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一一天赋异禀 何家村里有一株千年榕树,树下有条小溪,村里的孩子不比城镇里的孩子,对他们来说,能借着摸泥螺打猪草的空档,顺便在小溪里玩闹,就是夏天最愉快的时段。 回家以后要帮父母喂鸡劈柴,做不少辛苦的活计,年纪稍长一些的,甚至需要准备全家的伙食,等待劳碌了一天的父母从田地里回来。 小溪边有个八岁的小姑娘,单名一个“井”字,她掂了掂后背的筐子,抖尽其中的水分,箩筐几乎和她的个子一样高,里装满了刚刚从小溪里捞上来的猪草。 早晨刚刚下过一场雷雨,雨后坑坑洼洼的土路积了不少水,孩子们嬉闹着从水洼边走过,没有人看到就在脚边的一小滩水坑中,有一个小小的人形生物正在拼命挣扎。 它的个头实在太小,甚至还没有孩童的一根手指高,细细的手脚,白皙的肌肤,外貌上和人类一般无二,只在后背多了一对几乎透明的翅膀,翅膀沾湿了水被拖在水底,让它更加难以挣脱,只能将小小的胳膊伸出水面不停扑腾,一脸的惊惧惶恐。 跟在队伍最后的何井突然停下了脚步,她看了看走在前头毫无所觉的两个姐姐,不动声色地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将水洼里的小人儿捞出来,把它放在路边开着的一朵向日葵上。 溺水的小人儿得到解救,四肢并用,死死紧扒住何井的手指,以至于她费了点力气才将它弄下来,挂在向日葵青褐色的花盘中,小人儿瘫软在柔软的黄色花瓣上,小脸上出现十分拟人的表情,五官皱在一起,合起两只小手举到头顶冲何井拜了拜,开口吐出了几口水泡泡。 何井的嘴角露出一点笑,自几个月前在破庙中摔倒之后,就先是看到精灵,接着又看见这个世间的妖怪鬼怪和,但出于谨慎,何井没将此事告诉身边的亲人,这是一个民智还未曾完全开化,崇拜又畏惧鬼神的小村落,不能自保又奇特的能力,容易使自己被当做异端排斥。 至于这个世界上还有没其他人能像她一样看见各种妖怪,何井不得而知,出生之后,她还没有机会踏出这个村子一步,看看外面的世界,她只知道在这个人口不算太多的何家村,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和自己一样拥有这种能力的人。 不论是身边的父母姐弟,还是村子里传说能够请各种大仙上身的神婆,似乎都完全看不见那些野地林间的特殊存在,也感觉不到那些混杂在大家身边活动的小小精怪。 走在前方的大姐何春花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远远落在后面的三妹,正对着路边的向日葵傻笑,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家里的三个姐妹,二妹是贪吃懒惰的性格,三妹倒是勤快又沉稳,只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自言自语或是嘻嘻傻笑。 何春花走了回去,从何井的箩筐里提出两把猪草,塞进自己背上已经很满的筐子里,减轻了何井的负担,道:“阿井别玩了,早些回家去,日头高了,路上晒得慌。” 何井的父母是农民,守着几亩旱地过活,家里除了缠绵病榻的老母亲之外,底下还有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母亲原本想一举得男,没想到生了个女儿,为了得个先开花后结果的好兆头,取名叫何春花,可是果实没有结,花却接二连三地开,当第二个还是女儿的时候,祖母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名字也就直白地叫做何招弟。 何井作为家里诞生的第三个女儿,注定是一个让所有人失望的存在,父亲还差点要把她投了井,还是母亲哭闹不休,这才保住她的小命,这名字也就叫何井。 在何井出生之后,母亲找吴道婆算命卜卦,后来何家接连添了两个男丁,从此母亲才在婆家挺直腰杆,还到处跟人说吴道婆有多么灵验,何井无数次地用小胳膊小短腿,艰难地翻上吴道婆家的矮墙,就是为了看她顶仙办事。 每每这个时候,那个院子都会里外围上几层村民,只见前厅里,吴道婆拜七星,香碗一放,唱唱跳跳启灵符,热闹倒是热闹得不得了,可惜不管吴道婆跳得多卖力,表演得多出神入化,在那个花花绿绿的堂口里,何井看不见半分灵气。 吴道婆掐着嗓子,时而自称为胡三太奶,时而化身为黄家真君,开口能通神机鬼藏,救苦救难,拍着胸脯承诺包治百病,糊弄得前来寻求帮助的村民顶礼膜拜。 何井惯常扒拉的墙头是一个视野俱佳的好位置,边上时常会爬上来一个长着狐狸尾巴的少年,再边上可能是一只还不会化形的黄鼠狼,或是一位垂着兔子耳朵的小姑娘,去的次数多了,那个有着狐狸尾巴的少年就发现了何井,惊讶人类竟然能够看得见自己,他对此感到十分新奇,给何井递几个山里带来的榛子。 却说何家添了两个男丁之后,面子虽说挣足了,里子却被掏了个精光,一家八口人吃糠咽菜,日子越发艰难了起来,夏季还好些,到了冬季,棉衣和食物会成为难以解决的问题,当然了,有这种严峻情况的,不只是何家,就说隔壁的一户人家,已经卖掉了两个女儿。 姐妹三人走在田埂上,何春花察觉到了何井低落的情绪,随手摘了路边的一朵野花,插在何井的辫子上。 何招弟不满道:“大姐怎么偏心三妹?我也要有花戴。” 何春花摘了大把野花,给两个妹妹戴了满头,一路笑闹着向家里走去,田埂路的尽头,迎着面走过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面色却十分红润,穿着华美的绸缎衣物。 何井看到老人笑眯眯的模样,瞬间起了鸡皮疙瘩,老人和常人一般无二,身上并没有透出任何怪异之处,但越是如此越让何井心惊胆战。 在这个贫瘠的小村子里,劳碌了一辈的老人们多半是满脸沟壑,脊背佝偻的模样,能穿一身不带补丁的衣服出来走动的,都已经是村里难得的富庶人家。 突然田埂的泥道上,出现一位这样衣着精美,一脸富态的老人,身边的两个姐姐却毫无反应,何井就知道这必定是只有自己才看见的特殊存在,何井拉着何招弟的手,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没有看见老人。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何井心里有些紧张,她努力把视线固定在远处,对近在咫尺的老人视而不见,手心却开始微微地出汗。 擦身而过的时候,老人突然弯腰,道:“小姑娘,你看得见老夫的吧?” 何井瞬间脸色发白,一下绷紧了身体,何招弟皱眉道:“阿井,你干嘛?抓得我都疼了。” 何井说不出话来,她不知道现在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老人刚刚有可能只是想要试探,但她在那一瞬间没有忍住,已经露馅了,她只能闭着嘴,僵硬地随着两个姐姐向前走。 何招弟没心没肺道:“肚子好饿,刚才捞了蛤蜊,中午就喝蛤蜊丝瓜汤吧!” 何春花不赞同道:“你就知道自己嘴馋,蛤蜊得养在水缸里吐吐泥,等傍晚爹娘下田回来了再一起吃。” 两个姐姐对身边的危机毫无所觉,神色轻松说着话,贴着老人的衣角走了过去,幸好老人没有为难,放她们离开了,三伏天里,艳阳高照,何井出了一身的冷汗。 老人看着何井的背影,道:“果然是资质不错,小小年纪不仅开了天眼,还处惊不变,难怪今日无端先生会为了她而来。” “哼!我看她的腿都发抖了,胆子比兔子精还小,个子还不够我塞牙缝的。”一种语调奇特的声音从地底不知何处传了出来。 老人反驳道:“她今年才八岁,怎能和你这样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相提并论?”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第二章一一她被卖了 何井拎着斧头,黑着脸站在柴墩前,对着空无一物的木桩子说话,在她的视线中,柴墩上瘫着一只鸡,准确地说,是一只色彩斑斓的独脚鸡,穿着白色的小袍子,它把脖子摆在断头台一样的木桩子上,摆出一副随时准备慷慨就义的模样。 何井却知道如果自己一斧子砍下去,那颗小小的鸡脑袋会一骨碌地滚落到地上,在尘土地里滚一个圈,自动接回到断了的鸡脖子上,然后再一次义无反顾地躺下来。 这只独脚鸡也不知道在哪儿染上的古怪爱好,总是喜欢躺在人们劈柴的墩子上,一遍又一遍地玩这种砍头游戏,很显然,何井不想陪它玩这种游戏。 何井面无表情道:“走开,我要劈柴了。” 小小的鸡脑袋上,有两只滴溜溜的眼睛,一只眼珠向上,一只眼珠朝下,转来转去,避开何井的视线,就是不肯挪动身体。 何井挑眉道:“再不走,把你和柴一起烧了。” “阿井,你在和什么人说话?”何春花接过何井手中的斧子,牵住她的手,红着眼眶看着她,“爹叫你过去一趟。” 何井不明所以,道:“爹找我什么事?” 何春花摇摇头,侧过脸去,悄悄抹着脸上的泪痕。 何家的前厅是四面漏风的草堂,破旧的神龛上供着几路神佛,长年的烟火熏黑了整面墙壁,脱了漆的饭桌摆在当中,桌上摆着两个待客的粗茶碗,和三锭小小的银锭子,桌边坐着两个人。 何父挨着桌子,盘腿坐在桌边的条凳上,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长年过度的劳碌使得这位正当壮年的男子露出了苍老的神态,此刻他不停地搓着粗大发黄的手指,看见何井走进来的时候,略有些局促地低下了头。 在父亲的对面,坐着一位陌生的年轻男子,此人身着素色短褐,脚底蹬着草鞋,凳腿边还放着竹编的斗笠。 穿着如此平凡无奇的装束,坐在这样简陋贫瘠的屋子里,这个男子却给人逍遥自在的感觉,仿佛他不是坐在油汪汪的桌子边用海碗喝着粗茶,而是身在青松映雪的雅居,芝兰之气的画栋,品着一杯融雪煎的香茗,看见何井进来,男子颔首示意。 何井的目光在屋内转了一圈,落在桌上的银锭子上,在这样的穷乡僻壤,村民之间的交易用的都是铜板,银锭这种东西轻易是不会出现。 陌生的客人,大额的金钱,家徒四壁的境况,何井最后把目光落在父亲身上,父亲立刻回避她的眼神,果然,父母不堪五个孩子的负荷,把自己给卖了。 晚风从墙洞的缺口灌进来,吹得何井心中有些寒凉,如果一定要卖家里的一个女儿,相比即将及笄的大姐和莽撞无知的二姐,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一个。 “无端先生,这就是三丫头。” 父亲称呼年轻的客人为先生,在这个年代,读书识字的,驱魔除妖的,账房算账的,都可以称之为先生,只不知道这个男子是属于哪一种。 男子看着何井,浅浅一笑,道:“我叫彭无端,别号鲲鹏,毕生修习五行之术,偶观你之资质独特,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是否愿意?” 何井想说不愿意,但她看着父亲的眼神和桌上明晃晃的银两,知道自己的意愿不是主要的,主要的这个人出的价格已经让父亲满意。 “可以。” 何父这才抬起头,看了何井一眼,她长得瘦瘦小小,眼睛却分外的清澈,仿佛能够看明白世间的一切,到了这个时候,他总算记起,她从小就懂事安静,虽然从出生就被嫌弃,但这些年看着她慢慢长大,父亲那颗因为得到意料之外许多银子而欣喜的心,终于升起了一丝的愧疚。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家里已经揭不开锅,总不能挨到冬季全家一起饿死冻死,继承香火的儿子肯定是不能卖的,也只能放弃三个女儿中的一个人了,毕竟三锭十两的银子,不仅能让全家顺利熬过这个年景不好的冬天,甚至可以省下一部分,留着将来给两个儿子娶媳妇用。 父亲叹了口气,道:“去里屋见见你娘吧。” 何井进到里屋,母亲和大姐正坐在床沿,默默地落泪,看到她进来,母亲把她拉到身边,摸着她的脑袋,上下打量,哽咽难言,母亲的手心很温热,带着常年劳作的粗糙感,眷念地摩挲在何井的肌肤上,传递来一种属于独属于母亲才有的温柔,但也仅此而已罢了。 何井等了很久,只看见噼里啪啦的眼泪,没等到一句挽留的话,她心头燃起的那点期待,终究是慢慢没了,她抽回自己的手,道:“娘,我这就走了。” 何春花正在给何井收拾包袱,不过是三两件衣服,和一张刚刚烙好的杂粮大饼,听到这话,终究忍不住哭出声:“娘!别卖了三妹,要卖就卖我吧!” 哭声引来了在屋外玩耍的孩子们,何招弟和两个弟弟看见烙饼,顿时囔囔着要吃饼,母亲为难地看了看两个哭闹的儿子,又看了看即将离别的何井,伸出手从那块圆圆的烙饼上撕下一小块,放进了大儿子手中,又撕下一小块,放在蹒跚学步的小儿子手里,推开赖到地上吵闹不休的何招弟,将剩下的烙饼塞进包袱里,挂在何井的胳膊上。 何井来到祖母的屋子,祖母卧病在床多年,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腐臭味,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听说了自己要离开的消息,行将就木的祖母瘪了瘪没牙的嘴,哆哆嗦嗦从床头的陶罐里摸出一包红纸封着的饴糖,塞进了她的手中,这饴糖也不知道放了多少年,连红纸都褪了色,何井把它和缺了口的烙饼放在一起。 晚霞已渐渐变为绛紫与宝蓝交织,像极了锦带,晚霞后头是极像烧灼了的深红云影,仿佛将天空都燃了起来,邻居们的孩子笑闹着经过门口,何井心中苦涩不已,别人是回家,她却是离家。 彭无端伸手牵着何井,那是属于成年男子的手掌,宽大而有力,不滚烫也不冰凉,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度,牵着何井小小的手。 何井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八年的家,简陋的茅屋和破旧的围墙,大门外一家七口,墙头上探出独脚鸡的脑袋,和另外几个探头探脑的小东西。 何招弟看着何井越走越远,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什么事,喊道:“我不吃烙饼了!不吃烙饼了!爹娘别把阿井卖了!” 响亮的哭喊声被风送出很远,终于让何井的心情不再那么苦涩。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第三章一一便宜师傅 夜色正浓,走在荒野的小道上,村庄的灯火完全看不见,前路是一片混沌,彭无端似乎没有停下来歇脚的打算,枝桠里仿佛躲藏着无数恐怖的存在,正在窥视夜行的两人。 何井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因为真切地知道它们的存在,这让她害怕身处荒郊野外,她紧绷着神经,担心下一刻妖怪就会从哪个角落跳出来,她身边没有任何熟悉的人,只有一个刚刚认识不到几个时辰的师傅,准确来说,她甚至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师傅,是不是人类。 何井悄悄抬头望了一眼彭无端,眉目疏朗,肌肤如玉,在月色星辉的遥映下,显得那么不真实,他会不会也是个妖怪?这样的想法让何井汗毛竖立。 彭无端停下脚步,看了看乖巧地跟在身边的小徒弟,小徒弟应该是累了,或许还有点害怕,毕竟她才八岁。 彭无端在何井身前蹲了下来,道:“你是不是害怕?没事的,有我在这里,他们不敢出来。” 何井憋了许久,终究无言,毕竟不好意思说出来,其实她害怕的根源大半来至于彭无端。 彭无端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箓,常见的黄纸红字,被民众在各种场合普遍使用,婚嫁丧葬,治病镇宅,都可以看见有人求来黄符,或是张贴佩戴,或是烧灰兑水,喝进肚子里去,只是何井从来不觉得能起真正的作用,有时候她甚至能看见那些小妖怪肆无忌惮,拿着这些号称能够压祟驱邪的符箓在玩耍,不过彭无端手里的这张,虽也是黄纸红字,但是一拿出来,何井就感觉到与众不同,在她的眼里,那些赤红朱砂书就的符文,仿佛有潋滟的光芒,在黄纸的承载下,隐隐透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彭无端熟练地将符箓折叠成三角形,轻轻别进何井的腰带里,顿时腰间传来温热,让何井心头一松,驱散了恐惧,她觉得终于见到真正意义上的护身符。 “你……”彭无端蹲在何井面前,莫名为接下来的话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没收过徒弟,不知道怎么和这么小的徒弟相处,“你愿意叫我一声师傅吗?” “师傅。”何井回答得毫无压力,当然也并没有多少诚意。 彭无端似乎已经很满意了,他伸手摸了摸何井的脑袋,道:“师傅的家离这里不算太远,我们连夜赶路,行吗?” 何井顺从道:“好,我都听师傅的。” 只要你不突然变身成大妖怪,把我一口吞下去,我什么都听你的。 彭无端觉得很感动,他时常听一些道友抱怨,带徒弟是多么辛苦麻烦的一件事,但他的小徒弟怎么就这样的乖巧可爱? “来,为师背你走。”彭无端转过身,把自己的脊背留给小徒弟。 彭无端的步履十分稳健,何井趴在他的背上,有些昏昏欲睡,她现在觉得此人应该不是妖怪,她还没见过哪个妖怪这样老老实实,以人类的姿态步行走如此远的路,有了这样的想法,年幼的身躯再也抵挡不住困意了。 长夜不知何时已经过去,天光已经大亮,何井睁开眼睛,发现她依旧在彭无端的脊背上。 师傅背着她走了一整夜的路。 这个念头突然就出现在何井的脑海里,她觉得,其实做这个人的小徒弟,也没什么不好的。 何井从彭无端的背上下来,看见那个自己睡了一夜的后背,衣物被汗水沾湿一大片,彭无端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取出水壶,让何井先喝,彭无端有些超脱凡俗的容貌,在汗流浃背的模样中开始渐渐蜕变,变得真实富有人味了起来。 何井轻轻道:“师傅。” 这一句唤得很轻,却终于带上了一点真心实意,可惜的是彭无端听不出其中的区别,他只觉得新收的小徒弟既可爱又听话。 二人的眼前是溪流,溪水潺潺向东流去,溪面上架着宽阔的石桥,桥的对面是热闹不凡的小镇。 “这里是阙丘镇,师傅的家就在这里,这条小溪源自镇子南面的天狼山脉,是你们村口那道小溪的源头。” 阙丘镇是一座历史悠久古镇,镇子的南面是地势险峻的天狼山,一道宽阔的溪流至崇山峻岭中流出,环绕过小镇一路东去。 “无端先生回来啦!这是谁家的女娃娃?长得这样标志。” “原来是先生收的徒弟,那可要恭贺先生!” “无端先生回来了,这是刚刚溪里抓的活鱼,正想送去给先生尝鲜,赶巧在这里相见。” “无端先生何时得空?我家新添了长孙,想劳动先生赐个名字。” “家里的婆娘见天地睡不好,都说是寐着了,想请无端先生赐道符水。” 出乎何井的意料之外,一路往来的行人,不论身份如何,都对彭无端热情尊重,而彭无端对此也应对自如。 石桥是这个镇子唯一的出入口,桥面上贩夫走卒,来往穿行,桥头不少小贩,兜售针头线脑,果品饮食,更有表演杂耍技艺的江湖人士,场面十分热闹,这一切对何井来说都很新奇,她居住在人口稀少的村庄,这还是第一次接触到这样多彩多姿的集市,这里看得正高兴,她突然停下脚步,拉了拉彭无端的袖子。 “怎么了?” 彭无端顺着她的目光向前看去,在人群密集的桥头,突兀地站着高出普通人大半截的身影,那个人影肩宽头小,面目漆黑,一双眼睛竖着长在脸上,正站在桥柱边上弯着腰,伸着脑袋看摊位上售卖的炸得金黄的牛乳糕。 卖牛乳糕的妇人笑盈盈地招呼来往行人,完全没有看见几乎压在头顶上的那个身影,彭无端笑了起来,小徒弟果然和卦象上显示得一样,天赋不凡,小小年纪就开了天眼,是个继承自己衣钵的好苗子。 彭无端解释道:“此妖名为‘祙’,虽黑首从目,模样古怪,但性情平和,虽然喜欢在人群中行走,但大部分时候并不会惊扰他人,徒儿,你不必介怀。” 何井惊讶道:“师傅,你果然和我一样看得见吗?” 何井意识到师傅和自己一样,能够看得见那些东西,心中欢喜,这么多年了,妖怪存在于世间,但只有自己一人能够看见,只能一直憋在心底,无处述说,现在终于有可以交流的人了。 “我们何家村也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小妖怪,虽然调皮了点,但是大部分对人类没有恶意。”何井回忆起在何家村的日子,虽然有些妖怪的形态令她害怕,但是确实没有伤害过她。 “妖怪和人类不同,他们性情不定,难以捉摸,虽两族划界而居,大多时候互不搅扰,但也时有大妖怪,一时兴起,为祸人间,令人防不胜防。”彭无端将目光投射到阙丘镇南面的万千大山中,那里曾经是上古妖族天狼的巢穴,如今虽然天狼早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但依旧有一些十分恐怖的存在,“徒儿,你要记得,虽然我们住在山脚下,但不可随意进入天狼山深处,更不能招惹深居其中的大妖怪,他们有一些,师傅也对付不了。” 何井的心情很好,什么话都好说。 师徒二人沿着镇上的青石板路前行,最为繁华的地段过去,两侧的房屋和行人变少,夏季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艳阳高照,转眼就布满了雷云,哗啦一声倒下雨来,街上的行人纷纷躲避,彭无端将斗笠罩在何井的头顶,抱起她就向前跑。 “徒儿不急,已经到家了,就是前面那个院子。” 何井扶着竹笠的边缘,透过淅沥沥的雨帘向前望去,道路的尽头,青山斜阻,山脚之下,隐隐露出一栋水磨砖墙的小院,院墙内苍松叠翠,修竹斜倚,虽不显奢华,却有清凉自在之意,进了大门,庭院四周参差不齐地生长各色花木植被,并没有经过修剪雕琢,凌乱中显出几分野趣,最为显眼的是一棵梧桐树,枝干擎天,亭亭如盖。 “我以为是收个什么样了不得的徒弟?原来不过是个黄毛丫头,早知让我去一把拎来就是,也值得你这样大老远地跑一趟。”繁密的枝叶内传出嗔怪的声音。 何井伸出脑袋,从雨伞的边缘往上看,梧桐粗壮的枝干上扒着一个类人形的生物,一张雌雄莫辨的人面,眼睑四周描绘着浓墨重彩的胭脂红,头戴一顶红色的冠帽,两条长长的殷红帽巾从白皙的脸颊垂落下来,在翠绿的枝叶中随风轻摆,他枕在胸前的双臂上遍布纯白的羽毛,身后更有长长的纯白翎羽从枝干上垂落下来。 “这是窃脂,为师的使徒。” 穿过庭院,一圈吊脚檐廊环抱着数楹屋舍,纸窗木榻,简洁雅致,彭无端把何井接到檐廊上,自己站在廊边抖落伞上的雨水,何井脚边的地面上突然浮现出半个人面牛角的脑袋,把她给吓了一跳。 “这样的女娃娃也能修习无端先生之秘术?我看还不够我一口吃的。”一种语调奇特的声音从地底不知何处传了出来。 彭无端安慰道:“这是犀渠,他脾气不好,但他们都很厉害,有他们守在家里的时候,即便是师傅不在,你也可以不用害怕,放心地玩耍。” 就是他们在我才会害怕的!何井看着犀渠那副凶神恶煞的相貌,心里腹诽。 “师傅,使徒是什么意思?” 彭无端解释道:“我等修行之士以法术折服妖怪,若不愿弑之,可以秘术与之结契,以为驱使,故名使徒。” “师傅,我也想要使徒。” 何井一想起自己将来若是能控制一群妖怪保护自己,为自己跑腿做事,就觉得十分神气。 彭无端笑道:“当然可以教你,只是此事并非那么容易,想要得到第一只使徒,至少也要等你出师之后。还有,明日师傅为你卜卦,给你起一个新名字。” 何井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所以从小就不喜欢这个名字,听到这话,当然是十分欣喜。 第二日,彭无端卜了卦之后,说何井五行中,缺水,缺金,新名字就叫“鑫淼”,从此何鑫淼就在小院住了下来,开始了修行之路。 彭无端所学甚杂,涉猎极广,不论是风水相学,符箓咒术,似乎都拿得出手,何鑫淼自然也是努力学习。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第四章一一猫妖 枣树下的孩子们都昂着脖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书树上的铁蛋,他是稍大一些的孩子,这让他的心里有些得意。 铁蛋悄悄看了一眼无端先生家的鑫淼妹妹,她刚来的时候面黄肌瘦,在无端先生家养了两年,肌肤变白了,小脸长肉了,水灵灵的模样,很是招人喜欢,巷子里这一圈的孩子都爱找她玩。 铁蛋摘下一挂又一挂缀满拐枣的枝条,往小伙伴手中丢去,别看这歪七扭八的枣子有些丑,吃到嘴里可甜了,是孩子们喜欢的零食,他藏着私心,把挂着最多最饱满果实的枝条往何鑫淼怀里丢。 何鑫淼的身边站着一个比自己高出数倍的黑色身影,是当年第一天来到镇上时在桥墩上看见“祙”,高高大大的个子,黑色脑袋上竖着眼睛,和自己一样混在一群孩子中,昂头期待地看着树上的孩子丢果子下来。 何鑫淼又接到了一挂拐枣,铁蛋总能把果子准确投到她的怀中,她甚至不用和其他人一窝蜂地冲上前去争抢,怀中的拐枣就会自顾自地多了起来。 何鑫淼目不斜视地看着树顶,手里却不动声色的将一挂的拐枣递到了身边的“祙”的手中。 何鑫淼来到彩衣镇这么久,发现“祙”虽然体型庞大,但也只是喜欢混在人群中,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也就对他不再害怕,此刻她甚至觉得这只妖怪看了这么久,说不定也只是想要一挂果实而已。 果然,“祙”捧着一小挂果实蹲到一旁,歪着脑袋研究。 铁蛋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裤子,道:“行了,就这些,再高的摘不到了。” “摘不到了吗?我才这么点。” “好可惜,上面还有那么多,下次带着竹竿来吧。” 小伙伴们惋惜地往回走,突然听得树顶一阵哗啦啦的响声,拐枣、树叶、毛毛虫,劈头盖脸地落下来。 “哪来这么大的风?” “好多果子啊!快捡起来!” 孩子们嘻嘻哈哈,一边躲避一边捡果实,看不见站在树边的黑色身影,正鼓起胸膛,长长地吹出一口气,刮起了一阵大风。 大丰收的孩子们在溪边洗净了拐枣,兜在衣襟里,吃得甜滋滋,吃饱了还需要进山捡柴禾。 “鑫淼,我们很快就回来,你在这里等着。” 这些孩子里只有何鑫淼不用干活,她既不用捡柴禾,也不用打猪草,甚至不用挑水做饭,每天不是学功课就玩耍,总是穿着干干净净的衣服,最最重要的是,顿顿吃到无端先生的拿手菜。 何鑫淼独坐在溪边,想着有一段时日没吃八宝布袋鸡了,这道佳肴的烹饪极为讲究,难就难在剃骨,要将每一根骨头都剔除干净,还得保持形状的完整,若是没有几年的剔骨经验,是做不好这道佳肴的,熟练地剃骨之后,要将烹制过的瑶柱、海参、鱿鱼、冬菇、冬笋、蹄筋搅拌均匀,塞入完整的鸡体中,上屉蒸制一个时辰,箸至肉烂,柔嫩滑润,有仿佛豆腐。 何鑫淼越想肚子越饿,这时候她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一个有人类四肢,穿着青色衣物,却长着青蛙脑袋的小人儿,正沿着滑溜溜的石头往上爬,他似乎想要摘取垂挂在岸边那几颗树莓,石头上布满苔藓,以至于他爬上几步就脚下一滑。 何鑫淼在一旁看着,起了坏心思,明明看见那只青蛙人快要够着果实了,却悄悄伸出一根树枝,在他脚下一拨,害得他扑通一下,又团团滚到草地中去。 青蛙人视力似乎不太好,看不清坐着不动的何鑫淼,他刚从草地上爬起身来,呆头呆脑地摸摸脑袋,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掉下来,只好继续开始行动,引得何鑫淼在心底哈哈大笑。 如此欺负了几遍青蛙人,听见丛林深处隐隐约约传来哭声,何鑫淼侧耳听了一阵,站起身来,拎着那只青蛙人的衣领,把他提到岩石顶上放着,随手捋下几颗树莓托在树叶上摆到他面前,随后就顺着哭声寻过去。 分开灌木的枝叶,何鑫淼看见了猎人设置的陷阱,尖利的铁钳夹住一只猫崽,猫崽腿上鲜血淋漓,正趴在草地上掉眼泪。 看见何鑫淼出现,它浑身炸毛,口吐人言:“啊!是人类!父亲救命!” 何鑫淼被奶声奶气的声音撩到了,她从小就喜欢毛绒绒的生物,她伸出手掰开夹子,捏住猫崽的后脖颈,把他从陷阱里提出来。 “好可怕!不要碰我!不要抓我!”猫崽抬起毛爪子企图反抗。 何鑫淼捏猫脖子的手法熟练,不让这个小东西得逞,笑道:“我不伤害你,就看看你的伤口。” 丛林中传来低沉而愤怒的吼声,刹时间腥风扑面,飞沙走石,一只巨大无比的猫妖从中跃出,裂着血盆大口,飞溅着唾沫,露出闪着寒光的利齿和布满倒刺的巨舌。 何鑫淼毫不怀疑,这一口咬下来,她就身首异处了,神仙也救不回性命。 这是何鑫淼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妖怪的恐怖,腥臭的气息吹得她遍体升寒,死亡的恐惧钻进毛孔,摄住了心脏,生死一线之间,两年来师傅教授的所有法术禁咒,在她的脑海中走马灯似的过了一遍。 六甲神咒?不行,需要法器。 摆天门阵?根本来不及。 画五雷符?别说在这样紧张混乱的时刻,就是摆好案桌,沉心静气,十张也未必能成功一张。 调请阳神阴兵?这个她还不会。 何鑫淼这才发觉,自己看似学了许多东西,临到实战之时,却还是拿不出任何手段。 大猫妖凌厉的爪风已经刮到皮肤上了,何鑫淼的腰上突然传出一阵灼热感,离开何家村的路上,师傅亲手折的那道符,她一直随身携带。 此刻放在香囊中,符箓突然爆涨出金光,在何鑫淼面前浮现出纹路繁复的金色圆形图文,细密威严的符文金光闪闪,在千钧一发之际挡住猫妖的猛烈一击。 “别冲动!它并不是我伤的,我是恰巧路过。”何鑫淼举起猫崽,逮着机会试图解释。 无奈那只红了眼的猫妖听不进她的解释,愤怒地用爪子不停攻击金色圆盾,攻势卷起漫天尘土,引得地动山摇,一片天昏地暗中,只有那看似薄弱的金色符文,不断亮起金辉,坚定地挡在何鑫淼眼前。 何鑫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是出来玩的,什么也没带,只能咬破手指,收敛心神,凌空描绘能够召唤天雷的五雷符。 彭无端所传的符法,和世间所传仪式繁杂的制符过程不同,讲究的是道法自然一点灵光既是符,看起来似乎简单了不少,但其实十分任性,那所谓的灵犀一点极难捕捉,何鑫淼修习两年,依旧摸不着门道。 很快,天空飘来几朵雷云,细细地劈下一道闪电,电流打在小山一样的猫妖身上,不但没有效果,还让他更加愤怒。 就在此时,何鑫淼的眼前突然浮现一条青色小鱼,小鱼摇着尾巴,在空中迅速游动了一圈,就一分为二,变成了一红一黑两条小鱼,两条小鱼首尾相逐,再转一圈,逐渐变大,成为一个巨大的双鱼八卦,身边突然安静下来,仿佛被罩上了一个透明的圆形护罩,风沙不吹了,大地不晃了,空中凌乱的草叶正慢悠悠地飘落。 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何鑫淼面前,是彭无端,他抬指轻挥,巨大的猫妖就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压倒了粗壮的树木。 天地间传来一声如同婴儿啼哭般的鸣叫,犀渠的身影从地底一跃出,他后蹄刨地,黑色的身躯瞬间巨大化,顶着一双尖锐的长角把刚刚爬起身来的猫妖扑倒在地。 彭无端临空凝结四条透明的水柱,禁住猫妖的行动,提起瑟瑟发抖的猫崽抛过去。 “还给你,别再出现,否则将你封禁百年。” 大猫妖弓着背,呜呜低吼,最终叼起自己的孩子,几个起跃,消失在群山之间,何鑫淼惊惧的心变得安稳,四肢脱力,一屁股坐到地上,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 彭无端鼓励道:“鑫淼已经可以凌空起符,看样子很快就能够出师了。” 此时的何鑫淼心里觉得,彭无端所说的出师,不过玩笑之语,刚刚那只对她来说如高山般难以撼动的猫妖,彭无端却抬指之间就能轻松解决,自己还差得远呢! 彭无端看着愁眉苦脸的何鑫淼,觉得好笑,摸了摸她的脑袋,道:“好了,别多想了,回去吃鸡。” 何鑫淼高兴道:“师傅真的做了八宝布袋鸡?” 彭无端牵着何鑫淼,道:“当然,师傅昨日既然答应了你,今日就会做给你吃。”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第五章一一忘川河神 这一日天色渐晚,错落的山峰被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换作往日,何鑫淼并没有这样好的心情细赏落霞,但是此刻,她有,也愿意。 彭无端走过来,突然道:“师傅有事出门一趟,过些日子才回来,忘川河神做得一手好饭菜,会照顾你的起居,师傅等她来了就离开,提前先跟你道个别。” 彭无端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带着浅笑说的,何鑫淼就没想到所谓的过些日子,有可能是三两天,当然也可能是经年累月。 “是每年年节的时候,都会登门拜访的漂亮姐姐吗?”见彭无端点了点头,何鑫淼又问,“师傅此行,千万保重,早日归来。” 有彭无端在身边,无忧无虑的童年可以无限地延续下去,每日轻松随意地学学法术,和小伙伴或是小妖怪玩闹,何鑫淼微微颔首,笃定地看着晚霞倾于泥瓦之上,渐渐地才明白,她正身处的地方,是何等繁花似锦,就如这晚霞一般,绚丽之后,只余下无尽的黑暗和孤独,要她独自面对。 似乎过去了许久许久,彭无端才道:“徒儿,本门讲究道法自然,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而这世间万物都脱不了自然二字,人间生死聚散理应顺其自然,本不该过度执着。” 彭无端对何鑫淼的教导从来都随意,很少说这样玄之又玄的教义,何鑫淼表示听不太明白。 彭无端敛眉,道:“现在不明白也没事,只是师傅本来不愿你接触那些山中的妖怪,但现在想想,为师自己都不能克制之事,又如何能勉强于你?只希望你长大了,将来能有和师傅不一样的见解。” 彭无端凝视着何鑫淼的眼睛,她听得云里雾里,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着师傅的眼睛,这才发现师傅的眼眸和寻常人似乎有些不同,分外的清透深邃,仿佛里面有深渊有大海,承载着深海中的万千世界,也许是看着这样的眼睛久了,她夜里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听了许久的海浪涛声。 第二日清晨,何鑫淼打开房门,发现未免太过安静,除了窃脂和犀渠,师傅还有其他的使徒,往日里即便师傅出门,这座院里的屋檐上,地板下,墙头树脚,花木之间,总能听见叽叽喳喳的声音,但是今日都消失了,静得连一声虫鸣都听不见。 何鑫淼一想起师傅已经离开了,心中空落落的,有些沮丧。 梧桐树下的石桌边,坐着一个窈窕的身影,那女子穿着一身轻薄的罗裙,鬓发高盘在脑后,听见声响,她转过脸来,面容清秀却不出挑,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极仿佛凉凉的风儿。 何鑫淼笑道:“川姐姐,你来了!” 忘川客气道:“叫我忘川就行,不必叫姐姐。” 何鑫淼拒绝道:“还是要叫姐姐的,你看起来有二十岁了。” 忘川系着头巾,挎着竹蓝,带着何鑫淼,弯着腰在市集上挑挑拣拣,集市上的乡民们看见忘川都十分新奇,询问忘川的身份。 何鑫淼正在思索着言辞,忘川已经回答道:“无端先生出远门了,我是他的故交,过来住一段日子。” 一路走过摊位,竹篮里的食材越来越多,豌豆、青菜心、小蘑菇、老豆腐、火腿、牛肉、鸭蛋,还有一只去毛的嫩鸡。 忘川笑道:“听你师傅说,你喜欢吃他做的八宝布袋鸡,只是我的手艺不如他,没有办法给整鸡剔骨,今日就给你做云片火腿煨雪鸡,换换口味,你若喜欢,我以后变换着花样给你做。” 何鑫淼觉得不好意思,道:“川姐姐是客人,这些琐事交给我来做就好,怎么好让你亲自动手?” 彭无端在的时候,家里打水煮饭的杂事,都是由他一手包办,何鑫淼无忧无虑的,但如今师傅不在,以她为人处世的原则,她觉得该由自己挑起这些事。 “你才几岁?你师傅不在,自然有川姐姐煮饭给你吃。”忘川伸出白皙的手指,在何鑫淼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师傅是怎么宠你的,我就怎么宠你,快说还想吃什么?烤蜜薯吃不吃?” 何鑫淼咽了咽口水,道:“我要吃!我要吃两个!” 忘川又买了几个红薯和一罐蜂蜜,回到家里开始着手忙碌,她手执火筷子拨着盆里的炭,底下冒出阵阵香气,待红薯熟透,一一夹了出来。 忘川关切道:“太烫了,你等下再吃。” 何鑫淼并不听忘川的话,拿起红薯顾不得烫,仔细剥开吃了起来,忘川烤蜜薯的手艺一绝,软糯焦香,入口即化,再沾上蜂蜜,让人回味无穷。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第六章一一不速之客 这一日清晨,蒙蒙小雨,绵绵不尽,待雨停了,院子里响起敲门声。 “来了,来了。” 何鑫淼小跑着从院子的梧桐树下穿过,打开院门伸出脑袋,只见门外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彩釉香车从者众多,车子的主人穿一身圆领织锦长衫,戴一顶轻纱帽,显然是富庶人家的子弟,却放下身段,让一应仆从等在身后,亲自前来敲门。 “请问无端先生在家吗?” 客人叉着手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说话,他看上去十分年轻,相貌也周正,只是左边眼眶上淤青了一大片,好像被谁狠狠地捶了一拳头,显得有几分滑稽好笑。 何鑫淼无奈道:“无端先生出远门了,已经几年不曾回来。” 客人来回搓着手,担忧道:“无端先生不在家里?那可如何是好?你可知先生何日归来?” “不知。”何鑫淼摇了摇头。 彭无端是在何鑫淼十岁那年离开的,如今过去六年多,何鑫淼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师徒二人都不曾再见过,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们早已不再登门求助,只有远在外乡不知情的人们,不惜一路舟车劳顿,可惜的是注定只能失望。 何鑫淼正想闭门送客,远远看见忘川从集市上归来,连忙迎接她进屋,忘川掀起盖在篮子上花布一角,露出两团微微耸动的黄色毛球。 忘川笑道:“今日在集市上看见有卖小鸡仔,十分可爱,买了两只,养在院子里,好不好?” 彭无端刚刚离开的时候,庭院里住的那些妖怪也消失了,骤然的寂静让人很不习惯,何鑫淼跟忘川提起过一次,于是她记在心里,很快在院子里养了猫儿狗儿和小鸡小鸭,让庭院又重新叽叽喳喳地热闹了起来。 那位准备离去的客人看见了忘川,疑惑地打量片刻,几个箭步跨了回来,惊喜道:“您可是河神大人?小人是石厚昌啊!大人可还记得小人?十五年前,大人路过洞庭湖,救过小人一命。” 忘川看着他,思索了半日,恍然想起,道:“原来是你啊,当年你不过是一个十岁不到的孩童,想不到如今都这样大了。” 石厚昌连连鞠躬,道:“河神大人和从前一般无二,不曾想大人还记得小人,当时幸得大人道法超然,救下小人性命,小人这些年心中时时记挂大人的恩德。” 忘川让石厚昌进院子,也不进屋,只在梧桐树下的石桌上入座,石厚昌在忘川面前十分拘谨,以晚辈自居,不敢平坐,只是站着回话。 二人聊起往事,何鑫淼在一旁听了,才知道这个叫石厚昌的男子,年幼时曾经得过一场大病,父母遍求名医,药石无效,几乎就要准备丧事了,正巧忘川在外云游时,途经洞庭湖,出手相助,方才幸免于难。 如今过了十五年,当年孩童早已成家立业,娶了妻子,石家祖上曾经为官,留有余荫,家境殷实。本来日子过得十分顺遂,可惜数月之前,妻子不知怎么的,突然得了臆症,言行粗鄙,口吐狂言,声称自己并非女子,乃是驻守边关的大将军,非但不让石厚昌再亲近半步,反而一拳将他从卧房中打了出来。几个月来,石家求神问道,折腾得家里鸡飞狗跳,不仅不见效果,反倒是妻子更加暴躁,如今没奈何,石厚昌只能将妻子用铁索捆在房中,等闲不敢进身,日子过得凄苦。 “这可真是奇闻,可惜我对这些一窍不通,也帮不上你的忙,世间之大,能人众多,你再多方寻访,必有解决之道。”忘川安慰着石厚昌,说完看了何鑫淼一眼。 何鑫淼接过话头,道:“若是实在解决不了,你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如若无误,放她自行离去也就是了,何必把人捆在家里?” 石厚昌叹气道:“问过了,她却又不肯明言,说是以女子之身,愧见亲朋旧故,她是在下三媒六聘娶进门的结发妻子,如何能轻易让她离去?” 石厚昌悄悄打量何鑫淼,见这位姑娘鬓挽青云,眉若远山,瑶鼻樱口,仿佛凝脂般的肌肤娇嫩如水,端为国色天香,心知并非凡俗之人。听说是无端先生唯一的徒弟,可惜却是年少的女弟子,若是男弟子,怎么也请上一请,但凡得无端先生真传之一二,好歹也能有个盼头,石厚昌失望透顶,留下一个匣子作为谢仪。 匣子共九个,最大的那个有一尺高,九层共四十九个明格和十八个暗格,最小的匣子只有巴掌大小,打开来居然也是有九个小格子,匣匣相套,格格可拆卸,全部都用上等的紫檀木透雕与螺钿镶嵌,再配上大小不等的九把对卧双鱼大锁和十八把玲珑半鱼小锁。 整套东西精致古朴,看着虽有年头了,但木质依旧光洁明亮,白铜黄铜都打磨的锃亮如新,光线下呈出美丽的色泽,可以装填胭脂水粉,香膏头油,还有钗环佩珰,靶镜螺黛,除了衣裳放不进去,姑娘家的小物件都是可以放进去的。 匣子里摆着若干金珠,忘川看了一眼,倒也不以为意,自顾着给小鸡搭窝,似乎金银珠宝都不如小鸡重要。 家里有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充当库房使用,里面堆满类似这样的匣子,大的小的都有,都是从前得到彭无端帮助的人们送来的谢仪。 彭无端在其他事情上细心,院子里里外外都收拾整齐,唯独关于钱财一事,不曾费心,比如这库房里的东西,彭无端都是随意堆放,从来不归类整理,乱糟糟的,得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何鑫淼把匣子塞进去,看着库房门上那道铜锁,有些皱眉,彭无端在的时候,这个家看起来平平无奇,却明里暗里驻着各种妖怪,十分有安全感,如今彭无端不在家,家里却有金山银山,实在是招惹贼人惦记。 何鑫淼寻思自己修习道术多年,是不是也该尝试着契约几位使徒?不一定要十分厉害的大妖怪,只要有些许法力的寻常小妖怪,能够看家护院就行。 何鑫淼刚刚锁上库房的门,就听见外面院门外传来了问询声。 “无端先生在家吗?” 何鑫淼心里觉得奇怪,往日都是好些日子才来一拨人,怎么今日来了两波人?忘川听到呼唤,已经去接应,何鑫淼拍拍衣襟上沾的灰尘,不紧不慢走了出去,向院门的方向看了一眼,令她吓一跳。 敞开的院子门外站着陌生女子,施朱粉,扫峨眉,鬓插金花钿,腰系玉环绶,打扮精致考究,但这样的美人明晃晃地站在大门外,忘川好像没有看见一般,探出脑袋四处张望。 “奇怪!人呢?” 陌生女子眯起一双丹凤眼,歪着脑袋贴近打量忘川,何鑫淼飞奔穿过院子,拉住忘川的胳膊,将她推到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忘川奇道:“我听见了敲门声,门外却没人,难道是听错了?” 何鑫淼盯着紧闭的大门,手指间悄悄夹紧一张黄符。 “无端先生在家吗?无端先生在家吗?” 过了片刻,见不再有人开门,那声音才消失,何鑫淼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松了口气,还好,陌生女子不敢进来。 彭无端在此地坐镇多年,彩衣镇上几乎没有出现过祸害人类的邪魅鬼祟,偶尔会出几只小妖怪,完全不是何鑫淼的对手,不是变成她玩耍的伙伴,就是变成她欺负的对象。 彭无端离开的前两年,院子里始终留有他的气息,大部分的妖怪不会靠近,也不知道是不是彭无端离开久了,气息也就淡了,如今妖怪都敢来敲门了! 当日,何鑫淼着手准备契约使徒,她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件件收拾起来,她想起彭无端教过的,要先把妖怪打个半死才能契约,她又想起窃脂和犀渠,师傅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一点也不像是用法术强制胁迫的。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第七章一一狼崽子 闻龄娴着手准备契约使徒,把零零碎碎的小东西一件件收拾起来,她想起庄燮教过的,要先把妖怪打个半死才能契约,她又想起窃脂和犀渠,师傅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一点也不像是用法术强制胁迫的。 即便是以打猎为生的猎户,也只会在周边方圆数里内的山林活动,整个天狼山脉,十万大山,浩瀚无边,不知占地几何,密林深处人迹罕至,传闻是妖怪的领地,这次要独自进入山林的深处,让闻龄娴有些紧张。 参天古木,藤萝萦绕,苔衣遍地,骄阳的光辉透之不进,混沌而昏暗,闻龄娴穿着短褐,手持竹杖,踩着厚厚的枯叶,拨开长草枯藤,一路探索前行。 过些时候,闻龄娴蹲着身子,手里拿着胡桃泥夹饼,诱惑躲在灌木丛里的兔子精,他只有一尺来高,脑袋后垂着软绵绵的耳朵,从雪白的衣袖里面伸出两只小手,怯怯地想要接住,却又有些害怕。 闻龄娴轻柔道:“别怕,给你吃,你愿不愿意做我的使徒?” 兔子精受到惊讶,一下子跳回灌木丛中,闻龄娴看着手里的饼叹气,她应该带红萝卜来的。 闻龄娴继续前进,到了密林深处,隐隐传来细碎的声响,她察觉到动静,分开灌木的枝条悄悄走过去,在盘根虬结的大树下,有一团灰色的东西。 闻龄娴用一根树枝轻轻将他翻过来,发现是只狼崽,身上各处撕裂,右腿的腿骨被彻底咬碎,勉强连皮带骨拖在身后,似乎随时都会断掉,腹部有个大口子,浑身的血污,几乎覆盖了毛发原本的颜色。 即便是野兽之间的战斗,通常是一口咬断敌人的脖子,闻龄娴看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想不通是什么样原因,导致这只狼崽会遭遇群体性的攻击,狼崽虽然拼命逃离,最终估计还是活不下去。 闻龄娴用树枝拨了拨狼崽的前肢,爪子上是几个鼓鼓的小肉垫,在树枝的拨动下微微抖动了动,她又弯腰摸了一下狼崽的耳朵,耳朵微微抖了抖,这个时候狼崽微微睁开眼睛,撑着前腿想要站起身来。 四周的叶缝间,亮起了一双又一双的眼睛,似乎都在觊觎着狼崽,却或许因为忌惮着什么,犹豫着不敢出来,狼崽弓着脊背,发出低低的颤音,前足颤抖着,拼尽全力支撑着身体,最终还是无力,片刻就瘫倒在地上,隐匿着的妖怪们兴奋了起来。 闻龄娴看着狼崽,有些替他感到悲哀,他还这么小,却只能在这里等死,当然妖怪的寿命和人类不同,有些看起来是幼崽,其实已经渡过了上百个春秋。 闻龄娴将背篓里的东西清一清,把狼崽抱起来放了进去,周围的妖怪躁动了起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低吼。 “人类,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你可知道你带走的是什么?” 闻龄娴一言不发,背起背篓大步就往外走,周围都是小妖怪,她得立刻走,不然引来大妖怪,那就棘手了。 有只豪猪模样的妖怪按耐不住,从暗处一跃而出,闻龄娴早有防备,骤然骈指回身,祭出黄符,朱砂绘制的符文脱离符纸,化为明晃晃的火凤凰,发出清亮的鸣叫,张口喷出一大团火焰,迎头罩向那只妖怪,妖怪嚎叫着在地上滚动几圈,顶着着火的后背逃窜,小妖怪们一哄而散,闻龄娴趁乱赶紧跑出天狼山脉。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闻龄娴快步穿过庭院,背上的竹篓已经被狼崽的血液浸透,令人触目惊心,她把竹篓放在檐栏的地板上,取出朱砂,在地面上就地绘制了聚灵阵,又从库房里翻了几块玉石压在阵眼上,妖怪的自身愈合能力强大,但如今人世间灵气稀薄,难以提供让足够他们恢复的灵力,闻龄娴绘制的这个聚灵阵,能够略微汇聚天地间的灵气,又在聚灵阵的中心垫上软垫,小心地把狼崽抱出来,安置在垫子上。 院子里本来放养着许多家禽,那些叽叽喳喳的声音,自从闻龄娴把狼崽抱出来之后,突然集体噤了声,鸡鸭大鹅缩回各自的窝棚,簇拥在一起瑟瑟发抖,就连那只见人就要撒欢的大黑狗,都迅速夹着尾巴窜回了它的狗窝。 闻龄娴没有注意到院子里的这些变化,正头疼着怎么处理狼崽的伤势,先是接上断骨,夹上夹板,又敷了伤药。狼崽的眼睛突然间睁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初时沾染着迷茫,在看到闻龄娴的瞬间骤然变得杀气腾腾。狼崽翻过身伸出爪子,想要将闻龄娴放在身上的手抓开,可惜他那小爪子无力,抓在闻龄娴的手背上,不过像是挠痒痒。 “别乱动,我刚给你接好的腿。”闻龄娴握着狼崽的右腿,把他的身体翻过来,这个动作让狼崽愤怒地蹬腿,丝毫不顾及自己伤势,企图挣脱闻龄娴握住他腿部的手掌,“叫你别乱动,怎么不听话!”闻龄娴一手按住狼崽,一手掐诀,地面上产生了四道无形的束缚,把狼崽四肢大开地固定在地板上。“我脾气不是很好,你最好乖乖的听话,这是帮你治伤,又不是宰了你,你乱动什么?” 看见自己辛苦了许久,好不容易拼接上了的断骨,又开始渗出血来,闻龄娴也生气了,狼崽动弹不得,眼中透着深刻仇恨和憎恶,恶狠狠地盯着闻龄娴,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 闻龄娴接触过许多小妖怪,大部分都十分单纯,对人类的世界充满着好奇,只有少数受过人类的伤害,才会变得对人类充满仇恨,闻龄娴皱着眉头,她并不在意狼崽会伤到自己。 闻龄娴取出剃刀,开始剃去狼崽腹部的毛发,剃刀碰到腹部肌肤的时候,狼崽把脑袋撇向一边,耳朵折到了脑后,微微颤抖的耳朵尖,泄露了他凶狠的外表下开始害怕的心。 闻龄娴意识到自己急躁了,吓到这只受了伤的狼崽,她伸出手摸摸狼崽脑袋,拿出温和的态度,道:“行啦,别害怕,我保证不伤害你,只是给你上药,如果弄疼了你,你就告诉我。” 狼崽并不领情,喉咙里始终滚动着挑衅的喉音,冲着闻龄娴露出锋利的牙齿,一双耳朵愤怒地紧紧贴在脑后,可惜这个模样反而勾起了闻龄娴想要使坏的心,她把那对耳朵翻起来,里里外外揉搓一遍。 “卑鄙无耻的人类!”突然响起的低沉嗓音让闻龄娴吓一跳,带着属于妖怪的独特磁性,但绝不是闻龄娴想象中的稚嫩童音,而是清冽而低沉,阴郁又张狂。 闻龄娴收回手,这才意识到,这只狼崽并不像外形展现出来的那样幼小,这副狼崽的模样,也许只是他重伤之后,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对自己进行的保护措施。许多大妖怪来到灵气稀薄的人间界之后,为了减少灵力的消耗,不会再保持巨大的兽形,而是选择将自己的体型大幅度减少,甚至会下意识地化为人形,或者半妖形态,只因人体内自有小周天,灵力在期间运转周而复始生生不息,最为省力,适合在这个世间活动,意识到这一点后,闻龄娴有些不好意思继续欺负这只狼崽。 “原来你会说话,你叫什么名字?” “卑鄙无耻的人类,你不配知道我的名字。” “我给你取一个名字,就叫旺财,怎么样?喜欢吗?” 在闻龄娴说了好几个俗气的名字之后,那道低低的声音不甘地响起。 “元烈。” “这名字真好听!对了,我叫闻龄娴,今日认识你,很高兴。” 元烈腹部的毛发是短短的绒绒的,闻龄娴剃完了,敷上伤药,用纱布包扎起来,接着她打来温水,毛发被血水和泥污凝固在一起,洗了许久,换了三盆水,才算是干净了,耳后、脖颈、尾巴根,都清理过。 元烈的毛发恢复了本来的颜色,竟然是银白色,可惜的是毛发湿透,又被来回擦拭,变得一簇簇地凝结,闻龄娴看着骨瘦嶙峋的躯体,抿了抿嘴。 元烈早就不再挣扎,也不再低声呜呜叫,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耳朵低低地垂着,视线死死地盯着墙角,眼中蒙上一层水雾。 闻龄娴松开禁制,元烈慢慢蜷缩起身体,尾巴圈了上来,自己把脑袋埋进去,似乎委屈得不行,闻龄娴不明所以,只觉得元烈一番折腾之后,是累了要睡觉,就盘腿坐在他身边,念诵起能够促进外伤愈合的金镞召神咒。 “羌除余晦,太玄真光,妙音普照,渡我苦厄……” 闻龄娴每念一句箴言,就轻轻晃一下握在手里的帝钟,帝钟发出了叮铃铃的清脆声响,带着奇特韵律的咒言,伴随着沁人心肺的钟声,盘旋反复萦绕在阵法四周,身负重伤却一直死死支撑着的元烈,终于慢慢入睡。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第八章一一痛苦回忆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天空没有星子,庭院里有无数盏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偶尔有一两盏被风扑灭了,很快又被忘川点燃,照亮无边的黑暗。 元烈在聚灵阵里,睡得很沉,他的毛发干了,变成了蓬松的银色毛球,惹得闻龄娴想要伸手将他揉搓一顿,最终还是罢了这个念头,给他盖上毯子。 忘川进屋前惊讶道:“好漂亮的狼崽子!咦,怎么伤得这么厉害?” 闻龄娴答道:“是在森林里发现的,我打算让他在这里养伤。” 忘川不以为意,道:“可以啊,看好就行,别吃了鸡鸭鹅。” 看着忘川离去的背影,闻龄娴在聚灵镇的外圈布置了四柱天罗阵,等元烈醒来,伤口估计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她不想元烈跑到外面,抢了镇上的普通老百姓。 四柱天罗阵布成,细密交织的电网一闪而过,又隐去形体,睡在阵法中的元烈抖了抖耳朵,闻龄娴又摇着帝钟,念诵了几遍金镞召神咒,才回屋休息。 元烈在睡梦中,听见了奇特的铃声,清冽的声音叮一下,在梦里远远地传开了,伴随着吟颂声,声音空灵辽阔,时而很远,时而又近,仿佛他童年的时候睡在母亲的尾巴里,听着清风送来的阵阵松涛。 后半夜元烈醒了,发现自己还在老地方,还是被人类所捕获的囚徒,他警惕地打量四周,那个可恨的人类不知道去了哪里,把他单独留在檐栏内。 元烈低头看着身上的纱布,想起闻龄娴,觉得她不知羞耻!耳朵和尾巴是天狼最敏感的部位,神经密集,直通心脏,除了最亲密的伴侣,别人绝不可以触碰,天狼终生只有一位伴侣,对彼此忠诚,虽然元烈是世间最后一只天狼,永远也找不到伴侣,但是他的耳朵和尾巴也绝不能让人触碰。从小到大,除了母亲,元烈都不曾被别人触碰过耳朵和尾巴,可是今日竟然被揉搓了,闻龄娴甚至还把手指伸进耳廓! 元烈狠狠地咬住垫子,想着等他恢复了,必定要把闻龄娴撕成碎片,一雪今日之耻。 垫子?元烈这才发现自己身处在温暖中,身下的这个垫子,比他睡过的任何草垛都要柔软,身上还盖着一张毯子。 元烈眨了眨眼,发现地面上画了法阵,一圆一方,叠套在一起,圆阵在内,方阵在外,阵法是只有人类才会的技能,元烈曾经狠狠地吃过阵法的苦头,不过此时此刻,他却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天地中的灵气被圆形的法阵所吸引,正丝丝缕缕汇聚着,传进他灵力几乎枯竭的身体里。 原来睡梦中的舒适是来这个阵法,闻龄娴为什么给他画这个阵法?是要他的伤快些好?可是伤好了他会离开,难道闻龄娴不担心他会离开?元烈拖着断了的后腿,向前爬行了几步,方形的法阵四角突然出现四根法柱的虚影,交织的电网在四柱间亮了起来。 四柱天罗阵! 元烈绷紧身体,盯着电网,脑海中出现痛苦的记忆,他曾经被囚禁在这样的阵法中,遭受着血淋淋的折磨,他甚至因此没能跟上父母的脚步,被单独留在这个世界。 人类都是一样的!恶毒又自私! 元烈双足蓄力,撞向电网,粗大的电流打在他的身上,把他弹回阵法中,他不肯屈服,挣扎起身,一次又一次拖着伤腿冲上前,直到所有力量消耗殆尽,阵法依旧岿然不动。元烈既不甘又狼狈,身上被电流灼伤,传来阵阵疼痛,他颓然倒地,看着寒凉的夜空,苍穹之上,银河流光,南面有一颗最明亮的星星,似乎在无声地召唤。 许多年以前,元烈是真正的狼崽,母亲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无数次地指着那颗星星,告诉他那是天狼星,是天狼的故土,等到两月相承之日,天门大开,全族会结伴同行,穿过浩瀚星辰,飞升上界,前往故土,但两月相承之日到底是哪一日,却没有族人知道,于是年幼的元烈渐渐不再关注这件事,强大的父亲,温柔的母亲,能够撑起天空,为他安排好一切,那时候的父亲,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存在,万妖为之俯首称臣。 某一天,元烈和哥哥姐姐们奔跑到山林的边缘。 “那是什么?” 元烈指着远处亮着火光的地方,哥哥姐姐争相为最小的弟弟解答。 “那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元烈还小,还没有见过人类。” “我讨厌人类,他们身上有一股味道,臭得很。” “我不一样,我喜欢他们,他们住的地方有许多好吃的,我经常混进去玩耍。” “听说人类的生命很短,连一千年都活不到。” “我怎么记得是还不到一百年?” 哥哥姐姐们描绘出一个陌生而有趣的世界,勾起了元烈的好奇心,他忍不住变幻成人类的模样悄悄潜入,人类居住的地方真是热闹!街边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屋檐下吊着红色的灯笼,那些灯笼的亮光连在一起,照出了一片热闹繁华的盛景,空气里弥漫着各种各样诱人的香味。 “卖糖画!卖糖画!飞禽走兽,龙凤呈祥,想吃什么画什么。” “奶油炸的各色小面果子,新鲜出炉,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卖杏仁茶!卖杏仁茶!香味纯正,润肺止咳,滋补益寿的佳品。” 元烈摸了摸自己的头脸,自己应该变得挺像的吧?除了多了一对耳朵和一条尾巴,别的地方都和人类一模一样,他还懂事地把尾巴塞进裤子,头上扎了头巾。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元烈还记得初始那段时间的惊叹和幸福,但很快他被人类发现,有几个叫修士的抓住了他,两个面目可憎的男子,围在铁笼边,看着缩在角落中,困在阵法里,戴着镣铐的元烈。 一个人类长着稀松的山羊胡子,眼中透着贪婪的光,道:“这可是血统纯正的天狼,不论是练成丹药,还是卖了,都能发好大一笔的横财。或者把它契为使徒,从此老子就能驱使天狼为仆,行走江湖之时,也能多几分颜面,只是有些浪费。” 旁边是一个满身横肉的壮汉,他的脸上被元烈抓了三道深可见骨的伤疤,怒道:“这么小的天狼都费了老子这样大的力气,若是再大一点的,只怕就抓不住了。” 长着山羊胡子的人类猥琐地笑着,道:“道友说得极是,还是小心些,别让它恢复了逃跑的力气,给它身上多添几个窟窿,看它还怎么跑?” 雪亮尖锐的剔骨刀,从牢笼的缝隙间伸进来,笼外之人一边戏耍,一边肆意伤害着无处可躲的元烈。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