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创世 人吃五谷杂粮,一生七情六欲,活着,便是原罪。 鸿蒙之初,盘古大帝撑天踏地,创世众神苏醒,天地满目疮痍…… 彼时,天地之间只有神族。集万神之力,织云海、布星辰、消迷障、种四海,定乾坤、归五行,众神一心,山川和睦,四海八荒欣欣向荣。 待九重梵天初建,山川初定,却有草木走兽有缘者,未经神令竟自行悟得修灵之法,集日月之华、采天地灵气,得智化形,是为妖。 妖初成是为神之异族,且模样照化神形又有灵力护体,一时之间,众神俱,恐天地有异,有妖星零起,便众神诛妖。 有神女娲终不忍妖灵初生便惨遭屠戮,集万妖尸骨投于万业火山,剜心头神血浇筑九九八十一天,耗损大半创世神力将消散天地的妖之魂再度聚集于此,再引来天地至阴、至阳两重业火足足煅烧九九八十一年,终成妖灵怨珠。 妖灵怨珠集初代万妖屈死之魂,煅烧练成之时,万妖齐嚎,其悲鸣之声,天地共怆。 初时,天地妖灵皆有感于怨珠召唤,悲极生戾,一时间竟妖力大增。 却在转瞬之后,无由的疼痛如千针破身,莫名的枷锁忽地束力缚灵。 自此,妖力不济、妖灵式微,后世之妖纵有千般努力,修炼也再难入知微之境。 幸运的是,众神自此却不再见妖诛妖,反而收服教导。 从此殿前侍奉、跑腿打杂是妖,消迷障、除凶兽、灭恶妖、神之战之先行军皆是妖军。 若后世之妖晓事,让其自己选择,要么化形出生之时便遭神族灭顶,要么一生不济、苟活于世、为神差遣,该当如何选? 黑地昏天! 祸兮福兮,一笔糊涂账,谁能清算? 序二 定距 而后,得幸而生的妖祖之辈经女娲集招、教化,于妖皇山建立了初代妖族王朝。 众妖推选妖族灵力天赋异禀者猼訑(boyi)为第一代妖皇,妖族宣誓效忠于神族,尊奉女娲为万妖之神。 天地似乎再次变得有序起来… 而于神界,储位未立,最怕帝王骤然去,众神心生异。 大荒建成第十九万三千七百六十三年,创世之神帝祖在补齐日晷最后一片缺角后力竭羽化。 而后诸神帝位之战,九州毁,八荒裂,大地之火蔓延不熄,四海之水泛滥不止。 彼时,神族的分裂带来的亦是妖族的破碎。妖力不济已是天地之法,妖皇山王朝初立,猼訑品行与灵力,妖族知者甚少又或存疑者甚多。 那些或要建功立业,或迫于征召的八荒各妖多投身于不同神族阵营,作为先锋妖军,奋勇厮杀。各大阵营妖军首先要面对的是妖族同族,活下来的则面对的是灵力更为强大的神族,以百妖之死祭换一神之灭。 神族褒之英勇无畏,大义壮举。 直至神共工败北,怒撞不周山,折了擎天之柱,天地即将再次陷入混沌,诸神方停战自救。 又是女娲,以精血、骨肉炼五彩石,集众神之力补擎天之柱。 便经万年前拯救妖族之劫,女娲早是元气大损,再历补天之祸,女娲将力竭而枯。 她放眼天地只见衰败不堪…… 女娲深感有愧先祖众神、有愧今朝众生,感伤至极,血泪不止。 心中一念,手捧脚下黄土,注血泪捏为凡人之相,希以凡人百年之躯,历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苦,晓以众神为神之戒,戒贪戒痴戒戾戒欲。 女娲羽化时,凭最后一丝气息于天地立下遗训: 神族有责永护八荒太平,保人族繁衍生息。 自始,神族再度统一,远古之神帝序接掌九重梵天成为大荒第二任天帝。 帝序持重,未免天地再度失序,与众神一同商定了这天地之间的秩序之法。诸如划定众神的品级职责,制定人族的供奉之礼,妖族的服从之律等。 一如:人族人生须臾,毫无灵力当受神族庇佑。为防恶妖侵扰,派上神英招驻守离人族最近的玉君神山坐阵人族地界,并于人族广赐镇妖符、束妖绳、降妖铃等诛妖法器。 二如:人、妖、神三族永不通婚,谨守尊卑之序,保各族血统之正,免生异类,为祸天地。 三如:八荒之雌多弱于雄,所繁衍子嗣多如男子真身,因此神人妖各族族内,女当主内,男主外,外尊内卑。 又如:妖族不可不尊神,不可食人害人,不可淫邪,不可非经召唤擅入九重梵天和神山仙池。 再者:有作乱违禁者,当众族诛之。人族、妖族或灵力修行超凡者,或于神族有重大功绩者经天帝首肯,当降下封神紫雷劈除妖息和凡人之气,镀神华封神,擢升神族。 … … 序三 初战 大荒二十二万年整,待各律法初成,秩序井然时,帝序禅位于神族最富盛誉一脉—神龙族之首神龙煜凰。 帝煜凰继位,神族三大世家神龙、神凤凰、神九尾三族分领众神神族,共尊帝煜凰。 帝序自此云游天地,不问世事,不知生死。除却半隐昆仑神山的西王母坐阵八荒享天地敬仰,远古众神一脉早已凋零,创世之神早已绝迹… 而妖皇山却异常拥挤起来,自妖皇山建立三万多年来,四海八荒或因落难或单单因仰慕妖王猼訑前来投诚的妖族早已不计其数。无论妖皇山如何惜壤重土、治理有序,妖皇山也再无法容纳天地之间不断前来的妖族。 妖王猼訑请召九重天帝煜凰恳求收回人族地界镇妖符等诛妖法器,免妖界众生之苦。 但彼时人间已是荒诞。人族大户以圈养妖族婢女为荣,街头巷尾的妖妓馆热闹非凡,束妖绳等法器早已制成降妖鞭,屠杀焚烧妖族夺取妖丹延续寿命或增进自身修为的人族修道之士不计其数,更有不幸受孕的妖族女子抑或尚未出世的人妖异胎惨遭杀害的比比罪恶。 若此时收回人间降妖法器,以人族对妖族犯下的种种恶行,人族毫无依托则恐有灭顶之灾。 加之,三万年的励精图治,猼訑之名已在妖族盛传,乃妖心所向,若他再度扩势恐生祸事。 帝煜凰不允。却也着令禁止人族无端加害妖族,关闭人声鼎沸的妖妓馆等淫邪之地。 世事就是,明面里愈是禁止,背地里愈加肮脏。 掌控他族生杀之权,享用妖族女子之魅,此番甜头,一旦尝过,便再难割舍。 妖之迫,明禁暗允。 猼訑眼见妖族之苦,心中不忍,作为妖王,他于妖族胸有誓言深于海。 英雄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猼訑率领妖军一路攻九重梵天,一路攻人族。 一夕之内,人族死伤百六十万,九重梵天众神惊惧。 猼訑手持地心虚妄火海里焚烧万年的无相玄铁铸成的利剑—亶爱(dan ai),以意念操控一双阴阳玄火轮—风眠,妖力惊人,竟率妖军一举攻破三重天三进之门。 帝煜凰震怒,众神之威岂容蝼蚁般低贱的妖族挑衅。 四重天门外,天族战神神龙族王首翼戎应战。 连帝煜凰都忍不住前来看看这妖首的灵力实力,这孽障究竟是如何攻破他九重梵天三进之门的,难道…那层只有少数尊神才知晓的封印竟有了破绽? 四重天门外,赤霞妖息大盛。所有天将集结,将妖族团团围住。身后,天族将士和妖军的尸山白骨早已铺满了九重梵天三进之路。 血腥之气厚重得令人作呕,那些肮脏的蛮荒小妖正在啃噬他天族将士的骨血,那群男女混杂、编排不整、连一支正规军都算不上的妖群竟破了他天族将士三重防御之围,那只妖首竟敢在天界杀红了眼,温怒爬上眉梢,杀意闪过了帝煜凰冰冷的双眸。 沾满天族将士鲜血的风眠忽地被战神翼戎的灵力钳制,但翼戎眼神里闪过惊异之色。 猼訑从厮杀中回神,铮铮然望向前来观战的帝煜凰,单膝跪地叩首,恳求道:“但求陛下垂怜妖族生灵,收回人族诛妖法器,猼訑自散兵而去,甘愿以命领罪。” 众妖痛呼:“王上,万万不可。” 四重天门外的血染之气似有那么一刻的凝结…… 所有人都在等待帝煜凰的决定,众妖望向这至尊天帝,面容似有迫切,似有畏惧,似有敬仰,似有憎恨…… 他们所求不多,尊严尊重、天神的庇佑根本不在奢求范围,他们只求这至尊天地共主的一丝怜悯,给妖族一条生路就好…… 数十万的天族将士和妖军并立,却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 帝煜凰不抬眉眼,一字一顿,冷如冰霜:“君无戏言。” 战神翼戎右手举戟。瞬间,狂风大作,天马嘶鸣,有洪亮沉重的嗓音刺骨:“屠妖!” 天道不仁!!! 猼訑大怒嘶吼,锋芒的利角从额头长出,九尾于身后散开以破竹之势瞬间刺穿九名天族将士的胸膛,风眠似受主人感召,灵力大增,散发烈焰玄火,利刀边缘幻化出更为锋利的刺角,要生生割破这翼戎之界。 翼戎阻挡风眠之时就深知猼訑此妖疏异,灵力并非等闲。此刻是严阵以对,右持破光战戟,左手持龙泣之剑,飞身与猼訑缠斗开来。 破光戟与亶爱溅射阵阵星光,在空气中形成一剑灵结界,普通妖族和天将根本无法靠近。 结界中,妖王猼訑九尾摇曳百丈之长,攻势灵动迅速,竟逼得战神翼戎不得不以六臂龙手全力应对。 这样的妖王妖族将士不曾见过。不曾想,他们的王竟能让天之战神有难以招架之势,原来妖族的修为也可达上神之境,原来…如此! 尽管此状令妖族士气大增,但猼訑被缠,风眠在将要突破翼戎结界之时,却被更大的灵力禁锢。 妖族众人和天族的精锐将士相比,根本毫无招架之力。一批又一批的妖灵以鲜血祭养了天族将士的利刃。 帝煜凰面色依旧冷凝,可他身后万珠湛蓝光剑织成。 能逼得翼戎使出六臂应对的妖力,世间寥寥。猼訑此妖决不能留,这群挑战神之权威的蛮妖亦不可活。 万珠光剑以排山倒海之势射向妖群。众妖恐惧,千钧一发之时,猼訑全力抛出亶爱直插翼戎心口,翼戎只能全力应招。 猼訑趁机脱困而出,催动灵力,展开九尾为屏,挡在众妖军之前,以血肉之躯生生接住了天帝这万珠光剑,九尾具断。 猼訑倒入血泊之中,伴随的是妖族的悲怆的哭喊:“王上!” 他想:他终归是负了妖族子民。 眼见败局已定,妖族将士纷纷以自身血肉拖住天族将士的利刃,他们要以身躯铺开一条妖王的血还之路。此番惨烈与义气让天族将士也有所动容。妖,亦有情吗?妖,配有情吗? 妖将季厘,飞身向前,将猼訑扶起。亶爱飞回猼訑身边,灵剑有智,亶爱剑指翼戎,铿鸣之声袭人… “季厘,你走。” “好,一起走。”季厘拖住猼訑。 “季厘,没有我,你是唯一有能力重振妖族的人,你难道不懂吗?”猼訑气虚有怒。 “我不走,你都完成不了的事,我又如何可以,妖族早就没救了。”季厘哽咽。 “混账东西!滚!”猼訑暴怒,却利用最后一丝灵力将季厘扔出了九重梵天,亶爱也在主人的意念下直直飞向帝煜凰,却早已失去近身之力… 而此时映入季厘眼帘的最后一幕则是翼戎右持的破光战戟穿过了猼訑的心脏。 正当翼戎左持龙泣要斩下猼訑首级之时,一道刺眼的金芒神光袭来。 仿佛,只是仿佛,翼戎仿佛看见了猼訑纯澈的笑颜,他想猼訑真是自不量力的疯子…… 这道突然的神光亮得众神睁不开眼,连帝煜凰都不得不拂袖遮了遮面,待睁眼之时所剩寥寥的妖族和命在旦夕的妖王以及他用灵力困住的亶爱和风眠,已然不见。 翼戎已跪在了帝煜凰面前:陛下,是否再追? 帝煜凰思索:这道纯金神光灵力如此精纯,且能趁他不备从他手中夺走法器,至少非尊神之境不能为。可又是哪位尊神又实在毫无头绪,而妖首猼訑断九尾剑戟穿心,即便祖神在世,恐也束手无策。既有尊神解救之喻,那便承了此请,免生事端,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帝煜凰淡淡应道:且随我来。 九重梵天之战,妖族大败… 人族战场,也很快被上神英招携天将平定。 从此,诛妖杀妖、残害妖族便更加师出有名,因为妖本就是恶是邪是乱是祸害… 数万年来,妖族还的那万妖之神女娲的救族之恩,守的那神族定下的效忠之义,一战泯灭。 妖族,已成这四海八荒九州天地的一个笑话。 几万年的忠肝义胆,不过是为奴的本分,神族惯于颐指气使,人族也来倚神之势。人心不足,神心难求,这份恩情还到何时才是尽头? 而反抗则是大逆,是不守天规,是犯了神怒… 此战之后,一些苍白讽刺的道法便在妖族流传开来: 越臣服,越卑微;越是忍让,越被欺压。 永远也别期望上位者的施恩,没有统治者会主动让出号令的权利,臣服与牺牲皆是下位者应得的宿命。万法终归逃不过利己二字。没有人可以去触碰这既定的尊卑,谁若想变革则必遭血洗,嗜杀叛徒从来都不是恶,杀不尽才是… 神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生即是错,天道如此,得这灵智尘心又何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滔天的妖怨被烧得愈发旺盛,犹如一股浓稠的恨意驻在弦上,只待人拨弦而发… 序四 永结 天地尽头,八荒最南有禁地之海,海水剧毒无比,海面有层层毒障,临海之陆方圆千里寸草不生是为神弃之地。 据说祖神创世之时将天地毒霭沉积此处海底,并设置了层层结界防止毒素扩散。 但后世之人并不知晓那层厚厚的毒障和不生寸草的神弃之地,并不是世界的尽头。大荒之中,或许还有别的绝迹亦如此处一般,层层结界,神迹罕至,除了隐居此处的尊神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 穿过厚厚迷障,黢黑恶臭的毒海,突如断层般一片透蓝。能看见无忧无虑的白鲸畅游,色泽缤纷的彩鱼嬉戏,海的尽头有座仙雾缭绕的神山,开着不合四季的鲜花绿植,最多的还是如绣球般硕大的栀子,繁华烂漫,团簇纷纷,香味甜满整片碧海蓝天。 夫夫神山如是。 神山低平,山巅繁花之中有荷塘一汪,清池碧玉,映日红莲,淼淼其华,塘边有座小巧雅致的竹殿和几间木屋,竹殿中央案几的竹筒里插了不少绣球栀,还摆放了些似是没有吃完的糕点。竹殿左右两边主人亲手编织的简易竹架倒是密密麻麻堆满了两墙书卷,尽显清俭。 最里面的座榻上,一年轻女子正抱着一面无血色的青年,坐塌旁边站了两个似人族七八岁的稚童,一男一女,正眼巴巴盯着这个陌生的男人。 只见男子缓缓睁开了双眼,感受到胸膛源源注入的温暖灵力,他微微一笑,女子的泪水便滴落到他的脸颊。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一丝怨怪,百般心疼。 男子无力的笑,她还紧张他就好,“在梦里闻到栀子香气,知道你在身边,好怕睁不开眼…” 他想要抬手拂去女子脸上的泪水,摸一摸让他思念得痴狂的面庞,手却已不听使唤… 女子闻言泪流不息… 男子见她忧心似是满意。他想,就快再也见不到她,就让他自私一回,看她为他担忧,为他紧张,为他流泪。 他让将头向女子心口靠了靠,撒娇道:夫人,抱紧点,我冷。 女子用灵力提高了自身温度,她与男子都深知此刻注入灵力类似碎碗注水,无济于事,但她依旧不管不顾,源源注入灵力,她快速思索着从祖神开始流传下来医典古籍,断尾碎心当作如何? 听闻男子说冷,两稚童倒是默契的从坐塌下的木盒里拿出一张硕大的白虎皮毛,四只小手笨拙的给男子盖上,男子这才注意到身边的孩子,他从震惊到狂喜到自责。 “于儿,是我不好…” 她突然委屈,那时她刚目睹了小妹之死,早已厌倦了什么苍生、责任,她感知自己孕育了生命又惊又喜又怕,她不曾见过自家姐妹谁生过孩子,亦深知自己状况比寻常女子凶险万分。她想借此带他离开那些无谓的牵绊与纷争,她万分惊喜来到他的书房,他却着急出门去抚慰平杀凶兽的将士。 她负气问他:“三万年誓约已过,你还同我走吗?”他顿足门口,转身回来吻住了她的眼眸:“于儿,你知道现下我…” 他不知如何借口,拉起她的双手放在唇边,哀求的看着她:“等我回来商议可好?”还没等她回答,他便匆忙走了。 她觉得敷衍,恼怒,也觉得自己是他的负累,胁迫他走,他必不会开心,留在他身边,她不开心。她记得她那时很颓然,为什么她身边所有人都要走那条的毫无意义的路? 星夜出走,一开始她没想过会走那么久,而后,却回不了了,待她和小儿康复良多已是两万年已去。再后来,她怕他的责怪,怕孩子如他,还怕孩子为天地不容…她就这么躲着躲着,三万年就那么过去了…… 她哽咽,“当然是你不好,你不守诺言,你和小妹一样,不顾性命,不顾我们…你若同我离开…” 她已是不忍责怪,她不是不懂他,并非真心怨怼他,可是眼见他伤痕累累的倒在自己怀中,她真想不顾一切去毁了这九重梵天的神族。 可她现下只是低低哀求:“所以你不能再丢下我们,不能再丢下我…” 两个稚童第一次见自己阿娘如此伤心害怕,也跟着嘤嘤哭泣… 猼訑很想吻一吻他的于儿,抱一抱他的孩子,可他就快枯竭,此刻他哪还有战场厮杀不惧生死的半分英勇,他只有千般柔肠万般不舍… 眼泪滑落,他温柔的看着她道:“别再为我伤心,我们有孩子,我很开心,能再见你们,已是圆满…” 言毕,男子闭上了沉重的双眼… 女子疯狂注入的灵力再无半分回应,她怔怔然注视着她的爱人,轻柔的抚摸他的双眸,她将他温柔抬起,吻了吻他的双唇… 轻声道:“你若走了,谁又来成全我的圆满……” 章一 玉安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鹊桥仙 人族京都玉安市井,商铺繁茂,人声鼎沸。 女子随手拿起折扇店放在最显眼处的翠玉云纹纸扇,十指皙白,玉手纤纤。扇骨是朱红檀木有浮香盈动,扇坠精致非一般流苏品相,云结之下系着小巧的降妖金铃,煞是可爱。 展开扇面,扇面作画,碧山青黛两盈盈,颇有烟波浩渺之感。题词却是一曲鹊桥仙,女子不禁皱皱眉,若有所思的感叹道:“人族女子已是不古,先祖英气消散全无,终陷闺阁一隅。” 身后女子凑过脸来,摇头晃脑道:“姑姑,这扇子一点也不好看,写了些什么有的没的…文绉绉的,甚是矫情…” 女子合扇含笑,轻敲随行女子额顶:“对,矫情,还是我家姝酥可爱些…” 这名叫姝酥的姑娘,摸摸脑门,开心道:“就是嘛…”,又顺手抓了几颗新鲜热乎的栗子塞到嘴里。 这京师的店家们耳朵都可尖了,虽听这两小姑娘的谈吐,似有狐疑:…人族女子?但来者是客,这青天白日,天子脚下,满店四面都有镇妖符,这姑娘还能把玩神庙加持了灵力的降妖铃,想必也不是什么邪妖恶煞。 管她哪路神仙,伤了扇子就不行。 店家满面堆笑碎步小跑过来,夺走折扇:“噢哟,我的大小姐,敲不得敲不得的哟,这折扇精贵,扇边金丝镶嵌碧玉,扇面赋画由天下第一潇洒公子香山先生亲手所绘,后又经京师旷世才女幼姒居士题字,价值连城,可得好好珍惜。” “幼姒?”这位名叫姝酥的姑娘满脸惊异,瞪圆了双眼,瞳孔明眸透亮,“居士?!”,“旷世才女?!”随之,姑娘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把店家笑得微微有些心虚。 店家心料:大永王朝向来才高不看出处,这幼姒居士堪为京师第一女校书,字词在京师闺阁深处亦隐秘地卖得热翘,难道外地姑娘更关乎名节? 狐疑是狐疑,戏台可不能塌,生意嘛,慢慢谈。 “可不是,姑娘们且看字画下的私章…”这名贵纸扇一开一合都是损伤,若不是看前来的姑娘云锦轻衫,着装不俗,就凭她们随意开了这折扇,都值得店家骂骂咧咧半日。 此刻,店家却耐着性子,春风和洵地般再度开了折扇,似漫不经心地闲问到“姑娘们可是认识幼姒居士?” “不认识不认识…”姝酥后退一步,嫌恶得连连摆手… 同行女子却含笑上前似若莲步轻移。细细打量,她青丝简挽不施粉黛,一双星眸熠熠流光,道是素白轻衣柳腰在握,碧玉芳华清丽袭人。 店家如见仙女恍有怔然… 闻声,似若碧水淙淙,“认识,店家这折扇多少纹银?” …就是这经商的脑子不太好…宰人自当宰熟人…… 店家满是笑颜,立马将折扇又送回了这眉目英气的小姐手中,“我见小姐儒雅不凡,眼光不俗,甚是亲切,此折扇小店虽颇费了些周折才有幸获得,但割爱小姐分文不赚,就收小姐二十两纹银即可。” 姝酥一把拿过折扇,仔细打量,提声道:“二十两,我刚还在面馆听人絮叨,一处宅地也不过二十两,你该不会是想讹我们吧?” 店家细细从姝酥手里再度巧夺折扇交回素衣小姐手中,行云流水,言笑切切,“姑娘这话可就难听了,小店在京师开门二十余年,童嫂无欺。这折扇实乃当世珍品,收藏典范,一不比邸宅这样的俗物,二是香山先生墨宝,三是姑娘们至亲好友幼姒才女题词,若非有缘,此价真真出不了。” 姝酥:“出不了便不出…” 素衣女子却笑道:“好,姝酥给钱,我们走。” 店家倒抽一口凉气,暗道:不好,亏了,三十两的生意… 姝酥一面掏钱,一面嘟囔,“姑娘,这幼姒的字怎么可能那么贵,你看她都写些什么讹人的字啊,而且干嘛买她的字啊,多给她长脸啊。” 素衣少女再次用这折扇敲了敲姝酥的头,“我们姝酥万一还是打不过幼姒,可以送个礼物,让她打轻一点啊。” “姑娘,你可不能再让她打我了,你得管着她呀…” 两位姑娘渐行渐远,比起感觉少赚了十两,店家现在更懵的是,他刚见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似以长者身份在逗弄一个花信之年的女子…… 良久,店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嗯,不念书塾,女子确实越来越傻了…” 月栀楼… 光天化日之下,两妙龄女子驻足妓馆大门外,引来了行人的鄙夷,“世风日下啊,呸!” 素衣女子和姝酥姑娘此刻在风中有些凌乱… 良…久… 等等,还有点乱… “姝酥,你是不是记错路了?” “怎么可能,姑姑,我可是上古赢鱼,识途寻踪除了天犬,就是我了。” “姝酥,你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 “我也感觉到了…” 须臾后…… “姑姑,人族的居士不再是出家人或者修道人了吗?居士是妓馆姑娘的…尊称吗…?” “不…不甚了解…” 世事变迁啊… 宅内,雕栏花床中,翠绿罗帐下,有赤狐五尾懒倦于榻,正是香甜… 忽闻耳边响起聒噪传音:“幼姒,你好大胆子,不想活了,你居然把姑姑在人族的家宅开成了妓馆!” 一个激灵,幼姒翻身起来已在大门背后,定了定人形,慌忙开门,一阵栀子香味混杂一股脂粉味扑面而出… 开门女子扑通一声跪下:“王…”复站起,哆哆嗦嗦道:“客官,请进来再说。” 客官~这称呼~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素衣女子还有点恍惚,姝酥对着幼姒就是个鬼脸,一脸即将看热闹的窃喜。 锁上门,幼姒再次扑通一声跪下,紧紧搂住素衣女子大腿,半带哭腔,“王姬,幼姒好想您,小殿下呢,小殿下来了吗?” 姝酥一脸鄙夷,无声的对着幼姒道“不要脸”。幼姒狠狠使了个眼色让姝酥务必闭嘴。 “幼姒,先不着急跪。”素衣女子试图拉起腿上重物,奈何实在是箍得太紧,“我听有人说你是什么居士,开妓馆是怎么回事?这满屋子小妖又是怎么回事?” 幼姒闭着双眼腹诽到:居士?又是哪个多嘴长舌在嚼我舌根(远处折扇店家一个硕大的喷嚏)。此时撒娇打诨是最明智的选择。幼姒拧了拧腰,娇嗔道:“王姬,幼姒不是跪,幼姒抱抱您嘛。” 这妖狐一族素来柔媚,撒娇起来语气更是娇软,姝酥素来是知道的,只是近百年没听见了,乍一听实在是忍不住,拎起一脚就将幼姒这幅软骨头踹到在地… 堂内所有绿植和午睡的小猫小狗突然化作人形,警惕的看着姝酥,突然蹦出满堂小妖,密密麻麻,乍的让姝酥吓了一跳,本能的藏入素衣姑娘身后,嘟囔道:“还真是满屋小妖”。 幼姒还来不及跟她计较,翻身爬起来,一面将素衣姑娘拉在椅子上坐下,端茶奉水甚是流畅,一面吆喝着“太挤了太挤了,别挤着王姬,变回去。”再娴熟地趴在了素衣女子膝盖上。 姝酥白眼快翻背过去了,掐了掐眉心:我忍,我忍忍,我又不是这厮蛮荒小妖… “王姬,王姬设的结界是玉安京都里唯一能让妖族躲避降妖法器的地方。近百年偷偷强收女妖为奴为婢,炼化妖族延年益寿或者提升修为的人族又愈发多了起来,除了月栀楼门口贴的是王姬留给我的没有灵力的镇妖符,人族满大街都是灵力上乘的镇妖符,那些抓入城内还能侥幸逃脱的小妖能逃之处只有我们这啊。人族还有私下买卖妖族的黑市,月有结余幼姒也会把钱存起来,看到有被交易的小妖就买回来。所以这一百年是越攒越多,这满园的绿植和生灵,全是妖,月栀楼早就装不下了,只能让他们变回原形,节约土地。可妖又不是辟谷一族,得吃食呀,王姬您又说了不准吃人,所以我们就合计着学着人族做了门生意,养活了满宅小妖,但王姬和小殿下住的庭院幼姒没有动,就在后院砌墙隔了出来,还跟原来一模一样,也没有客人进去过。” 听完这一席嗲言嗲语,姝酥鄙视道:“满嘴胡话,那你怎么不开一家酒馆?或者旷世大才女你也可以开一家女子私塾啊。” 幼姒扭头看向姝酥,不服道:“蛮荒小妖,你懂什么,人族姑娘无才便是德,没有人念私塾的。酒馆利润又如此薄弱,赚钱可不容易了呢,做生意要讲红利,开妓馆只用施展一种幻术,也没有害他们,利润比其它行道大多了不说,神族游历凡间也会鄙夷此等烟花之地,怕乱了心神、污了眼,不会来的。而且开妓馆不也让一些人族姑娘免遭轻薄吗,你说是也不是?” 姝酥:…… 再扭头回来,细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王姬~幼姒养活上千只小妖可辛苦了呢,还得完成您交办的任务,我每日都有化身去人族私塾听讲学,幼姒真的有很听话,现在文学和人族史学修得可好了呢,偶尔还能赋诗作词卖卖字画贴补家用。王姬~~幼姒真的好想你~”,顿了一顿,将脸埋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闷声道:“还有小殿下。” “幼姒,阿泽他…需要时间…” 幼姒抬脸,笑颜痴痴,“幼姒明白,幼姒最多的就是时间”。眼眶里却似笼罩一层水雾。 素衣王姬握紧了她的手… 姝酥摇摇头,这早熟孩子。一绕指,刚买的折扇出现在手中,本想向她脑袋砸去,姝酥也感觉到了现下好像不是敲脑袋的氛围,她杵了杵她的肩。 “干嘛?”娇嗔。 “给你的。” “什么?” “打开不就知道了?” 幼姒这才站起来。 “鹊桥仙!”喜上眉梢,“你们怎么把这折扇买回来了,这还是一个客人赠给我的,扇面有人族香山先生的作画,在人族可珍贵了呢,普通折扇也就几文钱,但他作画的折扇至少能卖出四两纹银,但街头折扇店的老板可没眼光,硬说我的题词折损了折扇的价值,害得我才倒卖成二两银子,王姬,你看看,这是幼姒自己作的词,是不是很有进步。” 姝酥倒吸一口凉气:……奸商!街头折扇店家再次打了个大喷嚏,怒了:谁,究竟谁在咒我?! “嗯”言辞恳切,“幼姒如今的作词对仗工整,词境合一,真的很好,这百年确实有很认真在听讲学。” “王姬~”半眨眼的功夫一副软骨又趴了上去。 姝酥心口兀自闷了一口气:姑姑可真是…前后不一…双标…… 在幼姒的引领下,一行三人从前殿阁楼向后院踏去,幼姒将这院宅布置的很巧。 假山之巅有鹤栖息,青砖黛瓦移步异景,曲径廊桥繁花扶柳,泉碧叮咚妖鱼成群。 确实这满园生灵皆是妖者。 他们注目来者,试着以妖族独有的本能去探查,却不能在来者身上嗅到一丝相同的气息。 来者非妖。可又是谁呢? 他们只是一届小妖,因自己都道不明的缘由,得了天机,化作了人形。他们貌似有了更大的自由,能行走于天地,又或许能参悟一些独特的修灵之法,可他们就连基础的御物之境都难以达到。大荒之大,九重梵天是万不能及,地界人族也不容他们,荒郊野岭他们亦不可聚村建瓦,妖气过盛不是招来神族就是人族,好一点为奴为婢,差一点粉身碎骨。他们大多是从人族手中,眼睁睁看着同族惨死,体会过折磨侥幸逃脱的,很多时候,他们不明白生而为妖何错之有,也埋怨过这天道,既然现实如斯,不如不得这灵智,不如不得这机缘。 他们十分地憎恨人族,可更恨那高高在上的神族,因为,人族若非神器傍身本不足为惧。 这几十年他们幸运的得到了楼主的庇佑,楼主每日亦会抽时间给他们讲一讲修灵之法。虽比自己摸索修行,进益颇为迅速,但论及以灵力区分人与神,他们还远远做不到。 但妖族之间却可以靠一股奇异的本能去探知对方是否是妖。就像初见楼主一样,即使她妖息寡淡,但他们就是可以本能探知。 因此,他们对来者的不明身份本能的感到不安。 但他们未曾见过楼主幼姒以真实的相貌示以人族过,也不曾见过她如此喜悦灵动,星眼闪闪,乖巧讨好的样子。 更让人惊异的是楼主领着这两位姑娘径直向后院禁地过去了。 除了每日洒扫的鸡妖不是都不让进的吗? 待她们步入后院月门,前庭已是炸开了锅。 他们纷纷化作人形,挤成一团,阁楼前堂里多听了几句的小妖也速来八卦答疑。 “楼主称呼她为王姬?什么王姬?” “看这模样如此端丽俊俏说不定就是咱妖族的王姬。”众妖点点头… “可是咱妖王万年前就战死了,也没听说过有娶妻啊?”众妖沉默… “可人族不也常说,凡英雄豪杰都爱秘婚吗。”众妖又点点头… “但就连楼主如此高的灵力,我们也能察觉她一丝赤霞妖息,前来的两位姑娘我完全没嗅到啊。”众妖又沉默… “有没有可能是人族的王姬机缘巧合和楼主做了朋友?” 众妖:“滚…” “那神族的王姬呢?”众妖沮丧沉默… “别猜了,直接问吧。” “对。”“同意。” “可谁去呢?”… 后院北面的小阁楼内。 推开门,人族姑娘喜爱的金钗步摇、指环耳坠、臂钏玉镯,还有很多碧玺脂玉的摆件铺满了整墙乌木展架。 姝酥:“哦~你偷…” 东西两个字被幼姒一把堵回了姝酥嘴里,死死的扣住。 “王姬,幼姒现在厨艺可好了,今夜吃鱼吗?” 姝酥被禁锢得不可动弹,拿斜眼狠狠的瞪着幼姒。 “又不是吃你…瞪那么大个眼。” 素衣女子无奈莞尔,摇摇头。 恳切的又问:“那吃鸡吗?幼姒的红烧鸡厨艺堪比人族宫廷厨师。” “好。” 前来奉茶的洒扫鸡妖,在楼阁廊梯上闻言,又默默的端着茶退了下去,腿有点软:“不带那么欺负鸡的…” 幼姒倒是得了个满意的结果,赤霞红光一闪,瞬间把姝酥拉到了后院还算宽阔的院庭,一把甩开,姝酥一个踉跄…… “偷什么偷,你的屋子我也给你准备了一份。” “谁稀罕。”心下有甜,脸有佯怒,从地上爬起来,眼见幼姒开始卷袖子… “你干嘛?!”真怒… “来,打一架。我这百年灵力可是日进千里。” “不打。”姝酥似有胆怯的退了一步。 “那你就挨着。”幼姒瞬间赤霞妖气大盛,狐眼上翘一股妖媚,赤红利爪运出纯蓝冥火,抬手就向姝酥肩头抓去。 前庭开着院坝八卦大会的小妖,突感妖力大盛,远见后院赤霞妖息大起,后院院庭有红光盈出,心中霎是震惊拜服。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楼主动真格的打架,但现在不是发呆的时候,扒墙角抢位置观战要紧。 也是一瞬,后院院墙上垒满了小妖的头,一层一层的,看过去还挺渗人… 幼姒突然袭来的一掌,姝酥躲倒是躲过了,肩头青衣却被烧了一个爪印,凝脂般的肌肤还被爪尖微微刮出了血。怒声道“你来真的!”乍见湛蓝华光四起,后院清泉有水柱盈出,在盛夏的傍晚将阳光折射得绚烂夺目,最后在姝酥的手中汇成一柄泛蓝的光剑。 “华光!神族灵法…”众妖愕然… 幼姒倒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在赤霞妖气中,笑得格外妖娆:“有进步嘛。” 于是两个俏丽的女子,一红一篮,一水一火,在这京宅的后院,给仲夏的余晖增添了墨彩。 端着茶水从阁楼上下来,惊魂未定的鸡妖觉得今天莫不是被谁下了降头。站在这场天降打斗的最近位置,他丝毫没有近距离观战的快感,强大的灵力扑面而来,还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灵力,他一动不动感觉动则随便哪种灵力都能轻易撕裂他。他想人生的选择真是艰难,是落汤鸡还是烤鸡… 阁楼上的素衣小姐,倒是好像对这一场打斗很满意,甚至她清秀巍峨的眉宇之间还有些许欣慰之色划过。 水火交融之间,竟有彩虹析出,绚烂纷呈、色彩缤纷,将这一众看客看得惊喜连连、呼声不断。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有流光划过,有灵力将封下妖息的结界织得更加牢固。 当幼姒以流火割断了姝酥的水剑,将姝酥全身按进了小院的青石地砖里时。观战的妖族爆发了胜利的欢呼声,更有妖者更是喜极而泣,有生之年,亲眼见证了一个妖族打赢一个灵力不凡的神族,还是自己朝夕相对、吊儿郎当的楼主,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振奋人心,多么光宗耀祖啊,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呀… 一千多双眼睛盯着自己输了,还有人上演喜极而泣的戏码…姝酥望着落日余霞,气得想哭…幼姒倒是收回了自己的狐爪和媚眼,还顺势躺在了姝酥身上,亲了姝酥一口,用脸一蹭一蹭的说:“姝酥,人家好想你……” 姝酥更想哭了,暗道:想你奶奶想…,但她不想再跟她费唇舌… 她一把推开了幼姒,飞回了素衣小姐的房间,还用结节将房门封了起来。 幼姒,若无其事爬起来,看见鸡妖如石化般端着茶水站在一旁,正好渴了,边喝还边嘱咐了一句:小鸡,去给我抓两只鸡来… 鸡生如此艰难,何苦得道成妖,鸡妖内心最后一丝防线已被击溃。霎时,泪雨滂沱,扔掉茶盘,大喊一句:“简直欺人太甚…”疾步远去…… 幼姒抿嘴甜笑,似若海棠绽放。 转过头来,看着院墙上乌压压一片头,大哭的、大笑的、又哭又笑的,观感甚是不佳。大喊一句:“还看!去把招牌给我拆了…” 几乎是齐声回她:“我们又不能出门…” 也是,对面酒肆门牌上贴满了的镇妖符,还是我自己拆吧,幼姒想,又大喊一句:“你们头挤在那委实太丑,赶紧散开!” 前院院庭,立即恢复山清水秀,鸟语花香。 只是,今此以后,世间再无月栀楼… 章二 王姬 昴日神君将落日沉入西天佛海,人族的夜幕降临。 月栀楼的扁牍已卸,昔日门廊上入夜璀璨的琉璃灯盏已不见鲜亮。 借着对面酒肆昏暗的门灯,能看见月栀楼门廊下竖了个立牌,书撰“亏损执笠”四个大字。 月栀楼绯红大门紧闭,还加置了一层隔音禁制。 其实月栀楼一向索价甚高,前来的客人若非人族的达官贵族,也是富甲商贾。 可谁道白昼的道貌凛然不能变成黑夜的斯文败类? 执兴而来,却要败兴而归。有人怒砸红门,有人骂骂咧咧,有人沮丧摇头,更有人质疑月栀楼怎么可能亏损,但更多的是: 正如一夜春风来,别投他家商女怀。 假戏一场风月,人间四处幻象,谈何日久生情。 后厨内,幼姒正专心致志学着人族御厨的法子,炖着两只肥美的走地鸡,厨活干起来是有模有样… 有老者拄拐而入,一头花白,满脸皱纹,目光却炯炯神定,拱手道:“楼主。” 幼姒正执迷试味酱汁,很是满意,且应:“鹤长者何事?” 老人肃穆道:“万年前,妖族兵分两路,一路攻九重梵天,而我则追随妖将烛融一路攻打人族,而后妖族大败,烛融将军为英招所杀。我一无名妖军倒是没脸没皮苟延残喘下来,说来惭愧,我一条缺腿却不是在战场丢失,而是被人族所俘,镣铐加身,情急之下自断一足而逃。近百年得蒙楼主庇护,恩情似海,但若楼主有意投靠神族王姬,请恕我等皆誓死难从。” 幼姒向来收妖救妖,从来不过问来妖过往。 天地不仁,幸之类似,不幸却万般多样,何苦多听。 她放下锅勺,神色骤然肃穆,转身扶起作揖拘礼的老人。 微垂眼睑,若有所思,再抬眼,辞色郑重: “长者多虑,王姬并非神族王姬,实乃妖王猼訑之女妖王姬夜灼。” 老人闻言,惊讶不已,拄拐之身微微颤抖,即使姝酥姑娘展露的是神族灵力,即使他们没有在王姬身上察觉一丝妖息,但楼主说是,那就一定是。个中缘由,可能并非自己这种灵力低微的小妖所能探查。 但这样的消息,无疑能让妖族所有生灵重燃一丝希望,他们太需要这样的希望… 鹤老人放下拐杖煞有其事地向幼姒叩行跪拜之礼。 或许今日以后,妖王姬夜灼之名,将从这人族京师玉安一隅开始,一传十,十传百; 或许终有一日,命运之路会将她带上众妖期盼的模样,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 而这一切的开局究竟是出生开始?还是幼姒的一句话? 是她的选择?还是命运的轮盘? 眼见随心异,而心不可考… 后院北阁,室内灯盏暖暖。 屋门上神族的结界仍旧未解,幼姒暗笑:小气鬼。 赤霞红光一闪,轻松解了这解过上千次的湛蓝结界。 “姝酥最爱的红烧鸡香喷喷啦。” 姝酥此刻眼圈浮肿,眼眶红红,想必刚刚着实哭得猛了些…… 见幼姒没脸没皮的进来,冷哼一声,扭头不理。 夜灼喜颜灵动,她摸着姝酥的头,佯装嗔怒刮了幼姒一眼,对着幼姒无声说:我尽力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踱步出门,后院庭院驻足,微风浮动,月牙盈升,偷偷院下细听: “哎哟,我的好姝酥,我错了嘛,我发誓两年内再不找你打架。” “……” “姝酥,我错了错了嘛,好久没见,就想看看你灵力精进没有嘛。” “不要亲我,走开!” “不走,不走。” “那么多妖族在场,你赢了你可是威风凛凛,现下大家都嘲笑我,你高兴了?”姝酥哽咽… “你管他们作甚,他人怎么想于你有何干系,他们是你青梅竹马或者会伴你一生吗,再说他们打得过你吗?” “可是人前输架总是不光彩…” “他们是妖又不是人,而且输的又不是别人,输给我不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吗?再说你也舍不得打疼我啊。” “你~!走开,巧舌如簧。” “哎呀~好姐姐,别生气了嘛,我专程给你酿了你最爱的荔枝酒,埋着等了你几十年了,我刚把它挖了出来,你不试试吗?”神色恳切… “五年。” “什么五年?” “五年不找我打架。” “不行,两年半。” “你自己喝去。” “好好好,三年。” …… 夜灼忍俊不禁,巧笑嫣然… 拉开后院月门,满片绿意不再。 除了一条狭长的细路,整座前院池塘里、地面上跪满了妖族,老老小小、密密麻麻让夜灼心神发麻。 敛容息气。 有很多事,她不想选,因为选择一定会有更大范围的屠戮。 她阿爹选过,娘亲补了阿爹的心;她小姨选过,黯然神伤尸骨无存;神族之战选过,差点毁了盘古大帝劈开的天地;人族动荡不断的朝代更迭更是选过,一开始的锄强扶弱,匡天下之大义最后都会再次沦为新一轮的剥削压榨。 正所谓兴也苦、亡亦苦,推翻现有的一切再重蹈一次覆辙,这一切又是何苦? 夜灼头疼难耐… 她自幼追随娘亲,习的是这恣意天地逍遥之道。 她亦深信,因果际会,若积重难返,终有人横空出世,集众生之力将这天地更换一番模样。 但这人不会是她,她就想守着这天地一隅,她的阿泽,她的阿爹,现在还有幼姒和姝酥。至于其它,眼见疾苦则出手相帮,但忧思远虑触手不及之事就太过于负重累累,她不想担,也自觉担不起。 可疾苦太多,像深渊一样,每一次出手,都将她越卷越深。 因此,她实则对自己是妖王猼訑之女一事十分隐晦,不知情则没有期待,没有期待就没有要求。 她深知众妖疾苦,但就算能排除万难除旧推新,他日妖族势盛,又是否能记得今日之辱,赐神族和人族一份尊严,一份众生平等? 其实自从将幼姒抱回夫夫山,她虽从不曾开口要求她为妖族做点什么,但一声王姬的称谓却是屡劝不改,从那时起她就知道终有一天,今日的局面会发生…… 千妖跪于脚下,却噤若寒蝉。 乌云压院院欲摧… 幼姒和姝酥,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身后,屏气凝息。 满院寂静,姝酥但看一眼幼姒,意味深长。 但幼姒此刻却是容颜冰霜,眼神坚毅,不顾左右。 姝酥垂然… 良久,夜灼言色淡淡,未见开口,但院内每个人都能清晰听见她灵力传音,“起来吧,你们记住了,以后不跪我,如果你们想,今后可以不跪任何人、任何神,此处久留不宜,待我处理完手中急事,我会送大家回妖皇山。” 妖皇山…众妖怆然… 谁愿意活在他族的鄙夷、压迫和残害里? 没有妖族不向往妖皇山这片自由之地,就同于没有妖者不感怀为众妖生灵不惜以卵击石,血溅四重天的妖王猼訑。 但这一切又像一个古老的传说,世间再无妖王,妖皇山亦是这群小妖终其一生也到不了的圣地… 大永京都玉安满大街张贴着镇妖符,连稚童手里都在把玩降妖铃,加上人族派重兵持灵力上乘的诛妖法器镇守城门,灵力高强如楼主也无法协助他们避开神族诛妖法器的探查,带他们避开人族耳目,悄无声息地走出京都。 他们不是没想过,杀出一条血路,但灵力不济凭什么念战? 动则会招来人族修道者或者伏妖将士的全力击杀。相比啖食妖丹的人族修道者,他们大多数灵力甚至更为低微,凭楼主一人又能救走多少? 连逃出京都玉安都如此无望,妖皇山? 记得刚来月栀楼,楼主就说过,此处虽安得落脚修整,却终不是久留之地。大门常年紧闭则恐有人族官府前来没收宅邸,届时他们只有暴露人前;但若时运不佳,有灵力上乘的神族化作凡人游历人间,若脑门发热进门光顾走入月栀楼的结界,则也是他们的覆灭之时。 楼主陪他们在赌,堵天无绝妖之意。 如今,身边忽降一王姬,说是传说中的妖王猼訑之女,还说要送他们回家… 第一次,他们有赌赢天意之感。 第一次,他们猜想得缘化形为妖,有没有可能将是一种幸运。 第一次,他们期待或许妖族能完成祖先们没完成的使命。 众妖戚戚,五味陈杂。 耳边再度玉声流转,“起来吧…” 群妖:“是,王姬。” 这条通往前阁膳堂的狭长之路,并不好走,众妖们紧紧盯着他们的王姬,目光如炬… 幼姒走在夜灼的身后,看着她清瘦单薄却风仪严峻的背影。她懂她此刻的不适,她太明白这些充满希冀、信任和敬意的灼热目光能把肌肤烫得有多疼。 她本可以一声令下让所有妖族幻化原形退下,但她没有,即使愧疚剜心,她还是选择了让这滚烫的希冀一刀一刀,一步一步刻入夜灼的心。 一行三人终于来到了月栀楼前殿,落座食桌。 没有人讲话,夜灼纤长睫毛微垂,脸色淡淡看不出情绪,平日嬉皮笑脸的幼姒此时也韬光敛收。 姝酥觉得有些窒息… 太了解、太理解彼此,有时反而无话可说。 良久,夜灼佯怒抬眼,却难得见幼姒一脸冷峻,面露愧疚之色,又不禁莞尔,叹道:“好啦,你这性子真是半点不随我,人族史学也是白学了。” 幼姒低头喃喃:“王姬~” 姝酥大呼一口气,暗道:总算能呼吸了…赶紧把荔枝酒给大家满上。 夜灼起筷,尝一尝这宫廷级的红烧鸡,甚是满意,“我们幼姒的厨艺才是日进千里。” 姝酥抿一抿这刚出土的荔枝酒,真诚的赞叹道:“这荔枝酒真真好喝!” 幼姒依旧恹恹地低着头,眼前的杯盏有些模糊… 夜灼似闲聊家常一般,道:“我明日就启程去取血竭,可能要耽误一旬时日,你们…” 话被打断,幼姒紧张抬头:“我同去。”姝酥:“我也去。” “不用了,你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上千只妖一同出城,声势未免太过浩荡。你们两去城外远郊寻一处庄子,待我回来后设了结界分两日六批出城,再将院里的妖编排成人族家庭的样子老人父母小孩,还要制人族的通关文牒,事很多,你们自己理一理。” 幼姒担忧道:“可是上古麒麟神兽…” “对啊,正因为是上古麒麟神兽,你们灵力太过低微,带着甚是不便…” 姝酥、幼姒:“……” 话虽是…没错,但这…也太看不起人了… 都道姝酥巧言,幼姒善辩,实则夜灼最能揶揄,她两真是吃了一辈子的暗亏没法说… 幼姒这才拿起筷子,一把扎了个鸡腿,冷声道:“你当我们没提过。” 姝酥亦十分不满,扎了另一只鸡腿附和:“真是好人之心不可有!” 这天地之间人妖神修金、木、水、火、土五行之灵,体质疏异选择不尽相同,而灵力实则有高低之分,后由帝序划等赐名。 对妖族而言,化形乃第一层,其后是:追风、择灵、御物、幻形、知微、化神、神境、上神、尊神、如止。 人族修行者自然从追风之境开始修炼,虽比妖族快了一步,实则人族身体几乎毫无天赋可言,但却能靠取食妖丹增进体质加速修行。 而当今神族多半出生则有追风之力,且神体天赋异禀,神境之地又多天地灵气,修行之路相比他族而言,可谓是一帆风顺。 至于上层灵法为何皆以神字命名,实则因为妖力太过不济,唯有以神族为楷模打样,划分等级。 据考,天地创世以来妖族仅有妖王猼訑一人修为达到过上神之境,几员妖将季厘、烛融、蛊婴、九巫在妖族中称得上是佼佼天资,万年前也不过刚入化神之境。一般妖众连御物之境都难以自行突破。 而神族之人自幼上修行学堂,不仅有良师教导,不时还能去聆听上神施恩的修行课堂,大荒有凶兽出现,实战机会亦是颇多。神族之人若潜心修炼,虽入神境颇难但能破知微之境者却大有人在。 幼姒和姝酥自幼在夫夫神山长大。 一是夫夫山天地灵气充沛;二是夫夫山山规严谨,她们自幼谨遵最好的保护是自我保护,最好的选择是有能力选择的法理刻苦修行;三是夜灼每三年一次修行小考,真会把她们打得第二日无法下床。 所谓黄金棍下出跑得快的高手…… 是以,她们自幼修灵书卷遍读万千,严谨修行从未懈怠,早将自身修为视为了一等一的要事。 尤其是幼姒,幼姒天资聪慧,精血疏异,且心有重担千斤。 自入夫夫山起,起早贪黑勤勉刻苦,以六千年妖狐之身练就化神之境,前妖未有,和众多神族相比,幼姒的灵力修为都不遑多让。 再加上百年前夜灼为了她在人族行事更加安全稳妥,助她在若虚地府取得一味地藏冥火傍身,她早已是大荒一等一的修为。 可现下“有人”当着面说她灵力低微… 回想起若虚地府幽冥火海内,她一火灵之体为降服一味地藏冥火相随去了大半条命,这个相随的“有人”却站在一旁不痛不痒,游手好闲,气定神闲…… 幼姒顿时觉得胸口憋闷,狠吸一口气,心中暗自咒骂:天道真它奶奶的不公… “在门口缩头缩脚干嘛,想吃就过来。”刚被堵得郁结难舒,幼姒只得另寻它处。 一个稚嫩的妖童,先探了两只眼,缩回,又探了一个头,再缩回,最后扭扭捏捏抱着个白玉酒壶走了进来,来到桌边,刚要跪下,被幼姒一把抱起,“小葡萄藤,你这哪里来的葡萄酒?” “阿娘酿的,让献给王姬,说是用每年最好的那几株葡萄酿的,年年添加,已累积快百年。”奶声奶气。 “可你阿娘半年前不就说她酿的葡萄酒已经喝光了吗?!” “骗你的呀”真挚且真诚。 “…那你也不知道有这瓶酒吗?” “我知道的呀。”瞳孔清澈。 就是这双假装纯真的葡萄眼,半年前斩钉截铁告诉她葡萄酒真的被她喝光了,可她就是狐疑葡萄娘子偷藏了美酒,为获实情还委曲求全地把自己的五尾真身给小葡萄抱了抱。 夜灼此刻是气急败坏地将怀里妖童的脸捏成一个肉圆子,“好你个小葡萄,不是跟你讲过小孩子不能撒谎吗?!” 月牙终在欢笑中爬上了桂树的枝头。 章三 山腰 翌日一早,幼姒雀跃的给夜灼上了一个人族姑娘的妆面,给她套上了自己喜欢的衣服和首饰。 夜灼在姝酥和幼姒的目送下…不,准确的说是,夜灼在姝酥和幼姒的眼前挥了挥衣袖凭空消失,留下风中石化的两人。 目瞪口呆半响…… “幼姒,听闻上神之境不是驭兽也是需要腾云的吧?” “应该…是吧…” “…那她既然可以骤然幻移,为何每次出行从不曾带我幻移一次,回回都要乘我的玉凝烟,就连这次收到你传信回来说探寻到麒麟之迹如此要紧的事,她也是乘着我的玉凝烟来的。” 幼姒想想,“会不会因为现在是夏季,而你的玉凝烟是岱舆神山上的上古冰玉打造的,乘坐起来比较凉快。” “那冬季出行的时候又作何解释?” 幼姒认真思索,恍然大悟道:“姝酥,你可知人族贵族出行十分考究排场,都是乘马车的,所谓马车,有车有马…” “……”姝酥整张脸被陈杂的情绪拉扯得十分牵强,她简直不知道什么叫马车… 幼姒歪着脑袋,觉得这样说话可能有点伤人,又安慰道:“但王姬定不会把你当马的,顶多是马夫。” 姝酥整张脸彻底垮了下来,用眼神深深剜了幼姒一脸,阔步离开。 幼姒在身后大喊,一字一顿:“你放心,我且不会这样待你!” 人族京都以东,城郊百二十里,荒无人烟,有不知名高山。山上郁郁葱葱,山之西面飞禽走兽繁盛,山之东面却静谧安宁,鸦雀全无。东下有碧水一汪,邻山之测有山泉潺潺而入。 入山而立,野绿连空,天青垂水,素色溶漾都净。 碧潭之边,蓦然出现一袭淡紫罗衫,负手而立,骨骼轻盈,青莲锦缎束腰,衣炔蝶舞… 举目青山,翡翠银钗簪髻,三千青丝垂腰… 肤白胜雪,耳着珠圆翠玉,唇染山茶,黛眉青青,水镜妆面相并。 女子娉婷,却道是不知情,点燃一心生机。 夜灼蹙眉,倒不是因这碧山之上麒麟结界密织。而是身后密林有人族浓厚的尸腐之味和血腥之气传来,她以灵识探知,百来六十号人族军人无一生还。 麒麟乃上古神兽、人族祥瑞,受人族供奉,绝不会嗜杀人族;且此处既有神兽麒麟镇守,那就更应该不是妖族。难道是神族?也应该不会。或许就是人族惯行的内部厮杀。 夜灼通读人族史学感触人族贵族多痴心功名利禄、醉心权谋,却冠以“正统”、“大义”、“忠孝”之名束惯平民。 道实际,人族天下,不过一盘几人的贵族棋局。百姓不过是他们手中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正如这些尸陈荒野的军人,一生戎马最后竟是无草席裹体,半生为他人做嫁衣。 他们究竟为何而生?又为何而死?他们父母可安在?可又有人愿意为他们坟头哭泣? 为家国死,谁记起?为贵族亡,谁感激?以自己性命去圆他人生命,可惜不可惜? 多思无益,多思无益… 夜灼轻念安魂决,将慑于麒麟之威的魂魄超度,去往若虚地府。再幻化玉笛,吹奏了一曲往生忧以替代轮回之盘所需的生人之泪。然后以叶木为席将他们轻柔包裹,平稳的葬入地里,再下了一场纷飞青菊,抚慰生灵之伤。 但她始终没有转过头,她不愿亲眼见死亡,也无须聆听魂魄的感激。 夜灼轻合双眸,延展双臂驭空而起,凝神聚气间体内血液翻涌,有股灵息被赫然压了下去。 只见刹那间,赤霞妖息腾升,青山东面,碧潭之上,瞬间似被红烟吞噬。 妖息中央,紫衣女子水裙风带,青丝已成银白,身后九尾百尺乘风而动。 忽那紫衣姑娘额梢一双羚羊似盘龙旋角直冲云霄,长出的旋角通体白璧无瑕,却看似锋锐无比寒光熠熠。 灼灼妖气,冉冉而升。结界被破,显然激怒了高傲的上古神兽。 忽闻山腰之中似有惊雷炸响,山体震动百禽受惊,有金色麒麟于山腰洞内含怒冲出,鹿角狮面仰天怒嗥,麒麟之火冲天而起。 夜灼蓦然睁眼,双眸妖瞳赤金流光,清丽绝色又妖艳诡异。 本以为一场恶战即将拉开,但两两相望一喜一颓靡…… 麒麟顿感委屈,前掌撑地,一屁股颓然坐下,虎眼含泪。 妖力散去,夜灼已恢复寻常清丽模样。 飞身来到麒麟洞口,挨着麒麟坐下,双腿悬空,喜悦难抑。 “你去哪里了?我以为不会是你。我六百年前给你说的那个脾气不好的雌麒麟你找到了吗?” 麒麟哼哼,似说关你屁事。 “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幻化人形,凭你的修为在神族混个二品神君接受万人供奉众神敬仰完全不是问题。” 麒麟又哼哼… “我当然还是不希望你成为神君,神族仕海亦是复杂,幻化过人形后你精血所养的麒麟花药效就没那么好了。” 麒麟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夜灼半身靠过去,抱住麒麟一只前腿,“阿爹气脉越来越弱,阿泽发病愈发频繁,这一百年几乎无法走动,全靠轮椅。可他从不抱怨从不说疼,但他越是这样,我看着越是心疼。” 她又直起身看向麒麟,“你说,要是当初在娘亲肚子里,是他吸走更多的灵血就好了。我的血不如阿娘,对阿泽是越来越没有用了。这百年你去哪里了,我苦苦寻你都找不到你,我还以为你去九重梵天做了神君。” 麒麟很想告诉她,六百年前当他所有的麒麟花被她抢走,就像这万年来多次被她抢走的那样,他痛定思痛下定决心,既然打不赢,就要学会跑得快。 六百年的风雨飘摇忍辱负重啊,他从不曾在一个地方居住超过一年,流离失所的苦啊,落得如今这番再度被抢的结局! 关键她还先在一旁哭哭啼啼、委委屈屈,他麒麟的苦又有谁能懂? 再者,她六百年前告诉他,这些年抢劫麒麟花,她曾遇见过一只和他一样为保证血统不受世俗玷污不愿化形封神的上古雌麒麟。 他一直也在苦苦找她,他想把他用精血精心养护的麒麟族圣品麒麟花送给她,看能否打动她的芳心。 但天道有召,他预感到人族即将有圣王继承大统,他必须来人间完成天生的使命,降下祥瑞以示人族。 思及此,他突然想起什么,起身。 夜灼却抱紧他,似有哽咽,“阿泽现在真的不能没有麒麟花,已经快一百年了,他再不站起来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 麒麟无语,她万年来都在用一个法子,先用妖气将自己引出来,再打赢自己,然后演绎一番哭戏。你说她是抢,她却在求你,你要是不给,她又不放你走。现在已经打得非常熟识了,所以直接跳过了打的前奏,进入后半段。 天地苍苍,全是无赖。 麒麟见她泪眼婆娑,一口吐出了一株硕大的麒麟树,树上口水粘粘,但树木却迸发着鲜活生机。 夜灼颦眉,皱眉再皱了一整张脸嫌弃道:“能不能别每次都藏嘴里,那么多口水多恶心啊。” 麒麟狮口大开,作势要将这麒麟树给吞回去,也要把刚刚内心里涌出的那薄弱一丝的怜悯狠狠地咽回去。 夜灼忙玉手一挥将这麒麟树变小放在云锦手帕里仔细包好,再放在心口。 麒麟倒也懒得跟她计较,转身从洞口一侧的凹处中掏出一个衣不蔽体、血迹斑斑、浑身伤口露骨的男人,轻轻放在夜灼面前,还用他肥硕的前掌背将这个昏迷的男人朝夜灼推了推。 夜灼用灵识探得这个男人尚有一丝吐纳,对着麒麟不怀好意的笑到,“你要我救他?” 麒麟扑闪着一双灯笼大虎眼,纯真的点点头。 “他对你很重要?” 点点头。 “未来人王?” 点头。 “下面那些将士就是因为他死的?” 点头。 “他中了剧毒,乍看是鸩毒。” 瞪圆眼,这个什么毒,麒麟就不知道了… “你给他喝过你的血还舔过他伤口吗?” 又点点头。 “有没有不舒服?” 点点头,麒麟把舌头伸出来给夜灼看,舌尖长了个黑色的毒泡。 麒麟一族,本就有驱毒辟邪的本事,一般的毒对他根本没有作用。 但若所中之毒毒性稍强,麒麟需运灵调息,将毒素聚集到舌尖,再不断以舌磨石,流出毒素。 但若毒性太强,排毒太慢,亦会五脏六腑俱伤,中毒而亡。 而鸩毒,恰好便是其中一种能杀死麒麟的毒。 “你怎么那么蠢?他一个人族不过也就百年之寿,你都十几万岁了,救他值得吗?” 麒麟咧着嘴点点头。 夜灼拿出亶爱,将其化成了一根如针一般细的管,看着麒麟傻模傻样,心下疼惜,面上嗔怒道:“来,我给你把毒放了。” 麒麟伸出舌头,夜灼一边念无痛决一边将亶爱幻型的管插入那舌尖上的毒泡,再用灵力将麒麟周身的毒素给快速逼出,管口另一头慢慢有黑色毒素盈柱流出。 眼见毒素一股股流出,夜灼心疼不已,这鸩毒灼身非一般的疼痛,她不禁道:“真是一头蠢麒麟,给我欺负也就算了,还自己找欺负。要是我没找到你,这鸩毒你怎么解?你会跟他一起死在这山洞里的,真是什么毒你都敢去舔。” 麒麟体内毒素被清大半,周身舒适多了,咧着嘴看着夜灼。 见她指尖突然冒出赤金流火,色泽很像十几万年前他出生时烧裂他麒麟蛋壳的那天地至阳之火—日出汤谷的赤阳神火。 他满脸疑问的看着着夜灼… 夜灼用那赤金流火灼烧亶爱,见麒麟呆呆看着她的火灵傻的可爱,忍不住逗他,“你让我救这个人族,可我是妖,我吃人的,万一没忍住怎么办?” 麒麟瞪大个眼,又狠狠摇了几个头。 “你让我别吃?” 再摇头… “你觉得我不会吃?” 点头。 “你头晕不晕。” 点头。 夜灼被麒麟彻底逗笑,将亶爱幻为利刀,割开左手掌心,赤金鲜血涌出,迸发赤金流光。 “来,舔舔。” 麒麟瞪大眼看着她。 “那鸩毒用灵力也不能完全逼出的。便宜你了,我的血能解百毒,但你的血竭才能解阿泽腿疾。你说命运磨人不磨人。” 麒麟还是呆呆蹲坐一旁。 夜灼将手放在了他嘴边。 良久…… 他伸出舌头舔了一舔,甘甜可口,再舔一舔,精神抖擞,便开始埋头认真喝起来。 夜灼暗暗用灵力催动,溢出更多鲜血给他喝下,喝到麒麟的金甲溢出金光闪闪。 夜灼温柔道:“我竟不知,除了解毒,原来我的血还能增进灵力。麒麟,你能不能呆在我身边?” 麒麟从血瘾中回过神来,摇头如晃筛子。 夜灼循循善诱,“所谓有来有回,你要我救人,你总要付出点什么是不是?” 麒麟本能的点头,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又摇摇头。 “这样,你不愿呆在我身边我也不勉强,但找你的这百年,我思考了很多,我觉得你一上古神兽坚守品行砥砺独行实属不易,万一有神族对你起了歹心要驯服你当坐骑怎么办?我思来想去,这些年你帮我太多,我绝不能置你一人于险境。” 严肃认真一番陈情后,夜灼左手抬起一朵赤金流火焚烧着的红莲,小小一株却将山洞的暗道照的灯火通明。 “这是我阿娘幼时在夫夫神山种下的混沌红莲,在思念我阿爹时开了花。找不到你的这一百年,我心急如焚,每日一滴心头血的养着,日日颂决,都是一些不打紧的决,但若烙到你的身上,无论你在哪里我都找得到了。” 麒麟突然警惕,不由往洞内缩了缩,发出似野兽攻击前低沉地闷哼声… 人生起起伏伏太快…… 刚刚两人还和睦似友人,现下又要给自己烙印… 麒麟此刻已经对这世道生生生了厌恶之感,自己堂堂一届上古神兽,人族祥瑞,被一只妖欺负如斯,真真是如丧考妣,哦,不对,如丧…不能再丧了,麒麟花都给她了… “天地唯此一朵赤金红莲,我种给你好不好?”十分温柔,“别看红莲烈焰如火,此火乃是我心中净火,不伤人的。” 委屈,愤怒,不甘,麒麟一声龙啸,响彻云霄,运足灵力,织了一层他此生织过的最牢固的结界,但见那朵红莲燃着璀璨的赤金流火如若无物的穿过自己的结界朝自己飞来。 万念俱灰,麒麟闭上眼,抬起右前掌似乎想要挡住这朵红莲… 时光一秒一秒,这无常的麒麟命… 只是这无常的麒麟命什么都没发生。 朦胧中,但见人形黑影忽地在赤金光芒中腾起。 麒麟赶紧睁开一只眼,看着那血迹斑斑的男子正直直倒下,他赶紧用脚掌接住。 夜灼倒是憋闷地将这一切一览无余… 红莲穿过麒麟的结界实际上比想象中慢了一点。就是这一点!给了这个全身伤口糜烂,满身泥血,印堂发青,气质却一骑绝尘的男子飞身向前的机会。 她见他忍着剧痛,见他卯足了最后一丝力气,见红莲差点就要越过那男子,短短的莲梗尾却触碰到了他的右肩,然后就像被他身体吸进去了一样消失。 夜灼其实完全能够将这男子用灵力推开,只是这人族男子倘若再被一丝灵力所伤必定药石无医。 她按下了撕开他的本能。 上天有好生之德,上天有好生之德… 满脸恹恹… 麒麟再次将男子缓缓放下后,圆圆两汪虎眼似有担忧。 男子脸色已经从惨白到发青,麒麟轻轻揉揉男子,见男子毫无反应,再看向夜灼,卷着个前掌,似猫咪一样指指男子。 她颇不耐烦,“死不了!” 麒麟这才放下心来,想着那朵天地之间唯此一朵的赤金红莲,咧嘴笑到手舞足蹈。 再将男子轻轻向夜灼推了推,一声龙啸,招来一朵七彩祥云,悠哉哉飞走。 夜灼看着他潇洒远去的背影,心道:真是欠了你的! 忽地想起什么,又厉声大呼:“你赶快去找那雌麒麟,给我生一堆小麒麟。” 祥云踉跄了一下,加速飞走… 夜灼轻笑,转身回来,抱起男子,青眉微皱。 她咬破食指指尖,挤了一滴赤金灿灿的鲜血滴入男子口中。 喉结微动,男子似唤回生机,乌青的脸开始慢慢爬上血气。 夜灼看着他连脸上都是乌黑的刀伤,心道:你这条命还真是贵,除了山脚下的百六十条人族将士的性命,差点还搭进去一只上古麒麟…… 虽是满脸伤痕,但这张若霞双唇倒堪比女娇娥… 夜灼双指轻拂,指尖咬破的伤口愈合。 放下他起身,淡紫纱衣一角顾留… 她解下纱衣裹在他身上。 章四 照料 方中重用血竭为君药,可活血止血,散瘀止痛,生肌敛疮。乳香、没药、红花功善活血止痛,祛瘀消肿;儿茶收敛止血,为臣药。冰片、麝香辛香走窜,能除瘀滞而止痛;朱砂清热解毒,镇心安神,尚可防腐,为佐药。诸药合用,是为七厘散,共奏化瘀消肿,止痛止血之功效。 ——七厘散 麒麟花,又名血竭,可活血散瘀,定痛止血,敛疮生肌,是七厘散最重要一味药。 一胎双生,婴儿常一强一弱。更有甚者,一个婴儿会吸走另一个婴儿所有精血,所谓婴吃婴便是如此。 正因如此,夜灼自小就觉得欠白泽的。 白泽自小体弱多病,尤其腿上有严重的先天不足。 夫夫神山自夜灼有记忆开始就总在栀子花香里萦绕着一股药材味。 为了给阿泽治病,阿娘不仅一日一碗纯金之血给阿泽养着,还一人带着两个孩子,遍寻八荒药方,四海八方搜集药材,亲自配药试药后再用在阿泽身上。 幸好阿娘爱记录,给阿泽留下了许多方子,并详细的记录了各种药效反应,什么有效,什么无效,什么刚开始有效多久便没了作用。 渐渐地绝大多数方子都没了效用,倒是有一个方子一直撑到了今日,就是七厘散。 一开始服用七厘散,阿泽的腿疾且能大有好转,虽平日里还是需要靠一些寻常的补药抵御疾病,但他不仅能正常行走三千多年,还能又跑又跳。 但渐渐的到近几千年,七厘散对阿泽腿疾的功效是愈发不如从前。 六百年前,当他再次服用七厘散后,大家都猜测他至少能正常行走千年,但约莫五百年的时候,阿泽便无法站立。 阿娘走后,夜灼接过了照顾阿泽的重担,亦是每日一碗心头血的给阿泽养着。 但或许因为她的血跟阿泽的血一模一样,又或许是她的赤金之血本不如阿娘的纯金之血。 总之,她的血就是没有阿娘的血能够滋养阿泽,她亦没有在这漫长的万年中调适出更好的方子给他。 相比阿娘,她觉得自己甚是没用。 百年前,当阿泽急发重病在卧,阿爹立于床尾心急如焚,幼姒塌前哭泣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如果可以,她愿以松柏之体换阿泽的蒲柳之质。 人之道,奉有余而损不足。 夜灼深知,若阿泽卧床太久,腿上精血就会补给其它部位,腿疾会越发严重。 于是百年来,夜灼除了寻医问方、研制新药,便一心配齐七厘散。 七厘散其它味配药皆容易获得,唯独血竭。 血竭乃麒麟一族圣品,若要获取血竭,必先寻得麒麟。 养血竭十分麻烦,首先要遍历八荒寻得麒麟树,再每日以麒麟之血浇灌,三百年后才会在麒麟树树皮与树干之间开始结出朱红血竭,然后还需再浇灌几百年麒麟血,血竭才会结足一定量。 通常,麒麟养自己的血竭都会养千年再食用。 但天道酬勤,艰辛付出总会有所收获。血竭不仅能治麒麟身上的大多数疾病,且对提高麒麟修为灵力大有裨益,常常千年之功万年之报。 于麒麟而言,血竭差一点就和自己幼崽一样宝贵。 但麒麟难寻,上古神兽在世的本就稀有,没有化形上九重梵天受封神君的上古神兽则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于是每每需要血竭,夜灼都不得不去打劫麒麟。 可每每她当了这劫匪,随之而来的愧疚难当又会将她撕碎。 此般心情当如何解? 她一直觉得弱肉强食,巧取豪夺实则令人不齿。 但事关亲人性命,如果有得选,怎么选?选了又对吗? 今日麒麟为鱼肉我为刀俎,明日呢?当我为鱼肉,我是否能主动献上屠刀?当我有珍奇异宝抑或千财万贯,我又是否能为一条毫不相关的性命散尽家财? 今日神繁盛妖式微,妖族鱼肉,他日妖繁盛神低迷呢? 几十万年的妖之迫,又岂能是迎来一词平等就能罢了的… 或许圣者关乎道,俗者关乎情。 忧思太远,多思无益,多思无益… 她既已取得血竭,麒麟要她救这男子,那她就当报麒麟之恩,定将这人族男子治得活蹦乱跳。 玉床之上,男子还沉浸在血梦之中。 惊梦扰人,梦魇挣扎,忽有软软暖手温热他颤栗的掌心,感到安全后,他扯着嗓子呢喃:“水,水…” 有人抱起他,给了他温水…… 夜灼端来木盆和温水,从额尖开始给他擦拭伤口周围的泥尘。 每一处伤口,她都细细割掉腐肉,用清水洗净后,再将伤口按合一起,最后用细得似发丝的赤金流火将他的伤口烧合。 补齐他一张烂脸,九处伤口。 虽有九条细细的疤痕,但已经是个峰峻的男子。 她默念复生决使他脸上肌肤重生。新生肤肉充盈刚缝补的细缝处,将略有拉扯的皮肤舒展开来。 渐渐,伤痕淡化,直至细腻光滑,她才满意。 大概是去腐生肌,脸上有些痒,他在梦里挣扎,却忍不住用手去抓脸。 夜灼赶紧拉住他的双手。 他哼唧,痒,夜灼一面按住他的双手,一面低下头给他吹吹刚缝补过的地方。 感觉有人靠近,他蒙蒙睁眼,有倩影模糊,一阵栀子芳香,一丝药草清新。 见有女如此靠近,他心下慌乱,轻斥了一声“大胆”,又似耗尽力气,朦胧睡去。 大胆?她哭笑不得,觉得他迷迷糊糊状都甚是不识好歹。 但也耐心的按住他的手,继续帮他吹吹痒痛的地方。 见他脸蛋长好,夜灼觉得此法颇为有效。她将亶爱化为剪刀,从衣领处将他脏破却又和腐肉粘合在一起的衣衫慢慢剪开。 尽管已经十分注意,但剥离衣衫的过程扯得他伤口十分疼痛。他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在触碰他的伤口,他轻哼说:“疼,疼…” 她皱皱眉,默念无痛决,手上更加小心。 可常言道,因痛生畏,正因为能感觉疼痛,所以才懂得自我保护与珍惜,才能知畏惧,远离更大的伤害。因此无痛决并非能使人真正无痛,不过轻减两分罢了。 等她剪开他的上半身,才发现这人族太子不仅新伤遍布,血肉模糊,伤痕见骨。 满上身旧伤也不少。 有些新伤砍在了旧疤本就不易生肌的地方,有的伤则切断了筋络。她只有在去腐肉时,将旧伤愈合之肉也一并剜了,然后先催动灵力让筋络长出,一根根捋顺接齐后,再合上伤口。 割肉之痛,有时好似会把他疼醒,但他没有力气叫唤。 他只能讷讷地看着一个模糊又陌生的姑娘,一直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不成体统。 当她终于清理好他上半身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看着被自己修补好的光滑上身,夜灼很是满意。 从昨日响午抱他到此处开始,她就在给他疗伤,一直鞠着身子,此刻才发现,一时半会竟直不起腰。 幸好玉床一旁有木塌,她尚且能顺势趴下,慢慢恢复一下腰身。 她趴在他身边,一动不动,侧颜看他棱角分明,眉如新月,清秀俊逸的脸上有一股病态的苍白,兀自怔了神。 他因忽地没有人清理自己的伤口,害怕身边无人,心中荒凉,喃喃道:“疼…” 耳旁有人轻声说:“怎么还那么疼呢?我明明念了无痛决,我再给你念一遍。” 他顿觉心安。 小憩片刻,她已感觉腰上大好,撑手而立,乌檀木塌有微微咯吱声响。 闻声,他迷迷糊糊睁眼,看着她却是轻轻喊了一声:“母妃”。 她莞尔一笑,应他:“我实在比你母妃老太多,这么喊不合适。” 他闻言蹙眉,又昏沉睡去。 从小腿剪开他的裤脚,她开始处理他腿上的伤。 处理到大腿时,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她戳戳他的肩,没有回应。 她又戳戳他的脸,他迷糊睁眼,听见她说:“你腿上有伤,我要帮你清理伤口就不得不剪开你裤子,我尽量不乱看,医者父母心,我知你们有男女大防,但你也无须太过介怀。你若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似乎听懂了,面上突泛红霞。 他想拒绝,却说不出话… 她将殿内檀木匣里金丝勾线的龙纹仲夏薄锦招来盖在他身上,再露出他一条腿,从旁侧剪开他的裤子,细细处理他的伤口,尽量做到非礼勿视。 处理腿伤的时候,他已经有了些许意识。 有好几次他疼醒,知道正在处理自己伤口的,并不是自己的母妃,他竟然羞赧到不敢睁眼。 迷迷糊糊,他偷偷瞥见她谨慎小心的样子,他觉得很暖。 将双腿上的黑血烂肉处理好,已经又是傍晚。 “幸好剑伤未及五脏六腑。”她擦擦额上薄汗感叹道。 处理完他的伤口,她起身要走,却有温润掌心捏住了她的手。 他听她说:“你的伤口已经处理干净,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还是抓着她,他还不曾看清她,心下担心万一她不辞而别,就像那人间戏本。 她却拍拍他的手,好像听她说:“你毒素伤及心脾,虽喝了我一滴血,能慢慢肃清毒素,但亦是已伤及周身,我还得去给你熬制一些滋补之药,补齐五脏六腑。” 他却依旧拉着她…… 她心中感叹人族病者着实娇弱粘人! 忽地,又想起了阿泽,阿泽患病多年,近年来已不曾如此表露过对她的需要,她想起阿泽幼时总是一边因疾病疼哭,一边又一声声唤着阿姐,夜灼心中顿觉伤感,她缓缓坐下,为他捋顺了耳鬓的头发。 任他拉着好几个时辰,听他梦中呓语,见他眉心皱褶,她都会轻轻拍着他的肩,等他防备之意减退,她才抽出手给他盖好薄锦。 她忽地看见他心口处有一个朱砂痣似的红点。 她似有疑惑的想了想:刚刚好像没有看见这个红点?……应该就是心口的红痣。 她拂手在大堂处幻化出小的灶柱和药炉,从袖口里拿出在岱舆神山上给阿泽采的千年灵芝,还有一些常见的当归、白芍、何首乌、熟地黄、鹿茸和虫草,按剂量配制,小火炖煮。 放凉一些,再将他抱在怀里,一点一点给他灌入。 再次天亮的时候,他面色上已有一丝红润。 章五 猎宫 胸口似有阵阵隐隐温热…… 男子梦中挣扎。 围场狩猎,他一行逐鹿至偏远树林。 忽被一队武艺超凡、身法诡异的异军突袭。 他不曾见过别国哪支军队或本国哪家亲王院府中有如此这般诡异黑甲,坚硬无比,刀枪不摧。 随行的这一队百六十号东宫亲卫亦是同他上过战场、抵御外侮、生死契阔的兄弟。 四年征战,他们刚刚平定那北境之乱立下赫赫战功,他们的骁勇善战相比父王的御林军也不遑多让。 父王病危,密令他返京监国。 他们是随他返京的其中一支亲卫,两个月前,刚刚加官进爵,落定玉安。 云麾使霍宣昨日在他帐外来回踱步,扭扭捏捏半天,才进帐给他说家里要给娶媳妇,听说媳妇白白净净,要他定去赴他的喜宴,给他好好长长威风。 他直接就给拒绝了,想说到时定给他一个惊喜。 所有人,都以为跟着他将有一个新的开始,至少能免几年风餐露宿,免几年生死之忧,陪陪家人。 他亦是这样认为的。 本作为嘉赏,犒劳将士,他带他们猎宫围猎以庆军功。 但却同他们在这片围场附近的小树林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毁灭性挫败。 他们一路浴血奋战,却是且战且退。 直至他扭头看见太子左卫率替他挨了背后袭来的致命一剑,他带来猎宫游历赏玩的一队亲卫全然倒在了他的眼前。 他痛苦嚎叫,而后全力厮杀,却是刀剑将他刺了个遍体鳞伤。 他看见这群异军身上似有淡淡赤霞妖气。 大胆贱妖!竟敢伏杀人族太子。 他不甘,他为他将士不甘…… 他们大多生于穷苦布衣之家,以性命相搏,落下满身伤痕,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看见好日子…… 四年戎马都挺过来了,却在今日为他一朝生死。 幸好,他亦要死了,也算是给将士们一个交代,他不曾觉得自己的命比谁贵重些,他这一生得了过多的厚待,不想再愧疚下去了…… 当他再也支撑不住,仰面倒地之时,他好似看见了异象。 忽有金色狮面巨兽凭空跃到他身边,一声虎嗥,狂风怒起! 后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之间,他似在一个山腰洞口,忽见一紫衣仙女,远立于山脚碧潭之上。 明明不可能,但他偏偏看清了她。 绰约研姿,仪静肃穆。 他想,若予一心,应当如此女… 再然后,他似乎被一个金色的爪子推到了一边。 当他又忽闻一声龙啸,惊醒…… 火光之中,见女子立于外,巨兽立于内。 他想:她是来救他的仙女吗? 他见巨兽伸出了利爪,他突然很紧张会伤到她。 不管不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飞扑向前…… 而后,朦朦胧胧是梦中的母妃在照看他。 再然后,一个陌生的姑娘说要剪掉他的裤子…… 他十分挣扎,想要制止她,想呵斥她怎的如此不顾名节;想告诉她,他命里不能娶妻,若有肌肤之亲,会误了她终身。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梦里虚幻,看不真切。 直至那股栀子花的暗香,被药草味盖没,空气似乎有些湿润…… 明明是仲夏三伏,他却觉得清爽凉快。 仔细听,身边好似有削皮的声音。 有声音?! 赫然睁眼! 金碧辉煌的琉璃瓦顶,殿柱耸立,檀木为梁,飞檐上两条篆刻注金的龙纹,金鳞金甲,栩栩如生。 殿前顶端凛然悬着云纹金字横额,题书“浩然正气”。 猎宫??难道一切玄虚一场梦? 他猛然坐起,兀地觉得眩晕。 金丝勾线的仲夏薄锦滑落,他低头看看自己,竟是不着一物! 那梦中之人?他猛然拉上薄锦盖住身体,却扯得身体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 乍见寝殿宽阔的堂内,有个紫衣姑娘正聚精会神用刀片销着一棵诡异怪诞的红树。 她看上去十分谨慎,地面剥落的树皮不带一丝鲜红。 那个如梦境中立于碧潭之边的淡紫纱衣略过男子的脑海,耳根有些泛红,面上却冷凝。 是她…… 迷糊时,本能大过理智;清醒时,理智大过本能。 丧将之痛,怒不可揭! 战士的鲜血还淹没着他的情绪,突袭的异军身法怪异,他还在异军身上见到了国师说的赤霞妖气,太多疼痛和疑问充斥着他。 人族姑娘又哪会独身出现在荒郊野岭? 仔细打量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他警惕地问:“你是谁?” 紫衣姑娘连眼睑都没抬,专注着手里样式怪异的弯月刀片,轻刮树皮,言辞冷淡的应到:“你的伤并未痊愈,不宜大动,也不宜动气。伤你的刀上涂有剧毒,人族之身,就算解了,也应将息。至于我,唤我恩公即可。” 他向来自诩宽以待人,除却敌国的军将,他还不曾见过有谁,更别说哪家女子,在这皇家重地,不用尊称,却以如此这般傲慢冷漠的口吻与他说话的。 此刻他心中原本就是怒恨交加。 他斥她,“大胆!”却因怒发冲冠牵动了周身的气血,心口有绞痛袭来。 他冷声道,“你可知就凭你盗着这一身烟南贡品青莲明霞衫,所佩珠钗、耳坠皆是大内御贡之物,本宫就可治你死罪!” 她哑然,眉宇之间闪过惊讶。 前前日,幼姒一早过来给她穿戴捣拾,她已经从幼姒为她准备的衣匣中和首饰盒中,选了品相最为朴素的衣物首饰了。 难道这幼姒给她一屋子的珠宝首饰,字画摆件,锦衣华服全是从人族宫廷盗取的? 偷人的嘴软,现下她恩公之威骤减。唉,幼姒这孩子。 所谓兵家之道,敌不动我不动,现在幻形换一身也是为时已晚。 她面色镇定的继续剥麒麟树树皮。 他见她强装镇定,也不想再同她纠缠。 他的亲卫还尽数倒在树林,他要赶紧去探查还是否留有活口。 他大喝一声:“来人!”却没有任何宫人或者侍卫响应。 心急如焚,他再次呵斥:“来人!” “没有人。我就是见此处荒无一人,又离救下你的山最近,才抱你过来的。”淡淡轻声,剥树皮的工作快接近尾声。 抱自己过来的? 且不说围场方圆二十里,他们一路逃亡退战,至少退了十来里,她一二八女流,纤瘦之姿,却说抱自己过来的。撒谎! 片刻间,她似与金色巨兽僵持过的画面闪过脑海。 他终于冷静下来,思索一切,她不是人族的念头闪过。 “你究竟什么人?”寒气冰人。 “我非人族。”短小精干。 念头被证实,但她如此直白,他心中倒是一惊。 但天之骄子,人族太子是他。即使是天崩于前,神临于面,亦不能失皇族威仪。 他神色冷凝,“那你是神是妖?” 姑娘颦眉轻哼,似笑非笑道:“有何区别?” 他字正腔圆回到:“妖者乃窃行天道、犯奸作恶者,异军突袭,身法怪异,本宫认为猎宫暗杀定是妖族所为。而神者乃天道所归,万众敬仰,定不会滥杀无辜。” 最后一块树皮已被轻轻剥落,女子擦了擦薄汗,立身而起。 女子绕指如花,那怪诞红树便有赤色粉末缓慢升起悉数飞入女子的锦袋。 原来那红色层只有薄薄一层,树的中心竟是十分光滑的白木。 收好赤色粉末,女子再轻轻一拂手,剥落的树皮和光滑的白木已是入了远山的夏泥。 见她施法于前,淡定如他,如他… 紫衣女子这才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看着他,并饶有兴致的走向他,“你可曾亲眼见过妖?” “见过,大永永旭二十六年,父王突然病重,国师乌执于金銮大殿以束妖绳缚九妖觐见,而后炼制丹丸医治父王,他们散发的赤霞妖气同异军身上的一模一样。” 夜灼轻哼,“那说起来,是你们人族作奸犯科,杀了妖族只为成全自己的性命。” “可那九妖作乱民间嗜杀百姓,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奸淫掳掠?你可曾亲眼见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族到处都是诛妖法器,妖族向来妖力不济,连入你们人族城池都进不去,何以残害?” 其实,国师怎么说,他就怎么信了,此番被眼前的姑娘逼问,他不知为何,微微有些慌张,硬着头皮道:“何需眼见为实?他们模样凶残至极。” “模样?”夜灼逼近,躬身向前,与男子面面相觑。 忽然,她双眸赤金妖瞳乍现,睫毛纤长卷翘,瞳孔放大,似有赤金流光旋涡要将他心神卷入,“不曾想,未来人王竟是如此这般昏聩无能,以貌取人。” 她靠近,一股熟悉的栀子花香混杂淡淡的草木和药材味袭来,见她唇红齿白轻动,双瞳剪水妖异,玉骨雪肤,模样清冷,诡异至极…… 他看着她的眼,兀自有些怔神,闻她句句护着妖族,沉声,“你是妖?” 她收回妖瞳,在他眼前笑道:“若高傲的人族皇子欠自己鄙夷的妖人一个救命之恩,该何以自处?又以何为报?” 见她笑颜不过寸距,也是一瞬,心乱如麻,心口又似有异样温热阵阵…… 自古男女授受不亲,她如此靠近何其轻浮! 他低头不看她,艰难地往旁挪了挪,作势下榻,却又想起自己寸丝不挂,耳根后的红晕直直染上了双颊和脊背。 如此情形,他只能是一败涂地…… 良久,他颓然道:“此楼东阁衣匣里有我的常服,姑娘既脱了我全身衣物,自应取一套来给我穿上。” 夜灼闻言,有些被噎住,医者父母心,谁愿意脱你了… 罢了罢了,人族稚子。 挥手他已身着常服一身。 他则艰难下榻,且言:“姑娘既救了本宫,自不会是想要本宫的性命。你若有所求,若非伤天害理,有辱斯文,本宫自当相助。但姑娘若以此为挟,想要伤我人族,吾命于此,尽管拿去。” 言毕,他费劲站直,忍着剧痛想要往外走。 夜灼转身坐于塌,看着他精干瘦削的八尺背影异常艰难却又步履坚定的向外走去,她终是有一丝不忍…… 她道:“我探查过,百六十号无一生还。” 闻言,背影立定,似有颤抖。 良久,继续向外艰难踱步。 夜灼蹙眉,“这又是作何?” 他已全身冰冷,“眼不见不为实,如实,本宫需安葬他们。” “他们尸身已腐,我已将他们就地安葬。” 男子闻言气血翻涌,内息不平,虚浮颤栗。良久,轻声道:“如此也好…” 挺直的向后倒去,淡紫轻衫飞舞,他径直地倒入了她温暖的怀…… 他泪眼模糊,眼内布满血丝,他用尽自己所有力气,狠狠拧住她的右臂,痛苦问道:“密林暗杀,究竟是不是你?!” …… 当他再次醒转,殿外已是漆黑一片,嘴内还似有药材的苦味,男子感觉气血舒畅了良多。 堂内烛光摇曳…… 昏黄的灯光中,女子坐于堂下,认真摆弄着案几上一大堆各色药粉,似是按剂量配置了十五副药材。 再见她用刀划破掌心,竟是赤金色的鲜血。 她将鲜血滴入每一副药剂,药粉同她的鲜血凝聚成红色的药丸,烛光下还闪耀着灼灼金华。 他默默注视着一切,见她用刀划破掌心的时候,他内心微微一紧。 他想,不惜以自己鲜血入药,就算她是妖,也一定不是坏妖。 再者,异军招招致命,他白日里对她态度恶劣,现下还能在玉床软塌上醒转,说明她无意伤他,又何须杀他的亲卫。 确实唐突了。 “看够没有?”夜灼冷冷道。 不答却自顾自话,他柔声道:“想来还不曾谢谢姑娘救命之恩。” 夜灼抬眼看向床榻上的直直盯着自己的男子,觉得这个人族皇子要不是脑子睡糊涂了就是那鸩毒毒坏了脑子,或者本身性格就十分的喜怒无常…… 她将药丸变小放入带来的和田玉瓶里,再于瓶身附上了一层结界。 这天地间,如若不是比她灵力高强强行开瓶,也就只有阿泽能打开这个药瓶了。 “姑娘为何救我?”温润如玉,全然不似清晨的盛气凌人。 “承人之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却是受何人所托?” “准确的说,他并不是人。” “还望姑娘告知恩人名讳。” “他定无须你挂怀,保护你或许是他的使命。” 他想起了那头金兽…… 片刻沉默后,他又温言道:“我乃相鋫,敢问姑娘芳名?” 夜灼再次疑虑的瞥了一眼闲躺于塌且与白日性格大相径庭的男子…… 她有些置气道:“区区小妖不牢挂怀。” 相鋫听她似嗔似怒,心中是一荡,又肃穆道:“还请姑娘勿怪,袍泽纷纷罹难眼前,相鋫先前实属急火攻心。胡乱猜忌姑娘,确有所不妥,出言侮蔑姑娘族人,更实属不该。人且分好坏,相鋫深信妖亦然。姑娘救我于水火,悉心照料,还葬我族人,此番恩情,没齿难忘。” 夜灼觉得眼前这个男子这一席话当站起来说而不是侧躺着,更有诚意些… 但这番突然言谢又让她有些局促起来,这相鋫性子转太快,她有些不适应。 见她负气尚能伶牙俐齿,一番恳切言谢却让她有腼腆忸怩之态,他甚觉可爱,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又多了几分… 烛光忽明忽暗,映得她如画中妖仙,相鋫看得怔神。 半响,又柔声道:“还请姑娘能不计前嫌告知相鋫芳名?” “罢了,亦非什么见不得人的名字,本名夜灼。” “可是岛花开灼灼,汀柳细依依。” 夜灼扶额,倒没有那么矫情… 她想,夜灼和白泽之名相应,大概是母亲希望他们的生命之息,白昼可感温润而泽,暗夜亦可灼灼瑶华。 她颜色淡淡,显然已经懒得再同他攀谈。 相鋫此番却是颇有耐性,见她颜色冷淡亦觉别致,“那阿灼姑娘,相鋫尚且身负重伤,恩人可有托你悉心照料于我?” 阿灼姑娘… 这称呼倒是…未免也太过…平辈? 可种族疏异,大他两万来岁,又该怎么称呼才好? 夜灼忽感词穷,倒是发现这辈分方面的学问是天地间一个学考空白。 再思及问题,麒麟把他交给自己,应该就是要悉心照顾的意思吧。 夜灼不置可否。 相鋫辞色正经道:“我们人族有言道一诺千金,不知妖族可有守信之道?若有,还望阿灼姑娘谨守诺言,好好照料于我。” 夜灼忽地有些气闷…… 她觉得应该照顾他是一回事,他如此要求又是另一回事。 男子见她神色隐忍复杂,浅钱一笑,疲惫地道:“阿灼姑娘,殿内屏风后有浴桶,西面三里有井,此殿背后第三处屋子是后厨,东西一应俱全。你变幻的衣服,我穿着不觉舒服,东阁衣匣里有我的常服,你且去给我取一套来,再去烧制几桶温水,我曾周身泥土、满是血污,想着着实难受。” 这么流畅的吩咐,一气呵成,闻言者还是有些不可置信…… 抬眼看他,见他双眸真诚,脸色还有些发白。 她张口就说:“我已经用温水给你……”,‘擦过一遍了’五字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看他言笑浅浅的看着自己,她皱皱眉,饶是不情愿地左手一挥,侧躺的男子从发梢到足间又是焕然一新,新着的衣服正是他东阁放置的常服。 男子低头看了看自己,又道:“阿灼姑娘,相鋫自幼习惯了沐浴,不沐浴便不会觉得自己干净了,还是劳烦姑娘帮我烧制些水来。” 夜灼掐了掐眉心,她所知晓的人族礼仪绝不是如此这般。 所谓君子贵人贱己,先人而后己;所谓人来求我三春雨,我求别人六月霜。 这斯离君子品行着实太远,这老麒麟是不是老眼昏花了选了那么一个人做人族圣王。 正是头疼,她又闻言,“阿灼姑娘可知顾人当顾人之好,受人之托且当尽力而为。” 夜灼突然很想把那西面三里的井水全砸在相鋫头上。 冷静如她,如她… 她拉开点缀着金色云纹的正红朱漆殿门。 在这空旷无人,碧树星天的猎宫里,三里外有井水淙淙盈成柱,在皎皎月光下折射银华,似婉转动人的旋律飞入屏风后浴桶之中。 她拂手,赤金华光于水面闪动,沐浴之水有了温度。 “洗吧”,夜灼转身就要出门。 “阿灼姑娘,且扶我起来。”软软细语,自然顺畅。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你清晨不是尚能自己站起来,现下你腿脚应该更方便了才是。” “阿灼姑娘,此番你倒是记得男女授受不亲了,我周身衣服却又是谁脱的?更何况你蒙人之恩,受人之托当涌泉…” “我扶!”…… 夜灼将相鋫扶起,他将大半个身子的力量都卸在了她的身上,见她依旧步履轻盈。 相鋫淡淡一笑,“阿灼姑娘白日里曾言于救我之处抱我过来,相鋫真是没福气,平生第一次有姑娘抱我,我却昏迷不醒,委实遗憾。” “你若不是昏迷不醒,为何却要人抱你,人族男子都那么娇弱脂粉吗?” “都说了我叫相鋫,你也可唤我阿鋫,一口一个人族着实生分。” 夜灼:…… 扶他至浴桶边,夜灼再次转身要走,且听相鋫用手指试了试水温道:“阿灼,水温有些凉了。” 章六 有计 夜灼心虚不已… 这朵寻踪红莲委实做得粗糙了些,但凡高阶法器都应能做到无色无味无形才是。 这朵红莲不仅在他心口现了形,居然还有她的赤金之息,闪闪流光…… 如若下次要再养类似法器,她定要多颂隐形决,让人无法察觉才是。 相鋫指着心口上闪耀着赤金光华的红莲,饶有兴致地问道:“这是什么?” 阿灼见相鋫眼中颇有些要她赔付的意味,支支吾吾道:“这…这见模样,好像是一朵红色的莲花…” “我似记得在山腰洞口曾见过你手上有朵赤金流火灼烧的红莲。”声音不急不慢,徐徐如风。 阿灼见势躲不过,“这……这可能还得怪你。我百年才种出为此一朵赤金红莲,眼见就要种在那麒麟身上了,你却硬冲出来将我这红莲忽然吸走。” 相鋫很难给她解释,他本是怕她被那麒麟伤着才冲出挡在她身前的。但如今听来,却是自己多虑了。 “所以,你已是一只年岁上百年的妖了?” 夜灼从玉阶上站起,“应该比这还久远一些…很多…”。 见她吞吞吐吐,一脸心虚,相鋫幽幽问到:“这红莲是做什么用的?” 这……她其实也是第一次种。 她百年来除了给这红莲念了很多很多寻踪决,她心疼阿泽忍着腿疾之疼的时候,她对着红莲还念了些佛经和清心咒,想阿娘的时候对着它念了些相思决,甚至一些杂书上有趣的决也念给红莲听了,比如送子神咒,偏财决,净心咒,禁欲决,桃花诀… 有些杂乱……她自己都记不清…… 她现下倒是有些担忧,念了那么多相互冲突的决,该不会给他性情造成什么问题吧? 她没料到会种在人族身上。麒麟心性单纯,多数决于麒麟是无用的,人族则不是。 但仔细地思忖,她幸好也不曾念过害人的决,相鋫这厮性情本来也不稳定,就算那些决对他性子有不好的影响,他应该也发现不了是红莲的作用。 见她思忖多时而不答,相鋫绕有深意的看着她。 恩人的阵势已经所剩无几,他似一副被她害了的表情,相鋫这厮不好相与… 她稳了稳心神,故作一番坦诚道:“这赤金红莲没什么用的,就是能让我找到你。” “为何要寻我?” “都说了想种给麒麟。” “为何要寻麒麟?” “家事。” “那红莲可有别的用途?为何红莲在你手中时是盛开的,此时却是含苞状。” “这……”这他倒是提的好,为什么呢?她给他疗伤时,明明还是一个红点。 他是一个问题一步逼近,此刻已是半身赤裸抵在她面前。 见她支支吾吾半天道不出所以,他却愈发兴致盎然,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腕,“阿灼如今可是将我圈牢,相鋫去哪也逃不出你的五指山了。” 听他言辞似有轻浮之意,真是目无尊长。 阿灼气急,倒退一步,空踩玉阶,却是被他一把拉回怀中。 怀中…阿灼意乱,怎么办? 面上必须镇定,尔来两万三千岁,若被一个人族弱冠稚子吓得施法逃离,尔后还如何面对自己的回忆。 多丢人…… 慌乱中,她急急调转话题,冷静道:“我见你浑身伤口已是愈合无痕,伤你之人定也以为你已身亡,明日你即可自行启程慢慢返京。” “我以为阿灼现在尚且还在我怀中,不宜丢下我。”浅浅一笑。 她双肘抵住他的胸膛,辞色真切,“我已将你治愈,且你八尺男儿,武艺傍身,有道是人妖殊途,我已救你一命,身份受限,实不宜与人族相交过多。” “你认真的?”相鋫见她恳切,闻言她要离去,心下一空。 放开她后退一步,背过身凉凉道:“你且说过受人之托要护我周全,如今我内伤未愈,你就已经想要抛下我独自离去,妖族果真毫无信誉!你若想离去现在即可离去,无需多留。” 夜灼:…… 腹诽道:现在即可离去?谁说怕猛禽、怕异军、怕黑的?毫无信誉?若不是怕追杀你之异军再回来,我早治好你便走了。 委实是在他之怀,慌不择言。 再说,他如此言之凿凿说是妖族杀人,一举灭杀百六十人,要杀的还是人族太子。 若真是妖族,兹事体大,想必很快就会惊动神族,若是这样,她想要试图看看,能否制止更大范围的杀戮与伤害。 但这未来人王,性情确实是不稳定的,一时笑颜,一时怒颜,不好相与… 他一口喝下她端过来的药,倒床。 这烦人的夜,吵闹的蝉鸣…… 相鋫辗转难眠,正因为人妖殊途,此去一别再见定是遥遥无期。 若相见就是别离,不如不见。 若留她在身边,又能留到何时,又有什么意义? 相鋫此刻是烦闷不堪,忧愁难平…… 却听夜灼轻声道:“一队人马正在朝我们策驰而来。” 相鋫翻身下榻,拉住坐于堂前的夜灼作势要往外走。 夜灼却纹丝不动,甚是不解的看向他,“这是作何?” 他曾听闻妖力不济,相鋫神色似有紧张,“若来者是那群身形诡异的异军,就算你有灵力在身我们两恐也难以寡敌众,我护不住你;若来者是前来寻我的皇室亲军,那你恐怕更是受罪,他们现下身上肯定系有国师乌执向神族求取的上乘降妖铃,那降妖铃一响你势必会头痛欲裂难以抵抗。” 心下忽觉得暖,不过这人族皇子真的阴晴异常不定,刚还在置气,忽地又对自己如此体贴。 阿灼诚恳道:“你且无需多虑,我灵力超群,卓尔不凡,一般妖族无法奈我何。若是异军,我也正好看看是否是妖族生灵,顺便帮你们解了这笔孽债;若是你亲军,我则正好把你交给他们,省去我许多麻烦,降妖铃于我并无作用,你看这大殿内实际也贴有许多镇妖符。” 他如此紧张她的生死,她却言他是个麻烦。 看她对诸番情形毫无畏惧之色,细察才发现这猎宫殿内确实也张贴诸多镇妖符。她却灵法自然,毫无一丝不适,但自己又确实见过她的妖瞳,她言辞之间亦十分维护妖族。 他放下她的手,计上心来。 仔细问道:“阿灼,是否人族诛妖法器皆于你毫无作用。” 夜灼点点头。 “那若是有灵法高强的一群妖族来袭,你是否真能全身而退。” “一群是多少,灵法修为如何?” 相鋫想了想,“群妖一百,修为已入知微之境。” 她再次点点头。 他似信非信。 夜灼真诚道:“真的。” “那倘若妖族来袭,阿灼可会护我到底?” 她想想麒麟,又点了点头。 相鋫忽地就不气了,先前种种就此作罢,他不禁伸手想要摸摸她的头,却被她一把打开。 她怨道:“没老没少。” 相鋫粲然一笑,“阿灼,若来者是异军,倘若我两实在打不过,咱两就跑。” 相鋫心道,阿灼,真有万一,我定助你逃脱。 阿灼却很是不满意灵力被看低,懒得再说。 良久,上百马蹄声混杂清脆爽朗的降妖铃声,纷至沓来,殿外火把通明。 听人喊道:“殿内的人听着,此乃皇家重地,现有强弩一百指向殿内,限你们在三声以内卸甲而出,一,二…” 殿门打开。 见相鋫立于门口,众人又惊又喜,领头的将士,赶紧下马,全队将士扑通一声跪下,似演练过似的,整齐划一:“微臣救驾来迟,请太子殿下恕罪!” “众将士何罪之有,平身。” 为首的将领起身,一边抹泪一边问道:“殿下这两个月究竟何处去了,陛下忧心如焚,又恐朝廷震荡,特秘遣我等亲军十二支,务必将您寻回,我等一直在附近荒山搜索,毫无线索,忽见猎宫似有灯火,赶紧前来查看。” 闻言惊异,他竟不知,自己沉睡失踪竟已两月… 相鋫冷色问道:“柳都督可在京师哪家宅院或兵器制造行见过黑色铠甲,黑色面具。” 柳都督仔细思忖,“回禀殿下,属下不曾见过。军将铠甲多以银铁铸制,顶多贵族铸甲有过金甲,微臣不曾见过黑色铠甲。” 相鋫点点头,“狩猎当日我军遇袭,有异军十二人着黑色铠甲黑色面具,刀枪不入,我方损失惨重,本宫幸得殿内姑娘相救,方才捡回一条性命。” 柳都督闻言,睁大双眼,军人心性直率,当即怒斥,“究竟是何人敢暗杀我朝太子!他奶奶的,此仇必报!” 讲完方觉言语不当,温了温嗓子,又关切道:“那太子左卫率他们?” 相鋫面色沉重,只是摇了摇头。 众人心惊,太子左卫率一队,皆是征战沙场战无不胜一等一的将士,是什么样的异军一行十二人,竟将这一百六十号勇士悉数杀尽。 众将面色沉痛,他们难以想象当日的惨烈,也无从知晓太子殿下又是怎样捡回的这一条性命。 所有将士不约而同紧握右拳捂住心口,这一刻他们为死去的袍泽沉痛不已。 良久… “柳都督听令!” “臣在!” “本宫命你携众军将立即返京,于大街小巷将本宫两月游历结束,不日返回内廷的消息散播出去,务必将本宫尚且活着的消息传得妇孺皆知。” 柳都督猝然跪地,“万万不可啊殿下,若异军真如此厉害,知晓殿下安然,必不肯就此罢手,我等虽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但我等军力尚不如左卫率率领的东宫亲卫,殿下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还望殿下三思,当务之急乃是同我等一道蛰伏回京。” “本宫主意已定,柳都尉可是想抗旨不尊?” 柳都督似有哭腔大喊道:“殿下,微臣不敢!” “尔等且放心离去…”言毕,相鋫勾手示意,又将柳都尉招上前来,压低声音嘱咐了几句。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私密的话,相鋫若不想让别人听见,夜灼也自不会去听。 他这么做无疑将自己置于死地,好个未来人王,竟以自己的生死去赌她不会坐视不理,他哪里来的自信? 众将士驾马而去,在殿内烛光照映下,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姑娘的剪影。 真不愧是未来天子,如此惊险际遇,太子不仅能转危为安竟还能遇见此等艳福,大永王朝终于要有太子妃了。 相鋫返回屋内,对着夜灼拘了一礼,温润如玉的笑道:“阿灼,若我明朝身死,你可又尽了恩人之托?” 言毕,转身上塌,他竟安然睡去。 无赖,如此泼皮无赖。 …… 翌日一早,他忽地睁眼,殿内空无一人。 他怅然若失… 却听殿门被一脚踹开,夜灼着一身男子装扮立于眼前,模样煞是俊俏。 相鋫心中一暖,面色倒是平静,“为何着这身男子装扮?” “正好我亦得去一趟玉安,我同你一道返京。” “你可是要抱我回去?” “我为何要抱你回去??” “我以为你们妖族去哪都是用飞的,我又不会飞,你不抱我,我又怎么同你回去。” 夜灼气闷,“真是浅薄,所谓御空而行,低阶者御物,最常见就是御剑,却也无须抱着,一人御行一人乘坐剑尾即可。” “那我们御剑吗?我实则恐高。” “我们策马。” “不可,策马过于颠簸,我五脏六腑刚中过剧毒,还需将息,受不得如此震动。” “那你想怎样?” “悠悠步行,强身健体。” 阿灼瞥了他一眼。 这人族皇子真是精明,明明就想利用自己帮他解决异军十二或为妖的事,四处放声说自己在回京路上,诱敌前来,还留足消息传播的时间,所以才假惺惺要行步程。 算了算了,且装作不知,帮他解了这危及性命的后顾之忧。 “想什么呢?”看她一脸深沉。 “没有,等你启程。” “为什么要穿男装?” “人族不是不喜女子抛头露面吗?我一寡女你一孤男,替你名节着想。”懒引侧目。 “……可你这模样依旧很像女子,人人都能辩你雌雄,你又何苦做贼心虚?” 夜灼忽地化形一彪形大汉,逼近相鋫道:“这样,你可是满意?” 相鋫被这猝不及防的大汉脸吓到,厉声呵叱:“给我变回去。” 章七 天灯 四日后,京都以东百里,青灯镇。 一翩翩公子后跟了一个颇不耐烦的俊俏小哥。 本是一路向西,顶多三日可达京都的脚程,硬是被相鋫拉着先往东面行了三十里折回那片埋葬他亲卫的小树林。 不过,她对相鋫这厮未来人王有那么一丝改观。 百六十名亲卫,所有人的姓名他都一一记得,他执意为所有人立了墓碑。 当然劈出百六十块墓碑的活是她做的…… 他给每个人写碑文的时候,都会和她讲关于这个人的故事,搞得她亦很悲伤。 在极为郑重祭拜过他战死的袍泽后,他们再起身折返玉安京师。 回程之路,颇不太平! 相鋫沿路打听附近的风土人情,一会儿要去吃来凤镇的走地叫花鸡,一会儿要去逛东香镇的千人夜市,还吵着去春姑镇给阿灼买那最好的胭脂。 他一会儿口渴,一会儿喊累,一会儿叫饿,一会儿脚疼,一会儿腰疼。 总之,回京脚程让他完全耽误了下来,以至于四日后他们实则尚在原地附近…… 这不,这厢又吵闹着说一年一度的千灯节难逢,硬是要来这青灯镇看花灯。 她若说不去,他便自顾自的走。 很多次,她都想把他打晕带走,丢回他们人族的皇宫。 但念着他此行目的确实需要费些时日等那群暗杀者再次现身,她是一笔一划学会了写“迁就”二字。 青灯镇,果真一路繁灯。 他似在众多花灯里看上了其中一盏天灯,欢喜道:“阿灼,你看这盏灯面作画你可喜欢?” 小桥流水,弱柳扶风,画面灵动,确实不俗。 她淡淡道:“不喜欢。” 因为没钱了! 她向来不带人族黄白之物在身,她亦可辟谷,况且平日里有姝酥。 但这番跟在身边的却是明明应该财气豪横,却身无分文,还穷得理直气壮的人族皇子。 最可气的是,他一路走来,真是这也想要,那也想买,这要吃一点,那要尝一下。 偏偏的偏偏这厮从小娇生惯养,还患有洁癖。食宿住行,他只去一流客栈,即使她已经典当了她的翡翠珠钗,翠玉耳环,换了些银子,却全然不够这皇子挥霍。 短短四日,她学会了精打细算。 真是……百无一用是皇子。 早知道,幼姒插在她头上的那些重金打造的步摇她就不拔下来了。 “你不喜欢吗?”他脸颊爬上落寞…… 落在阿灼心里,竟觉得自己有些失言了…… 这天灯小铺的老板却迎笑道相鋫的眼力十分不错,“这幅灯面作画确实大有来头,乃潇洒公子香山先生亲手绘制。今夜天灯节,客官何不入乡随俗,买一盏天灯为家人祈福。” “怎么又是香山?”夜灼嘀咕到。 “怎么?你听说过他?”窃喜。 “听闻倒是听闻过,但凡是和他牵扯上关系的物品,都贵得离谱。” “那你可喜欢他的墨宝?” “加上这幅,总共也就见过两幅山水,也都算是颇为灵动。” 相鋫眉梢带喜,试问“那我们买这天灯?” “一两银子。”小铺老板笑脸盈盈插嘴。 “可我们的碎银子合起来都没有一两了,今夜你难道不食宿?” 相鋫再次略显失落… 老板眼尖,一眼便看出夜灼女扮男装。 看着这对小夫妻为钱帛发愁,小铺老板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夫人,心想:这小相公完全被小娘子管住了。 他也不拆穿,淡笑道:“二位一听口音就是京城人士,正逢我们千灯节,不如购买一个无字天灯?实则自己题词作赋比他人之画更为有意义,且只需一文钱。” 见他神色恹恹,阿灼赶紧试探性的问道:“相鋫,那我们买一个无字天灯可好?” 相鋫灿烂一笑,“也行,我来作画,你来题字。” 夜灼赶紧付了钱,把他拉走,免得又看上什么东西。 相鋫买了天灯不解的嘟囔道:“阿灼,闻言妖族不是可以变幻出金银财帛吗?” “灵力高强,确实可以。” “你不说你灵力卓尔不凡吗?那你为何不多变一些银子来用?” “这天地之法,守恒二字牢不可破,万物你多他则少。我若变幻出的是真金白银,那必有哪户人家钱财受损。若我以石化金,那终归只是障眼法。日子久了,或者我不在了,就会变回原样。不知又会让哪家辛苦劳作的人家平白受损,多害人啊。” 相鋫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阿灼为何又要盗我大内贡品,让我平白受损?” 阿灼很想解释这是幼姒送的,但幼姒盗窃和自己盗窃又有什么区别? 不由苦笑道:“劫富济贫,行侠仗义。”末了,又补充道,“最后典当的纹银还不是给你用了。” 暗夜袭来,青灯镇的千灯节果真名不虚传。 小镇依山傍水,沿溪而建,各家商户和住家都在门口高高挂起最绚烂的灯笼。 放眼望去,宛如一条色彩斑斓的长龙。 华灯初上,五彩缤纷。 慕名而来的游客挤满溪流两边的街道,姑娘小姐们好不容易出趟门,媳妇们提灯走在自家丈夫的身边,小孩们嬉戏打闹,熙熙攘攘,一片喜乐。 阿灼好似也被这其乐融融的氛围感染,等在一墨宝店外,盯着一盏灯面为簇拥的三色绣球花会心一笑。 有稚子莽撞,一头扎到夜灼侧身,眼看就要倒地,被夜灼轻轻拎起。 稚子扬起粉嘟嘟的肉脸,双眸清澈见底,“姐姐好香呀。” 追赶上来的妇人,一把抱回小孩,笑颜道“公子勿怪,孩子尚小不分男女,莽撞贪玩,快和公子道歉。” 这孩子倒突然害羞起来,一把抱住妇人颈背,将脸藏住。 妇人不好意思的向阿灼笑了笑,阿灼微笑摇头。 妇人笑骂孩子“你这个鬼机灵。”抱着孩子回到人群里。 相鋫在墨宝店内,将她此刻的温柔善良尽收眼底,不由的加快了落笔。 良久,相鋫从墨宝店出来,看着趴在溪边护栏上远眺繁灯街景的夜灼,柔声道:“阿灼,我们走,快到放天灯的时辰了。” 夜灼不禁流露女儿神态,埋怨道:“你在墨宝店做什么?题几个字需要那么久吗?” 相鋫见她娇嗔娇媚娇艳欲滴,温柔笑道:“我倒是作了一幅画。” “什么画?我看看。” “走吧,放天灯的时候,你不就看见了。” “作幅画还这么神神秘秘的…” 或许连夜灼自己都没意识到,在相鋫面前,她最能自洽。 阿爹灵力尽失,阿泽患有腿疾,她是女儿,是长姐,得孝顺,得担当,得掩藏所有的不安。 于幼姒、姝酥,她更是看着她们自幼长大,可谓亦师亦友。 于妖族,他们更想她能肩负保护一族的责任。 于神族,他们还尚不知晓她的存在,若知,或许会想要她的命吧。 而面对这么一个她认为厚皮赖脸、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相鋫,她却能不经意间想笑就笑,想怼就怼,想抱怨就抱怨。 他们一路随着人群蜿蜒向上,来到放天灯的山顶。 有风起,和煦宜人… 相鋫耐心的展开天灯,却是一幅仕女簪花图。 细看,那簪花之女正是着初见那套淡紫罗衫的自己,而那繁茂的花正是簇拥盛开的三色绣球花,夜灼不禁想到刚墨宝店外的那盏花灯。 见画中人是自己,阿灼心里微微有些异样,脸上淡淡泛红。 细看画作题字,香山之阿灼。 夜灼惊讶,“你就是那香山先生吗?” 相鋫微微一笑,“是啊,而且你是第一个知道香山是谁的人。” 夜灼不解,“那你为何不题相鋫抑或东宫太子或者你的字永朝(zhao)?” 相鋫温柔淡笑,“那多没意思,若那样众人爱我画作,就不是因为画作本身之由了。” 夜灼若有所思点点头。 本以为那份若隐若现的羞赧已经被香山先生这个话题打破…… 相鋫这厮却又将话题拉回,柔声如玉,“此图阿灼可是喜欢?” 现下是面面相对,脸颊泛红之霞被夜灼用灵力生生压了下去,目光偏离…… “我…我还是更喜欢栀子花漫山。” 见她露出女儿羞涩,相鋫心中荡漾。 彬彬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支紫毫,“阿灼,你来题字向众神许愿。” “我是不向神族许愿的。” “那你能向什么许愿?” 夜灼两万三千岁还真不曾向谁许愿过,仔细想想,“或许天地之灵?” “好,那我们向天地许愿。”温文儒雅。 提笔深思,夜灼书撰: “愿阿泽自此以后亦无伤痛亦无恙。” 相鋫眉心突然深锁,“这阿泽是何人?” 阿灼见他忽地又生气了,甚是不解,觉得不知哪里又惹得他性情病发作了…… 察言观色,呐呐应声,“家…弟。” 相鋫这才疑云消散,神色焕然。 软语道:“不知你何时才能唤我一生阿鋫。” 这人族皇子真是被宠坏了,性情真是古怪得紧。 相鋫从她手中轻轻接过紫毫,书题: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他忽地表白心意,夜灼不得不再用灵力压下脸上红潮,心道:这早熟孩子… 山上有人报更:“吉时到,放灯。” 数千盏天灯承载着数千人族家庭的祈愿,在这蜿蜒群山一带,乘着清风,徐徐而上。 众人欢呼,语笑喧哗。 忽而声声炮仗,远方烟花绽放。天灯、烟火与繁星,这动人的夜。 夜灼举头青天,笑颜直达心底。 见她夜空星火之下霁颜璀璨,在他眼里已是冠绝天下…… 他却是没由来的挤了她一下,言道:“不许笑。” 阿灼心下娇羞:这倒霉孩子。 却是相视一笑,举目灯火。 不知芳心暗许… 章八 雪蠕 若人生只似初见,不历风雨,不经试探,不去猜疑,不患得失…… 或许幸福便没有那么难得。 按人族消息传播的速度,一日京都尽知,三日天下皆知。 已是第五日,暗杀的异军将随时出现。 陪他高高兴兴用过早膳,从青灯镇出来,夜灼就觉察到了数百兵将紧跟她们左右。 排兵布阵,恰好不近不远,够突然杀出保护他们的东宫太子,也能防止修为不足知微之境的妖族觉察。 夜灼冷下目光,忽地淡淡,“你是认为我不能护你?还是觉得我并非真心想要帮你?” 相鋫讪讪浅笑,“我听国师说过,妖族一般难以修炼到知微之境,却是我低估阿灼了。” 夜灼辞色冰冷,不见喜怒。 见她如此,相鋫黯然道:“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我已失百六十名将士,再输不起一个你。” 夜灼依旧神色平平,虽她常年居住夫夫神山,与世隔绝,但万年来却是熟读人神妖族各种杂书、兵书和史书。 人族有言道兵不厌诈。人与人之间,要谈一个信字,绝非容易,何况人族巧言善辩,真真假假,真情或是做戏,委实难辨得紧。 更何况妖之迫,她见太多,相鋫这么做,定是要取回性命了,那她… 夜灼不思考时能保持纯真烂漫,但凡思虑,总是忧思甚重。 她心中失落,却是敷衍一笑,“也罢,我既受人之托护你,也理应因你有更多人护觉得释然。” 客气疏离… 相鋫见她忽地冷淡凉薄,心下有痛。 难道到现在阿灼你还是仅为他人之托伴我左右吗?难道所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只是我一人的感受? 他亦清高倨傲。 相鋫眼眸似锁秋水,冷声道:“阿灼,我且问你,若来袭之人确实为妖,他们杀我人族将士上百,若不诛之,我何以告慰为我流血牺牲的亲卫将士?但你亦为妖族,你可真愿为我绞杀同族?倘若来妖与你相识,你又何以自处?是护我还是倒戈相对?” 他明明只是用计将她留于身侧,实际早做打算要将她置之事外,免她立场艰难。 不知为何,竟成了这般言语。 倒戈相对?阿灼闻言,似是一愣。 两族之隔,原来已是如此深远,远到相识是错,相谈是倦,相近却相离。 她确实未曾想过要为他诛杀来妖,她只是想护着他,先分辨此番纷争究竟何为,再……再怎么样她亦未曾思忖过,物必有序,难道不能一一分解吗? 可他却认为自己会倒戈相对? 抬眼,她定定看向相鋫的双眼,“我竟不知人族太子竟殚精竭虑至此,倒是我鼠目寸光思虑浅了。算起来,人族诛妖杀妖,活取妖丹,每年妖族亡灵不是上千亦有上万,此仇又当何报?你又可知,人族之死尚可入轮回之盘,妖族之死却是神形俱灭?” 相鋫见她愈加共情,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她痛,他则也痛…… 他深觉失言,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她的手,她却慌忙后退。 相鋫悲从心来:“阿灼…” 她却言辞冰冷,“若来妖相识,我自护妖,为情;但我亦护你,为义。” 言毕,连她自己都有些慌神,那些诛妖杀妖和侮蔑妖族的言辞她听得多了,她不曾因谁的言论如此动怒过。 她甚至还思索过自己究竟算不算一只妖,但她今日却因他的质疑和分界,感到如此愤懑,甚至受辱。 她见他眼中悲痛,心中竟也是伤怀,这是怎么了? 当情绪和思绪一起涌来,一时,她竟不知所措,只能仓皇而逃… 她拂手而去,听他疾呼,“阿灼…” 云巅,阿灼呆立,想起情绪莫名起,好个两万三千岁,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吓得慌忙逃离。 她不由苦笑,敛了周身气息匆忙折回,所谓言出必行,此路凶险,她定护他回京。 但无论怎样,她也深以为,她们之间不宜纠缠更深。 他似真似假道的那些情谊,让她起伏不定、心绪不宁。 这样的感受,让她害怕。 可当她折回,远远地见他一人寂寥地走在曲折的回京小道上,身后十丈跟了个宫人,还跟了一驾富丽堂皇的皇室马车。 他一言不发、不言不语,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既不像和她在一起时喊累喊渴,也不左顾右盼四处游玩,就这样,他毫无生气地从清晨走到了傍晚。 她忽地有些恼,他这样是要做给谁看?不是爱惜军将吗? 他自顾自地走一天,所有人亦步履未歇,滴水未进,还如何保持兵力?如何奋勇杀敌? …… 残阳如血,落日的黄昏将徒步男子的倒影拉的很长,很长,很落寞。 相鋫虽厌恶厮杀,却也认为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更何况杀的还是他同仇敌忾、生死与共过的亲卫将士,他们为他而死,他必须有所交代。 要报仇雪恨、诛杀恶徒,他错了吗?于公于私都没有。 阿灼错了吗?也没有。 人族屠杀妖族获取妖丹,或增进修为、或延年益寿或治病疗疾这些事,他不是不知道,朝廷向来是默许的,只要不过于惨无人道,连神族也是默许的。 国师乌执每年执礼的献妖仪式向来是给神献礼的大典。 皇室远远的在城门上观礼,祭台上捆绑九十九只捕获的恶妖,是人族向神敬献的最忠心的臣服,是皇室向百姓交代朝廷与恶对抗的最坚定的决心。 祭台点燃的那一刻,人们爆发出沸腾的欢呼,祈求来年的平安。 若算一命抵一命,人族亡灵固然无法抵消妖族亡灵。 可,人命和妖命能划等号吗? 妖是妖啊,是邪魅,是恶,是人神共愤的对象,对良妖的怜悯还不足够吗? 相鋫自认已算懂得尊重天地生灵,学着去区分灵魂本质的善恶。 他曾以为他做到了,可现下阿灼好似在告诉他,他不过就是君子远庖厨,似是未持屠刀清白一身,却是受用得宜的罪魁祸首。 献祭大典仍旧在继续,父王重病的时候,以九妖之丹救父王一命,他亦未觉不妥。 可阿灼呢?对啊,阿灼呢?这个挽回他一命的妖呢? 一妖之善就能改变他的立场吗? 他想应该是不能的吧… 可当他见她失望离去,他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纠心之痛。 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空唠唠的席卷了他的内心。 第一次,他对自己所认定的那些寻常道理产生了动摇,他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 但那句“我亦护你,为义”始终响彻耳畔,他亦愤怒,谁要她为义了?! 他不是没问过她,诛妖法器伤不了她,异军诡异,一般将士又根本伤不了他们。 所以他秘密遣柳都尉命国师即刻率领其门生,亦是朝廷给养的伏妖将携诛妖法器前来。 他不是没想过,若国师和众伏妖将不容她,他贵为皇子自然可以护她。 但若来妖灵力高强伤了她呢?她怎么就不懂他这番谋划? 是。他是很想知道若来妖与她相识,她是否还护他。可他只是想试探他所感受的她有没有相同感受而已。 就算他忘了物伤其类,就算他错了,可她怎么能负气而走? 一点思考和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他留,甚至连这短短一程回京之路都不愿再陪伴他。 他气她恼她… 但他现在更怕再也见不到她。 情不知所起,竟让人这般烦扰不堪。 …… 当他行至一段四面环山的涡路,阿灼警觉,此处内山面竟埋了数百人族尸身。 突然一声鹰啼,在这寂静的山中蜿蜒回响,似有悲鸣击入每个人的心底。 阿灼想:果然是妖。 当绝大部分将士都以为只是山中飞鹰啼鸣的时候,乌执却警觉的飞身向前挡在了相鋫和那手无缚鸡的宫人身前。 阿灼想:这人族修道士还真是下功夫,面似不惑,实岁不过也只逾了两个百年,竟能以人族之身炼化知微之境,真是难得。 见国师忽然警觉,众随行伏妖将士持诛妖法器,迅速上前。 山中道路虽狭窄此处涡路倒也算宽阔,且足以借助高低坡势,将相鋫三个圈层团团护住。 厉兵粟马,箭在弦上,众人警惕的盯着远方… 第二声鹰啼却比刚才更加凄厉,余音绕得众伏妖将士悲从心来、头晕目眩。 那名叫乌执的国师大呵一声:“降妖铃,镇妖鼓,声击阵。” “是!”俘妖将们似是被他一声大喊拉回了心智。 中间一名伏妖将,向上抛出一降妖铃,以幻形之术,在阵型上空中央幻出一个声如洪钟的丈高金色铜铃。 三个圈层伏妖将士左持灵力上乘的降妖铃,右持布满镇妖符文的利剑,严阵以待。 为首的国师亦从胸口掏出一个精致的锣鼓,往阵前一扔,小锣鼓立刻幻化为一个巨大的战鼓,战鼓周身用赤红妖血写满了镇妖符文。 猛地一声重锤,声击阵音波大起。 别说有灵智的妖,就是山中走兽飞鸟,亦大受惊扰,纷纷逃离。 阿灼想,如此阵仗,对付一只鹰妖,或有取胜可能。 却听一阵猖狂又狰狞的笑声从四面八方盘旋而来。 那笑声让人恐惧,伏妖将中灵力不济者纷纷闭目定神,加力晃动手中金铃。 那猖獗的笑声就好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至再一声尖锐的鹰啼袭来! 空中忽然盘旋而至上百只隼鸢,红隼、猎鹰、秃鹫这群鹰类最嗜杀的猛禽。 它们厉声啼鸣,疯狂冲击声击阵音罩结界。 不好,阿灼想,一般鹰妖根本法驭不了如此多灵智未开,且如此生猛不受驯化的鹰隼。 远处的鹰啼亦在不断迫近,驱使着这群灵智未开的鹰群释放了最本能的嗜杀天性。 它们盘旋在人族声击阵的结界上空,在声波音罩外不管不顾不断向内突围。 它们扭曲、狰狞,强大的音波震碎了它们的五脏六腑,鲜血从鹰眼流出。 正当一群伏妖将士鄙夷道:“雕虫小技!” 冲击音罩结界最里层的鹰隼之血有的就恰好滴在声击阵最外圈伏妖将士的脸上、嘴里、眼内、鼻腔。 忽地一股灼痛从他们脸上传来。 他们声嘶力竭,奋力抓脸,指甲抠烂了脸上的皮肉,直至露出森森白骨,但他们却依旧无法停止抓挠和扭曲。 就像在地狱里面被剥了皮,很快他们连叫喊的嗓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本能的蠕动抽搐,直至全身溃烂,一身尸腐恶臭传来。 伏妖将们触目惊心,但除了倒在自己位置上的将士外,阵型无丝毫变化。 有人惊恐大喊:“鹰有毒!”。 国师镇定下令:“火灵修士,火攻!” 阵型内圈有六名火灵修道者驭空而起,颂决驭火,一场旋转的大火将鹰隼在天空中烧了个干净。 阿灼此时已经猜到几分。 周边妖气还很弱,说明那驭鹰之妖虽越来越近却远在天边;笑声和鹰啼运用了此处涡路四面环山的地势,如果没猜错,他还于两三天前就铺好了回音镜,将远方自己的音波用一面面回音镜折来,最后在这环山漩涡中爆发惊人的回音,犹如临身耳边。 能设计如此巧妙的音阵伏击,能如此远距离通过鹰啼控制未开智的猛禽,且能下如此剧毒的,恐怕妖族几万年来也只有吞了上古蝮蛇精于炼毒养蛊的他。 但他万年前神妖之战已经死了,难不成是他的后人? 阿灼垂眼沉思,如果真是他,这一群人恐性命不保。 正猜想,一阵魅惑男音传来,又柔又媚,“真是苍天不负有心人,杀一个人族太子,居然还招来了你。乌执我儿你个老不死,上次因为英招那混蛋让你这个瘪三侥幸逃脱,这次恐怕就没那么幸运了。英招那不人不神不鸟的贱人正在闭关修炼呢!刚才第一个礼物,我儿乌王八你可是喜欢呀?哈哈…” 国师乌执怒目而睁,运足灵力大喊:“鹰怪,休得辱没上神!” 阿灼怔怔然,那妖说话之声婉转动听,似黄鹂嘤啼,又那么爱骂人说粗野话。 阿灼想,只能是他了。他没死!她想阿爹定是欣喜。 可…相鋫和他的族人…该怎么办? 她不由得头疼。 其实她和阿泽从幼时就决定不参与人妖神三族纷争。一是身份疏异,二是阿娘之愿,三是奉逍遥之道,他们只想快乐长足一生。 但她向来也奉行一个原则,即上天有好生之德,众生有怜悯之心,若路遇强者无端欺凌,她便扶弱,不问出生何族。 可若是异族相争两军对垒,则越过了是与非的界限,各方都自认为所行杀戮是族内大义,其中曲折,孰是孰非,孰好孰坏,难辨得紧。 此番情形,出手便是选择立场,而她本不该有立场。 如果杀戮是罪,那不救是否是罪?若救,救谁?没能救得的又如何谢罪? 她突然想起相鋫的话,是啊,若来妖相识,妖式微,她会不会倒戈相向救妖? 但如若来妖是她猜想的那人,相鋫一群则必败无疑,那相鋫的族人,这些伏妖将士她又是救还是不救呢? 理智上她很犹豫,伏妖将士足有六百人,另有一修为已到知微之境的国师。 来妖却只有一人,以一妖之能对阵数百人族军将,虽然人族必败,但这样的两军对阵亦绝不是以多欺少、以强凌弱。 她本不该参与此番争战,却有一股莫名的情绪将她往下拉。情绪淹没理智那刻,阿灼正要俯身而下,去救下相鋫和他的将士。 却忽听那妖娆无比的声音又道:“乌执老儿你这两百多年杀我妖族无数,你欺上瞒下自私虚伪嗜杀好血,炼化妖丹只为增强自己修为。道是我族恶贯满盈,实际上你抓的全是连镇妖符都逃不开的小妖。他们如何进你人族城池?如何掳掠你老婆?对了,我妖族女妖多妩媚,被你抓去的女妖,在吃掉她们妖丹之前,你和你的徒弟们也一定先饱足了一番**吧。淫贼,今日,你爹我若再不能一并诛杀你这瘪三和你的断袖弟子们,我就自毁妖灵去祭奠我那万年前葬身九重梵天的死鬼妖王和那群蠢货弟兄!” 乌执闻言,瞠目大怒道:“鹰妖,休得妖言惑众、胡言乱语!弑杀妖族本就是天道正义,尔等死不足惜!” 来妖一番言辞,让在场每个人各怀心事… 阿灼是被紧紧拴在了云巅。 若救下这几百人族伏妖将士就是行善吗?他们手中的妖族亡灵现今有多少,未来又有多少?那仅有两百多岁的乌执若不是吸食妖丹,以人族之身灵力又怎会精进如此?两族对垒,从不理会的自己,又以什么立场救下人族?可别忘了,妖族还唤自己一声王姬,若救下这群人她又怎么面对上万只被这群人杀害的妖族亡灵? 更何况来妖极可能就是阿爹心心念念的另一个孩子,妖族生死之诺向来言出必行,若乌执及其弟子不死,来妖就会葬身于此。 可是……他……她远远看着相鋫,浑身冰冷,默默道:相鋫,我不能… 相鋫听闻来妖之言,亦有些怔然。道是所言之事自己曾不知吗?不过事不关己不曾在意而已。国师乌执清风道骨一直对皇族忠心耿耿、忠肝义胆,对百姓是关怀备至、悲天悯人。岂料得,他对妖族却是如此冷酷狠厉。一人之面如何能分裂至此? 乌执显然是被奸淫掳掠等词汇刺得愤恨无比,他向来爱护名誉,岂容如此诋毁。他自认对恶狠厉、对妖不仁,但他诛妖伏妖皆因这是人间正途,他自觉凛然一身正气、戒欲向善,苦心修道封神,不曾愧对天地。 而众伏妖将士们,则对立血誓要杀死自己的这只前所未见的厉妖充满恐惧。 所有人的思绪甚至阿灼都被这魅惑之音蛊惑干扰。 定神下来,却见环山有异军着全身黑铁装甲纷纷从地里钻出。 头盔、铠甲、利刃皆为黑色玄铁。 细看,黑铁头盔下连呼气的气孔都没留,仅在双眼处开了一条细缝,透过细缝似能见如虫如眼的血色瞳孔,黑铁周身散发着极淡赤霞妖气,动作整齐划一,无声无息。 雪蠕!阿灼皱眉,催动灵法在相鋫周身织了一层密不透风的结界。 相鋫见状,面上虽闪过惊色,却很快平复。 镇定大喊:“将士们,异军刀剑有毒,铠甲难破,但今日,我们誓要为亲人们报仇雪恨。” “是!”响彻山谷。 笑声再度传来,异军似唤醒一般,举起黑剑风驰电掣似电闪雷鸣从四周蜂拥而至,砍杀众人。 国师乌执大喊:“灵剑阵!” 众伏妖将迅速移换阵型,行金灵、木灵、水灵者,迅速向前充当前锋,行土灵者靠后,最内是火灵者。 众将皆运足灵力,注灵入剑,一时,利剑铿鸣,剑上镇妖符文发出璀璨金光。 国师乌执以灵力幻化九个分身,悬空而起,真身则护住最内的宫人和相鋫。 瞬间,伏妖将士呐喊之声大作,利刃相接,火花四溅。 异军身法诡异,只攻不躲,注灵之剑似是比寻常人族军将之剑锋利得多,至少能砍破异军黑色铠甲,但一剑劈下竟也无法直接刺穿黑甲,众人惊异。 但沙场无情,根本不会给你疑虑的时间。异军黑铁剑猛地劈下,多名伏妖将一时不慎,竟从脑门中心到下体活活被砍成两半,一时间五脏六腑从腹内滑出。 森森白骨血肉模糊,血液、黏液、脑浆、排泄物混着泥土,双眼瞠目有血泪留出。 惨况近在咫尺,当袍泽的鲜血溅到自己的身上,激得所有伏妖将士痛苦嘶吼,竟一时间士气大增。 相鋫见此,痛心疾首,大呼:“国师,给我剑。”但旁边的宫人和乌执真身却急坏了眼,乌执拱手道:“太子,万万不可!” 相鋫气急,一把夺过国师手里的符剑,迅速冲入前方。宫人不敢跟去,急得嚎啕大哭;乌执此时只能任由他去,他需要远离战场以灵力控制分身击杀异军。 行土灵者遁地绕到异军身后,与前锋将士形成前后夹击之势,围攻绞杀异军。 行火灵将士,腾空而起,对着中间夹层的异军行火攻之术,异军黑铁在火中被烧得通红,但仍在奋力厮杀,直至黑铁被烧得融化。但这需要的时长太久,且异军身法灵活,人族以血肉之躯修火灵之术实难有造化,一个火灵将士若不被异军投射的剑刺死,一次也只能集中精力融化一个异军。 突然其中一个国师的分身大喊:“异军头盔和铠甲之间有缝隙,砍下他们的头颅。” 众人大喜似找到破军口,纷纷砍入异军颈项处的缝隙。 异军不避刀剑的打法,迅速从骁勇转换为愚笨。 异军头颅被刺中,被砍下,伤亡惨重的人族伏妖将士瞬间扭转败势。 刺颅之剑拔回,异军黑血四溅,却见黑血之中有模样极其恶心丑陋的蠕虫随黑血一起扭动而出,出剑之人早是避之不及。 被砍下的异军头颅和头盔分离,只见一个个头盔和人头四处滚动。在停定的人头脸上,才发现头颅眼眶里一窝窝满是比蛆虫大一些的雪白蠕虫,张着红色的血口啃噬人脸。 “是人!不是妖?!”众人再度惊诧,对来妖的恨意冲上云霄,他竟然以如此歹毒恶劣的手段用蛊虫驱动人族,用人族残杀人族!三百多名异军竟全是人族! 有人怒吼:“这天杀的妖族,若我今日侥幸存活,有生之年,见妖杀妖,定要断了这群恶畜的根!” 厮杀还在惨烈的继续,人族伏妖将士此刻忍着对恶血和蠕虫巨大的恶心,忍着对砍杀同族的巨大的伤痛,前后两侧不断突围向内攻入。 当环山涡路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当异军将士被悉数歼灭,踩踏着他们尸身的伏妖将士爆发出似喜悦的、似痛苦的嘶吼声,六百伏妖将士如今只剩一百多人,但他们做到了,杀光了三百多同族的他们,好歹胜了。 大家相互拥抱又哭又笑,这场战役实在惨烈、实在憋屈、实在艰苦。 而相鋫,站在血泊之中,惊讶的看着身边的将士,全身都沾满了异军的黑血,而自己身上连鞋底都没沾上一丝血迹。 他连说出疑虑的时间都没有,就被伏妖将士们欢呼着抛上天空。他们呐喊、自豪、感佩,他们未来的君王是如此勇猛、如此爱民、如此不怕牺牲地同他们一起浴血奋战。 阿灼却早已闭上眼。 她听着利剑相撞的声音,听着铠甲被划破的铿鸣,听着血肉和骨头被砍碎,听见呐喊、嘶吼、喊叫、咒骂、大笑和大哭,甚至是雪蠕啃噬的声音,一丝一响都没放过她,再到感到强盛的妖息袭来,她始终闭着眼。 闭着眼好像就能骗过自己,刀光剑影没有在眼前掠过,死亡没有发生,而她就能逃过视而不救的罪过。 突然,站在抛举相鋫人堆旁侧的一名伏妖将开始痛苦的呻吟。 众人闻声将相鋫放下,大伙纷纷看向他。 这个人却似愈发疼痛,挣扎倒地。他脚下不断踢身下的尸体,手上将自己的脖子抓出一根根红色血印,眼睛充血,嘴唇发黑,模样痛苦至极亦恐怖至极。 很快,一个接一个人的出现了相同的情况。 跟着,一些小蠕虫从他们眼里,鼻孔,耳洞,嘴里和裤脚下一只一只蠕动而出。 再接着,就是一群又一群的蠕虫喷涌而出。 所有人面露恐惧,鸡皮疙瘩浑身四起。 难道这场战役还没有结束吗?难道我们没赢吗?难道自己就要死了吗?他们满脸恐惧地看向赶过来站在尸场外的国师和宫人,似有委屈似有不甘似不可置信的朝着国师哭喊:“师傅,怎么会这样?” 国师乌执疼痛地跪倒在尸场外,泪水纵横,捶胸痛嚎… 有将士见自己满身血污,而相鋫依旧纤尘不染,满脸疑惑道:“难道因为太子殿下是天子,所以都不脏的吗?” 剩余的百多名将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再被蠕虫爬满。 相鋫抱住了身边最近的将士,当蠕虫慢慢爬出他的嘴,他痛苦至极,见相鋫泪流满面满是心痛,还笑着对相鋫说:“没事,殿下没事就好。” 相鋫泪流不止,他抬手将这个将士搂到胸口,举头咆哮:“为什么?为什么?”声音凄楚怆然,不断回旋在环山之中… 阿灼听他声音中饱含痛苦,心中不由更紧,紧捏的拳头有赤金之血流出。 而相鋫这才发现他根本不能感觉到他怀中的将士,他怀中的将士和那些鲜血和蠕虫,始终离他有一层薄薄的距离。 幡然醒悟,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天子就能免此灾难。 他放下怀中将士,朝着四面八方疾呼:“阿灼,是你吗?阿灼,我知道是你!你出来啊!阿灼!阿灼……”。 乌执和宫人在尸场外大喊:“太子殿下,请你出来!太子殿下!…”。 而相鋫却不管不顾,他此刻很想见到阿灼,也很想问她若她可以救人为什么只救自己,她若是可以救人又是怎么看得下去这场屠杀的?他需要她告诉他,她的灵力只能救下他,他现在需要这个答案。 但阿灼没有来,也没有回应。 相鋫颓然的跪在尸场中央,喃喃:“阿灼你出来…” 章九 九巫 一阵强风袭来,一声兴奋的鹰啼… “不好!”乌执飞身向前,将跪在尸体上声嘶力竭后颓丧的相鋫截腰抱出,随后将相鋫和宫人护在身后。 宫人抱紧相鋫,泣不成声,“太子殿下,您可吓死老奴了!” 一妖长着一双巨型的绿色双翼停在了三人前面,羽毛光洁无暇,绿意莹亮,还折射着最后一丝晚霞霞光。 来妖收住双翼抬脸站直,竟是一鼻梁极其挺拔的冷峻少年,不言不语不动容时,浑身阴气沉沉却又似掺杂了一丝女郎的娇柔妩媚。 他温柔一笑,柔声说:“乌执我儿,阿爹的第二份礼物你可喜欢?” 酥人心脾的魅惑男音让那宫人都觉得来妖甚是阴阳怪气…… 来妖侧着腰又对乌执身后的相鋫冷笑着说:“我的人族太子,你这命也太好了,连上古麒麟都来救你,不过我的毒你是怎么解的?你还活着我可是惊喜呢。” 言毕,这妖是一阵嬉笑。 若不知道他全身剧毒,不知道他刚害死近一千条人命,世人一定觉得,此时笑着的是一个俊逸白皙,文质彬彬,温柔不凡,风度翩翩的弱质俏书生。 乌执怒斥:“鹰妖,你草菅人命,恶毒心肠,必遭天谴,神族绝不会放过你!” 来妖见乌执如此愤怒,十分满意轻笑道:“你看看你这老不死的道士,都死到临头了还担心你阿爹的死活,真是我族妖丹一口一口喂老的好儿子。” 乌执气急,持银剑一剑刺出,动作迅疾,九个分身突然再现,四面八方围刺来妖。 来妖却一跃而起,速度之快,乌执知微之境却也并未看清身法。 银剑空刺,乌执向上看去,却见那刚还嬉笑怒骂的翩翩少年,垂直飞下,面目狰狞,一双妖瞳绽放青绿光芒,一声嚣叫,声波震耳发聩,竟生生震碎了乌执九个分身。 乌执大吐一口鲜血,跌撞着向后坐下,相鋫和宫人赶紧上前将他扶住。 来妖轻轻落地,掸了掸自己的衣服,慢慢理顺自己的头发,那模样清冷芳华,似乎甚是厌恶不整洁。 他鼻腔轻哼,“乌执我儿,啖食我族那么多妖丹却连我真身都分不清楚,真是暴殄天物。况且你以为这回音阵是为你准备的吗?杀你还用不着那么大阵仗,我以为上古麒麟和这小子还在…” 他不经意抬眼看向相鋫,才发现相鋫怒瞪着他,那个宫人也怯生生怒瞪着他…… 这个绿翅绿眼的妖脸上突然警觉起来,一圈圈环顾四周群山,突然赤霞妖息大盛,见状可比幼姒的妖息浓厚太多,他用灵力和妖族的本能探查周边,竟是一无所获。 可他却似乎愈发恐惧,双手已经幻回五指鹰爪,利爪尖锐还泛着淡淡冷光,锋利无比。 他运足灵力朝向四周天际长久啼鸣,然后屏气凝息冷静的听音波折射回来的音迹,依旧一无所获。 “是谁?!”来妖突发狠厉,朝着空中大喊。 乌执见他如此风魔,认为偷袭之机已经来临,悄悄运足灵力,持剑飞身向前。 哪知这妖根本没低头看他,反手一挥,左手拧住乌执持剑的右手,右手抓住乌执的头,猛地一撕拉,乌执全身被撕裂成三部分:持剑的右手、淌血的躯干和眼神惊异的头颅。 相鋫和宫人大声哭喊:“国师!” 那绿眼妖怪依旧发疯似的叫喊:“究竟是谁?” 声如洪钟,回音震荡。 依旧没有人回应。 来妖绿眼青光,妖媚的转向相鋫和那宫人,轻声问:“你们,你们可以告诉我,连乌执心脉都被我音波震碎,你们,你们为什么还活着吗?” 相鋫怒眼含泪,愤恨大吼:“为了杀了你!” 说完,拾起国师紧握银剑的断臂直直冲向绿妖。 绿妖邪魅一笑,运足十成掌力,心道:地狱无门你偏要闯,我就不信连掌力都震不碎你。 …… 晚霞已逝,天色已是暗沉,放眼看去九百多具尸山之上已是一番竹月,森森教人断肠…… 相鋫忽地被一股灵力定住,不得动弹,眼神愤恨讶异。 夜灼凭空出现,立在他和绿妖的中间。 相鋫此番见到阿灼却又只想叫她离开,来妖实在太厉害,国师都被这绿妖轻易杀害,怎地她这番又来了。 他着急呼她:“阿灼,快走!” 绿妖这番收回灵力,不由地退后一步。 紧盯阿灼半响才饶有兴致的笑道:“阿灼?阿灼姑娘?你这身男装可不适合你,明明是绝色女娇娥,怎的这番…作贱红颜?” 阿灼略略回头看了一眼相鋫,轻轻摇头,示意他别担心。 宫人赶紧跑上前来闭着双眼,张开双手挡在相鋫身前。 阿灼朝绿妖略略笑笑,“前两天穿的人族姑娘的衣服,行走江湖却是不甚方便。” 绿妖见她神色从容,言语温柔,亦是笑沐春风,“不知阿灼姑娘是哪位上神,为何要管这闲事?却又管得如此怪异,其他人族都不救,却单单只救这小子。” 相鋫闻言一愣,阿灼不是妖吗? “我非神族。” 绿妖闻言大笑,“姑娘真是特别,我妖族之间有固有的本能可探查,你否认你是神族,莫非是看上在下,要背弃族亲跟我回去跟我作那妖寨夫人?” 相鋫哪里听得这浪荡调戏,新仇旧恨交加已是怒到极点,骂道:“放开我,我定要诛杀这无耻妖孽!” 阿灼却冷静淡笑:“倒也不是。” 绿妖此刻却根本不顾相鋫,继续笑道,“阿灼姑娘,且不管你究竟何为,在下受人之托,今日这两条命是要定了。姑娘可要阻止?” 夜灼道:“我亦受人之托,定护此人安全。” 绿妖悠地运足灵力,绿色妖瞳乍现,利爪有绿光盈出,周身赤霞妖息,在暗沉的天色中,竟美艳得妖异,“那就别怪在下不客气了!” 闻言,宫人护着相鋫再次紧紧闭上双眼,等待命运的降临。 相鋫疾呼:“阿灼,快走!” 绿妖铆足灵力飞身向前,五道绿色爪光猛地向阿灼袭来,爪锋所掠之处,竹木寸断,地面似被炸出五处深坑,尘土飞扬,却在靠近阿灼身边的时候那爪光利气似被什么吸走了一般,消散全无。 而绿妖亦被一股强大的灵力拽回地面,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夜灼,什么样的灵力才能把修为已入神境的自己压得无法动弹? 而对面这个姑娘周身并未泄露任何气息,绿妖心里的忌惮又多了三分。 相鋫只见那绿妖攻势厉害,却又结束得轻易,虽尚不明所以,心中对阿灼的灵力却是十分惊讶。 阿灼轻轻抬手,绿妖身后的尸山忽然燃起熊熊烈火,赤金之火将此处环山照得璀璨如画。 绿妖挣扎,想要摆脱她灵力的禁锢,她亦慢慢放开他。 他回头看向大火焚烧的尸山,十分心疼,他的雪蠕! 绿妖见阿灼无意伤他,却烧毁了他用精血和上百种剧毒精心饲养的雪蠕,似是想要给自己一个警告,竟悻悻地笑了。 目光凌厉,心下不服,眼中亦尽是不屑,“阿灼姑娘此情我承了,但阿灼姑娘未免也太过高估在下性命,有言道一命换一命,此处却还剩两人,想要以一换两,这算盘倒不是这样打的。” 阿灼正色道:“依我之见,就算所有人想换你的性命,我也是不愿意的。但如果真要算数,因你血誓,我已不顾六百零一条人命保你一命,一日之内,因你陨灭九百七十三条人命,还不够吗?” 众人闻言皆十分奇怪。 绿妖更是紧紧盯着她,来不及细想她的话语,这人族太子的命,他是要定了,只要相鋫一死,人族天下即将群龙无首,人皇之争天下大乱不说,最主要他还收到了一个消息。 绿妖忽地张开巨型羽翼,再次突然发起攻击,成群的青蛇忽地从他羽毛中钻出,迅速朝她们三人吐丝而去,绿妖一跃升空,从高空劈掌而下。 宫人吓得哇哇大叫! 夜灼沉眸,压下体内一股灵息,周身赤红妖息大起,那灼红的妖息,盛大的妖力,绿妖只在万年前见过,青蛇不敢再靠近。 那绿妖亦从空中收回掌,落地,那个绝美的少年看向阿灼,轻声问道:“姑娘究竟是谁?” 阿灼散开妖息,万条青蛇向四周深山密林散去。 绿妖惊觉:这姑娘竟也能驭未开智的毒兽。 阿灼并未回他。 相鋫的皇室车辇,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到了他的身后,还多了层他们肉眼无法看见的结界。 夜灼转向相鋫,相鋫手中持的断手和剑忽地插入右方山体,“人族太子,你此番杀祸已解,此人以后定不会再追杀你,异军也再不会出现在你的疆土。妖族并非全是奸恶狡诈之徒,和人族一样,好多少坏,为避免类似祸端再度发生,请你慈悲为怀,停止人族再无端残害妖族,否则两族祸起,人族必生灵涂炭,就似今朝。” 绿妖皱眉:她凭什么决定自己不再追杀人族皇子,凭什么决定他的雪蠕军是否再度出现。 他早有计划,总有一天,当时机成熟,他要用这人族亲手屠了人城。 可阿灼这只妖着实奇怪,他明明不能觉察她是妖族,而她身上的妖力又明明远远高于自己。 绿妖深知打不过这名叫阿灼的姑娘,却还是选择了驻足留下,她实在让他生了太多疑虑和 一股莫名的亲切感… 相鋫闻言,似是她在和他诀别,来不及多想,赶紧上前想要抓住她。 他不想再让她离开,至少不是现在,不是这样。 她却招来一朵云彩,升上半空。 绿妖见夜灼忽地隔开一段距离,再度蓄灵于爪,意图趁她不备先杀了这人族太子相鋫和他的宫人。 有灵力轻轻传音到绿妖耳边,“九巫,跟我走…” 九巫闻言,竟惊得呆愣。 他绿色妖瞳似有犹豫,深深看着相鋫。 相鋫亦回看他的目光,狠厉道:“相鋫向苍天起誓,若你今朝不杀我,只要我还记得你,终有一日,此仇必报!” “那你定要记住我!”九巫灿烂一笑,纵身一跃踏上她的云彩。 相鋫已是失魂落魄,亲卫之仇未报,伏妖将士再遭重创,阿灼离去而今只剩下了他。 他并不知绿妖为何又放过了他,也来不及想为什么绿妖会跟着似乎毫不认识的阿灼离去。 他只是木讷的看着她消失在夜色里,呆呆的注视着她的背影,有一股诀别的伤痛在撕扯他的内心。 他亦悔恨,若他全然相信阿灼,是不是不会有人因他而死。 良久,他也不知道悔恨了多少,思忖了什么…… 他只是木讷地缓缓低语:“阿灼,你又弃了我…” 一字一句,钉入阿灼心里。 …… 行云之上,皓月当空。 九巫与夜灼并立,“姑娘既知我是九巫,还敢和我如此靠近,真是胆色过人,真不怕我给你下毒?我的毒可不都是灵力高就都能解。” 夜灼这才从强烈的内心抗拒中回过神来,相鋫落寞的话音将她缠得下落。 摇摇头,淡笑道:“你不会”,顿一顿又道,“我亦很难被毒倒。” 九巫感觉到她和自己站在一起毫无灵力设防,见她从容自若又对他甚是亲和,正色问道:“阿灼姑娘可认识我?” 夜灼笑笑,“认识,还听说你不少故事呢,知道你爱吃毒蛇,爱养毒蛊,却很是洁癖,有三个鹰头,一双绿色的巨翅,紫色的绒羽;打架的时候自己也不知为何声音会变得妩媚,所以每当打架极爱讲脏话希望别人注意脏话而不是声音;平常却是真正的汉子,人挺毒,心眼好,见妖族受欺负,都会舍命相助;暗恋过琢光山的小鹿妖,却因为得知她不爱沐浴,当人家已芳心暗许又故意疏远人家,还……” 九巫听得脸红,打断道:“你别说了。”这些久远的记忆,别唤回。 夜灼见他皙白的脸上泛红,灵动一笑:“还有呢,你从化形之前就特别喜欢缠着猼訑,总爱偷偷爬上他的塌,跟着他睡觉。化形后也爱跟着,他是妖王,你就成了四大妖将之一。” 九巫闻言,突然抓住她的手,锋芒逼人的问道:“你究竟是谁?” 月色皎洁,她盛开的笑颜像黑夜绽放的海棠,轻释灵力,额头顶端一双似玉旋角折射灿烂银华,抬头看向他,满眼喜悦。 九巫心脏竟是猛地漏了一拍,猼訑之角… 九巫不知怎的突然周身都有些局促,讪讪的放开她的手,良久不知言何,目视前方,“为何带我去京都?你可知诛妖法器密集,对我亦是有损。” 夜灼笑言:“不会的。” 抬手就要摸摸他的头,似是想要让他平抚。她阿爹告诉过她,这只鸟最喜欢阿爹摸他的头。 九巫却刹那间抓住她的手,猛地有些尴尬,言道:“别学你爹。” 把我当宠物,当孩子…… 章十 质问 月栀楼前院,流萤将院子照得鲜亮,两个翩翩公子突然从天而降。 幼姒和姝酥有感夜灼之息,瞬间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姝酥激动上前想要拉住夜灼的手,却被幼姒强行挤开,姝酥气闷的看着被幼姒霸占完的夜灼。 幼姒一面用力抱住夜灼,撒娇道:“王姬,幼姒好想你…”,一面警惕地斜眼看向一旁的九巫。 是妖,妖息在灵力的控制下极淡,也不知道自己和他谁的灵力更高一些,长得也算是差强人意,可别是什么来路不明,纠缠夜灼的恶妖。 幼姒毫不客气地道:“你是谁?” 夜灼拍拍她的背,示意她以礼相待,她还是恶狠狠地紧紧盯着九巫。 九巫有感幼姒灵力不弱,对妖族后生有如此灵力很是满意,并不介意幼姒的敌意,抬手向她拘了个礼,淡笑道:“在下九巫”。 姝酥、幼姒齐齐惊讶道:“九巫!” 两人忽地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纷纷上前拉住他的手,似是久识了一般,仔细打量他。 姝酥:“我听说你有极其漂亮的绿色翅膀,我能看一眼吗?” 幼姒:“听说你有三个鹰头,从脖子到头顶的羽毛都是紫色的吗?”一面说还一面用手指去摸摸九巫脖子。 姝酥:“你幼时被一条上古蝮蛇欺负,趁他冬眠一口吃了它后,真的就百毒不侵了吗?” 幼姒:“听说你很爱养虫蛊,有没有很特别的送给我,比如我把那虫蛊种在谁身上,谁就能彻底爱上我,再不会赶我走。” 姝酥:“幼姒……” 九巫现下是无法顾及进入月栀楼结界后感受到的满庭院的妖息。 他忽地有些明白为何夜灼对他那般亲切,这两个姑娘更是把他当雏鸟,他一代妖将,这种憋闷,或是感情,真是万年不曾感觉到过。 他幼时的确很爱缠着猼訑,从壳里蹦出时,他便看见自己的鸩鸟母亲,死在了身边,而自己长相怪异同鸩鸟幼鸟并不相同,同山的鸩鸟全都欺负他。 有一次,他饿了很久很久,好不容易捕到了一条小蛇,一群鸩鸟出现抢走了他的小蛇,还将他啄了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 猼訑于云端路过,见状心生怜悯,将他抱回妖皇山,自此他便把猼訑当爹当妈。刚开始时,九巫时时不想离开他,也不敢离开他,妖皇山的周围有一条上古蝮蛇视他为天敌总想悄悄吃了他,但他更怕猼訑突然不要他,他无处可去,无人相依,他只有猼訑一亲。 他还记得每当他夜晚悄悄爬上猼訑的床睡在他旁边,猼訑一边恼怒地骂他一只雄鸟,偏生那么懦弱缠人,胆小得不如女子,一边却抚顺他的羽毛,摸着他的头,将他抱住。 猼訑对他很好,对所有妖皇山的妖都很好,是所有妖心中英勇无畏的大英雄,但只有他知道,猼訑睡梦中会唤着一个叫于儿的人,从泪眼中醒来,然后独自叹息。 他不太懂,只能扭着三只脑袋爬入猼訑的怀。 他曾的确很爱猼訑摸他脑袋,可那都是多少万年前的事了啊,久得他已经全无幼时心性。 这些年来他收药救妖,养蛊养毒训练妖兵,杀人如麻狠厉无常,一心一意与神斗与天搏,不曾一丝一毫想起过那个猼訑的跟屁虫,他早已不是那只娇弱的稚鸟。 这箱却突然多了三个毫不把他当恶煞妖将的玲珑姑娘,言辞之间对他甚是熟悉热络… 他内心是五味陈杂,那些思念涌来,此刻的亲切感、熟悉感、陌生感和不适感将他湮没,他甚至不知作何反应。 面上冷冷站定,任由两个姑娘拉着他东瞧西瞧,却暗暗使用灵力,将那好笑的泪雾按下。 忽闻,身后有苍老声音响起:“末将参见将军。” 他才找到机会从两个姑娘手中,抽回自己的手,稳了稳心神。 见一老人满脸皱纹,满是泪痕,单腿跪在自己面前,倒也立即明了,扶他起来:“将士,何须多礼。” 幼姒和姝酥这才想起,他不再只是王上养大的漂亮小鹰,他还是妖族的妖将,算上辈分还比自己大一倍,执礼:“姝酥”,“幼姒”。 九巫见她们忽又执礼,无奈笑笑且道:“我见姝酥姑娘,倒并非我等妖族,确似与我族相交甚好。” 幼姒却笑道:“她就一蛮荒小妖。” 姝酥刮她一眼:“我确实并非妖族,但也亦非神族,我只跟着姑姑。” 夜灼对着九巫道:“此番带你过来,恐有要事相请。” 九巫执礼:“王姬但说无妨。” 夜灼听他忽地不再称自己阿灼姑娘,心下沉沉倒是不置可否。 “如你所见,满园之妖,于此已是百年,何况你今日…,恐已惊动神族前来人族查探,此地更加不宜久留,我已让姝酥和幼姒在城郊外寻了一处庄子,明日起我们需分两日六波快速出城,届时,姝酥守庄外,你镇守此处,直至我将所有人安全接出玉安,一同返回妖皇山,再由你统领。” 由我统领?九巫闻言,望向夜灼的眼神忽地多了份深意,执礼道:“王姬,妖皇山自万年前起则有神族时常下来巡逻查探,唯恐妖军再结,何不改道物产丰富的琢光山,待我族势力恢复,再班师回朝。” 夜灼微愣,九巫定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她只是想给妖族寻一处安身之所远离欺辱,并不想掀起什么波澜,并不愿见生灵涂炭,亦不想卷入人神妖这场是非,更不可能挂帅妖师回那妖族王朝之地。 但九巫所言亦是有理,若神族依旧忌惮,妖皇山就是妖民的死地。 琢光山山势连绵,土壤肥沃,地处开阔,又离妖皇山甚近,如今也仅有鸩鸟一族霸居,还能收容许多妖族,便应了下来。 满园妖族兴奋不已,从王姬离开之日起,他们就分拨列队,制作人族腰牌,学着人族的样子回答通关询问。他们囚拘于这京城一院,年久的已有百年,如今不仅多了个王姬,忽地还多了个妖将。即将能安全离开此处,从此山高海阔,众妖感佩之心,难以言表。 满庭妖灵绽放,月牙之下,各花妖树妖叶茎通透明亮,有斑斓花泪从花尖盈出,树妖们叶泪点点,流萤飞舞,一时间满庭似若华灯璀璨、火树银花。 夜灼眼见此刻华彩,觉得甚美,她温柔一笑,落入九巫眼中则是清丽卓绝。 他不想去思索为何她的妖灵他无法探知,为何此处的结界毫无妖息之气,亦不想再去追问为何不能杀了那人族太子,为何不能屠城。 只要她是她,是猼訑之女,是自己的王姬就好,因为她能给妖族带来更大的希望。 幼姒倒是没什么心情欣赏这一番妙景,九巫和姝酥都有安排,她拉着夜灼的手,不满的问道:“那我呢?为什么他们都有任务我没有?” 夜灼佯装为难的蹙眉,“那要不让姝酥回去给阿泽送药?” 幼姒是大喜过望,尖叫一声:“别!” 腾空而起,飞入后院阿泽的房间,将自己这些年给他收集的礼物一一整理打包。 夜灼和姝酥,齐齐摇头苦笑,姝酥道:“姑姑,你说这早熟孩子回去,小叔若还是对她爱搭不理,她不得天天哭死。” 夜灼眼里含俏含笑:“我倒觉得这一次阿泽会被她烦死。” 深夜,闺阁深处。 那句“阿灼,你又弃了我。”扰得她难以入眠。 她心下沉闷难安,通过红莲感知到他正在返京路上,马车上亦设有她的结界,一般妖兽不会扰他,这样的距离若还有什么危险,她也能立即出现在他面前。 只是… 她想:相鋫现下一定在怨恨自己吧,不仅眼睁睁看着他的族人被屠戮,还同杀他族人的妖一道离开,他或许还会怀疑是自己和九巫一同杀了他的将士吧…… 她心里念他念得紧,不曾知她的心此刻因相鋫更加温热,不曾发觉有一丝灵力从她心中溜走,她喃喃道:“相鋫,道不同,自当渐行渐远,与其牵绊过深,不如从今以往,勿复相知。” …… 深夜的京道上,急速回京的皇家马车。 相鋫突然拉开黑夜里还能泛着金色光华的龙纹布幔,慌张的问道:“月公公,你听见了吗?” 宫人被这突然地一问吓得四处观望,今日已经被妖族吓得不轻了可别再来什么鬼,月公公哆哆嗦嗦道:“太子殿下,听见什么?老奴什么都没听见呀…” “真的没有吗?” “没…没有呀,太子殿下,奴才胆小,您可别再吓奴才呀…” 相鋫回到马车内,颓然道:“可我却听见她说与其牵绊过深,不如从今以往,勿复相知。” 他心中有愤:…相知即是知,又如何能装作不知?我可不比你会自欺欺人。 …… 推开阁楼的竹月木窗,庭院深深,萤光点点,却见九巫立于后院院庭。 从幼姒给她准备的满匣子衣柜里随意取了一套人族女子的衣物,合衣下楼,“怎么不去休息,接下来从此处到琢光山,或许困难重重,不能再得闲修整了。” 九巫第一次见她作女子扮相,心下怦然,面色却沉静庄重,目见她则心绪多起伏,他举头远方,“我且有话问你。” 夜灼深深闻了下满院庭芳,“好,你问。” “猼訑叔是否还活着?” “阿爹…还活着。”她和幼姒、姝酥见他如故,知道九巫那么多除了阿爹没人知道的过去,若不是阿爹常常念起他,让她们不知不觉早早将他视为亲人,还能有谁能告诉她们这些往事?更何况她也没曾想过要瞒他。 “他在何处?” “恕我暂不能告知你…或许有一天,我会带你去见他,阿爹他十分挂念你…” 九巫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因为思念猼訑,九巫已经把自己活成了曾经的猼訑。 他很不解,“既活着,为何他却万年来不曾现身,重振我妖族?这不像他,他从来都把妖族看得比自己重要,不曾懈怠地为妖族的公道殚精竭虑。” “阿爹的确曾如此,可四重天门外,阿爹九尾、心脉具断,他已经为妖族死过一次,是阿娘以命换阿爹,补了阿爹心脏,阿爹才得以续命。如今,他已无甚灵力,妖族亦不需要这样的阿爹。” 又闻猼訑当年惨况,九巫心下阵痛。 但那句“妖族不需要这样的阿爹”亦让他薄怒,“你根本不知,亦不懂得,你父王猼訑能是妖王从来不是因为他灵力高强。没有哪一族的王上会把平民的性命看得比自己重要。尤其是妖族!在他之前,没有妖民觉得自己的性命也是可以被珍惜的,神为贵,妖为贱几乎成了妖族的宿命之念,而你父王将每个妖民的福祸视为己任,一步步师道妖族团结和自尊。猼訑二字,他的生命就是妖族的希望,谁会关乎他灵力高低。” “可万年前妖族流的血还不够多吗?若妖族知道阿爹在世,奉他继续妖王之责,集结各妖重建妖族王朝,你认为神族会坐视不理还是深以为忌?” “难道时至今日,阿灼还觉得神族的心思重要吗?妖族还需要仰人鼻息到几时?” “万年前,神妖实力就如此悬殊,如今,妖族四散,不仰人鼻息又能作何?难道你要阿爹为妖族再死一次?抑或你想看到妖族再一次遭受神族和人族更加残酷的压迫甚至血洗吗?” “那你呢?你身为猼訑之女,妖族王姬,灵力如此高强,你为何不找杀父害母之人报仇?你为何什么都没做?只要你愿意,妖族这万年亦不至于如此四散天地,九州八荒流离失所,过着神族和人族共同欺凌的日子。只要你以妖王猼訑王姬之名号令,天地妖族莫不追随。你都不曾试过,又岂知妖族毫无胜算必定再遭血洗?” “我一人灵力高强就能护住所有人吗?阿爹灵力就高强,最后呢?万年前妖皇山妖军几乎全军覆没。为何?为何要重蹈覆辙呢?” “正因如此,那就更应该编整补缺。妖族四散,他们自行修炼又怎会比有人引领更快进益?” “九巫,你是否明白,如今形势,妖族过量集结就等同于挑起战乱,你一定要见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吗?” “所以你只是怕烽烟再起流血牺牲吗?我且问你,妖族如此苟且偷生,活着又有何畅快?难道你想告诉所有妖族,他们生命全部的意义就只是努力地活着吗?” “努力活着有何不好吗?” “努力…”九巫轻笑,他似疼痛向前,转身回来,脸色苍白,似迷惘似失神,但那双眼又像一张细密的织网,将夜灼网入深渊。 “那凭什么?凭什么妖族就要如此努力地活着呢?是因为阿灼也觉得他们不配活着吗?又是谁决定的妖族不配活着呢?是神族?还是人族?既然不配,天地又为何要造此生灵?” 夜灼心里一阵刀剜,句句责备击得她支离破碎,“九巫……”。 九巫作揖道:“王姬,九巫无法探知你是妖族,就知道你同我们有区别,但你始终流着妖族王室的血脉,仅这一隅之内,满院妖者都尊称你一声王姬,你就是他们的希望,难道你忍心告诉他们,贱活着就够了吗?他们为何不能堂堂正正走在大街上?又究竟犯何过错要在此处囚禁百年?生灵仅仅是活着还远远不够,九巫认为此番道理王姬心中甚是明白。” 夜灼如鲠在喉,不得言语… 后院阁楼内。 姝酥很想冲出房门,很想去质问九巫为何要逼姑姑,他们是如何理所当然想把这一切加给一个并非完全是妖族的人?就算姑姑是妖族,她不愿意,她就不能自己做选择吗?为什么这些年所有妖族都想逼她?但姝酥不能,因为她知道幼姒亦醒着,这些年,幼姒什么都没说过,但立场早已选定,她只能旁观,不能去阻止,因为她很怕,像今日九巫的一席话,有一天是从幼姒之口说出来。 幼姒将这一席对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她依旧在阿泽房内手不停歇的打包行李。一层薄雾糊了眼,她很难想明白自己此刻究竟在心疼什么,是妖族,还是夜灼。如果九巫不能完全明白夜灼的立场,幼姒是全然知晓的,但夜灼只能是妖族的王姬,她很庆幸有那么一个九巫,把她想说的全然说出。 九巫继续道:“王姬,妖王在世之事属下自不会多言。也并非王姬请属下前来,妖族之事属下义不容辞,也请王姬恪尽职守统领好我族子民。” 九巫言毕而退,跨出后院月门,那句他最想说的话,却始终没能讲给她听。 他看见了她的不愿意,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只有这样的她才能再一次点燃妖族的希望,他既已知她的存在,就决不能让她退避。 于是他只能把那句“见你女子装扮竟是分外美丽”生生咽下。 他心下不是毫无愧疚,他从见她猼訑之角的那瞬,便知何为一眼万年。 但他已经抛不下妖族的公道,抛不开逾越万年的妖族将士袍泽之义。 为了妖族之道他能放弃生命,又何况是自己的情谊。 他既然选择便不会道歉,只是他想: 阿灼,你的路,我亦定当鞠躬尽瘁,以命相护…… 章十一 画像 一面九巫之言缠心,一面心中还有担忧之人,竟是辗转床榻,一夜未眠。 天刚蒙蒙,阿灼还在床榻上,听见门外有金银玉钏清脆的琅嬅声,叮叮当当,碎步跑上她的阁楼。 听见轻轻敲门,不等应门,来人自己娇羞含笑推门而入。 幼姒今日难得的梳上高高发髻,金冠环簪满髻,佩一副红珥坠玉。 玉颜无暇,娥眉淡扫,朱唇山茶,眼颦秋水。 一身女蛮国织锦巧匠精心纺织的明霞锦服,鲜艳流光,那衣锦自带香味,芬馥著人。 步履间,身段欣长妙曼,满身璎珞,珠围翠绕。 抬眼看她,朝霞逆光夺目,道是明艳如华,岂止倾城倾国佳色。 夜灼埋头入枕,不禁轻笑,“这番珠光宝气绚烂夺目的,会不会太隆重了,反倒吓着阿泽。” 幼姒睫毛弯弯,含娇含俏,“就是要吓他一跳呢,居然敢赶我走,我可是日日夜夜伤心了整整百年。王姬…幼姒这般可够好看吗?” 阿灼起身莞尔,“吾家幼姒冠绝群芳。” 幼姒娇羞一笑,阿灼却似有担心的垂下眼,“幼姒,我和阿泽皆体质疏异与常人不同,我们并非驻颜,实际我们不曾控制过身形和貌相,我两万三千岁之灵仅有人族碧玉之形,而阿泽他自幼体弱,我和他虽一胞双生,他却仅似人族舞夕。我想,或许他对你并非毫无情谊,只是他一手将你养大,如今你似人族桃李之华,倾心待他,他一时不知如何面对,或许他亦忧思甚多,他怕自己无法痊愈,甚至…痼疾加重,不能相伴你长久。此番你回去,若他…依旧…,你定无须太过神伤。” 幼姒闻言,跪于床榻紧紧抱着夜灼的腰,半是撒娇半是认真的道,“王姬,你也觉得小殿下并非不喜欢我,对不对?我早就想好了,就算小殿下果真对我毫无半点男女之情,我缠也要缠到他喜欢我为止。他若再撵我走,我怎么也不会像上次一样真的伤心离开,我就留在他身边,等他及弱冠之形,说什么也要嫁给他。” 夜灼听她如此蛮横说着要嫁给自己家弟,幼姒和阿泽的往事浮上心头,一时间觉得她又可怜又好笑。 姝酥自听见幼姒叮叮当当跑上阁楼就赶紧穿戴整齐过来,闻言一指推在她脑门上,“羞不羞,还要嫁小叔呢,先不被再赶出家门再说。” 幼姒却眼神一亮,盯着姝酥说:“姝酥,万一我真的嫁给小殿下了,那你就得叫我小叔娘子。” “诶,你这死丫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姝酥开始挽袖子。 幼姒躲着说,“今天不打,我身上戴了多少宝石呢,掉了就不好看了。” 夜灼将盛药的玉瓶交给幼姒,幼姒又加了一层禁止,幻形缩小放入肚子里,人在药在。 姝酥道:“路上切莫停留,感到有神族的地方一定要绕道走,切不可意气用事。” 默不作声,夜灼又在幼姒身上加了一层神族结界,就算遇到神族,大概也只会认为她是哪家仙子。 “幼姒告辞,等你们回来给你们烧红烧鱼片。”盯着姝酥俏皮一笑,念决招来风眠,夜灼亦招来云朵遮住风眠。 来不及计较红烧鱼片,姝酥指着幼姒的远去的背影,睁大眼,满脸愤懑,“小叔的风眠!姑姑,那是小叔的风眠吧!小叔也偏心得太明显了,他居然把风眠送给了幼姒,还装着毫不在意幼姒,你说他内心别扭不别扭,真是太气人了。” 夜灼不由笑出声,“那我把亶爱赠予你可好?” “不好,亶爱太沉了,执起已是困难,根本无法舞剑。我下次回去可得和小叔好好聊聊,送了就送了,为什么要背着我送呢?我是会争风眠的人吗?人家修炼的是水灵,风眠是火器。可背着我送,就是偏心。” “好,咱们回家后,可得去和你小叔好好说说,我也觉得明明是阿爹的武器,我和他一人一把亶爱,一人一双风眠,他却私自将风眠赠给了幼姒,太不珍惜阿爹的情谊。” “就是!”姝酥气鼓吁吁! …… 两人整装以待,下阁楼,发现第一队要出城的妖已经三三两两,装扮成人族家庭的样子,对着她咧嘴笑道:“王姬”。 夜灼看了一眼旁边的九巫,思忖到他昨夜说的话,听着这一声王姬,心下突然有些愧疚。 她拂手一挥将自己和姝酥幻化成普通人族男子的模样,她两日内要出城六次呢,她可不想守门卫士对哪张脸留下印象。 她运灵散发灵力,在自己周身附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神息结界,在这个范围内,人族的诛妖法器只会感觉到强大的神息而无法探测到妖族之息,也就伤不了结界范围内的妖。 夜灼运灵同每一个妖民耳语,嘱咐她们切勿对人族和诛妖法器面露恐惧之色,众人答应。但当姝酥随手拿了一张镇妖符出来,对着他们展开,妖民们已经形成了习惯性的闪躲,直到他们发现自己并无任何疼痛传来,才完全相信离王姬不足百丈就能相安无事,众人这才放心大胆神采奕奕的走出月栀楼。 本来前后左右百丈范围内两百来人,看上去不算拥挤,但所有人一直同向行路,倒也较为引人注意。 但幸好,今日京城街道上却异常热闹,似乎老天又帮了她们一把。 从月栀楼出来,放眼望去,一路上大街小巷、街头巷尾人头攒动。好像每个街角都有专人在散发一张白色绢帛,闻人大声吆喝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看呀,香山先生重酬万金寻回娘子!” 毕竟重酬万金,路过的姑娘都被行人细细打量。 姝酥在阿灼耳旁嘀咕道:“这香山先生还真是奇特,不仅画贵,连娘子都贵,真不知道他怎么连自家娘子都能弄丢,真是愚笨至极。” 香山公子?阿灼太阳穴突了突;寻娘子?阿灼太阳穴又突了突。 一阵风吹来,一白色绢帛飘在眼前,姝酥顺手捏住,“究竟是什么样的娘子那么昂贵?” 细看那一笔一划勾勒的却是那日出城寻血竭的紫衣夜灼。 姝酥觉得这趟来人族,怪事确实多。 她瞪圆了一双大眼,哆哆嗦嗦把绢帛拿到阿灼眼前展开,小声说:“姑姑,这是不是你?” 阿灼心里已是十分慌乱,见那绢帛上画像,心里简直是不由地赞叹道:不愧是香山,临摹肖像惟妙惟肖,一颦一笑都同自己一模一样。 只是这笑让她突然想起那场绚烂烟火和天灯之下,他让她不许笑。 现下想诋毁不是自己显然不太行。阿灼亦瞪圆一双眼,哆哆嗦嗦答道:“好像是…” 姝酥:“你怎么能嫁人了?” 阿灼:“我没有!” 此刻已有散画者将绢帛画像递给同行的妖族,姝酥赶紧催动灵力,念决将京城内所有画像全都藏去了京郊十里后山的坟墓中。 众人见手中绢帛突然不见,大喊有鬼,一时间街道乱成一团。 阿灼大嘘一口气…… 姝酥抱怨道:“离开我你就出岔子,惹出这么一身桃花债,看我回去不告你的状。要是妖族看见自己王姬要嫁给人族,指不定要怎么想;就算解释不是,以妖族对人族的恨,人族欺负自己也就算了,连本族王姬都能亵渎欺辱,当街闹起来,来一个人妖混战,咱们还走不走了?” 阿灼心虚的点头,夸赞道:“我们姝酥的脑瓜子,关键时候就是机灵。” 姝酥扬声,“可不是,”追问道:“那比起幼姒呢?” 阿灼诚恳答道:“当然是你最聪明。” 姝酥很满意,“好吧,原谅你。可你究竟是如何认识这个香山先生的?你就算喜欢人家的画,也不一定要人家喜欢你喜欢回来吧。” ……这姝酥的脑回路着实疏异,夜灼压了压额尖的薄汗,“姝酥,以后再告诉你,当务之急还是平安出城。” 第一次出城还算顺利,看来姝酥和幼姒没少下功夫,几日内,将妖族如何通过城门,如何回答问题,教得十分顺畅,家人关系,做什么的,去哪,去干什么,各不相同。 出城以后行至偏僻处,大伙的行进速度就快了,一般妖族追风之境是能自行修炼达到的,此境修为正如其名,地上奔跑可如风行之速,虽比御物之境的御物飞行还差很多,但十多公里亦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京都玉安以南十一公里。 来到姝酥和幼姒找的城外庄子,庄子硕大无比,相信就算把一千只妖全部送出,他们也无须再度回到真身来避免拥挤。 夜灼于此织了一个十分细密的结界防止妖气泄露,再让姝酥作为应门人,怕万一有前来探查的神族。如果说京都玉安之内本就有浓厚的凡人烟火之气,那么此处的结界,夜灼则还在其上加设了一层凡人之息,以保万全。 返回的时候已是午时,回来接应第二波妖族的夜灼在空中又看到了满大街的白色绢帛,心想该不会又是自己吧,随手幻来一张,还真的又是自己…… 他究竟要做什么…… 阿灼定了定神,如此也不是办法。 她用灵识探了一下相鋫心口的混沌红莲,拂手,出现在了相鋫眼前。 见他身着人族太子龙腾虎跃的玄袍,坐在偏殿一隅,满脸阴沉,自顾自的喝着一盏清茶,偏殿珠帘外站着的正是那日救下的宫人,宫人身处的大殿殿堂坐满了画师,雕刻师,印制匠人。 满堂上千人,全在认真描摹她的画像。 夜灼站在偏殿暗角处,压低声音几近愤怒的问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相鋫这才不紧不慢抬眼,看着暗角处的男子,先是拉开帘子朝着宫人说了两句话,宫人渣的应了一声便吩咐同全殿画师,雕刻师,印制匠人一起躬身退出。 相鋫再行至暗角猛地扣住她的手,郁郁幽幽地说到:“我觉得阿灼且当以真身见我,此番如此一张平平无奇的男人脸,不甚合适。” 夜灼忽地被他扣住,闻言才想起自己此番还用了障眼法,脸一红,身子靠后,变回原样。他亦步亦趋,她则连连后退,直至退到偏殿的木兰雕花琉璃扇门才退无可退。 她亦是没时间思考,为何是男人身形的自己,他亦能笃定是她。她想拉回手,没曾想被拽得太紧,怒眼抬头问他:“你如此寻我是想我给你一个说法?还是想让我给你将士赔命?” 相鋫依旧拽她拽得很紧,拉她靠近:“赔命?!好啊,那若我说把你的命赔我,你允还是不允?” 她压低声音怒道:“不说妖族比你们损失了更多子民,就连你的命也是我救回来的,要赔亦当是你先赔。” 相鋫忽将她猛地扣入怀,“好,我的命赔你。” 夜灼忽然觉得脑子里有条弦,崩了。 她还没有处理过这样的局面,她以为,现在的他应该质问她,为何同杀他族人的妖一道走了?会责怪她为何不救他的将士们?会要她给他一个交代,甚至让她将九巫交出。 可现在,他又是要做什么? 她越过它的肩,怔怔看向偏殿前方,这偏殿竟一点也不暗沉,皇室的窗花果然雕刻精致,四叶窗棂梅兰竹菊栩栩如生,透光的遮风片是用琉璃和珍珠贝片打磨而成。 只是被相鋫搂的太紧,有些透不过气,他身上的乌檀木沉香有些浓,心脏的声音又跳动得太响,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脏还是相鋫的心脏。 只听相鋫黯然神伤道:“阿灼认为我快马加鞭回到京城,不合一眼描摹你的画像,再马不停歇招来数百画师,数百雕刻师,数百印制匠人,昼夜不分复制你的画像,再派人立即到大街上以香山之名满大街寻娘子,就为了责备你吗?” 夜灼心里暗道:不…不然呢… 听相鋫又说:“如此劳民伤财的行径,你且不能让我再做了,若再有,你便是那祸国的妖孽。” 夜灼:…… 相鋫颇有些感伤,“是我不好,我应当信你所能,不应让国师率师前来,造成如此惨祸皆是我一人之责。我的确曾想要质问你,为何不救我方将士,但我想,我无权让你救任何人,正如我亦不曾救过任何妖族。所以,阿灼我不怪你,你亦不要怪我。昨夜我想了很多,即使我们各为一方,但我们二人没有别人没有族隔,你做你想做的,我做我能做的、该做的。但你不要再如此轻易地离我而去,昨日一日,连续弃了我两次,如此决绝,你可知你伤我心?是夜,还同我说渐行渐远不如勿复相知,为何你一人就要拿我们两人的主意?你又真心能装作不认识我吗?” 夜灼有些怔神,“我哪有同你说过什么渐行渐远不如勿复相知?” 却突然想起夜晚因他烦闷,念他念得紧时暗暗说的这句话,她忽地紧张,他是怎么听见的? 她似想起什么,轻轻推开他,左手依旧被他拽得无法动弹,右手慌忙扒开他胸口的衣襟,看见他心口那朵莲花果真是绽放了一些,红莲花瓣上的赤金流光是愈发鲜亮了。 见她忽地开扒自己衣袍,相鋫有些促狭,但那股亲密和暧昧让他心跳不由加速,他戏谑道:“阿灼如今扒我衣服倒是熟练。” 她倒是没有去理会他的戏言,她用皙白纤长的食指去触碰他心口那朵红莲,一时,赤金流光大作,将她指腹亮了个通透,她心中暗道:为何触碰之后变更亮了,这又是什么法理?她用灵力去探识他身体内那红莲之实,却一无所获。 怎么会这样?这红莲之形在他心口显现,体内红莲实体却不见踪迹,难道全然融化在身体里了吗?那还怎么可能取得出来。 愧疚如野草疯长,爬满她内心。 隔着很近的距离,她似有惭愧的仰头说:“相鋫我这百年给除了这朵莲花念了很多寻踪决还念了许多我自己都记不清甚至没明白的经决,我有时,有时见一些经文或者心决有趣,我也对着它就念了,什么清心决,净心咒,送子神咒,甚至还有一些相思决…什么的,很多经决我本来以为没什么用的,可这莲花似乎和我预想的有很大不同,你如今还能听见我心中所言,这委实有些可怕…你说你万一是因为我种的红莲误以为倾心于我,你多亏啊,大好一个人族少年,心思却被法器困住了。” 听她言辞愧疚,他觉得这样也好,若能让她有负罪感,不再随便弃他就好,他没那么自信,总能将她找回。 于是,他把碧潭之上惊鸿一瞥的一见倾心藏下,温热的掌心将她放在自己心口上的玉手覆盖,见她神色担忧,纤长的睫毛,在自己眼下扑闪,他想起昏昏沉沉时,也是这张脸靠的很近,缓解他脸上的疼痒难当。 “阿灼…”他轻轻唤她,眼神直勾勾看着她。 “啊…”似有焦虑。 “我以为我的心是你困住的。” “我…”她心中早已慌乱,却顾左右而言他,“我…也第一次种这样的法器,而且种的时候没考虑过拔出来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那莲花在你体内不见了,现今它只有你心口之形却没有实,我…我可能再无法将它取出。” 他倒是坦然一笑,“那我们就不取了。”话语间,又将她轻揽入怀。 她兀自想得纳闷,瞧相鋫这厮如此,也没见这净心咒、清心诀起什么作用啊。 她轻轻推开他,有些羞涩道:“你也不能因为我做错了事,就总占我便宜。” 相鋫眸子一沉:“红莲乃你所养又为你所种,现还无法将其取出,如今心给你了,却道我占便宜?阿灼不觉得自己应该负责吗?” 她哪见过如此阵仗,又暗自责怪自己那桃花诀委实太过奏效。 现下这情形当如何解,也没有戏本讲明白过。现在不仅仅是实践经验匮乏,连理论都不怎么够用了,阿灼小心翼翼道:“可我…我怎么负呀,我又不是人。” 相鋫闻言是灿然一笑,“阿灼,你这话听起来…倒挺真实。” “这…实话嘛。” “你亦当竭尽全力倾心于我,感我之所感,伴我长久。” 她看着他的眼,有些迷失。 “阿灼……” “啊…” “以后我们只有你和我,任他族间纷争,也无论我们卷入多深,皆与我们两人之间无关,我们之事无须思虑繁杂。我亦竭尽所能让人族不再恶意屠戮妖族,不是为你,就是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人有恻隐之心。” 可那句‘无论我们卷入多深’究竟包含些什么此时却无处考证。 她闻言却只觉得心下很暖,相鋫极其的好看,不由点了点头。 他笑得温柔,钳着她的手终于放开,将她拥揽入怀。 在他肩上,她双眼绽放了星火,这朵红莲没能种给麒麟也是很好。 恍然有悟,她突然退出他的怀,他是异常迅捷地再度扣住了她的手。 这孩子也太过杯弓蛇影……“差点忘了说正事,你为何将我的肖像散得满大街都是,我们已经藏过一批,你又画了一批出来。” “我若不再画、不再散,你还来见我吗?” “你这般寻我,恐引发事端。” “你知道当我看见大堂里有你画像的绢帛忽然之间全都不见了,我有多高兴吗?我多怕你已离开大永,我知道你一定看见了,你将画变走定是不喜我这般?我想倘若我继续惹你生气,你定回来寻我。你可不能再如此弃我而去,此次寻你的财帛皆用的香山的私藏,下次若再这般寻你,可真要劳民伤财了。” “来的。” “什么?” “我说你别再画我,我定来寻你。” “不能不离开吗?” “我有要事在身,若我得闲定来寻你。” “不妥,若你日日不得闲,我岂非夜夜难眠。” 夜灼扶了扶额,相鋫果真思虑缜密。可她今日戌时日暮之前尚有两拨妖者要护送出城。 急道:“不如今夜巳时,我再来同你商讨相见之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他这才放开她的手,见她手腕有五条深深的红印,甚至有些泛紫,他悠地心疼:“疼吗?” “不疼。”她抹了一抹淤青,瞬间恢复如初,“那所有的画像和篆刻的印版我皆拿走了,你可不能再画。” “好。” 她转而不见,他不由的向前追了一步,似有所失… 回过神,相鋫无奈地嘲笑了一番自己,曾以为自己不近女色,却不想如此情痴。 章十二 神宫 阿灼刚离开,相鋫便喊道:“月公公。” 月氏宫人迅速进门,“奴才在。” “月公公,朝中各事都瞒不过你,我且有一事相问。” “太子殿下严重,老奴知无不言。” “月公公可记得三十年前的一桩旧事,我听闻国师乌执门下最有修道慧根的大弟子无生曾在父王的生辰宴会上谏言,引得父王和国师大怒,最后被治了一个大逆不道之罪,可有此事?” “回禀太子殿下,这事老奴刚好知道。这三十年前陛下生辰,国师携众得意门生,献陛下妖丹一枚为陛下贺寿。彼时,老奴尚且还是小小宫人,刚好呢就划拨到为无生尊者侍酒。那无生尊者器宇不凡与国师相比是不遑多让。但这无生尊者见国师敬献妖丹时,老奴就知道他已是不满啦,无生尊者是欲言又止。待酒过三巡,这无生尊者好似是醉得糊涂,大殿之上当着陛下的面,站起来指责国师言而无信、涂炭生灵,说什么明明和国师一道占卜国运,约定好不再残害妖族,避免祸事,国师却依旧献上妖丹坑害陛下,坑害这大永国运。更甚者,无生尊者居然还当场指责所有食用妖丹的皇亲贵族,道他们……” 月公公作为宫里的老人,深谙不谨慎一些,难以苟活。他鞠着的身子未起,抬眼看了一眼他从小陪护到大的太子殿下,即使他对相鋫是疼爱有加、坦诚以待甚至以命相互,他也不曾忘记过尊卑有序,无论相鋫如何告知他无须多礼,他终归是毕恭毕敬。 他谨慎地等待开口说禁话的命令。 相鋫道:“公公但说无妨。” “这无生尊者道他们恶邪营私,麻木不仁,妄为人凤。这可着实激怒了陛下,陛下本欲治他个大不敬之罪,可国师念及师徒之情向陛下叩首求情,陛下这才念他酒后妄语饶了他一命,而后那无生尊者就被关押在那大永最阴森的永夜地牢,也不知如今是生是死。” 相鋫叹息,“与世相违,自当为人所弃,又有谁知,世人皆醉他独醒。” “月公公,我若也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应以他族性命为自己延年益寿,不应倚神欺妖,倚贵欺贱,恃强凌弱,相鋫可是错了?” 月公公忽地感佩跪下,给相鋫磕了个响头,郑重道:“太子殿下,老奴今朝年五十有余已是风烛之年,奴才幼年凄苦、家徒四壁,入得宫中虽得以续命亦是贱民。幸得以照顾殿下,随着殿下识了几个字明了几条事理。殿下待我恩厚,奴才本无可怨,但举目内廷,各宫娘娘甚至高位内侍对新进宫人无不动辄打骂,怒则处以极刑。高低贵贱都是命呐!这些小宫人谁不是历得凄苦才不得不断子…绝孙入得宫来,世道何至于再将其赶尽杀绝呢?奴才虽不曾思虑过妖族之苦,但奴才斗胆猜测这天地理之相似,天地贱民心皆一般,受难者皆不堪其苦啊。” 相鋫听他说得悲痛,心中顿生为君之愧,双手扶起月氏宫人,“相鋫多年,倒是第一次听闻公公抒发己见,字字肺腑。” “殿下见笑了。” 相鋫认真道:“公公,相鋫不敢保证欺压弱小之事绝不发生,但能保证此类之事绝不敢明目张胆的发生。” “老奴替天下平民谢过殿下。”说完再次作势要行大礼。 相鋫将他一把拉起,“月公公,传本宫口谕,密宣刑部尚书晏安即刻觐见。” “嗻…” “还有,正是夏季,让宫人去御花园采摘一些栀子花放入我寝殿之中,再吩咐御膳房酉末做一些姑娘爱吃的点心和汤羹,秘密送入我寝殿,切勿声张。” 月公公会心一笑,“嗻。” …… … 若虚地府。 这幽冥地君近一两日颇为头疼,地府先来了百六十名非生死簿上既定死期的人族,吵嚷着是妖军杀了自己,仔细盘问,是什么妖他们也不甚清楚。 还没思虑回神,又来了近一千名非既定寿终的人族,中间还不乏人族修道的伏妖将士。 幽冥地君这只老凤凰这才皱了皱眉觉得兹事体大。 除了万年前的神妖之战,妖族有两路攻杀人族造成近百六十万人族死亡,这天地间再没有像这次一般因妖族作乱,一次死伤上千名人族的事迹。 地君虚了虚凤凰眼,也是他于这天地独有的往生眼,见这群人族在人间的死相皆极其可怖,不由啧了啧嘴,这般死相他曾万年前见过。不是道那妖神形俱灭了吗?怎的这番又横空而出了? 再想想百年前,自己掌管的幽冥火海神不知鬼不觉的失了一味地藏冥火,他微微觉得天地之间恐将有祸事再起。 他审慎思忖,想起就算修为已入上神之境稍有不慎也能葬身于那幽冥火海,究竟是谁那么不要命还能来无影去无踪地盗走他管辖范围内的一味地藏冥火,给他惹了一身麻烦。 想起真是有些生气,不过神不能生气,这对身心甚是不好。 他默默的抚了抚心口,半眯着双眼微笑,笑一笑就能没事了。 他于这天地间八万于年,作为一只快掉牙的老凤凰,悟出的最高深的佛理就是:神呢,要学会不在意,要学会装开心,装着装着就会真开心。 他兴高采烈将这参悟通透的佛理说于大伙听,所有人都硬说他这是歪理…… 唉,参佛的路上他真的寂寞惯了。 且说这丢了一味地藏冥火的事,他还是会一如既往地瞒下去的。这若让帝煜凰知晓,除了一大堆文书和伏罪书要填报,恐天雷刑鞭也在所难免。 他一把老骨头不能再涅槃了,疼煞人也,疼煞人也… 众含冤而死的人,怒火冲顶,但见地君眯眼以暇、如沐春风,一时间是瞠目结舌,暗自赞叹道果真不愧为一府之君,天崩于前恐也能面不改色。 幸好不一会儿,唯一见到过杀人之妖的国师乌执前来地府报道。 乌执将九巫形貌好一阵描述,说其声似鹰鸟,面容枯白,硕大绿色妖翅,妖瞳青光,丑陋不堪。 好一番狠厉的侧写后,众人心惊不已,只叹是死得太早,没能亲眼见到杀害自己的妖怪。 “啧啧啧,”这番说书老凤凰是听得津津有味,“听描述本君揣测应该就是万年前那妖将九巫,好一个回音妙阵,但他用这个来杀你们是不是过于杀鸡牛刀了些?” 乌执脸色白了白,心有不甘地思量到:是的,那鹰妖也是这么说的…… 想到自己两百年的清修将毁于一旦,又要在世为人重新来过,乌执扑通跪倒在身子骨如散架一般,慵懒躺在地君宝座上的老凤凰脚下,面色沉痛道:“人间有狠厉鹰妖还请幽冥地君做主,为我等含冤而死讨个说法。” 哪知那地君拉长声音说:“不是滴,不是滴!那九巫哪里是什么鹰妖,你真是连死都没死明白。那九巫是上古妖兽厂夫和一鸩鸟妖之子,听闻他幼时还吞了一条上古蝮蛇,凡此种种妖力颇为不凡。听说他为人也是俊俏无比,貌似品玉,可惜本君不曾见过,只见过他曾毒杀的几十万人族。你残杀如此多妖族,死在他手里,亦是不冤。” 乌执彻底不明白这虚脑八晃的老凤凰究竟在想什么了,“地君慎言,清杀恶妖乃神命,更何况现在道的还是那掀起神妖之战的妖族余孽九巫。” 老凤凰这箱彻底拉丧了脸,斜眼瞧了瞧那乌执,颇有些不耐烦道:“你这孩子岁数不大,为人倒是迂腐死板得紧,罢了罢了,且去孟姑处领了那销魂汤,让阿痴领你该去哪去哪。” 那乌执又是辞色郑重地要说点什么,老凤凰见状生怕他又要念什么经,任性地捂着耳朵,背过身子不看他,横躺在地君宝座之上,“本君这就去天宫将此事禀明天帝,天帝自有定夺。阿痴快快将他们带下去。” 鬼判阿痴看着越发小儿心性的老凤凰,无奈的摇摇头,用幽魂袋将一干枉死冤魂一并收纳,带去孟姑处。 听着台下没了动静,老凤凰这才眯了个眯眯眼,坐立身来,扯着嗓子笑嘻嘻的喊道:“阿星,阿星……” 远处有人扯着嗓子回他,“地姬昨个就出门了,没说去哪儿。” 唉,女大不中留,想起他几日前远远地瞥见阿星一人泛舟幽夜地海,眉目甚是忧愁,手中还一瓣又一瓣地扯着一朵往生花,老凤凰内心颇为感慨,又扯着嗓子喊:“那阿星可给我留了那月光温的小月酒?” “没有!”地府大殿回音有点响亮。 老凤凰不满地嘀咕道:“这好不容易去趟天宫,什么伴手礼也没有,小青龙和小银龙该说我这舅舅抠门了?阿星真是愈发不会做神来往相交的礼仪了。” “哦,你要去天宫的话,就有。” 老凤凰陡然一个升调,“嘿…你个无常黑白崽子。” …… …… 一重天门旁…… 天雷刑柱金光闪闪森严耸立,不时还有蓝色、紫色的雷电交叉穿梭,发出滋滋电鸣,看得穿着一身火红官袍,手拎两壶小酒的地君毛骨悚然。 他皱了一个苦瓜脸,小声抱怨道:“哎哟,这天宫的布局真是一如既往地这么骇人,这么没有人情味,没毛病都给吓出病了。” 镇守南天门的天将,远远的见火红一团向南天门缓缓飞来,就已经传音禀报了天族大殿下。 远看老凤凰一脸愁容,大殿下轻笑,“舅舅若没犯什么事,又何惧这天刑。” 地君刺目的火红袍子将脚下祥云染得红光闪闪,见大殿下亲自相迎,地君这老凤凰提了提速,满脸慈色,“啧啧啧,我这大侄子就是不一般,俊逸非凡,神采奕奕,英姿飒爽呀!” “舅舅还是这般潇洒不羁,仪容风流。” “我家小青龙越发会哄老人家开心了,吾心甚慰,吾心甚慰呀。” “舅舅,今个什么风将您吹来了?” “还不是那妖族九巫再度现身人族大永属地,这不来给你父王禀明情况嘛。小青龙,这是阿星酿的小月酒,好喝得紧,你看还泛着月光呐,我都没有,想着要见你,忍着嘴给你和小银龙一人带了一瓶来。” 言毕,地君一脸堆笑将这两瓶小酒一并塞给了大侄子。 只见那仙气缭绕的大殿下,一袭青袍流光,剑眉凤目,墨发飞舞,双手执礼,笑颜清澈地道:“那青熔谢过舅舅。” 接过两壶小月酒,青熔又温润如玉地道:“说起表妹,阿星现今还在少煊的延年宫做客。” “什么?!”如一道天雷劈中老凤凰眉心! 难道这女大没留住的那颗心给了这天家?老凤凰的思绪忽地有些乱,乱了,乱了,乱了…… 他逮住青熔的手,将两人脚下的两朵云彩捏在了一起,飞快地向三重天的延年宫行去,“走走走,这月游星脑子怕是进了冥火,真是烧糊涂了,就算来天宫小住,要住也是住你这嫡亲表哥的华庭宫,没有住延年宫那小赤龙家的道理。” 青熔笑道:“舅舅,这阿星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这天宫住哪不是住,再说,延年宫那边还有烁羽作伴,阿星欢喜就行。” “胡扯!你母后从青丝到白头,最终落个冷凉的结局,道是凤暖宫养病不出,实则避世于天地。一千年了,古莲子都开了花,你母后呢?何处去了?你亲弟呢?现今又在哪里?月游星是个糊涂的,你却也是吗?罢了,每上一次天宫,心气都难以平顺,你天家一家家事混乱,月游星我宁她终身不嫁亦万不可介入天家复杂。还有,这善于示弱之人也多半狡诈,你看看你母后,自己该当心些。” 青熔恭谨执礼,神色端正,不言一语。 地君见他如此,想他自幼承重,忽地心疼,又拉住他的手拍了拍,“罢了罢了,你性子随我那阿姐,清高冷持却尤为善良,同你道这些亦是没什么用,总归要自己去体会,且随我去将那月游星带回。” “是,舅舅。”言毕,又要执礼。 “总是对我作揖,都将我鞠老了,你这孩子迂腐得紧,哪及那小银龙可爱。走吧,走吧。” 三重天,延年宫。 入了延年宫的宫门,映入眼帘的庭院景致是极好的。 溪桥柳岸,轻烟疏淡,主人用灵力于那碧泉之上织了一朵七彩祥云,云下青雨潇潇,洗净草木纤尘。长亭古廊老木乌檀,梨花仙桂次第而开,淡菊点缀,暗香袅袅。 道是清冽仙境,又似那人间素心,不浮不躁,如梦如幻。 老凤凰是拉丧着一个脸,怪不得阿星一瓣瓣扯那往生花,这番小情小调确实容易误了自家姑娘,这月游星眼力怎地就生得如此不济,青天保佑,这月游星绝不是被那小赤龙迷了心。 这延年宫的大殿门口,一妙龄仙子推着一面有倦色,气质却一骑绝尘的公子,微笑等候。 远看,这双妙人眉眼甚是相似。 月游星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阿爹,满脸喜气,却见地君阿爹没由来的恨了自己一眼,再也不看自己,这老头又怎么了? 老凤凰此刻笑眯了凤眼,却是放缓了速度,持重而来。 这倦色公子缓缓站直,眉目秀拔,一双净澈狐狸眼似能洞察人心。 他虽似有些虚浮,站定后却见骨骼清朗,白衣仙仙。 公子执礼道:“少煊见过舅舅,大哥。” “烁羽见过舅舅,大哥。” 月游星也喜乐地朝着青熔行了个女儿礼。 青熔向众人点头微笑。 老凤凰一脸谄媚,头也不回地从后面青熔手中拿回一瓶小月酒就往少煊手中塞,“二殿下进来身子可好?老夫见你这院子甚为精巧别致,可见二殿下巧心独运,品味非凡,心思甚是妙啊,这烁羽丫头也是愈发水灵,乖巧得紧,老夫甚是宽慰,甚是宽慰。” 少煊接过夜光酒壶,略有些发白的脸上露出干净一笑,“少煊谢过舅舅,不过舅舅却是谬赞了。不过是体弱多病闲赋于室,整日无所事事,只能返璞归真打点庭院,煮茗听雨,聊解时光罢了。”声音低沉干净,文质彬彬。 老凤凰上前拉着少煊的手,热络道:“你若开心我便欣慰,见你气色似比起上次见你有所好转,老夫就能放心了。” 少煊淡笑,声音轻柔雨润,“说起好转,此番却是要好好谢过表妹了,表妹游历八荒在炎火山竟寻得了不尽木,可以帮助少煊克制住体内的火灵之息。不过一日,少煊已觉身体大有好转,此恩难报。” 地君虚着眼瞥了一眼月游星,“当真如此?” “此事为何要造假?”月游星甚是不解他老爹那脑回路。 “你若送药,为何至夜不归,宿留今日?” “你又何时开始要管我行踪了?若是要管,至少要提前告知于我呀?” 老凤凰想想,确实也是不曾管过,但那一瓣瓣的往生花扯得他心里发毛,此刻又发作不得。 烁羽笑道:“舅舅,烁羽同阿星表姐同岁,意气相投,女儿们的喜好亦颇为一致,天宫孤寂就擅自将阿星表姐留下做客了,不知地府规矩,还请舅舅见谅。” 虽然阿星有女子喜好这句话待考究,但若真是送药那就简单了。 老凤凰狐疑道:“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月游星知道她阿爹平日里言辞就不太靠谱,今日委实也太过古怪。 见她阿爹向她勾了勾手指,她甚是不满的走过来。 两人背身朝向少煊、烁羽,却正对青熔,月游星按低声音道:“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回事,你…你…你没有钟意那小赤龙?” 月游星惊讶地抬眼,正好看见青熔表哥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脸刷的一红,怒眼蹬着老凤凰,“你今儿个发什么疯?什么钟意不钟意的,自家姑娘,说这些你害不害臊?都是我表哥,我就来送个前日巡游人族极地之南无意间发现的良药。” “如此甚好。”地君释然一笑,又见月游星深深刮了自己一眼,略有愧疚。正了正衣冠,倒是不能被自家姑娘唬住,气势上还是要端回来,狡辩道:“那我看见你学那人族痴女独自泛舟幽夜地海还扯那无辜的往生花。” 月游星恍然悟出她爹用她脑补了多大一出戏,也不好详述当时因看了一本人鬼情未了的人族话本,她当时认真思索觉得当中故事情节甚是不妥,若人间有鬼魄残留,她作为巡游神不是骂她巡游不力吗?但那故事又着实感人,明明相爱相悦到突破生死之界,却无法相守。 她思忖不知自己此生能否如此轰烈挚爱一人,也怀疑无法相守的感情是否真的有意义,也思索神生在世是究竟是大道存乐还是守一人居安,不知不觉间就随手拔了一朵往生花。 但她心中是绝无哪个儿郎的。 她羞恼道:“你管我扯什么花,小心我扯了你的凤羽。” 地君委屈道:“大逆不孝,大逆不孝。”越讲越大声。 少煊和烁羽站一旁咳了咳,青熔倒是习以为常,只要没发生他担心的事就好。 月游星负气而走,流星踏步而去,懒管她爹装作呼天抢地。 走了几步她忽而又自己绕回来,悻悻道:“你来天宫干什么?” “哦,对,”地君忽地想起此行目的,责备道:“就怪你,我差点忘了大事。”说完一溜烟便不见了。 月游星见他冒冒失失,这可是天宫,赶紧追了上去。 青熔见他两如此离去,无奈摇头,这舅舅从来说风就是雨,月游星也是不拘一格随了舅舅。他回过头来对着少煊温和道:“那二弟好生将息,大哥下次再来探望你。” 少煊笑道:“大哥有心。” 青熔立即掉头跟去。 烁羽见众人离去,不自觉向前踏了一步,满心好奇。少煊摸了摸她的头,知她少女心性,笑道:“要看热闹就赶紧跟去,晚了便看不完整了。” 烁羽憨态一笑,天宫真是太冷清了,有热闹是一定要凑的。 章十三 凌霄 九重天… 九进凌霄宫门之外,金光万丈,红霓紫气伏地云涌。 宫殿布局方正,碧玺为阶,万年冰玉为台,宝玉麒麟镇门,数百金柱金梁环殿,巍然耸立,彩凤盘柱,游龙栖梁,紫晶琉璃为顶。 虽气势恢宏,却是一步一凉。 地君想,众生愚昧,皆杜撰他地府阴曹森森,却不知他地府实则有幽冥火海与那幽夜地海相佐,气候怡然,而这九进凌霄殿看似赤霞磅礴,才是真真冷得彻骨,怪不得帝煜凰那冰龙性情愈发冷淡凉薄、薄幸寡义,多半和这九进凌霄宫气候也有关系。 他老凤凰火灵之体,可不能受凉了,他不由地向阿星靠了靠,这阿星可是血统纯正的火凤凰,纯火灵之体暖和得很。 阿星见她爹靠过来,甚懂,不由提了提火灵,再靠她爹近一点。 老凤凰感动地想:姑娘还是自己的好。 终于,凌霄殿翠狮玉门含光而开,布星司命和颜悦色而出,见大殿下和幽冥地君携众人守候在外是好一番寒暄。等凌霄殿侍官催促三次,布星司命才和地君好好上演了一番难舍难分。 众人进殿,冰玉地台之上,帝座金光熠熠。 地君见帝煜凰的冰块脸看着自己刚递上去的奏章,表情毫无波澜,众人正要行礼,听帝煜凰不紧不慢吩咐道:“免了吧,又没有外人在场,再说你这老凤凰又何时喜欢过这些虚礼,进来可好啊?” 老凤凰笑得如沐春风,“劳陛下挂念,臣弟甚安。” 帝煜凰冷眼看完整个奏章,才抬眼看向众人:“墨炎,你看儿女们都多喜欢你,你一来他们看着倒是齐全。” “皆因臣弟要来拜见陛下,他们才跟来的。”笑呵呵。 帝煜凰面色不改,“墨炎这拜见,倒是省力省心。” 墨炎依旧笑容可掬,“却叫陛下看穿了。” 帝煜凰叹气,“你啊,就一小妖也不愿为本帝分忧。” 墨炎这老凤凰故作惶恐,拉高声跪下道,“臣弟…诚惶诚恐。” “罢了,平身吧,咱们老了事情还是让年轻人去办。”声音冷冷清清不容置喙,“青熔,妖族九巫现世,你怎么看?” “儿臣听闻此妖在恶妖一族根基深厚,势力盘根错节,此番胆敢犯事作乱恐有残余妖军作为后盾,儿臣请命彻查此事,探清妖族叛军势力,捉拿九巫供父王定夺。” 墨炎心中对这大侄子的分析是颇为满意,果真是天家养的孩子啊。 帝煜凰不置可否,却朝着月游星难得的拉了拉嘴角,“游星倒是出落得英豪,若本帝的女儿有你一般周全本帝也就安心了。为本帝打理人族生死、巡游八荒安宁可还辛苦?” 烁羽似是有些尴尬的低了低头,努力笑了笑。 月游星应声跪下,“陛下盛赞,游星愧不敢当,烁羽天之娇女,采桑养蚕织布兼济天地却是游星所不能为,更何况上有天帝陛下照拂,下有父君勤力,游星只是协理一些杂务,不敢居功。” “倒是孝顺,闻你小表哥才是那妖要杀之人,最后他却大难不死,倒是令本帝也有些意外。历凡劫讲究个功德圆满,时辰不足便回来就不算修齐心道,于灵体亦是有损,游星这阵子便不去各地巡游了,去守在你小表哥身边,待他归位,也免他招惹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青熔闻言面色倒是未生任何变化,拳头已是能粉碎一颗南海的夜光神珠。 “月游星领命。” “至于这为什么有妖直奔他而去,烁羽认为呢?” 这热闹烁羽肯定是看后悔了,她怎么猜也猜不到会有这么一事这么一问,哆嗦跪下,“儿臣不知,或许是人族近年来杀妖取丹的太多,那妖就想杀一个人族至关重要的人物以示报复。” “是吗?”帝煜凰声音极淡。 殿内忽地噤若寒蝉,烁羽跪在地上,脊骨发凉。 青熔缓缓过来将她扶起,执礼道:“请父皇容儿臣一并追查。” 烁羽小声道:“父皇,儿臣也去。” 不表态就是帝煜凰的态度,“都退下吧。” 众人:“是。” …… 一行四人缓缓向一重宫门飞出。 墨炎地君现下一身轻松,事也交了出去,哼着一支小曲,想起什么又拉着月游星一脸谄媚地道:“闺女,小月酒可果真只有两瓶了?” “当真。”回答迅速。 “那你何时再给我酿点?” “待我助小表哥归位后就回来给你酿一壶,我们凤凰火灵之体,这小月酒是月光温的,太过阴凉,喝多伤身,你回去后应多喝热水。” “阿星如今长大得甚是无趣。” “那你去找一个有趣的闺女,实在不行,你给我找个小娘也行。” “你…你…报复心太重,我不过怕你情根种给了那小赤龙。” “你还敢说。” “不说了,不说了,你这次去人间务必当心些,若遇到打不过的妖怪就跑,跑不赢就报家门,告诉他若伤你一根头发…就算了,若伤你一条口子我地府冥火定烧穿他家屋宇,若你命没了,阿爹定举整个地府及鬼族之力灭杀妖族一族,直到阿爹战死。” “不会有事的,别说些不吉利的,你回去性凉的酒少偷着喝我便会开心,我开心了身体也就好了,身体好了打架也利索,更何况妖力如此不济,你闺女修为都快要飞升上神了呢!” 地君心头叹道:但愿我闺女飞升上神不用经历涅槃之苦,若定要涅槃,我愿替她浴火,“唉,懒与小儿言,我回去了。” 墨炎拂了拂衣袖,忽地消失在三人眼前。 烁羽这才向前挽着月游星的胳膊沉郁且艳羡地说:“阿星表姐,烁羽可真羡慕你,舅舅待你真好。” 月游星笑道:“傻烁羽,这天帝姑父哪用说这些唬人的话,放眼四海八荒又有谁敢动你。” 可她们都知道,烁羽想说的不是这个,又有哪家女儿不想和自己阿爹亲近的? 只是帝煜凰是不能亲近的阿爹,亦是不可被抱怨的阿爹。 帝煜凰这个阿爹,只能由儿女去揣测他的心思,陪他守天地应尽的责任,她忽地有些想念三哥哥,父皇四个孩子就他敢当场和父皇叫板。 烁羽沉了沉眼,“大哥,烁羽想同大哥一道去会会那妖族,也想看看究竟为何妖人要直奔三哥而去,但我想先同阿星表姐去探望探望三哥,再去同你会和。” 青熔温言如玉道:“烁羽想四处走走也好,”顿了一顿又温和道,“烁羽离开天宫之前或许还应去同天妃娘娘和少煊道个别。” “其实母妃和二哥他们……”未等烁羽言毕。 青熔招了招远处云中的一道明亮紫光,那紫光忽地闪现众人眼前,肃穆庄严执礼,“大殿下,四公主。” 月游星朗然,执礼,“战龙副帅。” 烁羽亦行女儿礼,“翼蒙哥哥。” 青熔辞色凛然令道:“今日起,所有人禁止出入枳沉宫,由你亲率百名乌金甲天将镇守,不日不夜守好他的灵体,擅闯者格杀勿论,若有闪失,军法问罪。” “是。”淡紫华光掠过,神龙一族下一任真龙神君,天帅战神翼戎长子,如今的战龙副帅、紫龙真君翼蒙融入了天宫紫气之中。 青熔再次嘱咐道:“阿星,好好看住他。” 再转头对烁羽说:“如此,大哥便不耽误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捉拿妖族余孽要紧。” 淡淡青色华光流过,青熔便不见了身影。 “他们不会害三哥的。”烁羽音色轻轻柔柔。 月游星摸了一摸烁羽的头道:“去吧,表姐在此候你一起去看看你那三哥哥。” 章十四 东宫 大永王朝,京都玉安,王庭。 刑部尚书晏安携秘令入东宫,诚惶诚恐的坐在太子辇中,连呼吸都怕有声。 他还不曾真正独自面对过未来新君,太子年少有为,边关四年立下赫赫战功,军中大权在握,陛下年迈,好说歹说将他召回内廷,数着日子也不过四月,实在尚未摸懂新君脾性。 晏安迅速的反思了一下自己近日是否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想来想去竟觉得自己清廉得紧、爱民得紧。 上个月,这长公主家打死了一个驸马爷的妾室,尸骨无存,估摸着是长公主草席裹尸草草扔在了哪个荒郊野岭,但这妾室却是京都府衙师爷的女儿,读书人家死板得很,吵嚷着要告御状,敲响了那登闻鼓,还自己主动去领了那越级诉状的五十鞭笞之刑,折子都呈到他手里了。但他实在太灵光,人太聪明连自己都没有办法,这些年长公主家死了多少妾室,当今陛下怎会不知,但陛下宫妃虽多,子嗣却单薄,让他怎么忍心惩罚自己孩子。 作为刑部尚书为陛下排忧解难也是职责所在,他不动声色的就将此事掩了,师爷及其家丁给足白银一百,发配边境横都,勒令其举家致死不可返京。女子一百两真的是很高的价格了,他还是从刑部库银里支出的,不仅保全了师爷一家性命,还保住了天家的声誉。 这个事难道算不上办得漂漂亮亮、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事后,长公主府给他府上送来了黄金百两,高风亮节如他,忠君孝君如他,举手之劳怎能拿皇家金软,他硬是推诿没收。 是不是清廉正直? 事能办成这样,太子应该感激才是,晏安细细揣摩,虽不是一个娘娘生的,但好歹亲姐弟,他另外两个姐姐事情也不少,这些年他鞍前马后秘密帮皇家打发了多少人。 难道秘密传召是因为太子也杀了人要掩埋? 不不不,太子同公主又不太一样,太子可以明着处死绝大部分人。 难道是自己知道太多了? 鸡皮疙瘩盛夏起,唉,皇城做官真难。 入了东宫,月氏宫人叫他下辇,他腿有些软,还是另两个小宫人将他从太子辇拖了出来。饱学诗书深谙礼仪如他,出来后先郑重其事跪了跪太子圣驾,等脚力恢复一些后,才稳妥的跟着月公公前往太子书房。 见太子正专心致志批阅奏折,晏安叩行一个大礼,“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没有回应,鸦雀无声,那还是趴着吧,薄汗开始蓄积。 良久,那不温不淡不响不亮的声音幽幽传来,“尚书请起。” 晏安跪谢站立,鞠着身子抬眼看了下太子,太子究竟意欲何为? “尚书可知今日为何密召你而来。” 最怕这么问,最厌这么问,你为何招我前来,你自己不知道?盛夏汗滴落,心情更低落,“微臣不知,还请殿下明示。” “晏安可知道本宫最喜欢你什么?” 是喜欢吗?“臣叩谢太子殿下。”扑通一声再次跪下。 “本宫喜欢晏大人,虽清流气节全无,为人却又还算善良。就在你入宫之际,本宫了解到最近有人敲了登闻鼓?” 晏安将脑门重重撞向这书房的御窑京砖,“微臣赤子之心皆为守护皇家声誉,一番盛情唯恐扰陛下安宁,陛下如今龙体欠安,实不忍心让他忧思太多。何况…”怯生生的抬眼。 “说。” “何况微臣口风十分十分地严密。” 相鋫轻哼了一声,晏安甚觉有寒流袭来。 此刻是完全摸不透东宫在想什么,慌乱至极,晏安嗓音已经开始抖擞,“难道微臣…微臣会错殿下圣意?可长公主与殿下手足之情,殿下难道忍心…?” 相鋫眉心深锁。 这平日里拿捏得精准的话术之道,此刻竟让晏安觉得无甚作用,进殿以大礼叩之,语气真挚恳切,言辞维护皇家,搬出陛下之意和血缘手足之情,东宫竟依旧有不依不饶之势,难道真是要杀人挪位?晏安惶惶不安跪于堂下。 轻飘飘嗓音传来,“本宫此刻若道忍心,是否晏大人就能指摘本宫冷血无情,不念手足,妄为人龙?” 磕头一声响亮,“殿下恕罪,微臣绝无此意,臣惶恐啊。”晏大人真的快哭了。 相鋫颇有些怒斥道:“晏大人拿的是朝廷俸禄,受的却是这大永天下百姓的供养,身为百姓父母官,为百姓鸣冤叫屈、伸张正义是你之责;作为刑部尚书正章肃律、赏善罚恶、严惩贪墨是你之责;伴君左右谏言献策、振君昏聩亦是你之责。你精通司法狱讼却知法犯法,鬻宠擅权,长袖善舞,好你个刑部尚书道是尽了何责?!” 晏安再次磕凉了脊骨,天要亡我,他一把泪一把抹地哭道:“微臣冤枉啊…冤枉啊…” 相鋫冷哼一声,“冤枉?难道你蔽日遮天欺君罔上,是本宫诬陷了你不成?” “不不不,微臣不敢,”晏安一边哭,一面犹豫思忖,“既然殿下要治微臣之罪,微臣也就直言了。这殿下久居沙场,有很多内廷之事不甚清楚。这长公主和大驸马夫妻感情一向不合,近年长公主性子愈发乖戾,且尤为痛恨驸马爷拈花惹草。这十多年,大驸马爱妾横着抬出长公主府的不下百人,殿下难道认为陛下全然不知吗?微臣就算是有天大的胆子又怎么敢去触碰陛下的逆鳞,又怎么敢去揭露皇家长公主啊殿下?” “于是你便私自将那登闻鼓之声销匿,替我皇家去寒了那天下清流之心吗?晏大人可真是殚精竭虑,你难道忘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吗?” 晏安见自己如此声情并茂抬出陛下晓之以理,眼前的太子依旧怒气不减,他想:真是天要亡我,民官刍狗,一代天子一朝臣。想起刚入仕时自己也是满腔热血一心家国,张口百姓闭口苍生,年过半百岁月蹉跎,已经尽力清正爱民了,奈何还是要落一个不得善终,不由悲从中来,眼泪鼻涕纵横。 月公公见他哭相实在太丑,恐有污圣眼,赶紧递上一锦丝绢帕。 晏安哭了好一会儿伤心,才擤着鼻涕一抽一抽地道:“天子犯法又何曾真的同庶民同罪过呢殿下?天子之怒伏尸百里,庶民之怒顶多哭天抢地。这大永律令是微臣携部下一条一条更订而来,没有人比微臣更想遵守所制律令。可若上…专断行事,下又有谁克己复礼、心有戒律呢?这些年陛下愈发重视国师乌执,沉溺吞噬妖丹延年益寿,将士于外征战沙场,于内却是皇亲国戚朝歌暮弦,耽于淫逸,群臣贪墨,沆瀣一气。朝廷早就…早就烂透了。微臣哪里能玩弄什么权术,天下之权尽归皇家,朝承恩暮赐死,微臣寒窗苦读二十载,能做的,从头到尾却仅有那夹缝中求生,不得罪权贵以自保,并尽力让不懂朝局还误以为天下自有公道的百姓保命。路有冻死凉骨,朱门裘马声色,臣也早看倦了,臣自知绝谈不上中正,但自问面对浊世已是尽力。若殿下要重振朝局,臣即使身死也将遥祝祝殿下大刀阔斧定要将这歪风邪气扼杀,只求殿下放过臣一家老小,臣自伏罪当诛。” 忽地,晏安感觉那个少年的自己,又回来了,言辞之间竟是越说越冷静,生死有命,到了尽头,尚需看破。 “来人,赐白绫毒酒供晏尚书挑选。”声音冷淡。 晏安闭上双眼,今朝身死也不算冤枉,至少还过了过口舌之瘾。原以为为天家遮丑能得蒙圣恩庇佑,但天家之丑果真也不能知道太多,口风再紧又哪紧得过死人。 他看见太子亲卫呈上白绫和毒酒,想起这一生多半时间都在奴颜屈膝,谋算心机,迎奉权贵,不曾真正坦荡磊落快活,而今…晏安忽地笑了。 他站直身体端起毒酒,吟诵: “春风得意马蹄疾,那日看尽玉安花。而后岁月尽虚度,崎岖坎坷迷途。凡尘苦,百姓苦。为官数载,寒梅傲骨不再,风华残。油尽灯枯指尖输,我自醉眠,谢圣恩,谢苍生。” 一饮而尽,鞠躬执礼。 良久…… “可还甘冽?”凉凉。 “饮不知味。”沉沉。 “酒无毒,卿食百姓粮秣几十载,尚未还恩何以求死?” “殿下…”瞋大眼看向又开始翻阅奏折的太子,见他毫无喜怒。 “自今日起卿朝堂之下不见访客,约束内眷,秘密寻回京都府衙师爷一家,回去理一理这些年手上积累的证据,从三品大员开始,布局参奏大大小小贪赃枉法欺世盗名之官吏,明日朝后报我,下去吧。” 人生起承转合来得太快,晏安呆若木鸡,刚自己那出谢圣恩谢苍生的戏是白唱了吗? 看相鋫剑眉清朗,一双眼神冷凝如霜,竟这般亲切可爱。 看他唇齿轻动,“怎么,还想试试白绫?” 晏安这才大醒回过神来,哐啷一声跪下,“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下去。” “是。” “等等…” “是。” “将拘押在你刑部永夜地牢里的无生尊者秘密给本宫提来。” “为何?” 冷光一瞥。 “是。” 踏出东宫书房,风动云涌,这风向将要变了啊,晏安觉得天朗气清定要好好珍惜生命。 他眼珠一转,满脸谄媚将那眼泪鼻涕浸湿的锦帕递还给月公公,月氏冷静微笑婉拒,继续引路。 晏安又讨好的问:“公公,这殿下可是说一不二之人?” 月公公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恩,我们殿下还治下有道,连个宫人都是那么谨言慎行又慈眉善目。 章十五 定情 是夜。 阿灼已将三波妖民悉数送出,大概所有人族都认为充斥着诛妖法器的街道不可能有妖族出没,所以在阿灼的庇护下,大家出城竟十分顺利,毫无波澜,简直丝毫没有戏剧性。 想起和相鋫的巳时之约,夜灼觉得既然如此,当不虚所行。 她像要私会情郎的羞怯姑娘,躲了姝酥,在那城郊庄外的一潭清泉之上,将幼姒放在她衣匣里的女蛮国翠烟明霞轻萝幻化到了自己身上。 女蛮国华服多满身璎珞,此衫却素锦轻盈霞光流转,但系腰搭配的青翠粗带却是珠履三千以金丝嵌了七宝。她将青丝疏成高髻,簪以朱红宝玉金头面,耳上坠下金串南红玉珠。 相较这大永女子衣饰,是别有一番异族风味。 相鋫这东宫,景致最美处就是这寝殿,檀木八页雕花大门,大门所对就是一颇有烟南情调的碧蛟湖,湖内莲白叶翠。湖畔入夜宫人们会点亮一盏盏琥珀红灯,红影入泉碧,交相辉映。 依栏而立,夜风盛来清香,是荷香草香檀木香还是下午刚去御花园摘来的栀子花香,相鋫已经分不清。 心中情愫涌动,当时是光想着以佳茗佳肴佳景赠佳人,却也忘了这男子的寝殿入夜亦是暧昧处所。 他已对她表明心意,不知她介不介意,也不知道这些人族点心她是爱吃还是不爱。 相鋫遣散了所有宫人,面向庭院望向天边,阿灼怎么还没来。 正是出神,忽听身后有银羹碰玉瓷,转身看见着装疏异的阿灼已经喝上了莲子羹。 她点点头,“这莲子羹点了杏仁玫瑰甚是香甜。” 言毕,端起一份琉璃碟琼酥,雪白酥酪上撒有琥珀核桃,入口乳香甘甜,核桃香味盈齿,她又满意地点点头。 再拿起一块紫色枣泥核桃糕,软软一块全塞入嘴里,喝一嘴玫瑰露茶,霎时浓香满口。 阿灼向相鋫投去了赞许的目光,一边吃一边道:“下次一定把幼姒带过来学这御厨小点,你这东宫小灶真真人间美味。” 相鋫落座她的身边,执起一双金筷夹起一片软糕,痴笑道:“你若喜欢,又何须旁人来将那厨艺学走……你尝尝这红菱梨花糕。” “我能用手拿吗?” 他笑,“有何不妥。” 她一面接过,一面忧色问:“可这么多点心,我两哪里吃得完。” 他又笑:“你们妖族不是能吞下一整个人吗?我还怕准备不足,阿灼最后将我活活吞下。” 讲完,相鋫自己隐隐觉得在此处讲这样的话恐有些误会,脸上浮起红晕。 阿灼对这怀春少年的心思却是全然不知,说她吃人,她剜了一眼相鋫,“稚子无知,若妖食人,一般食用的都是那精魄,却不是肉糜之身。”言毕将那梨花膏一并塞入嘴中,又忙点点头。 见她灵动可爱,相鋫不由抚了抚她额尖,“好了,别点头了,那么多点心,你吃一块点一次头,得多晕。” 她那锋利的犄角就长在额尖他轻抚的位置! 她愣了愣,大他两万三千来岁,他此番行径却似像是将她当做小儿。本想斥责他行为甚是毫无尊长,可想起白日里被他抱也抱了,此时摸摸头应该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她思绪忽落回他的怀抱中,忘了嘴里的清甜,兀自出神,又点了点头。 拉回神,望向殿外,她又摇摇头道:“相鋫,你这寝殿景致颇为一般。” “怎么一般?”相鋫又夹了一块酥饴小饼放入她手中。 “你这荷塘虽假山湖石精巧,莲荷却恹恹,生命之息不茂,这琥珀红灯太过猩红碎了那月色银华,庭院鲜花也是不盛。” 说完她咬了一嘴小饼,却皱了皱眉头。 “不好吃吗?” 她笑,“这小饼形如嚼月,中有松仁、枣肉、桂圆干,却多了一味木樨。我其实颇爱繁花,却唯独除了这木樨,一枝木樨九里香,味浓太过压群芳,我自幼觉得那味甚闷人心。” 说完皱着眉,又咬了一小口那小饼。 相鋫笑,“明明不喜欢,那便不吃,这皱着眉一点点吃看着甚是辛苦。” “唉,我虽不精通厨道,却也知这盘中粒粒辛苦。就这一个小饼,经过多少人栽种各式作物,经过多少人往来运输,又经过多少宫人的选品和你小灶御厨的辛苦,更何况我本可辟谷,贪食美味已是暴殄天物,又不是食之会死,单单一个不喜欢便扔了,哪能如此。” 皱着眉,又要再咬一小嘴,相鋫却不急不缓将小饼接过,放入嘴里,嚼一嚼,“我倒觉此味尚可。” 这空气里暗自交缠的那股似有似无的情愫,又彻底让他彻底揭得白热化了,她心脏忽的跳动加速。 余光看见那泛着如流萤般青翠光芒的月光杯中有赤霞朱红葡萄美酒,她端起来本欲猛喝一大嘴,喝了一点,却被相鋫从嘴边夺走。 “美酒不能这样喝。”深情注视。 又来了,他这眼神又来了,她却莫名的负气道:“怎么不可以了,这酒也没多美,还不如我们那葡萄娘子酿得香醇好喝。” “那我下次陪你一起去试试那葡萄娘子的酒。”真诚真挚。 她又忽地气馁,“这不公平……” 他见她忽而轻嗔负气,又见她薄怒荡然哑消,这一颦一蹙都是为了他,他心下觉得灵敏有趣,“我认为,你喝了我准备的美酒觉得不喜欢,我去试试你喝过的美酒,探索出你为何不喜欢并改进,挺公平的。” 她嘟囔:“不是这个…”眼神十分空洞,脑子里装了特别多纷乱的思绪压得头十分的沉重,她俯身向下想将头垂放在食桌上。 他却忽地伸出了手,在她脸蛋落桌之前,接住了…… 她半张脸尽落入他手心,惊讶地瞪大眼看着他。 他笑得长眼弯弯,似三月风拂的柳絮,美轮美奂,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男子? 他温柔道:“你呀,究竟在惧怕什么?” 声音也如此沁人心脾。 她直立身子,郑重其事地道:“相鋫,人族人生短短百年,我真怕我不小心愧对了你这一世光阴。” 他笑,“就是这句话,你也不会的。” “可或许…或许我同你一样,有一些脱不开的责任在身。虽我素不信天机测算之道,可不知为何,最近总觉得将有事发生,我怕我无法伴你长久,误你一生光阴。” 他执起她的手,“我亦告诉过你,即便没有你,我亦注定一生无婚配,不是你误我,而是我,幸好遇见你。” “若我无法常伴你左右,你会不会等我?”低下头,“又会不会太辛苦。” “除了你我本无人可等,亦无人愿等,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伴我长久,可若你实在不能,你若心里有我,那我亦可安慰自己两情若是久长,岂在朝暮。” 她轻声唤他,“相鋫…” 听她娇声细细,他忽的情动,轻轻拉她入怀。 他忽地很心疼他的阿灼,她说她同他一样有责,他的阿灼灵力又出乎意料的高强,那这份责任应该不小吧。 他将自己对她的情谊归咎给心口的红莲法器,他确实想因此相迫,可现下,阿灼显然将自己要她负责,要她相伴长久的话听进去了。 他没料到这能给她带来这般压迫感。 他要不要告诉她,这一切和法器没有关系?可要是说了会不会让她的离开变得轻易,自己会不会再度在她心中毫无分量。 他挣扎良久,缓缓道:“阿灼,我一介凡人,毫无灵力,你若有心避开,离我而去,我没有信心能再次找回你。为了将你绑在身边,出于下策我将这番心意归因心口那朵红莲,也是想你为我负疚,为我牵挂。可事实并非如此,山腰初见,我便对你一见倾心,却是在种法器之前。所以…我不是你心里的负担,我心由我所动,你如若有你的不得不为,我…没关系。” 她从他肩膀抬离,直定定看向他的眼,见他眼里的不舍和担忧将她牵绊,她笑,“可如果我是我,现下即便是不断给你种这法器,我也会将你的心留下。” 他闻言遐迩,“明明知道是法器圈住的心,强留岂不是自欺欺人?” 她目光敏锐,“这有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倒是你,明明利用负疚感将我栓住,此番又道什么一见倾心。” “或许是这心口红莲灵力太过强大,将那情根种的太深,已模糊了我的神志,就连这样的谎言,也舍不得继续对你讲。” 琉璃灯下,斑斓的光,她听他似真戏言,对他是宛然一笑。他不禁心中一荡,心神全无,轻揽她的腰,闭上眼俯身而下,嘴唇却落在了她手上。 如此靠近,他见她肤如凝脂,星眸有流光闪动,她立即讪讪站起,很是不自然的向庭院踱了两步。 转身回头,眼里全是他,“你既赠我佳肴佳酿,不如我回赠你花前月下。” 他忽地有些呛,红晕染脸,有些咳嗽道:“你…你…真的愿意同我花前月下?” “有何不可?”明艳纯粹。 随即,她却转头而出,向那碧蛟湖面撒了一片赤金星辉,霎时花苞怒放,略有枯黄的白莲不仅恢复生机,更是勃然绽放,竟足足比最初大了一倍,有的荷叶陡然长了个人高,一湖亭亭玉立,洁白如玉又翡翠盎然。 她又似抚了抚那湖畔的琥珀红灯,用烛火将那茭白的月色点燃,又将血珀调为金珀,让那银华之光镀上暖黄,与那碧湖中的月影相宜得章。 她扭头问相鋫,“你可有喜欢的繁花。” 他呐呐道:“栀子。” 她再挥了挥衣袖给他送了一院簇拥的栀花,玉白胜雪,清新怡然。 他踱步至她身旁伫立,见这满园生机勃勃,焕然一新,竟又是欣喜又是无奈,苦笑道:“还果真是…花前…月下。” 夜灼见这满院景致,陷在沉浸式满意中。 他见她笑眼,真的很想再将她拉入怀中。 唉,目光移向远方,克己复礼,克己复礼。 他心火似被点燃,又被泼了一盆冰凉,他实在忍不住问:“阿灼的诗词文学都是在哪里学的?” 她虽疑惑他为何有这一问,倒也如实回答:“家中有不少书籍,且我万年多前化身人族少年,跟着好几个夫子念过百年私塾,成绩斐然。” 他温柔含笑:“那阿灼可知或许时过境迁,好些词汇又被赋予了新的含义,活学活用起来?” 她转向他,虚心请教道:“例如?” 见她灵眼求知,经珠不动疑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 她若继续这般模样,自己当如何消解?相鋫觉得心口那朵红莲,烫得灼人心。 他屏气凝神,有些沉郁道:“罢了,你自当记得,你既送了我这花前月下,断不能再赠予别人。” “为何?”这至美之景,若有缘自当分享。 他目光含嗔,似有凉愁流转,看似温文尔雅,却又不容置喙。 又来了,这高傲又阴晴不定的性子又来了,大度如我,阿灼嗔道,“行,不送便是。” 他曾翻阅话本,说那女人生气的模样煞是可爱,直教人生死相随,他曾觉得定是疯言疯语。 他现在觉得自己一定也是疯了… 相鋫根本无心赏玩那一潭花前月下,天知道那份血涌之气让他陷入了如何的挣扎之境。他扭头回殿,将一品凉茶一饮而尽。 她见他行为诡异,尾随他身后,一脸迷茫,关切道:“你怎么了?” 原来有的克制竟比那刀斧加身更难。 他背对着她,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无妨,”扭头看向她,足有两尺距离,“但你暂且不要靠我太近,我怕我忍不住对你做刚才之事。” 想起落在她手上的吻,夜灼羞赧,退后一步。 那身姿轻盈如弱柳扶风,七宝珠履腰带,妁妁其华,将她腰线凸显,好似不盈一握,相鋫盯得眼直… 她见他目光落在她腰带上,似是想起什么,玉手纤抬,竟是在他眼前转了一圈,细声问道:“这一身翠烟明霞轻萝可还好看?” 岂止是好看,相鋫怦然心动,他想起一句诗词,“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如九秋之菊,素衣繁宝巧妙至极。我人族女子若着青衫,绝不配红宝,不曾想你这妖族冠面衣饰竟红绿相宜。阿灼…所谓女为悦己者容,你可是为我?” 相鋫不由向她走去。 她连连后退,似羞似惊,掌心向前推手道,“你不是道不要如此靠近。” 相鋫眼中漾笑,“你若总是如此羞怯当如何是好?” “我……”阿灼想还是将这话题转了吧,“我今日前来亦有事相请。” “哦…”音调婉转,兴致勃发,向前一步道,“但说无妨。” “我这一身首饰罗衫并不是妖族服饰,而是你们人族女蛮国织物。” 他狐疑道:“可我却不曾听闻女蛮国一国。” “你这大永国所处地界相邻相知之国共有十六国,大永以西是那浩瀚西海,西海的中央是一处神山,名叫玉君山,便是那人族守护神英招所居之地。为了免于人族打扰,英招于那玉君山周围设了迷障和结界,由此玉君山以东十六国便认为这西海就是地界尽头,实则不然,玉君山以西还有很广阔的天地亦是人族地界,其中便有一个尤为特殊的小国名曰女蛮。” 相鋫听这新鲜异闻又见阿灼说得认真,亦是收起其它心思诚恳道:“愿闻其详。” “我这一身衣锦和首饰皆是由女蛮国匠人一针一线,一钉一锤精心所制,而这些匠人可以是未婚娘子亦可是已婚妇人,她们却并不是在自家织物再交由丈夫去市集贩卖,这些女子匠人有属于自己的作坊。” 相鋫若有所思道:“阿灼是说女子可以自由出入门庭,去作坊谋生吗?” 夜灼点点头,“不仅如此,女蛮国的女子还可以是三姑六婆、医娘、酒娘、鱼娘、画娘、妆娘,也可以是金匠、银匠、木匠、瓦匠,甚至是夫子、谋士、宰相、帝王。” 相鋫诚恳问道:“可这金银铜铁之器何等粗活,女子怎可有力气?” “有的,日久生熟,劳作生力,若一人不足则两人,甚至女子打造的兵器还因慢工巧活出了更多利器。就连这首饰轻衫,亦是女子更懂女子所好。” “若这女子可入仕为官为宰为帝,可为粗活重活细活,这女蛮之国…没有男子吗?” “天地生阴阳,有男则有女,自然是有的。这女蛮国男子同女子一样亦诸事可为,也同这大永王朝的男儿一样诗文商贾,骁勇善战。” 夜灼见相鋫似陷入沉思,接着道:“其实女娲创人族之后便力竭而衰,未曾定下过男尊女卑之序。这人族男女本质上并无不同,若道有,亦是女子天生力弱,则更应被她们的国家、家族、君王、仕官保护,免她们遭受无辜侵犯。” “大永虽对女子限制较多,不允女子抛头露面,却也因此免除她们惨遭轻薄,免她们从事粗重农活、征战沙场或于这仕海勾心斗角,女子亦有父兄丈夫给养,这些又何尝不是一种保护呢?” “所谓保护又哪是将她们画地为牢,拘于那闺阁一隅,失了这天高海阔、湖光山色和自己。真正的保护当让其拥有足以自保之能和自我抉择之力。女子虽受父兄丈夫给养,但将自我之幸假手于人,任他人主宰,又有多少女子不是过得惶惶不可终日?这大永王朝女子若是被弃,当她们不得不流落街头,如不愿做那风餐露宿任谁都能欺辱的乞丐,除了死便只有那青楼可去。你为君,则天下皆你子民,女子亦是,子民之苦亦是你之苦,你如何不心疼?” 相鋫见她双眸淡淡含忧,言辞虽大胆新颖,却是忧国忧民,不乏道理。 兼爱非攻,他心中暖意横流,言道:“我曾以为于女子,有人给养,给予疼爱便是足够。大永素来重礼,我年少赴往边关久居沙场,曾认为天下男子皆厚爱妻女,”思及长公主家事,他沉声,“如今看来确实思虑不周。我虽不曾知如何心疼天下女子,现今却想心疼你,你若心疼天下女子,我便会爱屋及乌。” 她心下有甜,却嗔道:“油嘴滑舌,我道正经的。” “我亦然。”眼神坚定。 夜灼轻轻摇头,“相鋫,这不单是作为君王给予女子以怜悯,一国若无女子则也后继乏力,女子是女儿、妻子、母亲,是男人们骨肉相连的温暖、牵绊与力量,若女子识文明理通史,自当能解男子家国之忧,若女人同男人一样参与劳作,举国物产当更为充裕丰富。给予女子生存之道于治国亦不无利处。那女蛮国正因女子也能行商坐贾,农事耕作,出入仕海,亦是这人族天下里子民最为幸福,也最为富庶的国家。这玉君山东十六国,初代人族女子本不乏巾帼,可如今却被禁足那闺阁,除了翘首以盼夫君的怜爱,摇尾乞怜、绞尽脑汁为他人的喜怒哀乐而活,她们无以自保。” 相鋫静静道:“所以阿灼有事相请,是想我为这大永女子新谋一番天地?” 夜灼点点头,“如若可以,请给她们一技傍身。至少,让生活得痛苦不堪想要离开的人族女子有地可去,有尊严的存活。” 相鋫识得她心中柔软,心意碧海,见她相貌极美双目却有十足英豪之气,他眼中尽是欣赏之色。 他曾以为他会像那边关的将士一样,喜欢那娇娇弱弱柔柔软软哭哭啼啼的女子,阿灼出现后,他却不得半分分神去想她是什么样子,单单只是害怕失去她,怕再见不到她就占据了所有思虑,闻她所请,她竟和自己在边关所幻想之人大相径庭,只道是神族不给他姻缘,上天却给了他更好的安排。 他温言道:“相鋫以为阿灼或会为妖族之事相请,不曾想阿灼对我人族女子亦是关心,佛曰是法平等无有高下,阿灼当信一切皆有情?” “是法平等?一切有情?”就算她信,观这天地道法又有何意义,她摇摇头,“只道是无论何族女子,皆是女子,以己度人罢了。至于妖族…相鋫,因果终轮回,善恶当有报,如你所见,妖之力实则并非不堪一击,于人族而言,神之势当不可倚。” 她想,若他朝妖之势神难阻,人族又何以自保? 言毕,妖族之事缠上心间,昨夜九巫之言又字字钉在她心上,她今朝能为人族女子相请相鋫,来日她又能为妖族相请何人? 相鋫是人族东宫,而她亦是猼訑之女。她认为相鋫有责护这人族女流,那她呢?妖族对她作如是? 她忽地神伤,哀眸低敛。 相鋫哪知她心中百转千回,见她神色哀伤,只怕是自己言不及意,“这大永百姓不分男女皆是子民,本是我之责,我理应倾尽全力谋其安乐,我定当为这大永女子谋划。” 若是素日,面对旁人甚至至亲,夜灼察觉自己流露神伤必会收容敛色。 此刻,她只是抬眼看他,双目湛湛含愁,音色低迷,“是否所有人包括我于你皆是相请相求,不曾关切你是否愿意?” 她那眼里的愁雾似将他罩住,只道是什么也顾不得了,相鋫疾步向前将她拉入怀中,那暗涌的情愫却不是什么怜香惜玉,更像是契阔相逢,惺惺相惜,“此事我当然愿意。更何况只要是为国为民有所裨益,又何须考虑愿意不愿意。” 闻他如此纯粹美好,自己却忧思过杂,夜灼心中缭乱而动,她慢慢抬起手,抚上相鋫硬朗的后背,搂他入怀,轻轻唤他:“相鋫……” 他本收起的心思,瞬间又泄了闸。 她声音似柳莺婉转,气息在他脖颈处攒动,幻梦中的纤腰在握,柔软在怀。他很想问她,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唤什么,却贪恋那个怀抱,不忍放开,体温再次灼热上升。 夜灼超万岁之龄,且在人族私塾百年,文人风月之事私下里和众师兄弟点茶吃斋时,听闻过不少。这同窗之间悄悄流阅的私藏画本,她也拜读过。好些事,她似知,却也不甚明白,说不懂,却也知道那么一些。 比如现在隔着盛夏薄薄的衣襟,在这夜空下清爽的凉风之中,自己怀中之人忽地滚烫。夜灼浅笑,他可别烫坏了自己,心中默念清心决,再以一股温和清凉的灵力从相鋫后背送入。 相鋫感到阿灼的手有凉意传来,慢慢游走了他全身,虽顿时感觉舒缓了不少,但内心亦有微微一丝不可捉摸的失落。 夜灼微微放开他,再向后退了一点,两人四目相视,竟是梨涡荡漾。 食桌上还有很多雅致的点心。 他们落席而坐,共品香茗,情意浓浓,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相鋫想起阿灼刚刚所说异闻,问道:“阿灼可是见过大海,去过很多地方?” “除了几座神山、禁地和九重梵天没去过,四海八荒的天地,几乎都去过。” “那阿灼一定见过大海。” “恩,见过。”夫夫神山四面环海。 “我自小拘在这大永王庭宫内,刚过舞勺不久便去了北境的战场,四年金戈铁马,风雪断壁,不曾见过大海。我听大永西境靠海的将士说那海边四季宜人,繁花似锦,滔滔波浪,情意绵绵,是个和姑娘厮守终老闲看云卷云舒的地方。那时候我就想,如若我能有幸同那边关的将士一样,拥有相思的姑娘,我一定要同她去那大海边上瞧一瞧。” 他顿了一顿,执上阿灼的手道:“阿灼,你可愿陪我去看看。” 她粲然一笑,星眸闪动,微微点头,“不过这人族地界海光之色还是南樱国的最为好看,雪白细腻的沙滩,湛蓝无垠的大海,海岛上,夏花灿烂、绚丽繁荣,有成田的大扶桑花,太阳花,美女樱,蜀葵,那边的农家家家户户门栏上都长满了红粉佳人梅,南樱之人虽缺乏这大永王朝的书卷之气,却民风淳朴,热情好客,日子过得长足喜乐。” 她颇有兴致的讲完,忽地站起来,双手捧住他一只手,漆黑深潭般的眼珠子里又有莹亮的珍珠光芒,“你若是想看,我现在便能与你同去,明日一早便回来。” 她总是语不惊人便不休。 他不能猜到她下一刻想做什么或者能做什么,只是就算阿灼教他刀山火海一路,他也定会甘之如饴。 相鋫愣了愣,站起身来,两人四手紧握,相鋫笑眼直到心底,“如此,甚好。” 章十六 不速 道是去看海,却听见寝殿八扇木门,整齐划一,哐的一声合上。 而自己尚未明白所以,也不知身体是如何从食桌前移过来的,相鋫此刻已被阿灼抵在了这其中一页雕花木门上。 透过这殿内殿外的琥珀烛光,从窗外倒影看去,只能看见相鋫一人背影。 相鋫正欲询问发生何事,阿灼倾身趴在他胸膛,抬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无声道:“似有神来。” 阿灼立即在这东宫寝殿殿内织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结界,将自己的周身灵力和气息完全收敛。她此番太大意了,若非为相鋫心神凌乱,凭她之能,早该能察觉这天边有灵力上乘的神族向着他们而来。 阿灼料到过若上千人族一朝被妖屠尽,必将惊动神族,更何况这妖还是万年前的妖族叛军之将九巫。 但为何神族能直奔自己而来,又如何能如此准确的追查到她在相鋫宫中却是个很大的困惑。 现在走也是不能走的,一是她需要知道自己是否在神族已暴露;二是她能永远退避,而相鋫却不可以,他有他的人族子民和社稷要守,她不能确定前来的神族是否会因发现相鋫与她来往而对相鋫不利。 思虑间,东宫寝殿门庭的玉阶上有两神女伫立。 这人族东宫刹那有了对峙的氛围。 相鋫忧心不已,如若是神,相持起来,阿灼可有胜算? 两神女眼见满庭芳华,心道:人族凡品长不得如此勃勃灵息。她们远远在天边看见相鋫似是和一姑娘在一起,但却不能用灵息探知其是人是妖是神,不由加快了速度,却乍见八页殿门忽的合上,已非人族能为。 可此时立于殿门,除了相鋫,她们于殿内无法感受到任何生灵之息。 世事就是,越是无法查知才愈发觉得可怖,神女思虑:如若真的有人在内,那人灵力必然深不可测,帝煜凰那句“免他招惹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如雷贯耳。 其中一神女,修眉挺鼻,双目晶晶,自带三分英气,正是那幽冥地姬,日夜巡游之神月游星。 月游星看着相鋫背影凛色道:“人族太子殿下,我们乃天族神女,奉命前来护你,烦请开门。” 夜灼闻言十分不解。 神族有律,为了以人族不足百年、浓缩的生老病死一生,历经种种喜乐伤悲所生的顿悟,来晓以众神警戒贪嗔痴恨爱恶欲,为此,若非凑巧,神族绝不可以干预人族命理轨迹。 是以,就算偶有某一人族为妖族所杀,神族亦不会干预,全当了这生命无常连命定的轨迹亦会发生意外的感悟。 而今,如此兴师动众,还派两个灵力不凡的神族前来保护相鋫…阿灼毫无吐纳,仰头紧盯相鋫,眼神无悲无喜无怒无怨,却莫名将相鋫看得紧张。 相鋫轻轻将阿灼蒙在自己嘴上的手捏在掌心,拉至胸前,沉声道:“多谢神女好意,相鋫天子之命吉人之相,无须他人相护,人族男女大防,相鋫深夜不便见女客,牢请离去。” 另一位神女,身着藕荷轻衫,细柳身形,一张瓜子脸蛋,肤净白皙,茭白月光下肌肤似是淡淡透明。这神女虽长了一双珠圆狐狸眼,淡眉薄唇,本是极具魅惑之相,却不施粉黛,目光稚嫩生怯,略有淡淡含愁,结果是妩媚尽除只剩人见尤怜。 烁羽在殿外,忧心忡忡,“哥…人族太子,殿内是否不止你一人?” 殿内,相鋫皱眉,阿灼究竟能否躲过这一劫? 阿灼亦蹙眉,一灵力俨然已入神境的神女,竟下意识想称呼相鋫…哥哥吗? 殿内,无人应答…… 烛火倒影下,有女子身影从相鋫倒影中浮出。 月游星见状运足两成灵力忽地推门,那木门是纹丝不动。 月游星这才惊悉此处还设有结界,面上淡定,内心是惊讶不已,若非触碰到此处结界,即将飞升上神的自己居然能毫无察觉。 若殿内之人是神,修为已入上神之境的神君、神女,她二人无一不识,难道是什么隐世的上神? 但如若是神为何要避开她们?难道是妖?可这妖族史上,不是只有那战死的妖首猼訑才炼化至过上神之境吗? 情急之下,月游星右手忽现一柄金光熠熠并冒着纯蓝流火的长枪,厉色道:“里面的人听着,赶紧报上名来,让我们分清敌友,你若伤了这人族太子便是同整个神族为敌,你当思虑后果。” 转而月游星又以灵力传音悄悄对烁羽道:“烁羽去布界,免生若有打斗吓着这皇宫内外的人族,今日如若遇妖,合我二人之力定要将其拿下。” 烁羽点点头,转身布界将相鋫整个东宫给天圆地方的罩了起来,又念了沉沉的昏睡决,将方圆十里的人族纳入梦乡。 夜灼这才敢确定,这两个神族姑娘还真是冲着相鋫而来,不仅绝不会伤害相鋫,只怕这相鋫同这神族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曾因他是人族,想过要放弃他,最大的原因倒不是什么人妖殊途怕违了这神定律法,而是对相鋫这凡人之身生老病死转世轮回的惧怕。 当她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愿意像那蛇妖似的去守候他的轮回,如今,他却更可能是神族… 若他是神族,待他归位,他是否会后悔现在这般心境?他是否会视她为敌?甚至… 她不敢想,低头垂眉,她快速思索自己有没有和相鋫提过父亲或者母亲…… 阿灼迅速幻化一袭黑纱将身上女蛮国的衣物罩住,黑巾覆脸,唯露出一双眼。沉声道:“我无意伤他,亦无心与二位起争执,恳请两位神女让行,我自当离去。” 月游星朗声道:“既非敌,姑娘不如先散了这结界,告知芳名,免生事端。” “相逢何必相识,我既对两位神女之名不感兴趣,请两位亦然。”一番言辞冷淡至极,阿灼散开结界,八页大门忽开,终归要想离开就要面对。 “且慢,”相鋫立身挡在阿灼之前,见月游星金枪焠流火,蹙眉执礼,“二位神女若奉命前来相护相鋫,相鋫感激不尽,只是这位姑娘乃相鋫至交,还请二位切勿为难、以礼相待。” 月游星沉声道:“人族太子,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若以后恢复些许理智,或许会后悔今日所言。” 相鋫皱眉,眼前这位神女甚是咄咄逼人。 夜灼却闻她话中有话… 月游星又道:“姑娘既然非敌,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甚至周身气息敛尽,竟让我等分不清是神是妖。不若姑娘自己告诉我等,免去一场恶战。” 夜灼沉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双指用力扣住相鋫脖子,相鋫吃痛闷哼一声。 月游星、烁羽惊惧,“表哥!”,“哥哥!” 面对两大神女情急之下如此相称,相鋫满脸诧异,月游星、烁羽深知失言,甚是担忧黑衣女子以此相胁。 却见女子放下手,喃喃重复道:“表哥、哥哥?” 相鋫捧住脖子,咳嗽不已,还来不及多想,但见阿灼看向他,失落失望惊讶惊异的又忽地空洞的眼神,他心下害怕不已,这个冷漠的眼神,那天她弃他而去时,他曾见过。 他忽地怒道:“你若胆敢因为这两个来路不明的神族再次弃了我,我便…”情急之下他也根本不知道什么能威胁到她,“我便下令让这大永王朝的女子连庙会,灯会,祭神拜佛都不可出家宅。” 月游星和烁羽心下有些情绪此刻是难以名状,相鋫刚说她们是…来路不明的神族…吗?…以人族女子要挟一个不知是神族还是妖族,总之不是人族的女子吗? 月游星心道:这小表哥做的这个人族太子莫不是脑子有些不太好使? 众人尚且还在回味这相鋫的言语,却见他忽地将平日隐藏在腰间的匕首拔出,抵在脖子上,厉声道:“或者你欠人的恩情还完了吗?你心思怎地能如此这般摇曳,你为何总在想抛下我?” 烁羽大喊:“哥哥,不可!” 月游星,简直目瞪口呆,震惊不已… 那些鬼族从人间带给她的话本,都是姑娘寻死觅活挽留情郎,她这小表哥度历凡劫,性格也生得太过有趣,看把孩子寂寞得…… 若要留下喜欢的姑娘,月游星觉得应该寻死并温柔的劝导姑娘留下,而不是寻死并这般厉声呵斥。 月游星摇摇头,这半吊子的怨男戏码,神族王室的颜面都给小表哥丢尽了! 唉,若这小表哥灵魄归位,他会不会觉得觉得丢脸丢到不敢面对我等千年? 颜面尽失!颜面尽失! 思虑间,但见相鋫忽地昏厥,烁羽和月游星皆飞身去接。 却被站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黑衣女子将相鋫身体吸过,报走,平稳的放在了他寝殿的玉塌之上。 黑衣女子是全然不顾身旁杵着的两位神女,双手执起相鋫的手,轻轻拔了一下匕首,还捏得十分的紧。 月游星和烁羽相顾一眼,四只眼写满不知所措,默契的决定,由她去吧… 夜灼捋了捋相鋫的头发,俯下身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当她再次轻拔匕首的时候,匕首便到了她手里。 她为相鋫盖上薄锦,将匕首放在他床边的案几,走向两位神女。 “他已睡去,我们不若出去说?” “甚好。” 三位姑娘飞身向外立于那碧蛟湖的荷塘花尖。 夜灼抬头看了看一无所有的星空,淡淡道:“这白华结界困不住我。” 这姑娘也甚是有趣,既然困不住你,你大可以逃啊,月游星笑道:“那加上我们呢?” 真诚摇头,“也是不行。” 神族本就知书达理,不喜轻狂,烁羽微微有些蹙眉,她平日里谨慎谦虚惯了,作为神族四公主,即使是上神修为的神族亦无人在她面前如此放肆过。 她和月游星虽算不上年轻一代神女里数一数二的灵力,但也至少名列前茅。 就算她们灵力不如眼前这位黑衣女子,月游星的凤崭是幽冥地君专程为她从千年不现一次的西天诸佛蜃楼那讨来的万古金佛莲灯,在幽冥火海煅烧了千年,并注入了一味地君墨炎的涅槃之火煅制而成。 若真要打架,一个没有上乘法器的上神灵者恐怕也不见得是月游星的对手。 更何况还有她,龙鳞本就是天地间至坚至硬之物,帝煜凰在她出生时又将九天玄光镀在了她身上。九千年来,她虽还未找到适合自己的法器,但迫于帝煜凰之威,确实还没有人和她真正交过手。她想或许她打架真不太行,但她听哥哥们说自己一定很扛打。 是以,这姑娘究竟是谁?口气如此大,听上去又如此诚恳。 月游星笑:“我倒更想试试了。” 夜灼下意识摇头,又点点头,“我有一事相请教。” 金佛莲灯熔造的凤崭焠着纯蓝的地藏冥火,又是金光熠熠又是烈焰幽冥,在月游星手中跃跃欲试的颤抖着。 月游星双目凤光,一身璀璨凤息大起,爽朗道:“你若胜了,我便知无不言。” 饶是一声凤啸,月游星运足六成功力将凤崭狠狠劈向夜灼。 她本以为这黑衣女子定会出兵器相迎抑或闪躲避让,十丈凤崭,鬼哭狼嚎,咆哮之势! 生生让那黑衣女子接住了… 一切,戛然而止… 空气凝滞,月游星和烁羽双双漏了一拍呼吸… 月游星想,对方一定也是行的火灵,否则如何能接住灼烧的地藏冥火,正当月游星觉得胜负已分得太明显,没有再打下去的必要时。 烁羽腾的一跃,双腿化为龙尾,居高而下,运足十成灵力,一招神龙摆尾,九天玄光莹亮黑夜,尾间龙鳞闪烁利刀锋芒。 龙嚎风啸,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再向黑衣女子劈去。 竟然…生生的…被黑衣女子另一只手又接住了。 两次突袭,两大神女,一左一右猛攻之势,竟然没让眼前的女子透露半分灵息,不见神华、不见赤霞妖息,只是生生的接下了招,化解了她们的灵力,亦不还击。 烁羽龙尾吃痛,却是不依不饶,龙尾尚在夜灼手中挣脱不得,掌心运足灵力、擒住九天玄光幻化太极光阵,飞扑向前。 月游星见状,心道不好,放开夜灼拿住的凤崭,在半空中将烁羽截住。 烁羽面露纯真,诧异不解道:“表姐,你这是做什么?” 月游星心下真是哭笑不得,这表妹从小实心眼,看似柔柔弱弱,甚至在帝煜凰面前是唯唯诺诺,但这姑娘只要是认准了什么事,不管多难多危险都会干到底。 她龙尾尚在别人手中,以对方的灵力将她拎起随便砸向哪里,就算砸不死烁羽,损毁屋宇砸死屋里的人族是完全可能的,更何况,黑衣女子若想,现下断了她龙尾也是可能的。 月游星按低声音,笑道:“打不赢不打了。” 烁羽见月游星连自己的法器都能舍下,微微不解,“表姐,打不赢我们就不打了吗?”顿顿又低声道:“这会不会失了神族天家的气节?”父王知道了又会不会不高兴? “气什么节,”月游星觉得她这一根筋的表妹是真可爱,压声道:“她又没害表哥,对我们也没敌意,修为高到是神是妖我们也分不清。你看你哥那个样子,又哪是这姑娘招惹他痴缠他。我们神族要大度更要识时务,比武斗法要点到为止,万一她还是你未来嫂嫂呢?若你伤了她,你哥不高兴怎么办?” 烁羽觉得神族要识时务这道理虽然很新鲜,但她扎扎实实听懂了最后一句,点点头,收起了夜灼早就放开的龙尾。 凤崭的地藏冥火已平息,缓慢的飞回了月游星手中,刹那被收起,执礼道:“月游星多谢姑娘。” 阿灼是真喜欢这个月游星姑娘,聪明伶俐,爽朗大方,惜她人之命且不恋战,连自己的法器亦不执迷,好一个逍遥之道。 夜灼淡淡道:“你这神兵上的地藏冥火和涅槃之火虽灵力强盛却并未完全与你相融,你甚至驾驭不了那涅槃之火,火灵之驭必当与火共生方有大成。灵体凤凰自当浴火,将火灵种入心脉,若虚地府那幽冥火海于你修行意义已是不大,地府之下,地心的虚妄净火或能助你一臂之力。” 至阴之火,月游星再次执礼:“多谢姑娘好意,游星自当谨记。” 夜灼垂眸,“我有事相请两位姑娘。” 月游星:“但说无妨。” “相鋫真身在神族是否已有婚配?” 月游星露出月老般慈目的微笑,“有当如何,没有又如何?” 阿灼见她神色好事,心中爬上一丝娇羞,依旧淡淡道:“若有,我自当抹了关于他的记忆,免生烦扰;若没有,他若不负我,我亦不弃他。” 烁羽不知怎的,忽地有些羡慕,他三哥哥的性子她知道,相鋫至情至性,正因如此,才惹了天威受罚至人间,而眼前这位姑娘,似是和他三哥哥一样坦荡,她觉得这样很好。不由柔柔道:“没有的。” “可是…”月游星真诚的担忧道,“我见姑娘并不是神族世家大族的姑娘,你们这条路,姑娘可能要吃些苦头了。” 夜灼眼角有些笑意,她能感受到来自两位姑娘的善意,可刚见相鋫那样担忧她离开的样子,她就下定决心,她和相鋫之间,不管他朝未来,只看当下,只凭心意。 若他它朝反悔,且当大醉一场,如梦初醒。 夜灼朝两位神女执礼,幻移而去,那空中的神龙白华之界有余波震荡。 于她,真是如若无物。 烁羽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怅然道:“阿星表姐,她如此灵力,若是妖族当怎么办?” 月游星爽朗一笑,“不管当怎么办,你我都办不了,何须劳神,我们权当没见过。” “可是父王那里…” “就交给你那寻死觅活的三哥哥。” 烁羽点点头… 章十七 泣珠 “你们在说将什么交给相鋫?”青熔敛声息气而来,幽幽的声音从两人背后响起,饶是把月游星和烁羽吓了一大跳。 月游星抚了抚心神,“表哥你这也太吓人了…” 烁羽行礼,“大哥。” 青熔向烁羽点点头,对月游星冷声道:“游星又想欺瞒什么?” 月游星连连摆手,“冤枉啊表哥,我是道今朝虽到人族保护小表哥,但是亦只是护小表哥性命,至于人族朝政自当交给小表哥自行决定。” 烁羽闻言是十分佩服,阿星表姐的谎,撒得行云流水,恰如其分,若大哥问她,她可能支支吾吾半天想不出来,对阿星表姐了解越多,心下越是觉得任重道远。 “是吗?烁羽?”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烁羽立即点头,“是的,大哥。” “那这结界和方圆十里的昏睡诀作何解释?”他嘴角有笑却不及眼,“甚至烁羽,今夜还现了真身。” 是了,神龙之息自是于龙族颇容易分辨,烁羽果然开始支支吾吾…… 月游星道:“那表哥可有觉察到什么别的气息?” 青熔蹙眉… 月游星和烁羽对刚才那位姑娘的修为又暗自增添了三分佩服,连青熔这条上神灵力的青龙都未察觉她的灵息?那相鋫这厮究竟看上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月游星讨好笑道:“表妹神境身手,游星亦是,一时兴起逼着表妹同自己打了一架,便将方圆十里的人族都安睡了,却只是和表妹打了个平手,不分胜负。” 烁羽连忙点头。 这个月游星自小就爱跟着相鋫作天作地,撒起谎来是面不改色,沉稳有序,青熔当然不信,但她们若不愿意说,自也是逼迫不了的… 青熔无奈摇头,走入相鋫寝殿,二位神女是亦步亦趋,一脸瞧热闹的样子。 这相鋫下凡修心的锁魄封印正是青熔所下,青熔坐在玉榻边,催动灵力用双指抚摸相鋫的鼻梁至眉心,相鋫睁眼,双眸中有银色华光流出。 “哥?”相鋫满脸疑云,语气自带三分惊讶。 见他神魄苏醒,两位神女亲切唤:“小表哥。”“三哥哥。” “阿鋫,事态紧急,我且有话问你。” “哥,所为何事?”相鋫面色紧绷,凡尘俗世的记忆涌来。 “是谁在环山涡路救了人族相鋫?” 闻言,那场屠杀似画本般流过脑海,阿灼放的那把赤金之火,阿灼卓盛的赤霞妖息。 “哥,我没看清楚。”冷静沉稳,“但如今想来,前来杀我之妖有一双巨型绿翅,善蛊毒阵法,修为恐已入神境,我猜或许是妖族万年前那妖将九巫。” “没看清楚?”青熔蹙眉,“你可知烧掉雪蠕和剧毒尸身的那把火有赤阳神火之息?” 相鋫若有所思点点头,“确实像日出汤谷那赤金色的火焰,难道是哪位隐世尊神路过,顺手救了我却英神不愿留名?” 月游星想起幼时相鋫曾悉心教导她,撒谎这门技术定要注重细节,故事要半真半假,神态要贴合主题,语气要冷静诚恳才能令人信服。于是看着相鋫越是神色自若,应对如流,她越是觉得他撒谎了。 她不由地想起刚才那位姑娘,若那姑娘能驭这天下至阳之火赤阳神火,火灵修为必然已入尊神之境,那她毫不惧怕自己的地藏冥火以及自己和烁羽无法察觉她灵息诸事,就都解释得通了。 但若真是那姑娘,小表哥现恢复神识依旧不愿意将她透露,关于那姑娘是神是妖的内情她已懒得去猜,但有一件事却无需再质疑,就是她小表哥无论是人是神都钟意那姑娘。 想明白这些,月游星觉得她无须那老爹的往生眼也能看明白诸多过往,她在青熔身后,斜着一双八卦凤眼,满脸鄙夷的看相鋫做戏,一脸写满我已经将你看穿,心里却为这双有情人高兴。 恐是月游星那眼神太犀利,相鋫眼尾扫到,不敢正视,免生一个不留神漏了陷。 青熔看向相鋫,慎重道:“若是隐世尊神为何只掐着点救你?为何不救他人?又为何不将那作恶的妖孽九巫生擒抑或正法,以示天下?” “哥,那你可查到京东百二十里猎宫旁那片小树林?” 青熔点头,“鸩毒尸首,百六十名。” “哥,那有只上古麒麟也掐着时间只救下了我,大概我这人世一生除了鳏寡寂寞什么都好吧。” 青熔森森地盯着他看,“阿鋫,若救你之人是妖,一丝大意,四海八荒恐将大乱。” 相鋫毫无一丝犹豫的想:不会的,我的阿灼很善良,不会卷入乱了这世道的污局。面上却一脸无奈地道:“可我怎么知道是谁?救我之人连面相都不曾让我瞧见,没有灵力我亦什么也感受不到。” “那你在人族可遇见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发生过什么不可思议之事?” 相鋫凝眉,点头,“这九巫要杀我就很奇怪,他还告诉我他是受人之托来杀我。” 青熔皱眉,“受人之托?!所受何人?” “这他倒也没说,大哥,你可知我神魄在凡人肉身中醒转,会对我灵力有所伤害?” 月游星立即呼应到:“就是,大表哥怕别人杀了小表哥折损小表哥修为,还嘱咐我尽心保护,自己却亲自来折损小表哥灵力,好一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相鋫满意地朝月游星点点头,不愧是一步一步跟着长大的小表妹,孺子可教,扭头又对青熔道:“你这天族大殿下是越发不济了,查个神境的小妖都要来盘问我一个人族,待我归位,你势必要将我的灵力……” 还没待他说完,青熔便将他的神魄封印回去,一脸不耐烦地说到:“待你归位给你五百年灵力便是。” 月游星赶紧一脸谄媚凑过来,“大表哥,我也要。” 青熔又是摇摇头,他们两个在自己面前永远不愿意长大,“那你保护好他,他的寿长定要按生死簿走。” “是!大表哥。”月游星喜笑颜开。 烁羽讪讪而笑,想着自己还没能来得及和三哥哥说上话,看着阿星表姐和两个哥哥感情如此要好,鼻子忽地有些酸酸的,明明三个哥哥都对自己很温柔,她却很希望哪个哥哥对她凶一点,就像大哥对阿星表姐一样,会瞪她,会呵斥她,但也完全将她当成自己人,让她也可以撒娇撒气撒火。 “我这就得走了,烁羽是跟大哥去看看还是想跟表姐在这陪三哥哥?” “既然三哥哥也见到了,烁羽想跟大哥去。”去问问那妖她这兄弟姐妹之间的猜忌是否为真。 “好。”青熔看她目光含愁、氤氲薄雾,轻轻摸了摸她脑袋。 一青一白华光消失在月游星眼前,不响,立身于人族东十六国西境的海边。 …… …… 地界西海,海底深处,泣珠宫。 那泣珠宫曾经不叫泣珠宫,只是日子太久,久到没人还记得它最初的名字…… 那泣珠宫宫殿甚是繁华豪气,那海里闪闪莹白的珍珠,一颗就能在人族换一处宅子,这泣珠宫却在每一处墙面、殿柱、横梁、匾额甚至桌椅板凳上都嵌满了珍珠。 远看去,湛蓝的海水中,一座圣洁的宫殿,静谧安宁,白得胜雪。 宫外,十里无鱼,青碧的海草将寂寞撩动,那随着海水淙淙飘动的四里白色经幡又给这华宫凭填了诸多萧条。 宫内大堂中心,一个透明的小小冰晶棺。 有陵鱼稚子闭目安详,银白的发丝,洁白的肌肤,银白的鱼尾,小眼睛睫毛又长又弯,一双嘴唇红得似血,全身却失了光泽。 冰棺一旁,一女子银发银尾似正痴痴的看着那个孩子,只是她紫色的瞳眸又好似有些涣散。 那女子身后竖着的正是神陵鱼族的老陵王,看着自己的孙儿药石无医断了气,再看着自己的女儿因丧子之痛失了心神,老陵王银发已是苍白,银尾的鳞片光泽黯淡,深紫的双眸已是愈加暗黑。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死的是自己,让孩子活下去。 满宫肃穆,老陵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眸,大荒神陵鱼一族三百六十二人,全都在这陪着他陵鱼王家仙逝的王孙一月有余。 纵使心如刀割、满是不舍,可又该看阿谨闹到何时呢? 泣珠宫整宫,忽闻一声龙啸,满宫震惊。 青龙之召! 老陵王眸眼一沉,狠了心,一手拎住女儿,一面催动灵力合上冰棺,开了那冰棺下的虚妄之门,将冰棺从这泣珠宫沉入那地心的虚妄火海。 那女子来不及哭喊,挣扎着要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跳进去,却被老陵王一把甩入殿后伫立的人群,再将那虚妄之门合上。 女子被众人捉得不可挣脱,眼睁睁看着那虚妄之门合上,鱼尾颓然如跪下般怆然,凄然,再似回光返照般厉声疾呼:“阿冉,阿冉,我的阿冉!” 泣珠宫地面开始有噼里啪啦珍珠相碰的声音,有男子飞身扑来将女子紧紧抱住,“阿姐,就让冉儿好好走吧。” 女子无力怒斥:“胡说,他没走,他没走。” 女子对着老陵王撕心裂肺地哭喊:“阿爹,你把阿冉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你把他还给我啊!……”泣珠宫忽地被女子发了狠地灵力宣泄震得颤动。 老陵王厉声呵斥:“阿谨,青龙之召已来,此时不可再胡闹,你难道真想让全族跟着阿冉陪葬吗?” 阿谨闻言是肝肠寸断、万念俱灰,是啊,她不能,她撕扯着面部,似仰天大哭,却未再发出一丝声音。 殿内霎时,只有那似珠串断裂,砰砰咚咚的声音。 “陵云!” “儿子在!”那抱住阿谨的男子迅速转身折尾跪下。 “你灵力是否还未突破神境?” “儿子不孝。” “罢了,这青龙之召便是这万年后的第一个机会,你且上前来为父有话嘱托。” “是!” 陵云银发飘飘,银尾雪亮,飞身向前,紫眸皓齿,美如冠玉,老陵王似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怔怔然露出一丝既苍白又欣慰的笑容。 老陵王忽地扣住陵云的手,一掌将他的头按下。 陵云觉得源源不断的灵力强行注入了自己的身体,那忽来的灵力从天顶盖猛的灌下,又在陵云体内猛窜,似要撕裂他周身经脉,陵云痛苦至极,全身紫色的血脉暴起,泛出紫色光华,连那鲛尾银色鳞片下的紫色血管亦是肉眼可见、根根分明。 陵云切骨之痛难忍,露出陵鱼獠牙,双眸惊异紫光乍泄,他疼痛嘶哑的喊了一声:“爹。” 众人惊呼:“陵王!” 阿谨被眼前的一切惊震! 待反应过来,阿谨飞身向前,接住的却是老陵王踉跄倒地快枯竭的身体。 阿谨嘤嘤泣哭,像幼时犯错后一般,小声的哀求:“阿爹,阿爹…我错了,我错了…” 老陵王竭力摸了摸女儿的面庞,“是阿爹对不起你们,冉儿就由阿爹去陪,你切不可再动轻生的念头。” 阿谨绝望地点头。 陵云除了感到那股充沛的灵力冲破了他这三千年来汲汲以求攻破的上神之境的大门,对于所发生的一切亦是绝望愕然。 “爹。”他悲戚得忘了哭泣,为了自己的修为,阿爹送了命吗? “陵云,”老陵王沉痛,“你自幼精通三族之史,深感我族之痛,而后切记三思而行。神道不仁,无论作何代价,你定要带族人全部返回天海,你!记住了吗?” 陵云折尾跪立,目光坚毅,“陵云谨记!” 龙啸再起,青龙之召,已是第二次。 时不待我,老陵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两个孩子推开,地门微开,纵身一跃,入了那虚妄火海。 却是陵云右手猛地将陵谨拉住,目光冰冷,念决将那虚妄之门合上。 左手紧握又似捏住了一个什么东西。 陵谨再度折尾跪下,无泣无诉。 陵云转面,面向族人,声音平稳似毫无波澜,“陵鱼族的男儿们。” “有!” “我以族魂起誓,今日起,我们陵鱼一族绝不再为他族他人他事流血牺牲,若我族之人再有损伤,定要折一损万以敬天地!”铿锵阴狠又沉声儒雅。 “是!”两百男儿齐声血誓。 “收起你们的泪珠,陪我去应青龙之召。” 这一天,没人知道这个年仅一万一千岁,修为已入上神之境,面似二九舞象之年的少年下了多狠的决心,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两百陵鱼男儿随着头也不回的陵云出宫,而陵谨,历经两千年前的丧夫之痛,一月前的丧子之痛,以及刚刚的丧父之痛,好似突然就不痛了。 这世道凄苦,苦得教人麻木不仁。 只是陵谨那及膝的银白发丝慢慢从发尖开始花白直至爬满头顶,留下的陵鱼女眷们,无不触目惊心,悲泣不已,呼唤着她们的谨公主。 陵谨直身面向大家,面带七分对天地的讥笑,三分丧失至亲的恨意,朗声道,“既然我们的男儿不哭,我们的女儿从今往后亦不许哭。” …… 番外一 陵鱼 泣珠宫之所以要叫泣珠宫,这段历史要追溯起来就很是久远了… 帝祖羽化时,创世之神——神灵蛇一族因造设天地鲜有所出已入凋零之境。 神陵鱼,神莲,神龙,神凤凰都是远古神族大氏。 一开始,各族势力不分上下,但公认的是,神陵鱼一族因其优美的歌喉,姣好的真身之形和源源不竭的珍珠之泪,被誉为天地间最华贵的神脉。 彼时,神莲一族掌管各花神支脉,神陵鱼和神龙族则分天海而治八荒水域,神凤凰一族自然是统领神鸟各族,如神青鸟,神朱雀,神毕方等。 而后诸神帝位之战,神莲同神陵鱼一族选择尊帝水神共工,神龙、神凤凰一族则追随金龙帝序,双方一开始是实力相近、不分胜负。 神战虽将天地搅了个天翻地覆,却从中蓄养了一支玲珑慧心的神脉——神九尾。 神九尾一族本是地界通往天界途中一小神山中的上古九尾天狐,天性善谋。在天地大乱之时游说连横地界各神族流浪避战以蓄力,避锋芒、藏头角,休养生息。 当高居天界的神族斗得如火如荼、两败俱伤之时,愕然发现下界忽有一支神族人多势大不可小觑。 双方开始了对神九尾一族的招安拉拢,九尾之祖毫不犹豫投诚共工。 一时,水神共工有如虎添翼之势,在九尾一族的加持下连赢两场战役。而后听取九尾之祖的建议,举兵不周山,意气风发,拟以一役定天下,势要尽快结束这天地祸事。 那天,不周山的七彩玄光极美。 龙啸凤鸣,战歌浴火,双方厮杀对战精疲力竭之时,九尾一族的利爪从背后刺穿了神莲和神陵鱼两族的脊骨,撕拉出他们的心脏和灵元。 若英雄力战而败,自当认输。 可所信非人,惨遭欺骗令同盟枉死,共工悲极怒极恨极之至,怒撞不周山,天地以祭,谢罪同盟。 而后女娲补天之事众所周知。 不周山一役,神陵鱼一族从三十万锐减至三万,作为战败之族被驱离天海,被罚佑护地界西海。 陵鱼一族一战陨灭二十七万亲族,是泣着珍珠去的那流放之地西海海宫,由此那宫殿命名为泣珠宫。 虽是有泪,但残余的神陵鱼一族刚开始对此已是感激涕零,至少帝序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 而观神莲一族,却被九尾屠了个干净! 而后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在猜测,九尾一族为何如此憎恨神莲以至于赶尽杀绝?为何之前不曾有人听闻过神莲与神九尾一族交恶? 那神莲女皇临终前,耳闻满族哀嚎,亲见一族陨灭,是大梦一生,讥嘲悲笑,自毁神莲业火元丹以莲皇女帝之名给天地莲荷下了禁制,不受神召封神,不得灵息成妖,只愿一世繁花,结莲蓬而逝。 自此,世间再无莲神亦无莲妖。 万年后的某天,世人才恍然惊悉神九尾火狐一族所驭火灵多了一味神莲业火,恐与那凤凰涅槃之火相比是不遑多让。 神九尾一族自此彻底稳居神族三大世家之一。 且说当神九尾那狐狸心思是众人皆知,这众神可有谁曾唾骂那九尾一族为获神莲火种,背信弃义,狡诈卑鄙,赶尽杀绝毫无半分心肠? 没有的! 所谓兵不厌诈,世道对此番行径早就褒大于贬,若靠欺骗可以取胜,何须费太多兵力,战败一族消亡殆尽又有何不可? 道是世人皆憎恶迫害,怕世人只是恨那被迫害,而迫害他人所得益处却都是满满喜欢的。或许,众神更多是恨自己没得这番玲珑巧思,让那九尾一族捡了大便宜。 所以,世人究竟如何看待神九尾一族的发家史,心不可考则不可说,但至少,明面上没有任何神复提此事。 事不关己又有谁会去真正在意,或许年代久远大家早都忘了。 只是,除了那神陵鱼一族。 且不说与神莲一族有袍泽之义,当初众星捧月的远古贵族神脉,到如今树倒猢狲散,神陵鱼一族四万多年来是将那人情冷暖看了个尽。 族亡之险岌岌可危,人人却避之不及,众神嘲讽鄙夷,倒是教他们如何相忘那几近灭族之恨? 奉帝诏驻守地界西海之前,神陵鱼一族自天地初开起就居住天海,或许就他们自己也没意识到他们的体质有多矜贵。 新的族地并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那场败仗的惩罚并未就此结束。 本来神族受了这天地长生的厚泽,诞育子嗣就十分困难,神女分娩更常常是冒着生命之险,月游星的母亲火凤凰月箬就是这么去了的。 离开天海纯澈又充满日月灵息的水质,神陵鱼一族不仅再难孕育子嗣,鲜有孕者要么分娩死胎,要么一尸两命,陵鱼后代极难存活,神陵鱼族的男子更时常出现鳞片剥落之疾,危及性命。 不过万年的时光,地界西海的水质便让那远古神族贵脉从所剩的寥寥三万折损到只剩半数。 正值族破家亡,陵云便是四万年来那神陵鱼一族王室第一个新生希望。 陵后一万两千年前,惊悉自己有了身孕,神陵鱼一族本就鲜有所出,此番怀上的还是紫眸王族,所有人是又喜又怕。 老陵王求了一圈曾经天海的神友,求他们让陵后叨扰府上,孕育陵云以策万全,却硬是被所有人以其族人尚未获得天帝许可返回天海为由生生拒绝了。 老陵王早知他们凉薄,但被昔日的友人拒绝了一圈后,耐不住那心还是拔凉拔凉的。 神心善变,虚礼奉承而无真心者又总容易忘恩负义、逃避危难、追逐利益。 当你于人有好处,他们整个都属于你,道是愿为你肝脑涂地,奉献生命,如今,还用不着刀山火海一路,他们已早早弃了你。 不得不,不得不,为了陵云母子,老陵王上书帝煜凰,先好好表了一番忠心,再以陵鱼一族所剩寥寥恐即将覆灭之难期冀动之以情,最后恳求让神陵鱼一族回天海建一间小屋宇仅让陵后携两个婢女居住安胎。 帝煜凰一是觉得凑请女子安胎之事委实太过琐碎; 二是神陵鱼一族尚是负罪之族,无甚功绩乱开天恩置天地法度何在? 三是让那远古贵族神脉回归天海建宫,莫不让众神会错懿旨。 帝煜凰蹙眉批复:帝序之命不可违。 …… 那一年,老陵王家四处哀求让陵后回归天海安胎而不得,让众神又悟出了一个佛理:所谓三万年河东,三万年河西,这为神之道最重要还是要选对立场。看看神九尾一族,如今掌管天地各花神支脉受万人和众神敬仰,再看看这被下了降头的神陵鱼一族。 啧啧啧!可万万要擦亮择主的眼!此佛理最是颠扑不破。 或许天族嘲笑的声音太大,大到半隐昆仑的西王母都闻见了,命青鸟给老陵王带去一封信:若陵王不嫌弃,我昆仑瑶池可供陵后养胎。 这才保住了陵云,但陵后依旧因分娩难产而逝。 是阿姐陵谨,长姐代母一手将他养大,给了他最初的温暖。 陵云这美人蛟亦是相当争气。 在老陵王的督促下,自小勤勉刻苦,熟读各族谋略、兵书、礼法,是个没什么玩闹童年的孩子。修灵天赋也极高,居地界西海这种皮毛之地且能以八千年之龄造化神境,比起那神龙王族之子亦是不遑多让。 倒是好也不好,于是这陵云自幼便承载起神陵鱼一族最大的兴族希望,性子养得是内敛沉稳、沉默寡言、心思缜密,小小年纪竟也习得不怒自威之气。 就在陵云出世千年之后,神妖之战打响,神陵鱼一族奉帝煜凰之诏追随上神英招平定人族战场,老陵王视此战为良机。 见本族如此凋敝,老陵王急于立功以期求得帝煜凰怜悯,让他们回那天海获得一处安身之地。老陵王替天行道手段狠厉是见妖诛妖,却彻底惹怒了率妖军攻打玉君山以东人族地界的妖将——上古妖蜚蛊婴。 妖将蛊婴彼时灵力虽尚在炼化神境的关口,但他天生一身毒素源源不断,遇水则枯水,见之则天下大疫,其毒相比九巫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且蛊婴为人狠厉,对他族发起怒来是暴虐无道,心狠手辣,疯起来连自己都杀的性子。 蛊婴一举跃入西海,将蜚毒和瘟疫散入,还将那西海之水枯了个大半,顿时海生鱼族浮尸遍野,有些鱼族是惨遭灭绝,而神陵鱼一族亦是被蜚毒害得元气大伤。 神妖之战,神陵鱼一族当场折损千人以缚蛊婴,将其捆绑送入那九进凌霄宫,共同匍匐于帝煜凰脚下。 老陵王还未来得及将回归天海的心愿提出,帝煜凰着令神陵鱼一族即刻肃清西海蜚毒,拯救西海海族。 老陵王哑然。 维护天地太平,维护人族安全本就是神之责,是啊,他又能要求什么呢? 神陵鱼一族即使势弱也是神啊,尽本分而已,如何敢居功? 他又如何那么天真的以为立功便能得到怜悯? 老陵王带着耻辱回到西海,将这暂时不能返回天海的消息带回族内,一时间众人泣哭,亲人们又白白牺牲了。 那大颗大颗的珍珠从陵鱼眼角源源流出,落在宫内地面敲得噼啪作响,众人猛惊悉,这宫内四万年的累计的陵鱼泪珠,怕是已能湮没自己的真身。 众人运力将那泪珠打入泣珠宫各个角落,见珠如见故人,见珠如见欺辱,泣珠宫自此便更是名副其实。 眼见满宫华贵,那洁白的珍珠墙绽放绚烂白华,是生生灼痛了老陵王的心,他自责不已,神伤不已,一时不慎,竟也得了那鳞片剥落的怪病,并瞒下了众人。 如果说神陵鱼一族能将那蜚毒震出泣珠宫并设置结界防止毒素再度流入,他们可以躲在宫内不出等那西海的水质让他们慢慢染病而死;那既得了这天帝诏令,蜚之毒便不能不清,否则便是抗旨不遵的急急灭族之罪,横竖迟早,都是死… 陵鱼一族不得不开始了那西海肃毒的功绩,让本就矜贵的陵鱼体质泡在毒海里,饶是十分注意以灵力护体,肃毒的陵鱼族男子也一批批的死去。 一开始女子并未参与这天赐重担,直至信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陵鱼族寡妻恳求参与肃毒,若能不幸中毒便能幸运的追随丈夫而去,从此,陵鱼女子皆请命陪同丈夫而出,生或许不能同生,死便一起吧。 神陵鱼四万年来不断在送葬族人,每天都在面临对死亡的恐惧与伤痛。 五千年前,陵鱼一族因肃毒、水质、疾病等各种原因,整族只剩三千陵鱼。 索性,这万年来还有一件喜事,就是五千年前大公主陵谨对那陵鱼族肃毒的大将陵风终于动了心,两人结为夫妻,千年后再填一丁。 老陵王再次求得西王母庇佑,陵谨也于那昆仑瑶池养胎千年,但或为蜚毒,或为水质,虽分娩过程母子平安,但他们的孩子阿冉生下来便体弱多病,朝不保夕。 陵谨自此一心扑在了阿冉身上,未曾想陵谨丈夫在肃毒之时,因忧思妻儿不慎中了蜚毒。 陵谨毫不知情,直到他两千年前,闪着泪光告诉陵谨,这西海的蜚毒快要肃清完了,接着笔直倒入陵谨的怀里,陵谨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忽地没了。 她是噬脐莫及,追悔不已,不茶不饭、不睡不哭、不言不语连阿冉都不理,枯坐三月,却于三月后第一天一切照常,打理宫内事务,照顾阿冉,就像一具尸体灵魂不见了三月,忽地又回来了一般。 陵风走后第四百七十三年,陵鱼族只剩不足千人,蜚毒终于肃清。 西海终于受这天地造物的一丝眷恋,出了两种极为特别的鱼类,一是祸鱼,所谓祸从口出,神陵鱼一族发现食用此鱼能让人一段时间内吐尽真话而不知;二是文鳐鱼,食其骨能让灵力不足之人彻底癫狂,让灵力高强之人亦能神志模糊几时,而其肉却又可拯救天下痴狂癔症。 陵云做主将两种奇鱼之迹隐瞒天族,秘而不宣,并让族人于西海地宫一屋秘密养殖。 早于万年前,陵鱼一族便彻底没有了求恩的心思,当一族一人无势,低三下四摇尾乞怜只会让人更加鄙夷、引来更多的践踏,天地无情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可言。 君王的爱民之心不过是个让人服从的幌子,上位者一面说着锻炼你、磨砺你、增添你的才能,一面又极端轻贱你,他们最爱的唯有那天地的敬仰和跪拜以及掌握他人生杀之权的快感。 而陵鱼一族确实就是那皇权淫威下的鱼肉。 于这污浊之世,想把自己当个人,太难了。 章十八 暗涌 这一夜,大永星空下忽有一群流星滑落,在深蓝的天际拉出长长的流光,人们露出幸福的微笑纷纷出屋,双手合十对着流星许愿。 大永西境,西海海岸,泣珠宫之上。 烁羽看着天空坠落的流星,美得如此渗人,幽幽对一旁的青熔道:“大哥,掉落此多陨星这布星司命恐怕又该挨骂了,也不知道他是无心之失,还是无力回天。” 青熔眉眼深蹙道:“只能期冀是无心之失,挨挨骂或者挨一道天雷刑鞭也便罢了,若是天降陨星,天地必有浩劫。” 这西海海面,一群美人蛟从海下升起。 暗夜里,陵云举头青天眼见群星陨落,眸中有一丝皎洁的笑意诡异邪魅却又坦然坦荡,教人分辨不清。 相隔甚远,岸上两人哪能看清美人鲛眼中那沉浮的笑意,只见他们那流云曲条的银色鱼尾折射斑驳闪闪的月光银华,陵鱼美得扣人心弦。 烁羽想:这神陵鱼一族果真不愧为曾与神龙族齐名的远古贵族,他们同创世之神灵蛇一族一样,真身且有半人之形,美得高贵疏离。 陵鱼一族疾风而来,落岸之时鱼尾化作双腿,领头者银发垂腰,紫眸伏低,面上儒雅恭谨。 来人两百余凛然叩首,闻声低沉浑厚、不疾不徐,“陵鱼族新任王首陵云叩见大殿下,集人力而来稍有怠慢,请殿下恕罪!” 青熔眉头紧蹙,脚下跪立之人于地界西海灵气如此匮乏之地,以区区一万一千岁之龄修为却已入上神之境,实属天赋异禀。怪不得陵鱼族凋敝如此,却依旧让父皇忌惮颇深,他现下观察着陵云,甚至觉得父王早动了覆灭陵鱼一族的心思否则为何不施以援手? 青熔念及幼时父皇曾教导:天帝守护太平之道,若情势所允,且不离良善之道;但如为威胁所迫,须慎为恶途,若动杀,则比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青熔冷眸淡道:“何以陵鱼一族王首更替却未见呈报天宫?” “请殿下恕罪,天宫一天地上一年,父王刚仙去不足人间一月,我族张罗祭礼,呈报之事稍有耽搁,本欲明日一早亲上天宫奏报请罪,未料到大殿下事先召令。” 便是新丧,青熔颔首,“如此,贵族祭礼可已完善?” “谢殿下体恤,父王祭礼已妥善礼毕。”不温不淡。 可哪有什么祭礼!为了保证陵鱼一族有足够的实力去应他的青龙之召,老陵王将毕生的灵力给出,自己跳下了那虚妄火海,估计此刻已经烧得连渣都不剩,而陵鱼一族的男儿们甚至陵云,连头都来不及磕一个便出了宫门! 这跪着的陵鱼男儿无一不悲愤的低着头,教人看不清脸容。 他们必须按捺下适才的丧君之痛,学会权术攻心,审时度势,活跃于天地政事,才有可能赢得时机回到天海挽救全族。 他们已经被天地相弃四万余年,每一次哀求、每一次奋战讨功都被嘲笑、被轻视、被忌惮。 这青龙之召是他们万年蛰伏幸临的开局,他们必须把握。 青熔叹息,“逝者已矣,陵鱼王节哀,平身吧。” “谢殿下!” 陵鱼一族起身站立,抬脸竟无一人不是神色平平、谦卑地看着青熔与烁羽,眼里毫无半分刚刚泣珠宫内的伤痛。 陵云这才有机会正视青熔,这深得帝煜凰器重的长子,这四海八荒呼声最高的未来天帝,他眉目星朗、眼神坚毅、不怒自威已经颇有些帝王之气。 似是被其气魄所震慑,陵云不敢直视,再度躬身,双手执礼,“还未请教大殿下此番降下青龙之召是为何故?” 见他灵力虽高但目光闪躲无甚男子气概,青熔思忖这陵鱼新王毕竟年轻,又常年几近幽闭西海深宫,怕是见识尚浅,这么一看心中戒备倒是少了那么一分,“此番妖将九巫重现人族大永地界,与你陵鱼驻守之地相距最近,我只身前来,需要尔等协助追查妖族叛军。” 众人再度叩首执礼,“臣等万死不辞!” “大永京城内由我同四公主烁羽进行搜查,尔等先围绕玉安三十里内进行仔细排查,若无所获再扩大范围,切勿放过任何一间屋宇、山穴、地洞。九巫善毒且善行军布阵,恐还携有妖军隐秘驻扎人族地界,若见异常,切不可轻举妄动,派人立即禀我,而后再做周密打算。” “是!殿下!”众人齐声。 “划定人手,即刻动身,不得耽误。” “是!” 青熔言毕便同烁羽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陵云看着他们二人远去,脸色森森沉沉,转身对着众人道:“切记敛住周身气息,无论所遇何况先来报我,绝不与妖族九巫正面冲突,蜚毒已让我族深受其害,天族之事无须我等搏命。” “是!”众人朝着玉安的方向迅速而去。 陵云看向众人远去的方向,疲惫悲伤又阴郁沉沉,他暗自思忖这天帝之位无论是谁的也不能是这青龙的,据他所知,近些年帝煜凰几乎将八荒大事小事都交给了青熔秉办,传位属意之心昭然若揭。自古乱世才能出英雄,若一切都按帝煜凰的心思来,天族就太过风平浪静了,没有混沌之局又哪有立功翻身的机会?神龙一族不乱,九尾一族又怎敢露出狐狸尾巴?再观他陵鱼一族,又有哪一笔迫害写不上神龙、九尾的族名? 他低头展开左手,手中一片银色鱼鳞黯淡无光,适才老陵王踉跄倒地时有一片鱼鳞剥落,他惊觉阿爹身上的鱼鳞都不是长在鱼尾上的,而是嵌入鱼尾里的,那片鱼鳞剥落后阿爹的鱼尾上有个深深的肉洞,肉洞糜烂息肉丛生,还有一些寄生的小虫蠕动。 这鳞片剥落之疾,老陵王怕是患病已久,他身为儿子却一无所察。 陵云悲恸自责,一族的血债少了父亲,似乎全压在了陵云头上,该作何表情?陵云不知,他平视西海,不禁冷笑,紫色瞳孔里全是杀意。 …… …… 阿灼立于月栀楼后院,眼见那群星凋落之象,忧心忡忡,九巫顶着一张玉面红唇,绝代风华翩然而至,立于一旁,眼含讥笑,“王姬认为这凋落的群星会砸向哪里?人族?神族?还是我等妖族?又或者就是月栀楼?” 阿灼低头不答,九巫见她神色郁郁亦是不忍,竟双双沉默多时。 阿灼道:“九巫,我有事相问。” “但问无妨。” “你是受何人所托要刺杀相鋫?” 相鋫?那个阿灼不知为何要救下的人族太子? 九巫冷声一笑,“怎么?人族杀我妖族千万不见你问,我杀一人族太子王姬反倒关心起来了?” 闻他言语置气讥讽,让她又是惭愧又是内疚,她又沉默起来。 九巫无奈摇头,语气稍稍柔和,“我乃妖将,杀一人族太子,立场不同自当对立,本就无须他人所托。” “可那日分明听你说是受人所托。” 九巫斜眼看她,“那你是出于王姬所问?还是阿灼?” 阿灼当然能分辨这其中的区别,若是王姬,出于忠君之义九巫不得不坦然相告,而阿灼他则可说可不说…… 她定定看向他的眼,“若是阿灼你便不愿相告吗?” 九巫陷落在她担心他人的双眸中,兀自有些心闷和不快,深呼一口气,转过眼不再看她,语色淡漠,“我并不知是谁,来人黑衣黑衫罩面,即使如此他亦谨慎的变换了音容,只身一人找到了我在这大永地界深藏的秘密驻军之地,告诉我这大永的人族太子是神族至关重要的人物,而那渡历凡劫、修齐心道之神若未遵照生死簿提前归位,修为将至少折损七成,说不定还能神形俱灭。那人以自身性命起誓,说我若能杀了那大永太子便绝不将妖军之事透露半分,我自应了下来。我虽不信他什么誓词,在他离开后便立即转移了驻兵之地,却也深深觉得杀了那人族太子对我是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她眉头紧锁重复,“驻军?!” 阿灼面色紧绷,九巫又想要告诉她一些什么? 预料到她语气中的惊讶,九巫瞥一眼阿灼轻松笑道:“难道王姬认为我妖族众人这一万年来皆在混沌中度日?有很多人都在做理应由你该做之事。” 阿灼感觉似是一张密织的大网向自己扔来,避无可避,九巫将如此避讳的妖军之事告予自己莫不是明着要将她卷入,她最近总感觉天地将有祸事发生,难道是九巫率领的妖军将同神族再起战乱? 她心中忧思,不发一言,那群星陨落的灾象再次划过脑海。 但九巫却凉着毫无温度的眼神,似漫不经心又颇为戏谑地追问道:“话说,我杀那人族太子乃天经地义之事,而你却为何又要保他?” 阿灼很想说没有谁夺取谁的性命是天经地义之事,想来此话一出,必然争辩不过妖族已经被人神两族屠戮过多而自己却毫无作为的事实,想想还是罢了,“我欠一只上古麒麟莫大救命之恩,那麒麟让我护他,我自是要护的。” “就那么简单?” 她见他眼中似有一丝喜悦闪过,她知道妖族之人不会有谁乐意她倾心一个人族,更不可能谅解她钟意一个神族,更何况于情私事自是不必外道,她恍恍惚惚道,“就…那么简单…” 见她稍显愣然,九巫释然一笑,其实无论什么原因,只要于妖族兴族之道无害,他则都愿意助她,“你要护便不杀吧。” 神族损一神不过是九牛拔一毛,若妖族能多一个修为深不可测的王姬,却有希望迅速的团结起来,且不说能与神族分庭抗衡,重回猼訑妖族王朝的境况却是有可能的,至少,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阿灼点点头,又颦眉垂头,“现有妖军多少?” “十六万。” “十六万?妖力不济,一般妖众收不住自己的妖息,你是如何将他们藏住的?” “准确地说,绝大部分并非我藏住的。”九巫淡淡一笑,“那四重天门之战后,有一道金光将季厘残余的部将近千余人送至了相距妖皇山不远的琢光山,那琢光山表面看起来是鸩鸟一族的栖息之地,实际连绵的琢光山山下别有一番洞天,洞下荧石涿光,日照也能从极为隐秘的洞口折射而入,瀑布花草应有尽有,唯独没有生禽。那秘密之境,还是我幼时被欺负,跌入一井底偶然发现的,后来我便常常躲去那,那地原本只有我知道,我亦只告诉过王上,但那救人的金光却好似也知道。” 说到这,他若有所思看了看阿灼,“听闻大战之后那山下洞天便多了层金光结界,结界封下了妖息,那季厘的残余部将这万年来四处秘密集结妖民,连我亦是被他们偶然找到的。七千年前,经历三百年的匍匐前进,我同残余的两万余妖军转移到琢光山时,那已有四万多名妖军。而如今十四万的妖族将士隐匿琢光山驻军练兵,日夜以勤。” 若说是金光结界,阿灼并不惊讶,必然是阿娘所设,阿娘那日走得太急,她们都以为阿娘只是救下了阿爹,不曾想她将幸存的所有妖族都救下了。她想修为入无止之境便是如此吧,移形换物万里不过一瞬,而自己的幻移顶多不过比腾云迅速一些罢了。 她念起自己曾为阿泽外出采药,从一蛇口中救下一只小白兔,模样甚是可爱,她将它抱在怀里,本想带回去给阿泽,不曾想幻移之速竟让小白兔无法承受,她一个没注意,到夫夫山时小白兔已僵死怀中,自此,她幻移决不捎带任何人,她没有信心护住他人。 而她阿娘却能将千人幻移而不伤,自己和阿娘的灵力差距委实太过悬殊。 她叹到,“这就是你提议将月栀楼的妖送去琢光山的真正原因吗?你要将他们纳入妖军?” 妖族势弱,自王朝初建,男女皆可入兵,九巫此举莫不是要将月栀楼妖众纳入妖军。 阿灼心下觉得不妥,可她又能将妖众带去哪?如若不让妖族聚集,又让他们分散何处?谁又能保障灵力低微的他们免遭屠戮? 她恍然悟出,幼姒将什么交给了自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即道,而道不可破。 妖族之事,她一旦接过手,心里便再难舍弃,幼姒倒是能将这重担交予她,而她又能交给谁? 阿灼忽地愣住,这一切幼姒是否从收妖开始便想好了? 九巫坦然,他并不否认,“不仅如此,我们这两百年于人族东十六国四处解救集结妖民,又凑足了两万余人,我们本就决定待我杀了那人族太子便启程返回琢光山。” 九巫淡笑,看向阿灼,“谁知却以人族太子换到了你,你若能设置毫无妖息的结界,想必藏匿低阶妖者的妖息自也不成问题,那我们的脚程便能加快很多。” 九巫忽地叩行军礼,单膝下跪,“王姬,九巫求你护住他们一同返回琢光山。” 阿灼惊得连连后退,“你这是做什么?” 天空忽地一声惊雷炸响,紫电瞬间穿过玉安,百里晴空,忽聚来厚厚的乌云,黑云压城。 唤雨术! 云层之上青熔一身青鳞青甲,青色华光乍泄,眼中青光明亮却又清冷异常,额顶龙角雪白耀眼锋芒逼人,明明器宇轩昂,不知怎地,一眼看去竟顿生天地孤寂之感! 玉安城门云端之上眼观青熔施术,敛尽周身气息的陵云冷哼,“好一张寡人皮相!” 厚厚的云层之中雷电暗涌,一声炸鸣震耳发聩,似是将那黑云炸开,狂风大作,哗啦啦的滂沱大雨密密麻麻砸向这京都的屋宇,毫无顾忌的冲刷污秽,不仅万物焕然一新,那滚滚红尘凡人之息忽被吹散、洗净。 阿灼身穿人族女蛮国轻萝,瞬间被浇透,她用手接住这怪异倾倒的雨水,惊异窜出眼眸,闻一闻,似有龙息。 她举目苍穹,没有凡人之息笼罩,黑云之下,她那赤金结界粘上龙息于修为较高的上神而言,尤为耀眼。 青熔轻轻扯了扯嘴角。 一青一白华光闪现月栀楼上空,青熔、烁羽立于一朵祥云之上。 隔着这赤金结界,青熔、烁羽闻不出妖息亦闻不到神息,脚下院内跪着一极其阴柔的男子,和一黑衫黑巾遮面的女子。 这黑衣女子,烁羽想,她可能刚刚见过,她忽地有些紧张,可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紧张什么,她斜眼看着青熔,青熔一脸蹙眉肃穆,紧盯脚下院内二人。 忽见那阴柔男子阴诡邪魅一笑。 竟敢挑衅,青熔心中怒斥,“大胆!”却并不多言,双手握住刑天剑,一声龙啸运足灵力,一剑青光直直劈向院内二人。 那青光势如破竹朝向九巫头颅而来,九巫依旧跪在地上,不避不让,阿灼鬼魅身影,扯住他的衣襟避闪一旁,动作之快,竟快过了青熔的剑气。 只见九巫刚被拉开,月栀楼后院被深深劈出了一条鸿沟。 阿灼一把甩开九巫,怒斥:“你疯了吗?” 九巫厉色,“你究竟应还是不应?” 阿灼气道:“我应!” 就算是为了那两万妖军,又何须以死相迫?他又凭什么料定他自己这个筹码能赢她的承诺?! 九巫似有疼痛忽地捂住心口,却皎洁一笑,“我若跪了便没有你不答应我就起来的道理。” 阿灼尚不明所以,气急怒瞪九巫,却忽地听闻满院嚎叫! 结界被破,京师满大街的镇妖符之灵瞬间刺穿院墙,那家家户户门楼上挂着的降妖铃,响得清脆,可在妖族听来却犹如诅咒。 万剑穿心、五马分尸亦敌不过此刻的头痛欲裂、万蚁嗜骨。 这满院生灵竟全是妖物,青熔蹙眉,却见黑衣女子腾空而起。 阿灼猛然压下一股灵息,赤霞妖息冲天而起,从月栀楼开始蔓延,浩浩然有吞噬整个玉安之势,阿灼念决驭火,赤红火光窜起,红火融了整个京师的降妖铃,烧了这座城的镇妖符,可那火竟烧得不多不少,一丝一毫不伤及它物。 那云端观战的陵云暗暗叫绝,青熔和烁羽却是在那妖息之下感到九分惊讶一分恐惧。 青熔暗忖:竟又有修为已入上神之境的妖邪横空出世;烁羽却呆呆的想:三哥哥知道自己竟然钟意一只妖邪吗? 青熔手持刑天剑,运足灵力,青色华光大起,逐渐同那妖息相容,一红一绿,远远看去竟霎是恢弘。 青熔飞扑阿灼而去,身形干净、剑气森寒、速度极快,阿灼腰身一绕,浮光掠影,一掌打开青熔持剑的右手;青熔吃痛,将刑天剑抛向天空,念决幻形,天空中百把刑天剑剑气凌厉,剑锋铿鸣,青熔大喊一声,“紫气红霓!” 烁羽心惊,原来父王早将这帝王之光紫气红霓给了大哥。 百把刑天剑青色锋芒之上,又加了一道沸腾灼烧的紫红霓光。 青熔剑气一冷一热、一冰一火,让一旁的烁羽连连退了好几步,这霓虹之光和那森森剑气她受不起,烁羽站在一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九千年,她甚至没见过大哥动怒。 原来!大哥动了杀念竟是这般可怖。 九巫见势心下担忧,这阿灼难道没有法器?她要如何以肉身去硬挡刑天的剑气?九巫飞身而起,却也发现难以靠近那两人相搏的剑气内部,他心急如焚,掏出三根银针向青熔眼睛射去。 烁羽将九天玄光化成神鞭,一鞭将三枚银针齐齐打落,九巫这才想起一旁还有个神女。 双手六只银针朝姑娘眼睛飞去,九巫招招阴毒惹得烁羽甚是不快,烁羽腾空闪躲,九巫迅速又射出一支银针直插青熔眉心,烁羽飞扑向前,用左肩接下了这枚暗针,与九巫缠斗开来。 那刑天剑似是在空中停滞了那么一刻,却不是青熔动了饶恕的念头,而是阿灼用灵缚住了青熔的利剑。 阿灼不愿意暴露灵力,显现妖灵已是迫不得已,今夜她必须带月栀楼的妖族离开,而对方却动了杀意,不折不挠,不屈不放。 月栀楼的小妖,从头痛中缓解清醒,笼罩在阿灼的妖息之下,竟觉得胸中勇猛无畏。 见王姬被困在剑气之中,逼得他们无法靠近,急得大喊:“王姬!将军!” 阿灼闻声蹙眉,青熔脸上的凌厉又增了几分,将军必然是那九巫了,这王姬难不成是那妖王之女? 此女不可活! 青熔怒嚎,一声龙啸,体内有玄光青龙盘旋腾空,劲力强盛从空中贯下直捣阿灼天顶。 她本就压下了一股灵力,阿灼未免暴露自己猼訑之女的身份,她还束缚着灵力压下了自己的猼訑犄角和九尾,但那众口一词的王姬却将自己暴露。 危机之时,阿灼猼訑之尾怒出,被压着的妖力赫然释放,将那刑天剑气冲破,阿灼一尾鞭散那玄光青龙,一尾鞭向那与九巫缠斗的烁羽,烁羽似一片轻鸿瞬间到了阿灼怀里,脖子被狠狠扣住,脸色惨白,唇色乌青。 青熔这才收住刑天,怒瞪阿灼,“放开她!” 九巫巨型翅羽,绿光莹亮,笑道:“放了也是死,她为了救你左肩中了我的断神醉,且她强行运灵与我相搏,毒入心脉,药石无用。” “她若死了,你可知你妖族一脉皆要陪葬。” 这烁羽如今束缚在阿灼手中,几经挣脱不得,已是放弃挣扎,一经松懈,竟真有些醉生梦死的感觉,十分昏沉。 听闻扣住自己的女子道,“兵不攻无罪之城,不杀无罪之人,为一人灭一族就是你们神族的道法吗?” 青熔愣神,“赶紧放了她,我饶你今夜不死。” 阿灼冷哼一声,“认输对你们神族那么难吗?” 青熔哑然,只觉得眼前女子伶牙俐齿却又十分真诚,瞠目而向,烁羽定要救下来。 阿灼道:“这白龙姑娘我会救,但你须答应我一月之内,不可追踪我等,我无心与你神族起争执,也恳请你们圣人为仁,切莫枉杀无辜,涂炭生灵。” 青熔自替帝煜凰协理政事以来,除了帝煜凰还尚且没有谁再敢同他说教,他心中有所郁结,却因烁羽又发作不得,堂堂天族大太子今日竟输给一妖族,冷声道:“我天族自能救她,不劳费心。” 九巫冷笑,“好,你们试试。” 阿灼道:“九巫之毒,天族能解之人本无一二,试毒配药,你们真觉得耽误得起?” 青熔冷眸,“你果真会救她?” 九巫笑得有些大声,青熔面上一红,阿灼诚恳道:“势当完璧归赵。” “好!允你人族一月之时,只是四海八荒莫非天族拥有,姑娘一流又能逃往何处?” “胜过坐以待毙,如此,多谢。” 青熔面色阴冷。 章十九 变天 昨夜,几乎整座玉安城的人族都被下了昏睡诀,没有人会相信城郊宿醉的人说看见了青龙飞空的疯言疯语,也没有人会注意到那曾经人丁兴旺的月栀楼如今人去楼空。 东宫玉榻之上。 梦里一片荒芜… 他又见她空洞的眼神,心下大痛。 她为何总是能轻易懵动放弃之念? 她灵力非凡,自己一介凡人,她若离开便可能会是永别,大荒之大,有的地界非神不可为,他能去哪里寻她? 他堂堂人族太子,未来人王,却在遇见阿灼这只妖后,惶惶不可终日。 他甚至担忧过或许阿灼会不会轻视毫无灵力的自己?亦害怕变成她的负累。 可即便是这样担忧,他也要留她在身边,又或者,至少留在她心里。 面对她,他愈发觉得自己懦弱,他亦对自己的懦弱愤怒,想自己八尺男儿,金戈铁马,戎甲四载,就算欠她一个救命恩情,大不了还了她这条命。 今朝她却将他变得如此患得患失,甚至这般以死相迫,寻死觅活究竟何为? 可那心中的疼痛和愤怒明明如此真切,忽地便能掩埋了理智… 他梦中挣扎,世人究竟是谁道男儿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又是谁道男儿凉性薄义,镜碎弦断,决绝无情? 明明是女子总是心思摇曳,飘忽不定,忽近忽远,让人捉摸不定,有情又似无情,生生教人断肠。 明明是小会幽欢,忽变作离情别绪。 况值满庭玉莲白栀,讲好花前月下。却满目、乱花狂絮。 好风光,尽随她而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 算前言,她总轻负。 他怒! 他也想给予她保护,像大永所有男儿给予心爱的姑娘那样。 为她遮风,挡雨。 为她喜乐,哀怒。 他想为她所想为。 看她为妖者之迫痛苦的时候想。 看她悯怀人族女子的时候想。 他知道他应为义为责去思考苍生天下。 可因她思考这一切,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这半生其实孤寂得紧,在那寂寞的深宫长大,无母无友无亲亦无爱。 道是为保家卫国,身先士卒,英雄万里争锋。实际,他就是为凑个热闹,为有友于侧,唯有请将边疆。 不料,却迎来了血场地狱。 百战沙场碎铁衣,年年战骨埋荒外,泽国江山入战图。 生民何计?草皮裹腹皆不得。 …… 且战, 且不知为何而战。 …… 他身为皇族,却感天下无道,这传世的规矩,无止的争锋,人杰鬼雄皆毫无意义。 妇人若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若夫死战场,子在腹,与谁泣,谁可负? 他不解,他痛恨,世人究竟为何将那战歌唱诵?为何总是好战腥风? 但他不可说,不可语人知。 世人语:军人当好战方可立功,君王当喜功方可永垂。 他贵为太子,受尽人世厚待,却并不欢喜,连他都觉得这样的自己贪恋太多,十分矫情。 他早便觉人世苍白: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直到她遇见阿灼,那个以弱者之痛为己痛,以惜一草一木,一人一卒,以系天下的阿灼。 阿灼是第一个他觉得像他的人。 见她不愿意变幻金银损他人利益的时候像! 见她珍惜他人劳作、珍惜一口一粮的时候像! 阿灼不仅救了他性命,还给了他生命。 阿灼还美丽得就似那画中的仙子。 他的天地因她始鲜活。 他是那么需要她,可她的心思就如那蛛网,一碰就断。 梦境之中,烟雾缭绕,无论他怎么唤她,她都不理不顾,就像没有灵魂的躯壳,木讷的站在远方。 他疾步向前,想要看得真切一点… 睁眼。 …… 却看见一双大眼含笑紧盯。 他翻身而起,蹙眉后退。 呵斥道:“神女可知男女有别!” 他四周寻她,除了眼前神女竟空无一人,“你们将她如何了?” 眼前神女笑笑,“她是谁?” 冷声,“何作明知故问?” 她轻松道,“你觉得我们能将她如何?” 他面色冷凝,杀意闪过眼眸。 见他眼中寒光,月游星沉眸,他竟为那女子动了屠神的心思吗? “她灵力不凡,我们…且不如她,并不能将她如何,只是游星奉劝一句,你并非可以随意动情之人。” 月游星心道:小表哥,你的婚配自有帝煜凰做主,即便她是神,你们都未必能善终;如若她是妖,你便违了天法,触了众神之怒,你们可能会万劫不复。 此时的相銐只当神女觉得人妖殊途,何况自己是人王,所以警醒自己不可倾心妖族。 他淡漠一笑,“情若能止,能算什么情。多谢神女提醒,相銐之事当自有决断,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甚为不妥,烦请神女离开。” 月游星千言郁结于胸。 这小表哥自小同她交情最好,甚至好过亲妹妹烁羽,来到人族不过二十年,或许爱上那姑娘才不足一月,竟三番两次驱逐自己。 “你…你这人族性子倒甚是…有趣…”说完,月游星便不见了踪影。 留下怅然若失的相銐… 他和阿灼昨夜本欲相约日后相见的日子,如今,除了记得那双空洞的眼神,和愤怒的自己,一切都被两个不速之客搅局。 如若不是她们,他或许已将她留下,或许已见过大海,又或者至少能约定相见之时,现在却不甚了了… 她又不告而别。 如今,他已不知该如何寻她,她显然在回避这群神族,再画以肖像满街寻她,已是不妥… 他此时如何能和颜悦色示人? 沮丧之感,瞬间将他覆灭…… 只是忽地,那神女月游星又立在了他面前。 月游星见他眼色中尚有温怒,她委实很怀念她那亲切的小表哥。 此番现身也是担忧他不见那姑娘,再度匕首加脖,“忧心你言行过激,我是想来告诉你,那姑娘并非弃你而去,她昨夜有句话游星觉得可以相告。” 相銐看向月游星,双目无神,人去楼空,还能有什么话有意义? “那姑娘道你若不负她,她便不再弃你而去。” 正在此时,一只折得十分歪歪曲曲的纸鹤,叼着一只栀子,艰难的飞了进来。 唉,痴男怨女,月游星摇头离去。 那连对称都谈不上的纸鹤飞落相鋫手中,相鋫展开纸面,共两词一为“等我”一为“阿灼”。 相銐浅笑,还真能有…有意义的话… …… …… 这一日,大永的天亮得很早。 晏安拉着两筐乌黑的眼圈,手持一卷厚厚的卷宗,吹着小曲,步伐欢快,精神抖擞地上朝去。 一路上好几个官员和他照面,他要么瞧着对方鬼祟一笑,要么径直走过,似对照面的招呼充耳未闻。 这与平日那个见谁都要寒暄两句,见平级和上司定要多作几个揖的晏安截然不同。 有人冷哼道:“这刑部尚书莫不是疯了?今日忽地如此狂妄无礼,真是有辱斯文。” “深宫慎言。”不急不缓,不容置喙。言者紫袍高冠,观面,虚怀若谷,色淡如无,一脸恭谦雍仪,饶是一股儒雅大家风范。 言失者拘礼作揖,“左相教训得是。” 左相低头捂嘴,在一旁人耳边多说了两句,那人疾步而去。 …… 大永朝堂。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年迈的大永皇帝艰难的扯着一张浑浊的眼,似透过满眼的纱帘,他睥睨这个群雄叩首的金銮大殿,看着这个国家最权贵的人跪于脚下,高呼他万岁。 万岁?他心里冷哼一声,都他妈的是谎言,郑就快死了,郑的天下很快就是他的。 他看向相鋫,不知道自己这个终身鳏寡的独子又能将这大永天下治成什么样子?他一稚子哪知这皇位有多艰难,堂下每一个人都老奸巨猾、心思各异,平衡各方势力以正朝局没那么简单。 可上天却为他降下祥瑞,大永百姓盛传麒麟降世,将有贤王出现。 真是可笑,郑斡旋天下,为这大永百姓打压官吏贪墨,举贤举德举孝,若不是郑,那年年赈灾的饷银一分也到不了灾民腹中;若不是郑,堂下跪着的这群人苛捐杂税、滥杀无辜,只怕是人人为奴。 可现在那群目不识丁、卑不足道、不名一文的贱民们,就因为天之祥瑞,巴不得郑早死,让位于他? 这虚与委蛇、阳奉阴违、暗道陈仓的政律,百姓觉得相鋫一人就能拨开云雾见青天? 罢了,郑亦只有那么一个儿子,这大永的未来,郑亦管不了了。 众臣发现,时隔两月,这不知哪里游历去了的东宫太子,今日终于又站上了朝堂。 叩了大礼后,这皇上又迟迟没叫平身,也不敢抬头看究竟发生何事。 那刑部尚书晏安奸诈诡异的笑容再次浮现脑海。 今日好生奇怪啊… 这永旭皇帝艰难的抬手,勾了勾手指,引得咳嗽难抑。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郑奉太喻登基以来,仰为宗祖之托,共四海之利为利,忧天下之心为心,勤政爱民,躬身节俭,夙夜兢兢,不敢自逸。天心人事,任人唯贤,知人善任,尽四海而乐推,非一人而独有。郑痼疾已久,思天下之治一日万机付托至重,不敢擅专。皇太子相鋫,字永朝,为宗室独嗣,天意所属,人品贵重,军功彪炳,深肖郑心,兹命其分理政务,抚军监国。百奏之事,皆启皇太子决断。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永旭皇帝这才蹙着眉,扯着沙哑的嗓子,有气无力的道:“众卿平身。” “谢皇上。” 他看向相鋫,神色复杂,三分自豪三分希冀三分羡慕一分无奈。 抑制着咳嗽,“相鋫。” “儿臣在!” “郑,自今日起,将天下交予你。” “儿臣必不负所托。” 永旭皇帝再看了看相鋫,看了看群臣,坦然一笑。 撑了很久的身子有些乏了,垂身,一旁的宦官迅速上前,将他搀扶而下。 众卿跪安。 一代帝王而今开始落幕。 晏安佝着头抬眼看着永旭皇帝用尽全力尚是颤巍的身子,面上恭敬肃穆,内心甚是满意。 大永王朝彻底要变天了。 相鋫:“众卿平身。” “谢殿下。” 相鋫在众人的注目中,一步一踏上了那金銮大殿的玉阶,落座帝座下的金龙之椅,面色沉稳,一身风骨乃是武将之姿。 晏安虚着一双老眼,看着天下新主,笑得……有些猥琐。 “本宫昨日阅览众卿所奏,诸事已一一批复,有三事想同众卿家商议。”声音宁静无波。 众卿执礼,“微臣不敢。” “这第一事乃左相所请烟南渠江兴修水利一事,此乃利国利民大事,若能将渠江之水分流三支引渡漓江、若渠、回水,不仅有助于周边农事灌溉,亦能缓解年年渠江夏日洪潮,解了这天灾人祸。且左相所请国库银两亦十分合理,本宫念及左相天下苍生之心,深感慰藉,借此朝堂表彰望众卿家效仿。” “分内之责,殿下谬赞。”左相谦恭叩首。 “诶,”相鋫淡淡应道,“左相请起,只是这水利兴修之事,本宫有属意之人要与众卿家商议。” 左相尚跪在地上,颦眉微蹙。 “本宫平定北境之乱时,正好见过一将士善水攻之阵,引流分渠十分在行,为我朝平定北境蛮夷贡献良多,如今战事已平,四海归心,此等才干当用于利民所需,众卿家之意呢?” 朝堂之下,叽叽喳喳,左相尚跪于地,谁又敢先声意呢? 左相叩首于前,“殿下,可兴修……” 相鋫面色毫无变化,斜眼看了一眼侍奉于旁的月公公,月公公拉长声音高呼:“传御北指挥使鹤瑄觐见。” 鹤瑄一身军戎面圣,众文官侧目,朝堂之上穿戴铠甲,简直岂有此理。 这鹤瑄亦是陪同相鋫回京的心腹将士之一,在外密寻相鋫两月,昨日收到急召回京,是跑死了一匹马。 此番见到相鋫,才是放心下来,眼中吃泪,稳了稳心神。 相鋫见他这番模样,想他刀斧加身亦不改面色,相鋫胸中微动,眼中却划过一丝兄弟间才能明白的嘲笑之色,讲好男儿有泪不轻弹。 鹤瑄憨厚一笑,立即便收住了:“鹤瑄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指挥使,本宫命你于烟南渠江兴修水利,半年完工,可有异议?” “臣定当鞠躬尽瘁。” “这水利兴修所需银两按照左相所请数目,本宫命你一应用度均须明细账本,有剩余银两则归还国库,可有阻碍?” “回禀殿下,没有!” 相鋫微微点头。 群臣哗然,三言两语,一直以来分属宰府之事,忽地变了人? 这水利兴修一级一级层层分化之事,朝堂之上多少官吏卷入其中,如今被一突然冒出的武将,全拿下了? 群臣交头接耳,左相依旧跪叩殿前。 “鹤瑄。” “臣在!” “楚峋可到玉安?” 镇北将军吗?他回来干什么?群臣惊诧,怎么他要回来,朝廷一无所知? “月余前已到京郊。” 相鋫云淡风轻,“带回多少人?” “回殿下,只回来了六万。” 相鋫再次微微点头,“够了,北境毕竟多事端,尚需将士驻守,传令楚峋,同回来的将士们暂定休养生息三年,若是他们想,让他们自己种种地,愿意安家的,安家。” 鹤瑄爽朗道:“是!” 朝堂突然鸦雀无声。 六万北境雄兵驻扎京师郊外,朝堂内部竟毫不知情,太子手腕,比想象中更可怕。 谁还敢质疑? 天变了,天变了,本以为是毛头小子,哪知英雄多出少年。 “左相为何还跪于堂下,快快请起。” 不卑不亢,不喜不怒,紫袍高冠立身,“谢陛下。” ……看左相吃了个闷亏,晏安笑得贼眉鼠眼。 “这第二件事,刑部尚书。” 晏安昨个回府就将自己关了起来,将各大官员小到流连青楼大至草菅人命的证据细细理了一遍,他昨夜明明精神抖擞,却不知怎的昏倒在书案。但三更一过,晏大人又硬是凭借惊人的意志力苏醒过来,将哪位大人所犯何事,是否有证人、证据等进行了简要汇编,虽还未完善,但若太子想要立即就着手有序铲除贪官污吏,他这一夜之功亦是足够。 晏安对自己如此敬业是相当满意,听见太子堂前神龙召唤,感觉自己立功的舞台已经搭好,堂下兴奋高呼:“臣在!” 众官侧目…… 都道相由心生,这天下还真没有个定理。 例如,这看起来一脸奸猾,笑得九分猥琐的刑部尚书,这些年来便不曾贪墨分毫,巧妙地和众官交好,默默地维护平民的性命,的的确确是个良善之人。 只是这兴奋的丑脸,让相鋫也皱了皱眉,他忽地念起阿灼道他“昏聩无能,以貌取人”,不由正了正心神。 “这大永律法,敲登闻鼓告御状,为何需要杖刑五十?” 登闻鼓?堂下长公主驸马爷的腿忽然有些软。 “回禀殿下,这敲登闻鼓之人多半都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冤屈,所告之人又多半是达官贵族、皇亲国庆,一般衙门审不了或不愿意审之人。但依礼制,民告官本属不敬,官司没判下来之前,谁也不知这告御状之人是否真有委屈,所以五十大板是为了让其表明确实受了天大的委屈和告御状的决心。” 相鋫冷斥:“昏聩!” 晏安咚地一声跪地,众官暗暗叫好,这老奸巨猾是老糊涂了,今日行为乖张不说,竟敢公然对皇亲贵族言语不敬,毫无避讳探讨民告官和本朝律法。 晏安大呼:“殿下息怒。” 相鋫冷冷说到:“若告御状之人在我朝受尽委屈,前来申告还要先领五十大板,情理何在?天道人道何在?你身为刑部尚书,掌管我朝律法,竟行如此昏聩之法,置我皇家颜面于何地?” 晏安疾呼:“冤枉啊殿下,这条律令微臣当初提出过异议,被群臣共同否决了,这大永律法晏安一人做不了主啊殿下。” 殿阁大学士,前太子太傅岳安站出作保,“启禀陛下,晏大人所言属实,律法之事确非晏大人一人做主。” 相鋫淡淡道:“既然老师为晏大人作保,此事便不再追责,刑部尚书晏安听旨。” “微臣听旨。” “本宫命你即日起连同刑部众卿,将我朝律法重新梳理一遍,将不合时宜、不近人情的诸多律法进行修改,将功补过,报本宫批阅后布告天下。” “是!”晏安又笑嘻嘻的站起来。 晏安后面有声音响起,“礼部侍郎薛缜请奏。” 左相面色冷静。 相鋫:“讲。” “这为官为礼,下官职守礼法,眼见官吏无礼自当奏请,今日上朝,刑部尚书晏安,一路轻歌小调,见众人如若无物便罢了,晏大人眼见裕亲王于侧亦径直走过,不行礼制,礼数尚且不全之人,何以制国法?” 相鋫亲切问道:“皇叔,可有此事?” 晏安再一次扑通跪下,这次这跪心里是真的有点慌张的,大意了大意了…… 裕亲王为人随和至极,向来不涉及政事,忙道:“不打紧,不打紧,没看到罢了,没看到罢了。” 晏安哭诉:“殿下,微臣五十有四,昨夜夜不能寐,今日眼神着实不太好啊!” 礼部侍郎薛缜道:“可众人所见,晏大人今日精神十足啊。” 晏安反驳道:“来上朝堂,思及面圣当然要精神十足,眼神不好却是另一回事,老朽老了自然老眼昏花,倒是不及薛大人年轻力盛,昨夜烟花巷柳,今日目光炯炯。” 众官掩面轻笑,这晏安今日咋地了,平日里的圆滑全丢了。 薛缜面红耳赤,“没有的事,殿下,晏大人侮蔑。” “侮蔑?好你个礼部侍郎,文官清流,近些年烟花巷柳你可没少去,我朝律例,官吏宿娼,仗四十,官降两级。是真是假,醉仙楼的姑娘拉来问一遍就是,殿下,微臣请诏,彻查礼部侍郎薛缜狎妓之事!” 相鋫蹙眉,“薛缜可有此事?” 薛缜是打死也不想认,但见左相似微微颔首,扑通一声跪下,“微臣知罪。” 相鋫右手轻轻扇了扇,月氏宫人高呼:“来呀,拖下去,杖责四十以儆效尤。” 金銮殿暗处,忽地走出两名东宫亲卫,将薛缜带了下去。 众臣暗道:连御林军都换成了东宫亲卫。 “晏大人,平身吧,下次上堂看人。”语气冷淡。 “是,谢殿下。” 晏安感觉今日是大获全胜,得意得紧,得意得紧呀! 现在堂下众人是看明白了,好一出双簧,刚开始太子借故将晏安大人一阵批判,实则只为了重修律法。 这薛缜误以为正是时机拉这晏安下马,哪知道,圣意根本没这意思。 相鋫微微一笑,不温不淡,“这第三件事嘛,也不是什么大事。众卿家的折子有的过于词藻浮华,用词委实浮夸,万句话切不中要点,夸赞皇族的话亦大可不必说,从今以后希望众卿家能就事论事,不谈虚浮,一是折子太多,众卿心疼心疼本宫,二是天下事,事事关乎事实才不愧对百姓朝贡。” 众臣:“微臣谨遵教诲。” “退朝吧。” …… 这一日,众大臣领回的折子,有很多大大的叉,有很多批复回的是:知道了。 言简意赅。 殿外薛缜趴在案板上,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让众大臣们看得是心惊胆战。 有很多人下了堂就在找刑部尚书晏安的身影,想看看他对自己是怎么个脸色,却遍寻不得人踪。 天变了,天变了呀。 左相自此以后怕是靠不住了。 今日朝堂后,跟在左相身边的人是出奇的少。 见风使舵,小人相处的玄妙就在这。 你是什么人,身边就多半是一群什么样的人,管你道貌岸然,看似清风傲骨,日子久了,谁也别想藏住什么。 且不说树倒猢狲散,人都会老去,小人之间剩下的总是上半生的虚与委蛇和下半生的相互看不起。 一朝天变,有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有人忧思恍恍心不安。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终于将有用武之地。 章二十 天机 早朝过后,晏安再度躲躲闪闪、偷偷摸摸溜进了东宫,一番作态却正好撞见刚换下朝服而出的太子相銐。 相銐见他此般贼眉鼠眼的模样,半是含笑半是无奈地摇头,“晏大人,你长得如此心事重重,是无须再挤眉弄眼了。” 晏安躬身向前笑得阿谀殷勤,“太子有所不知,如今朝堂风向大变,一夕之间微臣恐怕已是众官眼中的红人加钉子,自是要避讳些和太子的…关系,免得众官以为微臣倚仗新势而非法度。” 说完晏安还略略有一丝娇羞,让人看了不免生出太子癖好疏异的遐想。相銐踏步向前,不再理会。 月公公倒是遮了遮嘴,觉得这晏大人甚是有趣,清了清嗓压低声音于晏安耳旁道:“大人慎言,哪有什么旧势新势,都是大永天下。” 晏安满脸挤着笑,“月公公所言极是。” 晏安紧跟其后乍眼看见东宫的碧蛟湖,那满脸的笑容忽变作一脸疑问,这湖似是和昨日甚是不同,满池莲花生机勃勃不说,池岸似乎也多了些栀花,不过一夜之功这景致似全然换了番模样,或许昨日自己真老眼昏花了? 刚入东宫书房,相銐落座,看似漫不经心的问:“人呢?” 月公公侍茶奉水行云流水。 人?晏安眼咕噜一转立即明了,赶紧答道:“昨日午后微臣出宫便亲自去了那永夜地牢请出无生尊者,想必不出一柱香太子便能见到尊者。” …… 晏安此言一出,不禁想到昨日午后在永夜地牢见到无生时的心中那股沁人的惊异。 这永夜地牢同一般的地牢是大不相同,里面关押的要么是曾经立下过赫赫战功篡权谋位的军国大将,要么是犯过罪典的江湖高手抑或修为甚高的修灵道人,总之,能入这永夜地牢,至少是大永一等一的好手。 是以,近些年来那永夜地牢除了无生道人却也并不曾关押过其他犯人。 但无论什么人,进了这暗无天日的永夜地牢,被那千斤的镣铐加身后便是寸步难行,那无边的黑暗、阴湿与寂寞总是让人不死即疯。 据狱典记载,那些入了永夜地牢的武者往往都撑不过一个季度便通通失了生志。 但凡事皆有例外,那无生道人便是这永夜地牢的例外。 晏安自从接管永夜地牢以来,便知道有那么一个疏异的存在,他虽心中感佩无生那超越常人的生存意志,但皇令羁押之人,便是永无天日,他不明白,几十年已过,无生如此苟活着又有何意义,如此折磨还不若死了来得痛快? 晏安一直在等他的死讯,等到都快忘了这事,却不曾想等来了未来新王相鋫对无生的密召。 人生好个无常。 是以,晏安昨日赶紧前去永夜地牢查看那无生的状况,也好早做一番准备以免污了圣眼。 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头发花白,满身污秽,面如枯槁,浑身发臭的老人。 却未料,在那森森冷气,阴寒暗黑的牢狱暗角,步态平稳走入他昏黄烛光中的却是一清风道骨的少年。 许是三十年不见天日,少年肌肤惨白,骨瘦如柴体不胜衣,那狱服在他身上晃荡摇曳竟颇有高风峻节、仙风道气之感。 无生惊为天人,晏安和一行属下却深感头皮发麻,有如见鬼,吓得连连后退。 闻言似山间清泉,“他终于来了。” 若不是得了太子口谕要将无生带入东宫,这么个阴诡之地,这么句莫名的话,晏安只想抱头尖叫而出,此刻,他只能颤抖着嗓音,“尊…者…小人奉太子口谕,秘召您入东宫。” 无生亲和一笑,躬身拘礼,“晏大人掌管刑部,位高权重,无生罪人之躯,晏大人何须多礼。” 他怎么知道自己是谁?晏安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微微后倾的身子还未站直,心中尚未想好该作如何回应,只见那无生拂了拂手,脚上千斤镣铐之锁自己便开了,他踏步而出,身子穿过狱门木栅。 见此场景,晏安及一行属下本是后倾的身子,现下已经完全放弃抵抗,皆一屁股坐倒在地。 无生淡笑,“无生本修木灵之体,这木栅本拦不住我。” 这晏安此刻是有些颓然,先是相鋫的毒酒,此刻是无生的灵法,唉这一日,尽是遭罪了,还都是被这些少年模样的美男子给吓唬,再思及自己的样貌,晏安一时间竟是有些生气,他曾经觉得男儿品相之姿都差不多,何况男儿有本事自是顶天立地,这一两日所见男子不仅出类拔萃,架海擎天,皮相连他都觉得顾盼生姿。 面对三十年自囚永夜地牢的铮铮汉子,晏安觉得输了皮相还能怨天,输了骨气在这样出尘不凡的男子面前还是有一点点过意不去,想着刚刚在太子面前意气风发,连死都不怕,心中再次顿生一股英勇,对着无生是一脸娇横道:“你吓死我了,我…腿部有些软,你且将我扶起!” 无生笑笑,虚怀若谷,将他扶起。 …… 当思绪被拉回,晏安见相銐微微点头,又赶紧将昨夜汇编的罪臣卷轴双手奉上。 相銐一面展开卷轴,一面问道:“这京都衙役师爷一家可否寻回?” “启禀殿下,微臣其实一直知晓他们一家安居之地,已经秘密飞鸽传书横都,又派了暗探前去接应。” 相銐再次点头,看着这卷轴之上累累罪行又眉头深锁。 这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他皇室宗亲之罪,长公主自是常年草菅妾室人命;二公主看似夫妻和睦却貌合神离,圈养四十余名面首于道观亵渎神明;三公主则是阴毒狠辣,因早些年产子而丧自此不能生育,行为怪诞失常,自此常有幼婴尸首从三公主府抱出。 一众大臣更是结党营私,贪墨累累。人心有欲,见利则动,财经人手,官吏不免垂涎,层层官吏无分正副多有染指。 以左相为首的相党联合礼部、吏部及地方各布政使常年贪墨民脂民膏,诡名盗支,捐官卖官,花样百出。 大小官吏雁过拔毛,各种税赋不管田税、商税还是人头税,各种振济不管赈银还是赈粮,他们都要从中插手,捞取好处,情弊多端,弗可尽举。 相鋫看着卷轴上比比罪行,是越看越发全身绷紧,那握着卷轴的手是略有颤抖,怒不可揭。 当无生道人以佛家打坐之姿藏于一箱柜之中被抬入东宫,再从柜中出来步行至东宫书房之外时,正好听见相鋫震怒拍案,呵斥晏安,“前年烟南大洪,灾民不过十余万人,朝廷划出赈银百万两,赈粮十万旦,养活十万余人两年也是足够,竟然还活活饿死三万灾民,你晏大人倒好,百姓一番证词凿凿,你却道查无证据!” 晏安是满肚子苦水,正要下跪回禀,却听相鋫怒声喊道:“赐座。” 殿前侍奉的小宫人赶紧给晏大人端来凳子,这君威正怒,晏安也是不敢坐啊,躬身执礼回禀:“殿下有所不知,这烟南水灾饿死三万灾民除了百姓证词确实找不出任何证据啊,那赈灾银子从国库拨出便由左相进行分派,层层官员对过手账目是清清楚楚,每当例行盘问,上下官员对列支灾银数目是口供相齐,严丝合缝,一应账本是齐齐全全,详细记录了多少银子拿去雇佣人力抗洪,多少银子拿去建设粥厂,多少银子拿去修筑村棚,多少银子用于其它地区购买赈粮,笔笔记录账面上是毫无破绽。微臣也派人前去查访了所设粥厂和村舍,虽修建极为简陋却是确有其事啊,这米粮的去路不清不楚不好查,接受过救济的灾民道那赈灾粥厂每日只定时提供稀粥一碗,那粥一分粮米九分砂砾,却也是粥消人散无从佐证,就算是百姓众口一词,官吏们也有自己的说法,只道是灾民们贪得无厌,吃罢灾粮还要倒打一耙,至于这灾民之死更是借口重重,不是灾民内部的暴民之乱就是贱民聚集,瘟疫横生,总之便是数落不到赈灾官员身上。” 相鋫闻言太阳穴是青筋暴起,“所以百姓日夜辛勤,丰收则纳税供养百官,遇灾便是天灾人祸半点怨不得他人是吗?若朝政如此,那这大永百姓究竟要官吏作何用处?供若神明吗?就算是养条狗也会朝自己摇摇尾巴,官食民粮却养出如此一群投机钻营、横暴贪婪、欺压百姓、罔顾律法的无耻之徒,晏卿却道证据不足,无计可施吗?” 晏安闻言是面容焦灼,他能何为?不同流合污已是艰难,“殿下又能如何呢?且不说法不责众,这大永从上至下、官官相护,沆瀣一气,早就是铁桶一片牵一发则动全身,贪墨之事又多隐秘,取证艰难,若罚,恐怕遭到群官抵触动了这国之根基啊。” “国之根基?这大永根基何时变为了官吏而不是百姓?这群贪赃枉法之流也配称得上国之根基?法不责众?官为众还是民为众?晏卿为官数载是忘了自己来自何处了吗?且不说换一批朝臣不会动了大永根基,就算是换了本宫,天下依旧是百姓的天下,他们不是爱玩弄权术吗,本宫倒要看看朝廷党阀之权是否能玩弄过皇权,又看看这**佞之臣是有多铁桶一片!” 相鋫疾呼:“来人!” 东宫亲卫佩剑而入,迅疾如风,执礼,“在!” 相鋫沉声,“宣鹤瑄即刻觐见,不可耽误。” “是!” 一切又发生太快,根本来不及晏安反应。 晏安暗自揣度,幸好那句就算换了东宫,天下依旧是百姓的天下出自东宫自己之口,否则就是大不敬之罪,当处以极刑。 晏安虽被斥责了几句,此刻内心却是乐开了花,对相鋫的脾性似是又多了几分信任,这殿下还真是什么都往外说的直肠子,委实可爱得紧。 相鋫见堂下跪立之人眼中一抹笑意闪过,瞬间明白了这晏安将无法取证、法不责众等问题抛给自己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一番试探。 晏安跪在地上心中倒是坦坦荡荡,又舔着脸讪讪问道:“殿下此刻忽然宣召鹤指挥使,是为何意?” 相鋫瞥了一眼跪在地上老奸巨猾的晏安,并不作答,“这赐座的意思晏大人是听不明白吗?” “明白明白,”晏安拔地而起,言笑切切,“谢殿下,既如此,老臣能否再向殿下讨一盏茶喝,今日朝堂之上同那薛缜争执是吓得口干舌燥。” 相鋫勾了勾手指,继续皱眉阅读那卷轴。 月公公是微微一笑,起了一个茶盏,给晏安添了一杯御茶,晏安是连连道谢。 章二十一 天机 晏安焦头烂额,这女儿该怎么救,去求那一纸休书吗?这女子犯七出之罪才能休,可哪一条罪又不是将那女子逼入绝境?这悠悠之口比那虎口刀闸剜心多了。 晏安正又要跪下,相銐却抬手制止道:“晏大人,这次大永律法修订便可将这恃强凌弱的规矩改一改了,务必将夫妻和离之事纳入律法,若丈夫苛待妻妾,丈夫娶妾室过三者或者其它罔顾人伦的事由,女子皆可向当地府衙提出和离,若情形属实,男子愿意和离的和离,不愿意和离的断离,至于和离后,女子能归宗的归宗,不能归宗的…” 相銐皱了皱眉,“不能归宗的亦无妨,自今日起,于坊间开设皇室女子教坊,诸如酿酒、刺绣、纺织、医病治人等活,只要女子愿意学,皆可入堂,而后女子可于那市井开设作坊交易买卖,自食其力,由京城巡防营进行巡逻守护,本宫倒看看有没有地痞流氓、街头恶霸能欺辱营商女子。” 晏安瞪大了眼,满眼不可思议,若律法如此放纵大永女子,且不说天下男子不会同意,就连朝臣也必不答应,晏安沉痛思虑倒也不用为了自己的女儿搞得天下动荡、人心惶惶,急急道:“殿下三思,如此行事,恐乱了那天下礼法,必遭天下男儿反对,得不偿失呀,微臣之女断不能成为这天下震荡的祸根。” 相鋫淡淡道,“那晏卿之意,本宫只须以皇权救你一女,而弃那大永女子于不顾,你觉得可好?” 晏安是思绪繁杂,慌乱得紧,总觉得哪里没对,可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太子一席话亦不知如何作答,且听相鋫又道:“这大永律法当为百姓多多思虑些了,法束民之恶乃小,束权之迫乃大,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晏卿乃刑部尚书当多为百姓之幸谋划,无分男女。经此以后,为官者,当为民之表率,德行须得以配位,若要为我朝官员,必到四十妻无所出方可纳妾,安享家宅之宁方可为百姓谋福,且本宫身为天子亦当遵循此法。” “太子殿下,这……”万万不可,被相鋫的轻轻拂回了晏安的嘴里。 只听殿外有匆忙的步伐声传来,殿侍正要张大嘴通报,鹤瑄已两步踏入书房,满头大汗,想是接旨立即便匆忙赶来了,执礼而跪,“微臣参见殿下。” “平身,月公公奉茶。” “殿下急召所为何事?” “命楚峋携将士一万,立刻入京驻守各大大臣家宅,今日就让他们在宅中休息一日,若问缘由,便答左相涉嫌贪墨,奉东宫之命抄左相家宅,违抗皇令执意出行者便是无惧刀剑,请各位大人安休家宅,仔细思忖明日早朝应该奏请什么,务必提醒诸项罪罚坦白从宽。” “可毫无证据抄家一品宰府?…”似是不合礼法?晏安悻悻将后一句吞了回去。 本在晏安看来这太子虽数落过自己几场,却是非分明是好相与的,却不料这少年天子正法贪墨竟是如此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丝毫不讲情面、不留余地,四十年之功所搭建的宰府尚可一夕泯灭。他心中担忧,这王权若以雷霆之势用于除暴安良也就罢了,可这圣心善变,王权如此之大若是不循律法而为,他朝天子之怒伏尸百万,亦无人可阻,这为政之道,是是非非,今日竟如此的模棱两可,晏安面露忧惧之色。 相鋫将此看在眼里,“晏大人,法不责众不一定对,法不阿贵却定不会错,非常之人当用非常手段,没有证据,本宫便替百姓找找证据,而后处置之事当遵律法而为,”相鋫转头看向鹤瑄,“阿瑄,抄没宰府之事便由你亲自执行,你便让将士们将于宰府内抄没的金银珍宝、古玩器件一一陈列抬出,沿路让百姓们都看看,本宫是否擅用王权。” “是!”鹤瑄应声便要退下。 “鹤指挥使且慢,”无生执礼而起,“殿下,无生有一事相求。” “尊者请讲。” “宰府内尚还圈养着十二妖者,还请殿下宽仁放他们一条生路。” “十二妖者圈以养疾!” “恐圈以养生。” 相銐沉眸,“晏大人,可是这京中官吏皆如此,以妖者性命换自己康泰?” “陛下,绝大多数官吏富商多私下圈养小妖,这在玉安早已不是什么隐秘了。只是这小妖贵得紧,一只就要微臣一年的俸禄,微臣尚有一家老小要养,没那延年益寿的福气。” “妖者化形乃为人貌,杀妖如同杀人,何以我大永官吏如此无道,毫无怜悯之心?”相銐面色沉重。 满堂寂静,相銐看向无喜无怒的无生,“尊者三十年前便道窥得天机,冒死劝谏我大永不杀妖者究竟作何来龙去脉?” 无生看了眼殿内的鹤瑄和晏安,相銐道“尊者无须介怀,这鹤指挥使乃战场杀伐之人,晏大人乃我大永律法卫道者,若要救妖便需要他们支持,尊者但说无妨。” 无生微微点头,又叹了口气,“说是救妖,却也不是。” 无生记忆拉回四十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