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召回 光绪二十六年的中秋前夜。 我从均都的茶厂收到叔父半个月前托人带了一封书信,要我回家过节。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那种时刻,工作正在进行,而且特别特别的紧张,身边的事情都像是跟你在作对,焦头烂额并且束手无策,却突然被一个毫无关系的事情打断,整个人就被完全从当前的状态抽离,不知道是绝望还是被救赎了。 叔父姓郭名泽恩,是云安最大的药堂遮云堂的主家,三年前开始涉及茶叶生意,我也是那时候被安排到均都管理茶山的。郭家并没有主母,只有续娶的二姨太,还有我这个算是过继给他的儿子。而原本的太太和一对双生儿子,五年前一夜不见,如今只有祠堂里最下面一排中几个新鲜的灵位上,能证明他们曾经存在过。 而我就是五年前那场秘而不发的家族聚会里,被临时安置到叔父家作“儿子”的。突然成为这个闻名全国的富豪儿子,我并不能理解生父母当时的想法和感受。小门小户的远房亲戚突然就能和家族里的领头人沾边儿了,日子绝对是有了保障,但代价是不能相认不能相见,我的父亲是一个教书先生,在我眼里多少是有见识的,他定了的事儿,想必是对的吧。 均都的秋天阴冷,雾气很大,尤其这时刚刚黎明。来接我的是泉叔,大名郭铭泉,年五十上下,身形清瘦面目冷峻,身后一缕灰白的细细的发辫,身份算是叔父身边数一数二的心腹了。 在火车站见到他的时候,身旁的小厮们都低头不语,脸色凝重,泉叔却笑吟吟的,表情被火车的蒸气腾得模糊,一时让人摸不到头脑,倒是什么紧急的事儿非得他出面接我。而且是让人把我在中灵客栈的行李提前收拾了,半路把我从均都城郊的茶园回去的路上截来。我想开口问,泉叔却一副没啥大事,不值一提的表情,遮掩着便把我往车上领。 “三少爷,您就别瞎猜了,只不过是老爷和二太太想你了,这不中秋节快到了嘛,让我接您回去团圆。”泉叔坐定,并没有脱掉马甲的意思,而是眼望着车厢的走廊,故意大声说了这么一句,应该不止是为了让我听见。 我自是不信,若是要我回去过节,带来的书信里已经写得很明了。“叔父已经带信来过,我也准备回去了,何必劳烦您来接我?”泉叔还来不及回答,小厮叩响了包厢的玻璃窗,送进来一副茶,泉叔摆摆手,示意他出去。没有直接答我疑问,而是拿出另一封信,放在我面前。 “老爷的信是管家寄的,这封才是怹的亲笔。”信没有封上,泉叔递上的时候,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也尽量压低嗓音,手微微颤抖。 我要去接,他又缩回几寸,叮嘱道:“看完莫要惊慌,声量放低些。”我脑中快速闪过一些可能性,都草草否了,信在此还是先看看。 “吾儿启林,勿返家宅,避开旁人,随泉叔一同,八月十四灵玉观相见。” 寥寥几字无头无尾,搅得人心乱。我望向泉叔,期盼他能给点儿信息,泉叔却不接我目光,把其中一副茶往窗外泼洒了,怀中取出一柄白铜的打火器,果断地把信化了,灰烬就落在茶盏里,又把我这旁的茶匀了过去,涮涮盏,再泼了出去。 做完这一切,泉叔忽而高声道:“三少爷您就先睡会儿吧,此一返云安路途熬折,可别磨坏了心情,见了老爷太太脸色难看。”说罢示意我躺下。又出门对小厮们交代几句,往车厢深处去了。 纱帘背后三人随即离开,思索半晌后我也困意袭来,和衣靠在铺上打起盹,迷糊中梦到五年前那个冬夜。 ------------------------------------- 也是一个黎明时候,鸡还没叫,一阵急紧敲门声传来,我的父亲去应。一刻过后,我也被母亲叫起来见人。狭小的堂屋里塞了怕有八九个汉子,冷风从没关好的门窗灌进,曾经温馨的小屋此时肃杀压抑,来人其中就有泉叔,正坐在堂屋一侧阴影里的火塘旁边,手拿一根小木棍,拨弄着快要燃尽的柴灰。父亲让母亲回里屋去,招手叫我给泉叔行礼。 梦里的泉叔看不清脸,一双眼没有情绪,几番轻轻叹气。和父亲的对话含糊不明,随后解下披风,过来给我披上。 “以后你再不是东堪临益书院郭泽成的儿子,而是云安遮云堂郭泽恩家里的三少爷了。”泉叔说罢捏了捏我的肩头,手上传来坚定而没有一丝怜悯。 随行的七八个小厮纷纷鞠躬,口中齐喊“三少爷!”。 “三少爷,三少爷……” …… 叫醒我的是一个清秀的少年,我起身回神了约莫一刻,火车缓缓停定,少年就这么站在门口,已把我的随身行李提在手中等候了。 我问道:“泉叔呢?” “泉叔这会儿想是去给您备车了,接下来我伺候您行程。”少年嗓音浑厚,与他清秀身形丝毫不搭。这一反差让我来了兴趣,困意消了一半。 只见他身量六尺不足,差我半个拳头,肩宽身薄,着一件浅绿色大褂,外穿的夹袄是杏黄色的,领上绣了数只锈红的小蝶,衬得少年粉白的面容更显俏皮。 少年眼如黑檀,唇似嫩桃,被我一番打量却不见羞涩,淡淡然似有笑意。 我自觉对他有些面熟,正思量之际,他似看出我的心思,答道:“三少爷几年间少时回府上,自是不认识小的。小的四年前到的府上,随泉叔做些跟前使唤,后来得老爷赏识,去得了堂后做些分拣药材的活计。前几年在堂后见过三少爷,应是于三少爷有些面善……” 言语间听得出一丝慌张。我打断他:“你叫什么?” “小的云生。是二太太的远房外甥,随姓陶。” 陶云生,我记得这个孩子,四年前我初到府上不久,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平日读书写字,只有双月的初八药堂进货那几天能去后堂看看,其余时间都不得出府门,所以每次去都憋着一股劲要好生玩耍。不管是谁,小厮下人,堂前伙计,我都招呼他们一同,要么打尜尜,要么摔跤,或是强行加入他们手上的事儿。 药堂的学徒在那几天都会被召集到晒药的天井里,把麻袋里那些看似枯枝烂叶的货物倒到一人多高的扁平簸箕里,梳理开,于是整个药堂弥漫着一股有点儿腐朽和香气混合的怪异的味道。云生是学徒里最小的,只有十一二岁,大的学徒们不怎么跟他玩,做事儿也不会叫他一起。他总是怯生生跟在大伙的最后,就是我带了山楂和柿子来的时候,他也不会和其他学徒一样被我唤来分吃,只在稍远的地方看着。 “嗯……云生……”我口中嘟囔了一遍,听见窗外几声呼喊,伴随着骡车小步的哒哒声,起身往外走。 正午日头很好,空气里是化开的水汽最后的一点点湿润,云安今日又是一个凉爽的晴天。跟前的骡车黑顶麻衣,低调得不像是郭家会趁的物件,赶车的不是旁人,正是泉叔。只见泉叔轻巧地跳下地来,云生自动接替他手中的小鞭,麻利地把行李顺到后面。 泉叔此时青衣小帽,穿着利落像个赶路的农家,一点没有平日的样貌。他急急上前抓住我的手腕,没来得及让我反应,就推我上车出发了。 骡车行得不慢,云生赶得却挺稳当,我几次想多问点儿此次灵玉观的行程,泉叔皆是不答,只说让我莫问,到了便知。 我自觉无趣,便仰身后靠,捻起一点儿窗上的小帘,往外看去。车是沿着祝国山西侧的路上去的,看来确实是去灵玉观。但是这中秋前后常是山下百姓要前去祭拜的,路上却不见一人,与春日的封闭山门时候无异。 其实春日封山,对于正常的道观来说,也是不正常的。但老百姓似乎对道人们给出的“春日蛇虫出洞觅食,易伤行路人,也易被行路人惊慌打死,道人们不忍伤及两方,故此封山”理由相当信服,所以也从来不曾质疑过。 骡车到了山门外一处地势较平坦的地方停下,只见山门是开着的,门口稀稀拉拉聚着几撮人,黑黑一片细碎地说着什么。一部分人看衣着就知道是郭家的小厮下人,另一些衣着更似今日的泉叔,一身玄色行头,袖口裤管紧实利落,发辫更是盘在额头上,一副码头工人和夜行贼人结合的模样。 泉叔疾步向前,我和云生也不敢怠慢,在他身后跟着。聚集的人群见我们近前,皆似惊动,齐齐低头不语。 寥寥几步的路程只能听见祝国山的乎乎山风和几声清亮的子规鸟啼。一路朝上,我心里越发慌张,能猜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因那些供奉着真人仙家的大小殿庙都紧闭门窗。穿过几处之后,泉叔更是领着进了一个我从未到过的偏院。 院内是十七八名男子,其中有几个能认出是叔父的随身保镖,余下都是些侍卫打扮的人,并没有排班肃列,而是三两闲站,见我们进来,也只是紧了紧手中兵器,便立定站好。 泉叔也不看他们,径直走进院内正中的禅房。我转身看了看云生,他并没有要跟着进去的意思,点头于我示意之后,就退到一侧去了。我正疑惑是否要进去时,黑洞洞的禅房里,叔父庄严的声音传来:“启林,近前来,我在屏风后面。” 又转头看了看身后的那些壮汉侍卫,我思索着屏风后面定不止叔父一人,应该还有一个王公贵族在此。不等我多想片刻,屏风后果然又传来另一个声音:“速速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启林贤弟!” 第二章 血衣初现 对叔父的召唤我不敢怠慢,而这个称呼我为贤弟的声音,也极尽陌生。转进屏风之后,只见叔父和一位二十四五岁的男子同坐在圆桌后面,屋内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檀香味道,窗棂旁的文竹间透过几缕柔和的光,恰照在男子端起的茶盏,袅袅热气绕在他鼻尖。 细细端详,这男子眼似琉璃,鼻如玉葱,唇润泛光,像极了画中之人,衬得整个房间静谧如墓。叔父面沉似水,较上次送我去均都时,憔悴了许多,而一旁的男子眼眸犀利却嘴角上扬,看不出是真心欢喜还是佯装和蔼。男子示意我坐下,而叔父也微微点头同意他的安排。 男子一边自己动手斟茶,一边示意身后的一名高大侍卫出去外面,泉叔也随他去了,房门也关了起来。院子里的侍卫下人都悉数走远,应该是只留高大侍卫和泉叔候着。 我低头不语,却无意间瞥见男子桌下的那双靴履,藏青色的靴面上用苏绣花边做了装饰,这显然不属于云安这种西南边城的奢华工艺更说明此人不凡。而且左右脚的形状明显不一致,可想此人应有一只脚是有什么问题,该是义肢罢。 “启林贤弟可曾记得三年前你我在遮云堂有过一面之缘?” “小弟当时年幼,想是忘了,请兄长提醒。” “哈哈,忘了也罢。不过,三年不见,贤弟越发成熟,再不是那个稚嫩少年,俨然是一个能当大任的才俊了。怪不得家眷们说,郭家三少爷高足有六尺,一表人才,面容冷峻秀美,眉眼似清潭摄人,当称云安第一美男子。又说你能写能算,经商之材得了你父真传,骑马使剑也皆是城中数一数二,只是少时得见。连我家那几个姊妹,都抱怨次次借机去遮云堂抓药,却不能得见俊才,搞得坊间都传闻郭家这次是不是又要丢了儿子……”男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笑着瞥了叔父一眼。叔父见他余光扫过,尴尬地端起茶,像是要赶紧遮住自己抽搐的嘴角。 这男人什么样的身份,已在明面,自是皇家中人,只是这口无遮拦,倒不像个有教养的亲王贝勒。 接着他说道:“说了半天,我是谁还没告诉贤弟……”他站起来微微屈身,“溥皓。” 我急忙鞠躬道:“见过王爷!” 果不其然!此人正是当朝皇帝的第十三个侄子,那个传闻如野鹤般放荡不羁的闵郡王——溥皓! 确实,三年前他来过遮云堂,记忆虽然模糊了,但今一见,想起那时曾听叔父说过此人,是受了叔父的秘药医治什么的,前来谢礼。为此,遮云堂还大费周折地歇业三日接待。 叔父也忙起身行礼,随即溥皓坐下,这才算寒暄完,片刻的功夫,叔父开口讲话:“启林,此番周折要你来见,是为了一件蹊跷之事。” 他往桌上放了个精致的包袱,解开一看,是一件华美的妇人外襟,珠面绸缎上沾染了一片褐色的血污,而血污中央的破洞,说明衣物的主人该是遭了什么不测。 叔父看向溥皓,又看向我,继续解释:“六日前此物出现在府里后院中,正值黄昏,府内上下将近休憩,也不见他人他物。我与你泉叔辨觉此事不妙,又恐亲自调查惊动作祟之人,故要你归来处理。选了灵玉观相见商议,又恰逢闵郡王在此修养身体,遂请郡王一同析之。” 不对!照理说,不论如何,此事理不当通外人知晓,更不该让一个郡王参与其中。 “郭老爷高看,世人皆知本王愚钝不羁,若真有才能分析此事,不早就被圣上召进朝中尽忠了。不过,本王生性好奇爱管闲事,郭家于我又有救命的恩情。虽说本王与常年在京城的兄弟们相比没什么势力,但好歹也有点能量,可助贤弟调查,还望贤弟不要辞绝。” 溥皓的解释合理却无力,再是怎样的好奇,也不该插手他人家中之事。看叔父没有拒绝之意,我也只能点头答应。 “倒是,郭老爷您看,”溥皓拿起桌上的扇子,在血衣上指点,“这衣物能否让您想起什么?又是谁会将它送至府上,原为什么?” “回禀王爷,此物当属鄙人五年前失踪的妻子。” “哦?!细细道来。” “是。五年前中秋,正值一双儿子与他们的娘生辰之际,府内正为此事操办,请了当时正旺的吟凤班前来唱堂会,原定要唱七日,第一日邀了知县大人府上二十有余家眷同赏,谁料灯晚过半,拙荆便身感不适,给知县大人请了安,由小儿们送回去休息。贵客需陪,鄙人就没有跟去查看,而是交代铭泉前去遮云堂取风寒药品。亥时三刻,铭泉归来,便见拙荆的屋门大敞,遍寻府内上下不见妻儿……”叔父说着,眼眸低垂,泪波汪汪。 “而此锦衣,正是我托人从苏州定制……”话已无法说下去,昔日喜怒不形于色的叔父,竟抽泣起来。 我与溥皓窘然无语,不知所措时,叔父稳了稳神色,清清嗓子坚定地说:“启林,此事为父不曾与他人说道,今日你我相见,也无他人知晓。你与你泉叔速速前往云安城东,我往京城请了一位高人助你调查,此时正赶往城东的沃林会馆遇你。此一行莫要声张,若非不得已,任人盘问也说是遮云堂缺了一味药材,派你外出遍寻,切不可透露血衣之事半分!” 溥皓也搭腔:“正好本王除夕之前无事可做,这几月原本就打算四处游玩,想是随你一齐,又恐引人注目。这样吧,你走你的,本王派一位侍卫乔装伴你左右,可保平安。若是路上有何拦阻,可让他来通报,本王自助你顺遂。到了什么热闹所在,还可借游玩之名,你我交通情报。” 话虽周密,但这闵郡王的安排,像是不打算跟叔父商量就定了的,也太过热情。不见叔父推阻,我起身再拜,谢了郡王。 叔父也随即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捏住我的膀子,眼中透着一股乞求之意,说道:“启林,你自进得府中,为父不曾与你过于亲近,但确实把你当亲生儿子一般教育抚养。郭家近年的崛起惹了太多红眼之人,我不可让五年前的事情再发生在你身上,故此冷漠与你,不要责怪为父……”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我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深深鞠躬,隐藏疑惑脸色。 他继续说道:“五年前,你姑奶仍在,以家业刚成,不可贸然撒手为由,千般阻拦我外出寻找妻儿。这五年压抑经营,终于能为此事上些心思。你这一行调查,莫要勉强,保重安全,活的死的我都接着……” 正说着,泉叔叩响门扉,说是时辰到了不能让“那人”等候,后又进来收拾包袱候着。 于是叔父便捉着我的腕子,要往外走,又回头向溥皓行礼告别。溥皓从身上掏出一个札子递给我,让我上路再看,却没有要跟来的意思。 叔父脚步轻快,拉着我出了禅房,穿过空荡的院子,来到灵玉观的后山门,指着门外,方才那个高个的侍卫牵着马已在等候,泉叔也背了两个包袱跟来了。 “叔父,我……”太多的话刚才无法开口,我是真的想多问几句。 叔父悲凉不舍,但又轻轻摇头,列了一眼马匹,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去了。 “行了,去吧,我回去给你烧香祈福,路上有泉叔和这位大人保护你,莫忘了通书信便是。”说罢头也不回地进观里去了。 泉叔也催我上马,那高个儿的侍卫勒动缰绳,叫我们随他,等我们准备好后,便顺着少有人行的后山松林,一同急急去了。 这一路小道杂乱破败,并非明路,就是马儿走过的稍显平坦的地方,也被新长出的矮草从两边到中间没了大半。 泉叔与高大侍卫催得马儿越跑越快,我也只能勉力跟上,而到这里为止,脑中还阵阵眩晕,怎的就要调查血衣?五年前的失踪怎的就发生了?现在又是什么人要搅动这往事?那个闵郡王又是扮演什么角色的?短短的相见,叔父像是有很多话没能讲完,为何又要匆匆赶我上路?不能等候的那个人,应该是京城请来的高人,可又是谁呢? 两旁的松林摇曳,伴着湿润的松香味道顶到肺里,我尽力放慢呼吸,将刚才绕脑的疑问统统撇开,抓紧了手中的马缰,大喝一声:“驾!” 第三章 初到沃离 从灵玉观出发向东四十里有余,便到了一处小村之外,往坝子中间看去,大片稻田环抱着不规整的村落。此时已近黄昏,路人渐稀,我们好不容易碰到几个归家的农夫,打听到了沃离会馆的去处,马也累了,于是便脚行前往。 愈发往村子中心前去,人家也多了起来,饭菜的香味在路上如勾人的鬼魅,将腹内的馋虫撩拨得欢实。我和泉叔议论此处的吃食,他说几年前随叔父来此采购金盏花的时候,吃过农家的蒜薹腊肉,还有本地老者才会制作的烤米酒,至今难忘。泉叔边说边砸吧嘴,惹得我也无限遐想,那高个的侍卫却无动于衷,像是聋了一样,兀自向前。 “喂……”此时我们同行一路,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灵玉观里压抑的情绪散去,我想是可以问问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姓宋,单名一个渊。”侍卫冷酷地答道。 “宋生贵庚?家在何处?”泉叔似乎也对他颇有兴趣,顺嘴问道。 “小人十八,自小跟随王爷,不曾知道家在何处。”只闻搭音,却不见回头。 我和泉叔相视无语,觉得此人木讷,只得又聊回几年前的见闻。记忆中的泉叔不甚今日这般健谈,更不会跟我说这么多话,我只能猜是因为叔父托付过要对我和蔼些。泉叔边说着边比划,吃过大梨如何如何,见过旱瓜这般这般,我才发现其实他原来很是活泼的,说到妙处,泉叔还会使些身上动作,笑起来两眼眯缝,还能看到缺了半片的牙,好似一龆龀小儿。有泉叔逗乐,沃离会馆不一会儿就到了。 迎我们的是个驼背老头,一只眼灰白无神,应是瞎了。老头牵过我们的马,指了指照壁背后亮着灯的堂屋,隐约只见一个道士模样的白袍男人正背对我们站在堂中训斥,对面的几人低头无语,这是我们要找的人?老人咳了几声,那个白袍便支开被训斥的几人,快步来接我们进屋就坐。 正堂灯火通明,两旁放着八把椅子,中间墙上挂着一幅老君像,画像上一幅匾额,写了沃离二字,那个沃字潦草,仿佛一个妖字。若非那些堆在墙角的货物麻袋,案上散乱的瓜子果皮,门外两人来高的桌椅堆,我真要以为这是个道观了。而白袍男人,也款款落座在老君像下面右侧的椅子上,只见他举手投足轻盈如鹤,神色气息平稳如龟,双眼深邃,薄唇坚毅,无欲无求,气质上已非常接近那些书卷中叙述的真人宗师了。除了不像灵玉观里的老道那样留着胡须,稍显年轻了些,发髻也梳得不如那些个老道一般光洁,不是没收拾那种,而是束发手段不够高明,或者根本就把头发交给了粗手笨脚的孩童胡乱打整一番。 待刚才那几个被骂的小厮伺候上茶来,他才开口:“三位大人,可有聚子牙板?”我初次听闻这种东西,自是一番疑惑,锯子?牙板?宋渊也一愣,没想到会有这规矩,我们互视之际,泉叔从怀中不慌不忙掏出一块形似瓦片的小物,恭敬地递给他。白袍男子侧身将小物置于烛下,缓缓挑眉眯眼,嘴唇也撅的老高,端详起上面的字来,这番滑稽表情配合他一副得道高人的打扮,惹得我快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正转头想与宋渊同乐,道人突然起身,一躬到地:“贫道筱亭,不知是郭家公子驾到,有失远迎!”听到他的道号,我直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但见泉叔与宋渊竟能不改颜色地回礼,也只能赶紧瘪着嘴收起笑意,抽搐着向道人抱拳。筱亭也不恼我失礼,声音轻飘飘说道:“请随我到伙房用斋哎哎哎……”斋字还拖了一个长音,尾声几近要破掉,我又要憋不住乐了。宋渊却认真地跟在他身后,泉叔亦如此,临走还不忘叫我一起,只是手在身后连连扇动,叫我消停。 来到伙房,方几上摆了几个素得不能再素的斋菜,白菜豆腐,醋拌的旱瓜,一碗看不出是什么野菜汆的汤,想到刚才被泉叔说动馋虫的蒜薹腊肉,这一堆白绿简直倒极胃口。奈何腹内无食,天色也晚了,村小荒凉,不可能还有其他地方能提供吃食,想来若拒了筱亭的斋饭,怎么也得再熬一夜,只得委屈了馋虫。筱亭见我们端起了碗筷,便安排小厮伺候,满意地离去了。 我们被安排到西厢房休憩,夜至三更,腹内寡淡,搅扰得让人根本无法入睡。想起正堂的案上还有些瓜子,我一跃而起,轻唤宋渊:“宋渊?你饿吗?要不要随我去寻些果腹的小食?”半晌,宋渊嘟囔着说:“别去了,早休息吧……”我哪能从,说道:“你不去我自己去,一会儿你扛不住了,别怪我没给你留!”说罢便下地穿靴,蹑手蹑脚往外去了。 此时的沃离会馆万籁寂静,除了泉叔大作的鼾声,就只有秋虫嘹亮的夜鸣。一轮满月飘在院中的大石缸子上,凉风阵阵,竟让人有丝丝寒意。我摸进堂屋,凭着记忆踅摸着案子,一会儿便找到桌上的瓜子了,也顾不得什么直接倚着案子嗑了起来。 怕是过了有半柱香的功夫瓜子被我消灭干净,正要回屋休息,窗外如霹雳般闪过一个人影往东去了!吓得我一个激灵,莫不是那妖娆道人感应到我来偷吃?急忙忙蹲伏,几步移到案子下面蜷缩起来。人影又从东厢房折返,映在堂屋的窗户上,但速度减慢了许多,越是离堂屋正门进,就越慢了下来。 吱扭一声,中间的两扇门开了,那人影缓缓靠近,我倒是也不怕,即算是被你捉个正着,也就是几颗瓜子的事儿。想到这里,我玩心一起,还打算在他更近一步时,起身吓他个大跟头!光是想想那破音的尖叫,就让人忍俊不禁。 “三少爷……”这低沉的声音是宋渊的,搞得我顿时兴致全无。刚想搭腔,他又说:“三少爷?你在哪儿?你说道人藏了狗肉,可是真的?”什么?狗肉?我没有说过啊!! 我赶紧爬出去几步,抓了宋渊的脚踝,压低声音叫他也蹲下,宋渊乖乖靠近,随我一同躲到了案子下面。我急忙问:“什么狗肉?我何时说过?” “就在刚才啊!你说在堂屋找到那道人藏了一根香卤的狗腿,叫我随你来……来……偷吃了……它……”这时的宋渊紧紧抓着我的手,应是感觉到我的质疑和愈发冷却的手温,他也察觉事情不对,声音越来越小,话也越来越慢,一顿一卡地往外蹦字。我也渐渐从刚才他开门时的光亮里恢复视觉,看见他面色铁青,一双大眼睛忽闪闪无辜地定在我眉间。我们两人同时禁声不语,呼吸也慢慢弱了,此时的堂屋门还开着,而斜斜照进的月光,被一个不明形状的黑影吞没,终于不见半分,院内的秋虫像是受了什么惊扰,也一齐哑然。 数秒过后,案子开始剧烈晃动起来,瓜子壳也随之掉落,空气中有一个像是被扼住喉咙的声音凄厉地嘶吼着,瓮声瓮气地,又像是被水缸套住了脑袋的求助声,怪奇无比!身旁的宋渊已是被吓得肝胆俱裂,抓着我的手腕,一颗脑袋死命往我怀里挤。要说害怕,我比他害怕啊!他好歹是个侍卫,就这种时候,该是他挺身而出才对。我们将被这异象撕破心肝时,一袭白晃晃人影戳在了门口: “呔~哎哎哎~老君在此!何方孽障还不就此收了妖法!” 是破音道人!在银白如雪的光里站立,头发披散,左手急急摇动一柄铜铃,右手斜抬一面如蒲团大小的画着符咒的玻璃水银镜子,他的面容被光包裹,不见表情,但隐约是能从他微微颤抖的右臂感觉到那面镜子似乎有点太重,不是他那身板能承受的。白光里的筱亭有如天神下凡,可惜宋渊这个怂包一直闭眼尖声哼哼,是不能得见了。铜铃声催着屋内的所在快速逃窜,镜子反着外面的月光正笨拙地寻着妖物的身形,几次三番怪声惨叫过后,筱亭终于用反光找到一个角度将妖物逼到地面,我这才看到那妖物的模样:半截身子的鬼怪,长发披散,一根白花花的脊柱拖在地上,双手绝望地向空中抓挠,只是那反光压着它动弹不得。 第四章 玖良来了 那半截身子的尸怪渐渐不再动弹,破音道人指挥我们快些去叫醒其他小老道。我们连滚带爬冲到院子里,大叫来人,小老道们还有泉叔片刻就集聚院子中央。先前接我们进来的独眼老人执了一柄火把也来了,破音道人已然费尽力气,就地坐下,身上白光褪去许多,铃铛还在摇动,只是那面大镜就用左手扶着竖在地上。 “快,点灯,上符镇住呜呜呜!”筱亭用尽全部气力嘶吼道。 小老道们手脚麻利地点亮堂屋,再在尸怪周围摆出一个八卦阵法,念动真言催动符纸往那怪物身上贴敷。又这么僵持一会儿,待破音道人身上白光完全消散了,这上前查看。而筱亭如落水的小鸡,全身被汗水打个透彻,往后一靠,倒在泉叔身上了。 “师叔!这是个九节尸怪!但是这构成……有点奇怪啊?!”我是真真佩服这些十五六岁的小道,胆子是大,其中一个肉乎乎的小胖子,直接一把抄起半截鬼,拖行几步,放在了筱亭面前。 “你看,九节尸怪不是应该由将坏不坏的人尸组成吗?可这都是些什么粪草渣滓?”筱亭强挣扎着往前屈身,一只手杵在地,另一手翻动起了鬼怪的残骸。才刚翻动几下,原本有形有款的怪物就像被抽了线绳的木偶,散落成了一堆碎块,倒也不难分辨:破灯笼作头、破棋子作眼、破瓶作颈破罐作身、一堆烂网作发、牛羊尸骨作手、烂布作衣,而最奇怪的,是那条“脊椎”,小胖子一把超起,在空中耍了几下,众人定睛观瞧,二尺来长的棍上裹挟着几缕白色须穗儿,分明是唱戏人用的马鞭! 筱亭严肃地让小道们取来个麻袋,连同符纸垃圾一起装了让烧。而那根破马鞭,却留了下来,由筱亭自己保管。两个小道搀着筱亭回东厢房休息,两个稍大些的小道则收拾残局,这一惊一吓的怪是消耗精神,我也感觉困乏了。 回到屋内,泉叔怕不用一刻便又鼾声大作。宋渊迟迟不肯躺下,而是坐在床边,痴痴地玩起指头来。 “怎么了?还害怕呢?”虽说有点嫌弃他刚才的行为,但看在他煞白的脸色和委屈的神情,我也只好安慰安慰。 “那个……我能不……”宋渊话说一半,忽的又扭过头去,“算了,你快睡吧……” 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对了,还是搭错了,我霎时掀开朝他一侧的被角,拍了拍床铺。宋渊福至心灵,扭捏地爬上床来,倒不褪去衣物,我觉好笑,还调侃了他几句,宋渊也不恼,侧朝一边默不作声。 翌日天光,院内开始嘈杂起来,吵得人无法再多赖会儿床。我揉揉眼翻身下地,厢房内空空,泉叔和宋渊的床铺已整理完毕,我披上外襟,出外查看。几名小老道簇拥着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大步往堂屋进去,那人头戴一顶米灰色洋人礼帽,脸上架着一副墨镜,身穿缎面玄色大褂和一件绛紫色闪缎马褂,甚是时髦。此人嗓门尖利,就是进去了堂屋坐下,也喋喋不休,叫人心烦。 此时泉叔、宋渊和那独眼老人也跟着进院来,三头大汗,应是练完早功了。他们望了我一眼,我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上前。我则顺着西厢房的墙角顺到堂屋最边上的门外,打算听听此人来历。 “哎哟呵!这都巳时三刻啦,筱亭道长还不起来的吗?他当真是离了那凶恶师傅,又不受灵玉观管理,散漫到这一地步啦?你看看这会馆内外,哪儿还似当年光鲜?要不是那匾额还在,我真真要当是你们荒废了这一处极好的所在,怕是上街乞讨去啦!”话里话外,貌似此人与沃离会馆有很深的渊源,但嘴是真的碎啊! 不等我多想,那声音又开始念叨:“哎那小胖墩,你躲什么躲,转过来!哎呀我的老佛爷啊!怎的你们是把各自的吃食都喂了他吗?还是都不守斋戒啦?怎的胖成这样?颈子上的褶子都能夹死仨耗子啦!还有你,还想跑,我说话你还不爱听啊?那衣服怎的破烂成这样?补丁颜色还不一样,红蓝绿黄你是一个不差啊!这俩倒是站得直溜……嗬好嘛!打个赤脚!还真当自己是要饭的啊!……”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走进去斜眼看着他,坐到一侧离他最近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他倒是暂时关闭了饶舌调唇,也摘下墨镜打量起我来。这时候我才看清他的脸,鼻挺若笔,眸若乌墨,齿白唇红,肤白如雪生得一副书生模样,面有双痣,列在鼻侧和唇下,一双纤纤玉手不似男子。要不是面带猥琐笑意,我真要觉得此人怕是哪家的弱冠少爷。 “你谁?!”我们同时问道。 “尔等聒噪,我先说岂不灭了你气焰!”我收起一足,踩在椅子上,不自觉要跟他拼一拼痞气。 他倒也爽快,利落开扇言道:“你爷爷我乃直隶按察使长子长孙,师从当朝太傅,周玖良是也!”说罢得意地合起扇来,一指我,“你又是什么来头?” “你祖宗我乃西南云安郭三少,名字就不讲了,怕你听了要夜惊尿床!” 其实我是不硬气的,照他这身份来头,就算是叔父再有名,一个云安的富商也难得入这官家子弟的眼,要是真识得叔父,想必也知道三少爷就是个过继的养子。但火气呛到这儿了,也只得强行摆谱了。 谁知他却瞪眼咧嘴,转而摇头晃脑地哈哈大笑,“是你呀!”值此莫名之际,筱亭飘飘现身,夹着嗓子喊道:“你给老子起开!那是我的座儿!”我给他这妖气的嗔责搞了一身鸡皮,赶忙起立,筱亭却拿手一指周玖良,说道:“说你呢!三少爷坐稳当了额额额!” 周玖良像是很怕这破音道人,忙起身撒娇道:“我给你捂捂嘛。”那挤眉弄眼的嗔怪,一看便是相识很久了。 筱亭也倒不惯着,坐下后整整衣襟,说道:“呐,这就是你要伺候的三少爷了,还不快些给三少爷请安!”周玖良像是得了圣旨一般,忙作揖行礼道:“三少爷在上,小的周玖良给您请安!”说罢挑眉看我,一副戏谑表情,怕是也不想当我是外人。 我正不解,筱亭道:“郭老爷就是让他辅佐你调查家中怪事的,此人虽行为便宜,口无遮拦,却真是个精怪之才,知识猎奇明察秋毫。除了钱财之事莫要交予这厮,大可放心他伴你左右。”周玖良忙插嘴:“哎可不能这么说呀!小的从来作风清廉,也已受了郭老爷打赏,不能贪少爷银两!” 原来他就是叔父请的高人。只是看他年纪与我相仿,不似平日见的那些厉害人物,我狐疑地打量着他。小道士来招呼我们用早饭,于是就各自散去了。我回房穿衣,宋渊跟进来道:“三少爷,莫要太过相信此人,小人会看面向,此人生了一颗贱痣!”贱痣?!我噗嗤乐了。宋渊却着急地解释起来:“那鼻右侧的痣,分明是贱痣!这可是王爷教我的,不会错!只是那唇下的痣,小人不识……不过,你也看到了,他一副贱胚做派,就算是真如道长所说高明,也怕是些旁门左道!”我穿戴整齐,转身看着宋渊,那护主的模样煞是稚嫩可爱,只是真真不配他牛高马大的身形。 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叫他莫要担惊受怕,自十五岁离家做事,还是见识了不少奇人怪事的,这位少爷能受叔父所托,想必也不至于作出什么出格之事。倒是昨夜的经历还未得解答,正好拿此事试探那周姓小子。我一边复盘着那九节尸怪的疑点,一边阔步去伙房会筱亭他们。 今日早饭甚不如昨晚!一碟黝黑的豆豉,几碗能透底的清亮亮白粥,说那是白粥,还不如说就是开水里放了几颗剩饭!筱亭面露难色,想必昨晚的豆腐白菜,已是他能招待的最好伙食了。我抬起粥来一饮而尽,故作轻松地说:“昨夜瓜子嗑得我咽喉冒火,这一碗素粥正好冲冲烟气。泉叔啊,你不是说这村子里有好吃的农家饭菜嘛,这就去操办两桌来,一荤一素,记得给钱,莫要亏待农家!筱亭道长,就当是感谢您救命恩情,切莫推辞啊!” 几个小道在门外欢呼起来,筱亭清了清嗓,他们忙静下来。“好吧,既然你那么想感谢于我,就受了你的礼。这时节应该还农家能弄到些山珍,上年的腊肉也应是熏得酥化,你们可以一试,还有村东那家的油豆皮,确实是本村的特色食物了,泉叔可看着操办。” 筱亭故作自然的点菜行为,惹得满堂人憋笑难耐。 第五章 胖小道 两桌宴席丰富异常,饭毕收拾的时候,小道们嬉笑打闹,看得出来很久没得这么饱餐了。筱亭招呼我们去堂屋待茶,前往之时,身后一个小道小声嘀咕着:“你看小胖子,平日不知怎的长膘的,这会儿竟还不知检点,大人们吃的那桌剩了半个肘子,往袍子里塞了!”另一人道:“是啊!油渍都透出胸怀了,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呢!方才我见他借打水之名,慌不迭跑出去了,定是肉瘾犯了破戒了!晚功时候定要给大师兄说说,罚他才行!” 听到这个我还有点同情那小胖,人生在世多少要点所好,馋肉而已,大可不必这么严厉,毕竟道家也不是全都需要守斋戒嘛。不待细想,堂屋里人也坐齐了,几杯茶下肚,我见各位情绪不错,便开口问道:“筱亭道长,昨夜那尸怪是何情况?都听过狐妖水怪,可不曾听过破烂成精啊。” 筱亭面色忽而严肃起来,说道:“此物理应是九节尸怪,那散发的妖气至少是的。九节尸怪也是僵尸的一种,但非大旱而生,是一些心眼坏了的道人所炼,用的是无人认领的尸身,必须由多个死人的尸块组成,九块以上,便能行动。惯常得见的,都是些缝合尸体,恶臭喧天,但没什么杀伤力,惧光惧火。但可再炼,撒出去作祟,全凭运气,伤足三人则能加上一节,到人形成功,则有意识,不惧天光可日夜外出。” 确实不强,昨夜那怪只有吓唬人的能耐。筱亭顿了顿,接着说:“曾听师父说,这怪有形之后,再随意伤七七四十九个性命,就能招魂入体,但有一讲……”我们都不自觉微屈身子,凑上前去,“所招之魂生前必须是个大恶之人,十恶不赦千刀万剐之徒最佳,而且这人选必是初炼之时就安排妥当,你们看!” 筱亭突然从身后取出那节戏班马鞭,正当众人好奇此物原本藏于何处时,筱亭幽幽压低声音说:“脊柱是谁的,就能招谁的魂来。如若不然,此怪就只是个无魂之物,恶道炼成也没啥用处,还可能伤及自己。不过这种有魂的尸怪,师父说未曾听说有人炼成,想是极难。” 周玖良不怀好意的问道:“连你那挨千刀的师父都没听说过?我怎么觉得这种阴狠伎俩那么适合他呢?”筱亭颜面羞愧,不似之前傲慢对待,我问道:“筱亭道长,周兄所意何为?” 这一问倒是合了周玖良的意,像是早就想嚼嚼这段过往似的说:“郭少爷不知,筱亭的师父是茅山道第六十九代传人,人称光洪道尊,行的事务却不甚光彩,所到之处行为狂傲,帮人捉鬼打怪,总是杀伐厉绝!凶恶的妖怪杀了取丹自是不谈,可就算是花草鸟虫那些个良善的精怪,也要烧光、杀光。筱亭随他十余载,也被迫干了不少这种事。”周玖良言之凿凿,如同亲见。 宋渊好奇,问筱亭:“照道长所言,昨夜那怪物应该只是个低阶玩意儿,怎的您好似如临大敌,还那样伤神,虚汗不止?”这一问不要紧,我和泉叔都觉宋渊鲁莽,言语不敬。 筱亭不以为然,娓娓解释:“是因为灵觉。惯常得见的炼尸,多多少少能感应到两种灵觉,一是操练之人,二是这脊柱的主人。脊柱的主人我是感应到了,活着时候身手一般,怨气也不是很强烈,不能给尸怪加持什么,但操练者的灵觉有我师父的气息,自然不可轻视。虽然多年未见,但无一时对师父的追杀放松过……” 追杀?什么样的师徒之情会过得这般决裂?周玖良捡过来话茬道:“你是不该放松!不过我倒觉他舍不得杀你,只怕是要将你捉回身边,炼成他要的什么物件使用!” “此话怎讲?”我问。 “还不是因为嫉妒!”周玖良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了。“三少爷听过请神上身之术吗?相传那是茅山道术的极致所在。普通的道士遇到妖魔对付嘛,也就是能请些周遭的其他妖魔野鬼,借力打力。一般修为几十载的,能请到同门的先逝师祖业已不赖,起码是同类相助。上品的请神却能请到封了神位的尊者,三太子也好,土地公也罢,大小算个神仙。筱亭却初次请神就能动及老君,且往后次次都是老君,就像是被钦点过的门生,专门助他修行!” 筱亭此时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羞涩,得意中又不好意思认领这个名份一般。 周玖良继续说:“那时他才十三四岁,随他师父来我家选太奶奶的阴宅。我俩就是那时候认识的。他整天萎靡不振,跟在他师父后面,偶得与他聊天,才得知他师父已让他多次请神杀伐。老君可是仙尊啊!怎的能每次都做这腌臜之事,便在筱亭体内作怪起来,一次两次可以,次数多了可不就被榨得精神低迷,人鬼难分。” 泉叔听地连连点头,同情地看着筱亭:“所以道长就决意逃离师父?” 筱亭默然,我们也都不好再继续问下去了。宋渊说回尸怪,也正是我想问的:“道长,若真是你的师父所为,为何昨夜那尸怪却要来攻击三少爷?且是先从房内下手,不见三少爷之后又迷惑于我,终在堂屋施了诡术?” “贫道不知,倒是三少爷,你觉得会不会与你所查之事有关?”筱亭这一说,倒提醒了我。于是我将血衣之事说来,不过并没有完全讲真话,只道是叔父认为血衣之事蹊跷便派我调查,并未透露与大太太的失踪有关。筱亭吩咐宋渊将血衣取来,展开包袱一看,筱亭霎时怒目圆睁,口念糟糕。 就在这时,连滚带爬地进来一个小道,带着哭腔说道:“师叔!师叔,不好了!!小胖他出事儿了!!!” 大伙儿腾得一下全部起来,让那小道带路前去查看。小道脚步踉跄着往前,弯弯绕绕往村子西北方向的一处矮坡上去,走了怕是一刻不到,就见一片残破的坟丘林立,互相挤在一处,少有几个竖了墓碑,而靠近我们的那排坟前,赫然塌陷了一人来宽的大坑,深有五尺,按理来说地处塌陷,小道们拉他一把也就出了危险,但是眼前的景象让人不寒而栗,倒不是那些坟包子有啥可怕,而是小胖的模样瘆人! 坑底的小胖倚靠在边上,坑中还扔着打水的木桶。他听见我们的呼喊,才缓缓歪过头来,泪水汩汩而下,鲜血从下巴沿着脖颈子往下淌遍了前胸,张开的口中发出骇人的呜咽。宋渊两步向前纵身跳入坑中,落地时眉头一皱,不等站稳便抱起小胖使了一个飞燕掠地,跳到平地之上。轰隆隆一声响动过后,那大坑分明又再往下沉了一尺有余,激起了爆腾的尘土。筱亭让众人往后移步,待宋渊放平小胖,上前查看。 那胸前的鲜血,尽由口中而来,掰开唇齿,只见小胖的舌头,已不见了半截!!!而细细查看之后才发现,截面剌剌丝丝,分明不像是被割掉的……更像是被人硬生生拔掉的!!! 周玖良一下子闭眼惊呼,躲到了我身后,宋渊和泉叔皆是握紧了拳头。这孩子才十岁啊!是什么人如此残忍,会这样对待一个孩童?!筱亭眼中泪水已将决堤,强忍着指挥我们注意方前左右,速回沃离会馆,又让泉叔去村中水井边那户人家,请大夫上门。 回到沃离,独眼老头被我们急促慌张的敲门催来,见小胖那番模样,也跟着进了堂屋,在一旁怔怔发愣。我从随身物件中取来了一粒丹丸,那是泉叔常备的朱兰止血丸,忙给小胖服用,但小胖却不肯咽下,挣扎了几次都给吐了出来。众人焦急万分,不到一刻,大夫赶到时,人就已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堂屋里呜咽不止,筱亭也失了神一般对着盖了白布的尸身定定不动,只有两行眼泪滴答答落在地上。 半晌过后,筱亭叫来那通禀的小道,问他细节。小道抽泣着复述,说见小胖偷了半个肘子,又借口出门打水,便跟了去查看。但到荒坟附近,小胖开始警觉起来,只得躲在草丛内多留了些距离观瞧,见小胖扑通跪下,掏出肘子置于坟前,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在做着什么法事。正想靠近些细听分明,小胖所跪之处就轰然塌陷了!小道想上前帮忙,却见一个像套了个麻袋的污衣散发男子从树上一跃入坑,接着就听见小胖凄厉地惨叫。 “筱亭师叔,我错了……我都吓傻了……也不敢与那人交手……只等得他走了……才……才上前查看,小胖他……他……”话到此,小道才歇了抽泣,转而哇得哭出声来。筱亭听得眼迷成缝,脸颊煞白,像是感受到了小胖被拔舌时的剜心之痛,半晌叹出一口长气,哼哼之音惨绝,在场之人无不动容。 立在角落里的独眼老人此时慢慢走近,缓缓说道:“他不是在做法。我知道他去作甚,这孩子是个心善的小菩萨啊……” 第六章 焚香问鬼 独眼老人动容说道:“筱亭道长你有所不知,那年你来接手沃离时,这里已几近荒废。从前的沃离由一帮苗族的草药商人建成,一直都在此处收购鸡血藤。苗人用药奇绝,除了此物,本地别的药材根本不入他们的眼。几年之后,鸡血藤价格被炒得离谱,他们也就有了离开之意。五六年前郭老爷势头正盛,到处开设遮云堂的分堂或与相关的会馆建立合作。经人介绍转卖,郭老爷盘下了沃离会馆,经两月修整便邀请了灵玉观的住持问墨道长来办开张礼,其间大宴三天,招待周边的官商和家业大些的药农。谁知,一帮自称是沃离地主的苗人趁大宴之时闹事,非要郭老爷再给地钱才罢休。” 听到此处,周玖良接过话茬:“此事我也知一二。说郭老爷原是不肯,后来不知怎的几天之后便妥协了,给了银两。但那之后沃离还是遭了大火,死伤几十人有余,问墨道长也在其中。其后数年都接连闹鬼,十分凄凉。不过,会馆平时不会有这么多人聚集,那时烧死的倒是些什么人?” 老汉解下腰间一小块汗帕抹了抹双眼,说道:“会馆开业,自是会请戏班来助兴,烧死的人,除了会馆本身的使唤用人,还有二十几个没跟着走掉的戏班中人。那时候马车稀有,戏班随行物件多,需分批离去。大火怎的烧的,我也不知……不过,小胖的父母,即是那时没有马上离开的戏班杂役。惨呐,火是夜里烧的,好多人都是梦里被烟气呛死,又被烧坏了尸身。那时我与周围村民救火,怎奈此处只有几口水井,能救出的人不多。小胖似是对道法痴迷,那晚去了问墨道长的房里,被救出时是躲在了角落,被道长护在身下的……待第二日火灭,到处是焦黑的碳尸了……” “所以后来小胖就留在此地?”筱亭这么问,显然也是不清楚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是的,小胖随我就驻守于此,待郭老爷发落。沃离闹鬼最凶的那一年,我们爷孙二人只敢住在马棚旁边的小屋,白日帮着工人重修,夜里……院内各物作怪,鸟兽撞门,我们都不敢出去……后来小胖心想是死去的人们不得安息,便时常带了贡品上山祭拜,久而久之形成习惯,但有好吃的好喝的,就会想着带些前去。”独眼老人说着蹲到小胖身边,摩挲着盖他的白布。 筱亭扬天长叹,绝望地问道:“可是我接手沃离时,也已做法三日超度啊,为何他还要……”可能是共情于同是孤儿身世,筱亭没有问出后边半句。 众人陷入沉默。周玖良喃喃自语:“可是那个麻袋人,又是什么来头?” 宋渊不知是在回答还是自言自语的接话:“若要被我遇上此人,定将其碎尸万段!”拳头被宋渊捏得科科作响。 啼哭的小道中间,传出一个弱弱的声音:“筱亭师叔,要不,咱们……焚香问鬼吧?” 看筱亭的表情,略带几分犹豫,架不住我们的眼光,他答道:“可是……这万一……” 踌躇了一会儿,筱亭还是下定决心一试,吩咐小道们前去准备。我们其他的人不知所以,被独眼老人带出堂屋去,缴了随身的金器玉器,说是金器辟邪,魂魄不易得招来,玉器则是吸阴的,会保留残存不净之灵。 我一边配合老人收拾,一边问了问周玖良,是否知晓这招魂问鬼之术。他道不知,但看筱亭谨慎的样子,想是过程中会有什么不测相伴。 我们四人被安排在堂屋门槛以外静坐,少时几个小道抬着一块石磨的下盘进得堂屋,放在了一侧的椅子上,另一个小道取来如同草帽般大小的一坨塔香置于上方,点燃之前,还快速地在塔底用小刀掏了几下,形成了中空的状态。 做完这些,小道们排列于堂屋四周,严阵以待。筱亭从身上拿出几片殷红的干花,接过小道递来的烛火,面目冷森对我们说:“问鬼之术并不准确,有时问得实情,有时掺杂怨念,你那血衣上还有蹊跷,恐会招来他物。过程中不管看见什么,切莫喧哗!” 接着他点燃了手中的花片,说道:“此乃罂粟花,闻其烟气能减弱呼吸,抑制你们的阳气,以免得被不慎招来的其他鬼祟发觉,每人只能深吸一下。” 那花烧过的气味枯槁中略带一丝香甜,但却让人心生厌恶。交代完我们,筱亭整理了一下衣冠,转身正对着小胖尸体盘腿坐下,让小道们看好时辰准备点燃塔香,此间院内正值午时,却莫名让人心中寒凉。 旁边的宋渊轻声问道:“这大白天的,如何招魂问鬼?” 周玖良答:“宋兄有所不知,午时前日头爬上,正午时分阳气达到极限,过午时便落,莫看是白天,却是极阴时刻!” 筱亭轻咳一声,他二人便立刻闭了嘴。这一小会儿的等待,再加上之前筱亭的嘱咐,让人极其不适。 不知过了多久,筱亭大喝一声,几个小道齐齐开始颂起什么,塔香也被点燃,那厚重的烟流足有人臂那么粗,如一条白色的长蛇,悠悠然从磨盘的口中淌到地上,眼看围上小胖的尸身,渐渐要淹没他了。 颂念之音愈发变轻,最后完全收了。由于我们跪坐于筱亭身后,也不得见他的样貌,只觉他呼吸渐缓,木木然如同庙里的泥胎一般,头也慢慢低下去了。 这样子怕是又过了一刻,那覆盖了小胖的,原本已不再流动的烟尘,忽而突突地跳动几下,站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形!我们都被眼前的奇观吓得几乎要憋过气去,只得捂住口鼻,生怕真的发出声音。 只见烟流中小小的身形越站越高,肉乎乎白糯糯的,应是小胖的魂来。“小胖”歪了歪脑袋,开始绕着堂屋走动,每到一个小道跟前,都定定站会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小道们紧紧瘪嘴皱眉,硬生生把眼泪都憋回了肚里。 不一会儿,“小胖”走回尸身旁,低头愣愣盯住他的尸体,忽的又走向筱亭,凑上前去像是要听清楚什么,还不住地连连点头。不一会儿,他退了几步,面对我们跪下,用“小手”挑动烟雾,只几下,就分明做了那些个荒坟的样子,树、草、杂乱的坟包一应俱全,活脱脱雕塑般还原了我们找到他时的场景。 突然,那景物的西南角赫然立起一个浑浊的高大身形,说是浑浊,倒不如说是轻薄无形。 “小胖”与那荒坟场景,都是浓烟所筑,而此高大身形却似是身内有风一般,浓烟就快不能塑出样来。 只见这人站立了一会儿,“小胖”的位置便忽的塌陷,与那位跟去的小道描述的别无二致。随即,那人便也跳入塌陷的空间去了。众人等了片刻,不见下文,正焦急之时,那些荒坟也变平了去,两个大人模样的身形从远些的地方飘动而来,双臂张开,从那塌陷处拉出一个“小胖”的样子,相拥温存起来。 那是小胖的父母吗?是真的于另一世界相遇了吗?还是小胖为了安慰我们而做的假象呢? 正在我们倍感困惑之际,那个快要无法被烟尘困住的身形,沿着“一家三口”所站的地方豁然形成,体内如有一股邪风旋绕,越来越高,眼看要有七八尺之余,就站在垂了头的筱亭跟前!我们几人焦急万分,生怕那怪物会做出什么伤害筱亭的事来。 烟怪蹲下凑近,筱亭的背上开始耸动起来,抖得如同离水的鱼儿一般,似是无比恐惧那存在。 烟怪打量了一番,右掌缓缓抬起,立于筱亭头上一尺左右,用力向下拍去,却见掌形散去不能击中,疑惑地举起了双手端详起来。此时筱亭抖动得更加厉害,突然挣出两字:“放肆! 那声音大咤不同寻常,分明是其他什么所在!烟怪愣了愣,如落地的纱帘一般坠下,直接隐去了身形。 几个小道齐齐再颂,声音愈念愈大,似是想要用这颂读声保护筱亭似的。而堂内的烟尘,也随那颂读如同涟漪般,地开始一圈圈往外散去。 烟尘散的差不多时,稍大些的小道几步冲上前来,赶快扶住了筱亭,大声呼喊。不一会儿筱亭醒转来,我们这屋外的四人才松了口气。 第七章 欲开荒坟 大伙合力将筱亭搀扶到椅子上,他模样憔悴,眼眶通红。半晌才讲解起此次通灵的信息。小胖魂魄所述的内容中,那两个与之相拥之人,确是他的父母,不过并不是招来的鬼魂,而是小胖的意念思绪。大咤的呵斥,也不是老君上身。 “是问墨道长……”此话一出,全堂哗然! 原来问墨道长也被招魂仪式邀来了,而且是因为与小胖有关。那时救下了小胖,问墨道长的魂魄就留下了一部分伴随小胖,如同护体的金身符咒一般,能抵抗邪祟入侵。只是小胖此次所面对的,并不是没有实体的灵体,而是…… “真的九节尸怪?!这是怎么回事?”巨大的疑团让我们顿感无力面对,先是破烂形成的尸怪,此次又出现了真身? 筱亭轻摆双手,示意我们安静。“上回那个破烂怪到此时,我感应到师父的气息,便过于紧张,故而使了请神来阻击。后面那假尸怪被镇压之时,我也感觉到它似乎没有想伤人的意思,更像是来警告我们的。而今天招到的,却是一个炼化到亟待入魂的尸怪。杀害小胖,是一场意外,只是因为刚好碰上,尸怪需要舌头,所以才……至于问墨道长的一魄,也就是招魂问鬼这种纯灵体交流时才能起一点点作用,真的遇到尸怪,没用。故而方才那声呵斥,才如此绝望无力……” 周玖良此时已掏出笔和札子,一边记录一边问筱亭:“那是否问到这尸怪,现在何处?” 筱亭摇摇头,周玖良又思索了一会儿,让我们随他上山调查荒坟。 宋渊马上响应,泉叔则要留下帮助众道士料理小胖的身后事。我正迷乱不堪,觉得满脑子都是先前看到的奇景和筱亭转述的线索。 周玖良直接上前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略带嘲讽的说:“三少爷,这里的活计不需要你了,随我同去,也正好我有些事儿要问你。” 一路上,宋渊走朝前面,不时停下等我们。周玖良则是嘴碎如米,审犯人一般问个不停。 “哎我说,那个假尸怪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那你觉得真尸怪是谁人炼的?” “我不知道。” “你随身带的血衣,筱亭似乎怕得很,跟此事有关吗?” 问及血衣,我倒是有点心虚,毕竟没有全说实话。正踌躇怎么回答,宋渊突然发出一声惊呼,我们连忙上前。 只见之前那个陷落的蛰坑之中,此时积攒了半坑的污水,看那浓稠的程度,像是不止混合了小胖先前流过血,起码还有其他一些说不清的污秽在内。 周玖良皱起眉来,又掏出一个金属的小盒,置于掌心并围着大坑走动,不时口中念念,又低头不语。那金属小盒,我曾是在均都见过的,大小仿似女子常用的胭脂盒,内置一个双头的磁针,除了没有天干地支的分布底纹,还写了些西洋文字,其实就是个简易的罗盘。 周玖良就这么绕了一会儿,又从旁边的草丛树底找来几根枝条,递给我和宋渊,让我们往地上戳,戳到松软的地方就让枝条留在土里莫动。从靠近深坑往外排布,外圈围了,就将内圈的枝条取走。 宋渊虽和我一样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也乖乖照做,只用了半个时辰,那荒坟周边的地上,就围了半亩有余的一块地方。 周玖良让宋渊回村中找十来个苦力人来,要带上铁锹锄头之类的器具,还要准备竹筐背篓这些盛土的容器。 宋渊有点放心不下的样子看了看我,我示意他无妨,他这才飞奔着去了。 我理了理卷起的袖子和别着的前襟,试探的问:“叫人是假,周兄怕是有什么话不好得当宋渊的面聊吧?” 周玖良此刻就蹲在我前面,形态邋遢,如孩童般手持小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我看不懂的文字,头也不回地说:“宋渊,是皇家给你派的人?”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讲?” “三少爷,宋渊的兵器上那雕文就是闵郡王家的,你又何必与小的绕弯儿呢?”话语中似有无奈。 “是的,闵郡王派他随行与我,顾我周全。” “你可想过,闵郡王为何参与此中?” “闵郡王说郭老爷与他有救命之恩,故此愿为郭老爷排忧,为调查血衣之事出力。” “哈哈!”这笑声短促响亮,分明是觉得我的回答幼稚无比,“你又可曾想过,皇帝的侄儿是得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不在京城皇家接受众多御医的救治,偏偏要到云安这偏僻所在,来找一个不看病的药商救命?” 若不是被他这么点明了的盘问,我是真的无法梳理这么清晰的,但为何他要在意这些? 周玖良此刻仍然蹲着,像只鹰隼一般转过头来,细长的眼眸看不出喜怒,盯得我浑身不自在。 忽的他又转回去,摇头晃脑地说:“说起来,你怕是也有四五年的名份了吧?怎的还称郭老爷呢?不叫爹呀?” 此话似有占便宜之嫌,我不得好气地一脚往他后腰轻踹,踹得他双手杵地,形似蛤蟆。 我憋了情绪,说:“与你何干?!” 他倒也不恼,拍拍手上的泥土,换了话题继续问道:“那血衣怕是与你家大太太有关罢?” 这小子分明是知道内情的,却不在沃离戳穿我,更让我觉得后脊发冷。 “莫要惊慌,血衣之事我是收了郭老爷银两的,报酬丰厚到我不能拒绝的地步,定会全力助你。只是这闵郡王嘛,他要你做的事情,恕我不能奉陪。” 此话莫名,我微微皱眉,正被他看到。他哦了一声,说道:“还没告诉你要干什么的?那怕是对你还不放心罢,稍安勿躁,想必下次相见就会有所行动了,不信,可愿打赌?” “赌什么?”我问。 “这样,如果闵郡王下回相见不要你行什么秘密任务,待血衣之事水落石出,我便退你一半酬劳。”周玖良歪嘴笑答,“要是他安了你什么机要,你便把你的秘密,皆说给我听!那一半酬劳,我照给不误!” 我不置可否,他却着了急,忙站起身来,凑到我跟前,小声说:“可别小看这赌注,五百两,黄金呐!” 赌注确实不小,但我却觉得,叔父竟然花千两黄金请他,要么是他真的身怀绝技耳聪目明,能判奇闻迷案,要么就是被人瞒骗,上了恶当! “你这模样竟值得了这么些?” 不等他回应,便听见矮坡下面嘈杂息壤,宋渊带了十几个农人回来了。 周玖良起身抻了抻腰,像个老头似的打了个怪声怪气的呵欠:“来吧,让我们看看这些荒坟下面到底有什么蹊跷!” 待农人们站定,带头的一个黝黑大汉怯生生地说不知是要挖坟,这就要走。 宋渊气愤地喝道:“你这人!我方才确实说了是要挖坟啊!怎的不认!” 那人辩解:“大人您说挖坟,小的还以为是新挖个坟给家中什么人下葬使的,谁知您是要小的挖已经埋了人的坟啊!此事太缺德了,小的不干!” 话毕,农人纷纷议论,宋渊更是暴起:“你说谁缺德!” 正纠结之时,独眼老者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让众人安静,说道:“大伙儿听我说,这几位大人是来帮咱们的,挖坟是不得已。咱们村里闹过鬼,遭过灾,近几年又几乎家家小儿生病、牲口遭瘟,大人们让我们挖坟,定是有他们的道理!” 后半段话,我是不理解的,这些情况,也不曾听说。周玖良更是直接发问:“这位老者,您说的生病遭瘟,是什么情况,细细道来!” 老人从沃离闹鬼说到道人入驻,那期间有个几月安生。之后不久村中小儿就个个生怪病,倒是没啥大症状,就是拉稀呕吐之类。牲口也是没有精神,不死不伤,但无力劳作。村中生产连年受损,青壮年的男子也都只得全凭自己下地,叫苦不迭。 “你刚到沃离时也看到了,筱亭道长与众位小道日子过得寒酸,并不是荒废,也不曾胡乱花销郭老爷的接济,而是一直在帮扶村中没有劳力的那些人家,这看病也好,买点粮食也罢,没少花钱,更别说这些年镇压沃离会馆里的冤魂了!” 转而,老者面对人群,说道:“现在村中又有异动,筱亭道长和这几位大人调查至此,挖这坟墓在所难免,大伙若心中忌讳的,这就下山去罢,不必勉强。” 那黝黑汉子面露难色道:“根叔,您说的道理我们是懂了。可是这要是咱们自家的坟,为了村中安宁可以挖嘛,但此处埋的全是那是大火烧死的异乡人,我们……也怕啊……” 第八章 妙解怪病 原来这独眼老人叫根叔,我和周玖良互看一眼,他向前一步,摆手说道:“各位兄弟莫要怕,筱亭道长是做过超度法事的,埋的死者也都安息了。此次挖坟,只是勘探需要,你们看,”他指着身后围成的一片,说:“就沿着树枝围的部分向内挖去,说不定还未触及坟墓,就能知晓这怪病的缘由啦!” 听闻他能查出怪病缘由,农人们默默对视,也不言语,就各自向前,开始挥动手中的器具。周玖良见大家都动了起来,拉住根叔撤到一旁,问道:“根叔,您详细跟我说说,那些得了怪病的孩童,都有些什么症状,还有牲口,也一并说来。” 根叔找了个稍平些的大石头坐下,烧着了旱烟砸吧了几口,皱眉说道:“起初也没什么,只是几个小儿咽喉粗大,吞咽困难,村中人以为是害了风寒,有的脖颈肿大一些,就以为是大耳巴病,也让村中的郎中看过,贴了膏药,没啥用。后来便有孩童胸腹鼓胀但四肢纤细,有的面目青黄且身形矮小,死倒不至于,但就是不见好转,久病不愈。牲口的话,村中牲口不多,也就几头耕田的水牛。害病的母牛流产,犊牛瘦小,有的牛眼还起了一层白膜,甚是可怖。” 听完这些,周玖良却面露放松之意,继而又摇头不解,口中啧啧,转身去看挖土的去了。我顺势凑到根叔面前,问道:“这情形已多久了?”根叔掐指算了算:“怕是也有一两年了。”正交谈中,周玖良手捏了个什么东西,快步朝我们走来。 “三少爷你看,那瘟病的祸端就是这个!”脏手张开,只见一坨湿漉漉的泥土,那纤细的手指拨动几下,就现出一个二寸有余的螺来,一头尖尖形似木钉。“此乃钉螺,那些得病的,就是被这玩意儿害了!”根叔拿起那螺端详一番,说道:“可是,此物是生于田间的啊,为何会在这矮丘之上,又埋于坟周呢?” “定是有人故意把它养在这里的!”宋渊坚定地说,周玖良也点头附和:“宋兄说的是,照理来说,这矮丘土地结实干燥,不可能养活钉螺,是有人故意将钉螺埋于死人之下,并且,此人还很清楚,这下面不仅埋了死人,还有水源,适宜养螺!” 说罢,他叫上我们围到挖掘处外沿,指着干活的农人们说:“此地位处村子的西北,往后地势愈发高了去,这坟堆下面应是有暗流,那陷坑下的渗水不用一两个时辰就能淹至腿肚,就是证据。秋季水位不似夏季,原本结实的土层愈发松动,才发生了塌陷。而这些钉螺个儿大非常,应是吃了不少尸骨腐肉,又加上被小胖送来的贡品吸引,上下窜动,经年历久,更是把土刨个酥透。” “周先生,钉螺如何作病?!”宋渊竟然口称先生,周玖良愣了一愣,答:“钉螺壳内携一物,人眼不可辨别,我曾在一本古书中看过,这病又被称为山风蛊,症状就如根叔所述。凡有此物所栖息的水,不论是喝了生水,还是洗手洗脚,都会被此蛊所害!这会儿咱们暂且等等,若挖到什么能流动的水源,想必就是被这水流带动,侵入到村中的井内,继而蛊成。” 不一会儿,有农人就来通报了,果然有几处指头来粗的汩汩水流被挖开,周玖良从怀中取出几粒丹药,黄生生的,忙递给周边的几个农人,命他们用这丹药堵住出水的孔洞,再将原本挖开的地方回填。然后他喘着粗气叫我们随他回村,还得意地说,这病他能治。根叔两眼放光,崇拜地跟着他,我和宋渊也觉得脚步轻快了许多,不紧不慢地在他们身后几步之外。 宋渊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位周先生,怕是真有几分能耐。” 我侧目看看他单纯的样子,笑着说:“怎的,你原也认为他像个耍嘴皮的?” 宋渊慌张辩解:“三少爷,我没有!只是他那贱痣迷惑了我,而且您也是知道的,他行为放荡口无尊卑……我只是没觉得他能懂得这么多……” “那看你这会儿的神色,怕是心中已认了这个精灵先生,有了思慕之意?” “三少爷你!……”宋渊双耳涨得通红,赌气般地朝前快步去了。 回到村中那个三眼的大水井旁,已是接近饭点儿了,三四个妇人正在打水,周玖良上前去嘱咐了几句,妇人们纷纷离去。那家伙伏在井口,大半截身子探了进去,宋渊赶忙上去抓着他的后背衣裳。就保持着这个姿势过了半刻左右,他才站将起来,脸都憋紫了,说道:“确如我所说,那水系果然连通村中的用水。”宋渊不解地也弯下身子去看那水井,从井内传出他瓮声瓮气地声音:“周先生,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周玖良拍了拍他后腰,说:“看哪儿看得出,你得闻!” 宋渊站起来点点头,说:“闻到了,那是麝香的味儿,王爷路途上常用放了麝香的精油熏口鼻,防止中暑。”说罢抓了抓头,有些羞涩地看了一眼周玖良。周玖良得意地说:“我用以堵水的,是麝香五蛊丸,乃是珍贵的药丸,本来也可以用来治这蛊病,气味传来,正说明水流是通的。想是那作恶之人,利用了这一便利,施了这蛊,是要把这村子中的晦气加剧,缘由怕是跟沃离当年的失火有关!”说到这里,我们几人都知道得和筱亭聊聊,便不再多做停留,往沃离会馆去了。 回到沃离,根叔说这就去安排晚饭,让我们喝茶休息。筱亭也由小道们搀着出来,看样子还没从中午的伤神中缓过来。坐定后,周玖良一五一十将刚才的见闻分析复述一遍,筱亭眼睛睁得滴流圆,不住点头。最后,话题停在了周玖良对那血衣的疑问上:“你先前对那血衣口念不妙,是何原因?” 筱亭愣了一阵,命小道取来血衣摊于堂前,起身围着血衣开始分析。 “你们看这衣服,除了血污和破洞,似是没有什么奇怪,但我们修道之人,能从其中感受到一股强大的怨恶之气。此怨气还不是后期附着在上面的,不是下蛊,也不是施了什么符咒,而是衣物织成时随付上去的。不论是那丝绸,还是上面的绣面,甚至是盘扣和镶嵌的少许宝石和珠片,都阴煞无比。这里面牵扯了不止一种咒术,就像是某个手段通天的厉害角色,联合了举国上下魔道中人之力,才制成这件衣裳。此物带在身边,少不得会要被邪祟侵扰……”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周玖良摸了摸下巴,故作深沉地说:“行吧,这事儿我会慢慢查清。当务之急,是将村中受蛊的事儿解决了。我写了个方子,根叔你去抓来熬煮成大锅药,让全村害了蛊的人每天来饮用,有几味可能此地不会常备,我标注出来了,没有也罢。还有这另一个方子,全碾成粉末,村子周边的水井都放。最近七日,交待所有人不可以喝生水,也莫要洗漱,脏个几天不碍的,得把根除了去。”根叔接过单子来,这就去备了,泉叔也一同前去。 安排完这些,周玖良走到筱亭跟前,摸了摸他的头。筱亭被他这一出搞得不知所措,却也受着。接着周玖良说:“你师父不知道你在这里的,你那感应不也没灵验嘛。安心在此修养,这蛊病一散,你也不必接济他人了,自己照顾好自己。” 筱亭点点头,问道:“你们这就要走了吗?” 周玖良耍起宝来,耸肩道:“我也想多留几天呀,可要事在身,我也不想这件招邪的宝贝衣服再给你惹什么祸端。不过,我办事那也是相当周密的,那九节尸怪的真身,想来也是血衣吸引到此的,我们会先试着先出去个几里地,若它跟来,你便放心了罢?” 筱亭怒道:“怎能放心?!尸怪不除,就算是跟一路,也有你受的!”我也觉得周玖良似是玩笑,此一番话就是要惹筱亭发作的。 “那你就是要跟我们同行喽?筱亭道长?得道的仙尊?”周玖良面沉似水,话语却极尽嘲讽。筱亭应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让筱亭同行,那些小道们无人照管,更别说让筱亭踏出沃离去面对师父这一心魔了。筱亭站起来挥了挥衣袖,口称混账,回房去了。 所有小道们面面相觑,只觉尴尬不已,只有我和宋渊大概知道,成年人心中的无奈,往往就是从两难开始的。 是夜,我和宋渊都迟迟无法入睡。躺在床上翻饼一般熬折,倒也不戳破对方,自顾自地左右翻腾。直到窗外几声乌鸦的啼号忽的传来,宋渊那家伙扑通一声跌下床榻,摸着膝盖嗷嗷叫唤,我才拾了个茬儿翻身坐起来,责骂他扰了我清梦。 黑暗中微弱的月光,只在他的一双大眼里闪烁,他委屈巴巴地看着我,小声嘟囔:“你就没睡着……”我正要辩,旁边泉叔一声嘹亮的“哼哈”打鼾,吓得我俩一愣,顿时都笑出声来。 第九章 再会溥皓 第二天早晨,泉叔和宋渊打点好一切,来叫我起床。而周玖良却不见踪影,问了根叔,说是去村中长者家里组织人处理瘟病的事儿了。 我心中对这几日发生的事儿还是有些后怕,便让一个小道士随几个送菜的农人同去云安送信回府,书信中表明了血衣之事的严重,希望叔父能与我们尽快联系,后续的行程也会在叔父有空时交接过去。宋渊也给小道士别了一封书信在包袱里,说是让他交给叔父,从信封的样式看来,是写给闵郡王的。 待到行李和马匹都准备妥当,那周玖良牵着一匹高大的马骡悠悠回转,一路踢着小石子,愤闷不已,表情难看。 “周先生您这是?”宋渊上前接过缰绳。 周玖良有些不悦,略带委屈地说:“这些村民说要感谢我,我便提出要个坐骑,总不能之后一路,跟你们谁同骑而行吧?可是你看他们给我备的,竟是这非驴非马的玩意儿……” 泉叔听闻,连忙上前,一边摸摸骡子的腮帮,一边小声哄道:“别气别气哦,周先生不懂你,我懂我懂。”转而面对周玖良,有些责怪的语气说:“周先生,这骡子可是好牲口,虽然样貌差了些,可是体格、性格都是强于马驴的。此地山多路崎,骡子可是上好的驼运牲口,村中肯把它给你,已是相当的恩谢了。” 周玖良听闻,面露愧色地说:“好吧,那就留着这小丑鬼吧。你倒是要好好服侍小爷,倘若摔了我,小爷就给你送回沃离,让你当个道士骡子!一辈子不得娶老婆!” 我们几个低头憋笑,看来这个见多识广的周先生并不清楚骡子的生性,却也不揭发他了。 筱亭出来送别,问及我们下一站的时候,周玖良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筱亭递给他一个符箓,说道:“这个符箓是我刚到云安地界时,一个外族师父给的,那时候他到灵玉观来参加药王会,与我有些交情。那人道行高深莫测,也精修些奇特的法术,应该能助你们破解血衣诅咒的来由,你们出了村东,转而向北,沿着官道去往棠浪县,待到八月底时,会在当地的贸易会馆组织哥老会的集会。那位高人是他们的道法师爷,专门在这种重要节庆要出来做法的,届时你们可示此符箓求他。不过……” 他思怵了一会儿,警告似的说:“这哥老会里牛鬼蛇神众多,个个都是绿林中人,身上免不了是有些血腥行径的。且高人也不是轻易能接近,你们寻他,可要小心谨慎,万万不可鲁莽!” 宋渊附和道:“哥老会我知道,尽干些奸淫掳掠的勾当!这高人给这种恶人团伙办事,怎能完全信他?!要是我们不小心真惹恼他们,被杀被剐怕也是可能的!”我和周玖良听了,都各自皱眉,心想不妙。 泉叔这时神神秘秘地凑过身来,说道:“找哥老会的话,我倒是有位故人应是能保我们无事。”说罢朝我们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再问什么也都不说了。众人就在这不知是恐惧还是忧虑的气氛中,上了路。 一路无事,几日的行程后,我们接近了棠浪县外。 只见那县城以东是一片接天的大湖,官道就修在湖和城池中间。而官道与湖间又有上千亩稻田,秋风习习,稻香四溢,棠浪县的富庶可见一斑。 顺着路边行人指引,我们从棠浪的东门进得城去,由宋渊带领,来到一条买卖热闹的街道中部的邪巷中,一家名为寻仙阁的所在。 这里门楼不大却装潢精美,虽然街面上人马嘈杂,但进得院内就不得其声了。招待我们的小二也穿戴高级、气度不俗,似乎此地平日里并不接待普通的客商旅者。 待小二安排房间时,周玖良走出大堂在院内转悠,时而从廊前快步走过,几次三番惹人心烦。 我叫他回来坐下,他却走到宋渊跟前,质问道:“宋渊你是银两坠了裤裆吗?!汉白玉的栏杆?黄花梨的门窗?雀眼木的家具?这种地方住上几晚,都可以城郊买一所院落了!我可告诉你,若是要我……或者三少爷出钱,可不干!要住,你自己住!” 宋渊一时语塞,望了望我,轻声讨好道:“周先生莫要生气,这里是王爷置的产业,只接待贵客驻足,也不经营的。咱们住就是了,不需要给钱……” 此话一出,周玖良如死了般木然,要不是小二来叫我们吃饭,周玖良怕是要永远站在原地,生成一颗顶梁的柱子。 小二领我们进了后院,原以为只有两进,熟不知第二进却根本只是个花园,再往里还有,也不知到底是有几进。 从回廊中间踏入院内,四周方池深数丈,清水绿苔,鱼鳖皆有,院内有许多奇花异草,不似西南原有植物,应是从各地运来安置于此的。即便是这会儿已过了中秋,仍然莺莺脆脆,鸟啼不绝,恐怕是维护这一院的娇艳,也得雇七八个专门的匠人。 宋渊一路欣然,跟我们说着当时随溥皓初到此处时的情景,据传这个院落原是当地一个前朝大官的府邸,后来为保性命便进贡给了朝廷。由于地处偏僻,其他皇宫贵族没一个看上这儿的,才便宜了闵郡王得手。后来为复原此地繁华,还动用了几百人修缮云云。 到了一个地势稍高的八角亭内,大理石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酒,我们各自落座,正要开动,一个如刚才小二般模样的白衣小厮进前来,在宋渊耳边嘀咕几句,宋渊便止了我们动作,让稍待片刻。 周玖良悻悻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眼不离桌上食物,一边抱怨他们皇家规矩繁多,一边问我们这些没见过的菜式是什么制成。 宋渊给他解释,这是牛奶制成又裹了花酱用油炸的片儿,那是湖中的水草和田间的小芋头煮的素汤,还有用烤过的山猪五花肉铺在虎皮辣子上的硬菜等等,叙述详尽,搞得我简直要发狂。 就在我要制止他时,远处一个男子的声音笑着打趣道:“宋渊你这人,又要客人等,又要细细说菜,不是在折磨人嘛!” 声音从廊内传来,那廊的结构是个横折形的,坐在亭内的我们不得瞧分明,只觉有些耳熟,众人连忙起身,待他走近时,才知是溥皓来了。 溥皓今日衣着较那灵玉观相见时朴素许多,脸上也多了几分轻松舒展,面润如桃,气息稳健。 互相行礼之后溥皓入座主位,与我聊起了家常:“郭三少此行辛苦,本王甚是担忧。我与你家老爷前几日就收到书信了,只不过遮云堂要准备月底的药王会,郭老爷抽不开身一同来此,不过他托我给你带了些药品丹丸,已放到你的房中了。” 我问道:“药王会不是夏初举办嘛?今年为何拖到八月底?” 溥皓摇摇头答道:“还不是因为今年年初各地动荡,无法邀请相关客人到场……”转而又看见周玖良在一旁蔫吧的模样,关切地问:“周小少爷,您别来无恙啊?”听这话他们是认识的。 可周玖良却没给什么好脸色,吊儿郎当地回:“无恙无恙!别罗里吧嗦那套礼仪教条了,你来了,这饭能吃了吗?” 见周玖良如此无礼,我和宋渊都大吃一惊,可是溥皓却未露半分不悦,连连点头,让他动筷。众人不敢多问,也只好顺遂地开了席。 酒过三巡,泉叔喝了个痛快,就快要倒地就睡了,由宋渊搀扶着回房休息。 周玖良也是微醺,安静了不少。我见席间只剩关键之人,便不再客套,问起溥皓与郭老爷交情的事来。 溥皓似乎对我这番询问有些惊奇,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问我对他是不是很防备。 “防备,倒是不至于。只是小人不解,您是皇帝的侄儿,京城那么多御医都无法救治,还得由叔父这个不懂医术的药商出手?”说完我心虚的看了看周玖良,他也红着脸颊眯眼迎笑,竖起拇指回敬我:“对!问得好!我也想知道!” 说罢又一指溥皓,口中含糊:“说,为什么?” 溥皓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像是下决心似的咂了咂嘴,说:“那是因为,除了郭老爷,无人敢动我手足。你们看……” 说着竟然三下五除二把左边小腿卸了下来,连同靴子一起直接放到了桌上,我和周玖良都惊得向后坐了坐,王爷神色反而放松下来,不似先前那般端着。 “你们就说说,哪个御医敢切王爷的腿?又有哪个御医能做出这么巧妙的义肢?再者……” 展示完这一节异物,溥皓眼中似乎有些湿润,接着说:“更别说,这断腿的缘由,是因为惹恼了老佛爷……” 第十章 一封怪书 一旦提到老佛爷,这对话就是必须终止的了,我们这些百姓身份,根本无权了解皇室中的恩怨,溥皓也不再多说,别扭地把义肢安装回去。片刻的沉默过后,溥皓问我们此行的计划。 听闻我们要去哥老会寻觅高人,溥皓显得格外兴奋,又自觉不便与我们同行,便继续问我们找到高人之后的打算。我答还未曾想那么远,先看看高人对血衣的见解再说。溥皓又小心地询问我是否看过离开灵玉观时他给我的札子。 我竟忘得一干二净!有些惭愧地说:“王爷赎罪,小的还没有打开札子。”溥皓有些尴尬,连忙斟酒:“不碍事不碍事,等三少爷有空再看不迟。” 周玖良忽然坐起身来,手捻一根筷子对着溥皓绕圈,说道:“溥皓,你是有什么鬼主意要使?我可告诉你,如果你真要拉三少爷入那龙潭虎穴,我是不答应的!” “哦?是吗?”溥皓面露怀疑之色,转而问我:“这么短的时间,你们便如此亲近了?这位周小少爷,可是从不替别人的事儿操心的。” 我不知如何解释,周玖良却先声:“你少来这套!我赌了五百两黄金你不会给他一个极度危险的机要任务……”溥皓打断他:“那,我要是偏给呢?”周玖良得意地说:“那这三少爷,便不再与我有秘密可言。” 溥皓哈哈大笑起来,连连说此赌注太亏,五百两黄金买一个人的秘密,不像他周玖良的手笔。 周玖良嫌弃地看着溥皓,半醉半醒地说:“输赢不是重要的,我自有缘由。倒是你,你那些个提头去办的事儿,与我们百姓无关,少来祸害他人!如若是你执意,必须说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来!” 溥皓见我神色警惕,马上扯起皮来:“怎的会是提头办的事儿!说得好像本王是什么魔头!这荣华富贵本王也才享受了十几年……只是让郭三少给帮忙送送信啊,捎带个物件儿啥的。” 周玖良有些睁不开眼地在我和溥皓的面庞上游离,最后落在我这边:“五百两黄金,你可是发财了,要是这人给你的东西会要我们的命,记得招呼你家老爷厚葬于我!”说完气哼哼地趴到桌上,直勾勾盯着溥皓。 “说吧,何事?”周玖良冷森地问。 “话说到这份上,本王惶恐,便有劳二位了。”说着,溥皓拿出一个精致的蛐蛐过笼来,说道:“此物是一个故人赠与的礼物,那人此时正在棠浪县的会馆准备月底的堂会。他是福寿班的杨九爷,不难寻的,你们只要说是京城天富轩的人,来送一个促织物件儿给他,定会有人引荐。”周玖良接过蛐蛐过笼,拿在手中把玩一会儿,之后便略感无趣地递给我。 我有些不解,问道:“既然是礼物,为何要归还?”周玖良迷迷瞪瞪说:“这还听不出来吗?送礼的是一个人,这回接礼的,是另一人。”然后忽然撅折了手中的筷子,将其中一半硬是塞给我,而另一半被他当牙签使唤了。 溥皓点点头,说:“杨九爷拿到此物即可,其他的无需多言。不仅如此,他还能在哥老会上助你们一臂之力。” 酒席结束,溥皓和周玖良各自散去。小厮要来送我回房,我婉拒了,独自在花园中散步醒酒。思绪万千之时,想起了之前在遮云堂举办的一次药王会。 药王会在云安,可以说就是遮云堂的自家年会。江南地区的四月廿八举行药王会,大多是与当地祠堂或者寺庙同办,烧香舞龙,抬着个泥胎神像游街,云安的习俗不似这些,而是在灵玉观春季的开观仪式举办,虽然也是四月廿八,却只闭门祭祀一日,然后去山脚的水库边摆上个一里来长的街市,期间有郎中义诊,道士们将时疫汤药和灭鼠灭虫的药品发放给百姓,三日撤市,简单高效。 去年药王会,我见过叔父接待那些前来灵玉观祭祀的各路怪人,可能筱亭说的那个哥老会的专门师父就在其中。之所以说是怪人,其实任何一个有眼睛的都能分辨,来人要么是满头赖包的瞎子,要么是双生连体的老妪,还有身高九尺的竹竿人,抑或肥得需要四五人搀扶的肉山,简直是妖怪聚会。也怪不得遮云堂要闭门祭祀了,就这些牛鬼蛇神一同上街游行,不得把百姓生生吓死。 溜达着回到房间,我正要进屋,周玖良不知从什么地方窜出来,抓着我手臂就顺势同进,之后便自觉插好门闩,一脸急急向我索要那蛐蛐过笼,我有点生气,心想此人真是脸皮极厚。他见我不动,直接上手在我腰间和手臂摸索,我强忍性子,将他按在绣墩上,呵斥他无礼。 他先是一愣,又贱兮兮地托腮笑道:“怎的?害羞了?” 我没好气地说:“凭什么给你?” 他瘪瘪嘴,伸出右手,食指勾了勾,要我把刚才席间的断筷拿出来。我咧了他一眼,言说扔了。他腾得站起,厉声问我扔哪儿了。 看他样子不似玩笑,我只好从怀中取出断筷给他。他又叫我把过笼取出,要给我看个玩意儿。我见他如此肯定,也不好推辞,只能嘱咐他千万别弄坏了。只见周玖良移过烛火,对着光端起过笼上下翻转,找到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小缝隙,将半截筷子尖的一头对准了,轻轻挑拨几下,过笼底部掉下一块来,分明是做了个暗格。 周玖良在桌上磕了磕过笼,被叠的四方的纸条掉落出来,再用断筷拨开舒展,几行小字赫然在列:“海翅子鼓了盘儿,风紧,松人。花舌子芽儿是空子排琴,你家八岔子给他做个拉挂,看合字盘。” 我正一头雾水,周玖良用手指在桌上比比划划,不一会儿舒展开眼眉长出一口气,说道:“看不懂吧?江湖黑话,意思是你带信去让他们什么人赶快走,王爷还给你要了个人帮忙。行,今天我满足了,溥皓给的札子下次再看吧……”说完起身要走。 我愣了一会儿,叫他等等。周玖良站住,娇嗔道:“怎的?舍不得我走?” “少废话,把暗格和条子安回去!我去翻札子给你!” 那厮笑嘻嘻回转,手脚麻利地开始安装,口中又开始带着唱腔碎碎念道:“我道是石头也开了窍,可惜了我和颜悦色,惹得一碗凉水头上浇……”腔调便宜俗气,不知是从何处学来的调戏之词。 我将札子往桌上一扔,坐下倒水,他迫不及待地翻开,其中竟是一封书信,来信之人称呼对方为贤侄,手书字体清秀用词奇巧,文风仙绝,虽说有些地方晦涩,但写信之人似乎是个满腹经纶的大家。内容大致可以总结为:冬至日南方江港相会,有要事商议。札子里还夹着一张字条,意思是此信阅后即焚,并说如果我好奇,可以替他闵郡王前去参会,看来条子就是溥皓写的。 周玖良沉吟了一会儿,问我是否想去。我辩称血衣之事未了,怎顾得上这些事儿。他却一脸轻松地说:“反正此事愈发有趣,我是想去。你看吧,如果血衣之事能查到江港,去去无妨。行了,别瞎琢磨了,赶紧睡觉。明日我们就去会馆会会那个杨九爷,看他手上的‘八岔子’有什么能耐。” 不等我反应过来,周玖良已到了门边,关门时还不忘比了个鬼脸,哼着刚才那小曲儿,离开了。 第二天早晨,宋渊和泉叔在院中比划着功夫,周玖良坐在廊前的台阶上观看,待我走近他身后,宋渊停下给我行礼,周玖良也没有回头。 我问宋渊:“王爷呢?我有事说。”宋渊答:“王爷走了,不知去往何处,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去好几里地了。三少爷是有急事儿吗?要不要我去追?”我摆摆手口称不必,有点失落地也坐在周玖良旁边,宋、泉二人也凑了过来。 “今日作何打算?”我问。宋渊和泉叔也盯着周玖良。 “走呗,这次是棠浪会馆找哥老会的高人,眼给我放尖点儿,那些人都是身随家伙的,莫要漏了底。先见泉叔说的故人,再找杨九爷送东西。”安排完毕,我们便动身了。 这棠浪会馆就建在府衙斜对面,想来哥老会怕是与官府也有些交情。泉叔叫我们在台阶下面稍等,他去叩门。不一会儿功夫,一个伙计模样的壮汉走了出来,叫我们随他去别院,并没有邀请我们进去的意思。泉叔有些不好意思,说可能他那故人级别不够,让我们多包涵。周玖良却笑嘻嘻地说:“泉叔您这就是谦虚,真正的大佬从来都是别院会客的,您那位故人,才有可能是真正的龙头呀!” 龙头二字说得我和宋渊莫名,而泉叔脸上,分明变化了一瞬的颜色。 第十一章 初探哥老会 别院所在离棠浪会馆不远,但却离正街不近,且处于最后一段巷子尽头的位置,似乎不愿意让旁人知晓一般,躲在一户人家的后院。 那院子里齐齐整整码放着许多大缸,矮墙边还立着些养蚕的架子,倒是不多,不像正常做染整的作坊。 几个脸上纹了些怪异图案的老妇人正在一树葫芦架下挑拣着一大簸箕斑斓的石块,应该是用来染布的材料。 那壮汉就让我们在这个地方稍待,周玖良那家伙左看右绕,大缸里搅一搅,闻一闻,举止无半分礼仪。 玩耍一会儿,他又蹲到老妇人堆儿里,几句话把她们逗得哈哈大笑,没牙的嘴笑起来慈祥,但那些纹面却在警告着外人,这些老婆婆,不甚普通。 院门吱呀作响,七八个跟刚才接我们那人一般壮硕的大汉鱼贯而入,站满小院,老婆婆们立马放了手中活计让开了。 大汉们个个身高八尺,肩宽背厚,皮肤黝黑发光,最后进来的一个背着个盖了布的竹背篓,把背篓往地上一放,布掀开,竟是半截老者在其中! 之所以说半截,那是因为这个背篓不可能放下一个长了腿的人。老者面目皱缩,长眉垂耳,每一根头发都白得晃眼。 泉叔赶忙上前,招呼我们一同见礼。老人似乎耳背,话语全由泉叔递到耳边才能听清,泉叔也不压低声量,老人边听边打量我们三个小的,不住点头。只见老人扶着背篓的边沿,一只枯瘦的长指甲手抬了抬,示意我近前去。 我连忙蹲到他身旁,任由老人摩挲脑袋,看来他不仅耳背,眼睛也不甚好使了。 他也不客气,边摸边道:“小子长大啦,胡须茬子都有了,嗯嗯,是个俊俏坯子……”听这话,老人家是之前就见过的么?我怎么也想不起了。 泉叔对着老人的耳朵扯着嗓子说我们要找哥老会的两个人,但不便话语传达,老人便叫泉叔在他的手心写字。 泉叔第一个写的是杨九爷,老人点点头,说这人一会儿就能得见。之后又见写了什么别的一串,老人眼眉一皱,问我们寻他何事? 泉叔不便再大声传达,取了包袱下来,扒拉开一个角,给老头看了看血衣,说我们是为此物来历寻他。 老头的眼睛扫到那衣服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猛地转过来问:“此物是谁的?怎么得来的!!”我赶紧回答是有人放到我们家的。 “你得罪了什么人?!”这话问得我也无法回答,泉叔只能安抚老人说未曾知晓,现在得赶快找那个师父解答。 老人哼了一声,口称那个老烟鬼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我们大惊,难道线索就这么断了吗? 老人却又说:“反正今年的开堂不是他做了,哥老会换了主人,新来的野道士是谁我也不知。那个作大死的,怕是遭了反噬,死在野外了!上次听人说起他,还是大年初七的鬼市上,这么几个月都没有音讯。你们倒要找,可以去湖东岸的鬼市周边找找。” 说完,又跟泉叔话了些家常,塞了个腰牌给他,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被壮汉往身上一背,要回去了。 泉叔招呼我们跟随,说这下可以进会馆了,想来是腰牌的原因。 往回走时,泉叔根本不需要找,道路门清。周玖良走在泉叔身边,询问这半截老者的身份。 泉叔看似不想回答,后来快到巷口的时候,领着我们踏进一家小店,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点了糕饼和茶水,让我们赶快吃。我们有些不解,这时辰不早不晚,不是饭点啊。 一边掏出烟袋操作,泉叔扫了扫店内,压低声音说:“换了主人的哥老会,里面的吃食是碰不得的。棠浪的分堂成立怕有五十载了,这老人就是第一任堂主,人称仙手刘公公。四十年前跟着长毛贼一路杀来西南,谁料那年大河发了涝,隔在此地。后又被朝廷的湘军打得四散,带着当时的手下在棠浪苟且十年之久,几经周折联络了两广旧部才又建立起如今这点儿势力。” 他看了看周玖良,接着说:“他就是你说的‘龙头’。半截身子,是有一年朝廷征兵,起了冲突,被那洋枪打中尾椎和下盘,于是就……” 泉叔呼出一口烟,似叹气般:“新任龙头看来与老堂主关系不好,咱们一会儿得加小心。听不懂的话别问,由我代言即可。最好别直接遇上那个新龙头……” 周玖良似是捡到什么宝的表情,问泉叔:“仙手刘公公?!这老家伙还有宫里当差的历史呀?” 泉叔塞了个绿色的糕饼到他口中,让他闭嘴道:“那年头兵荒马乱的,有这经历不足为奇。敢提公公的人都死干净了,我们都是尊称刘老。此老行得一手好针,不管什么异状怪病,几三下都能给扎得服帖。那闵郡王,都受过他老人家的针。” 这话倒是让我和宋渊提起兴趣,期待泉叔能说说。泉叔却也不知太多,只道也是听郭老爷提过一嘴,内情不详。 我问泉叔何时去鬼市寻人,泉叔没看我,专心抽了口烟,幽幽带了一丝寒意地说:“鬼市鬼市叫的,那不得晚上才去?” 填饱肚子来到棠浪会馆,接我们进去的小厮验过腰牌,问我们找谁,我们按溥皓交代的说是京城天富轩来的,要送促织之物给杨九爷,小厮便让我们在耳房等候。 这棠浪的会馆确实很大,光是在院中光着膀子耍练的汉子,就得有二十几人,刀枪剑戟列在两旁,虽然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但看他们的神色,那绿林的气氛很是强烈。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杨九爷便满脸堆笑地出现了。称是杨九爷,我还以为怎么的也该是知天命的年纪,谁知来人却面貌年轻,最多二十五岁,单眉细眼身量高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举手投足油滑轻佻。进门来就是一通寒暄,直接问我们所带东西在何处。 我与周玖良对视一下,呈了过去,就见他笑嘻嘻让我们等候,转身出去了,想来是找地方去看那秘密字条了。 又过了一会儿,杨九爷返回,还让几个丫鬟端来果子茶点,一脸谄媚地说:“京城的主顾大老远来此地,招呼不周,各位老爷千万不要怪罪呀!福寿班人才不济,班小角儿少,日后要小的伺候堂会,还请多给上头美言几句呐!” 泉叔站了出来,换了表情做派,装腔作势道:“杨九爷,你我不必客气,都是并肩字的,好说好说。别看这几个后生是空子,咱也有老海跟着的。您这儿是行的柳,还是胡子、佛爷我不管,东西送到了您接下来看着办。这儿的点王听说换了人,我们不想惹,就给您打听打听原来专门供职此处的那个化把,听人说是贴了金了,又说是扯呼了,您可否帮着给查查?” 又是黑话,我求助般看了看周玖良,他似乎是组合了一番,对着我耳语道:“别看字多,就只是表达咱们一路人,问杨九爷找那个鬼市人的线索。” 我轻轻哦了一声,宋渊也探过头来想知道内容,周玖良对着他一句“屁孩儿别问!”,搞得宋渊可怜巴巴不多言了。 杨九爷似乎是放下了戒备,拿起茶盏盖子闻闻,笑嘻嘻地说:“烟鬼道士不难寻,我就知道在哪儿,各位要是有空,今晚戏班安顿妥当,就能带各位前去。不过小的毕竟还是给这儿的本家做活儿,帮各位寻人可是另外的差事,而且那烟鬼脾气臭得很,若是被他知道我带了路,怕是免不了会给我下咒做法,不得安生……” “价钱好说,就怕你并不认识正主所在,是在咋呼我们。”泉叔试探他。 “怎能不识,小的是怕各位爷不敢去!”杨九爷似是知道那道人的秘密,一脸得意地说:“靠哥老会牵线搭桥跑堂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其中关系您该是能猜到的。这几年所有法事,伴奏也好,配合事务也罢,不都是咱福寿班帮衬嘛。你就看看外面那些个牲口似的汉子,哪个像是能识字懂音律的。但是,我与那烟鬼有血仇,你们倒是能解决这其中冤孽,钱不钱的,倒说远了。” 周玖良有点不耐烦,道:“让你找人,你给我在这儿讨价还价的!给你送东西的人你心中有数,帮不帮随便!小爷倒不是怕花钱,就是烦你这种,得寸进尺!” 那杨九爷放下手中茶碗,忙起身鞠躬道:“这位少爷,您误会了,小的不是想借此索要钱银。只是,那个烟鬼道人真真喜怒无常。前两年,我福寿班的角儿,梅二公子,就是被他所害!小的又恨又怕,不能替他报仇的话,且不说给多少钱,我是真不敢去呀……” 说到梅二公子,周玖良像触电般跳起,怒吼道:“什么?!梅二死了?!” 第十二章 夜访烟鬼 见周玖良如此大反应,那杨九爷似是怂了,又有些诧异,不置可否地呜咽起来,并没有说得清明。只道是烟鬼道人害人不浅,不知习的什么妖法,梅二公子的尸身至今没有寻得,无法入土为安,又说这是孽缘啥的,东一句西一句。 我也是烦不得那杨九爷作态,打断他的哭啼,直接要求他晚间带路,去鬼市寻人。至于他这怕那怕的,就准他离个三五里就折返,不需要陪同。 杨九爷似是得了什么恩典,赶忙起身作揖,约定了今晚亥时于棠浪东村的码头相见。 回到寻仙阁,泉叔和宋渊着手开始准备晚上要用的东西。 宋渊用一块棉布擦拭着佩剑,泉叔却在捣鼓着一些看不懂的东西,什么糯米团啦,头发丝啦,一样样弄妥了装在一个小包里。 周玖良也在他随身的小札上写写画画,大家都默不作声。此刻我觉察到自己的存在对事态的发展并无实质性的作用,忙问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事情。 “您别受伤、别死就行。”周玖良头也不抬地说。 平日里说这话,我大抵是要收拾收拾这无礼言辞的,可是今天,却没法反驳。 ------------------------------------- 夜深,平静的棠浪大湖边,一乘利落的小船停靠在码头,杨九爷换了身粗布行头已在那儿等候了。 我们纷纷上船,两名工人解开绳套用撑杆轻点,船无声地往湖心去了。望着棠浪繁华的灯火离我们越来越远,湖面上的微风渐凉,我不自觉想起那年被泉叔带到遮云堂的第一晚,等候在后门深巷中,被冬雪裹挟的飘零无助。 半晌,杨九爷取来一个陶壶,问我们谁要暖暖身子。 周玖良摆摆手,宋渊也摇头不语,只有泉叔接过去仰头含了一大口咕咚吞下。杨九爷赞他好酒量,泉叔擦了擦嘴问道:“你白日说那烟鬼道人之时,神情言语皆有几分惧怕,能否给我们说说细节,好让我们之后寻他尽量不犯忌讳?” “忌讳倒是说不上,”杨九爷嘬了一口壶中酒,“烟鬼道人俗家姓郑,从没跟别人提起过他的道号,只听说是从河间县来的,师从一位专门从事茅山术的道士。从我服侍刘老的哥老会开始,就有他了,也还算个熟人。前几年梅二公子被我请来一同跑堂会,大小节日和生意买卖活动,也与他常常得见。我们三人关系不差,也总在聚离之时彻夜饮酒谈天。但去年年初梅二公子染疾,那烟鬼道人就邀他一同抽大烟,说是能治病。不出半年,梅二就状态全无,根本无法上台了,我请刘老给他行过针,效果甚微。再后来,此二人常常闭门不出,颓废似鬼……梅二死的时候,那烟鬼道人与我班中数人起了冲突,砸天摔地,抢了梅二的尸身跑了。” 说着,杨九爷将壶中残酒往湖里一倒,轻轻念道:“希望他善待梅二,超度他轮回吧……” 宋渊不耐烦道:“让你说点儿有用的。” “小的确实不懂他那些道法,只能说这么多了。倒是那鬼市,每年只有正月初七和八月底开市,平时根本没什么人会出没于此,若是寻他不得,各位大人作何打算?” “这不离八月底不远了嘛,大不了多等几天,市集上寻他。”泉叔答道。 “嗯……行吧,我听人说起,今年年初的鬼市上见过他,就在正街的紧北端,槐树下面有个小院子。你们可以去哪儿找找。”杨九爷神色殷切,似乎很希望我们能找到他。 顿了一会儿,又对我说:“大人送信之恩,小的此番带路算是谢了,今后两不相欠……” 我正要回他话时,一片薄雾笼罩过来,往东岸看去,隐约能看到一些蓝色的萤火,想必那就是鬼市所在了。 船工几步移动,大力调转船头,急速地将船尾别到一个深入湖内的长栈道旁,只用船桨扒拉着一条柱子,压低声音叫我们赶快上去。待我们都上了栈道,那船已离开数丈。 “鸡贼的东西!”宋渊骂着往岸边走去,而我却见那杨九爷在对着我们的方向,双手合十,几度鞠躬。 所谓的鬼市,此刻看来只不过是一处荒了的小村,由二十几户无人居住的破烂房屋两旁林立组合成一条细长的街道。 虽然有雾,但并不影响我们视线,还是能大概看清轮廓,黑暗中一旦适应了,还能分辨哪里是灰瓦,哪里是白墙。四周静谧,就连这个月份理应响彻夜空的秋虫叫唤,也丝毫不闻,只能听到风吹死物的动静,窗户的啪嗒声,幡帘的噗噗声,还有我们的脚步声。 越往鬼火处靠近,那雾气就越浓,却有趣的是只飘在膝盖以上的位置,人要是蹲下,是能看得分明的。 泉叔和宋渊一前一后,把我和周玖良夹在中间,周玖良也不像刚才船上的状态了,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袖,再用力些怕是要扯下布来。 泉叔从腰间取出一个荷叶包着的东西,粗鲁地敷在刚撅的树枝上,用打火器点燃,高举过头顶,似乎是想驱散雾气,熟不知这一方光亮,却引来了不速之客! 一个疾行的身影,伴着踢踏的脚步声响,在我们四周略过,时而屈身用双足飞奔,时而四手四脚如野兽般伏地前行,围绕我们的雾气也被它的动静带得混乱。 我们四个马上聚做一团,后背相靠,原地站住。那东西似乎有些惧怕火把的光亮,只试探性地将一只黑乎乎的爪子穿过雾气伸到我们身边,几番抓挠,泉叔快速地用火光扫着他的轨迹,最终没能跟上速度,忽然被一记拍打,丢了火把! 正当我们惊慌之时,几步之外的地上,燃烧着的火把被那怪物几下扑腾,熄灭了! 雾气像是有了意识般又缓缓拢过来,在昏暗中,隔绝了怪物的搜寻。 泉叔不死心地要去够地上的火把,我察觉不对,赶忙去拉他,却觉手臂上一阵撕裂,被那怪物狠狠抓到!此时不能暴露更多,只得咬紧牙关将叫喊声硬是咽回肚里。 宋渊抽出剑来,挡在我们身前,回头问我怎样,我只觉伤口火辣辣地,似乎隐藏了一丝寒凉入骨,低头一看,右臂衣袖被抓开一个大口,森森白骨都可看到几分。周玖良嘶的一声倒抽一口气,遂解下腰间的玉佩,用绸带死死绑在我的手肘处。 耳旁一阵风,宋渊将剑尖支在我们身侧,那怪物锵锵扑来,被剑身挡住,硬是擦出几点火花。 宋渊握剑的手和抵住剑身的肩头一颤,思其力道绝非常人!那怪物有些犹豫地往后退了几步,一边发着自腹中深处的呼噜声,一边喘出腥臭难闻的呼气。 因为不知它的具体方位,泉叔和宋渊都极尽紧张,护着我和周玖良前后,不敢轻举妄动,这般紧张气氛,不由得让人憋了气息,心跳加速。 突然,周玖良迅速趴在地上,四面找寻,帮助宋渊确定怪物的方向,三次都成功抵挡了怪物的袭击,就在他形似乌龟就地转身时,忽的发出一声“咦?哪儿去了?” 宋渊忙问怎了,周玖良抬起头来,颤抖着小声嘟囔:“没了……不见了……” 众人不解,更是慌了心神,四周观看,不敢怠慢任何一点异常。 就听得嗷的一声,远处一个重物落地的声音又接着地上石子搓动的声音。 几秒后,我们正前方的雾气扭曲着朝脸面扑来,雾气中一个人形落下,看那速度不可能躲开了,宋渊大喝着举起佩剑向那黑影刺去,我和周玖良互相抱头不敢观瞧!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你们是何人……” 我们赶紧睁眼,见一名道士打扮的男子笔直地站在面前,手中斜握的桃木剑紧贴胸口,而宋渊的剑正正刺入那桃木剑身一点儿。昏暗中不能瞧清楚那人的五官,但却能感受到他的气息飘忽但均匀,头发花白,藏青色的道袍垂坠贴身,气质冷酷,周身散发出一股异香,这味道和此刻的气氛实在不太搭配,让人没法不去注意,就好像……什么味儿呢?……对!糕点铺里烤制酥饼时候的香气! 来不及回答他的问题,宋渊似乎是感觉到什么,喝到:“在你身后!” 只见那道士迅速转身,将桃木剑换到左手,又将右手放到嘴边,咬破指尖一点儿,在剑上写画着什么,写完就抓着剑尖顺右旋转,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圆形,双手交叉着抓握剑的两头,手肘弯曲贴身,口中喝到:“开!” 继而道士将双臂伸直,往前一推,四周的雾气像那水中投了个大石头般形成一道巨大的震动,一下子四散不见,生生震出了一个没有雾气的扇形开阔之地来。而不远处,那个怪物正伏低身子,耸着肩头缓步靠近。 我们这时才得见那个怪物,一头披散的长发,身上像是披了烂布麻袋,前肢触地而躯干平直,后肢弯曲左右踏步,一双眼睛透出血色的微光。周玖良轻声念到:“九……节……” 确实是九节尸怪!跟那日在沃离的问鬼法术中看到的身影一模一样! 不待那尸怪靠近,身前的道人将桃木剑别到身后,左臂伸出微屈,比了一个剑指,双指指天,似乎是在顶举什么重物般缓缓向上,道士张口吸气,地上的石子灰尘随之抖动。 他一边吸气,一边不知从身体的哪里发出尖利入云的啸叫声响,刺耳难耐,我们都不自觉捂紧耳朵,但还是难忍那声音入脑,顿感胸中不适,就快要呕吐了! 只见随着他一番动作,四周数十道幽光鬼火钻地而出,环绕尸怪的前后,每一道鬼火都有如受了道人指使,迅速朝尸怪身上撞去。 尸怪先是一愣,身上被鬼火触到的地方就燃起蓝色的火焰,数秒就被被蓝光包围,扑腾了几下,急匆匆往树林里逃了。 第十三章 血衣一咒:金线 道人没有追,而是稳步走到刚才尸怪摔下来的树前观察,宋渊急忙上前行礼鞠躬,道谢他的解救之恩。 他倒是不搭茬,又来到我的身边蹲下,查看我手臂上的伤势。道人微微皱眉,一副嫌弃模样说道:“怎会惹上这种鬼东西!跟我走,否则你三天必定毒发,这手绝对保不住!”说完起身,审视一般扫着我们几个,表情鄙夷。 片刻过后,我们跟随这道人穿过小街,来到一处僻静破败的寺庙。 庙宇很小,只占三四分地,正殿当中林立着三尊稍大些的神像,左右两个看起来像是牛头马面,中间一个脸上赫然排布三双眼睛,形容骇人。 宋渊刚进门就退了回来,靠着我和周玖良低语:“牛头马面!这是供奉阎王吗?” 周玖良将我顺给宋渊扶着,自己走上前去查看,半晌回来笑嘻嘻地说:“你不懂,这是六眼川主菩萨,管水的,左右是牛王爷马王爷!”正说着,道人执了一柄烛台回到正殿,放在供桌上。 “你过来!”他命令般的语气十分不友好,但很坚决,我也只能上前。 他托住我的右手,拨开袖子上的破洞,观察一阵后说道:“带酒了没有?” 泉叔连忙递过去一个小葫芦,道人闻了闻,不甚满意,还给泉叔说道:“你这不行,若是没有更好的,就只能吃我的药丸麻醉,否则缝合过程疼痛万分,定会乱动影响缝合!药吃得,但偶有不适的,有人过后三两月都昏迷不起,或精神不振胡言乱语,你们自己斟酌,我去准备准备。”说完就又出去了。 宋渊说道:“三少爷,这一夜未见他人,独有这一个道士,他怕就是烟鬼了。他的药,恐怕会是加了大烟的,吃不得啊!” 周玖良却不以为然:“有什么吃不得的,大烟本来就能治病的,只要用量控制好,不见得会怎样。况且现在除了他,你我谁人能治?” 泉叔跟着附和:“当年在遮云堂,也有小儿百日咳嗽不止,用大烟化水治疗的记录。就算是他真用了什么迷幻的药物,只要是能保住手臂,我觉得值。” 三人说罢,齐刷刷看着我,似乎要我做个定夺。 实话说,我是愿意吃那麻醉玩意的,这一路上全靠绸带死绑,还麻了些神经。单说刚抓下去那会儿的疼痛,我已觉身体凉了半截。这会儿又要缝合这一乍来长的伤口,其疼痛程度简直不可想象。不过,想起白天杨九爷的那些话,不免对这烟鬼道人心存芥蒂,真真不知如何是好。 正纠结之际,道人回转,手托一副茶盘站定,面无表情地对着烛火准备缝合的器具。待他举着铁针和丝线靠近时,我知道要如何了。 “缝吧,我不吃药。”说罢,道人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递过一块手巾叫我咬死。 他又叫来旁边三人,让他们抓紧我的手臂,按住我的肩膀,抵靠好我的后背。道人拿过茶盘中的一个小瓶,倒了一些如香油般的液体到伤口中,霎时间居然腾起一小屡烟雾,那烧灼的感觉中略带一丝凉意,转而就变成撕裂般的疼痛。 我深知那尸怪所造成的伤口定是有腐蚀效果的,这种药物也一定必要,只得死死咬住手巾,汗水也顺着眉毛滑落。 道人面无表情开始缝合,一边说道:“不用这银油浇过,尸毒就会扩散进肉里,三日内骨头也给你咬烂……”随着针线一下下戳破肉皮,我竟不觉有多疼了,只稍微有些放松,便没了知觉。 ------------------------------------- 再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眼前是一处干净的小屋,被人收拾得井井有条,手臂还隐隐作痛,却也被包扎得利落。 我勉强坐起,呼唤宋渊泉叔,无人应答。出得院中,原来还是昨夜的小庙,周玖良和那道人,正并排闲坐饮茶。 没有什么桌椅盛放茶具,他俩就这么随意坐在正殿前的台阶上,一尊小铜壶在风炉上呼呼沸腾,几个不同款式的茶杯小碗摞成一叠,煞是有趣。 “三少爷休息得好吗?伤口感觉如何?来来来,尝尝道长的茶,不是我夸张,你绝不曾试过这种清香!对了道长,这是什么茶?”周玖良堆着笑脸,双手端杯,与平日那嘚瑟样子毫无关联。 “马鞭草,不是茶。”那道人微微皱眉,似乎不太喜欢聒噪。 我也顺势坐下,接过小盏,一股子有如薄荷般沁人心脾的清爽直冲脑门,几口下肚,神经都松懈了。 “确实是好,这马鞭草有何功效?”我看向道人,他闭目答道:“驱虫,凉血,清热,解毒。” 道人惜字如金,说话时神情淡漠,憔悴的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那双眼狭长上挑,唇角坚毅,活脱脱一尊得道仙者,看尽人世凄凉的模样。 “何处得采?我能否带些回去?”我继续问。 “周遭小丘都有,无人管理,尽管采摘就是。”说着起身离开了,似乎有些疲惫,不太想说话。 我好奇地问起昨夜的事情,周玖良斜坐着说:“你这牛鼻子,那样深的伤口竟然不吃点儿麻药就缝,几下就疼晕过去了不是?道长给你处理完了,又招呼我们休息安顿,还怕那尸怪再来作祟,列阵调度,忙到黎明才得休息。这刚起一会儿,本是要去后面儿摘菜做饭的,宋渊和泉叔心疼他,替他去了。你还别说,这道士没有一点烟鬼的意思,清洁独立温文尔雅,怕是被人陷害了,我一会儿得好好问问梅二的事儿,看看是不是那杨九爷污蔑他!” 说着,宋渊和泉叔归来了,手上还提着个菜篮子,满满当当装了不少。我叫住泉叔,请他把血衣包袱取来。 周玖良快步搜寻一番,在正殿的一角发现道士,正在给神像上香。 我们也不多绕,说明原委,请他讲解血衣的疑惑。道士似乎不太想管闲事,有些拒绝地说:“贫道早就不管那些江湖事了,几位昨夜引来的邪祟我也帮你们暂时压制,请尽快离开此地。” 周玖良瘪着嘴呛火道:“您这么说不是有些又当又立嘛?不管江湖事,还被人在鬼市撞见?钱银不也是江湖之物嘛?即是要退隐,怎的又要选这种地方,不找个道观回去当道士?” 道士有些难堪:“鬼市的事情,另有隐情!贫道并无贪图钱银享乐之意,受人所托,故而在此!” “别解释!我就问你能不能帮忙看看这包袱里的东西?!”周玖良咄咄逼人的样子似乎有故意戏耍道士的意思,那家伙朝我挤眉弄眼,便是佐证。 “我已帮过你们一次,请几位速速离开!”道士侧身要离去了。 我看他是真的有些不悦,赶忙鞠躬道:“道长相救,在下感恩,只是此番前来寻您,是真的有一事困扰,闻听人言您见多识广,精通道法,还望不要吝啬相助,哦对了,我有信物。” 我示意周玖良呈上筱亭给的符箓,那厮竟然用两指夹着,在道士面前晃动,极尽挑衅。我赶忙抢过来递给道士,说道:“此物是沃离的筱亭道长让我给您的,说您看了定会答应帮忙。” 道士接过符箓,一眼便明白了,表情变得温柔起来,问道:“筱亭可还好?” “好着呢!道长你们是如何相识的,能否给说说?”周玖良厚着脸皮追问。 “几年前在灵玉观,筱亭道长曾帮过我一次,乃是救命的恩情。此事若是筱亭相求,我自不会推辞,但请二位明示。”道士边说边把符箓小心收起,面目诚恳。 听完我们讲解,道士眉头紧锁,仔细翻看起血衣。不用一刻,又认真包好,说道:“实不相瞒,此物还真跟我有些关系。衣物上的苏式盘金绣,所用的金线,确实是我制作的。不过,此金线是引了巨量阴邪灵魂注入,原本用以制作克灵招魂幡的,不知为何竟然被人抽出,绣在衣物上了……” “克灵招魂幡是何物?”周玖良问道。 “这招魂幡,原本是道家用以招魂接引的超度之物,祭祀典礼上都用得到。但克灵招魂幡,却大有不同,不详邪灵加持的金线绣织符文,不仅能帮助吸引周遭的游魂邪魅,更能使其困顿其中,制成强大的诅咒工具,是……坏人心智,损人阳寿的道法……必备的……贫道已很久没有制作过金线了……”道士有些面露难色。 周玖良严肃起来:“那就请道长指教,你一个只管些日常法事的道士,为何要制作如此恶毒的东西?!除了你,还有什么人会制作此物?如若没有旁人会做,那么你曾经给谁都做过这种东西?哦对了,还有一事也请你说说清楚,” 周玖良恶狠狠地一字一顿道:“梅二公子的死,与你究竟有什么干系!” 第十四章 过上路桥 话题讲到这里,道人反而不似刚才那般警觉,似乎是被人撬开了一点防备,叫上我们几人,说要给我们看个东西,带路来到小庙旁边的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原本应该是小庙的禅房,此时门窗都被黑布遮挡,并用符箓贴住,却没有上锁。才接近,就觉得里面异香扑鼻,正是道人身上的那股子糕饼香甜。 道人解释道:“莫怕,此香无毒。脚步轻些,速速进入关门,多谢了。” 虽然是白天,但房间里相当阴森,比起外面寒凉不少。小屋的一角赫然树立着一口粗糙的棺材,棺材盖子就躺在一侧,上面写画了密密麻麻的黑红符咒。另一角放置了一个简易的床铺,上面躺着个身着内衬衣物的男子,双眼紧闭,身子直挺挺地,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前,肤白如玉透出青色的血管,气息如孩童般有力均匀。 周玖良一见,红着眼上前查看,口中喊着梅二。这就是梅二公子?并没有死啊?! 道士刻意保持了一些距离,眼望脚背幽幽说道:“梅二公子,是我害了他……但应该还是有救的,所以……可是……” 周玖良破涕为笑,说道:“有救就好!有救就好!” 道士摆手示意我们出去,众人赶忙退出屋子。 周玖良再不是之前咄咄逼人,鞠躬都快到地了,双手抓着道人的手腕,带着哭腔说道:“道长您千万要救他啊!!不论如何,要钱也行,要我身上什么都行,一定全力配合!只求您救救他!”边说,边有些站不住似的,就要跪在道士跟前了。 这一路以来,我从未见过周玖良如此卑微,有些不知怎么安慰。宋渊倒是直接,上前扶起他问道:“周先生,躺着这位公子与您什么交情?” 周玖良擦了擦眼角,说道:“他是我表姐的丈夫,原只知道他外出跟随多个戏班跑堂会,后来失踪了……与之相关的流言蜚语不曾断过,家中表姐姨母已快要崩溃,他们俩还有一个儿子,我的小外甥,如今才四五岁……” 转身,他又紧紧揪住道人的衣袖,坚定地说:“道长您说有救,千金万银都花得!您尽管提来!!” 道士面露难色,说道:“不是钱的事儿……他这个情况,只有七十二地煞符法中的一例能救,其所需之物奇绝且钱财难买……就算都找到了,也不能完全保证能彻底救回……” 泉叔搭茬道:“您倒是说说,是需要些什么,不试试怎知寻不得嘛!” “且随我来。”道士招呼我们回到正殿,在角落一个桌旁翻找着一些书卷,一会儿又拿过笔墨开始写画,折腾了一刻,将写了字的几张纸递到周玖良手中。 道士指着上面的字逐一解释:“槐木灵位一块,上写梅二公子姓名与生辰,贫道并不知晓他的八字;还需要一个极阳时刻出生的童男和一个极阴时刻出生的童女,两人的足跟取血,配成阴阳血用以写符,这个我也没有;还需一些火药……自从棠浪被哥老会控制,就再也无人私自制作此物了,说是为防官兵搜查,保一方平安,所有现存用以开山炸石的火药,都被哥老会的人看守着。贫道这里设施简陋,无法自己制得;剩余需要的鸡零狗碎,倒是不消一两银子就能在棠浪市集上备齐,只是这最后一物……需等今年鬼市开,且若那个人不来,就必然不能买到。” “什么人?要买什么东西?”周玖良问。 “那人三四年都不曾出现在鬼市了,是个专门做古桃拘魂扣的,就是用树龄五百年以上的桃树所结果实的核,雕刻成空心的,将这纸上写的几种东西用符纸卷了放进去,让失魂之人口含三天三夜,算是回身道标……但相传会做此物的老者已年过九十,甚至不在人世了,如今,只有一人还有此物,他曾经也是靠拘魂扣才保得性命的……”道人说到这里,万般无奈地背过身去了。 宋渊说道:“即是保住了性命,自然不需要此物了嘛,谁有,你说,我去借!” “哥老会堂主刘公公。”道人说着,摇了摇头,“用拘魂扣救回的人离了此物,会急速衰败甚至死去,就算是活着,也和此刻梅二一般。此人惜命,必然不会轻易借的。除非……他愿意舍弃性命……” 泉叔正了正腰带,拍着我的肩膀说:“三少爷若是能施苦肉计,此物不难借。”我不解地看着他,但泉叔似乎非常有把握。 “能借?!那就解决大问题了。只是其他的物件,需在九日内齐备,从现在算起第九日正是梅二原本的‘忌日’。一旦过了,他体内仅剩的最后一魂一魄也会离开,即算是大罗金仙,也保留不得……” 商量一番稍作分配,确定了我们几人后续的安排。周玖良陪着道士留守庙中,我和泉叔前去哥老会借法宝和火药,宋渊回棠浪县城寻其他几样物品。 没有了摆渡用的船舶,道士交代我们从湖的南面绕回县城,傍晚时分即将上路。道士又用艾蒿的粉末和草木灰拌了几个药丸让我们随身带着,言说湖的最南边有一座石桥,今日夜晚必定会路过,上桥前必须将药丸含在舌下,并且闭口呼吸,待呼气有了艾草香味,再过桥。 我正好奇,而泉叔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叫我赶紧上路,关于桥的事情他会讲与我听。 一阵准备后,我三人整装待发,宋渊问那道人:“要是那九节尸怪再来侵犯,道长可有十足把握?” 道士抿抿嘴,带一丝笑意:“这东西一时半会不会来的,就算是硬闯,庙中的法阵也能抵挡。血衣由我保管,公子莫要担忧,贫道会保护周公子,等你们回来的。” ------------------------------------- 离了破庙一个时辰,果然在棠浪湖南的一处狭长地方见到那座石桥了。 桥面宽阔距水面一人来高,所铺石板光滑可鉴月光,石板间生了厚厚的青苔杂草,想来应该是以前用来行人行车的,但今已荒废多时,恐怕与鬼市村庄的落败有关。 数来这石桥竟有桥墩十八座,左右通透并无栏杆,幸得月光皎洁夜空清爽,能放心前行。泉叔此刻提出要歇歇脚再走,我和宋渊也就坐下陪他。 泉叔喝了两口酒,又点起旱烟来。宋渊百无聊赖地取出道士给的药丸嗅闻,问泉叔关于过桥的规矩。 “若不是要给你们看个新鲜玩意儿,我还不需要歇息这一会儿呢,”泉叔眼笑成一条缝问:“宋生,你怕不怕鬼呀?” 宋渊向后仰了仰,嘟嘴说道:“泉叔您要说以前,那是怕的。但这一路随您和三少爷,也见了不少怪奇,鬼,怕是不比尸怪啥的骇人罢?” “你要是嫌弃跟我危险,此去县城就躲在寻仙阁不用回来了。”我也加入到逗趣宋渊的话题中。 宋渊略慌,犹豫中有些鼓劲壮胆的神情道:“三少爷,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见过尸怪之后,想来没有什么更吓人的东西了吧?” 泉叔大笑:“要不说你是小屁孩呢,这尸怪有血有肉,刀剑能伤。鬼可不一样,有形无体,面目狰狞,可吓人多喽!” 宋渊忙问:“泉叔您见过鬼?” “当然啊,就在我们面前的桥上见过!”泉叔用烟杆子一指前方,顿了一会儿,那桥面嗖嗖起风,像是在回应他,惹得我们都起了一层鸡皮。 片刻风止了,泉叔又继续说道:“不过你们不用怕,艾蒿驱邪避鬼自古有之,道士也给备了。我还是大小伙子时,流离颠沛,也曾当过棠浪哥老会的镖师,那时候这座桥是常走的。几百年前的人修建此桥,取名穿金桥,寓意过桥之人穿金戴银,后来发现这桥白天能走人,晚上能走鬼,本地人就都叫它上路桥,寓意死后过此桥上西天……” 话到此处,又是一阵冷风刮过,更胜之前,还飘带了一丝湖水的腥味。 泉叔抬头看看天,指着半轮残月说:“待这月亮照满桥面,就能见到新死的鬼魂零星飘过,往我们身后的鬼市去了。不过,含上艾蒿呼吸,鬼是看不见咱们的。” 老头不怀好意地说:“三少爷,宋生,你们敢不敢跟我一起,迎面遇鬼啊?” 我和宋渊被老头一番讲解搞得汗毛直竖,却不好意思表现出惧怕,只得装出无所谓地样子,答应下来。 于是泉叔便笑眯眯地不再多话,悠闲地抽起烟来,眼睛直勾勾望着桥面,等待月光缓缓移动着。 宋渊又冒出个刁钻的问题:“泉叔,这棠浪约有千户,就算是个大县,但也不至于日日死人,您说是不是?”听得出他不过是因为害怕,要给自己些安慰罢了。 泉叔略感悲悯,吐出一口烟,悠悠回答:“县里是不会,可是被征去当了兵的棠浪青壮不在少数。如今国之动荡你我可知,那些人可说不好哪天死。至于你说这算是大个县,那是因为你没见过二十年前的棠浪,湖岸千亩良田,端午万人齐聚祭祀的盛况。现在,怕是不及当年的十之三分了……” 第十五章 鬼话连篇 我和宋渊便不再多话,心中涌起一股原本不应该掺杂的忧郁。 泉叔没有刻意叫我们,自己站起来背着手往前,站到桥头,含住艾蒿丸子,深深叹气。 我们也不敢怠慢,赶紧跟上去。就在我们快接近桥中部的时候,几个窸窣的人影悠然从桥面钻出,与我们正面相遇。 仗着有艾蒿庇护,我们几人都行得缓慢,挨着桥的一边仔细观瞧。 只见最先靠近我们的,是一位老妇人,手牵着一名小童。老妇佝偻枯槁,看起来不止八十了,小童也瘦弱无比,衣衫褴褛,光着脚,也没有活着的孩童般好动,只乖巧地跟随。 走到他们身边时,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那声音就像从大湖深处冒上水面的,然后就由湖水托着伴他们移动。 小童问:“阿婆,我们是不是去找阿爷和阿爹阿娘?阿婆,我饿……” 老妇人回:“是啊,他们已经等了我们三年了,这会儿备了你最爱的山楂糕等着我们呐……” 小童又问:“阿婆,为何我们这一路,没有见到任何人,也看不出任何颜色呢?” 老妇人答:“是因为我们到了另一个世界了,这个世界没有洋人,没有土匪恶霸,只有我们的亲人啊……” 错身过了这婆孙,声音也渐渐消散,我突然想起在东堪的父母,不由得一阵鼻酸。 泉叔似乎感应到什么,等了一阵,在前面伸出手来示意我去牵他。我没有理会,毕竟那时候,带走我的是他,深层的原因不愿思考,此时是可以怪他的。 再走几步,三四个模糊的身影摇摇向前,走在最前面的宋渊竟被吓得发出半截呼喊,艾蒿丸子也随之掉出口,咕噜噜滚下桥,落入湖里。 我和泉叔忙望向那几个身影,宋渊也只得捂住口鼻。不怪他那般失魂,朝我们走来的人里,好几个没有脑袋!! 其中一人光着身子,手在身后被绑得结实,光秃秃的肩头只有一截平整的切口,血糊糊顺着切口抹得前胸后背都是。另外两个无头人的死状不似光身男子,脖颈上的血肉新鲜许多,这二人身穿黄绿的练功衣服,腿上绑着带子,一身行头还算讲究。 走在最后面的一人倒是有头,但样貌猥琐,满脸愁苦,嘴唇发青,嘴里还嘟噜噜着一些碎话,“哪有神明护体”、“鬼老二的拳法高深”、“都是些骗人玩意”之类。别看此人样貌不堪,手中却揪着一根麻绳,上面系着两颗人头,随走动一甩一甩的。就依包头布料看来,一准是前面这两人的头。那两颗人头滴答流血,居然还在吵架! “都怪你要信这……害死我了!我家中还有老母无人照顾!你这个天煞的索命鬼!” 另一个死人头不干了:“当年要不是跟着我入伙了,你小子能吃过那些个好东西?穿现在这身衣裳?玩那么多女子?你老娘不亏,几十两雪花银子够给她送终养老了!就算是你没跟着我,活到死也就是个苦力光棍,别他妈不识好歹!” “哎我说,别甩了行不行!老子都要吐了!” “呸!你吐个屁!都分家了,你拿什么吐?!”猥琐男回敬道。 虽然样子吓人,但对话里却透出一股不那么严肃的流氓气息,我们不想再看继续前行。而宋渊因为丢了艾蒿丸子,已经快步跑到桥的另一头去了。 我和泉叔见他已离开桥面,倒是更不着急了。但后半截的桥上只剩一个游魂,步履稳健身形高大威猛,身上官服的正中补子布满七八处刀口,被血液浸染得看不清是虎还是豹。总之应该是个三四品的高阶武官。此人神情阴沉懊恼,不知正思索着什么,每一步走得都十分艰难。 待我们抵达桥头的时候,见宋渊正朝着桥面磕头,眼中泪水奔涌,咬牙切齿地,怕不是见到认识的人了? 泉叔忙上前扶他起来,宋渊边起边哭道:“杨大人!杨大人死了!直隶没了!没了!”说完这句,哇得一声哭得像个没了娘的孩子。 我回头看向桥面,刚才那个官员模样的人像是听到这哭声一般停下了脚步,开始四周环顾。 不好!是闻到宋渊的气息没有艾蒿干扰了吗?我赶忙捂住宋渊的口鼻,叫他停下,他也发现那人的异样,猛地甩开我的手几个踉跄冲回桥上,最后还是没站稳,摔了个大爬。 我正要去拉他,泉叔拍拍我的肩,说没事,让他去。 但见那位大人也朝宋渊快步走来,将要扶他,又收回双手,应该是想起自己已不是活人了。等宋渊站起来,两人面对面说了几句,宋渊边哭边点头。末了,武官行了鞠躬之礼,宋渊也还礼,但就这一弯腰的功夫,那武官随着月光入云,消失不见了。其他的鬼魂,也不见了。 宋渊站在原地怔怔不动,直到泉叔唤他,才无神地跟了过来。 我们就这么沉默地走着,刚才的一幕幕如同做梦般萦绕脑中,久久不散,搅扰得人心烦。 宋渊半晌开口,哑着嗓子说道:“杨大人曾是我的上级,带我三年,情同父子。后来他随朝中大臣去当了总督副将,临走前举荐我去给闵郡王作了侍卫,说是不想让我跟他去送死……我还以为他是嫌弃我功夫不如同辈的兵卒……如今看来……” 说着,宋渊又开始哭了。虽然我是很反感男子哭哭啼啼,但此刻宋渊的话,像是印证了当年父亲送走我的心境一般,惹得我也一阵难过。 宋渊接着说:“杨大人一死,直隶也必然不保了!朝廷是要完了吗?三少爷,你说,我们是不是要国破家亡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泉叔却厉声呵斥道:“朝廷完了那是朝廷的事儿!你我血气怎能被这点挫折吓到?只要这土地上男子没有死绝,定能收复失了的家园,重整华夏!” 此话一出,宋渊闭了嘴。但却在我心中引起了不小的疑惑。 这泉叔,从我第一次见,就透出一股侥幸存活之人的谨慎,从来不曾说过半句大义之词。平时也只为叔父马首是瞻,也不招灾不惹祸的,老成稳重又略带几分油滑。尤其是这一路为血衣之事出门,更多的是透露了自己曾经的江湖混迹和一些蛇鼠之辈的恩怨交情。如此凛然强势,莫非泉叔身上有什么秘密? 走了怕是有三刻,棠浪县城的灯火已能分辨,泉叔给宋渊正了正衣服,温和地说:“宋生,此一路你我遇了妖怪尸鬼,又助力郭家查办疑案,算是生死之交了,接下来请你务必打起精神,将道人所需办妥。救了周先生的姐夫,那道士必定能助我们破血衣之谜,更别说铲除九节尸怪。大丈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望你不要因直隶的失守担忧,我相信杨大人安排你在闵郡王身边,也一定有他的想法。我和三少爷此去棠浪会馆还有一番凶险要趟,你若是三日后申时不能在码头得见我俩,记得一定要求闵郡王势力发威,救我们于水火!” 宋渊两眼闪烁,鞠躬道别,我望着他离去,问泉叔:“棠浪会馆借物,有什么凶险,请泉叔明示。” 泉叔扭了扭脖颈,不屑一顾道:“三少爷莫要惊慌,就是给宋生点儿压力罢了,棠浪会馆没啥好怕的,尽在掌握。” 不对,泉叔若是真的有安排,一般不会出言抚慰,只会神秘不答。 我不依不饶,继续追问,老头有些不耐烦的说:“三言两语怎能说清?只要您到时候听我安排,任何要求都答应下来,就能顺利办成!” 我反问:“什么都答应?若是要你我性命,也给他们吗?” 泉叔笑道:“你我性命值个什么?于哥老会又有什么用处?你还不如想想,拿什么东西能让刘公公乖乖让出拘魂扣,心甘情愿舍己救人。” 话是没错,刘公公的命也是拘魂扣保的,为了一个戏子舍命,除非我们能给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虽说此人现已行将就木,我却无法开口说出类似“你都快死了,还不如救人积攒功德”这样的话来。我感觉那老太监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又是哥老会的堂主,应该不缺什么,实在想不出交换的筹码。 半晌,我试探的问:“他缺腿,还缺命根子,可是这两样就算是我给他,他也不能接上自己用啊?!”话出之时,我就已经察觉愚蠢了,但无奈难以收回,只能等泉叔奚落。 他竟然笑着回道:“你想的方向是对了,不过一个快死的老头,就算是真能接上,也确实没什么用。你倒不如想想,一个快死的老太监,有什么遗愿是急待人完成的?” 一句话梗在咽喉,但实在不愿说出口,我一脸嫌弃地看着泉叔,问:“是……要个孝子吗?” 泉叔略带愧疚之意地说:“三少爷,此话可是您自己说的,但也是最好的答案。之前说的苦肉计,其实就是这个。羞辱也好,廉耻也罢,选择权力在你,只要你说不愿意,我就算赔了命也随你一同抢夺拘魂扣,但这就是杀人啊!杀人救人岂不是逆反天理?别说你现在受了伤,就是没伤,单凭老夫一人之力,怕是对抗那些个壮汉也无异送死吧?” 第十六章 舍命交易 回棠浪的路上,我一直思考泉叔的话,光是用想的,就让人心生极大的不悦。 给叔父做儿子,好歹是同姓过继,道理上还说得过去,但是要给一个流亡太监做儿子,对我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没等我想到更好的办法,已抵达了棠浪会馆的别院旁。泉叔前去叫门,来开门的是那日见过的其中一个纹面老婆婆。 老婆婆开了院中一个锁着的小屋让我们住下,招呼安排皆不言语,好似不会说话一般。 第二天早晨,院里来了许多人,有那天的老婆婆,背刘公公的壮汉一行,还有几个身着黑色汗褂围着巨大红围脖的奇服男子。 他们在院中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语言交流,偶尔指指地上几个木箱,似乎是在谈价钱。我透过窗户观察,泉叔却推了一个载着刘公公的小木车,进屋来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头天晚上想了太多,此刻我竟身体麻木,脑子不听使唤般告诉自己,不要行礼,不要理会他,不要太亲密云云。屋外的讲价声愈发大起来,一个婆婆的声音,另一个应该是某个奇服男子的声音。 刘公公却对我的木然满不在乎,皱纹堆累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应该是和泉叔沟通过了,知道我有意给他当孝子。我不禁一身恶寒,面部抽搐着对他点了点头,心里想着最好不是因为这事儿。 他抬起双手,示意我过去,倒是要抱还是要怎的我不知,泉叔在他身后朝我猛得眨眼,我只好走向老太监,伸手回应。 刘公公见我面带难色,歪了歪头道:“怎么的?你不是要当杂家的儿子接管哥老会吗?还不快抱我起来,这就磕头行礼?”话到此处,屋外又传来几句扯皮的人话,奇服男子高声叫嚷,但说的什么根本无法听分明。 什么?当他儿子是计划中的,接管哥老会是何时得出的结论? 我瞪大眼睛望着泉叔,只见他赶忙安抚起刘公公,说是接管会里事务还没细琢磨,郭三少也不太清楚会里的情况,为了不惹怒马上要上任的新堂主,最好是先秘密认亲,过段时间再考虑接管啥的。 我明白了,原来是泉叔背着我和刘公公做了交易。原本就是当这个儿子吧,等老太监死了,也就打死不认,最多落个闲话满城。但这接管哥老会的戏码,简直就是要我放弃好不容易安定的生活啊! 我也不惯着泉叔,大声质问起他,这是怎么回事,甚至还否认了要当儿子的部分。 刘公公眼见我不从,脸上忽的变了神色,强压着怒火斜了泉叔一眼,又回头看我,说道:“郭三少,且不说你们是不是戏耍杂家,不过这是闹得哪一出?你们最好解释清楚!” 泉叔也白了双颊,一副没辙了的样子。我很害怕外面的壮汉冲进来,给眼前的半个老太监出头。于是顾不得那么多,赶忙凑到刘公公跟前,半跪半蹲地扶着小木车说道:“刘老您息怒!我不敢戏耍您啊,是这其中定是有误会,您且听我解释。” 老太监将双手搭在车上,一个个指节突出,十个灰黄的指甲每个都长约二寸,修剪得尖锐,真叫人恶心。我咽了咽唾沫,回神看了看刘公公,他微抬下巴,示意我可以解释了。 这会儿屋外又是一阵嬉笑闹腾的声音,像是那几个纹面婆婆听了什么天下最可笑的事情,要笑得背过气去那般,笑声不断延续了很久,根本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我的眼睛在老太监和泉叔间游弋,心中埋怨泉叔为何不跟我商量就把刘公公请来,必定是怕我反悔。但此刻情形尴尬,而脑子被刚才屋外的笑声搞得麻疼,真是很难瞬间想出个好的理由拒绝他。 “刘老,给您当儿子,和这接管棠浪哥老会,可以只选一个吗?”我卑微地问。 “那怎么行!杂家的儿子是肯定要做新堂主的!”刘公公答道。 “可我听说,马上新堂主就上任了对吧。我可以不做堂主,给他做就行。我伺候您终老就是。” “怎么会有此等好事?!你且说来,做我儿子,意欲何为?!”老太监歪着头,睁一目眇一目看我,看得我心虚不已。但话已至此,若是不直奔主题,就更没机会了。 我只好跪下磕头,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给您送终,您的古桃拘魂扣,能否舍给我?” 屋内瞬时安静了,院里的嘈杂声也停了。 突然,外面一阵乒乓作响,一个壮汉走进来,给刘公公禀报:“价钱没谈拢,众婆婆恼了,杀了仨,跑了俩。” 刘公公翻了翻手腕,说道:“真是烦人,让她们几个自己解决!” 外面的婆婆们听见这句,直接噼里啪啦跳上墙头屋檐,一溜烟四散跑了!我的眼睛从窗边缓缓折回屋内,死死盯住地面,大气不敢出。 刘公公清了清嗓子,问道:“是烟鬼叫你来求杂家的?” “是……” “是为了救那个梅二公子?” “是……” “那你知不知道,给了你,杂家也没几日可活了?” “知道……” “杂家凭什么给你,就凭你给杂家送终?你可知道新堂主,也是可以给杂家送终的?” 话到此处,我是绝望了。可泉叔一个箭步向前,满脸堆笑地对刘公公说道:“可那曹仁玉,不也是……阉人吗?我们启林,可是全乎的,以后生了小的,定会选其中最水灵的一个,给他姓刘!传您的姓氏,延刘家的香火嘛!” “此话当真?”刘公公不看泉叔,却死死盯着我。 泉叔眉头紧锁,生怕我又说出什么冒犯的话来。 我不知如何回答,刘公公却先开口了:“杂家不是那强逼人的主,但若是你应了,不仅能赠你拘魂扣救人,还能传你戏命针法,以后你行走江湖可是大有用处!郭三少你再掂量掂量?……” 戏命针法?莫不就是泉叔口中救过闵郡王的那种?我脱口而出:“戏命针法有何厉害?” 刘公公没有作答,闭目屏气,从耳后抽出三根明晃晃的银针,霎时抓起泉叔的右手,将其中两根猛地刺入了泉叔的食指和无名指指腹中,泉叔瞬间全身僵直,脸面朝下重重倒地,我赶忙上前翻过泉叔查看,老头已毫无出气,生生被他扎死了! 老太监手持一针,在身前画着圈说道:“戏命针既可夺人性命,又能救人治病,乃是三百年前孙真人依据鬼门十三针,结合了云安最神秘的一个瑶族巴引组织所传的盘王秘法。念动真气操切银针十三,颗颗通灵,根根有神。到杂家这里,已是大成之法。只可惜,就要绝户了……” 眼看那根银针随着老太监一下下绕圈,竟然在空中带动一股可见的幽蓝真气,如蚕丝般流淌裹挟,形成一个小小的椭圆。 虽然我不是很懂功夫法术,但以前在父亲的临益书院里,还真的看过一本讲针灸的书,其中就有调动真气聚于针尖的功法,据说能通达人的经脉网络,救命要命只在一念。 老太监轻轻一吹,蓝气消弭,甩手一飞,银针刺入泉叔脑后发辫的根部,不一会儿泉叔哎呦一声,转醒过来,口中埋怨着刘公公,问为何要扎他。 不知是单纯为了救梅二,还是贪图这一手戏命针法,我从了,乖巧地给刘公公深鞠一礼,说道:“义父在上,受儿一拜!”接着就要给他磕头,但被他双手接住,没能跪倒。 刘公公满意地笑了笑:“针法传你,拘魂扣也传你,你能不能答应杂家几件事情?” 莫非又是哥老会?我这时已有些厌倦了,本想就答应他算了。当个便宜堂主,到时候还继续扔给那个什么曹仁玉,跟他讲好,我只挂名不管事就行。便答:“义父所托,孩儿尽数答应。” “这其一,你我父子关系,不可让第四个人知道……”这个我喜欢,应该老太监是怕我嫌丢人,最后拿了东西、学了法术却不办事。这话有理,我便应下了。 “其二,三日后哥老会庚子开堂,你就穿着外面其中一个死人的衣服,前去送礼给曹仁玉,剩下的事儿,到那日我再吩咐你。”这事儿也不难,我也应下了。 “其三之事,最为严苛,你若不应,前面所有交易均不存在!”刘公公紧紧攥拳,长指甲抠进肉里,看起来要宣布一件相当重要的事。 既然事已至此,我倒没什么好怕,且听听这第三件事是什么,于是也点头应下。 “结了哥老会的开堂,救了那戏子,你便要启程前往吴淞,杀了狗官李韨,替杂家报失腿之仇!” 泉叔听闻此言,连忙下跪,慌张地求刘公公收回这话:“李大人乃当朝一品,深得朝廷重用,身边侍卫众多,且行踪诡秘难寻。三少爷即算是习得您的绝学针法,也不一定能顺利杀之。刘老可不能将启林送入虎口啊!” 第十七章 庚子开堂 屋内气氛凝重,泉叔似乎也觉得自己的恳求有些不对劲,俗话说的站着说话不腰疼,对应眼下的情况,可谓是再贴切不过了。 刘公公几十年前的遭遇,换了任何人,都会像他一样记恨一辈子的。我倒觉得这个请求不是不可以答应,那个李大人,在坊间名声也不怎么好。据传那人是个跟洋人亲近的走狗,每每出了什么事,也都是他去进行所谓和谈,也总是带着一堆洋人提出的无理条件回来,强压百姓,割裂土地什么的。 没给泉叔好脸色,却也没反驳半句,刘公公只是叫我推他去外面,说要交待些什么。 院内一片狼藉,壮汉们正在收拾三个异族兄弟的尸体。刘公公让他们找个衣服还没怎么破的扒光,其中一个黝黑的卷发壮汉竟然一手一个拎着死人的脖子,拿起来转着看。还递过其中一个到我身前,要比比看身材是不是相仿。 那死者的狰狞面目被他送到我的面前,只有一两寸距离,血腥气味随着他粗犷的动作在小小的院子内翻腾,匀得到处都是。 待壮汉完成事宜,刚才像野猫般撒出去的几位婆婆从院门回来了,还是伴着听不懂的对话和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异笑声。 婆婆们像是刚参加完什么精彩的活动般,意兴阑珊地手舞足蹈比划着聊天,还不时从怀里掏出些东西来显摆。有镶嵌了宝石的银质小刀,有几个做工精巧的流苏手镯,还有些较小的器物,不能看分明,她们好似展示猎物般每人放了一样到刘公公面前,然后待老太监手一挥,又逐个收起,回她们住的地方去了。 “总是惹祸,我才不要那些死人身上弄来的东西,脏不脏!”刘公公略带宠溺地埋怨着,然后让壮汉将装他的背篓拿来,要回会馆去休息了。 等壮汉叉起他的腋下,将他从小木车放到背篓时,我才第一次看见刘公公的下半身:从大腿根部齐齐切去,只剩两坨不那么壮实的桩子,用绸布包住。若不是这么近距离,那对桩子平时只能被长衫大褂遮住,不能瞧见。 刘公公被安置好后,叫我这两日不要外出走动,听婆婆们安排,三日后的堂会上,不可以表现出会汉话的样子,也不可以说汉话,任何人与我招呼,就装听不懂,剩下的他会在会馆接应。 人在屋檐下,只能照做,何况就刚才那些动静,谁都不会愿意与那四位婆婆为敌吧? ------------------------------------- 接下来的三天,可谓熬折至极,除了吃喝,就是日日被抹了些奇怪的油水被婆婆们守着晒太阳,还要学几句异族的对话。 每日三餐倒是不错,卤鸡、湖鱼几乎顿顿有,第二晚还给弄来了一大壶青梅酒。虽然酒味不浓,却把泉叔给高兴坏了。躲在别院不能出门,无聊是一桩,无酒无烟真真要了泉叔的老命,那天借着酒劲,我问起泉叔关于郭家的事来。 “想听个什么新鲜?”泉叔放下手中筷子,有些严肃。 “倒没刻意想听什么,泉叔您就说您能说的部分就行。”我深知老家伙不可能全说。 “嗯……那就说说你的爸爸和你的父亲的事儿吧……” 这一句让我噎了半晌,虽然话有些粗糙,却让人无法争辩。 泉叔嘬了一口酒,靠在竹椅子上翘起腿伸了个懒腰,说道:“他俩,一个是富家公子,一个是有才举子,一个被关在遮云堂的牢笼中,一个躲在临益书院当教书先生,你觉得,他们还能有什么关系?” 我摇摇头,其实这些内容我都大致知道,但关在和躲在这四个字,有些不解,想听听看后面他会说什么。 泉叔接着说:“创办遮云堂的人,郭泽恩的父亲,是个医术高超的年轻俊才,家底优渥传承深厚。但是,建立药堂不久,就失了心智,疯了,离家出走了。据传是要寻一味仙草制作长生不老的丹丸。你家姑奶性子刚烈火爆,命家中所有人不可去寻,就由他这么人间蒸发。” 这个部分我从未曾听说过,虽然有点忌讳泉叔嚼人家事,但转念一想,毕竟是自己先问的,就没插嘴。 “间隔二十年,这位流浪公子回转云安,让人在街上认了出来,硬是押回家中,剃须修发,用几人伺候洗澡,关屋里用香薰整整熏了三天,才有点人样,却不见衰老半分。世人皆说他长生不老的丹药炼成了。可此人却否了遮云堂的主人身份,说自己是东堪的一名教书先生!只因参与了清朝与来犯安南的洋人交战时的舆图绘制,但后来所随部队兵力不足补给不利,最后焚关离去,路上遇洋人阻截与大队人马走失,几经周折最终到达云安。” 如果此刻周玖良在场,他一定会疯狂调侃我的全身鸡皮汗毛直立还有如脱臼般不能合拢的嘴! 泉叔似乎对我的反应相当满意,大笑起来,说道:“是吧!很神奇吧!哈哈哈哈,我和郭老爷当时和你此刻一模一样!哈哈哈哈哈……” 我赶忙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泉叔有些失落:“老太太肯定不信啊!还以为是他不愿回家,关了他一个多月!又派人去东堪查找,说是真有这么个人,还有家室了,只能悻悻放人呗……” 说完这些,老头就没了后续,低头吃菜了。我简直像被从梦中惊醒般,半晌不能言语。 当夜辗转半宿,好不闹心。不仅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诡异故事,更想起鬼市的周玖良,不知道他和道人那边是否安全,尸怪有没有再来侵犯,要是我家这点儿新鲜讲给他听,他会作何推测呢? ------------------------------------- 第三天下午,一切安排妥当,我和泉叔跟着一个壮汉前去参加哥老会的开堂仪式。 棠浪会馆一改前几日的肃杀压抑,里里外外张灯结彩,鞭炮齐鸣,招呼伙计都换了装扮,一个个喜庆无比。门口架了两排桌椅,来贺的各路宾朋签到送礼都要在此留名。 可我才靠近几步,一眼就见那杨九爷操着异族语言,装模作样地过来跟我握手撞头。 这礼仪我是知道的,婆婆们教过。他又转身跟签字的伙计说,这是异族兄弟,不会汉话不会写字,直接撂下随来的几个箱子,带我们进去了。 路上杨九爷一言不发,直到将我们安排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坐下,反复检查有没有人跟来,才关了门说道:“三少爷,辛苦您了,刘公公已经跟我说了。别怕,此一席上您不要讲话,跟着吃喝就行。这个东西您拿着,若是有何不测,能防身。” 说着,递给我两个核桃大小圆不溜秋的黑球球,说是往地上一扔,就能放出呛人的烟雾,可趁乱逃离。 我有些不解,问他:“这是干嘛?!不是观礼而已吗?” “啊?你不知道啊?!”杨九爷咂嘴骂娘,急得不行:“怎么能什么都不说呢?!这老家伙也太坏了!” 泉叔也懵了,问:“九爷,您别着急,刘老只说了让前来观礼陪席,没有别的安排,您要我们做甚,明说便是。” “我怎么说?妈的这么大的事儿,送你来‘看戏’?老不死安的什么心?今天是要杀曹仁玉的!我们戏班已经安排刺客了!杀完曹仁玉,就由刘公公操持,让你夺权哥老会的!” 我炸了,腾得暴起,一把抓住杨九爷的衣领,问他:“说!老太监在哪?!我自己去跟他说!” 杨九爷赶紧叫我收声:“别别,这会儿来不及了!哥老会的开堂不是普通人能进来的!你穿成这样,要是被曹仁玉的亲信识破,怎么可能还放你活着出去?!到时候不仅你活不成,刘公公计策失败,还不知道要死多少老部下!” 泉叔似乎听出什么,问道:“这哥老会里面还分了派系?” 杨九爷把我的手掰开,整了整衣服道:“谁说不是呢,好几年了,之前就跟刘公公闹了几次,几个领头的都被刘公公处理了。这两年曹仁玉不知道得了什么路子,赚钱厉害收买了不少人,还培养了一批亲信伙计,个个心狠手辣的。跟着混的得利,明着作对的都没好下场!那些原本忠心的老人,死走逃亡不剩几个了。还能留着的,要么装聋作哑,要么都转投了曹仁玉门下。后来,曹仁玉请来了周边几个地方的堂主助力,几乎就是胁迫刘公公下台了。之后便到这会儿,要借今年的开堂宣布他上任堂主!” 我还是不太明白:“能赚钱,还年轻,虽然手段硬了点,但这不就是哥老会应该要的堂主吗?刘公公那么老了,让位也不是不可以。” 杨九爷有些畏畏缩缩地说道:“三少爷您有所不知,那曹仁玉原本也是从宫里跑出来的小太监,听人说了刘公公的事迹,才来投奔的。一开始对刘公公可孝顺,还作了他的干儿子!后来这般忤逆不义不说,还违反了刘公公定下的规矩,和洋人做起生意来,刘公公怎么可能任由他祸乱帮会!之前隐忍,那不是没有好的接班人嘛……” 第十八章 哥老易主 就在这时,有人前来叫门,说是时辰到了,让杨九爷去帮忙。 杨九爷回应了那人,转头跟我说:“此事容不得你我纠结了,反正我这里办完正事儿就得马上走,京城还有一摊子等着。您要是可怜我班社几十口性命,就千万别搅和,至少等曹仁玉咽了气,再发难不迟!” 说完杨九爷开门让我们出去,他自己快步往天井去了。 此时的会馆内压压查查站满了人,我和泉叔也不凑前,缩在人群后面不时观瞧,既要找个便利逃跑的方位,又得顾着天井里发生的一切。 一阵紧密的锣鼓将人群的嘈杂没收个干净,两名十五六的童子画着惨白的妆容几个跟头翻倒正中的桌案旁,抄起桌上的铜铃和木剑开始比划,口中念叨着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啥的,又是吐火又是撒米,好不热闹。 人群中有人小声嘀咕:“这也不是道家的过场啊……” 正堂中喝呀一声,一名身穿土黄色道袍,头戴黄黑帽子的道士亮相了。只见那人款款踏步,在院内围圈疾行,手中铜钱剑往桌上一挑,燃化了纸符在空中扭动,像是在写什么字。 写画完毕,道士放下剑,又抓起桌上的活鸡一拧,鸡头扔朝一边,手持鸡身往地上喷血,不一会儿一个八卦画得。道士退回几步再加速,踩踏着童子的后背向上一跃,咕噜噜翻了几个跟头正正盘腿落在八卦中,坐下了,动静很大惹得人群一阵倒抽气,我也觉得尾巴骨隐隐作痛。 随着一段语速极快的咒语,地上的无头死鸡竟然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发懵般在天井里逃窜。道士指着死鸡大喝一声定!死鸡就真的愣愣站好,一步步朝他走去。 周围人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这人道行如何高深,有的人说此乃邪术,倒反天理。泉叔在身边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边看边拍手叫好,完全和周围人融入一起了。 死鸡绕过道士,走到正堂台阶前站定,道士也不转头,口念“邪魔恶灵,不散游魂,举头同视,俯首同听,上有六甲,下有六丁,骚扰为历,定干雷霆,太上有令,命我施行——破!” 口诀念毕,只见那无头鸡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应该是彻底死了。半晌安静,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叫好,跟着便是满堂喝彩。 虽然不知道人们对这诡异法术到底是因何称赞,但我和泉叔似乎也是受了浸染,有些兴奋起来。 几通礼炮咚咚响彻,道士鞠躬撤场,正堂当中一个衣着华丽多彩的男子用尖利的嗓音大声说道:“棠浪哥老会庚子年开堂礼成!曹某拜谢各位大驾光临,请各帮兄弟前去院外正街吃酒,受了金帖的贵宾随我入席!” 看来这个花蝴蝶就是曹仁玉了,果然是小人长相,贼眉鼠眼神色奸猾,举手投足三分像人七分似鬼,妖贱无比。 泉叔拱了拱我,说是我们也有金帖,催我入正厅,我边走边问:“为何其他人要去街上吃饭?” 泉叔答:“还不是为了给对面衙门的人,还有棠浪百姓看看,哥老会人脉广泛,弟兄众多,示威呗!” 正厅内,油腻的肉香混着各路大佬身后伙计的汗臭,形成了一个让人十分不悦的氛围。 我被安排在靠近大门的那桌,同坐的八九个应该都不是上宾,其中一人有些眼熟,我试探地给他颔首点头,却不见他回应。 泉叔站在我身后咳嗽了一声,我赶忙端起碗遮了半边脸。泉叔又俯下身子,在我耳边低语:“你现在皮肤黢黑衣着异族的服装,又几日没修面,他不可能认出来,不过他不曾与我眼神交汇半分,看来是有什么要事在身,你吃你的,少做动作!” 莫非此人泉叔也认识的吗?我不由得又多看了几眼,可不是熟人么——陶云生!但此时他打扮成熟,不似之前所见那般鲜亮,一身灰麻长衫配了件暗紫马褂,颦笑中略带几分柔美风韵,饮酒落筷韵味十足,皆透露着一个信息:此人必定被派了什么机要任务! 席至尾声,周围人都换了座次,几番敬酒,我都觉得上头了。杨九爷过来对云生耳语几句,带着他去往曹仁玉在的主桌,我强忍醉意,直勾勾盯着他俩,心中暗叫不好。 却见云生款款鞠躬,举袖遮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曹太监面露下流之色,同桌之人称赞起来,都在恭贺杨九爷得了个良品新角儿。 云生垂目娇羞,杨九爷陪着笑脸说各位抬爱,报了今晚堂会的戏码:姑嫂英雄。曹太监拿手点指云生,调侃道:“这位面生的角儿唱的谁?是姓薛的姑娘家?还是姓樊的儿媳呀?” 云生竟毫不气恼,软绵绵回道:“曹公您要我作姑娘就姑娘,要我作媳妇就……” 说着脸一红,扭身跑开了。席上一阵哄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想起那日在火车上匆匆一面,云生气质虽不说高雅,却也是正经有教,相比如今的扭捏作态,真是让人唏嘘。我无法猜测孩子心中所想,身受何任,要这般作贱。 不用半个时辰,席散了大半,堂会舞台已在刚才还血丝呼啦的天井里摆了个大概,所剩的宾客被安排在天井四周,围了三边。 曹仁玉不着急落座,而是拿了个小锣,哐当当敲打几下,示意众人听他宣布。 那阉人顶着三分醉意,得意洋洋请上刚才使了神通的道士陪同,摇头晃脑说道:“众家弟兄,曹某十三岁进得哥老会,次年拜刘公作父,洋洋二十余年追随,终得刘公抬爱,接力堂主。往后经营,还需各位帮衬,多多包涵。六十年甲子轮回,今得瑞华道长相助,必能带领哥老会再现往日辉煌!” 道士抱拳示礼,算是应了他的介绍,曹仁玉继续说道:“刘公辛苦多年,才得哥老帮众三千,分堂十余。如今交接于我,自当不负拜托,延续热闹,并伺候刘老颐享天年,有请刘老!” 话音未落,一乘竹制的小轿由二人抬着,将刘公公摆在观席正中。两旁的桌椅都是正常高度,而刘公公的轿子一放,头顶还不及桌面,衬得画面滑稽,十分羞辱。 刘公公也不生气,勉力转身向周边的宾客摆手示意。曹太监满脸堆笑坐在刘公公右边的椅子上,招呼杨九爷开戏。 我和泉叔站在院中西南角,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姑嫂英雄这出戏我没有听过,便悄声问了泉叔,老头一脸期待,说这出戏可热闹,两娘们儿扯皮,连骂带打的。我皱了皱眉,没想到泉叔竟爱看这种妇人矫情戏,不觉有趣,便说要去茅厕方便,转身走了。 三拐四绕,在马厩旁找到茅厕,正在方便之时,外面一个声音低低传来:“三少爷,我是宋渊!” 我一个激灵,尿意都被吓回去大半,怒斥一声“等着!”,好半天才能顺利完成小解。 出来四周观瞧,那家伙竟躲在槽子后面夹在两匹马的中间,瞪着大眼招手叫我过去。草堆上一坐,我问他怎么来了。 “我已备齐大部分东西,都存在寻仙阁了。那日一别,心中挂念你们,所以这几天都在会馆周边转悠。今日早些,收买了一个送鱼的装他伙计,说是混进来吃席,不用半天已将会馆地形摸了个大概!刚开席就发现泉叔和你啦,只是一直没得打照面,只能远远看着背影。话说,您要借的东西到手了吗?” 听他说着,眼睛慢慢适应,才得看清,这家伙换了一身百姓穿着,发辫盘在头顶,一点不像平时的做派,略带几分憨厚。 我答说这就要到手了,要等今日刺杀成功后。他一脸疑惑看我,我正想解释原委,却突然被他双手捧起脸来,凑到鼻尖相对的距离问道:“哎?不对啊!我是要瞎了吗?怎的这么半天了,还不能看清三少爷的脸面?!黑洞洞一片,只能分辨双眼!” 这一下搞得我身体僵直,双耳发烫,一时竟由他摆布失了分寸。 那家伙又说:“哎?!你怎么瘦了?还面耳火烧?!是不是病了?!”说着更是将脑门直接怼到我脸上,左右贴碰! 这一通操作搞得人心慌如麻,我赶忙推开他,结结巴巴回答:“这不是……要要装成旁……人,婆婆们守着晒……晒黑……有事……杀……哎你别管了……”只觉脑中空空,根本无法组合出完整的话来。 正觉尴尬,不远处两个人影接近,宋渊赶紧一把捂住我的嘴,将我拉朝身侧,细听那二人对话。 “我说,这新来的道士,不像本地人啊?” “可不是嘛,听说是云安祝国山灵玉观的,那儿可都是些密宗传人,怪不得会这操作尸身的法术!” “你看那杨九爷今日带来的小伙子,细皮嫩肉,怕是又要被曹老大看上,收作男宠了罢?” “不好说!你忘了上次梅公子的事儿了吗?我觉得曹老大应该要忌讳忌讳这杨九爷了,梅公子出事儿,那杨九爷可是连同烟鬼大闹过的,要不是刘公公,曹老大没法收场!” 两人说着,随后哗哗水响,一会儿又扯着什么闲白,往回去了。 第十九章 三方对峙 天井那边一阵阵传来叫好声,我有些担心,怕错过什么,又不好此时出去,万一被相约解手的二人看到是从马厩出来的,不免会被怀疑,宋渊也应该是一样想的,所以手只是从我嘴上放开,却依旧环抱着我的双臂,将我箍在臂弯中。 脚步声渐远,只有戏词声传来,我赶紧站起,说要回去正堂了,叫宋渊别轻举妄动,提防被人认出。宋渊点点头,说他会在人群里伺机,若有危险第一时间出手。 此时台上正唱到姑嫂赶话,云生演的应该是嫂,盔头较那姑娘角色复杂许多,背后还扎着靠旗,打扮素些那个送了脸皮过去让云生来打,二人娇嗔啰嗦,惹得看戏的一圈人不时哄笑。我转了半天才找到泉叔,老头兴许是入了戏了,不知不觉挤到了正对舞台的人群后面。 我用肩头轻轻靠了靠泉叔,老头嗯了一声没有回头。就在这时,姑嫂二人同时抽出剑来,对着比划起来,却迟迟不收,还愈发起劲,双双原地转身舞得花哨,剑穗在空中翻飞,有如两道红蓝的霓虹。 泉叔低声暗叫不好,说这段原本是樊梨花和薛金莲佯装打闹,从来都只是意思意思的,不该如此卖力,其中必有蹊跷! 果不其然,那“薛金莲”将剑一甩,云生就势一接,手握双剑,旋着身子直冲曹仁玉面门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曹太监反应,身旁的黄袍道士一个箭步上前,用袖子卷住云生的剑锋,侧转身子借力一带,将云生从空中一撇,重重摔到台侧。 席间哗然一片,惊叫四起,黄袍道士抄起桌上的茶碗盖子用力一嗑,就要杀向云生。忽的停下行动,似乎察觉什么不对,回身反手挥动,往曹仁玉后颈一拍,将他拍飞椅子向前冲出三丈,摔了个狗吃屎。 众人正觉奇怪,道士褪下半边袍子,上面赫然扎了几根银针。道袍之下,是一身紧凑利落的夜行装扮,那道士邪魅一笑:“哼!刘公公针法果然厉害!” 那曹太监手脚并用爬到道士身后,指着刘公公骂道:“你这老不死果然包藏祸心!瑞华道长!别管杂鱼了,赶紧杀了这个老东西!” 刘公公无法移动,只得用飞针抵挡道士的逼近,可那道士身法了得,闪转腾挪未中一下,一旁的云生见状,冲到曹仁玉身边揪起他的后领,再从身后拔下一支靠旗,狠狠抵住曹太监的脖根子,喝到:“站住,不然我这就放了曹仁玉的血!” 就这会儿功夫,宾客早就不见踪影,只剩下天井四周聚集的几十个手持兵器的哥老伙计,将舞台和靠前的贵宾坐席团团围住,但也只是站定,没人敢再进前。我和泉叔被挤朝一边,身后还在不断来人。 刘公公掌心朝上,指间夹着看不清数量的两撮银针,嘲讽道:“一群乌合之众!杂家的哥老会若是真传到你曹仁玉手中,那还不得立马熄了火塘!这位道长,让您见笑了,但这是帮内清算,杂家劝你少管闲事,否则别怪杂家手中戏命针无眼!” 道士没有理会,转身向云生走去。 云生一把抓住曹仁玉的发辫,在手中绕了两圈往后一扥,手中靠旗又往曹太监肉里没了几分,那曹仁玉仰着头惊声哀嚎,示意道士不要轻举妄动。道士面带不忿,被夹在当中。 曹太监怕得眼睛都要流血了,带着哭腔抖声说道:“刘公,迫您让位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您不跟官府洋人合作,断了兄弟们的财路,我只是顺遂众意罢了。堂主还是您,还是您,您能不能让这位角儿放了我……我不作堂主了……不作了不作了……” 说着,曹仁玉脸上窘然一愣,不一会儿顺着水裤和袜子蔓延出一片潮湿,尿了。 此时刘公公是背对我们的,但可以想象是怎样的嫌弃表情,他没有理会曹太监,对道士喊话:“你听见了吧,还不快点让开!” 道士似乎有些不耐烦,叹了口气转身说道:“你和他的事儿我不管!我奉教主之命必须活擒曹仁玉,你们要是弄死他,我也只能将你们一起杀了,否则无法向上面交代!” 云生先是一愣,而后喝到:“你们都闭嘴!曹仁玉害我爹娘,他的命是我的!” 此话一出,曹仁玉彻底傻眼!身边的“樊梨花”要杀他,对面的刘公公要清理门户,自己请来的假道士要活擒他,这局面是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泉叔脖颈向前一伸,露出了惊愕的表情,继而缓缓转头,与我对视,然后马上一收,给我递了个莫名眼神。 我也没想到会是如此混乱的情况,咽了咽口水,指指身后,想让他赶紧撤了。无奈身后挤满了哥老会的人,无法挪动半分。 突然泉叔叫了一声“杀呀!”,旁边的伙计惊动,举着兵器也不知要杀谁,骚乱起来。紧跟着老头趁乱抓住我,躬身一蹲,往后退去,几下到了人群边缘,这就要带我溜之大吉。 就在此时,头上一阵响动,瓦片噼里啪啦掉落下来。定睛观看,原来是纹面婆婆们正蹲在院子屋顶的四周,手速飞快向前,好似杂耍般将身边的青瓦推向下面人群。 婆婆们推瓦的力道不轻,一片片黑风般朝着惊慌的流氓头脸砸去,却精巧地避开中间对峙的四人。不消一会儿,流氓们就被打得四散而逃,只有几个运气极差的,被砸晕在当场,横七竖八倒地不起。我和泉叔来不及逃,只得就地趴下装死。 院内无声,婆婆们几个跟头翻身落地,围在刘公公身旁,从袖中抖出八把带锁链的短兵,有的是匕首,有的是勾爪,老太太们身躯微弓,甩着武器慢慢靠近另外三人。 刘公公叫住她们:“别忙!等我问问清楚,这位小哥,你爹娘是谁?” 云生手中靠旗微微颤抖,回道:“我爹是吟凤班的武生王三喜,我娘……”他有些犹豫,弱了语气,“我娘陶小桃……” 曹仁玉转了转眼珠,问道:“陶小桃是你娘?她不是……”话未出口,云生右手一转,曹太监脸色大变,连连求饶。 我和泉叔此刻正趴在两个倒霉伙计后面,正好能从其中一个弯曲的腿中观察他们。 泉叔眉头一皱,却没有说什么,而是很干脆地站了起来。我直接吓傻了,正要去抓他,却被老头轻踩手掌,点了两下,心里明白不能再阻拦。 泉叔冷冷地命令道:“云生,你放开他,来我身边。” 在场的几人都有些诧异,只有刘公公嬉皮笑脸:“郭铭泉,你这是干嘛呀?再吓着孩子!”这一称呼我从未曾在任何场合听任何人叫过,连叔父也不曾直呼泉叔大名! 云生一见泉叔,瞬间泄了气力,摇着头哭道:“泉叔,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也是才知道的!!” 泉叔点点头,表示理解,缓步走向云生,伸出一只手:“放开那个人,这儿已经没你的事儿了,来,到我身后来。”泉叔另一只手在身后微抬两下,应该是在示意刘公公什么。 就在云生松开曹仁玉的一瞬,刘公公的两根飞针紧跟着刺进曹仁玉和云生各自的眉稍,二人双双瘫软在地。 假道士见状,怒目圆睁,喝到:“找死!”这便朝刘公公杀来。 四个婆婆哪能放任他!只见老太太们齐齐动作,手臂猛地一甩,锁链交叠穿梭,将假道士牢牢困住。 刘公公笑道:“郭铭泉,小伙子你弄走,曹仁玉留下。还有你,”一指那个动弹不得的汉子,“说吧,你又是什么来头。” 泉叔没有移动,还是站在原地,劝说那人:“这位兄弟,我看了一晚上了,你不是这几位的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劝你赶紧说说清楚,别逼刘老出针。” 那人挣扎一番,发觉这五个老家伙确实不好对付,便只好绷着脸回答:“燃灯教乾戒生,马凤英!”这个名字一出来,我赶紧狠掐了大腿一下,颤抖着压下笑意。 刘公公和泉叔也一愣,继而大笑起来。四个婆婆不知其意,也跟着呵呵乐了。 刘公公边笑边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杂家不是故意笑你,只因好汉的名字真是响亮非常……”说着,他和泉叔又爆发了更放肆的一轮大笑。 那人又羞又恼:“姓名乃是长辈起的,怪不得我!你赶紧放了我,这曹仁玉勾结贪官,贩卖火药给洋人,我们跟了他很久!近期他就要再送五千斤火药去安南边境,到时候洋人得了,整个西南必将生灵涂炭!再不拷问出交接细节,就来不及了!” 刘公公听了,收起笑脸,说道:“你说的这些杂家早就知晓,否则也不会今日大闹会馆。不过你不需要抓他去,你们燃灯教打的什么算盘杂家清楚,曹仁玉的赃银就藏在院内,你大可拿去招买教众,扩充势力。火药交易就在五天后的鬼市之上。杂家一会儿放了你,你回去跟你那些信徒预告一番,到时候炸个痛快,还可以说是你们无生老母显灵,岂不一举两得!” 一席话说得马凤英目瞪口呆,我也在心中暗暗叫绝,怪不得刘公公执掌哥老会几十年风生水起,还真不仅仅是戏命针法的武力威胁,这绝妙算计也不得不让人佩服! 第二十章 二返鬼村 马凤英扑通跪地,一脸崇拜地说道:“恕晚辈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模样诚恳,配这词儿却略显滑稽。 刘公公给婆婆们使了眼色,很快给马凤英松了绑,又收起手中银针,对着空荡的会馆中央喊道:“行了,趴着装死的,还有柱子后面那个,都出来吧!” 我爬起来走向他,宋渊也顶着张懵懂的蠢脸朝我们过来。 泉叔手抱身前,轻松地问道:“刘老,接下来您打算如何?” 刘公公露出慈祥的表情,望着我说道:“你问杂家儿子,他说如何便如何。” 宋渊来回甩头,看看我,又看看刘公公,最后视线停在泉叔那儿了,像是在问自己到底错过了多少。 我给刘公公深鞠一躬,说道:“义父计策妙甚,就依您的安排。不过孩儿不知,既然您清楚曹仁玉恶行累累,为何不让这小哥报仇雪恨,还要留他一命?” 刘公公眨眨眼,笑问:“你不是要用杂家的拘魂扣去救人嘛,这活人性命可是献祭材料呀,那烟鬼没告诉你们吗?” 宋渊怕是憋了几日不得讲话,插嘴道:“没有啊!他说的东西我都找齐了,没说要活人啊!现在就差拘魂扣、火药和梅二公子的八字了!” “那就奇怪了,杂家前几年的一次仪式就是他做的,他应该最清楚。这拘魂扣头回救人,是将魂飞魄散之人强行留在人间,可这个功能,普通道家法术也能做到,只不过,那人能再活多久,不可估计,有的三天,有的百年。若是本身气数已尽,最多能唤回魂魄,留几句遗言罢了。可是只要用了此物,”刘公公从怀中掏出一个雕工出神的桃核,展示一圈又放回,“能召回魂魄,但必须献祭另一个。且每献祭一次,就能给该死的人强行续命几年,续多久嘛,全看这些祭品还剩几年可活!” 原来这个法术这么狠毒,我看了看刘公公那副长寿模样,暗暗觉得这老头怕是得有上百岁,不知道有多少亡魂被拘魂扣害死…… “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杨九爷从侧院无精打采地走进来。 泉叔有些生气的指着他:“云生的事儿,我之后再找你算账!” 杨九爷满不在乎地走过来说道:“救梅二我也去,我不去的话,你们谁知道他的生辰八字?”这倒是真的,我们当中最了解梅二公子的,就只有这个行事诡异的戏班班主了。 刘公公一拍手,说道:“那便如此,小的几个去备船,老的几个回别院收拾收拾,这俩中了针的,弄醒了也是必然聒噪,就先这样吧。” 然后刘公公环视了棠浪会馆一周,不再言语了。我能理解刘公公此刻的感受,曾经辉煌的哥老会,老人一生心血经营,如今从里到外都坏了,怎能不伤心呢?! -------------------------------------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杨九爷雇了艘挺大的船,早早就在码头候着了。 安顿好一切,我忽觉一阵惬意,便坐到船头的缆绳旁边,将双腿搭在船外,望着对岸的鬼村放空。 此时的湖面上,薄雾铺洒,静如画卷,湖水被船身切成两半,在这无边的天空下,翻卷着两行白浪。迎面而来的水汽扫着汗毛,凉飕飕的,正享受,宋渊也走了过来,不动声色地坐下,半晌也不搭话,就这么安静陪同着。 直到得见那段长长的栈道,宋渊才起身,拍了拍我的肩,幽幽说了声:“走吧,去见周先生。”我一愣神,他已进去船舱帮忙了。 街上还是如离开那日一般,死气沉沉的。来到之前的破庙,宋渊上前正要叫门,却又停住,侧耳听里面的动静。 我也俯身过去,里面嘻嘻哈哈的,只有周玖良的声音:“哎呀道长,你可真是放荡不羁啊!昨夜那般……真是要吓死个人……要不是我百般……你也是个不守……要是被三少爷他们见到咱们这般模样……嘻嘻嘻嘻……” 声音断续传来,我正想问宋渊听到什么,是不是跟我听到的一样不堪入耳,那家伙已经快把手中的佩剑捏碎了,一副吃了秤砣的表情。 也顾不得里面正在发生什么,我直接一把推开院门,只见院中垒了个方灶,不知这两人从哪儿搞来一口大锅,满满一锅白汤咕嘟嘟开了。旁边的地上铺着分解得差不多的一些碎骨和两个麂子头,墙角的木架上还挂着剥好的麂子皮。 只见周玖良一愣,便上前来迎接,泉叔也热情地开始介绍起人来,只剩我和宋渊尴尬相视。 烟鬼道士也放下手中的家伙事,前来见礼,直到杨九爷踏进院门,才生硬地收起微笑,拂袖离去。杨九爷似乎料到会是这样,沉默地帮着壮汉们搬东西去了。 婆婆们兴奋异常,欢跳着围着大锅忙活起来,又是尝味道,又是加佐料,等我们将随身东西放好回来,已经一碗碗盛妥了。 以前在东堪有人送过一腿麂子肉给父亲,我没敢吃,总觉得那小小蹄子像羊啊牛啊的幼崽,实在残忍,此刻也很纠结。 周玖良看出我的别扭,走过来说道:“没吃过吧?这可是野味,不是时时能尝的。别怕,喝口汤,可鲜啦,道长说还得谢谢那个九节尸怪呢,要不是他在周遭山里捣蛋,这种动物是不会随便往有人的地方跑的,算是那玩意儿送咱们的礼,哈哈,”见我不理,他有点小心翼翼地问:“怎的不理人,事情不顺利?还是……几日不见,害羞啊?”他越说越慢,熟悉的贱笑又漾满了脸庞。 来不及发作,烟鬼道人走到我们身边,抱拳躬身道:“三少爷,刚才宋生跟我说了,您舍身借物,郑某感激不尽……” 我忙放下碗,回礼:“郑道长客气,救伤之恩在前,况且之后还需麻烦您解血衣之谜,借物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郑道士脸上更显愧疚:“怎么能说是小事呢!三少爷您不是都给……” 我急忙打茬道:“啊哈哈哈!!!您真是太客气啦!你看这肉汤多鲜美呀!!哈哈哈哈!” 说着就去端灶台上的碗,谁知动作太急,一下子碰到锅沿,烫的我猛然收手,又因动作过大,扯得旧伤隐隐作痛,不觉嘶嘶抽气。 周玖良换了副严肃的表情,一把抓过我的手去,面无表情地吹了吹,再将他那纤细的指头往我衣袖里一挑,将袖口褪到肘后,轻轻转动腕子,观察了一下,又捻起袖边理平整,将手抽回,转身去了。 我愣在原地,只觉他行事阴阳怪气的,有些不解,宋渊端着个碗傻乎乎地凑了过来,问:“三少爷,他们有没有给你筷子?这肉是拿手抓着吃吗?哎你抬着个手干嘛?没人给你盛?来我这碗给你。”转身又去要筷子了。 望着手上的肉,再看看一左一右散去的两人,我顿觉一震,猜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心头上敲打了一下,让人觉得酸酸的,不疼,但是那股酥麻像条长着倒刺的虫子,深深钻到一个难说清的位置去了。 郑道士在我身旁站了一会儿,面带几分笑意地低头,不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说道:“三少爷,好好休息吧,三天后就是月圆了,到时候咱们一起解决尸怪之乱,看看是什么人炼的它祸害人间!” ------------------------------------- 和在别院时候不同,这次是和大伙一起,三天很快就过去。 白天刘公公给我讲解针法穴位,偶尔被他扎得昏迷过去,再醒来总得花些时间。晚上婆婆们和几个壮汉用不流利的汉话讲些听不太明白的故事,我总觉像出外郊游,没有半分紧张。 直到今天的傍晚,听着郑道士安排,大家才有些认真对待。 道士很会统筹,只用了半个时辰,就在小庙内摆上一套粗陋但丰富的法坛来。刘公公和宋渊、泉叔在正殿的两侧,准备接应道士镇压尸怪,四个婆婆早早就爬上房顶了,壮汉们列立在院内四角,手上都抓着贴了符的扁担、木棍啥的。 我和周玖良则只能躲在偏殿里面,不准出来。 被这么安排,我是羞愧的,毕竟就连婆婆们都能出力,我却被列为拖后腿的,周玖良则不以为然,安慰我说,每个人的位置本来就不尽相同,有的人出力,有的人出脑,有的人出钱,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他这番理论我是不赞成的,觉得那是歪理邪说,且自私至极。但也不敢违抗刘公公和泉叔这两个长辈,只能从几扇破洞的窗户向外面观察,还必须来回折返,才能看得周全。 周玖良不知从哪儿找了个蒲团抱膝坐下,口中念念:“烦死了,跟只猫似的来回走遛儿,眼都花了……”正说着,郑道士忽然将案上的木剑抄起,对众人说道:“来了!” 第二十一章 大战尸鬼 我忽的感觉被推了一把,原来是周玖良也跑来窗边偷看,嘴上不在乎,其实他心里也是捏着把汗的吧。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周围除了沙沙风声,并无什么异样。刘公公有些不耐烦道:“烟鬼,你不要一惊一乍吓唬人!哪有什么东西来了?” 郑道士没有理会,背对众人,握剑的手背在身后,另一手掐指计算,随后说道:“方才那灵觉波动时,离此该是有二里地远。但一路上有其他游魂干扰,那尸怪必然会受影响,需慢慢排查靠近,最多再等一刻,必然现身。再加上此地本就是神明受供奉的所在,罡风环之,正气残留,我要是那怪物,也得忌惮几分,摸索前进。” 刘公公接话:“那要是它怂了,不来了呢?岂不白等?” “不会的,这几日我们天天在庙内杀生,又将残尸下水沿外墙抛洒,形成阴邪煞,在尸怪眼中,就算是庙宇,也不乏为一处绝佳的修炼场所。三少爷带来的血衣上,起码下了九种恶毒诅咒,其中就有专门吸引凶恶鬼怪前来的,虽说不知道是谁做的,但就手法来说,绝不止三种门派参与其中。这东西也会催促尸怪前来。” 郑道士说到这里,周玖良悄咪咪说道:“别看他道貌岸然的,就你们不在的那几天,没少杀生,野兔蝙蝠小蛇虫子,通通弄死!有些稍大体型的,边杀还边言语恐吓,活阎王一般,吓得我都不怎么敢跟他说话。” “那你为何后来还是跟他嬉皮笑脸,亲如一家?” 周玖良忙解释:“不是,一开始是挺恐怖的!但他说是为了养煞,故意的。动物必须受尽折磨,伴随恐惧而死,煞的效果才好。况且他做的肉食确实很香……” 我口中啧啧,嫌弃他嘴馋。 周玖良有些得理地说:“你这话不对,本身做这么多孽,就是为了除掉最具威胁的尸怪,都是牺牲啊!我们不吃肉,怎么杀怪?!更何况我们也有可能会死啊!和小动物一样都是奉献!”正矫情,外面泉叔咳嗽两声,像是在提醒我们不该乌鸦嘴,于是我们都不言语了。 郑道士将剑放下,取了桌上的一张朱红色纸符用烛火点燃,用双指夹着放在一柄铜铃上方挥舞,但动作不似其他道士那般流畅。 待纸符烧尽落于桌面,他又咬破嘴唇,沾了些血去裹那些灰,再将血灰涂抹在铃铛上。这一段动作做完,道士开始摇动铃铛,那声音闷闷不脆,如同筷敲陶碗、钝刀切肉,让人不悦。 周玖良在我耳侧咕咚咽口水,神情惊喜地说道:“三清铃居然还真有这种用法!” 我表示不解,他眯起眼解释道:“我是在一本禁书上看到的,相传道教发展到唐代时,因皇家偏爱佛法,底下的妖官妄度圣意,便四处围剿道人,有的被逼剃度,作了和尚。距此地不远的大梦观,有一半以上道士誓死不从,自刎观内。大梦观有一个从河间来的挂单道士,自称是钟馗座下大弟子,与占领了道观的官兵厮杀,身中百箭不死,弥留之际就是用了这种样子的法术,摇动闷铃,将浅埋于山中的新死道士们全部召唤到身边,只要有活人动静,都被撕成碎块。死道尸身杀了九天九夜,屠得观内血流成河……” 我有些不信,打断他:“若真如此,禁书由何人写成?” 周玖良也觉得有些不解,却任然坚持:“别人不好说,就那个身中百箭不死的,恐怕不会死了吧?就他写的不行吗?!” 似乎是有了什么回应一般,郑道士忽然眉头一皱,将那闷铃摇得越来越密,目光却不曾离敞开的院门半分。此刻众人终于感受了一股强烈的压抑气息,也终于闻到了那日浓雾中让人难以忘却的恶臭! 咔嗒……咔嗒……咔嗒……伴随着脚步声靠近,破旧的院墙外,顶着乱发的脑袋起伏横移,只用几步就来到院门处,与郑道士相隔十来丈远定身不动。似乎是在评估我们这一方的战力般,一双冒着幽暗红光的眼睛缓缓转动,扫视着院内的每一个人。 只听得哗楞楞金属声响,四个婆婆的锁链从空中落下,紧紧缠住尸怪的脖子和双臂,紧接着手持钝器的壮汉也朝着院门冲来,似乎是想先靠蛮力打它个下马威。 就在壮汉快要接近尸怪之时,郑道士也手持桃木剑从中间快速接近,看起来尸怪这回是落入陷阱了。 谁知那尸怪用力一扯,将房顶的婆婆们重重摔至地面,又顺势甩动,将锁链扔到壮汉们的身上。几个壮汉来不及反应,被打到头颈,只听得轰隆几声,纷纷倒地,婆婆们也伤得不轻,一时间失了身法。 幸得道士较先前几人慢了半步,没有被波及。只见他左右横踏,借由即将倒地的壮汉向前冲刺,将木剑正对尸怪面门而去。尸怪来不及躲闪,只得将手臂交叉置于面前抵挡,随着剑身没入,尸怪发出一声凄厉地嘶吼,另一只爪向外一挥,擦着道士腰腹而过,刺啦一声将道袍扯烂。 道士抽剑不出,恐将吃亏,便一个蹬踏,向后空翻落地。只短短几个闪神,那尸怪便重挫我方,我心中不由得焦急起来。 郑道士摸了摸肚子,刚才被尸爪勾到的地方,应该是被抓破了一些,两行细长的口子正往外冒血。受了伤的郑道士似乎被激发了什么情绪,将身上的半截道袍一拽,擦了擦肚子上的血,再将血衣往木剑上一捏,自下而上将血液抹了个匀实。 一边抹,一边念道:“沥血之气,普扫不祥,灼弟子灵火,破瘟岁金刚,降伏妖魔死者,化为灰土,太上老君吾急急如律令!”同时,那血袍包裹着桃木剑,竟然抖动着从尸怪手臂上抽离,嗖的一下飞回道士手上了! 他又用剑尖挑着袍子旋转,再用力一甩,那血袍触到尸怪的身体,竟燃起幽蓝的焰火来,烧灼得尸怪一阵扭动惨叫,刚才那般狠劲失了大半,不一会儿竟趴着不动,只发出尖利的呜咽。 道士不敢轻敌,急忙忙退回法坛前,将桌上的油灯抄起,又抓了一把朱砂拌米,快步回到尸怪身边,将油灯抛掷空中,红米一洒,两物相击,一片火花四落,浇了尸怪全身,那尸怪被火雨覆盖,被烧得声声哀嚎,几番挣扎终不能撑起身体,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人。 正当我们都以为胜负已定时,那尸怪竟猛地抬头,身上的火光变得急速窜动,然后嘭地一声,头手飞出,双手向着刚要站起的婆婆和壮汉们,头颅朝着道士撞击。 众人来不及闪避,被打得失去平衡,搓着地面翻滚出数丈,道士也被那头颅带倒,狠狠撞到法坛,那上面摆放的物品散落一地。 泉叔宋渊二人赶忙上前去扶,道士却摆手,口称不必,一指地上的尸身,喝到:“快,斩断它的脊骨!” 宋渊急忙抽出剑来,飞身落到还在抽抽的尸怪身旁,向上一挥又重重落下,横劈在尸怪的背脊中间。那颗滚落于正殿台阶下的尸怪头颅,咔咔动了动下颌,眼中红光消散,继而从眼眶和口中吐出数条火舌,幽怨地舔舐着脸颊,再没了生气。 众人皆保持了此时的动作,静待片刻后,才缓缓起身。婆婆们骂骂咧咧互相查看伤势,壮汉们却起不来了。周玖良对着忙活的泉叔喊道:“完事儿了吗?我们能出来了吗?” 泉叔与宋渊扶起郑道士,说是可以出来了,让我们去帮着抬壮汉。刘公公却让我们去背他,说是他能将壮汉们救醒。 背着刘公公走过那颗头颅时,我不自觉瞥了一眼,那头颅上的火焰已消退,只剩一双黑洞洞的眼窝和张着的大口在往外冒烟。 将刘公公放到地上,周玖良拉着我去看那截断尸。我有些厌恶,不太想看,他却硬是拉我过去。等来到焦尸身边,我问他:“不就是一坨黑炭!” 周玖良凑到我耳边,轻声说道:“你刚才有没有发现,那郑道士身上,前前后后怕是有几十个伤疤啊?”说完,还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我。 我刚想问他是什么意思,身后老远,刘公公插话道:“那烟鬼当年沉迷鸦片,常常抽得兴起便用烟嘴和蜡烛自残取乐,这没什么稀奇。” 周玖良定了一会儿,问道:“刘老,您耳朵不聋了吗?” 刘公公一愣,哈哈笑道:“那不是为了让旁人放松对杂家的警惕,装的嘛!”此话该是有理的。 周玖良蹲到刘公公对面,继续问道:“那为何在棠浪初见时,称郑道长老不死,老烟鬼的呢?我看他最多四十,而您恐怕至少九十了吧?这个称呼是不是有点奇怪啊!” 他们对话时,我悄悄回头看了看郑道士,他和泉叔正在正殿们口说着什么,踱步来回,身上确实有许多圆形的像是被烫伤的疤痕,但仔细观察后,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得感到身后一紧,头顶一凉! 第二十二章 鬼市奇闻 郑道士有可能是唐代的大梦观不死道人吗?!这个想法一旦形成,几乎不能再去想别的。 刘公公对郑道士的称呼,他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还会禁书上的那些个法术……若真是他,此人岂不是活了已有千年?! 我赶紧拉着周玖良,要他陪我同去解手,宋渊听了,也要跟来。待我们三人走出小庙一段距离后,我才叫他们蹲下围圈,将刚才的推测说了出来。 “什么?!这个道士如此厉害吗?!”宋渊似乎相当崇拜。 周玖良却不以为意:“就算不是真的,此人能助刘公公使用拘魂扣,他身上一定也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的来历我至今没能套出来,只听他说,梅二救活之后,他便要真正的离开此地,再不回来了。” 听完这话,宋渊都有一丝不舍地说:“郑道士这么厉害,要是之后能跟我们一块儿走就好了。” 周玖良说:“我觉得他厌世得很,跟我们走也必然苦闷。” 宋渊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筱亭道长也不跟我们走,郑道长也不跟我们走,这么多厉害的人,都要错过……” 说着,宋渊被一颗石子砸中脑袋,嗷地一声站起,四下寻找。扔石子的是杨九爷,我心中不悦,不知道他听到多少我们的对话。 他走近我们,挨个儿看了看,很自然的掏出一个竹筒,从里面抽出几张纸来,那纸发黄且被虫蛀过,上面的字也不是那么清晰了。 他将这几张纸递给周玖良,自己背着手朝湖的方向走去,一边说着:“这是我当年从郑道士那儿偷到的,一直不解其意,希望能对你们有用。” 周玖良将纸铺在一截矮墙上,就着月光认真读了起来,此刻的月亮又大又黄,光亮如昼。宋渊看不清纸,就绕到我身边,扯起闲来:“三少爷,救梅二公子之后,你打算如何?” 我答道:“首要便是寻血衣来历,其他的,还没计划。刘公公让我去杀当朝一品李大人,王爷又给我指路江港,就看血衣指向哪儿,便顺便去哪儿吧。” 周玖良低着头插嘴:“杀李大人不是王爷指派?” 我答不是,宋渊听了有些不悦,将佩剑放在矮墙上那些纸的旁边,有些威胁道:“周先生,我是尊重您的,可是您若处处诋毁王爷,妄加恶意揣度,宋渊也不会永远坐视不理。” 他的眼里映着空中的满月,透出一股寒光,老实说,在灵玉观初见时,他的眼神也几乎如此。这些日子朝夕相处,让我都快忘记他的身份——王爷的侍卫,走到哪里都带着武器的男人。 周玖良根本也不抬头,用纤长的食指按住剑鞘,往外推了推,说:“宋生,你挡着我了。” 霎时间,周围空气都似乎凝固了一般,那两个语气不善的家伙,也都默默不语,一个盯着人,一个盯着纸。 我赶紧挤到二人中间,打岔道:“别别别,玖良不是那个意思,宋渊也只是护主心切,你们别为了这种不挨边的事情动气嘛……” 宋渊哼了一声,将剑收回,抱着肩膀不说话了。周玖良斜了斜眼,没有理睬。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周玖良将几张纸折了起来,拍到我怀里。说道:“不过是个解梦的故事。”我问道:“你倒是说说。” “一人做了被人斩首、玉瓶去耳、镜子破裂的梦,另一人为其拆解,说‘丈夫去头为天、玉去耳为王、镜中有影则为敌,镜破无影则无敌’,愣是将一个凶梦说成吉兆,之后做梦之人备受鼓舞,便发兵灭了姓杨的一族,自己称王。这个解梦之人被拜国师之职,人称广承先生。” 周玖良说着,指了指走远了的杨九爷,说道:“这人绝对知道些什么,撬开他的嘴,问清楚,否则这郑道士的迷幻不解,不能完全相信他!” 回去的路上,宋渊赌气般故意走得很快,周玖良和我则不着急,徐徐缓行,快到时,他对我说:“三更时分我会叫你起床,切莫惊慌,我们去鬼市上转转。”说完便去和郑道士、泉叔他们聊天了。 ------------------------------------- 一阵鼻息在耳边袭来,我迷糊着睁眼,周玖良不知何时已摸到我身边来躺下,一只手轻轻捂住我的嘴,小声说道:“别动静太大,那郑道士起了,我们等他出门,再去鬼市寻他。” 我清醒了不少,将他的手拿开,说:“你回你那边去,一会儿他走了我自会起来。” 他却不动,还将腿往我被窝里钻,撒娇说着:“我不!这破庙里寒凉得很,总的就这么几床铺盖,你是不知道泉叔打鼾抢被多厉害,还是你这儿暖和。” 两条冰冰凉的腿直接压到我身上,激得我全身一紧,不自觉将他踢开,说:“你是鱼吗?!这么凉!我暖不了你。” 他痴痴笑起来,在黑暗中缓缓坐起,轻声问我:“当条鱼倒也不错,江河湖海,游历四方,人间尔虞我诈也不能扰我水下清净,三少爷妙喻。待血衣之事了结了,你愿不愿意撇世俗纷扰,与我同游呀?”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正微微颔首,斜眼看我。 我将视线扭朝墙壁,盯着上面的树影摇曳,回答:“鱼游千里,离水则灭。你要我选,不如当鸟。” 说完,我们都沉默了。无语半晌,便听见院门吱呀响动,郑道士应该是出门了。 周玖良将我的被子一揭,把我的衣服递了过来,让我速速起身。他蹑手蹑脚跨过熟睡的其他几人,去往外面。我摸了摸被他捂得暖暖的大褂,有些自责刚才的冷漠回应。 ------------------------------------- 其实根本不用刻意去追郑道士,此时的鬼村街道已聚集了不少行人,但都闭口不语,低头前行。我和周玖良混在其中,深感压抑。人群最终在一个两旁种满树的深巷口合流,再有序地进入。 深巷被树叶交叠遮挡,只有两旁墙角点着零星的蜡烛,幽幽火光照映了两排蹲坐的售货人,身前摆放着货物。巷口的几个摊主还比较正常,看起来和棠浪集市上的卖菜人无异,货物也并不出格,都是些农家自己制作的香啊、纸元宝啊、纸人啥的。 我虽然有点失望,却还是耐着性子往前,想看看能不能在此处涨点见识。 果不其然,往里再走几十丈,行人变得越来越少,而墙角的卖主和货物也一个个更加猎奇,周玖良放慢脚步,在一个摊位前蹲下。 那个摊主不是旁人,正是早我们出来的郑道士。 但郑道士似乎不认识我们一般,没有表情地打坐。在他面前摆放的,是一些青铜器物,有装饰了裸体小人的矛头,刻画了两只豹子和一头野猪搏杀的饰品等等。 周玖良开口询价,道士闭目回答黄金十两,我正惊讶其贵重,周玖良竟马上答应,掏出一张票子给他。 正当周玖良拢了拢那些器物,要用垫着的破布系个包袱走人时,一支乌木手杖压住破布一角,旁边一个围观的人打断了他。 “这位公子,您买的是铜器,为何要拿走垫布呢?” 说话之人衣着雍容,富贵逼人,看样子大概五十岁左右,并没有梳辫子,而是短发齐耳。他面庞圆润中布满褶子,虽眼眉弯弯,却透出一股压迫的气质,不容别人质疑。 周玖良耍赖道:“本家都没不乐意,你干嘛出头!” 这人应该没想到会被反问,有些讶异:“您怎么知道这位道长乐意呢?” 郑道士睁开眼,说道:“先生您来晚了,货已售完,明年请早。” 周玖良得意地将那手杖拿开,再拉起破布用力一紧,拎在手上甩了甩,说道:“老头,对不住了,您去别处看看吧。”说完转身就拉着我要走。 那人赶紧闪身将我们拦住,陪着笑脸鞠躬道:“这位公子且留步,老夫愿意再花十两黄金买您手上的包袱皮,您意下如何?” 周玖良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还没答话,那人身后便出现四五个保镖,将我们团团围住。我觉得可能会吃亏,便回身去找郑道士,谁知就这么一会儿,他已走出去很远了。 周玖良拍了拍那位富贵老爷的肩头,说道:“不是我露富,你也看见了,十两黄金小爷我出得起,自然就不会当回事,你要是真心喜欢别人的物件,就应该拿点有诚意的东西来换。” 再一指他握着手杖的右手,说:“你这个扳指还算个宝贝,小爷我吃点亏,就要这个吧!” 那人竟毫不犹豫取下,说道:“能在鬼市碰见的人,必然是懂行的主,这扳指刚得来不久,姓黄的物件。希望您能爱惜才是。”周玖良也不含糊,将包袱皮解了,东西全塞在我手中,布递给那人。 交易完,周玖良得意地说:“虽然不知道你抽得哪门子疯,但行事还算讲究,小爷我也不占你便宜,这扳指就算是借了玩玩,三天之内要是后悔了,你就去棠浪会馆报小爷的名讳,自当还你!” 那人眼中闪过一点狡黠,问道:“敢问公子大名?” “棠浪哥老会刘公公义子干儿!郭启林!” 第二十三章 梅二身世 回去的路上,我埋怨他为何要借我的名惹事儿,还要将我和刘公公的关系直说给旁人。 周玖良翻了个白眼,说道:“那人与血衣有联系的,我和郑道士是在演戏,就是为了钓他。这些破铜烂铁根本不是稀罕物,那块破布才是诱饵。布上嵌了道士制作的金线,也就是血衣上的那种,郑道士说,如果制作血衣的人真心想害人,必然会再来鬼市寻找,但若真的只卖这个,就太明显了。而我的作用,就是诈他出现,如果我不来买,那人有可能会一直蛰伏,等周围没人再下手。至于为什么要报你的名,你也不想想,血衣就是冲着你们家去的,这人也必然会再下手,到时候约在棠浪,好歹是个热闹地儿,招呼些帮手好将他一举拿下!”他攥了攥拳,很有把握的样子。 我又一指那个扳指,问他:“姓黄的物件,是什么意思?” “没啥,就是皇宫里出来的东西罢了,这个东西成色好,就是京城最大的几家当铺,也不一定有能力接,当然了,也不敢接。” 周玖良将扳指往拇指上一套,在我眼前转圈圈,说:“这东西都拿来换布,这家伙看来缺那金线得紧,不知道下一个要遭罪的人是谁喽!” ------------------------------------- 破庙内一片祥和,四个婆婆正在烧水,郑道士和刘公公、泉叔已在殿前喝茶,奇怪的是,杨九爷竟也加入其中,并不像之前那么不和谐了。 周玖良给众人展示了那个扳指,刘公公接过去把玩了一番,说这东西看着眼熟,杨九爷怯怯问能不能给他看看。 细细观察过后,杨九爷有些难过地说:“前些日子几个从京城逃难至此的同行说,紫禁城已无人管理了,老佛爷和皇上也不知去向,看来是真的……”对于这种话题,聪明人都会选择沉默。 眼看婆婆们端了盆热水往停放梅二公子身体的屋子去,郑道士赶紧上前,接过热水说不劳烦婆婆们了,杨九爷也起身跟去。 婆婆们有些失望地站在原地,刘公公便指挥他们去给云生拔针,要他们好好安抚,再喂些粥给他吃,毕竟躺了好几天这会儿肯定很虚弱。 泉叔却也上前制止,说是云生他去照顾。几位婆婆见没机会接触年轻小伙子们,有些气急,跺着脚地出门去了,留下在场的人哄笑不已。 我问道:“义父,这郑道士和杨九爷和好啦?” 刘公公说:“本就没啥好闹的,眼下两个都是救人来的,自然不必处处作对。” 周玖良道:“我听郑道士说,原本他们三人是很好的朋友,后来突然有一天梅二就变了,失意得很,偷了郑道士做药的大烟抽了三天,还被曹仁玉撞见,趁他意识模糊,凌辱了一番。刘老您那时候将曹仁玉打了一顿,便没再追究。可梅二却一天不如一天,寻死觅活的,最后吞鸦片死了,是这样吗?” 刘公公有些尴尬,说:“梅二是你家人我知道,可对于杂家来说,只是请来唱戏的角儿。他自己作贱,被人占了便宜,杂家也惩罚那小兔崽子了。后来的自杀,其中原委恐怕只有它自己知道。” 周玖良赔了个笑脸,道:“刘老您别着急解释呀,我又没怪您的意思,只是有些不明白……” 说着他站了起来,捡了根小树枝比比划划,说道:“这梅二公子是我家表姐夫,说起来,好歹是个亲戚,我求道士救他,有理,” 一边说,一边撅下一小截,放在我们几人脚边的地上,继续说:“那杨九爷此次跟来,想必是念当年班社里的旧情,也有理,”又撅了一截下来,和刚才那段差不多。 “至于这郑道士,不管是之前听杨九爷的描述,还是前些天他自己说的,光是看他照顾梅二公子那般细致,便不难看出此二人必然有些断袖情谊,有理,”这次他撅了挺长一截,朝着刚才郑道士离开的方向摆放好。 周玖良举着剩下的一段树枝,眼睛死盯着刘公公,问道:“可按您方才所言,梅二公子于您无非陌路,为何您愿意舍弃拘魂扣,来救他呢?” 刘公公有些语塞,将将抬手要指我,周玖良便一个横跨,挡在我面前,说:“别拿我们三少爷说事儿,就算是给您当义子,也只是您和他的事儿,要牵强说因为他求您了,我可不买账!” 一番话毕,我这才警觉,认亲不过只是借口罢了,刘公公的一系列行为,动机软弱,必然还有什么根本要因没说。 于是我也起身给刘公公拜了一拜,说道:“孩儿认义父,初乃为借法宝,又觊觎您戏命针法,是为小人贪图。但经过刺杀曹仁玉一事,义父忠义爱国,不为富贵折腰,不与洋人为伍,令孩儿钦佩,此刻是绝对真心的。救梅二一事,原本就有些蹊跷,义父思虑周全精明,还请莫要瞒骗,以让孩儿明晰,决意传承遗志才是。” 眼看被逼得无法再装样卖傻,刘公公便开口说了个故事:“从前,京城有一个富贵人家,生了个名为水台的少爷,父亲早死,为防叔伯抢夺家产,水台便被母亲操纵着登了门面,执掌家族事业。但谁知他游手好闲,愚笨迟钝,又不务正业,四处寻欢作乐,染了脏病,年纪轻轻就赴了黄泉。他的母亲少年丧夫,中年丧子,在家族中艰难生存,只得将自己兄弟的孩子过继来家中,视为水台少爷的孩子,再次传家业于他。” 刘公公看了看我们,吃了口茶继续:“这个孩子天资不错,诗书礼仪俱佳,老太太十分喜欢,取名亮端。谁知孩子一天天长大,思想愈发开阔先进,总是对他祖母那些个迂腐教化不甚顺从,几次冲撞惹得老太太心中忌惮,觉得这个孩子总有一天要造了她的反。于是便加大力度插手亮端对家族的管理,不仅安排自家表侄女给亮端做妻,更弄死了与亮端亲密的小妾,暗地里还勾结其他几个家族叔伯,处处为难这个孙儿。家中的管事掌柜看在眼里,疼在心中,这老娘们祸乱家族三代不止,其心可诛。于是就外出遍寻,终于让他在直隶的一家戏班找到当年与水台少爷相好的一个名伶。” 宋渊似乎听懂了般插嘴道:“名伶是不是有个遗腹子?!是不是就是……梅二公子?!” 水台?亮端?我忽然懂了,与周玖良对视了一眼。周玖良点了点头,说道:“刘公公既然能说得这般清楚,想必也是受了那掌柜的托付,要看紧梅二的吧,如今梅二生死难料,您这是舍命赔罪喽?” 刘公公没有接他的话,继续说道:“那掌柜来托付的时候,并没有让我要如何保护,只说了家中混乱,恐将没落,若是老太太实在昏庸再犯众怒,必须接梅二回去继承家业。得知梅二与道人交好,杂家本以为是好事,毕竟道士在哥老会年岁不短了,能力非凡,梅二受其保护杂家放心得很。谁料到最后是这般下场,杂家流离多年,若不是受了掌柜帮衬,早就不知身死何处。现如今老掌柜所料已成,就算是你们不来,杂家也决意舍命。” 讲到这里,刘公公又看着我叹了口气,说道:“至于要启林认父,乃是杂家喜爱你,这才借坡下驴……”我虽然觉得老头的算计十分诡诈,但他眼神真挚恳切,也就没有发作。 周玖良抬了抬眉毛,说道:“梅二公子的身世之谜已解,刘老您深明大义,晚辈佩服!” 宋渊有些不解,问:“我还有一事不明,这梅二公子当时为何要自杀呢?家大业大的,回去当家岂不快活!” 刘公公面色一沉,不耐烦道:“待杂家死了,那梅二活了,你自己去问他!” ------------------------------------- 夜至一更天,郑道士将梅二公子抬到正殿中央,交待众人回避,只留了杨九爷陪同。又将装了各种材料的拘魂扣塞入梅二的口中,几盆水泼到五花大绑的曹仁玉身上,开始做法。 众人挤在那日我和周玖良躲藏的偏殿内,门被染了墨贴了符的棉绳拴住,说是阳气重怕冲撞了归来的魂魄,于是就都乖乖坐好,等着奇迹发生。 宋渊站在门口,不敢怠慢,似有心事般来回踱步。刘公公紧挨着我坐,自他摘下拘魂扣起,便愈发虚弱,面色灰白,一阵阵倒抽气。我知道他是快要归西,心中不免难过,于是将手递给他,任由老头捏住。 不一会儿,院中的曹仁玉该是醒了过来,开始杀猪般叫唤。 泉叔嫌弃地说:“这畜生三日昏迷,水米未进,竟然还有气力!” 刘公公强撑着一点意识,笑道:“这才好呢,他叫得越响,生气越旺,拘魂扣就越是喜欢!” 第二十四章 命扣两失 在场的人都不曾见识过献祭人命的法术,兴奋之余还是有些害怕的。 云生坐在墙角默不作声,眼睛却一直往窗户那边瞟,似乎很担心外面。 泉叔蹲了过来,安慰他道:“曹仁玉知道的事儿,等今天一过,便只有你知我知。放心,只要你安分守己,我是不会告密的。” 来不及深究他们的对话,外面又传来一阵哭喊,爹啊娘啊的甚是凄惨。 周玖良有些坐不住了,问刘公公还要多久才完。刘公公咳了几声,勉强回答说只需一刻左右,众人又问过程,老头似乎没了说话的力气,只用长指甲在脖子前面比划了一下,再点点头,表现得这法术其实就只是杀一救一,甚是简便。 外面的动静忽然停止,众人皆屏住呼吸,猜想着曹仁玉应该已是死人,此刻就等梅二醒来了。 从破洞的窗户向外偷看,只见曹仁玉确实倒在院子正中,杨九爷和郑道士正不慌不忙地将屋檐下一圈十个浅黄的灯笼点上挂好,并在每一个灯笼下面插了三支香。 每一次插香,道士都囫囵地拖长音哼哼,似乎是在呼唤梅二回归身体。杨九爷负责的另外几个也顺序完成,两人便合力将梅二的身体搬到院中,放在一把椅子上,摆成端坐的状态。 伴着清脆的铃声,一阵强劲的风灌到院子中来,灯笼随之摇动,敲打着房檐和柱子发出啪啪的声音。 郑道士立马将椅子周边一圈符纸点燃,只在正面留了个缺口,然后站到梅二身后,将铃铛放在他的头顶开始急急摇动。那阵风左扑右卷,将院内的落叶翻动得有形,如同一只透明的鸟,失了方向般四处逃窜,但还是大致朝着端坐的梅二去。 风将梅二公子的亵襟吹开个豁口,便没了动静,就像是进入到了他身体内。 郑道士见状,马上放下铃铛,从袖中抽出一条书写了红色符咒的长绫,将梅二的身体绑在椅背上。再在梅二四周踏起罡步,每到一个方位,便会将一些东西放在脚下,然后再移步到下一个位置。 周玖良看不清楚,便问宋渊那些东西是什么,宋渊抬头想了一会儿说:“五谷三砂,五谷我知道,而三砂嘛,是我去棠浪采购的时候,那个药房掌柜告诉我的,朱砂、砂仁和蚕砂,据说是安神的药物。” 刘公公却摇了摇头说道:“并非如此,三砂在这里的作用就是形成一个凶煞阵,锁住魂魄用的。” 要锁住魂魄,那岂不是还有可能被它跑了?我不禁在心中打起了鼓。 郑道士做完这些,站在五谷三砂阵外面,开始呼唤梅二的名字:思君。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在心中默默念起来,梅思君,这个名字似乎有所指,有所盼,有所怨,真叫人不禁遐想。而站在他不远处的杨九爷,早已泣不成声,跪坐在地,也随着郑道士一起叫梅二公子。 我们不得出去的几个也是极度紧张期盼,紧盯着梅二公子的眼睛,希望他马上睁开,回应这两个为他撕心裂肺呼喊的男人。 突然,梅二真的双目圆睁,直勾勾望着面对他趴着的曹仁玉,又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一个发狠,将那拘魂扣直接咬碎了! 拘魂扣才碎裂,刘公公噗的一声呛出一口血来,面带极度惊慌的神色口念完了、完了,婆婆们也围到他身边,眼含泪水扶着他呜咽。我被眼前的混乱搞得不知所措,只得先搞清楚外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梅二公子确实是醒了,却应该不是他本人,至少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听来不是。 他的声音含混,就像是七八个男男女女一齐讲话,高低尖哑糅杂一起,又是笑,又是骂,疯癫至极。 郑道士忙叫杨九爷离远些,自己则跳到死去的曹仁玉背上,抓着他的头发,将桃木剑放在哽嗓处,喝到:“曹狗,休要躁动,你服了拘魂法术,待百年后还能轮回,如若不服,贫道这就将你身首分离,再打你个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梅二”一愣,继而大笑起来,操着一口女性的声音娇滴滴说道:“郑公子你随便打罢,此刻梅二体内可不止这姓曹的一个,反正我们早就是你剑下的亡魂了,也没几个留了尸首的,拘魂扣碎了,看你还能拿我们怎样!” 郑道士被“她”几句话吓得定住身形,竟乖乖放下了桃木剑。 所有人都没料到会是这样,郑道士也如临大敌般怯怯不动,举着手道:“你们别胡来,贫道只为救人,有什么要求你们提便是,贫道尽力满足,但求各位莫要坏了梅二心智。” 被众鬼占据了身体的梅二又是一阵狂笑,换了个深沉的男声说道:“你也有今天?刘太监呢?!我要他的命,你能给吗?” 郑道士稳了稳心神,答道:“刘公公没几刻能活了,不需要你们动手。” “梅二”将脖子扭动得咔咔作响,用一个老婆子的声音又说起方言:“我倒是莫得怨言,能为刘老续命是我修来哩福气,只是现在要我借命给嘞个戏子,老娘不干!郑道士你赶紧做法,我要回刘老那儿去!” 屋内的四个婆婆听到这个声音,都哭着喊着要出去,说是她们的大姐来了。宋渊挡住门,劝说婆婆们此时不可轻举妄动,刘公公也忙叫她们消停。 郑道士看来是想到了对策,厉声回答那些恶鬼:“拘魂扣都被你们弄坏了,倘若是要鱼死网破,贫道只能与各位同归于尽,免得你们毁了梅二,再游荡祸乱!” “梅二”正了正身子,左右顾盼,竟痴痴傻傻唱了起来:“亏我深情博爱,两无能,今日依楼人远,天涯近。从此飘萍和断梗,几许深盟密约,句句都无凭。” 这一段词本是唱小情人之间的打情骂俏的,但此情此景,却混合了些许悲切,愣是将杨九爷唱得嚎啕失神,叫人心碎。 杨九爷哭得泣不成声,对着郑道士梆梆磕头,嚎道:“臭道士!你没听出来吗!那分明是梅二的声音啊!!你要真的收了他们,梅二也肯定活不成了啊!!你发发慈悲,留他一条性命吧!” 说着,便爬向梅二身边,口中念念:“思君,是我害了你!我这就带你回家。”边念,边去解绑住梅二的那条白绫。 郑道士见此情形,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几步飞踏,朝着杨九爷面门踢了一脚,杨九爷本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蔫儿主,中了这一脚,直接就昏死过去了。但见梅二公子开始死命挣扎,不管郑道士如何用咒语压制,也不见效果,眼看就要将白绫撕烂。 刘公公此时唤我:“启林!背杂家出去!再不去帮道士,咱们都得死在这里。”他声音虽然虚弱无力,却掷地有声,让人心中一震。 我一把将他甩到背上,只觉很轻松,怕是和五斗米差不多重。宋渊还要拦,刘公公抬手一指,长指甲往宋渊的眉梢戳去,他便双腿一软,倒在当场。 刘公公再一挥手,飞针让起身阻拦的泉叔和婆婆们直接倒地。周玖良见了,乖乖退朝一边,不敢再说什么。 我用力一蹬,门应声而开,几步上前站到郑道士身边。周玖良在身后大叫一声:“三少爷!千万别死啊!!!” 我将刘公公放下,他双手杵在身前,嘲讽道:“贱命死鬼,给杂家填命的亡魂,杂家现在就在你们面前,放了梅二,有什么冲杂家来!” 那“梅二”听了,眼睛都快瞪出血来,张着口尖叫着,屈身向前,一下子又脖子一软,没了声音。这回换刘公公了,老头像是被开水烫了一般,疯狂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和身上的肉,口中还传来阵阵叫骂声。我想去拉他,却几次都被他乱摆的手打到,不得近身。 眼看刘公公就要把自己抓成血糊,我真要被急死了,郑道士突然想到什么,叫我去找刘公公头发里的针,先将他镇住再说。 我瞅准时机,抽出一根针来,有些犹豫:“我怕扎不准啊!!会不会起什么反效果?!” 郑道士怒吼:“你他妈的行不行!赶紧让他别动,昏也好,死也罢,快把他镇住,我自有办法!” 我顾不得许多,一只手挡住刘公公的抓挠,另一只手朝他眉峰快速一戳,他便不动了。 郑道士顺势捏住刘公公下巴,用力一挤,将一张符咒塞进他口中,开始闭眼念起咒语来:“五毒天师降身接引,弟子下盼朔望提携,令我通真仙,助我食恶鬼,钟馗道尊上身!” 念完咒语,郑道士将中指咬破,把血涂抹在自己的眼睛和唇边,画得一个骇人的模样,再一睁眼,便开始哈哈大笑,狰狞无比。 道士一把将刘公公口中符咒扯了出来,跟着一齐出来的,还有一条条泛着绿光的黏液,和不知道从哪里发出的断断续续求饶惨叫。 此刻郑道士已全无原先的做派,将刘公公往地上一推,踩着老头的胸口开始甩开膀子往外抽那黏液,一边抽,一边放肆笑骂。手上撺弄着,那黏液顺着他的手臂滴滴答答滑落,变成一滩清亮的水。 整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刻,郑道士终于再也扯不出什么来,四周也再无响动。 第二十五章 密信传书(上) 郑道士狂笑声持续了一阵,围着院内的一片狼藉走动,口中骂着什么不务正业、败坏门风之类的词。 然后又站到梅二身边,揪着头发鄙夷地端详起他的脸来,厉声问道:“还真让你找回来一魂四魄,可以呀?!” 没有人回答,他就继续说:“之前可是他给你下毒的,虽也殉情于你,算是抵命了。什么段王轮回,只是你一厢情愿!他要是真想夺权,还会一心向死?老子话就放这儿了,你就是再救他千百次,也是同样下场。此人命数多余,本就不该久活,为他而死的人也不少了,你再执迷,就是逆天,要遭谴的!” 还是没有人回答,郑道士摇了摇头,捶着胸口骂起来:“千年修行都不能让你看清人间无情?老子真是白白授你道行!待此事尘埃落定,你就给老子自觉归位!呸!不值钱的贱徒!” 说完这些,郑道士保持住了指天的动作,半晌,两行泪水滑落,道士跪在了梅二身边。 郑道士紧握住他的手,不一会儿梅二悠悠转醒,温柔地看着眼前人。 “你来啦?”梅二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我们在哪儿?还在人世吗?” 郑道士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说:“没在了,我这就带你去极乐之境,没人再能伤害你了。” “是我太自私了,可我真是没别的法子逃脱……” “这不怪你,我不是也来陪你了吗?”郑道士擦了擦梅二口边的血,痴痴地望着他。 “好困啊,我眼前发黑,就快看不清你了……”梅二的脸色煞白,神色迷离。 郑道士忙站起身来,将梅二的头揽入怀里,轻轻抚摸着,他身体颤抖,脸上泪水不断滑落。 片刻,梅二松了气息,往下一滑,郑道士将他搂得更紧,从死咬的牙缝中发出一声嘶鸣,那声音已不像人声,更像是死了幼崽的母兽,即便是再铁石心肠之人,也会被这一幕打动。 我自觉不该再看,忙顾起倒地的刘公公。老头眼睛发灰,就像是死了很久那般,模样骇人。 周玖良悄无声息来到我身后,拍了拍我,说道:“舍身救人,刘老英雄尽力了。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命也还了,这笔账该是了结。” 秋风呼啸,浅黄的灯笼随之摇曳,正殿内的川主菩萨六眼微开,望着堂前这些生死,不知会作何感想。 ------------------------------------- 埋了死去的几人,郑道士将一把白纸钱抛洒向天空,又把自己的桃木剑插在梅二公子的坟前,转身向我们拜了拜,退到一旁。 泉叔不甚客气地将杨九爷从坟前拽了起来,推搡着朝前走。我和周玖良问起郑道士将如何打算。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三少爷,贫道算出那日买金线之人并没有上当,而是向北去了。此刻云安方向频传异动,恐有祸事降临,你们速速回转,路上切莫耽搁。刘公公和曹仁玉一死,哥老会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动静,燃灯教徒关心的火药去向,贫道也已悉数掌握,自会助他。” 周玖良不放心,问道:“那这杨九爷,您要我们如何处置?” 道士叹了口气,说:“他并非恶人,只不过是讨口生计,你们只要问出其幕后主使便可放了,不必赶尽杀绝。” 说着,他指了指远处,又犹豫地将手放下,道:“筱亭道长的师父曾托人捎带,要我在灵玉观将一个东西给他。贫道深知其师徒仇怨,恐有狡诈,并未照办。但之前的九节尸怪确实如你们所说有他师父灵觉参与其中,不过,不是要助力的,相反,他师父的灵觉克制尸怪行动,不然仅凭我一人,无法这么轻松收场。如此说来恐怕事态有变。这个,” 郑道士掏出一个封了口的黄色三角小布包,“你们还是给筱亭道长带去。” 我接过那个小包,掖到怀里,问他:“郑道长,那日您疯癫叫骂,说要归位什么的,是去哪儿?” 郑道士微微一笑,说:“这是我们师门的规矩,三少爷不必知道。” 周玖良来了兴致:“钟馗师尊都说你有千年修行,莫非你就是大梦观的不死道?当年给段王解梦的广承先生莫非也是你?!” 郑道士皱了皱眉,回答:“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周玖良没有隐瞒,将禁书一事和杨九爷给的几张残页内容,都一一讲给了他。 郑道士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没有直接回答对否,而是将双手背到身后,一脸轻松地说:“解梦的广承先生也好,禁书里的不死道人也罢,都是别有用心的胡编。你们要信便信,贫道也不能逼迫你们不是?不过……这些资料的来源,你们最好去寻他一寻。” 我警惕起来,问他为何。他答道:“因为你那血衣上,有大梦观后山独有的一种植物染料,此物珍惜,现世应该所剩不多。如今只有每逢修缮观内神像金身时,才会用来给神佛描眼用。相传这种染料乃天地灵气孕育,是神明置于人间的通讯之物,血衣上用这种东西,恐怕是为了掌握你们的行动,以便追踪。” 他凑了过来,一脸认真:“制作血衣之人必然有许多关于大梦观的书籍残卷,知道那珍贵之物的所在,否则不可能这么大肆使用此种染料。” 我点了点头,言说必会跟进这条线索。郑道士也微微欠身,叫我们赶紧去追走朝前面的泉叔他们。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船至湖心,身后的鬼村隆隆作响,火光冲天,连带着湖面和船身也都摇晃起来,周玖良死死抓住宋渊,问是怎么了,宋渊比了个鬼脸,说道:“无生老母显灵了呗!” 周玖良莫名其妙,只有我和泉叔知道,那是马凤英的手笔。 ------------------------------------- 回到寻仙阁收拾行装,我和周玖良都没怎么说话,只有宋渊一直吵着要我们讲解救梅二那夜的细节。周玖良有些嫌烦,便指挥他拿出笔墨,要先写信给溥皓。宋渊不明所以,但也乖乖照办。 周玖良端起茶来,像个先生在教小童写字般指点着,要宋渊一字不差写下:现京城告急,君臣四散,故来信通禀,现人马不济,监查司中有内鬼协同,恐你如今已无家可归,姓郭的也被我软禁,老家人同意万金买命,于魏家庄交易。但请王爷莫要惊慌,指派手下二三前来接应,待人质放归,快马相会云安城外,确保钱银交接顺利,舍权保命是为上策。你我此计成功,便离了云安顺南出关,装商扮贾自在逍遥,计议从长! 写完这一段,我和宋渊都快气炸了,问他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回答,叫宋渊将笔拿来,自己继续动手,边念边写:“若是不来,便视为承认是你背后作祟,血衣作怪也将算在你的头上。郭老爷若得知,必定火冒三丈,将你在云安的设计一并交予朝廷,到时候满门超斩,不在话下。小的此信乃是最后通牒,若是你还想保全性命,就不要心存侥幸,小爷我目无规章,生杀随意!”越念,他越是得意,用词也越发狂浪。 写完,又用朱砂在“目无规章,生杀随意”八个字下面画了几个圈,将笔一扔,叫宋渊差人送出。 我一把抢了过来,问他为何要胡搞一气,周玖良走到我身边,手在身侧拍了拍我的腿,说道:“这是小爷的计策,你懂个屁!” 泉叔默默将信接了过去,笑着看完,说道:“周先生聪明绝顶,三少爷您就不要多虑了!宋生,快去备马,我们这就上路,等信送到王爷手中,事情一成,自会知道此中奥妙!” 宋渊一头雾水地往外去,周玖良不放心,也跟着去了。我赶紧拉着泉叔问:“莫非我们真要去魏家庄吗?那儿可是离此很远啊,即便是从均都的茶山出发,也需三天的路程!” 泉叔又露出招牌神秘笑容,摇了摇头说道:“三少爷,不怪老爷要花钱请周先生助你呢,在有些事情上,您还真是不如他。” 我有些生气,但还是耐着性子说:“不如便不如吧,他这般计划如此明目张胆,您也不管的吗?莫非您也参与其中了?!” 泉叔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说道:“反正如今国家凋零,不管是什么势力掌权,杀到云安不过时间问题,到那时大家都是亡命之徒,您又何必在意?” 我攥紧拳头,喝骂道:“义父刘老,一个残疾的老者尚知道不可卖国求荣,甚至愿意为保朝纲社稷舍命,你我丈夫,怎能有苟且活命的道理?!” 正说着,周玖良回来了,竟无视我和泉叔的争论,往椅子上一座,端起茶盏,刮了两下,抬头笑道:“哎?怎么不说啦?继续呀!” 第二十六章 密信传书(下) 我本就在气头上,周玖良这般作态嘲讽,更是惹人手痒,真是想好好收拾他一台。我抿了抿嘴,又看看泉叔不置可否的表情,就要发作。 说起来我从小虽不是个暴脾气,但也从来不认怂的。当年初到遮云堂时,十几岁的年龄,偶尔还是会被家中的下人不当回事,对我的要求也常常阳奉阴违。头一两次我还能忍,后来有一回,我染了风寒,在床上静卧,想要口热水喝,当时伺候我的小厮磨磨蹭蹭一个时辰都不送来,我便披了被子闯进厨房,将锅碗瓢盆一通乱甩,还把那个装样的小厮按到水缸里揍了一台。 此事就是今天,也常被家中的用人提起,提醒那些新来的不要轻易招我。 我一脚踩在周玖良所坐的椅子上,两根指头抵住他的锁骨,将他按在椅背。他下巴一收,口中念叨着“小心水烫”,一边睁大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周玖良,你最好给我说说清楚,那信里胡言乱语,个中关系复杂,什么监查院,什么装商扮贾,讲不清楚,我现在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火冒三丈!” 他从我肘下将茶盏顺到桌上放好,双手交叉摆在胸口,其中一个手指轻轻触碰我抵着他的双指,装腔道:“三少爷,您先息怒,小的不知,您倒是想为哪边出头?是你们郭家,还是王爷?” 泉叔要来拉架,我甩手叫他走开,又对周玖良说道:“郭家千两黄金请你调查血衣,乃是你的主顾,王爷一路上吃喝招待,还派了宋渊保护,乃是我们的友方。你可知你这一封书信出去,被那些心怀不轨的人得了,将会惹出什么祸端?!” 周玖良一脸无奈,解释道:“你也知道我们一路被人察觉,书信往来必然也会被劫,怎的就不理解我的用意呢?我来问你,你觉得我们的敌人要什么?” “要什么……不就是希望我们郭家不得安宁吗?”我有些动摇。 “是啊,看了这书信,他们会怎么部署呢?”周玖良将头一歪,继续问。 “魏家庄前去劫我!或者去云安等着看叔父找王爷算账?!” “那就对了啊,我们一不去魏家庄,二不会让郭老爷与王爷内斗,他们岂不都不能得逞?” “可你信中所写所为何意?!” 泉叔实在看不下去了,从身后一把将我抱住,往后用力拉拽,我只觉老头力气很大,都快把我拉倒。 分开我俩,泉叔无奈地说:“周先生,你就不要再卖关子了,赶紧跟他说了实话吧!” 周玖良晃着脑袋,面带不悦地说:“泉叔您看到了,他根本不相信我,说了又怎样,无非是羞臊这个没脑子的少爷罢了。小爷我一路上不说冲锋陷阵,却也从没有做过贪生逃命的勾当,如今他这般凶煞,真叫人心寒。大不了我将那钱银退还给你,你自己查去,小爷不奉陪了!” 泉叔似乎知道他是在故意激怒我,将我推到一边,指着我严厉地让我站好,又去给周玖良作揖赔礼,端茶倒水地讨好。 周玖良鼻子都指着灯了,口称泉叔不必如此,他可不是冲着泉叔去的。 我见此番情景,知道可能是有些错怪,但又不好得马上变脸,就撸起袖子,指着他说:“周玖良,就算是我不能理解你的计谋,也不至于被你如此羞辱,什么叫没脑子!好,就算我没脑子,泉叔一把年纪了,你又是拿的什么派头,要他老人家这么看你脸色!” 对面的两人听完,直接愣在原地,泉叔转身叉腰,与周玖良同坐在一侧,两张微微发怒的脸齐齐对着我。 泉叔说道:“你也知道我一把年纪,还要为你的无礼道歉,真是不值!” 周玖良在一旁附和:“那可不是!这位小少爷气人,还要您帮着赔笑脸,不值不值!” 泉叔没有顺着他的话茬,而是用手戳了戳他的脑袋,骂道:“你也是个愣头青!你明知道他看不懂,解释清楚便是,却要戏耍,闹得这般难堪!” 我们两个都冷静了一些,低头不语,泉叔也气呼呼地喘着粗气。就在这时,宋渊那个家伙哼哼唧唧现身了。 只见他好似没感觉到屋内的紧张气氛,哼着听不懂的小调在泉叔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茶就喝,咂了咂嘴,竖起大拇指对着周玖良说:“周先生,您真是厉害,这封书信送出去,那些蠢货必然不知道其中机要,半路截了看看,怕是还真就随我们安排的车马去往魏家庄呐,嘿嘿,到时候扑个空,那脸色我是真想亲眼见见……” 说着,他又抓起一个石榴,用力一掰,递了一半给我,继续道:“我估摸着,再有半日,书信就能到王爷手中。等引开追来的人,最多两日,我们就能在沃离汇合,我可是憋了一肚子问题,想要问问筱亭道长的。你说,我们这次回去,采买些什么瓜果,给小道士们也尝尝鲜?” 他说完这些,不见我们任何人回应,这才发现似乎气氛有些尴尬,眼睛左右瞟着,几步挪到我身边,小声问我:“三少爷,你又惹祸啦?” 我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对面的周玖良也绷不住了,噗的笑出声来,说道:“你看看!连宋渊都觉得是你不对!” 我只觉两耳发烫,却是真心不知他的计策,只能将脸扭朝一边,抱拳给周玖良和泉叔鞠躬,说:“是我莽撞,是我愚笨,我道歉!” 周玖良不依不饶,站起来用将脸怼到我面前,说道:“别呀,不是要让我尝尝火冒三丈吗?我长这么大,还没被傻子打过呢,来来来,照这儿来!”他抓着我的手,就要往他的脸贴去。 宋渊有些莫名,却也加入到我们中间,说道:“你说谁是傻子?” 泉叔实在看不下去了,一拍桌子,骂了声混账,嚷嚷着出门去了。 见泉叔走了,只剩我们三个平辈,我又找回一点自信,一把死捏周玖良的脸,说道:“你以为我不敢是不是?”另一只手作势要打。 周玖良口水都被我捏出来了,连连拍我,叫我放手,他这就给我讲书信的秘密。 一边揉脸,周玖良一边嘟着嘴说:“你还记得我用朱砂画圈的那几个字吗?” 宋渊抢着说:“目无规章,生杀随意!”说完还得意地看了我一眼。 “目无规章,规矩乃方圆,这目字下面画了圆圈,又没了外面的方框,则为二。”周玖良边说边在空中写字,试图向我阐明他的用意。我点点头,问他此意为何。 他也点点头,继续说:“这一般书信里要暗含点什么内容,用得最多的是藏头。但藏头其实很好破解,于是我就用了每行的第二个字。并且,要知道这第二个字的规矩,还得破朱砂标记的内容,算下来,就是三层密语了。” 我回忆着刚才书信的内容,在脑中组合,宋渊像是等不及我拼凑答案,脱口而出:“就是让王爷去沃离会馆见面的意思!”看来其实他也没能记完书信全篇,只知道密语的大概。 “约王爷去沃离相见,你打了什么算盘?” 周玖良拿起发辫的尾端,在鼻子下面来回扫着玩儿,说道:“郑道士说你们云安要出事,如果直接回去,恐怕落入陷阱。但是如果不回去,又怕你后院失火,来不及救,沃离不远不近,又有筱亭坐镇,是为最佳。你还记得泉叔那日与云生说的那些话吗?” 我努力回忆,想起了一部分,什么只有他俩知道啥的。周玖良又问:“那日你们大闹哥老会,听说云生也掺了一脚?” 宋渊突然插话道:“是啊!他说曹仁玉害死他爹王三喜,又怎么了他娘这个我不记得了,不过他娘的名字挺有趣,叫陶小桃!” 周玖良双眼放光,问我知不知道这两人。我摇了摇头,答曰不知。 他似乎也想到了我会不知,嘿嘿一笑,说道:“王三喜是吟凤班的当家武生,唱念做打乃京城一流,当年吟凤班受各地追捧,几乎都是冲他去的。这陶小桃只不过是班社里一个年轻的旦角儿,没什么能耐,荒腔走板、崩瓜掉字常有的事儿,完全是仗着好看才被班主留下的。我家祖父还做官之时,请过他们来唱堂会,那时候就流传他们之间有事儿,居然还留了这么个野种。” 我觉得他说话难听,列了他一眼,他却全然不顾我的反应,继续兴奋地说道:“这陶小桃你也不认识?” 我思前想后,实在没从脑子里搜罗出这么个名字。 周玖良几步走到我们跟前,像个地痞似的蹲下,用极其轻微的气声说道:“那是你家二太太!” 我瞬间慌了,将见到云生时候的那些画面和对话一股脑过了一遍,只觉得双手发凉,理不出个头绪。便抓着周玖良的肩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周玖良扣着嘴角啧啧,回答道:“这个我也还不能顺出个章法来,泉叔应该是知道些什么的,且看此次回云安,他会如何处理吧!” 第二十七章 三见溥皓 刚到沃离的村口,就见筱亭带着众小道们在等候了,身边还站了好多村民。我对这种阵仗有些摸不到头脑,周玖良却十分受用,第一个冲上前去,下了骡子,像个状元郎回乡般和人们客套起来。 我们和筱亭打了照面,这才知道,原来溥皓已经在会馆里候着了,为了避人耳目,并未参加迎接。几个老乡把腊肉香肠、大包的芸豆、几串辣子等杂货往我们的马背上搭,还一个劲儿恩人恩人的叫着,十分热情。 我和筱亭走在后面,小道士们笑呵呵地在前面牵着马,跟着周玖良一起接受老乡们的夹道欢迎。 筱亭说:“你们血衣的事儿有了结果了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 我将棠浪和鬼村的经历一五一十说了一遍,筱亭听得起劲,嘴角就没放下来过,不住地称赞郑道士高明法术。不过,等我说到大梦观那珍惜染料时,筱亭的笑容消失了。 “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我问道。 “倒是没有,”筱亭有些犹豫,“那种东西相传已经消失百年之久了,我师父曾经跟我说过,以前的茅山术有一个绝了迹的分支派系,专门就是收集这些珍贵的材料的。创立这个派系的祖宗,江湖人称茅山百晓生,其实并不是道士。据记载,此人爱财如命,只要是能卖大价钱,不管这东西长在什么地方,龙潭虎穴刀山油锅,他都能寻来,但是也从不跟道士之外的人交易。就算是被其他不是道士的买主堵在屋子里了,也能挖个洞跑掉。除了道士们,没人见过他的真身。” 宋渊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插嘴道:“这人会不会是个神仙?” 筱亭有些诧异,问他怎么会这么说。宋渊回答:“哈哈,筱亭道长您是不知道,那郑道士就是神仙!他有千年修行!还能请钟馗上身!” 我马上反问:“那天你不是被刘公公扎了针,昏死了嘛!怎么会知道这些?” 宋渊有些委屈地说:“我问了你们那么多遍,你们都不说,还是泉叔好,晚上睡觉时候,他告诉我的。” 一股寒意直窜到我的后颈,因为那日郑道士被上身之时,泉叔也是被扎了昏过去的,莫非老头根本就没事,而是装的? 筱亭并不知道这些,只是有些失落地说:“郑道士的事情,其实我师父是知道一些的,曾经也想邀请他一起。不过师父该是没能说动,并且还被他的师尊托梦吓唬了几次,也就作罢了。原来他真是个得道之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他自己倒是没承认过,说那些都是杜撰,我倒希望他只是个普通道士。” 筱亭不解,问我为何。我答:“你想想,如果一个人历经千年不灭,看过那么多朝代更替,身边的人不断死去,就是遇到了知己,也不能厮守到老,岂不凄惨?” 宋渊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说道:“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日苦闷多,知己不该是个具体的人,而是自己心中的感觉。就像我,只要是跟我情投意合,能互相理解心境,哪怕是鸡啊狗啊的,也可以是知己。” 我和筱亭都被他这鸡狗知己的理论逗乐了。 ------------------------------------- 近一个月不见,沃离会馆里里外外都焕然一新,比以前多添了许多人味儿,甚至在院内支了个不怎么好看的香台。 说是香台,其实就是在一个水缸下面用三块大石头作腿,形成一个类似鼎一样的形状。筱亭蛮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乡亲们自从上次被周玖良解了瘟病的祸害,便经常自发地到会馆来帮忙。家具能修的就给修一修,不能修的就拿回自己家去换个好的来,几个回乡来探亲的木工也把露在外面的木头柱子、窗棂啥的全部给上了遍漆。就是村中那些老头老太太们,也总是到这里来,上香,坐着聊天,给孩子们的衣服缝缝补补啥的,俨然将这里当做了祠堂一般,与原本的避之不及相比,现在可以用亲如一家来形容。 周玖良得意地叉着腰巡视,走到那个插满了香的水缸前一指,说道:“筱亭道长,你这个东西,我买了,待我去往云安,给你用上千斤好铜,做个漂亮的鼎来,上面就刻着小爷的名字,哈哈哈哈!” 就在这时,溥皓从正堂里走了出来,一副平常打扮,用扇子指着周玖良,说道:“周公子一定说到做到!本王明日就派人去做鼎,到时候花了多少钱银,找你要!” 我有预感周玖良马上就要跟溥皓拌嘴了,赶紧几步上前,挡在他们之间,将溥皓让进屋中,让他先别理姓周的,说是有要事商量。 溥皓见我十分急切,有些不解,问道:“贤弟,何事惊慌?” 我摆摆手,说道:“倒是不慌,只是怕你们俩扯皮半天,正事儿不谈。对了王爷,京城那边现如今怎样了?您有没有受什么波及?” 溥皓将扇子在手中握紧,叹口气说:“老佛爷和皇上已经往西安逃了,京城此刻不知道被多少洋鬼子占领。本王倒是没什么大碍的,不过亲王府被劫掠,阿玛和额娘……”说着,他将头一低,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按理来说,自己的爹娘出事,要么是因失去亲人难过,要么是因痛恨仇敌生恨,可他的脸上,分明是有些失望,或者说,可惜的神色。 周玖良和宋渊此时也进来了,宋渊几步到溥皓跟前,单膝跪地给溥皓请安,周玖良则要跪不跪的,口中开始念叨:“王爷呀,您说我是跪是不跪呀,听路上遇到的逃难客商说,此刻京城已经不姓爱新觉罗啦,您看,您这贤弟也没跪,是不是我也就免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确实失礼,赶紧要补个礼数,溥皓连忙上前抬着我的手臂,口称不必了不必了,他的脸上,分明是有些惭愧的。 宋渊在溥皓身侧将佩剑一提,发出了咔咔的响动,眼睛死死看着周玖良。溥皓用扇子轻轻敲了敲宋渊的剑鞘,示意他将剑收起来。 周玖良身子没动,眼睛却如同一根针似的追着宋渊溥皓的动作走,等他们都不动了,他这才转身将门口放着的一把小马扎拎到我们跟前放下,大褂往身后一撩,叉着腿坐下了。 溥皓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道:“周公子您这是?” 周玖良满不在乎,道:“你那歇腰,我这歇腿!” 我们三人这么高低着对面而坐,场面有些滑稽。接着周玖良问溥皓:“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溥皓笑着回答:“不是约我绑架三少爷,找郭老爷要钱,然后出南关,快活潇洒去吗?” 周玖良瞅了他一眼,说:“少贫嘴!你知不知道,做血衣的人出现了!而且我估计,他现在正在策划怎么弄你们黄家人呢!”说罢,他将之前换来的玉扳指掏了出来,递给了溥皓。 溥皓接过扳指,眉头紧锁,问道:“你可知道那人是谁?样貌如何?有没有什么特征?” 周玖良将右手往溥皓跟前一摊,似乎是在要钱。宋渊一巴掌拍在他手上,疼得周玖良脸都变形了,骂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爷我冒死到鬼市上刺探,不给钱不说,还打人!” 我根本懒得陪他耍闹,开口回答溥皓的问题:“那人年纪五十左右,面相富贵,鼻侧皱纹很深,虽然一直笑眯眯的,但自始至终透着股杀气,感觉不好惹。哦对了,他剪去了发辫!” 周玖良直愣愣瞪着我,似乎是在埋怨我为何要抢他的话,坏了他的买卖。 宋渊忙问溥皓心中有没有对应的人,溥皓摇了摇头,说道:“两年前皇上主持变法,那时候就有人剪去发辫了,不过不多。老佛爷对此是相当不满的,后来变法不了了之,剪发之事也没了说法。此人没有发辫,兴许与那时的所谓革命党派有关……” 周玖良将辫子往身前一甩,托在手中,问道:“王爷您觉得,咱们要不要也剪去发辫,混在那些人当中,方便之后做事儿呀?” 溥皓没有回答他,而是轻轻咬着嘴唇,似乎这个提议对他来说也不是个大逆不道的事儿了,虽然难以接受,却是真的可以纠结一番。 宋渊一指周玖良,喝道:“要剪你自己剪!” 周玖良继续质问:“王爷您都已经和海外那些个所谓革命派混迹一处了,还这么舍不得这根辫子呀?你可知道,这朝中早就有人剪去发辫,面见圣上时都是用假辫子掩人耳目?” 溥皓正了正身子,悠悠回答:“你既已知道这么多,也应该清楚本王的心意,揪着这有形的发辫不放,就不能也想想本王的难处?!为了挽救大清,哪怕是断头本王也在所不惜,区区发辫,该剪时自会剪去。皇上并不昏庸,一切还有回转余地,何必咄咄逼人?” 第二十八章 欲吓云生 周玖良立马换了副神色抱拳相向,说道:“王爷大义,小的佩服。只不过眼下您已然无根基可言,要是再不想个法子出来,一直躲在西南,也不可能有一番作为。” 溥皓也回敬他一礼,说道:“周公子计策精妙,乃是百年难遇的奇才,若是您能辅佐革命,不仅能保大清顺遂,更能利国强军。到时候挥斥方遒,统领万民,助华夏复兴……” 话还没说完,周玖良立马将溥皓的手按下,打断他说:“别别别!我可没那本事!也没那么高洁的抱负!天下苍生我可管不了!” 又一指我,说:“做完郭家这单,我就够本儿了,到时候坐船出海,云游四方,远离这是非之地!” 要不是筱亭来打岔叫我们吃饭,他们二人也许能争论到晚上。 席间,泉叔终于喝到之前夸了很多次的本地烧酒,有些兴奋地问溥皓:“王爷,棠浪的一位高人说,云安方向有异动,您情报便捷,是否听说了些什么?” 溥皓放下筷子,开始慢慢回忆:“之前只听说郭老爷办药王会,别的也没什么大事……” 泉叔有些不解。问道:“药王会不是四月底办过了吗?为何要在秋季再办一回?” 溥皓摇摇头,口称不知。我想起之前在药王会上见过的那些牛鬼蛇神,心中难免有些膈应,便转头问泉叔:“往年的药王会,叔父请来的那些宾客,倒是些什么东西,为何个个都长得那般怪异?” 泉叔夹了颗花生往嘴里一扔,笑呵呵地说道:“那些怪物呀,可都是些有能耐的主儿!你只见过一次,一一问来,我顺着给你解答!” 看来老头是真的喝高兴了,竟答应得如此爽快。 我便问道:“那个那个,四五人都抬不动的,要把大门卸下来才能进出的胖子!” 旁边的人听到我这番描述,也都停了口中的闲聊,静静等待泉叔作答。 老头不慌不忙嘬了口酒,答道:“南海琼州的名医,钟胖子!以身试药,吃杂了,经脉紊乱,一年比一年胖!哈哈哈哈!” 我又问:“身长八尺有余,皮肉皱缩,风吹即晃那个竹竿!” 老头皱了皱眉,又喝了半杯,答:“蒙医,名字老长,我记不清了。他只顾指挥,身边几个小徒弟上手,专门正骨的!据说不止是治人,什么牛马畜生,也都能治。” 周玖良见泉叔高兴,便一个劲儿夸赞精彩,还不断斟酒。 我挠了挠头,问道:“那俩连体的老婆婆!那个最吓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前面那个看着还正常些,背后那个体型如同三四岁的孩童,却满脸皱纹,我第一次见,吓得差点尿裤子。” 泉叔嘿嘿一笑,用筷子指着我说:“别说你了,我初见时,也吓得不轻。那个身形正常的老太婆,还给我抛过媚眼呢,你说是不是恐怖!那俩是苗医圣手,前面那个负责安排治疗,后面那个负责诊断。她们俩看病可脏,什么尿啊脓啊血啊的,都不避讳,取来给后面那个闻闻,便可知道病症在何处。两人不用交流,就能知道对方的意图,治疗手段也怪异,放血、汤煮、烧红铁针刺穿皮肤啥的不在话下。虽说跟我们汉人的方法大同小异,却总是让人觉得恶毒。” 我还在回忆着见过的奇人怪事,溥皓也加入对话,问起泉叔:“老人家,郭老爷请这些人到云安,缘为何由?据我所知,各地都有药王会呀,为什么这些人不在本地祭拜,非得到云安来呢?” 泉叔握杯的手在空中停住,沉吟半晌,转头反问溥皓:“王爷您这话里有话啊?” 溥皓连忙否认,说道:“晚辈绝无什么过分猜想,只是曾经在京城、江南等地也参加过药王会,并未得见您所说的怪奇,就顺口问问。您要是不便回答,晚辈这就闭嘴,自罚一杯。”说着,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泉叔见他喝干了酒,又望了望四周等着他回答的众人,有些下不来台,只好解释道:“这事儿说来其实并不复杂。其一,这些宾客虽说是厉害的名医,但大都模样猎奇,不受人待见。在当地来说,只有知道他们底细的老人或者家族渊源深厚的名门才会跟他们来往。所以,他们维持生计实属不易;其二,如今的大清洋人肆虐,洋医生虽然也能治病,却并不是万能的,好多还都建在那些传洋教的场所内。那些繁华的城市,中医多少受排挤,更别说这些少见的派系了,他们如果不与遮云堂为伍,被消灭遗忘不过时间问题;这其三嘛,” 老头将杯子放到桌上,眼神游离,似乎很醉了,周玖良赶紧将杯子斟满,抬着泉叔的手把这杯也劝了下肚,问道:“其三如何?” 老头却忽然翻脸,道:“什么其三?没有其三了!” 说着,便晃晃悠悠起身,朝着厨房走去,两个稍大些的小道士连忙上前扶他,将他搀回自己的房间。 在场的众人都觉得意犹未尽,却也拿他无法,便草草吃完,散了。 ------------------------------------- 当晚,我和周玖良被分配到一间屋休息。 我将被褥铺好,就要上床,却见他也不脱衣,还往自己的床下翻出个包袱来,在黑暗中捣鼓,便问:“还不睡?装鬼呢?” 他悠悠转身,将几块破布顶在头上,傻了吧唧的,口中慢慢说道:“我……就……是……鬼……” 我懒得理他,将枕头往他身上砸去,说道:“莫要扯疯!明天就回云安了,还不知道要面对什么异动,你还有心思闹!” 他扯下头上的杂物,瘪了瘪嘴,说道:“无趣,早知道跟宋渊一屋了……” 我走过去拿回枕头,呛火道:“你现在去找他也不迟!” 谁知他却一把抓着我,将我拉到他的身边坐下,凑到我脸旁,低声说:“你想不想知道云生的秘密?” 我有些诧异,问他什么意思。他摸着下巴说道:“今晚吃饭的时候,泉叔在那儿说那些怪人怪事儿,我注意看了看,好像云生听到连体妇人,才表现出相当惊恐,这其中必有什么秘密!” “能有什么秘密,那连体人谁见了都要怕的!” “怕是不止,他当时浑身颤抖,面色发白,应该是和连体人有过什么故事。要不咱们去捉弄他一番,看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来?” 我觉得他这想法有些过分,便连连摆手说不去,云生的事情可以等到云安再查。 他不依不饶,说道:“泉叔那般狡辩抵赖,你是见识了。你觉得如果真的回了云安,还有可能查到什么吗?更何况此事关乎二太太的名声,就是泉叔下手杀了云生,我也不觉出奇!” 话说道这里,确实是有些动摇我了。便问他要怎么做,好套出关于二太太的事儿来。 他将包袱中的破烂全部抖到床上,随意地翻捡着,将一些红绿的布条和一件灰白的破烂袍子塞到我怀里,说道:“来,咱俩就扮那个连体老妇人,我这儿还有些胭脂水粉,本来是要买了带回去给我姐姐的,顾不得这么许多了,快,抹脸上!” 我好奇地问道:“你还有个姐姐?” 周玖良停下手中动作,一指我说道:“你可别打什么歪主意,我姐姐可是许配了人家的!” 我有些想笑,回他:“怎么我就有歪主意了!人都没见过,要是你姐姐跟你一个德行,我不仅要躲远远儿的,还要天天给你那个未来姐夫上香祷告,希望他能多活两年,别被你们姐弟俩气死!哎,说起来,你姐姐许的谁呀?” 他一边往脸上抹着粉,一边毫不在意地回答:“溥皓啊!” 我愣住了。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家伙敢跟溥皓那般放肆,原来是王爷的小舅子。 他手不停着,也将粉粗鲁地往我脸上抹。一边胡乱捯饬,一边说:“我老早就不看好这门亲事,怎奈家父觉得攀龙附凤能保我们周家长久平安。你看,现在倒好,别说保平安了,那些造反的要是知道这层关系,从来谨小慎微的周家,这回是真要惹了大祸临头。” 我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抓了他的手,让他暂停动作,说道:“那你要不回去跟你家父亲说说,将你姐姐许配给我,不就没事了!待她过得门来,我一定好好疼爱她,以我们郭家的势力,就算是大清亡了,也能保证亲家们一世富贵,嘿嘿嘿!你说这事儿划不划算呀,小舅咂~” 他脸上渐渐没了表情,我也突然慌张起来,想着是不是玩笑开得过分了,不敢吱声,只得愣愣呆坐,目光从他那张白噗噗的脸上慢慢移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呸!登徒浪子!就你这伤官见官的命格,一辈子是非多舛。要不是你家郭老爷手笔夸张,我都不愿意伺候你,怎么可能将姐姐往你这火坑里推!” 第二十九章 命断沃离 我还想跟他争辩,却听见院中传来一阵响动,马棚旁边的小屋子灯影摇曳,一声尖叫随之响起,是根叔的声音! 我和周玖良没睡,自然是最先到的。根叔经过刚才的惊吓,又看见我们俩装鬼的样子,一个劲儿往院墙和小屋的夹角里躲,口中大叫着“别杀我别杀我”。 我赶紧将头上顶着的烂布抓了下来,在脸上呼噜了几下,跟老头表明身份。 筱亭和泉叔是第二波到的,泉叔见我和周玖良的模样诡异,便眉头紧皱,骂道:“大半夜的不睡觉,闹什么妖!” 周玖良连忙解释我们也是听见根叔叫唤,才过来的,但是对我们为何这般打扮,没好得说。 溥皓和宋渊也闻声而来,我们几人围成个半圆,将小棚屋门口站满。根叔哆哆嗦嗦蹲在墙角,被吓得不轻。 为洗脱吓唬老头的嫌疑,我赶紧将他搀起来,问道:“根叔,您第一声惊叫为何?” 老头指了指屋子里面,不敢转头去看。宋渊狠狠瞪了我们两个花脸人一眼,抬着烛火直接跨步进去了,却啪嗒一声摔倒在地,像是踩到什么东西。 他没忙得站起,而是先去扶倒了的蜡烛,却紧接着也啊地一声惨叫,四手四脚地一阵乱爬,倒退着出来了。 泉叔和筱亭对视一眼,赶紧进门查看。 怪不得宋渊和根叔那般惊恐,原来他刚才是踩到了云生,只见他身体趴在地上,一边脸着地,平平地放着,与身体呈垂直状态,双眼瞪得老大。可以想像的是,此刻他的脖子应该是被人硬生生掰断了。 泉叔好似想起什么,大叫一声不好,就往马棚里钻,马骡们被他惊得也嘶鸣起来。不一会儿泉叔走出马棚,捶胸顿足地骂着。我压着砰砰地心慌上前扶他,问是怎么了。 泉叔恶狠狠地拍着腿说:“妈的,那个杨九爷跑了!云生肯定也是他杀的!” 我心中咯噔一下,竟然将这个人给遗漏了。如果说当初云生刺杀曹仁玉是为了保自己生身母亲的地位,那这杨九爷就算不知道什么内情,也必然是个接头人啊!现在他不知所踪,杀人的嫌疑必然是他最大。 一边想,一边又见溥皓像是要往回退一般,将身体侧朝院子那边。 周玖良一把抓住溥皓,质问起来:“干什么!!自己的爪牙杀了人,慌了?” 宋渊推开周玖良,呵斥道:“放肆!那姓杨的杀人,与王爷何干!你莫血口喷人!” 周玖良神情冷峻,毫不客气地说道:“当初让我们去棠浪给他送东西的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去送情报让他开溜的。大闹哥老会时云生就是杨九带去的,云生不过十几岁,只可能是杨九安排的棋子,现在他死了,无非就是杨九杀人灭口!” 溥皓此刻面色白中透绿,虚汗挂满了鬓角,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道:“渊儿,快……快扶我……” 周玖良满脸不信,还在骂他装病,我却觉得不是,赶紧叫他先冷静,一只手扥了扥他的衣角,示意他我有话要说。 小道们也陆续起床,将正堂点亮,筱亭吩咐他们去烧点热水来,宋渊搀扶着溥皓往正堂去了。泉叔也说是去取点定心安神的药丸来,快步走向自己那屋。 根叔哆嗦着去捡之前掉在地上的一小截蜡,脸尽量不往屋内看。我趁他还没走远,赶紧上前问话:“根叔,您是怎么发现……”我指了指小屋子。 根叔眼神四处飘忽着,下巴一点一点的,该是吓坏了,只言片语拼凑出来的信息是:他起夜撒尿,路过小棚屋,知道里面是跟我们同来的清秀男子。见里面灯亮着,刚要去问问有没有什么需要,还没来得及敲门,屋内光亮一灭,一个黑影蹿了出来,将他带倒,摔了个屁股墩。蜡烛没灭,于是老头就去捡,刚把烛火对正屋内,就见到刚才把宋渊吓得狗爬的一幕。 我们一边送根叔回屋休息,周玖良一边还在说着溥皓肯定知道什么,我没有理他。 等安顿好老头,我把周玖良拉到马棚,指了指原本栓杨九爷的地方。一段麻绳散落在地上,很短,不是捆身子用的,应该是捆脚,或者手的。那绳子断面整齐,应该是被利器割断。这个细节是当时我去马棚接应怒骂的泉叔时候发现的。 他好像也明白了,说道:“放他走的人因为匆忙,将捆身的那些收了,把这一截留下了。刚才这一会儿,根叔、泉叔、杨九,都有可能将剩余的绳子弄走。” 我点点头,说道:“根叔为何我不知道,但杨九为了自己那些给人牵线搭桥的勾当不被发现,有可能杀人,但还有一个……” 虽然很不愿意相信,但泉叔确实有动机。 周玖良长出了一口气,咂么着嘴念叨:“不至于啊……莫非泉叔是二太太的人?” 我觉他思虑可能已经跳出去好远,便赶紧叫他解释解释。 周玖良一只手杵在院墙上,开始讲解:“你看啊,云生的死,对谁有好处?杨九无非灭口,溥皓算是杨九的上家,怕什么机要漏了风,也还说得过去。虽然我不是那么残忍的一个人,但是如果带入二太太的角度,此刻云生已然知道自己的来历,如果哪天一个没憋住,认了娘,那二太太岂不是身败名裂?与郭家的荣华就此无缘?” “照你这么说,泉叔如果是二太太的人,确实好解释。但据我所知,泉叔是和叔父一起长起来的。自二太太进门那会儿算起,这才五年左右,不至于吧?” “那你说,会不会泉叔怕郭老爷戴绿帽一事传扬出去丢了脸面,所以提前……”说着,周玖良用手比了个刀切的姿势。 我觉得再这么猜下去也不一定能有个结论,便说道:“要不这样,咱们晚上别睡了,猫起来等着,谁要是来取这一段绳子,就是放走杨九的人,甚至是杀害云生的凶手!” 周玖良把脸凑了过来,贱笑着调侃:“哎哟呵,这才跟了我几天,三少爷你那脑子也见长啊!” 我正要将他推开,就听见宋渊在几步之外侧身站着干咳了几声,说道:“王爷有话说。” 回到正堂,溥皓的状态似乎是缓和了不少,筱亭在他身旁不停地抚摸着他后背,像是要把他刚才噎住的气顺开。 周玖良还是臭着个脸,不过语气不似刚才那么强硬了,说道:“有话快说!我倒要听听你怎么圆!” 溥皓抬了抬眼,舔了舔毫无血色的嘴皮,说道:“周公子对我和杨九爷的关系有误会,本王如果此刻不说清楚,恐怕误会加深。” 周玖良哼了一声,在溥皓对面坐下了,双手抱在胸前,脸歪朝一边,没有搭话。 溥皓稳了稳气息,继续说道:“之前让你们带话去,是因为原本定在棠浪的会议需要杨九爷帮着操持。但那时候京城带话来,说是有一位原定要来参加的重要人物被抓,会议临时取消。为避免参会的人提前暴露身份,所以让他速速离开,到天富轩找京城的接头人,等下一步安排……” 我心中本就不太相信是溥皓授意杀云生的,所以便顺着他说:“那此时杨九爷逃了,是为何事?” 正说着,泉叔端着一个小碗走了进来,让溥皓喝下,然后接着我的话说:“将云生带到哥老会,还让他充当刺杀曹仁玉的刺客,这个杨九手段不软。我本意是将他带回云安,交给官府好好查查缘由的,他应该是畏罪潜逃了,为了防止云生供他出来,还把孩子……” 泉叔咬牙切齿,一副痛心的模样。但我和周玖良知道,这老头并不清白,所以心中并不买账。 但我们都没有现在揭穿二太太一事的打算,因为这时候最好的对策就是装傻,等待凶手自己露出马脚。 忽然,周玖良像是扯疯一般,站起来给溥皓鞠了个躬,口中叫着“我错怪王爷了!我这就去给您斟茶道歉!”,抓着我就往屋外跑。 在场的众人都吓了一跳,也没反应过来是为何事,只有宋渊紧跟着我们也跑出正堂。 周玖良将我往厨房里拉,见墙角的大锅里烧着小半锅热水,此刻已基本烧开了。旁边的地上放了一个陶土制成的小风炉,就是平常人家用来煨药的那种,上面放了个大碗,里面还有一些混沌的药汤。应该就是泉叔端给溥皓的那碗残留的。 周玖良骂了声去他妈的,一脚将风炉踢翻,顺墙根抓了一批木柴翻动起来。 那炭火中,赫然有一些烧得通红的麻绳!宋渊不知他为何这样,正要发作,我赶紧拦住他。 周玖良口中腌臜之词不断,声音很大,都是骂宋渊的,惹得宋渊脸都气紫了,我还是只能勉力挡在他身前。趁此之际,背后的周玖良赶紧用柴棍一顿猛扫,脚上慌乱踩跺,那些原本有形地麻绳残烬,顷刻间变成了无形的灰土。 第三十章 命案半解 泉叔和筱亭马上也来到厨房外,见我们几人正在撕扯,不明所以。泉叔没顾我们,上前将破了半边的大碗捡起,搁在灶台边上。不高兴地问:“吵架就吵架,干嘛要毁东西!这里面化的药丸还能再吃一次,你们这些败家的……” 他眼睛不停地在地上扫视,不知道是不是在找刚才我们发现的东西。 周玖良被筱亭拉着,另一只手指着宋渊,骂道:“还不是这个仗势欺人的狗东西!我刚来舀水,想着沏茶赔罪,他就进来教训我。踢翻了风炉不说,还骂我!” 宋渊鼻子都快气歪了,瞪着眼睛张着嘴,刚要辩解,我见势不妙,捉着他的手猛力掐了他一把,那力道足以掐死一只小动物了。 只见宋渊的脸扭成一团,没发出声音地比了个后槽牙紧合的表情,无辜地看着我,似乎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我使劲向下一压,将他双手死死按住,转身对着周玖良:“宋渊骂得不对吗?你无礼在先!”又转回来安慰宋渊:“宋渊你别急,我们不理这个小疯子!简直气人,今晚罚他去听泉叔打鼾,你去我屋里睡。” 说着,便把宋渊拉到外面,往我的房间一推,不等他反应,我将身后门一关,朝他比了个禁声的手势。 宋渊马上领悟到什么,也不说话了,只坐在床边,狠狠捶了床板一下。那一下可不轻,响动中能感觉他的怨气很重。 我忙不得管他,又赶紧回厨房去,筱亭正在教育周玖良,指挥他扫地。泉叔却一副只关心药汤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将破碗里那最后一点儿转移到一只杯子中,然后骂骂咧咧走出去了。 我凑到周玖良身边,说道:“刚才除了泉叔,还有谁进过厨房?”周玖良警惕地看了筱亭一眼,摇了摇头,应该是不知道。我扯了个皮,说是要去撒尿,便快步回马棚查看。 果不其然!那一小截鱼饵用处的麻绳,也不见了。 我泄了气,没了精神地回厨房,一屁股坐在平日小道士们烧火时坐的马扎上,恶狠狠地盯着周玖良扫成一堆的灰烬。他似乎也懂了,却不怒反笑,说道:“这并非不好呀,你气得不值。” 我问他:“还好呐?线索又断了!” “是好事儿啊,首先,那人如此紧张断绳,该是怕那切面平整被人看见,否则留就留了。其次,我刚才趁乱,已然发现,这厨房里少了把刀!” 周玖良一指灶边的墙上钉着的一片木板,那上面此刻还有一把正常大小的菜刀,和一把二指宽的月牙形小刀,两者中间确实空了一块。 “那要是原本就只有两把呢!” “嘿嘿,我说有第三把,他就有!”说着,周玖良用竖立在灶边的火钩子往大灶里捅咕几下,将一把灰不溜秋的匕首掏了出来,丁匡一下掉在地上。 筱亭闻声也靠了过来,说道:“哎?这把小刀怎么会跑到……” 周玖良低声说道:“筱亭,你别声张,我和三少爷有些眉目了,这放走杨九的人,就在我们院内。而且,此人平时不便带武器,所以才需要借你们的。” “如此说来,泉叔就没嫌疑了?”我问他,因为我们都知道,泉叔是有一把匕首的,平时就和他的烟杆子一同摆放,多数时候是搁在他随身的包里。 “倒也不一定,没准老头故意用别人的刀呢?不过这种可能不大,用自己的刀毕竟更顺手,而且免了销毁的必要。不过,我现在倒是一点儿不信是泉叔了,就这着急毁刀和烧麻绳的一番操作,此人应该是个新手,或者说,一个心性不成熟的人。要是泉叔,恐怕这些线索都不可能留下。” 筱亭听着,很快也就跟上了我们的节奏。 他低头思索了一小会儿,眼睛一亮,说道:“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这样做,好让我们觉得他没刀,好洗脱嫌疑呢?”倒也有这种可能,那嫌疑人不仅没减少,反而更多了。 周玖良摆摆手,说道:“其实这些都不是重点,烧绳扔刀之人才是我们要找的。” 他直接上手将原本扫作一堆的灰切了三份,指着其中一份说:“如果是泉叔,那时他去取药丸,要顺手做这些,有时间,也顺路。但是手法不像,况且就这么短短一会儿时间,麻绳紧密,要把芯儿也烧透,时间上不对。” 又指着另一份,说:“如果是溥皓或者根叔,但他们来去都有人跟着,不便。” 最后,他将一根手指戳进第三堆灰中搅动,很有把握地说道:“但如果我们再往前倒,有一个人,既符合时间,又符合动机,并且,他现在的状况将我们都带偏了!” 是云生!如果是云生放了杨九,再做了这些,并且自己死了,那便不会有任何人怀疑到他!但身他死的时候,分明还有一截麻绳被留在马棚,此刻却不见了啊! 周玖良似乎看穿我的想法,笑着说道:“这就是操纵云生做这些事儿的人高明之处,他只要留了那一段绳,就能顺利将我们所有人都绕晕。用此障眼法,最终把混淆物取走,不仅泉叔可以,根叔也不是不能。至于操纵云生的人是谁,尚未可知。” 筱亭有些不满意,说道:“那也就是没个定论喽?!” 周玖良不同意,将手上的灰拍拍,嫌弃地说:“别吹毛求疵了,起码我们知道了放走杨九是云生动的手,至于谁杀的云生,还得再查。并且,盘出此事需多人合力完成,也是往前一步了。” 我有些头晕,直接起身要去休息,筱亭也作势和我同步,周玖良看了看地上又被他霍霍成一摊的杂乱,说道:“哎别走啊,等我弄完咱们一起回去啊!” 筱亭懒得理他,先行一步,我顿了顿,问他:“你自己弄的自己收拾,莫非,你是怕独自一人待着?” 周玖良没吱声,用小脏手指了指厨房的窗户。别说,那后面斜对着的,正是此刻还放了云生尸体的小棚屋。 被他这么一提醒,我也不好得先走,便留下陪他。 周玖良手上动作加快了许多,嘴里却没闲着,问起我对云生的印象来。 我只有一些当年在药堂时候关于云生的记忆,并且表示理解二太太将自己的孩子安排在药堂的想法。作为一个续弦的二房,又是在那种压抑的情况下过的门,多少有些冲喜的用意,就之前我所看到的情况,叔父对她也不十分亲密。虽然吃喝穿戴上没有委屈过她,但总少了些夫妻恩爱的意思,对她都是板着个脸,甚至几乎没有同出同入的时候。这样一个没人爱的女人,想把孩子留在身边,时刻见着,寄托感情,我总觉得除了同情,并不能歹猜她的意图。 周玖良就这么默默听着,也不打岔,让我觉得有些不适应。突然,他开口问我:“你觉着自己被人爱吗?你的父母,你的叔父啥的,他们爱你吗?” 这个问题问得我慌了心神,因为这是我从来都不曾思考过的东西。 回想起之前在东堪的十几年,每日和父母在一起,虽然不算富裕,但从没有吃不饱穿不暖的时候,而且父亲对我的管教并不算严厉,至少与他的学生们比起来,对我是仁慈很多的。 他那时的学生约莫有二十来个,都是东堪本地娃娃,有的是地主家的孩子,有的是农家子弟,倒是应了父亲常说的“有教无类”。学生们年纪也大小不一,六七岁刚开蒙的也有,十五六的半大小子也有。父亲给他们都安排了各自要读的书,无非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些。 而我,却可以随便从父亲房内翻出一本来读,只要是书,父亲从来没阻止过。有一年我和母亲去附近的牛街赶集,被两个老太太拉着说了好半天话,都是夸奖父亲的,说是其他地方的先生,根本就没哪个能像他那样把孩子们治理得服帖的。 至于母亲,我竟然不能很好地描绘出与她相处的细节,好像都是些吃饭洗漱之类的琐事。不过,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相当俊俏。那是一种不需要华丽服饰或者脂粉辅助就能惊艳到人的好看,骨子里带着的,一点儿也不俗气。我开始细细回想,她眼睛总是低垂,不会与人凌厉对视,鼻子小巧如悬胆般精致,嘴角微微上翘,就是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也含着笑意。 说到这里,周玖良啧啧赞叹,也说我偏心,哪有孩子不夸娘漂亮的,但我的描述,简直要把我娘说成个天仙了。 我没有反驳,不自觉笑了,说道:“你还别说,我娘虽然是个教书先生的妻子,日子过得不富裕,但从来身上没有普通女人所带的烟火气,还真就有一股子天仙的意思。” 周玖良哈哈笑了,说道:“那你家有没有姊妹啊?我拿我姐姐跟你换!” 我看出他那表情并无往常的猥琐,而是真心地向往了,也不生气,温和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可没你那福气,我家就我一个。” 他表情定住,口中喃喃,略带失望:“那岂不是没得选?” 我有些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刚要开口问,他却猛地起身,说是让我赶紧去和宋渊解释解释,免得他对刚才的事情想不通,要闹脾气。 第三十一章 接返云安 回到屋中,宋渊已经睡着了。四仰八叉地斜躺在床上,衣服都没脱。我脑中猜想他是在等我回来时一个没忍住睡过去的,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将他靴子脱下,放平整,再将被子给他盖好,我也准备休息了。 这时,他翻了个身,嘴里咂巴着说道:“周先生欺负宋渊……” 我连忙凑近去看,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没反应,才知道他只是说梦话,便坐回自己床上,继续脱衣。 他又开始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好似将话嚼碎了在嘴里转着玩儿一般,我听不太清,也没当回事。 待我躺下,他说了段清晰但没有情绪的句子:“宋渊不是小心眼,但三少爷您……您……就是偏心……” 他眼睛紧闭着,眉毛跟着说话微微动了动,下嘴唇佘出来一点儿,一副孩童受了委屈的模样。想起这段时间他的表现和我对他的态度,我心中有了一丝愧疚,但又不知如何释怀,只好将身背过去,被子蒙头,尽量不去想。 ------------------------------------- 次日清晨,几个农家汉子围坐在沃离的门前。 我问小道士这是干嘛,他们说是送棺材来的,一会儿还得将云生下葬。我对此有些疑惑,云安就在咫尺,将他送回去再葬不好吗?于是赶紧去找泉叔问问清楚。 泉叔此时正在院中抽烟,不老高兴地,一口接着一口,有几下抽得猛了,还把自己呛着。 我问他:“云生是郭家的伙计,就这么给葬在这儿,是不是有点儿不妥?” 泉叔将身子扭朝一边,背对着我说:“又不是我安排的!你去问筱亭!” 我寻着棚屋那边的声音去找,筱亭正在指挥小道们仔细地将云生安置在棺材内,还不时地对着棺材凌空比划着什么,应该是在做法超度。 我正要开口问,一个负责端香炉的小道士轻轻拱了拱我,说道:“三少爷,您别问了,刚才泉叔已来过一次,被骂跑了,此时正在运气呢!” 原来老头是受了筱亭的气,但看筱亭那般坚定地模样,我也不好得打断他。 他将几张白色的纸符往棺材内壁四边贴好,从身背后抽出一个白色的唱戏马鞭,我一惊,问身边小道:“那不就是?!” 小道士低声回答:“对呀!就是假尸怪的脊骨!师叔说,这东西昨晚一直异动不止,直到今早鸡打鸣,才消停的。那玩意儿上面有一股怨气,灵觉和云生哥有些互动,师叔这会儿就是要证实一下。” 筱亭将马鞭在棺材上来回扫了一番,又轻轻横搭在正中,只见那几段绸穗儿连连耸动,像是被风雨打了一般,胡乱地左右摇摆。我不自觉将手抬起,四周很平静,根本就是没风的。 不一会儿,那马鞭前后滚动起来,只两三个来回,就掉到了棺材里。我和周边的小道士都十分好奇,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里面的情况,筱亭离得最近,头微微一偏,便回正身体,将腰间的铃铛高高举起,在空中摇了一下,喊道:“时辰到,封棺吧!” 我趁旁边的人还在挪动棺材盖的功夫,赶紧上前查看。 只见云生眼皮缓缓闭下,像个刚刚睡着的人,便觉奇怪,要去拉筱亭。两个小道士拦住我,放任筱亭往门的方向去了。工人们将铁钉咣咣砸进棺木,那声音交错响起,似乎要把人的心都砸穿。 “筱亭!”我脱口喊了出来,心中抱了一丝幻想,那闭眼的动作,确实不像正常的死人能做出来的。 筱亭的背影只停了半步,就继续摇着铃铛出门,一步步踏得沉重而坚决。 小道士们围着我,解释道:“三少爷,云生哥确实是死了,闭眼安息,是因为筱亭道长解了他的怨气,他此刻……恐怕已上了黄泉路……您就别……” 眼看门外的农人也纷纷进来帮着抬棺,我也只能认清现实,任由他们将我挤到一边。 宋渊和溥皓站得远远的,低头不语,溥皓更是手中拿了一个珠串,轻轻捻着。周玖良眼睛眯起,站在泉叔旁望着远去的抬棺一行人。 我走过去,说道:“我刚才分明见他眼睛闭上!” 泉叔似乎见怪不怪,说道:“这有什么,筱亭当年超度大火死者的时候,也有死人闭眼。” 我不死心,问:“烧死的人,还能闭眼?!” 周玖良瞅了泉叔一眼,说:“大火之灾,人不全都是烧死的,呛死的更多些,更何况是晚上!” “那为何要在此处下葬?” 泉叔将烟杆往地上磕了磕,说道:“还不是因为那马鞭!筱亭说马鞭有异,最好赶紧超度下葬,多拖一天,恐将生变。” 周玖良接过话茬道:“那就是说,这马鞭,是王三喜的物件儿了。行吧,假尸怪的来由,与吟凤班脱不了干系……说起来,泉叔,那吟凤班,当年有没有去你们郭家演过堂会啊?” 泉叔不为所动,还在继续收拾烟杆,低头回答:“有啊,唱过啊!那可是名震八方的班社,我可是跑了好几趟京城,提前很久下定,才请到的。你们周家近水楼台,应该也请过的吧?” 我生怕周玖良不小心将二太太的事情说漏嘴,赶忙打岔:“王三喜是云生的爹,这会儿父子团聚,也算是一件好事儿,这段就揭过去吧。泉叔,我们何时回家?” 泉叔背着手朝房内走去,说道:“你问王爷去,他说我们最好不要一起走。给他安排上了路,咱们再走就行。最好赶紧走,这鬼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待了!” ------------------------------------- 宋渊陪同王爷的马车先行,其余人晚了半个时辰才出发。泉叔和筱亭似乎都有心事,将马催得很急,我因为要照顾周玖良那个不适应奔波的,便一直与他们保持着一两里地的距离。 虽然离得不近了,但山路崎岖,偶尔还是能在对面的浅林中,看见他们奔驰的身影,也不觉得有何可担心的,速度也就渐渐放缓下来。 周玖良笨拙地鞭打着他的骡子,总是不得要领,我们也只能由着骡子的想法,时快时慢地往云安赶。路上,周玖良和我开始计划接下来的事情。 “你打算怎么查二太太?” 周玖良和骡子正较劲,有些分不开精神,便反问我:“查她作甚?” “难道你不想知道云生的死是不是和她有关吗?” “想知道啊!” 他干脆放弃抵抗,让骡子原地休息,趴在骡背上说道:“可是难道你不担心自己吗?如果二太太连自己的孩子都下得去手,恐怕已是做好了更大的打算,不管是单纯图财,还是与血衣下咒人为伍,你这一旦暴露,恐怕会惹得郭家血雨腥风!你有没人保我不知道,我可是背井离乡的,被弄死了然后像云生一样随便一埋,于你们这种荒野小城,还不是稀松平常!” “我保护你!” “口气倒是不小,你难道忘了,刘公公那时候就只教了你三天,那戏命针法你掌握几成啦?还保护我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在鬼市上换来的玉扳指扔给我。 “来,把这个东西戴在手上!有点沉,还有点粗,你先适应一下。记得到了云安也不要取下来。任谁问起,都说是一位京城来的大富商给你的信物。”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怪招。 我又问他:“信物,总得有个什么理由吧?谁会没来由的把这么个贵重玩意儿随便给人?” “你就说,他看上你了,要收你做姑爷!” 我面露疑惑,周玖良却哈哈笑着,朝前去了。 ------------------------------------- 抵达云安的时候,刚刚入夜。 街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不管是去茶楼听书的,还是要去青楼逍遥的,人们淡定自若,谈笑风生。想到此刻京城的乱象,云安,就好似一个时间静止了的地方,与外界的纷扰丝毫无关。 周玖良说他是第一次真正进到云安城,便问我能不能回去放了东西,也带他上街逛逛。 我其实除了几次节日庙会,也不太清楚云安的玩乐所在,但又不想太扫他的兴,便答应了。 接近郭府的大宅,远远瞧见两排微微褪色的红灯笼,那是一种叫气死风灯的圆形灯笼,据说云安只有一户手艺人会做,前几年才搬到云安来的,那也是郭府第一年用上这种高级的灯笼。 我给周玖良解释着,他却叫我打住了,说道:“气死风灯乃是民间的叫法,太俗气,你们这种大户人家,得叫乞赐封灯!寓意好!” 我正觉得他有些矫情,就听见大门吱呀呀打开,一个身穿锦缎大褂,外套带兔毛边儿马甲的人,领着三五个小厮匆忙从里面出来,看样子似乎有什么要事待办,并不是来迎接我们的。 第三十二章 郭府见闻 那群人低着头与我们错身而过,在昏暗的巷子里看不清为首之人的脸,我将马勒停,而周玖良的骡子却有些惊动,在原地不停地跺起脚来。 领头的华服男子有些不悦,但没有停下脚步,其中一个小厮却得理不饶人,一把扯了骡的嚼子,用凶恶的眼神对着周玖良。 “干什么的!”另外几个小厮迅速将周玖良围住,气氛有些紧张。 周玖良赶紧下了骡,点头哈腰地给他们道歉。 已走朝前的华服男没有转身,而是催促那个作威的小厮赶紧走。我没能判断出他们是不是郭家人,但身后就是郭府,自然有些底气,于是也下了马走过去理论。 “几位小哥,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兄弟骑不惯骡子,多有得罪。不过,您这么大力扯动,不是更容易惊了牲口吗?” 前面的那个人听见我的声音,停下了脚步,转身看了过来,却不接近。 片刻的对峙过后,那人抬手挥了挥,毫无表情地说道:“不想死的就快跟上!”小厮们纷纷跑动起来,好像刚才与我们扯皮的狠劲儿完全被那人压制,消散地无影无踪了。 周玖良有些好奇,问我那些人我认不认识。我答不识。 他又说,如果郭家是这种家风,那恐怕是个人都想把血衣送到郭家去,希望这种恶霸家族早点瓦解。 我很烦他这种戳人肺管子的话,严厉地说道:“你觉得我是不是这种人?” “你不是呀!”周玖良一歪头,装成天真小童般回答。 “那郭家就不会是这种家风!”我白了他一眼。 他低下眼睛,又缓缓抬起,说道:“我所知道的郭家可有两个,你说的是哪家?” 我知道他又要拿我身份说事,正想发作,这时候泉叔来了。接过我们手中的缰绳,口中嫌弃我们吵闹,说是在大门里都能听得见,还说我们丢人。 周玖良有些撒娇地说:“泉叔您怎么能赖我呢!刚才那群人凶我!我也是被吓到了嘛!” 泉叔略微思考,回道:“我可没瞧见别人吓唬你!只听见你俩矫情!” 我指着身后问老头:“那些是什么人?家丁?还是客人?” 泉叔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也是成月没回来了,哪能掌握这家里细节事务。一会儿你自己问老爷吧!” ------------------------------------- 郭府应该说是整个云安最华丽的宅子了,以前就听叔父讲过,整个府内有九进院子,是几辈人经营扩建最终成现在的规模。 我从来都只到过前面四五进,唯独有一回是和院内家丁玩耍时追逐打闹,跨进过第六个院一回,但那里没什么人,大白天的也安静得可怕,就没敢多待。 我和周玖良分别洗漱整理,然后由丫鬟带着去了偏厅与叔父见面。 叔父此刻在看书,说是看书,倒不如说是在查阅什么资料。屋内的桌子和地上,堆满了书籍纸张,他脸上油乎乎的,衣服还扣错了一个扣子,应该几天没好好休息过了。 丫鬟小声禀报我们的到来,他也不抬头,而是吩咐沏茶和配点鲜花饼来,顺手将一支毛毛躁躁的笔夹在书中,两手在身上擦了擦,走过来见我们。 周玖良小声嘀咕:“你家叔父挺随和啊?” 我没有回答,因为其实这种状态的叔父我也从没见过。他平时不会以这种样子示人,总是衣着板正,须发整洁,举手投足必须大方谨慎,那是姑奶立下的家训,对叔父和家中各人的礼仪行为都严格要求,为的是不让外人觉得郭家只不过是暴富的生意人。 见叔父勉强笑着叫我们坐下说话,我不免有些担忧。 待茶点上齐,叔父吩咐丫鬟们去给我们烧洗澡水,不传不让接近偏厅,我隐约觉得他可能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们说,便想给周玖良使个眼色。 那家伙竟在认真吃饼!并且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将饼掰开,舌头舔一舔,咬下一口抿一抿,还张着嘴大口吸气。 见我瞪着他了,也还是呵呵笑着,说真的能闻到玫瑰的味道。叔父不好打断他,就顺着他说:“周公子要是喜欢,等回去的时候,我托人做一些您带上。” 周玖良摆摆手,道:“郭叔叔不用麻烦,这么远的路程,带回去早就馊了!我吃过了,回去跟他们说说便罢。晚辈只是好奇,这深秋时节还能品尝这么新鲜的芬芳,还是云安好呀!” 叔父笑了,说道:“云安除了偏僻了些,四季和谐不分,从没有你们北方的严寒和酷暑,确实宜人。” 周玖良用一大口茶将饼顺下,说道:“我猜也是,您看我们刚才在府宅外面,还遇到了一个人,这还没进冬天呢,就开始穿带兔毛的衣服了,你们云安人还真是耐不得寒!” 叔父脸色有变,却还是平和地问我:“刚才在门外遇到人了?” 我点点头,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不打算深究。叔父却有些不明白似的问:“那人没有拦你们?或者打招呼吗?”我摇了摇头。 周玖良看了我一眼,说道:“长辈跟你问话,干嘛总是不言语?郭叔叔,我来回答,那人被我的骡子吓了,身边的随从有些不爽,都要收拾晚辈了!不过那个穿得多的公子,并没有放任,叫着手下就走了。他是谁呀?” 叔父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说道:“启林,你还记得安叔吗?” 安叔是家中的管家,怎可能不认识。只不过那个老头我不甚喜欢,或者确切点说,是有点讨厌。 原因有三,第一那个老头没有除笑容之外的表情,像个木偶一样,哪怕是有一回在遮云堂抓到小偷,扭送衙门,被那贼人往脸上吐了口水,他都能笑着处理完所有事情;其次,那个老头从来不跟我们这些小辈多话,不管你问什么,只要和家中操持无关的,他都只是笑笑,连“我不知道”或者“我不想说话”这类的抵挡之词也不说;第三,泉叔将我接到郭家时,是他安排我的起居,很严苛,不怎么让我玩儿,也不怎么让出门,后来去均都茶山接手,也是他提议的。 我答记得,叔父叹了口气说:“安叔生了重病,之前再办药王会,是为了请神医们前来诊断……” 周玖良听了,忙问:“这个安叔是您的兄弟?怎么会这么严重啊!需要动用神医?!” 我见叔父没有反驳,心中大概知道安叔对于叔父的重要性,便也没拆穿安叔只是管家身份。 叔父苦笑了一声,说道:“若只是一人得病,不至于专门再办一次药王会。可能是我郭某人命数孤煞,方克身边亲朋罢……” 他端起茶喝了一口,有气无力地说:“二太太也病了。” 这话倒是真的让我和周玖良心中一震,此次回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要查云生之死和二太太的,病了?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我将要说的话仔细在脑中过了过,对叔父说道:“我们已查到血衣确实是有人故意暗害,其中掺杂多种诅咒,背后的人用心险恶,安叔和二太太估计也是受其影响,叔父莫要责怪自己。另外,哥老会上……” 我刚要开口,叔父打断了我,说:“这些你泉叔已告诉我了。” 周玖良赶紧插嘴:“那,云生的死您知道了吗?” 叔父点点头,说道:“云生替父报仇,又被奸人所害,实属不幸,如今受筱亭道长超度,也算是得了个善终。” 看来泉叔并没有把二太太供出来,我想着,难道说是因为二太太病了,所以老头心软了?还是他真的就是二太太的狗腿? 周玖良瘪了瘪嘴,说道:“说了半天,郭叔叔并没有回答我,刚才出门去的那个人是谁啊!” “哦对,我给说岔了,那是安叔的干儿子,跟着安叔快十年了。小伙子挺能干的,勤快好学,前段时间我还让他跟着药堂掌柜学习看账查对这些,他也快上手了。要不是安叔生病,需人顶替家中操持,我还有些不舍得将他召回府上。”叔父的语气缓和不少,看来对这个小子十分喜爱。 周玖良趁叔父不注意,给我比了个嘴型:又是义子!我知道他是在嘲讽我和刘公公关系,又不好得在叔父面前发作,只能心中想着一会儿回去歇息,定要教训他一下。 见叔父将目光又抬了起来,我忙问:“那这个得力的小兄弟,他叫什么名字?” 叔父说:“嗯……他原本没什么名字,府内上下都叫他小南,眼下为了顶安叔里外事务,我给他赐名南宇,就随安叔姓张。说起来,他比你大,不可称小兄弟。” 张南宇,这个名字起得挺硬气,南宇北寰,能看出师叔父对他的器重。 正在闲聊的功夫,就听得一阵阴阴惨惨的念叨从不远处传来,叔父愁苦的表情又爬上眉间,我和周玖良也不知为何,只能静静等着那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渐渐消散,才能再问究竟。 第三十三章 探病二娘 没等我开口,周玖良便先问了:“郭叔叔,这半夜三更的,谁人喧哗?” 叔父答:“正是在下的侧室,二房太太。唉,她这样每晚叨叨念念,无非都是戏词。二娘入府前乃是名青衣旦角儿,最近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白天断断续续睡觉,夜里就这么唱念闹腾。丫鬟们都胆小,不太敢陪同,只能将她锁在我的睡房,由家中青壮男子守着。等天光了,又派丫鬟们来招呼。” “如此说来,二太太有没有身体方面的异常?大夫们怎么诊的?” “请来的神医都说这是心病,周边的大夫也无计可施,只是开了些温补的方子,怕她这么折腾下去损耗心脾……” 我算是听懂了,简单来说二太太就是得了疯魔的病症。这其中原因,还得深入探查,也许是和云生有关呢? 周玖良又问:“郭叔叔,二太太这样子多久了?” 叔父思索一会儿,回答:“其实就是启林去沃离的第二天。那晚本是中秋节,我们本地有祭月拜祖的习惯,需要办完这些,才会开席赏月。祠堂在府上的第八进院子,平时除了安叔会定期去上香,给长明灯添油,打扫啥的,并无外人走动。那天傍晚,我也是第一次带着侧室前去给先人祭拜,本无异常,谁知第二晚,她便于夜里惊动,摔坏了她房内的各式器物,还不愿见人。现在白日照顾她的丫鬟们,必须脸戴白纱,将五官模糊,才能接近她。否则她一见到其他人的脸面,便要抓挠,说他们是画了人皮的妖怪!” 关于戴白纱模糊五官的描述在我脑中形成了一个很莫名的画面,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周玖良却听出一点异常,问道:“第一次与二太太拜祭先人?这是为何?” 叔父有些尴尬,答道:“郭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我的夫人与儿子们无故失踪,已五年没有音讯。坊间甚至传闻说是我郭某人将妻儿杀害,也有说郭家崛起是因信了什么妖邪,所以需要献祭活人之类,不胜枚举。所以,侧室总是对家中上下有些忌惮,也很惧怕我。今年中秋的第一次祭拜,乃是因为前些日子,侧室有了身孕,我需要通禀先祖,乞求保佑她们母子平安。” 原来如此,二太太有了身孕……这便让人不免怀疑,在当前的局势下,她有可能为了地位和声誉,将云生害死。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为何现在她自己又着了魔? 周玖良起身给叔父鞠了个躬,说道:“晚辈斗胆,想去二太太的屋外探查,听听她倒是在念些什么,找点儿线索,不知是否方便?” 叔父略感担心,却没有阻止的意思。说道:“那自然最好,只不过现在她失了心智,口无遮拦,还请您莫要嫌弃,这个……” 叔父咬了咬牙,起身从立柜中取出一顶竹编的斗笠,上面围了一圈白纱,说道:“未免你探查时惊动她,请务必戴上这个。” 叔父说着,看了看我,问道:“启林你要不要也……” 我点点头,这种事情在我看来,如果叔父不问,自然不能主动关切,但如果他问了我却拒绝,那便是对家中事务冷漠,于我的身份来说是不应该的。 我接过斗笠,正在思考接下来的行动,周玖良又开口了。 “郭叔叔,既然您同意了,晚辈还想再带一人同去。” “还要带谁?” “筱亭道长。他现在应该在灵玉观。之前哥老会的高人说云安有异动,他就跟来了。二太太的情况您最清楚,应该不止是生病,让道长同去排查,不是灵异最好,即算是,也能借他之力除魔,您说呢?” 叔父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正要答应,门外传来丫鬟的声音,说是南宇回来了,要见叔父。 叔父赶紧起身,叫我们一起出门。来到前厅,那个叫张南宇的给叔父行礼,也给我们俩点了点头,跟他的干爹完全相反,他脸上毫无表情,冷漠得就像得了面瘫症。 叔父忙问:“道长来了吗?” 张南宇点头说请来了,正在耳房待茶。 叔父不悦道:“我让你去请人,自然是上宾,怎么如此不懂规矩,还不快点请到正堂来!”看来这个张南宇虽然办事不错,却缺了些人情世故的教育。 不一会儿,两个道长被之前张南宇的几个小跟班夹着,来到正堂。远远看去,跟官兵押解犯人差不多,虽然手上没有使什么动作,但小伙子们颐指气使的,好似拿捏了这俩人做过的亏心事一般。 待他们到了跟前才看清,其中一人正是筱亭,另一位,竟是个道姑! 只见她身着纯黑的道袍,足踏纯黑布履,白袜齐膝,夹持一把银白的拂尘,梳了个利索的发髻,没有佩戴任何装饰的东西,也没有戴头冠,面相看起来与仙风道骨毫无关联。那脸盘子圆润,白里透红,眼圆似杏核,唇红如花瓣,要是换身打扮,说她是谁家的夫人,必能混淆。 她面色庄重,不见喜怒地走在前面,身后的筱亭也换了身黑,和那道姑别无二致。叔父对她十分尊敬地深鞠一礼,随后便呵斥张南宇让他给道姑和筱亭道歉。 道姑口称不必,直接进入主题:“带路去见你家病人!” 张南宇引着道姑走朝前面,我赶紧去招呼筱亭,他让我们跟上脚步,点指前人,边走边说:“我刚到灵玉观,将郑道士和棠浪的事情说了,又把血衣交给师叔保管。她一见血衣,便让我更衣准备,说是今晚你们郭家必然差人来请。” 周玖良有些惊喜,说道:“这道姑是你师叔?那便是你那恶师父的师妹喽?她是什么来头?” 筱亭狠狠给周玖良背上一拳,压低声音呵斥:“道姑乃是蔑称,你就按平时叫法称道长便可,我这师叔脾气臭得很,小心她听见了要收拾你的。” 我有些不解,问他:“刚才我们还说要去灵玉观找你,一同去看看二太太的情况,你就来了,真是巧绝!” 筱亭点点头,说:“本来我还说到了灵玉观先静修几日,谁知道你们家出事,根本没机会休息。说起来,二太太怎么会病了呢?” 周玖良说道:“疯了!我们也正要去看个热闹呢,赶巧,咱们又能一起啦!” 筱亭情绪不高,说道:“我这个师叔一般不为俗事出面的,这次你家二太太必然是惹上什么了。但是我们出来时,师叔说不用带任何法器,只装了两个药瓶,我猜可能是怕惊动了。你们等会儿千万别瞎打岔,尤其是你!”他戳了戳周玖良的肩头。 才刚进到第三层院子,便见几个中年的家丁正坐在叔父房间外面闲聊天,他们见到张南宇带了人来,立马起身,一个个都低着头,似乎很怕他。 张南宇倒是没说什么重话,平静地问道:“聊的什么!” 其中一个矮胖的大叔回答道:“回您话,刚才二太太在屋内念白,我们几人在分析是哪出戏……” 张南宇继续问:“哪出?” 另一个高个的男人抢答道:“他们说是崔莺莺的词儿,可我听着不像,那分明是玉堂春……” 矮胖大叔又打断他:“玉堂春是审案子的!你听二太太这一阵阵笑声,怎可能是苏三!” 张南宇只用了个眼神,那两位家丁便赶紧又低回头去,院中所有看守二太太的人都噤若寒蝉,要不是筱亭的师叔吩咐所有人出去,还不知这压抑的气氛要维持多久。 就在大伙儿都在往外走的时候,叔父换好衣服赶到了,手中也捏了顶斗笠,站在院门旁有些不知所措。 那位女道长用拂尘碰了碰筱亭,说道:“让郭老爷和这些家丁一同远离,前后院的人都回避。” 我和周玖良听了,心想我们应该也是要被驱赶的,就也朝月亮门走去,想到不能围观,自是有些失落。 女道长却叫住我们,说道:“你们二人……先站住。” 她对着筱亭耳语几句,便又发话:“贫道还需要两个帮手,你们可以留下。” 周玖良喜出望外,蹦蹦跳跳地回筱亭身边去了,筱亭不太想理他,一直在往他师叔身后躲。 叔父扶着墙,尽量小声地问女道长:“启林与周公子对家中事务不熟悉,要不要让南宇也留下帮忙?”女道士答曰不必,张南宇便毫不犹豫地往叔父那儿去了。 就在我们安排事务的时候,漆黑的屋内又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在拍打窗户,踢动家具的声音,紧跟着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碎碎念道:“你身为按院,私自前来探监,倘若被人知晓,如何是好?” 那声音凄凉婉转,担忧中略带哀怨。我从小到大没得几次听戏的,对这段词根本没有印象。 周玖良听了也是一愣,抱着脑袋想了一会儿,便背过身去对着几棵树咦咦呀呀地调整腔调,对那屋中人用京剧念白的方式,回答道:“为了三姐,就是罢职丢官,又待何妨!” 第三十四章 初试入梦 我们都被他这一下搞懵了,屋内人听闻这一句,竟很配合地安静了下来。 半晌,女声再次回道:“唉,我乃是苦命之人,再若连累三郎你,于心何安啊……”这一句其实到连累二字时,就已经彻底哭出来了,若不是四周安静,还真的很难听清。 女道长示意周玖良继续与之对话,可他却双手一摊,说是接下来没有词接了,屋内又传来磕碰的声音,二太太又哭又笑,搞得外面几人心焦不已。 女道长掐指一算,找了一个斜对屋门的位置盘腿坐下,又叫筱亭去院中四角探查了什么,待筱亭归来回禀,那女道长眉头紧锁,似乎情况出乎她的意料。 筱亭靠近她,低声说道:“师叔,这情形看来,可能并非外来的邪祟,要不要给二太太用药?试试看能不能套她的话出来?” 女道长点了点头,说:“为今之计,也只能这样了,让那个会唱戏的来,不过要绝对小心,若是被疯女人带偏了,可能他的心智也会受损!” 听到这话,周玖良知道是在说自己,便有些退缩,连连摆手道:“不是不是!筱亭,没词了!真没了!王三苏三监中相会就这么几句,二太太一来就念的最后两句,这叫我怎么接?” 女道长很有把握,呵斥道:“你不逞能搭话,何至于此!按我说的做,今日只是试探一番,导致她疯魔的可能不是什么凶恶的邪灵,贫道叫你做什么你就做,自当保你平安!若是不从,那疯魔女子真是纠缠起你来,贫道便不管了!” 周玖良轻轻给自己抽了个嘴巴,只得懊恼地去到女道长跟前。她命周玖良盘腿坐好,又从身上掏出一个白色的小药瓶来,在周玖良的鼻子下面转了几下,周玖良便缓缓低头,好似昏睡过去一般。 随后,筱亭上前取了药瓶,去到窗户边,在一块绢布上倒了些瓶中的东西,攥在手中,准备好一切,就要开门。 筱亭回身给女道长示意,将门打开。借着微弱的月光,我能清楚地看到二太太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肩膀随着哭声耸动,跟着便停了,应该是发觉门被人打开,飞快地将头扭向了外面的我们,挣扎着起身就要上来拼命。 她的脸上化了唱戏的妆,但很凌乱,应该是摸黑化的。二太太此刻嘴巴血红,口中大吼着,唾沫乱飞,真的好似条疯狗,就在她接近大门时,筱亭一个侧身将手绢扔到她脸上,她就这么一愣神功夫,没了力气,就地跪下,脖子软踏踏向后弯曲,脸抬着,顶着那块手绢,不动了。 女道长和筱亭没有松懈,互相点了点头,只见女道长一只手抓住周玖良的辫子根,眼睛也闭了起来,筱亭则将药瓶的口子塞好放到二太太和周玖良之间,单膝跪下,看了看天,就紧盯着瓶子,不管别的了。 我此时是站在院子一角,见这阵仗不知是做的什么法,只能问筱亭,他紧张地回答道:“休要捣乱,心中默念九十九个数,念稳些,够数了,或是这个小瓶倒了,就赶紧来帮我把二太太送回屋内!” 听他口气不像商量的,我也就只能在心中数起数来。 女道士虽然此时紧闭双眼,却不时转动着头,像是在观察什么一样,且每转一下,也要带着周玖良的头跟着一起动。 就在这时,一片云彩将残月遮了去,院中漆黑一片,筱亭大喊一声:“数到几了?!” “将将过半!”我回答。 筱亭站了起来,走过去捉住二太太的手腕,似乎是在查看她的脉搏,过了一会儿,又问:“数到几了?!” “八十五!” 他赶紧站了起来,叫我上前帮忙,我们将手从二太太腋下一穿,反着方向将她往屋中拖动。 我只觉她身子很沉,与她瘦弱的身躯极其不符,仅仅几步路,就要耗尽我所有力气。待将她放到屋内地上,筱亭一把扯掉盖在她脸上的手绢,往怀里一掖,又用二指在她的脸上画符,寥寥几笔画完,正对眉心一嗑,便拉着我出去,将门关上插好。 这一番动作连贯,丝毫没给我思考的机会,只觉得好似逃难般紧迫,累人得很。等我们都坐到台阶上休息时,对面的女道长睁开了眼,周玖良也醒了。 他眼睛瞪得老大,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女道长,就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问道:“道长?!这是什么法术?!我现在还活着吗?你是活的吗?” 女道长十分嫌弃地用拂尘将他手打掉,骂道:“刚才若是捡着要紧的问,恐怕已经知道二太太疯魔的缘由了!你废话是真多,问这问那的,就是不说正事儿!手也是真闲!” 说着,便起身去收那个药瓶,顺便问筱亭二太太的情况。 筱亭正要说明,身后屋内又传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女道士站着听了一会儿,说道:“今晚你就留在郭府,好好教教他们。明天晚上我会再来,亥时再做法,能多停留一会儿。” 说完又瞅了一眼周玖良,自己朝正堂去了。 ------------------------------------- 将女道长送上马车,已是深夜,我和周玖良还对刚才的事情好奇,筱亭却一副不想多聊的样子。 直到回了卧房,丫鬟问还要不要洗澡,他才稍微来了精神。我和周玖良互视一眼,说我们都太累,不想洗了,让丫鬟招呼他去洗。 他刚刚出门,周玖良便跳起来对着我问道:“刚才是什么情况?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大概答了一些,他连连点头,又一脸神秘地问我想不想知道他见到了什么?我自然是很想知道。 他便开始手舞足蹈地描述:先是一条路,满是大雾的,跟初到鬼村时差不多,后来慢慢能看清了,就见路边两排枯萎的柳树,那雾薄了许多,空中却有很多柳絮飘来。 路很窄,能勉强同时通过两人的样子,柳树的两边是看不到岸的宽河,河面与路面齐平且不会流动,水面是紫红色的,仔细看才能看清那不是水的颜色,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浮萍。 他一边走,一边摸,柳树的枝条摸起来像面粉,一碰就散了形,柳絮握到手中轻轻一捏就化了,跟雪花似的,还能在手中留下灰色的印记,一会儿又不见。 玩了一阵后,那个女道士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抓着他的辫子根开始安排自己头动的方向,他很烦,便与她争执起来。三两句后,一个白衣服的女人牵了一个六七岁的小娃娃迎面走来,脸上白乎乎一片,看不清楚样子。 女道士让他上去搭话,那女的不理,小娃娃似乎也是听不见的。他又抖了个激灵,喊那女的三姐,那女的抬头正要回答,便被一股力量撕扯身体,由脑门处开始着火,像燃着的纸一般,被烧成点点飘在空中的小火星。然后被那女道士狠狠揪了发辫一下,便又回来了。 我听他说完这么一大段,看着他意犹未尽的样子,问了句:“你觉得你在那儿待了多久?” 他想了想,答道:“怎么也得半个时辰吧,光是在那条小路上走,就觉得怕是走了二里。” 我心中一惊,不避讳地告诉他:“我这里见的,恐怕连半柱香都不到!” 他相当兴奋,说道:“那怕就是了!我定是到了冥界!只可惜就见了一对母子,别的没见着。” 筱亭这时候推门进来,又被周玖良拉住坐到床边,急不可耐地就要问清楚原委。 筱亭听了他的理解后,哈哈笑了,说道:“若真是冥界,就你这整天嘴贱,早被黑白无常抓走,要下拔舌狱的,哪可能再给你送回来!” “那你说,我刚才是到哪儿了?” 筱亭思考了一会儿,总觉得不好解释,便将桌上的蜡烛端起来,滴了一滴蜡在食指上,说道:“这算是你脑子里的世界,” 又滴了一滴在拇指上,说:“这是二太太脑中的世界,” 然后将二指一合,捻动几下,说道:“这就是刚才我和师叔在做的法。” 我有些不解,问道:“那个药瓶里是什么?” 筱亭嘟了嘟嘴,说道:“具体是什么不知道,那是师叔的独门秘方,好像是一种植物炼的油。不过作用就如同这个,” 他一指烛火,说道:“将人们的脑中世界化开,再糅合一处,直接从别人的脑子深处找答案。” 周玖良拍起手来,眼里满是倾慕,说道:“我今儿算是开了眼了!有这种东西,还愁什么迷案没法解的!明天你师叔还来的吧?我去问她要多少钱才能卖这秘方,就算是千金万金,我也买!!” 筱亭双手叉腰,开始数落:“你以为有了秘方就能行啊?!那我师父当年不早就成功了?而且,就算是制成了药油,还得会用!你知道咱们同门里那些个效仿的,有多少是因为不知其中奥秘,最后失了心智,变成痴呆的?!要不是师叔抓着你,你怎么可能还回得来!” 第三十五章 夜会南宇 “你不是说带了两瓶药吗?怎的只见她用了一瓶白色的。”我问道。 筱亭答曰另外那瓶是救命的备用药,虽然没见师叔用过,但总是一起携带的。 他这会儿连连打着哈欠,说是真的困了,要我们也去休息,明天一早会教我们一些与这个法术相关的要领,待明晚再去二太太的思想里探秘时,不至于像今天这样无功而返。 临出门,周玖良问了筱亭一句:“你那师叔样貌水灵,看起来不过三十,称个什么法号?” 筱亭想了很久,说自己只听师父提起过一次,逃至云安后也都只是叫师叔,好像是……什么霄?说着就把门一关,不再理会我们了。 我和周玖良往我的房间走去,路上又遇到张南宇。他正隔着院子在对面的走廊望着我们,定定站着,也不说话。 周玖良有些不爽,说:“你看那人,又杵着了,眼下郭老爷这么信任他,还让他顶管家职责,却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你们郭家恐怕也是没人可用了。” 我不想多聊这些,正要拉着他离去,张南宇反倒开口:“三少爷,我能跟您聊几句吗?” 周玖良在旁边提醒我,让我回他明日白天再聊,我也就这么回了。 谁知张南宇却有些不依不饶地又问:“您难道不想知道点儿郭老爷不愿明说的那些内容?” 我看了周玖良一眼,他也有些犹豫,这时张南宇已几步走到我们跟前,将手背到身后,挺胸抬头地对面而立,似乎笃定我今晚必然要与他去一趟了。 周玖良小声说:“你就去一趟无妨。” ------------------------------------- 他领着我来到刚才见叔父的偏厅左侧,此处连通着一处分三个岔口的走廊,从中间那个快速通过后,就是厨房。我虽不知他意欲何为,但也跟了上去。 此时厨房里还有一点点光亮,两个人影在里面捣鼓着什么。张南宇毫不犹豫将门打开,俩小厮立马愣住,地上咕噜噜滚过来一个黄橙橙的东西,张南宇捡起来,说了声滚,他们就赶紧用袖子遮着脸跑出去了。 郭家的厨房很大,光是烧水用的大灶就有两眼,小灶若干,俨然大户人家的配置。两侧的架子上摆满了蔬果和干货,案台上还有一些盖了布的盆,不知装的什么。 张南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要不是他熟悉此处,可能我们已经将身边各种东西都带倒了。我们去到灶台边坐下,借着炉心里的微光,开始说起话来。 张南宇首先发话:“三少爷,中秋佳节为何不回来团聚呢?” 我有些想拿范儿,便回他:“南宇哥,我听叔父说您现在是管家,怎么?新官上任,也要欺一下我这个过继少爷吗?” 张南宇并没有被我这话噎到,继续面无表情地说:“我没那意思,只是你今日也看到了,中秋一过,家中祸乱频发。我父重病,二太太又疯癫,您这过节了却不回家,让人不免生疑。” 我有些不高兴,他这分明是意有所指,便问:“你意思这些事儿是我搞的鬼?” 张南宇毫不避讳地看着我说:“就算我不这么想,你觉得外面的人,或者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会不会这么想?” “我告诉你,我到郭家来,本就是被人安排的。我没尝过富贵滋味,也不向往,更不屑于用计谋求。二太太现已有孕,只要她生下个不疯的娃,我便自动消失,你大可放心。” 他摇了摇头说:“我倒不是要你起誓澄清什么,而是觉得,有人想陷害你!” 我克制住了表情,静静听他分析起来:“你看,首先是茶山的事情。郭家的历史上,从来就没有涉及过药材之外的生意,当初安排此事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你被安排出去,那段日子家中一直在接待外面来的大官,什么样的官服我都见过,来人不下十批,各不相同。后来就是中秋,我父一夜病倒,终日卧床,这才二十几天,便垂垂危急。昨天我去查看,他已眼不能见,口不能言,恐怕挨不过冬天。二太太失了智,与我父发病就在前后脚,虽然遍访高明,却没能得出个结论。说实话,我并不想掺和其中,但今日去请道长的时候,我在前面赶车,听闻他们说了些东西,诅咒、加害之类的字眼,我觉得,你我若联手,必能将幕后之人揪出来!” 他说这些的时候,态度平和且冷静,就像是在讲述什么棉白炭黑之类的常识。我正思考这人动机,他忽然将刚才捡到的东西递了过来,是一颗柿子。 “吃吗?我听老爷说你喜欢,今日白天去集市上买的。” 我接过来,觉那柿子梆梆硬,显然这家伙就不懂吃柿子的精髓,便随手一放,将柿子摆在灶边。 “家中发生的事情,我也震惊,可我身份在这里,不查,被人当疑凶,查,就可能被说贪图家产。比起被人当小人,反正事不是我做的,不怕被嫌疑,所以就不查最好。多谢你的好意,也希望你能尽早抓到坏人……”说着,我便要走。 “慢着!”他叫住我,说到:“你此番出门又归,是不是和一个包袱有关?!” 我缓缓转身,尽量不让他看出什么端倪,问他:“什么包袱?” 他还是面无表情,但眼神坚定了许多,说:“中秋节前不久,有人捡到个包袱,交予我父,之后,泉叔就出门了,一直到今天才先你不久回来。是不是跟那个东西有关?!” “你怎么会知道?”其实话才出口,我就后悔了,这相当于是承认了他的疑问。 他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说道:“因为那个包袱是我捡到的。” 眼见瞒不住了,我又坐回他身旁,将那个硬柿子拿下来,咬了一口。确实是甜的,但伴随着强烈的涩口,还能忍受。 我吃着柿子,问他:“那天你有没有发觉什么别的异常?” “我不知那算不算异常。老爷、泉叔和我父亲在书房开会的时候,我被安排在外间屋跪着。那时候我听见他们说到几个人名,于什么,是个单名,还有一个姓郭,三个字的名字。其余几个名字听不清楚了。哦对了,老爷说,只能你去查办,否则换了旁人,必然死于非命什么的。” 我不能判断他说的是不是真话,又不知怎么继续话题,便调侃了一句:“你这耳朵是真好使啊,到哪儿都能偷听到些东西。” 他脖颈泛红,可能是被我说中有些羞臊,便急急反驳:“那日几位长辈开会,并没有避讳我多少。今日接道长们过来,我又正好赶车,所以……” 我赶紧打断他,说自己是无意指责他的。 半晌沉默之后,他突然问了句:“方才我送那道长回去时,她说明日还会来,你们,是知道何物在侵扰家宅了?鬼吗?还是妖怪?” “好像都不是,那位道姑……哦不对,道长说,要我们学习些什么,明晚配合她。就现在的情况看,可能是二太太自己的心魔。” 我觉得要将那位女道长的神奇法术说给他听,一是与他不熟,时机不对,二是时间太长了,便掐头去尾,说了个自己的判断。 他摇了摇头,说:“二太太从来在家中都不曾唱过戏,好像是因为之前戏班的经历让她觉得不甚光彩,有时候丫鬟说错话,提及什么,还会被她掌嘴。这几日天天唱不说,还越来越疯狂,我觉得应该要查查她的历史。” 这人分析能力不错,再聊可能会被他把话全部套去,我便有意敷衍他。 “行,你说的我会注意的。你自己也小心点儿,别被人盯上。” 可是他却担心起我来,说:“今日请来的女道长,法号逸霄,外面的人都称她会诡异法术,是个妖道,能吸取别人的精魄,把男人都变痴傻。如果明晚她要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千万别答应。我看你身边那个家伙本身就傻乎乎的,实在不行,就让他上吧!” 他说的时候还是没有表情,让人看不出是不是在俚戏。 我被他这几句逗乐了,回他:“妖道?这都谁跟你说的,别的不讲,她今日一同前来的筱亭道长,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他那么敬重这位女道长,我就不信她是什么妖道。还有,是谁告诉你,样子傻乎乎的人,就该被用作挡箭牌的。我应下了道长的安排,就得自己上。别的不讲,这天天被你们三少爷三少爷地喊,好事就上坏事就躲,天底下哪有这便宜。” 他死板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疑惑,不知是对我说的哪个部分不解,口中念着:“莫非真的被父亲说中了,你真能救郭家……” 我反问:“你什么意思?”他却再不承认刚才说过什么,起身将厨房门一推,催我赶快回去休息。 第三十六章 二娘异状 回到房中时,周玖良还在伏案写着什么,铺了一大张纸,我粗略看了一眼,写了好多人名和交错的线条,将他认为有关系的、有疑点的地方都标注了下来。如泉叔、二太太这类人,还用粗粗的黑框框起来,叔父和张南宇这些,名字后面画了两个点,而曹仁玉、云生和刘公公,则用一根横线穿过。 我站在他身后,等了一会儿,说:“要不要把刚才张南宇说给我听的也加上去?” 他答:“等会儿,我这儿还没弄完。”他将血衣二字写在纸的正中,将笔递给了我。 我正思考要在哪个地方下笔,他有些等不及,直接开口问了,待我说完,他便在叔父名下划了几根线,写下郭和于两个字,再在这两个姓的后面分别画上几个圈圈。 写完这些,他站起来对着纸满意地笑了。 “有点样子了。启林,你说,如果明天再去意会二太太,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我们先演练一番。” 我想了想,觉得二太太不一定会知道些机密,就答了只想知道跟云生相关的事情。 他却不以为然,说道:“你不要觉得侧室这种身份的女人就单纯。一个唱戏的,能嫁到郭家,本身就疑点重重,现在她又怀孕,要么是自己想主动出击,要么就是有人觉得她是个威胁,才加害她的。但就我看来,怀孕只是其一,灭口才有可能是重点。” 我不太明白,问他为何,他解释道:“就算是她诞下一子,要想接管郭家,且得等上好多年。你虽然不是郭老爷的亲儿子,但聊胜于无啊,更何况你现在身负查血衣的要务,如果幸运点儿,真让你把郭老爷的两个儿子找回来,那二太太就更没什么威胁了。张南宇说老家伙们给你下的定义是,唯一可以查此案的人,旁人来就会死于非命,那估计你的身世非同寻常。” 我笑了:“你这是糊弄我呢?我的身世哪有奇怪?要我说,你才奇怪!” “我怎么怪了?往大了说,是你们家请来的神探,往小了说,就是伺候你的跟班。” “你可别妄自菲薄,我可记得你乃直隶按察使的长子长孙,老师还是当朝太傅,给我作跟班,奇也怪哉!” 他木了一会儿,又将目光放在那张写画好关系的纸上,郑重地将自己的名字添加到我的名字旁边。 周玖良说道:“幸亏你提醒了,我们也是可以调查的。” 他很肯定地缓缓点头,放慢了语速:“我要么是帮你忙查凶的,要么就是护身符,再要么,就是随时可以拿来替死的!” 我打断他:“那天在鬼市上,是你自己说你是郭启林的,如果被人认错下了死手,可别怪别人!” 他白了我一眼,说道:“小爷我是那样的人吗?!倒是你,想到没啊,明天怎么去会二太太。” 我想起他之前说的一个细节,他幻觉中见到的白衣女子,似乎对“三姐”这个称呼有反应,是不是说明,此时的二太太意识里,已全然没有现实中的判断,而是被戏中人物占据了。 他一拍手,兴奋地说:“对啊!我怎么能没想到这一点呢!明天我们去找个唱戏的来,用戏词套她的话,没准能行!” “现在除了你,还有谁会唱戏啊!而且云安本身就没有戏班,即使有,也都是些本地曲种,那二太太可是正经唱京剧的,云安的腔调出来,她都不一定能听懂!你说那个杨九怎么就跑了呢!要是他没跑,此刻还能用用!” 周玖良将身子伏在桌边,神神秘秘地说:“你还记得那时候在哥老会,云生也唱戏了吗?” “可是云生也死了啊!就算活着,他唱的也是旦角,怎么能与二太太互动?” “你就是那种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傻的!你也不想想,云生能唱,就说明此地肯定有人能教啊!不然他怎能无缘无故会唱,去了棠浪就敢上台?若你要说他是自己亲娘教的,也不能,他可是按外甥身份进得郭府,与二太太本就没有太多时间相处。找到云生的老师,不就有帮手了?” “你别高兴太早,如果找不到呢?如果这些唱戏的跟那杨九一样,是跑堂会的,去了别的地方呢?尽想些天降神兵的好事,倒不如你自己上来得稳妥!” 周玖良有些不高兴了,说道:“你以为我不想自己上!非要我分析清楚你才懂!二太太乃是青衣,青衣唱段本就不多,还都是独角戏居多,没什么人好配合。我只听过一小段野猪林的戏,是讲林冲与他夫人分别的,可戏里林冲是武生,我即算是会唱,也没身上啊!要是被二太太揭穿,在幻象里把我给办了,你就等着给我这个痴呆养老送终吧!” 话已至此,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我们也就都赌气不言,各自去睡了。 ------------------------------------- 这一觉就睡到了中午,我和周玖良起来的时候,筱亭和那位逸霄道长早就在院中了。 我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上前致歉。逸霄道长没说什么,分发了昨天叔父提供的斗笠,便要我们去二太太那里观察,顺便讲解那个幻术的奇巧。 筱亭走在最后面,把我们俩夹在他和逸霄道长之间,责怪起来:“富家少爷们就是没点儿正事儿,我和师叔愣是等了你们一早上,要不是师叔拦着,我早就几巴掌把你们拍醒了!” 周玖良顶嘴:“你知道个屁!昨夜间我们可是做了周密计划的!你也知道这一路上我们多操劳,本就该心疼我们,还在这儿责怪,真是铁石心肠!” 说话间,已然来到第三进院,几个用白纱系住脑袋的丫鬟正在进进出出,收拾着昨夜二太太捣毁的屋子。碎了的杯盘瓷瓶端出整整一簸箕,丫鬟们又端着热水要进去给她擦洗,逸霄道长拦下其中一个,耳语了几句,就又退回树下。 那个丫鬟将二太太搀扶到屋外,站在屋檐下,才要往外走,二太太脸上便露出痛苦的表情,挣扎着轻推身边的丫鬟,要往回去,看样子对阳光有些抵触。 逸霄道长抬起头来,瞅准时机将身后的包袱解下,朝着二太太的方向一抖,血衣便一下子铺在地上。 只见二太太一愣神,扑通跪坐,伸手要去够。怎奈血衣离她还有好几丈远,且完全暴露在阳光下。我们也有些紧张,死盯着二太太下一步会怎样。 二太太用双手往前爬了一点,将半个身子探出阴凉,就再不能挪动半分,懊恼地定在原地,掩面恸哭起来。 丫鬟们不知所措地问逸霄道长此时该当如何,便见女道长上前将血衣拿到手上,缓步朝二太太走去。二太太见状,又恢复了一点点动力,勉强坐直身子,纤细的手在空中回勾,好像是在请求道长赶紧将血衣递到她跟前一样。 逸霄道长在距她两三丈的地方蹲下,试探地把血衣往前送了送,二人之间还是用阳光保持了一道屏障。 二太太抚摸着血衣,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当她的手碰到那个血窟窿的时候,更是将手缩回,抓住自己的衣领下方,将自己衣服死死攥紧,泪水不住地往下滑落。 我和筱亭正看得入神,丝毫没察觉周玖良已经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去到屋檐下面的一颗柱子旁了。 他紧紧抓着柱子,将半个身子探出,对着二太太轻声唤起来:“三姐……三姐……” 逸霄道长猛地转头看向他,可能也是被他这突然的动静惊到了,但并没有制止。 周玖良见二太太没反应,又叫到:“小桃……小桃……”二太太还是低着头哭,就像听不见周玖良的声音一般。 周玖良低了低头,可能是在往肚子里掏主意,半天没动静。逸霄道长突然对他说:“叫娘!” 虽然有些不太愿意,但周玖良还是咽了咽唾沫,喊了一声:“娘……” 还真的有用!二太太好像被人从后背轻拍了一下,开始扭头四周找起来,逸霄道长又说:“你让他喊你!喊你名字!” 周玖良赶紧照做,加了些小儿撒娇的情绪,对二太太喊:“娘啊……娘你唤我啊……不然我找不到娘啊……” 若是平时,听到他这般娇嗔,我是要掉一地鸡皮的,但此情此景下,我只能佩服他的临场应变能力,和那种如女子般细腻的共情能力。 二太太环顾着四周找着,好像除了眼前的血衣,看不到其他人一样,但似乎被光克制着不能再往外行动。 她歪着头,试探地轻轻唤了声:“靖思?”这二字一出,身边的几个丫鬟竟被吓得半死,虽然隔着面纱,不能看见她们的表情,但有的吓得拿不稳东西,有的直接吓得坐到地上的,更有甚者,被吓得大叫一声“闹鬼啦!”便连爬带滚地往外院去了。 第三十七章 动请宋渊 丫鬟们一闹,惊动了前后两院的家丁们,张南宇也闻讯赶来。 逸霄道长却一点不慌,给我和筱亭使了个眼色,我们便熟练地又把二太太送回屋内,不过这次是很平和的,二太太除了哭,没有任何抵抗。 张南宇问:“怎么了?大白天的,怎么有人喊闹鬼?” 逸霄道长将血衣裹回包袱里,都不转身,直接回怼:“所以就是没闹鬼啊!大惊小怪……” 张南宇见从我们这里问不出什么,便去盘问丫鬟。当丫鬟说到那个叫靖思的名字时,张南宇皱了皱眉,赶紧就往前厅去了。 我们其实也是一头雾水,便拉了个追不上张南宇的老家丁,问那个名字是谁。 老家丁手中紧握着一把扫帚,连连摇头,似乎是很惧怕提及这个名字。筱亭过来扶住他颤抖的肩膀,温和地说:“别害怕,您可以放心说。” 老头看四下没有了家丁丫鬟,才怯怯开口:“靖思乃是郭老爷双生儿子其中的大儿,小的叫靖念。关于这两位少爷和大太太的事儿,云安谣言四起,郭府上下也不少猜疑。郭老爷在三少爷进门那年给他们娘仨立了灵位,这家中所有人,就都认为他们死了……各位大人千万别说我提起这名字啊!这是家中忌讳,谁说了,要挨罚的!” 周玖良满不在乎地说:“尸身都没找到,便只是失踪而已,干嘛这么小心翼翼的。莫非真是被郭老爷弄死的?!” 老头吓得都快跪下了,将扫帚一扔,抱手连连作揖:“这位公子千万别瞎说啊!!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住几鞭子……” 我觉得老头的反应实在过于反常,便问:“是什么人如此残暴,只因犯口忌,就要施鞭刑的吗?” 老头摇摇头说:“张管家,哦哦不对,是老张管家,不是现在这个,三少爷,您可千万莫要声张啊……” 我赶紧安慰他:“好了好了,您放心罢,我们听过便过,不会将您供出来。” 逸霄道长一直冷冰冰地听着我们说话,似乎是想到了对策,便叫我们一起,去前厅找叔父,她胸有成竹地说:“今夜必能将二太太的病由厘清,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与血衣相关的进一步线索!” 我们到前院时,叔父、泉叔和张南宇正围着低语,看叔父的样子,是又喜又惊,而泉叔却摩挲着胡须,眯眼思考。 见我们来了,叔父忙来问逸霄道长:“道长,南宇说的是真的?” 道长点点头,说道:“确实,眼下贫道大概有了个计划,” 她转过身来,将我们几个小辈巡视一番,回头对叔父说:“不过还差个会唱戏的,或者功夫好些的后生,你” 她指了指张南宇,问道:“你身板看起来不错,会些什么功夫?”要不是逸霄道长点了,我还真没注意,那张南宇肩宽背厚,腰杆挺直,确实有些习武之人的气质。 张南宇抱拳低头,直接回绝:“道长见谅,晚辈只是自小跟着药堂师傅做些粗重活计,所以身强力壮,但论功夫,晚辈没有学过。” 逸霄道长轻蔑地啧了一声,又一指泉叔:“这位老者看起来应该会些武功吧?” 泉叔倒是不含糊,说道:“道长要是看得上老夫,自当效劳。” 可逸霄道长脸上又露出一点难堪,叫过筱亭来耳语。 筱亭听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泉叔,竟然脸红了! 要说筱亭脸红,那是难得一见的,毕竟他生得黑俏,普通的脸红旁人是无法分辨的,可见刚才逸霄道长说给他的,应该是一句极度难以让人启齿的问题。 只见筱亭扭扭捏捏往泉叔那边挪,还不时回头看逸霄道长,但那女道长竟然直接侧过身去,根本不给他退缩的机会。 筱亭揪着泉叔的衣角,将他拉到一边,手捂着泉叔耳朵递话,只听泉叔一句“混账”将筱亭骂了回来,给我们这些旁观的人胃口吊得老高,巴不得自己长个顺风耳,也听听他们说的什么。 筱亭正要回来通禀给逸霄道长,她却一摆手,让他闭嘴了。看来泉叔的反应,说明他并不是道长要的人选。 正当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筱亭眼一亮,说道:“师叔,有个人,我觉得应该可以!” 叔父最紧张,就忙不迭问:“谁?!” “宋渊应该行!” 宋渊?会功夫肯定不假,可这逸霄道长要的另一个条件是什么?我彻底糊涂了。 周玖良突然在旁边爆发出一阵怪笑,被筱亭瞪眼威胁,又赶紧捂住嘴。我将他挤朝一边,让他赶紧给我说说,他咬着牙关憋笑,说一会儿等宋渊来了再告诉我。 我最烦他总是卖关子,狠狠给他手臂来了一下,他却也不气,仍旧满脸笑意。 逸霄道长发话:“那便这样,你们派人去把这个姓宋的找来,今夜亥时之前,将你家二太太移动到一个僻静的院落,前后院也还是不要留人,以免冲撞。若是私留什么闲人扰了我的法术,后果严重,谁都负不了责!” 吩咐完,她又指了指周玖良和我,说道:“你们两个,今晚的事务照旧,不过,换你负责唱戏套话,你来他昨天的部分。” 我有点懵了,让周玖良唱戏我懂,可既然要我入二太太脑中,那宋渊又是负责什么?回房的路上,周玖良不断叨念,说那女道长肯定是个票友,不然怎会与他分析的一样,要找个会身上的人一齐做法呢? ------------------------------------- 大概晚饭过后,宋渊被张南宇带来了。 张南宇前脚刚走,宋渊便开始抱怨,说这人拽得不行,根本没点礼仪,去了王爷下榻的摘星楼,直接就往客房里闯,掌柜的拦也拦不住。后来是宋渊出来问,他才肯说是郭老爷和灵玉观的道长来找王爷要人。 我们笑着让他别当回事,这人就这德行。 周玖良贱笑表情又上脸,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要公布中午那件神秘事情的答案了,便也乖乖坐好,等他宣布。 周玖良问宋渊:“宋渊,你知道他为什么请你来么?” “不是说灵玉观的道长要给二太太治病,需要一个武功高强的人做护卫吗?”宋渊说这话的时候,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那是自然,确实是要你来一展身手的。不过,差一点儿,泉叔就顶了你了,只不过,后来又没要他。” “那不奇怪啊,虽说我没和泉叔交过手,但他的一走一行确实也是位练家子,可能是因为怕他上了年纪,不好得使唤?” 筱亭此时终于坐不住了,起来打断他们,说道:“是,就是这个原因,泉叔老,你年轻,所以请你来帮忙。周玖良我可警告你,你少多话,若是现在得罪了宋渊,晚上事情办不成,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噢噢噢!” 许久不得其闻的破音终于又一次现世,看来筱亭是真发火了,我赶紧给周玖良使了个眼色,他便也住了口。 正在我们插科打诨之时,一个小丫鬟来传,说是逸霄道长来了。 还来不及出去迎,她竟然直接进了我的房间,毫不避讳地坐下,将拂尘往桌上一放,稳了稳气息,问了句:“筱亭,我要的东西你弄来没?” 筱亭看了看我们另外三个,小声说:“还这么多人呢……师叔您就要在这儿?” 逸霄道长嫌弃地瞅了他一眼,说道:“怕甚!这几个娃都能叫我声奶奶了!谅他们也不敢出去瞎传!” 说完,还专门看了眼周玖良,用那双俏丽的眼睛一瞪,装腔作势地问了声:“你说是不是啊?” 周玖良连忙低头,不敢与逸霄道长对视。 筱亭这才往床头与墙壁的缝隙里,顺出两个酒瓶来,搁在桌上。 逸霄道长似乎还不是很满意,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周玖良竟然瞬间看懂了道长的意思,几步跑到床尾,从他自己的小箱子里随手一抓,将一个纸包取来放在酒瓶旁打开,里面竟然是一些杂糖,好多种类混装的,有裹了糖衣的花生、糖葱沾芝麻、兰花根什么的。 逸霄道长嫣然一笑,点指周玖良,表情里一副“你真识相”的意思,便开始吃喝起来。 我正觉得惊诧,她开口抱怨道:“我就不爱出来,这些世俗之人对道士本就瞎猜瞎捧,偏偏灵玉观那些个老头子规矩又多,又看重这些。难道他们不觉得装样子很累人吗!筱亭,你叫他们几个也来喝呀,我一个人喝多没意思。” 我们几个有些不好意思地也纷纷落座,默默无语。 逸霄道长将其中一个酒瓶塞子一拔,直接对这口仰脖喝了一口,跟我见过的许多老头子一样眯起眼睛发出嘶嘶的声音,接着她又抓了块糖吃,边吃边对周玖良说:“听说这几人中数你最聪明,我也看出来了,你且说说,今晚打算怎么问话?” 周玖良赶紧把我们的计划说给她听,她点点头,说道:“跟我想的差不多,不过我还加了个环节,今晚的热闹我一人得见可就太无聊了。咱们来把大的,我倒要看看这个小娘们是不是跟这血衣咒有关!” 第三十八章 入梦奇观(上) 不知是不是因为筱亭给准备的酒不太好的缘故,逸霄道长有些赶着喝的意思,但那酒恐怕也并不柔和,两小瓶下肚,道长脸上便泛起红晕,并且眼神迷离。 我有些担心,问道长是否还清醒,会不会影响做法。 筱亭见怪不怪地说:“这倒没啥,师叔做法之前基本上都是要喝两杯的,眼下距离亥时还有一阵,待酒气散一散,将醉不醉时,就能入梦了。” “入梦?” “是的,师叔的这个独门法术就叫入梦,不管人是否清醒,都能施术。” 筱亭瞄了一眼逸霄道长,见她也不阻拦,知道她现在正高着,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继续给我们普及。 “那药油,就是给玖良闻了能迷晕的那种,据说是拿毒菌子和毒虫、毒蛇做成的,每年只有春季时能做,一次要做够全年所需。虽说这几年鲜有什么人需要师叔帮助,她自己也是不愿到俗世人家帮忙,但做药油的习惯她还是一直坚持。每当那几个月,灵玉观上下都要戒备森严。” 周玖良插嘴问道:“为何要戒备?是怕旁人接触了这些材料,害命啥的?” “那倒不是,戒备的是她。” 筱亭下巴一台,意思是指逸霄道长,只见这位白天还一本正经的女道长,此刻已面带笑容地趴桌上眯着了。 “师叔做药油,虽然没有别的人见过,但应该是要自己牺牲什么的。我只有初到云安那年,草草见过一回。只见得她双眼凹陷,面色青紫,口水止不住地留,活脱脱好似僵尸,可能是自己试药?或者是不小心被什么毒物咬了。反正观内人也不消插手,待春季一过,立夏前后,她就能结束闭关,又好端端出现。” 宋渊听了,啧啧赞叹,说道:“这位道长简直神人,方才她说我们得叫她奶奶,但模样却年轻饱满,筱亭道长你知道她如今高寿啊?” “高寿倒是也算得上了,比我师父小个七八岁吧!” “那你师父多大?” “嗯……记得我被师父收徒的那年,约莫是七岁,师父要焚表告知师祖,他说我们师徒八字其实不合,我自己也偷偷算过。按生辰来说,那年师父差不多六十八岁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七十八不止?那这位逸霄道长,怎么也得有七十了吧!?” 大家忽然都开始不说话了,静静端详着眼前这位道长,陷入沉思。不一会儿,筱亭说要去准备些茶水,一会儿师叔酒醒一半,定是要茶喝的,就出去了。 周玖良看他出去,便对着我耳朵说:“宋渊是童男子!”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搞得我莫名其妙,忽而又想起白天泉叔骂的混账,便一下子清楚了。但我有些不屑,问他:“你笑那么欢实干嘛?莫非你不是?” 周玖良白眼都快翻上天了,怼我:“我尚未婚配,怎么可能不是呢!我笑是因为我本以为泉叔也该是,怎知他……” “那泉叔凭什么就得是呢?!” 他有些支支吾吾,没有准备好说词的样子,宋渊问我们在聊什么,我们自觉有些失礼,就忙说没什么。正好筱亭来了,也算是救了我俩。 ------------------------------------- 距离亥时还有半个时辰,筱亭拍了拍熟睡的逸霄道长,她蒙松着眼起来,擦了擦嘴边的唾沫,就要水喝。 筱亭一边将晾好的茶递给她,一边听她絮叨什么酒太辣不适口,糖果太甜齁着她啦之类的。 三杯茶下肚,她双手在脸上一阵猛搓,抓起拂尘,让筱亭带好血衣和药瓶,便出门去了。我们另外几个也赶紧跟上。 此时的郭府,已几乎全部沉睡过去,所有的屋子都黑了灯。我们刚来到前院的连廊,就见张南宇提了个灯笼在那儿守候。 他给逸霄道长鞠了个躬,说道:“见过道长,二太太被安排在第八进院。灯笼还有几个,您看要不要我都给点上,还是让我带您过去?” 不知是不是出门时被风拍了,还是怎的,逸霄道长竟开始打起噎嗝来。倒不是很大声,就是身子一耸一耸的,从腔子里发出闷闷的、短促的哼哼声那种。 她死死盯着张南宇,给他盯得不敢抬头,对打嗝的道长有些不知所措。众人觉得十分尴尬,又怕道长喝酒的事情败露,便七嘴八舌打岔,想让张南宇赶紧走,把灯笼给我们就好。 逸霄道长抬手点指,说道:“你!……带路……嗝……守在第七进……嗝……” 张南宇立马点头,转身就上前去了。要是他行动地再慢一点儿,就能闻到空气中混合了杂糖香味的酒气。 我们进到第八进院时,张南宇识趣地站在院门不进来了,这时我才想起来,这第八院,就是传说中祠堂的所在。 我问张南宇:“你给安排到这儿的?” 他摇摇头,指了指逸霄道长,说:“她跟老爷说让在祠堂旁做法的,说是祖先灵位在此,能帮助镇压邪祟,助法事顺利进行。”说完,张南宇将院门轻轻关起,我也就只能赶紧去和另外几人汇合。 逸霄道长安排我和筱亭对面而立,站在院子两侧,宋渊站在我身后紧挨着,周玖良要和逸霄道长同坐,正对祠堂。 她在我们几人之间走动,像是在用脚步丈量距离,等来到我和宋渊身边时,又将血衣取出,让宋渊套上,再让我把胳膊也伸到血衣袖子里。 我们俩都有些尴尬,逸霄道长却打着嗝说:“赶紧的,这是……嗝……正事,我又不是那戏谑的……”我只好照做。 还好那身血衣本就是给大太太定做的,衣身和袖子肥大,就算是我们二人同穿,也不嫌挤。道长将扣子扣好,吩咐宋渊,说一会儿她拿药出来的时候,千万要憋一口气在丹田处,再闻。 我问我需注意什么,她却说不用,让我顺其自然便可。做完这些,她指了指周玖良,说:“你……野猪林的唱段……要记得掺杂我们准备……嗝……好的词……你可记住?” 周玖良点点头,她便让筱亭过来,我知道接下来就要和昨晚一样,进入二太太的思想了。 ------------------------------------- 入梦法术何时开始,我是根本不能分辨的,且我的所见与周玖良的描述也不尽相同。虽然也能感觉到周玖良和逸霄道长离我不远,却根本见不到人,也看不到宋渊,只能感觉到他就贴着我的后背,鼻子在我脑后呼呼喘气。 眼前和刚才的院子大差不差,只是没有了院墙和花草,只剩孤零零一座祠堂。我一步步往前走,知道二太太就在祠堂内,便要去查看。 没走几步,祠堂门自己开了,里面漆黑一片,竟有些真实。不过才踏入进去,地上的石砖就如涟漪般散开,好像踩在水面上似的,那水下,赫然出现一个巨形的人影在游动。 那人影有多大呢,这么说吧,肩与云安有名的牌坊齐宽,让三十人同站上面不会嫌挤,背身长如街道,绵延半里有余。正在我合计大小的时候,那人影忽然翻身,仰面从我脚下漂过,眼睛睁着,却好似佛像般无神,目空一切的样子。 我又抬头,见一个娇小的身躯,正跪在祠堂前祷告。我知道那是二太太了,将将要上去看,便听见周玖良的声音从我脑中响起,叫我别忙。二太太祷告的声音如山谷中的回响,嗡嗡叠字,需要仔细听才能听清。 她说:“郭家祖宗在上,奴家填房多年,不见生养,罪孽深重。想来是因为祖宗们嫌弃奴家出生卑微,不愿赐子……” 她话还没说完,一颗有二层楼高的绿森森人头从黑暗中缓缓出现在她的右侧,五官好似被勺子搅动的稠糊糊一般扭曲变形,开口说话:“你那私生的儿……” 儿字刚说完,几条巨蟒便顺着绿头的嘴巴爬了出来,扭动着身子围满绿头的眼睛和鼻梁,接着便立起,口中信子嘶嘶吐着,把我吓了一跳。 二太太却好像不是很怕,只用右手的袖子轻轻一挡,说道:“奴家知罪,可云生乖巧,也不知自己身世,不会给郭家带来什么威胁,要奴家亲手杀儿,乃是倒反人伦,祖宗们还请念我们母子半生飘零,莫要欺人太甚……” 我心想这二太太还有几分不卑不亢的意思,敢说出这么一番绵里藏针的话来。 那些怪蟒摇晃着身子缩回绿脸下面,形成一个个坑洼的洞,紧接着洞中窸窸窣窣钻出许多黑得发亮的蝎子,个个都有野狗般大小,竖起了蝎尾,将绿脸覆盖。 那张脸整个往左一飘,再往二太太跟前一凑,换了个声调说道:“你只要不加阻拦,云生儿自会断送性命,他也不会怪你……”二太太把袖子往下一放,左右擦拭,从背后看来,好像是在抹泪般。 见二太太没有再回嘴,那些蝎子下雨一般掉落在我们脚下的水中,低下的巨人跟着一阵骚动,就像鱼池中的锦鲤抢食般一下下猛冲,将落得慢的蝎子几口吞下。 第三十九章 入梦奇观(下) 我这时已经觉得十分厌恶,心中一阵阵发紧,咽喉处发咸,就要呕吐了。 周玖良的声音再次响起,说道:“快,照刘公公教你的,按那个止吐的穴位!”我定了定神,右手抓左手腕,拇指狠狠一掐,按住了内关穴,果然,不出三下,便平复了许多。 待我缓和几分,另一张红彤彤的脸又从左边冒了出来,围着二太太跪着的蒲团,半仰着左右来回怪笑晃动。 随着阴邪的笑声,那张脸的脸皮一阵阵扑棱,飞出许多和郭府大门相仿的蛾子,那蛾子翅膀上凸起着一些门钉,抖动的翅膀散落下来的,是满地的金砂,金砂在地上堆积涌动,就快要淹没蒲团了。 红脸的腔调更怪,急撩撩说道:“二太太休要乱了阵脚,灵玉观中供奉的婴灵不少,咱们去栓一个回来,不就成了吗?” 二太太双手撑地,迫切地问那红脸:“栓娃娃,灵验吗?”红脸从她身前立了起来,摇头晃脑满是得意,刚才还铺满地的金砂,纷纷聚集成两个巨大的碑,竖在脸的两旁。 红脸的眼睛如火炬般左右瞟了瞟,说道:“怎能不灵,只要二太太愿意,再添一计,势必能扭转局势,助您站稳脚跟……” 二太太频频点头,那两个碑的上面立刻显现出郭靖思和郭靖念六个字来,红脸谄媚地蹭着碑,说道:“郭老爷最疼爱的两位少爷,您倒是想栓哪个?” 静待了一会儿,红脸见二太太也没主意,便呼呼吹气,将写着靖思名字的碑吹了个灰飞,笑着说:“靖念吧,这个要乖些,大的那个狡猾,就是栓来了,也不易调教!” 二太太忙扑到碑上,一副饥渴样子,伴着红脸的笑声摩挲着碑面。 我正看得出神,逸霄道长发话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周玖良,唱戏!别被这小娘们带了歪路!启林,宋渊,你们俩现在心中默念自己是林冲,千万要坚定,不然是骗不了她的!” 周玖良没忙唱,而是低语吩咐:“宋渊,摆出一副上了镣铐的状态,启林,你这么的,你就记住现在要被发配了,只想下休书休了你家娘子,以免耽误她后半生。我们必须心、口、身三方合力,方能蒙混,我这就开始了啊!” 听完他的讲解,我有些慌张。媳妇都还没娶,就跳到休书的部分了,这叫我怎么能入戏? 宋渊倒是好办,我感觉他双臂用力,将我的手腕并住往身前一靠,踉跄着就往二太太那边去了。我正不知如何是好,周玖良又在我脑中说道:“别慌,想想你与父母分离时候的感觉……” 紧接着,周玖良大叫一声“岳父收下了吧!”,再用嘴学了一阵锣鼓,哐啷呲嘞之类的,这下还真的吸引了二太太,只见她身子往上一抽,用膝盖碎步挪动,来到我们身边,袖子由外向里一翻,一只手搭在我的手上,口中叫到:“夫……哇……” 我和宋渊不知道接下来要干嘛,只得由着她抓手,别扭地原地站好,不过看二太太的反应,到这一部分我们都没有演错。 周玖良又学起锣鼓,比之前速度慢了许多,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二太太这才开口唱道:“见儿夫不由我珠泪垂掉,好一似万把刀刺我心梢。恨奸贼设下了毒狠笼套,可叹你蒙冤屈……入了笼牢。” 这入笼牢三个字拖得很长,周玖良又在一旁指挥,教给宋渊,要他捶胸跺脚,表现出悔恨的样子。 宋渊乖乖照做,我都觉得自己的脸被他带得扭曲。二太太翘着兰花指擦了擦泪,接着唱:“实指望夫妻们白头偕老,万不想顷刻间两下分抛。” 然后她就自己起身来,站在我们身旁,双手往胸前互搭,苦着个脸,愣愣站住了。 我赶紧问:“接下来如何?” 周玖良回道:“怪了,此处本该是还有她几句唱的,莫非她忘词了?” “那怎么办?” 宋渊忙把手往二太太手里一推,说道:“休书,给她啊!”这一句二太太是听不到的。 周玖良也赶忙用自己的词去提醒她:“妻呀!俺林冲被奸佞陷害,却连累我妻遭此不幸。你来看,这脸上的金印,就是我终身之辱。日后纵然逃生,也难立身处世!这死,唉!有愧于地下爹娘!似这样万劫不能翻身的冤鬼孤魂,你、你还盼望我回来做甚?我走之后,望贤妻诸事忍耐,多多保重!休书在此,你、你、你就不要以我为念了!” 二太太也比出一个接了休书的样子,表情有如晴天霹雳般,叫了声:“官人!” 逸霄道长突然提醒道:“戏唱得差不多了,快问话!” 周玖良学着林冲的语气说道:“贤妻,你我的儿子,哪里去了?” 二太太有些慌张,答道:“你问的是……” “云生!” 她往回一坐,失了神一般,念到:“妾身我本愿一死与贼相拼,怎奈那京城来的大官手眼通天……云生儿,恐怕已归了黄泉……” 周玖良骂道:“谁人如此猖狂?” “就,就,就是那老佛爷的御儿干殿下周大人啊!” 周大人?哪里来的周大人,我在脑中发问,周玖良愣了一会儿,没回答,继续问二太太:“那周大人亲自动的手么?” “妾身不知,此事缘起郭家大奶奶失踪那年,这位周大人派了个亲信前来商议,要我嫁至郭家,方可保我们母子安宁,后又威逼利诱,要我舍弃云生,为郭老爷生儿育女。他言说就算是皇帝的妻妾都杀得,取我性命易如反掌,奴家无依无靠,人微言轻,不敢违抗。” “周大人的亲信,姓甚名谁?” “于……于……” “于什么?!” “于骞!”说出这个名字,好像要了二太太半条命般困难。我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而宋渊就好似被雷劈了,双膝一软,差一点就要站不稳。 周玖良提醒我俩不要放松精神,继续问道:“妻啊,你来看!我身上的血衣,你可认得?” 二太太一脸疑惑,跟白天见到血衣时候的状态根本不一样,连连摇头,说不认得。 正当我们奇怪的时候,忽觉一阵地动山摇,原本已消失不见的那些巨脸和脚下游动的巨人通通出现,将四周的寂静撕裂,画面一幕幕生出,又被后面要上场的角色捅烂。 逸霄道长严肃地说:“这二太太神志已被我们逼到边缘,我的药就快不能控制她了,我这就倒数九个数,咱们准备离开!” 还不等逸霄道长开始数,脚下的巨人将双手伸出“水面”,狠狠一拍,把那两个花哨的脸拍成扁扁的画片。在场所有人都被镇住了,不敢动弹。 那些画片一接触到水,如颜料般化成一缕缕彩色,很快被漆黑吞没。那巨人往下一潜,不一会儿又把背部浮上水面,这时候的背上,静静地站着两个人。 周玖良喊了声“就是他们俩”,便被逸霄道长扼住嗓音,说道:“这才是我们要找的人,但他们灵觉已很虚弱了,好像全凭祠堂的力量才能再被召唤出来,没我的命令,谁都别动!” 那二人确实如周玖良昨夜描述那样,一大一小,没有具体的样貌,白生生的影子就像是行走的烟雾。 他们来到失了魂了二太太身边,大的蹲了下来,小的就围着二太太一通跑。二太太面色惊慌,瑟瑟发抖。那个大的却好似跟她熟识般,一下下摸着她的头发和脸蛋。 突然,那个小的跑到二太太跟前,一下子栽到她怀中,二太太顺势一接,看那动作就知道,她确实是做过母亲的人,不然不会这么自然。 那小白人,在二太太怀中翻滚撒娇,虽没有声音,但我们这些在一旁看的人,都多少有些难过。不管这两人是云生和他爹王三喜,还是什么别的人,此情此景都温情伤感,惹人垂泪。 忽然,那小白人将头埋进二太太腹中,小手一阵扑腾,逸霄道长喝到:“婴灵想借腹投胎!宋渊,快,上前展示血衣!” 宋渊却不干了,开始顶嘴:“人家三口团圆,云生也可以再回母亲怀抱。轮回再作娘的儿子,乃是天大的幸运,你这道姑,心狠手辣!竟要拆散他们!” 逸霄道长骂道:“愚蠢莽夫!云生已被筱亭超度,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两个是大太太和他的孩子!栓娃娃的事情有蹊跷,不可由着他们乱来!” 说着,只觉得我和宋渊都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前一推,一个趔趄,半跪在二太太身前。那个大的白人转头看向我们,小的也停了动作,扶着二太太的肚子呆住了。 大白人的头部开始一股股往外流淌更多烟雾,好像十分生气,就要朝我们扑来,小白人却赶紧抱住大白人的腿,一大一小互视一眼,那个小的便走了过来,只留大的还站在原地。 小白人摸了摸血衣,水下传来一阵闷响,细细听去,像是一个学人说话的巨兽,说了句:“哥哥,你没死……” 第四十章 嗜毒道姑 郭静思没死?!我霎时觉得脑中一阵轰鸣,二太太,眼前的白色人,脚下的水面都消失了。 四周的景色忽的不见,宋渊、周玖良还有逸霄道长的声音也都再听不到。我被黑暗笼罩,一束微光从头顶洒下,只能照亮手伸得到的周围。 正当我想在这片混沌中找个方向时,一股香甜的气味飘了过来,这味道独一无二,就是郑道士身上那种。 我顺着气味来的方向看去,成千上万的萤火亮起,升腾缠绕出一个人影,它的后面漂浮起一对对的亮光,好似千万双眼睛将他围住。那人发疯般挥舞着身躯,与他旁边成双的眼睛战斗,点点萤火此消彼长,忽而又不见。 我想喊,却喊不出声。往喉咙一摸,才发现什么也摸不到,肚子,脖子,什么都没有。 叔父从我站的地方穿身而过,旁边跟着泉叔,两人嘴巴动着,发出的却是马蹄踢踢踏踏磕碰在沙土碎石上的声音。 他二人走到我的跟前站定,上下指点,然后开始捂着肚子笑了。笑声也不是人声,而是棠浪湖边水潮拍打船身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慢,他们的动作也随之变慢,最后变成雕塑般定住。 还等不到我靠近,一阵叫好声从身后响起,我忙转身去看,后面是哥老会的正堂,前面坐着曹仁玉和刘公公,后面围着一大堆怪物,正对着我喝彩。 那些怪物大小不一,都是动物脑袋人的身体,大的直入云霄,小的则群聚一堆,好似出街的老鼠,密密麻麻挤在一处。刘公公脸上露出欣慰笑容,眼中却流淌着他死前被郑道士扯出的绿色液体。 我的身体开始旋转,能勉强看到自己头上的翎子尖和剑锋一起画圈。一抬眼,这圈里又是另一番景象,一个身着灰蓝色衣服的女人,正坐在一间大屋前的竹凳上,静静地望着夜空发呆。 她身后的屋门打开,我的父亲和母亲走了出来,他们好像根本没察觉竹凳上的人。母亲背对着我看着小屋,我这才想起那是我在东堪长大的地方,临益书院。 父亲从母亲的腹内扯出一团火焰,用力地甩到书院的屋顶上,大火开始蔓延,我感觉到一阵阵热浪扑面而来,而我的父母,却张开了双臂,像是要我过去一样。 “郭启林,归位!” 我张开双眼,四周围着逸霄道长和筱亭他们。脸上火辣辣的疼,该是被他们打了好几下。 “又是个不听招呼的!”逸霄道长收拾着东西,嫌弃地说了句。 周玖良皱着眉,问我刚才看到了什么,我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将我扶着靠在他怀中,小声叮嘱:“你刚才有些不对劲,暂时不要说话,先缓缓,能说的时候再说不迟。” “我……二太太怎么样了?” 宋渊用剑柄指向我身后说:“一刻前法术就完成了,只有你没醒来,那个小媳妇刚醒来时意识是恢复了,说要见你家老爷,我就去找管家。下人搀着没走几步,裙子就渗血了,应该是小产。” 怎么会这样?就算是栓娃娃不成,郭靖念没法投胎,也不至于小产啊? 逸霄道长满脸不屑,说道:“她自己本就心不诚。这下好了,解释不清了。小浪蹄子贪念太重,还好意思招惹大太太。就是我太冤枉,这些事情本就没人能见证的,该怎么跟你家老爷交待呢?” 正发愁,张南宇来了,他一副吃了苦瓜的表情,在我们几人围坐的一个缺口处坐下,动作自然得就像他本就是我们一伙儿的。 “道长不必焦虑,我刚才都看见了。”张南宇头低地都快贴到胸前了,看起来他此刻也不松活。 筱亭警惕地问:“你是何时开始偷看的!为何要偷看!” 他还是不抬头,说:“从我闻到酒气,就想着要偷看了。你们别忙怀疑我,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逸霄道长将双臂抱在胸前,头一歪:“你要问什么?!我又凭什么告诉你?!” 张南宇将脸一斜,盯住逸霄道长,说道:“只有我能证明你们没有任何人触碰过二太太。倒是不想回答也行,任何旁人、老爷或者官爷问起来,我就说只知道你们在院中做法,之后好端端的郭家二太太就小产,她身上那些新伤可多了,随便安点儿罪名给你们,就说你们为了帮郭启林上位,毒打了他家二姨娘,或者下药堕了腹中的孩子都行。你觉得,这种罪名你们担得起?或者说,你们灵玉观能担得起?” 逸霄道长怒目圆睁,将拂尘一旋,勒住张南宇的脖子,再往自己身旁一扯,脸面间只差一寸,咬着牙说道:“老娘可是光洪道尊的同门师妹,还能被你这没出处的小子威胁?信不信我现在就送你去见阎王?!” 张南宇脸都被勒紫了,却嗤嗤冷笑,反讽道:“你以为你是出家人就不用面对王法?别忘了你自己当初为什么来的云安?为什么要躲在灵玉观受制于人?!” 筱亭赶紧上去用掌一劈,分开二人,对逸霄道长说道:“师叔,他说的对,这不是威胁不威胁的事儿,您本就……那个且不说,如果张管家不出面解释,我们确实可能被人陷害啊!” 周玖良也附和道:“我的道长奶奶,您就别生气了,他要问什么您都不知道!况且大家也知道这法术除了您,谁也使不了的。您就是告诉他了,也不能怎样嘛!他刚才来就是来投诚的,您又何必伸手打个笑脸人呢?!” 逸霄道长哼了一声,说:“笑脸人?我就没见他笑过!还要污老娘罪名,除非他道歉!而且是要笑着道歉!否则老娘现在就把他剁成肉泥,让你们随便报官!” 见有台阶可下,张南宇抬了抬头,顺从地看着逸霄,脸上挤出一个皮肉不动的笑,弄得我们周围几人都膈应死了,比哭还难看。 他露出一排白牙,说:“晚辈只是为郭家负责,故而问话,并无威胁恐吓之意,若有冒犯,还请道长海涵……” 说完,他还保持着那个表情,等逸霄道长回话。 道长眨巴着眼睛扭了好几下头,连连叫他将脸转过去,说见了那么多入梦时候的怪奇,就没见过笑起来这么丑的,还说这就回答他问题,只求他这辈子都不要在自己面前笑了。 我们几个小辈从晚上的喝酒吃糖,就发现逸霄道长其实十分活泼可爱,此刻她这一段反转表现,更是让人不免想多知道些她的故事。 筱亭叫张南宇赶紧收了那张鬼脸,又忙给我们几个下命令,说要我们坐好,安静地听,不许插嘴。逸霄道长这才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等他提问。 张南宇咳了一声,问道:“为何施术的时候,只有筱亭一人睁眼,其他人都闭着眼动作?” 逸霄道长答:“老娘这法术叫入梦,不闭眼你能睡着?筱亭必须醒着,是为了怕我们被对方的意境吞噬,算是个保险。” “那为何只消一瞬就能睡着?” “老娘会做毒药,他们都是被药晕的,严格来说,不是睡着了。”这些我、宋渊和周玖良昨夜听筱亭说过,看来他并没有骗我们。 “我看你们几人又唱又跳,搭配和谐,凭什么能互相入梦?” “不知道!从我祖奶奶那辈儿就是这么教的,用我的药,由我施术,闻过药的就能进到同一个意念世界。” 周玖良按着嗓子,学着张南宇的嗓音问:“你祖奶奶是怎么教的你?为什么别人用不了这个法术?” “我祖奶奶的娘是扶桑人士,随倭寇祸乱时流落闽南,不知跟谁生的她。后来过了很多年,祖奶奶快五十岁了才捡着我,据她说我也是倭寇的娃,于是我们祖孙二人相依为命。一个扶桑老婆子、一个扶桑小孤儿,没什么生计,就到处打野,上山捡拾,落潮赶海,勉强维生。” 我看了一眼筱亭,觉得这些可能不该说,但他也不睬我,可能这些内容他也是头回听,所以格外专注。 逸霄道长用拂尘当痒痒挠往背后捅了捅,继续抱手说她的故事:“后来她教我做一种酒,得用人口嚼碎材料,才能制得,说做那种酒能保佑自己平安不生病,我们就开始偷农人的果子。不过我现在想着她可能是为了诓骗我去钻那些栅栏,才编的理由,因为我自己都觉得那种酒很恶心,什么蠢人才会喝呢?” 张南宇继续问:“那你为何还听话偷果子呢?” “为了解馋啊!祖奶奶每次让我偷十个,也只拿一个做酒,我觉得她可能就是想尝些鲜甜罢了。后来有一回,我从山上找到些蘑菇,五颜六色的,跟果子也差不多,就躲着吃,回来就中毒昏迷,她把我停在义庄三天,差点把我埋了!不过后来没钱买棺材,想直接下葬,没想到我又活回来,还觉得那般经历如梦似幻,就上瘾了。再后来,毒蘑菇不够劲儿,就开始吃毒虫和毒蛇。每次都差不多,外人都说我是不死之身,我自己却乐在其中。” 第四十一章 琉璃扳指 乐在其中这个说法我是不信的,吃了那么多毒物,每每还能复原,只能说明逸霄道长有着常人不可想象的某种内功,或者说天生就骨骼清奇。 周玖良听到这里,努了努嘴,问了句奇怪的话:“道长,你这药油,如果年年都做,且不怎么用,怕是已经存了不少了吧?” 逸霄道长有些戒备,问他:“怎么的,想要?” “那倒不是,我可不敢瞎搞。只是猜想着您若是只为自己舒服,嚼了毒物,不下咽,怕是不能达到效果。既然如此,您又是靠什么维持这种快乐,一直孜孜不倦的呢?” 逸霄神秘地笑了,反问道:“那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官家子弟,给商人的过继子当狗腿,又是图的什么?维持刺激,有时候不是程度问题,也不是非得有个结果,不都是图的过程吗?还是,你自己心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隐情、或者说就是对窥探别人家的事务感兴趣,能从中获得快乐,所以才这么推断我的?” 周玖良赶紧捂住我的耳朵,一副逗小孩的样子,轻声说道:“不听不听!道士念经!她这是挑拨,我们可是过了命的交情,你不会觉得我是坏心眼吧?” 筱亭看他这样,一个白眼都要翻到脑门上了。宋渊更是直接戳穿:“周公子您不是郭老爷千两黄金雇来的吗?!” 张南宇听到这个,似乎被火烫了一下,跳起来大声质问是不是真的。 周玖良脸上露出了难为情的样子,解释道:“我现在已经还了一半给三少爷,只能算五百两!” 我抬头望着他思索了一会儿,问道:“你说是这么说,我可没见到你说的还回来的钱,哪怕是一张凭证也没有……” 他马上捂住我的嘴,嬉皮笑脸地说自己也还没收到钱,只是得了一点儿定金而已。 张南宇松了口气,说道:“那就好。老爷说家中钱银紧张,前些日子还说有意要把均都的茶山卖了,据说好些买主都去看过了,不多时应该就会来云安谈谈具体条件,要我这些天准备好茶山的地契和礼物,到时候事成了,要好好谢谢给牵线的人。” 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涩,在那座山上投入了这么多精力和时日,一句钱银紧张,就要卖掉了吗? 逸霄道长无趣地打了个哈欠:“呵……啊……尽是些这种无聊的凡尘琐事,张管家,您问完没有?问完咱们一起去给郭老爷回个话,这事儿就算完了。” 张南宇小心地试探,问道:“我这儿还有一点儿疑惑,您给我说说,也许,和今晚的事儿有关。” “有话快说,我乏了!” “您见多识广,能否帮我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说着,他将一个红玉扳指从怀中取出,我见那东西眼熟,抬手看了看自己手上那枚,周玖良将我的手按在胸口上,用衣袖盖住,轻轻拍了拍,示意我不要声张。 逸霄道长将红玉扳指套在她自己的食指上,对着月亮仔细观瞧。 道长的手很小,那扳指几乎要将她食指遮蔽完全,只见她面露不悦,用拇指转动着扳指,不时咂咂嘴,又把扳指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头也不抬地问:“哪儿得来的?” 张南宇回:“是从二太太……” 话才说了一半,逸霄道长突然将扳指放到口中,仰头一咽,把那扳指给吞了! 我们几人都怔住,张南宇尤其紧张,忙说完刚才的话:“吃的面汤里寻得的!道长您这是干什么!” 逸霄道长闭眼皱眉,连连摆手,却不搭话。不一会儿,她的额头上开始冒汗,将脑门上一缕缕微卷的碎发打湿,继而口中咕噜噜发出类似打水嗝的声音,再然后面色发黄,嘴唇发青,整个人面部都扭成一团,捂着肚子在地上翻滚,模样看起来痛苦异常。 我们全都看傻了,只有筱亭不慌不忙靠上前去,问她:“这回要什么?” 逸霄道长勉强说出了要水二字,筱亭便起身去取。 张南宇不知所措,忙把道长揽到怀里,但此刻的道长已经气息奄奄,人事不省。他又是捶打逸霄的胸口,又是抱起她的脑袋放到耳边,一副相当担心的模样。 我也觉得眼前的景象十分让人不解,但想到之前道长说的那些,再结合筱亭的表现,觉得应该是道长能应付的,就只是坐起身子来候着。 周玖良揉着自己的手臂,嫌弃起张南宇:“张管家,您这般惊慌作甚?她刚说了,能吃那么多毒物的,只是吞了个扳指,不会死的。莫非是你对道长她……” 张南宇根本不理会他,还是一个劲摆弄道长软绵绵的身子,抓着她的肩头前后摇了一阵,又抓着她的脚脖子将她提起。先前见到二人错身时,道长只到张南宇的胸口,与他相比确实身材娇小玲珑,可眼下一个正着一个倒着,场面多了几分诙谐。 筱亭拎了满满一桶水回来,看见张南宇正抓着逸霄道长上下颠腾,被他蠢笑了。 他把水桶往张南宇脚边一放,说道:“你这么担心,就由你来灌水吧!” 张南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做,却十分顺从,用桶中的水瓢给道长灌水。到还剩半桶的时候,甚至将瓢扔了,直接将桶沿怼到她嘴上硬灌,只听得一声脆响,我们几个都摸了摸嘴,能猜到那一下该是碰到门牙了。 我们看着他笨拙的操作,倒是也不插手,这下要是帮忙,不知道道长醒来会不会一并怪罪。 周玖良问筱亭:“应该没事吧?” 筱亭答:“没事,她就是试毒而已。看这样子,应该是妥了,不过要知道具体是什么毒,还得等师叔解答。” 水灌完不一会儿,逸霄道长回过神来,一把将张南宇推开,找了个墙根扶着开始呕吐起来,那声音粗糙至极,低沉宛如老牛哼哼,惹得我也一阵恶心。 不多时,逸霄道长回来,往地上一坐,叉着个腿,好像干了什么重活一般无力。将手上的东西往张南宇那边一扔,说道:“什么破玩意儿!我还以为是玉。” 我等她喘匀实了,才问:“不是玉?又是何物?您试出来是什么毒了?” 逸霄道长点点头,说:“是琉璃!应该是博山产的,做工是不错,就是做这东西的人存心不善,用了不知道多少红铅粉染色。” 周玖良很惊讶,插嘴说道:“您可真神了!往肚子里过一过,连哪儿做的都知道!” 道长白了他一眼:“少说屁话!博山本就是制作琉璃的地方,历史久远,千百年不止,这点儿见识我还是有的!红铅粉乃是染料的一种,不过有剧毒,下这么多染料做琉璃,就算不是为了毒害什么人,也是想蒙混个红玉,加价钱,都是些旁门左道!” 说着,逸霄道长揉了揉胸口、摸了摸脸,问:“刚才是不是有人打我了?!” 我见筱亭正要指认“凶手”,那“凶手”倒还自己抢先开口了:“道长!您说这东西是下了很多毒的吗?!中毒有何征兆您能给晚辈讲解一下吗?我好对照看看,是不是跟二太太的情况吻合啊!您说是吧!” 逸霄道长被他急切的样子完全扰了思路,回答起来:“征兆嘛,和我刚才的差不多,不过不会这么快,毕竟浸染到琉璃里了。要正常释放毒性的话,所有表现都会慢许多。大抵就是腹痛啊,食欲不振啊之类。哦对了,这种毒性还会影响心智情绪,中毒之人大多睡不好,还会长期耳鸣眼花,头晕目眩,甚至出现幻觉幻听。基本上是符合了二太太的情况。不过,” 道长憋了口气,跟着打了个响亮的嗝,别看她刚才吐了那么半天,这嗝里还是能隐约闻到一点儿酒味。 她不好意思地抿抿嘴,笑的好似恶作剧被拆穿的小童,然后马上正了正神色,严肃地对张南宇说:“你要好好查查这东西的来历,据我推测,下毒的人,如果是想要你家二太太的命,多的是别的毒物可用。琉璃扳指煮汤,也太反常了,而且来的也太慢。应该是另有目标!” 张南宇点点头,表情认真,但嘴角抽搐,应该是在憋笑。 其实我也想笑,倒不是嘲笑,而是觉得逸霄道长就这样被他糊弄过去,简直娇憨逗人。 他赶紧问:“这歹人的目标是?” “二太太腹中的孩子!红铅的毒能将孩童变得痴傻。此人用意不是杀,而是害,不仅要害得孩子痴傻,还要你们郭家承受这对痴病母子。以郭老爷过往行事的推测,怎么也不会说不治吧?那就要长久的熬折,一辈子为他们娘俩所累。” 逸霄道长说完,长叹一声,我们几个也觉得下毒的人用计狠辣,纷纷议论起来。 这下说得通了,二太太疯癫,应该就是被这毒药害的。而小产,要么是身体实在支撑不住,要么就是和入梦时见到的那些死灵有关。 第四十二章 鱼市见闻 送走两位道长,已近黎明,宋渊也跟我们告辞,说是下午要陪同王爷外出,现在得赶快回去休息一下。 我原本也想去睡,周玖良却兴致勃勃,说从没吃过云安的早点,便央求我带他去街上走走,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 云安的早晨湿润凉爽,到了中午反而会略显干燥,虽然马上就要进入冬季,却不那么冷。 穿过几条无人小巷,就来到云安本地早晨最旺的地方。由于云安城边围绕着好多条河,再加上附近就有缴渔税的地方,这里也就成了渔业的早市。 小船挤在河边,工人正在往岸上码放货物,几个小摊立在不远处,热腾腾的早点气味混着淡淡水腥,一下子就把我们的疲累吹得不知道去哪儿了。 周玖良是北方人,对西南本土的吃食总是好奇,他来回走动,挑不定吃什么。我问他吃不吃包子,他说不吃,又问他吃不吃汤水类的,他也说不吃。 终于,城墙边堆叠的黑油纸伞下,一位老婆婆揭开锅盖,用铁勺搅动豆粉,厚重的豆粉糊糊散发出浓烈的香气,猛地勾住我们的馋虫。 坐下刚吃了两口,他把勺子一放,郑重地问我:“昨天我们先你醒来,见你表情惊厥,筱亭用他的方法叫了你好几次,你这才睁眼,是又看到什么了吗?” 我反问:“你们到什么地方醒的?” “大概就是白烟小人说话那里。” 我回忆了一会儿,将所见的景象大概说了说,他听得入神,连连点头。 我们俩都对临益书院的部分有相当大的疑惑。我提醒他豆粉凉了会凝结,他赶紧将剩余拨进嘴里,又叫我把扳指给他看。 周玖良拿着扳指,给我讲解他的想法:“你看这个扳指,和昨天那个琉璃的确实像出自一人之手。但这个是白玉,那个是琉璃,会不会只是款式类似?”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正说着,几个码头工人坐到我们旁边的桌上,大声瞎聊起来。 “哎三哥,昨天下午衙门口那个扯疯的伙子,后来咋样了?” 我回头去看,原来那个工人问的是两个路过的兵丁,看他们衣服破旧的样子,知道云安的衙门不富裕,要不然就是官老爷手紧,对下面的人一般。 那个“三哥”顺势走过来坐下,要了一碗豆浆。与他一起巡逻的是位年岁稍长的矮个子,他的衣着就更不如“三哥”了,甚至连鞋子也是坏的,右脚的拇指直接见光。 “能怎么样,这些中了邪教迷魂的人,自己信就算了,还要妖言惑众,拉着别人也信。”他转身给老婆婆招手,拿出几文钱来,说再要两块米糕带走。 “寸老六,你怎么,又不吃早饭?” 那个矮个子赔了个笑脸,说:“三哥您不用管我,家里吃过了。” 我和周玖良对视一眼,觉得有些怪。这个寸老六看起来怎么也比“三哥”要大七八岁不止,还叫他作哥,要么是这人官级高些,要么就有别的隐情。 另一个码头工拍拍寸老六的肩头,说:“老六你昨天可是英勇,三两下就把那个疯人制住了。这下也算是给三哥长脸了!三哥啊,要是之后老爷还用人,可得给哥几个说说。最近收鱼的老板少了,我们也没心肠干。我听说现在各地都在打洋人,要是弄下几处洋行或者洋鬼子庙,可就发啦!咱们老爷什么时候也想动动手,我这儿可是十几个兄弟,个个精壮。您放心,到时候孝敬您的少不了!” 看来“三哥”不仅仅是个衙门里的小兵,还能左右一些人事,那个寸老六,也许就是他带进去的。 那个“三哥”听完,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笑嘻嘻地说:“你们这些走水的耳根子灵光呀,连这个都知道!可惜我们家老爷是个孬货,胆子小得要死。昨天我让老六把那疯汉子押上堂去,他还叫我们把人放了呢,要不是搜到这人带了些不该带的东西,恐怕就真被那疯子的胡言乱语给骗了!” 我正想叫周玖良走,谁知他已经不知不觉混进了那堆人里去了。 他把头伸到两个工人臂膀间,问“三哥”:“官爷,那人什么来头,连衙门老爷都敢骗?” “你是谁?你问的着么?”那个“三哥”语气豪横,看来是个老**了。 周玖良拱开夹着他的人,坐到条凳上,一把抓过“三哥”的手,掖了些东西到他手上。“三哥”先是一愣,继而二人相视一笑。 周玖良说:“我是郭府管家的表兄弟,才刚到云安不久,来给他打个下手做点儿活儿的。” 寸老六不知趣地问:“看你这打扮,怎么的也是个少爷,怎会给郭府当下人?” 周玖良不慌不忙地解释:“我是从北方逃难来的,您也知道我们那边儿最近不太平,来找娘家兄弟讨个安生。初到贵宝地,也不知此处的情况,张管家要我们今天来买鱼,有幸遇到您二位,还请不要嫌弃,咱们认个脸熟,日后好关照!” “三哥”叫老六闭嘴,转而对周玖良笑脸相迎道:“原来是这样啊!可巧了,那个疯人也说自己受北边儿的一位富商所托,要来云安找一位公子,回去完婚什么的。我问他叫什么,他打死不说,问找的是谁家的公子长什么样子,他也说不清。问他怎么不自己去,他说郭府的人根本不理他。完了就一个劲儿让老爷引荐,郭府可是本地的大财主,怎能随便引荐。我们老爷让给搜搜身,就见他内衬的衣服上写着什么‘神功护体’之类的词儿,包袱里还有些纸符、药面儿,一看就是信邪教的,就给关起来了。既然你现在也是给郭府办事儿,要不你一会儿跟我回衙门,你去料理?” 听到这里,我隐约觉得此人可能是马凤英,但又不知为什么他会到云安来,找人完婚又是闹得哪出。 我刚想站起来去问个究竟,周玖良却先一步起身给官爷鞠躬,说是知道了,会回去给管家禀报,如果真是相关的,就马上派人来领。然后他便过来揪着我走了。 回去的路上,他脚步很快,似乎有心事。我叫他慢点,他也不听。 “我知道来的人是谁!”话一出口,他定定站住,一脸疑惑看着我。 我把之前哥老会上与马凤英的渊源说了,他跺着脚骂我,怪我总是不把事情说清楚。 我有些不解他为何如此紧张,便问:“我怎么没说清楚了,那几日在川主菩萨庙,哥老会上的事儿,我都告诉你了啊!” “你就只是说有个燃灯教的要找哥老会的火药嘛!你怎么不说那人叫马凤英!怎么不说他会来云安!” 我莫名其妙,说道:“马凤英这个名字,他本人都不喜欢,我要是跟你说了,还不知道你要笑话人家多少天,想想我都烦。可当时他确实是为火药和赃款来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寻一位公子回去完婚啊!莫非……他要找的是你?” 周玖良在巷内一户人家的门槛坐下,抱着脑袋,看起来十分无奈。 我上去拍了拍他,说:“你是不想结婚,还惦记着玩儿吧?要不这样,我去给叔父说说,让他写封书信,给马凤英回去交差,就说你接了我们家的事情要办,等事情办完就回去。你总不能让他一直被关在衙门吧,马凤英很好劝的,我去跟他说,保证他乖乖回去。” 周玖良也不抬头,双手杵着脸,死气沉沉地回答:“你都不知道这里面牵扯多少事情,那个托他出来寻我的富商,乃是我父亲的结拜大哥,津门最有势力的倒爷,人称铁算盘唐十三。明面儿上做些烟草香料生意,暗地里又给革命党牵线搭桥,还资助这个教那个教,根本就是个没骨头的投机恶商。这门婚本就不是父亲的意愿,都是两家的夫人定的。他家三个女儿,听说个个奇形怪状,跟她们父亲一样,里外不像人!” 我坐到他身边,调侃道:“原来你是因为这个才来帮我的啊,逃婚可不是正人君子作风。就算是你不喜欢,也该回去当面说清楚,躲哪儿能躲一辈子。更何况,他家里女儿奇形怪状,你也只是听说不是?万一人家个个天仙似的,你岂不是错过好姻缘?” 周玖良气哼哼地指责我:“你净说风凉话!就他们老爹那样子,怎可能生出好看的女娃儿。眼下逸霄道长入梦法术谜团重重,就是一条条跟,三五月不一定能理清。我还说这个节骨眼儿上,找两三天清净,好好跟你叔父顺顺。这马凤英去衙门一闹,叫我如何安心!” “那你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他使劲儿揉了揉眼,盯着地面,发狠地说道:“先回去睡一觉,晚上咱们去灵玉观找筱亭,把血衣偷走,往川渝去。那血衣上有一股非常奇特的味道,我只在老师家的书房闻到一回,是种很高级的茶油味。我估计,这血衣消失五年又再现世,应该是用这种油熏过,才得以完好保存。茶油这东西,用茶籽榨成,本就稀少,全国所有上品都是来自川渝的一家茶庄。他们家的管事儿的,跟我有点交情,我本来是不太想去,可是眼下没有别的线索,就先去探探这个吧!” 第四十三章 五子之约 说完这些,我们起身向郭府的方向走去,刚接近巷子口,两个身着郭府下人衣服的小厮将路堵住。身后传来泉叔的声音:“启林,留步。” 周玖良拍着手,转身向泉叔:“我就说这话必然炸您出来!” 泉叔也不藏着,直接回他:“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跟着你们?” “倒也没啥一开始的说法,昨晚的事儿您肯定知道,怎么可能不想再多了解些?我们要是不出门,您也不用急着现身,可惜泉叔您太迫切要情报,还用逼婚这种戏码,我不给点儿回应,怎么对得起您大费周折?” 我有些不理解,让他给解释。 周玖良抠着手,细数起疑点:“首先是巧合程度,也太过分巧了,怎么我们七八选一的豆粉摊,就会突然聚集起这么一大帮人;其次是那个三哥,我给他手里掖点碎银,照理来说当着这么多人面他不敢接,就算接了,要给递话,也不合适当那么多人面说,甚至是关于疯子的一些细节都敢透露,一看就知他故意引我。还有宋渊,他说下晚要陪王爷去见人,这人应该也和您有关,不然怎么我们一走,就派人跟他。” 泉叔点头,表示认同。周玖良继续说:“哦对了,那个三哥手心细嫩,根本就不是久在衙门的握刀握棒之人,与寸老六的对比也看得出来。衣服选得不错,可惜鞋子错了。早上巡逻鱼市,寸老六穿坏鞋,能理解,但他却穿好鞋出来,估计本就不是他当班。还找老婆婆要米糕,简直可笑,一个以豆子为主要材料的摊主,怎可能还做米食呢?” 泉叔笑了,上前来站在我们跟前,说道:“既如此,也不必多说什么。灵玉观里的血衣您不必担心,暂且就留在那里。我能让县太爷关马凤英几日,就关几日,让他回去交差也成,全凭周公子意愿。只是您偷偷跑掉的话,接下来可能会有些不便。还请您不要随性子来,今晚的局,您得一同前去。” 四五个小厮将我们围住,缓步走回了郭府。 ------------------------------------- 申时,我终于睡醒,看见周玖良正在桌前修改那张关系图。 我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问他:“泉叔来过没?” 他没抬头,回答说:“还没呢,你这屋子外候了七八个人,咱们现在算是被软禁了。刚才张南宇倒是来了一趟,说如果你一直不醒,可能要耽搁。” “耽搁什么?那你什么时候起的,怎么也不叫我。” “我不像你,没心没肺还睡得着。也不必我来叫你起床,一会儿你叔父估计会自己前来,到时候让他叫不是更好。” “叔父会来?” 正说着,两个人影来到屋外,吩咐几句后,小厮离开,进门的果然是叔父和泉叔。 周玖良当着他们的面把那副关系图叠好放到自己的箱子里,然后给两位长辈让座。 叔父清了清嗓子,叫我们也坐下说话。泉叔去到我床边,掏出烟带抽了起来。 叔父抱着手,酝酿了一会儿,说道:“你二姨娘,已无大碍了。辛苦周公子和启林。” 周玖良将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下巴放在手背上,不耐烦地说:“郭叔叔您就别客套什么了,捡着重要的说罢。” “这……”叔父看了泉叔一眼,泉叔抬了抬下巴,示意无妨。 叔父咂了咂嘴,说道:“启林,你把手上的扳指给我。” 我没有直接给他,而是放在桌子中央。 屋内此刻已渐渐暗下去,还没有点灯,叔父指了指扳指,脸庞被黑暗吞噬了一半,看不清表情,开口问我:“这个东西你们怎么得来的?” 我把鬼市的经历简单说了下,叔父若有所思,从自己的袖中拿出琉璃扳指,也放在桌上,看来老头应该知道二者之间的联系。 “皇帝的亲信,人手一个,总共五枚。兴洋务的百天之后,参与官员死走逃亡,此五人就地解散,蛰伏江湖。如今五子现三,恐怕有些事情,需要有个了结。” “五子现三?这不才俩吗?”周玖良紧盯着叔父。 “我是其一。”叔父取出一个绿得发蓝的扳指,也放在桌上。 “白玉代表皇室能动用的一切军备,红琉璃是其下刺客组织,我的这个祖母绿扳指,可召集所有行医做药之人。” 周玖良坐了起来,问叔父:“还有两个,都是些什么?” 叔父长出一气,缓缓说道:“你未来的岳丈唐十三,台前掌握京津通商经济,幕后是铸币和保存金银的大管家。他的那枚银扳指,镶金线走铜线,虽非皇家,实则乃五子之首。还有一枚,在启林生父,郭泽成手中。” 我的头顶有如被冰水浇淋,全身血液凉透,一时间竟不能动弹。 叔父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泽成掌管的,是自华夏有之的全部文字典藏。” 我似乎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问叔父:“你们五人,相互都认识?” 叔父默然,泉叔走了过来,靠在门上,吐出一口烟说道:“两个郭家只是其中的边缘派系,洋务一结束,我们便有了退意,所以从来不与其他几人纠缠。五年前大太太和二位公子失踪,红琉璃已留下信息逼迫老爷就范。我本只是去通知你父亲,让他多加小心,泽成兄却将你交给我,让我将你藏在云安。今夏以来,他销声匿迹,临益书院也被清空烧毁。” 说到书院烧毁,确与我昨日入梦时所见一致。 周玖良又把头摆回手上,无力地说:“血衣和红琉璃再现,说明你们的仇人要动真格了。让启林查办,是为了将他父亲引诱出来,让我协助,是为了叫唐十三重视。是这样吧?” 泉叔眨眨眼,并不直接回答他,说道:“红琉璃应该是知道我们二郭有意合并避战,所以一再从旁干扰,血衣由来可能就是他们所为,既算不是,他们也多少协同了一些。白玉去到鬼市,追踪你们也好,真要买什么也罢,起码没有动手,算半个盟友。只是泽成兄一直不露面,我和你叔父不得不警惕。” 我脑子里不断浮现那晚和父母分别的场景,确实如泉叔所说,没有感受到父亲一丝不舍,现在算是理解了缘由。 周玖良换了个姿势,还是懒散地趴在桌上,问:“启林的父亲在哪儿一时间不清楚,现在二位长辈对我们俩和盘托出,是有什么安排吗?” 叔父犹豫了一会儿,说道:“王爷今晚要面见的人,就是白玉扳指的主人。他召集五子聚首,我原本也要去,不过,我想让你代表我和你父亲,启林,你……愿意吗?” “我?代表你们去,作何用意?” 周玖良拍了我一下,说:“还能怎样,就是两个老家伙要传你权力,去给朝廷擦屁股呗!我可事先说好,唐十三的事儿跟我无关,你们别管他怎么安排的,我不可能代表他,他也左右不了我。凑个热闹去听听,我是愿意的,但要做什么决定,请让唐十三自己来。” “唐十三来不了了。”泉叔拿出一封信,递给了周玖良。他快速看了看,暴跳如雷,将信往桌上一拍,吼道:“我操他唐家八辈祖宗!” 我赶紧捡起散落的信读了起来,上面字体娟秀,应该是出自一位妇人之手,大致意思就是,唐家已将周玖良的父母安顿妥当,就等他回去完婚。字里行间透着一股要挟之意,如果周玖良不认此门婚事,便不能保证周家上下十几口人的安危。 我赶忙安慰周玖良,说就算是如此,只要我们佯装答应,他唐家就只能自己解决五子之约,大不了等今晚的面议结束,再去解救周家。 泉叔给叔父递了个眼神,叔父很不情愿地浇灭了我们的计划:“唐十三死了,尸体已在运送路上,不出三天就会抵达云安。白玉主人说,怀疑是洋人干的,要我查清他的死因。现在唐家的事务交由大小姐掌管,你又是唐家的女婿,所以……” “所以个屁!老子跟她面都没见过!他们唐家惹的祸,要我们周家陪葬,什么道理!你们郭家的事儿且不说,我本就是局外人,现在要我背唐家的锅,不可能!别以为我是那种会被父母恩情牵绊的怂种,大清上下哪个不是在胡搞一气?!我告诉你们,这世界上我谁都能舍弃!” 两个老头似乎被他的无赖撒泼搞得无法,只能看向我,周玖良也喘着粗气看我。 “我愿意为郭家站出来。但你们不要逼迫玖良。” 周玖良很不理解,抓着我的肩膀问:“你他妈逞英雄啊!眼下什么情况你知道吗?” “不知道,但如果父亲和叔父需要我,我责无旁贷。你怎么想的我能理解,但我们不是一类人。若是为了赌气,害了周家,甚至害了唐家,你自己心里过得去就行。” 周玖良指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指了指泉叔,一咬牙,说道:“算你们狠!去跟那个马凤英说,让他告诉唐家大小姐,这个婚老子结定了!” 第四十四章 玖良(一) 叔父有些不太相信,反复问了他三遍,周玖良都咬牙切齿说着一定接手唐家的事务。泉叔得令,便开始催促我们去大门上马车,这就启程前往王爷约定的见面地。而他和叔父,要去安顿马凤英返程,并且为接手唐十三的尸体做准备。 马车上,周玖良气哼哼一直在嘟囔,数落我是个晕头鸡,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顶这种巨雷。我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受训。当他说到当唐家姑爷根本就是受迫的结果时,我反问他,难道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周玖良怒冲冲盯着我,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说道:“没有,当这个便宜姑爷,就是最好的办法。” “何解?” 他凑过来说:“有那么多钱,还能保父母老家的平安,我除非吃了猪油糊了心,不然不可能拒绝。” “那你跟叔父泉叔他们装什么?!” “不装?不装估计泉叔又要去马凤英那边嚼舌头。再说了,顺从接下,那我们可就不一定能再在一起查血衣了。回去完婚只是其一,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权责交接。我还想去川渝的茶庄,还想去与血衣相关的各个地方看看,还想冬至日去江港听听那些革命党和王爷打算怎么忽悠你们郭家。” 我突然觉得不对,问他:“你说,眼下五子传人,除了你我,还会有谁?” “溥皓应该是白玉的传人,但他不一定接受,毕竟他是支持革命的,除非他想扮猪吃虎,骗取白玉的军权。红琉璃还没个说法,刺客组织的头领,怕是不会这么轻易现身?” “还说不轻易,这扳指都被张南宇从面汤里捞出来了,这不就代表,人就在云安吗?” “郭老爷查到什么没?” 我摇摇头,说:“还没,据每天伺候二太太的小丫鬟说,这几日准备吃食、送饭送水,都是府上的老妈子们做的。那些老妈子都是来郭家几十年的了,家底早被翻烂了,没啥可疑的。” “这不正好说明,红琉璃的主人就在这些人当中吗?且一早就深入你们郭家了,恐怕和当年遮云堂的崛起脱不了干系,甚至有可能为了掣肘郭家势力,安排火烧沃离,以防你们郭家过于兴旺,不好管理。你说,这几天不见踪影的那个老管家,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话讲到这里,马车停住了。我朝小窗看出去,是一片黑压压的山林,张南宇站在车旁,叫我们出去说话。 周玖良也不惧他,率先下车。两人开始大声争吵,互相指责偷听说话,还有血口喷人之类。 我不耐烦地也下来,眼看两人都开始上手推搡了,只能赶紧分开他们。 张南宇骂道:“你那意思,是我给二太太下毒?是我义父给外人做内应?!” 周玖良也不示弱,反呛道:“就算不是你下毒,也可判你个失职!” “我失职我认!不像你,逃婚出来,还自诩是什么神探子!我看你处心积虑接近三少爷,目的不纯!” 我疑惑地看了看周玖良,他竟没反驳这个说法,而是顺着他的话说:“是!我是自荐来帮忙的,那也是因为你家老爷问到我们周家了,我爹无法离开直隶,才让我来顶替!没有什么歪心眼!” “怎么回事,你说清楚!”我问周玖良。 他把手一抱,说道:“你们这些有钱富商,根本仗势欺人。郭老爷请我爹出山,说是帮着查血衣,能将周家老小接到云安周边,远离京城纷争。那唐十三要我作他家姑爷,也说能保周家平安。到最后都是骗人,根本就是绑架!软禁!还有那个溥皓!说要娶我姐姐,聘礼进门三年,还不见来人定日子!现在可好,黄家的江山都要没了,自己还躲在这种穷乡僻壤的,莫非是要把我姐姐接到这儿来?像老佛爷和皇上那样,过逃难日子?” 他说着,眼泪已经在眼眶边上了,接着一个低头,蹲下闷头吼了起来:“还有筱亭那个挨千刀的师父,要不是他给太奶奶看阴宅时候瞎说八道,我也不至于被家中人另眼看待!我娘也是轻信了他,什么铁命护佑,什么八字相合!十几岁就定亲给唐家,有人问过我吗?!” “筱亭的师父又是嚼了什么舌根?”我看得出他很委屈,想着要是能就着他这股情绪让他发泄一些也好,便顺着他话说,看看能不能帮他排解排解。 张南宇听到这里,可能是感觉到周玖良的委屈了,也不再多话,挪动了几步,跟我一起盘腿坐到周玖良身边。 周玖良已然带了哭腔,但还是不抬头,将脸埋在臂弯里,泪水啪嗒啪嗒滴到土里,将马车两侧的火把光芒,一下下映出,又一下下没在黑暗中。 “他说我男生女命,必须当上门女婿才能顺遂,又说唐十三家大小姐跟他父亲一样命硬,本是克夫的,但若是我去给他做姑爷,就能双双得意。我堂堂七尺男儿,六岁开蒙至今,每年五十本书下肚,却不准考取功名,也不准我行商参军,只准被有钱人养起来,不然就会祸害全家,这算的什么狗屁命!根本就是要我当个活死人,要我当个小媳妇!!” 张南宇正要拍拍周玖良,手还在空中没落下,周玖良一把扯过我的衣袖,开始呜呜哭起来。我有些尴尬,想叫张南宇一起搀他回车上,那家伙竟直接转身往马车那边去了。 这一路上,周玖良都在低头抽泣。我不知怎么劝解,只觉自己木讷,竟从未过问过他的事情。对他所承受着的这些,也很难感同身受,只好默默不语,偶尔看他一眼,确保他如果再要哭骂,能第一时间递个衣袖过去,能第一时间配合他,一起数落那些跟我其实没什么两样的自私之人。 ------------------------------------- 马车停在灵玉观山门前的空地上,宋渊举着火把前来迎接,见周玖良下车,还来不及打招呼,却被他扔了个臭脸晾在原地。 宋渊不解,又来问我:“周公子怎么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得罪他了?” 我不好解释,只能连连摆手,叫他莫要再问。张南宇拉着马给车掉头,路过宋渊时,小声说了唐十三的死讯,说是周玖良可能因为这个难过。 宋渊瘪了瘪嘴,不解地又问:“唐老爷死,他难过个什么?” 看来宋渊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我便让张南宇赶紧走开。溥皓站在不远处叫我过去,而宋渊却跟着张南宇去给马车找个栓处,估计也是打听详细去了。 “郭老爷没来?”溥皓面带笑意,故作轻松地问。 “少废话,你们那些玩弄朝野的把戏我们都知道了。今天组局的人在哪儿,赶紧把话说说清楚,莫再故弄玄虚,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陪你们姓黄的搅是非。”周玖良说着,将脖子转得咔咔响,一下都不正眼看溥皓。 溥皓好似明白了些什么,问周玖良:“看来你知道唐老爷的事儿了?这下我还真不知是该道句恭喜,还是节哀了……” 周玖良怒目相视,溥皓却满脸无辜,原本嗖嗖的山风像是被一股寒意冻结,只能听见鸮鸟的叫声一下下把人的神经惹得紧张起来。 就在我思考要怎么缓和气氛时,筱亭将山门打开一小个缝,对众人说道:“还站着干什么,住持已经等候多时了。”溥皓笑着点头,灵活地几步上前将身子闪进门去,虽然还是能感觉他走路时的一点点异样,但除非知道实情,外人是绝对不能猜到他有一只假腿的。 周玖良在后面骂了句死瘸子,也跟着进去了。 我转身看向宋渊,他正和张南宇聊着什么,手舞足蹈的,丝毫没有顾及他家主子的意思。看来这次的会面,隐蔽且安全,连宋渊也不得参加。 跟着筱亭来到大罗宝殿前,逸霄道长正和一个眼睛前架着和洋人墨镜般东西的老头争论着什么。筱亭上前禀报我们到了,二人才勉强静下来。 那老头转身相迎,倒把我吓了一跳,他的双眼有常人的三四倍大,将整个脸都快占满。周玖良用手肘拐了我一下,说道:“这叫眼镜,那些看不清东西的老人戴了,便能恢复视力。” 我问他:“我见过墨镜,但这种确实少见。” 周玖良不屑地说:“这种可比墨镜金贵多了。” 老头抱拳鞠躬,说道:“在下灵玉观代理住持,道号泊霄,受于大人所托,请各位前来拜会。冒昧请各位将扳指交予贫道,以便集齐五子,好将各位相见的场所打开。”看来我们的扳指还有钥匙的功能,只不过将密室建在灵玉观内,是我实在想不到的。 我还来不及取出扳指,周玖良挡了我一手,质问起来:“住持您怕是想多了,现在三少爷两枚,做局的于大人一枚。我姑且算一枚,但东西也不在我这儿,就算在我这儿,恐怕也不够吧?” 逸霄道长呸了周玖良一声,说道:“就你爱臭显摆,琉璃扳指的事情泊霄道长已经知道了!你那枚,于大人已经带过来了!五个,一个不少,赶紧的吧!” 第四十五章 灵玉地宫 直到我将手上的白玉和祖母绿扳指拿出来时,众人才反应过来,无论如何,这五子都还是差一个——我父亲手上那枚掌管文字典藏的扳指。 泊霄道长用力挤了挤自己脸上那对巨大的眼睛,说道:“无非是个形状而已,我这里准备了一个‘赝品’,木头做的,不知道行不行,先姑且试试吧,各位请随我入殿。” 大罗宝殿打开,里面供奉着三清神像,神像四周围了许多深色的布幔。 此时已是深夜,殿内只有供桌上有点点烛火,所以并不能看清楚殿内所有东西。泊霄道长掀开桌围子,从里面拿出两盏造型浮夸的油灯,用蜡烛引燃,才发现这油灯造型是有利于照明的,六个花瓣上的灯火同时亮起,俨然能比拟火把的效果了。 泊霄道长递了一柄给逸霄道长,然后左右找了找,开口唤道:“于大人?人到齐了,您在哪儿?我们要下地宫了。” 地宫?我和周玖良互相对视一眼,莫非这座西南的无名小观,还藏着什么惊天骇人的秘密? “哎哎哎,来啦,来啦!我说趁着等人的功夫靠墙眯会儿……这就来,这就来。”话音伴着一个披了绛紫色大斗篷的人影,从大殿的一个角落小跑着过来。 来人竟是那日鬼市上剪了辫子的男人!这次他的脸色远不如上回见到的时候,脸上油乎乎的,可能是许久没得休息。我想起之前叔父的分析,说他算半个盟友,便给他点头示意。 这位于大人也点点头,满脸堆笑地巡视我们。当他转头面对周玖良时,被周玖良一个鬼脸吓了一跳。原来那小子在黑暗中将自己的脸捏成怪状,舌头也吐出来老长。 “这位小公子,我那扳指你还喜欢吗?”于大人平复了心情,还继续调侃周玖良。 “不要了不要了,这就已经带来还您。您这老佛爷干儿子的亲信,再次也是从三品的官儿吧?惹不起惹不起,再闹怕是性命都要丢了。哎,泊霄道长,开完门就赶紧还给他,我可不想像云生那样,死得不明不白!你说是不是啊,周玖良!”说完这句,他使劲给我挤了挤眼。 我知道他是为了继续之前鬼市的谎言,便没有戳穿。 溥皓也低头,估计在想为什么我们俩要互换身份。筱亭和逸霄对视时,是站在于大人身后的,自然也没有被他察觉。而我们身旁的泊霄道长,看那样子老眼昏花的,估计这会儿已然不清楚我们谁是谁了,压根儿就没啥反应。 于大人嘿嘿一笑,摆手道:“您这哪儿听来的呀!我可没什么官职,只是个替主子们跑腿儿的。各位别大人大人的叫,叫生分了。您说什么死的不明不白的,更是叫我一头雾水,我这辈子给主子办事儿无数,就没太注意过人家的名字啊,死活啥的,云生是谁?请您明示?” 这人说起硬话还能如此轻松,且让人觉得那笑容是真心实意的,就可看出不一般了。我给周玖良示意不要再说什么,他也就闭嘴不聊了。 说起来,姓于的害死云生,只是二太太一家之言,根本拿不出什么证据,现在激怒他,不一定会有什么好结果。 溥皓打岔道:“泊霄道长,请带路吧。” 那老头听了,才从我们的斗话中晃醒过来,张着个嘴,痴痴地点头说好。逸霄道长和筱亭都摆出一副无奈又丢人的表情,看来这位代理住持,平时就是个昏老头。 泊霄道长叫逸霄将油灯靠近大殿左侧的一个柱子下方,他自己踩着小碎步围着柱子打转,两三圈后才确定好位置。 老头用脚尖轻轻磕了磕柱子墩上的两三个雕刻的花纹,柱子上竟开启了一溜缝隙,再凑近去抠开,约一乍来长、二指来宽的一片柱体向外翻倒,里面凸起五段小钉儿。老头将刚才从我们这儿收集的三枚扳指一个个套上去,又伸手去给于大人要。 于大人赶忙递上。原本属于唐十三的银扳指通体被盘地光溜溜的,走的金线铜线在灯火照映下璀璨绚丽,确实有一股说不清地富贵感。 老头拿在手中掂了掂,说了句“够沉的啊!”,随后就把它也套上去了。 泊霄道长做完这些,开始望着最后一个小钉儿发呆,众人纷纷注目到他身上。逸霄道长轻轻点了点老头后背,提醒他还有一个赝品就在他自己身上,老头这才恍然大悟,忙从自己的怀里将那个木头做的假扳指放上去,再把那一溜柱体往回一推,等待着密室地宫的大门打开。 大伙儿不敢出气,约莫等了一碗茶的功夫,也没见动静。 于大人按奈不住了,问道:“是不是您那个假的没用啊?” 泊霄道长又把柱体抠开,拿出木扳指和其他几个比对起来。周玖良接过木扳指,够着头往那机关里看,不屑地说:“你这个形状对了,重量不对。” 又一指那位于大人,说:“你有没有随身带点碎银?” 于大人忙解下腰间的荷包,还真就有些碎银,周玖良随手拿了几块,又去供桌前取来一根蜡烛,用滴下的蜡油将碎银粘在木头扳指上,还给泊霄道长,说:“这个放在最下面,那儿有空间,不然别的几个你放不下的。”老道士照办,再试了一次。 果然,随着柱体恢复到原来的位置,一阵卡拉拉的声音从神像下方的石台发出,石台左侧的一面,竟然开了个一人来高的隐蔽小门。小门下就是台阶,从里向外嗖嗖冒了阵风,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子潮乎乎的霉味儿。 我问泊霄道长:“莫非这个地宫已经很久远了?” 泊霄道长耸了耸肩,回道:“贫道也不清楚。这事儿还是住持外出前才交给我的,到现在也才三年多点儿。你们要再晚来几天,恐怕贫道就要忘却开门机关在哪儿了……” 周玖良有些不满地问于大人:“你约的?在这下面聊?我看不用了吧!人已经到齐,现在说不行吗?” 于大人有些无奈,回他:“我安排不了这么大的事儿,是皇上要求在这下面说的……” 溥皓似乎对地宫非常感兴趣,打断于大人说道:“既然是圣上的旨意,那我们便下去看看。启林,你若是害怕,可以和周公子一起走后面,我和逸霄道长走前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对着周玖良的,看来他也加入到我们骗于大人的计划中了。 说着,他便示意逸霄道长先进入,自己随后进去。于大人也赶紧跟上,然后是我和周玖良,筱亭和那位晕头老道走在最后面。 刚往下走没几步,逸霄道长就叫我们先停住。 她把手放在地道的墙壁上摸了摸,又闻了闻,然后把油灯对近一点,墙壁上竟然亮起一阵火光,火苗连绵窜起,顺着墙壁旋转向下,这时我们才能勉强看清里面的全貌。 这地道中空,但中空的部分里,又矗立着一根方形的柱子,台阶贴着墙壁,像是一根根削凿整齐的石头插在墙体内的。简单形容的话,就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围了一圈台阶,中间戳了根方的石柱。 周玖良叹了声奇妙,那声音回荡在井中,让人能猜到这井的结构应该是很密实的,应该全部由人工建成。 逸霄道长取出一小瓶东西,往中间的石柱上一扔,瓶子碎裂,碎片下落很久才依稀能听到触地的声音。她又用二指夹了一根灯芯,往刚才瓶子接触石柱的地方甩去,一条蓝莹莹的火瀑顺流而下,不能完全见底,但也足见这井很深了。 逸霄道长说道:“小心脚下,这里面潮湿,石头台阶滑,且右边不接石柱,是有空隙的。掉下去必死无疑。” 众人不敢不从,都加了小心。尤其是我们身前的于大人,直接双手扒住墙面,弯曲着腿慢慢移动,活脱脱一只成了精的老王八。 不知走了多久,眼见柱子上的蓝火已经无法再往下流淌了,墙壁上的火沟也因为下面潮湿的环境断了,周玖良开口唱了两句:“郑信深井会日霞,靖康神弓射金兵!” 于大人哎呦呦抱怨:“三少爷您嗓子是真好,可您要壮胆也先知会一声啊!你这一开腔,我老命要被您吓跑半条……” 泊霄道长也在身后问道:“好听是好听……可这是唱的什么故事?公子请给说说。” 周玖良清了清嗓,说道:“本有意搏定数三年天子,却不料只得命一路诸侯。张员外守信义搭救狱中,为报恩下深井一探究竟。遇日霞生情愫姻缘有份,去太原投大军屡建战功。帐前军转眼升两川节度,蜀道难十二载骨肉分离。报知遇将小女许配张文,抵金兵带郑武浴血沐京。年五十知天命日霞来迎,念相思人莫叹无疾而终。靖康变王渡江生死难料,神臂弓射金兵保我高宗。此一故封神明建庙江畔,后人道郑信公事迹犹存!” 这一段故事让他说得铿锵有力,几人脚步都慢了下来,走在前面的溥皓和于大人都若有所思地接连叹气。 周玖良倒不高兴了,嗔怪道:“哟,流亡皇族和剪了辫子的逆贼还知道叹气啊?” 于大人呛他对长辈不尊,溥皓却不言语继续下台阶。 第四十六章 石窟奇景 周玖良翻着白眼不理会于大人,逸霄道长却发话了:“到底了!你们几个不要乱动,我去四周看看!” 剩余的人就挤在最后一蹬台阶前,筱亭怯怯说了声:“师叔,我们怕是已经下了百丈,你看上头,已然看不到进来的门了……” 逸霄道长一边围着墙壁查看,一边招呼他:“你别管下来多深,起码是知道有底的,赶紧过来跟我一起找找,这下面有风,就一定还有别的通路。” 筱亭赶紧加入她,两盏油灯照着两人的脸,在井底来回。我们这才发现,那石柱并没有接地,而是悬空的! 不一会儿,筱亭真就发现一处漏风的裂隙,用力推动后,发现这是一扇能旋转的石门。溥皓叫我们也去帮他一起推门,门应声而开,里面竟然还有一个巨大的天然石窟! 这里四周通透,足能容纳百人。石窟顶部垂下许多怪石,滴滴答答顺着怪石尖儿淌水,每一根垂着的尖石头下面,也成对地立着一截凸起的乳白色石笋。 石窟中间一个平台上垛着一口巨大的丹炉,里面依稀透着微光,看来炉火没有完全熄灭。丹炉旁堆放了许多残损的木箱,散落着大小瓶子罐子,显然之前确实有人在此处炼丹。 忽然,周玖良指着四周内壁上发光的东西问:“三位道长,这亮亮的东西,似乎在动啊!是什么玩意儿?!” 逸霄道长凑近看了看,说道:“好像是山椒鱼的一种,以前我祖奶奶跟我说过这种东西。据传说这玩意儿就喜欢躲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且不会死。扶桑有专门讲这种东西的故事,但发光的我是没听说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油灯往那玩意儿上靠,许是热气惊扰了,它们背上的光点开始快速窜动起来,这一动不要紧,于大人竟被吓得嗷得一嗓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原本没有细看,被他这么一嚷嚷,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怪他如此出丑,那些扭动的身躯,除了发光,还能看到黏腻的液体随着这怪鱼爬行布满它们原本待着的地方。 而且随着眼睛适应了黑暗,怪鱼的身形渐渐显现,一个个大小不一,小的人臂长,两乍宽,大的身长如成年男子,宽似床板。怪鱼爬行的速度不慢,淅淅索索往地上来,让人毛骨悚然。周玖良不自觉死捏了我的膀子,惊得只张嘴,发不出声。 逸霄道长大喝一声,叫我们站定。只见那些怪鱼朝着一个方向爬去,凭他们身上的微光才能看清它们都进了一个半人高的洞穴。 等它们全部进去,洞口残留了不少黏液,定睛观瞧,可以断定,里面应该是它们的巢穴,经年日久地进出,洞口下面已经被挠地光滑下凹,好似人工开凿的河床。 半晌,晕头老道开口问:“逸霄……你你……你把那个……炉子……点点点点……” 看来老头是被吓坏了,筱亭赶忙抹了抹他的胸口,将他这口气顺下。 逸霄道长也去到丹炉旁,大大咧咧地打开炉门,将剩余的灯油和灯芯一起泼洒到里面。随着丹炉内火焰腾起,一声尖利的孩童哭叫从炉心发出,众人一惊,逸霄道长也吓得后退几步。 泊霄道长几个踉跄,拨开挡在他前面的几人,抄起炉旁的一根铁棍就要去捅炉子,逸霄道长拦住他,接过铁棍说让她来。 只见她一边拨弄炉火,孩童哭闹声也伴着一下下传出。直到一个烧得勉强发红的小东西滚落出来,才渐渐停歇。 晕老头挥舞着袖子去拍打那个小东西,过了一会儿,他顾不得烫地将那东西捧在手心,像对待一个小动物般,温柔地抚摸起来。 溥皓走上前几步,问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老头就像没听到般转身,找了个角落将东西放好,然后对着角落开始念起什么经来。 逸霄道长偏头看了看,回答:“我看那样子,好似元君殿里面供奉的婴灵泥胎。”筱亭听闻,也赶紧去陪着老头一起念经。 逸霄道长瘪了瘪嘴,有些无奈地说:“这些婴灵泥胎本是早夭孩童父母寄托哀思的代物,但如果父母的怨念过重,或者孩子遇了什么劫难无法转世投胎,就会被困在泥胎里。我早就反对这种东西存在,可是道家里派系众多,遇上一些个软弱的,见不得父母亲落泪的,还以为是做好事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可能是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冥冥中也觉得孩子们可怜,不忍继续数落了。 我们几个不好得打断他们念经,便在石窟内转悠。尤其是周玖良,不一会儿的时间,他已经找到好几个内凿的壁龛,还把其中几个配了灯的点亮,能把石窟照得七成分明了。 等他回到我身边邀功炫耀时,泊霄道长和筱亭已颂完经文,抱着婴灵泥胎回到炉旁。 老头有些难过地说:“都怪我最近没怎么去扫元君殿了,连娃娃丢了都没发觉……” 筱亭皱了皱眉问:“元君殿本身就是让人栓娃娃的,娃娃少了,不是很正常么?” 老头摩挲着这个娃娃的脸说道:“这个不一样。当初来时,是俩,它们的父亲早就吩咐过,不让旁人栓走的。我那时便把它们俩放在了架子最上面一层。但不知怎么的,其中一个总是莫名会掉下来,摔个粉粉碎。再叫人做好放回去吧,一夜过后还是老样子。不过这个跟它兄弟不一样,最乖了,从来不会调皮。” 周玖良小心翼翼问老头:“道长,我能看看这个娃娃吗?您放心,我轻轻拿,绝对不弄坏。” 老头虽说有些不放心,但架不住他一直央求,便递给他。 他拿过来与我同看,娃娃的样子很普通,是窑土烧制的中空泥胎,塑造成了双手交叠向上、闭眼盘坐的状态。 周玖良把指头伸往娃娃屁股底下的孔洞中,眼睛一亮,看来里面有东西。他迅速把娃娃往我这边一推,顺便磕搭一下,一截硬硬的小物滑到我手上。 我不做声,将那东西死死攥住,周玖良眼睛一扫便知怎么回事,又恭恭敬敬地把娃娃还给晕老道。 于大人貌似对眼前的一切都没什么兴趣,催促我们赶紧继续前行。溥皓有些不满道:“于大人,地方您选的,眼下我们也探查了一番,并未找到什么出口,若是您知道怎么走,还请您率先开路。” “王爷莫要怪罪,小的只是听从圣上的旨意办事。不过之前圣上说了,扳指打开地宫后,能找到一块石碑,那是老佛爷让人给算过的大清江山社稷推演。我们代表五子主人相聚,乃是就这个推演列出下一步的计划,以便光复大清啊!找不到石碑,可不得继续往前么!” 周玖良嘲讽道:“光复大清?果然是辫子剪了,胆儿也大了。您那意思是大清江山已然陷落,不然不至于用光复这种词语吧?” 于大人丝毫没有被镇住的状态,呛火道:“三少爷您别咬文咂字的,大清倒是完没完,你我心中都清楚。既然您也代表二郭来了,麻烦您还不要处处挑刺,咱们好好合计对策,才不虚此行啊!” 溥皓说道:“是,应该这样。可这石碑在哪儿,不得先找到么?” 于大人给溥皓鞠躬,说道:“王爷圣明,咱们一起找!不过,也请您莫要忘了我们之前跟您说过的,倒是也不急,您大可边找边想,到时候石碑出来了,您要不要顺了圣意,可就需要您明确表个态了!” 那张堆笑的脸上,没有一丝和蔼,话语间却句句藏着刀子。 三位道长本就是受托来陪同的,自然没什么意见,开始四处翻找。我和周玖良互看了一眼,便分别去到溥皓和于大人身边。周玖良负责跟于大人搭茬,我负责问溥皓那于大人的话中话。 “他们是谁?除了于大人,还有什么人在胁迫你?倒是什么事情,非要表态不可?”我微微张嘴,尽量压低声音问溥皓。 他用脚轻踢着立在洞内的那些乳白色小丘,装作不经意找东西的样子,也咬着牙轻声回我:“大太监给御儿干殿下送了书信来,说是皇上重病,神志恍惚,终日念叨洋务五子之事。这不,干儿子的亲信,于大人就来了么,说要我承圣上旨意集合五子,去西安救驾。” 我又问:“你是不想去?” “现在不是我想不想去的问题。圣上有没有真的下旨要救驾先不说,就算真的聚了五子,有没有能力救还是个问题。更何况这其中还有不明确的势力,那个琉璃扳指的主人,会不会顺遂我们的意思还不明了。” “那冬至江港之约,又是怎么回事?” 溥皓脸上泛起一点期待的表情,问我:“你看了札子?如何?你觉得,有没有希望?” 我有些惭愧,其实当时因为觉得那书信言辞晦涩,我并没有细看里面的内容,只好回答说自己并不清楚札子里想表达的意思。 溥皓的眼神黯淡了下来,说道:“我也觉得那是痴人说梦,眼下的大清并不具备先生所畅想的那番光景所需。再说了,要我自己将辫子剪了去做逆反祖宗的事情,我没准备好……” 就在我们说话的功夫,筱亭似乎在丹炉附近堆放瓶瓶罐罐的下面,发现了石碑的踪迹,现在石碑用两块石头架着,被炼丹的人拿来当桌子使唤了。 第四十七章 审于大人 “子规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 筱亭将石碑上的字念了出来,于大人不是很放心,又上前仔细观瞧,发现那上面确实只有这两句诗词。溥皓有些疑惑地也凑近去看,连连摇头。 周玖良没动地方,而是用手肘靠在丹炉上,悠哉地问溥皓:“这两句,闵郡王是不是很耳熟啊!?” 溥皓没说话,但他的表情仍然困惑不解。 周玖良笑了,用手一指那石碑说:“这人确实有两下子。不仅会改词,改得地方还大有深意!” 我让他详细说说,周玖良却看向溥皓,问他说不说得。 溥皓抱拳,道:“周公子请讲无妨。” “这本是大清的四国外交大臣黄大人的诗句,早些时候登在一份略有造反意味的报纸上。不过,刻碑之人改了两个字。原句是‘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原句用了杜鹃,乃是寓意望帝劝解丛帝的典故。而这人用子规,就有些不一样了,显然在刻碑人心中,现在掌管大清的孤儿寡母,并不能与丛帝望帝相提并论,甚至不如立朝的那对孤儿寡母,而是更多了些老弱病残,风中凋零的意思。” 周玖良瞥了眼于大人,继续说道:“子规又可写作归来的归,乃是人们认为这杜鹃鸟盼子归来,故而啼声悲凉,取名子规。估计老佛爷对这个推演并不满意,但皇上却有所期许,才要我们在此相会,助力他重振朝纲。” 溥皓点了点头,说道:“皇上,也是子规鸟啊……” 我对这个说法有些不清楚,正要开口问,周玖良却硬是打断我,说:“子规鸟自古被寄予了哀愁、大义,但您知道么,这种鸟其实并非无辜。子规本就是鸠占鹊巢一词的主角,他们生性残暴,幼时就会将巢**其他鸟蛋挤出去摔碎。能飞之后,撇下养母而去,还会学习鹰隼叫唤,吓唬其他同类。若是被拆穿群起攻之,便匆匆逃离,乃是做贼心虚!” 于大人呵斥道:“三少爷慎言,且不说你有意映射皇上,明显是指桑骂槐,你自己难道不是郭家的子规鸟?!” 我有些明白周玖良为什么要打断我,又为什么用我的身份去面对于大人了。 周玖良脸上露出一丝鄙夷,说道:“哼,你家主子周大人,新鲜的御儿干殿下,不也是子规?要我说,朝中到处都是这种觊觎帝位的窃贼,只不过,日后谁成了,谁就是杜鹃,那些败了的,就会被通通写作子规吧?” 逸霄道长哈哈笑起来,指着身边的两位道长说道:“简直笑死先人哎!照你们这么聊,这个给大清算命的,怕不是个混世大骗子?你们睁眼看看,我、筱亭、泊霄道长,哪个不是别人养大的?!就现在的大清,老佛爷皇上连紫禁城都不要了,怎可能轮到我们这些星斗小民过安稳日子?子规鸟遍地有!少在这儿硬往你那皇帝身上套!” 于大人没有反驳,而是换了一副嘴脸,给溥皓行了个满族的礼,说道:“王爷,您若愿为精卫,小的就是您口中的石子!主子吩咐过,大清社稷不可放手他族,只要您愿意,白玉军队愿效犬马!” 溥皓反驳道:“如今皇上只是暂时逃避战火,大清命数还未可知,今后如何辅佐,本王心中有数。于大人,您家主子的心意,还是换个人试试吧。” 于大人对溥皓这番推辞并不怒恼,反而换了个方向刺激他:“莫非王爷是放不下当年六君子设计的蓝图伟业?还是对那个出逃的文先生念念不忘啊?倒不是小的看不上他,这些年文先生鼓吹的那些所谓先进,倒是适不适合大清,外人看不出,您还不了解么?”溥皓一时间被问得哑口,我也能感受到,他此刻很纠结。 周玖良突然发问:“哎对了,于大人,先不论你能不能说动王爷顺从你家主子,我就想知道,那琉璃扳指的主人听命与你吗?这些日子的情况看下来,这个琉璃主儿,恐怕已经不受控制了吧?” 于大人脸上闪过些许不安,周玖良继续逼问:“你看,你家主子是要二郭辅助的,但眼下,这琉璃主儿总是掺和些破事,闹得我们两家鸡飞狗跳,不是撤你们的火吗?对了,刺杀哥老会堂主的事儿,是不是你们安排的啊?” 姓于的睁大眼睛,抬了抬眉毛,说道:“什么刺杀,我怎么会知道!” “别着急否定啊!若那堂主之死你们没有参与,那你为何大老远绕去棠浪,还与我鬼市相遇呢?那块包袱皮这么贵重,效果好不好啊?” 于大人明显慌了,又舔嘴皮,又咽口水的,就是不说话。周玖良趁胜追击,一指他,大声问道:“买克灵招魂幡专用的绣金布,是不是又要害人!!!” 于大人抖着双手,给周玖良拜了拜,口中称赞:“不愧是郭泽成的儿子,知道的还真是多啊!不过,您并没有完全说对,我们只是和你们一样,也想知道制作血衣的是什么人,用的什么诡计,单纯好奇罢了。血衣的事,与我们无关!” 血衣?他怎么会知道血衣的事?我马上抬头去看那于大人,他应该也是意识到自己失言,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周玖良丝毫没有放松对他的逼迫,直接蹲到他面前。筱亭和逸霄道长也走了过来,将他围住。 周玖良双手托腮道:“来吧,说说吧!” 眼看瞒不下去,于大人只好招认:“血衣……是我找到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包了褐色兽皮的扁扁的银色酒壶喝了一口,说道:“京津名妓赛二爷,乃是唐十三的结拜妹子,一直以来,她都是我们白玉与金银两门之间的居间话事人。周公子的岳丈,手握大清隐秘国库财权,是我们白玉一派必须时刻勾结……不是,时刻需要注意的一方。白玉倘若光明正大与之来往,势必会被后宫耳目察觉,定个官商勾结的罪名。故而总是假借寻欢之名,去往赛二爷的书寓相会。” “赛二爷?没听过啊?”逸霄道长打了个岔。 于大人有些恍惚,问了句:“莫非道长您对京津的事情还有了解吗?” 逸霄表情僵了一会儿,筱亭在旁扶额,看样子是她自己暴露了什么。 周玖良侧了侧脑袋,问:“恐怕不止是了解吧,道长,您之前不也是混京圈儿的么?看来张南宇确实是知道您来云安的缘由喽?” 筱亭还想替她辩解几句,逸霄道长却豁出去了,说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卸了我师兄一条胳膊嘛!他那种恶道,人人得而诛之,我做的事情又不丢人!但是我在京津也算小有名气,三教九流的也多有来往,赛二爷这个名讳实属耳生。” 我似乎明白她为什么要躲到云安了,筱亭的师父要再能遇见她,必定要血债血偿的。 于大人对此没什么反应,而是继续解释血衣的由来:“赛二爷之前是苏州花船上的一名淸倌儿,后遇了贵人,辗转进京,当过那位贵人的三姨太,之后还随那贵人去往海外游历出使,一时间声名大噪。不过好景不长,贵人死后她便再度下海,几经改名,最后自称赛金花。是因为与唐十三结拜,民间才拜讳二爷。” 周玖良觉得好笑,瘪嘴问他:“那不是应该叫赛十四?” 于大人面露不悦,反问道:“您不觉得拗口么?与她结拜的除了唐十三,还有一个神秘的富商,人称三爷,这人明面上是她结拜兄弟,暗地里二人却行着苟且,我们这些靠他们传递信息,安排私会的各界人物,都知道这其中的关系,只是不说破。血衣,就是一次闲聊时,三爷拿出来赏玩的。” “哦!详细说说。” “三爷酷爱京剧,总是在书寓密会时来上几句。那日周大人、唐十三,还有赛二爷正说着事,三爷披着血衣闯进后院来,痴笑疯舞着贵妃醉酒的片段。一开始我们不以为然,觉得他只是俚戏。不多时他便唱得口吐白沫,周大人让我帮着一起制服他,过程中将血衣甩脱,他便恢复正常。三爷口中还念着有趣,说血衣是从吟凤班的后台淘换来的。不管我们怎么问,他都想不起交给他血衣的人是谁,什么样貌了。我以为他是大烟抽多了发昏,但他死活不认,说这血衣虽然破损,但乃是云安郭老爷夫人的遗物,只要拿到云安郭府,定能换千金。那人还收了他十两银子,顺便赠送了一个十分要命的信息。” 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不知道这于大人会说出什么惊天秘密。 “血衣是从一个男孩身上扒下来的,那男孩说血衣是母亲的遗物。男孩逃出了什么魔窟,无法带走他娘的尸体,便穿走娘的衣服,留作纪念。后来,男孩流落街头,被吟凤班里一个跑龙套的带回他们班社的大杂院,给了口饭吃。但男孩次日就消失了,留下血衣作为感谢,还说有这班社里有坏人,让那位小哥要加以防范。周大人推断这男孩应该就是郭家二子之一,为了拉拢郭老爷,便派人将血衣送往云安,再从旁调查这其中的奥秘。” 于大人说这些的时候,周玖良一直盯着我,我知道他此时应该是猜测到什么了。 第四十八章 受困地宫 又是吟凤班,看来这个名噪四方的班社里,确实藏了太多秘密。 于大人说完这些,将一封书信摊开,放在众人脚下,说道:“事情大概就是如此,今日相见,一方面是替皇上给各位传递信息,另一方面是希望王爷能在西南地区竖起旗帜,接应皇上反扑回京。既然王爷推阻,小的也只能回复不利。不过,皇上希望各位离开前能读一下他的亲笔书信。” 一听是皇上写的信,溥皓自然是毕恭毕敬拜读起来,边看边感叹皇上的不易,可周玖良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先别多情,这封信可能根本不是皇帝写的。” 于大人一脸惊讶,质问起来:“三少爷何出此言!小的一路辗转,护卫书信如自己性命,你为何要污蔑于我!” “别着急呀,我又没说这书信是您伪造的!我在东堪住的时候,是见过御笔的,皇上的字,笔锋润泽,厚重柔美。可这封书信里,运笔多少有些戾气,太着急了。如果您要说,是因为如今圣上处境艰难,影响了写法,也倒是还说得过去。但您看这里,” 周玖良顺序指了几个字,紧盯着于大人说:“从来皇帝写草字头,都会将这一横分开,就算是连写,也会写得很短,这几个字明显就不是他写的!还有,就是信中暗暗表示,可以不着急聚齐五子,哪怕有三子,也可行动。他怎么就能知道五子无法聚首?还是他知道我父亲踪迹难寻,现在的情况下,可有可无?我觉得怕不是吧?皇上曾写过‘曾传肘后长生诀,愿读人间未见书’这样的对联,可见他心中是祈愿多活些年,好多读点儿书的。这样一个重视典籍文章的人,难道他会舍弃华夏文明,只为保自己的皇位?” 于大人明显慌了,杵在原地不知在回忆什么。溥皓拿起那几页纸,走远了些,对着壁龛内的灯光反复观瞧。 我们正与于大人纠结到底这封信的真伪,抑或是信件来源的时候,溥皓忽然叫我过去。 他将几页纸按倒序叠放,对着灯火竖起,上面的一些笔划重叠一致,部分内容明显是被反复添笔的,透光后笔迹就被加重了,虽然内容分散,那些偏旁部首不能靠在一起,但经过简单组合,不难看出,这些加重过的部分,组合成了一句话:“得二郭,乃成。” 我把溥皓举着的手按了下去,轻轻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身后,我对于大人说:“王爷答应了。” 溥皓没有反驳,应该是猜到我要借此机会做些什么。 于大人大喜过望,一边磕头,一边解释自己肯定不是伪造之人,要王爷千万要相信他。溥皓免了他的礼,将信递给我,对一旁不知情的周玖良说道:“三少爷,周公子已决意辅佐本王,您也表个态吧!” 周玖良的眼睛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游离,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没什么意见,不过眼下我父亲下落不明,王爷您看是不是先找到他再说啊?何况郭家现在血衣之谜不解,遮云堂一时半会儿也很难破局行动,更别说那琉璃主是谁,是个什么立场,您这就下决定,会不会有些草率?” 于大人生怕周玖良的话对溥皓再产生什么影响,立马接茬说:“你们郭家的事,需要白玉军怎样,一定鼎力相助,那个琉璃主儿,您也别担心,我去跟周大人禀报,就由我们寻他,到时候被我们控制了,他下面的人不可能再反水!”听于大人这么说,周玖良也不再多言。 溥皓示意逸霄道长可以离开了,筱亭也叫我们一起再去推动石门,但不管我们怎么用力,只能推开一个窄缝,连条狗都无法进出。 逸霄道长警觉不妙,将炉边的一本书引燃,往缝外扔出,我们这才发现,之前深井里的那个通天石柱,不知什么时候落了下来,不巧落点抵住了石门。 于大人慌了,口中念着完蛋完蛋,说定是那琉璃主派人来了,要将我们全部困死在这个洞穴里。 众人都慌乱起来,周玖良却坐定,闭起眼开始思考什么。不一会儿,他起身去把散落的瓶罐一一打开嗅闻个遍,似乎找不到他要的东西,又将之前捅炉心的铁棍抄在手中,问泊霄道长:“道长,为了出去,要是毁了这里的什么东西,会被怪罪吗?” 泊霄道长思考了一会儿,答:“虽然我不知道这里是不是本观的什么机要,但眼下如果公子有什么好办法,贫道愿为一试。这里丹炉内炼着元君殿里的婴灵,必不是什么善人的修所,您要毁坏,尽可放手去做,到时候就算是住持回来问责,贫道也会亲自领罚。” 周玖良听了,也不多话,直接猛力力挥劈,将地上的乳白色石丘敲断几节下来,再拿起两块最大的碎片,说道:“可惜了,这小腿长的一截,估计需要千百年积攒……” 他把碎片分别放好,用铁棍一下下敲碎,边敲边问:“几位道长谁有炼丹的手艺啊?” 泊霄道长和逸霄道长都说曾经参与过炼丹,周玖良又问:“谁听说过永子?” 泊霄道长举了举手,说自己知道,那是一种很高级的棋子,相传是吕祖爷传授技艺给了一位永昌郡的凡人而来,需炼化玛瑙、紫英等材料才能制得。 “你提永子做什么?”不知是不是因为石门不能打开,我也开始心慌,不愿听他扯皮了。 周玖良也不搭理我,又问泊霄道长:“您知道就好,这个丹炉,能达到永子炼化的热度吗?” 老头把手伸到炉内摸了摸,用手指敲了敲炉膛听响,说道:“应该能行,只是,手边只有一些煤炭,洞内又潮湿,不知能不能达到……” 逸霄乐了,取出她随身带着的几个药瓶,说道:“我这药油,添点儿酒,就能助炉火不灭,一刻之内,就可炼化黄铜。以前跟随师兄走南闯北,不少用到这东西,去算计贪财之人,那些家伙大多根本没见过金子,却总是愿意相信点石成金的鬼话。道士炼丹,自是知道其中奥秘的。你说的那什么子,我是不知,但玛瑙紫英我知道,炼化黄铜都行,炼它们自不在话下。” 周玖良将那些石头敲打成手掌大小的碎片,用大褂兜起来,走到炉子旁,说道:“那还等什么,快帮我炼呗!” 筱亭忙去把炉门打开,勾出一个一尺来长的槽子,帮着周玖良把碎片倒到里面。逸霄道长也上手去取煤炭,塞到炉膛内,刚要点火,想了下,几步走到于大人身边,将他别在腰间的那个酒壶抢去了。 炉火点上,周玖良如释重负地坐下,说此刻只需要等待就好。我去到他身边,也坐下,问他是不是想到什么好方法了。 他眯了眯眼,说还差样东西。我问他是什么东西,他说,需要几张干燥的纸。我知道他想要我身上皇上的书信。 他指了指我们身后,说道:“你看,这后面的书,都潮乎乎软趴趴的,根本不能用。我要做一个空心的纸球,还需要你等会儿用刘公公教你的方法,从那小洞里击中它,才能帮助我们逃脱此地。”他说到小洞时,指的是那些山椒鱼的洞穴入口。 “你把全部计划说清楚,否则我怎知这里面的要领,万一这计划不清不楚的,我失手没能击中,岂不是白费了这书信么?” 他有些失望,说道:“你就是不相信我呗?” “相信是相信的,只是好奇……” 我还没说完,溥皓也凑了过来,直挺挺地站在矮我们一截的低处,插嘴道:“本王也好奇,三少爷您是打算用什么方法,打开这扇石门?” 其他人也被溥皓的说话声吸引过来,眼巴巴看着周玖良。他见不能再卖关子,开始讲解起来:“好了好了,说给你们便是。方才我们进入洞穴之后,是不是没有听到外面石柱落地的声音?” 众人摇头,确实,此刻落地堵门的石柱,是何时着地的,没有一人注意到动静。 他继续说:“那就是了,说明这石柱是慢慢落下的,要做到让一根巨石慢慢落下,只可能是原本就用什么物体悬挂好,再用什么机关借力,保持不动。之后落下,也需要触动这个机关才行。当然,不管是什么机关,怎么的,也是要能与巨石的重量相匹配的吧?我思前想后,觉得只有可能是这洞穴里那些山椒鱼了。我们进来,惊扰了它们,于是它们就回到洞中,将机关压下,使拴着巨石的绳子变长,巨石缓缓落地,故此封门。那机关平时,应该是借了这山洞下面暗河的浮力,才保持高起,扯紧拴石头的绳索。如果我猜得不错,那么制作这个机关的人,简直聪明绝顶!” 于大人听得痴迷,一副崇拜的神情,半晌才抱拳拱手,深鞠一躬,说道:“三少爷能解此迷,才是聪明绝顶!于某佩服!王爷得您辅佐,如备得孔明,必能匡扶汉室……啊不对不对,匡扶大清!” 周玖良被他气得都笑了,说道:“先别忙夸,如果一会儿我的计策用了,还是没能开门,可不想被你说是出师不利,受祁山之困!” 第四十九章 惊险脱困 我将皇上的书信拿出,递给周玖良,让他教我叠纸球。 他边叠边讲解的时候,我又注意到他的手指,纤长不说,指节的形状分明且流畅,指尖灵巧地将纸摆弄成整齐的折楞,不用一会儿就制作好两个。 周玖良转头看看我,问道:“怎么?还是不会?” 要不是他开口,我可能还会继续盯着他的手。我赶紧回答说他折得太快,实在没能跟上。 他将两个已经折好的纸球放在腿上,伸手来接我手中的纸。当他触碰到我手的时候,不知为何,我问了一句:“怎能如此心灵手巧呢?”这时,我才意识到,心里想的,竟被我直接说出口了…… 他定住动作,视线从我们相触的手转移到我的脸上,只停留了一瞬,身后逸霄道长叫他,说那石笋已被炼好,叫他去看。他抓起纸球就去了,只剩我在原地发呆。 身后的炉子被打开,一阵热浪将平台铺满,只觉得身后暖暖的。 周玖良将烧炼好的石头放到地上,那个容器不知是什么做成,哐当一声惊得我不得不从空洞的遐想中醒转。 我起身去看,刚才还酥脆的石头碎片,此时竟然变成了一块块较为完整的石块了,他拿起铁棍轻轻敲了敲,石块像供奉神像用的米糕般碎裂,他似乎对这结果很满意地啧啧几声。 把碎石和粉末一点点装进纸球后,周玖良把我拉到山椒鱼洞口边,指着里面说:“你一会儿将这纸球扔进去,趁还没落地的时候,用碎石把球击碎。能完成吗?” 我不是很有把握,说道:“这里面黑漆漆的,我怎能看清?若是没击中怎么办?” 周玖良转了转眼睛,说道:“有异物进入巢穴,应该能刺激它们发光,你且保证手别歪了就行,如果惊动了山椒鱼,但不能击碎纸球,它们可能更不会出来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更紧张了,手心甚至微微冒出汗来。 他握着纸球,用冰凉的手背碰了碰我的脸说:“清醒点,别怕,之前你跟刘公公学的那些招式,能十步之外击中穴位,这么大的纸球,怎么也不会失手的!来,先拿一个试试!”说着,递了一个球给我。 我摇了摇纸球,里面沙沙作响。因为洞穴接地,且洞口不高,我只能跪坐于正对洞口的那一段凹槽中,山椒鱼的黏液黏腻,慢慢渗透我的衣裤,心中多少是犯嫌的。又因为害怕失败,故而迟迟不肯动作。 逸霄道长等不及了,走了过来,说:“你既然跟刘公公学过,我便授你点儿进阶的东西。” 说着,她从我袖口处把本来藏得隐蔽的银针抽出一根来,我正想问她为何知道藏针的,却被她捏住了脸颊,接着她用银针刺破自己的小指,蘸了一点血,往我舌尖上一扎。 那种痛非常好形容,跟平时吃饭咬到舌头一样,但跟着就有一股酥酥麻麻的感觉沿着舌根两侧,伴随着唾液一起,顺着咽喉,进入身体。我诧异无比,因为这一阵酥麻,好像把我的经络全部舒展开了,丹田处翻腾起如浪潮般的暖流,好不舒服。 逸霄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行了,你现在再照他刚才的安排去做,必定万无一失!” 不知是逸霄道长的鼓励,还是她那一针的刺激,我此刻确实是很有信心了。 于是接过周玖良递来的小石子握在掌心,用小指和无名指压住,另外三指夹起纸球,用力往洞内扔去。再一搓弄,由二指夹住石子,顺势指尖发力,把小石子往消失在黑暗中的纸球方向一弹,便听得嘭的一声,洞内的山椒鱼发出犀利的荧光,开始骚乱起来。 周玖良忙来拉我,其余的人也纷纷逃回放丹炉的平台上。 可我此刻是跪在黏液里的,那凹槽又如碗壁般呈圆弧形,滑腻无比,加上周玖良又笨手笨脚,我们二人直接倒地。 眼看已经有山椒鱼开始往洞口爬来,周玖良吓得脸都白了,嘴巴抖动着,我只好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任由那些怪鱼们在我背上疯狂踩踏。 筱亭此刻站在石门边上,喊了声“动了!”,溥皓便叫上于大人去推门并抵住。逸霄道长搀扶着晕老道去往门口,一边叫我们快点起来。 我勉强撑起身,甩掉几只还趴在我背上的小个头怪鱼,身下的周玖良已是满脸泪水,吓得不会动了。我抓住他的领子,另一只手往边上扒拉,费尽九牛二虎,才将他拉出凹槽。 逸霄道长神情严肃,厉声催促道:“动作快!那些怪鱼似乎被你那纸球里的粉末伤害了,光点正在快速闪烁,可能会攻击你们!” 我揪着周玖良努力往石门处去,中途还几次被脚底的黏液滑倒,洞内的山椒鱼愈发躁动,几只人臂长的直接从洞顶上下落,扭着身体要咬人似的张着口爬向我们。 原本就不那么明亮的石窟,被这些怪鱼一番折腾,壁龛内的光点尽数熄灭,更增加了我们逃往石门的难度。 黑暗中,只听得见山椒鱼尾巴敲击地面的声音,还有偶尔亮起的光斑。但怪鱼们却绕开我们,往石门旁的几人爬去,逸霄道长踢飞了几只,开口骂道:“你方才炼的是什么东西!为何这些山椒鱼被惹得如此暴怒!” 周玖良颤着声回答说:“生……生石灰啊……要不是这东西……我我……” 我勒住他的身子,拽着他往石门处走去,说道:“你这家伙够毒的!生石灰打成粉,往那小洞里撒开,沾在这些潮湿的鱼皮上,可想而知有多疼!” 他也绷不住了,带着哭腔道:“我没别的办法啊!!” 还有几步台阶能到石门边时,一只比人高的山椒鱼快速爬到我们身前,挡住了去路。 只见它缓缓直立,背对着我俩,身上的光点如流星般快速流淌下来,口中发出的嘶嘶声,像极了烧红的刀子切割猪皮的声音,看那架势,就要扑向抵门的众人。 说时迟那时快,一阵刺眼的白光放出,将洞内照的亮如白昼,那只巨型山椒鱼一侧身子,快速逃开了。剩下那些原本爬向石门的一众小个头的怪鱼,也乱了阵脚,在洞内四处乱窜。 我趁此机会用力一推,把周玖良推到逸霄的身旁,才看清刚才的白光是来自筱亭的,此刻他身上的光芒已经退散了不少,依稀可以分辨五官,只见他两眼亮如圆月,眼神寒气十足。这种状态的筱亭我在沃离见过,知道他此刻引了老君上身,便借着这短暂的照明,几步逃出了洞窟去。 石门重重关闭,还不等我们喘匀,筱亭用沉重的声音呵斥道:“石柱此刻悬空摆动,不知会砸到哪里!所有人身体靠墙,待我将它扶住了!” 我们赶紧贴着井壁站好,就见筱亭发光的身子扎下一个四平八稳的马步,双手张开怀抱石柱,只一下,那石柱竟乖乖稳定,拴着石柱的绳索发出吱嘎嘎的声音,也停了。 我们不敢动弹,耳边只剩下洞窟内隐约传来怪鱼的响动,怕是过了半盏茶的功夫,筱亭身上的光亮散去,一下子瘫软在地,开始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逸霄道长上前去查看,又转头朝我喊道:“快想想办法!筱亭已咳出血了!” 黑暗中,我看不到筱亭的状态,却能听清他的声音,那分明是一种肺火肝火过旺,所引起的咳血。 我快速接近他,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狠狠按住他的中府穴,另一只手顺他手臂滑下,将他小臂翻转,按住他的孔最穴。发现手不够用,便对逸霄说:“快,找到他大脚趾和二脚趾之间的那个位置,狠狠戳下去!” 逸霄道长动作麻利且准确,筱亭的咳嗽也很快止了。 周玖良轻声问道:“筱亭?是不是老君又怪你杀生害命了?”筱亭微弱地嗯了一声,接着对我道了声谢谢。 半天不出声的于大人颤巍巍问道:“各位道长,各位公子,各位神通!我们现在能不能出去了?” 溥皓应该也是被刚才的阵势惊到了,故作镇定地压着嗓子说:“道长们还没说走,你慌什么!” 于大人哼唧了几声,说道:“不是啊王爷,你看看头上,那些火苗就要熄灭了,我怕一会儿全灭了,看不清台阶,爬这楼梯到一半,摔死啊……” 逸霄发话道:“别啰嗦了,赶紧爬吧,最好手脚并用,匍匐在阶梯上。哎你!刚才的书信还有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我身上摸了摸,将剩余几张信纸也抢去了。 不一会儿,逸霄道长用火折子点燃书信,发出了幽蓝色的光,在这黑暗的井内,是足够照明了。我看了看她手上,那些书信一张不剩,全被她卷成一根,一头应该是沾了她随身的药油,此刻已是作火把了。 众人有了光亮安抚,便听话地顺着台阶,四手四脚地往出口爬去。 第五十章 二太太(上) 从地宫密室出来,泊霄道长把所有的扳指还给原主,怀揣着那只婴灵泥胎,辞别去往元君殿了。 山门外,天色近明,马车旁生了一小堆火,但不见宋渊和张南宇,我和周玖良、溥皓便靠着马车闲聊起来。周玖良此时惊魂未定,双手凑近火堆,还在瑟瑟发抖,溥皓拱了拱我,让我去他的车里取毯子。 我帮周玖良披上毯子,他却推辞让我披,说我身上潮湿,恐怕会着凉,我们二人就此推让,渐渐变成打闹,周玖良的状态,也缓和了很多。 一旁的树林中,宋渊和张南宇走了出来,张南宇边走边提着裤子,见到我们,两人脸上露出尴尬的神色。 周玖良率先发难,说道:“森严古刹外,你们这成何体统?” 宋渊看看张南宇,结巴地反驳道:“什么体统……什么意思……我们……” 张南宇也急了,帮腔道:“人有三急!我们不过是互相帮忙看着点……怕路人看见……” 我和溥皓都笑了,周玖良还不打算放过:“哎呦喂,出恭都要约着去呀?还帮忙看着点儿?这里哪儿有旁人!你这解释我不信!” 张南宇见说不过他,一挥袖子,去解缰绳了。宋渊打量了我们一番,说道:“还说我们,你们这满身都是些什么东西!掉水里了吗?还有周公子,裹着我们王爷的毯子,被两个大男人夹在中间,这般娇气,是作的什么怪?”周玖良被他噎地说不出话来,我和溥皓却乐得见到这样轻松的场面。 溥皓指了指马,让宋渊去把车套好,又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我们俩说:“周公子,刚才皇上的书信……” 不等说完,周玖良打断他,将毯子两角抓起,顶在头上左右挥舞,学着鸟的样子扑腾了两下说:“皇上常年受到监视,还学会了欲盖弥彰这一手,故意写几个不像平时的字,惹人多去辨别信件真伪,算是机敏,你们俩叠纸透光,很明显了。我做纸球时,已经看到里面的信息。” 溥皓接着他的话说:“‘得二郭,乃成’……皇上该是有所部署,眼下白玉军已表态会去追查琉璃主,我也会暗中派人盯着郭府,可保郭老爷万无一失。不过,临益书院已毁,血衣线索指向京城吟凤班,二位是否有计划要往何处?” 我对溥皓施了一礼,感谢他思虑周全,又说:“先去趟东堪吧,找我父亲,刚才我已与筱亭他们约定,立冬前后,京城相会。” 周玖良对此计划没有反对,而是抬起头来,叹道:“郭泽成,传说中的奇才,现在何处呢……” ------------------------------------- 经过几天的准备,临行前叔父将我单独叫去郭府的第八进院,也就是祖宗祠堂,说是要交待些事情,以便我去东堪时,心中清楚两家关系,能更顺利些。 我给来传话的张南宇道了谢,看到他袖子上戴了个黑色的布条,知道他的义父去世,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机械地说了声“节哀”。 张南宇陪着我走了一段路,不知进到第几院,他看四下无人,将一块腰牌递给了我,说道:“三少爷,这是我从义父那儿得来的,这物件叫聚子牙板,背后镶了玉的,代表遮云堂一方,与现存的大部分帮派出示,他们多少会给些面子。如果你遇到什么不测,或者需要帮助,尽可找人带回郭府,见牙板如见人,南宇定会动用一切势力,助你脱险。” 我接过这东西,觉得有些眼熟,便问:“你义父,安叔,也有这东西?” 张南宇点点头,说道:“义父曾告诉我,郭府上下泉叔和他各有一块,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使的。此去东堪路途艰险,要过几个异族村寨,相传那些寨子里的人大多粗鄙凶残,又不怎么接触外界,汉话都没几个会说。但他们的领袖受过老爷的恩,拿上这个牙板,应该有用。老爷说了,我义父和二太太,应该都是受那琉璃扳指主人所害,虽然眼下他们消停了,但我知道,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郭家,闵郡王也派了人入驻府上,我更不能放松警惕。” 他说话时,天空中忽然打起闪来,随后雷声滚滚,张南宇叹了口气,说要去安排人收拾药堂里晒着的货物,便匆匆离开了。 我一边走,一边将聚子牙板举过头顶,借着黯淡下来的天色,看镶嵌在木头里的玉。 那块飘着青丝的混沌碧玉,被雕成正圆形,中间抠去一块月牙形去,摸着滑溜溜、冰冰凉的。我正看得出神,泉叔从隔壁的房间里喊我名字,我这才发现,已经走到那日做法的第八院了。 祠堂此时不像做法那天阴森,堂内点上了数百油灯,给人祥和安宁的感觉。叔父手上拿着一大把香,正借着一盏油灯点燃。待烟火起了,叔父轻轻甩了几下,大致分了一半,递给我,叫我顺着给各位祖宗插上。 上完香,我正想跪下磕头,叔父把我搀住,拉朝一边,说道:“你不用跪,他们本就不是你的祖宗,上香已算是表心意了。” 我这时才发现,祠堂一角处,二太太坐在一条长板凳上,愣愣地握着手绢发呆。我不解地看了看叔父,他说道:“你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吧。”我有些局促,不知如何开口。 二太太听到叔父说话,回过神来,叫我过去。屋外开始下雨,屋内被雨点落瓦的声音占据,气氛竟莫名有些温馨。二太太脸上的伤还没完全褪去,眼角和嘴角处还有些淤青,不过此时看她气色已好转不少,我上前行礼,她也微微起身回礼,叫我坐在她旁边。 虽然觉得尴尬,但叔父朝我这边抬了抬手,意思应该也是让我别拘束,待我坐下,他便和泉叔一起,出了祠堂。 沉默半晌,二太太开口了:“启林,听说你今天就要去东堪了……” 我应声答是。 “之前,多谢你解我心病……”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默默听着。 “对了,老爷说,因为我那些日痴傻,折腾太过,小产了……你莫要放在心上,都是我自己作孽,与你们无关……” 我咽了咽口水,这不是我能接的话。 “今年中秋前后,身子不得劲儿,随之大夫诊了个喜脉,我便独自到祠堂来过,本是想着感谢祖宗庇佑的,但不知道怎的,那晚回去之后,就整夜心慌,睡不着觉。接着的数月,愈发严重,整日就见些骇人景象……” 终于听她说到重点了,我没有打算接茬,只想单边听听她的解释。 “你也知道,我在这家中本就没什么地位,老爷不弃,已是天恩……” 察觉到她开始扯没用的,我只好打断她:“二太太,那日我承逸霄道长法术,见您受人威胁,这个能不能跟晚辈说说?” 她咬住下嘴唇,眼睛开始不住眨巴,我只好把我知道的一些事与她交换:“晚辈无意刺探,但云生的事,我知晓了。他现在,算是与他的父亲同葬一处,您尽可放心。但若要追查害死他的凶手,您必须把您知道的事情,如实告知。” 二太太眼眶泛红,抽搭着鼻子说道:“京城的于大人,威逼利诱,要我舍弃云生,那时我并未怀上老爷的孩子,而且这是我进得郭府的第五年啊,我以为自己不可能与老爷有子,便没有答应他。但后来,云生主动要求与泉叔一同去接你回府过节,我就知道那于大人定是自己接触云生了。之后几日,云生没了踪迹,府内以为他是随泉叔走了,便没太在意。直到我开始染病,府上的丫鬟叫我去给灵玉观元君殿的老娘娘上香祈福,在偏殿用斋,才又见到云生。” 我听到这儿,忽觉此事有哪里不对,灵玉观,怎么总是帮助于大人这类不怀好意的人? 二太太继续说道:“云生给我磕头,说知道自己身世了,那是我们娘俩这些年隐忍下初相认,可没等我跟他说上几句,他便说知道是谁害死他父亲了。我想阻止他去寻仇,他却说于大人已安排好一切,当日就要随福寿班去棠浪,刺杀阉人曹仁玉。虽说曹仁玉确实有些奇怪嗜好,也总是使些阴毒的伎俩,但我知道云生的父亲,并不是他害死的。可不管我怎么劝,云生就是不听,还说,曹仁玉一死,就不再有人会知道我们母子的关系,我便能安稳留在郭家。我承认,那时我真的是退缩了……” “所以你就任由云生去往龙潭虎穴?”我有些气愤,但云生已死,现在怪二太太,也没用了。 “那于大人答应过,会照顾好云生的……只是我现在才想清楚,所谓照顾,便是要云生与曹仁玉,一同消失……与云生一别,我心神不宁,腹内绞痛,本想回府休息,但此时来了个老道姑,说见我体虚,恐怕孩子难保,便叫我随她去栓娃娃……” 终于说到栓娃娃了,我想起那日在地宫里得来的小竹段儿,此刻应该是被我藏在枕头下的,回来这几天,一直忙着出行的事宜,竟忘了要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