汉人的名字,现在是夏绥节度使的康副将。 这个胡人,是马元贽带兵去平定兵变的时候,才从校尉提起来的。马大将军,就是在圣上面前推举他的伯乐。 郑颢不能给他击伤大皇子,让大皇子糊里糊涂,被公公们送入西楼的机会。 他下定决心,手起球飞,那个红球就像长了眼睛一样,直扑康副将的面门。郑颢下了狠手,因为球场上的误伤,可赦无罪。 “啊!” 康副将惨叫一声,痛得从马上掉了下来。 “哎呀!失手失手!”郑颢立刻从马上下来,向康明走去:“这个距离,康副将怎么就没躲开?” 地上的康明气得头都大了:你那个距离,不去打门,打我干嘛? 几个公公抬着块板子跑过来,很快将康明抬了下去,另一个人上马替了他。场上长安队只剩一个球,由四海队开球。 凤翔节度使副将石翼,球杆轻轻一挥,马球滚了出去。 刚才郑颢那一棒,明明不用挑球,推球也能赢。可他却选了风险更大的一种,还误差那么大,击中离门一丈远的康明。 石翼那个角度,看得清清楚楚。 开球的时候,他特意将球往郑颢身边打,他要看看,郑拾遗还会干些什么。 哪知郑颢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将球往后回传给队友,李温早已等在旁边,球滚到他附近,李温偏过两位阻拦他的人,双腿夹着马匹,整个上身探了出去,对着红球一捞,球朝他们自己人滚了过来。 石翼以为他要传给郑颢击球,冲过去挡住郑颢,李温只是虚晃一招,得了个空挡,一挥球杆,红球直接入了空门。 “赢了!长安队赢了!” 前殿廊下坐着的圣上高兴得连连点头,他没想到,自己那个不学无术的大儿子,总算还有些长处,今天更是给他长了脸。 “圣上,不......不好了!后殿结邻楼出事了!” 第016章 意外 郑颢几个长安队的,正跟在李温身后走过来,听到“结邻楼”三个字,他脸色一变。 李温上前追问道:“结邻楼出了什么事?” 那宦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说边喘:“万寿公主......何副将......” 李温听到妹妹名字,心中有些紧张,回头与郑颢对视一眼,大声道:“郑拾遗,跟我走!” 郑颢做李温的师傅,是得了皇上应允的,否则还真不能跟着皇子跑。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上了西廊,就看见西楼门外已经站了不少宫女、羽林卫,看来,是把太后也惊动了,事还不小。 宫女们看见大皇子过来,纷纷让道,让李温他们进去。 太后正端坐在御椅上,看见李温进来,气恼的说:“怎么是你来?你父皇是连后宫都不管了?” 李温看了眼被羽林卫反剪了双手,跪在地上的何全皞,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上下打量妹妹几下,她好像一点事没有,笑吟吟站在那里等着看戏。 李温向太后赔笑道:“皇祖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没弄清楚,也不好向父皇交差啊......” 门外传来圣上的声音:“吾亲自来听听,谁敢在大明宫里放肆。” 随着圣上的出现,站在公主身边的卢敏吃了一惊,她看到祖君卢商也跟了过来。 圣上坐好,扫了一眼众人,挑了个看上去全场最轻松的人:“万寿,你说说,怎么回事?” 李萱儿忙行了个福礼,认真道:“女儿刚在屏风后休息,听到楼下有人嚷嚷,出去一看,是何少将军硬要闯上来。禁卫自然不许,就起了冲突。” “何全皞,把头抬起来。”圣上看上去波澜不惊。他虽不愿意激起与藩镇之间的矛盾,但也不会任他们在皇城胡作非为: “你仗着自己的身份,屡次口吐狂言,吾都因今日是节日,不与你计较,现在你竟敢闯后殿,是不是你父亲纵容你,在吾的大明宫里撒野?” 何全皞酒醒了大半,哭丧着脸,慢慢抬起头来,李温这才知道,为什么看他有些怪。 他的头发本在头顶扎成髻,上戴小冠,特别之处是冠上插着支羊角簪。现在羊角簪和小冠都不见了,头发散下来披在肩上。 “回圣上,末将不敢,末将刚才在大殿上,也就喝了三、两杯,不知怎地就醉了......平时喝得比这多得多,也没见似今日这般失礼......” 这次何全皞倒是好好说话了。 你当然不知道。 圣上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不住冷笑:你敢在殿上口吐狂言,我就敢让你狂! 杨玄价亲自给他上的酒,就是西川上贡的桃花醉。 李萱儿盯着父亲的表情,倒吸一口凉气:难道何全皞是喝了桃花醉又嚼了槟榔?难道这是父亲的安排?难道......父亲为了惩罚何全皞,竟然不顾后宫体面,纵容他到后殿闹事? 不行,现在还不是和魏博军叫板的时候。 她想起父皇为平息藩镇暴乱,花了多少米帛,最后是朝廷对他们完全放权,才能勉强做个妥协。 然而,这一切,仅维持了父皇这一朝,却为阿兄埋下了不可逆的祸根。 圣上正想开口,李萱儿急忙抢先说到:“父亲,这事要怪,就得先怪卢尚书。” 卢商就是听说与孙女卢敏也在场,才跟着过来看看,公主一下将“有错”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他这快七十的老臣可不乐意: “公主何出此言,老臣可担待不起。” 李萱儿心中暗笑:卢敏前世害我与驸马不睦,今天也别怨我顺水推舟,送你一段姻缘。 她向着父皇,面带羞涩的柔声笑道: “父皇,何少将军先前在大殿上,就向卢娘子求婚,可卢尚书没同意,两人早已一见钟情,才会想办法在后殿见面啊。您说,这该不该怨卢尚书棒打鸳鸯?” 她知道,何全皞一定会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管怎样,先拦住父亲,不让他因此惩罚何全皞再说。 两个“一见钟情”的人,心中顿时万马奔腾。 卢敏袖子里的手,不由自主的攥成了拳头: 自己已经二十三岁,早过了挑挑拣拣的年龄,卢家想用自己与士族联姻,可现在京官不如外官,不贪不黑不私下经商的,连多一个婢女都不敢养。 那......还不如嫁这位御前求亲的将军。 何全皞更是大喜过望,他根本没想到,公主说的给他一条生路,竟是这个借口,至于卢娘子去找过别的男人,这有什么关系?自己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儿女私情,总比耍横持刀闯内殿好,保命要紧。 他连忙跪着上前了一步,给圣上、太后叩头道:“公主说的不错,末将是因为思念卢娘子,才仗着酒胆,误闯西楼,太后来时也见到。” 太后这才想起来,她刚才过来的时候,好像是何少将军刚刚把卢敏松开。她点头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情在里面。卢娘子今年多大了?” “回太后,民女二十三了......” 太后笑着对卢商说:“卢尚书,这就是你的不对,卢娘子的年纪也不小了,既然有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求亲,你就不该还留着不嫁。” 李温完全懵了,搞不懂妹妹为什么要帮那个流氓出头。郑颢也在想,公主这么明显帮他,莫非她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最吃惊的是圣上:女儿一向不爱管别人的事,她都这么说,难道此二人真有儿女私情?关键是,他并没有冲撞皇室,连女儿都为他们说话,若是这样再严惩,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有人情味?还把两头都得罪了。 卢尚书更是心塞,一脸幽怨的望着自己的大龄孙女: 你母亲去世,父亲外调,是多留了你五、六年,可再恨嫁也不能找这种军汉、兵奴啊,魏博镇又是个是非之地…… 他抱拳道:“圣上,敏儿父亲不在京师,恐怕还要……” “哎!这有何难?” 圣上既然不能借事处罚何全皞,那就要借亲事遮了外臣入后殿的丑,免得让人笑话他不敢动魏博的人。他不动声色道: “何全皞、卢氏,你二人可愿意吾为你们指婚?” 卢敏心中暗喜,赶紧跪到何全皞身边:“民女全凭陛下做主。” 她这反应倒让李萱儿吃了一惊,瞟了眼哥哥身后的郑颢,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心里忍不住犯嘀咕: 这一世,什么都变了? 公主一句话,后宫的丑事变了美事,诞辰节圣上为魏博军少将军何全皞,与范阳卢氏指婚,太后还赐了一对玉如意给卢氏。 卢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可架不住自己孙女要往上贴。 一场闹剧谢幕,郑颢却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往外走的时候,他突然瞥见杨怀信手里攥着什么东西。 果然……不简单。 第017章 真相 凤啼长安正文卷第017章真相临出西楼以前,郑颢无意间看到,杨怀信手心里握着件东西。 样子很眼熟,像是......何全皞头上的羊角簪。他再盯了两眼,心里有了数:事情果然不简单,那并不是羊角簪,而是一把羊角匕首。 所以何全皞才披头散发。 入内宫所有人必须卸武器,他居然有胆,把匕首当做发簪带进了宫。 郑颢猜不出真相。因为自从和公主见面,他发现前世给他的经验越来越弱,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越来越临近自己前世死期的缘故? 李萱儿挽着母亲回了明义殿。 没想到,柳婕妤带着九皇子已经在明义殿里等着她。 “九郎,去给晁母妃磕个头,感谢你长姐救了我们母子。” 李汭一撩袍子,有模有样的给晁美人叩了个头,起来又给长姐作了揖:“长姐,汭儿再不敢了,长姐一心为我们母子好,汭儿以后都听长姐的话。” 李萱儿见母亲一脸疑惑,便笑着请母妃和柳母妃坐下,对母亲说了今天西楼上发生的事。 柳婕妤受了卢敏指点,下楼去找九皇子,正巧碰上八皇子和九皇子二人,正在缠着何全皞要槟榔。 “刚才给你们的都吃完了?我不信。” 八皇子嘻嘻笑道:“我们这不是第一次尝嘛,刚开始觉得太难吃,放进嘴里就吐了,现在回味起来,却觉得美妙无比,想再尝尝。” 何全皞鄙夷的看了一眼这两位皇子:宫殿里养大的雏鸟,将来还想统治天下?他从怀里摸出两颗槟榔递给他们。 刚才上槟榔的时候,杨公公多给了他一些,笑道:“何将军贵体安康?上月北司拨给魏博军的军饷,可还让将军、少将军满意?” 何少将军又不是傻子,见内枢密使杨公公,突然提与他们的交情,立刻答到: “家父一切安好,有劳公公记挂。公公有话请讲。” “也不是什么大事。九皇子向老臣要槟榔,老臣不敢给,一头是圣上,一头是皇子,我们做内臣的,都不敢得罪......” 这还真不是什么大事,何全皞心领神会,满口答应。 “几个小皇子就在西楼下面玩。老臣......可什么也不知道。”杨玄价笑眯眯的躬身走了。 喝了药酒桃花酿,加上槟榔的催化,何全皞看到柳婕妤的时候,就像看到了绝色美人,头脑发热,哪里顾得上考虑该不该下手? 他将手里的槟榔都塞到九郎手上,就要去拉柳婕妤:“这位娘子好生面善,本将军与你,是否在哪见过?” “放开她!她是我母亲!”九皇子一看不对,将手上的槟榔全扔到何全皞身上,大声吼道。 屏风后面装睡的李萱儿,听到九郎的叫声,心道不好,也顾不得外面坐着的卢敏,提起裙子就往楼下冲。 不远处的楼梯边,不是没有禁卫,可马元贽交代过,贵人们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管。 卢敏见屏风里面冲出来个人,吓了她一跳,认出是公主,她也跟着往楼下跑。她赶过去时,公主已经指着何全皞的鼻子骂开了: “放肆!何副将,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你抓的是什么人?我父皇许你在大殿上发狂,后宫可不许你发疯!” 何全皞从脸到脖子都是红的,听到“后宫”二字,他脚下打了一个趔趄,松开柳婕妤,摇摇晃晃向八郎、九郎走过去,嘴里模糊说着: “我是来给九皇子送槟榔的,九皇子要吃槟榔......” 公主抢先一步拦在弟弟前面,喝道:“胡说!小孩子哪会吃槟榔?分明是你狡辩。柳母妃,快把我两个幼弟带走,莫叫醉汉冲撞了他们。” 柳婕妤从惊吓中反应过来,忙过去拉着八郎、九郎匆匆离开。 何全皞甩了甩头,却更晕了,就知道面前有女人,他只想抓个女人就地解决一下,才能让他狂跳的心得以平复。 柳婕妤母子走了,阿兄也没有到后殿来,来的却是这个嚣张跋扈的何少将军。但李萱儿今天并不想收拾他,她还没有准备好。 冒冒失失只为出口气,那她就白活两世。她唯一疑惑的就是,何全皞为谁而来? 她眼角余光瞟了一眼卢敏,故意说道: “何将军刚才殿上当众求亲,莫不是到后殿来找卢娘子?却用我几岁的阿弟做借口,真是无耻。” 何全皞这才看见,公主身后还有一个女人,他摇摇晃晃的走过去,笑嘻嘻道:“本将军找谁,还用得着找借口?笑话......” 一道身影晃过,杨怀信挡在何全皞面前。他亲信刚刚跑去向他报告,问他:何副将没有闯后殿,但是正在欺负公主,这要不要抓? 杨怀信恨得牙痒痒,顾不上踹他一脚,也不管义父、马大将军的“放行”命令,飞也似的冲往西楼。 远远看见何全皞朝着公主走过去,他顾不得那么多,冲过去挡在何全皞身前,左手撑住他的肩,冷冷说到: “何将军请自重,这里是大明宫,不是你魏博镇。” 何全皞想将他挡着自己的手推开,推了两下,才发现这内侍的手,像铁钳一样困着他,纹丝不动。 他醉眼朦胧笑道:“怎么,难道圣上请本将军来大明宫做客,你敢......拦本将军的路?你的爪子不拿开,可别怪本将军治你个以下犯上,军法处置!” 何全皞有胆,是因为包括魏博镇在内的河北三镇,一直以来都是独立自治的藩镇,他们不向朝廷纳税,却还要从朝廷拿军饷,做为他们安守本分不闹事的条件。 三镇首尾呼应,拥兵三十万之众,而其他藩镇,兵力往往连他们一半都不到。更别说他们以武自治多年,单兵武力又强过鲜有练兵的禁军几多。 和他起冲突,最后被惩罚的一定是杨怀信。 李萱儿不愿看维护自己的人遭殃,她微微一笑,上前道:“放开他。” 杨怀信犹豫的松开了手。 “这就对了!还是小美娘体贴......” 何全皞醉醺醺、色眯眯的往上凑。 杨怀信咬牙正要再次推开他,只见李萱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了何全皞头上的羊角匕首,塞在他的手里。 李萱儿拍拍手笑道: “杨副将,现在你可以把他抓起来了。此人酒后持刀挟持公主,欲闯入内宫行凶,就算是他爹来了,他也罪无可赦。” 杨怀信见公主将匕首塞在何全皞手里,他就已经动手了,等公主说完,何全皞已经被他制服,夺了匕首,双手反剪在背后: 公主真是厉害,我都没有看出,这是一把伪装成发簪的羊角匕首。 第018章 令牌 何全皞头上的小冠,没了簪子就箍不住发髻,随着小冠滚落,他的头发也披散在肩上。 李萱儿并不想现在将他拿办,何全皞为人粗鄙苛刻,但不可否认,他是一名悍将,若不是被哗变的下属打死,魏博军不会从此陷入混乱变局,与朝廷越走越远。 她更想要他一个人情,比如,这把刻着他名字的羊角匕首。 可元妃、马元贽不这么想。 大皇子那条线没成,何少将军自动送上门来,又岂能放过?刚才他拉柳婕妤那一下,赵合义在东廊的柱子后面,看得真切。 然而,还没等他下去,公主已经叫柳婕妤带着八郎、九郎走了。 赵合义影子一闪,就被杨怀信看到,他朝公主打了个眼色,公主正好看见,赵合义转身走进东西贯通的通道,往东楼去了。 他这是去找太后! 必须速战速决,公主当机立断说到:“杨副将,将他带上西楼,等太后、圣上来了,看他如何抵赖。” 杨怀信一招手,他的人立刻上前,架起何全皞就要往西楼走。 何全皞叫苦不迭,他再跋扈,也没傻到要持刀闯后殿强迫公主啊!公主美是美,长安城里美娇娘多的是,犯得着这样急着找死吗? “公......公主,你够狠!我就不相信,圣上他敢杀了我。” “圣上也许不好杀了你,但不代表公主不会失手杀了你!” 公主抬手便将匕首比在他的脖子上,刚才还要挣扎着甩开侍卫的何全皞,吓得不敢多动一下。 不是公主有多厉害,自己这把匕首吹发即断,若是真失手划下去,自己就交待在这里了。他丧气的说: “我就是替人给九皇子送几个槟榔,你至于要我的命吗?最多……我欠你一次人情,将来,拿这把匕首来找我,我一次还清。” 公主笑道:“你现在说的是酒话,傻子才信你。” 他刚想动,杨怀信又把他按住,他只好说:“我怀里有块铜牌,那是微博军令牌,虽不能调兵,却能让你自由出入军营。这你总该相信了吧?” 杨怀信伸手到他怀里一掏,果然有块铜令牌,正面刻着“魏博”,背面刻着“营内通行,离营不用”,侧面则是令牌编号。 公主接过令牌,刚让杨怀信放开他,就听见楼梯上方赵合义在宣: “太后懿旨:楼下之人西楼觐见。” “公主,这可怎么办?”卢敏急得脱口而出。 几个人都没想到,后面还有位更关心的人。公主都忘了,卢敏一直跟在后面。那刚才的事,她都看在眼里…… 她做这个动作,是要提醒我,她的存在?李萱儿上辈子没和她正面打过交道,以为她不过是个痴情女子。 可这飘忽的眼眸,和着急的表情如此不搭,让她生出几分不舒服。 公主轻笑道:“不能再扩大,人多了更解释不清。想要少将军活命,大家就一口咬定,何少将军醉了,认错了地方,在楼下和侍卫起了争执。其余的,由我来说。” 几人上了楼,还没走到太后跟前,走在何全皞前面的卢敏,帕子突然掉在地上,她急忙停下来捡帕子,半醉不醉的何全皞刹不住脚,和站起来的她,撞了个满怀。 太后刚好看见卢敏含羞从他怀里出来。 公主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这个女人有问题。 明义殿里。 公主含笑对母亲和柳婕妤道: “太后怎么问,我们都一口咬定没有柳母妃,也没有八郎、九郎。所以她才恼了,要叫父亲来。赵合义没有证据,也只好作罢。后面发生的事,你们也知道了。” “我就是听说了这事,才猛然醒悟,若是把何副将与我扯在一起,那我岂不是有口说不清......说不定,连九郎也保不住......” 沉默片刻,柳婕妤才疑惑道:“回宫后,我仔细问了九郎,心里不寒而栗。正好大公主也说到,是有人故意让何少将军拿槟榔给他。这个人是谁?” “还有,从前殿到后殿,中间隔着几层禁卫,喝醉了的将军,为何能够一个人到此?”晁美人也觉得今天的事很奇怪: “管禁卫的是马大将军,管分槟榔的却是杨枢密使。这两人一向明争暗斗,难道他们也会串通好?” “不一定是串通。马大将军目标是柳母妃,杨枢密使目标却是九郎。大家都说,四郎性子最像父亲,而九郎,是长得最像......” 李萱儿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招手把站在柳婕妤身后的李汭叫过来,握着他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说: “九郎,今天你做得很好,保护了你的母妃。柳母妃生你疼你,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维护她,将来有一天,宫里的妃子们都要到尼姑庵里去的时候,你也要将母妃接到自己府上,好生供养。” 李汭高兴的点点头,行了个叉手礼,郑重道:“诺。长姐教导,阿弟铭记。汭儿要孝敬母妃,听长姐的话。” 李萱儿笑了:“长姐、长兄说得对的要听,说得不对的,你也可以据理反对。” 说到长兄,李汭活跃起来,笑嘻嘻的说到:“今天长兄好厉害,长安队最后一个球,就是长兄打进的。还有郑翰林,他一球过去,把康副将给打下马了!” 他又伸手拉住柳婕妤的袖子摇道:“阿娘,您要答应我,下次长兄和郑翰林去打马球,你要同意我跟他们一起去。” “这孩子,谁拦着你了?我是怕你年纪小,去了就会添乱。”柳婕妤哭笑不得。 “无妨,柳母妃,汭儿是弟弟,长兄会好好待他。” “太好了!”李汭欢呼着,对大家行了个礼,蹦蹦跳跳的到院子里玩去了。 李萱儿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禁感慨: 今生的不一样,竟是来自于,郑颢那一颗将康明打下马的球。而相同的却是,卢敏依旧没有嫁给郑颢,还是给人做了填房。 既来之,则安之。 至此,她和郑颢也好,郑颢之于卢敏也罢,都是一个新的开始,今生今世的爱恨情仇,都与前世无关。 第019章 三郎 一夜之间,丹凤街上的槐花,落了满地。 郑颢走在街上,不禁有些感慨。二十年前,他发现自己重新回到六岁,他是那样急着长大,好能重新遇见她,疼她宠她。重新为天朝,做自己该做的事。 重生时,他拜了一位曾经擦身而过的,后来大名鼎鼎的一代名将张议潮为师,学习骑射武艺。考状元那是手到擒来,他把主要精力,用在与翰林关系的建立上。 他和几位翰林成立了崇光书院,成了那些寒门进士的聚集地。 一路踩在黄白的槐花上,忽然脚下的槐花成了紫红色,他抬头看去,整条街上,只有这一棵槐树,开的是紫红色的花。 这棵树,恰好是他与李萱儿今生初逢的地方。 郑颢微微一笑:护着李温,就是护着你。 欠你一生,我还你一世。 进了兴宁坊的崇光书院,就看见翰林医官崔瑾昀,正在指点两位医工辨认药材,讲解药性与伍配。 郑颢伸出手指,在他腰上戳了一下,背着手,笑眯眯的进了内堂。崔瑾昀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跟了过去。 进了内堂,郑颢转过身来对他作揖道:“多谢公子,不吝赐教。” 这两个医工是家传录用,并未受过太医署教习,郑颢昨天写信请崔瑾昀来,今天一早他就过来了。 崔瑾昀的父亲是宰相,“公子”是旁人对他的尊称,他却不爱郑颢这么叫,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恩人不知有何见教?” 他唤郑颢“恩人”,是因为少年时骑马摔断了腿,前世寻医无数,却无法治愈,直到成年,他都是个瘸子,纵有天资,难免自卑。 今生的郑颢当然不会袖手旁观,连哄带骗的将崔瑾昀送到孙思邈的后人,孙渊隐居的山谷。 孙渊就奇怪,自己闭关数年,藏得那么好,怎么还有人找来?还是一位陌生的少年郎。 崔瑾昀不但治好了腿,还拜孙渊为师,成了他的关门弟子,接受药王传承。 所以郑颢一跟他开玩笑,他就唤郑颢“恩人”。 正是因为学医,他错过了与卢敏的相识,更不知自己前世错爱,害了自己,也害了朋友。 他们两个,年纪相当,一样俊美无俦,一样是士族子弟里的另类。既不参与士族间的结盟倾轧,也不热衷娶妻纳妾。外人看来,他们就是在赌未来的皇权。 “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这两个人?”崔瑾昀接过郑颢递来的茶杯,捧在手里,并没有喝。 郑颢自己饮了两口,才说: “李商隐准备辞官,说是过两天就要回郑州。他的病……” 崔瑾昀沉思片刻道:“他这是心病,我帮不了他。” “要是能拖个两三年就好了……” “拖两三年……什么意思?”崔瑾昀不解的问:“他只是心气郁结,离开长安回乡静养,又未必会死,为什么要拖两三年?” 李商隐是郑颢同乡,兜兜转转,四十岁才回京城做了盐铁推官,官职不高,可收入还不错,但这哪里是他想要的?郑颢知道,他在牛李党争夹缝中,委屈活了一辈子,这一去,便是永别。 郑颢看着崔瑾昀的眼睛,恳切的问:“你只管告诉我,若是他留在长安,你能不能帮他缓解病情?” “他患的是郁证,情志不舒,气郁失畅,导致脏腑功能失调。这种情志疾病,药石作用很小。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找到他感兴趣的事,让他心神转移。”崔瑾昀叹了口气说: “你我都知道,如今圣上听不进逆耳之言,朝堂上哪有人敢说真话?下面出了事,哪个不是相互掩盖,蒙蔽天听?李义山若是自己能想通最好,你还指望圣上能欣赏他,重用他?” “你很少说这么多话。”郑颢似乎胸有成竹,含笑看他。 崔瑾昀端起杯子,假装专心喝茶没听见。 “我今晚请大家在书院吃饭,李商隐也会来,还有……大皇子。” “你疯了!这么明目张胆,你是怕圣上还没有注意到你和大皇子亲近,还是嫌内侍臣没给你小鞋穿?” 崔瑾昀吼完他两句,放下茶杯,看着琥珀色的茶汤,忽然若有所思,皱皱鼻子道: “难道,你是想用大皇子,做李商隐的……药?” 郑颢哈哈笑到: “知我者,公子也。” 二人正在低声说笑,忽听见外面多了人说话,走出去一看,是皮日休来了。 皮日休比他们小几岁,最爱在书院里和翰林们辩论。郑颢欣赏他的才华,见他常年住在寺院,便邀请他到书院里常住,当作是书院的管事。 郑颢前世死在宣宗殡天那年,他并不知道自己身死后发生的那些事。否则,他会庆幸自己收留皮日休这一善举。 崔公子却嫌弃他相貌丑陋,说他左眼下垂,像个独眼龙,也懒得与他搭话。 “皮六郎,你去看看晚宴开始准备了吗?冷胡突鲙、醴鱼臆,这两样不能少。”他看了一眼,在旁边闷声表示不满的崔瑾昀,笑道:“连蒸苲草獐皮索饼,也不能少。” 这獐肉饼是崔瑾昀最爱吃的,比李商隐爱吃的那两样鱼更难做,他得意洋洋的笑了。 晚宴人不多,李温悄悄来的时候,李商隐、郑颢、崔瑾昀、皮日休都在正堂等他。 李商隐只知是贵客,没料到是大皇子,赶紧起来给他让座。 李温笑到:“这是私宴,受郑三相邀。某只是李大郎。阁下年长于某,学识亦长于某,某敬您首座亦不为过。” “某哪有什么学识?不过是爱些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李商隐没想到大皇子对自己的评价那么高,不觉心生感激。 李温边入座边说:“郑三既是我的师傅,又是我的朋友。三郎是极有见识之人,他极力向我推荐您,肯定不会没有原因。听说,您在川蜀的时候,有不少心得,一会您给我好好说说。” 几人入座,习惯性互相客套一番,便天南地北谈起各地贪官因未有效惩罚,导致贪腐盛行,李温也蹙眉唏嘘,不知不觉聊到深夜。 “主人!外面好像出事了。”阿墨凑到郑颢耳边说。 郑颢起身跟着他走到屋外。 阿墨道:“有人到隔壁藩篱找大皇子,没找着,就往往我们郑府去,阿砚已经追过去了......嘿!怎么又是你!” 阿墨叫出来的时候,郑颢已经看见了,跟在阿砚旁边,急急忙忙走过来的大公主李萱儿,后面还跟着个小内侍。 “某见过大公主。” “我兄长在你这儿吗?我有急事找他。” 第020章 求救 屋内李温已经听出院子里的,是妹妹萱儿的声音,也走了出来,连声问道: “萱儿?你怎么出宫来了?是娘出了什么事?” 李萱儿一见阿兄,上前便说:“娘没事,是杨怀信出事了!阿兄,他被马元贽打得将死,马元贽还下令太医署,不许太医给他治伤,我估计他都挨不到天亮。” “杨怀信?就是那个羽林卫副将?他犯了什么军法,要受此惩罚?”李温和杨怀信不过是一面之交,他不明白为什么妹妹对他如此上心。 李萱儿嘴巴一扁,装作要哭的样子说道: “阿兄,我就跟你坦白了吧。上次你问我,几时会的骑马射箭?这都是偷偷跟杨副将学的,他怎么也算是我的师傅,再说,他会被惩罚,也是因为我们。” 李萱儿说得也没错,她的骑射,就是跟杨怀信学的,只不过,那是在前世。 她跟着兄长进了堂屋,居然看见李商隐也在,还有......李萱儿几乎窒息了,还有后来黄巢朝廷的翰林大学士----皮日休! 一个是怀才不遇,辞官回乡,便郁郁而终的才子李商隐,一个是懿宗朝两试及第,入仕却看破官场黑暗,辞官回乡,毅然加入反军的才子皮日休。 兄长,竟然与他们结交了。 李萱儿有一瞬迷糊,她怀疑阿兄是不是也重生而来,为何会事事占尽先机?但很快她又否定了:皮日休投反军,那是阿兄的儿子继位以后的事,他又如何知道? “妹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萱儿接过阿砚给她倒的茶,喝了一口,才说起宫里发生的事。 昨日麟德殿里发生的事,最后以圣上给魏博军少将军何全皞,和兵部尚书卢商的长孙女卢敏指婚,完美结局。 虽然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既保住了后宫颜面,又彰显圣上恩德,终究算是好事一桩。 可宫宴结束后,回到内侍别省的马元贽,却气得连砸了两个茶杯: “把杨怀信给我带进来!” 圣上一边给他们这些大宦官些口头好处,一边拿些中下层宦官的错,杀鸡给猴看;一边把权力收到北司,却又事事独断专行、亲力亲为,一边派文官出任节度使,遇到军镇暴乱,宁可不作为,也不派神策军出京。 别人看来,圣上已经将宦官治理得服服帖帖,可马元贽却对他这种耍权术、玩制衡的做法,越来越无法忍耐。 这次他和元妃合作,就是要为她争一个皇子,一个长得最像圣上的皇子,昭王李汭。 圣上以为杨玄价忠心,可马元贽知道,育有四皇子李滋的吴昭仪,早就傍上了杨玄价。他成天不离圣上左右,夔王李滋,就成了“个性、品德最像圣上的皇子”。 再算,就是仇才人肚子里正怀着的这位,生个公主还好,若是个皇子,仇士良几个义子,也绝不会将看得见的皇权,轻易拱手让人。 其他的皇子,马元贽都没放在眼里,包括已经出宫开府的大皇子李温。 李温已成年,有自己的想法,不是那么容易把控,更何况长子会得到大臣的拥戴,选傀儡皇帝,没有一个宦官会选他。所以他们联合起来做的同一件事,那就是在圣上面前说李温的坏话。 但就算是大皇子不值一提,他也不允许有人越过他,去和大皇子结盟。立嫡立长,总是一把会被人拿起的利剑。 控制不住,只能毁灭。 如今,手下杨怀信就在自我毁灭的边缘试探,这怎能不让他怒火中烧。 杨怀信昨天就知道自己逃不过惩罚,不仅是因为帮了公主,他这颗,明着被义父塞到马元贽阵营的棋子,迟早要在两边肉搏之时,被挤压做齑粉。 他低头进门,拱手向马元贽行礼道:“大将军,您找我?” “杨副将,昨日诞辰节,你为何不在自己岗位,擅自跑到后殿?”马元贽铁青着脸问道。 马元贽的长相,是宦官里少有的凶相,两条粗眉毛几乎要连在一起,脸上两道横肉,让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再加上他的残忍手段,禁军里,没有不怕马大将军的。 杨怀信坦然道:“我本来是站在前殿外,后殿出事后,我看若是没有人过去,圣上也会怪罪我们疏于防卫,大将军也会连累被问责,这才跑过去。” “哼!本将军是怪你跑过去吗?我是问你为什么帮着公主撒谎?赵合义已经跟太后说,看见柳婕妤在下面与人拉扯,你却帮着公主说,没有柳婕妤……你别告诉我,这是杨玄价的意思。” “确实,不是义父的意思。属下过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柳婕妤……” “是吗?”马元贽冷冷说到: “别拿杨玄价对付圣上的那一套来对付我。你挡在公主前面的时候,柳婕妤还没有走下台阶,别以为我是瞎子。顾二,把杨副将带下去,替他义父好好教教他。” 顾二带着两个人,正要上来拿杨怀信,他一抬手,淡淡说道: “不必了,前面带路。” 看着杨怀信跟着顾二走了,躲在外面偷看的杨复光扭头就跑。马元贽在禁军厉害,可大明宫里又不止他一个势力,他们的义父和杨门宦官,也占了半边天。 门外马大将军的守卫,看见了正往外跑的杨复光,手一挥,六七个人冲了过去。 杨复光年龄虽然不大,他是从小进宫,在宫里也待了好几年,地形没有不熟的。就是他没有经历过改朝的残酷,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拿命奔跑。 来追他的是马元贽的亲卫,出了内侍别省,就是北司所在的侍政院,所以,不能让他出去。 “咻咻!” 几支箭射过来,杨复光心里一惊:不好,这是真要灭了我。 内侍别省院门站着的几个侍卫,听到动静也围了过来,院门是出不去了。 杨复光像兔子一样,突然拐了弯。 东墙有棵歪脖子树,树冠盖过内侍别省和侍政院中间隔着的小巷,就是那里! 别看他腿短,杨怀信带的队伍,是禁卫里操练最勤的,又拐了一个弯,侍卫们还没看见他的影子,他已经麻溜的手脚并用,跳上了树。 “义父!义父,快救救七郎!” 第021章 麦芒 凤啼长安正文卷第021章麦芒杨复光看见杨玄价,就像见到亲爹,激动得眼泪鼻涕一起出来了。 他急急忙忙把刚才内侍别省里发生的事,跟义父讲了一遍。 杨玄价轻轻摩挲着手串上泛着绿光的记事珠,不动声色的说: “这是老七该受的。他不但不听马元贽的,连我的话也没往心里去。九皇子跟着柳婕妤消失了,连同我的计划也被他破坏,我还没给他上家法,难道还要替他去求情?老九,你可别跟老七学。” “啊?......义父,您不救七郎,那他还不被马大将军打死?义父......” “打是不会打死,这点面子马元贽还是会留给义父,只是活不活得下去,就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老九,你老实跟我说,老七帮公主,他是不是巴结上了大皇子?” 猛的听到义父问起大皇子,杨复光还有点懵,磕磕巴巴的说: “没......没有啊,我们就是在演武场见过一次大皇子,一起射了会箭。公主嘛......我们每天在后宫巡逻,碰见公主,实属正常。” 杨玄价叹了口气:“他不该自作主张。马元贽只怕是有想法了,他有兵权,我们只能和他斗智,这个时候,宜静不宜动。你回去吧,等老七回来了,再叫太医来。” 杨复光失望极了,他本以为抱上了义父这条大腿,在宫里就没人敢欺负他们,没想到,他们也只是棋盘上,随时可弃的马前卒而已。 走出侍政院,他垂头丧气的沿路往北走回羽林卫,过了明义殿,迎面就是灰瓦绿琉璃剪边,小巧却不妖娆的承欢殿。 椿荣萱茂,膝下承欢。这里是公主殿。 “小杨校尉,谁踩你尾巴了?还是没抢到饼吃?一脸丧气的。” 承欢殿的白芷和白英,两人正抬着一篮桃子,从明义殿里回来。 杨复光不过十岁多点,是巡逻的内卫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宫女们没有不认识他的,每次看到,都要打趣他两句。 白芷拿起一个桃朝他扔了过去,正好扔到他怀里。两个宫女都嘻嘻笑起来。 “你们承欢殿的东西,我可吃不起。”杨复光嘟囔了一句,反手又把桃扔了回去。 白英一下子没接住,桃子骨碌碌的滚了老远,两个宫女正要骂他好心没好报,只见那桃子滚到一个人的脚下,被捡了起来。 “杨校尉,我们承欢殿哪得罪你了?给你桃子吃,还被你嫌弃。你也别走了,就在墙根上面壁,等你杨副将几时来接你,几时才能走。” 公主也是逗逗他,杨怀信来才好呢,昨天也没能当面谢他。 杨复光看看公主,表情怪怪的,低下头,挪着步子向墙根走去,走着走着,他肩头就开始不住的耸动起来。 “害!你还委屈了?让你面壁,可没让你哭。”公主又气又好笑:“那天校场上的英勇哪去了?一会杨副将来,我可要好好问问他。” 杨复光一下子抱头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含含糊糊的说:“他来不了了!他就要被打死了!” “他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公主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对身边的木蓝低声道:“去,把他带回宫里,别在外面闹。” 进了承欢殿,杨复光也平静下来了,他把刚才马元鸷要惩罚义兄,以及义父不愿出手救义兄的事,一股脑的都说了出来: “公主殿下,连我义父都不肯救七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打死?马大将军的手段,全禁军哪有不知道的?......公主,我要换岗去了......我义兄......” 公主点点头说:“你去吧,下了岗,再过来找我,我来想办法。” 办法却不是那么好想,这不像上次闯入大殿拒婚,那事情与自己有关,情况又紧急,偶尔任性一回,父亲不会计较。 这次不同,马元贽要惩罚自己的下属,可以找一百个合法理由,就算是父皇,他也不会干涉这种小事。被惩罚起因又是自己,她就更不好去参与,弄不好,反倒送了他的性命。 “木蓝,去明义殿。” 初进大明宫时,母亲住在离紫宸殿最近的地方,也是因为李温也住在这里,这几座宫殿和内侍们的侍政院、内侍别省都很近。 晁美人诞下长子,按照圣上的平衡术,她自然不会被晋高位,还好晁美人也无所谓,圣上不来找她,她也不去找事。 “后宫里这两派势力针尖对麦芒,这还真不能出面,尤其是你。”晁美人听了女儿的话,肯定了她的想法。她转头对站在身后的大宫女说: “含香,叫人把兔子放出去,一会你亲自过去把它抓回来,顺便看看内侍别省有什么动静。” 含香会意,出去叫人放兔子去了。 李萱儿也想起来,阿兄不知去哪逮了只兔子,拿给她玩,她玩了两天不耐烦养,就放在母亲宫里,养熟了,就随它到处乱跑。 这只兔子最爱跑到内侍别省里去,那里偏僻处有口井,四周的草长得最繁茂。圣上听说,就夸别省是福地,这样一说,内侍们也不敢撵那只兔子了,由着它进出。 往日含香、含烟两个大宫女去寻,内侍们还乐得帮她们一起抓兔子。 果然,含香过去的时候,门口的侍卫莫安就笑: “阿姊,雪球还在井边吃草呢,我去帮你抓。” 两人走到墙边,含香悄声问:“先前我听见里面有叫喊声,这又是谁被打了?大家都是奴婢,谁又比谁高一等似的。” “阿姊你别问,问就是杨怀信那小子倒霉。大将军不知怎么就找到他撒气,这不,人都打得快断气了。有叫那么大声吗?他好像是嘴唇都咬破了,死都不叫的。” 莫安弓下腰,慢慢朝兔子靠近。兔子见怪不怪,仍在快速的动着三瓣嘴,吃的津津有味。 “不是被打的叫唤,是打人的人嚷嚷。”含香小声解释道。 “哦,那有可能!”话音未落,莫安扑了过去,把兔子搂在怀里,笑道:“那个顾二最是狐假虎威,是他叫唤,那就对了。” 含香接过兔子,将一包点心放到莫安手里,莫安他们经常得含香、含烟的点心,也不推托,笑眯眯的塞进怀里。 “那杨副将,没被打死吧?” “不会当场打死,毕竟他义父还在隔壁坐着呢。听说,今晚会扔黑屋,就要看他能不能撑住了。”莫安叹了口气。 这事不知哪天会同样掉到自己头上,谁看了都不舒服。 “他义父不来接他回去?这不是打他自己的脸?” “你是不知道,隔壁那位,前阵子在圣上面前告了王简一状,说王简带兵从农户的田里过,圣上二话不说,把王简罚去守城门,他可是我们这位的左右手。 这账,都要算在杨怀信的头上。隔壁那位吃了哑巴亏,这能救吗?”看在点心的份上,莫安不觉多说了两句。 含香也不敢搭话,抱着兔子走了。 第022章 出血 李萱儿仿佛是看雪球吃白菜,看出了神。 她的脑海里,全是杨怀信被打到双腿残废,奄奄一息的样子,当时他被扔在一堆尸体的最上面,正拉出宫拿去填坑。是她让人把他从牛车上拉下来,带回了公主府。 现在自己还住在宫里,也没有可以悄悄收留他的公主府,救下来,又该怎么办? “再喂,兔子就撑死了。”晁美人拿过她手里剩下的白菜叶,安慰她道: “等太医给他治了,保住一条命,后面都好说。大不了阿娘去找你父亲,就说他帮过我,把他要到宫里来不就行了。” 李萱儿叹了口气,小声说到:“他一心就想为了天朝,阵前杀敌,活得像个真正的热血男儿,难道两次都不能如愿......” “晁美人、公主,小杨校尉来了。”含烟带着一脸着急的杨复光走了进来。 杨复光给她们行礼,带着哭腔说:“公主,不好了,大将军下令,不许太医来给我义兄治伤,大家也都不敢进黑屋......不过,门没关,我刚才偷偷溜进去,看他已经晕过去了,这可怎么办?” “你义父也不管吗?”李萱儿虽知道原因,难免有些不解。 杨复光低头小声道:“义父有二十多个义子,少一个,有什么关系......” 李萱儿和母亲对视了一眼:虽然残酷,但让他早明白这个道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天朝的宦官可以在宫外娶妻置家产,虽然无法生孩子,他们也会认许多养子、义子。在宫中还能子承父业,逐步将自己的“儿子们”安插到各个关键岗位。 这也是天朝宦官难以连根铲除的原因,再加上圣上既不相信士族集团的文官,又不相信藩镇武官,到头来还是要用他们这些家臣。 宦官之患,才生生不息。 “含香,去拿金创药给杨校尉。”晁美人对杨复光说:“先用金创药把皮外伤给治了,别让他再流血是关键。” 杨复光点了点头,将含香给他的两个小瓷瓶,小心藏入怀里,鞠了个躬,匆匆走了。 “阿娘,连太医署也被马元贽控制了吗?难道父亲这也不管?” 萱儿有些弄不明白,父亲不是已经控制住了局势吗?为何在平静的外表下,仍然举步维艰? “马元贽对我们不敢如此,现在是对一个区区小武官,太医署的太医当然唯命是从,谁也不愿意惹火烧身。你父亲......做圣上久了,周围都是歌颂他的声音,他也越来越听不进逆耳之言,久而久之,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听了母亲的话,李萱儿重生以来,第一次迷茫了。 原来,重来一次,并不是叫阿兄读书上进、寻得个能助他的宰相,替他杀几个挟持他的宦官、杀几个贪腐无能的大臣那么简单。 天朝的圣上,必须有忠于自己的军队,必须有识人用人的胸怀。 李萱儿救杨怀信的心,更加迫切,她需要打破这几个大宦官的平衡,只有他们不平衡作乱,自己才有机会劝说父亲下狠心。 “公主!公主!” 殿外传来杨复光的声音,两个宫女跟在他身后,拦都拦不住他。 “让他进来。杨校尉,怎么了?”李萱儿知道,一定是杨怀信不好了。 到了殿内的烛光下,才看清杨复光的脸色煞白,说起话来嘴唇都在哆嗦: “公主......” 他将手掌打开,掌上都是血,是刺眼的红,手中金创药瓷瓶,盖子是打开的,看上去,里面已经倒空。 “公主,药都倒在伤口上了,可......可血还是止不住......”杨复光害怕全写在脸上。他是真心爱戴他这位义兄,这个十岁出头的孩子,双眼又模糊了。 “止不住?不可能啊!这金创药是大皇子得了云南的好药,特意送了两瓶给晁美人,封口都没开,怎么会没效?” 含香也糊涂了。 “还是得找太医......外面的郎中又不能进到宫里来。含香,你去尚药局,就说我不舒服,叫位医女过来。” 尚药局不远,很快,就有医女跟着含香过来,她一进门,就看到旁边垂手站着的杨复光。她看了看晁美人的气色,又把了脉,便起身行礼道: “晁美人,您贵体安康,并无大恙。若您是想让我救不能救的人,恕小的不敢。得罪了。” 说完,她收拾好医箱,匆匆走了,就像多留一刻,晁美人又会将她留住一般。 “这……是元妃?” 李萱儿前世早嫁,母亲又是个三缄其口、报喜不报忧之人,她对宫里的事了解不多。后宫嫔妃之间,谈不上争宠,因为她们的荣光和命运,都在儿子的身上。 后宫没有皇后,嫔妃身后没有母族,唯一能让自己当上太后,在宫中安享晚年,不必去寺庙中清修终老的,不是圣上,而是继位称帝的儿子。 而皇宫中能帮助自己儿子的,只有宦官。 膝下无子的元妃,心中有多恐慌,对马元鸷就有多顺从。昨日计划好的去母夺子,被公主打乱了,今日不过是给侍卫们一个警告:谁敢与她和马大将军作对,谁就得死,就算是杨玄价的义子也不行。 李萱儿抬起头,看着母亲说:“母亲,还有办法!我出宫去找阿兄,从外面找个郎中,扮成内侍混进来。这个时候,马元鸷和顾二应该都出宫回府了,剩下的人都好对付。” 晁美人看着女儿,心里满是担心,却什么也没说,转脸对含烟道:“去拿一两金子,让秦公公带他们出去。” 这个秦公公,本来也和杨玄价一样,是有拥立之功的宦官,只因斗不过杨玄价,退到后宫管理门禁,但这并不影响他发小财,宫里的嫔妃、宫女有里外递东西的,偷溜出宫的,都得给他行孝敬。 一两金子就是六贯铜钱,夜里出宫,还要带人进出,这风险多大,没有这个数,他不可能为你冒这样的险。 “阿娘,那我去换衣服。” “去吧,我宫里的康子跟你出去,他人机灵,有事还可以避到你阿兄府里。” 等李萱儿走到院子门口,无意间回头,突然发现殿里的灯火,已经都熄灭了,母亲站在廊下朦胧的灯笼下,远远看着自己。 晁美人从来不争不抢,可事关儿女,她绝不含糊。 此时,自己撇清干系,将来才有机会保全他们。 第023章 瑾昀 李萱儿把宫中发生的事,和自己为何出宫讲完,在座的都捏了把汗。 “阿兄,你看现在还能找到郎中吗?” 李温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康子,点点头说:“官家的医生、医工最好不要找,我让人去看看,游方郎中能不能找到。” “大皇子,您最好不要扯进这件事里。”郑颢阻止道:“一来这位秦公公不知靠不靠得住,二来随便找个人冒险进宫,也未必能治得了......” 李萱儿本来就心急,一听郑颢说这话就来气,冷冷说到: “郑拾遗若是害怕,可以当做没听见,趁早躲回郑府。每个人都只想着保住自己,那就是一盘散沙,如何与抱成团的宦官斗?” 郑颢也不生气,她不知道秦公公是墙头草,说这话也在理,他耐心解释道: “不是不救,是在保护大皇子和您的前提下救,现在和宦官的斗争还谈不上开始,还不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时候。 秦川原来也是仇士良一伙的,后来马元贽占了禁军,杨玄价占了北司,他被排挤出来,但并不表示,他不会骑墙。若是大皇子出面换人,人又是从明义殿里出来的,一捅出去,我们还没上阵,就全线阵亡了。” “对啊,万寿公主,带人进宫太冒险了,治不治得好是两说,就算治好,您如何把他带出黑屋?马元贽会放过他?”李商隐也站出来反对。 今天他终于意识到,他还是有机会施展抱负,报效天朝的。大皇子已经让他看到,天朝还能有拨云见日的那一天。 李萱儿是被郑颢说动了的:秦公公会怎样,她并没有把握...... 郑颢见她锁着眉,连忙用胳膊肘捅了身边的崔瑾昀一下。 崔瑾昀斜眼看他:“干嘛?” “不如你去走一趟,你是药师又不是太医,但你可以进出右银台门,给太后送药材,不是吗?”郑颢一本正经的说。 崔瑾昀气得鼻子都冒烟了:你是不是傻!太后会这个时辰要药材吗?你心疼大皇子出事,难道就不心疼我? “用了止血药还血流不止,八成是被下了活血的药,要先找出是哪种药,才能对症中和,这深更半夜的,就算能诊出是哪种药,也未必刚好有解药。” 他语气虽冷,里面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李萱儿这才发现,崔瑾昀居然站在这里:他?他不是双腿残疾,一直坐在轮椅上的吗?我就说那么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如何吹得出那样高亢的曲子...... 今生,居然什么都变了。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可杨怀信就真的要血流尽而亡?马元贽这个奸贼,难怪说要关一夜黑屋,明天天亮才能抬回去。 她脸上落寞的表情,让郑颢心如刀割: 这样的表情他见过,前世,她去戏园子看戏,卢敏戳火他四弟装病,让她因为嫂不贤,被看中贤德之名的圣上骂了一顿。他在场,也知道弟弟没病,可要是说出来,卢敏和弟弟就要被骂了,他选择了沉默。 李萱儿当时看着他,脸上就是这样的表情。郑颢不知道,他的眼神在这一刻已经悄悄变了。 崔瑾昀却看得真切,他扬起下巴,直对着他问:“你希望我去?” “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你的昙花,应该是今天夜里开放......”他说过,刚刚开的昙花药效最好,可他就是懒得去巴结后宫。 郑颢的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崔瑾昀怎么会看不懂,这人是铁了心要帮大皇子,连对个无足轻重的侍卫也如此上心。他暗暗叹了口气说: “那就走吧,早点去,也许,他还没死。” 李温大喜,崔瑾昀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别的医师大多专于某一类医术,孙思邈却是个综合派。只是,瑾昀不愿意按照家族的安排去做太医,他更愿意去栽培他醉心的药材。 “崔兄,有你出手,杨怀信定会无碍。我母亲和妹妹在后宫孤立无援,这个杨副将有些本事,若是他能躲过这一劫,对我们将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萱儿很意外,她没想到阿兄如此通透,更没想到崔瑾昀会帮她。她穿着宦官的衣服,对大家抱拳道: “萱儿在此谢过各位。阿兄,那我就先回去了。对了,你这里有什么甜点,出来的时候说是嘴馋出来买甜点的。” 郑颢低头看看,桌上有一碗酪樱桃没动过,拿起来交给仆人。装了食盒,让康子捧着,几人离开了崇光书院。 李温两兄妹不但让李商隐看到了希望,也让皮日休对皇族有了新的看法。郑颢心事重重,他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若是风雨来袭,他们如何抵挡得过? 他让仆人关了大门,撤了碗碟,几个人到内堂去商量后续应对。 崔瑾昀一旦拿定主意,那又是另一番模样。他让公主回宫去等他,宫里他有他自己的通道,他还没打算让公主知道。 天朝的医学已经趋于成熟,药材也从野生挖掘为主,变成了野生挖掘和药圃种植并重,这也为太医署统管天朝疫病,携药治疫提供了条件。 “公主殿下,你有进内侍别省的办法吗?” “我想......” “想就是没有,那你别进去,我一个人去,还少个......少照顾个人。”一个人总比两个人容易脱身,何况,带着公主他不容易找借口。 公主有些感激的看着他:“不,我和你一起去,若是被发现,你就说是我强迫你做的。你来帮我已经很感激了,我不能让你出事。” “随你乐意。我直接进黑屋,我知道那地方。” 崔瑾昀确实没时间啰嗦,他已经想好了几种药,如果猜得不错,止血不是问题。现在回去拿了药,采几朵昙花就进宫。 告别的时候,公主对他行了个福礼,这倒让他愣了愣。 秦公公见公主和康子两人回来,再往后瞧,没别人。 他心里不禁嘀咕:这碗甜酪可吃的贵啊,难道后宫里得圣上赏赐最多的是晁美人?怪我眼拙没看出来,以后得好好巴结巴结。 公主看着他堆满笑容的油腻胖脸,想起郑颢分析他靠不住、会骑墙,真还越看越像。 她穿着内侍服,直接去约好的地方找杨复光,他已经等得脖子都长了,看见公主过来,激动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公主,就您一个?郎中呢?” 第024章 百金 杨复光看见公主,先是高兴,后又疑惑:“公主,郎中呢?” “我们先过去看看他,崔主药一会就到。” “崔……崔……” 杨复光没想到公主请到的竟然是太医署的主药崔公子,赶紧闭了嘴,带着公主朝内侍别省去了。 宦官的垂耳幞头,正好挡住了公主的大半张脸,碰到一次夜间巡逻的,也没认出来。两人绕路到黑屋附近。看看四下无人,杨复光从怀里掏出偷来的钥匙,开门钻了进去。 所谓“黑屋”,就是一间没有窗的杂物房。若是不点灯,门一关,里面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进了屋,杨复光用火折子点起一盏油灯,立刻看见杨怀信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 宣宗早年就有规定,后宫不许私刑。杨怀信虽然身份属禁军,可他毕竟还是位宦官,是圣上的家奴,打军棍,也不能往死里打。 马元贽虽猖獗,但他要保住他的权势,就不能明着与强势的圣上做对。惩罚杨怀信,这是在跟杨玄价扳手腕,他还不会傻到,让杨怀信变成他义父反击的把柄。 “这是打了多少军棍?能打成这样......” 公主蹲下身去,掀开盖在他身上的布毯,就算是在昏暗的油灯下,也被眼前血红的中衣给吓住了。 “杨副将!七郎!”她轻轻拍着他的脸,想把他叫醒。 杨怀信其实已经醒了,只是背后的伤口一直无法愈合、流血不止,他虚弱得很,听见公主叫他,微微睁开眼睛。 “七郎醒了!”杨复光高兴的叫到。 这时油灯的火苗晃了晃,门被推开了。崔瑾昀闪身进来,跟先前比,他身上多了一件薄薄的玄色披风,手上还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他皱着眉四下看看,嫌弃的捡起刚才盖在杨怀信身上那条布毯,抖开来挂在门框上,将整扇门都挡了起来。 是门缝透光。 公主暗暗责备自己粗心,还好进来之前,巡逻的人刚过去。 崔瑾昀从食盒的底部暗层,拿出一支白烛,和一个底座描花的白釉瓷的烛台。 这人还真是讲究……公主突然想起,以前郑颢就是喜欢用白釉瓷的烛台,他书房里有两对。说是能反光,增加亮度…… 想什么呢!公主眨眨眼,继续看着崔瑾昀。 只见他将衣袖高高卷起,旁若无人的,开始检查伤口。 难怪出血多,用的不是一般的军棍,棍子上有铁钉,所打之处,没一块好肉。 “他们喂你吃了药?” 杨怀信动了动头,表示肯定。 崔瑾昀将他的嘴捏开,停了好一会才松手,叹了口气说:“是菲牛蛭,它的药效时间最长,血流到天亮都没问题。算你命大,我刚好有药,便宜你小子了。” 他又从食盒暗格里挑出两个瓷瓶,一瓶是浆状液体,一瓶是药丸。这回他不讲究了,抱起杨怀信的头,喂他吃药浆。 公主这才看出来,他没让杨复光喂,是因为让躺着的病人喝药浆还要有些技巧,要随着病人的吞咽喂喂停停。 烛光下,崔瑾昀的侧脸像一个刀刻剪影,白日里那张目中无人的脸,此刻却有说不出的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最后他就着涮瓶子的水,喂了他两颗药丸。 在等待药起效的时候,他拿出一个小酒袋,倒出些酒来,清理外部伤口。之前杨怀信胡乱倒的药粉,都糊在伤口上,他都仔细清洗掉,这才清楚的看到出血点。 刚开始,还看得见血不断往外冒,约莫一盏茶的功夫,血擦掉就不再有新的冒出来了。 公主轻轻松了口气。 崔瑾昀拿出块帕子擦干净手上、手臂上的血,这才把袖子放下来。原来他挽起袖子,是怕衣袖上沾上血。 他将那个装药丸的瓶子,扔到杨复光怀里,交代道:“一天只能两粒,吃多了流鼻血。仔细收着,这瓶药,五十两金子也买不到。” 公主连忙说:“金子我给你。” 崔瑾昀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说到:“药材五十两,炮制手工五十两。概不赊账。” “你!” 崔瑾昀不再理她,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将手里的蜡烛吹灭,收拾好食盒,扯下那块挂着的布毯,低头出了黑屋,消失在夜色中。 “九郎......明天把药还给崔公子......我命贱,死不了。”杨怀信的声音,听上去已经比之前中气足了,这连他自己也很意外。 “呀!他的药还真见效。”公主又惊又喜,安慰杨怀信: “没关系,我有钱,及笄的时候,父皇赏了我不少钱,都没地方花。对了,明天抬你回去的时候,你可要虚弱些,别让马元贽看出来。” 杨怀信的体质好,受的都是皮肉伤,致命之处是菲牛蛭让他的血无法凝结。现在伤口能愈合了,又有补血补气的好药,他复原起来就快了。 公主交代完,也出了黑屋,快步朝承欢殿走去。 经过明义殿时,含香还在门外阴影里等她,看见公主过来,赶紧迎上前,两人小声说了几句,含香便回禀晁美人去了。 回到承欢殿,木香、木蓝几个见公主回来,都急忙迎上去。 “马元鸷还真是狠毒,他这是要跟杨公公翻脸?看来这宫里要不太平了......” 木蓝替公主脱了外袍,说到:“热水放好了,您赶紧进去泡泡,放松一下。” 公主点点头,又问:“木香,我们现在攒了多少金子?”这她心里真没数,上辈子她就没操心过钱。 木香想想说:“整数上,铜钱有六百二十贯,金子有四十两,零碎的还有些。” “我及笄的时候,父皇不是赏了钱吗?” “赏了五百贯钱,二十两金子啊,全是五两一锭的。” “才这么少?我还以为我钱挺多呢!”公主撅着嘴,嘟囔着泡澡去了。 两个婢子都笑起来:“这些不少了,咱们也没处花钱。等您出嫁的时候,嫁妆就多了。” 这两样加起来,总共也就五十两金子,就算是全给他也还差一半,看来,自己还得想想门路,找些钱才对。公主头一缩,将整个人都泡在水里。 钱……金子……念头像泡泡,从水里一串串冒出来。 “有了!” 公主猛地从水里钻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瞬间眉开眼笑起来。 第025章 离心 翌日一早,李温早早进宫给母妃请安。 李温是长子,也是目前唯一成年的皇子,大臣每每提起立太子一事,圣上都不喜,数次以后,大家也都不敢再提此事。 既不是太子,自然也没有自己的幕僚,圣上也没让他上朝参政。 还是晁美人说过一次,儿子在外孤独,怕他在藩篱被宦官带坏,圣上这才同意,让翰林院品阶较低的郑颢,做了他的师傅兼陪伴。 在母亲那里请了安,李温便匆匆去找妹妹,就算是请安,他进西苑的时间也有限制,他得赶紧去看看妹妹怎样了。 “阿兄?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进来看看你?也不知你昨晚情况怎样。” 李温自从认了郑颢这个师傅,不知不觉中,他的身边多了很多人。更准确的说,是郑颢身边聚拢着一群有才的人。 耳濡目染之下,李温对治理国家开始有了不一样的看法。李萱儿除了最初给了他一张书单,如今,已打消了要鞭策阿兄上进的想法。 “那位崔主药还真是厉害,他的药吃下去,一炷香功夫,人就救回来了。”李萱儿真心赞叹道,想想又说:“就是诊金药费太高了。” “他收你诊金?不会吧!我见过他给不少人开药,都是免费送的,怎么偏偏收你的?我找他问问去!他确实厉害,师祖是孙思邈,师傅叫孙渊,当年他找到隐居的孙渊,把腿伤治好了,才与药王结的缘。” “他以前腿受过伤?孙......孙渊是他师傅?” 这不可能啊!前世,孙渊一直隐居,父皇病重,郑颢千辛万苦找到他隐居的地方,他却已在半年前去世,徒弟更是不知所踪。 郑颢也因此,对圣上不理朝政,内臣与外臣争权的朝庭心灰意冷,去了东都洛阳。 见阿兄站起来,萱儿抓住他的手臂说:“阿兄,这钱我愿意给,有些药材种不出来,他收好药材也需要用钱。而且......我已经知道去哪里弄钱。” “弄钱?妹妹,你长能耐了啊!说,要去哪弄?阿兄替你弄回来,全归你。” 李温摸摸妹妹的脑袋,不觉好笑:这么个小女人,居然还有这种想法,不知是去诓阿爹还是阿娘。 李萱儿知道阿兄不信,她巧笑倩兮:“你等着,我打探好消息,自然要找你帮忙。” 郓王李温从承欢殿出来就往西苑外走,迎面碰上了马元贽。 马元贽看着李温,满腹狐疑,拱手道:“郓王这么早进宫,是有什么事吗?” “早吗?父皇卯时就上朝了,大将军怎么也和我一个不用上朝的皇子一样,这么清闲?”李温不怵他,故意戳他的伤疤。 早两年,父皇就以禁军要昼夜负责京都巡逻、宫禁护卫为由,免了马元贽的早朝,看似体谅,实为卸权,马元贽心里一直不痛快。现在连郓王也敢说他“不用上朝”,只怕人人要都当自己是透明的。 马元鸷“哼”了一声,迈步走了过去:好小子,翅膀硬了,竟敢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早晚有你后悔的时候。 才走了几步,听到身后有人给郓王问安,声音很熟悉,马元贽回头一看,果然是马十一郎带着三个人回来了。 他略等了等,马十一他们追上来:“义父,杨怀信已经送回永兴坊了。” “死了吗?” “没,没死。” “没死?那你怎么不掐死他!”马元贽气得大步往内侍别省走,马十一追上去解释道: “也就吊着一口气,眼都睁不开了。抬过去的时候,杨枢密使上朝去了,也不知道杨怀信住那间,咱们把人扔在杨府门口就走了。” “蠢货!丢在门口?这不是在明着挑衅杨氏吗?他受了罚,你是好心把他送回去,知不知道?” 上朝,又是上朝!马元贽不知自己怎么会把最蠢的养子留在身边。 十一脸都变色了,赶紧转身,带着人朝宫门跑去。到了杨府门口,哪还有杨怀信的踪影,早被杨家的人抬进去了。 马十一郎站在刚才放抬架的地方,呆呆扇了自己一嘴巴。 被抬回自己那间小宅子的杨复光,已经坐在桌前狼吞虎咽的吃起来了,伤已经好了大半,就是三餐没吃,饿得慌。 “七郎,你不要怪义父没有去救你,我们前段时间才收拾了王简,就算马元贽打你一顿,还是我们赚了。”二郎杨文兴安慰着义弟。 五郎则恨铁不成钢的说: “这是你自找的。诞辰节那天,你若是听义父的指挥,不去管后殿的闲事,九皇子不听教导,偷吃槟榔,现在圣上肯定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坏了义父计划,打这一顿,你该!” 杨怀信嘴里包着一大口饭,冲着义兄们笑了笑。等杨文兴他们出了门,他的脸上笑容渐渐隐去,剑眉之下双眼溢满了冷漠: 打一顿?老九去求义父,他老人家可不认为,我是被打一顿这么简单。若不是公主坚持,哪还有命在? 杨怀信平安无事回来了,倒让退朝回来的杨玄价吃了一惊:“马元贽这是什么意思?是向我们示弱?还是警告我们好自为之?” “义父,您说,是不是马大将军已经发现我们在佛塔上......”杨文兴小心翼翼的问。 杨玄价摇摇头说:“你不可能,他若是真的有了我们的把柄,动的就不是老七,而是义父我了。说起这事,你还要再抓紧些,神光寺一定要赶在他们前头建起来。” “是,儿子知道。” “老七既然没什么事,就让他歇着,不用到我这里来了。你去叫老五,陪我出去一趟。” 杨玄价的十几个义子里,老五和老七身手最好,老九虽在禁军,可年龄还小,其余的都是文官。马元贽不同,他的势力都在军队,大多数义子做的都是监军。 杨怀信听说义父出门了,他也提着个酒袋出了门。 东市里,和往常一样闹哄哄的,今天还来了一对游方玩杂耍的父女,杨怀信瞟了一眼,那小娘子长得挺标志,眼睛大大的,嘴里正脆生生的说到: “猴儿钻火圈,猴毛分两边,没钱赏吆喝,入眼赏饭钱。” 杨怀信挤到茶棚里,就听到有人问: “萧兄,啥叫‘猴毛分两边’?” 那人把嘴里的茶叶梗往地上一啐,说到: “火一烧,猴毛卷起来不就分两边了?笨!” 杨怀信没忍住,“噗”的笑了出来。 第026章 胡姬 萧寒听到笑声,回头一看也乐了: “哟,是我兄长来了。您也是来看猴的?” “我是来看你这只猴崽子的。” 萧寒连忙站起来,推开旁边的茶博士:“走走走,楼上雅座去。” 两人上了楼,雅座窗口方向并没对着耍猴的,因此也安静了许多。杨怀信要了茶,又要了两样茶点,慢腾腾的坐了下来。 “兄长,您这动作有点变形呀,屁股怎么回事?”萧寒一眼就看出杨怀信挨了棍子,他们不良人,就没有不挨棍子的。 等扶着杨怀信坐好,萧寒忿忿的说:“兄长,您说,谁敢把您伤成这样?我今晚就上他家屋顶揭他家瓦去。” “伤算什么?昨天被灌了不能凝血的药,不是贵人相救,差点就丢了命。”杨怀信倒了一杯茶,看着茶水里,上下浮沉的一片茶叶道: “我就是来找你帮忙的。十四,我义父捐钱建了一座佛寺,可我总觉得,这当中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秘密,我想让你替我查查。” “佛寺?这我知道,就是城外神光寺,巧得很,相隔一里地,就是永福寺,那可是你义父的死对头捐建的。两座佛寺都在建,神光寺的速度要快些。” 萧寒成天城里城外跑,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 “哦?这我倒没有关注。马元贽也捐了寺院?为何两座寺院相隔那么近?” “这我哪知道?长安城里挨着建的佛寺也不是没有。这么多佛挤在一起住,玩叶子戏可方便多了……” 杨怀信在萧寒头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猴崽子又撒骚放屁,小心被捉去剪舌头。” 萧寒吐吐舌头继续说: “神光寺是旧寺重建,永福寺是拆了原来的土地庙新建。我就不知道,明明有人捐了钱,为何百姓还要交那么多‘福缘’。” 武宗朝佛寺都被毁了,年轻姑子、和尚也都被迫还了俗。到了宣宗朝,这些被推倒、烧掉的寺庙又要重新建起来,虽说数量已经比武宗朝少了许多,可建难毁易,花的钱更不可同日而语。 圣上拿不出这么多建寺庙的钱,就变着法鼓励百官富贾出钱奉佛,内侍臣当然要纷纷响应。这就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着,最后还是要转嫁到百姓头上。 杨怀信想不出在佛寺上能做什么,他只是凭直觉认为,老二整天避开人鬼鬼祟祟,而佛寺又是他在负责,于是他才有了这样的猜测。 “行,你去仔细查查,连同马元贽的永福寺一起查。” “好嘞。不过,城外我不能盯着,要多花点时间。兄长放心,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下楼之前,杨怀信又交代他:“十四,别看我义父和你家不良帅好,咱俩的关系可别捅上去。利益面前,他们的关系经不起考验。” “这还用您说?我们赵将军早就不管事,管事的都是李安然。别看着城里繁华太平,鸡鸣狗盗之事,一抓一大把,我们不过是做做样子,混口饭吃罢了。可我们内心还是想除暴安良、造福百姓......” 你若不走,他还能扯。杨怀信微微一笑,摇摇头下楼去了。 杨怀信刚出了东市,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激动,顾不上屁股疼,正想快步追上去。 可那个小娘子带着婢子,转身进了长乐坊,杨怀信追过去,人已经不见了。 杨怀信这才感觉出自己伤口的疼痛,弯下腰、扶着墙,龇牙咧嘴的吸起气来。只听旁边一个悦耳的声音说到: “这不是杨副将吗?你不躺在床上,跑来这里做什么?” 杨怀信换上一张笑脸,直起身道: “末将见过公主。我这是出来......松松筋骨。公主到长乐坊所为何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你知不知道,长乐坊有条启东巷?刚才问了两个人,都说不知道。” “启东巷?没听说过。是在永乐坊吗?” 公主皱着眉,她记得那个胡姬就是住在永乐坊的启东巷,难道,那是后来才改的名字?现在还不叫“启东巷”? “你不知道......那就算了,我自己再找找。” “您要找的地方,附近有什么房舍?或者是,找启东巷的什么府邸?什么人?”杨怀信想多知道一些信息,这才好找。 “我也说不清楚,我要找......”公主看了看杨怀信的脸,笑了,她决定相信他:“我要找的是,住在启东巷一个胡姬,她的汉名叫李四娘。” “好,我替你去查。” 说是这样说,叫“李四娘”的小娘子也太多了,有些胡人还刻意隐瞒自己的胡人身份,那就更难查。杨怀信还是要去找萧寒。 公主又说:“她算是马元贽的外室,住在一个很大的宅子里,正门就在启东巷。” 杨怀信没想到,公主要找的是这样一个人,可凭自己对马元贽的了解,还从没听过他有外室。 “后宫里的消息,现在都这么灵通了吗?”杨怀信摸摸鼻子,笑道:“您要是不说,我还不知道大将军居然有外室。” “或者不这么叫,是红颜知己?”公主认真补充道。 杨怀信一下没忍住,连咳嗽了两声,公主也想起马元贽满脸横肉的样子,这么温柔的词,怎么都觉得跟他沾不上边。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杨怀信收了笑容,看了看四周,指着斜对面的一家食寮道:“公主,你们先到食寮里等我,我去带个朋友过来,他是万年县的不良人,找人找路最是熟络。” “好。不过,别说我是公主,就说是你朋友,叫李娘子。” 朋友?杨怀信点点头,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 很快,他带着萧寒进了食寮,公主和木蓝坐在二楼靠栏杆的一张桌前。 “李娘子,这是我朋友萧寒,萧十四。十四,就是这位小娘子要找人,你好好想想。” 萧寒一路上都在想长乐坊里住的胡姬。 他皱着眉说:“长乐坊还真没有启东巷,您说胡姬,倒是有几个......都是大中二年,清理平康坊的时候,从青楼里搬过来的,就是没有姓李的。” 公主这下懵了:自己明明记得父皇抄马元贽的家时,抄到的家产并不多,后来是到了皇兄登基以后,查一个案子,牵扯出马元贽的外室李四娘,在她家地下室里,找到了几十箱金子,还有各式珠宝珍玩,整整拉了几十马车。 那时皇兄只顾享乐,对这些事不上心,抄来的财宝,大多数又进了宦官的囊中。 难道今生,这事没了? 第027章 美妾 听说没有启东巷,也没有李四娘,公主发愁了,她还指着从里面拿五十两金子,去付崔公子的诊金呢。 只听萧寒又说到: “别的不好找,但您说和大将军有关系的女人,我倒可以想想办法。他府里原有一妻两妾,新近又找了两个年轻的小娘子贴身照顾。其他的,就得另外查。” 看他机敏伶俐,公主隐隐有些痛心,因为再过二十年,反军入城时,带领反军各坊间抓捕、指认天朝高官与皇室的,就是不良人。 想到这里,公主微笑着问道:“朝廷待你们如何?不良人较京兆府衙役如何?” “小娘子您是不知道,圣上现在眼里哪有我们不良人?我们已经成了杨公公的手下。不过,京兆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圣上没事喜欢微服私访,您说圣上管啥不好,专挑芝麻绿豆的事来管,不知哪天翻出个事来,京兆尹就得捡包袱走人了……” 萧寒还要说,杨怀信在旁边拳头抵在嘴上连连咳嗽,他才想起来又说多了,赶紧嘻嘻笑道: “哎呀,初次见面,我话太多了,七郎是我兄长,若是说错了什么,有他担待着......” 公主和木蓝都被他逗笑了,木蓝撇嘴道:“敢情你的兄弟,都是被你用来坑的。” “那哪能!坑了他,谁请我喝酒吃肉?” 公主一看,是要到午饭时间了,便叫来小二,点了烤鸡、切鲙、葵菜,公主自言自语道:“你家怎么没有肉啊?”[1] 小二忙解释道:“给羊肉去膻的胡椒刚好用完了,现在市场上胡椒数量突然减少很多,掌柜的说,是有人在故意囤货,市场上仅有的,都贵得很。” “李娘子,已经有鸡有鱼了,肉就......”杨怀信正要阻拦,那店小二神秘兮兮的说: “几位若想吃肉,可以给你们上一锅炖牛肉,特别香!” “牛肉?你们掌柜好大胆,被京兆府抓到,可是要坐牢的。”公主故意说到。 小二忙摆手解释道:“不不不,我们的牛,可是从山坡上滚下来摔死的,有里正开的证明,这可是光明正大......” “行,那就上牛肉。” 小二走后,杨怀信说:“您哪里吓得住他?他们敢卖,必定是上下打点好,牛也是被摔死的。这还是长安城,若是到了别处,更混乱。” 公主暗暗叹了口气,她曾活到国破身死,又如何不知?她站起来说:“你们慢用,我先回去了。” 走到门口,听见萧寒在后面说:“兄长,您这位朋友真够意思,第一次见面,就请我吃肉。” “就你话多,吃完了赶紧找人去。” 公主抿嘴一笑,提起裙子出了食寮。经过崇仁坊的时候,见有十来个人拥着一顶轿子迎面走来,偏巧让她认出了当中的两个: 一个是那天晚上拦下她的阿砚,一个是崇光书院里的仆人,虽不知姓名,可当时,是他将酪樱桃递给康子的,以自己过目不忘的记性,绝不会记错。 可此时,他们皆穿戴着家奴的衣饰,抬着一顶常见的轻纱软轿。 公主拉住木蓝,装作在路边看摊子上摆卖的假面具,躲过了阿砚的目光。一阵风吹来,轿子上的轻纱被风拂开,露出里边一位花容月貌的白衣女子,木蓝轻声叫道: “菩萨蛮!”[2] 公主心里莫名不是滋味,女蛮国派来进贡双龙犀、明霞锦的十位美人使者,也跟着贡品一起,入了大明宫。 父皇只留下两位,其余的赐给了有功的大臣为婢,因为她们长相漂亮、能歌善舞,人人皆以得到一位菩萨蛮为荣,纳为美妾的,不在少数。 郑颢居然也得了一位?美妾在侧,难怪不急娶妻。 公主撇撇嘴,丢了手里的面具,朝丹凤门走去。可走了两步,她又狐疑的回头看:不对啊,若是正经妾室,阿砚他们为何鬼鬼祟祟,做此掩饰? 郑颢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旁边的崇仁坊里,郑颢正在府里和崔瑾昀下棋。他丝毫不知,自己做的“见不得人的事”,被公主撞了个正着。 可惜,公主不齿于跟踪他的“美妾”,并没有追究下去。 “我就这么把你的美妾放走了,你会不会半夜哭醒?”郑颢笑吟吟的落下一颗黑子,将中间的白子拈出来,两指一弹,白子稳稳的落进了崔公子的棋篓。 崔瑾昀不屑一顾道:“我放走的,不过是个不喜欢的女人,你却放走了一个绝杀马元鸷的机会。” “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不喜欢那样残忍的机会。” 郑颢抬手刚要落子,手被崔公子捉住了,死皮赖脸的收回了自己先前下的棋子,换了一个地方,这才松开郑颢的手。 “你这悔棋的毛病,这辈子不打算改了?”郑颢摇头苦笑道: “棋可以悔,可真让杨玄价,把马元鸷捐的佛塔弄倒,砸死无辜百姓,就没有后悔药吃了。杀他的机会以后有的是,若这次真能顺藤摸瓜,找到他藏金子的地方,也够他吐回老血。” “没想到,那么土的美人计,他一个宦官也会中招……这都什么世道?”崔瑾昀食指和中指拈着粒白子,在两个位置间游移:“杨玄价那边,你打算如何应对?” “他想出这么损的阴招,不惜用人命来打击对手,我怎么也不能放过他。”郑颢毫不犹豫的说。 崔瑾昀手刚落定,郑颢的一颗黑棋追了过去,哈哈笑道: “你输了。今晚的酒,你请。” 两人正在说笑,阿哲回来禀报:“主人、崔公子,大将军已经让我们把李四娘,转送到长乐坊漼溰巷李府了。” “好。去告诉阿研,跟进府里的人,谨慎行事,保护好李四娘,有了消息,立刻来回。” “呀,这老贼,有趣得很,如饥似渴的想要这个女人,却不敢领回府,女蛮人假称是胡人,难道想当做外室养起来?” 崔瑾昀嗤之以鼻。 “你想,圣上赐给你的菩萨蛮,虽说是奴婢,你有权处置,可毕竟是御赐,他有胆享用,却没胆说。这个马元鸷,死就死在他的贪上。 凡是好的东西,他都要贪,总要想方设法得到。若非如此,又怎会上钩?若我猜得不错,漼溰巷的李府,就是我们心心念念要找的地方。” 郑颢信心十足的说。 前世,他亲眼见到马元鸷府邸被抄,查没的家产却屈指可数。可到他死,也没听说马元鸷的财产藏在哪里。 他更不会知道,李温登基时,更名为李漼,长乐坊的漼溰巷,因为撞了圣上名讳,又位于长安城的城东, 更名为“启东巷”。 第028章 大盗 初秋的大明宫,依然是那样姹紫嫣红。 踏着晨曦进营的杨怀信,出现在顾二面前的时候,顾二像是见着了鬼: “杨......杨副将,你的伤口痊愈了?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杨怀信一本正经的抱拳道:“多谢顾参将关心,杨某皮粗肉糙,本就是做错了事受罚,哪好意思天天躺在床上卖惨。还劳参将为在下打理军务,在下于心不安。” “那就好,那就好......” 顾二做贼心虚,恨不得拔腿就走。 这几天,他被马元贽调到羽林军,临时顶替杨怀信的职位,可死讯却迟迟不见传来,问杨复光,还被那小子呛了几句。时隔两日,人不但没死,还精神抖擞回来了。 他脸上笑着,心里却七上八下: 这可怎么跟大将军交代啊,药是自己亲自喂的,一晚上竟然没有把血流干?还是说,杨玄价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药? 对!必须是有神药!顾二想好理由,一溜小跑回了内侍别省。 这边回到队伍里的杨怀信,被校尉们兴高采烈的围在中间,杨复光这两天看见大家愁眉苦脸,憋着不能说,这回终于如释重负,可以开口了: “我就说嘛,我义兄福大命大,这点小伤一定会好的!” 为了证明自己正确,他得意的在义兄屁股上使劲拍了一下,杨怀信猝不及防,痛得龇牙咧嘴。完全复原哪有那么快?不过是他着急回来而已。 “笑笑笑!还不巡逻去?巡完一圈,都给我到演武场跑步去!” 大家脸上挂着笑,迎着初升的太阳,排队进了大明宫西北角的九仙门。 杨怀信着急回来,是因为萧寒得到了一个消息:长乐坊里刚住进来一位李四娘,听说长得很漂亮,不像是天朝人。盯了两天,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有仆人进出。 她的宅子就在漼溰巷。 “漼溰巷?漼?......原来如此。这还没到‘启东’的时候,难怪找不着。”公主嫣然一笑,对没听明白的杨怀信道: “就是她,替我盯着,看看马元贽什么时候过来?宅子里有什么动静?” 找对了人,杨怀信就放心了,萧寒是凭本事做的不良人,有他们两人在,还怕人能飞了?不过,公主为何要找此人,他没有问。 “你知道我为何要找这个女人?”公主笑着解释: “我对马元贽有没有外室,一点兴趣也没有,只不过,我无意间得知,马元贽的外室,替他管着他大部分的金钱,他......可比你义父有钱得多。” 杨怀信不禁有些吃惊,娇俏美丽的公主,居然动了这样的心思:“您是说,我们要黑了他的......” “不可以吗?这些都是他盘剥来的不义之财,它们在我的手上,能用在更有用的地方。”公主眼里闪着狡黠,竟比她循规蹈矩的温柔,更像她自己。 “当然可以。”杨怀信也开始兴奋起来,他差点在马元贽手里丢了命,又被义父毫不犹豫的舍弃,往后,他只为自己活着。 他微笑道:“只不过,我们要考虑得更周详,我还要去找些帮手......” 崇光书院里,阿砚也得到了消息,李四娘和阿哲在李府里,并没有找到机关或是财宝。两天过去了,马元贽并没有到长乐坊去。 若不是明知李四娘是送给马元贽的,还真看不出,马元贽与她有什么联系。 “没关系,让阿哲再耐心等等,我都等了那么多年,不怕再多等几天。” 郑颢正在翻看一叠房屋的修建图,这是从专门为贵族设计住宅的工匠那里寻来的,很多宅子大同小异,这还是玄宗皇帝定下来的,王公贵族建房的规矩。 长乐坊本就是贵族聚集的地方,李府原是公主的府邸,后来几经易手,不知怎么,悄悄到了马元贽的手上。 看了几张,皆是两间主宅,再左右对称建有各种功能,小一些的房屋,中间用镶窗隔墙连接,后院则是假山池塘,水榭亭台。 图上并没有明显标注地下室的位置,但郑颢知道,家家都会有地下室,因为,贵族家中,都少不了一个地下建筑,那就是冰井。 他现在就是在找,各种图纸中,冰井的位置。 “阿砚,你看看这张,是不是和李府的结构相似?它没有建清凉台,但却有两间书房......去告诉阿哲,重点找书房。” 有两间书房并不奇怪,以前自己和李萱儿,就各有一间书房,分别在公主府的内、外宅。而李府却不是,两间都在内宅,且建得并不对称,这不是贵族的习惯。 可惜前世,自己认为是被迫做了驸马,全天下都欠自己的,看哪都不顺眼,公主对他再好也视而不见。 公主府里,他最熟悉的,只有自己的书房和寝室。 郑颢并不肯定马元贽的财宝就藏在这里,但这里最可疑。黑吃黑,他料定马元贽不敢明着抓贼,至于暗里,他自有对付他的办法。 反正他的人已经在里面,不翻个底朝天,他绝不甘心。 承欢殿里,公主已经可以断定,马元贽搜刮来的财宝就在漼溰巷的李府,可怎么进去,还是个问题。 杨怀信皱眉道:“李府看上去平平常常,可里面却戒备森严。长兴坊有家饆饠店,他们饆饠里夹的羊肉香料味太重,只有胡人才爱吃。 昨日,我们找了一位卖饼老汉,担着胡饼、饆饠去叫卖,不但没有引起李四娘的注意,反倒立刻有家仆出来驱赶。那样的谨慎,与表面的平静反差太大。” 现在知道这里是马元贽的藏金窟,那就解释得通了。 “只能再等等,能进去就好办,应该不难找。那里过去是公主府,公主府并不会特意留很大的地下室,除了冰井、菜窖、酒窖,地面上就只有假山、书房会有暗室。难就难在,找到之后,我们如何将它们拿出来。” 公主如数家珍,并不是每一座公主府都相同,但终归大同小异。 “公主,您有没有听说过,京城曾有‘飞天大盗’光顾,他们专门偷盗达官贵人家中的值钱之物。为何不扮做此人,也好全身而退。” 公主大喜:“好!就是‘飞天大盗’,一不小心,他们洗劫了单身居住的李四娘府邸。” 杨怀信点点头,这样,他的心里就有数了。 告辞了公主,他急急忙忙朝着羽林军营房走去。 第029章 少年 杨怀信走后,公主也带着木香、木蓝出了门。 廊上新添了一排各色菊花,两个婢女抢着说菊花的名字: “这是墨牡丹!” 公主便吟道:“墨菊舞西风,春夏去匆匆。明岁牡丹次第开,相逢在梦中。” “这个我知道,叫玉珠帘。” 公主笑嘻嘻摇头晃脑又吟道:“晨起懒扫峨眉妆,丹唇不点肤如霜。宫娥犹卷玉珠帘,不寒扑面绮罗香。噫!好个美娇娘。” “公主,我们就是那宫娥,您就是那美娇娘。”木蓝机智的夸道。 三个人都嘻嘻笑起来,木香簪了一朵黄香梨,替公主插在髻上,配上她今天穿的杏黄襦裙,恰恰好。 长廊隔墙的花窗上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听到公主吟诗,脚步略略停了一下。隔墙外是客省,向北便是学士院。 那男子四十左右,刚从内侍别省出来,正准备回学士院。公主也看到了他,见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很快就要走过花窗,消失在墙后。 公主心中一动,高声念道: “虽非囊中物,何坚不可钻。一朝操政柄,定使冠三端。” 那男人果然退了回来,对公主行礼道:“臣,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对他一点不陌生,杨收有能力,有才华,刚才自己吟的那首诗,就是杨收十三岁的时候做的。 只可惜,他成也宦官,败也宦官。懿宗朝从宰相高位跌落,落得个凄凉身死。 “免礼。”公主朝花窗贴近了一些,小声说到:“杨学士,本公主仰慕您的才华,不忍看您陷入泥沼,今日隔墙相遇,亦是有缘。有一话相赠,望学士思量。” 杨收吃了一惊,那次在紫宸殿上,他是第一次见到万寿公主,只听她说话头头是道,硬是替自己把婚给退了。 他再次向公主行了个礼:“有劳公主赐教。” “非贤莫举,遵循本心。” 公主说完,颔首微笑,款款离去。若不是窗棂上还留有一缕花香,杨收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内心的幻觉。 他整个人呆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开:刚才去见杨玄价,他正是让自己在上朝时,举荐他的一个亲信,这个刘檀利用县令职权,以杨玄价捐佛寺为名,搜刮百姓钱财充作“福报”,百姓叫苦不迭。 他还没想好如何上奏,半路上公主就来了一句“非贤莫举”。 难道,是圣上已经知晓杨玄价背后的事,这是叫公主来提醒自己?杨收冒了一背的冷汗。 杨玄价曾大张旗鼓的将他认宗,就是明着告诉大家,自己是他杨氏的人。他从低职官员,做到今天的翰林学士承旨,除了宰相令狐绹的举荐,更离不开杨玄价经常在圣上面前吹捧。 杨收告病假回家躲躲的心都有了。 他心中默念着公主给他的那八个字,心事重重的回了学士院。 郑颢正在学士院里整理早朝记录,见杨收进来,连忙站起来点头行礼。杨收背着手从他上边走过,突然停下来问: “郑拾遗,当初万寿公主拒婚,是不是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公主的事情?” 郑颢一头雾水,不知杨学士何出此问,只好苦笑道:“公主大概是听了坊间谣言......现卢敏已嫁何少将军,谣言不攻自破,只可惜于事无补。” 想想不对,是不是杨学士要给自己做媒?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某虽被公主拒婚,可也是身心清白,非爱不娶。” 非爱不娶?这怎么跟公主的话,有些异曲同工? 杨收走了,却把郑颢的心拨乱了。 今生一事变,事事变。 当初重生到六岁,他的祖君郑因刚刚告病辞官。小郑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倒在后院的柴垛旁。 他正和小伙伴捉迷藏,跑得太急,在柴垛旁摔了一跤。和前世一样,他发现一个衣角夹在柴捆中间。 小郑颢心情激动的拨开柴垛,他见到了年轻时的张议潮大将军。 前世,他留下两个熟鸡蛋,慌慌张张的跑了,今生,他不会再错过。 “小郎君,我不是坏人。” 小郑颢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是个大英雄。” 张议潮上下看看自己,除了腿上中了一箭,自己已经忍痛将箭拔了出来,他没发现自己哪里像英雄:“我?是英雄?” 小郑颢少了一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可他却坚定的说:“你身穿吐蕃衣服,可你身上的佩刀却是唐刀,是为不忘祖;你腿上中箭,三棱箭有倒钩,你却敢自己拔箭,是为勇敢。” 张议潮为甩脱追踪,狼狈爬进大户人家的后院,没想到,却被一个幼齿孩童赞自己是大英雄,不禁感慨万分。 他这次是悄悄带着十个郡县的地图,来天朝敬献给圣上,希望圣上发兵河套,将被占领的郡县,从吐蕃人手中解救出来。 可文宗有心无力,拒绝了张议潮的请求,仇士良更是怕他此举激怒吐蕃,连累天朝,竟派人追杀。 张议潮的护卫为掩护他被禁军射死,只有他逃了出来。 “小郎君,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一会就走,不会连累你们......” 小郑颢却说:“我祖君深明大义,他是不满圣上被宦官挟持,才愤然辞官,他一定会帮助你。” “你一个小孩,怎么知道这些事?你又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想拜您为师。”小郑颢笑得天真无邪,心里却早有成熟打算:他不要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乱世之中,天朝更需要镇守一方的大将。 他的猜测没错,郑因见到张议潮,立刻将他藏在后院一座独立的小房子里,张议潮见自己腿伤还要养一段时间才能走,也为了报答郑颢,便答应收他为徒。在小院里教他习武。 他在郑府住了三个月,与小郑颢朝夕相处,师徒感情也很好。他每隔一两年,都回到京城来,到郑府住上一个月,教郑颢武功和骑射。 直到他接任父亲的吐蕃敦煌郡大都督一职,不能随意离开吐蕃,这才终止了对郑颢的传授。 彼时,小郑颢已然长大,成了上马战天下,下马定乾坤,文武双全的翩翩少年。 第030章 弹劾 郑颢不解杨收之意,却不影响他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曾上表圣上:自武德以后,便有进士诸科,然声华虽茂,史策不书。他愿采访诸家科目记,将其撰成《科名记》,以备圣查。圣上大喜。 利用这个机会,郑颢与众多科举进士结交,易重就是其中的一个。 延英殿上,大理寺评事易重上奏: “启奏圣上,臣弹劾县令刘檀,他县内已有一座佛寺,后又重建神光寺,再将相隔不足一里地的完好土地庙,拆除改建为永福寺。恢复奉佛是好事,但刘檀不顾实际情况,盲目建寺,不纳税且需供养的和尚尼姑过多,给百姓增加过多负担。” 群臣皆窃窃私语,这个问题不是没有提过,只不过,易重的胆子还真大,谁不知道,神光寺和永福寺是两位大太监,杨玄价与马元贽捐建的?一下单挑俩。 易重......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殿上站着的杨收,头也不敢抬,鼻尖都冒出了汗:公主说的竟是神机!若是今日自己举荐刘檀在先,岂不是白白卷进圣上与宦官神仙打架? 杨玄价果然出来帮腔:“圣上,若因佛寺建得多,就弹劾县令,那以后恢复奉佛的事,谁还敢做?不瞒圣上,易评事所提的神光寺,就是微臣所捐,臣也是响应圣上号召,这才将多年微薄俸禄献了佛祖。” 站在圣上身侧的郑颢,一边挥笔记录,一边露出意味深长的浅笑:也不换句词,前世这句话救了刘檀,今生,可不会。 他正写下最后一个字,右谏议大夫郑裔绰出列道: “杨枢密使、马大将军全心奉佛确是好事,怕就怕他们一片心意,到最后落了空。既然已经激起民愤,臣建议,让刘县令公开佛寺账务,也好服众。” 郑大夫是郑颢的亲堂叔,郑氏与这两位宦官皆未结盟,堂叔答应帮他一次。 圣上并不想再次被朝臣历数过度恢复佛寺的弊端,武宗当初灭佛,自己就要坚决奉佛,哪怕明明知道佛寺过多,会占用民生资源。 他点头道:“不错,公开账务是消除流言的好办法,两位内侍臣也是有诚意,不能做了好事还要被百姓指责。” 杨玄价暗暗松了口气,却听易重又说道: “这就是微臣弹劾刘县令的原因。杨枢密使与马将军,一月俸禄折合黄金不足一两,一年也就十二两,所捐寺庙八百两,就算两位大臣一文不花,也需积攒六十七年。这片诚心,可不能让刘县令昧了去。” 杨玄价脸顿时变了色。 他捐佛寺,不必自个掏金子,刘檀还反送了一包金子给他。他当然没有在意,刘檀为了得到这些金子,就要报高造价,再分摊到百姓头上,把这些钱都赚回来。 “六十七年!” 众大臣又“嗡嗡嗡”的议论开了,最后还是郑裔绰出来道: “圣上,既然事有蹊跷,臣等请求清查,杨枢密使和马将军的奉佛资金来源。” 殿上大臣有一大半站了出来:“臣附议。” 圣上这下犯了难,前段时间还有人向他提出,不管平调还是降职,就想做外官,说是京官俸禄已经养不活他一大家子人。 这下再来个外臣不如内臣,岂不是没人愿意做京官外臣了? “查......查......” 圣上还没想好怎么安抚朝堂上这些愤愤不平的大臣,一旁的郑颢边记录边说: “圣上有旨:查!” 朝臣们纷纷行礼道,谢圣上英明。圣上骑虎难下,也只好同意。清查奉佛资产、公开寺庙账务,这个消息很快穿到内宫。 马元贽得意洋洋的奸笑道:“杨玄价那老贼傻了吧?幸好我早有准备。查便查,我早已倾家荡产奉了佛!” 顾二也笑道:“听说,刘檀已经入了大理寺的大牢,那他给咱们的金子......” “交!都上交出去。寺庙还没建完,咱们也没捐那么多,口头捐赠,又不是我”马元贽开创的,怕什么?”马元贽端起茶杯,气定神闲说到: “我倒要看看,他们什么也查不到,还能说什么。” 杨玄价就没他这么淡定,回去就把老二找来:“快去叫工匠停手!这时候若是佛塔倒了,恐怕还要牵连出更多事来。你先回来专心对付清查。去把库房里的金子拿二百两悄悄送过去,一口咬定,其余的款项尚未筹到。” “是,儿子这就去办。” 承欢殿里,万寿公主得了消息,高兴得一拍巴掌站起来: “太好了!真是天助我也。马元贽这会肯定高兴坏了,自己未雨绸缪,躲过一劫。可清查资产之后,他藏在李府的钱,给他十个胆,他也不敢认是他的。” 杨怀信一听,还真是这个道理。想不到,今天朝堂上弹劾刘檀,将他们打劫马元贽的后顾之忧给弹劾没了。 “今天弹劾刘檀的大臣是谁?” “弹劾他的是大理寺评事易重,右谏议大夫郑裔绰也出了不少力。” 公主点点头,笑着说:“咱们可以放开手去做了。我到父皇的紫宸殿去探探消息,看这事有什么进展。” 杨怀信有几个亲信,加上萧寒,他们就算是扮成“飞天大盗”也不为过,就是怎么做,还要周密筹划。 再加上,公主提了个建议,说她可以进去做内应,这就更要考验他们的配合了。不但要拿钱,更要保护公主的安全。 公主进了紫宸殿,就听到父亲在里面发火: “这个易重,仗着自己点过状元,一天就知道弹劾。还有那个郑颢!我明明没有下旨,他喊那一嗓子‘圣上有旨’,我连收都收不回来。” 公主站住了:怎么?还有郑颢参合在里面?也对郑裔绰是他堂叔,他帮堂叔,也是应该。她正想进去安慰安慰父亲,只听内殿传来吴昭仪的声音: “陛下,小心气坏身体。这些大臣,就知道没事找事。您知道吗?郑颢没有娶卢氏女,卢氏又将另一个女儿加入了郑家,嫁的就是郑裔绰的儿子,他们在河南的势力就更强了。 本来大公主指给郑颢,是打破他们联姻、争取郑氏的最好办法,可惜,还是错过了。既然如此,您也不必对他们客气......” 公主已经听不进后面的话,她转身快步离开了紫宸殿。 她现在终于能够体会,当初郑颢勉为其难与自己成亲的心情。 那是知道自己,被最亲的人,当成棋子摆布的心情。 第031章 清查 两位内侍臣的奉佛款清查很顺利,不顺利的是,关在大理寺的刘檀。 刘檀在三桥县做了六年县令,孝敬马元贽的金子,不下千两,可这再怎么也是小数,还有一些外官,也通过他的渠道,向马元贽送孝敬。 可渐渐的,马元贽在圣上面前失了宠,反倒是杨玄价的耳旁风更有作用。正巧碰上杨玄价要奉佛,他自然把这看作是接近杨玄价的敲门砖。 本来他志得意满,以为脚踏两只船,总能挨一边,没想到,两座靠得很近的寺庙,成了这次清查的导火索。 马元贽已经觉察出,刘檀这厮想和杨玄价梅开二度,他又怎会为刘檀尽力开脱?反倒趁热往他身上破脏水: 我把家底都捐空了,你把我的钱挪用到哪去了? 刘檀傻眼了,真话他也不敢说啊,不光是马元贽他得罪不起,就是通过他走关系得了提拔的人,也恨不得一夜之间,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杨玄价更是货真价实掏了二百两,心里不知骂了刘檀几万遍,万没有去帮他的道理。 三天审下来,大理寺给刘檀判了个抄家流放。抄来的家产,都抵进了寺庙的款项里,这才平息了这件事。 马元贽虽没什么损失,可还是觉得有些晦气。没了刘檀,他就少了一棵摇钱树,他还得另觅帮手。 崇光书院里的郑颢与崔瑾昀正喝着茶,崔瑾昀笑道: “阿哲已经把货找到了,这下,我们不过是劫了个富户,等李四娘跑了,连个报官的主都没有。三郎,你这招真狠呐。” “那也要靠你,舍得放李四娘回去。她回女蛮国一路上都安排好了,到那天,等她上了船,我们再动手。” “我一直都怀疑,你是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你挟持我去山上拜佛,我们就遇到了隐居的师傅,为我治好了腿,还传我一身医术;你约我去游河,我们就在河上救了喝多了酒,又被仇家追杀的经略使阮涿。 你带我去游历,我们就不小心参加了张议潮的沙洲之变。在河陇,冲锋陷阵数年、无人不识的郑将军,跟着使团回到京城,书都不看,摇身一变,成了金榜状元,从此规规矩矩,毫无河西时的张狂之气。 看你没事就抱你那个小人恩师白敏中的大腿,我寻思着你是想当驸马,混入皇族。可你这样一个神仙似的人物,竟然失算了......被人家拒婚!” 说着说着,崔瑾昀居然大笑起来:“我看你还是和我凑合着过吧,现在我们腰缠千万贯......” “你有那么粗的腰?”郑颢嗤笑道:“什么混入皇族?美貌聪明的公主,难道不值得追求?”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的老茧,清楚的表明了,这一世,他是个军人。前世的两个遗憾,一是没能为天朝征战沙场,二是没能好好爱他的妻。 “万寿公主?好吧,我承认,她是有些与众不同,只不过,不怎么会算数。”崔瑾昀又乐不可支起来。 “不会算数?怎么可能?别看她年轻,她得到圣上教导的机会,比大皇子还多。很小她就读过《算经十书》,做的诗也不错,放在民间,不折不扣是位才女。” 崔瑾昀怪异的看着郑颢:“不对劲啊,你连人家公主的私事,都打听得那么清楚?在河西的时候,你师妹看上你,你怎么比兔子跑得还快?” “别说这些没影的事,你说说公主她为何不会算数?”郑颢比较关心这件事。 崔瑾昀淡淡的说:“我诓她给杨怀信的药,要五十金。” “五十金!你怎么不去抢?里面那味最贵的千年山参,还是我替你找的!”郑颢啥时候都能淡定自若,一遇到公主,就成了情窦初开的小郎君。 “我,我还没说完呢!药是五十两,制药还要五十两,总共一百两。哈哈哈......” 崔瑾昀张着嘴得意的笑着,没提防旁边郑颢,把桌上的一块花糕塞到他嘴里,让他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尴尬的瞪着郑颢。 这下轮到郑颢笑他了: “你要是不把公主的金子退还给人家,我就把你这糗样画下来,沿街贴在树干上,对了东、西市我要多贴几张,上面就写‘征婚,彩礼万贯’。” 崔瑾昀好不容易才把花糕咽下去,气呼呼的站起来说:“她还没付款呢,难道要我倒贴给她?见色忘义!重色轻友!走了。” “记住,不许收人家金子,还有迷药记得准备好。” 看着崔瑾昀的背影,郑颢摇摇头,将一颗酪樱桃放进嘴里:哎,还真是笨。又不是仙丹,说要百金,你也信? 此时,笨公主正抱着一碟酪樱桃,坐在凉亭里吃,这是她最喜欢吃的甜食。 “你是说,刘檀被抄了家,没收的家产都用来修永福寺?” 难怪,依稀记得,永福寺不知什么原因倒了,砸死了不少住在周边的百姓,这事还让马元贽卸了兵权,去庄子里养老。 也许是有了这些修寺庙的钱,永福寺就没倒了吧? 很多事情,不是重活一世就都能明白的。这件事,公主上辈子没弄清楚,这辈子也一样。 好在长乐坊的李四娘她一点没记错。 杨怀信和萧寒两个,按照她的指点,去找了假山和书房,假山没有机关,可他两个书房的其中一个,却奇怪的有护院把守。 事出反常必有妖,看来,这离真相不远了。 “公主,既然已经知道了地方,您就不要进去了,我们到时还要分心保护您......”杨怀信已经组织好了人手,就等一个合适的机会。 “我去也是化妆成李府的丫头,不比你们的风险大。书房里有机关,我去看看,兴许能给你们省点力。” 公主若无其事的将一颗酪樱桃放进嘴里: 那晚是不能回宫了,马元贽的财宝太多,悄悄一次性搬走,几乎不可能。只能拿金钱和辨不出来路的珠宝,太有特征的金银器物,反倒不能要。 这些道道,杨怀信他们哪有自己清楚? 所以自己非去不可。 第032章 七夕 宫里宫外掐指算着的好日子,就在七夕。 七夕这天,圣上要在太液池畔夜宴心腹重臣,马元贽当然认为自己分属此列。 “公主,快来看,水面已经结尘了。” 白芷在院子里太阳下嚷嚷,一群宫女也都围着几个水盆,盯着水面看。 “我的针呢?看我保准一次就得巧。”公主笑嘻嘻的说。这玩意玩过多少回了,她早就找到了诀窍。 她刚走到水盆边,就听到院门传来笑声:“你这从不爱做针线的,也会拿针了?” 李萱儿噘嘴道:“阿兄小看人,你身上挂着的荷包,不是我绣的?” 李温顺手摸起那个荷包,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的两片草叶子,意味深长的说:“不错,我这个荷包,有人想跟我换,我都死活没同意。” “我给你的东西,你可不能乱送人!” “没送没送,你快抛针,我看看今年你能不能绣艺长进些。” 宫女们围着兄妹俩到了水盆边。正是当午,日头映在水面上,还真有些晃眼。 抛针乞巧有点像占卜,就是你要把针抛在,已经结了薄薄一层灰尘的水面上。若是针能浮起来,灰尘和针在水里的倒影,成了云朵、花朵等形状,就是得了巧。 李萱儿先偏着头,找了找水面结尘的位置,指尖拈着针,屏住气息,轻轻的放下去,针果然浮在水面上,李温也伸头凑过去,被妹妹一把推开: “让开,你把我阳光挡住了!” “哎呀,真凶......” “公主,影子是云朵,您得巧了!”木香、白英几个都拍手笑起来。 李萱儿直起身来拍拍手,得意洋洋的笑了:我几十个乞巧节,都是白过的吗? 李温从怀里掏出两个蜡做的娃娃,递给妹妹笑眯眯的说:“磨喝乐,送你的。” 李萱儿一看羞红了脸,把李温拽到一边,小声骂道:“阿兄,你疯啦?为何送我这东西?” “这......小娃娃,白白胖胖,不是挺可爱的吗?他们说是乞巧节化生,就是往水里扔磨喝乐......”李温看着手里的蜡娃娃,莫名其妙的说。 “他们说?他们是谁?”李萱儿气势汹汹,她要看看,是谁在骗她的傻兄长。 “没谁啊,就是......崔公子说,乞巧节送礼物,就送磨喝......乐。哦!难怪我师父表情那么奇怪,原来是崔公子在骗我......话说,这磨喝乐是干啥用的?” 李萱儿用指头点着兄长的额头,又气又好笑: “磨喝乐娃娃,是给已经嫁人的娘子求子用的,你妹妹能用吗?管他什么李公子、郑公子,出去揍他们!” “揍......还是不要了,阿兄一个也打不过他们两个。”李温表示为难。 “那好,等今晚上他们进宫赴宴,我叫人替你揍,敢戏弄我们兄妹俩,叫他们好看!”李萱儿看兄长温温吞吞的,就替他着急。 “哈哈,他俩今晚都不来。”李温竟然有些高兴。 李萱儿奇怪了,父皇喜欢的几个年轻士族子弟当中,不就有他俩吗?什么吟诗作对、谈古论今,还有通宵达旦的记录。 “都不来?告假了?” “现在想想,应该是怕来了被你揍。”李温笑嘻嘻的,他这个妹妹,及笄之后,变得越来越有趣了。他把娃娃往身后内侍怀里一扔,笑道: “走走走,我们去看阿娘的喜蛛。” “阿娘不是去针工局观乞巧礼了?不知回了没有。喜蛛在盒子里结网,没到晚上,不能打开。” “就看一眼,妨碍不了它......” 兄妹俩一起出了承欢殿,到明义殿用膳去了。 在天朝,七夕节是个隆重的节日,少女、少妇们从早上开始就忙忙碌碌,晚上月亮出来了,还要各自拜月乞巧。 男人们活动主要是在晚上,宫里宫外都是饮酒作乐、吟诗作对的男人。宣宗朝十年无战乱,百姓也相对安定富裕起来,节日喧嚣,更是宛如回到天朝盛世。 一轮皎月,就在女人和男人各自的期许中,如期而至。 东苑丝竹之声隐隐响起,西苑的承欢殿里也摆了拜月台,瓜果点心,酒水香烛,一应俱全。宫里的婢女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万寿公主端坐在宫里,门外站着白英、白芷,木蓝在里面伺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木蓝,你说公主已经出宫了没?我怎么有点慌?”穿着公主衣裙,端坐在床上的木香小声问。 木蓝看了看窗外,安慰她道:“一会我就让大家散了,就剩下我们几个,你装模作样出去拜拜,我们请你进来安歇,吹灯上床就完事了。公主不会有事的,杨副将不是跟着去了?” “可……可这是出去一晚上……” “没事没事,你就是自己吓自己。圣上一晚上饮酒作乐,晁美人睡得早,不会有人找公主的。你别说话,我去外面看看。” 四个婢女在承欢殿拜月乞巧,穿着内侍服的公主,跟在杨怀信后面悄悄出了宫。 “公主,刚才我的人来说,李四娘出门逛夜集去了,今晚外面热闹得很,金吾卫也增加了巡防人手。” “马车备了几辆?” “三两马车,再多就扎眼了。晁美人庄子上的老秦,已经跟我接上头了,美人让他们全都听我们的指挥。公主……” “怎么了?你别劝,我是打定主意要进去,最好在李四娘回来之前,速战速决。” 杨怀信不说话了,把公主领到一间客栈,出来时,公主已经换上了李四娘府里婢女的衣裙。她提着个食盒,四下看看,从容的朝永乐坊走去。 永乐坊漼溰巷,一个没挂门头牌匾的宅子里,坐着位俊俏白衣公子,他对着月亮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不一会,一位人高腿长,剑眉星目的玄衣人,从屋里大步走出来,笑着对白衣公子道:“别把酒喝光了,我一会回来陪你喝。” “今天过节耶,我特意在这里买座宅子等你喝庆功酒,你不陪我,难道还要陪别人?” 郑颢哈哈笑起来:“这不省点运费嘛,再说,永乐坊的宅子值钱,买了不亏。” 崔瑾昀看着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还真是佩服这位发小。恐怕也只有他,想得出在李府隔壁买间屋子藏赃的主意。 反正,马元鸷肯定想不到。 第033章 误伤 长乐坊,漼溰巷。 李萱儿抬头看了一眼李府的高墙,墙与门墙高低相错的阴影里,看不出有人,但她知道,杨怀信他们在那里。 李萱儿走过去,抬手叩了门。 李府门外空空如也,门里却站着四个护院,其中一个将门打开条缝向外看,是个漂亮小娘子,戒心减了几分: “什么人?” “奴家是开饼铺的,李四娘让奴家过来给大家送斫饼,今天是七夕,人人都要吃斫饼,才会有好运气。” 李萱儿说着,将手中提着的一个竹篮,朝门缝递过去,掀开上面盖着的白布,里面果真是一篮油炸得香喷喷的斫饼,饼皮上还撒着芝麻,闻着就很有食欲。 那几个守门的已经完全放松了,笑呵呵的打开门:李四娘刚刚出门去逛灯市,这就想到他们,还算是有良心。 哪知他这一开门接饼篮,李萱儿将篮子使劲往他怀里一送,自己跟着挤了进来。墙上跳下四个人来,一人一个,将护院打晕,杨怀信向李萱儿点点头,她拉好篮子上的布,躲到廊下的柱子边。 几个蒙面人跟在她后面进了李府,一下子散在阴影里不见了。 只一会功夫,杨怀信和萧寒换了护院的衣服,走到李萱儿身边,三人穿过外院,顺着光影交错的长廊,朝着内院走去。 李府很大,外院比较简单,从前是给驸马住的,内院的建筑比较多,假山池塘也都在内院。平时只有李四娘并几个侍女、嬷嬷住在这里,很多房屋都空着没住人。 这里虽然是马元贽的藏宝地,可他并不想表现得很特殊,护院也只有十来个。 马元贽曾偷偷来了李府三次,都是下半夜才过来。听监视的人说,他一来就是一宿不睡。那人是萧寒的小兄弟,本来想嘲笑一番,想起杨怀信也是宦官,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杨怀信哪会不明白他们的嘲弄?当初家里穷,将他卖到宫里做宦官,就再没动过娶妻的念头,兜里那点家产用不着找人继承,更犯不着,白白耽误人家良家女子。 他给萱儿指了指,有人把守书房的方向。两人在明,八人在暗,护着公主朝书房走去。 “什么人?” “雷十一,是我。”萧寒有备而来。 雷十一听到叫自己名字,虽然没分辨出过来的是谁,但内心已经默认为自己人。只是,怎么还来了个婢女? 看她挎着个食篮,他又默认为给他们送吃食来的,脸上迅速升起个灿烂的笑容: “哟,还劳小娘子亲自送过来,让兄弟们跑一趟不就行了......唉?你哪位,怎么看着眼生?” 雷十一是护院的头,别的都好,就是好两口酒。 今天李四娘送了他们几坛好酒,本来说好上岗的不喝休岗的喝,可他还是没忍住尝了两大口。 所以除了书房这里四人,门口四人,其余的护院,都在前院睡着了。 “眼生?好好看看就熟了!”杨怀信的拳头就已经过去了。其他的人也冲了上去,两下就都解决了。萧寒挠挠头,有些迷惑的说: “奇了怪了,怎么感觉有些不对劲?平时他们戒备没这么松懈的,今天这也太容易了吧?” “小心里面有埋伏。”杨怀信提醒他道:“走,进去再说。” 书房侧墙边露出一张脸,他回身对后面轻声道: “主人,前面有拨人进去了,看来也是打这些财宝主意的。” “多少人?” “有一个是女的,男的有十个。” 郑颢皱了皱眉:“管他什么人,迷倒再说!把我们要的拿走,剩下的,拿得走,是他们的运气。” 阿哲本是要出去吸引护院们注意的,他是李四娘带过来的仆人,跟雷十一他们已经很熟了,刚才雷老大那两大口酒,还是他灌下去的。 他曾在书院里见过公主一面,可刚才公主背对着他,门廊上的灯笼又不怎么亮。 阿哲、阿砚两人闪身出去,郑颢听到那边一声闷哼,知道是他们得手了,等了片刻,手一挥,后面的人跟着他一起往书房门口走去。 门口倒着两个人,阿砚两个已经冲到里面去了,崔瑾昀给他们准备了一种迷香,是从曼陀罗里提炼出来的,据他自己说,三息见效。 郑颢刚要从那两个门口放哨的人身边跨过去,突然看见一人身量矮小,有点像个未成年的孩子,他迟疑了一下,扯掉蒙在他脸上的布,不禁大吃一惊: “杨复光?糟了!” 他快步走进去,书房外室很普通,书架上还放了不少书。内室隔着一个月亮门,里面是一张很大的坐床,靠墙也有一排书架。 现在这排书架被推开了,露出来一个地道。他们是服了解药的,郑颢冲了下去。 来到地下室,眼前的一切,连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人,都容易被忽略了。 红木箱子摆了半个房间,全都摞起两三层,最外面的箱子已经被他们打开了,金光闪闪的金锭,让这个简简单单的地下室,放出了不简单的光。 “主人,你看,”阿砚高兴的说:“真是黄金!”。 其他人掏出准备好的麻袋,迅速把金锭往麻袋里装。郑颢却朝着躺在地上的女子跑去,他半跪在地上,将她翻过身来,还真是公主。 “萱儿!”他不由自主的叫出来,李萱儿已经迷晕过去了,一点知觉也没有。 “阿砚,解药呢?” 阿砚已经发现不对,过来一看,那女的竟然是公主:“解、解药没带啊,又没想到,还要救人......” 普通迷药,泼水就能醒,崔公子的迷药,还要解药才行,要不然得等到五更天。 搞这么复杂! 郑颢抱起地上的李萱儿,看她软绵绵的歪在自己怀里,不知比醒着的时候乖巧了多少倍,他又忍不住有些好笑,对阿砚说: “快,回去找崔公子拿解药。其他人照原计划,把金锭都搬走。” 阿砚四下一看,接过装了半袋的麻袋,扛在肩上就跑:要回去,也不能空着手。 等解药拿来,他们的十几个人都已经回去了,郑颢抱着萱儿坐在一个木箱子上。 “主人,解药......是现在喂?”阿砚有些疑惑,自家主人从不碰女人,怎么今天抱着公主还不撒手了? “不,我们搬完再喂。他们应该是外面有接应,我们给他们做掩护。”郑颢看他盯着自己怀里的公主,欲盖弥彰的解释道:“呃......地上凉。” “哦,是挺凉的。解药给您......我搬东西去。” 阿砚转过头,一脸不可名状的表情。 第034章 背影 郑颢只要金锭金条,这就已经让十几个人跑了几趟。 好在只有两墙之隔,那边还有人接应,他们的速度非常快。虽然郑颢很留恋抱着她的感觉,终究到了让他们吃解药的时候。 李萱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只看见地道口一个模糊的高大背影。 “居然着了道!”萧寒坐起来用力甩甩头,有些气恼的说:“这是黑吃黑吃黑!” 杨怀信醒来第一反应是看公主在哪里,看到大家没事,又看看搬空了的十几个箱子,忙说:“他们只拿了金子,我们也不能空手而归。” 李萱儿终于反应过来,这劫打得也太精确了,居然等自己打开地道门,他们就用了迷烟。死劫匪,让本公主抓到,看不一个个剥了你们的皮! 她到箱子边细看,外边放着的几箱,都是看不出来路的珍珠玛瑙金银首饰,好像替她挑好的一般。 “这几箱,全拿走。那边的金银器皿也拿走,回头找人融了,打成金银锭。” 本来没打算要的,现在金锭没了,器皿也不能放过。 搬箱子出去很顺利,简直如入无人之境。他们不知道,郑颢怕惹麻烦,有人的房间都吹了迷烟,几十号人得睡到天亮才会醒。 李四娘当然不会再回来了,她正心旷神怡的坐在南去的船上,天朝再好,也比不上自己的家乡。 雷十一他们几个,鸡一叫就醒来了,刚想伸个懒腰,突然觉得睡的地方不对:怎么睡在书房里? “还不快去看看!” 雷十一踹了搂着自己睡的张平一脚,他揉揉眼睛,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跳起来,扳动开关冲进地下室,在下面哇哇叫道: “完了!金子全没了!” 雷十一也冲了下去,听到张平的叫声,他脚下打飘,一不留神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等他爬起来,已经听到张平在嚎啕大哭。 他冲过去,把那些箱子全都打开,有些箱子里的东西还在,比如一棵半人高的红珊瑚,价值不菲,可也都有命享用啊。 圣上都没有,偏偏孝敬给你了......这谁敢接手? 有一箱,居然是造型漂亮的唐三彩。雷十一狠狠的关上木箱,暗骂道:娘的,这陪葬的晦气玩意也放在这里,难怪不倒十八辈子霉! “东西都别动,我这就去报给大将军。你们到前面看看,其他人怎么样了?” 两人刚走出地下室,就见阿哲慌慌张张跑过来,痛哭流涕道: “不好啦!雷将军,昨晚进了劫匪,眼馋李四娘美貌,将她劫走啦......” 雷十一脑袋“嗡”的炸开了:完了,这回脑袋肯定保不住了。 阿哲又哭到:“大将军肯定不会放过我们,我们不但知道他的秘密,还让他丢财又丢人,留下来就是一死。大将军的势力就在京城而已,逃出去,说不定还能保住条命,我要逃,你们不要拦我......” “老大,吴大郎说得对,不如我们趁现在就散伙,逃出京城,应该还来得及。”张平心动了。 雷十一想了想,要活命,也只有这一条路,咬牙道:“好!想走的自己凭本事走。”说完,他一转身又进了书房。 地下室还有些瓷器,随便拿两个买了,够他吃喝一阵。 一时间,李府里的护院、下人作鸟兽散。 阿哲瞅着四下无人,一脚蹬上墙头,跳过两府中间的小巷,回崔府去了。 “主人,雷十一已经跑了。” 郑颢已经恢复了他儒官的优雅,仿佛昨晚身手敏捷、翻墙盗宝的那个黑衣人,与他无关。他将手中的茶碗放下,笑道: “虽然马元贽没见过你,这段时间就别乱跑了。料他就算再怎么气急败坏,也不敢明查。” “主人,您说......万寿公主怎么会知道马元贽藏宝的地方?昨夜我跟着他们,看见他们三辆马车中,两辆出了城,往郊外的皇庄去了。另一辆还在城里,没跟了去。”阿砚说到。 “聪明。是有座皇庄在晁美人名下,以后还是公主的嫁妆......东西藏在那里,确实很安全。另一辆马车,昨晚公主应该就睡在里面,毕竟皇宫是进不去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 她还是像当初嫁给自己时那样,娇娇软软,自己怎么就没好好珍惜她?重活一次,两人却没了夫妻的缘分。 当初,她指着自己骂:士族不就是靠着祖宗垄断读书的机会,朝廷招徕人才,不得不依靠士族,你们才能如此风光?李氏打下的江山,不是你们说丢就丢的! 那次,是南昭占领了天朝的疆土,士族们却认为,南昭离长安那么远,丢一两个城池又如何? 为了她这一句话,今生他远赴河西,助师傅张议潮从吐蕃手里,夺了十七个城池,归了天朝。 郑颢还在思绪万千,阿墨匆匆回来了: “主人,您还真是料事如神。我在长乐坊最外边的一排铺子打听,还真问到了一件蹊跷事:有位小娘子,曾经在长乐坊到处打听,这里有没有一条,叫‘启东巷’的巷子。长乐坊并没有这条巷子,您说,这算不算蹊跷?” “启东巷?” 郑颢没有这个记忆,他前世死在李温称帝改元之前,并不知道这个后改的名字。 “这有什么蹊跷?万一是问错了坊而已呢?”阿哲不屑一顾的说。 阿墨平时只管照顾主人的起居,不像他俩那样得主人重用,他本来就心有不甘,见阿哲塞他,一挺胸脯,不服气的说到: “如果打听启东巷的人是公主呢?蹊不蹊跷?” “公主?”果然,阿砚与阿哲都目瞪口呆。 “对啊,刚巧有人听到,一位郎君,唤那位小娘子为‘公主’。” 郑颢忽然生出一丝怀疑:难道,萱儿也和我一样,重生而来? 承欢殿里的李萱儿,这会还躺在床上,外面白英在赶叽叽喳喳说话的小宫女:“一边玩去,公主不舒服,没起来呢。” 李萱儿已经醒了,脑子里却不断出现着那个高大的背影。 郑颢比她高七、八寸,为了和她说话,经常低着头。那人低头出地道口的姿势,她竟然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不,绝不可能。李萱儿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且不说前世郑颢死的时候,马元贽的财宝还没有被挖出来,就算他重生,也根本不可能知道长乐坊里有财宝。 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哪怕精通骑射,他也不是那种胆大包天的人。 第035章 试探 昨夜,在马车上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寅卯之交宫门开了,才跟在杨怀信后面偷偷溜回宫。 杨怀信看着她进了承欢殿,才默默离开。很明显,他们被另一伙人打劫了,是巧合,还是蓄谋?他和公主都没理出头绪。 “公主,您再不起来,就赶不上太后的花宴了。” 李萱儿睡了个回笼觉,转眼到了晌午,木香不得不进来催她起床。 “对啊,我差点忘了,太后年年都在七夕后一天举办花宴。是午后要过去吗?”她本就醒了,躺在床上想心事而已。 “嗯,您梳洗完,吃点东西垫垫,就该过去了。” “太后那里好吃的那么多,我为什么还要吃东西垫垫?垫了我就吃不了好东西了!”李萱儿有些不满意的说。 木香递了条布巾给她,笑道:“这可是晁美人交代的,说您今年及笄了,又是头次参加花宴,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看见好吃的就胡吃海塞。” 萱儿本已经走到热汽腾腾的屏风后面,听见“胡吃海塞”几个字,又探出头来撅嘴道:“有那么丑吗?我怎么记得,自己没出嫁前妙曼婀娜的?” 外面几个婢女都笑了起来:“谁说您丑来着?大明宫里,就属您最美了,这哪里还用得着记?” 李萱儿嘻嘻笑着推到屏风后面,笑容隐去,化为眼里的平静:是啊,记得的事,一件一件都不对了,又怎知不是今生,做了一场前世的梦? 她记得,“前世的梦里”,她在宫里度过的唯一一次花宴上,可出了比胡吃海塞更大的丑。 花宴,是郭太后闹着跳楼,被病故之后,郑太后终于统领六宫,自创出来的宫宴,圣上为了让母后高兴,也大力支持,七夕后的花宴都会办得很隆重。 宴请之人,上到六宫嫔妃,下到三品命妇,成年未嫁娶的皇子、世子、公主、郡主,还有三品以上大臣家里未嫁娶的公子、小郎君、小娘子。 简直就是大型相亲现场。 前世,李萱儿就参加过这一次,因为那时已经指婚,她的注意力全都在未婚夫君郑颢身上,虽然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 她轻轻叹了口气:当时的自己,误以为他是羞怯内敛,高高兴兴拉他去见皇祖母,元妃、吴昭仪又说了那样侮辱他的话,他才甩了脸,转身离去。 这辈子好了,他自由了,自己也不再会有那样的尴尬。 一路想着心事,李萱儿已经走到东苑,她都没留意到,太液池边的长廊上,多了许多五彩缤纷的花。 除了廊边的摆盆,今年内侍省还别出心裁,将花盆挂在廊檐下,花蔓垂下来,或花或叶,随风轻摆,更多了几许婀娜。 “罗浮山与长安相隔万水千山,竟然还要去迎它进宫。我就不信,还真能教人长生不老?” 说话的人是崔瑾昀,他与郑颢面朝着太液池,仿佛并没留意身后走过来的公主。 李萱儿心中一惊:不对,现在离父皇迎罗浮山道士轩辕集入宫,还有两年,怎么会...... 父皇晚年求仙,才导致他执迷丹药,自己劝说也未必有效,她正打算借轩辕集之口,劝说父皇放弃修仙,这也许还能让他多活几年。 可现在,自己还没见到轩辕集,他就要进宫了,这不行! 心念百转,李萱儿转头低声对木蓝道:“你快去打听打听,是不是有个罗浮山的道士进宫了。” 木蓝点头,转身快步离开。 听到动静,郑颢和崔瑾昀同时转过身来,对公主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李萱儿装作不在意的问:“二位好兴致,花宴在对面,你们怎么还在这看风景?” 郑颢微笑道:“我们主要是在等人。昨晚长乐坊进了贼,金吾军李公子被圣上叫去问话,我们是一起来的,所以等等他。” “长乐坊......进了贼?” 纵是李萱儿少年老成、故作镇定,眼神里的闪烁,还是被郑颢看在眼里,让他觉得格外有趣。 “那你们慢慢等,我先过去了。” 二人一侧身,翩翩的行了一礼,目送着公主离去。 “你让我说的话,我可都说了,你打算怎么谢我?”崔瑾昀似笑非笑的看着郑颢。 郑颢将手里的折扇一打,徐徐扇了起来:“王右军的那幅字,你不是流了很久的口水?今年你生辰,送你做礼物。” “无赖!谢礼怎么还和贺礼二合一了?不行,字我先拿了,生辰贺礼必须另送。” 两人还在扯,一个小内侍跑过来,向他们行礼道:“郑翰林,木蓝是去打听,宫里是不是进了位罗浮山道士。” 郑颢掏出半吊钱给他道:“好,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不说,崔瑾昀也不问,两人慢悠悠沿着长廊,向花宴会场走去。 “你今天叫人去京兆府报案,估计很快就能结案。没有人能说出丢了什么,李四娘又来历不明,再加上,现场并没有命案。昨晚长安城里闹哄哄的,李长风自己还在宫里喝醉了,圣上找他去问,不过是走个过场。” 郑颢话刚说完,就听到后面金吾将军李长风在叫他们。赶上来一问,果然,圣上问了京兆尹几句,也就结案了。 “要不是长乐坊里住了不少皇亲国戚,这种小事,圣上连问都不会过问。”李长风是李相公的次子,从小厌烦读书,最后走了武官仕途。 不过,他很喜欢和郑颢他们交往,他们虽是翰林,身上却没有书呆子的酸臭味,大家出身差不多,陇西李氏和崔、郑也都有或近或远的姻亲关系。 “你没事就好。坊间的案子,京兆府、不良人和你们,毕竟还是京兆府的担子重,昨晚又是奉旨过节不关城门,人多手杂,有个盗抢也不奇怪。” 三人说说笑笑,到了自雨亭旁边的宴会场。 郑颢的眼光,不由自主的搜寻着萱儿,当看见她的背影,他不由得呼吸有些停顿: 萱儿,没想到,你也是重生而来。难道你临死亦如我一般意难平?怪我不能在你身边保护你...... 难怪你会拒婚,一定还在生我的气。今生还没开始,就没机会好好爱你,果然重生未必万能。 李萱儿让人去打听罗浮山的道士,可轩辕集要两年后,才被人推荐给宣宗皇帝,她若不是重生,又怎会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 这也能解释,她如何得知马元贽的财宝所在,如何知道卢敏与自己订过娃娃亲。 郑颢心里揪得沉甸甸的痛: 前世的错,成了今生的错过,就算不能在一起,我必会护你一世,不再让你受伤害。 第036章 花宴 所谓花宴,不仅要赏花,还要尝花。 御厨将花做成各式的食饮,花茶、花糕、花羹、花饼,这是直接用花做食材,还有花酒、花酿、花酱,也同样芬芳美味。 加上席上贵主、贵女们衣香鬓影、环佩叮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熏风风自香。 长安城里的小郎君们,没有不把收到太后花宴的邀请,当成一种荣耀的,比昨日圣上的七夕夜宴,也不遑多让。 “这才真是喝花酒。”李长风一坐下来,就尝了一口宫女给他倒的桃花酿,香甜满口。 崔瑾昀笑到:“李二,你快满二十五了吧?来了这个地方,还喝什么酒?赶紧挑个名门小娘子带回去。” “你俩比我老,你们都不急,我着什么急?我要是想找小娘子,还会傻乎乎坐在你俩身边?这不是自找寒碜吗?” 李长风无所谓做他俩陪衬,只盯着席上摆着的各式糕点看稀奇。 “你们怎么就坐下来了?自雨亭旁边的银杏树去看了吗?那可真是遍地黄金,壮观得很。” 李温人如其名,是个温润如玉之人,就是少了点杀伐果断。 三人站起来行礼,还真跟着他往自雨亭的东面走去。远远就看到一树金黄的银杏树,和它一地金黄的落叶。天地之间,除了满眼的金黄,别无他物。 “还真是黄金满地。” 崔瑾昀与郑颢对视一眼,都意味深长笑起来。 “师傅,您不是说,书院要用举办中秋诗社,以诗会贤,扩大对寒门学子的扶持吗?我捐出一年的职田收入,给您做启动如何?” 李温私下里还是喜欢称郑颢“师傅”,这也是看不惯皇族的崔公子,眼里能容得下这位大皇子的原因。 郑颢笑到:“郓王愿意,某却之不恭,那这第一社,就让殿下做东主,某替您做令官。” “我做东主,甚好,甚好!”李温喜不自胜。 “阿兄,你要做什么东主?” 李温回头一看,妹妹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们身后,忙笑道:“妹妹,你来了。我们说要结个中秋诗社,我做东主。” “我们天朝的诗文才子中,不乏忧国忧民的兴邦之才,阿兄是应该多多结交。下月便是中秋,到时,一定要带妹妹去开开眼界。” 李萱儿上次在崇光书院见到李商隐、皮日休,就知道阿兄今时不同往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只不过,他这位皇长子,越是有才华,便越是招人恨。李萱儿急着来找兄长,就是因为...... “救命!” 自雨亭方向传来了呼救声。 李萱儿拉住正要冲过去的阿兄,还没来得及说话,郑颢便推了李长风一把: “李二,还不过去看看,叫你的人!郓王殿下,您和公主殿下去报告郑太后,这里有我们。” 他的语气坚定,李温毫不犹豫的拉着妹妹朝宴会场跑去。李萱儿被拉着跑,耳朵里已经听见李将军吹响骨哨的声音。 骨哨声细而尖,听到让人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很快,四周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东院负责宫卫的金吾军,向着自雨亭奔去。 李萱儿跑到皇祖母跟前,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腕被兄长抓得生疼。 她都有些怀疑,郑颢和兄长是不是经常练习这样的突发事件。万幸的是,这次刚好有李将军在侧,免了兄长无端端被诬陷,而且,金吾卫应该可以将二郎救回来。 “祖母,刚才听到的好像是二郎的声音。”萱儿等阿兄说完,补充了一句。 “二郎?二郎多病,怎么好端端跑到太液池边去了?福安,你快带人去看看。”郑太后心急,是因为二郎自小多病,一直养在自己身边,她自然不希望出什么岔子。 福安一挥手,几个内侍跟着往自雨亭跑,李温兄妹也跟了过去。 正走着,花丛里有个人影晃动,李萱儿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抓住那个正要跑的人,呵斥道:“四郎!慌慌张张跑什么?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皇四子李滋,母妃便是在圣上面前,八卦李萱儿和郑颢婚事的吴昭仪。 李滋被长姐提着领子,跑也跑不掉,只好讷讷的说: “长兄、长姐......我什么也没干......” “没干你慌慌张张跑什么?”李温不喜欢这个弟弟,他的心眼比较多,也最会在父亲面前卖乖。 卖乖没问题,为表现自己,把其他兄弟往脚下踩,那就是人品有问题。 “没干?没干怎么你的衣袍上溅了水?你是不是刚从太液池边过来?”李萱儿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弟弟,若不趁早教训,将来长大也是个阴毒之人。 李温一听,这还得了?忙从妹妹手里接过李滋,提着他往自雨亭走。 “我不走!我不走!衣衫是我自己玩水弄湿的,你凭什么抓我?”李滋声嘶力竭的叫着,身子拼命往下坠,两条腿在地上不停乱蹭。 李温比他大了十岁,任他怎么踢,也不放手,越靠近自雨亭,李滋就越慌,不知所措间,竟然大哭起来。 自雨亭之所以能自己下雨,就是靠将太液池的水,不断抽到亭子顶部,水顺着斜顶留下来,如同下雨一般。所以,亭子的一边临水。 二皇子李渼已经被李长风亲自救了起来,李渼身体弱,在凉水里泡了泡,虽然没死,脸色白得像鬼一样。 不,他是看到李滋,脸色才变得煞白:“四、四弟,你为什么要害我?” “雍王,您可不要血口喷人!夔王还小,他如何懂得害人?”吴昭仪火急火燎的冲过来,将李滋抱在怀里,瞪着李温咬牙道: “郓王,您可不要仗着自己年长,欺负年幼的弟弟!” 李温被他一抢白,也忘了自己之前要说什么。 李萱儿上前道:“二郎,你自己说,刚才你是怎么落水的?” 李渼还在光王府的时候,便没了母亲,生病后婢子没有照顾好,才落下病根,入了大明宫后,他才跟着祖母,由祖母代为抚养。 他最怕的是元妃,其次就是眼前这位吴昭仪。看着吴昭仪瞪着的牛眼,他吓得只管不停咳嗽起来。 李萱儿知道没有证据,光靠李渼一人之言,吴昭仪和李滋怎么抵赖都行。她冷冷的看了一眼李滋,李滋赶紧低下头,不安的动着自己的脚尖。 “福安,先送二郎回去吧,今天的花宴,你俩本就不该过来,闹出什么事,到了太后面前,一个也跑不掉。” 李萱儿接过内侍手上的披风,过去替李渼系好。 福安走在前面,李渼跟在后面,再有两个内侍跟着他,前后走出了自雨亭。 “小心!” 站在李温身边的郑颢,突然大叫一声,飞身扑上前去。 第037章 宿命 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看见自雨亭的牌匾从天而降,朝走在中间的李渼砸去。 郑颢手指尖已经碰到了牌匾,无奈速度太快,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渼被牌匾砸倒在面前,连同走在前面的福安,也被一起带倒。 他是扑过来的,虽没能推开牌匾,自己也扑倒在地。 “雍王!” 突然变故,让大家乱成一团。崔瑾昀挤上前去,搭了脉,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回头对李温、郑颢摇了摇头。 郑颢心都凉了。 怎么回事?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直冲到心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经略使阮涿,虽被他们毫发无损的救出,可回到家中,当晚心疾发作,医师赶到时,已经没了气息。 当时崔瑾昀也困扰了好久,他在船上并未发现阮经略使身体有恙,隔了几个时辰,怎么会突然心悸而亡? 幸好阮涿家人解释,他患有心疾不是一两天,郑颢除了遗憾,也没多想。 眼前乱哄哄的场景,在他眼里,只见那些人嘴巴张张合合,却全都没了声响。 难道......他不得不痛苦的怀疑:难道重生,只能改生不能改死? 阮涿如此、李渼亦是如此。他们都死在前世离世的同一天。 李萱儿无意间回头,才发现郑颢在地上并没有站起来,他脸色苍白,仿佛看见了一件自己根本不肯相信的事。 她几乎忍不住想冲过去问他: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明明二郎已经救上来了,怎么会意外被牌匾砸死? 这是意外,还是躲不掉的宿命? 李萱儿忽然想起,若是如此,父皇、母妃,还有郑颢,也要在四年后离开人世,不由得生出几分惊惧,回头看他刚坐着的地方,却不知他几时离开了。 四下张望,才发现连崔瑾昀也不见了。倒看见一个匆匆离开的女子背影,当她转弯走出自雨亭的瞬间,李萱儿看清了她的脸,不免暗暗吃惊: 竟然是她?原来,她早就在皇宫里出现,十年作妖,葬送了天朝的最后好光景。 没看清的是,郭青澜脸色煞白,目光呆滞,仿佛恍然大悟,又像怅然若失。她以为,吴昭仪是真心帮她结识郓王李温,却没想到,不过是用她当掩护的工具。 还好砸到的不是郓王,还好,她还有机会。 花宴尚未开宴,就已结束。 李温护着母亲和妹妹到了西苑入口,晁美人拍拍他的手臂说:“你是长兄,二郎的事你多操心,你们父亲这段时间身子不舒服,别让他再为这件事伤神。” “父亲身子不舒服?太医看过了吗?”李温并不知道这一消息。 “都是光王府里落下的老毛病了,只不过现在上了点年岁,病点痛点,就患得患失。半个月前,听说罗浮山有种长生不老药,圣上还专门让人去迎回长安......” 长生不老药?李萱儿仔细回忆了一下,崔瑾昀确实没有说是道士要来,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她轻轻松了口气。 李温告别母亲和妹妹,匆匆往礼部去了。 李萱儿回到承欢殿,歪在躺椅上想心事,她此时心情复杂,脑子里,一会儿是倒在牌匾下的李渼,一会儿是只余数年性命的父母,甚至连郑颢,难免也心生悲悯起来。 明明知道亲人正一步步临近死亡,但无论自己怎样做,都无法改变结果,这种绝望令她窒息。 忽然,窗外隐隐传来白英、白芷几个宫女,在外面小声说话的声音。 “圣上在紫宸殿发火呢,把雍王身边的两个宦官,都拖出去杖毙了。” “唉,这是意外,他们就不该再去扯夔王,说是夔王殿下拉雍王走的,还不许他们跟着。” “不冤枉他们,怎么都该远远跟着的,夔王的两个贴身宦官也一起杖毙了。奇怪的是,吴昭仪身边的玉坤,怎么也......” “也许是因为,夔王还在吴昭仪宫里住着,玉坤是他们仙居殿的首领宦官,不找他找谁?” ...... 玉公公被杀了?他可是吴昭仪的心腹宦官。 李萱儿跳了起来,忙唤来木蓝:“你出去找杨副将,让他到咱们宫里来一趟,我有事问他。” “杨副将应该还没回来。刚才我去打听道士进宫的事,看见杨副将和禁军的十几个副将一起,被马大将军派出宫去了。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 这还能有什么事?马元贽的家产丢了,不能报官,难道还不自己查? 李萱儿往桌上看了看,指着墙上挂着的风筝说:“去把风筝取下来,咱们到仙居殿去,永福公主早就看上我这个风筝,咱们拿过去送给她。” 二公主李蝶儿,和萱儿同岁,只不过,她要到腊月才满十五岁,她母妃周美人,和吴昭仪同住仙居殿。 “公主,这可是你生辰那日,好不容易才带回来的风筝,干嘛拿去送人?”木香心不甘情不愿的说。 李萱儿愣了一下,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被自己扑倒在地,郑颢的那张脸,他说: “这位小郎君,我救了你,你怎么开口就咒我死?” 她眨眨眼睛,改口说:“也是,就把那两串玳瑁手串送给她吧。” 来到仙居殿,殿门居然关着。拍了门,宫女见是万寿公主,赶忙开门迎了进去,毕恭毕敬的说: “万寿公主,您来的不巧,吴昭仪贵体不适,说今儿不见客。” “我是来看永福的,不去正殿。” “哦,永福公主在,您这边请。” 宫女正要领着她们往东偏殿走,李萱儿笑道:“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姐妹有话说,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忙去吧。” 那宫女行了礼,垂首恭送李萱儿过去。自从万寿公主痛快的给了赵合义两巴掌,西苑里的宦官、宫女,看见承欢殿的人都笑脸相迎,何况是万寿公主本尊? 李萱儿刚走到东偏殿廊下,就听到里面李蝶儿笑道: “还好我今儿没去,四郎惹的祸,可别连累到我们东殿。” “今早上不让你去,你还一个劲的闹,现在知道了吧?宴无好宴。最气就是你那个蠢表姐,她竟然跟着正殿的去了。” “娘!以后别叫她进宫,您是怕别人不知道,咱们有门穷亲戚?” “唉,还不是小时候给你找的伴?这会长大了,你就把人踢开,也不好。等你出嫁了,自然不让她再进宫。” “不好?郭青澜又是什么好东西?一心想勾搭个王孙公子,飞上枝头做凤凰!” 李萱儿“哼哼”两声,门外伸长耳朵偷听的两个宫女,才注意到面前有人,再看清是万寿公主,吓得脸都绿了。 “进去通报,就说我来看周母妃和永福妹妹。” 李萱儿淡淡的说。 第038章 钉子 宫女进去通报,里面没了声响。 李萱儿抬腿走了进去,果然见周美人母女在里面。李蝶儿迎上来道:“长姐怎么得空来看我?” “今天出了这样的大事,周母妃和妹妹是没看到,那场面真是吓人。”李萱儿叹了口气,拉起蝶儿的手又说: “妹妹,我在自雨亭见到一个人,好心来提醒妹妹当心,不要因为不相干的人,坏了自己的名声。” 蝶儿心中一紧,反拉住李萱儿的手问到:“姐姐看到什么人?” “我想先问你,郭小娘子是不是你的亲表姐?” 李蝶儿一听问郭青澜,愤愤地说:“什么亲表姐?隔了八条街!当初也不知道怎么会找了这样的人入光王府陪我。” 李萱儿故作惊讶道:“哦?难道不是周母妃嫡亲的侄女?她在外面可不是这个姿态。今天我看到郭小娘子和吴昭仪一起去了自雨亭,还以为她与咱们有多近呢。不过,凭她那个样貌,倒是收得了那些贵族公子的心。” “她从小死了娘,跟着个醉汉爹过日子,我姨娘可怜她被父亲非打即骂,将她接到京城府中,没想到,她才十五岁,就勾搭了我姨父和我表哥!” 蝶儿还要讲,周美人打断道:“那不是青澜的错,要怪,就怪你姨父和表哥,色迷心窍......” 李萱儿忙说:“既然人品不好,就别让她坏了妹妹的名声。还有,她和吴母妃走得近,知道的说是她自做主张,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代表的是周母妃。像今天的事,父皇为何处死仙居殿的玉公公,周母妃应该比我更清楚。” 周美人一听玉公公,脸上变了色。她今日托病未去参加花宴,也不让爱热闹的女儿出门,她们和吴昭仪、四郎又同居一殿,其中必是知道了什么。 李萱儿就是这样想,才决定到周美人这里一探究竟。现在就算周美人不说,她心里隐隐有了数: 自雨亭的牌匾,其中必定有诈! “妹妹,这对玳瑁手串,颜色奇特,不似平常老沉,上次你说喜欢,长姐特意带来送你。” 李蝶儿惊喜道:“多谢长姐。咱们才是真姐妹,那个妖孽郭青澜,趁早让她从哪来,回哪去!” 把郭青澜赶回老家,长兄就不会遇见她。 萱儿起身告辞,周美人母女送她送到了仙居殿外。 李萱儿并没往回走,而是朝着东苑走去。她要回到自雨亭现场,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 太液池畔静悄悄的,连大张旗鼓布置的花宴会场,也被撤得干干净净。没了个皇子,这还是圣上夭折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自小多病,宫里早就担心雍王无福,却没料到,他是这样的死法。 自雨亭的牌匾已经抬走了,李萱儿抬头望去,原来挂匾的地方,还留下了清晰的印迹。可这样远远的看不清楚,萱儿觉得,还是得爬上去。 “木香、木蓝,你们找找地上,看有没有半截钉子。” 两个婢女正在搜寻着地面,一队羽林卫走了过来。虽然不见杨怀信,但都是熟人。 “公主殿下,您这是丢了什么东西?”杨复光问到。 李萱儿高兴的说:“你们来得正好,我正发愁怎么爬到亭子上面去呢。”她附在杨复光耳边,对他仔细说了一遍。 杨复光也不含糊,叫来两个校尉,他踩在他们的肩上,哪知还是够不着,那两个校尉笑道:“杨九,保持平衡,我们送你上去!” 只见他俩一人顶住杨复光的一只脚,硬是把他举了上去。 这下杨复光看清了,挂牌匾的钉子没了,只剩下两个钉子眼。 “没了?” “嗯。不过,明显是被人撬出来的,钉子眼旁边的木头上,有新鲜的刀痕。” 说着,他把自己的手指头往公主面前一凑,被旁边的木蓝劈手打开,瞪着眼睛叱道:“公主面前,动手动脚!” 杨复光委屈道:“我是想给公主闻闻,新鲜的刀口,才能闻到檀木香。” 公主仰脸看着那个挂匾的位置,若有所思: 这恐怕就是父皇要杀掉玉坤的原因,他不过是吴昭仪的替罪羊。 “公主,您看,是不是这个?”木香一直在低头找,终于在几步之外的银杏叶下,发现了这个东西。 李萱儿接过来,还真是半截钉子,这是露在木头外面的半截,可以清楚的看见,断裂的截面平平整整,是被特意锯断了大半。 她将钉子握在手心里,也没有向杨复光他们解释,告辞回了西苑。 李萱儿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喜极而泣:原来二郎的死,不是意外,更不是宿命,这是有人想一箭双雕,淹死二皇子,再引得大皇子站在牌匾下,砸死大皇子。 就算砸不死他,就凭他在现场,牌匾掉落,这也是个不祥之兆,那兄长,就成了不祥之人。 前世还没有牌匾掉落,父皇就以长兄未能及时救助兄弟,更增加了几分厌恶。 但这一切,都没有李萱儿心中的狂喜来得更激烈,既然不是宿命,那父皇、母妃就不一定会早薨。 喜悦来得那么突然,快步走进明义殿的萱儿,扑在母亲怀里“嘤嘤”哭了出来。 晁美人一惊,不知女儿在哪里受了委屈,只慢慢抚摸着她的背。在天朝,女儿算是偏瘦,但是在母亲的心里,她就是天下最完美的女孩。 “没事,我只是想到二郎死得那么委屈......” 晁美人点点头,安慰她道: “平日里你父皇虽没有特别偏心二郎,这次他倒开了恩,准备下诏书,敕封雍王为靖怀太子。可怜他早早没了娘,现在可以安心的下去,母子团圆了。” 吴昭仪是四郎的生母,父亲终究还是顾及儿子的颜面,没有惩罚她。 但是...... 李萱儿将手心的半截钉子,握得更紧些。 过了一会,李温匆匆进来,他趁向父皇汇报丧事准备情况的机会,绕到母亲这里来,看见妹妹也在,正好把他处理的事情说了一遍。 李萱儿本来心情就好了很多,看见阿兄办起事来有板有眼、面面俱到,打心眼里为他高兴。 看着阿兄,突然想起了他的师父郑颢。 阿兄的变化,郑颢功不可没,幸好,他也不会走上前世的绝路,希望他能够辅佐阿兄,走得更远些。 第039章 皇庄 郑颢也怀疑过那块牌匾,会不会是有人动了手脚。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他们请李长风一起吃饭,他又只管大块吃卤牛肉,并没有说到自雨亭。 “雍王自幼体弱多病,从来也没得圣上多疼一分,没想到,死后还得了敕封太子的哀荣。”崔瑾昀叹了口气。 李长风给他俩倒上酒,说到:“你也说是‘哀荣’,活着不能拥有,死了,就算得到那又如何?他还会有感觉吗?” 郑颢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二的话,让他想到了萱儿。他重生,便是为了弥补前世遗憾,若是今生仍要错过,难道还要等下次重生? 梅子酒的清冽,像吻上少女的朱唇。 豁然开朗,他微微一笑:你既是重生而来,必不会嫌我唐突。能够为你拼了命,痛痛快快爱一场,四年,足矣! 这一夜,三人在酒坊里大醉,阿墨他们也劝不住,回去拿了披风,给他们胡乱盖了,东倒西歪席地睡了一夜。 “主人,快醒醒,出事了!” “嗯?他俩呢?”郑颢掀开盖在身上的披风,坐了起来。 阿哲着急道:“您就别管他俩了,是公主那边出事了!” 听到这几个字,郑颢瞬间清醒,起身问到:“是不是去皇庄的马车被查到了?” 阿哲点点头。 “给他们做的假辙痕没用?” 郑颢让他们当晚,驾车尾随公主出城的马车而去,到了郊外,替他们扫掉辙痕,驾车往相反方向跑,故意留下蛛丝马迹,还以为这样能骗过马元贽。 “不是辙痕暴露的,是刚巧有人看见马车走的方向,又被马元贽的人问到了。指的那条小路尽头,就是晁美人的皇庄。” “他们进庄查了吗?杨怀信呢?他通知公主了吗?” “还没有进去查,他们只留了人在附近监视,阿砚正盯着。杨怀信不在这一路人里,估计被分到别的方向。” 搜皇庄,他们需要回去请示马元贽。郑颢踱了两步,果断说: “兵分两路,你们想办法进去通知庄头,他们应该会有准备,注意不要暴露自己。我去让宫里的人通知公主,让她早做准备。我们这边没有问题,有必要的时候,抛点错误线索出去。” “是。” 承欢殿里的李萱儿饱饱的睡了一觉,起来心情特别好,正在和宫女们踢毽球。 “公主,您叫了酪樱桃吗?御膳房刚刚送了一碗过来。”木香端着一碗酪樱桃,向公主走过去。 李萱儿最后飞起一脚,将毽球踢得老高,笑嘻嘻的转身跑出去,让宫女们尖叫着挤过去抢毽球。 “没有叫啊,不过好些天没吃到了,还真馋。”李萱儿接过汗巾擦了一把,将托盘上装酪樱桃的水晶碗拿了起来。 “咦?这是什么?” 木香将碗底粘着的一个折叠好的纸条扯了下来,李萱儿酪樱桃也不吃了,接过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三个字:皇庄急。 李萱儿看了看那碗酪樱桃,又看了看那张纸条:杨怀信还在宫外帮马元贽追查此事,这一定是他悄悄找人送进来的。 “木蓝,取马,我们出宫找郓王。”李萱儿说完,转身到内殿换骑装去了。 杨怀信还真收到指令,说发现可疑,命他们火速到东郊皇庄支援。 东郊皇庄?那不是晁美人的庄子?杨怀信知道他们会做准备,但仍旧是忐忑不安的往东郊赶。 李萱儿在书院里找到了兄长:“阿兄!我们好久没到阿娘的庄上去玩了,不如我们现在过去逛逛。” 李温摇摇头说:“二郎刚出事,咱们出去玩不合适。等过了这段时间,阿兄陪你去......” 萱儿将兄长拖到院子里,低声对他说:“阿兄,我刚得到消息,马元贽要过去抄阿娘的皇庄!” “马元贽?他疯了!阿娘的皇庄也敢抄,他是不是当我已经死了?”李温一听火冒三丈。 打狗看主人,阿娘可不是没儿没女,任他宰割的嫔妃。 “出了什么事?需要用马,书院里就养了几匹。”郑颢听到李温喊,跟出来关心的问。 “对,要用马,我要到东郊皇庄一趟。阿楠、阿柏,跟我走。” “我陪你去。” 郑颢和萱儿异口同声道。 李温想起妹妹的骑射都很不错,师傅更是厉害,想都不想点了点头。阿哲不宜露面,郑颢另点了两侍卫和他们一起走。 几人骑马,匆匆出了城。 杨怀信还在快马加鞭从西郊赶来,经过城门,正好遇上带了十几个人出城的马元贽,他暗叫不妙,马元贽亲自出马,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李温一行人才刚刚出城,东郊皇庄就已经对峙上了。 “你们是什么人?敢拦皇庄的马车!” 庄头姓杨名兆兴,祖上是前朝卫王杨集,算起来也曾是皇族。机缘巧合被晁官人收留,等到晁美人诞下李温,得赏东庄,他便过来做了庄头。 杨兆兴突然收到一封箭信,射箭的人虽没找到,但信上写的“马车暴露”四字,让他知道是自己人。 马车前天进的庄,他们连夜就已经将马车的部件全部拆散,和庄上原有的马车重新拼装。 这样,每辆马车或这或那部件上,都有宫造的标志,最后装上皇庄专用的广棚,进庄的马车,无形中就消失了。 抬回来的箱子也劈成柴烧了,东庄那么大,藏几袋珠宝有何难? 杨兆兴不但不怵,还要让来搜查的人吃瘪:我杨兆兴的地盘有那么好搜的?所以他主动赶着一辆马车出了庄子。 在一旁监视着他们的副将,担心是调虎离山,不敢分兵去跟踪,索性出来拦住了他,不让马车离开: “城里前天丢了东西,有人看到有两辆乌棚马车进了庄,我们要搜庄!没有查出结果,谁都不能离开!” “笑话!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可是晁美人名下的皇庄,要搜查可以,拿圣旨来,我就让你们搜。”杨兆兴嗤之以鼻。 那几个副将哪里拿得出圣旨?脸一垮,身上的佩刀也出了鞘:“圣旨没有,禁军的配刀,就问你认不认得?” “呵呵!我认得这刀的时候,你还在撒尿搓泥巴,想跟你阿爷耍威风,你嫩了不止一点。”杨兆兴转过身,“噌”的从车辕下面抽出一把长刀,笑道: “看看,你配刀的祖宗来了!” 第040章 搜庄 杨兆兴本没打算让禁军搜庄,可当他拔出长刀时,看见进庄的小路上马蹄扬起了大片沙尘,来人隐约都是禁军的打扮。 那副将辨认了一番,得意的扭过头来:“怎么样?看傻了吧!我们马大将军亲自来了,有本事你拿个马大将军的祖宗出来,我就服你。” 杨兆兴是有脾气,可他也不是傻子,回头扫了一眼站在庄门外看的几个庄汉,那几人迅速转身回庄去了。 “不知马大将军驾到,有失远迎。”杨兆兴毕恭毕敬行礼道。 马元鸷下了马,瞟了一眼杨兆兴,并未说话,走到马车后,用剑鞘把车帘一挑,里面坐着两个婆姨,脚边还放着两个空篮子。 “是这辆车吗?” 听他问话,队伍里两个校尉,提溜着一个庄户模样的汉子上前,那汉子上下看看,摇头道: “不,不是这辆。皇庄的马车容易认,它的车棚特别长……” 这汉子的话,和城门金吾军口径一致,他们都说出城的是普通乌棚马车。 “你是庄头?”马元贽背着手,看着杨兆兴冷冷问到。 “正是在下。” “京城失窃,有人看到失窃当晚,两辆可疑马车进了东庄,我们要搜庄。”马元贽说完,看都不看庄头一眼,抬腿往里走。 这几拨人加到一块,也有五、六十人,哗啦啦的冲进去,分成三路开始搜查,一时间,庄子里鸡飞狗跳。 “马大将军,马大将军......既然是找马车,没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吧?这要是让圣上知道,还以为是我们不配合禁军查案......不知大将军可有搜庄手谕?在下看了,也好登记入册不是?” 杨兆兴陪着笑跟在马元贽后面,马大将军回过头来,皮笑肉不笑的回了一句: “威胁到京城安全,本将军有权先斩后奏,何况是搜查?” 他们身后忽然进来一队人马,马元贽迎着光眯缝起眼睛,当看到李温下马的时候,脸上的褶子开始丰富起来: “区区小事,竟然把郓王殿下也惊动了,罪过罪过!” “既知罪过,还不让他们停下来!” 马元贽作揖道:“臣见过郓王殿下、公主殿下。京城七夕失窃,臣也是例行公事而已,两位殿下莫慌,若是与东庄无关,臣自然离开。” “京城七夕失窃案?昨日微臣亲自做的殿前记录,我记得,圣上说,李府家主变更登记缺失,府内仆婢又尽数散去,就当是无主府邸,收回皇家,就此结案。” 郑颢早把杨兆兴给公主打的眼色看在眼里,知道庄子里必有准备,不紧不慢的调侃道: “是大将军觉得圣上的裁决不够英明?还是这座宅子的主人,与大将军有什么关系,才让您如此上心?” “你!可别叫我查出什么。哼!”马元贽既然来了,当然不会因为郑翰林的几句话退回去。 “大将军,庄里的马车全都检查过了,车身都有官造标志,全都是皇庄的马车。”两个副将来报。 “大将军,庄里的地窖检查过了,没有发现赃物。”杨怀信同两个校尉来报。 “时隔两夜一日,说不定,他们早做转移......”顾二在旁边说到。 “大将军!找到了。” 两位校尉抬着一个红木箱子过来,看上去还不轻。马元贽虽看出这并不是他地下室里的红木箱,但他也不拒绝能找些什么违禁之物。 “打开!” 箱子上了锁,郑颢瞟了一眼杨兆兴,却发现他双拳紧握,太阳穴旁的青筋也爆了出来。他皱了皱眉,难道这个箱子里的东西见不得光? 公主也发现了杨兆兴的表情,她不假思索的制止道:“且慢!这个箱子是我放在庄上托他们保管的,谁敢动。” 李温见妹妹去认了这个箱子,他虽不知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妹妹他是一定要维护的。他上前说到: “不错,今日我们过来,就是要带走这个箱子。马将军,相信你不会连公主的东西也要搜查吧?” 马元贽两条眉毛连在了一起,搞不清楚他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围着箱子和李温兄妹走了一圈,冷笑道: “公主的东西,本将军可以不动,不过,要劳烦您自己动一动,打开来看看,也好去了嫌疑。” 郑颢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箱子上,退到杨兆兴前面,给他一个眼色,将负在身后的手掌向着他平摊开。 杨兆兴这时候也没犹豫,在他手心上写了“铠甲”二字。 铠甲? 郑颢看着箱子的大小,也就是比一副铠甲的体积高一些,收一副普通铠甲,杨兆兴绝没有那么紧张。他突然想起前世的一件事: 他被毒死那一年,宣宗病危久不上朝,又迟迟未立太子,数个边镇兵变,其中一个就是位杨氏将军,称自己是前朝皇族传人,身穿一副凤翼明光银甲,做为身份的依据,当时引得不少人追随他...... 会不会,就是它? 郑颢走到李温身边,笃定的看着他,低声说到:“郓王殿下,都说不能收这件东西,您偏要说公主喜欢。一个女孩子,喜欢这些......” 坐在箱子上的公主抬头瞪了他一眼:“怎么?女子就这不能喜欢、那不能喜欢?只能在闺房里绣花,等着嫁人?” 郑颢似乎被她的眼光吓住了,讷讷说到:“某不是这个意思......就是您用也不合适......” 第041章 麦田 等到马元贽的人全都走了,杨兆兴“噗通”一下,跪在郑颢面前: “小的多谢官人救命之恩!” 李萱儿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他们,不知庄头说这话的意思。杨兆兴索性从怀里掏出钥匙,将箱子打开。 果然是那套凤翼明光银甲,虽历经二百余年,那些银片不再光亮,一看就不是件俗物。肩上那一对精致的凤翼,更彰显它乃皇族之物。 这下,李萱儿也想起来了:凤翼明光银甲?姓杨?没想到,那个造反的杨将军,现在竟然藏身在母亲的庄子里。 不过......郑颢他怎么知道...... “殿下,杨某私藏此物是杀头的罪,某愿将它献给殿下。”杨兆兴诚恳的对李温说到。 刚才若是被马元贽搜出,自己岂有命在?说是家传宝,可它也会随时变成他家的催命符,自己有三个儿子,他更希望他们安安稳稳的活着,再不愿意将这份不安全感传下去。 李温是皇子,他受得起银甲,献给他也不无不妥。 李温想了想,点头道:“好,你将它登记入库,就放在庄上保管。希望将来有机会,我能再将它赏赐与你。” 杨兆兴大喜,这明显是郓王殿下胸怀宽广,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不但愿意保自己全家,还能让他保留对祖上的念想。他含泪叩头道: “当初换代之争,杨某被晁官人所救,改名藏身于此,今又沐殿下恩德,杨某虽年逾不惑,若殿下号令,甘愿为殿下披挂上阵,战死沙场。” 李萱儿也很激动,她没想到,无意之间阿兄收了一员大将,同时少了个敌人。她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 “刚才郑翰林如何知道,箱内是此物?” 郑颢笑着摊开自己的掌心,解释道:“我让他写在我手上的。” 一场风波过后,李萱儿才有心情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麦田已经一片金黄,秋风拂过,卷起层层麦浪。 长安缺粮,这已经是天朝历代圣上的苦恼,看着这黄橙橙的丰收景象,李萱儿不禁心潮澎湃,笑着向着麦田跑去: “阿兄,快来!多漂亮的麦穗啊!” 李温跟着妹妹向田里跑,不住提醒着:“看脚下!” “脚下有什么好看?看麦田!今年长安人不会没面饼吃,不会饿肚子啦......” 听着萱儿愉快的声音传来,郑颢心里一痛:难道自己死后,连公主也要经历没有面饼吃的饥荒? 他深吸一口气,加快步伐向他们跑去。 金黄的麦田里,传来萱儿的串串笑声,重生以来,她还第一次感觉这样的轻快,父母健在,兄长进益,曾经设想的困难,总在机缘巧合中,云淡风轻的化解。 萱儿终于跑得累了,索性倒在麦田里。李温也四仰八叉,孩子气的躺在妹妹身边。 郑颢有些犹豫,不知自己该躺哪边。想起自己只剩下四年命,他哂然一笑,坐到了萱儿的旁边。 “你也躺下,别挡着我看整片的天空。你们看,天上的流云在动,多像是自己在飘啊......” 郑颢挨着萱儿躺下来,手臂枕在头下。广阔的蓝天之上,薄云慢慢飘过,耳畔麦浪沙沙作响,让他有种忘我的沉醉。 多想一辈子都这样陪你看云,可惜...... 也不知躺了多久,郑颢侧过脸来,发现萱儿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李温倒是还瞪着眼睛看着天。 “师傅,您说马元贽是不是扳不倒?” 郑颢见李温问他,便说: “没有一个内侍臣是扳不倒的,只不过,要找到合适的人代替他。否则只会是另一个马元贽上台,那还不如留着这个积怨已深,套路熟悉的。 不过,我看圣上对他已经忍无可忍了,再等等,找到机会,一次置他于死地,而不是像武宗那样,以为让仇士良回家养老,就万事大吉。” 李温轻轻叹了口气:“宦官之中,哪有不为自己谋私利的?他们早就和禁军上下盘根错节,利益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有啊,有一个人,我觉得他挺合适。” “谁?” “杨怀信。” “杨怀信?嗯,这个人看上去挺实在。对了,他不是和妹妹经常有往来?哎,妹妹,别装睡了,眼睫毛扇啊扇的。” 萱儿眼睛还没睁开,嘴角先笑了,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笑道:“你们男人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要觉得他好,就收了他呗!”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温和郑颢也坐起来,相视一笑,也跟了上去。 阿砚、阿财和木蓝正坐在田埂上,看见公主他们走回来,木蓝上前道: “公主,庄上正在给我们装些时令瓜果,咱们也不空手回去。” 阿砚指指他们踩过的麦田笑道:“主人,这起码要少吃好几个饼子。” “你这么会算,就留你在庄上,把我们踩掉的,一粒一粒捡起来才能回去。”郑颢一本正经的说。 阿砚苦着脸说:“不要啊,最多我饿两餐肚子,少吃几个......” 李萱儿没忍住,抿嘴轻轻笑起来:现在的郑颢,比起以前苦大仇深的他,没有笑容的他,有趣多了。 搜庄的事,他们也先按下不提,现在告知圣上,圣上就算责备他,也不痛不痒。 马元贽没事,另一个大太监杨玄价,却在杨府里大发脾气。 “她也太沉不住气,自作聪明去害雍王、郓王,现在单单死了一个体弱多病的,有什么用?倒差点搭上自己的儿子的前程。” “云坤本来还算是个可用之人,想不到,圣上痛下杀手......” “这算什么痛下杀手?圣上死了个儿子,杀几个家奴算什么?我们都是家奴知道吗?家奴!” 杨玄价冲着二郎吼到。吓得杨文兴赶紧闭上嘴,不敢说话。 “你瞧着吧,圣上就要下决心处理我们这些人了,你们可要谨慎,别撞在刀口上。对了,三清庙里的那个会炼丹的道士找到了没有?” 杨文兴赶紧说:“找到了,儿子已经给了钱,让他起炉炼几颗拿回来试试。” “嗯。”杨玄价点点头:“要快,圣上这段时间总觉得身上不舒服,这痛那痛,晚上也睡不好觉。若是他的丹药真能止疼,那可就立功了。” “是,儿子这就过去催他。” 第042章 处暑 马元贽派出去找李四娘的人回来了,京城周围并没有她的踪影。她一个异乡女子,也消失得那么干脆,这着实让马大将军想破了头。 后来好不容易抓回来两个婢女,可她们从头到尾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大家都再抢府里值钱的东西,她们也薅了两件瓷瓶,跑回了京城里的家。 “大将军,我就听到有人喊,四娘被劫走啦,等我跑出去,见外面的护院都不见了,以为他们是去追劫匪,再一回头,见大家都在抢屋里的东西,我也就......” “是啊是啊,我在内院也是听到有人喊被打劫了,大家当时都慌了,一有人说快逃,就都逃了。” 马元贽按捺住狂暴的心,指指她们说:“死远点。”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觉得崔公子在他隔壁有宅子,实属蹊跷。 可到京兆府查了宅子转移登记,才发现他这套宅子早在文宗时期,就已经属于崔氏,至于什么时候到了崔瑾昀的手里,这是家族内部的事,京兆府也无权过问。 反倒是自己手上的房契,当初得来的时候,想做个密所,所以未到官方登记,现在竟成了废纸。 长安城里的初秋,就在马元贽失财的痛苦,和靖怀太子隆重的葬礼中,变得干燥炽热,仿佛将最后的暑气,都发泄在今年的“秋老虎”上。 到了宫中冰井,最后一次出冰的日子。 天朝富贵人家没有不打冰井的,离地四、五尺深,长三丈三,宽丈八,宫井、府第井皆为此规格。 大明宫里就有东、西两处冰井,分在含冰殿与含凉殿旁边,藏冰分供外殿、内殿、嫔妃及宫人,同时也是两殿凉气的来源。 处暑是最后一次开井出冰,小寒前后,则开井藏冰。 这天,几个冰井口,早早就有宫女来排队,因为最后一次的冰,成块的已经不多。来得晚的,往往领到的就只是碎冰,同是存在冰鉴里,碎冰更容易化。 “白英,你可来的真早,你们承欢殿离紫宸殿近,还怕缺了冰?” “这天太热,明明立秋了,还像夏天一样。承欢殿小,大家都挤一块,没有你们住得宽敞,冰总得给我们多些吧?” 各殿的宫女们平时很少凑在一块,这下有了光明正大聊天的机会,大家那颗八卦的心,都恨不得长出翅膀,在秋日阳光下拼命扑腾。 “冰井使、冰井覆使到。” 冰井使是位老宦官,当初圣上还是光王的时候,经常在宫里遭受武宗的嘲弄,有次,他差点被武宗埋在雪地里冻死,就是这位董公公经过救了他。 圣上封他为冰井使,就是出于对他的极度信任。 冰无论是化水、还是碾做碎冰,那都是入口的食物,就算是用来冰镇水果,也算是和食物亲密接触。 董公公后面跟着的是位女官,她一路低着头,抱着一本记录用的册子。 “李覆使,开井吧。” 那女官从怀里掏出两把钥匙,用其中的一把,和董公公手里的一把,共同打开了冰晶的门。里面的寒气扑面而来,董公公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董主管,冰井里太冷了,您又外感未愈,我带两人进去,您在外面点数就行。”李覆使关心的说。 她声音软软的很好听,人也长得清秀,举手投足很有大家闺秀的韵味。只是他们司农司很少在西苑露面,大家跟她都不熟。 “嗯。你们进去吧。先发整块的,再发碎冰。”董敬点头道,他看看手中的册子,又看看排在第一个的白英,扯长了声音叫到: “放冰----第一位,承欢殿----中冰一块!” 白英连忙向队伍外候着的小内侍招手,他俩赶紧抬着个冰鉴过来,中冰也就是长宽高为一尺三的冰块,放在冰鉴里还略显得高一些。 李覆使听清后,便带着两个掌事进去抬冰。不一会他们出来,将一块微微泛蓝的冰块放在承欢殿的冰鉴里。 “哇!最后一次了,居然还有蓝田冰。白英,你们赚到了。”排在前面的几位宫女都低声窃喜起来。 白英当然很高兴,向董公公和李覆使行了礼,在大家的注目中骄傲的走了。刚走出人群,她就看到了公主和木蓝。 “公主,咱们是第一个,得的还是蓝田冰呢。”白英赶紧上去邀功。 要知道各地来的贡冰不少,京畿道的蓝田冰,水质最好,他们的冰农户籍世代相传,就因为他们的手艺特别好,能采到纯净的冰。 公主正在看冰鉴里的冰,忽然听到人群里一阵喧闹,她示意白英先回去,自己带着木蓝挤了进去。 “董主管,怎么回事?” 见是万寿公主,大家赶紧行礼,董敬擦了把汗道: “回殿下,刚才我们要把最后一块蓝田冰,发放给排在第二的仙居殿,可内侍别省却说,马大将军交代,一定要领蓝田冰。仙居殿不依,这才吵起来。” 仙居殿?公主暗暗好笑,吴昭仪真是不嫌事多。 旁边站着的李覆使认真说到: “蓝田冰主要是做冰饮,马大将军一向不爱冰饮,你们的冰主要是消暑以及冰水浴,这样,还不如用渭南的冰,他们的冰是大冰,你们也好保存。” 这些用途在冰井使手上的册子里,写得清清楚楚,董公公边看边点头道:“除了大冰,我在给你们加快小冰,你们看如何?” 内侍别省的两位,其实也是霸道惯了,见了好的就想要,回去好向大将军邀功。现在听说多给一块,那功劳也是一样的。 “我进去点点,能多出来就给你们。”李覆使却没有立刻答应,转身进了冰井。 这看要看运气?内侍别省的两位公公,立刻忘了蓝田冰,伸长脖子期盼起多给一块渭南冰起来。 过了好一会,李覆使才钻出来,除了一大一小,她手里还提着一通碎冰,也一起递给他们: “这桶碎冰也是多的,若是今天回去就用,误不了事。” 马元贽有个洗冰水浴的习惯,说是能让阉人强身健体。冰气极阴,所谓阴极反阳,可以弥补他们阳气缺失,给身体带来的不平衡。 董公公就不信,他觉得靠近冰,只会让他流鼻涕。而整个皇宫,相信的人当中,也就马元贽有这用冰的条件。 多得了两样,内侍别省的公公们,喜滋滋的抬起走了。 公主看着再次钻进冰井的李覆使,暗暗点头: 李雪晴,真不愧为李德裕的孙女,做事有魄力。前世你莫名其妙失踪,不知今生,我能不能帮到你。 第043章 雪晴 李雪晴是公主记住的,为数不多的女官之一。 她被送进宫的时候,是父皇开始排挤李德裕一党的时候,包括李德裕本人,也被罢了相。 李家匆匆忙忙将李雪晴送进宫,是希望让她得了圣宠,好替李家说话,能给他们留条活路。 没想到,李雪晴却跑到圣上跟前说,她宁愿在宫中做一辈子下等女官,也不愿意做嫔妃。 她这样坚决的表态,圣上反倒很欣赏她。不但没有怪罪,还问她想做什么?她选了一个女官不爱去的司农司。 所以,李萱儿和她不熟,对她印象却很深。 也就是这个不经意的选择,在李德裕被贬琼州,客死他乡,李家男丁几乎全军覆没之后,圣上放过了后宫里的她。 从受人敬仰的肱股之臣,到落魄至死的官场炮灰,牛李之争看似终结,其实不过是被宣宗翻了个。 圣上的矫枉过正,使得一些小人,挖空心思确立自己,在新朝廷里的新地位。被当成垫脚石的,就是被圣上因反武宗,而深恶痛绝赶下台的李德裕。 李雪晴在相府里长大,又如何不知朝堂党争风险?她不恨圣上覆手为雨,恨的是靠下套,钓出她祖君受贿证据小人。 正是因为受贿案,已被罢相的祖君,才一贬再贬,千里迢迢从长安到琼州不说,一路还受尽刁难,终于含恨踏上不归路。 发冰发到晌午才结束,李雪晴纵是穿着厚袍子,进进出出多次,也被冻得够呛。 “李覆使,辛苦了,你回去休息吧,剩下的冰井清洗,让他们干就行了。”董敬又打了两个喷嚏,背着手走了。 李雪晴脸色如常,眼睛里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抱着册子,匆匆走在回司农司的路上。 经过文思院的时候,一不留神,埋头走路的她,一头撞到了别人背上。 “哎!怎么走路的?从后面也能撞人......” 李雪晴头也不敢抬,只不停弯腰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被撞的李温,这才看清撞他的人,是个十七、八岁相貌标致的女官,梳着个简单的高髻,只簪了朵精致的绒花。天还热得很,她却穿着件不合时宜的夹丝袍。 他笑道:“不是故意的,难道你是有意的?” 李雪晴听到声音,这才抬起头来,一眼就看到郓王身边的崔瑾昀,二眼又认出被自己撞到的是郓王殿下,顿时脸都涨红了,急切说到: “婢子冲撞殿下,罪该万死。” “撞一下,也不至于罪该万死,以后走路小心点,去吧。” 李雪晴再次给李温和崔公子行了礼,逃也似的匆匆离开。 “她从后面撞上来,殿下真认为她不是故意?”崔公子不屑一顾的说:“您知道她是谁吗?” “看她服饰不是宫婢,像是位女官,只不知为何穿得那么厚实。” “她是李德裕的孙女,叫什么名,我到没留意。李德裕做了多年权臣,一朝倒台,摔死全家。这位李娘子躲在宫里,反倒得了保全。说不定,她是想结交您这位王爷,给自己找个靠山。” 听他这么一说,李温不由得朝她背影多看了两眼:原来被李府送入宫,却跑去跟父皇说宁死不做嫔妃的李氏,就是她。 出身相府,难怪她举手投足,气质非同一般。 他摇头笑道:“天朝最大的靠山她都不要,又怎么会看上我这不被重视的皇子?多半不是故意的。我去文思院,你是回书院?告诉三郎,午膳后我过去找他。” 回了司农司的李雪晴,有些魂不守舍,将登记簿交给录事之后,她就一直坐在窗边发呆。 她刚来司农司的时候,最想做的,是司苑。司苑管的是宫中各处花草树木,除了免去和人打交道的繁琐,还有就是它和药圃有联动。 比如说,宫里的柳树,归司苑管,可药圃会向她要柳絮,将其研碎,便可入药,用于治疗黄疸、咯血、便血及女子葵水不调。 崔药师就管药圃。 李雪晴儿时便认识崔瑾昀,不过,他一向眼睛长在头顶上,唯一对她说过一次话,还是腿被摔断,坐在轮椅上的时候。 那次,他的书掉了,是她替他捡起来,他淡淡说了声:谢谢。 后来他消失了好几年,回来时,不但腿治好了,还学了一身医术,两人已再无交集。 不过,许多年过去,这些事已变得不再重要,至少她现在的魂不守舍,并非为刚遇到的崔瑾昀。 此时,同坐在窗边发呆的,不止李雪晴一个。 “公主,酥山做好了,刚好上次郓王殿下叫人送了瓶红果酱,酸酸甜甜最开胃,您尝尝。” 蓝田冰再好,公主当然不会直接食用捣碎的冰。 白芷她们在木盆里放上小铁桶,铁桶里的水,是蓝田冰化成水,再烧开过的开水,然后在铁桶周围放上冰块,过一段时间,开水再次冻出冰渣,搅拌均匀再冻一会,就完全冻成冰了。 这时再将铁桶里的冰捣碎,堆成小山的形状,浇上蜂蜜、糖浆、果酱,点缀上葡萄、樱桃,就是美味的酥山。 公主的心思,却不在这好看又美味的酥山上,她吃了一勺,抬头对木香说: “你送一碗酥山去给三公主,顺便把她宫里的婢女小青请过来,就说……咱们院里的木槿叶子黄了,让她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木香嘟囔到:“秋天叶子不就黄了?这有什么好看的……” “让你去你就去,这么多话。” 公主那碗酥山还没吃完,木香神色紧张的跑回来说: “公主,不好了,一个时辰之前,小青因为给树叶上喷水,不小心喷到路过的马大将军,被宦官抓到内侍别省去受罚了。” 公主放下勺子,轻轻的叹了口气:想起来还是太晚了,这些跟自己无关的事,当时的自己并不在意。今天见到李雪晴,想弄清她失踪的原因,才仔细在记忆里搜寻。 小青是李霜儿宫里的宫女,她以前做过花女,最懂如何照顾花草树木,所以广德公主宫里的花,都比别处漂亮。 李雪晴失踪,是公主后来从宫女口中得知,正好和小青犯错,在内侍别省羞愧自尽的时间接近。 这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第044章 风疹 杨怀信很快到了承欢殿。 公主问小青的事,他一直在巡逻岗,只听说有宫女犯了错,被带回内侍别省,他再细问,不是承欢殿的人,也就没多想。 “一个时辰过去了,该打也打了,若是还活着,应该已经送回长安殿。卑职现在就回别省看看。” “好。不管看到什么,你别跟他硬顶。” 杨怀信正要走,听到公主的话,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只听公主笃定说到:“他气数将尽,你是要做大事的人,这时候死在他手上,不值得。” 脚步轻快矫健,明显看得出杨怀信心情很不错。可当他腿刚要迈进别省,断断续续的呼救,又让他的心沉重起来。 但这不像是在挨打...... 校尉莫安见他进来,笑着行礼道:“杨副将,换岗了?” “嗯。里面怎么有女人的声音?” 莫安瞟了一眼正堂门口,小声说:“阿兄,既然您问了,我就诚心诚意劝您调头就走,别过去。大将军正上头呢......” 杨怀信大惊:“什么?你是说他在里面……?” “您想哪去了,我可没说。”莫安连忙摆手道:“里面是长安殿西殿的一个宫女,今天大将军去长安殿看元妃,出来就被这位喷了一脸水,就把她抓回来了。” “那不就打一顿放了?还留下来用晚膳?” “我可不是八卦,这是您问了我才说......今天刚好领了冰,人带回来的时候,冰水桶都准备好了,大将军就让那宫女伺候他沐浴。” 莫安神秘兮兮的说:“大将军让她把胳膊放进冰水里,不许拿出来。那温度,您说谁受得了啊,对吧?” “到这会还没拿出来?听这声音已经快不行了。” “拿出来了,早拿出来了。顾二去叫了太医,现在江太医还在里面呢。不知什么情况,大将军在里面一顿发火......哎!所以叫您别过去。”莫安也看不懂,毕竟他们这还隔着些距离。 “杨副将,别听他聒噪,您有事就进去办,我觉得没事,说不定是大将军怜香惜玉,见那小宫女难受,才发了脾气。”旁边另一个校尉也插进来说。 “敢情你俩都是猜的?” 杨怀信哭笑不得,看也打听不出什么,迈步朝里走去。 走过正堂门口,见大门紧闭,那宫女小青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他还想靠近点听听,只听里面马元贽大声问: “是不是死了?冰水会过敏致死?你是不是笑我没读过书?” “不敢不敢......她最初的症状,确实是过敏,皮肤起红疹,眼有红丝,头晕欲吐。只是......” 江太医是负责给圣上看病的三位太医之一,太医署里只有三位翰林医官,一位是司药崔瑾昀,一位是太医令,还有一位,就是太医正江中舟。 马元贽信得过他的医术,见他犹豫,便追问道:“只是什么?” 江太医指指小青的身体,不是很肯定的说: “马大将军请看,她身体弯曲、头膝相连,临死前痛苦万状,这明明是中毒的迹象。先过敏,后中毒,不知是不是同一样东西。” “中毒?你是说,有人给她喂了毒药......难道是想嫁祸于我?”马元贽两只眼睛鼓得像只丑蛤蟆,旁边顾二赶紧说: “大将军,这宫女是您亲自带回来的,她从没离开过我们的视线,怎么会有人喂食毒药?她唯一做的就是,将两只手臂在冰水里泡了一会,就算水里有毒,也没见她喝,中毒从何谈起?” “这点就很奇怪了,检查她口中,确实无毒,老夫也不敢断定,这毒是怎么下的。” 江太医说完,屋里静悄悄的,杨怀信怕他们要开门出来,赶紧退下台阶,朝内务间走去。 就刚才听到的几句话,杨怀信也想不明白:没吃毒药,怎么中的毒? 他找内务领了本新的巡逻登记簿,再经过正堂时,只见江太医已经提着医箱出来,杨怀信略站了站,等到江太医走远,他才匆匆往承欢殿走去。 “先过敏,后中毒?是谁下的毒?为何下毒?” 公主也想不出来,给宫女下毒,嫁祸给马元贽,这是有多想不开才会这样做。 就算马元贽真毒死个宫女,不过是一个借口的事,抬出宫埋了,第二天,有谁敢记得? “木香,你去长安殿收咱们的水晶碗,悄悄把三公主叫过来。” “那卑职……” “嗯,你就先回去吧。对了,这个时辰回你们羽林卫,估计也没吃的了,木蓝替你打包了些肉饼,没放葱,你带回去吃。” 杨怀信接过木蓝递来的纸包,这种六合纸不渗水、不渗油,因为是贡纸,数量也不多,公主竟然拿来包肉饼给他…… “多、多谢公主殿下,卑职告退。”杨怀信满心感激退了出去,走着走着忽然有了疑问: 公主怎么知道我不爱吃葱? 公主可不管他怎么想,因为李霜儿已经跟着木香进来了。 “长姐,我都快愁死了,母妃她不让我去找父皇,难道就任凭我的人活活被个死宦官打死?” 李萱儿拉住三妹的手,说:“你母妃说得对,去找父皇出面,不但救不了小青,还会激化矛盾。霜儿,长姐问你,小青她碰到什么会过敏?” “过敏?就是皮肤整块变红长红疙瘩?” “对,你见过她这样吗?” 霜儿摇摇头,皱着眉说:“没见过,这些奴婢生病都不敢让人发现,生怕被赶出宫,她就算有什么过敏,也不会让我知道。” 李萱儿暗暗叹了口气,霜儿说的是实情,宫女、内侍,若是生病了,就会被赶出她们的宫殿,集中到太极宫里去。 木香送霜儿回去,到了长安殿门外,才告诉她,小青已经不在了。霜儿在承欢殿见姐姐问她那样的问题,心里也猜到了八九分。 “你回去告诉万寿公主,我没事,宫里这样的事多了,那个贵主有资格脆弱?”说完,她朝木香点点头,慢慢的走进了长安殿。 李萱儿已经换了男装出宫,她要去藩篱找阿兄,让阿兄去帮她找崔瑾昀。 她知道,精通药理的崔公子,一定会知道这是种什么毒。 她要赶在马元贽前面,找到这个没有得逞的凶手。 第045章 凶手 李萱儿在藩篱里的郓王府,并没找到兄长,她转身就往崇光书院走。就在她要走出藩篱的时候,一辆马车慢慢跑了进来。 “吁----” 马车在她身边停了下来,十七皇叔李惴从窗口探出个头来: “万寿,别急着走啊,到棣王府坐坐,皇叔得了几首好诗,让你品鉴品鉴!” 棣王比圣上小八岁,宪宗暴毙时,他尚不足三岁。他的王,还是宣宗登基后才封的。如今三十八岁,却无子嗣。 李萱儿记得,父皇临死前所有的皇族都被拒之宫外,唯独棣王入了一次宫。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也无从知晓,长兄上台后不久,棣王便暴毙了。 她不失礼貌的笑笑:“多谢皇叔盛邀,只是萱儿还有急事,改天再过去拜访。” 棣王有些尴尬,只好笑道:“去吧去吧,改天一定过来坐坐。” 他坐回去的时候,李萱儿似乎看见马车里还有一个女人,模模糊糊只看见她的小半张脸,那个尖下巴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来是什么人。 找兄长要紧,再说马车已经过去,也看不着。 “郓王殿下,万寿公主到了。”阿南话音未落,萱儿已经跨进了正堂。 没想到正堂里香气缭绕,一位十三、四岁的素衣少年,正跪坐在中间的矮桌前,向面前的香炉里添香。李温、郑颢还有几个男人,则坐在两旁。 “岭南道的莞香木?阿兄,你得了沉水香,也不见送我一点品品。” 除了李温以外的几个男人都起身见礼,李萱儿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崔瑾昀。 “妹妹,你的鼻子可真灵,这还真是岭南道的沉水香,同是沉香,刚才我的黄熟香就比不上它。这才应该是今天斗香的头名,温十六拔了头筹。 李十六你的檀香包了尾,就罚你去把大家带来的香都包起来,给我妹妹带回去。” 李商隐、温庭筠皆排行十六,他俩在一起,大家都开玩笑叫他们“二十六”。 李商隐哑然失笑:“老温第一次来,斗了半天,奖励没捞着,香还被掳走了。” “这有什么,公主一进门就道出它的来历,说明也是香道中人,也不辱没了它。某听杨收说,公主锦心绣口、出言成诗,中秋诗会公主可不能不去。” 这“二十六”年龄相当,温十六这次来京城,发现李十六的郁症好了许多,才知他现在和郓王走得近,心里有了盼头,病也慢慢好起来。 今日相交,郓王果然和一般皇族不同。 郑颢笑道:“中秋诗会,东主已经邀了公主,公主自然要去。” “好!既如此,某也邀一小友同去,她年龄与公主相当,才情同样不容小觑。”温庭筠高兴的说。 “温十六,你说的是不是你的忘年交,鱼幼微?” “你俩的和诗,真是珠联璧合!” …… 李萱儿趁他们谈兴正浓,想悄悄坐到崔瑾昀身边,可只有郑颢身边有个空位,她向郑颢走去。 郑颢见萱儿向自己走来,心中一阵小激动,没想萱儿对他说:“郑翰林,你能不能让个位置,我想和崔翰林讲两句话。” 郑颢赶紧挪了个位置,让她坐在他俩中间。 “公主有何见教?我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香,能送给公主。” 李萱儿正色道:“崔药师,宫里刚死了人,我觉得死因蹊跷,连江医正也没找到原因,这才出来向你讨教。” “死了人我就得管?您上次求助的药钱......”崔瑾昀还没说完,郑颢在旁边清了清嗓子。 “药钱、诊金我都带来了,我婢女拿着,一会都给你清账。”李萱儿出来之前,就想到这一茬,她早有准备。 崔瑾昀不动声色的向郑颢挑了挑眉,看到李温也走了过来,便认真问到:“您说吧,什么症状。” 李萱儿低声将她知道的事说了一遍,又补充道:“因为不在现场,听来的,就只有这些。” “听症状,是中毒。” “什么毒?可她并没有吃下什么东西……” 崔公子看了一眼公主,又看向郑颢问:“你曾问过我,千机引能不能解。这就是中了千机引的症状。千机引下在酒中,顷刻痛苦毙命。可大多数人不知道,它还能通过皮肤吸收。” “你是说,毒在浴桶里?小青的手臂曾泡到水里,因此中毒?” 郑颢顿时愣住了,他前世就是被一杯下了千机引的酒毒死,死前在痛苦中挣扎,耳畔听到卢敏说: “下毒,是卢氏、王氏和郑氏做的决定,只要宦官们给的好处够多,只要他们拥立的皇帝是李姓皇族,不管是谁,贵族们便愿意面北事之。你要救圣上,不就打破了大家的计划?到了手的好处,难道还要还回去? 下令你如此痛苦的毒,是我的决定。当初你悔婚,害我匆匆嫁给王蔚,他待我虽好,可我是填房,他的母亲,他的嫡子,统统都可以凌驾于我之上,欺负我! 要怪就怪你自己太锋芒毕露,不和士族站在一起,偏要去帮圣上培养寒门。我长兄让我来缠着你,挑拨你和公主的感情,不让你全心帮圣上,让你怨圣上、恨公主……” 他在地上痛得痉挛蜷成一团,已经无法呼吸,意识却还能听到最后一句: “我过得不好,为什么要让你们过得幸福……” 郑颢的思绪,被公主的声音拉了回来:“可小青碰了水以后,两个时辰才毙命……” “那是因为她对马钱子有本能抗拒,表现出来,就是风疹。所以我猜,她手放在水里的时间不长,发生了风疹,手就拿出来了。可惜衣袖是湿的,还是会让皮肤持续吸收毒药,但时间就延长了许多。” 崔公子意味深长的说:“若全身泡在水里,一盏茶功夫,就能让他再起不来。” 李温蹙眉道:“这么说,下毒之人,想毒死的是泡澡的马元贽。毒在水里,也只有他别省的宦官,才方便动手。” “不。”李萱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毒原先不在水里,而是在冰里。今天宫里发冰,司农寺的李雪晴,亲手将一桶碎冰递给别省的宦官,还说,今日便用,不碍事。” “司农寺……李雪晴?这是不是李德裕孙女的姓名?” 李温惊异的小声叫到。 第046章 闹事 李温这一叫,本来还在对面喝茶聊天的几个人也停止了说话,朝他们望过来。 郑颢连忙过去,跟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他们便起身行礼,告辞离开了书院。 正堂里只剩下郑颢他们四人。 “难怪,我们看见她时,她穿着厚夹袄,原来她是在冰井发冰。”李温回忆道。 “她要毒死的人是马元贽,没想到,那宫女做了替死鬼。若不是她碰到马钱子起风疹,一下就被发现,马元贽说不定会进去和小娘子共浴……” 崔公子的头上、背上,同时被两人拍了一板,他委屈的说: “我是想说,那样,李雪晴的毒也没白下!现在,只要这桶冰水还在,追查下去,迟早会被太医署验出来。他们只是一时没想起,千机引所用药材马钱子的特性而已。” 李萱儿相信他的说法,前世李雪晴失踪,多半是最后被马元贽查到,秘密将她处死。 她抬头对李温说: “马元贽当初诱骗李德裕受贿,李府受贿得来的金子,堂而皇之放在显眼的地方,本就可疑。白侍郎却为了邀功,闭着眼睛,将可疑的受贿案做成铁案。 李德裕去琼州赴任的路上,马元贽派人百般刁难,这才让他含冤而死。李雪晴只是在为冤死的祖君报仇而已。若我是她,必定不会放过马元贽和白敏中!” 她忽然记起,白敏中是郑颢的老师,便顺势朝他狠狠剜了一眼: 千万别让我知道,你为虎作伥! 郑颢一接触到萱儿的目光心中大乱: 我哪有为虎作伥?不过,朝堂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李德裕置人于死地的时候,同样用的是铁腕。 公主不知道,今世李德裕被贬时,他还在张议潮的麾下做将军,为夺回被占领州县,与吐蕃浴血奋战。 李温不知二人心念中电光火石做了交锋,只觉得妹妹说得对,李雪晴报仇实属情有可原,更何况,她要除掉的是拥兵自重的马元贽。 只有崔瑾昀生出些许疑惑: 万寿公主,如何会知道这些? 三人各有心思,只听李萱儿道:“我这就回宫,想办法倒了那桶水。” “不行!太危险。”郑颢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李萱儿愣了下,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崔瑾昀就没见过那么冲动的郑颢:这小子被拒婚后遗症,有点严重啊。他吸吸鼻子道: “还有个不用费力倒水的方法……找一碗羊脂或是猪膏倒入水中,这种毒药,遇到这些膏脂会形成混浊物,变得毒性不显。” “那……千机引吃到肚子里,是不是也可以用羊脂解毒?” 崔瑾昀摇头道:“吃到肚子里的,要用香油、黄糖、五倍子调和后灌下,才能减少身体对毒药的吸收。现在桶里的是冰水,膏脂遇冷凝结,这是最快的方法。” 李萱儿心里有了数,带着木蓝,飞快回了宫。 羊脂易寻,机会难求。 杨怀信蹙着眉想了半天说: “那桶水还在房里,小青的尸首被抬到枯井边的杂物房,大将军要太医署三日之内验出毒物所在。别省里的戒备也比原来更严,只有制造混乱,才能寻得机会。” “混乱……若小青是我的婢子,我倒是有资格去闹一通,可是……” “长姐,小青是我的婢子,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但我愿意去内侍别省去闹,也算我同她主仆一场。” 广德公主李霜儿从门外走进来,看着长姐诧异的眼神,又说到: “是我不让她们进来通报的。我和姐姐虽非一母同胞,但在后宫里,霜儿只和萱儿姐姐最亲。昨日你让木香送我回去,才对我说小青已经不在了,我就知道,你怕我一时冲动去找马元贽闹。” 她拉起萱儿的手,诚恳说到:“长姐,你们的危险也不比我少,马元贽和元妃走得近,商量要把哪位兄弟过入长安宫,长兄就成了他们最大的障碍。我虽年轻,也知道其中的厉害。要斗马元贽,也算上我一个,我们堂堂天朝李氏,难道一直要被个宦官压制不成!” 李萱儿这才真的明白,前世霜儿得知驸马被黄巢抓住,怕黄巢用自己威胁驸马,宁愿悬梁自尽的勇气,就来自于她血液里流淌着的皇族傲气。 “好!姐姐和你一起去。杨副将,等我们缠住马元贽、顾二,你就进内堂去到羊脂。这次虽不能除了他,但离除掉他已经不远了。” 杨怀信再次听到万寿公主说马元贽死期将至,他相信公主已经有了计划。 木香拿着个水囊过来,杨怀信接过去,他知道,里面装的是已经化开的羊脂。 “我们走。” 万寿公主和广德公主,各自带着四名婢女往内侍别省去了。 “卑职见过二位公主,不知公主有何事?”门口的莫安虽然觉得公主来者不善,但还得笑着问。 “何事?长安宫里的婢女小青,早晨被你们带走,黄昏还不见回去。本公主是来问问,你们内侍别省,是不是不把长安宫的元母妃放在眼里!” 李萱儿理直气壮的说。 “这个……要人……人已经……”一个侍卫刚要说,莫安忙笑着打断道: “公主,要人就找大将军,我俩就一看门的,门没丢就成,看人不归咱们管。” 李萱儿懒得和他们废话,拉着霜儿就往里走。 那侍卫摸摸后脑勺:“人在枯井边,找大将军也活不过来啊。” “傻啊你,人又不是咱俩杀的,凭啥要咱们挡?”莫安一幅老谋深算的样子。 李萱儿姐妹俩已经站在马元贽面前,马大将军从敬宗朝到宣宗朝,什么人都面对过,就没直接面对过两位找茬的公主。 李萱儿脸上没了笑容,端着她当朝大公主的架子: “马将军,我敬你是本朝有功之臣,可你也不能欺人太甚。打狗看主人,我们天朝的公主,什么时候连主人都不配做了?” 见姐姐已经开口,广德公主冷笑道: “是本公主不配,自己的奴婢被带走,连知会一声都没有。知道的,说马将军眼里有圣上没公主,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后宫姓了马。” 马元贽瞠目结舌。 第047章 救火 马元贽内堂刚刚毒死个人,连怎么毒死的都没查出来,正在恼火,来了两个伶牙俐齿的公主,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抓狂。 “二位公主先请回,给老臣几天时间,待我查清是谁在背后搞鬼,自然会给公主一个交待。” “不行,你现在就要交待!小青是我宫里的人,我不能没个说法就走,将来人人都能对我蹬鼻子上脸,我找谁哭去?就是你带头欺负我......” 李霜儿索性抹起眼泪来,想起小青已经死于非命,哭得更伤心了。 萱儿立刻沉下脸,扶着妹妹的肩喝到: “既然你欺负我们年纪小,我就找圣上来评理。木香、木蓝,去紫宸殿找圣上,就说有人在别省欺负她亲生女儿,天朝有脸没脸,就看圣上了!” “哎……万寿公主!广德公主!老臣可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欺负二位公主……” “你的意思是,等到昏天黑地你就敢欺负我们?木香,还不快去。圣上不来,我们只怕活不过今晚。” 顾二真是冒两身冷汗:都说天朝皇室女人有野心,可怕,这没野心的不讲理,更可怕。 两位公主在这边扯不清楚,为了拦住挣扎着要出去请圣上的木香、木蓝,院里的侍卫都过来帮忙,跟几个宫女拉扯成一团。 杨怀信趁机溜进了后堂。 “来人!把两位公主请回去,这几个婢女关起来!”马元贽不胜其烦,他也不想与她们再纠缠下去。 李萱儿抬手挡住要来“请”她们的人:“你敢!马将军,本公主劝你想清楚了再动手。” 杨怀信知道,这是公主还要给自己时间,他不愿让公主受伤害,也不管倒什么羊脂、失去什么毒性,就是一个干! 只见他将水囊里的羊脂泼在内室的布帘上、床幔上,掏出火折子点燃了几处,有羊脂,火很快就烧到了内室的屏风、柜子上。 他这才将内室的窗推开一条缝,浓烟立刻从窗户飘了出去。 “走水了!走水了!”他捂着嘴叫了两嗓子,立刻躲到大门后。 果然,看见了烟,大家都停下来,顾二高声叫道:“救火!快救火!” 拦宫女的内侍们都冲了进来,杨怀信跟着从门后出来,抄起盆架上的洗手盆叫:“让开,水来了!”说着就是一盆水泼上去。 泼了羊脂的火,一点水哪里灭得? 他指着浴桶里的水招道:“这里现成就有水,还不赶紧把火灭了!” 大家一看,对啊,水就在眼前。杨怀信做了示范,顺手把空盆递给一个空手的内侍,几个内侍齐心协力,把桶里的水泼了个精光。 马元贽也冲了进来,看见到处黑乎乎、湿哒哒的,真是火冒三丈:今天自己走了什么霉运?不是水,就是火......嗯?水呢? 显然,水都灭火了。 两位公主也跟进来,李萱儿一看,就知道是杨怀信放的火。她极力忍住笑意,同情的说: “马将军,既然你遭灾,我们也不为难你,就等你三日,给我们一个交待。” 马元贽恨恨的看着公主的背影,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实在气不过,一拳捶在烧黑的窗扇上,这个窗扇“哗啦啦”的掉了下来。 “查!给我一个个查!谁下的毒?谁放的火?查不出来,你们全都给我躺到枯井边去!” 他正了正被气歪的幞头,大步走了出去。 刚走到正堂门外,江医正小步快跑进来,叫到:“大、大将军!有办法啦。只要取些浴桶里的水,拿去给司药试毒......咦,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赶紧跑到那个空空的窗洞往里看:“呀!谁把水倒掉了?这就没办法了,没办法了呀......” 马元贽一言不发,目露凶光:到底是谁,按捺不住,急于拔掉本将军?看来,本将军不行动,不但早朝不用上,连床也不用上了。 “水里有什么毒,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今天是谁备的水?”马元贽冷冷问道。 “是、是、是小的……” 今早去领冰的两个内侍,战战兢兢的挪了出来,刚刚救火,还抹了一鼻子灰。 马元贽走过去,“唰”的从莫安的身侧拔出佩刀,只挥了一刀,就切下了两颗脑袋。那两个内侍叫都没来得及叫,已经做了刀下鬼。 在所有人的震惊和恐惧中,他大步走了别院。 杨怀信站在一群内侍中间,看着马元贽离去,不禁担心:马元贽这次绝不会善罢甘休,看他这个架势,应该是要加强自己的力量,加快布局。 看着是义父杨玄价更得宠,要硬拼,义父并不是马元贽的对手。他手上掌控有禁军,不流血,恐怕是不可能的了。 李萱儿听了杨怀信的描述,嘴张着半天合不拢:在他眼里,人命如此轻贱,看来是时间过得太久,自己已经忘了他的险恶。 “杨副将,你出宫去找郓王……不,这个时候不能直接找他。你去找郑翰林,把宫里的事告诉他,让郓王他们都多加小心。” “是,卑职这就去。公主……小青的尸首我会交代他们,好生安葬,她的事,你们就别操心了。我怕那个人丧心病狂,没了人性……” 宦官杀皇子、杀王爷、杀大臣,都不是新鲜事,杀一个公主,也不是不可能。 杨怀信出了承欢殿,并没有朝宫外走,而是往侍政院走去。找郑翰林之前,他要先去探探义父的口风。再说,这么大一件事,就算他不说,义父也会知道,那还不如自己用来表忠心。 “这么说,是有人对马将军动手了?好啊,好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让马大将军闹去。” 杨怀信提醒到:“可这人在暗,我们在明,永远不知道他会往哪走,就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防不胜防。” “嗯,你这样考虑也对。你回去继续监视马元贽,有什么新动向,及时来回。我这边也会暗示圣上,只要圣上在我们手里,他还敢谋反不成?” 杨怀信退出去后,杨二问道:“义父,您献给圣上的仙丹,圣上吃了没?” “圣上起初不信,昨儿他背部疼痛,吃了汤药也无济于事,终于尝试吃了一粒,没想到,还真是仙丹,只一盏茶功夫,疼痛就消失了!哎呀,罗真人还真是活神仙。” 杨二也得意的笑了: “全仗义父英明。” 第048章 嫌疑 马元贽能借拥立宣宗登基,做上本朝头号内臣的交椅,也是踏着武宗朝大太监们的尸骨爬上来的。 所以他首先怀疑的,就是禁军的中级内臣宦官。 禁军中的宦官,基本都是以监军的形式,实现对军队的控制。 他们的最高控制权,就体现在对军队长官的任免建议权上,这也是那些指挥军队的军官,不得不依附宦官监军的重要原因。 像杨怀信这样,有能力直接指挥作战的宦官将军,那是少之又少。当初杨玄价要把杨怀信、杨复光放到羽林卫,他就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同意的。 顾二拿着份名单递给马元贽:“这写就是可以调换的岗位名单,我们的人撤一部分回防,也好加强京城的军事控制力量。” “王简到安化门多久了?把他换到宫禁,离我们近,又不显眼。” “是。把杨怀信换过去,再合适不过了。杨怀信上次大难不死,我总觉得其中有蹊跷,里里外外,杨枢密使应该收买了不少人。” 马元贽不置可否。杨玄价与他,一个掌军,一个掌政,虽然会争宠,但帮衬多过敌对。 前段时间,他失了大部分家财,为了弥补损失,这段时间他开始对求官的人,大开方便之门,基本来者不拒。尤其是一些品级低、油水足的肥缺,马元贽吃得更狠。 除了六品以下杂色入流官员的任用,五品以上门荫,他也同样染指。五品以上官员任用,需拟旨的枢密院给与极大的配合。 杨玄价从没在这方面为难过自己。 朱十九匆匆走进来,对马元贽抱拳道:“大将军,除了那两个内侍,接触过这桶水的还有一个打井水的,两个抬桶的,还有三个人,却不是我们内侍别省的。” “谁?” “就是司农寺的李副使,和两个抬冰的掌事。桶里的冰是从他们的冰井里领出来的,在冰里下毒,也不是不可能。” 顾二笑道:“可我们并不能证明,水里真有毒,万一小青中的是慢毒,在长安宫里喂了毒,到了我们这才发作呢?” “这......确实,直接找司农寺,也没有证据,只是嫌疑。” 马元贽从他的新屏风椅上站起来: “嫌疑就够了,不能让这种行为在扩大,又是打劫、下毒、又是放火,这是不把本将军放在眼里。你们一件也查不出来,要你们何用?” “放火......我把在场的一个个问过了,他们相互都有证明。就不知道,是不是纵火之人,从后墙的歪脖子树跑出去了。”顾二解释道。 “那还不把树砍了?!” 从小青和那桶水两条线的排查开始了,谁都没有想到,看似沉寂的马元贽,一旦动起手来如此迅速。 首先是长安宫正殿里的元妃,以整肃宫闱为由,殿门一关,赵合义带着十几个内侍,把东西偏殿查了个遍。 东偏殿里住着的是陈氏,她是今年才被送进宫来的,肤白貌美,又比元妃年轻了近二十岁,圣上在含冰殿避暑,连续七天,都是陈氏侍寝。 西偏殿里住着的是邓氏和女儿广德公主。邓氏长期被元妃明里暗里欺负,身体一直不好,秋暑难当,她这会又病倒了。 可赵合义不会管邓氏是不是生病,殿门关着,又有人守卫,广德公主就算要去找圣上,无能为力。 马元贽要查小青,西偏殿第一个遭殃。 “赵合义,这里是西偏殿,你可不要胡来!”李霜儿扶着从床上挣扎着坐起来的邓氏,咬牙切齿的说。 赵合义故意做出一副欠揍的表情:“我偏要胡来,你来打我啊!来人,给我搜,什么瓶瓶罐罐都不要放过!” 那些内侍分散开来,开始肆无忌惮的翻箱倒柜。 “小青住哪个房间?” 西偏殿的内侍忙带着赵合义过去了。 “霜儿,他们这是有备而来,你不要和他们顶......咳咳咳......”邓氏一句话没说完,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您别说话,我这就让她们去拿药。兰花!兰花!” “公主,您就别叫了,兰花、桃花都被扣在院子里,过不来了。”负责看着她们的内侍说。 霜儿心里一惊:这不是什么查违禁,是马元贽算账来了,兰花她们几个,昨天都跟着自己去闹过别省,恐怕一个也逃不过! 她扶着母亲躺下,站起来说:“阿娘,外面没人,霜儿去帮您拿药。” 邓氏本来昏昏沉沉,听到霜儿说要出去,伸出手去抓住她: “霜儿,别出去!娘刚刚才吃过药,娘知道你要去救她们,别去!别去......” “阿娘!难道就任由他们胡作非为吗?”霜儿有些急,外面宫女们的哭声,刺痛了她的心,尤其是哭声里还夹着她们叫“公主、公主”的求救声。 “不管怎样,她们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婢子,我不能坐视不理!” 霜儿挣开母亲的手,提着裙子刚要冲出去。赵合义已经带着人走了进来,他得意洋洋的将一个布袋扔在外殿桌上,对李霜儿说到: “看看,你的婢女竟敢私藏后宫违禁之物,你作为主人,只怕也难辞其咎!” 李霜儿将袋子打开,一股药味扑鼻而来:“这......这是什么东西!这不是我们的!”她毕竟年轻,平时除了母亲吃的药,别的药她也没见过。 “什么东西?砒霜不认识,麝香总认识吧?元妃多年承宠,却未能诞下一儿半女,你们同居长安殿,最有做手脚的嫌疑。戕害嫔妃,使其无法怀孕,西偏殿邓氏,多年得不到圣上眷顾,因恨成魔......” “一派胡言!” 李霜儿话音刚落,就听到身后“咚”的一声,回头一看,是母亲勉强支撑着走到中门,听到赵合义的话,腿一软,倒了下去,头敲在门框脚上。 “娘!娘!你醒醒!赵合义,我不管你查到了什么,快叫太医!” “太医?太医会来的。”赵合义皮笑肉不笑的朝外走:“去,把证据收好,咱们到东偏殿去。” 东偏殿的陈氏,早几天才发现自己已怀有两个月的身孕,她们东偏殿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守口如瓶。 赵合义闯进来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怀孕的事暴露了,不由自主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陈氏身边的姑姑连忙挡在她前面,说道: “赵总管,这里是嫔妃的住处,您这样闯进来,不合规矩。” “规矩?元妃就是长安宫的规矩,我就是来看看,东偏殿有没有违反元妃的规矩!给我搜!” 赵合义当然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两偏殿嫔妃住的内殿,他并没有动,搜的都是宫女内侍的住处。 如法炮制,两偏殿的宫女、内侍被带走大半,连夜送进了掖庭宫。 第049章 告密 快天亮的时候,太医到了长安殿。 “广德公主,邓御女久病,早已掏空了身体,如今五内郁结,情志不舒,导致突发心疾,臣恐药石无灵......” 太医摇摇头,起身到外殿去写药方,无非是些疏肝化火的调理方子。 “娘,您会好的,您不要丢下霜儿......娘......”霜儿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这一夜她都没敢哭,就为了让娘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平安无事的她。 邓氏这一夜时昏时醒,醒的时候又心绞痛难当,太医刚才的话,她也都听在耳里,她知道,自己是要去了。 她多久没见过圣上,自己也记不清,她只是圣上众多御妻中的一个,身份低微。好在有个女儿,日子这才有了盼头。 圣上,她是不想了,自古君王难专情。唯一牵挂的,是霜儿这未成年的女儿: “霜......霜儿......不要难过......娘这是......登极乐......去了,你要好......” 邓氏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句没说完的话,双眼一翻咽了气。 “太医!太医!快来看我娘!” 太医忙丢了笔,跑进内殿,探了鼻息把了脉,最后摇头道:“公主节哀,微臣这就去写医录。” 承欢殿一开门,在外面徘徊了很久的杨复光冲了进来: “白英阿姊,昨晚长安殿出事了,我要见公主。” 白英不敢怠慢,忙将他让进殿中。万寿公主还在梳头,听了杨复光的话,忙叫木香穿衣,急急忙忙朝长安殿里去。 走进西偏殿,李萱儿听到霜儿撕心裂肺的哭声,太医出来,见到万寿公主,行了个礼,匆匆离开。萱儿便知道,邓母妃已经去了。 西偏殿此时已不剩几人,剩下几个做粗活的,经历了昨晚,他们也不敢太靠近广德公主。 “妹妹,怎么会这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萱儿心痛的将霜儿搂入怀里。 霜儿抽噎着道:“是赵合义害死了我娘!我不会放过他!” “马元贽、赵合义,一个也不能放过。我这就去父皇那里报丧,你不要着急,我们的日子还长得很,先把邓母妃的丧事办了,再来跟他们一笔一笔的算。” 李萱儿见她身边没了可用的人,就把木蓝留下,又叫人回去让白英带了四个宫女过来,照顾霜儿,自己则快步向紫宸殿赶去。 还差几步路就到紫宸殿,李萱儿看见马元贽和赵合义,从里面慢悠悠走出来。 “参见万寿公主。您若是找圣上告状,那就不用进去,圣上已经移步到延英殿上朝,并不在里面。”赵合义阴阳怪气的说。 马元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瞟了公主一眼:“说不定,公主想再闯大殿,让圣上在群臣面前颜面扫地,落得个治家无方的好名声。” 公主不怒反笑:“父皇不在,我就等等,报丧是大事,总不能让父皇什么都蒙在鼓里。” 说完,她提起裙子,昂首进了紫宸殿。 “赵合义,谁死了?她报什么丧?” 赵合义出来得早,并不知道邓氏已经过世,想想便说:“要就是邓氏没撑过去,今早已经替她叫了太医。她不过是个久病无宠的御妻,住在长安殿,元妃早就觉得她晦气,死了正好。” 听说是邓氏,马元贽也觉得无妨,边走边说:“回去告诉元妃,面子上的事,还是要做,省得人说她容不得个死人。过继皇子的事要加快,九皇子不行就选其他,像不像圣上,还不就是一说。” “元妃也心急啊,眼看仇才人冬天里就要生了,仇家那几个舅爷,也都盯着她的肚子呢。” 赵合义弓着身子陪着笑,元妃成了正主,他还不跟着鸡犬升天?那胯下的一刀之痛,就值了。 李萱儿当然不是真的要等到父皇退朝,更何况,赵合义应该早在她前面,禀报了长安殿的搜宫的情况,自然也会呈上,他所谓的“证据”做为搜宫成果。 不过是惩罚些宫女、内侍,父皇也不会觉得有何不妥。 等他们走远,李萱儿便去了明义殿。 “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跟你过去看看,若是人已经抬走,就把霜儿带回来。她小小年纪,真是难为她一夜求助无门。” 晁美人育有皇子、公主,也只是位世妇,但总比御妻强太多,更何况,如今后宫妃嫔、世妇空缺太多,有的这几位里,她跟皇上的日子最久。 她要就不说话,说出的话是有一句顶一句。 长安殿西偏殿里,邓御女的尸首已被人抬走,元妃拿着块帕子掩着口鼻站在殿外,宫女内侍们进进出出,把邓御女内殿里的用具抬了出去烧。 广德公主还想阻拦,木蓝劝住了她,这是宫里的规矩,拦也无用。 “哟,我宫里有点事,怎么把晁美人和万寿公主也惊动了?”元妃放下帕子,笑着迎上去。 晁美人行礼道:“这是宫中姊妹的事,怎么能说是您宫里的事?邓御女不在了,广德年纪小,一个人住在偏殿多有不便。元妃要协助太后统管后宫,我将她接到明义殿,一来她们姐妹做伴,二来还可免除您的后顾之忧。” 李萱儿进去,牵着霜儿的手出来,站在晁美人身边,两人给元妃行了礼,跟着走了。 “霜儿,以后你就住在我母妃殿里,离姐姐又近,白天可以来找姐姐玩。” 霜儿含泪道:“多谢晁母妃,多谢姐姐。” 晁美人笑道:“还叫什么晁母妃?就叫母妃吧。等圣上退朝我就去跟他说,把你过继到我名下,以后,你就是我嫡亲的女儿。你姐姐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有谁欺负你,就去告诉你长兄。” “兰花、桃花她们,还在掖庭,虽然会受些苦,但过段时间,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她们接回来。” 李萱儿正安慰着霜儿,忽然看见杨怀信站在路边向她们行礼,她便将霜儿的手,交到母亲手里,说了一声,自己停了下来。 “公主,马元贽带人到司农寺去抓人了。”杨怀信着急地说:“抓了两个掌事和李副使,理由是他们都有机会往那桶水里下毒。” “抓到哪去了?” “神策军大牢。进了那里,不死也要掉层皮。” 神策军大牢可不同于掖庭,那里等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