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如其来的消息 刚挂断柳编的电话,一串许久未曾见过却留有淡淡熟悉感的号码闯了进来,连月并未将这一点异样感放在心上,连备注都没有的号码,至少不是什么熟悉的人,正要按下接听时,瞳孔已然抓住了最重要的字眼。 安北千阳市。 铃声复响,连月回神披上睡袍去了阳台。 一阵刺耳的电流声过后,随之而来的声音对连月而言则更加煎熬。 “男啊,是娘。” 连月另一只按着栏杆的手微缩,她的视线漂游到对面的霓虹灯塔,她的声调无波无澜,“什么事?” 对方的声音依旧怯懦,却不再似以前一样纠结自己的冷淡,那其中染上了沉重的哀伤,“你爹,你爹没了。晚上跟人去喝酒,一个跟头从从坡上滚了下去,男啊。” 女人纷扰的嚎哭声变成了背景音乐,对连月来说,这个消息是突如其来的,本来应该是像困扰了多年的梦魇一朝被告知不会再犯的那种放松,事实上,她却感到了另一种恐惧。 可她依旧操控着自己的面部肌肉,露出了一抹极浅的笑容,转瞬即逝。 耳边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良久听不到连月的回答,对方再次哽咽开口,“男啊,你爹死了,你回来吧,你爹还等着你回来送他一程呢。” 连月终于知道,所谓的另一种恐惧在哪里了。 她忽然涌上一股怒气,她紧闭双眼,尽力用平静的语气开口,“这几天工作忙”,话被打断的很快,那边哭嚎声又起,“作孽啊,作孽啊,你不回来,村里的人会笑话死的,作孽啊,你要让你爹死了还要被人戳脊梁骨吗?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拖累你发财,你不回来也好,我就带着飞飞一头撞死好了。” “我后天回去”,那股子怒气仿佛不曾来过,连月轻柔的放下这句话,不再等对方的回复,径自挂断了电话。 连月将手机随手一丢丢进了阳台的躺椅上,轻松的耸耸肩,看上去十分轻松,很快浴室里响起了水流声,间或几声悠扬的歌声。 一丝不挂从浴室走出来,连月随便翻出一件睡衣,光脚踩着地毯落座到梳妆台前,一下一下轻轻拨动着已经吹开的齐肩短发,眼睛呆滞的盯着镜中的自己,镜中人有着一双偏细长的眼睛,完美的鼻梁,略厚的双唇,巴掌大的小脸,以及额角一条不慎起眼的疤痕,连月紧紧皱眉,忽然起身快步走到阳台掠起手机,拨通了柳编的电话。 “什么?你要请假,而且归期不定?连月,你清楚你现在的处境吗?你现在不是一个普通的网络作家,你跟HF是有合约的,你的读者可都还在等着。” “柳姐,读者那边我会自己解决,麻烦您帮忙跟贺总说一声儿吧。” 连月平淡却执拗的语气,令柳然因的气势不打自消,她长长一声叹,“要是贺总不答应呢?” “那就只能毁约了,这么几年我的积蓄勉强也能陪的起。” 柳然因知道她这是非走不可了。 “那你至少要让我知道你去哪?为什么,连月,我从没见过你因为任何事耽误过你的事业。” 连月却已无心再谈,“去一个,我不想去却又不得不去的地方,谢谢你,柳姐。” 她重重将自己摔进床上,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微微偏头盯着床头柜上的烟盒,几秒后,连月努力伸长胳膊想要拿到它,却在刚碰到冰凉的柜角时,突然拱起腰身将烟盒以及烟灰缸重重的甩了出去。 透明的烟灰缸再地面上几经跌宕,连月阴鸷的目光紧紧盯着,直到空气重新归于寂静,烟灰缸也未曾破裂,这好像激怒了一直静止的连月,她动作迅速的从床上下去,半蹲着拿起那个烟灰缸死死的朝地面砸,一次又一次。 轻微的破裂声终于传来,连月最后大力一砸,烟灰缸瞬间破碎开来,同时,有血滴缓缓顺着手腕滑落。 连月终于呼出一口气,她拉住床沿的被角,将被子扯了下来,挪到身后的地毯上,紧紧将自己裹住。 // 清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HF大厦里却已经是人头攒动,顶楼却是一片宁静,秩序井然,安正南向秘书处的人交代完今日的重要事宜,便带着资料,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来。“ 贺峰是一个讲究效率的人,对这一点,作为对方的近身助理是最了解不过的了,安正南将手上的资料递过去,便开始一一禀报经由他筛选后需要对方做主的事情。 贺峰一面看着手中的资料,一面听着安正南的汇报,整个过程急促却又井然有序,突然,贺峰翻资料的手一顿,抬眼看向安正南,“请假?柳然因没有说具体的原因吗?” 安正南将自己所了解的一一禀报,“这是连小姐那边的决定,对方好像也不清楚连小姐做出这个决定的真实原因。” “好像?”贺峰挑挑眉看着眼前的这位得力助手。 安正南丝毫不慌,“是的贺总,连小姐的意思是若是贺总不答应,连小姐会按照合同赔偿违约金。” “拨通柳然因的电话。” 听筒中很快传来一声干练的女声,“贺总,大早上的扰人清梦不好吧?” “柳编不是一向干活最是卖力,怎么今日如此悠闲?” “贺总身边的人应该还没来得及看微博吧,如今不是我不想闲,而是我不得不闲。” 不等贺峰示意,安正南已经迅速的调出了相关内容,将iPad递了过去,贺峰低头,了然于心。 “连小姐果真潇洒,可是这件事,我总需要一个交代,不然她一走,耽误的进度,谁又来赔呢。” 对面的柳然因静默一瞬,再次开口声音中也带了一些歉意,“这次的事我的确不清楚其中缘由,连月是一个很固执的人,我无法改变她的决定,不过我还是希望贺总能给我们一次机会,我相信,她的归来,会带给我们更大的惊喜。” “你知道,我一直期待这位天才作家究竟长什么样子。” “抱歉,贺总,我也无能为力。” “柳编还要告诉我,你也未曾见过她吗?” “这是事实。” 第二章 回去的飞机 贺峰靠在椅背,划动着手里的ipad,翻来覆去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信息,热门连载作家今日于微博宣布暂时停止新作品《过野余风》的连载,且归期不定,对方表示抱歉,言里言外却是去意已决,霎时间在网文界掀起一波讨论,不过倒是没什么不好的言论流出,其读者和粉丝在惊讶遗憾之余都表示了关心和愿意等待的心情。 安正南看了眼时间,只好打断了一直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贺峰,“贺总,会议时间快到了,您看?” 贺峰闻言将iPad丢到桌面,双手交握,若有所思,“我记得当初签约的时候对方寄来的签约文件上是留有电话号码的。” 安正南略有停顿,难得尴尬的挠了挠头,“贺总,对方留的那个号码,也是柳编的。” 贺峰未在多言,起身穿上外套,示意安正南下去准备会议。 // 郊外的一栋半山别墅外,有一红色轿车缓缓驶来,只见那窗口处探出一只雪白的玉手,不过随意晃动两下,别墅的大门便缓缓朝两侧打开,轿车畅通无阻的通过。 连月踩着高跟鞋从车上下来,随手关上门,熟悉地走过花园,径直推开屋门而入,跟平时有所不同的是,这一次连月没有像从前来时那般欣赏或者照顾这园子里的花草。 “发生什么事了,你甚少这般慌乱。” 连月看着窗前那抹白色的背影,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停留在原地,“我想让你陪我回去一趟。” 连月的这种明明脆弱却强撑气场的怪异语调,对方好像许久未曾听到了,修剪盆栽的手停留了好些时候,良久,才发出一声脆弱又强硬的命令,“过来。” 连月这才迈开步子朝窗户走过去,刚刚走到对方身边,便看到那被修剪得极其美丽的月季花,尽态极妍,一派绝色。 “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连月的眼皮瞬间垂了下去,身上的郁气却是难以隐藏。 男人静静地等待,时间仿若凝固在二人其间,最终,只化作了一声淡淡的叹气声。 连月抬头看向对方的侧脸,眼神却是悠远迷茫,“司,抱歉,我还是没办法,你能不能再陪我一次。” “我陪你去,你也只会把我丢在终点的外面,是吗?” “对不起,”连月悲哀的闭上双眼。 司程弯唇笑了,那张苍白却精致的脸庞在娇艳的月季花的映衬下显得更为妖孽。 他抬手温柔的抚摸连月柔顺的发顶,声音温和,“我不怪你,但我也不能陪你去,月,既然有些事你不想说,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就自己去面对,逃避永远不会解决问题的。” 连月眼皮微颤,一滴清泪划过脸颊,“谢谢你,司。” “你太累了,去房间睡一会儿。” 见连月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拐角处,司程方才收回了一直跟随在她身后的眼神,却再也无心修剪这花花草草,他将剪刀熟练的丢进工具箱中,轻微咳嗽两声,倚进沙发,拨通电话。 “先生。” “查一下月最近有没有机票或者火车票的购买记录。” 对面的人谨慎提醒,“先生,这要是让连小姐知道了,可” “无碍,你去办,另外,最近还有没有人在查她的身份。” “除了柳小姐之外便只剩下HF的贺总了。” “贺峰?他不是之前查过没查到后来便不查了吗?怎么又重新调查了。” “抱歉先生。” “盯着点,一有问题便联系我。” “好的,先生。” 电话挂断不到五分钟,连月的行程信息便传了过来,对方不仅买了机票,还买了火车票,司程的目光落在最终的目的地上,这是他认识连月以来第二次调查对方,不过算起来也不过成功了这一次。 司程遥想到前些年有一次,他派人去查连月的身世不小心被连月听到,那次,他差点就要失去了这个挚友,也因为那次,司程再也没有试图私自调查关于连月的任何事情,连月是个脆弱敏感的人,可正是因为如此,她亦是决绝凛然。 可刚刚,他观察到连月手心的伤口,便知道对方的病又犯过了,可偏偏连月对她自己的事缄口不言,实在是没办法了,他纵使想让她自己走出来,却也不可避免的担忧。 很快下定决心,给管家发送了一条短讯,“帮我订那边的机票,提前一天,算了,晚一天,以免她怀疑。” 连月再次醒来的时候,房间内一片昏暗,只依稀有丝丝缕缕的花香,她放空地盯着天花板茫然地看了许久才起身套上外套,收拾好妆发。 走出房间,别墅内灯火通明,连月有些疲累地揉着眉心,缓缓走下楼梯,最终轻轻的看了一眼厨房里背对着她正在做饭的司程,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 待听到院内传来的引擎声,司程才抬头掠过窗户望过去,却也只看见那抹红色尾翼,摇头无奈一笑,呆呆地看了一眼手中正在清洗地小白菜,想了想还是没有丢到一边。 是以当连月开车到机场以后打开手机,映入眼帘地便是一盘青翠欲滴地清炒小白菜,香气仿若透过屏幕直击连月的味蕾。 “少吃点,等我回来,要是不够我吃,我可是要生气的。” 即便是深夜,机场依旧是人来人往,作为国际大都市的H市,仿佛人生来就是要忙碌奔波的,登记的时候,连月见司程还没有回消息,便收起手机,毅然决然的踏上了这趟于她而言阔别日久的未知征程。 直到上了飞机坐稳后,连月才恍然发现自己的手心竟早已出了薄汗,她离天空越来越近,她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变好的。 梦中纷乱迷蒙,有怪兽乱入,在自己的耳边嘶吼跳跃,却迟迟不发起进攻,只吓得自己冷汗淋漓,最终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反击,却轻而易举的被击倒在地,场面突转,那些怪兽的脸突然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脸,他们的獠牙,一张一合,仿佛商量着该如何将她分而食之。 人面兽心。 第三章 拖拉机 尘土飞扬。 连月想自己这么些年真是被养的娇贵了起来,相比于离开之前,这里的环境分明好了许多,可一从汽车下下来的连月,便被这扑面而来的尘土戳出了眼泪。 从兜里拿出之前在银行换好的现金,递给司机师傅,不等对方找零,便已经兀自闯入了这贫穷之地。 连月拖着一个24寸的行李箱,凭借着记忆中的路线坎坎坷坷的朝大孙村走去,渐渐的因为周围建筑物的增多,风不似刚刚那般的凌厉,连月长呼一口气,看了一眼时间,也没在多停留,继续走着,时不时还能听见过路人的悄声议论。 土生土长的山地百姓,不拘小节,对于他们认为的放低声音说话,殊不知早已清清楚楚的传入了连月的耳中。 “这比那电视上那人儿还水灵呢,小姑娘怎么来咱们这儿了。” “漂亮姐姐怎么朝村外走呢,娘。” 一位大娘笑呵呵的轻轻推了一把自己的儿子,“别瞅了,娘看人是要去那边的大孙村呢,走走走,回去吃馍馍,这时候,差不多该出锅了。” 少年被母亲牵扯着往家走,却总是忍不住偷偷看着那抹白色的背影,他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儿,这让他想到了他那死了的姐姐。 此刻的连月又跌跌荡荡走了两段坎坷的土路,眼前便豁然出现了一条宽广的柏油马路,虽远远比不上城市里的,却在这全国最贫困的山区之一中显得是那么壮观而宏伟。 即便时移境迁,连月也能一眼认出这柏油马路的尽头便是她此行的中点。 真欣慰,如今的她,竟然还愿意称之为故乡。 她的故乡,大孙村。 将之前被风吹起来的渔夫帽压至最低,连月紧了紧拖着行李箱的手指,迈步踏上了这条马路,却突然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她紧紧皱眉,刚一回头,便被震起的尘土糊了满脸,那渔夫帽也被风一并卷走,连月的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对方大概是迟迟不见前方的人挪动,轰鸣声渐渐停止,待尘土也都归于沉寂之时,连月看见一高壮男子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径直而来。 二人离得越来越近,连月的眉头渐渐松泛,那高壮男子却是渐渐皱起了眉头。 对方停在眼前,眼中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连月轻轻点头,直视着对方那双深邃的双眼,“好久不见,奉山。” 对方一副心底猜测被证实的憨厚模样,略有些局促的挠了挠脑袋,“村里都说你不会回来的,没想到你不仅回来了,还”,他的神情到此有些苦恼,许是脑袋里的墨水不足以支撑他找到一些好听的词来形容如今的自己吧,连月没有放在心上,再次点头后便准备离开。 “别走啊,你上车,我把你拉回去。” 连月没有回头,只朝身后摆了摆手表示了拒绝,再没听见对方的声音,直到她回到村里,被每一个路过的人打量议论,穿过一条又一条崎岖的小巷,最终停留在那破落的门庭外,也未见到有拖拉机赶上来。 只不过连月没有心情去好奇对方开着拖拉机为什么没有越过她,她刚踏入那挂满白条的铁门,狗吠声便接踵而至,很快,屋里传来女人粗犷的问话,“谁呀?” 一路走来,连月从来没有此刻这般僵硬,女人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还伴随着脚步声。 狗叫声,叫喊声,脚步声,风声。 这些声音就像魔咒一般在连月的脑海里高低起伏,扰人心神,她有些忍不住想要把手中的行李箱狠狠地狠狠地摔出去,摔出去,不顾一切地摔出去。 就在这时,她垂在身侧地左手感受到一抹冰凉,她愣愣地低头看过去,看见一个约莫六岁地男孩睁着圆滚滚地大眼瞧了过来,他的声音年幼而通透,“你是,姐姐吗?” 连月心底没由来地一暖,她眼底地郁色却还来不及消散干净,一声呼喊突兀地插了进来。 连月抬眸看了过去,她的眼神漠然无波,生生地将就要扑上来的妇人钉在了原地,装作不经意的抬手抚鬓,抽出来自己被男孩儿握住的手。 林秀满讪讪地在衣服上蹭了蹭那双苍老却并没有沾什么东西的双手,有些讨好地开口,“男啊,累了吧,快进来,娘已经把你的房间收拾好了。” 连月收回目光动身往里走,林秀满探手想要帮她拿箱子,对方却不动声色地将箱子换到了另一边推,她心底叹口气,只能领着她往屋里走。 “赶紧去把灶台上的端下来,别饿到你姐。” 男孩儿虽然长得瘦弱,但倒是不虚弱,三下两下跳上了台阶进了厨房,连月看着男孩儿活泼的模样,心底愈发冰寒。 房间不大,却很干净,又很亮堂,从床上整洁崭新的床品可以看出,对方是认真收拾过的,她坐到铁架子床上,双手抚摸着身下纯棉的床单,却始终不瞧一眼踌躇在一旁的林秀满。 “男啊,你先收拾,娘这就摆饭,马上就能让你吃上热乎乎的饭菜。” 吱呀呀的木门被人关上,隔绝了时不时吹进来的风,连月的精神却始终得不到放松,她仰躺进床,看着头顶那洁白的灯泡,即使此刻天光还亮,无需开灯,连月也能看出来这个灯泡是新换上去的,刚刚一瞥厨房,那里的灯泡却是老旧而昏暗。 连月忍住那股委屈的泪水,她告诫自己,不要被这些许的好感动,不要忘记自己曾经受过的伤害。 她做着一切,无非是做戏。 这样一想,连月又觉得可笑。 她都这么大了,还有什么好做戏的呢,还当她是从前那个任人摆布的孩子吗? 仔细听来,连月撑起身子,“谁在门口?” “姐姐,是我。” 连月皱眉,重新从床上坐起来,“进来。” 门跟地面摩擦有些大,男孩没办法一下子推开,连月就坐在床上,冷冷地看着男孩一次又一次地推着门。 推门地力量渐渐变小,当连月以为对方进不来就走了以后,传来一声略微哽咽的呼唤,“姐姐,姐姐,姐姐是讨厌飞飞吗?” 连月开始厌恶自己。 第四章 得男回来了 连月最终也没能下床开门,因为她听见了林秀满教训男孩儿的声音,很快,门被人从外面打开,连月凉薄的看过去,没能看见那男孩瘦弱的身躯,不动声色的收回眼神。 林秀满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停在离连月还有两步远地位置上,脸上地皱眉跟笑容紧紧地积压在一起,“男啊,别跟你弟弟一般计较,我刚骂过他,饭好了,咱们去吃饭吧。” 这次连月比预料中的好说话,她轻轻点头,林秀满笑容更甚,待连月出去后才紧紧跟在后边,也不管连月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讲着家长里短。 厨房油烟很大,墙壁之上都是天长日久被熏出来地黑碳以及长期落下地油渍,连月在相比之下最好的一个矮凳上落座,没有理会一左一右盯着她看的目光,拿起筷子和一个馒头便闷不做声地开始吃饭。 因为连月身上散发出来地气息过于低迷,林秀满地声音渐渐降低直至安静下来,厨房中只剩下筷子与碗地碰撞声,以及院子里时不时传来的狗走动拖动链条发出的声音。 一只黝黑却极其干瘦的手出现在连月仅有的一片视线中,那双筷子有些微颤,试探性的将一块瘦肉夹进了连月的碗里。 屋里仅有三人,这双手的主人显而易见,连月夹菜的手微顿,很快,便随意地将那块瘦肉放进了嘴里,面色平静地咀嚼,吞咽。那只手大概是得到了鼓励,很快又伸了过来,这次,连月装作不经意地避了开来,将手里地碗放下。 碗不可避免地跟桌子碰撞发出了不大不小地声音,连月眼角瞥见那片掉落地肉,对方许是被吓到了,僵了两秒才收回小手。 林秀满也因为那声响,抬头朝连月看了过去,见她把碗放下了,第一时间便是觉得饭不合对方胃口,“男啊,是不是饭不爱吃,娘这就去给你重新” 林秀满就要起身,便见连月摇了摇头,第一次主动开口,“我吃饱了,先回屋了”,连月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皮笑肉不笑地从林秀满地脸上刮过去,落到一旁地连飞飞身上,复而又重新盯上林秀满地眼睛,“我不用去灵堂守着吧。” 林秀满一愣,突然慌乱地低垂下眼睛,拿着筷子的手有些无从安放,“你刚回来,早些歇着就行,你爸,就灵堂那边有我和你弟呢。” 连月挑眉点点头,“这就好。” 说完,便起身离开了厨房。 // 奉山本来是要回村的,碰上回来的连月多说了两句话后,隔壁村的村长又找他过去帮忙拉些稻草,他便又开着车去了隔壁村。 等他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至黄昏,砰砰砰地把拖拉机开进院子里,林雪梅便从厨房里探出半截身子,“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晚,你爹都回来老大一会儿了,赶紧洗洗手过来吃饭了。” “来了。” 奉山一边掸着身上地土和草,一边大步走进屋内,灌上满满一大杯凉白开后,洗了手脸这才去厨房吃饭。 奉家的条件这么些年来与日俱增,附近村庄里也是排得上名的,房子是前些年刚翻盖过的,厨房也跟主屋一样,弄成了石灰墙,又因为这一家子都勤奋好干,几年过去了,墙壁上也是干干净净的。 吃饭的桌子也比连家的要大上一倍,即使在这贫穷之地,也弄了个两素一荤一汤,生活在当地已然是十分好的。 奉山接过林雪梅递过来的饭,先是闷头吃了几口,这才有空回答他爹奉国城的问话,“去帮隔壁村拉了点稻草烂砖头的东西,不然早回来了。” 奉国城卷上一支老烟,没来得及点着,便被林雪梅一把给夺了过去,“都吃饭啊,还抽,一天天就知道抽。” 奉国城看了眼儿子憨憨的笑,赶紧又看向老伴儿打马虎眼儿,“我不过就是卷上,可没打算抽,你可不能冤枉我。” 林雪梅瞪了奉国城一眼,把馒头端上来,自己也落了坐,“赶紧吃你的吧,吃完饭拿五十块钱去连家瞧瞧。” 奉国城咳嗽一声,赶紧喝了口白粥将嘴里的馒头咽了下去,“给五十?这也太多了吧,这几天风越来愈大,还说去镇子上给你买个帽子和褂子。再说,大家不都是给20,多的也无非是三十。” 林雪梅也叹了口气,“咱家条件再好,这五十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给出去的,但是,修满好歹跟我是一个村的,我们还是同一年嫁到你们村来的,虽说这么些年,因为她男人,咱们交往并不多,可如今看她孤儿寡母的,我不照顾一点,这心里也过不去,我娘跟她娘也是说得来的。” 奉国城想来听老婆的话,此刻听老婆的话也知有理,纵使再舍不得那五十块钱,也得舍得,心里只能盘算着这几天多干点活,争取补上来给老婆买毛线帽子。 这时,一直闷头吃饭的奉山抬起头来,“得男回来了。” “谁回来了?”奉国城和林雪梅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 奉山抿抿唇,再次开口,“连得男回来了,就是连叔的女儿,小时候跟我一块上学来着,我今儿看见她了。” 奉国城跟林雪梅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惊讶,“这可多少年了,我都快忘了连家还有一个女儿。” “娘,跟大家一样给20就行。得男看上去在外面过的很好,应该不需要咱们照顾,还是让爹去镇子上给娘买帽子吧。” 林雪梅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问道,“这孩子那么多年不回来,这次回来,唉,造孽啊。” 奉山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得男,她,她看起来很好,比从前还要漂亮,一看就是没受过苦,娘,这也是别人家的事,你别担心了。” “娘知道,唉。” 奉山还要说话,却接收到奉国城的眼神,便闭口不语了,奉国城又帮老婆添了碗粥,“今儿村头放电影,赶紧吃,完事儿陪我去瞅瞅。那钱让山拿过去就行,别闹心了。” 奉山不情愿地看了一眼自己老子,被瞪了回来,只好又吞吃了几口肉,起身去屋里拿钱了。 第五章 夜聊 奉家在村子南头,连家在村子北头,村子虽然不大,却因为路不好走,奉山到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他关上手电筒,刚准备抬脚进院儿,便跟刚刚出来的甘婶碰了面。 “奉山啊,你替你爹过来的?” “这不我爹有事儿就让我来了,就是耽误了会儿,天儿都晚了。” “刚走了一波,你赶紧进去吧。” “那行,甘婶儿,我就先进去了啊。” 奉山正要抬脚越过门槛,甘婶儿忽然又回神拉住了奉山的胳膊,敲了敲四周,把奉山拉到了一旁,奉山瞧出甘婶儿怕是有话说,也降低声音,“甘婶儿这是有话跟我说?” “哎呀,今儿我听村里人说,这老连家那女儿回来了,见到的人都说打扮的可时髦了,我一听就好奇,替你叔过来,可是我在屋里待了老半天也没见那姑娘出来,没话说了只能出来,你要是等会儿见到了,可得跟婶子讲讲,让婶子也见见比那镇子上的电视还时髦的姑娘。” 奉山心下无语,却又无可奈何,村子贫穷落后,见不得什么新鲜事物,又因为连家当年那些事儿村里人都知道,也难怪得男这次回来,这么多人好奇,他点点头,没再多留便进了院儿。 人刚走两步,院子里的狗便汪汪地叫了起来,奉山莫名有些紧张,他一边往里走,一边抻了抻衣服下摆。 飞飞掀开帘子从正屋走了出来,男孩儿很瘦,有些怯懦地开口,“奉山哥哥。” 奉山步子大,三下两下便走上了台阶,笑着拍了拍飞飞地脑袋,轻松一举便将对方抱了起来走进了屋子。 “哟,你怎么还让你奉山哥哥抱你,快下来。” 奉山轻轻将连飞飞放下,露出憨厚地笑来,“连婶儿,小孩儿嘛,没事儿,您还好吧。” 说起这个,刚从一旁软垫起身地林秀满又有些摇摇欲坠,稳住身子后长长叹了口气,“飞飞才这么点,这日子不还得过下去。” 奉山向来不擅长安慰别人,他脸色有些发愁,抿抿唇,上前对着那相框里地男人拜了一拜,烧了些一旁地之前,房间内灯光昏暗,安安静静,奉山看着那张灰白相框,脑海里不知为何涌上了另一张相似的脸庞,随之而来地却是紧紧锁眉,二人明明已经是天差地别。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二十块钱,走至林秀梅身前递了过去,“连婶儿,这是我爹我娘的心意,你拿着。” 林秀满哽咽的声音突然放大,她颤巍巍地结果这张二十地票子,一个劲地说着谢谢,奉山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因为一些原因,他对连家的长辈并没有什么好感,此时此刻寂静的灵堂之上也无可避免的有些同情这个母亲。 他最后环顾了不大的整个主屋,将话题转移开来,“我今天在村外碰见得男回来了,怎么这时候看不见她。” 林秀满有些惊讶,她心里明白,今天各家过来的都是女人,大多都是听说得男回来想过来瞅瞅,却是谁也不好意思问出口的,不料奉山说的这般坦荡。 大概是察觉到林秀满的不解和防备,奉山笑着解释,“连婶儿大概是忘了,小时候咱们两家挨得近,我跟得男都是一块上学的。” 林秀满忽然回想起很多被记忆掩埋的画面,她的眼底流露出浓重的愧疚和痛苦,却压抑不发,“她刚回来太累了,又要收拾东西,我就让她在屋里休息。” “这样也好,天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 “哎,好。” 奉山抬手阻止了林秀满准备相送的脚步,“不用送,不用送。” “飞飞,还不赶紧送送你奉山哥哥。” 奉山跟在飞飞身后出了屋子,夜风已经起了,有丝丝缕缕的凉意穿过了宽大的袖口,奉山低头瞧着飞飞身上单薄的衣服,放轻声音问道,“冷吗?” “不冷的,奉山哥哥。” 怎么会不冷呢。 走到院儿门口,奉山拍了拍飞飞的头,从口袋了掏出一颗糖来弯腰放进男孩的手里,“行了,赶紧回去吧。” 看着男孩儿进了屋,奉山才回身抬脚出了院儿,刚一抬头,便见到一抹单薄的身影从茅厕出来,他脚步定住,对方也已经转身看了过来。 月光皎洁,微风震荡,一身长裙的连月就那样安安静静的站在乡下破旧的茅厕外,她雪白反光的皮肤就像误入人间的精灵,就那样突然闯入了奉山的眼。 他犹豫不过几秒,便已经抬脚走了过去,尽量自然的打着招呼,“听你娘说,你刚回来很累,路很远吧。” 连月淡淡的点了点头,她有些冷,双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是挺远的,而且很久不回来了,路已经有些生疏了。” 二人一时间无话可说,奉山指尖微动,看着侧过脸的连月,她的皮肤看上去就像拨了皮的鸡蛋,她的秀发被风微微吹乱,看上去是那般的柔顺,奉山右手微蜷,在对方打出一个细小的喷嚏后,还是利索的将身上的褂子脱了下来,却在将要为对方披上时忽然反应过来,改成递了过去,“要是不嫌弃,就先穿上吧。” 连月忽然勾唇,奉山却未看出丝毫笑意,他拿着外套的手微微发紧,有些难受,正要收回来立即走开时,对方却是已经拿了过去,“记得从前你惯爱欺负我,怎么如今这般小心了。” 奉山没由来地一阵轻松,见对方穿好后,便笑着提议道,“不如一块走一走。” “好啊,我也挺怀念的。” 连月的语气明明是轻松的,奉山却体会到了其中的悲哀与孤独,二人沿着连家门前的路慢慢的走着,连月的话很少,奉山本来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连月却说想听他说,他便莫名其妙地比平时多了好些话要说。 “你刚回来,也许已经不记得这里地夜晚了,夜里风会很大,记得关紧门窗。” “好。” 这是他们最后地对话,奉山看着连月地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以后,他才后知后觉发觉到冷,他憨憨一笑,抱着胳膊踏上了回家地路。 他想,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许是重新见到了小时候唯一的好友吧。 第六章 葬礼 为了等连月回来,连斌下葬的时间只好推迟,如今连月回来了,便是再也不能等了,一早起来,连月接过林秀满递过来的孝服,她没有在意对方眼中的小心翼翼,神色自然的披上了白色的孝服,站到了自己该站在的位置。 今日的风格外大,那锣鼓唢呐十分也被掩盖了五分,连月牵着连飞飞的手跟在林秀满身后,身后是连斌的棺材,其后便是连家为数不多且不亲近的几个亲戚。 风声鼓声之外,便只剩下四周人的议论声以及或真或假的抽泣声。 连月从没想过有一天她还会肯来为连斌送葬。 这样的天气,她已经有多时未曾怀念过了。 周围观礼的人议论纷纷,不用去听,连月便知道那些人在说些什么,无非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最多再加上批判她现在不流一滴泪的‘残忍’,哦,对了,或许会有那么几个人,还会同情她们,可是,自己如今已经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了。 想到这里,连月嘴唇微弯,不过转瞬即逝,她抬起头平淡又直接地看向前方,如今,她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呢。 连月跟站在人群里的奉山对上了视线,她在心里数了数,他们对视了有三秒的时间,队伍越过人群远去,风将连月额前的发丝扬起,沙砾划过她的脚踝,连飞握紧了她的手掌。 “皮肤可真白,太阳再大些,我看都能反光了吧。” “哎哟,何止那皮肤,你看身上穿的衣服,我见都没见过,我家蛋儿听他们家飞飞说,那衣服料子摸起来舒服的不行。” “哼,穿的再好有什么用,自己爹都死了,看不出一点伤心,真是没良心。” “要我看,人家还不一定肯回来呢,外面多好啊,哪看得上咱们这小地方。” “哎,江嫂,我觉得啊,姑娘不回来肯定不是嫌弃咱们这儿,你要知道,当初这姑娘多懂事儿啊,附近谁不知道连家女儿又水灵又聪明,要不是,唉。” 奉山听着这些人对连月或好或坏或诋毁或同情的杂乱的评价,脑海里的画面却越发的清晰,那时候,已经忘记隔了多久了,连月总是跟在自己后边,上下学,写作业,玩游戏,干农活,不管什么时候,她就像所有人的小太阳,笑得那般开朗灿烂,却只会偶尔对自己哭诉。 “奉山哥哥,我爹今晚又去喝酒了,我好怕啊。” “男男不怕,走,哥哥带你去玩儿。” “可是我该回家吃饭了。” “你爹喝醉了,你娘肯定顾不上咱们,走,我带你去堆沙子。” 她脸上很快绽放笑意,晃着他的手,“好好,那我们快出发。” 背上挨了一下,奉山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他侧身看过去,是同村的德明,小时候也是一块上过学的,对方正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人都走了,还站这儿愣什么呢,叫你你也不应,”说到这里,德明脸上露出一抹有些猥琐的笑来,更贴近奉山几分,搓搓手降低声音,“是不是看连月看呆了,我跟你讲,那皮肤,那脸蛋,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女人,嘿嘿。” 对方的笑容令人恶寒,奉山从心底深处一下子涌上一股子厌恶,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德明,头也不回地走了开来,听见背后的轻嗤声,奉山双手慢慢握拳。 葬礼一直进行到黄昏时分,连月看着骨灰盒被葬入坟墓,看着那块刻着连斌二字的墓碑立起,看着纸钱燃烧腾起的火焰,看着被风吹得凌乱的花圈,看着林秀满和连飞飞下跪的身影。 连月就那样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她不离开,亦不下跪,她不哭泣,亦不忧愁。她就那样站着,那样看着,在四周人的眼里,她就像一座无比精致的没有感情的雕塑。 最后,连月的眼里留下的是林秀满看过来的满含泪水与悔恨的眼睛。 事已至此,妈妈,不是什么人都值得被原谅的。 葬礼结束后,人群便渐渐散了,那几个所谓的亲戚也打过招呼各自回了各自的家,墓地四周便只剩下站着的连月和跪着的林秀满和连飞飞。 “男啊,娘,娘对不起你啊,男啊。” 良久,连月听到了女人悲哀的致歉,在连月的视线中,女人背对着她,蜷缩成一团,双手大概是捂着脸,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姿态,她身边的男孩亦是那般柔弱儿无助,回望过来的眼神惊惶又弱小,看着眼前悲凉的一幕,连月竟有些湿了眼眶。 这便是血缘吗? 指甲刺痛手心,连月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不出丝毫端倪,一如既往的漠然,“飞飞也累了,早些回去吧。” 她转身毅然决然的离开,狂风从正面迎来,连月却不再觉得讨厌,因为这风得以吹干她不该留下的泪水,得以吹醒她差一点又要迷失的理智。 他们不配,不配她连月再为他们流一滴泪。 这里不配,不配她连月再为这里软一次心。 直到连月洗漱完躺倒在床上后,外面才有了响动,林秀满的脚步在门外徘徊,连月拉灭了屋里的灯,很快,门外徘徊的脚步渐渐远去,她略有些烦躁的揉揉眉心,想着尽快离开。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的时候,连月还有些恍惚,不过来了这里两天,便已经觉得流行音乐的手机铃声是这般奇异了。 “什么事?” 柳然因被连月漠然的语气吓了一跳,反复确认了两遍名字还是问道:“连月?” 对方轻呼一口气,“是我,不好意思。” 柳然因有些担心,“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儿,参加了个葬礼有些累而已。” “葬礼?不好意思,我不该,抱歉,是家里出事了吗?” 连月漫不经心的望着窗外,“不是,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亲戚罢了,就是跟着走了流程。打电话过来什么事?” “瞧你说得,我还不能关心你了?” “好,辛苦柳大主编的关心。” “看你还能贫嘴,大概是真没什么事儿了,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想问一下你上一本书《拂弦》出版的封面你打算怎么办,你要是想自己动手画的画,你回来以后怕是时间来不及了。” “我自己画,来得及。” “行,你心里有数就行。” 第七章 生病了 葬礼结束后连月便没了再留的理由和心思,柳然因的电话也提醒了她还有未完的工作,《拂弦》这本书对她而言意义重大,却一直因为一些原因拖到现在才开始着手出版,她很重视,大多数的事情都是亲历亲为。 连月推开木窗,借着月色点燃一根烟,也不抽,就任由它亮着,这里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这里从来不是你的家。 连月冷笑一声,一如即往的果断,即时开灯,着手收拾行李,未曾注意到门外离开的脚步声。 林秀满看见进屋的连飞飞,赶紧将对方拉到了身边,小心翼翼的地瞅着外面,见着连月并没有发现,这才呼出一口气,低声问道:“你姐在干什么呢?” “姐姐,”林秀满赶紧捂住了连飞飞地嘴,眼神责怪,“小声点。” 连飞飞点头,林秀满这才松开手,示意他继续说。 “姐姐打了电话,然后就不说话了,后来,后来就开灯了。” “然后呢?” 连飞飞呆呆地摇摇头,林秀满想了想问道,“你可听见响动了?” “嗯。” 林秀满眼神晦暗不明,一下一下轻柔的抚摸着连飞飞地短发,“好了,早些去睡,明天娘给你做饼吃。” 连飞飞走了两步又回头看过来,“娘,姐姐是要走了吗?”孩子的情绪向来表露清晰,林秀满很容易便看出了其中地不舍,一时间她在放松之余竟然有些吃味。 “飞飞很喜欢姐姐吗?” “他们都说飞飞有一个又好看又聪明的姐姐,可飞飞从来没见过,飞飞很喜欢姐姐,糖糖他们的姐姐哥哥都会带他们玩,飞飞也好想跟姐姐玩,飞飞,飞飞舍不得姐姐。” 孩子的嗓音越发哽咽,林秀满起身将连飞飞拥入怀中,拍着他的背,一声一声的安抚着,“飞飞乖,飞飞不哭,相信娘,你姐姐不会离开你的。快睡吧,娘的宝贝。” // 连月最终没有如愿离开这个地方,因为林秀满病了,就在她走的那天清晨,飞飞哭着跑过来抱住她的大腿,指着屋里,说不清话,却也能听个大概。 连月沉默的收回视线,依旧准备离开,男孩的力气却是超越年龄的大,连月挣脱不开,她一低头,便是那双怯懦又无助的泪眼,她最终不得离开。 因为她法律上的母亲生病了,就在她身边;因为她法律上的弟弟抱着她的大腿哀求她,就在她身边。连月自嘲的想,也许这里就是她连月终其一生也无法挣脱的枷锁,无论她走到哪里,想去哪里,她的身心,都无法磨灭掉此地带给她的一切。 连月并没有立即去看病倒的林秀满,昨日还好好的,今日无论如何也是死不了的,她回了屋,放下行李,然后静静坐在床上抽完了一整只烟,整个过程,连飞飞都在一旁看着她,隔着一段距离,连月也能清晰的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对自己的信任和依赖。 “过来。” 连飞飞在原地踌躇几分,最终在连月的注视下挪动脚步走至近前,却始终不敢抬头看向连月。 连月丢掉手中的烟头,抬手摸上连飞飞的脑袋,“几年级了。” “马上就该一年级了。” 连月忽然有些冷漠,她随意地收回手,语调变回了从前的漠然,“去看看她吧。” 第八章 你怎么不抱我 林秀满脸色潮红,与发白的双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整个人时不时还在哆嗦,连月站在窗边让连飞飞倒过来一杯热水,她握到手心感受到那抹温暖,这才后知后觉发现现在并没有办法能够让林秀满喝下去。 “村里哪里有诊所?” 连飞飞呆呆地晃晃脑袋,连月轻微地叹了口气,隔着很长的距离弯腰替林秀满盖了盖被子,“去你奉山哥哥家找他过来。” // 奉山跟在连飞飞身后大步走进屋以后,便见到坐在离床不远不近的连月,她看上去如同瓷娃娃般精致不可触碰,却又蜷缩于破旧的矮凳之上,格外惹人怜爱。 奉山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拿过她手里捧着的杯子,这才发现水已经凉透,奉山将杯子递给连飞飞,眼睛却一直看着连月,“前年,村里的王医生被调到了镇上,他儿子留在了村里帮村里人治病,却是没什么有用的本事,渐渐的,咱们村也没了医生,有什么事儿都得去镇上或者别的村儿里,我先看看连婶儿。” 连月依旧没有说话,眼睛却是转向了床上躺着的林秀满,奉山得到示意,上前看了两眼,有探手摸了摸额头,很快下了决断,“烧的不轻,咱们得赶紧去看看,我把厂里的车开来了,你给婶子穿件衣服,我把她抱上车。” 连月却是始终低着头,久久没有动作。 奉山看着女人柔顺的发顶,视线又转移到她白里透红的耳朵,今天她带了一个蓝色的水滴型耳坠子,将那张脸的攻击力减弱了几分,平添了几分温婉,见其一直垂着头一语不发,奉山心有所感,用眼神把连飞飞叫上前来,“去把你娘最厚的衣服找出来。” 奉山把大褂给林秀满穿上,这才将其架起来往外走,“得男,跟上我。” 连月猛然抬头,男人已经单手掀开门帘走了出去,那一瞬间的光影变幻,将男人宽厚的背影体现的淋漓尽致。 “来了。” 声音满含着信任与依靠,不仅门外的奉山脚步一顿,连月自己也是一惊,不过既已出口,也没办法再收回,连月抿抿唇跟了上去。 奉山在镇子上唯一的运输厂里干活,因为人老实肯干,又不是机敏,如今已经是厂里少有的几位可以自己接活的司机之一了,大车由厂里分配,每月只需要按合同交一定的分成给厂里就行,他将林秀满放到副驾驶,下车打开大车兜的插销,“车只有两个座,飞飞去搬两个凳子来,你跟你姐坐车兜里。” 连飞飞听话的跑进屋里拿凳子,奉山这才看向一旁的连月,有些拘谨的摸了摸衣角,委屈你了。” 听到这话,连月竟然难得的笑了,她的眼睛弯成了细长的月牙,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有发丝不小心闯进嘴角,她上前一步,依旧含笑地抚摸上大车的外壳,“在村里,能随时随地开上这车的人不过有那么几个,怎么会是委屈了我。” 奉山的耳朵早就在看到连月灿烂的笑容后偷偷红透了,如今的他强撑着一本正经,“我也不过是比别人多卖了些力气罢了,”一边说着话,奉山的眼睛一边还不听使唤的偷偷瞟向连月。 幸好去搬凳子的连飞飞及时回来,让奉山不至于那么窘迫,他接过凳子,一个翻身便上了车,把凳子放到离驾驶区最近的地方,又很快跳下来,将连飞飞轻松的抱了上去。 然后,奉山看向已经收起笑容的连月,“你小心些上去。” 连月抬眸,眼神如深潭不可触底,奉山一时被吸引忘了移开视线,待回神,连月竟已经靠他如此之近,他全身僵硬不知作何动作,只能使劲屏住呼吸,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污染到连月。 连月仿佛看不到奉山的窘迫,她仰头一瞬不移地看着奉山,视线滑过他的每一寸肌肤,“为什么你抱她们上车,却不管我呢?” 所有人都听见了奉山的抽气声,连飞飞疑惑的目光让奉山浑身如被蚂蚁噬咬,他一咬牙,也不看连月,两只手轻轻松松便把对方稳稳地放了上去,然后闷头插好插销,进了驾驶座。 伴随着连月朗朗的笑声,大车嗡嗡嗡地出发了。 连飞飞看着连月的笑容,也笑了起来,鼓起勇气挪了挪板凳,刚好挨着连月的裤腿,“姐姐,你笑起来比糖糖的姐姐还好看。” 连月佯装生气,“难道我不笑就没她好看了吗?”, 孩童是极其敏感的,眼神顿时有些畏惧,却还是鼓起勇气回答着,“姐姐是飞飞见过最好看的姐姐,但是,姐姐很少笑。” 连月虽收起了笑意,却也不像之前那般漠然,她略有温情的摸了摸连飞飞的脑袋,“可以不笑,不可以哭。” 男孩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鼓足勇气悄悄攀上了姐姐的手,多年后,他回想起这一幕,才意识到那句话并不是连月告诫他的,而是连月对她自己的提醒,可是,对他而言,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早已胜过对方的千言万语。 路多有颠簸,大半个时辰后一到诊所,连月便立即跳下了车,吓了奉山和连飞飞一跳,来不及说她,便见连月已经蹲到了树坑旁不停的干呕。 奉山从车里拿出水杯,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朝连飞飞说道:“去诊所阿姨那儿接杯水给你姐。” 奉山瞅着一直干呕的连月,眉头死皱,他叹了口气,把林秀满架了出来,对方嘴里嗫喏着嚷着冷,进了屋才好些,王医生从桌子后面抬眼看过来,挥手让人帮忙把林秀满放到了病床上。 说是病床,无非是几块木板搭成的台子铺上一层白布罢了,王医生看了一番,“这不是老连家的婆娘吗?怎么是你给送过来的。” 奉山心里惦记着外面的连月,有些催促,“说来话长,王叔,你赶紧给看看怎么的治。” “就是发烧,操劳过度,晚上又受了凉,不过因为来的晚了些,看样子得输液了,扎针的话好得慢,她年纪到了,弄不好还拖出别的病来。” 奉山做不了主,他起身想要去问连月的意见,对方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那就麻烦王叔了,输液吧。” 第九章 她抽他抽过的烟 “这是?” 女人一身黑色大衣,腰带勾勒出对方优雅的身段,浑身上下都是王医生从未见过的东西,对方一进来,便让这附近最好的诊所也显得格外磕碜。 待连月走近,奉山见其脸色还好,松了口气,回神便对上了王叔打量的眼神,他有些不自在的介绍道,“这是连婶儿的女儿,刚回来。” “奥奥,”王叔楞楞的回了两声,呆呆的去准备药物,确是无从下手,看了看林秀满身下此刻格外破旧的病床,又看了看一旁静默而立的连月,最终还是试探性的建议道:“姑娘,我这儿环境简陋,我先把连嫂子给稳下来,你可以再带着连嫂去城里看看,那边条件好,也给你娘好好检查检查。” 说这些,王叔并没有别的意思,他不是个傻子,自然能看出来眼前的姑娘已然是衣锦还乡了,不要说去城里,怕是市里都去的起,他提个建议,也算是卖个好了。 连月侧头看向病床上的林秀满,露出一抹温婉的笑意来,“无妨,王叔快些医治吧。” 对方眉眼含着淡淡的笑意,语气温和,可王叔却是感受到了对方语气中暗藏的坚持,他点点头,不再多言。 喉咙忽然有些发痒,连月将手揣进口袋走了出去,外面难得没了风,她出了院子,走上一个土坡,熟练的点起一根烟,吸入,吐出,连月眉头放松,阳光洒落在她身上,第一次,她在这个地方感受到了惬意。 奉山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样的场面,女人细长的手指间燃烧着一只烟,被她放进嘴里,她缓缓吐出的烟圈很快散开,阳光下那一瞬间的朦胧让她的面目格外迷幻。 “什么时候会抽烟的?” 奉山踏上山坡站在连月身旁,宽厚的肩膀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连月丝毫没有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自然的抖抖烟灰,从口袋里抽出烟盒递了过去,“很久了。记不太清了。” 奉山拿出烟含进唇间,他足足长了连月一头多高,此刻的他并没有似以往那般微微弯腰与她说话,就那样高高在上的睥睨着连月,空气间暗流涌动,良久,连月发出一声短暂的低笑,她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上前一步几乎紧贴对方的胸膛,垫脚为其点燃。 连月退回原位,看着男人侧身避开她吐出烟圈,对方的喉结微动,宽大的手指有着明显的茧,跟细长的女人烟毫不匹配,她鬼使神差的竟然抬手抚上了奉山的手背,当彼此的温度传来时,二人均是一愣,空气有短暂的静止,连月压下那抹异样,面不改色的从对方的手背挪到烟身,轻轻一抽边将那只烟顺到了自己手里。 “抽不习惯吧。” “太软了。” 二人再无言,奉山将手里的烟盒递了过去,待连月接下后才说道:“我进去看看。” 起风了。 连月回身看着奉山宽厚的背影,他的步伐迈的很大,却步步扎实,今天的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褂儿,更添了几分野性,就连上面的破口,也成了他此刻独有的魅力。 “奉山。” 奉山脚步停下来,他侧身回望过去,风将女人的秀发吹的纷乱,她的皮肤在阳光下白的发光,即使阳光有些刺眼,奉山也清楚的看见,她轻轻抬起胳膊,将那支对自己来说太软的烟极缓慢极缓慢的含进了口中,双唇一张一合间,便是一个漂亮的烟圈。 奉山眼底震动,他视线下移,果然看见对方另一只手里还夹着一支已经熄灭的烟,那才是她的烟,她本该抽的烟。 奉山一语不发,就那样隔着些许的距离,看着连月一次又一次的含住他抽过的那只烟,就像一次又一次的放下他想要的那颗诱饵。 她终于开口下了审判。 “我想去城里买些东西,你能带我去吗?” “明天下午我去接你。” “谢谢。” 奉山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回身进了房间。 连月看着对方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边,抬手抽完最后一口烟,她轻轻笑了一声,她想,这里并非她想象的那么无聊,司程说的对,只有面对你所害怕的,才能击败它。 击败?连月勾唇,朝天伸了个懒腰,我不仅要击败,还要让它成为我的垫脚石。 // “先生,已经都查过了,没有收获,目前我们知道的仍旧停留在连小姐的确是在火车站下的车。” 司程揉了揉太阳穴,很快便有人上前熟练地为其按摩,“先生为何不直接打电话问连小姐呢。” “你知道为何我们找不到她吗?因为她早就对我有所防备,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用身份证订的票无非是障眼法罢了,真正要去她要去的地方,恐怕只有她想让你知道的时候你才知道了。” “那先生来这里,岂不是坐实了连小姐的怀疑。” “无碍。” 见司程有些劳累地合上双眼,随睿也不在多问,专心按摩,只听突然响起一阵铃声,吓到随睿的却是司程骤然清醒的双眼,哪怕对方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随睿压下心惊,走过去把手机拿给司程,见对方挥手,这才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房间。 “司,我是连月。最近还好吗?” “一切都好,你那边呢,是处理完了吗?” 对方有短暂的沉默,司程敏锐的发觉,来不及询问,她已经下了决定,“我这边还需要一些时间。” 司程转动手上的杯子,声音跟平时没什么不同,“你向来只有回来时才会给我打电话。” “打扰到你了吗?我只是想麻烦你把我画室的工具帮忙寄过来。” “回来吧,月。” 这一次双方都安静下来,司程的视线转向窗外,静静等着对方的回复。 “司,是你说的,我要自己面对。” “你知道我在哪,我会等你三天,不要忘了你的病。” 连月收起手机,眉间聚起愁绪,他总觉得司程跟平时有些许不同,却又想不到是哪里不同。最重要的是,司程提到了她的病,她意识到自己这次过来带的药只有一周的,算上路上的时间,已经过去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