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重来一次,浮昭神君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所慕之人再重生竟然变得阴柔了许多,她更想不到原来这神帝本就是个无性别的,一世自有一世的模样,而她钟爱的那个少年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啊这...... 这倒是不能够的。 这回她盘在神林里最古老的那颗桃花树上,结实的犯起难来了。 浮昭子望(1) 天地分三界,三界之中又孕育了三千世界,一滴水,一粒沙之中可能便有亿万生灵。 只是世人不知,这三界之外还有一界,独立其外缥缈难见,别说人,就连一般的仙家都难以进入的真正洞天福地,那便是神界。 这神界当之是玄之又玄的存在,自鸿蒙时期便浮于世界正中,也就是在现如今九重天的上面一层。从外面看只能瞧见一道若隐若现的天门,唯有得了大造化的仙、人、妖、兽方能进去一览究竟。 但这大造化么,约莫就是以身殉道情感天地之类的,且正主还得能成功活下来,是以万万年来能进入神界的佼佼者不过三个而已。 因此,这神界当真是被九州八荒的万姓生灵列为“最想前往的地方”榜单之首,没有之一。 但不管外面的人怎样尊崇怎样向往,里面的神君们浑然不觉照旧过着自己悠闲的小日子,甚至有的正听书听在了兴头上。 “传说啊,那盘古大帝手持一炳巨斧,向着混沌空虚那么一挥,只听咔嚓一下,就把天地给分开了。” “原来竟真有这样的法器?好生厉害!我还以为是我洞府门口那颗桃花仙随口说来诓我的。” “可不是吗?这开山斧乃是第一至刚至圣之法宝。据说,盘古大帝逝去后就落在了下界一角,把大地给劈了个万丈深渊出来。此后,这斧头虽然不见了,但是残余的神力却依然在缝隙间氤氲不息,由此形成了神渊。” “这么厉害!原来下界神渊是这样形成的?”这听得格外认真捧场的是个年轻神君,半大孩子模样,看起来还不到两千岁,妥妥的没成年。 此时估摸着听得入了迷,头上草草束的一个发髻随着小脑袋瓜点来点去,倒是有些可爱。 神界之中没成年的小神君总是对神族历史传说有着格外的热情,偏生这神界的玄奇神君最爱讲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是以这幕在神界每十年都得来上演这么一两回。 不过也算情有可原,毕竟谁人不知玄奇神君真身是只玄鸟,忒喜欢八卦了些。 “那,玄奇神君,神界又是怎么来的呢?”小神君对这个故事着实好奇得不得了。 “这缘由可就大了去,话说三十五万年前……” “你莫要听他瞎讲,这神界可不是这样来的。” 这边玄奇神君刚一作势,挽了袖口正要好好说道,谁知从头顶上空就落了这么一道清泠泠的女声来,好生破坏意境。 那小仙君顺着声音抬头去看,只瞧见了一条碗口粗的墨绿蛇尾正绕着他一旁倚着的古槐,那蛇尾尖正轻轻点着一片叶子像在逗弄着玩。 一瞬间,细密的冷汗爬了满背,小神君惊叫出声:“有蛇!” “你是在叫本神君?” 神界曦光落下来稍微有些晃眼,他只能从指缝里窥得上方枝干上斜斜躺了个人影,如墨般的青丝柔顺的散了下来,恍惚间能闻到发上的缥缈香气,似有梵音。 上面人轻轻翻身回头,便能看到对方光洁额心一点神印,眼瞳赤金好似金乌之辉。人身蛇尾,天上地下可只有这么一位,原是浮昭神君。 这位浮昭神君怕是整个神界中没有几个不知道不了解的,不单单是因为她是现如今唯一的上古灵蛇,还因着这位神君着实长得太出众了些。 按理说神族虽没严格意义上的性别之分但面容的确还是分的出阳刚和柔美,就比如这玄奇神君按照自己心意化成了个少年模样,自然也是颇为俊秀,一双眼睛灵动非常。 而这浮昭神君化像便该属于柔美那一派,修眉,明眸,长睫,唇心一点微红,衬的齿越发的白,一双金色眼瞳瑰丽非常,好像能映出来人心。可她又全然没有妖族的艳丽,而是像高高的海棠,馥郁芬芳但不腻人,大气却不艳俗,漂亮而不失庄严宝像,反而自有一派风骨,当真是实打实的真绝色。 听旁人讲,先代神帝也曾笑着说,哪怕是血统最纯正的神族也少见长的这么端庄柔美的。 小仙君看直了眼,直到人都凑到了跟前才反应过来,一张粉糯团子似的脸当下羞得爆红,可怜兮兮地往后面挪了好几下,好给那个树上下来的大美人让个地方。 说来也是神奇,那碗口粗的蛇尾才碰地面竟开始发出金光,那金光如水面波纹一般层层荡开来去,蛇尾渐渐变得透明直至最后化成两条修长白皙的双腿。待金光散去,那神君便赤足点在了草地上。 “子望,你又亮出半身在树上待着。”那玄奇神君叹了一口气,言语颇为无奈,嫌弃地看了眼对方不穿鞋的脚裸,然后从衣袖中摸出了一双鞋履递给了那个叫“子望”的神君。 “朝圣大会就在下旬,届时界门大开,你可得注意着些,莫要让别人笑话了去。” 神族面子大过天,这是三界生灵都知晓的事,世间完美主义者不少有,但集体完美主义就很要命了。 然,这世间最被天道偏爱的神族恰好就是这么个极品物种。 据说十万年前鸿蒙老祖因着错认芨芨草,自觉在众神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一怒之下闭关不出生生啃遍藏书阁的神史天书才作罢,千年后出关已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世人皆赞鸿蒙老祖当真是有着大智慧,不过区区千年竟然就成了宇宙通,就冲着这份智力和韧劲儿称他为神族宗师毫不过分。唯独神族自己人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好面子的人的自我救赎罢了。 何其好学进取发奋向上啊! 子望瘪了瘪嘴,脸上写满了无聊,但还是接过了鞋履,老老实实地往脚上去套。只是动作有些勉强,系带的手也生疏了些,一看就是不常穿鞋的人。 她在地上费了半天劲,连地上坐着的小神君都有些不忍直视了起来,想要上手帮忙,结果那少女似的神君自暴自弃的掐了个咒法到底让那两条带子规矩地绑在了鞋上。 然后才施施然地起身说道:“我跟你们不一样,我们这种小动物总是喜欢这些个花草树木多些的。” 嗯?小动物?小神君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瞪大了眼睛,上上下下把对方扫了好几眼,发觉这位名叫子望的神君的的确确是一副眉目坦然就该如此的模样,约莫真当自己是某种小动物。 他忍不住摇头在心底惋惜了起来,这么好看的一张脸,怎么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瞟过去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复杂和怜悯。 且不单说这上古灵蛇一脉唯一后人的名头,就论方才所见的碗口粗的蛇尾怎么看都和小动物这样可爱又毛茸茸的词汇联系不到一起去的。 约莫子望神君对自己可能有些误会,以为自己是纯良可爱的小动物,可不知那条碗口粗的墨绿蛇尾其实有些瘆人的。 但这也难怪,她自幼在神林长大,又没下过人间,自是不晓得小动物和小动物之间的差距,也不晓得就算是小动物之间也有小动物的残杀。 “快莫闹了,下个月朝圣大会,帝尊难得出行,你可莫要再添乱了。” 玄奇神君不八卦的时候还是十分正经的,正色起来很有说服力,他掌管得正是神族,人间俗称报信儿的。约莫是因为玄鸟一族飞的比较快的缘故,消息往来总是格外灵通,因此八卦一些也算是人家的职业需求,需要众神平常心对待。 朝圣乃是神界一千年一次的大事,届时神界门大开,四海潮汐皆退,九州万灵朝拜,所有天上地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了个齐全。 换句话讲,就是万物一起看神族装X,这个X装的成功了就会显得神族很有格调,神界更是好得不得了,让人想的抓心挠肝就是进不来,偏要所有物种都崇尚都尊敬才算达成了目的。 这就叫做——论神族的宣传方式。 是以,在这样的宣传——啊不,朝圣大会的确是千般小心万般注意的,像浮昭神君这样拥有数不清的黑历史的人物的确需要避开一下,按照玄奇的话讲:你干脆那天就不要出现直接和你的神林融为一体最为完美。 那绿衣少女只是笑笑,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哪能呢?现如今她可不是那个傻乎乎只知道从树上往下跳的小姑娘了。 只是人家都把话挑得这么明了,她再遮掩也没什么意思,于是连连点头:“哎,你这就是瞧不起本神君,我现在也算是掌管了一方神域的人了,自然要稳重大度些的。” “那些过去的事情,玄奇神君可莫要与我计较了。” 玄鸟瞧见浮昭神君笑得自然,说的话也无甚纰漏,顿时心里充满了这傻孩子终于开窍了的豪情,于是便顺嘴接了一句:“倒也是这个理,你这些年越发懒散了,整日盘在树上不下来可别是心中郁结才好,有空还是要多走动走动的。” “我们这种可爱小动物都是这样的,比较热爱自然,想来这就是无为道的精髓之处,我理应顺应天性才是。”浮昭神君倒也不恼,枕着胳膊靠在树上一副舒适的模样。言外之意就是在说玄奇神君内心浮躁,不仅不够可爱,还多管闲事了。 那少年神君忍不住黑了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气鼓鼓地甩了甩袖子,狠狠地说了一句:“我上辈子是倒了什么霉才会认识了你这么个奇葩!” 此话一出,那梳着总角的小神明倒抽了一口冷气,要知道这话其实挺重,他都担心这条,啊不,这位有着倾城色的女神君一个耐不住拿自己碗口粗的蛇尾抽死他们。 可是浮昭神君面色没有丝毫不悦,甚至挑了挑眉,然后风情万种的笑了起来:“那是,认识本神君的确是算你倒霉。” 玄奇这回当真是一口血卡在胸口,吐也吐不出了。 一时气氛凝结,三个人三双眼瞪来瞪去俱都没什么话可说。 啊这...... 有点子尴尬哦...... 小神君偷偷瞥了瞥玄奇黑成锅底的脸,又看了看另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脸,心里正琢磨着怎么才能缓和这难解的氛围。 可还没能等他小想得出一二三来,隔壁玄鸟便不甘示弱的开始行动了。 只听对方不知如何用那么纤细的一把嗓子挤出了颇具高低顿挫不同声部的几声怪笑,或者说,怪叫,又整整了衣襟,两条俊秀的眉毛突然有了活力一般飞了起来。 “啊,本神君我突然想起来了,原是你还有那么一段伤情的过往,如今想要避世不出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只是看你天天盘在树上确实有些缺乏活力。诚然,子望你是条可爱的小动物,但好事皆一双,你自己也说了过往皆过往,不如我替你张罗张罗,可-好-啊?” 这一段话下来就好比打了个腹稿似的,连个磕巴还没有,特别是最后的“可好”两个字,集结了大仇得报、幸灾乐祸、隔岸观火的快感。 俗称:老阴阳人儿了。 再看,浮昭神君当真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了,只是这表情当真是眼熟得不得了。 浮昭神君怕不是从牙缝里堪堪挤出了:“不必。”这两个字,听得奶团子一身冷汗,然后对方果然阴恻恻地凑上了玄奇的耳畔:“若你还想追得上......的话。” 对方立马变了脸色,作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哎呀,我突然想起老君的话还未传给神尊,在下有要事在身改日再叙。”说完便化了原形出来,长唳一声不见了。 唯有他很是不甘心地连连跺脚:“是谁?是谁?哎呀,你说的声音太小了我刚没有听见呀!” 可子望只是笑眯眯地看他气鼓鼓的跳脚,然后说了一句话:“你知不知道人间有句俗语叫做,你跳起来也够不到我的膝盖?” 嗨呀!真气! 小神君当真是眼泪汪汪的,可怜极了! 浮昭子望(2) 小神君默默低头,在心里为玄奇神君沉痛地默哀几个呼吸的时间。他看似一副沉痛模样,实际上心里面正飞快的盘算着这局显而易见是玄奇神君输了。 要说这浮昭神君可以说是神界奇葩之一,她的身份奇特之处并不在于她掌管了一方神林,堪称一方尊主,而是特殊在于她的年龄和阅历。 浮昭神界今年芳龄正正二十万有四千岁,是货真价实的高龄单身人士,整个神界不可多得的长寿,比当今的神帝陛下还要年长出15万岁,直追神界正中央那颗百万年的老神木。可偏生一张脸长得却着实好看得紧,然,不知因为何故单身至今,是以在此高龄压阵之下,追求者仍能绕神林一圈,实乃是传奇人物。 其次这与众不同之处嘛,就在于这浮昭神君的经历很是不同。据说,浮昭神君先后整整经历了两次天劫,两次啊朋友们,这究竟是怎样的概念! 他们这些后世诞生的神明对于天劫的了解无非只是在各类史书和传闻中知晓,实际上并未有人真的经历过,只知每逢天道更易必有天劫降世,三界皆毁,万灵覆灭,是万万年才有一次的灭世之难,是以心中对天劫都是既恐惧又好奇的。据说前代神界之主神帝便是在这天劫中一力保全了三界最终力竭而亡,十万年才轮回重生,是以新生的神帝至今不过区区两万岁,他们这种普通小神真遇到了天劫就是一个死。 可浮昭神君却是实打实经历了两次天劫的真.狼人,比狠字还要多一个点儿。据说,据说浮昭神君便是历了第一次天劫方才由灵蛇一夜修成人形,位临上神之尊。而可笑的是那次天劫之中,上古灵蛇一脉几近全族覆灭唯独就剩了这么一条血脉得了大造化进了神界,从此与那些爬虫走兽区分,再不是同一个地位了。 至于第二次么,便要扯到十几万年前神帝陨落那次。传说前代神帝以身殉道,耗尽了毕生全部修为保全了三界众生免于天火之难。而神帝却因损耗过度神体消弭于三界,灵魂散成碎片,历经了整整十万年才得以重生,可重生的小帝君今年不过才5万岁,着实稚嫩得很。 是以,唯有经历大劫难而又存活的人方可谓为传奇。可若有的选,谁有想要这样的经历呢? 浮昭神君没得选,所以她活该经历了一切最终成了一方尊主,若是被写在话本里恐怕还得是个励志故事。可在小神君眼里看,浮昭神君日日懒散地盘在树上,一副功成名就养老退休的做派,可细细品来,却独独少了那么一丝丝的活人气儿。就像她的眼睛虽美却好像无甚神采,反倒不如他自小的玩伴,虽然长得清清淡淡,可唯独那双眼睛放着光,好似万物皆可期,世上皆是有趣之人。 但他那时不懂,若是可以,谁不想好好的痛快一生呢? 这边的小聚终是以子望气跑了说书的玄奇神君为终结,那小神君还不大乐意,眼巴巴地瞧着子望盼着对方能继续给他讲讲神界由来。 可对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陷入了自己的心事里,连神色都不知为何带上了几分落寞。小神君泄了气,拍拍身上的尘打算一走了之给这条不知何故心情低落的蛇一点儿自己空间时,不知为何对方突然扬起来笑脸,秀手往天边一指:“你看,这个时节神界景色是最好的,这样的天只有在神林才瞧得见。” 小神君…啊不,元怀小神君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去看,只见曦光正处微时,薄雾渐起扑在地上一层层浓浓的影,神林染了金辉,叶子们烁烁地亮,而天边在此时还是那样的遥远,有一半星辰正在升起。 他是天地造化而生的神明,本就不知天高地远为何物,可在此刻,这样宏大的余晖尽头,心里难免也涌上些浩淼辽阔的感慨。 忍不住看向身侧,却发觉浮昭只是眉目浅淡的注视着,面容无悲喜无喜,仿佛那是最最不过平常的一件小事。只是那对金色眼眸放得很远,不知在想些什么,而穿过层层枝桠的一缕缕光亦只能淋湿她衣裙的一角。 元怀看着身旁静静站立的侧影,竟觉得有种难言的孤寂满上了心头。 她好似站在这,已经千万年。 “那,神君当年之神界与如今有何不同呢?” 鬼事神差的,他竟将心里疑问给问出了口,当下有些慌乱,可慌乱中又难免期待起来对方的答案。 小孩子嘛,总是对故事感到好奇的,浮昭神君年龄这么长想必身上的故事用乾坤袋都收不下,不挖白不挖嘛! 是以,他只是慌乱了一瞬就立刻又瞪圆了双眼等对方讲给他听。 只是子望哪是那么好说话的人,除了一瞬间的僵硬外立马摆了一副神秘兮兮的表情朝对方奶团子一样的脸前勾了勾手:“想知道?” 元怀不明所以的向前:“是啊?”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没有,我还未成年,他们都不许我喝。”奶团子有些丧气,发髻都耷拉了下来。 “没有酒还想让我讲故事?门都没有!” 浮昭神君更是不含糊,扭头便回了树上去:“天就要黑了,你还是快快回去罢,莫叫你那洞府里的小花仙着急。” 她斜斜往树上一躺,两手放在脑后懒洋洋地开始下逐客令。 可那奶团子着实很是不高兴,一步三回头的往回走,看得她心里又有些发软,只好叫住了人:“这样吧,若你安生回去我明日可给你讲个八卦,保证你从来没听过。” “真的!?”元怀小神君果然开心,笑意都从眼睛里漫出来了,看得她这等大龄女神……君心里也是一喜,面上便带了些笑来。 “真的,我姬子望一向说话算话。”哄孩子嘛,她拿手得很,自然要给出些诚意对方才会信任她:“就讲玄奇的八卦好不好?你不是想知道玄奇在追谁吗?我明日便告诉你。” “那明日你可要等我!”元怀开心得不得了,一纵身便飞了挺远,只余了一句话落在了子望的耳畔:“神君要多笑笑,可好看了!” “啧,嘴甜的小鬼头。”她抬了一只眼皮,无奈地抱怨着,可嘴角的笑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 过去的事啊……当真是很久没有人问过她了。 观礼之席(1) 神界的生活当真枯燥乏味,神生果然比不上人生,这样漫长无尽头的岁月,连个句号都画不成功。这是姬子望认真思索了二十万年后得出的重要结论。 她自觉得很有道理,便说给了一旁兢兢业业端茶倒水的元怀神君听。 可惜,元怀小神君全身心都在手里面那盏用上古神木雕成的茶杯里,十分顺嘴的接了个话:“那是自然,只是对于我等来说时间越长越好。毕竟世界太多活得短了逛不过来。”他往嘴里塞了一块桃酥,立马为秋水殿后厨的手艺所倾倒,眼睛都亮了起来,连连吃了好几块方才有空当继续说:“但是约莫神君你是不一样的,毕竟您这年纪……放眼三界着实也没有几个,是以,境界与我等不同是很正常的。” 那元怀小神君穿了一身不忍直视的绿,连脚上的靴子都是白底绿云纹的——天道在上,姬子望当真没见过这等浮夸的样式,一时间只恨自己眼神太好,审美太高,不配与元怀小神君同席而坐。 何况今日元怀头上还系了个颇具少女风的发带,十分夺目,夺目得……子望恨不能自毁双目,连对方拐弯抹角的挖苦都能心平气和的消化掉了。而且,三日前她与元怀偷偷讲玄奇神君的八卦让人当场给抓了个正着,害的小孩儿追在那只鸟后头道了一天的歉,心里不痛快挖苦两句也是很正常的,她还是可以消化得了的。 害,不消化也是不行的。 奈何今日是司秋之神百年才设一次的观礼宴席,只为了好好炫耀自己这些年间天上地下搜罗来的宝贝,声势浩大,用费颇奢,若是错过了当真是极为可惜。 连姬子望这样的“老”神仙都看不够的场面,自然万万不能缺失。何况那司秋之神是个极为小心眼的,爱好记仇,若她发起火来不小心砸了对方的场子,司秋之神白夜怕不是能追杀她到虚无里去,她可不想平白无故惹到对方。 但细细论来她也不亏,这等观礼宴用的都是流水席,长桌短案绵延了几里,山石流水淌在其中,间或用神法做了个水帘垂幕,配上合适的宝贝藏在其后,造了个隔雾看山的意境来。 司秋之神的品味自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况且爱好广泛,并非只有宝物才入得她眼,是以百年间各类奇巧玩意儿竟没有重样的,着实令人好生佩服。 是以,姬子望虽是总在一个地方懒惯了的人也乐得出来看看,当然只对物,不对人。 只是一门坐在这里当个摆件也着实没什么意思,元怀又是一副要与茶杯天荒地老的模样,姬子望只得自己悄悄寻了个安静的角落,打了个呵欠,睡着了。 但有句话怎么说得来着? 人若是运势背,喝水都塞牙。姬子望真真没想到自己仅仅出席了一场观礼之席,竟有一日能以二十万岁的高龄再次抢占了神界舆论高地,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她其实是被一阵吵闹声给惊醒的。 神界哪里都好,树木自然最多,她选中了棵枝繁叶茂的便化了原形盘了上去,打算好好会一会周公。可没想到本该正是好梦正酣的时分也有不知好歹的扰蛇清梦,原本姬子望并不想理会那些人,以为吵闹一会儿自然就消停了,可没想到她却敏锐地捕捉了句刺耳的话,扎在心上很是不难受于是便睁了一双蛇目去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说的。 只见不远处有个通身粉红的小姑娘,她一双蛇目比不得人形时视力好,只是隐隐觉得这小姑娘的穿衣打扮颇有元怀的风格,心里忍不住紧了几分。 那小姑娘许是头一回来这浮云殿的地界,一路像是找人行得匆忙,不小心唐突了几个吃酒正酣的神君,便挨了句骂。 那人说:“这是谁家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也敢来参加这观礼之席了吗?你家主子未免太不把司秋之神放在眼里!” 浮昭便是被这句话给刺醒的。 她倒不知,不过区区几万载,当今神族竟已堕落成了拿捏官腔讲求架子的虚伪做派了吗?当真难看! 于是忍不住一甩蛇尾化了人形站出来喝令一声:“那我也看看到底是哪家神君这般没气量竟和一个孩子计较。” 那几个人没想到一旁还有个多管闲事儿的,俱是一惊,回头看原来是个女神君。对方穿了一身朱色衣袍,腰间系了银丝绣的云纹带,及腰乌发仅用一根白玉簪定住,一双眼瞳流光异彩就像是融了碎金,神情漠然如水,缓缓向他们行来。 对方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让他们心生退意,只觉得不知哪来的寒意透进了骨头里。 不过区区一个人,气场却强大如斯,令人想要拜服。 浮昭没空理会这几个神族“耻辱”,径自走到那个耷拉了脑袋的粉红小姑娘的面前。 “你叫什么?” 那小姑娘许是没想到自己突然被点了名字,着实愣了半晌,等子望耐心地又问了一遍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美人姐姐是在问自己的话。 “郁白。”粉红色的小神君依旧是副想不通为何的呆愣模样,眼睛瞪得圆圆的,不知自己在哪儿,应该做什么。 “郁白......”姬子望轻轻念了一遍,倏尔笑起来了:“好名字。”她俯下身去与小神君平齐,轻轻的摸了摸对方细软的发。 好好看!神君的手也很秀美!眼睛是金色的更是帅气得不得了,只是掌心有点凉罢了,好想给她暖一暖!小姑娘此时眼里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掉星星,彻底将方才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沉浸在浮昭神君的美貌当中不可自拔起来了。 这般温馨又浪漫的场面若是司命在此定会奋笔疾书将这一幕编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传阅三界不可,可偏生世上有的是无脑之人,势要在子望身上搬回一局,找回面子不可。 “我当是谁呢。”突然出声的是个微胖的矮个子,模样平平无奇,一双狭长双目闪着贼光,想来他最初化形之时天道并不想让他变得更好看一些。 “这不是暗恋先代帝尊的浮昭神君吗?”他慢悠悠地走到子望旁转了两圈,像是打量什么稀奇物种一般:“我记得神君已经避世有万年,据说是为情所伤,如今这是大好了?” 浮昭听了这话并未有太多愤怒的情绪,相反地,她只是觉得好笑的很。 所以她缓缓起身,理了理衣袖便回头轻巧的问了句:“哦?这么说你是知道本神君了?” “那是自然,浮昭神君对先代神帝爱而不得扬名三界,小神怎会不知道神君的威名。”那人似是觉得自己总算拿住了这条灵蛇的七寸,巨巨不离“情”字,非要给对方一个难堪。 可惜,他并不知道姬子望是个什么人。 可惜,他也不够了解蛇这种种族。 “你既知道,便也该知道本君是个脾气暴不好惹的。”姬子望只觉得好笑极了,她顺手拿了一旁案几上的玉壶,看也不看对方一眼,只是闻了下壶中酒香便坦然坐下自酌自饮起来,很是逍遥。 对方见姬子望无甚反应很是不甘,张口还想继续刺激对方:“你......” “我喜欢他还用你来多嘴!?” 她喝够了酒,嘴角还带了一丝酒液拿袖子抹了,一只脚“嗒”得一下便踩在身前的朱红案几上,于是露出来一截白皙玉腿。 本是极为不合规矩的动作,偏生被她做的很是从容洒脱,一派大气风流。 “况且你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神君面前称君?”她扬起眉眼瞥了面前人一下。 不过一瞬间,那胖子只觉得对方原本散漫的面容消失不见,眼神锐利如寒芒,又像九重天阙的鹰。对方慢慢扬起眉,竟是自顾自笑了起来,配上那样一张明媚的脸当真是让人望而心寒。 这……有些年岁的人都知道,浮昭神君虽然掌管的是一方神林,算不上什么要职,可这神林却称是天意枢纽亦不为过,凡是天意万物皆有彰显,所以浮昭作为天上天下仅有的一位通草木之灵的神自然是极为重要的。 况且.....况且她姬子望就算避世了几万年也远远轮不到几个不知那来的鼠辈议论。 此刻看到周遭人张大了嘴一个个的眼珠子都凝在了她身上,姬子望对此很满意。 “我喜欢他,那不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么?” 子望丢了手里的玉壶,那玩意儿落在地上一声闷响,她便还分出心神颇为嫌弃的看了一眼,仿佛是在看什么最不值钱的小东西。 她眼里嫌恶万分,就像一时不察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他们要看热闹,好,她便让他们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两句话便把本是个女儿家的小心思说的话理直气壮又不遮掩,誓要把周遭肮脏恶意的揣测戳破了个洞,于是便无人再敢取笑于她! 周遭各路神明都被她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给镇住,他们虽晓得这话浮昭神君想必不爱听,但却没想到场面能闹得如此僵硬,一时之间竟是连劝说都不知道怎么劝说了。 而后面听了动静匆匆赶来的玄奇和元怀也都彻底像被雷劈了似地,一动不动了。 观礼之席(2) 后面的事情其实浮昭有些不想理会,她喝多了酒头难免有些眩晕,只想赶快回到神林去歇上一歇。 她见到了元怀便把手里面另一只香软团子递了过去:“喏,我看她面生,身上又带了你的气息,想必是你的人,仔细看好了,下次本神君可就未必救得了她。” “可有受伤?”元怀果然关怀得紧,拉着粉红团子去了角落里嘀咕。 浮昭揉了揉了自己额角,抬眼看见不远处一道白色身影正气势汹汹的杀过来,面上的怒火仿若实质,令人望而色变。 她就知道那司秋之神不可能坐视不理,这下可算是把东道主也得罪了,只得在心里面哀叹一声冤孽,但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得足些才好。 于是微微欠身拱手向百夜神君行了一礼,主动把方才发生的事都一一说了,自然还记得抹去了自己喝酒扔壶的部分,结尾处还不忘加了一句:“百夜神君这般妥帖大度设宴请众仙家观礼,偏生有人不长眼,我实乃气不过才出手为之”。 那矮个子神君万万没想到浮昭竟然如此牙尖嘴利,周围大多又听见过他方才的挑衅,如此一来自己很是不占礼,便赔了个不是匆匆忙忙消失在了原地。 唯有姬子望老神在在不为所动一般,她心如明镜,想来这司秋之神最是爱惜器物之人,见了满地狼藉又听了方才因果应当不会算在自己头上,于是便也行了礼先行退了场。 那司秋之神面色虽差但好歹也同她点了点头,浮昭心里便更有了些底气,一甩袖子便往神林的方向行去了。 玄奇当然不能放过她,亦是匆匆忙忙地跟了上去。 “你已经许多没再提过这件事了,怎地今天突然憋不住呢?” 他实在太有疑问,以之前浮昭的性子就算不喜也不会闹得如此生硬,怎么今天竟然这般不顾着后果起来了,所以就算忍着对方的低气压也定要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我自是最不想提的。” 浮昭从那浮云地界出来便一直拧着眉,脸上带着杀气。此时听他这样说便无奈地笑了笑:“可惜总有的人不想让我忘记过去,玄奇,都五万年了,怎么还有人要我想起来了呢?” 她笑得苦极,那苦不在表面而在心里,就如同她今日,虽然看着没输,实际上却输了个透彻。 她输给了五万年前的自己。 “我若不那般说了,他们只会更看我的笑话。既然对方已经把刀子递给了我,那我自然要磨出着光亮来才对得起他。”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他们神族活得那么久了尴尬的事情谁都能攒够了一箩筐,如今拿她这点小心思出来做文章不过是想借机恶心恶心她。 好啊,那她自然不能白白辜负了对方这种卑劣的看戏心态,索性拉他一起身败名裂。 此事出去之后,她浮昭神君如何未必会被人记得,但在众神当中那个搅局的想来一定能流传许久,千年不忘。 他看着对面这秀美女神君咬牙切齿的模样心里竟然有些怀念,生气好啊,生气了人也变得鲜活许久,再没了之前那种让人心伤的颓态。 玄奇其实是个手无大权但又十分热心仗义的神,平生最瞧不得自己人委屈。所以他当年第一次看见那条悬在树上半死不活的蛇时,内心很是为她感到揪心。 “那你如今…可还喜欢他?” 玄奇虽知这话并不能随意问,就算问也应当委婉一些,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知道个究竟。 他与浮昭认识了万万年,情谊自然是有的,平心而论他并不希望对方守着这么一点点余烬一直消沉下去。 神族寿命恒古,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过不去的。 没想到一路拧眉前行的浮昭竟是突然停顿了下来,神色莫名地看过来:“其实我五万年前去见过了他。” “嗯……嗯?嗯?!”待玄奇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时惊得下巴都落了下来,他立刻凑得极近,强压住声音里的兴奋问道:“你如何见得了他?” “五万年前我买通了神殿总管进去的。”她很是疲惫的揉了下眼眉。 “你买通了神殿内总管?!” 玄奇想过这条蛇胆子大,但着实没想到对方胆子能大到这种程度。大内总管可毕竟是神帝的亲信,神帝身边最亲近不过的人,衣食住行皆由其照顾,稍有不慎,她这种行径便会被报给帝尊。 任何人想买通帝尊亲信传出去都必会被怀疑要行不轨之事,到时无论她如何辩解都会被带上乾坤判她个雷劈之刑。 “若是拿些金银玉器那位大人怕是早就押着我下天牢了。”她苦笑,眼神变得悠远还有几分决绝:“所以拿给他的决不能是平常俗物。” “是我的命丹。” 姬子望深吸了一口气,第一次正色起来,金瞳光华依旧,玄奇没能从里面看到一丝丝悔意。 “你…………” 玄奇被震惊得不知该如何表达。 他想过姬子望应当是非常喜欢帝尊的,他无数次在找她,无数次都会发现这条蛇盘在神林最高的那根树杈上遥遥地望着神殿发呆。 到底要多喜欢,才能不惜一切代价去接近一个人,到底要多喜欢才会拿自己的命丹出去只为了见那人一面。 “痴儿啊……” 他最终这么叹道。 “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我那时候那么傻,那么天真,自以为他轮回回来了就一定还是那个人,所以我固执的守了很久,盼了很久。终于才守到了那么一个机会,于是我才去了,然后我便回来了。” “是我输了。” 姬子望这回连苦笑也挂不住了。 灵蛇 “那你……你……你还喜欢他么?” 姬子望和玄奇心中郁结难解,便相约了星海湖畔喝酒,誓要不醉不归。这会儿那只玄鸟早已喝昏了头,喝麻木了舌头,口齿不清地问她到底放下了没。 姬子望的情况也没好到哪去,约莫也就是勉强能把话说清楚的程度。她还好端端坐在白玉石凳上,袖口早就挽上了肩,露出一截莹白如玉的胳膊,手里头还捏着一壶“不醉”自酌。 听了这话,她猛地放下手里的酒盅,大喝一声:“我不喜欢了!”惊起神林灵鸟一片,呼啦啦的飞远,好像要逃离这两个人招人厌的醉鬼似的。 “怎……怎的就不喜欢了?” 玄鸟早就栽下了玉凳,徒留一条腿还在上面没什么生气地挂着,属实醉得昏沉。 可就算神志早已不清不楚,可这种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执着劲儿当真令人佩服。 姬子望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了个悲愤无比的表情来:“他变得………太娘了!!” “咣” 这回玄奇神君的那条腿彻底掉在了地面上,人已经昏睡过去了。 唯有姬子望拎着酒壶使劲踹了踹地上人无果之后由衷地感叹了一句, “啧,垃圾。” 不过才嘲讽了一句,她也难敌醉意,自己挑了棵附近最粗的神木盘上去睡着了。 他们睡得沉,是以,没人注意到无人处的一角有个身影早已颇具兴致的看了这场闹剧许久。 此时戏已落幕,那人回身随意招了招手,便有一只小兽不知从哪里突然窜了出来极为亲昵地蹭着对方的脚背。 “去,查查刚刚那个神君是个什么来历,本尊怎地从未见过。” 那只金色小兽没能被自家主子抱在怀里很是不甘,但又不敢不听从,只好委屈的哼了两声,消失在原地了。 那人走到了光下, 姬子望,好像是个很有趣的神君啊。 那人合了手中短扇,微微笑起来了。 世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当你睡醒时有两张面孔正盯着你。 姬子望刚一睁眼便看见两张糯米团子似的面孔直勾勾的看着她,好悬一口气没上来直接下了忘川。 “………究竟看着我做甚?”她和两双滴溜溜乱转的眼睛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发自内心的问他们到底想做何事。 “无甚……无甚。”元怀讪笑着拉着郁白挪远了一些,以免这条蛇收到刺激突然吐出毒牙喷出毒液来。 “郁白说想要感谢你,非要我带着她过来。”他往身后塞了塞另一只粉白团子:“没成想你竟睡到这个时辰,我们想看看你怎么了,谁知道你突然醒了过来。” 元怀皱了一张眉清目秀的小脸,早知道他可没故意扰人清梦,分明是对方自己醒过来的,可不能怨他。 姬子望自是不屑于还没成年的小神明计较的。她昨日和玄奇聊到了伤心处,喝酒难免就失了些分寸,不小心灌的多了些,结果竟然睡到了午后,实乃喝酒误事,蛇生不幸。 此刻,一起来竟觉得头晕眼花,着实难受得紧。 姬子望一边揉着头,一边往丹田聚气,着实缓了好几一会儿才把胃里的恶心给压了下去。抬眼便看见两只团子离得她挺远,一脸警觉,心下觉得好笑,便随意招手:“不过举手之劳,何须言谢?况且,本就是那厮目中无人,着实张狂,若非本神君就是换了他人也定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的。” 郁白本就喜欢浮昭神君这般洒脱快意的性子,方才以为自己扰了对方清梦着实难过了下,这会儿见人并不怪罪自己开心得眉眼弯弯笑起来了。 元怀见她笑得开心,自己也心情好,悄悄拉了对方的手要她主动和姬子望说说话儿。 “咦?好香。” 姬子望本就嗅觉要比寻常人灵敏些,此刻不知哪里来的香,飘渺渺地荡到了她鼻下,勾得人心痒。 她便闭了眼睛去嗅,只觉得那香气由来很近,慢慢去探鼻尖竟触到了一片温热面颊,睁开双目便正好对上郁白一双澄澈的眼。 “阿……………” 这下小姑娘的面皮是肉眼可见的熟了。 “原来郁白就是你说的桃花仙?” 姬子望被元怀狠狠瞪了一眼,很是无辜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哪里知道嘛……” 她只是觉得香气好闻便去寻了寻,谁知道是郁白身上的香气呀。她撇了撇嘴,心里暗骂元怀小肚鸡肠,连个小姑娘都不许她亲近,活该讨不到媳妇儿。 郁白见这姬子望全然没了那日的霸气嚣张,而是一直笑眯眯的模样,头发睡得散乱,连些头饰都没有,哪里像其他的神君通身一副高贵矜持的做派令人生厌。 浮昭神君就像好看的邻家姐姐,愿意护着比自己弱小的人,她心里觉得亲近,便不再元怀身后躲着,开始大着胆子说起话来了。 “昨日……”她声音很小,还很不好意思,可浮昭神君看着她的眼神很温柔,便突然心里有了些底气。 “昨日,那时神君原本可以直接不与理会的,却偏偏走近前来问我的名字,是…为何呀?” 她的确不解,以前族人护她是因为他们本是一家,一脉同体,元怀护她是因为他们自小相伴,情比金坚。 可浮昭呢? 浮昭又是为什么? 她大可以抽身而去,大可以不去惹这等麻烦事。实际上那日浮昭就算不出手那几个人也并不会真的为难她什么,无非就是逞一时口舌之快罢了。 可浮昭出手反而被拿着话柄嚷得人尽皆知,那些话单是她听着都觉得刺耳,何况是当事人呢? 她不懂。 郁白问得真心实意,所以姬子望才微微一怔,因为这问题她也是问过的。 那时她也像她这般小,眼里写满了天真,觉得世上皆是好人。 “帝尊,你何须自己去呢?” “神君,你为何救我呢?” 她眼里盈了许多感慨,其实很少有人敢真的正视她的双目,因为她是蛇瞳,瞳孔里有一道竖线,所以她虽美,却也很可怖。 可是此刻,郁白觉得那双金瞳一点儿也不可怖,反而是有金波荡在里面,是能看得出暖和喜悦来的,那里面有能让寒冰消融的火。 浮昭神君好听的染了暖色带着笑意的声音落在她耳畔:“是因为曾经也有人对我做过这样的事,所以,我也想要在无尽的岁月中去做一个这样的人。” “你叫什么名字?” 那时,她遍体鳞伤,眼里淌泪,足尖滴血,身上皆灰尘。 “姬子望。” “是因为有人把我拾起来了,所以我也会把你同样给拾起来。” 她轻轻笑着,曦光给她拢了一层金,发丝有流光在闪烁,用指尖轻轻点了点桃花仙红彤彤的脸颊:“所以,你明白了吗?” 那粉白团子如今彻底变成了红团子了。 元怀静静看着她们,突然想起来了他曾在藏书阁中看到的一句古语: 上古灵蛇一脉,遇天劫即可成大道,乃天生神祇。 其实无论先代帝尊是否捡到了姬子望,她本就是神,天生注定,不可更改。 朝圣(1) 入了夜,穹顶曦光灭,天幕升,星河挂起,神林便是一片黑暗的寂静之林,偶有萤火微微的亮,但转眼也会被无声黑暗所吞噬。因此到了夜晚,少有神敢行在其中。 可唯独姬子望不怕,她本就是上古灵蛇一脉,天生与树木相通,他人眼中这晦暗难明的林间小路在她足尖却是乖顺无比,任她轻点足尖,转瞬便掠出去了很远。 林间起了微风,吹起来草木精魂的私语声: “这灵蛇怎么今日皱了一张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你看她飞得那么快,还专抄近路怕不是有什么急事。” “听说是天劫要来了,小灵蛇约莫为正为这事儿发愁呢。” “可不是嘛,那可是天劫.......” 周围的窃窃私语不断地落在姬子望耳畔,可她已经无暇理会,满心都是快些再快些,若不能再快些,她便再也见不到那人最后一面。 她好似全然知道接下来要发声何事,心里面好似有个指针在告诉她要如何做、往何处去。 只是这路这样不好走,而她修为不过才五万年,着实不够看的,只得时时提着一口气,憋得丹田生疼。 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眼前周围皆暗,只容得下足尖一点点地方,而这路漫长无尽头,明明已然望得到神殿一角却怎么也不能靠近一分一毫。 姬子望心里着急的很,恨不能聚神凝力将自己直接瞬移过去,这心念刚起就觉得突然眼前一黑,下一秒自己竟直接身处圣殿中央了。 可她无暇惊奇,只因那人正背对她而立。 玄色衣摆蜿蜒在玉冰铺就的地面上,乌发垂在腰际,袖底银丝勾勒的凤凰展翅欲飞,脚踏龙靴,腰系玉带,是她万万年偷偷望着的样子。 只是看到了个背影而已,思念如海将她席卷,姬子望成了这无边苦海里的唯一溺水者,只求面前人能渡一渡她罢。 “帝尊……” 没有声音?姬子望蓦然愣住,试着又喊了一声“帝尊”,却依旧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她着起急来,小跑到那人身前去拽他衣袖,只扑了个空。她鼓起勇气直视起对方来,本以为会被责备自己不守规矩,没成想对方眼中并没有她的影子,就像……就像她不存在一般。 先代神帝只是久久凝视着自己的神殿穹顶,眉间微皱不知在想些什么,而后释然一笑,慢慢转身朝着殿门走去。 “不……不行!” 她失神呢喃……不能让他离开!她得拦住他,若他走了……若他离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姬子望匆忙想要跟上前去却突然觉得自己腿脚灌铅,任她如何拼命也挪动不了双腿。她伸手去抓对方衣服,指尖触及到对方身躯时却穿了过去,如同在抓握一个虚幻的影子一般。 此时,没由来的昏沉突然席卷了姬子望的神志,她已然明白自己是魇在了梦中,发生的这一切是真实的,这又不是真实的。 这不过是十五万年前她心碎那一刻的复制,如今在她的梦里,以她不自知的形式又重现了一遍,把才堪堪重生出血肉的心脏再度戳得鲜血淋漓。 可也有区别,她不会再哭了。 她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注定悲伤而又宏大的结局,而她只是看着,也只能看着。 只是这梦境终究也与她记忆有稍许偏差,这次,那人终于和她讲了一些话。 “若论神生,吾或许还有些做不到位的地方,可论吾对这世间之心的确无悔无愧。” 嗓音清冷依旧,一字一句皆和缓落在耳畔。 “子望,你需知道,吾等神明,生而为世俯仰之间求得皆是问心无愧四个字。” “本尊即是承了这个位子,做了这三界之主自然不会回头。” “况且......”对方的声音中萧杀之意突然轻了几分,微微侧身,姬子望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只知道他轻轻说了几个字,可怎么也听不真切。 她心中一痛,忍不住呼喊出声:“帝尊!” 可还是没有声音,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她明知是梦,明知一切已然发生,她所做的都是徒劳,可重来一次,依旧如此不甘心的想喊他回头。 于是越发撕心裂肺,只觉得胸口痛的好似要裂开: “帝尊——!!!” 她猛地坐起,眼前白花花一片看不清楚,许是方才太过使劲喊叫,喉间一阵干裂撕痛,忍不住惊天动地的咳了起来。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她慢慢喝了盏热茶才觉自己缓过来神,方知晓自己是做了好累一个梦。 其实这些年姬子望过得很好,已经许久不会想起前事。何况那时她并未及时赶到,更何谈对方还能与她说上几句话。 神帝多么高不可攀,她不过是一条小小灵蛇,不过救命之恩也肖想天尊之姿。 她亦笑自己荒唐。 只是,最近不知为何老是梦起过去这一日,此刻虽已醒神可依旧免不了心头狂跳,不安预感漫上脊背。她忍不住在自己的“府邸”中缩成一团,以求些温暖。 若拼神力,她在神界当中着实算不上佼佼者,可若拼直觉,除了掌管星轨的九宸神君之外还真无人能比得上她。 是以一连几日这般梦境,她总归是心里有些发怵的。这可能就是灵兽的天生直觉,总是能预感到大事发生。 而此刻,浮昭只希望是自己多心。 实际上,浮昭神君的府邸很是别具一格,它并不是像其它神君那般平地而起,修缮得或庄严、或雅致、或奢华。恰恰相反,她的府邸乃是空中楼阁,径自悬在半空中的。 以万年神木做基底,施法令附近枝干缠绕,由此自然而然搭出了一个天然的木楼来,虽说整体面积不算很大,但却有上下三层,会客、寝室、静修样样都不耽误,外观亦胜在精巧别致,也是个难得的休憩之所。 事实证明她的直觉果然堪比九宸上君的占星盘,准的真不是一点半点,这边还未缓过神,那边便来了惊人的消息。 “什么?!” “你是说帝尊要见我?” 姬子望惊得失手摔了一壶仙酿,酒壶落在地上碎了满地,香醇酒香缓缓扩散开来,勾了不少小灵兽的馋虫,忍不住偷偷跑来偷酒喝。 可此时无人有闲心管他们,玄奇神君心情绝对谈不上美丽,他一早知道了这么个消息还得亲自来传讯内心真不可不谓之崩溃。要知道,从友人的角度看,姬子望就不该再去惹这朵桃花! 而姬子望更是写了一脸的闹心,连连确认帝尊说的可是她本人,而非哪个同名同姓的其他神君。 玄奇神君当真是被烦的要命,伸手便把手里面的金帛纸丢了过去结实砸在那条不让人省心的破蛇头上,他恨得直咬牙: “是,帝尊指名道姓的说要见的人就是你,浮昭神君姬子望!” 姬子望这回是真的觉得自己要凉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