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茶楼听书 日出东方,东海之滨。 苏弥山上的小小桃花妖,花胶,此刻他正缓步走进一家闹市中的茶楼。 他刚进门,只觉这间茶楼今日仙气氤氲,与往日大为不同。花胶拿眼神往里面一扫,见有一紫衫女子,坐在大堂内气定神闲地饮着茶水,她清丽飘逸,英姿飒爽,如同鹤立鸡群,分外引人注目。她腰间佩戴一把宝剑,青色的剑鞘上刻着数条栩栩如生的游龙,正是青龙九剑。 “玉娥仙尊?!” 她怎会在此?!花胶疑道。 尚有一众男仙,围坐在玉娥仙尊周围,大家正品着些简单的茶点饮食。花胶心想,怕是神道宗一行数人,来到这东海之滨,怕是又有什么斩妖除魔的大事要办。 花胶见状赶紧退出茶楼。他想到花如尘此前的叮嘱,老远见来了玉娥仙尊,远远地遁去才是上策,否则神形俱灭怕只在刹那间。 然而今日,他却不听劝地没有遁去,只悄悄地绕到窗外,敛住气息,伸长脖子,往茶楼里张望。 花胶生于苏弥山,长于苏弥山。玉娥仙尊是仙界第一美女,又是苏弥山神道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尊,一把青龙九剑使得炉火纯青、变幻无穷。她的威名,对花胶来说,自是如雷贯耳。他一个小小的桃花妖,对玉娥仙尊从来只敢背地里仰望。虽然他的家也在苏弥山,但是他上一次有幸见到玉娥仙尊本尊,还是两年前的落尘会上,那次,他瞒着他娘,和花如尘小妹妹一起,一妖一仙跑到落尘会的盛典,大着胆子在极远处隐身,默默观礼。落尘会上,玉娥仙尊的实力碾压神道宗一众男弟子,最终荣登仙尊宝座,成为神道宗德天上神之下,唯一的一位仙尊。 想到这里,花胶忍不住悄悄地看了看那把青龙九剑,虽然剑未出鞘,他隔着这么远,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腿在瑟瑟发抖。 茶楼里面的说书老先生正口沫横飞地,讲到第一次神魔大战的场景,老先生用瘦削嶙峋的手,捋着花白稀落的胡须,惊堂木一拍: “上一回说到,魔族败北,一溃千里,血流成河,大魔尊现世后曾经鼎盛一时的偌大魔族,只剩老弱幼小,魔族领土尽归神族所有!大魔尊她,用尽毕生修为,裂开天地,打开了神魔之井,井中光芒万丈!大魔尊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带领魔军残部和魔族老幼,穿越神魔之井,后又将其封印,将所有的神将仙兵都隔离在外,无从而入,叫六界再也追不到魔族的一点讯息。通过神魔之井后,大魔尊带领众人,来到了离幻天,在那里,天地相接,浑然混沌,天是地,地是天。万年来,魔族在离幻天中繁衍生息,一脉尚存,全得大魔尊的庇护。大魔尊自己却修为散尽,香消玉殒哪。正是:离幻天外柏森森,长使今人泪满襟。六界英雄谁敌手?空向秋波哭逝川。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老先生说得一波三折,茶楼中众人大声喝彩:“讲得好!” 这茶楼地处通衢要道,客人中有显贵公子,也有贩夫走卒,三教九流,尽皆聚此。众人皆为大魔尊的生平之事唏嘘不已,不少听客感动得泪如雨下。 “大魔尊,乃真英雄也!” “那离幻天就是传说中的,魔族隐居之所了。想必是处世外桃源。” “这大魔尊,最终竟是为了救族人,牺牲了自己。哎——” “大魔尊最终香消玉殒,难道大魔尊是个女子吗?” “这大魔尊的故事,发生在一万年以前,我们祖祖辈辈未曾听过,近来,也不知为何会突然兴起,说的也都是最终香消玉殒,想必定是个女子了。” 只听说书老先生讲话了:“没错!魔尊一支自古血脉传承,大魔尊就是个女子,而且是冠绝六界的美女!六界之内,无人的美貌能出其右;六界之内,亦无人的善心能出其右;六界之内,更无人的胆识能出其右。奈何一步走错,又不舍悲悯之心,最终魂飞魄散。” 说书老先生发自肺腑的一席话,引得众人皆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神族竟如此为难一个女人,对魔族赶尽杀绝。” “是啊,魔族人万年来,避世于离幻天之中,也没听说过魔族干什么出格的坏事啊。” “我觉得,大家不过种族不同,何不和平相处,美美与共?” “大魔尊如此心善,在她的领导之下,想必魔族也不会是十恶不赦,当年,神族真不该赶尽杀绝,以致生灵涂炭。” 茶楼中的听客们,讨论激烈,一边倒地,竟粉上了大魔尊。花胶站在窗外,耳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只见玉娥仙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知道她早已被这些离经叛道的话给激怒了。此刻,玉娥仙尊终于坐不住了,她把茶杯摔在地上,腾地一下站起来: “大魔尊是一个美艳又淫乱的魔女,搅动得六界大乱,导致百姓生灵涂炭的罪魁祸首,不是别人,就是她!” 茶楼中众人尽皆错愕,见突然冒出来一个飘逸出尘,谪如仙人的美女,盛气凌人又威严四射,怕不是神仙下凡,一时之间,都噤住声,谁也不敢说话了。 “大魔尊是个万年的祸害,最会蛊惑人心,人人得而诛之,怎会是善心之辈,诸位!莫要被这说书先生之言,给迷惑了!不辨忠奸,善恶不分!” 说着,玉娥仙尊拔出青龙九剑,一个腾空飞翔,直直地朝那说书老先生飞过来。老先生直吓得身子抖得如筛糠一般。玉娥仙尊一剑下来,便将说书先生面前的桌案劈成两半,哐啷一声,桌子连同案上的东西全部碎了一地,说书老先生吓得也倒在地上。 “仙女,饶命!” 玉娥仙尊拿青龙九剑,指着说书先生的一张老脸。 “说!你和魔族到底什么关系!竟如此美化魔族,反丑化神族。” 花胶躲在窗外,目睹了玉娥仙尊一连串的动作,心想玉娥仙尊,果然还是这么威武霸气,脾气粗暴,是他一直以来喜欢的样子。不过,他自然知道青龙九剑的威力,吓得他赶紧捂住胸口,随时准备拔腿就跑。 “我,我,我只是个说书人。我和魔族没有任何关系,望仙女明察。” “你为何美化大魔尊?快说!” “我,我,我要养家糊口,最近大魔尊的故事,人人爱听,各大茶楼戏馆都在讲,我为了赚钱,肯定要面向市场,大家爱听什么,我就讲什么。我一家子人,都等着要吃饭的啊。” “你最后作答的那一句,什么六界最美、最善、最有胆识,也是本子上故事里有的?说实话!不然,我的剑,可不答应!” “那是小老儿有感而发,自己加上去的。我该死!”说着这老头儿赶紧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以平息玉娥仙尊的怒气。 “那你说给我听听,这个大魔尊的故事,是谁写出来的,谁第一个讲的?”玉娥仙尊看起来还在生气,脸色阴沉。 “这个,我老头子不知道啊。我也只是为了迎合大众口味,才讲大魔尊的故事的。” 这时候,茶楼中众人开始讲话了。 “他说的没错,别的茶楼戏馆也都在讲大魔尊的故事。” “不信,你去听听啊。” “我们也只是觉得这故事好听嘛,只是听一个故事嘛,仙女,不必动辄喊打喊杀!” “对啊,我们只是茶余饭后,听个故事而已,不会要我们的命吧。” 众人远远地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说书老先生打抱不平,玉娥仙尊脸色开始不好看起来,一时之间下不来台。 正在这时,一名神道宗的弟子走过来禀报:“仙尊,东滨城分部部长于四进,特来求见仙尊。” “叫于部长过来吧。”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他衣着华丽,虽然仙气雄浑,却满脸精明之相,他的身后跟着一行数人,看得出个个都是仙艺高强。来人正是东滨城分部部长于四进。 “东滨城分部部长于四进,参见仙尊。仙尊盖世英雄,巾帼不让须眉,四进景仰已久,今日得见仙尊英姿,惊为天人,真是三生有幸,祖坟上冒了青烟。四进不知仙尊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特向仙尊请罪。” 于部长这马屁拍的,连祖宗辈的人都惊动了,花胶暗暗自愧不如。 “嗯,我这次来,是执行秘密任务,原也没下接待通知,怪不得于部长你。” “谢仙尊体恤。” “于四进部长资历老,我姬玉娥虽然当上仙尊没多久,也还没飞升上神,但是无论如何,也是神道宗唯一的仙尊。既然我坐了这个位子,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讲。“ “仙尊请讲,四进能得仙尊教诲,荣幸至极。” “于部长,你全面主持神道宗在东滨城分部的工作,据我所知,这大魔尊的故事,在东滨城各大茶楼戏馆连番上台,听者云集,尽皆美化大魔尊那个万年才一出的祸害,反丑化神族。于部长,你这意识形态工作是怎么做的,竟被魔族渗透到这个地步!” “这……”于四进的脸上开始冒汗。“四进一时失察至此,请仙尊务必重罚我。不知,能否给我一个改过自新、将功补过的机会?” “想必,于部长知道,我是神道宗各分部考核委员会的副委员长,委员长嘛,是我的父亲德天上神,我对各分部的年终绩效考核,也是有一票否决的权力,难道,于部长,想今年的年终绩效考核倒数第一吗?!”说到这里姬玉娥提高了音量,唬得于四进部长赶紧匍匐在地,他身后东滨城分部的众仙,跟着齐刷刷跪倒一地。 “大魔尊的故事,我神道宗即刻列入违禁管控,各大茶楼戏馆一律不准演出。若有人胆敢,再说大魔尊的好话,混淆视听,以通魔罪论处!一个月之内,能办到吗,于部长?” “能办到!”于四进怎么也没想到,姬玉娥比他年轻几千岁,却如此雷厉风行,有乃父风范,果真是虎父无犬女。 只听玉娥仙尊继续说:“刚才那些对大魔尊满口溢美之词的,你一会儿找小八师弟,我都叫他记下来了,一会挨个查实,看是否和魔族有联系。” 窗外的花胶闻言,心中暗自赞叹:绝了,竟然早已经偷偷记下来,好来个秋后算账,这手段,也是没谁了。 茶楼中有人说道,“查吧!”“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尽管查!” 姬玉娥已经习惯了威风八面,俯仰众生,对群众的议论,自不会过多在意。他的爹爹兼师父德天上神,对她从小的教育,走的都是精英路线。德天上神对她说过:“群众都是盲目的、盲从的,所以需要一个领路人,而你,就要做那个领路人,时刻注意不要被群众的言论左右,保持清醒,必然孤单,但是,坚定不移地沿着最光明的那条路走即可,因为那才是正道。” 这时,有神道宗苏弥山本部弟子来报:“仙尊,刚接到线报,有紫色魔气在刘家洼出现。” “快去!”玉娥仙尊旋即说道,带领苏弥山本部众仙,匆匆离开了茶楼。 “属下恭送仙尊!”于四进率东滨城分部众仙,拜别姬玉娥。 花胶见玉娥仙尊一行人走出来了,连忙使了个隐身术,憋住气,连喘气都不敢,直到玉娥仙尊一行人御剑飞远了,才松了一口气。 刘家洼?! 花胶正待悄悄跟过去。却耳听得东滨城分部部长于四进,当着自己属下人说:“真以为自己是未来的宗主了,又不是儿子,总归是要出嫁的,难道还能继承宗主之位吗?” 茶楼中有人小声议论,“这女仙是什么官啊?好大的官威!” “没听见吗?神道宗的仙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咱们于部长都得对她言听计从,不得抗命。” “神道宗?天下第一的仙道正宗神道宗?” “莫非这仙女就是,传说中神道宗宗主的独女,玉娥仙尊。” “那个斩妖除魔,除魔卫道、拯救黎民的玉娥仙尊?” “玉娥仙尊!”茶楼中众人纷纷匍匐在地,遥遥向着早已消失在天际的玉娥仙尊,满满地跪了一地。 花胶心想,看来,神道宗在昊瞻大陆,几万年来斩妖除魔,劫富济贫,还是深得民心的。即使在这偏远的东海之滨,神道宗的威名,在百姓之中,仍深入人心。不愧是仙道正宗,修仙第一门派。 这时,人群中不知哪个男子领得头,说了一句:“玉娥仙尊,好美啊。” “不知,她和大魔尊相比,谁更美?” “哎,女人啊,果然不能在她们面前,说有人比她还美。这年头,到处都是女人做主,得罪了她们,哪有好日子过!” 不知哪个男子说了一句:“若能得玉娥仙尊看上一眼,我原地死了,也算值了。”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啪啪两声,那男子两边的脸上,各挨了一个大嘴巴子。他手捂着发红的脸,左右张望,却不见人影。 “谁?!是谁干的!” 众人遂一哄而散。 窗外的花胶暗暗啐了一口:“哼,痴心妄想!” 第二章 百里芦苇荡 玉娥仙尊带领苏弥山本部众仙,御剑飞至刘家洼村上空。她定于空中,环视四周,见果然有黑色魔气在此显现,却未感受到任何紫色魔气,不免有些失望。 此次,神道宗得到线报,称近日以来,多有一股力量十分强大的紫色魔气,在东海之滨出现。魔族中人多修炼魔气,但魔气的质地多有不同。一般魔族人拥有黑色魔气,而只有魔族的皇室血脉,修得却是紫色魔气。血脉越纯正,修出来的紫色魔气越鲜亮,力量也越发强大。神道宗的高层经过几次集体研究,断定这紫色魔气怕是与大魔尊的重现于世,脱不了干系,遂派玉娥仙尊带领苏弥山本部众仙,赶来东海之滨。若是能趁大魔尊重生后,她的力量尚在萌发之际,将其斩杀,免去六界一场即将到来的祸患,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紫色魔气呢?”玉娥仙尊面现愠色。 “这,这,难道是紫色魔气方才已经离开了,才叫我等扑了个空?或者是接到的线报有误?”方才在茶馆中负责传递情报的男仙,低下了头,眼睛不敢看着玉娥仙尊。 “唉……”玉娥仙尊枉自喟叹,此次东海之行,怕是要一无所获,空手而归了。自从大魔尊现世的异象出现后,六界各方势力,尤其是魔族,都在上天入地的寻找大魔尊,至今未果。想那大魔尊,本是撼天动地的人物,又岂是如此轻易可以找到的? 只见村子里,一小队魔族人,黑衣蒙面,正在村内挨家挨户地洗劫财富。广场之上,三五个魔族人看守着,村民尽数被捆绑于地,却都活着。 “今日既找不着大魔尊,且拿这些个魔族宵小,练练手吧。”眼见村民被困,家财被劫,玉娥仙尊未加思索,一声令下,带领众仙从高空杀下来。 这些魔族人实力并不高,远不是青龙九剑的对手。打斗之中,为首一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顺手搂过一个村民的孩子,挡在自己的胸前。玉娥仙尊见状赶紧收住剑招,那黑衣人却趁此时,搂着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逃了。 “这些魔族人不难对付,你们留下来解救村民,我去追那个孩子。”说着,玉娥仙尊循着那黑衣人残存的气息,追了上去。 “大师姐,小心有诈!”苏弥山的小八在后面喊道,玉娥仙尊却已飞远。 花胶在茶楼,使些妖法,暗暗教训了那个对玉娥仙尊痴心妄想的男子,不觉心情大好,忽想到玉娥仙尊去了刘家洼,便追了上来,没想到却来到一片绵延百里的芦苇荡。 时逢深秋,芦花满天,百鸟酣栖。狭长、幽深、曲折的水面,纵横交错的河港和茂密的芦苇丛,构成一个个扑朔迷离的芦苇迷宫,叫人一时辨不清方向。 随着一阵飞鸟从芦苇丛里惊起,花胶只见一黑衣蒙面人,胁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飞至芦苇荡上空,玉娥仙尊青衣飘飘,尾追其后,眼看就要追上。蒙面男子突然松开手,那孩子哭着喊着直往下坠,玉娥仙尊见状忙飞去接孩子,将那孩子抄进怀中。此时,那孩子却瞅准时机,对着玉娥仙尊的美目,抬手扬起一阵毒雾,旋即隐身不见。 玉娥仙尊身中剧毒,头晕目眩,睁不开双眼,她知道今日太过大意,以致中了圈套。此地不宜久留,她急欲强撑着仙体飞走,在半空中却触到困仙网的金光屏障,被挡了回来。困仙网在芦苇荡上空金光闪闪,将方圆十里罩得水泄不通。 花胶大呼不妙,正待上前。却见芦苇丛里数十只箭矢窜出来,急如雷电,风驰电掣,追赶着向玉娥仙尊呼啸而去。 箭头发黑,想是抹了剧毒,箭镞形似狼牙,竟是铁杆狼牙箭! 花胶听母亲说起过,这铁杆狼牙箭锋利无比,再配上箭头的秘制毒药,弑仙杀佛,这是令六界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组织隐盟的独家武器。 不等花胶反应过来,数十只快如闪电的铁杆狼牙箭,已将玉娥仙尊射成了马蜂窝。只见她从半空中直直地堕下来,掉到浅浅的水面上。玉娥仙尊已然昏死过去,半边身子没入水中,血水刹那间染红了半边水面。 这时,十几个黑衣蒙面人,手中挽着半人高的铁弓,从茂密的芦苇丛后面飞出来,团团将玉娥仙尊围住。其中有那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果然是同党。 花胶眼中含泪,他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法力低微的小妖精,绝不是第一杀手组织隐盟的对手,现在贸然冲上去,只能在顷刻间白白送上性命,那时,谁又来解救玉娥仙尊?徒劳无益。他只得暂时隐忍,静观事态发展,伺机而动。 只听一个蒙面人问:“死了没?” “她可是仙尊,就这样在水里泡上十天,也不一定死得了,过些时候,总会缓过来的,得抓紧时间交货才行。” “这可是隐盟万年来最大的一笔买卖了吧?买家花了半个国家的财宝,就要这女仙的一条命!也不知是什么仇什么怨?” “买主,要交货的是死物,还是活物?” “买主要的当然是死物!” “那……,正好趁此时,结果了她!否则,等她缓过来,恐我等不是她的对手。” 花胶藏匿于芦苇丛之后,他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他心下盘算着,若是这群隐盟的杀手,当下便害死了玉娥仙尊,他花胶定会冲出去,陪她一起死,给她做个伴儿。活着时,他不能与她说上一句话,已是终生憾事;死了以后,就算化成鬼,也定要叫她知道自己。哪怕替玉娥仙尊挨上一刀,也好过黄泉路上,自己埋怨自己见死不救!正想着,却听隐盟的杀手们继续说道: “盟主交代了,退掉一半的佣金,只能交付活物。这小妮子是德天上神的独女,神道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仙尊,绝不能死在我们隐盟手上。哪怕看着买家处置了她,这害死神道宗仙尊的罪名,绝不能落在隐盟头上。” “我堂堂隐盟,弑神杀仙,岂会惧怕神道宗?” “盟主主要也是害怕得罪德天上神吧,上神之怒,可不是好玩儿的。盟主特意给我们种下临时的魔气,叫我们伪装成魔族人行事,想必也是怕将来惹上麻烦。” 花胶心下震惊,原来隐盟这次,竟是要把弑杀神道宗仙尊的罪名,一股脑儿全部嫁祸给魔族。自古以来,仙魔不两立,此番嫁祸,情理上倒也是说得通的。可怜魔族无辜背锅,若是此番罪名坐实,想必,仙魔两族的仇怨,就像一个越拧越紧的死疙瘩,再也解不开了。 “盟主思虑周全。现在,已经有一位无忌上神在盟里喝茶多日,就是不走。说是怪我隐盟暗算他的徒弟,若非和盟主是万年前的旧相识,早就把咱们的老巢给掀翻了。还好他徒弟安然无恙,毫发未损,否则咱们整个隐盟,都得给他徒弟陪葬。上神,果真都狂妄难惹啊!” 无忌上神?! 花胶竖起耳朵,听得这群黑衣人说,无忌上神此刻正在隐盟中做客,似和隐盟盟主有交情,心中顿时燃起了解救玉娥仙尊的希望。 花胶自小和花如尘,也就是隐盟杀手口中被暗算的上神徒弟,一起玩耍着长大,和无忌上神自然熟悉。此次,花胶来到东海之滨,便是奉上神之命,替无忌上神跑的腿儿,采办酿造桃花酒的上等酒曲。既然无忌上神在隐盟做客,若花胶恳求他,且他又在苏弥山隐居,多少也算是沾了神道宗的光,那玉娥仙尊自是有救了。花胶躲在芦苇丛深处,屏住气息,只听一黑衣人埋怨道: “这年头,上神的徒弟咋这么多,智谋和水平还都这么菜!以后我们接单之前,不查清楚背景后台,都不敢开工了。” “遵命行事即可,无需多言。带走!”为首一黑衣人道,“我们且将她抬回盟里,盟主自会派人来通知买家接货,咱们等着分钱就是了。” “是,堂主。” “堂主,这都扎成马蜂窝了,怎么抬啊?” 黑衣堂主掏出一张黄色符纸,咬破食指,口中念念有词,凌空在符纸上以血划了几道术咒。罩在芦苇荡上空的困仙网,在血咒的加持下逐渐收缩,慢慢降落下来,越变越小,只一会儿功夫,便如寻常渔网大小。黑衣堂主收了困仙网,又把那团金丝小网,整个将玉娥仙尊罩起来。隐盟的杀手们一人拉着困仙网的一边,将她拉着飞到天上,飞远了。 花胶拿出母亲交给他的一个粉色锦囊,打开之后,里面装着朵朵盛开的桃花。花胶此次来东海之滨采办酒曲,临行前,他的母亲桃花姬千叮万嘱,教他打不过就跑,若有危险,便将这片桃花吃了,配上独门的隐身咒,可隐去形迹,就算是上神亲临,也觉察不出行迹。花胶一口将那朵桃花吞入口中,念起隐身咒,远远地跟着黑衣人。 这东海之滨的百里芦苇荡,芦苇丛茂密,水面狭长、幽深、曲折,被人借助天然地理优势,运用奇门遁甲之术,加以改造,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绵延百里的天然迷宫,纵横交错,扑朔迷离。若不是尾随这群黑衣人,花胶铁定迷路。待到达芦苇荡的尽头,现出一座巍峨的高山,大大小小的碉堡和塔楼依据山势林立,其中更有一座碉楼高逾百米,高耸入云。原来,六界第一杀手组织隐盟的老巢,竟藏在这里。 隐盟的碉楼群,就地取材,用青石拼砌而成,多为四角、六角、八角样式,整体呈金字塔形态,棱角突兀,坚固精巧。碉楼外立面无任何装饰,每面都笔直如削。碉楼垒石为屋,高度多在十三四层之间,每隔几层,都在面墙正中开T字形小窗,作了望或射击孔,居高临下,远可射,近可砸,以守代攻,游刃有余。 隐盟内行走如迷宫。盟里甬道组成的道路四通八达,叫人永远猜不到,下一个出口会去向哪里,直如迷魂阵。花胶一路隐身小心跟着,尾随黑衣人进入一座碉楼。隐盟的碉楼,底部都开有一门,门设在离地面数米高的地方,门前放置一活独木梯,供人上下。黑衣人将尚在昏死之中的玉娥仙尊,投入铁牢之中,遂收了困仙网,旋即离去。 花胶现出原形,见玉娥仙尊脸色惨白如纸,身中数箭,伤口处满是黑色,想是中毒已深。此刻,玉娥仙尊的血倒不流了,竟似已经流干。花胶心痛如割,只恨自己法力低微,不能第一时间站出来救她。花胶不敢擅自拔箭,想到无忌上神正在隐盟之中,只能先去寻找上神。 花胶隐身走在隐盟内的甬道上,不辨方向。他灵机一动,想到那座高逾百米的碉楼,莫不是隐盟盟主的所在?遂催动妖法,飞向那座最高的碉楼。待他入得这座碉楼,见碉楼内部是木质层楼结构,他一层层上来,待至上到数十层,又发现这层连着一座骑楼,横在半空中,通往另一座碉楼。花胶正踌躇间,却看到两个小厮,端着盘子从骑楼走过来。花胶仔细听着,这两人一边走一边抱怨道: “非要吃什么蟹粉鱼米羹?天天吃螃蟹,还没吃够啊。饶是我们这里的螃蟹天下第一,也不能逮着时机,这种吃法啊。你闻闻,我做的这叫花鸡多香啊,他非让端出去。难伺候得紧,真想毒死他算了。” “哎哎哎,可别胡来啊。没看连咱们的盟主,都不敢惹他吗?人家可是老资格的上神,弹指间,咱这座盖了万年的碉楼就得塌成灰。他来咱盟里,本就是来找隐盟的晦气的,吃几只螃蟹能消了他的气,也算是笔好买卖。” “他徒弟就是花如尘?上次黑虎堂的兄弟,差点一箭要了她的小命,黑虎堂的兄弟,最后莫名其妙地竟全都死了,死得连灰都不剩。亏得最后铁杆狼牙箭射中的不是她,不然连咱们,都得去见阎王。” “谁知道那小妮子,要啥啥没有,三脚猫的功夫,竟是上神唯一的爱徒,她上辈子是拯救了六界吗,任地好福气!都说黑虎堂的兄弟死于鬼族人之手,难道鬼族在暗中保护花如尘那小妮子?鬼族万年来偏安十方鬼蜮,与六界素无瓜葛,怎得就单单保护起她来了?还有,那一箭若不是被人族太子,替她生生地受下了,真落在她的身上,怕是立刻便一命呜呼了。也不知道花如尘使了什么伎俩,把人族太子迷得,命都不要了。” “花如尘确实美,不过要我看,比仙界第一美女,玉娥仙尊,差远了。花如尘那修仙的资质,我更加是不敢恭维。倒不知人族太子,看上她哪一点了。” “嘘……我听说,神道宗的玉娥仙尊,现就在盟中地牢里,有人花了半个国家的财富,就买她的一条命……” “谁啊,这么大手笔?!” “不知道。对方身份极为神秘。” “哎!人比人,气死人。走走走,我陪你去前面河里,抓螃蟹去。” “哎,天天做螃蟹,他没吃吐,我做的都要做吐了。走。多抓点,这回定要撑死他!” “哈哈,走,撑死他去!” 闻听此二人言,花胶的好友花如尘,有惊无险,他心下宽慰。想必,这两个小厮口中的难缠之人,定是无忌上神无疑了,花胶大喜。 第三章 万年追寻 花胶连忙穿过骑楼,远远地,他便听到无忌上神那空灵又低沉的声音了。 “不是我嘴刁啊。鸢尾,你说,我既来了你隐盟,又是螃蟹肠肥脑满的季节,我不吃螃蟹,难道还吃那叫花鸡?!我又不是叫花子,吃什么叫花鸡?!” 隐盟盟主龙鸢尾,身形修长瘦削,星眉剑目,他努力弯起平时不苟言笑的眼睛,端起酒壶,恭恭敬敬地为无忌上神,添了一杯酒。 “上神所言极是。螃蟹是我隐盟的特产,每到深秋时节,螃蟹肠肥脑满,味美至极,可是六界争相追捧的珍馐。既到了隐盟,管叫上神吃个够。来,我给上神剥一下这些个蟹小腿子,别看螃蟹腿儿小,但是这里面的肉,却别有一番劲道呢,绝对不能放过。哈哈!” 无忌上神拿食指,点了点龙鸢尾:“上道!不愧是盟主。”说完两人哈哈大笑。 花胶一看,这两人面前的桌子上,摆着葱姜炒螃蟹,蟹粉狮子头,土豆泥烩螃蟹,蟹粉小笼包,清蒸大闸蟹,香辣蟹,醉蟹……果然,全部都是螃蟹! 隐盟盟主龙鸢尾继续说:“下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口出不敬之言,不过,总是隐盟的兄弟,隐盟中人,皆出身贫寒,所求无非混口饭吃,养活一家老小,上神莫要怪罪他们才好。我今后,定要好好管束他们。” “我自不会和这些小辈计较!你们隐盟的人,向来没大没小惯了,万年前就是如此,我早已习惯。不过,你真该好好管管了。” “哎。管什么管啊。都是刀尖上卖命,出生入死的兄弟。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哪还顾得上讲究些规矩、礼仪啥的。” 无忌上神端起酒盏,干了隐盟盟主倒的酒。“算起来,隐盟也算是我的后辈,就算真要计较,恐怕我念在你们创始盟主的面子上,想必也下不去手。当年,你们创始盟主建立隐盟的时候,你们的盟主令牌,还是我亲自用块桃符刻的呢,我可是刻了整整一个晚上,都没捞得着睡觉!” 闻听此言,龙鸢尾的神色大变,但他旋即恢复了平静。 无忌上神继续说道:“你们隐盟那句话,怎么说的来?见盟主令,如见盟主。话说,你们的盟主令,现如今,到底找到了没有啊?不会,遗失一万年了,还未找到吧?” “这……” 龙鸢尾略一沉吟,此事乃隐盟的最高层机密,确实不好对外人讲。 “既是找到了,拿出来,我看看,是不是我当初刻的那块,给你辨辨真假。” 龙鸢尾思考了片刻,说道:“不瞒上神,万年前,创始盟主交代我暂行盟主事宜后,便不知所踪,再也未回到隐盟。至于盟主令,也已经丢失万年,至今未曾找到。我忝居盟主之位,带领着一波又一波的兄弟们,隐于这百里芦苇荡未名山,万年来,我虽得众人拥戴,但没有盟主令的加持,算起来,也只能算是代理盟主。” “哦,还未找到啊?!”无忌上神揶揄道,他见龙鸢尾面上无光,自己这几天在隐盟大吃霸王餐,原先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遂话锋一转,“龙盟主,这些年,隐盟在你手中发扬光大,确也不枉创始盟主,当年救下你的性命,还亲传你上乘功法,栽培你做代理盟主。想想,如今这世上,她的弟子,也只有你一人吧?” “创始盟主她,并未正式收我做弟子,虽然她只教了我三天,但因这三天所学,才成就我这万年之功。对创始盟主的大恩大德,鸢尾不敢片刻忘记。”龙鸢尾说着说着眼中含泪,声音哽咽起来。 “上神你看!”龙鸢尾手指着那座最高的碉楼,“自创始盟主离去,未名山的盟主碉,我每百年,便增修一层,如今,已有百余层之高。我一直在等待创始盟主,希望她有朝一日,能够回归隐盟。” 见龙鸢尾情绪激动,泪流满面,花胶没想到,那个弑仙杀神,令六界闻风丧胆的第一杀手组织的盟主,也还有铁汉柔情的一面。 “嗯,看得出,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不过,你要加害我徒弟,就不对了。” 龙鸢尾擦了擦眼中的泪水,凝住神色说:“误会,误会!都是误会一场。若早知道,花如尘是上神的徒弟,就算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接下这一单啊。自上神来到隐盟,我连日来,天天后悔不已,茶饭不思,痛定思痛。如今,那几个暗杀你徒弟的杀手,也都离奇死亡,只能由我这个代理盟主,来以死谢罪了。” “不必了。我惯常带着小徒隐居在苏弥山上,也怪她这回私自下凡,所幸并未受伤。不过,你们隐盟的情报部门,还是和万年前一样差。” “鸢尾感谢上神不杀之恩。确实,情报工作,是我们一直的弱项,确实有待加强。花如尘,既是上神的徒弟,那就是隐盟的亲人,以后但凡她有事,任凭差遣。” “哎,我这个徒弟啊,也太不叫我省心,最近,惹出许多事情。”无忌上神掐指一算,大呼道,“不好,我徒弟有难!竟被昊帝那老不死的,封为贵妃了……”说着便起身要走。 “上神且慢,蟹粉鱼米羹不吃了?!” “就算有龙肉,也不吃了。” 花胶见无忌上神要走,也来不及多想了,立时现出原形,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龙鸢尾大惊,“这,这,这,你是何人?胆敢擅闯隐盟?!” “花胶?你怎么来了?”无忌上神对龙鸢尾道,“这是我在苏弥山的小邻居,来东海之滨,帮我采办酒曲。龙盟主,打扰多日,我们这就走,后会有期。”说着,无忌上神一把拉起花胶,带着他化为一道白光,飞出了未名山。 花胶见无忌上神快如闪电,刹那间已到未名山山脚下,他急了,“上神,我现在,还不能走!” 无忌上神只好在未名山脚下落地,“啥?为何不走?酒曲还没置办好吗?” “置办好了,都放在我的异物空间里了。” “那还不回苏弥山?别叫你娘担心了。” 花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上神,烦请上神救一人。” “谁?” “是玉娥仙尊。她身中数十根铁杆狼牙箭,箭上还抹了特制的剧毒,如今昏死在隐盟的地牢之中,马上就被交付给买家了。”花胶说着,跟个孩子似的哇哇大哭起来。 “神道宗?我虽隐居苏弥山多年,但与神道宗并没有打过交道,亦并无交情可言,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况隐盟中人虽买卖人命,也自有其在六界存在的道理,我实在不便牵扯其中,坏了自古以来的规矩。” 听言,花胶哭得更大声了。“我不想为难上神,只求上神给我一颗无极金丹,再封印了我的妖气。” 无忌上神惊道:“你怎知我有能解六界之毒的无极金丹?又怎知我会妖气封印之法?何人告知于你?” “禀告上神,无极金丹是花胶听花如尘所讲,至于妖气封印之法,是听,是听我娘亲说过的。” “你的娘亲?桃花姬?” 无忌上神心下震惊,无极金丹,能解六界奇毒,当今世上,仅存一粒,为他所有,六界应无人知晓从事。至于这妖气封印之法,是妖族皇室九尾狐族不传之秘,且只有历代的妖帝才有机会接触,更是妖族的最高机密,她一个桃花妖,是如何知晓的?看来,此事大有蹊跷。 无忌上神眯起眼睛,努力回想花胶的娘亲,桃花姬的模样,却怎么也想不清楚。虽然,千年来,他喝的桃花醉,大多是桃花姬所酿,少部分是他的徒弟,花如尘所酿。千年来,桃花姬常常来给他送酒;桃花姬的儿子,花胶,常常为他采办酒曲。他只依稀记得,桃花姬穿一件粉色的纱裙,脸上从来都是蒙着一层薄薄的面纱,只露出来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罢了,我也不想见死不救。” 无忌上神说着,掏出那粒无极金丹,交给花胶。 “拿好,这粒无极金丹,是万年前,我一位友人所赠,能解六界之毒。要知道,世上只有这一粒无极金丹了。今日给了你,也算是机缘。这无极金丹,当解得姬玉娥所中的箭毒。想她上仙之体,缓些时候,自能恢复。神道宗惯常仇视妖魔两族,在他们眼中,妖魔都是异类,都该铲除。我现在就封印你的妖气,否则,等她毒药解得,苏醒过来睁开眼睛,想必第一个杀的人,就是你!等你救了她,赶紧回苏弥山吧。别叫你娘担心你。” 花胶点点头。 无忌上神将手放在花胶头顶,催动神力,开始妖气封印术。 无忌上神,渐渐面现一片疑惑之色。待得妖气封印完毕,他忙问道:“花胶,你是何年出生?” “花胶是天圣三百万一千九百二十八年出生。” “天圣三百万一千九百二十八年……” 无忌上神陷入了沉思。 万年前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一夜,他明明是和…… 可他方才,明明在花胶的元神中,探得了九尾狐的气息。花胶元神的另一半,便是桃花。 那种血脉相连的感觉,不容置疑。花胶,就是他的儿子无疑。 那一夜,难道和他共度春宵的人,竟不是她,而是桃花姬吗? 想到这里,无忌上神倒退了几步,豆大的汗珠直下。 可万年前,他根本不认识桃花姬啊。 他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万年来,他为了与她的一夜风流和海誓山盟,他终究抛妻弃子,抛却帝位,循着一丝微弱的线索,找了她一万年,也浑浑噩噩、醉生梦死了一万年。 现在,花胶一个大活人,站在他的面前,是老天要来告诉他,他被愚弄了吗? 她,为什么要骗她? 至于那个桃花姬,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她,和那个桃花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想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 可是,花如尘也是千真万确的。花如尘确实是他找了一万年的那块小石头啊。绝对不会有错。 他肯定,那块小石头,就是她的气息。 千年前,他在一个春江花月夜,终于在苏弥山脚下的清流河畔,找到了那块小石头。 他将那块小石头连同河水一起,掬在手心里。他仰天狂笑,也仰天狂哭。 他忍不住用上神之力,给了那块小石头以新生,把她幻成人形,给她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花如尘。 一万年前的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彻底乱了。 “上神?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 无忌上神定了定心神。眼下他要先去解救徒弟花如尘,再来料理自己的家事。他对花胶说,“花胶,你的妖气已经被我封印,就算对方是上神,也无法察觉你是妖,你大可以放心行动,不必有任何顾虑!此去救姬玉娥,你一定要万事小心,不可大意。记住了:打不过就跑。等救下姬玉娥,要赶紧回家,不要和仙界过多纠缠,切记。” 花胶耳听到无忌上神一番言语,奇怪他怎么突然变得和他娘一样,絮絮叨叨起来。 涂无忌说:“我多问一句,你与那姬玉娥,仙妖殊途,此番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你的心里,是否对她动了情?”转眼又见花胶脸犯桃花,红了脸不说话,花胶对姬玉娥是什么心思,一看便知,倒也无需多问。 “罢了。天下万关,唯情关难破。为何难破?万物由心,惟此中人不想破而已。”无忌上神长长地叹了口气,拿出一个锦囊,“这个锦囊里面,有我一根尾巴尖上的毛,遇到危险,拿在手中呼喊我,我定会赶来救你。” 花胶认得这个锦囊,因为他的好友花如尘,就有一个一模一样的锦囊。花如尘曾经拿着这个锦囊,对着他炫耀师父有多疼爱她。如今,他花胶也有一个了。 无忌上神真是个好人,送给自己能救命的锦囊,定是为了答谢自己,多年来为他采办酒曲之功。但是,想到自己不过是苏弥山一个小妖精,每次替上神办差事,上神都有酬谢过,于是他说:“上神,这个锦囊太过贵重,花胶不过一个小小的桃花妖,当不起上神的物件,我不能收。” 无忌上神却说:“你当得,你当然当得。”说着便把锦囊塞到花胶手里。“我此刻急着去救花如尘,你万事小心。”说着便化成一道白光,转眼间便没影了。 花胶手里,握着涂无忌交给他的锦囊和无极金丹,只感觉到沉甸甸的份量。涂无忌对他的关切和凝视他的神态,自与往日大为不同。花胶略为犹疑,但是眼下,他来不及多想。姬玉娥尚昏死在未名山隐盟铁牢之中,他心如刀割。此刻,他手拿着能解六界之毒的无极金丹,恨不得立时飞到她的身边。 第四章 鬼蜮渡劫 姬玉娥只觉汗流浃背,通体湿热异常,她挣扎着,想努力睁开双眼,眼皮却如坠万石般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恍惚中,她看见苍茫寰宇之间,一片青色的瘴气弥漫,凝滞不散。数以万计的毒蚊群,就在她的头顶上空,盘旋飞舞着,嗡嗡作响。透过浓密的睫毛,她瞥见周围尽皆倒下的参天古树、塌落的巨石和暴露于野的尸骨,还有肆意畅行的魑魅魍魉。 这里是,难道是鬼蜮?姬玉娥心下大惊。 此刻,她似是身处鬼蜮十方沼泽之中。 她记起,自己明明在百里芦苇荡中,身中铁杆狼牙箭之毒,怎么会身处鬼蜮十方沼泽? 难道是要仙陨了吗? 姬玉娥的父亲神道宗宗主德天上神,对她这个唯一的爱女,从小悉心教导,要求极为严格,除了早晚研习仙道,勤修苦练,神道宗苏弥山的万年藏书之地天一阁,就是她每天必待、常常通宵苦读的地方。此番眼前之境,与天一阁的藏书《五极八荒经》中的描述极为相似。 “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沮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震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 《五极八荒经》中详细记载着:万物皆有枯荣,纵使天地,每隔十二万多年都会死一次,然后再复活,是谓天陨。凡人去世后,先由阴间快捕黑白无常带走三魂六魄,去土地庙核实身份,然后赴鬼门关,过黄泉路,进阴曹地府,等待因果来临,便可以再入轮回。修仙之人,习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丹成之后,鬼神难容。虽驻颜益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却因肉身所限,终究悖逆天道,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劫难,是谓天劫。躲得过天劫,则寿与天齐;躲不过天劫,就此绝命,骨肉消疏,其身自解,五脏成灰,四肢皆朽,把千年苦行,俱为虚幻,是谓仙陨。 这是要死了吗?姬玉娥在心中呐喊。 那一年,她的母亲,就在她的怀里闭上了眼睛,停止了呼吸。 她几乎要疯了,哭了七七四十九日,也昏了七七四十九日,醒了哭,哭了昏,周而复始。 她的父亲,德天上神,也几乎要疯了,上穷碧落下黄泉,玉人茫茫无香息。爱妻的魂魄,早已随着那蛇妖的内丹一起崩裂得稀碎,再也无法聚拢,连神道宗的招魂术都招不回来一丝的魂魄,谈何复生,更谈何轮回转世,再续前缘。 一时间,她感觉深爱与憎恨,欢愉与悲痛,万种情绪齐涌上心头。她纠结又痛苦地想尖叫,用尽浑身力气仰起头颅,张开干裂的双唇,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这一千年来,自己斩杀了多少妖魔鬼怪,她没有数过,只知道死于她青龙九剑下的妖魔和精怪,多得数也数不清。 她只晓得,妖魔鬼怪都该杀。所有的妖魔鬼怪,都该死。 在斩妖除魔的时候,她从不考虑这些妖魔鬼怪是否作过恶、为过害。因为这原本就不需要考虑,更无须疑惑。只要确认了是妖魔鬼怪的身份,那么其作恶便是早晚的事情。 神魔不两立! 这便是她心中的信念。也是神道宗的信念,更是天下修仙者的信念。 但是,此刻,她的心里空荡荡的。炽烈的火风呼呼吹过心尖的冰冷,剧毒的乌烟瘴气过丹田,穿九窍,似要把这份信念全部焚尽。 原来仙陨竟会这么痛,千年修行毁于一旦,千年信念化为泡影,千年追寻走向反面。 《五极八荒经》中记载着,仙陨之人,神元会在鬼蜮十方沼泽历最后一劫,是谓魔劫。在仙格泯灭、化为尘埃、归于混沌,将灭未灭之际,仙身羸弱,最易被魔入侵,必定会有魔趁虚而入来诱惑。 正所谓一念成魔。 抛却一身仙骨和千万年修得的仙丹,堕落入邪魔歪道,来换取永生。 这笔买卖,到底划算不划算? 不,她不要。 她此生最痛恨的就是魔,最憎恶的就是世上所有的妖魔鬼怪。 她从小便立志要杀尽天下的妖魔鬼怪,还天地一片朗朗清明。 千年之前,姬玉娥还是总角之年,嬉笑打闹,亲近着大自然,追着蝴蝶和蜻蜓跳,赶着飞鸟和白云跑,在苏弥山漫山遍野地跑着,笑着,看起来和凡人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德天上神要她勤于修道,可他身为神道宗宗主,宗内事务繁忙,兼要主持天下修仙正道,哪能天天监督爱女的功课。难得她有一位天下最慈爱的母亲,神道宗的宗主夫人,石凝。 石凝,本为凡人。德天上神对夫人用情至深至切,石凝对爱女溺爱,德天上神大多也只能听之任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以至于姬玉娥不求上进、学艺不精、法力低微,连斗个小妖的本事恐怕都没有。 “娘亲,你快点给我生个弟弟吧,这样叫父亲好好栽培他,将来由他来继承神道宗。父亲就不用每天逼着玉娥修道了。” 石凝羞红了脸,她与德天上神本是仙凡结合,根骨极为不同,能孕育出子嗣极为不易,但嘴上却说:“母亲一定努力,定要给你生个弟弟出来。玉娥是个小姑娘,将来长成了大姑娘,找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相亲相爱,相夫教子,过些轻松自在的日子就好。若是承继神道宗,像你父亲一般,太辛苦了,娘亲舍不得你受这份苦。” 小玉娥扑进母亲温柔又香香的怀抱,笑得便如苏弥山常年盛开的桃林,灼灼其华。 “娘亲,玉娥最爱你了,明天一早,玉娥要去后山桃林,采摘晨露浸润的花瓣,拿来给母亲煮花茶,我听师姐说过,后山的桃林是全天下最有仙气的,就连昊圣九天,都没有这般的钟灵造化之物,母亲喝了一定可以容颜永驻,与父亲长相厮守。” 女儿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却有板有眼,头头是道,跟个小大人似的,颇有乃父气象,石凝仔细听着瞧着,边笑靥如花。旋即,一丝隐忧闪过石凝的眼梢,她心想自己一介凡人,既无文武韬略,又无惊世美貌,怎得上天如此垂怜,得配宗主上神,夫妻恩爱,又得一个这么玲珑剔透、乖巧懂事的女儿。福山福海当前,她却莫名地感到越来越不安。 驿路梨花争相开,雪满枝头盼春来。 若得郎君一眼顾,摇落东风逐水流。 那一年,在满路鲜花娇艳的时节,小玉娥跟着母亲,一起去外公家省亲。 善良的石凝和天真无邪的小玉娥,救下了一只在路边僵硬了的小灰蛇,把它放在一个铺满暖毡的竹篮里,又采了些草药给小灰蛇仔细地敷上。 看着小灰蛇越来越有生气,一对母女相视而笑。 贪玩的小玉娥,连睡觉都要把小灰蛇放在身边。终于有一天,当她和母亲睡得深沉的时候,小灰蛇现出了巨蛇原形,一口便将二人轻易地吞入腹中。 小玉娥在硕大潮湿的蛇腹中醒来,看到母亲在身旁昏死过去,她只好与那蛇妖斗法。 “哈哈,我妖族各类受神道宗的晦气太久,今日,上神之女,宗主之妻,我要用你们的血来炼化我的妖丹,助我提升千年修为,顺道为我们妖族报仇,一雪妖族之耻。” 这条小灰蛇原是被高人施了法,隐去了妖气,是以骗过了神道宗一众护送的弟子,等石凝和姬玉娥母女俩住进了石家庄,它又忌惮姬玉娥是上神之女,天生的仙气逼人,等闲妖物自不敢懈怠。直等到月过中天,夜深人静之时,整个石家庄的人都睡着了,它这才出手,以求万无一失。 如今,蛇妖已然得手,将她母女二人牢牢圈于腹中,运行九转炼化之力,抽血**,要将此母女二人融入妖丹。 小玉娥那点微末道行,自然不敌蛇妖。 “哈哈,没想到神道宗宗主的女儿,修为竟然如此差劲,早知道,也无需我那般小心,费劲筹谋,许多算计了。”蛇妖笑道。 小玉娥心内翻腾,身旁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她紧紧抱着母亲的身子,只觉母亲躯体冰凉又沉重。 石凝的气血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掉,全数进入那蛇妖内丹之中。 “不要,不要!”小玉娥全身僵硬,寒冷非常,她想哭,却哭不出来。 “娘亲,不要死,娘亲,不要离开我!” 小玉娥在蛇腹中,耗尽全身的力气,为石凝渡真气,过了一会儿,石凝缓缓睁开了眼睛。 “娘亲,娘亲!” “玉娥,不要再浪费你的真气了,为娘我是凡人,就算渡给我再多的真气,我恐怕也消受不起。我已经回天乏力了。”石凝已经气若游丝。 “不要啊娘亲,不要离开我,玉娥不能没有你!” “我的玉娥,就快长大了,娘亲,这辈子已经很满足了。答应娘亲,以后要听你父亲的话,就当是你替娘亲,好好照顾你父亲。你一定要活下去,要开心快乐。你记住,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一定要看遍所有的风景……” 石凝说完这些话,就这样香消玉殒。 小玉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里母亲的身体和血肉,一点点地被蛇妖吸取,炼进内丹,最后只剩下一件空荡荡的衣服。 德天上神随后赶到,他与姬玉娥父女血脉相连,玉娥的仙身被炼化,他感应到立马赶来,顷刻间便将那蛇妖斩杀,将姬玉娥从蛇妖腹中救了出来。 德天上神见蛇腹之中没有石凝,心中大呼不妙。 “你娘亲呢?!” “呜呜,娘亲,娘亲她,已被蛇妖化入内丹之中。” 万万没想到,此时,那蛇妖临死之前竟然自爆内丹。 “哈哈,德天,叫你也尝尝妻离子散的滋味!我就算魂飞魄散,也值了。” 随着一声五雷轰顶似的巨响和无数道刺眼的光芒,石凝的魂魄,随着蛇妖的内丹一起化入尘埃。 父女两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姬玉娥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如今,在这鬼蜮十方沼泽,好似姬玉娥刚刚从那次昏睡中醒来一般,这千年的时光,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 那份熟悉的空洞感再次袭来,是她千年来都无法消失的空洞感,是无论什么人什么事情,都无法填满的空洞感,是这茫茫天地间的动荡无依,是这大千世界的苍白无力,是渗透在血液细胞里的孤独,是流淌在血管里的悲哀,任它生长,任它腐蚀,前一秒还在放空,下一秒就变失落。 娘亲,你叮嘱我好好活着,要我看遍世上所有的风景。 可对我来说,这世上再没有比你更好看的风景。 她忍不住哽咽了起来。 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娘亲,你离开玉娥整整一千年了。 居然都已经一千年了,带着痛苦,绝望和无奈,恍恍惚惚,熬过了一千年没有你的日子。那日发生的种种记忆犹新,每次想起,依然心如刀割。 记忆中母亲的容颜正在逐渐逝去。 那是母亲的容颜,任何一个女儿都不应该淡忘。 怎奈时间能带走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她的娘亲离开人世时,这个小姑娘也不过年仅七岁。 小姑娘会在半夜里,翻开娘亲遗留的丹青和书稿,双手抚摸着小时候穿的衣服上的一针一线,那是娘亲曾经亲手为她缝制的。 但终究抵不过时间裹挟着的消逝。 她已经想不起,最后一次吃娘亲做的菜,是什么味道。 还有她说“好吃,好吃!”的时候,娘亲笑起来甜美慈爱的模样,她真的模糊了。 越来越清晰的却只有,余生许多年,她再也没有娘亲了。 她的娘亲,真的已经魂飞魄散,因为一千年了,就算她的梦里,娘亲都不曾来过。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怅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一夜思亲泪,天明又复收。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高情忆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是德天上神思念石凝,写就的悼亡诗。 多少个中秋月圆的日子,姬玉娥只能手抄这首诗,来思念母亲。 姬玉娥终于放声哭了出来,就像很多个日日夜夜,她哭过的那样。 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在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泪痕,就仿佛幼时那双娘亲的手,坚定又温柔。 这次,她用尽全身力气睁开双眼,包含泪水的双眼,竟然睁开了。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华丽如玉的美少年的脸庞。 那少年轻声地说:“仙尊,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