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一:北宋成都华阳新年 檀香扇 雕落梅香雪, 舒展九朝风。 岁月如尘, 掩不住如仙姿容。 清风徐来, 恍若裙裾入梦。 香了 风儿 乱了 我梦 (作者自作古韵新诗) 巴蜀成都府。两大支流府河、南河汇聚成锦江,犹如一条彩带缠绕着成都丰腴福地。秦汉时期,南河濯锦、展帛刺绣,至两宋蜀锦已名冠蜀、湘、苏、粤中国四大名锦之首。锦江,取“濯锦之江”之意,亦又有锦绣华彩之赞美!美哉!天府之国、锦绣之地。 穿过历史迷迷漫漫烟云,自太空俯视华夏九州,逡巡目光……落在北宋年间,蜀地成都府华阳县(今成都双流。北宋华阳镇隶属广都县,本文隐去广都不提。)。 自从蜀地归了大宋一直不太平,接连闹了几次兵灾,好容易这几年消停些,华阳镇又恢复了往日繁华。 今日正值年三十,一场罕见的大雪夹杂着冰粒随着西北风呼啸而至,整个天空灰蒙蒙一片。华阳镇正街上已然空空荡荡,街两旁是参差不齐黑瓦灰墙的店铺。平日里各店面迎风招展的招子旗都收了起来,只剩下孤零零的各色竹竿,耸立门前。 风雪虽大,也没耽搁偶尔的爆竹声。‘啪……啪’,声音虽小,也带着青葱少年的年味。小孩子们盼了一年,终于能换上新衣,吃饺子。 各家敞开的房门两侧贴着喜庆红色春联,家家门顶都冒着白色的水汽。各色的蒸饼(馒头)、年糕,就要出锅了,上面一定点缀着几颗诱人的红枣。小孩子们也一定是要偷偷扣去红枣吃的,妇人看到了,高举着手掌笑骂一声:“小混蛋,扣了枣儿别人还怎么吃?找打么?” 小孩子呲溜逃了出去,避免被打一巴掌。手中尚攥着七八个枣儿,是要向隔壁孩子炫耀一下才能吃的。 正当午时的鞭炮声也没有往年响亮,被大雪与刺骨的西北风压抑得变成‘噼噼啪啪’的呜咽。 风雪中,一条精瘦野狗晃晃荡荡在正街上游荡。它这里闻闻,那里嗅嗅,似乎已然饿到极致,不知还能不能挨过今夜。 正街唯有一家羊肉脚店尚开门纳客,一幅硕大招子旗很是惹眼。招子旗长一丈,宽也有四尺挂零,被一根胳膊粗的竹竿斜着挑在空中。边缘是白色火焰,再往里是褐色条框,正中间是竖立排几个大字‘正赶着羊店’。 猛然看是按着字画装裱的模样做的,似乎是一位书生的手笔。很有点文绉绉的意思。这就是一家羊肉店,为何叫做‘正赶着’?难道是正赶着的鲜活羊儿,上去一刀片下来的肉么? 其实这就是店家聪明之处,人人都有好奇探秘之心。众人疑惑之时,吸引顾客进店的目的就达到了。 不得不说我们老祖宗胜过西方人百倍!在他们还处于蒙昧无知、甚至是茹毛饮血的时代,华夏人已经懂得市场宣传和营销了! 羊店左边是递铺(大宋邮局),右边是久住张员外家的客栈。两家门面都已上门落锁,也都贴着墨迹未干的春联。 若说起春联还源自后蜀国皇帝孟昶。十二年前春节,那时后蜀尚未归宋。按照古人传下来的仪轨,新年之际有悬挂桃符习俗。桃符为长六寸、宽三寸的桃木板,上书“神荼”“郁垒”二神名讳,正月初一将桃符悬挂在门前,可令百鬼所畏。皇帝孟昶别出心裁,令学士辛寅逊题桃符挂于寝宫两侧,上书: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我华夏民族开始有了第一幅春联。 赵匡胤已于建隆元年(960年)将每年二月十六日自己的生日定名为‘长春节’,即所谓‘圣节’。 题写春联的次年,孟昶降宋之时,正是宋太祖诞辰之日‘长春节’。与联语‘嘉节号长春’也许是一种巧合。还有更巧合的,宋太祖派出第一任成都知府是吕余庆。又符合了‘新年纳余庆’。 华夏第一幅春联竟如此神奇,有着未卜先知的功能。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所以说中华是神奇之地,注定成为世界的中心。所以叫:中国! 天佑中华,浩荡万年! 此时羊店中只有三位外地客商,分别坐在三处。其中一位大胡子是北方人,做的是汴京城蜀锦生意。他大字不过识得三、五斗,却叫了一个文绉绉的名字:王文昭。 王文昭表面看上去粗眉大眼,很是豪爽。细看他眼里精光四射,定是个心细如发不好相与的江湖老滑头。 王文昭经店家介绍,在华阳镇最好的银匠龚美那里定做一块麒麟银牌。今日是来取银牌,再吃上一大碗飘香炖羊肉,岂不美哉! 正值大年三十,估摸店家还能赠两个小菜。一大碗飘香炖羊肉要三十文钱,店家赠三、五文的小菜还是可以滴。 王文昭倒是不缺银钱,不过有吃白食的美事,当然不会拒绝。跑江湖的能吃白食,那是一种能耐! 不用动用自家腰包,占便宜来的吃食,根本就不是平常自己花钱的味道。那叫一个香! 王文昭见另外两人也等着羊肉,起身打趣说道:“两位兄台,既然都是过年回不去家的孤魂野鬼,何不凑成一桌?热几角酒来我们慢慢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是想找点别的乐子,新年期间妓馆也没人喽!” 另外两位一见王文昭很是豪爽,就凑到王文昭一桌。一回生二回熟,喝酒就怕是一个人的闷酒,极容易喝醉。眼下能三人一同说说笑笑,岂不快哉! 店家端着羊肉从内堂匆匆出来,是生怕三位等的急了骂娘。一见三位凑成一桌说笑,当时一愣。 王文昭笑骂道:“断不会少了你的饭钱。楞些什么?羊肉还不拿过来!” 店家满脸堆笑过来放下三大碗羊肉。 “王员外说的哪里话来?您这连日来照顾本小店生意,从来都是宁肯多与,也不少给的。” “哈哈。我想去别的店,可惜都关了。你以为我愿意来呀!” 王文昭已经与店家熟络,他定然要臭店家几句。 店家也习惯了王文昭怼人,呲牙一笑:“还是王员外馋嘴吧,西街的牛杂面也开着,您为何不去?还是本店的羊肉好吃,您舍不得呢!” 店家是个圆滑人物,几句话不但驳回王文昭,也夸了自家羊肉。更能凸显王文昭是个有钱、有脸面的。一句话解决三个问题,让人听着也舒坦。 店家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江湖!老狐狸! 王文昭很是高兴:“店家,看看后厨还有什么好吃的,都端出来。银钱断不会差,一会儿我们三兄弟划拳决胜负,输的自会结账给你。” 刚刚还眉飞色舞的两位客商,一听划拳决胜负,登时眼睛长了。二人都不是划拳好手,看起来大概率要输给王文昭,最后变成王文昭吃白食啊!可既然已经到了一桌,哪还能摔了自家脸面再分开?两人心中暗骂王文昭是个骗吃骗喝的腌臜货色。 果然,王文昭划拳是个高手,两位与他相比就是锤子。不由暗叹一声江湖险恶啊!大过年的让人涮一道,这不是‘脑壳有乒乓’?(四川话:脑子有包、脑子有毛病。) 不过被白吃的客商比王文昭有学问,教他一首诗,让他一定要背下来。就为了解恨。 庵室搭纱碧, 木幽晓寂寂。 萍湿堪步间, 挽裳透鼎缕。 挨着门口酒桌一侧,不知何时坐着两个十二三岁脏兮兮的乞丐。店家进出几次看了当没看见,也不敢驱逐。王文昭有些纳闷。 三人正喝到最没劲时刻,两个乞丐开始以筷子敲击桌面。其中一个毫不客气说道:“三位也喝差不多了,怎地还不结账走人!” 另外两人一愣,不知这里有何规矩。既然王文昭常来,还是看他什么意思。二人不约而同看着王文昭,意思是:你娘的,吃白食还不解决点疑问么? 王文昭也是费解,怎么店家没说什么,两个小乞丐还要驱逐客人呢?他正要起身呵斥小乞丐,店家急急上前贴着他耳朵。 “这两个小乞丐没什么,西头破庙的乞丐头儿吴二驴可是手段厉害,前几年杀过宋军都头,官府都没管。在下都是好意……他们就是等着剩盘子、剩菜、戳盆底儿呢?” 店家故意放大点声音,让另外两位客商也听得到。三人暗骂,这要剩菜、剩饭的乞丐,也霸道如此,分明是强抢的意味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软饭硬吃! 王文昭没花一文钱吃白食,当然无所谓。他打个哈哈:“既然如此,某家先走一步。明日某家请二位,咱不见不散啊!” 说着话,王文昭披上外衣溜了。 王文昭回客栈,心情极好躺在床上,一边欣赏前几日在银匠龚美处打的一块银牌,一边得意洋洋吟诵新学来的四句诗。王文昭一直没明白,这四句每一句都是骂他解恨的。 王文昭忽然想起店家那句话。这西头破庙的吴二驴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引起了他的兴趣。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到西头破庙走一遭。 难道一个乞丐也能被他榨出油来吗?非也非也!就是白吃羊肉等好吃食多了,消化食儿。 俗话说:吃饱了撑的。 前情二:女乞丐的檀香扇 咏蓉城 花开二三里, 彩锦连碧空。 云动花未动, 花动香满城。 (作者自作诗) 华阳镇西耸立一间残破土地庙,庙门前风雪中杵着一位衣衫褴褛的独腿乞丐,腋下撑一只拐杖。 他头发又乱又黏如羊毛毡子一般,即便是落了雪也浑然不觉,竟比野猪背上粗毛更管用。 脸上一片胶着的黑漆漆,只剩下灵动的白眼仁,说明他不是土地爷。是活的! 衣裳补丁加麻绳系疙瘩,居然没有露肉的破洞。里三层外三层裹着身子,既分不出颜色,也分不清究竟穿了几件外衣、几件内衣。就是一个字——真太奶奶的破! 此乞丐名为吴二驴,早年就是个泼皮无赖,会点三脚猫拳脚在华阳镇满街晃荡,更是个打爹骂娘的货色。以至于活活气死了爹娘。华阳镇最美的女子张美娥,被他先是奸污后来霸占,成了他的妻子。 十一年前宋军攻进成都府之时,一个都头看上了张美娥,便强行拉进营帐戏弄。 宋军编制:一个都由一百名官兵组成,带兵之将为都头。五个都组成一个指挥,兵力为五百人。 吴二驴拎着杀猪刀冲进军营去抢妻子,营帐前被几十条长枪逼住。听到妻子凄厉呼喊救命,他不顾一切轮开杀猪刀向大帐厮杀。一个人如何是几十人的对手,简简单单被打翻在地。吴二驴被长枪逼住,大腿上刺个大窟窿血如泉涌,他浑然不理仍旧眼睛血红狠命轮着杀猪刀砍人。宋军理亏并没取他性命,一只长枪穿透大腿,将他钉在木桩之上。吴二驴气急之下,轮起杀猪刀,将自己大腿砍断。一条腿蹦跳着与宋军拼杀,另一边是血淋淋的大胯。宋军都被他的彪悍震慑,也是不忍杀死被夺妻之人。宋军中多数对都头霸占人妻不满,众兵士散开。 吴二驴一条腿蹦跳着杀进大帐,见妻子光着膀子正被都头压在身下挣扎。吴二驴怪叫一声扑上去一刀将都头后背刺中,因他一条腿动作不便被都头逃开。都头拔出床头长剑,回身一剑刺向吴二驴。正当吴二驴一腿难逃之际,是张美娥替他挡下一剑当场身亡。 吴二驴气急将手中杀猪刀甩出去,恰好正中都头心窝,一命呜呼了。都头被杀,官兵将吴二驴抓住,绑在木桩之上等待指挥发落,受万箭攒心之刑。 指挥大人看了大帐中死去的都头与张美娥,登时明白来龙去脉。当场放了吴二驴,并着军医为他上止血药。 尽管吴二驴劣迹斑斑,并不影响此一战成为华阳镇英雄。成都十万官兵一箭不发都降了宋军,只有吴二驴一人杀进宋军大营,还当场斩杀了都头。这是何等的血性! 自古英雄不问出处,汉高祖刘邦当年不过是个地痞无赖,后梁皇帝朱温幼年丧父家贫如洗,本是河南农家一位游手好闲的小无赖。所谓一白遮百丑,一胖毁所有! 后蜀的华阳镇成了大宋的华阳镇,吴二驴成了要饭的乞丐。很多人不敢明着给他吃食,暗地里倒是不少人接济。一条腿的乞丐吴二驴没饿死,还成了华阳镇乞丐的头目。 大雪中远远走来两个瘦小身影。吴二驴嘴角上翘,终于等来了吃食。 羊店里要剩菜的两个小乞丐,拎着吃食哆哆嗦嗦靠上前。他们若是要不回吃食,必会遭吴二驴一顿毒打。 吴二驴一把抢过口袋,拎着吃食转身,一瘸一拐进了破庙。两个小乞丐几乎是含着眼泪走的,不知今日能否再要到吃食。 吴二驴发现供桌旁半截破席子上多了两个乞丐,一个是神经兮兮的老婆子,另一个是大约七、八岁的精瘦女娃。 “滚开!你们敢占爷爷的宝地么?” 吴二驴白眼仁上翻,吓得女娃娃赶紧搀扶老婆婆去隔壁倒了一面墙的屋子。 …… 女娃娃名叫兰儿,外祖父被本地首富范家冤枉,背着监守自盗一千五百两银子的恶名,病死在牢狱之中。家中房产等项全部被官府查封,祖孙二人沦为乞丐。身边的外祖母杜氏,被夫君亡故消息打击已经精神失常。 “阿另啊,奴家饿了。快给我弄点吃的来啊?” 杜氏看着兰儿,眼中是那么娇俏、含情。似乎不再是五十余岁的婆婆,而是三十余岁对着夫君撒娇的小娘子。阿另就是外祖父庞另,只有他们老夫妻单独一处,才会如此腻歪、热切。 兰儿好久没哭了,她是个爱笑的女子。尽管自幼父母双双病亡,还有外祖母的精心呵护,玲儿一直在慈爱与温情中长大。 平日里兰儿只要一句撒娇的呼喊:“外祖母,兰儿饿了。” 杜氏一定是笑着回道:“快来,这几块桃花糕饼是外祖母吃剩下的,兰儿快来吃。” 兰儿大了些已经明白,每次外祖母都这样说,却从不舍得吃。知晓兰儿最爱吃桃花糕饼,杜氏特意叮嘱老夫君买回来。有时甚至玲儿忘了吃,因而桃花糕饼坏掉了,杜氏也不曾舍得尝过。 原本兰儿是爱笑的,经常腻在杜氏怀中,腻腻的叫一声“外祖母——” 杜氏看着怀中的外孙女,心已经化了。融化了心中之雪,流到眼睛里,闪着莹莹的光亮。 此刻兰儿却再也笑不出来,最爱她的外祖母已经不认得她了。杜氏一双无神的眼睛,使得兰儿心如刀绞,止不住泪珠扑簌簌滚落,漆黑小脸留下几道灰白色泪痕。 今日是年三十,兰儿已经出去要过一圈饭食。家家户户紧锁的大门,将过年的喜庆气息完全与她隔开。往日还能要一点吃食,今日却两手空空回来,祖孙二人只能饿着肚子过年。 兰儿一边流着泪一边双手端上半碗水。 “外祖母,您先喝点水吧。” 见眼前是半碗清水,杜氏身子不由向后躲去,嘟嘟着嘴说道:“怎么老是给我水呢?奴家不要水,我饿了,要吃炊饼…快换了呀!” 兰儿放下水碗,一路歪歪斜斜跑到破墙之外,对着漫天大雪嚎啕大哭。眼下的兰儿,除了泪水一无所有。外祖母还饿着,哪里去要吃食?怎么办啊! 不知道多久,玲兰儿哭得昏昏沉沉往回走,外祖母神志不清还要自己照顾。 兰儿穿过破墙,却见到枯草上并无外祖母的影子。兰儿登时吓得清醒。 “外祖母……外祖母……” “嘻嘻……哈哈……你再脱一件,爷爷还给一块炊饼……哈哈哈……” 听得隔壁男子淫贱笑声,正是吴二驴!玲儿头里‘嗡’的一声,急急跑过去。 眼前景象惊呆了兰儿!吴二驴独腿悬空侧身躺在神案之上,也斜着一双贼眼看向外祖母。外祖母嘴里不停大嚼着什么,破旧衣裳被摔在地面,上身已经脱得精光。 不用说,这是吴二驴拿半个炊饼在戏弄外祖母!气得兰儿血灌瞳仁,搬起一块石头就要向吴二驴砸去。在兰儿举起石头那一刹那,他突然发现吴二驴身下是一个三条腿儿的案子,只不过缺腿儿那一面儿,靠着神像,暂时没有倒掉而已。 兰儿没有打过架,说实话也有点不敢去直接砸人。但他有着敏锐的观察力。手中石头直接砸向那最关键支撑桌案的第三条腿儿。 兰儿聪慧过人,一眼能看出问题的关键所在。 正嬉笑颜开的吴二驴见饭碗大石头砸过来,登时吓得他挣扎着要起身。不成想,身下的神案早已腐朽不堪,经不起百十斤体重晃悠。加之石头正中神案第三条独腿,‘咔嚓一声’桌腿折断,神案向吴二驴头部后方轰然倒去。仰躺于案上的吴二驴来不及翻身下案,身子连同神案向脑后重重摔出去。 可能是他遭报应之时到了,地上存水的破水缸底座有一处尖锐,稳稳当当、正正好好刺进他后脑。白色脑浆混合着鲜血,瞬间流进破水缸底座,吴二驴还没来得及吭一声已然翻白眼毙命! 就在西墙角破洞处,王文昭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也吓得浑身一哆嗦。吃饱了撑的,看到一出命案。呸!真它娘的丧气。 自己杀了人!兰儿登时吓楞了半晌。随后他一阵慌乱为外祖母披上衣服,怀中的一把檀香扇掉在地上,竟没有察觉。 兰儿不知吴二驴是否真的死了,更不知自己是什么罪过,是要坐牢、发配么?自己该怎么办? 第一反应赶紧与外祖母离开这里。兰儿搀扶杜氏慌慌张张离去。 不久,兰儿又独自匆匆返回。她发现怀中檀香扇不见了,那可是外祖母的宝贝。当年外祖父与外祖母定情之物。 兰儿仗着胆子,甚至是吴二驴尸体附近也找了,依然空手而归。 等兰儿返回,却发现外祖母不见了。兰儿疯了似的到处寻找,奔跑了一个时辰,依旧没找到外祖母。又冷又饿的兰儿,欲进清净庵求佛祖保佑,可惜他没能进去,已然昏倒在清净庵大门外。 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位捧着供果来还愿的年轻男子,看到了兰儿。 此人名叫龚美,是镇上祖传的银匠。龚美心地善良,见兰儿躺在雪地里赶紧上前一试鼻息——还活着!再一摸额头烫的吓人。在这雪地里冻僵,再不救治必死无疑。虽然眼前是个小乞丐,龚美也不忍心见她冻病而死。 慌忙中龚美将供果摆在清净庵台阶上,抱起兰儿直奔医馆。 此时,王文照正仰躺在床上欣赏着雕刻镂空的檀香木折扇。轻轻挥扇,便传来淡淡的檀木香气。扇柄还系着一个红色玉坠,背面雕刻两个小篆字------玉如。正是杜氏的名字。 前情三:血色泪 思卿 铜镜锈三千, 奈何再梳妆? 只等月圆如镜, 重现你腰柳清扬。 媚骨天成, 春色无疆。 流走了, 有你的过往。 流沙里, 我化为枯骨与忧伤 …… 兰儿醒来之时,已是一日之后。 这是一间不算大的屋子,头顶灰色幔帐由一根竹竿撑在顶墙之上,恰好对着自己有两处破洞。自己身下是一张三面围子的紫檀色罗汉床,三面皆雕刻浅黄色画卷,画卷中雕刻着山水竹林。可惜的是紫檀色已经剥落多处,与地上的桌椅一样,诉说着昨日的富足。兰儿不禁感慨,这也是一个落魄的富贵之家。若是普通人家怎会有如此精致? 身下是厚厚的木棉被,身上是软软的旧羊毛毯子。羊毛毯子上赫然是秃鹫与山峰图画,妥妥的西域货色。 当初外祖父庞另是范家蜀锦行的行首,家中自然衣食无忧。随着外祖父入狱,最后病故在牢中,家产被查封,兰儿如同从天堂跌到十八层地狱,转身成为乞丐。看来这个人家也是境遇不算好。 地中间一个炭火盆,床前横着一条几案。几案上有半盏凝了的米粥,还插着汤匙。是有人喂过自己。真是好心人……不对!外祖母呢! 兰儿忽地坐起身,起的急了引起一阵头痛。随即自头上跌落一个灰色的纱袋,袋子里还是湿湿的木棉。救命恩人还曾细心的照料自己。他是谁? (北宋初期棉花产地在西域,并未在大宋广泛种植,也就没有大量棉布供应。百姓日常所用都是木棉,木棉价值不菲。) 兰儿稍缓挣扎着下床。 龚美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十分惊喜。 “小妹妹,你醒了!感觉身子可是好些了?” 兰儿顿时明白,是这位十八、九岁大哥哥救起、又一直在照料自己。一条命都是人家救下的,怎敢怠慢? 兰儿‘噗通’跪在尘埃,磕下头去。 “恩人大哥哥,小女子欠您一条性命。今生不知如何能还得清,先行跪谢!” (北宋,未婚女子多自称‘小女子’,已婚女子多自称‘奴家’、“妾身”,年长的女子自称‘老身’) 龚美哪能受得如此大礼,登时慌了手脚,放下手中木盆扶起兰儿。 “既然我能遇到你,说明咱兄妹有缘法,何须如此大礼?” 自己还小,外祖母又疯疯癫癫,兰儿已是心中无依无靠之绝境。听得救命恩人一句善言,似乎看到一丝光亮。再次拜倒。 “兄长在上,请受小妹一拜。” 龚美一愣,自己只说是‘咱兄妹有缘法’,怎地变成了结拜兄妹?这个女娃娃真会顺杆爬,难道是猴儿托生的么?龚美没办法,只得将错就错认下妹妹。 龚美无奈道:“既然如此,我就认了你做妹妹。妹妹,为兄还不知你叫什么,若无家可归,以后就将这里当做自己家吧。” “兄长,小女子明兰儿,家中都叫我兰儿。我外祖父病死牢狱,外祖母已然半疯之态。我急于找到外祖母啊!您看……” 龚美紧咬嘴唇思忖半晌,却又不得不说。 “昨日传闻一位半疯老妇人掉落河中没了踪影,不知是不是……” 说道这里,龚美说不下去。兰儿已然瘫坐床沿呆住,喃喃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外祖母那么善良,怎会遭此厄运?我不信!我不信——!”兰儿最后已然变成嘶喊。她瞪大眼睛怔怔看着地面,眼中没有泪,却流出一滴血! 兰儿明白,尽管不愿意承认,与她相依为命的外祖母已经离他而去。 龚美被吓着了,流出血色泪滴,是眼珠坏了么? “兰儿,你身子尚未痊愈。郎中说你是恶性伤寒,走路都会打晃。还是为兄代你去打听打听,万一不是你外祖母岂不是好?” 龚美盯着兰儿,不知她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不行,我一定要去!” 兰儿忽地站起身,头中一阵眩晕,她感觉自己已经虚脱。身子晃了晃。 “妹妹,你病成这样,出的去门么?还是卧床好生将养,找外祖母的事,由哥哥代劳。你放心好了……” “哥哥,外祖母是我唯一的亲人,你就让我去——好吗!”她音调越来越高,最后已然是嘶哑着吼了。此时的兰儿,如同一只母兽,似乎谁拦着都会咬人。 兰儿迈步就走,龚美一把拉住她胳膊:“妹妹,你身子不行,走不多远……哎呦!” 龚美手上被兰儿狠狠咬上一口,痛彻心扉。 “对不住了!哥哥大恩来生再报!”兰儿摆脱龚美,快步而去。 龚美意识到,听闻外祖母过世,兰儿似乎欲自尽追随。他怎能忍心眼看着兰儿跳河?紧紧跟在兰儿身后,直奔河边。 ……… 王文昭刚迈步进羊店,店家正与一位熟客闲聊。 “你可听说了?昨日一起死了两个人,这大年三十就连死两人,看来我们华阳今年定是大灾之年啊。” “都是哪个?” “一个花子吴二驴,还有一位庞另的老妇杜氏。吴二驴死的绝了,庙里破桌案突然腿折了,他后脑正磕在水缸茬子上,破了葫芦瓢,一命呜呼。那杜氏是疯疯癫癫投河自尽的。” “昨日吴二驴的两个小花子,还在我这包走了几份好菜,想不到竟成了断头饭。估摸是他作恶太多,阎王一看本子记满了,也就收了他去。” 王文昭心中咯噔一下,昨日若不是自己拿走檀香扇,女孩也不会找好久。那疯婆子也就不会自己走失堕河了。自己无意间竟害了一条性命。王文昭哪里还有心吃饭,转身就走。 “哎——王员外,王员外。怎么没吃饭就走啊——”店家喊他,王文昭头也没回。 河岸上积雪尚未融化,只有河滩一处水洼边缘,积雪被浸润成透明薄冰。此时虽天气晴朗,西北风还是透过棉衣,使得王文昭汗津津的后背一片冰凉。 王文昭抽抽鼻子,双手拢进袖口,故作轻松闲逛模样。目光却定在岸边一处雪地的杂乱脚印,昨日老婆子就是在这里跳了河? 王文昭一侧头,看到乞丐小女娃快步冲自己而来。王文昭被吓个灵魂出窍:“不好!她是知道檀香扇在自己手中了么?她是来报仇的!” 王文昭一伸脖子、一瞪眼,颓丧已极。却见那小女子早就拐了一个弯奔河水去了。 “兰儿,站住!”王文昭循声望去,小女子身后跟着银匠龚美。 “外祖母——兰儿来陪你——”一声凄厉嘶喊,兰儿一头扎进河中。 王文昭想去救人,跨前几步来到岸边。一想自己不识水性,还是算了吧。 “兰儿——”龚美紧跑几步也跳进河水中。 好在龚美水性颇高,没一会将兰儿推倒岸边。兰儿此刻脸色铁青,双手抓住龚美左臂不放。即将溺死之人,就算抓住一根稻草也不会放开。 王文昭上前,抓住兰儿衣袖拖上岸。龚美上岸后拱手致谢,王文昭只是咧咧嘴,暗道:惭愧呀! 王文昭还很尽力,帮忙找辆马车将二人送回家。 兰儿重病未愈,又被河水冰一下,身上一阵热、一阵冷,不久昏睡过去。 傍晚,兰儿从昏昏沉沉中醒来。看着地上三个炭火盆,对龚美的感恩更比天大。两次救命大恩,如何能报? 死过一回才明白,遇到龚美这位好心人是她的幸运。疼爱她的外祖母也盼望她健康长大,而不是柔弱成一滩泥的小女子,选择自尽。 兰儿在罗汉床上半卧,接过哥哥手中瓷碗。 等自己长大些,一定要报答哥哥。哪怕是代替哥哥去刀山火海,兰儿都不会迟疑半点。兰儿信念很坚定。 兰儿自幼父母早亡,是在外祖母怀中长大,祖孙之情更胜于别人。只要一闭上眼,眼前都是外祖母与自己在一起情景。 …… 仵作验伤、衙门结案。传出消息吴二驴判为意外死亡,无他人伤害痕迹。就草草掩埋了。兰儿听说,也算长出一口气,好在没牵连自己。就算吴二驴倒霉吧,如同自戕。一个天性如狼的人死了,对善良的人是一种恩德。 在龚美细心照料下,十天时间兰儿逐渐康复。这些日子,兰儿感念哥哥照顾恩德,与龚美感情越发的深了。龚美也渐渐进入兄长角色,有了妹妹陪伴,孤身一人的龚美也不再觉得孤单。 渐渐的,兰儿笑容多起来。穿着龚美母亲留下旧衣衫肥肥大大,兰儿也十分满足。前些日子还是流落街头的乞丐,如今已经有了温暖的家,还有哥哥照顾自己。兰儿感叹,哪怕日子再苦,只要挺一挺都会过去。 铜镜中的小脸如今也洗的干干净净,兰儿满意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还算过得去吧,五官端正、眼睛圆圆,只是太瘦了些。脸儿瘦成一条条了。 龚美恰好收工回来,嗤笑道一声。 “自己对着镜子美什么呢?” “哥哥回来啦!” 兰儿小鸟一样欢快,上前接过哥哥手中工具箱,又转身倒一碗热水来,双手奉给龚美。 龚美已然习惯回来后兰儿侍候他,觉得很是美滋滋的。龚美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喝上一口热水先暖暖胃口。 兰儿喜欢看着哥哥很享受的样子,这才觉得自己能为哥哥做点什么,不是拖累。 “哥哥,饭已经做好了。现在就吃么?” 龚美迷上双眼,很享受似的说道:“外边西北风灌了一肚皮,还是过一会儿吃饭吧。今日王员外家去的早,哥哥有点困了,稍稍打盹两刻钟。不用叫我,醒了在吃饭。”说着龚美身子下沉,蜷在椅子里调整一个最舒适的姿势,歪着头渐渐进入梦乡。 一个小姑娘,好容易身上轻快起来,几乎要跳着走路了。兰儿趁着哥哥小憩一会,去哥哥的作坊间打扫一下。 作坊间案板一端,是一架很大的书格。上面是诸子百家、诗词歌赋上百本书籍。看样子,龚美时常拿来看的。 龚美也是自幼开蒙读书考过乡试秀才的,怎奈爹爹离世家中断了生计,又照顾生病的娘亲一年,家中越发拮据。龚美只得接过祖传技艺做银匠谋生。好在龚美一直帮爹爹做事,手艺倒是不差。 兰儿看到一张黄草纸诗稿,其墨迹稍旧,应该是龚美前几月秋日所做。 秋题 北风弄琴呜咽声, 黄叶零落戏簾栊。 秋萍无恙水已冷, 几度青青几度红。 (注:作者自作诗) 兰儿外公庞另曾是后蜀状元,不满皇帝奢靡、酒色,弃官而去。从兰儿三岁起,教兰儿识字读书。兰儿写得一手好绢花小楷,颇有功底。 兰儿拍案叫好。 “好诗!” 龚美将秋景写得融入情思,使得失恋男女为之共情、落泪。男女之情,兰儿尚不懂得,只觉得词章清新、哀婉,回味悠长。 兰儿提笔将诗誊抄一遍,挂在自己床头。 龚美看过兰儿的绢花小楷,惊叹好字。他没想到兰儿竟有如此文字功底。龚美决定送兰儿去清净庵一清大师那里,学诗词、绘画。说不得会成为一代才女,光照后世! 求收藏,求推荐。 本文200万字,每月更15万,不会太监。 女主跌宕起伏的人生,比庶女盛明兰更好看! 谢谢,谢谢。 第1章:水中女鬼 七年后。 四月间华阳镇天气春光和煦。阳光不强又不弱,风儿不冷又不热。这是一个猫儿、狗儿都要在地上打两个滚,然后懒洋洋的哼几声的日子。 两头长身耕牛正在河岸上悠闲的吃着草,一旁草地上躺了一个六七岁的垂髫牧童。 他手臂如藕般圆润可爱,只是被晒黑成了刚出淤泥的黑藕。身上短小汗衫露出圆滚滚肚皮,也被晒出了如蟒黑蟒一般的花纹。脚上一双草鞋露出大脚趾头,左腿弯压在右膝盖上,高高翘起的左脚兀自在空中一颤一颤,大拇脚趾如东南西北虫一般,前后左右的扭动着。 他这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愉悦,没心没肺的年纪。 小牧童拢起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做空心状,套在两个眼睛前,也挡住了刺眼的阳光。从那两个孔洞里看着天的蔚蓝。 两个圆圆的孔洞里,有蔚蓝的天,有木棉一样白而软软的云朵,还有偶尔飞过鸟儿惊鸿一瞥。 那两个圆圆的孔洞逐渐从天空向下移动,有远处的山峰,茂密的竹林,延绵到山峰尽头的河水,再就是不远处的河桥,河面上…… “哎呀,有鬼!” 牧童惊吓不轻,起身就要往家跑。好奇心驱使他,还是躲在牛后向不远处的河水望去。 水面上飘着半个人头,确切说是打着发髻的上半个女子头,在河面上只露出两只眼睛。 不对,是活的。是这一位姐姐眼睛还在眨! 河水中浸泡着身子的正是兰儿。眼睛贴近水面,向远处看去。河水变成白亮亮的一片,再往远处,河水已经融进大地绿色的怀抱里,不见了踪影。 白茫茫的水与绿色大地,在远处与蓝色天空相接。竟分不出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恍惚间自己正在泡澡,外祖母杜氏左手提着灯笼开门进来,右手手上的竹托子里,都是给自己准备好的干净衣裳。衣裳叠的整整齐齐,由上到下分别叠着内衣中衣和外衣。 外祖母随即回身关上房门,生怕外面的冷风窜进来一点。“咣当。咣当”摁了好几次,才确信门关严就。 “兰儿冷不冷?水是不是有点凉了?”外祖母疼爱外孙女之情,溢于言表。 ”外祖母,水还热呢。我再泡一会儿。”兰儿泡的正舒服,舍不得出来。 外祖母不放心,放下竹托子将手伸到木盆里。 “哎呀,我的兰儿,水有些凉了。还是别泡了吧。” “我不。我正泡着舒服呢。” “好吧。你要是还泡一会,外祖母去给你烧点热水来。可记得千万泡在水里别出来,在水里感觉暖,一出来就会凉着。有了风寒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哎呀,我知道了,外祖母。我又不是小孩子。” 外祖母被逗的扑哧一声笑了。 “你才六岁,怎么不是小孩子?再说外祖母身边,你永远是孩子。外祖母倒是希望你永远长不大才好。长大了总有一天要嫁人,要离我而去。” 外祖母说的有点伤感,眼睛里闪着莹莹的光亮。 “那兰儿永远不嫁人,就守在外祖母身边。可好?” “好是好,那外祖母不就成了罪人了吗?” “什么罪人?外祖母就是好人,最好最好的人。” “嗯,好人好人。” 外祖母唠叨着去烧水了。 已经关好的门,“咣当。咣当”外祖母又摁了好几下,生怕门关不严? 不一会,后隔壁“哗啦啦”声响起,那是在向锅里倒水。 “噼啪、噼啪……”又想起劈柴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外祖母端着热气腾腾的一大盆水过来。回身关了门,又补按了几下。 “躲到一边去,别烫着你……” 渐渐的,外祖母的影像模糊了。河水依旧是白亮亮的一片。 兰儿觉得此刻自己就是一只小狐狸,在水面孤孤单单,飘飘荡荡。 …… 小牧童躲在牛身后仗着胆子喊。 “你别吓我,我也不怕你!你到底是活的还是死的?” 兰儿半个人头逐渐上升,露出整个脸儿到了脖颈。牧童看去,是一位美如天仙的姐姐。 “小弟弟你别怕,我是活的。” 小牧童从未见过河水中洗澡的姐姐,而且还如仙女般美。他绕过更牛,凑前几步。 “姐姐,你为什么在河水里?” “七年前我的外祖母就死在这个河里,每范我太想她之时,就在这河水里泡一会。” “姐姐,你想外祖母怎么不哭啊?” “你看到过鱼的泪水吗?它的眼泪就是这河水呀。姐姐就在自己的泪水里哭,所以你看不见。” 说到这里,兰儿已经热泪滚滚。他走上岸,沿河岸一路向东走去。湿漉漉的衣裳留下一路水迹。 外祖父的坟离这里不远,而且墓碑上已经加上了外祖母。 看他举止有些怪异,牧童远远的看着她背影嘟囔道:“这位仙女姐姐到底是人还是鬼?” 外祖母墓前,兰儿将几块桃花糕与供果摆成品字型,还有两瓶绿竹酿新酒放在两侧。今日是要与外祖母好好说一会儿话,兰儿还未开口已经泪如泉涌。 兰儿一边轻轻拔如坟墓边乱草,一边流泪自语道:“外祖母——是兰儿对不起您,竟然连您的尸首也没找到。兰儿尚未长大侍候您……您就去了……让您白白疼我一场。这是您一直舍不得吃的桃花糕饼,今日外孙女给您供上。呜呜……想想都悔啊……当初为什么不喂您吃几块……那年大年三十给您喝的是清水……呜呜……外孙女愧对您的养育之恩啊……” 兰儿越哭越伤情,坐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 其实兰儿身后一直跟着一个人,他在远处藏身树后,也跟着默默流下泪来。此人正是哥哥龚美。龚美见妹妹久久未归,有些不放心就追来了。 龚美对兰儿即有兄长之情,又有父爱之意。换句话说,若是兰儿生病,龚美会难过至极,更甚于自己生病。 “我的兰儿……你长大了……”龚美不禁自言自语一句,样态像极了一位老父亲。只可惜龚美胡须未留,也并不老! 在兰儿心中,最最重要的当然是故去的外祖母、外祖父,其次是救下自己性命的哥哥龚美,然后就是教授自己的师父。这几位是兰儿的逆鳞,绝不容别人伤害 第2章:以嘴喂酒 华阳春酒楼,金光闪闪的牌匾悬挂于酒楼二层绿瓦包檐以上,在起角飞檐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有富贵气势。酒楼正门两侧沿街摆放一行涂着黑漆的木叉子,这是学汴京城御街防止杂人靠近的法子。 华阳春,是华阳镇唯一一间两层酒楼。背后的东家,正是蜀地首富蜀锦世家范家的二爷范璨。 二楼一雅间内,范二爷正逼着卖唱女金莲以嘴喂酒。 “你可是想好了,若是某家驱逐你,华阳镇哪家酒楼还能卖唱谋生计?还有这十两银子放在这儿,就看你的了!” ‘叮当’两声,两只五两的银锭子抛在桌上。范二爷得意洋洋,神清倨傲不可一世。 金莲似乎是别无选择,离开华阳春酒楼,就是想卖唱也没了地界。自己和爹爹的生计,岂不是要挂了下巴? 金莲含着泪紧闭双眼,将一口酒喂到范二口中。 范二眉飞色舞,顺势将手伸向金兰的抹胸…… 就在此时,房门‘咣当’一声打开,趁着范二愣神,恰好金莲借故躲开。 范二气得三尸神暴跳,什么人胆大若此敢破坏某家好事。起身看去,只见一个小女子身影匆匆往楼下去了。 “贱人!” 范儿怒骂一声,快步走到窗边向楼下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来酒楼搅闹。 一位十四五岁身姿窈窕、貌美如花的小女子走出酒楼!比金莲之美更胜上十筹。刚刚还怒如金刚,范二此刻转了金毛狗脸,眯着双眼揉搓下颌那几根狗油短须。 以金毛比拟,还是委屈了金毛狗狗。 “金莲,你可知那小女子是谁?” 范二觉得此女子就是找金莲而来。他也斜眼睛看着金莲,若是金莲说谎,震怒之下立即将她轰出门去。 金莲手持两锭银子靠到窗边一望,目无表情的说道。 “我姐姐的姑姑,龚美的妹妹明兰儿。为小女子送播鼗来的。” “某家从未听说龚美有如花似玉的妹妹藏在家里,看来我要会会你姐夫龚美才行,哈哈。” 范二关上窗子,顺势上前又将金莲扯住。 “心尖儿,咱们之间的游戏还没结束……” 金莲沉下脸来打断犯二言语。 “小女子借贵宝地谋生计,该让您范员外轻薄的也轻薄了,只是以后您再存着这个念想那是断断不能!……二爷若是喜欢小女子尽可以明媒正娶的娶回家去,那时您日夜轻薄也使得。您图一时之欢,只是红袖添香,小女子恕不奉陪。若您还想难为小女子,咱们就闹到范家老太爷那里去。满华阳镇谁不知晓老太爷治家严整,他老人家定会给我一个公平的说法。” 金莲阅人多矣,若是让范二压住,以后便暗无天日了。一点甜头不给也是不行的,眼前给点甜头趁机抓住犯二把柄。有范家老太爷这把头上悬着的利剑,估摸范二再也不敢造次。 范二气的直翻白眼,他本打算长期偷偷霸占金莲,过上金屋藏娇的美日子。不曾想尽被金莲抓住软肋,自家老爷子他是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 “你滚,你滚!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现!” 范二真拿金莲没办法,此女如刺猬一般,浑身碰不得。只能轰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金莲嘴角上翘,拿着两锭银子。腰柳轻扬、裙裾飘飘的去了。 范二眼看着吃到嘴的肥肉,长了翅膀,忽扇忽扇飞了。气得将手中茶盏摔在地上,大骂:“贱人!都特娘的贱人!” ……… 自从两月前,林伯与金莲投奔林氏母家。林氏一直想方设法逼着兰儿向金莲学播鼗、歌舞。言说女儿家又不能科举,学些诗书、绘画无任何用处。兰儿无奈,在人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只得捏着鼻子学播鼗、歌舞,一有空还是去师父一清大师那里,学习诗书、绘画不辍。 今日兰儿是来给金莲送摇鼓的,恰巧看到金莲与男子口对口的喂酒。兰儿打定主意,到此为止不学了!这哪里是小女子做的活计?这不是卖唱,就是卖笑的勾当! 尤其兰儿不知酒楼背后东家是范二。兰儿与范家的仇怨铭刻在心,岂能登门? 兰儿,本名明兰儿。自幼父母染病早亡,寄养在外祖父庞另家中。庞另是华阳镇蜀绣行首,为华阳首富范昌佑掌管几百人的蜀绣作坊——锦绣坊。 某一次蜀绣交易一千五百两银子,在庞另手中被盗,庞另被官府怀疑监守自盗而下狱。范昌佑是个忠厚商人,在蜀绣行声誉极高,他并未怀疑庞另。只是他有两个儿子,长子范瑑,次子范璨。是次子范璨不依不饶指定庞另黑了银子。案件一直无任何进展,庞另在狱中染疾病含冤而死。 老妻杜氏一股急火得了疯癫之症,与外孙女兰儿成了乞丐。那年三十有人看到江中有一具酷似杜氏的尸首,没来得及捞起便被激流冲走了。饥寒交加的兰儿寻找外祖母,在清净庵前奄奄一息之时,被龚美救回家中,算是捡回一条性命。 …… 兰儿回到家中。隔窗望去,正房小厅里一大胡子男子与哥哥饮茶攀谈。兰儿正要回隔壁自己房间去,被哥哥龚美叫住。 “兰儿进来,快见过恩人。” 恩人?兰儿从未见过此人,何称恩人?兰儿一肚子疑惑,且听哥哥怎么说。兰儿挑帘子进去,与哥哥、客人见礼。 “哎哟,她都长这么大了!出落的跟成都芙蓉花一样美,与当年又黑又瘦的小女娃子对照,简直是天上地下了。哪里还有当年的影子?” 大胡子男子一脸惊奇,似乎是认得兰儿。兰儿却也怎么也想不起,哪里见过这位大胡子。 龚美忙笑着说道。 “兰儿,这位是王文昭王员外,七年前在河边拉了你我兄妹上岸的那位仁兄。也可说是我们的恩人。妹妹不记得了么?” 兰儿想起当年自己在河里灌的七晕八素,根本就不记得谁在河边拽自己上岸。 兰儿再次深深一恭:“小女子兰儿谢过恩人。” “在下不会水,只不过在河边上拉了一把,怎能称为恩人,又怎能受如此大礼!工龚美兄言重了!就算老天给我们一次不期而遇的缘分吧。再下刚从汴京城过来,带了一箱子蜡烛、火石、蜜饯果子等。还请笑纳。” 人家大老远的带来,再客套就没意思了。供煤龚美起身打恭致谢。吩咐兰儿与林氏,做些饭食汤水上来,要与王员外一醉方休。 兰儿拎着木盒到厨房,嫂嫂林氏急急打开观看,有蜡烛(蜡烛:不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火石、干果、蜜饯等稀罕货。她满脸堆笑,吊吊眉舒展开来更是显得凹凸不平。兰儿想笑又不敢笑,憋的脸儿通红。 兰儿眼角余光不断偷偷瞄向林氏,她掩饰心里的紧张。兰儿一直对这位干嫂嫂敬且怕,生恐惹这位精如鬼怪的干嫂嫂不喜。 林氏吊吊眉之下一双杏核眼,瑶鼻玲珑秀气,也算稍有姿色的。可偏偏生就两条如同被马车轮子碾过的吊吊眉,横亘在宽阔的额头之下,显得有些突兀。 林氏仔仔细细数出二百文交与兰儿。 “妹妹快去,割猪肉三斤,打十角米酒回来。”林氏又回头看一眼满木箱的东西,脸上尽是喜色。 兰儿很少见林氏如此高兴,看来今日林氏对自己的怨怼能少些,顿时心头轻松许多。 平日里林氏总是想方设法拿捏兰儿,从洗衣到做饭、劈柴,没有兰儿干不到的。兰儿总是处处隐忍,生怕哥哥夹在中间难做。况且嫂嫂林氏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对于哥哥的救命大恩,吃点苦楚算什么? “哎——兰儿,家中木柴湿了,先在隔壁借两段!” “兰儿,还有。门边就有竹筐,别忘了在门外劈好了挎回来——” 林氏大呼小叫声,隔壁也听得真真的。龚美冲王文昭尴尬笑笑。 “内人有孕在身,亏的妹妹在身边照应。咱们喝茶。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