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个女人的一生 徐莲意并不像徐荷味。 她只是被刻意地按照“要像徐荷味”的目标,养大。 徐家算是高门,七世祖徐尊从龙起事,封了侯。历代子孙宦海沉浮,虽然不是大平朝最显赫的门第,但也不丢脸,每一辈上都有做官的人,又加上家风沉稳持重,房子、地,一代代积攒下来,不张扬,却殷实。 只是徐家支脉不繁。莲意与荷味是一个高祖父的姐妹,血缘上已经远了,但是来往不失密切,宅子也在前后街。荷味是这辈徐家千金里的长女,大小排行都是,打小儿聪慧漂亮,又常作惊人之语,在大桐小有名气。14岁那年,就被选到宫里做了女官,一时也光耀了门楣。莲意当时才9岁,大排行是老三,可是许家二姑娘资质平平,她就莫名其妙被寄予了厚望——要长成另外一个荷味。 稀里糊涂的,荷味的师父从伯母家挪到她家,成了她的师父,荷味的奶妈子,也成了莲意的贴身婆子。伯母常常过来,光明正大指导莲意的母亲,如何教导女儿,才能更像长姐。众人皆觉得理所当然。 又过了两年,荷味的诗名、画名,皆在都中大振,而且被皇上选中,入东宫做了太子的侧妃。 其实,当然是太子陈舆自己看上的。他们当时都参与太学的一些事务,有些交集,一来二去,情根深种。 这还了得?徐家与皇室联姻,还是头一次。因此,尽管这位长姐的印象已经从小小的莲意心中逐渐模糊,她的影响却在,而且越来越浓。 莲意回忆小时候见过的荷味,杏核眼,瓜子脸,喜欢穿素净的衣服。比起来,莲意有一双更偏于细长形状的清水眼,鸭蛋脸面,对大红大绿情有独钟。尽管如此,整个宗族的长辈见到莲意,无一不充满喜悦地感叹:“像,真像!” 接着,他们就半明半暗半藏半露又充满喜悦地聊起皇家的另外几个皇子、郡王,满怀着希望。 莲意有两个弟弟,父亲是工部侍郎,四品,祖父母康健,母亲和庶母温柔、和美。外祖父家是皇商。 要说起来,不管莲意自己觉得像不像族姐荷味,一个女人的一生,一个这样出身这样条件的女人的一生,可不是要向着一个注定的方向发展吗? 大平朝天普十一年春三月,一桩丑闻像晴天霹雳一样炸裂了凤河两岸。皇太子陈舆之侧妃徐氏荷味,留下一首自白诗,与情人逃出皇宫,私奔天涯。 那首诗说:“东宫明月染衣冷,日日如年年如日。十年斜晖不须泣,今日大河独向西。” 她从进宫算起,的确差不多有十年,备受恩宠,竟然到最后留了个“度日如年”的结论。罗帏帐中,年轻英俊的太子曾经戏称她为“大河”。“河”字,取自她的闺名“荷味”,“大河”二字,一方面意味着陈舆对她情思爱欲如“河”;另一方面,陈舆有个只有父皇、母后能叫的小名儿——“海儿”,大河东归入海,是两个人情爱浓稠的象征。 徐荷味这条大河,随在大桐做质子、在太学读书期满的西戎王子,离开了,没有向东。 举国震惊之余,徐家备受关注。莲意19岁生日宴的准备也停了下来,一家人战战兢兢。暗潮汹涌了好几日,恩旨下来了。徐家在京的人,都挤在荷味家里跪着听旨。 皇上,没有任何惩罚的措施,居然给了荷味一个公主名份,号为“柔西”,把私奔这件事硬生生算作了和亲。安抚西戎的同时,饶过了徐家满门,也勉强保住了皇家脸面。 徐家人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其实不太明白皇上在想什么。莲意的母亲第一个注意到,来宣旨的李太监,好像多带了一顶小骄子。 李太监也没卖关子,直接表示,“皇上心疼咱们太子爷,所以如今什么要求都答应着。” 徐家的大人们陪着笑,答应着“是是是,”依然满头雾水。 李太监接着说,“太子爷听说,咱们家三小姐——莲意姑娘,与柔西公主极为相像。所以,一件事别费两回劲,老奴今儿就接三小姐进宫。收拾收拾,这就走吧。” 当下,只有莲意立即明白过来,“登登登”往后连退三步,徐家的其他人,都愣住了,宅院里一片安静。 李太监在继续他的差使,说得不紧不慢,“你们家吃不了亏,有个台阶就下来吧。要不是太子爷念旧,哼——瞧瞧,我说什么呢?以后莲意姑娘争气,谁敢不接着高看徐家啊!名分、妃号,暂时还没有,但是宫里头急着呢,走吧!” 母亲回过神,哽咽着问了一句,“这,总得让我们收拾收拾吧——” “哟,皇宫什么没有啊!瞧您,爱开玩笑。” 随着这句话落地,两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人高马大的宫女儿,冲过来,拉了莲意就走。 一阵环佩叮咚,她被塞进了轿子里。都没能看父母亲人一眼,莲意被来徐家传旨的李太监一行人,绑架一样,抬回了皇宫。 比公侯家的楼,更高的楼,比公侯家的天,更阔的天。一层层屋檐的影子压了过来,碾了过去。不必掀开帘子,这皇家的尊崇气派,也能感受得到。 莲意绞着两只手,盘算着,越来越惶恐。 对于她来说,一个女人的一生,就在今天,决定了吗? 侍奉太子本没有什么不好。她甚至听母亲私下里和姨母说过私房话,悄悄盼望过:女儿不是嫁给那些皇子郡王,而是能够也进东宫。到时候,姐妹都是未来天子的女人,多光耀啊!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荷味做下的事,现在是让莲意承受后果了。 太子陈舆,不知道多恨徐家。一切一切的懊恼无奈,肯定会加倍落在莲意身上。 “我不像,我不像她。”她轻轻地在轿子里,对着不知道是天还是地,申诉着。 轿子几经周折、转手,终于进了一个院落,停了下来。两个宫女儿扶着莲意下地,院子里乌压压地站着不知道数量是多少的禁军,全副武装。莲意一抬头,正好对上一个黑甲将军的眼睛。 火把的光在他眸子里画出一抹金色。他有乌黑的发,剑劈的眉,杏核眼倒是像荷味,挺直的冰川鼻峰,冷峻的唇线条分明,带着高贵高傲,又带着一丝欲望春情,与有些女孩子气的、太过柔美的眼睛,放在同一张脸上,拼凑出一种奇异的美丽。 莲意看了看黑甲将军那只好看的右手,正扶在身侧的剑柄上,心也凉了,反而不再惶恐,直接嘹亮脆声地问了一句:“殿下要杀人,就赐毒酒到徐家,把我弄到这里来杀,害人大费周章,怪不得——” 怪不得,连侧妃都跟别的男人跑了——莲意想这么说。这句话够毒,但是她真心这么想。 莲意不敢这么说,所以停下来了。 黑甲将军的眉头一皱。 一个声音从他后面响起:“我不想杀你。李公公没说吗?我听说你像你姐姐,让你进宫陪我。我怕你也跑了。从此,东宫的规矩变了,不要那些太监宫女在这里杵着没用了,我为你成立了一个专门的侍卫队。头领是四品带刀侍卫、禁军白翎将军——金北。” “太子殿下!”金北等人,齐声尊了一声,并利索地退到一边。 一个穿着白龙袍的男人,站在了夜色里,徐莲意的对面。 第二章 珍重芳姿,何堪比拟? 这个从金北身后出现的男人,长得极为周正。广额凤目,领袖着、提点着满脸上的肃穆,的确是金尊玉贵,如月光中天。他有着线条明细的鼻子,柔和的、略薄的嘴唇上,上唇有颗明显的唇珠。 脸型是长圆形,有些凌乱的头发,拂过他大大的耳垂。 他才是太子。虽然穿的不是戎装,但看得出体格健壮,甚至比那个侍卫长——金北,还高出半个头。 乍一见莲意,太子陈舆的眼里同时出现了惊艳与失落。莲意跪下去请安。眼神离开了陈舆,但是心没有。她读懂了陈舆的情绪,琢磨着:这意味着什么? 陈舆看着火把跳跃的光芒中,几丈外的那个女子——刚才初初一面,艳光如春,扑灭而来,是他没想到的。刹那间,能看到徐莲意风过雪回的韵致从发梢到脚尖密布着,尽管有些惶恐,气度里都是教养和优雅。有意思的是,这个19岁的女孩子穿的是时下大桐都中流行的服色——橘色的大宽裙子,虽然不是金银绣,但是很用心地点缀了浅黄色花朵儿,热闹得不行。外面套了一件夜色里辨别不清是蓝是绿的褂子,头上戴着金步摇。 这种浓烈的衣服头饰,在她身上,居然装点出的是洒落,脱俗,而且更加衬托出莲意的身段儿脸庞来。 陈舆毕竟阅女无数,忍不住鉴赏、评判了起来:徐莲意适合这样打扮,珠宝金银,彩缎锦衣,和她本身的姿容呈现争辉之势,抢夺光芒。而这种抢夺造成的意味,很令人目不暇接又心动不已。 当然,最后胜利的是她的人,不是衣服。 要不,也就没意思了。 此刻,她的人匍匐在三月里有些冷的院落里,大宽裙子不规整地贴着地面,有一块儿舒展铺陈着,还有一块儿融融地堆在一起。 莲意头低着,显出白嫩的后脖颈,映着太子爷的失落。 她,并不像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 或者说,不是以他希望的方式在“像”。 五天前,陈舆在京兆尹的府邸里亲自过问了一个案子。忙完就是黄昏时分了。大平朝的都城设在大桐,不过管理京畿大片区域行政事务的京兆尹府,却在100里外的雨原。因为爱妃徐荷味的族妹莲意快过19岁生日了,宫里头也有赐婚的传言,陈舆挺在意,正好在京兆尹府外不远处,撞见了一个西域来的宝光琉璃瓶,随即验看、付款,买下来当贺礼。 就这样,他算是耽误了一刻钟。 暮色里,当朝太子陈舆比预定中晚了一刻钟策马奔进大桐东门,发现整个城市都不对。他甚至想倒退回去,因为怀疑自己冲进了野狐鬼谈里的迷雾之城。 终究,那种故事里的诡异城市并不存在。 大桐市内那天的气氛是因为——荷味跑了。 她那天根本没什么事,是大大喇喇从东宫跑的——东宫在皇宫的西北角,有个单独的门开向外面,西戎王子当日留京期满,进宫谢恩作别,不仅受到了皇帝的亲自接见,还由硕王陈征出面设宴饯行。 西戎王子叫乌别月谷,领宴完毕由随从簇拥着,绕宫墙半圈儿,直奔东宫,太子侧妃徐荷味出现在采萼楼上,高声念了一首诗。 东宫那些当值的侍卫们,站在自己各自的岗上,听诗看热闹。一方面,按照规矩,他们不是太监,既不能无事接触外邦王子,也不能无端靠近太子的女人。 另一方面,徐荷味算乌别月谷半个老师,人家吟诗作别没什么不好。 侍卫们也都是世家子弟,虽然不能说是个个饱读诗书,但渐渐听出了荷味诗里的意思,不太对头。这时候,荷味从楼上跑下来,甩开了宫女,太监,奔向了花香蝶舞里陈舆专门为她竖起的秋千。在所有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迎风飘飘荡荡,把自己不顾死活地抛了出去,脸朝地趴在了东宫小门口一丈外的地上。 西戎情郎抱起她来的时候,她脸上满是血。 就这样,在场的人也全都能看到,她在笑。 十几匹马瞬间远离皇宫而去。徐荷味指挥着这一切,她知道哪里能躲开禁军,哪里有人能混淆视听、拖延时间。行到闹市中,她还不停地重复着那首诗。 禁军尽管强大,这辈子没做过“如何判断太子侧妃是否要私奔”、以及“太子侧妃私奔后如何处理”的演练。 乌别月谷与徐荷味一行人,最终抵达穿城而过的那部分凤河小河港,连人带马消失了。 金北本来负责城防,尽管得到消息的时间最晚,而且得知的方式是街头巷尾模糊不清的议论,但他立即做出了判断,几乎是全城的军人里第一个回过神来的人。是他执着果断地追到了城外凤河岸,是他的箭头射入了私奔者的马车上,却被拔出来扔了下来,还扯下了小半块儿深蓝色的油布。 陈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完了事件全过程,维持着尊严和理智,与父皇连夜深谈,劝说陈顾作出处理决定,硬生生把一场私奔改成“天朝赐婚”,理论上将中原太子的女人赐给了番邦王子。接着,他又连续忙了几天,亲自负责怎么搞定礼部,怎么选封号,怎么定品级,怎么选一个使者,补一个圣旨、嫁妆、公主金册,交给使者,送去西戎。 忙完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快绷不住了。母后亲自看他吃了半碗粥,听他提了个算是任性的要求。 “儿臣想要徐莲意进宫陪伴。” 听到这个要求,皇后一叠声地“好好好”,立即同意了。 陈舆回头就要了金北来做侍卫长,坚决想把东宫的规矩改一改。 这件事,也没人阻拦。 太子爷在理智走向疯狂的边缘处,还心存着一丝期待——他替父皇陈顾当差多年,见过无数家族的兄弟姐妹,哪怕是隔母的、异父的、堂的表的,互相之间总有些相似,更何况徐荷味、徐莲意这对满大桐都说像的女人! 当然,类似的五官,长在一个身上美,另一个身上简直可能会是丑,可是,那也不怕。他不管,他就要“另一个徐荷味!”哪怕是有半点影子,他也要抓来,囚禁她,可能也调教她,然后,折磨她。 想心上人的时候,自然需要,看看她。 人真的进宫了,陈舆却发现:失算了,她们俩怎么不像? 陈舆从自己的心酸思绪里拉回,大步上前,到达莲意面前,蹲了下去,伸出大手,一把托起了这个女人的脸,靠向自己,捏紧了她的下巴,仔细端详。 “看不清。”他说。 金北手里拿过部下的火把,走了过来,站到陈舆身边,增加了后者观察莲意的亮度。 陈舆把莲意的脸,换着角度扭来扭去,似乎是不死心。 其中一个角度,莲意的脸,被扭向了金北。 金北作为忠于职责的军人,正专心致志看着自己需要守护的未来侧妃——徐莲意。 陈舆的动作停下来,他发现这个角度、这个瞬间的莲意,确实是有些像荷味。 那恍惚的,清澈的眼神,能杀人的娇媚侧脸——以及,一种无法用言语说出来的神秘味道,两个人是像的,极像。 血缘,真的是种可怕的东西。 同一个高祖父的徐家姐妹,究竟还是姐妹! 陈舆满意了。 那被如火的愤怒、如荼的相思充满的心田,终于沁入了一丝清凉。 他站起身,同时也拉了一把莲意。莲意心里一松,认定这太子殿下是不准备动刀了,没想到脚跟就没那么稳——主要是没想到陈舆把她的身子,直接按进了怀里。 “我好想你。”他说。 莲意的半拉脑袋还在外面,双眼依旧延续刚才的角度,看着金北。 第三章 为卿亲换衣裳 火光摇曳,混合着微弱的油脂、木材燃烧时的“噼里啪啦”的声响,隔在金北与莲意对望的双眼之间,让本来很近的距离,显得有些辽远。 她看不清他眼睛里的意思。他同样也是。 陈舆还未放开莲意,只是又闷哼了一声:“我们进去。” 这下,金北读懂了莲意的眼神了:害怕、羞涩。 陈舆搂了莲意往房内走。莲意回头望了望金北,带着一点求助的意思。但她也明白,这份求助多么“可笑又无用”,随即回转过头去,半低着,由着太子爷的性子,顺从地走了。 莲意横下一条心,今夜要侍寝,那就乖乖顺承雨露。 这不是早晚要发生的事吗?只是没想到是现在这种情况而已。 进了屋,莲意四下一看,又被吓了一跳。——里边儿,仍是满满的一屋子黑甲军人。 在他们身后,是一墙一墙的书,倒也讽刺。 大平朝的风俗,贵族家里,公子们三妻四妾可以,去青楼风流也可以,但不能“乱来”,所以身边统统没有丫头、侍女伺候,只有小厮和书童。至于皇家的太子、皇子、郡王们,饮食起居就交给了太监们。莲意没看到太子屋里有宫女儿,倒也罢了——太监呢? 这次,她又回了回头,越过跟在身后的金北的肩头,从正在缓缓关闭的房门缝隙中,看到李太监一行人、包括那两个人高马大的宫女儿,都退出了院子。 陈舆继续搂着莲意前进,众军人纷纷闪开让路。莲意身不由己,进入了卧室,金灿灿的画床靠在墙边,床头小案上养着一碗水仙,往右看去,窗口有个简洁大气的书案,只摆着一张椅子。床对面的墙边,一溜儿四个硕大的衣柜。 没找见香炉、香鼎,但异香扑鼻。 莲意的脑子转不过来,还没等问出什么话儿,六个清俊少年军人走进来,抬着三张长条桌子。也幸亏太子的卧室阔大,接着,呼啦啦又来了些军人,莲意都数不过来了——每个人都捧着些衣裳首饰。 衣裳很素净,有月白的,有秋香色的,最艳丽的颜色,也不过是淡粉;首饰,也是珍珠白玉为主。 陈舆依旧死死搂着莲意不放,扭头就着自己臂弯,看着她,“这都是你姐姐的衣服,换上,让我好好瞧瞧。” 他说完,略带粗鲁地,用本来搂着莲意的手,把她往前一推。 莲意轻微踉跄了一下,就站到了那几张铺满了绫罗绸缎的条桌前。对面,是陈舆和金北,以及没有任何“退下”的意思的军人们。 “殿下……”莲意开口了。 陈舆不耐烦地截断她,“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姐姐在这里的时候,是有宫女、太监伺候的——这些废物,现在都在冷宫地窖里喝老鼠尿呢。至于你,以后身边只有这些军人,金北是侍卫长,看守你的也是他们,伺候你的,也是他们。” 莲意真的是被气昏了。这成什么体统?节义忠贞为大,在这一点上出了问题,她作为一个四品官的女儿,也有资格教育当朝太子。莲意略微扬了扬头,抬了抬下巴,冲口而出:“如此一来,我倒是私奔无路,但你不怕我跟他们有私情吗?” 这辈子都没想到自己口中竟然有这样的话说出来,莲意的两腮微微红了。但金北以及所有的军人,脸上毫无波澜,继续严肃地盯着自己要守卫的女人而已。 只有陈舆的脸阴沉了一分,狠狠地瞪了莲意一眼,“他们?你想跟他们有私情?你真厉害啊!野心比你姐姐还大!她只跟一个人跑路,你要和整个侍卫队有私情吗?” 金北的眼神飘了那么一瞬,又回来,继续紧盯莲意。 莲意摇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不能理解殿下的安排。请殿下斟酌,是否有何疏漏之处……” 莲意的声音没底气,越来越低,再低到不能再低的时候,又被扑上来的陈舆捏住了下巴。 他的脸凑近她的,一字一句地吓唬她:“就算有私情,你以为我在乎吗?有本事你就有。你又不是真的荷味。懂了吗?” “嗯。”一阵莫名的委屈,让莲意的心头,有点酸。 “我有没有疏漏之处,有太子妃殿下管,也轮不到你操心。” 太子妃叶氏,出身名门,世代公卿,就住在隔壁院儿里。 “嗯。” “你,徐莲意,不是我心爱意随的侧妃,你是代你姐姐来受罪的。对于你这样一个人,怎么安排都合理,只要我高兴。” “嗯。” 莲意答应完这一声,小脸儿倒是被陈舆放下了,外褂也被他一手撕开。裙带被瞬间解开,大宽裙子倏然落地。 金北的眼睛又躲开了一下,却再次回来按照嘱咐紧盯着她。 莲意里边儿只穿了件五分长的桃红色绸裤,上身是同色带半寸宽黑边的肚兜,绣着鸳鸯戏水纹样。随着她的外褂彻底被陈舆褪下,冷白色的肤色裹着的纤细的小腿,锁骨,肩头,都暴露了出来。 金北看的见,莲意一瞬间的反应是想用抱在前胸保护她自己的,但最终握了握拳头,没做那个动作。 莲意的脑子开始转了:没用的事,不如不做。这是她的原则。 要是一个男人无情无义,只有一个最冷的心和最热的欲,那么眼前的景象,堪称是梦里的画。 莲意皮肤上的淡淡的少女味道,混着莲意衣衫上薰过的香,飘过金北的鼻尖。 连陈舆也在嘴角眉梢笑了笑,还评价道,“果然出众。” 太子欠身,从长条桌上,随意拿了件淡黄色的袍子,裹住了莲意。 没想到,她穿这个颜色样式,竟然俏丽好看,陈舆于是兴奋了起来,亲手把她光着的胳膊拿了,塞进淡黄袍子的袖中,动作急促粗鲁,莲意被弄疼了,呻吟了一声,又紧紧咬住嘴唇。 袍子穿上了,陈舆耐着性子扣了几个扣子,嫌烦,招招手。 金北走过来,在陈舆让开的位置站着,什么也没解释,一个一个,为莲意将袍子上所有的扣子扣好。 他有好看的手,平静的呼吸,耐心把纠缠婉转的盘扣,弄得妥妥帖帖,然后退到了一边。 袍子只盖到莲意的膝盖下三寸的地方,她的脚踝露在外面,踩着玫红色翘头绣鞋。 “酒。”陈舆说。 进来的人自然还是些军人,挪了椅子让太子坐下,端了矮几,放了酒壶。再无他物。 陈舆拿起酒壶喝了一口又一口,一直看着莲意。然后,忽然吩咐道:“这件看够了。金北,你一件件替她换了,穿给我瞧。头饰也要戴好。” 金北答应了一声:“是”,再次靠近莲意,一个一个,解开了她身上袍子的扣子,又温柔地绕到她身后,替她把衣服褪下来。 “停。”陈舆忽然说。 金北听令。 那个时候,袍子刚好褪到一半,还有一半,挂在莲意向后伸的双臂上,她自己后面的身子等于笼罩在金北的气息中,暖暖的,怪怪的,好像要把她裹进去,吸附过去,到达一个深深的黑洞里。 这个感觉前所未有;这个感觉,让莲意暴露在前面的身子,有点儿冷。 陈舆自己的酒壶也放在半空,他肃穆尊贵的脸显现出狰狞和疯狂。 沉默了一会儿,陈舆开口了。 “别动。”他说,“……嗯,确实,确实啊……这一幕,让我的心像被扎一样。奸夫**现在在哪里?就是如此恩爱和睦吧?别动,让我多看一眼,对,就是这样,你们这对奸夫**!我不怕你们,我敢看!看一眼,再看一眼,多看一眼——也许,可以早点醒来。” 莲意听到身后金北的喉头,在“奸夫**”那几个字响起的时候轻轻咽了一下。 陈舆又开始喝酒,大手一摆,“继续换衣服。换到最像荷味的那件,侍寝!” 第四章 太子爷很难缠 金北站在莲意身后,看着她白嫩的后脖颈上,那几根碎发,随着自己的呼吸,水草一样漂浮、颤动。 她因为穿着肚兜,后背整个暴露给了他。瘦而嶙峋的肩胛骨,那么脆弱,仿佛很适合他的手,去捏一下。深陷的脊柱沟,往下,往下。 太子陈舆在脱下莲意裙子的那一刻,可能太过粗暴,将她的绸裤带下了一寸。如今,金北往下只看了一眼,居然能看到她的蝴蝶骨。 因为冷,还是因为什么?她冷白皮肤上被烛光辉映成金色的汗毛,立着,又好像在对他说话。随着陈舆说了“侍寝”两个字,金北确定莲意颤抖了一下。 但他是军人,令出必行。闪电劈向大地一般,刀剑砍向敌人一般,金北利索沉默地彻底替莲意脱下了那件淡黄色的袍子。 陈舆继续喝酒,酒壶底儿被他越举越高,显然是要喝完了,旁边有个甲士,立即接了空壶,递了新的给他。 莲意不知道,连皇后都下了懿旨:殿下要喝酒,要暴食,要打骂人,要搓磨无论哪个姑娘,只管让他去,不要劝。他需要发泄。 所以太子妃叶氏这几天遵旨留在自己院子里念佛。 莲意不想去看继续喝酒的陈舆,于是微微扭过脸,去看金北。只见他自然而然地交叠了几下,把那件袍子并未随意抛弃,却妥妥帖帖叠好了,放在一边。然后,他捡起了一件秋香色裙子,带着理所当然的表情,看了看莲意。 “怎么?”太子忽然呵斥了一声,“你还要看这个贱人的意思啊?!” 陈舆确实心思缜密,又目光如炬,他说对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金北竟然想到试探一下莲意喜不喜欢他手里选定的那件。 莲意想着,也许是这位侍卫长天生善良,也许…… 别的可能性,暂时想不到。但这个小小细节让她不能不在意。 金北又一次靠近她,好像不知道怎么开口一般,用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发出了半个闷哼:“嗯?” 他拿过来的是裙子。 莲意心有灵犀,张开了双臂,配合温顺地给金北留出了空间。而他温和地过来,彻底靠近,这次是从正面,先将裙子无声无息地展开——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的;也不知道这种静谧的力量,是出于军人极度的残暴能力,杀人都能无声,还是出于他无敌的柔情——围上她的香胸一痕雪,上下略调整了一下,然后双臂整个在瞬间环住了她,把裙子包向她身后,瞬间又放开,并且把裙子交叠之后的两片绸缎又穿过她的腋下传递了回来。 接着,金北为她在胸前系好飘带。然后,他好像想都没想,找了个最有效率的方式——利用身高优势,按着肩膀把莲意拉向他自己,越过她的头顶直接检查背后。倒是真的发现了什么不对,他伸手替她把裙子的两片压在一起的绸缎布片,拿指头伸进去,拽了拽,捏了捏,弄齐整了。 然后,他退到一边,以便让正在喝第二壶酒的陈舆能“好好瞧瞧”。 金北自己当然也看得到成果,这裙子属于荷味衣柜里比较不那么素净的,所以放在莲意身上并不突兀。只是荷味的身段儿,显然比莲意高大一些,让面前的女子,在美丽之余,显得有些楚楚可怜的风致。 陈舆停止了喝酒,痴心看着,也没说话。 既然主子无话,金北就继续劳作,拿了件墨蓝色的褂子,替莲意穿好。扣子系到一半,陈舆站起来走了过来,一手捋捋莲意的头发,脸上笑意融融,“不用都扣上了。这件就不错,给她插根玉钗。” 话音未落,陈舆把莲意头上的金步摇、金钗、小金梳子统统拔掉,黑发散落了她一肩。 这个金北,也不知道哪里学来的技能,居然真的拿了一只白玉钗走回来,就用被陈舆扔在地上的小金梳子做武器,三下五除二梳了一个晚睡头,又准确无误地插好了玉钗。 “他莫非已有妻室了?”莲意在这种情况下,也不免拿出心思,好奇地嘀咕,“就算有,这一手伺候女人的绝活儿,也是大桐独一份的吧。真是个怪人,比太子爷还怪。” 陈舆一把推开了金北,满眼里只看着莲意,眼角渗出了泪花。莲意自知说什么做什么都无用,打定了主意“既来之则安之”,竟然硬生生挤出了一个笑容去逢迎。 人说“一笑万古春”。莲意这一笑,把陈舆和金北都看呆了。 也不只是因为美,主要是没想到。 毕竟陈舆和金北今晚的行为看起来再出离、出奇,他们又不是真的疯子,心里认定,莲意肯定是吓坏了的。 “她还笑得出来?” 太子与金北在心里同时嘀咕了一声。 太子爷的嘴角,微微上扬,这次是真的有些高兴了,甚至在一瞬间忘记了荷味,只专心对着眼前的莲意。 “有些意思。”太子说。他接着就大步上前,迎面拦腰抱起了莲意,向画床走去。 莲意的身子被他像抱孩子那样举得老高,脸庞也还冲着他背后,能够看到金北与众位军人如同向日葵一般,脑袋瓜追随着陈舆和她。莲意一阵思绪混乱,把脸埋进太子肩头,嘟哝了一句,“他们还不退下吗?” 陈舆又笑了一下,知道是莲意害羞。抱着她,轻盈,馨香,温软,萦怀,他浓醺的头脑与躯体,都觉得极为享受。他很喜欢。莲意刚才的笑,是因为对自己其实有意?那倒不出奇,可总是让人高兴的。 而,莲意这会子想让金北他们走,确实是预备好侍寝了。 嗯,真乖。 他为自己这么快对自己准备折磨的替死鬼、受气包、替罪羊徐莲意产生正面的情感,感到一丝愤怒。于是快走几步,将怀里的女子直接扔在了床上,然后就扑了上去。 他一只手压住她,先去褪她的褂子,裙子,一边还继续欣赏着,没想到,莲意都不闭眼睛,甚至故意大大地睁着,看着他的动作。 这到底是谁观察谁的狼狈? 但,意识究竟不能完全控制一个人的身体反应——由于被陈舆摆弄着,莲意呼吸短促,粉红的唇微张,手、脚、甚至腰身都轻轻扭动挣扎着。 这让她更美了。 金北等人按照太子爷的吩咐,不能退下,也不能动。 “眼睛能不眨就不眨,任何情况下都死死盯紧徐莲意,绝对不能让她和徐荷味一样跑了!”这就是两个时辰前,侍卫队组织起来后接到的命令。 所以,金北就注视着画床,看到陈舆忽然兴起,将倒在床上的莲意又一把拉起来,而他自己也调整了一个姿势,恰好让莲意,坐在了自己的膝上。 两个人脸贴脸,唇近唇,眼望眼,外人看起来,简直是一派旖旎风光。 “念首诗给我听。大河。”陈舆低声命令,又像请求。 莲意答应了一声“是”,轻轻吟诵:“杨柳堤上行——” “不要这种,傻瓜,这时候,要念艳诗给我听。” “是,殿下。” “不要叫我殿下,叫我舆郎。” “哦。”莲意答应着,心里犯了难,艳诗?她好好的一个高门贵女,也没读过啊! 喂,徐荷味!这位长姐,你到底都和太子爷一起做了些什么坏事啊? 抱着这个心思,徐莲意也没多想,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金北。 第五章 第一次等金北 “昨夜酒绿胭脂红,琵琶新曲腰玲珑。长乐鸳鸯春已透,薄纱帐里又吹箫。携素手,系丝绦。厌厌病里如浪摇。” 金北昂首挺胸,字正腔圆,念了这么几句诗。 徐莲意方才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也实在是无奈、绝望之举,谁想到比拜菩萨还管用,他竟然挺身而出,代替了正在为难的姑娘家,亲自按照太子陈舆的要求,献上艳诗。 结果是,陈舆皱了皱眉头,把怀里、膝上的莲意猛然放开,嫌弃地说了一句:“这是哪里来的下三滥?” 徐莲意不顾跌落在床上的狼狈,双手撑住了身体,也像恶魔附体,声音比陈舆还高,声气比陈舆还凶狠,紧接着太子爷,开怼金北:“词句俗滥,立意粗糙,情思模糊,文字不通……” 陈舆简直是怕话都被莲意说完了,抢着讲下去:“韵用得也不好,转得也潦草——” 徐莲意毫不客气,“而且你这只是半首,恐怕前面还有,后面也还有……” 满屋子的军人,包括金北,听得头有点儿大——这不是儿时父母、师父们逼他们念书的时候听得那一套吗?家里受的了这一套的兄弟们,不是都去做文官了吗?咱们正是一听就脑仁儿疼,才在这里当兵啊?!怎么又来了! 陈舆放过金北不管,饶有兴趣看了看徐莲意。——说实话,方才那一瞬间,他又忘了自己是个沉浸在“侧妃私奔的悲痛中的太子”,被讨厌的诗句带跑,逐渐偏题——怎么,这个丫头也是? 陈舆不知道的是,徐荷味待字闺中之际,在徐家有个名号,叫“诗痴画怪”,写诗作画的时候,如痴如醉,旁若无人。莲意在这些方面,才情一般,却也有个更加凶悍名号:“书匪”。她爱读书,凡是事关书里的知识、道理、文章、诗画,她都极为较真儿,管你是家里的长辈,还是来访的贵客,只要碰到她在意的点上,她比山里的土匪还吓人,怼天怼地,拉着你直到说明白。 虽然每次“说明白”之后,她都要被父亲罚去房中抄写《心经》,以平心魔。 所以,大面上总能保持体面、持重的莲意,有她的炸点,有她谁都拉不住、信马由缰的时候。 刚才,金北就启动了她“书匪”的一面。 金北觉得自己有责任解释一下,“臣,那日追逐柔西公主,回城的时候,有人塞给臣的罗帕上,有这几句。” 陈舆被气到了——好嘛,自己的耻辱之日,金北却在城里城外都出了风头,还收到了写着情书的罗帕? 他本来就几天没好好用膳,又喝了两壶冷酒,方才,也的确受了徐莲意美色的挑拨,一时间血涌酒冲,腹中顿时翻天覆地,被金北一刺激,“哇”地一口,就吐了。 金北疾步趋前,莲意也出于本能去照料,两个人,四只手,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共同捧出一个小凹地,承接住了陈舆吐出的秽物——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些腥臭的黄色汁液。 陈舆难受得紧,但是酒又醒了些,看得到金北依然是脸色平静,喜怒不形于色,出于责任照顾着自己,莲意的脸上却都是怜惜——她该是个善良的人。 该死。善良的人。 “蠢货。这能接的住嘛!没用!废物!”陈舆骂两个人。 他骂得对,那令人作呕的黄色汁液,穿过金北的大手上莲意的小手,又低落到地面上,而且陈舆、莲意身上的衣衫、身下的被褥,都脏了。 眼见陈舆骂完,又接着吐起来,那声音搜心刮肺,着实让人心疼。徐莲意手已经脏了,拿手肘子去蹭陈舆的脊背,一边还说着,“好点儿吗?难受吗?” 陈舆躲开,“我不用你管!滚去把你自己弄干净!金北,跟着她!” “是。” 金北和从床上下来的莲意,一起走出了太子卧室。这四下里,果然找不到一个太监。两个人在黑暗里,走了几个屋子,因为手还脏着,他们两个人都高举在半空,微张着手指,互相看了一眼,着实都像傻子。 金北先醒悟过来,莲意刚想笑,就听到金北说,“殿下,往那儿走。” “别叫我殿下。”莲意说。连个侧妃的名分都没有,“侍寝”的过程又弄成这样,她是哪门子殿下? 金北没回答,也拿手肘子蹭了蹭莲意,意思是跟着他就行,然后,带着莲意走进了一间屋子,点亮了烛台,发现这里似乎是个茶水间。 “殿下别动,臣侍奉您。”说完,刚才恍惚了片刻的金北又清醒利索了起来,找到了铜盆、清水,自己先洗了,又倒了新的,然后,恭恭敬敬请了莲意过去。 莲意倒是洗了手,身上的衣服却依旧脏着。这呕吐物也够神奇的,仔细一看,莲意脚上没来得及脱下的鞋子,也沾上了。 不远处,太子的卧室里,以及其他的房间和走廊上,传来军人们快步来来去去的声音,金北给莲意解释道:“这是他们在擦地呢,估计也要给太子殿下换衣裳。这里也不算冷,您等等,臣马上回来。” 金北说到做到,一溜烟出了茶水间,一溜烟又回来了,给莲意拿了荷味的衣服——这倒是现成的,都在刚才那屋里呢。 金北没有把衣服交给莲意,而是拿双眼,先四处查看了一下,然后对她说,“这里也没有手巾,反正殿下身上的衣裳要换下,不如就着擦擦手,别把新换的衣服弄湿了,穿到身上不好。” 金北说的对,莲意也不去计较他坚持要称呼自己“殿下”的事儿了,虽然不合礼仪,连忙把洗完的双手,在裤腿儿上蹭干,又接过了金北拿来的新的稠裤、睡袍。 他拿的是睡袍,不是肚兜。 金北又开口了,“刚才臣不在,殿下害怕了吧?” “嗯?”莲意反问了一声,才意识到,他说对了。——刚才金北离开茶水间,莲意独自呆在这个陌生冰冷的茶水间,如何不害怕?准是自己脸上都是恐慌的神色,被他看出来了。 金北继续嘱咐,“一会儿,臣还要再回去,殿下自己在这里换衣服。别害怕。您想想,这天子住的皇宫里,太子住的东宫里,阳气最重,福气最深,绝对没有不干净的东西。是吧?至于那些刺客啊,梁上君子啊,这一屋子侍卫呢,更没有了。” 莲意听了进去,脸上不紧张了,笑了笑。 金北没有笑,眼神里是赞许莲意“想得开、听劝”的意思,“您等着,等臣回来接您。” 他就这样,拿着莲意的脏衣服离开了。 莲意果然不害怕了。她自己换好了衣服,又瞧了瞧四周,等着金北。 但凡一个人,要等另外一个人,时间就显得漫长。 金北总也不回来。莲意觉得无聊,推测了一下,那边应该依旧忙着照顾太子。 男人,再细心也是男人,莲意想起太子吐了,嘴巴里应该苦楚,她四下找了找,自己并不会顿茶煮汤,却也发现了几个藤壶。其中一个里头,留下了那些可怜的、被赶到冷宫里的太监们宫女们临走前留下的功绩——半温的水。 等莲意找到了茶碗,茶叶子,又把温水倒上,正好听到金北那好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殿下,更衣完毕了吗?臣进来了。” 第六章 “侍卫长似乎对我很好” 金北手里捧着一双薏米色的睡鞋,像极了珍重爱护着一对儿价值千金的名雏。他走到莲意身前,却犯了犹豫。茶水间没看见椅子,这可怎么把脏鞋换下来呢?不过,时间越拖,空气里的暧昧越幽浮,金北直接单腿跪了下来,开口说:“殿下就扶着臣吧,以后——也免不了。只要心正,便不怕。” 最后一句话,倒像是在嘱咐莲意。 无论如何,“侍卫长似乎对我很好”,莲意心里想道。 莲意“嗯”了一声,一手先拿过了一只新鞋,左脚微微一踢,先把自己的鞋子踢掉了,右手去扶金北的肩头,左手向下,左脚向上,这个动作,怎么说也不太好看,莲意一心想着快点儿穿好,脸上就有点儿龇牙咧嘴。这一切,金北都瞅在眼里,也算是见识了一道从未目睹过的风光。 他有些想笑,但又觉得莲意狼狈可疼,不仅如此,想到自己正在与她分享这种私密的落魄,在这样一个因为陈舆的心意潦倒造成的荒唐夜里,在以后的漫长的岁月里——只要,没有什么意外的话,他们将有无数这样相处的时光,他的心竟然狂跳了起来。 莲意换好了鞋子,金北站了起来,出乎莲意的意料,又说了一句话:“殿下善饮否?” “喝酒?能。怎么了?” 面对莲意的反问,金北违反了“死死盯着”的命令,似乎不敢看莲意的眼睛,只拿好看的侧脸对着她,声音倒是正气凛然的,回答道:“后面儿堆着我们从营里带来的酒,方才太子殿下喝的就是,若侧妃殿下善饮,不如再陪着饮些?” 莲意因为一片懵懂,不顾忌讳,紧紧看着金北,“饮倒是能饮些,可为什么要饮?” 金北放了心,也下了个决心,两个人依旧没走出茶水间,低声继续说着话儿,“恕臣无礼,侧妃殿下真的预备今夜侍寝吗?臣私以为,没有任何一个姑娘,应该在这种情况下,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 金北说完,自己都害了羞,只是面儿上看不出来,莲意有些着急地追问:“人人都说酒后乱性,我陪他再喝下去,怎么就能避免侍寝呢?” 金北笑了笑,“您果然不想吧?那就交给臣吧。您别误会,臣一片忠心,出此下策,也是为了太子殿下好,同时,也不会害您,行吗?” 后面这句话,金北觉得是说给自己听的。 “行。我听你的。”莲意回答完毕,伸手拿了旁边桌上的茶碗。金北似乎一眼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没有提问。 两个人颇有默契地从茶水间里出去,回到了太子陈舆的卧室。这里确实都被打扫好了,陈舆换了件白色睡袍,颓然坐在床沿,莲意福了福,举了举手里的茶碗,“殿下且就着这个漱漱口吧。” 莲意这个举动,又是陈舆没想到的。眼见莲意捧着茶碗走过来,轻轻端到他嘴边儿,陈舆想别扭一下,终究抵不过嘴巴里难受的味道,自己接了过去,喝了一大口,漱了,重新吐到了茶碗里,没有交还给莲意,反而递给了旁边一个军人。 他上下扫了扫莲意,也看出来她换了衣服,又是一番新的风姿。陈舆拿手拍了拍身边,“坐过来。” 莲意忍住了去寻找金北目光好“求助”的冲动,轻轻转了转身子,坐在了太子爷身边儿。陈舆沉默着,拿一只手搭在莲意靠近他的那条大腿上,只管来回摩挲着。莲意不敢动,听到金北终于开了口:“殿下,臣听闻柔西公主爱与殿下对饮,以为情趣,今夜,不试试吗?” 陈舆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嘴角上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一下,“拿酒来。” 两个军人出去了。陈舆的心情也不错,他乜着眼睛看了看莲意,兴起了把她灌醉的兴味。金北趁机又进言,“夜也深了,两位殿下略微进点儿小食为妙,腹中也舒服些。” 陈舆想了想,自己的酒已经醒了大半,只剩下难受,不如再喝一点儿,也确实应该吃点儿什么垫垫。他这几天来,第一次觉得——饿了。 “你安排吧。” “是。” 这众位呆的地方儿,此刻是什么都没有,不过,隔壁就是太子妃叶氏的住处。金北派了两个人去敲开门,很快要来了热呼呼的芙蓉鸡丸汤、小虾饺儿和一大碟子酱瓜菜。酒壶与酒杯这次是温过的,和菜肴摆在了一起,香气扑鼻。陈舆搭在莲意大腿上的手,改成了搂住她的肩,“不用管礼仪,只管喝。” 他亲自用另一只闲着的手倒了酒,递给莲意,然后,就饶有趣味地望着她。 莲意接过酒杯,一口气干了。 这倒是让陈舆和金北都刮目相看了一下。尤其是陈舆,他爱的荷味,其实酒量不大,总是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半杯酒没喝完,就醉倒在他怀里。那当然是他最喜欢的时刻。这个徐家的另一个丫头,喝酒方面,不像族姐。 不过呢,陈舆觉得挺有意思。 他亲自给莲意满上。 莲意一扬脖子,又干了。 陈舆笑了起来,兴致很好,随即拿筷子夹了小虾饺儿,递到莲意唇边,莲意正好饿了,一口吃下去。陈舆看她吃的香甜,饿肚子的感觉分外强烈,揽着莲意的手也放开了,自己去吃了一口虾饺,又喝了一口鸡丸汤。 莲意利用这个机会,看了看金北的眼睛,发现金北不动声色,却向着桌上的另一个空酒杯轻轻使了个眼色。莲意想都没想,拿起酒壶,替太子爷也满上一杯。 一口温酒下肚,陈舆是觉得舒服多了,也有了心情,谈一下日后的安排,“方才这样,就很好——以后,就照着刚才的例子来吧,吃穿用度,到太子妃那里要。细节呢,全交给金北安排。” 这话是同时交代给莲意和金北的,所以两个人同时答应了一个“是”字。陈舆由莲意陪着,又吃又喝。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觉,情况不太对。 他捏了捏莲意柔滑的脸颊,“你,你是个海量啊!” “嗯。”莲意承认。 陈舆大摇其头,“你所有不像荷味的地方,我都一一给你改过来!明儿就改!” 说完这句,陈舆往后一仰,睡着了。 “快快快!”金北命令身边的军人道。他拉着莲意站起来,安排人收拾桌子的收拾桌子,抬人的抬人,把陈舆在画床上放好。 接着,金北对莲意说:“侧妃殿下,您也请就寝吧,太子殿下明日清晨醒来,应该希望看到您在身边。” 莲意看了看画床,又看了看金北,摇了摇头,“但我不想啊。” 第七章 被金侍卫盯住的夜 金北的脸色在烛光映照下,忽然冷肃凛然了下去,眼神里有不可抗拒的威严,“殿下,请您就近陪侍太子爷。”言下之意是,“不要逼我去逼你。” 莲意也瞬间悟了过来。也许因为喝了酒,自己怎么就没了分寸。不要说没用的话,不要做没用的事。父亲说过,“在其位谋其政”,于官员是如此,于贩夫走卒、老人孩子,或者一个女人,都是如此。但凡是一个人,都有他的一个角色,一个命,只管照着手上的唱本唱下去,才是修身累福之法,给旁人、给自己,都省下麻烦。 她低下眉眼,脸色平静淡漠,轻轻坐在床沿上,把那双薏米色的鞋子脱了,金北迅速躬身过来,把它们收拾齐整了,摆在那里。 “也难为这个男人了,干着太监的活儿。”莲意这么想着,抬腿上床,眼看一张硕大的画床上,太子陈舆一个“大”字型,正好躺在中间,无论左右,都没留多少地儿。金北刚要开口,莲意背对着他,头也没回,右手伸到半空阻止了:“金侍卫,你忙你的,床上的事儿,我自己看着办。” 话,是有点儿糙,但其实,包括金北在内,在场的军人们也明白,徐莲意没有下流的意思,说的只是单纯睡觉的事儿。 这句话,她用平静却权威的语气说出来,第一次拿出了侧妃的款儿。 “是。”金北说。退到旁边,顺便吹熄了画床附近两个最大的烛台。 如今,军人们也纷纷退了出去,只留了金北和另外三个,站在卧室门口刚进来的地方,依然遵守承诺,死死盯着莲意。 屋子里留了两盏光线弱些的油灯,照着他们目光里莲意柔若无骨的背影,她拉了拉陈舆脚下的另一条被子,盖住自己,就着陈舆的身边慢慢躺了下去。如果不是乌发如云,如果不是那冷白色的脸,她的身子被大被子一盖,简直就像什么都没有一般。如同一个梦境。 莲意睡不着。 面上是沉静了,心里简直是湍急如涌。大事,小事,齐齐发力,轮番上阵,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家里,父母亲族不知道有多担心,恐怕都哭红了眼睛,又没人去送个信儿;身边儿,这位醉卧的太子爷醒了会整些什么就不说了,明儿一早,怎么吃?怎么洗漱?那些不能拿上台面说的事事件件,例如:人之三急,便与溺,如何是好? 她心里焦躁,又喝了酒,觉得一阵阵地热浪袭来。但是,她没去扯掉被子。因为,她感觉得到,金北在看她。她要装作睡着了。莲意控制着自己,不仅呼吸平静均匀,眼皮都不带动的。 这样纷繁扰乱的思绪,在莲意闹钟飞扬了将近半个时辰,被她狠狠心快刀斩乱麻,压了下去。“不说没有用,不做没用的,那么,何必想没用的?眼下,要清楚自己怎么做,能做什么?” 对自己提问之后,莲意冒上心头的第一个念头,果然还是:“不能就这么侍寝了。” 太子侧妃也是妃,下定、聘礼、圣旨、仪式,那必须缺一不可。如今,正好相反。要说这些俗物可以不在乎,有男人的心也成,可是陈舆对莲意,哪有什么心?自己比寻常富贵人家屋里的猫狗都不如。 莲意的思绪,这下,是真的平静了下去,既然第一个目标有了,那就想个法子。 子时刚过,金北看到莲意推开被子,优雅缓慢地坐了起来,眼神流转,不慌不忙看向了他,“金侍卫。” “是。” 金北低低答应了一声,向画床走去,步子还没停下,就听到莲意一字一句地说:“我来了月事。” “啊?” 饶是金北见多识广、沉稳持重,的确没处理过这样的事。他不是不懂女人那点事,也不是没有过自己的女人,但她们不舒服的时候,哪里需要自己伺候,更何况——眼前这位,是别人的女人啊! 微弱的烛光里,金北、莲意,就这样对视了片刻。 莲意处于攻势,自己挪着身子到了床沿,伸脚就在床下摸索到了金北负责放好的鞋子,穿好了,站起来,走向金北。 金北在头脑里搜索,觉得对付女人,简直是比排兵布阵还麻烦——“对付女人”,这四个字,在他22岁的人生里,也是第一次出现。以他的出身、职位、能力、容貌,一向都是女人琢磨着怎么搞定他的。 但身为禁军,输人都不能输场,金北抑制住了连自己都吃惊的“试图退后”的想法,拱手行礼,“殿下,那么,您需要什么?” “热水,新衣服,草灰带。”莲意顿了顿。 颇为奇妙的是,金北也没急着答应,简直让人怀疑他能感受到莲意的心波与节奏,知道这位侧妃殿下,后面还有话儿。 “以及,请金侍卫在准备一间房子,总不能让污秽扰了太子爷清净。” “是!殿下,请!” 金北将身子往身边撤开,给莲意让路,莲意也不知道这句话代表什么,只管向门口走去。 身后忽然又笼罩上来他的温度,肩头沉了沉,原来是金北找了件外套给莲意披上了。春末半夜确实冷,金北的胳膊拢了半个环,护着她,另外的三个军人里的一个,打开了门,让他们两个出去。 因为金北一直沉默着,莲意沉不住气开了口,“这也晚了,去太子妃那里要东要西,是不是不太好?” “放心,不用。” 金北说完,已然带着莲意穿过些四处有军人站岗的房间和走廊,拐到了一间小巧精致的屋子。金北点了烛台,向莲意解释,“这间房子我了解过了,是之前柔西公主殿下心腹宫女儿曼珠住的,热水呢,一会儿有人送来,别的物件,您别嫌脏,将就着找找——” “胡闹!”莲意打断金北的话,“你到底懂不懂?你到底能不能侍奉我?衣服便是能忍耐着穿别人的,草灰带你知道是什么吗?便是姐姐用过的,我都不能用,何况是下人的!” 金北没回答他,走向床边的衣柜拉开抽屉翻了起来,一会儿,拿出了一个藕荷色的小包袱,拿到一脸怒意的莲意面前给她看,“这是新做的。看材质,都是绸缎的。想来,连柔西公主殿下所用的,也是出自这位曼珠姑娘的针线。您挑挑,能用,则用,不然,臣自然再去找太子妃殿下索要。” 莲意实在受不了一个大男人举着一包袱女人月事用品问自己话多场面,怒意也消了,“哦”了一声,就着他的大手,把包袱赶紧胡乱盖上,“行,金侍卫,你找得很好,就用这个。” 金北倒是没在意,“您略等等,臣再找找,也许还有新做的衣服,您身份高贵,确实不能穿旧衣服。” 他把包袱交给莲意,自己转身,兢兢业业找东西去了。有人敲了敲门进来,三个军人进来,拿着铜盆,滕壶,和手巾——金北手下的人本事不小,好像渐渐适应了这个院落,什么都能变着法子弄出来了。 金北拿了另一个包袱过来,交给莲意查看,自己亲自倒好水,放在地上,又吩咐那三个军人先出去。 这个包袱里确实有新的绸裤,莲意看着金北没有走的意思,这次真的急了,“怎么,你还要继续从头到尾盯着看吗?” 第八章 夜半无人私语时 “你们先出去。“金北吩咐那三个军人。 接着,他拿大手,忽然覆上了莲意的发。莲意像半入梦乡,顿时迷迷糊糊的,觉得发间被他轻柔细腻的手指拢着,竟然很快梳起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子。辫尾没有头绳可用,金北自己捏着,端详了一下莲意,眼睛里是欣赏的目光。莲意没来得及确认,金北“呼”地一声,吹灭了烛光。 “这样如何,两位殿下的意思,都不会拂逆。” “嗯,谢谢你。” “是臣要谢谢侧妃殿下,体味臣的苦衷,总要以差事为重。” 这个“差事”,就是“死死盯着”莲意。如果在黑暗里,就变成“死死捏着小辫子”? 莲意在这种情形下,竟然心里生出了想笑的感觉。 说到底,无谓的挣扎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横下心来,该做什么做什么吧。 黑暗里的那个男人,把铜盆推过去,然后捏着辫尾,又伸开了长长的手臂,一下子站到了将近两丈之外。 尽管夜色漆黑,金北依然把眼睛望向了莲意所在方向相反的地方。那里,正好有扇窗子,谁把扇板打开了,没关,此刻,曲折的窗棂,围成个“万”字,能看见月亮。 自然,能听到黑夜里莲意窸窸窣窣脱了衣服,断断续续搅动了水。 金北头脑里轰地一声,万物轰鸣,听不清究竟有什么在发生。莲意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回过神来,只得拍了拍他的手,想先把辫子抽出来。 金北冷静了下来,说着“殿下稍后”,松开了莲意的头发,点着了灯,命令外头的军人进来收拾残局,自己带了莲意回太子的卧房。 回去的路,比来的路,不知为何,清晰明亮了些。莲意慢慢地走着——尽管一而再再二三下定决心,可是想起要回到太子陈舆身边,总有些抗拒,全身心不自觉地拖延了起来。 金北倒是没催她,跟着她半步一挪,三步两退地,甚至在乍暖还寒的廊上徘徊了起来。 莲意先开了口,正好试探一下金北对这东宫知道多少,再看看他除了刚才这段时间表面上的恭顺、沉稳之外,性格上到底如何。“太子爷也没吩咐——我是不是该去拜会一下太子妃啊?” 金北点点头,尽管走在他前面的莲意也看不见,“这个,臣觉得不必由您来问,应该由臣替您探探太子殿下的口风。” 听不见莲意回话,金北忍不住加了句,“并非臣多事,只是您现在是最能牵动太子爷心肠儿的人。“ 莲意忽然回头,“少招惹为妙,是吗?” “也可以这样说。两位殿下和睦、心顺为吉。” 两个人又默默地徘徊了半圈,这次是金北主动提了个话题,“侧妃殿下日常所需,但凡觉得不便臣近身侍奉的,明儿咱们都列个单子,写在纸上,臣预备好了,或者单找个屋子预备着,或者如何,总之,殿下不必担心。” 莲意没想到,思虑了半天的事儿,在金北那里,不仅想到了,且解决起来很简单。她又回头看他,“有这么简单吗?太子爷——” 金北露出宽慰的笑,“太子爷忙得很,也不是总在。” “这倒是。”莲意放了心,自己真笨,连这点都没想到。瞧着金北此刻的脸色,也像是说自己笨似的,她害了羞,转看别处,倒是猛然想起来个问题,“金侍卫,贵家门是——?” 大平朝重门第,姓金的高门、低门有四五家,莲意与他们的小姐们也算是有些小小交情,但未听过“金北”这个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莲意竟然觉得恍惚看到金北听见这个问题后笑了一瞬,然后才恢复如常,回答她:“臣家里,是陇忠金家。” “原来如此。” 陇忠金家与徐家的祖宗一起从龙起事,是本朝开国功臣,论起来,家世很是不错,与徐家也算是世交,有那么几代,还有儿女亲家的关系。只是金家世代都在北方驻守,带兵严防罗刹国,除了四大节有家下得到宠幸的仆妇代表两家主人送些礼品外,往来不算亲密。莲意往常随父母赴席,路过金家在大桐京中的宅邸,颇留意过其辉煌气派。 没想到金北是这样的出身。 都说到这里了,莲意倒是勾起了好奇,挺想继续问下去,他具体是哪房的,有没有成亲,哪年进的京……不过问多了,显得自己不够沉稳,莲意还是没把话说出口,绕了几步,等于向着太子爷卧室走去。 金北好像想起了一个新问题,“明日起来,殿下还是要再写个信件,等太子爷一出门,臣亲自送到府上,让老爷老夫人读了,好放心。” 得亏金北想着,就这样又解决的了莲意一个忧思。莲意没什么说的,对着金北感激地笑笑,又听他继续负着责任,把话说下去,“另外,殿下今日进宫太急,没来得及收拾的行李,一并写了,臣替您取来。” “哦。那有劳了。” 金北看了看月亮的方向,开始劝莲意,“夜确实深了。殿下还是歇着。不然明日精神不济,落人口实。” “嗯。”莲意答应着,依然不想回去。仿佛太子卧室里睡着条可怕的恶龙。 金北没放弃,靠近莲意,像哄孩子似的娓娓道来,边引导着她继续向该去的地方小步挪着,“殿下,您或许不太了解太子爷,臣在军中,虽说并不是一直跟着他的,但知道太子爷知人善用,又讲道理,他不是坏人。遇上柔西公主这样的事,哪个男人都受不了,癫狂些是有的,几日也就好了。您呢,如果顺着他的意思,他好的,或许就快,如果再多加拂逆,那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呢?您说对吗?” 莲意听进去了,不禁觉得是这么个道理,心里也乐观了起来,暗自嘀咕:“如今我装着来了月事,也许六七天的期间混过去,只要好好哄着太子爷,他就渐渐不荒唐了?人接进了宫里,放回去倒是不可能了。只能指望他正常起来,认认真真把我封了侧妃,再看以后,总比现在这个情形强……” 莲意想着这一切,又听到金北说道,“还有方才,您说不想明日起来醒在太子爷身旁,臣的态度严厉了些。您也别放在心上,人多眼杂,有时候,臣对您的态度,大面儿上,总要过得去,臣无论言行上如何,心里都是为您好,偶尔严厉、生分,那都是演给旁人看的。” 女人都是敏感的,金北提到的这件事里,他的态度,确实让莲意介意了。现在,他一解释,莲意听了,心里像融融流过春水,化开了。 “嗯,我听金侍卫的。” 金北确实颇为懂的女人的心,就这么几句话,不动声色地把莲意“哄骗着”带回了太子的卧室,新换进来三个值夜的军人,冲莲意行了礼,如松般继续站着。金北伺候莲意上床脱鞋,给她盖上了被子。 莲意躺着,望着上方金北的脸,甜甜的笑了笑。 然后,被翻转身侧躺的太子陈舆,一把拉过去,紧紧搂在了怀里。 第九章 太子爷的吻 莲意做了个梦。她对着布满尘土的铜镜,拿袖子去擦,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总觉得荷味在镜子里头。又有个念头提醒自己,荷味不在镜子里,是自己在镜子里。 荷味呢? 莲意又恍惚产生了一种“记忆”,荷味跑了,不单是为了一个男人,她在找什么。 一个很神秘,很重要的物件儿。 莲意这个梦,做得着实累。累到自己醒在了梦里,渐渐开始去分析:自己与荷味并不十分亲密,尤其是她进宫做女官后。没用任何一丝线索去证明荷味有个神秘的目的离开大桐,抛弃陈舆。梦里这个“念头”,是自己的头脑因为目前的危机,连睡觉都不肯停不下来的推测结果。 虽然如此,说不定有些道理? 莲意的意识在梦里活跃开来,试图找点儿证据印证自己。梦境,却嘈杂了起来。莲意半梦半醒,最终变成全醒,反应了过来:她还躺在画床上,但是旁边儿,太子爷与金北在说话儿。天快亮了,他们的声音很小,应该是怕吵醒床上的姑娘。可效果不佳,莲意越不想听,越是听得入神,越是听得清楚,思绪被从梦里拉了出来——只是她忍住了把退到胸下的被子拉上来的冲动,依旧装作“正在睡觉”而已。 几丈外,金北在亲自替陈舆换衣裳,这位侍卫长也真是神奇,一夜没睡,声音听起来还挺精神。侍卫长和太子爷一递一回地说话儿之间,莲意听明白了,太子妃叶氏早早地送了吃食过来,太子爷自己的亲信侍卫也在院子里等着,要随从陈舆去给皇帝皇后请安。但今日的请安,似乎与平时不同。 古往今来,太子是储君,也是副君,不仅仅是父皇出征或患病的时候,需要行使“监国”的职能处理政务,为父皇安定大后方,以及提供后勤和情报上的配合工作,甚至为天下百姓起到“万一皇帝没了我们还有太子”、“天朝皇统后继有人”的心理安慰作用;就算在平时,其实也要分担皇帝的很多职责。因为,只要天下和平,政权稳定,太子,总有一天要做皇帝,不管是对国家各个方面的了解、还是对于权术的驾驭,以及建立起属于自己的人脉和威信,都不能临时抱佛脚、等老皇帝蹬腿儿那天才开始嘛。 当然了,连贩夫走卒都知道,这一切,不做不行,做过了也不行,要微妙地保持在父慈子孝、老皇帝放心、群臣安心的范围内。 陈舆现在不到25,已经在皇帝的安排下,锻炼了十年,最近这两年,他算是兼三份差:一份是在太学,亲自负责太学生们的操行,也是在那里,他与荷味有了交集;另一份是在雨原的京兆府,给京兆尹打下手,专门处理刑事案件;还有一份呢,就是给金北原来的上司——城防将军韩普做参将。 这三份差事,职责不同,领域不同,合作的人也不同,在让陈舆接触更多层面的同时,既能跟着老臣、老将多学习,又能结交老臣老将手下的帝国新锐、青年才俊,是皇帝为了培养儿子下的良苦用心。 “昨日,父皇特意叮嘱我晚些请安,恐怕要引荐重要的人,或可有要紧的话叮嘱。我怕我一出门就是一天,你要死死盯着她。” 陈舆一边由着金北给他系好了头冠,一边努力压低着嗓子,终于把话题引向了莲意,搞得偷听了半天的莲意心里突然一跳,差点没爬起来,认错服软儿。 金北也是压低了声音,先是答应了一个“是”,又左右端详太子爷,对打扮的成就表示满意,然后劝说道,“您用点儿粥吧。” 陈舆有些不耐烦,“昨儿收到几封重要的信,还没看呢。简单吃几口吧。” 没人说话了,莲意大着胆子把双眼睁开了一道缝,差点没笑出声——陈舆坐在窗边,拿着信件匆匆阅读,金北呢,则一口一口地,拿一把银勺子,喂太子爷喝粥。窗上的扇板掀起来了,窗棂外霞光万道,两个身材颀长的贵公子,应该就是陈舆的贴身侍卫,穿着银色软甲,站在外面等着主人。 陈舆忽然站起来,往床边走来,莲意的心突突又跳了起来,连忙闭上眼睛。金北也跟了过来。陈舆先是把被子拉上来,给她盖严实了,接着,拿手捏了捏莲意的脸,发现莲意没醒,又加重了力度,捏得莲意腮帮子生疼。 陈舆继续用压低的声音说话儿,“这丫头还挺经看,一夜了,肤色如雪,眉眼也清秀。” 金北能说什么呢,低低答应着:“是。” “你不觉得吗?”陈舆居然追问。 金北只好压低声音配合着,“侧妃娘娘是徐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果,得以侍奉殿下,当然是出众的。” “你觉得她像荷味吗?” “臣听闻徐家大小姐与三小姐相似至极。不过,臣对柔西公主和侧妃殿下,都并非熟悉……” “到底像不像?” “……” “我觉得像。” “是,殿下说的对。” 陈舆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戾声戾气地说,“你是不是轻视莲意?我告诉你,我欺负她可以,我不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可不许欺负她,懂吗?我杀了她都行,我把她碎尸万段再做包子吃了都可以,你们不能小看她,懂吗?” “是。您放心。”这是金北的回答。 莲意的腮帮子正在被太子爷揉捏,这时候,不知道该恨他还是该感恩。 还是恨吧,一头猪交给太子爷,也得好好养着,养肥了是为了杀来出气的。 陈舆还在继续,“她昨天是不是说,要和你们整个侍卫队发生私情吗?你别给我装,你肯定听见了——绝对不许,你也不许,其他人也不许,否则我先阉了你,再断手断脚,再烧死。侍卫队里不是一个人,任何人对徐莲意动一点儿心思,我都会采取连坐制,阉你们全体!” “是。” “难为金北了,还要答应这样的幼稚要求。”莲意在心里想。她并不知道,金北答应这一条的时候,心里虚的很,连他自己也不敢深究是为什么。他赶紧转移思绪,利用这个机会向太子爷提了个意见:“徐家老爷、老夫人应该正想女儿呢,您看——“ 陈舆沉默了一会儿,捏着莲意的脸的手,甚至都松动了些。他坐在床沿,看着“熟睡”的女人。“这样吧,”陈舆叹口气,“你代表我,去徐府看看,另外,也去另一个徐府,看看。” 另一个徐府,就是大伯母家,女儿私奔了,族里侄女被抓到宫里,想来,大伯父大伯母该哭得更不知道怎么样。陈舆究竟还是深爱着荷味,连带把她带父母放在心上。 随着金北再次答应了一声:“是。”陈舆终于站起来,却回头俯身,狠狠地亲了一口莲意的脑门,又沿着她的脸庞下来,轻轻啄了一下她的嘴巴,然后,离开了房间。 莲意这是第一次被男人亲嘴巴,也是今天早上第三次被吓到心突突地跳,连装睡都忘了,猛然睁开了眼,正对上落在陈舆身后、还在若有所思看着她的、金北的眼睛。 第十章 决定去见太子妃了 太子陈舆回了一下头,是为了看莲意一眼。 她还在闭目“稳睡”,看不见他脸色的松快淡然中,隐藏起一丝微笑。而金北肃穆恭敬,毫无异样。 陈舆在金北恭送下出了屋子,两个贴身侍卫余明、惠久,单腿跪下请了个安,又向金北点点头,随着陈舆出院子,迤逦一路看着三月碧蓝的天、艳放的花儿,离开了东宫。 金北辞别太子爷回来,颇吃了一惊:只见手下的军人正在那里点香,那位未来的侧妃如老僧禅定,盘坐在床上,把被子就披在身上。 “殿下可是贪睡?既如此,不如臣拿纸笔,您把需要从府里取的行李先写了,踏踏实实再歇一会儿。” 莲意睁开眼睛。其实金北猜错了。虽然昨夜睡得不好,可是她现在一点儿都不困。 她是在发愁。 这一屋子男人,让她如何穿衣洗漱? 但随着金北回来,她心里莫名舒服了些。“不必了,我起来。” 金北听令,走了过去,先弯下腰替她把鞋子穿了,又告诉她,“昨儿跟您说的屋子,臣给您预备好了。” 莲意一听开了心,就往外走,金北拿披风披在她身上,也跟着出了屋子,带着莲意往这间卧房后面一绕,进了一个精致的耳房。也早有人在这里点了个炭盆子,火不大,正好抵御暮春早起的寒意,几丈见方的屋子,一半是火炕,如今铺着红色大毡条,还有条红绫薄被子搭着,昨儿那件被夸过的秋香色衣服就在一边,还配着几件其他的。炕上有小小炕桌,摆着粉盒子、梳子、镜子,炕角上是个大柜子,因为盖着,不知道里头有什么。 炕下头隔不远,用两扇高高大大的红底儿白鹤展翅高飞入云霄大屏风围起来一个地方,外头底下就是个鸭首香炉。那准是如厕的地方了。 金北仔细看着莲意的脸色,确定她还算满意,就进一步解释着:“柔西公主的衣裳,我看您也不喜欢,如今都放在厢房里堆着,也不敢扔,怕太子爷还要找。今天早上您先将就换上这件。这漱口的、洗脸的,都在屏风里头,再缺再找吧。您尽管吩咐。只是有一件——” “你说。”莲意边走到炕边儿上,摸摸被子,一下子就能感受到那里头用的絮头是上好的,绵软舒适。但绫子又极新,这金北本事真大,是哪里买的?哪个宫里要来的?怎么什么都能弄来呢? 金北果然就继续说了,他一改平时昂然坦荡的贵气,竟然变得有些羞涩胆怯,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根红丝绳,“殿下,有些时候,臣不便盯着您,那种时候,就用这绳子拴着您再拴着臣。” 莲意只觉得红丝绳里还挑着金线,明秀可爱,脸上带着笑,接过来缠在手指上瞧,金北还在兢兢业业解释着,“这事儿先不用禀告太子爷,只是为了以后哪天查考起来,即便是太子爷知道臣未曾12个时辰盯着您,但是——总之是说得过去。” 莲意把丝绳还给金北,略微嗔怪着,“我疯了?我告诉他!老虎不吃我,我把头探进去哦!” 金北这就蹲下来,把红丝绳的一头系在了莲意脚踝上,一边教训起莲意来:“您在家也这样说话吗?在宫里头,还是收敛些。怎么能这样说太子爷呢!” ——因为低着头,莲意只能听到他语气冷冷的,却看不见他的脸。 “是我浮躁了。” 等金北站起来,自己手腕上也绑好了,脸色还算温和。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莲意冲着金北点点头,自己欠身到炕上,拿了衣裳,钻进了屏风后面。 每次莲意的那只脚动得厉害,总能听到金北问一声:“殿下有事吩咐?” “没有。”莲意都是如此回答。 等莲意收拾好了出来,金北一边把绳子解了,一边开了箱子,拿出了笔墨纸砚。莲意伏身在炕桌上,工楷写了封给父母的短信,又列了十几个要带来的行李,交给了金北。 金北接了信,拍拍手,外头进来一个脸熟的军人,单腿跪下向莲意请了安,站起来。 这名军人与金北差不多高,更壮些,浓眉大眼,脸色有些麦色。 “殿下,这是副侍卫长,叫卫齐,出身隍右卫氏,臣不在的时候,他侍奉您。” 原来如此,卫太贵妃的娘家人。 莲意点点头表示明白。卫齐先开口了,“侧妃殿下,粥菜放在另一个房间,您还是用些。” “好。”莲意淡淡地说。 金北这算是交代明白了,把门锁和钥匙交给了卫齐,自己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卫齐站在旁边,等着莲意坐在炕沿上,把头发梳了,扑了淡淡地粉,收拾利索了,起身一起锁了门,去用早膳。 卫齐一开始不太多话,但是拿东拿西也很有眼色。直到莲意吃完了,漱了口,到窗前闷坐着,卫齐依旧沉默。 “卫侍卫,是否可以取一本太子爷的书?” 卫齐面露难色,“这——” “好吧,算了。” “殿下嫌弃房中烦闷,不如臣陪您出去逛逛,春光正好。” 莲意皱了皱眉头,“不好。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各个长辈主子也没拜会,出去倘若撞见了人,哪怕是下面管事的,可如何相处呢?” 卫齐笑了,“这不成问题啊,臣陪您去隔壁院子里,先拜会一下太子妃殿下,如何?” “啊?”莲意把“这样好吗”四个字吞回肚子里。金北刚才教训自己还是对的,这些人又不熟悉、又不贴心,何必征求他们的意见。 她自己正琢磨着,没想到卫齐自顾自说了起来,“您要是觉得没有见面礼,这种小事不必纠结,日后补上就是了。或者,您担心旁的事儿?” 莲意想了想,确实,人家太子妃又是酒又是粥,都帮了这么多了,自己躲着不露面儿,认真是小家子气上不了台面的作为。 她点点头,说了一声“很是”,整了整衣衫,决定要出门了。 春光大好,这个院子里真的没有一个太监宫女的影子,连浇花儿喂鸟儿的,都是卫齐的同袍,看起来颇有些荒唐可笑。主仆两个出了院门,绕向东,走了没多远,倒是遇到了好几对儿取东西、回话儿的下人,莲意有些尴尬,这些人则没有,仿佛知道她是谁似的,皆停下来,行了礼再走。 太子妃的院门朱红漆,大开着,门上的太监见了来人,一脸笑意,迎了上来,“殿下早啊!卫公子您安!” 接着,这个太监稍微拔高了声音,“侧妃殿下来拜太子妃娘娘!” 第十一章 调查的兴致 莲意被引着向正殿走去。红墙碧瓦,高高地坐在天光里的兽,殿门顶上挂着的、写着“承瑞殿”三个字的御笔大匾,刻在这仿佛因为至尊极贵就放慢了的时光里。 她未敢多看,眼观鼻鼻观心,只管维持着端庄、坦然又恭顺的脸色,小步走过一个个宫女儿太监——这些人脸上也是些端庄、坦然又恭顺的笑,但他们对莲意的瞩目与好奇是遮掩不住的,都等着看她如何行事呢! 莲意踏上宫殿的台阶,跨过高门槛,踩上了墨青色大石条铺的地板。很明显,这太子妃住的地方儿,才是东宫的正地方儿,也就是太子陈舆本该起居坐卧的地方。如果莲意记得没错,太子妃叶氏是七八年前与太子大婚的。 这七八年,太子都在隔壁院子里陪着另一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走了,他还是没回来,还把“新的女人”接了进来。 莲意想着这些,只觉得承瑞殿里有些冷。他们左拐过了两间高大的房子,终于听到了软软绵绵的一声回报:“娘娘,人进来了。” 莲意把头一低,进了门,身后立即“哗啦”一声坠下了大红软帘,卫齐,也就停步了。 莲意一眼看到靠南的炕上垂下来的浅紫色凤袍和大红重绣高底儿女靴,知道是主子端坐在那里了。 地下铺好了毡条,莲意跪下去,行了大礼。 “起来吧。”叶氏说话儿,听起来着实柔和可亲,还带着一点点南方口音。一个宫女儿过来把莲意扶起来,另一个把毡条拿走了。莲意无声无息,按照礼数,双手在体前搭着,继续低着头,往后退了三步,停在了那里。又听到叶氏说:“莲意是吧?” “是。” 莲意答应着,挂上清清淡淡的笑容,缓缓抬起了头。 这太子妃发髻正中间戴了个凤钗,褂子和裙子的颜色一样,两襟上绣着墨蓝色折枝梅花。满月脸,弯月眼,妆容正是大桐今年时兴的:粉扑得雪白,唇上用了正红色的胭脂,黛眉画得又细又长,且泛着一点点微蓝的光——这眉笔的料子有讲究,掺了一点南海螺和北湖珠,经过高手调制,才有这么个颜色和光影出来。 名字也好听,叫做“洗眸子”。 莲意认为太子妃长得极美,活像护国寺大雄殿里壁画上的菩萨,雍容慈悲。她这才懂了,怪不得话本子上、说书人的故事里,都把漂亮女人叫做“赛观音”。——莲意对太子妃这份“一打眼”的欣赏,而且,还是关于叶氏容貌气度的欣赏,虽然没说出来,却迅速从她的眼底,投射在了太子妃心头。 叶氏的父亲叔伯,都在礼部吏部做高官,她多么会察言观色、看人心思,马上察觉了莲意对自己的看法。 这比任何说出来的恭维话,都更动听,叶氏因而笑了笑,“你一点儿也不像你姐姐,爷这是淘气什么啊?” 有头脸的几个太监宫女儿们陪着笑,一人一句话,“漂亮是都漂亮的,但是确实不像。” 莲意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太子妃亲自用一句话了结了这段小小的混乱,“既然是漂亮,又是柔西公主的娘家人,收在身边做侧妃,给爷做个可心的人,自然是好的。你坐吧。” 莲意谢了恩,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先把自己的立场表明了一番:“奴一家人,全没想到奴有这个福分进宫。如今承恩,自然唯有尽忠。奴不懂规矩,时间也仓促,还未曾拜见娘娘,倒受了许多恩惠。娘娘不仅容貌好,连心肠儿都像菩萨。以后,奴就是娘娘的奴婢,单凭娘娘差遣,只求娘娘多管教。” 太子妃的笑意更深了,莲意松了一口气: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再说,她说的也是实话。 但太子妃接下来的话,不太好听。“哪里轮得到我管教你?咱家爷是个怎样的人?恐怕你还知道得不够。你的生死,都在他一个人身上。” 莲意开始装傻,傻笑着看叶氏,没有立即回应。 叶氏自己又嘀咕了两句,“不像,太不像了。”然后,她没理会旁人的附和,追问了莲意一句,“你和柔西公主,到底亲近与否?” 莲意无法判断是“亲近”好,还是“不亲近”好,只好刻意模糊了一下,“柔西公主比奴大些,儿时自然承她照拂,但她入宫后,见面不多。” “那你与你大伯母呢?” 嗯?这是什么意思? “大伯母一家,与奴家,是颇有走动的。” 叶氏的眼里闪过一道光,“我听见的说法,也是如此。所以,你有没有听到你大伯母说,你姐姐临走前,留下过什么话儿、什么物件儿没有?” 莲意头脑里的第一反应简直可笑:徐荷味可能攒了十万两金子,蒙在大水缸里,埋在大伯母家后院儿呢,太子妃娘家也许有了亏空,急需一笔钱填补,才要打听。 但她表面上波澜不惊,摇摇头,“没有啊。全族人都不知道柔西公主的心思。但凡知道,能有不进谏的吗?” 叶氏沉默了一会儿,像忽然想起来似的,吩咐看茶看果。莲意也就装作无事而过。茶是新上的贡茶,点心只有一样,叫杏花糕,据叶氏自己说,是东宫东边儿杏花林里采来的杏花蜜,和了鸡蛋米粉蒸的。她劝着莲意多吃几块儿,然后把听来的一些信息,一一向莲意印证:侍卫队有多少人啊?荷味的东西呢?带走了多少、留下多少,都放在哪儿呢?荷味的身边儿人呢? 话题依旧是荷味。 可是莲意一无所知,也答不上来。 叶氏终于问了一句与之前的追问无关紧要的话,“听说金北是侍卫队长,你可满意?” 莲意答应着,“太子殿下的安排,自然是好的。奴也不懂这些。” 叶氏不引人注目地冷笑了一声,“你的确不懂,凡是当差的人,自然是心无旁骛的那种最好。金北这个人,虽然出挑,他在北方边境惹的梁子平息了吗?” 莲意的回答又是三两个字:“奴不懂。” 太子妃结束了关于金北的话题,先是夸了几句门外的卫齐,嘱咐他好好当差,又吩咐身边儿的下人:“吃的喝的穿的,无论侧妃有什么要求,不用回我,只管照办,办不到的再来回。” 莲意站起来谢恩,随即退下了。 身后朱红漆的大门关上,卫齐陪着她漫无目的地走在春光里。 “卫侍卫,你觉得我像姐姐吗?” 既然是世家子弟,应该见过徐荷味。 “像。” 竟然是这个答案。 莲意默然又走了几步,“卫侍卫,咱们能去冷宫吗?” 这卫齐听到莲意这个要求,不仅不奇怪,还兴致勃勃,他笑着从身后赶到她身侧,“能不能去,就看臣怎么想办法——您先别管,您先说,去干嘛?可不许瞒着臣!” 倒是个孩子心性。 尽管左右没人,莲意还是放低了声音,“你觉不觉得太子妃殿下刚才像是套我话?别是我姐姐在都中留下了什么?” “金子吗?”这个卫齐,推理能力和人间趣味大概就这个档次,和莲意还挺投缘的。 “留了金子当然好。不过,也有别的可能——你说,荷味真的是为了一个男人,就私奔了吗?会不会有什么别的事,让我姐姐离开?她是不是和那个西戎男人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寻找什么好玩的、或者,值钱的东西去了?” 卫齐差点儿一蹦三尺高,“好的殿下,臣知道了,您想去冷宫问柔西公主原来的下人。包在臣身上了,咱们这就去冷宫!” 第十二章 冷宫里的姑娘 卫齐说是“想办法”,其实也没多少智慧含量。他带着莲意沿着北宫墙往东走,穿过了也许是叶氏找人采蜜的那片杏花林,没遇到多少人,“金子银子”地猜了半天,到达了一座冷僻的院落前面。卫齐先叮嘱了莲意一番:“殿下,咱们进去,不算大事,问点儿线索,也不是什么,但有一条,时间要短,夜长梦多。” “你说的对,我听你的。” 卫齐得了意,掏出了腰牌,加快了步速。莲意是第一次见他们的腰牌,半个巴掌不到的大小,恍惚只觉得碧绿金光,也没看清,卫齐就把她甩下了好几步。 “心真急。”莲意倒是没生气,拎着裙子追了上去。 对于太子爷陈舆口里“正在冷宫喝老鼠尿”的前太子侧妃徐荷味的底下人,谁都不免有些好奇吧? 冷宫门口也有六名禁军,看到腰牌,明白是太子爷新组建的侍卫队的人。口气颇为客气,“卫行长有何贵干?” 军中训练有伍有行,一行由一个老兵带着,所以不管你是平民百姓出身还是世家子弟的身份,军人和军人见面,若叫对方一声“行长”,意味着目前的气氛:友好,方便。 卫齐往边上让了让,往身后看了看,“东宫侧妃徐娘娘奉了家里长辈的话儿,来瞧瞧曼珠姑娘。” 进冷宫的,有宫女儿有太监,但是莲意探视那么多人,师出无名,只是来探监荷味的心腹宫女,听起来颇为合理。 卫齐一边说,一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掏出了一个白缎子底儿绣着绿柳叶儿的荷包,口子开着,露出个金馃子的影儿。他边把荷包袋子扎紧,边塞给了和自己说话的看门禁军,大大方方的,毫不瞒人。 说实话,以后大家都在宫里混,交个朋友并无不妥。 “原来是小徐娘娘!”六名禁军同时呼着这个名号,向莲意行礼,把她吓了一跳,然后就听到了一声:“娘娘请进!” 院子挺大,寥落的几排房子,树木不少,也挺葱翠,可就是透着冷清。大老远的,有个瘦削的中年太监跑过来,趴在地上跪下向莲意请安,听说莲意要见曼珠,起来就在前面带路,卫齐赶紧塞给他几块铜钱。 瘦削中年太监带着两个人绕过第一排房子往后走。并不见什么其他的人。 莲意与卫齐并排,落后了几步,无论如何有点儿发怯。她问卫齐:“有人要是知道了,没事吧?” “知道了再说。” 这叫什么回答?还指望他是个明白人呢。莲意有些后悔,自己也太冲动了,头天晚上进宫,第二天就跑冷宫里来了,这胆子不是一般的大。 可是,她整个人的命运,是因为荷味的突然私奔决定的,荷味身上如果有秘密,必须尽早发现。 莲意心里琢磨着:来看曼珠,罪过确实不算大,不用怕。她又想到刚才叶氏追问了好几句荷味的行李——嗯,回去要翻翻。 这时候,瘦削中年太监提示了一下,“这儿草深,小徐妃娘娘您小心脚下。” “多谢。”莲意朗声回答,然后小声问卫齐,“我这还没封位份呢,怎么就成了小徐妃?” 卫齐也小声回答她:“宫里头人多,就好比我们军中,必须得起外号才行,什么胖虎瘦猫,香张臭李——不然,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位份这种事,早晚要封的的,您不用急。” “我问你的是这个吗?我是说,我怎么就成了小徐妃?” 反正莲意觉得这三个字,不美,不动听。 卫齐抿着嘴笑,“起外号的事儿,您是不是不懂?大家随便讨论讨论,一个人说几个字,其他人没有意见,就定了。” “大家?大家都知道我了?” 不算意外,可还是有些排斥。 卫齐“嗨”了一声,“当然!刚才在太子妃那儿您没感觉到吗?不仅是东宫,也不仅是整个皇宫,很快,整个大桐,整个天下,都知道您了。您是天底下,唯一一个身边围着一群男人的妃子,我们呢,就是天下唯一的妃侍。这热闹,谁不关注?” 局面已经造成,徐莲意无力改变。 “哼,那你有外号吗?” “没有。”卫齐凛然正气了起来。 “我看你诡计多端,又调皮,我给你起一个,以后就这么叫,就叫卫妖精。” “臣遵旨。” 主仆说话间,到了最后一排房子最东边儿的房间,瘦削中年太监先吆喝了一声,“小徐妃娘娘到!娘娘来看曼珠姑娘了!”然后,利利索索上前,打开了房门。 扑面而来的也不算是太怪的怪味儿,一股经久被弃的霉味儿混合着人类便溺的味道飘了出来,但也并非难以忍受。眼看面前的太监说完话退到一边,并没有准备入内,莲意向他点点头,说了一句:“有劳”,就带着卫齐进去了。 屋里点着蜡,不算黑,但是莲意踉跄了一把,幸而被卫齐扶住了——脚下,不是地板,而是通向下方的台阶。 这房子不是房子,而是个半地下的水牢。 莲意站稳了,眼睛也适应了屋里的光线,看了看里头,七八个衣衫褴褛满头乱发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有的站有的坐,呆在里头。个子高的,脑袋和肩膀能到地平线以上。 下面也有床铺被褥和铜盆椅子和马桶子,还有张桌子上堆着碗碟。地面上,则汪着一滩滩的水。你要想走动走动,绝对不可能不湿鞋脚。 一片麻木中,有个姑娘从床上跳下来,向台阶奔来。她越过了好几滩的水,显而易见,那水,足足没到她的膝盖处。 果然有两个老鼠“吱吱”叫着,被她惊起、跑向不知道何方的角落,又消失了。 她跪倒在最后一级台阶下,“奴婢曼珠见过小徐妃娘娘!请娘娘金足且住,别下来受了污秽。” 莲意放开卫齐的手,一步步走下去,先伸出手把曼珠拉了起来。 曼珠显然是觉得自己脏,想把手抽开,莲意不让。 试了几次,曼珠也就放弃了,连惊吓带委屈,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她哆哆嗦嗦站在莲意面前,哽咽难言,抬不起头来。 自己那个不顾一切、抛下一切、远走高飞的主子的族妹来了,无论如何给了曼珠一种“亲人出现”的感觉。 莲意也是喉头一酸——对荷味姐姐,她究竟还是有情分的。荷味姐姐在东宫的侍女们呢,以往在几个过寿、过节的场合,远远也望见过几遭儿,都是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 现在呢,眼看当年的人上人,受这样的苦,谁能不动心。再加上莲意此刻忽然想念起自己留在徐家的丫鬟们,心里千头万绪地,都汇合成了难过。 她也哽咽住了。 还是曼珠先冷静了下来,抬起头来,勉强做了个笑脸——她长着一张圆脸,圆鼻头圆眼睛,黄褐色的眼珠子,显得很伶俐,仔细看,披散的头发是弯曲的,恐怕有胡人血统。 “小徐妃娘娘别难过,有什么事吩咐奴婢,只管说。” 这时候,台阶上方飘过来卫齐一句话,是对着屋外头说的,“这位公公,您带我别处逛逛?” 一个军人,一个太监,两个人的脚步声远去了。 莲意拉着曼珠从台阶上走到了屋外,站在了三月的春光里。 “你告诉我,我姐姐走前,有没有什么异样?有没有告诉过你什么怕人知道的话儿?” “有。”曼珠平静地说。 第十三章 荷味看来是惹了麻烦 徐荷味的贴身侍女七八个,都见过世面。曼珠是其中的头目,其他人,都要听她安排指定。情绪稳定下来后,曼珠显出了大宫女儿的尊严,说话不急不慢,回答莲意的问题:“正月破五那天早上,我们殿下做了噩梦。那天是奴婢值夜,当时也快卯时了,就想着唤殿下起来得了。殿下一时之间,却还有些没全醒,跟发烧了似的,说了几句胡话。” 曼珠停了停,观察了一下莲意的脸色。 莲意只是点点头,没有什么吃惊的意思。 据说,荷味小时候就这样,做了什么梦,告诉大人,之后就应验了。当然,这梦里,就有噩梦。每当做了这种噩梦,大伯母都把荷味抱在怀里唤着,还能与未曾全醒的女儿对上话儿,那情形,和其他小儿烧糊涂了说胡话,差不多。 而,隔多久做一次梦?梦见的事什么时候应验?应验了之后又能如何?就不一定了。 更多的时候,荷味并未做梦,却也能做惊人语。比如,当年有一次,徐家举办寿宴,她因为太小,不便出席,由奶妈子带着在绣楼上,打开窗子远远地看热闹。一片繁华里,荷味小小手指,忽然指向一个小得看不清谁是谁的身影,对奶妈子说,“这个欧阳大人,要罢官了。” 奶妈子赶紧又恫吓又拿糖瓜堵她的嘴。事后,不敢跟旁人说,却要悄悄报给家里主人。两个月后,这个预言就实现了。 荷味也不只是“报忧”。有一次,她随祖母去拜会一个老姐妹,正是一品诰命夫人谭老太太。吃着点心,她忽然说,“老太太不久要抱孙子了。” 谭家,正愁这个事儿——五个儿子,生了一堆孙女儿。不过当时,家里没有一个妻妾怀孕,只当是荷味小儿语,不能当真。 没想到,都中很快爆出了大新闻,谭家三公子在外头有个外室,肚子都挺出来了,两个月后临盆,生了双生子。谭家一看,做娘的出身也过得去,家里是商街殷实人家,立即请客送礼地大办,把母子三个迎接进门,还特意封了徐荷味一个红包。 大伯父怕这个名声传出去,惹是生非,所以又打又骂,严禁家人出去再传这样的话儿。但是大伯母和母亲常常说私房话儿,莲意拿着本书坐在旁边,多多少少偷听了些。如今听曼珠说这些,一点儿都觉不得奇怪。 曼珠明白了,荷味的娘家人是知道荷味的“异能”的,就接着说下去:“看来您知道我们殿下是什么情形。她那日的胡话说的是——是宫里有骷髅骨。” 听完这句话,莲意倒是捂了捂胸口。宫里死人不是稀奇,但死了人肯定挪出去,贵人大操大办,下人拿草席一卷。要说有隐秘角落里的骷髅骨,那不仅听起来够吓人,关键是毫无疑问会牵涉到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真是的,姐姐走了,留下的不是十万两金子,是这么个晦气玩意儿。 那么,这事儿又关太子妃什么事儿呢? 莲意沉吟了一下,四下看看,确定无人,又问了曼珠一句,“那,这事儿谁知道?” 曼珠叹了口气,“本来自然没有外人知道。连咱们太子爷都不晓得。坏就坏在初六就是定光佛佛诞日。这叶家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看重。我们殿下因为太子爷宠爱有加,本来是不用怎么应付主殿那位的,可是初六日一天一夜就要陪着做佛事。小佛堂里也没用我们下人进去,我们都在外头伺候的。后来初七日主子出来,脸色就有些不渝。回宫后没人的时候,告诉我了一声,说在里头又累又困,还熏着香,迷迷糊糊地,又做梦了,又看见了骷髅骨,又稀里糊涂说了胡话。也不知道被太子妃听去了多少。殿下还叮嘱,让我别再提起了。” 莲意这时,全然忘了卫齐啊、时间啊,拉了拉曼珠的手,继续问,“是不是太子妃阴魂不散,只管找我姐姐问话?” 曼珠又叹了口气,眼泪汪汪地,“可不是嘛。两个院子本来除了大面儿上的请安问候,互不相干的,结果太子妃从此之后,不是来说话儿,就是请了殿下,过去说话儿,还不让我们听。要不就是荐大夫来瞧殿下,要不就是荐高僧,别提多烦人了。殿下因此就老在外头躲着,幸而有太学的差事。这个——” 曼珠也觉得后面的话儿不雅,但也不得不说下去,“应该就是那以后,就和西戎王子乌别月谷,走得亲近了起来……” 从曼珠口里听到的事,有多少可信,又各自意味着什么,莲意是一头雾水。唯一确定的是,关于太子妃:自己的直觉没错儿,这位叶氏娘娘,和姐姐的走,有些瓜葛,且不会放过自己的。 这可怎么办? 莲意又四下看了看,也没见卫齐与那个瘦削中年太监的身影。她双眼望进曼珠的眼底,“我现在担保不了能救你出来。你千万忍辱负重,忍耐一段。等我相时而动。你还有什么重要的话儿没有?或者家里需要照拂的?” 曼珠擦擦眼角的泪,恭顺地笑了笑,福了一福直起身来,“殿下不必为奴婢多虑。奴婢享得了福,吃的了苦。这儿不算什么。在宫里久了,什么没见过呢?奴的家人在城东十八里铺种地,没什么缺的。” “你家姓什么?” “姓白。” “好,我知道了。你且进去吧。我再来看你。” 莲意说着,脚下也随着曼珠向那间水牢走了过去,是曼珠爬到地上跪着求她留步,她才停下了,随即目送这个憔悴褴褛的身影进门,缓缓下到地平线下。 瘦削中年太监不在,谁来关门?莲意往前探了探,就看到一只男人的手在她身前挡了她一下,把水牢的门带上了。 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机关,只听到“咔哒”一声,似乎就这么关紧了。 那人穿了件玉色家常缎袍,旧银冠上插了根玉钗,回头看莲意,莲意也在看他。 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四十五岁上下的年纪,窄长脸,目光似鹰,眼下有一抹淡淡的乌色,方口方下巴,但下颌处是收紧了的,高颧骨,高额头,杀气腾腾的鼻子。 峥嵘岁月,抹杀了他年轻时的灵秀鲜嫩,塑造出称霸天下的王气。 莲意虽然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此时此刻出现在冷宫,却猜到了他的身份。 她跪下来,行大礼:“奴,徐氏,拜见大平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十四章 怎么忽然成了红颜祸水? 莲意面前,就是整个天下权势最大的男人、大平朝皇帝陈确。他是先帝嫡子,行三,同长皇兄、二皇兄一样,为先帝皇后高氏所出,而且,也继两位皇兄之后,坐了龙椅,掌握帝国。 还是皇子的时候,陈确就是朝廷紫衣卫校尉,一路晋升,都在那个衙门里——负责监察百官、搜集情报——一个让上上下下都闻之战栗、却又难抑好奇的机构。 所以,他神出鬼没现身在冷宫,说起来,也不能算是太奇怪。 “你怎么知道朕是谁的?”皇帝声音和缓,问了个平平无奇的问题。 莲意第一次面圣,还是有些紧张,未曾收拾好言语,直接回答了,“陛下不似禁军中人,很明显,也不是太监。” “嗯,这倒是。”皇帝倒是没计较,还笑了一声,虚扶了一把,让莲意起来。“你抬起头来。” 他说。 莲意遵旨行事,眼睛虽不敢去望龙目,但余光也照见,皇帝正在端详自己。 “你是刚搬进东宫的那个女孩子?” “是。” “像,极像。” 唉,说了两句,又绕到“莲意与荷味像不像”这个话题上了,如今算是玉言钦定、盖了章了,莲意觉得,真是烦透了这件事。 谁愿意活在另一个人的影子里呢?何况并不像! 但她乖顺恭敬地站着,微微一笑,算是作答。 皇帝问她,“太子怎么样?” 莲意想起来,太子一大早,说是去见父皇母后了。此刻,想是见完了。 既然如此,皇帝连自己亲儿子情形如何还看不出来吗?为什么要问莲意? 陈确不愧是紫衣卫出身,像是能读心,看透了莲意心里的话,“朕是见了他。已经封了他司隶校尉,把他身上的近来的三个差事都停了。还给他划了个府邸做衙门。但你知道吗?儿子怕父亲,再怎么低落、忧心,乃至胡闹、荒唐,在朕面前,也要装出个一本正经、说的过去的样子来。他私下里到底如何,还得问你。” 莲意轻轻作答:“不好。” 皇帝就此停止了这个话题,连“嗯”都没“嗯”一声,开始问下一个问题:“那么你说,宫里头真的有一个隐秘的角落,藏着一具骷髅骨吗?” 不用再琢磨了,无论皇帝刚才藏在哪儿,莲意与曼珠的对话,人家都听见了。 “陛下,奴还未理清这些,不敢妄加推测。” “那好啊,你们徐家姐妹,在大桐好歹都挂了才女的名号。听说,你叫书匪,爱读书,认死理,朕也觉得你聪明伶俐,不免对你,寄予厚望。” 莲意越来越不知道皇帝意图何为,只好陪着笑答应着,“承陛下金奖,奴愧不敢当。奴会好好侍奉太子殿下……” 皇帝笑了,笑得有点儿开心,“聪明伶俐的人,不该把力气用在伺候人上。你倒是想想朕刚才的问题,这宫里头,是不是有一具不为人知的骷髅骨?这可是大事。给你点时间,想清楚。” 皇帝和太子不愧是父慈子孝,论起提出强人所难、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要求来,能力简直不相上下。 莲意还能如何呢,继续陪着笑,应下来,“奴遵旨。奴一定好好去想,等到奴有些头绪了,就——”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给你五天,五天后四月初一的子时,朕到杏花林等你。你自己来,谁都不许跟着,谁都不许知道。无论你想出了什么,想到了多少,都别藏着掖着,也别有忌讳,直接向朕汇报。” 莲意吓得立即跪下了,“陛下,奴家里虽然没接到聘礼和圣旨,奴总是伺候过太子殿下的人,与您私下见面,恐怕……” 皇帝蹲下身子,从莲意肩头,弹走了不知道何时飞来的一只粉色蝴蝶。碰,倒是没碰到这个19岁青春女子的肉体,但他充满威严又充满男性雄健的气息,还是把莲意密密裹了起来。 弹走了蝴蝶之后,皇帝的手,像弹琴一样,撩拨着莲意鬓发旁边的空气,煽动起气流,吹拂着莲意的几缕秀发,飘来,飘去。 “你真伶俐啊,”皇帝压低了声音,更显诱惑和危险,“老公公偷偷见儿媳妇,是不太好。你的这个借口,竟差点让朕无从反驳。但是,你侍寝了吗?” “还——还未曾。” “朕封你位份了吗?” “也,也还未曾。” 皇帝伸出了手,这次没有“虚扶”,而是直接把莲意拉了起来,莲意抽回手,后退了两步,但没低下头,而是看着皇帝——看不透。 陈确也没有追究,也没有再逼近。再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是和煦温存的,“你父亲一向忠顺,又善于教育子弟,怎么,他没告诉你,君父下了命令,你不要费尽心思想着如何推却,要省些力气,想着怎么完成吗?” “是,陛下,家父是这样教导奴婢的。” 皇帝仿佛真的觉得莲意很好笑,朗声笑了两声,“一口一个陛下,叫习惯了,改不过来,以后,万一,朕命令你叫朕,三郎呢?” 莲意双耳一鸣,想找面镜子来照照自己了,这到底是皇帝风流多情,不挑不拣,还是自己真的明丽动人,艳冠后宫?怎么她徐莲意的命运,朝着红颜祸水的方向疾驰而去了? 她无力地陪着笑,仓皇,凄楚,但脸上、眼底,噗啦啦而起了一股子接近疯狂的韧劲儿,闪着退去又袭来的火花:“我会搞清楚到底发生过什么,每个人又怎么了,我又该怎么办,我会的,我可以。” 正因为这朵火花,皇帝眼里的莲意更美了。他的脸上,现出一闪而过的阴鸷,“五天后,你如果不出现在杏花林,白曼珠就必死。自然,她和你没什么关系,你大可不必那么善良,大可不必理会朕这个威胁,这是你的自由。你放心,为了一个小小的杏花之约,朕不至于拿你们徐家满门这种底牌级别的东西吓你。来不来,的确在你,嗯?” “奴遵旨。”莲意再次福下去,没等到“平身”的命令,却听到春风里传来几声鸟鸣,接着就是卫齐的声音,“殿下,您怎么对着墙行礼?见完曼珠了?” 身体搭着卫妖精的手腕子站直了,莲意四下里看去,并不见皇帝的影子。 那个瘦削中年太监去推了推水牢的门,发现关紧了。他连忙重新拿钥匙打开,确认了曼珠回到了里头,随即又把门关了,走到莲意跟前,露出歉意的笑,“奴才怠慢了,回来晚了。竟然要劳烦小徐妃娘娘锁门。既然您探视完了,还请回吧,这个天儿,还不算暖和呢,这儿潮气也大,呆久了不好。以后有事尽管让卫侍卫长来吩咐,奴才替您办就是了。” 莲意道了谢,与卫齐出了冷宫。等他们离开身后那个院子远了,进了杏花林,莲意悄悄问身边的这位副侍卫长,“你们去哪儿了?” 卫齐答道:“臣和那个赵公公去了他当值的房里,把之前跟着柔西公主的人的情况问了个大概。共8个太监,8个宫女。太子爷呢,没有特别的指示,就是前儿晚上,亲自来审问过一次。但没人在跟前,并不知道审问的目的和内容,另外,他们关在这儿的事儿,没多少人知道。那什么,那太子妃,不是还问您嘛。不过时间有限,赵公公好像也知道的不多,所以,没打听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总之,没人死在里头,也暂时没什么怪事儿。您呢?” 莲意冲他笑笑,“你们侍卫队不是一切听太子爷的吗,听你刚才说话的声气儿,倒像是我的人。” “嗨,我们是妃侍,只要您不私奔,不造反,我们就是您的人。您呢?到底问出什么来没有?” 莲意没吭声。她现在心里压上了更大的一块石头。 虽然苦闷,没有方向,可是她不想和卫齐商量。 不知道为什么,她只盼着见一个人——金北。 也许,是因为知道金北去徐家,她想盼着听到父母的消息吧。 杏花林尽头,出现了一个人的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侍卫队的黑甲,卫齐开心地向那边挥挥手。 莲意疾走几步,却发现是空欢喜——那只是侍卫队的一个还不知名的军人,并非金北。 那军人看到他们两个,急忙说,“都在找你们呢!原来在这里闲逛!太子爷请安回来小半天了,一直要找殿下。” 第十五章 我狼狈的样子总被你看见 三月末的天气,在大桐,是又寂寞又热闹的。踏春出城的与进城买卖的人,络绎不绝,声噪四方,高一下,低一下,跨过徐家的院墙,邈邈森森,传了进来。 徐莲意的祖母从昨夜就病倒了,请常来行走的太医瞧了,只说是急火攻心,忙配了养心舒性的汤药。父母一夜没睡,父亲早上也没去衙门,与来探听消息和表达慰问的亲戚们,把相同的几句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徐家的大喜事,老太太只管舍不得孙女进宫还了得?” “到底有明确旨意了吗?位份定了吗?” 左不过是些这个。 而大伯父大伯母一大早就过来,陪着徐莲意的父母在老太太院子里伺候着。大伯母对着母亲只是哭,满心里委屈说不出来。莲意母亲明白,堂嫂的心情比自己只差不好:女儿走了,也许一辈子见不到了;暂时虽然没有罪名,可是头上好像悬了把铡刀,谁知道哪天落下来。与此同时,还要防着亲族因为被连累而怨恨自家。 女人们能有什么办法,莲意母亲劝说堂嫂:“消息呢,也打听着。另外,咱们找个空儿,去城外护国寺拜拜,求神佛保佑吧。” 大伯母一听来了精神,“这倒是个法子,我都急糊涂了。” “等老太太大安了,咱们就去。” “何必等着呢?去烧烧香,也能求菩萨保佑老太太。” 妯娌两个正说得热闹,门上的人来报,说东宫妃侍侍卫长金北,带人来拜。 徐莲意的大伯母和母亲携手出来,正遇上同样得到消息的大伯父与父亲,四个人全不知道,刚刚听到的这个奇怪的头衔是什么。从老太太院子里往外迎接的路上,才听下人们七嘴八舌解释了,大概明白了这个金北是干什么的。 四双腿停了下来,踌躇了一下,四双眼睛面面相觑。 这事儿,有些荒唐。 他们继续前行,走到前院儿,就看到昂然站在那里等候的金北,穿着黑甲,带着四个手下。 徐家两位老爷连忙拱手行礼,金北把身侧的佩剑轻轻一甩,行了个军礼,口称“拜见两位徐大人,在下,奉太子殿下与侧妃徐娘娘之命,前来问候春安。” 先露出笑容的是徐莲意的母亲,“侧妃?定了?封了?” 虽然知道一夜之间,似乎是来不及的。 金北脸色如常,“这事且容后筹备。太子爷极为关切柔西公主殿下一家安康,但请老爷、太太保重。” 大伯父大伯母又稍微松快了一下心情,但毕竟尴尬,只能笑了笑了事。 莲意父亲把金北往里让,金北却依旧记着差事,“今日就不领茶了,改日再拜,请太太找人带着,收拾些娘娘平日里用得到的,交给在下带进东宫。” 听完这句,莲意母亲心里还是欢喜的——这不是代表女儿的终生,离定下来又进一步吗?做太子侧妃这种前途总是好的。过了一夜被送回来才是羞耻,如今看来,是要在宫里常住了。 大伯父发了话,“既如此,且快快收拾,别让金侍卫久等。” 大伯父与父亲回祖母院子里去了,大伯母落下来帮忙。金北再次解释了一下自己的职责,表示不必顾及他,他算是“贴身伺候”的。 莲意母亲让他跟着,一起到了莲意的闺房。 四个原本就在这房里的丫头,和两个奶妈子一起动手,翻箱倒柜,数着,算着,四季衣服都挑了出来,分类包了包袱,首饰拣了几样莲意喜欢的,书又挑了十来本,又盘算、计较着,素日莲意还喜欢什么,别给忘了。 在这个过程中,金北一直默默站在窗口,望望外头,望望里头。 这闺房不大不小,十来丈见方,一张檀木螺钿床,挂着烟蓝色的帐子,似乎从帐内一呼一吸、一直散发出香气来,扑入他的鼻子。床头不远有个小梳妆台,配着两个大黑漆雕花凳子,梳妆台上有粉盒子、铜镜子,还莫名垒着四五本书。 可见莲意和她手下的丫头,也不是那么爱收拾。 更多的书,更多的衣物、用品,都在旁边屋子里。莲意这19年来,就从他现在站的地方,望向院落、人间、与蓝天。 莲意真是喜欢浓烈的色彩,大伯母与母亲但凡一人拿着一样东西,无法抉择的时候,最后总是靠颜色选。金北正做旁观人,忽然听到大伯母问:“金侍卫,您笑什么?” 金北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是什么情形,连忙敛容正色道:“两位太太也不必太急躁,这次没拿够,少了什么,在下还能再来,不难。” 大伯母和母亲又继续忙碌了,金北倒是发现,莲意留在家里的两个奶妈子中的一个,时不时看一下自己,眼神躲躲闪闪的,似乎吞吞吐吐,有什么想说又不敢说的话。 他没问。 现在不是时候。 行李太多,足足八个大箱子。莲意的母亲,还有些不好意思。金北带着手下看着徐家的小厮们进行最后的捆绑后,把箱子抬上了马车。 徐家的大管家,亲自带人抬了食盒儿、钱袋子来,“这是我们家两位老爷预备的,酒、猪头肉,腌鸭子,还有些点心钱,给诸位侍卫老爷们道乏。” 金北也没推让,道谢后收了下来。 他没急着走,低声问莲意的母亲,“太太还有什么话儿要说吗?在下带回去转告给娘娘。” 做娘的要嘱咐的太多,不仅一时说不完,且拿不准能不能让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军人传递。 莲意的母亲只好陪笑答言:“自然是替我们向太子爷谢恩,再就是莫计较莲意这孩子的疏漏。” 完全没有一句话是说给女儿的。 金北明白,再无多言,离开了徐家。 几匹高头大马,陪伴着两辆马车,穿过闹市往皇宫返程。金北骑在马上,心头萦绕着那个老妈子的神情,不知道她藏着什么秘密。 抬头看,日头走在中天,差不多是午时了。出宫已经小半天儿了。金北命令手下抓紧时间,快点儿回去。 东宫里,莲意从杏花林匆匆赶回偏院儿,刚蹲下来行礼,就听到“咕咚”一声,太子爷陈舆给卫齐踹了个窝心脚,直接把那个妖精踹倒在地。 “私定终身去了?放风筝去了?打劫杀人去了?抱鸡窝去了?再犯一次,我油炸了你!余明、惠久,拖他下去,你们亲自打他鞭子!” 陈舆这样吩咐道。 卫齐爬起来,只管趴在地上跪着,一声儿不敢申辩。然后就被拖走了。 陈舆乜着眼儿,看着半蹲着的徐莲意,“怎么样?不求情?” 莲意把身子蹲得更低,“奴给太子殿下请安。” “来,给我讲讲你去哪儿了,见过什么人。” 陈舆说完,自顾自转身回房,莲意只好跟上。陈舆个子高,步伐大,莲意只能小跑着追赶,刚进了卧室,被陈舆一把拉过去,坐在他膝上,固定在床沿上。 屋子里哗啦啦又进来六个军人伺候。院子里传来鞭子在空中空空而过、然后打在人身上的声音,一下一下,再循环。 “说呀!”陈舆命令。 “奴去拜见了太子妃殿下,又去冷宫探视了曼珠。” 陈舆听了,也没答话,低着头,想了半天,不知道想些什么。 屋里就这样静默着,仿佛所有人都在听卫齐挨打。 有人来报,金北回来了。 接着,外头就响起了军靴的声音。 陈舆这时候把莲意搂得更紧,“怎么了?金侍卫回来,你这么大反应?” 莲意这才发现,自己紧绷的身子在刚才舒展了开来,而且向门口的方向探去,想尽快看到金北。 她没答话,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听到军靴声由远而近,听到有人抬箱子、放东西,然后,知道金北进来了。 “臣拜见太子殿下、侧妃殿下。柔西公主娘家父母安好,侧妃娘家父母安好。侧妃的一应行李,取了些回来。” 陈舆“嗯”了一声,“柔西公主的行里都在西厢房里堆着,现在随便找几个人,挪到后面楼上去吧。西厢房,从此就放莲意的东西。” “是。”金北答应着,向后退去。 “饿了吗,”他听见陈舆问膝头的女人,“我是很饿了,很饿很饿,先吃你,再吃午饭?” 金北的脚步放慢了。 莲意握住伸过来解她扣子的太子爷的手腕子,“殿下,奴来月事了,不能侍寝。” “是吗?让我确认一下。” 太子说着,掀起了莲意的裙子。 莲意连“不行”、“求你”这样的话都没说,张口咬向了太子爷的左腮。 “你是野狼啊!” 陈舆疼得惨叫了一声,边骂边站起来,把莲意摔在了地上,落在了小步趋前试图保护的侍卫长金北的怀里。 第十六章 口是心非与口非心是 太子陈舆手边儿能拿的,只有窗边儿的椅子。 他抡起椅子腿儿砸过去,一下又一下,目标不是莲意,而是金北。 莲意狼狈地落在金侍卫怀里,知道这个男人除了用心护着自己外,没有躲避,由着太子一阵疾风暴雨,然后停了下来,扔了椅子,左腮带着洇血的一圈牙印子,喘着气瞪着她。 陈舆气急败坏,说了一句,“你自己想想,怎么办?”就继续喘气了。 莲意在这种狗血淋头的场景里,觉得一阵好笑,差点没忍住。幸亏金北把她从怀里放了出来,从身后把她的两个腋窝一架,拖了起来,再往前一放,简直是“堆”出了一个跪着的人形。 “笑,是吧?好笑?”什么都没躲过陈舆的眼睛。“先跪着!外头,蠢不蠢?打完了吗?” 余明、惠久高声应着,小步跑了进来听令。陈舆坐在床沿休息,招招手让余明过去,耳语了几句。余明就小步跑了出去。 屋里头没人敢说话。金北也不敢。 陈舆吩咐惠久,“别傻站着,传饭,就在那屋吃吧。”说着,陈舆站起来出卧室,又轻轻踢了一脚莲意,“你跟过来。” 莲意只好用双膝跪着走,跟着从卧室,一步步膝行过了几个房间,爬了半个走廊,到了平日陈舆吃饭的地方。 盘盘碗碗堆好了,鱼肉的味儿飘了出来,莲意觉得一阵饿意袭来。 她琢磨不透陈舆准备怎么样,也不敢抬头,只是等着。陈舆没开始吃,喝了口茶,也等着。 余明回来了,高捧着一个包袱给陈舆看。陈舆打开包袱,“呵”了一声,自己拿筷子吃饭了。 余明蹲下来,把包袱放下,先拿出了一卷卷轴。绢质的底儿上,画着春宫。 余明细细展开卷轴,“娘娘,太子爷让您跪着上面儿。” 莲意瞅了一眼,就知道是什么东西,闭上眼,一边儿一次,抬起膝盖,让余明把画儿放在自己身子下面。 余明好像又窸窸窣窣拿出了什么,“娘娘,太子爷让您念书,给她听个热闹。” 莲意只好睁开眼,余明拿着一本书怼在自己脸前。 她一目十行,立即明白,竟然是坊间颇为露骨的私情艳约话本子。 莲意不顾羞涩,抬头看着陈舆的眼睛,“殿下,这不合礼法!” “哦?你很懂礼法!你们徐家的人都懂礼法!你是进宫侍奉我的,既然不懂怎么侍奉,也不想侍奉,学一下这些,有什么不好?” 莲意的各种思绪在脑子里乱飞,“殿下,怎么能说奴不想侍奉您呢!别的且不说,今儿早上奴迷迷糊糊的,嘴巴都被您亲了,您是这样做的第一个男人。于情于理,奴是您的人了,您不会不认吧?” 莲意好歹想起了这茬,不管三七二十一,且抛出去再说,也许打动不了陈舆的心肠儿,但不试怎么知道? 金北的胳膊现在生疼,站在一边儿,分辨不出莲意话里的真假。 但是真是假,与他何干? 陈舆此刻的心情,比昨晚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差。自己那位权倾天下、洞察一切的父亲,在清晨本该属于父母孩子间四下相处的请安时间里,将几个陌生的面孔叫来,说了自己的决定:即刻停止陈舆正在参与的三份差事,封陈舆为司隶校尉,进入紫衣卫,像皇帝年轻时那样,负责秘密监察百官。那几个陌生人,就是紫衣卫的老人儿,负责引导陈舆入行。 同时,体微街靠西的一所宅子赐给陈舆,他作为太子,虽然平日里起居依旧要在东宫,但也算是在外头开了府,可以招募幕僚,组建自己的班子了。 这个安排,没什么不好,只是太突然了,因此,陈舆不高兴。他此刻,还没从荷味私奔的伤痛中缓过神来,怎么处理新的府邸、班底和衙门?再想想他头上那顶被全天下都知道的绿帽子,居然要靠父皇匆忙间做这些安排来转移视线,实在是…… 太气人了。 这样的心情,由于回来后找莲意找了半天,而火上浇油。 忽然听到莲意提起早上那个吻,陈舆心里居然没了脾气,还想起了她唇间的馨香绵软,以及她“睡着”的时候那憨态可掬。 他吃了口饭,问莲意,“你不是睡着了吗?怎么知道的?” “奴睡的浅。” “我亲你,你喜欢吗?” 都这会儿了,还能怎么回答? 莲意踌躇了片刻,硬着头皮陪笑,“喜欢。” “不要脸不要皮,这是你这种黄花大闺女说的话吗?”陈舆夹了口鱼肉,好像不气了。 “那,喜不喜欢这件事,也由不得人。” 莲意胡说八道了一句,倒正中陈舆的心事。 他默默低下头,只顾往嘴里填着饭菜,忽然又抬起头来看莲意,“那你喜欢我吗?” “奴,奴奔着那个方向努努力。” 陈舆看着莲意那张要用功读书考状元的脸,竟然觉得有些害羞。这一害羞,左腮上又疼了起来。 “你别以为甜言蜜语,我就不折腾你了。下午我还要出去忙。你的卫侍卫,什么金侍卫,替我看着你,你要老实,不要乱跑。等我想出法子来,再罚你。” 提到卫齐,莲意正担心,“殿下,请允许奴召太医瞧瞧卫侍卫。” 陈舆的筷子“啪”一声扔出去,“好嘛,我脸上都这样了,你不操心,他挨了几下鞭子,还要看太医?那我问你,金侍卫也挨打了,你是不是也心疼,也要找太医瞧瞧他?” 莲意后悔不迭,连忙扭头看着金北,一连串地否定:“不不不,奴为什么要心疼金侍卫!不叫太医,不叫太医。” 说完,她五体投地地趴在地上长跪不起,算是认错儿了。 金北不动声色。本来也没指望她作为主子心疼自己。 陈舆站了起来,“哼,我不用想了,罚你的法子,这就有了。你晚上给我换上最重的甲,巡夜巡满四个时辰,不许歇着!” “遵旨!” 太子走了,带着余明、惠久,去忙新的差事了。金北扶着莲意从地上起来,问她:“饿了吧?臣给殿下传饭。” “罢了,先去看卫齐吧。” 军人们人数不少,就暂且在这所院落后面楼上原来下人住的几间屋子、以及专门堆放杂物的几间屋子里挤着。卫齐和金北因为职位高,一人一个单间儿。 金北带着莲意去了卫齐的房间。卫齐那张俊脸,也被鞭子扫到了几下儿,留下血痕。他一直嘿嘿笑着,嚷饿,嚷热,还宽慰莲意,“殿下,您何必苦着一张脸呢!这点儿伤对我来说,算什么?那两位大哥是好人,没下死手,您的卫妖精,除了几天都不能沾酒,别的不耽搁。” “你都是为了我。” 两个人说这话儿,金北从门口打听到了上午的大概情形,还打听到了卫齐有了个新外号,就是莲意给起的,脸色有些阴沉地过来,“卫齐,你也太淘气了。” 卫齐死皮赖脸笑着,站了起来。金北继续训斥他,“咱们在宫里不熟,你居然敢四处乱走。宫里大部分人知道太贵妃和你的关系,总是多少给些面子,更纵了你了!这也罢了,你还带着殿下。” 莲意护着卫齐,“你别怪他。是我带着他——” “那您,到底又是为什么带着他乱跑呢?” 莲意回忆了一下自己和卫齐的动机——不就是为了打听荷味为什么私奔吗? 一个念头在她心里一闪,“哎呀,差点儿忘了,我姐姐之前的行李在哪儿?咱们去看看!” 第十七章 金侍卫想要一秘换一秘 莲意在后楼上翻箱倒柜,久离红尘的那一粒粒、一片片孤单的尘埃,因为有新的、热闹过的、却又被抛弃的物件儿堆进来,又鼓噪着,飘着,荡着,映出阳光的形状。 “金北这个人,也是看不透。”莲意心里这样想。 刚才,他听说莲意要拣看荷味留下来的东西,并没有拒绝,而是趁机进谏:“殿下自起来就奔波,刚才又受了太子爷训斥,还是不要再空着肚子调皮了。” 那声腔儿之温存体贴,简直让莲意恨不得扒拉着他叫一声“亲叔公”。面对金北的态度,莲意不好怎么样,嘱咐卫齐好生在屋里歇着,就拎起裙子往正房去。路上,金北淡然地汇报了去徐家的情况。 “太好了,至少现在,大伯父大伯母,和我的父亲母亲,暂时放心无虞。只是祖母,唉……” 金北跟在莲意侧后方,这句话又让他逮到了机会,“您在东宫一帆风顺,老太太自然就好了。” 莲意没敢应声,因为自己已经惹出事来了,还与皇帝有了瓜葛。 太子侧妃的份例饭有八样,莲意只是多夹了几块鱼肉,剩下的,各种吃了一点子也就完了。金北倒是没说什么。莲意松了一口气,趁着其他军人收拾碗碟,喝着茶水问他:“金侍卫,你吃了吗?” “谢殿下关心,臣一会儿和人换班的时候吃。” “那咱们去看姐姐留下的东西吧?” “您不先看看徐家太太给您收拾的东西吗?” 莲意微笑着点头称“好”,心里却泛起了嘀咕,“盼着金北回来了,没想到等于多了一尊神盯着。太子妃问起过荷味那些行李,早一点查看,就能早一步发现点儿什么。 打开母亲与大伯母整理的一个个箱子,莲意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每一件东西,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竟然生出了“物离乡贵”的感情。抱着几件大红袍子在怀里,她觉得徐莲意又是徐莲意了,形神归位了。 “金侍卫,我要把身上姐姐的衣服换下来,穿自己的。” “遵旨。” 金北说着,蹲下去,把红丝绳轻轻在莲意脚踝上拴好,另一头不知道何时,已经系在他手腕子上了,然后,他到窗前,把扇板放下来,只在最下面留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他就那么背过身子,对着窗外,从那道缝隙里,去看外面的草色。 莲意换着衣服,难免发出些声音,自己觉得不雅,倒是找些话题来的好些。“金侍卫,你疼吗?太子爷拿椅子打你,重吗?” “卫妖精都不疼,臣怎么会疼?” “你接受这个外号了?我起的,怎么样?” “那臣的外号是什么?为何没有?” 咦?这是争宠吃醋的意思吗? 莲意解释着:“起外号这件事,也要抓住最重要的特质才行。你的特质,我还没抓住呢。” 金北低着头,看得到自己腕子上的红绳颤抖着,跳跃着,衬托着窗外上月天的草色模糊暧昧。“侧妃殿下的意思是说,臣难以捉摸吗?” 莲意郑重地回答:”是。你这个人吧,乍一看有点儿吓人。昨天晚上我刚来,其实是被你的威风凛凛震慑住了。后来发现,你特别负责任,又像能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接下来发现,你挺细心的,能体察我的难处。偶尔觉得,你好像,有点儿好欺负,好像旁人怎么淘气调皮,你都能让着我。但你又好像很凶。而且……” “而且什么?”金北的语气平稳,听不出一丝波动。 莲意其实穿好了,因为怕太子爷看到了生气,挑了件自己衣服里面最素净的——一件半旧的梅子色裙子,配着烟色褂子,挑了根银钗插在发髻。 她自己低下身子去解红绳,“我上午请安的时候,太子妃说,你在北境惹下了麻烦……” “殿下有点儿笨。”莲意正解着绳子呢,金北的呼吸和声音突然出现在身旁,两只大手从她的小手里把绳结“抢”过去,“这是解绳子吗?越系越紧了。” 莲意不好意思抬头向他笑笑,发现他的脸贴地自己那么近,那么柔情刻骨又尊贵迷人,心里荡漾了起来。 金北把绳子瞬间解开了,又搀扶着她站起来。 “幸而金侍卫有金手指。” “谢殿下谬奖。” “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莲意问。 这个死金北,站起来后也没让开,还是离莲意那么近,让她不知道不觉憋了一口气,不敢喘。 “殿下穿自己的衣服果然合适。” “你到底惹了什么麻烦嘛?“ “殿下,臣不在宫里的时候,您带着卫齐,不只是闯冷宫这么简单吧?是不是惹上别的麻烦了?要不这样,您告诉我,我就告诉您。一秘,换一秘。” 莲意踌躇了一下,终究下了决心,一把推开金北,走出了他那副高大身躯的笼罩,拿出了妃子的款儿来,抬高声音向外头唤道:“来几个人!我的行李都是按着类别装的,现在也按着类别挂起来收好。” 几个军人应了一声“是”,进入房间。 想起自己的书本、香袋儿、肚兜这种东西,都要在他们粗大的手里过一遍,莲意心里依旧不舒服,只能硬着心肠儿不去想,昂着头往外面走去。 金北跟了过来,主动给她解释,“昨儿为了太子爷高兴了要瞧,拿出来到卧房的柔西公主的衣服,重新收好了,在一个柜子里,其他的还有十几个柜子,全部堆在后楼上,您想看,现在就去吧。应该没有落在外头的。” 莲意“哦”了一声,“金侍卫真爱说废话,我本来就要去后楼看的,难道你还要拦着不成?” “殿下是哪里忽然对臣来的火气,怎么这脾气忽然像起太子来了呢?” 莲意清楚,这火气是因为刚才他离自己太近。虽然说之前也有,可是和刚才的感觉不太一样…… 但不能说啊。 金北却在继续说话,“您刚才说臣是金手指,要不然,就把这个作为臣的外号吧?” 莲意回头瞅他一眼,“你真奇怪,还有哭着喊着问主子要外号的。什么金手指?拿来干什么?要不你叫金啰嗦,金叔公,金打听,金不喘气儿,金琢磨不透,好吗?” “啊?”金北听到这一串的名号,这原来是莲意对自己的印象啊。 “你没有外号,不许有外号,你就叫金侍卫,金侍卫,金侍卫,金侍卫!” 金侍卫心情大好,胆子也大,居然又训了她一句,“看看您,又像太子爷的方向演化了。” 莲意忽然停下来,认真看着金北问,“像不像太子不敢说,我问你,我像徐荷味吗?” 这句话问出的时候,两个人真巧走到后楼楼下,花香四溢,蝴蝶翻飞。 莲意心里一片春愁——她怎么一夜之间变成这样了,不是被人评价,就是追着别人评价——她,究竟像不像徐荷味。 金北仔细看着她,像看一幅画。 “说话啊!” “这要看怎么说。”金北开口了,两个人又继续前进,四只靴子踩在寂寞的木质地板和楼梯上。“您小心脚下。从女人的眼光看,不像,从男人的眼光看,很像。” “我不懂。你在故弄玄虚。” “这有什么不懂的?您的身段儿、脸庞儿,自然好看,但与柔西公主长得不同,女人看了,就不会觉得像。也许,太监也不会觉得像。” “男人呢?” 金北真会勾人心魄,把莲意的好奇心调动了起来,抬头去觑看他的脸。 “你们俩都是高门贵女,打小儿四书五经地,种花儿一样培育在那个氛围里,但你们心里都有一种心魔。” 莲意差点儿“呸”了一声,想想还是忍住了,就算奶妈子没在面前,她担心金北分担了奶妈子的教养职责,一定会来骂自己,“你就会换着法子编排人,想说我脾气大,平日里的庄重都是演出来的,就直说呗。” 金北认真地回看她,“你的庄重不是演出来的。你的心魔也不是脾气大,而是像我们北境草原的野马一样,疯起来无人阻拦。” 莲意被这个评价震慑住了,“疯?那,那不就是坏事儿吗?” 金北笑了笑,他笑起来真好看,“怎么说呢?有些女人的心魔,让男人敬而远之,或者厌烦。像您和柔西公主这样的女人的心魔,是会把男人绕进去,和你们一起疯魔的。从这个角度上说,你们俩一模一样。” “听不懂。” 金北没有再解释,而是把莲意让进了堆放荷味留下的旧物的屋子,他自己在门口守着。 于是,莲意就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嘀咕着:“金北这个人,也真是看不透。” 翻了半天、没什么收获的莲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这时候她发现金北正在看着自己。 对嘛,人家接收到的命令就是“死死盯着徐莲意”。 莲意一慌,胳膊收了回去,脸转向一枚铜镜——不知道为什么,想确认自己在他眼里是美的。 “诶?这铜镜,好像比常用的厚些?” 莲意叫出声来,“金侍卫!过来!” 第十八章 现在,我们算结盟了吗? 金北在过来之前,先关上了门。 他走近,看看了铜镜,一下子就看出了门道。这面镜子有四五寸见方,满月形,后面的纹饰,看起来像“蛟龙入海”。金北就着莲意的手,把铜镜拿过去,转身背对莲意。 莲意把脑袋,又从他身后探过去。 金北哭笑不得,“殿下,臣防着这镜子后面有机关或者毒药,您躲着点儿。” 莲意乖巧地把脑袋收回去,在他后面嘀咕:“那,弄死你也不好啊。” “弄死臣,您把卫妖精扶正,做侍卫长,不碍事儿。” 怎么还在为了这件事吃醋呢! 莲意气不过,顶了一句,“你不想我给旁人起外号,不想我带着别人乱跑,你就别离开我……” 这句话听着不太对。莲意自己先脸红了。也许再解释更奇怪,所以她没有。 “来,您看。” 金北重新把身体转了回来,手里拿着铜镜。 莲意“咦”了一下,“没打开?你让我看什么?” 金北脸上是快溢出来的笑意,“打开了,臣确认过了,没有危险。但是,殿下也许好奇打开的过程,不是吗?” 原来,他是为了满足莲意的好奇心,特意关上了,准备重来一遍。 莲意喜上眉梢,低头去观察,只见金北拿大手,把那条龙盘在中间的日月摸了摸,转了转,铜镜从中间开了。 整个过程很短,但是莲意忍不住双手交叉,极为期待。 铜镜后面是一小块儿黄色绢布,卷了起来。金北将其拿出来,又展开。 绢布里,抱着一把钥匙。金北先把钥匙拿了,再和莲意看绢布,上面有朱砂红写的几行字: “陇风回旗,月明几时。 兄终弟及,谁之将炽? 西戎献马,大国之仪。 轮回无算,山出青玉。” 金北皱了皱眉头,一脸懵懂,“这是什么玩意儿?” 莲意瞅着她,“嘻嘻”笑着,“金侍卫,你在读书这件事儿上,不太行吧?” 金北干咳了一声,“臣,约略认得几个字。昨夜,不是还背诵诗句了吗?” “哦,你是指那首艳曲儿啊!” 金北好像认输了,“臣要是读书好,就考状元去了,当兵做什么?殿下还是把精神仔细对着它,”他用眼睛瞄了一眼那块绢布,一刹那间眉目含情,桃花漫天,果然是个绝色人物。莲意甚至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男人在北境惹出的事,和女人有关。 莲意也干咳了一声,“这个,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看起来,像签文。这种没头没脑,怎么解释都成的文字,大部分是和尚道士给的。不过,签文里面,又是西戎,又是大国,感觉和乌别月谷,甚至和本朝,有些关系啊。” 金北认认真真把绢布放在眼前左看右看,“这绢布,这朱砂,都是新的,如果是柔西公主留下的,恐怕就是这半年,甚至这几个月的事儿。” 莲意像做错了事儿的孩子,试探着、吞吞吐吐地,把自己从曼珠那里听来的话儿,告诉了金北,“金侍卫,你说,会不会,是太子妃请来的什么僧人、巫女留下的?” 金北不说话了,显然在想事情。莲意就静静呆着,等着他。 金北终于重新开口了,“那这把钥匙呢,又是怎么回事?” “额……这个……” “殿下,太子妃请来的人是为了套话的,就算留下什么东西,也留给太子妃,柔西公主至于这样藏在镜子里吗?” 莲意摇摇头。 “另外,”金北好像更确定了些什么,接着说道:“以臣的目光观察,这个铜镜在柔西公主所有的旧物中,很突兀。是不是和绢布、钥匙一样,都不是她日用之物,而是从外面得的?” “你怎么看出来不是她日用之物?” “和她喜欢的不是一个路数。” “你对女人真有研究。” “这——臣谢殿下金奖。殿下,请您先把心收回到眼前找到的东西上来,柔西公主是能出宫的,在太学里有差事,御赐都中骑马行街之权。” 莲意沉吟了一下,“这么说,我姐姐私奔的原因,确实复杂,而且,线索在宫外?” 金北笑了笑,似乎为了安慰此刻看起来有些紧张的莲意,“殿下,您和卫齐做的没错儿,以后臣不会再为这件事向您进谏。柔西公主出走,有更复杂的原因。而太子妃殿下,也许会因此向您施压。为了自保,您当然要赶在一切人面前知道得越多越好。” “那,你——” “卫妖精都帮您了,臣作为侍卫长,自然是当仁不让!” 莲意发自内心地安心和高兴,“这么说,我们三个,我们,算是结盟了?” 金北的回答很无情:“为了您的利益,臣算是尽忠。只有当臣与殿下牵扯到同一件事情里的时候,大家一起行事,才算结盟。” 莲意有些失落,故意用微笑来掩饰,“那,就请金侍卫尽忠。” “蒙殿下不弃。” 莲意谋画了起来,“这样,金侍卫,这些东西放在你那里。” “放心,保证它们的安全。” “你或者卫侍卫,先想办法找人去问问曼珠,记不记得这样东西?” 金北笑颜如花,“您不想亲自参与吗?” 莲意叹口气,“当然想,何况我还担心她呢!” 金北似乎很满意莲意的这个状态,“今晚您不是要巡夜嘛,去趟冷宫还难?” “你这个人,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呐!胆子真大!” “承让,那臣的外号就叫金大胆吧。” “不行,你就是金侍卫,不许有外号。”莲意坚决遏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倒不像真的对彼此生气,更像斗嘴,边说边又一起翻了翻,觉得没什么奇怪的东西了,方才一起走出了那间杂物间,锁了门,离开了那层楼,先去探望鞭刑受害者——卫齐。 莲意令金北把刚才的话儿说了,又把东西给卫齐看。 卫齐一脸娇滴滴,“殿下,您可要有良心,要说今儿上午当机立断、责无旁贷陪着您展开了一番冒险与调查的,可是臣。哪日查清真相、论功行赏,您可别眼睛里只有金侍卫,忘了臣。” 金北见了他就高兴,好像比在莲意面前松快些似的,“你别只顾耍嘴皮子。殿下虽说要用你,你也要有点儿用才成。” “我怎么没用?我现在就能提供线索——你们知道吗?这铜镜是谁收拾出来的?我!” 金北上前,拍了卫齐一下脑袋,“找揍,殿下在呢,你就满口你啊、我啊,礼仪呢?” 莲意倒是兴致盎然,“没事儿,恕你无罪,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我什么都行。你快说,什么线索?” 卫齐得意洋洋又神秘兮兮,”这铜镜不和其他的镜子、盒子、胭脂水粉在一起,个头也比它们大,连镜套子都没有,放在一个都是冬衣礼服的箱子里。那箱子里的衣服呢,还有些凌乱,好像是扒拉开来,把这个镜子找出来过,也许是想带走来着,又觉得不方便,重新放回去了?” 莲意还没反应过来,金北先开口了:“冬衣礼服的箱子……这么说,柔西公主得了这面镜子,就收在里头。正月里佛诞、节日,数都数不过来,这镜子很可能也是那时候出现的。知道了大概日期,问曼珠也好问。” 莲意与卫齐都为了晚上的事儿有些跃跃欲试、急不可耐。金北看他们俩,像看两个孩子,“卫齐,你还是躺着吧。殿下也别在这屋里呆着,不好。臣把您送回去,臣就换班吃饭了。” 莲意不太情愿,金北去吃饭是正事儿,可是她想留他多呆一会儿。 这个想法不好,她只好说,“我回去就觉得空落落的,又闷,又容易多想,旁人我又不认识,这个东宫又陌生——就让我和卫齐呆着吧。” 金北没法子,打开门,叫了两个人过来,“殿下在这里和卫副侍卫长说话儿,你们在旁边随时侯着,叫东叫西地,都立即去办,别躲懒儿。” “是。”那两人答。 “再叫个人骑马去营里,我有些东西没收来。在那个藤箱子里有我的桃花甲。取来。” 门外有谁答应了一声走了。金北向莲意解释,“太子爷让您穿甲巡夜。我们现在的黑甲,太大了,您穿上要累坏的。拿一件别的您穿,也好看,也暖和,也没那么累。” “别絮叨了,老太婆一样。”卫齐翻白眼。 金北笑了笑,趁卫齐不注意,又打了他一下,迅速撤走。 男人和男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够幼稚的。 莲意等着金北的军靴声越来越远了,立即对着卫齐套话:“我问你,金北在北境,惹了什么事儿啊?” 第十九章 金北才是个大妖精 卫齐一听,来了劲,大眼睛眨巴了眨巴。莲意又交叉了双手,托在胸口,期待着他怎么说。 没想到,这个妖精似的男人瞬间变脸,“殿下,这件事儿,您是不是已经问过金北,他不肯说,才来问我的?” “哎呀,你直接回答就行了,管那么多!”莲意柔声柔气地怂恿他。 卫齐又来了一身凛然正气,带着鞭伤站起来,显示出一番顶天立地的气度,“殿下,背叛兄弟的事儿,我可不干!他要是想告诉您,他自己就说了!“ 莲意把准备听故事的架势放下,颇有些着急,“这又不是秘密,连太子妃都知道了。” “那您问太子妃吧!” 莲意也站起来,假装生气,“怎么了,论高低身份,我不比金北能管着你吗?” “反正我们是兄弟,男人间的承诺和感情,您不懂。我们一起训练,一起吃喝,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 “真没劲!” 莲意嘴上说着没劲,其实,又被勾起了一阵好奇心。家里的亲弟弟,一个同母,一个庶出,与自己只隔了四五岁,都算亲近,堂兄弟、表兄弟也有一些,可是究竟是男女有别,日常都是别院另居的。偶尔节庆典礼、红白喜事儿上,遇到些各种关系的同年龄的男人们,也许是因为场合,看起来都文质彬彬,差不多的样子。 没什么特别的。 从金北和卫齐的言行举止,以及他们两个人浮光掠影的这几下子互动来看,男人啊,真的是另一个物种。带着对金北的好奇,带着少女朦胧的、对另一个性别的人类的向往,莲意忽然觉得昨天还在惆怅的事儿,没那么难受了——自己将要生活在一堆男人里,本来觉得诸多不方便,现在看起来,还挺新奇好玩的。 莲意逗引卫齐继续说,“你告诉我,你和金北都怎么一起训练、一起吃喝、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啊……” 卫齐又眨巴了眨巴眼睛,“这倒是可以告诉您。”他坐下来,让外头守着的军人倒了茶水、拿了一碟子枣泥酥,大吃大喝、大谈大讲了起来。 陇忠金家世居北境防范罗刹,金北10岁起,被送到镇守当地的庄王亲卫队中从军。两年前来到大桐的时候,军衔已经升到了校尉。不过,他到了负责京城城防的程普手下,一开始没人服他。 “啊,那怎么办呢?”莲意听着听着,替金北着急了起来。 讲故事的人——卫齐,倒是不紧不慢,“一般到了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军人嘛,就是靠力量说话,要不,谁不服,我和你们打一架,要不,咱们比试!剑法,骑术,兵书,射箭,别人服了就好了!” 莲意点点头,觉得这是最合适的办法,“但是金侍卫没这么做吗?” 卫齐听到这个问题,简直是意兴顿起,“当然没有!他这个人啊,真是倔强,一板一眼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毫不为外界所动。过了一两个月,兄弟们全愣了,要说他想办法用武力让大家服气,那还是理会大家,您说是吗?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这个定力!太吓人了!不愧是真的打过仗的人!” 原来金北真的打过仗。莲意自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天下并不太平,打过仗的军人不少,不过也不是那么普遍。像卫齐这样的世家子弟,凭借祖宗的门脸,当兵升迁,确实有很多人,根本没见过血。 “那,你们就服了他了吗?”莲意问。 “没有,我们也很倔强的好吗?这个时候,您的卫妖精,我,登场了。我的重要性来了!我呢,爱吃爱喝爱讲究,人缘也好,您懂吗?就是说,在军中,威望极高!” 莲意笑着,“知道,你很是厉害!” “我忽然发现,金北这个人,常常出现在我出现的地方。还那么笑意融融含情脉脉地对我。我这个人啊,心软,善良,单纯至极!所以,不好意思不理他。理着理着,就越来越喜欢他。一个月不到,我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呢,营里所有的人,都说我们俩已经义结金兰。苍天啊,大家因为喜欢我,进而就喜欢他,大家凡是喝酒叫上我,就叫上他!金北这个人,才是个大妖精!把我气得,我说,你利用我呢!您猜他怎么说,他没否认,只是说,那说明找你管用。” 莲意捂着嘴巴笑了半天,“那你怎么惩罚他?” 卫齐嘴巴里嚼着枣泥酥,眼神里都是柔情,“怎么舍得呢?我一天不见他都想得受不了。像他这样的人,攻心为上、兵不血刃,把我们营里的所有人给拿下了。我拍巴掌都来不及。” 莲意拿指头指了指卫齐额头的位置,“你啊,这段故事,是夸他,还是夸自己?” “物以类聚,物以类聚。都值得夸奖都值得夸奖!” 莲意故意“哼”了一声,“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的生死之交呢,原来也不过是酒肉朋友。” 卫齐忽然又庄重了起来,“那可不是,我们负责城防,遇到的大事也多了去了,每次有棘手的事儿,但凡一起处理过一遭,就等于共过生死了,只是这些事儿不能对外说,对您也不行。” “你等我以后拿酒把你的秘密灌出来!”莲意吓唬他。 “您尽管来!输了我学狗爬!”卫齐拍着胸脯放大话。 两个人说着笑着,日光已经偏西。外头军人说了一句:“侍卫长过来了。” 话音刚落,就看到金北挺拔的身躯、大步流星走进来,身后跟着个军人,手里的托盘上,沉甸甸地放着一个桃红色的包袱。 “臣见过殿下!”金北先向莲意规规矩矩行礼。 “嗯。”不知道为什么,莲意两个时辰没见他,乍一见他,喉咙和面皮都微微紧了一下。刚才那个和卫齐调戏说笑的随意的自己,跑得没影儿了。 莲意在心里恨恨地想:“准是因为他太像奶妈子了,我怕他说我。” “你怎么样?”金北对卫齐说。 “好得很。娶你都没问题。” 金北对这个玩笑似乎很受用,笑了笑,又恢复了肃穆,“殿下,您还是别呆在卫齐屋里了,看给您熏臭了。咱们到正房,把桃花甲换上,太子爷殿下已经派人回来传话了,过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 一听到陈舆要回来,莲意的胸口又给堵上了。她磨磨蹭蹭地起来,一步挪不了两寸,从后楼上下来,穿过下午地太阳照着的院子,来到正房。金北和拿着桃花甲的军人就默默跟在身后。 余明站在正房后门口等着,见到莲意行了个礼,也没说什么,向金北笑笑,转身让开。 金北好像知道莲意的心思似的,开口替她试探陈舆的心情如何。 “余行长,爷今儿处理公务还顺利吗?” “还行。而且今天咱们太子爷,又成了京城一大新闻。” 莲意的耳朵一动,注意听着,金北追问,“哦?什么新鲜事儿?” 余明简直是忍不住要笑,“爷脸上,不是带着咱们小徐妃娘娘种的桃花吗?太子爷二十五了,第一次被人种吻痕。你们没出去,不知道——整个大桐都传遍了!据说,有商家已经在预备做一种新样点心来售卖了!叫妃子印!” 莲意脸一红,正好对上金北的眼睛。两个人眼神里彼此都有太多的复杂,彼此都躲了开去。 拿桃花甲的军人判断目前气氛松快,也跟着凑热闹,“那是,属下去取侍卫长的东西,连营里都传遍了。” 这就是大桐。 莲意羞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么说,连父母宗族都知道了,都以为自己与太子爷恩爱太过激烈,以至于…… 这…… 还有那个吓人的皇帝,恐怕耳目众多,也知道了,还有太子妃,还有…… 她觉得头疼,谁也不看,说了一句,“金侍卫,我想去那个房间……” “是。” 金北知道莲意想去他为她收拾的耳房。立即吩咐自己的手下把桃花甲交给自己,然后向余明道别,单独与莲意穿过走廊,消失在其他人的眼睛里。 金北关上门,熏上香,给莲意拴上红丝绳,一直沉默着,静静等着莲意去屏风后面解决她自己的事情。 莲意浴了手,刚要出来,听到金北的声音就在屏风外:“殿下,您把裙子和褂子都先脱了,让臣帮您穿甲。” 第二十章 只可心会,难与君说 莲意心头一热,答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来奇怪,她不觉得排斥,只是觉得紧张。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她前所未有地迅速脱衣,不一会儿,就从屏风背后出来了,只穿着半长的绸裤、肚兜,那红丝绳拴在她雪白的脚踝上,更加瞩目鲜亮。 金北倒是一副心无旁骛、光明正大的样子,看了看她,轻声关切了一句,“不冷吧?” “嗯。” 说是如此说,金北早就从炕上拿了那条红绫被给她裹在身上,然后把桃红包袱打开,先把上面的一身黑锦衣展开来解释,“这是臣15岁那年穿的,和您的身量差不多,望殿下不弃,穿甲的话,里头必须垫这么一层。” “好。” 红绫被子又被扯下来扔回了炕上,金北细致入微地替莲意把黑锦衣套好了,倒是挺合身。他又从桃红包袱里拿出来桃花甲。 莲意一看,满脸喜悦。 这副铠甲不仅名字好听,原来样子也好看,护心镜、护肘、护膝都是精致、细雕的银,围着这几个部分,则是轻薄讨喜凿成桃花瓣状的银甲片,再延伸出去,就是银丝编织的花纹和甲体,十分轻盈就罢了,全部衣服在桃花色缎子上,且没有全部将缎子覆盖,所以格外轻盈。银子与缎子,交相辉映,如雪里桃花,艳艳重重。 铠甲看似一体,实际上分为好几个部分,金北站近了,依次替莲意穿好。 莲意乖乖配合,该伸胳膊的伸胳膊,该抬起头的抬起头。忽然发现胸前那片,似乎是损坏过、重新修补的。手艺之高明,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联想到卫齐说金北上过战场,莲意只觉得鼻息间一阵凉意。 “金侍卫受过伤?” “嗯?嗯。”他忙着手里的事儿,颇为敷衍地回答,“殿下看到那个补丁了?” “上战场,穿这么漂亮?” “嗯?嗯。”他还在敷衍。 “谁给你补的?” 这时候,金北完成了手里的活儿,展开来,端详着莲意。 到底是金北成年后穿的甲,尽管穿在莲意身上太大了,就像个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金北忍着笑,重新上前靠近她,“殿下别不耐烦,臣给你调调。” 所谓“调调”,简直是把莲意当个大玩意儿,摆弄来摆弄去,紧紧那儿,塞塞这儿,折腾了老半天。 “补铠甲这件事,是男人才会的手艺吧?”莲意又开始套话。 金北当时正在拉她身后的一个带子,声音低沉,微微在发力,语调也是敷衍的,“嗯。您一会儿见了太子爷,一定要关心他的脸,还疼不疼,要不要抹药。” 他根本不想回答关于桃花甲的问题。 莲意等他系好了最后一条带子,又去端详自己的时候,反问他,“我懂得。但你提这个意见,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为了臣自己。还是那句话——主人心顺大吉。您二位和睦恩爱,我们底下的侍卫好当差。” 莲意没吱声。 金北又追加了一句,“再说了,您家里老太太也好放心。” 连祖母都被她端出来了,好吧。 “你放心。”她说。 “是。这身衣服差不多了,咱们出去迎接太子爷,礼数上一定要走到。一个男人忙了一天,回到被一个女人在门口接着,那心里啊,别提多舒服了。” 莲意懒得答言,心想:“好嘛,他是舒服了。我呢?还战战兢兢悬着呢!” 这时候正好夕阳西下,照着这座院落里的石墙、砖瓦,一草一木。三月的风,从莲意身上过分肥大的铠甲与锦衣的缝隙里钻进来。 同样的风,又钻进了金北的衣袖间。 他们二人从耳房出来,余明早等着了,一起由一队军人跟着,迤逦绕出院门又向后走,穿过一个高楼,到了皇宫西北角上专门为太子开的小宫门门口。 莲意微微扭头,看到了身后的雕梁画栋,与那架寂寞的秋千。——那就是荷味奔向乌别月谷的起点。 她在一瞬间忽然觉得,也许自己错了,也许荷味就是为了爱一个男人而逃走的。 时光交错里,她仿佛能看到族姐奋不顾身、释放心魔的身影,仿佛能看见她摔倒在宫门、满脸是血、被心爱的西戎王子抱起横在马头的时候,开怀大笑的沉醉。 迎接太子的人群以莲意为首,看不见太子妃的影子,只看到上午见过的一个隔壁院儿的大太监也跪在地上,还向莲意问了好。 莲意殷勤作答,客套了几句,听到外面有声响,也就跪下了。 举着东宫旗帜的仪仗兵一对对经过,然后太子陈舆就在惠久的陪伴下骑马出现了,在宫门下来,把马交给手下,先走过去亲自搀起了太子妃那边的太监,“有劳了。我晚饭在这边吃。” “是。”那个太监也没有再多的话,“奴才告辞太子爷,奴才告辞小徐妃娘娘。” 然后,他就退下了。 太子这时候才走到莲意身边儿,冷冷地命令:“起来。” 莲意用尽量平静的声音回答:“遵旨。” 她站了起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他的怀里。 “抬起头来。”太子陈舆接着命令。 莲意从命,一眼就看到了太子寒潭般的双眸,以及左腮上的淤伤。 她想起金北的嘱咐,立即拿出了几分温柔与关切,“殿下,上午是奴鲁莽。您还疼吗?上药了吗?” “哼!假慈悲!” 陈舆嘴上这样说着,一只手却强行牵起了莲意的小手,紧紧握着,携手回房。“今儿这半天都干嘛了?” 正确答案是“和卫齐聊天来着”,但莲意不能这么说,“一直在忏悔,不该那么对您。” 太子几乎被气笑了,“你摸着你良心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说着,太子拿另一只手,开玩笑似的掠过了莲意的左胸前。 不过,也没碰上。 但他自己,和莲意,都心脏停跳了一刹那。 “信,”莲意想起卫齐那个妖精的状态,自己也学他义正言辞,“只是,人说服自己容易,说服别人难。奴不知道如何让您相信。” 金北和余明、惠久就默默跟着,默默听着。 陈舆的脸变回铁青,“这也简单,你不是来了月事吗?左不过五六天也就完了,到时候你尽心尽力侍寝,我有什么不信的?” 一句话把莲意又吓住了,一声不敢坑,温顺乖巧地由太子牵着手走回了院子。 院子里正热闹。绝迹了一整天的太监宫女又出现了,有十几个呢,络绎不绝。 太子陈舆把莲意的手赶紧放下,对着正面对面站着说话的两个穿二品服色的两个五十多岁模样的太监拱手,“欧阳大管家,沈大管家。” 莲意心里明白,这就是两个皇宫的大总管,一个是皇帝陈确身边的红人儿,一个是皇后娘娘斛律绮罗身边的心腹。人家虽然说是太监,出身也不算赖,且如今在朝野人脉众多,子侄、门生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怪不得连太子都要给个好脸色。 莲意不敢怠慢,连忙也福了下去。 两个老太监笑得格外开心,一人一句,“哎呦,这就是小徐妃娘娘啊!果然又好看又柔顺!” “老奴来还有什么事?自然是奉皇上的旨意,小徐妃娘娘刚进宫,皇上赐她绸缎布匹纹银首饰,又从今晚的御膳里,挪出好吃的几样儿,赏下来专门给她吃。” 听完这句,莲意赶紧跪下来。另一个老太监也跟着继续解释,“皇后娘娘也是一样,还特别叮嘱小徐妃娘娘莫见外,莫想家。另外,太子爷可别委屈了新人。” 这相声还没说完,“皇上听见说,这宫里宫外、大街小巷传遍了,小徐妃娘娘给太子爷种了桃花,劝二位年轻人啊,还是要爱惜身体,细水长流。” “皇后娘娘也是这么说,所以还包了几包补药过来。” 直等着两位唠叨完了,各种御赐之物也终于放好了。两位大太监都知道太子爷面子上看着客气,这几天心里头正恨太监恨宫女儿呢,连茶也没喝,一边聊着天儿一边走了。 太子陈舆送出门口,然后把莲意拉起来。“你进来,其他人呆在外面,我有话问徐莲意。” 第二十一章 若把玉郎比红花 莲意随太子走进去,跟在他身旁,伴着晚风徐徐,听到陈舆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铠甲是金北的?” “是,奴穿着,是不是有些可笑?” “还可以。”陈舆说。 屋里头堆满的赏赐之物,还没来得及收拾,陈舆确实兴致不错,继续拉着莲意的手,边走边看,掀开了几个食盒儿,捏了捏几块尺头,又拿起一根嵌宝石的七彩金梳,在莲意发鬓上比了比。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吃饭的屋子。 “坐吧。”太子说着,放开了莲意的手,自己先坐了下去。 莲意未敢就坐,小心翼翼地,“殿下忙了一天,是不是要先换换衣服?” “这种事你不会,以后学了再说。坐吧。” “是。” 莲意在靠近陈舆的椅子上坐下来,陪着笑,看着他,心里颇为忐忑,不知道他要问自己什么话儿。 “听说,宫里头都叫你小徐妃了?你觉得如何?” 这个问题真是个坑!说“好”呢,眼前这个男人又没给自己名份,倒要问自己愿意不愿意被人当作他的妃子;说“不好”呢,一会儿该闹了。 莲意轻轻把问题抛了回去,“殿下觉得如何?好的话,奴就怎么叫着。不好呢,还求殿下发个命令让他们别叫了。” “我觉得很好。” “那奴也觉得很好。” 陈舆笑了笑,在金色的夕阳余晖里,显得温和亲近。其实,他不发疯的时候是多好看的一个男人啊!五官精致肃穆,持重金贵,要是按照莲意的小心思看来,他比金北他们还好看。如果男人也能被比作花,陈舆就是华丽端正艳压群芳的牡丹。 卫齐是木槿。 金北,则像虞美人。 也许因为偷偷想着花儿朵儿的比喻,在陈舆的眼里,莲意这时候也是松快甜美的。 陈舆放低了声音,问了一句自己真正想问的话,“徐莲意,你知道我今儿下午做什么了吗?“ 完了,这才是那个大坑! 太子本身参与国是,涉及机要,回答“不知道”吧,好像不想和人家聊下去似的;回答“知道”吧,那不是找死吗? 莲意看着陈舆,手心里出了汗,“殿下……” “叫我舆郎。” “舆郎——舆郎忙些什么,哪怕奴用千里眼看见了,也不懂啊,说不出来。” 莲意是想用二皮脸混过去,没想到这句话,正中了陈舆的下怀。他把所有人支开,只留莲意和自己相处,就是为了试验莲意有没有这个“千里眼”。 是否,和他的荷味“相类”。 陈舆竟然笑了,眼里有喜悦也有丝丝伤痛,“好宝贝,那你挑你懂的说。” 莲意脸上那双眼睛,还如清水里养着水仙花儿一样淡然明澈望着陈舆,其实她心里的那双眼睛,早就咕噜噜转了一百圈儿了。 对于眼前的太子爷,尤其是他正忙着的差事,莲意的确一无所知啊!这要是回答不上来,不会罚她连续巡夜两晚吧? 急中生智,莲意猛然想起了在冷宫遇见的皇帝陈确。 “奴听说,皇上停了您之前的三个差事,封您做司隶校尉,还进了紫衣卫,还给您专门的府邸开衙门。那个——就奴粗浅的见识来说……” 莲意还没说完,陈舆眼含热泪站起来,一把将她狠狠拥入怀里。 “大河,大河。” 莲意知道他叫的是荷味。 莲意不知道的是,皇帝对太子的这番安排,知道的人不多。从莲意的口里说出来,在陈舆听来,简直如巫女通天、预见未来一般。 徐荷味,最开始引起陈舆的注意,就是因为不经意间说中了他的心事。 被帝王术教育培养大的陈舆,将自己裹在层层铠甲里,竟然由一个女人,看破了心防。 说起来,那是久远的岁月里,一件很小的小事:当年,他去太学例行查考太学生操行,整整一天都是阴沉着脸。徐荷味悄悄问他,“您射箭输给硕王,何必如此介怀?他射箭好,将来还不是为你所用?难道谁规定过,太子要比诸王万事都强吗?您是负责驾驭诸王的,诸王是负责以能力效忠您的,不会射箭,要来做甚?” 陈舆与硕王确实有一场射箭比赛,是兄弟间在东宫偷偷玩儿的,徐荷味怎么可能知道! 就这样,陈舆为这个女人,思索了三天三夜,陷了进去。 后来在一起了,他知道,徐荷味偶尔能看到一些碎片和画面,或者做梦梦见些什么,其实不受她自己的控制。 但他觉得她特别,通透。能看到自己的心。 床头屋外,有余明、惠久,以及诸位禁军守着;心头,就是徐荷味守着。他没她不行。 整个大桐如何评价“莲意与荷味像不像”这个问题,都无所谓,陈舆最在乎的是,莲意是不是也能守候自己的心? 她竟然知道父皇对自己的那些还未公布的安排! 莲意被陈舆抱得喘不过气来,就有些挣扎扭捏,陈舆觉得了,放开了一些。 “生气了吗?”他凑近她的脸问,“我叫你大河,你生气了。” “没有,舆郎爱怎么叫,都成。” “你刚才要说什么?没说完。” “哦,”莲意小心翼翼组织着言语,“奴粗浅的见识,听说过,诸王成年后都开府议事,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偏偏您没有。不过现在有了,倒是要大大地忙乱起来。奴就真的只知道这些了,其他的,真的不懂……” 陈舆又在她嘴上啄了一口,然后嘴唇去靠近她耳朵蹭着,“对,等于我外头又有了个宅子,你觉得宫里不好玩的时候,我带你去那里玩,行吗?” “能出宫?”莲意高兴了起来。 这意味着可以见家里人了。 “真是个傻孩子。”陈舆看她那副样子,刮了一下她鼻子,把她放开,“饿了吧?” “是。” “外头的!传饭!” 屋里静悄悄地这一会儿子,在金北那里,好像等了两个时辰那么漫长。 太子爷终于下令吃饭,他着手安排妥当,然后保持着沉稳,走了进去。一眼看到屋里头那一男一女头发衣衫都是整齐的,居然松了一口气。 太子爷命令给莲意去隔壁院子里要红枣当归枸杞人参热果茶,又专门夹了一筷子红烧肉逗弄莲意:“外头吃红烧肉顶多是半肥半瘦,父皇独爱七分肥,见过吗?吓死你!” 莲意一张嘴吞下,“这算什么?大白肉我也能吃。” “傻丫头,还不赶快就口粥。” 陈舆挺开心,看莲意那副吃相,既不越礼,又憨态可掬。 而且,她刚才用了自己的筷子,还第一次去掉“奴”的自称,用了“我”字。 这说明她是安心做自己的侧妃的,再怎么样,她是自己人。 纷繁世界里,东宫这个小院儿里,她和他是自己人。 确实,忙完一天,和这么一个娇软俏皮、又是“自己人”的女孩子,坐在餐桌前,吃点儿,喝点儿,极为平常甚至极为无聊地,谈点儿有的没的,就是岁月静好。 莲意也这么觉得。这时候的陈舆挺可爱的,一点儿也不吓人。 她进来就是做太子侧妃的,虽然进宫的形式谁都没预料到。其实也没多重要。这就是她作为女人,一辈子的命运。 旁人究竟是旁人,眼前的太子陈舆,是自己要一辈子侍奉、指望的男人。 他只要从思念、怨恨荷味姐姐的疯魔中逃脱出来,未尝不是个好男人。 两个人想的心事,竟然合在一起了,彼此相视一笑,格外温馨。 天暗下来,军人们点上了烛光。 日夜交替的时辰,春夏交替的季节,人最容易伤感怀旧。 陈舆经历了刚才的欢喜,悲痛耻辱和无法填补的空洞,从新如巨浪般,袭来。 自己,在和一个替身在吃饭。 大河,她跑到哪儿了?是不是陪着乌别月谷在吃饭呢? 如果两姐妹都是人间巫女,那么,一定有某种程度的相通吧,虐待莲意,荷味一定感受的到吧? 他的脸一沉,放下筷子,“差不多了,金北,你带小徐妃巡夜去吧。” 第二十二章 金侍卫教自己勾引男人,见了鬼了 春末的夜色里,风又凉了。莲意跟着金北有样学样,对陈舆行军礼。太子爷还嫌不够,让余明把佩剑解了,给莲意挂在腰间。 这玩意儿看多了,挂在军人们身上晃来晃去,觉得平常,没想到这么重,莲意整个人都觉得失去了平衡。 往隔壁院子要红枣当归枸杞人参热果茶的军人,端了陶罐子回来了,陈舆让他拿个碳盆子吊在上头保温,然后,没再说什么。 莲意随着金北走出屋外,有军人拿着火把过来,金北与莲意一人一个,看到卫齐也举着火把走近,三个人一组走出了院子,感觉陈舆的目光一直追随在身后。 他们出了偏院的门,先沿着院子往东绕,走了没多远,有人追上来,是惠久,手里还拿着半块饼,像是极为随意地陪着他们走了几步,对金北说,“夜里巡夜,不必去杏花林,那边儿晦气。” 余明、惠久跟着太子爷,久在宫中的。金北为首的这支如今被宫里人称为“妃侍”的侍卫队,毕竟刚来第二夜,许多事还不太明白。杏花林就在东宫旁边,巡也可,不巡也可。惠久好心提醒,倒是颇为热心肠。 “明白。”金北和卫齐对惠久笑笑,惠久挥挥手,咬着饼回去了。 又走了几步,还没到杏花林,莲意三个人,就与皇宫里的禁军碰上了,彼此打了招呼。因为都身着铠甲,对方也没把莲意当妃子,按照军礼互相致意,禁军的小队头目和金北交换了情况,又闲聊了两句,左不过约着今后吃饭喝酒等话,就都匆匆忙忙别过、继续巡夜了。 莲意颇觉得尴尬,因为连续遇到的几个小队的禁军,嘴上不说,眼睛里看自己的神色,都像是见了了不得的热闹。 两下里离着远了,还能听到他们嘻嘻笑笑地说:“妃侍,哈哈哈哈!”“小点儿声!看回去挨打!” 最难的是,这件铠甲虽说已经比金北他们身上的轻薄很多,方才穿着玩闹闲聊,也不觉得如何,可是认真走动巡视起来,箍在身上重得要命。不一会儿,汗就出来了。身上有,脸上也有。然而迎面吹来的杨柳风又是沁着一股凉意的。做军人真辛苦。 金北掏出手帕子,替莲意擦擦汗。 卫齐问莲意:“殿下想心事呢?不说话?” “巡夜能说话?”莲意惊异问道。 金北和卫齐都笑了,“这么长的夜,这么大的皇宫,这么闷的差事,不说话,是要把人憋死吗?” “原来如此。”莲意害羞地笑了笑,觉得一阵高兴。此刻,他们已经绕过了承瑞殿的院落。后面小宫门的地方。 高高的秋千和高高的采萼楼,依旧寂寞伫立。 金北看到莲意望着采萼楼,又望望秋千,一脸茫然的样子,开口问她:“方才太子爷和殿下单独在屋里,问您什么了?责怪您了吗?” 莲意摇摇头,“那倒没有。就是——问了我几句有的没的。“ 听到莲意的回答,正好一阵晚风吹过宫门内的秋千,金北觉得一阵冷。人家二人究竟是太子爷和太子侧妃——至少是将来的太子侧妃,自己算什么?过问人家的私房话? 但卫齐不这么想。他在金北沉默后,反而追问了起来,“怎么,您回答的,太子爷没满意吧?” “谁说的?” “怎么谁说的呢?满意了还舍得扔出来巡夜吗?” 莲意由衷地叹口气,还没等开口呢,卫齐还在大发言论:“您怎么还不明白?做侧妃是您最好的命运,如果太子爷忽然把您赶出宫,谁还敢要?只能去护国寺后面的莲花庵里当尼姑了!而且你们徐家全家包括您两个弟弟,都完了,别指望了。一个大小姐私奔,一个三小姐被撵。” “别吓唬人,别乌鸦嘴。”金北打断他。 卫齐可不理他,“所以伺候好太子爷,是您最明智的选择。您或许不懂男人心,把你们说了什么告诉臣,给您出出主意。” 莲意看了看金北,金北没说话。 莲意再次叹口气,把陈舆问她的话说了出来,“爷问我知道不知道他下午忙了什么,我想着,他这是找茬呢,我哪里知道?” “所以您没回答?”这是金北问的。 “怎么敢啊!我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我就把知道的说了。我听说,爷刚被皇上安排做了紫衣卫的司隶校尉。” “什么?” 这是卫齐和金北一起惊呼的。 莲意楞在夜色里,忽然明白了一件事——皇帝的安排,没几个人知道。 卫齐第一个追问,“所以,您听到的消息是对的?太子爷没否认?” “没。” “那殿下您是听谁说的?您在冷宫的时候,臣不在的时候,还见了谁?” 卫齐真是个妖精,一下子把莲意问住了。 卫齐的脑子转得快,在妃侍们的严格监视下,如果是莲意私下见过什么人,那只有在冷宫。 金北冷冷地说,“是谁?” 莲意当然不能回答。这时候,三个人都觉察到了一束目光,中断了他们的这个话题。 目光来自采萼楼楼头,往上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太子妃叶氏由几个太监宫女儿秉烛陪着,站在楼上,宛如仙女菩萨,艳光照人。 她在看什么? 她在想什么? 此刻,她望着莲意三人。 三人连忙行了军礼,沉默了下来,继续巡夜。 金北与卫齐当然感受到了莲意对他们的问题的抗拒,所以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沿着刚才的路线,继续去走第二圈。经过杏花林,粉白色的花开到了最好的时候,然而有些枝头已经挂上嫩叶了。等叶子长大,花就要谢了。 恍惚里,似乎有风声绕着杏花树稍徘徊,似乎有星星点点的鬼火飘过。 但,也许只是飞虫。 莲意受不了沉默,主动提起话题,“咱们真的能去见曼珠吗?” “等子时后吧。”金北说。 他们没有再说话,绕了半天,又到了采萼楼下。 三人微微吃了一惊,因为看到了太子爷的影子。 太子与太子妃夫妻两个,站在一起。 危楼高百尺,楼上是星空。 莲意忽然被金北拉到一边的楼墙下。 “嘘——殿下,太子爷还没看到您。” 卫齐在一边,对金北靠莲意这么近的景象,似乎也有些吃惊。 莲意推开他,“金侍卫要说什么?” “咱们一会儿走过去,您装作刚看见太子爷。然后上楼去找他。” “啊?“ ”有什么吃惊的?太子爷心情不好,要是他在那里站一晚上,我们还怎么去冷宫?您上去说几句好听的,臣下两个也跟您上去打配合,至少把太子爷先哄着去睡觉。明白吧?” 金北看到莲意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又加紧劝说,“您不懂,男人有时候也需要女人主动,有侵略性,本来巡夜的您,看到他就决定上楼去找他,肯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他准是欢喜的。到时候,您看我脸色行事,什么都往柔情似水上说。知道吗?” 卫齐在旁边点头赞同,仿佛金北说的是天下至理。 金侍卫教自己勾引男人,见了鬼了。 莲意心里正嘀咕着,又被金北一把推了出去,正对上了楼上陈舆的目光。 第二十三章 没有一个人是多余的 莲意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对着陈舆的眼睛,没有躲开,微微仰着头,用余光找到了采萼楼的入口。她不动声色地向那边走去,步伐坚定,态度淡然。 但刚上楼梯的时候还是踉跄了一下,被金北托住了。 莲意于是依旧步伐坚定、态度淡然地拾阶而上。 这当然是装的。可她就是有这点儿长处:人家是处乱不惊,她是处乱头硬。平日里偶然淘气,偶尔二皮脸,关键时刻,坚决做出一副无人参透的样子。 一步步踏着木质楼梯上去,夜风在一层层变大变凉。莲意知道金北和卫齐跟在身后。卫齐手里的火把如橘色的云,闪在她鬓发上。她竟然忽而想起了被遗忘在远去了的年少时的一件往事:大伯母家大祖母过生日,她们五六个差不多大年纪的亲戚间的女孩子凑在荷味房里,奶妈子也忙着互诉衷肠了,小一点儿的两个妹妹在里间睡着了,她和大姐荷味、二姐徐蔷韵,并排躺在夏妈妈床上闲聊。 那时候,荷味13岁,离后来因为“才名”被选进宫做女官,还差一年。 荷味问:“你们说,要是有一天人家来抄我们徐家的家,把我们都抓进死牢,要全部押到闹市问斩,你们会怎么办?” 里头夏妈妈隐约听见,管了一句:“又胡说了,看我告诉老太太罚你!” 三姐妹抱在一起嘻嘻笑着,夏妈妈也就没再说什么。 荷味拿手指头戳了戳蔷韵,蔷韵胆怯地、小声地回答:“那我肯定在牢里上吊自杀,或者一头碰死,也不丢那个人。” “大姐,你呢?”莲意问13岁的荷味。 “我收买狱卒放我逃走。天涯海角,谁都找不到。” 蔷韵摇摇头,“都抄家了,哪来的钱?再说,狱卒要放你,你也逃不走。死牢的墙那么高,门,那么厚。” 荷味带着有些疯狂的笑,看着自己的妹妹们,“那我也不会认命的。我会在行刑场上,撞倒刽子手,往外跑。” 蔷韵又一次摇摇头,“那,机会也太渺茫了。再说,要眼睁睁地等着行刑的日期和时辰,太可怕了,我还是早一点自杀吧。” 荷味“哼”了一声,懒得再和蔷韵争执,“莲意?睡着了?徐老三?你呢?” 在这11年后的东宫的夜色里,莲意踏着荷味踏过的采萼楼楼梯,内心重复着自己当年的回答:“我会想办法查明真相,还徐家一个清白。” 荷味透过时空质问她:“就凭你吗?怎么查?先做什么?” “先做——先做出一副能搞定一切的样子。” 莲意当年的回答,与现在的回答,重合了。 而她,在两名妃侍——金北与卫齐的护卫下,来到了采萼楼楼上。 她一眼看见,太子妃身边有四个宫女儿两个太监陪着,只是他们都在里头避风的地方,楼下的人,看不见。 而太子陈舆是一个人。 雕栏玉砌仍在,佳人却不在了。 凭阑处,居然有蒲团与一架琴。 那琴是伏羲式,一看就是徐荷味的。 她这个人,喜欢素净的衣服,所用之物处处追求平常。 这里留下了一张也许是徐荷味私奔前弹的琴。 这都没收起来,证明太子和太子妃都是出事后第一次上来。 莲意也来不及想太多,她跃上心头的是金北刚才说的那几句话:“女人也要有侵略性”、“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她不太清楚自己领会得对不对,但不试怎么知道? 于是,徐莲意把刚学会的军礼规规矩矩演练了一遍,退步、按剑、举臂、拱手、扶额,又挺挺胸,拿出男性军人的样子,粗着嗓子喊道:“侍卫队巡夜至此,一切平静,四下无虞,请两位殿下指示!” 叶氏抿着嘴笑着,只是不说话。太子陈舆确实没想到莲意来这么一出,有点儿懵,“你淘气什么?谁让你上来的?” 莲意觉得金北在黑暗里,戳了戳自己的后腰。 也是奇了怪了,她竟然懂得金北的手指头在说什么。 莲意往前靠了一步,“奴见到殿下,自然想亲近,难道错了吗?那奴只好改了。” 太子完全没预料到徐莲意竟然是上来撩拨自己的,一时没说出话来。 只听到太子妃温婉地问了一句,“小徐妃会抚琴吗?” “禀告殿下,学过,没有姐姐好。” “会哪首?”这是太子问的。 “只会最短的,《春风词》什么的。” “来一曲吧。”陈舆说。 提到琴棋书画,莲意就有点儿犯怯。她不算笨,但是最擅长的是读书。所以那几样虽然不差,可称不上“拿得出手”,尤其是在见过大世面的太子爷夫妇跟前。 抚琴,就是最差的。在金北之前说过“莲意有心魔”的人,就是教琴的老先生。 如今,莲意多日不练,手生荆棘,坐在蒲团上对着琴,不免有些忐忑。 她想起了荷味教自己的秘诀——当年,抚琴的指法刚刚学到“撮”,莲意就愁哭了,怎么都练不好,两根弦根本不可能在她手里同时发出清越之音。 荷味说:“你就想着让你最心静的一个画面,古寺明月,深潭落雪,梅花鹿跑过梅花岭,或者,煮开的鸡肉粥咕噜咕噜咕噜……” 真别说,有用。 莲意先在君弦的徽位上简单勾、挑了两下,然后一板一眼,开始按散音调音法,先去定音。 旁边陈舆沉默地看着她,太子妃叶氏还在柔婉地夸奖着,“我说小徐妃惹人喜欢。做事懂规矩。抚琴前不冒冒失失乱来,先调弦定音。这坐姿生态也端庄。无论什么时候,规矩总是大过天的。有了规矩,偶尔淘气也惹人喜爱。” 听起来都是实打实的好话。 莲意未敢分心,直到做好了,才侧首向叶氏笑了一下,“奴谢娘娘金奖。” 陈舆催她,“就弹《春风词》吧。” 莲意心绪正乱,因为这琴虽然放在春风里的高楼上好几天,但毕竟是上好的一张,弦儿怎么乱成这样?是不是有些什么说道呢? 为了让心沉下来,她要用荷味姐姐教自己的办法。 此刻,她的目光正好能看到杏花林。 不知道为什么,白曼珠所说的荷味的噩梦,也闯进了莲意心头。在她眼前脑海,忽然形成了一幅美丽又诡异,却安静无比的画面:一具历经血腥风雨的骷髅骨,不悲不喜,站在杏花漫天的淡淡哀伤里。 带着这个心里的画面,莲意把双手放在了琴弦上。 《春风词》很短,说的本是闺中少女思春之事,有期待有向往有愁绪。 一曲终了,夜风吹起杏花瓣,空气里弥漫着莫名的香。 太子陈舆、太子妃叶氏、妃侍金北、卫齐,都听得出神,而且知道,这不是一首寻常的《春风词》,琴音里有秘密,有暗黑的诱人的危险的彼岸花一般的风景。 “这琴给你了,你多练练。”陈舆说。 莲意大意了,以为找到了好机会,连忙进谏:“殿下还是早早歇息吧——” “偏不!”陈舆打断她,多疑地看着她,“怎么?你巡夜,我监督,不可以?” 莲意的心又狂跳起来,“坏了,心急了,”她扮上一张二皮脸,“啊?您说什么?” “我就要在这采萼楼上,数你一圈走多久,一夜走多少圈,你还管我不成?” “奴当然不敢。”莲意连忙从蒲团上爬起来,看似要逃离陈舆如炬的目光,实际上,她只是想靠近黑暗里的金北。 她把自己的后腰,稳稳地戳到了金北的指头上。等着这个人给自己进一步的教导。 金北在一刹那,想笑,又充满怅惘。 陈舆还在一脸阴鸷地逼视莲意,“骗我睡了,你是要偷懒,还是要偷情?是要瞒着我做什么坏事吗?我罚你是为什么?我罚你是为了我开心!我罚你的过程我看不见,我还怎么开心!” 其实,今天夜训是去冷宫的绝佳时机,如果没有这个惩罚,莲意想晚上出东宫就更难。 她不能让这个机会溜走。 “殿下,您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陈舆被这句话噎了回去,差点没打嗝,“你说什么?满天下都知道我被戴了绿帽子,我不能不开心?满天下都知道我是太子,都盼着我出错儿,都盯着我办事儿,我还要开心给你们看?” 莲意义正言辞的那股“书匪”的劲儿上来了,连腰后头金北的指头都感觉不到了,“殿下,枉费太子太傅教您读书学道理,天生万物,各有其用。有人是太子,有人是绣匠、农夫、挑粪的、卖水的、贩夫走卒,不一而同,都为了两餐一宿忙碌着,要您这么说,有点儿难处就不开心,全天下都别开心了!” “你——”陈舆一时没找到从哪个点儿反驳莲意。 叶氏觉得很有意思,笑着看戏。 “我怎么了?难道我开心吗?难道荷味姐姐开心吗?难道太子妃殿下开心吗?您不开心还能罚人,那旁人呢?” 陈舆颓然了下来,带着哭腔儿,“荷味她有人喜欢。我喜欢,乌别月谷喜欢。你们都讨厌我,都挑我的错儿!” 莲意更加气势汹汹,“您错了!奴不知道您办差的时候遇见了什么难事儿。但您既然是个人,哪怕是太子,有人难为您,挑您的错儿,也是常事。您觉得没人喜欢您,或许是真的。可是,还是那句话,天生万物,没一个人是多余的。哪怕普天之下,包括皇上、皇后娘娘、太子妃娘娘、我姐姐还有我在内,都讨厌您,老天爷也不讨厌您。难道我们大得过老天爷吗?” 叶氏“扑哧”一声笑了。 “好了,爷,瞧您把孩子吓的。” 陈舆谁都没理,独自沉默着。 莲意又怂又后怕,“刚才奴说的只是假设,并没有说皇上、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真的讨厌您的意思。高处不胜寒,您觉得孤独,我们懂得。” 夜色里,太子似乎打了个哆嗦,也许是因为风凉。 他往楼下走去,“好累,困了。千波找人把琴送到小院儿,我去睡了。” 原来太子妃的名字这么好听:叶千波。 叶氏甚至带着点儿长辈看小孩子的慈祥,望着陈舆的背影,“他倒没说谎,是真的困了。琴我找人送过去。你们忙你们的去吧。” “是!” 在太子妃叶氏的注目中,莲意与金北、卫齐离开了采萼楼。 也不知道那位孤独美丽的太子妃,还留在楼上做什么。 他们三个绕了些路,绕进杏花林,向着冷宫而去。 第二十四章 荷味正月的行踪 卫齐熄灭了火把,放在杏花林边。 他们绕到了那座冷僻院落的斜后方,贴到了墙下。金北悄悄告诉莲意:“我们从这里上屋顶,然后落地,再把白曼珠叫出来。” 莲意直呲牙,“里头守卫的人会不会听到?怎么开门?和曼珠关在一个屋子里的人怎么办?” 金北没有直接回答,他整个人像是变了个样子,极为专注又自信的样子,吩咐卫齐,“你先去。” 卫齐“嗖”地一声就不见了。莲意忍不住“诶”了一声,“穿那么重的甲,还那么身轻如燕,来去如飞?” “臣也能。”金北说。 “那我不行啊!金侍卫!” “有臣在呢。” 两个人就这么挨着彼此贴在墙角儿,分不清呼吸声和越来越响的心跳声是谁的。 他们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对方。都不知道该不该笑。 连彼此的发丝都纠缠住了,莲意和金北同时抬手去处理,手又碰到一起了。 大家一起放下来,且不去管头发了。 终于等到了卫齐回来。 卫齐此刻也像另一个金北,专注、自信,严肃,双目炯炯有神,“搞定了,进去吧。” “啊?等等?什么意思?”莲意简直是一头雾水。 金北解释了几句:“臣刚才让他去哨探了哨探。他只要没被发现,咱们就不会。” 卫齐这时候春风秋月了起来,“唉,可怜啊,打到冷宫里,连看守都这么松懈。” 莲意还没等回过味儿来,被金北横抱着腾空而起,攀墙,飞跃屋顶,轻轻落在院落内,又一下一下重复前面的动作。卫齐在前面,领着他们到了昨儿那排关着曼珠的房子前面,又简直是瞬间移动到了靠墙的地方,先喘匀了了气儿,听了听四周没什么大动静,除了两个鬼魅一样的太监打着灯笼由远及近,又走远了。 莲意还没来得及感慨,卫齐又消失了一瞬,出现在了几丈外的房门外,门像闪电一样开了又关,屋里头好像有一阵骚动,但接着就安静下来。 莲意目不暇接之际,卫齐也横抱着有些惊诧的白曼珠出现了。 曼珠瞧见莲意,惊魂已定:“原来是您。” 她从卫齐怀里下来,略略平息了羞涩的情绪,给莲意和金北蹲了福。 卫齐轻功一流,还能开锁、潜行,刚才迅速进房又带出曼珠,惊醒的其他人,只是以为房间里跑进来几只大老鼠而已。 莲意给她道乏,说了句“你吃苦了”,接着把找到铜镜、签文和钥匙的事儿都说了。 曼珠极为稳重,认真听完,娓娓道来,“那铜镜奴婢见过,还是奴收起的,日子奴也记得,是正月十五。但铜镜里有东西,奴婢真的不知道。正月十五那日,奴陪主子出宫去太学祭祀了,然后,主子去了护国寺,铜镜是那儿得的,细节奴就不知道了。” 卫齐心急,自己先问了,“谁陪大徐妃去的?” “夏妈妈。” 金北想起了在徐家看到的那个欲言又止的奶妈子,随即看着莲意。 莲意解释了一下:“夏妈妈本来是姐姐的奶妈子,后来姐姐做女官后,大伯母把夏妈妈派了教导我。如今,夏妈妈还在我们家。我们倒是知道夏妈妈时常还回大伯母家,又偶尔能拜见大姐姐,给大姐姐当差。正月十五——夏妈妈倒的确是请假出府了。” 金北看着莲意的双眼问,“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那得臣出宫去问问夏妈妈。” 曼珠又说了一句,“至于钥匙,小徐妃娘娘可以先试试,那是不是用来开我们主子太学那间屋子里的什么柜子的。” 莲意拉拉她的手,“我知道了,多谢你。你再忍耐些,找到机会我就救你出去。” 曼珠又蹲了一个福,知道此地并非莲意等人就留之地,不过,似乎是因为知道又要被卫齐抱进去了,她微低着头,有点儿害羞。 月色下,三个人离开了冷宫,先找出了卫齐藏好的火把,重新点亮了,然后穿过杏花林回东宫。莲意听金北说了一句,“卫齐,明儿你去找人,想办法查查正月十五的记录,先确认曼珠说的是实话,查的时候注意了,别惊动了人。” 卫齐“嗯”了一声。 金北果然细致,灵魂深处又藏着一股子冷漠。即便曼珠说的话儿,与夏妈妈不在徐家的细节对上了,依然不能确定一切就是真的。出宫记录至少能佐证一部分。 走在杏花林里,他怕莲意猜到石子儿、乱草绊着,刻意拿胳膊环绕出一个圈虚笼在莲意身体周围照看她。 这个人到底是暖的,还是凉的? 走出杏花林,莲意想到一件事,“卫妖精,你与卫太贵妃可亲近?她老人家入宫早,知不知道这杏花林什么事?” 卫太贵妃是皇帝陈确的庶母,进宫都五十多年了,确实,连现在欧阳大太监这些人都未必知道的事情,问她却是有些希望。 “行是行,您在意这个林子干嘛?” “看着突兀。”莲意说。 她不懂建房子、建园林的事儿,可是杂学旁收地读了很多书,对万事万物有种直觉。 绕着东宫一圈圈走着,莲意渐渐困起来,东方大亮的时候,她不知不觉站着睡着了,靠在金北的背上像鬼魂一样向前走着,桃花甲上都是露水。 “还有半个时辰,您再忍忍。” 金北的声音,简直像从半空里传来。 “我忍不了了,我要死了。” “臣允许卫齐给您讲臣的秘密。” 莲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是吗?不过,你怎么知道我问他了?” 金北无奈地笑着,“隔墙有耳,您的卫妖精门口就守着人呢,不会向我传话儿吗?” 太危险了,幸好不是什么大事。 不过,自己跟别人打听他,这到底是不是大事? 卫齐也加入进来,“殿下,真的别睡了,您的金侍卫这段故事特别精彩,我给您讲完,好回去歇着了。” “是关于女人的事吗?” “是,也不是。”卫齐卖关子。 “那快讲吧!” 金北却加了一句,“您别忘了,一秘换一秘,您可以听,但必须告诉臣您的秘密。您昨儿在冷宫还见了谁?” “啊?我。” 金北笑了笑,“您可以慢慢考虑。臣先去忙别的,让卫齐陪着您巡完最后这几圈吧。臣告退。” 金北走了,黑甲在晨光里闪着奇妙的光。 莲意睡意全无,终究还是下了决心:毕竟,要想不违反皇帝的命令赴约,必须能出东宫,那必须经过妃侍这道坎。 皇帝还有个命令是不需其他人知道,管不了那么多了。 “卫妖精,你讲吧,我决定了,我听完后,把我在冷宫见的另外一个人的事儿,告诉你们。” 第二十五章 金北的北境往事 随着东方地平线下的光,一寸寸升起,风里忽然沁出一阵土地的香气,好像大地在呼吸。莲意过了那阵困劲儿,难受得不厉害了。 卫齐竟然又春风秋月地未曾开言先叹气,似乎有无限惆怅似的。其实故事讲起来,也不算太复杂,“您竟然不知道——咱们金侍卫当年在北境,赶上了一件大事儿。庄王世子三年前的秋末、出去打猎的时候,遇到罗刹那边游荡的匪帮,那些人半官半匪,偶尔是要给他们皇帝当兵的。结果犯了性,袭击了邸下。金北就在其中。” 莲意想起桃花甲上的伤痕,摸了摸自己身上,“打起来了?” “嗯,不过金北保着世子奋战脱身,但是世子妃邸下,被罗刹匪帮抢走了。” “啊?” 庄王陈栩是皇帝陈确的堂兄,其世子陈逢比太子陈舆还大半岁,娶的是北境豪族陇忠高家的嫡女高所欢。 皇帝陈确,与曾先后当过皇帝的大皇兄、二皇兄,都是先皇高皇后所生,这个高皇后也与高所欢是亲族关系。 世子好容易把出猎的队伍集合起来,休整好了,惊魂初定,却知道了世子妃被劫的消息,登时口吐鲜血。金北纵马北去,单骑入了敌境。 庄王府设在镇北城,城内、府中,很是忙乱焦灼了一番,为世子疗伤的同时,一个多月没有任何关于金北或者世子妃高所欢的消息。 打猎的时节过去了,冬临北境,连天色,也长长久久地半昏着,太阳不肯落下去。城里的人都在准备买食材熬制腊八粥的时候,一队人马出现了。 打头的就是金北。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寻找所有线索,爬冰卧雪,竟然锁定了来去无凭的罗刹匪帮,跟踪了他们几日,又收买说服了几个半盗半商的皮货贩子配合他,夜袭匪营,救出了世子妃,并且跨越严冬的草原,回到镇北城。 整个城市与王府一片欢腾。但这个气氛没有持续多久,匪帮头子向他们主子怂恿一番,罗刹大兵压境,并不宣战,却围住镇北城,并且不断派小股部队袭击大平朝北境的各个村落、兵站、商镇。 陈确这边给的指示是,我朝照猫画虎,也不宣战,但拒绝谈判,谁来打谁。 这个卫齐,是个讲故事哄女孩子的高手,各种人物、各个情节说得详略得当、清晰明确。当莲意听到金北带回庄王世子妃的时候,心里狠狠地一紧,认为再接下去就是高所欢爱上金北的故事了。 结果,卫齐话锋一转,情节走到了两国相争上。 随着情节,夜训的两个人,正好转到了采萼楼下。 他们不约而同看看朝晖里的高楼,面对着小宫门,发着辉煌逼人的光。 卫齐继续说下去,“自然,您的金侍卫,也要带兵出战。没想到阵前搏杀之际,罗刹国带兵的伊璧娜朵公主,看上他了。” “哈?”莲意小小惊呼了一声。 “没错,”卫齐故作深沉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经过一夜之后冒出青色胡茬地下巴,“接下来,怎么样打仗、谋略,斗智斗勇,太枯燥了,臣不给您讲了,总之呢,战事结束了,不过罗刹国提出要金北娶公主。” 莲意不知道为何,有些想笑。 她想不明白,这件事的笑点在哪儿。侧脸看看人高马大的卫齐,也嘻嘻笑着。 可能是出于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吧。 不过,这种“幸灾乐祸”,也只针对自己亲近、高看的人,遇到窘境的时候才产生。 卫齐接着讲下去,“还没完呢!金北,本来是定了亲的。” “哈?” “可不是嘛。对方就是宽岭温氏长枝儿的嫡女——温软玉。就在庄王和罗刹国的使节对是否联姻的事儿商讨的时候,温家带头反对,坚决声称,您的金侍卫早就爬过软玉姑娘的阁楼。您懂吗?” “哦,懂得。就是金侍卫早就夺了人家软玉姑娘的清白。” “殿下真聪慧。庄王那叫一个气啊,说本王又没说一定联姻,不过是在商量着,你跳出来反对个什么劲儿!两边儿正顶牛着,金家还在两头安抚着呢,出大事了。” “啊?” “软玉姑娘跳楼自尽,自杀殉情。” 同为女人,莲意心里像割了一刀。 “这还没完,原来,世子妃自从回镇北城,就不肯与世子同房,找了各种借口。只不过世子觉得丢脸,没跟任何人说。这软玉姑娘一死,世子妃也疯了,说她的心,也在金北那里,以绝食相逼,要离开世子,最后当尼姑去了。” 这陈舆、陈逢,不愧是兄弟,竟然都遇到了妃子爱上别人的事儿? 真是惨。 皇帝与庄王也不亏是两兄弟,儿子都遇到了这种事儿。 乌别月谷对徐荷味下了什么蛊?金北对高所欢做了什么? 莲意一时无言。 “那边儿,伊璧娜朵还哭着喊着要嫁,闹了各种狗血淋头。咱们金侍卫的父亲,金绍大人心思一动,就以传递密信的任务做为由头,派金北入京找城防将军韩普韩大人避风头,从此就没回去,哈哈哈哈。” 莲意不由地点头如捣蒜地感叹着,卫齐也做着同样的动作。莲意问他:“这事儿连太子妃都知道,旁人呢?” “天下至少一半的人都知道。”卫齐非常自信。 莲意这就不懂了,“那太子爷选一个这样的人照顾我?这是——” 卫齐没答言。 莲意并不十分明白。 如果非要猜测一下的话,也不难理解——徐莲意,在太子陈舆那里,本来就是个猫狗一样的玩意儿,是作为徐荷味的替身接受虐待和惩罚的。 在她身边排除掉一切的太监、宫女儿,留一堆男人作为妃侍的安排,本来就荒唐,让金北当这个侍卫长,不是因为他那天差点追上了逃跑的侧妃,而是这种荒唐里的合理之处:陈舆就是要让一切出错儿,一切生乱,好得到一种奇异的快感。 如同有的人喜欢自己的伤口,喜欢伤口的结痂,甚至不惜撕开一次又一次,让那个过程一遍遍重来,他自己去舔舐那些血,那些厚墩墩的起伏不平的壳。 莲意吓出一阵冷汗。昨夜晚饭的时候,与陈舆闲聊共度,还觉得亲近,又是自己多想了? 她和金北,简直就是被陈舆放在了悬满刀剑的戏台上,他们对朝廷不重要,对谁都不重要,就是要一步步、一次次出丑,让陈舆看戏和惩罚。 期待中的作为太子侧妃、将来成为天子的妃子,平安富贵了此一生的景象,是不是不会发生了? 夜巡终于结束了,小院儿门口,金北出来接他们。 “殿下,”他说,“耳房里给您预备了热水,您累的话,先睡,不那么累的话,请您入浴。” 第二十六章 道是在意却无意 莲意隔了这么一会儿没见金北,原来他是去忙着帮自己预备洗浴之物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朝霞的原因,她觉得眼前的金侍卫,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唉,当然是因为知道了他那风流绝尘的往事的原故啊! 金北让开身子,请莲意进了院子。而莲意一边走,一边像看怪物一样,扫他一眼,扫他一眼,上看一眼,下看一眼,中间再瞄一眼。 不仅如此,金北无法分辨,莲意这张又困又累的脸上,是想笑还是想叹气。 也许都有吧。 总之,一路前行,莲意把他看得浑身发毛。 快到正房门口了,莲意停下了脚步,“金侍卫,太子爷呢?” “睡着呢。” 莲意放了心,双手往下身拎了拎,以为拎裙子呢,结果才想起穿的是铠甲,五指寂寞地微微张着,也没收回,就这样进了屋,急匆匆往耳房而去,边说道:“卫齐也来。” 金北明白了,这是不想让自己单独守着她洗澡。 说实话,虽然时间不多,自己单独护卫着莲意,什么私密的场景没经历啊?这次非要拉上卫齐? 两个男人,一个侍卫长、一个副侍卫长,穿过廊上三三两两正好刚刚换了岗的军人们,跟着莲意来到那间耳房。金北带上房门,叫了一声,“殿下,您走得这么快是何故?太子爷的吩咐您忘了?您不能离开臣下们的视线范围的!” 这句话其实是对着空气说的,因为莲意在屏风后面。 听完金北的“训斥”,她身上挂着脱了一半的桃花甲,手里拖着一杯热果茶从屏风后面走出来——这茶也是刚才金北为她备好的——径直走到金北前面,把左腿一抬,脚丫子往前一伸,“绳子呢,系呗。” 金北一头雾水,蹲下来按照她的吩咐做完。卫齐在旁边啧啧称奇,“这个主意好,不愧是你。” “可不是嘛。”莲意赞同他。 金北弄好了,站起身来,一边往自己手腕上系,一边严肃地批评两个人,“一唱一和,阴阳怪气,又是何故?” 因为金北把大浴桶和一应用品放在了屏风后,莲意牵着红绳子又钻了回去,窸窸窣窣开始脱衣服。卫齐打了个哈欠,反驳金北:“我这夸你呢!妙妙妙!诶,对了,殿下,您是用左脚踢毽子的吧?臣也是,哪天比比?” “我就是左脚!行!我准赢你!” 莲意就着踢毽子这个话题,竟然和卫齐聊在了一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金北没空计较——他想到的“拴绳子”这个办法,本来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因为莲意命令卫齐进来,一下子让这个本来两个人之间的秘密暴露了,他有些失落。 莲意回到了屏风后面。金北听得到脱鞋子的声音,脱盔甲的声音,进浴桶的声音,撩起水来的声音,甚至,把香丸打在她肌肤上的声音。 因为怕莲意太困,就睡倒在浴桶里,继而出了危险,金北隔不久就问一句:“殿下,一会儿出浴,您还是先喝了粥再睡?还是如何?” “随便。” 又过了不久,“殿下,臣找出来的衣服您可满意?在凳子上您看见了吗?豆沙色。” “随便。” 金北看了看卫齐。 卫齐不服气:“看我干嘛?要嫁给我的话,到我们卫家门口排队。” 金北压低了声音,不过莲意仍然能听清楚,“你刚才和殿下胡说八道了什么?” 卫齐可不让了,声音都抬高了:“别血口喷人!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不就是说了你在北境和那几个女人的那些事吗?” “哼,添油加醋了吧?” “怎么可能?”卫齐昂首挺胸、义正言辞,“非常理性、客观、公正好吗?平铺直叙,都是事实。” “鬼啊,都是事实!”金北忍不住往卫齐胸口打了一圈,就用系红绳子的那只手,搞得莲意搭在浴桶上翘着二郎腿休息的脚腕子,震动了一下。 “你告诉我怎么不是事实了?”卫齐来了劲。 金北不依不饶,“你告诉我怎么是事实了?本来我就没告诉过你,你都是听别人说的,别人已经添油加醋了。然后,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后来又告诉了很多人,那些人和我复述了一遍,你和他们说的也太夸张了吧!” 卫齐“切”了一声,“再怎么添油加醋,也是有事实依据的啊!再说了,你放心,我和那几个混蛋说的时候,不免把重点放在温姑娘闺楼内、世子妃邸下归途中、伊璧娜朵公主石榴裙下等等香烟场面的描述上。但是,我对小徐妃殿下怎么可能讲那些?我有分寸的好吗?就是大致讲了一下主要过程!” “什么香艳场面,你看见了?” “我聪明,我推理得出来不行吗?总之,再香艳再诱人,我也没告诉殿下,好吗?我保证!” “那你告诉我,殿下怎么了?” 卫齐瞪圆了本来就大的眼睛,“那你告诉我,就算是我添油加醋、说了你的风流往事,殿下就不高兴了?凭啥?她也看上你了?” 莲意只听到“嘭”一声闷响,且自己的脚腕子又动了一下,并不知道外头金北直接把卫齐的脑袋摁进了怀里,强行让他闭嘴。 泡了澡,喝了果茶,莲意毕竟是有了力气,于是在屏风内往外问道,“金侍卫,那你到底,勾引过高妃没有?你不会是另外一个乌别月谷吧?” 金北一刻都不等,立即回答,“殿下怎么能信卫齐这种人的胡说八道呢?” “你会梳辫子,会给女人换衣服,感觉很会照顾女人啊!” 金北放开卫齐,认真解释,“回归途中,臣的确是要照顾世子妃邸下,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但臣绝无勾引之事,臣不是乌别月谷。臣谨守为臣之道,照顾就是照顾,保护就是保护,绝对不会对主上的女人动邪念,邸下也好,殿下也好,世子的女人也好,太子的女人也好——臣,绝对不会对其产生男女之情!” 这几句话,声音不大,字正腔圆落地有声的,简直把卫齐都给吓到了,一直没出声。 莲意一阵心烦意乱,也说不清烦恼的是什么,同样沉默了下来。 结果,外头的卫齐打了个哈欠,又精神起来了,“兄弟,那我问你,先声明一下,这可是我向你本人求证啊,绝对是尊重事实!那个,我相信你的人品,不会对主上的女人动邪念,那如果主上的女人,钻到你怀里,或者把你扑倒在床上呢?” “说什么呢!殿下还在呢!” 卫齐毫不示弱,“殿下也想知道呢。” 金北不由自主看向屏风那头,没回答。 卫齐拍着手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就是那种人。” “哪种?”莲意忽然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并且问了一句,把金北和卫齐都吓了一跳。 卫齐煞有介事解释着,“看起来很好勾引、绝对不拒绝的样子,结果一扑,诶,还有些气节,结果……” 金北去迎着莲意,蹲下去解绳子,没想到莲意自己阻止了,“好了卫妖精,今儿先别说了。我想睡了,你们也歇一会儿吧。” “行,我们陪您回去。” “我就在这里睡。” 莲意在金北惊诧的目光里跳上了炕。“你们退下吧。” 太子陈舆就在卧房睡着,而且估计马上就要醒了。让她此刻回去睡在他身边? 绝不! 说起来,好像在哪儿睡,的确是莲意的自由。 金北答应了一声“是”,唤了四个军人守在门口,关上门,退下了。 莲意望着小小的房间内挤进来的是个颇为陌生的面孔。因为太子陈舆的命令,这几个人不能在门外,只能在门内守着她。 无所谓了。 她听着卫齐和金北远去的脚步声和嬉闹声——“你刚才弄得我鞭伤都疼坏了!” “你以为我不疼?我也挨打了!椅子比鞭子有良心还是怎样?” “回房互相帮着上完药再睡吧,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滚开。” “那就是要!” 莲意只觉得自己无限孤独。 她把红绫被子拉上来,然后才踢掉鞋子,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日上三竿。 莲意一下子坐起来,看着门口的军人好像换了一批。 也许是两批,谁知道呢? “太子爷呢?” 一个军人往前走了一步,“回小徐妃殿下,太子爷早起召见了金侍卫长,知道您在这里歇着,用了早膳出去了。” “哦。” “殿下,太子妃殿下送了吃的过来。” “有什么?” “鸭肉粥和菜卷,炸牛肉丸子,白玉汤,豆糕,糖奶花儿。” 这是侧妃的早膳份例。 “我去吃饭那个屋子用。” “是!” 那几个军人动也没动。 “我要梳洗一下,你们要在这里吗?” “是!” “金侍卫呢?卫侍卫呢?你们下去吧,换他们来伺候!” “都不在东宫!” 莲意坐在炕沿上踌躇了半天,实在是鼓不起勇气在这四个大男人面前梳洗,哪怕是躲到屏风后面,哪怕是刚来的那晚,她被太子陈舆逼着一件件儿换衣服的时候,也许这四个人就在其中,早就该看的看过,该听的听过了。 可是,那时候有金北在啊。 这个没良心的,跑哪儿去了? 莲意没有梳洗,直接从耳房里出去,去吃饭的屋子。 莲意,喝了一口粥,在琢磨着得去太子妃那里说说话儿,把面子情儿先过去,又琢磨着昨夜说是送过来的伏羲琴在那儿,就看金北、卫齐精神抖擞地站在了自己面前,并且让本来守在莲意身边的军人们,退下了。 卫齐先开口,“殿下,臣已经查明,正月十五的出宫记录上,的确有柔西公主和曼珠等人。” 金北接着说,“殿下,臣已经问过夏妈妈,她的确陪柔西公主去过护国寺。而且,前后的时间与出宫、回宫的时间、路上花费的时间,对上了。” 卫齐又开了口,“殿下,臣去了卫太贵妃宫里请安,她听说您进宫了,想让您去沐德宫玩玩儿,和您说说杏花林的事儿。” “啊?那,我?得梳个头。”莲意动着心思。 金北一幅不容商榷的样子走近了一步,“别急。一秘换一秘——您先说说你前儿在冷宫,还见了谁?” 第二十七章 荷味梦里的骸骨是谁? 莲意没立即回答。 怎么说呢,她知道自己有些小性儿,之前几位老祖母和伯母、母亲、婶母们,确实在打牌闲聊的时候,夸着荷味,嗔怪过她:“莲儿也是个银隔片子!说暖就暖了,说冷就冷了!” “论起来,这点上,莲儿还不如蔷韵稳重!” 大桐富贵人家的闺阁里,以及文人墨客书房,讲究“隔火熏香”,搁在香灰木炭上的云母片、银片子,都极为薄,极为敏感,以便将炭火的热,传给香丸,缓缓逼出其中的香气,却把烟熏缭绕,吞没在下面。 说起来,早上因为睁眼就看不见金北,莲意确实觉得无助,甚至到现在还蓬头垢面。不过,这不是她心里觉得微凉的原因。 她是真的时不时觉得:“金北这个人,摸不透。” 如果是心情敞亮的时候,摸不透一个人,或许是个趣味。但此时此刻,并不。 按照金北的说法,他为了自己的差事顺利,会尽忠周全,维护太子爷、也维护莲意的利益。他当然是可信的。但他非要掏摸出来自己这个“秘密”的行为,让莲意觉得有些害怕。 莲意认认真真喝着粥,眼看那只官窑白瓷碗都要见底儿了,才抬起头来,拿眼睛看着金北、卫齐,“要不咱们做个游戏?” “好啊!好啊”卫齐搓搓大手表式很期待,金北没说话,只是看着莲意。 金北是何等人,一下子知道了莲意的小心思。 有一团迷雾始终隔在两个人中间。莲意心性善良单纯,在忽然被接进宫后,对他有依赖。可是,她像洞口的小兽一样,当人接近,会忽然缩回去。 他没生气,反而有些自责,一定是自己不够好。 对莲意,这有些心疼。 金北也堆起一脸笑,“殿下喜欢,那就试试——看看臣与卫齐谁先明白。” 莲意把勺子放下,把碗推开,擦了擦嘴,“这个人武功好,能人不知鬼不觉出现在冷宫。” 金北双眼看着莲意不说话,卫齐若有所思点点头,“再说一个特点,再说一个!臣肯定先猜到!” “这个人让我不能把和他说的话告诉别人,我不敢不听。” “哈?”卫齐一脸懵懂。 “我要是告诉了你们,万一那个人怪罪下来,你们也有了罪过。” 卫齐又一次差点蹦起来,“谁这么欺负人?也不看咱们的身份!” 金北拿大手捂住卫齐的嘴巴,“殿下,您之所以知道太子爷进入紫衣卫,实际上是听这个人说的吧。” 卫齐双眼闪过一道光。 他把金北的手掰开,“行了,我懂了。这是个天知地知我知你知不可说不可说的尊贵人物!” 莲意“嗯”了一声,“为了保证你们真的猜对了,咱们想到的人是一个人,咱们把他的名讳,拿韵书里的归类说出来即可,一二三!” “上十一真!下五歌!”卫齐高声作答。 论起读书来,卫齐居然比金北强些。金北听到了卫齐的答案,愣了一会儿,才勉强反应了过来,发现莲意冲卫齐点了点头。 “陈”和“确”,卫齐都说中了。 “哎呀,”卫齐皱着眉头,仿佛觉得事态重大,“那他是不是要您做什么事?” “对,我不能说。” “的确,您还是别说得好。”金北说。“您心里要打定了主意,但凡下了令,臣下们听就是了。” 说完,他唤人进来收拾屋子,又请莲意回耳房梳洗。 “你们呢?你们是不是根本没休息?”穿过走廊的时候,莲意回头问。 “我们今夜早些歇息就是了,不碍事,要不,让卫齐先去睡吧。” “啊?”卫齐正跑神儿,听到金北口里说出自己的名字。 “好。”莲意说完,只带了金北一个人回到耳房。 总算是松快下来了,莲意由着金北在自己脚腕子上拴好红丝绳,跑去屏风后面,先把杀了她、她都不会有人在近旁的情况下做的事都做了,梳洗完毕,终于有了些精神,走了出来。 金北默默过来,给她解绳子。 莲意这才有脑子过问喝粥的时候听到的事儿,“金侍卫,夏妈妈怎么说护国寺的事儿?” “说是柔西公主因为总做噩梦,去求着住持大师亲自写了签文。但因为求签的时候,夏妈妈没进去,具体也不知道。” 护国寺的住持怀恩大师,可是大人物。 当年,当今皇帝陈确的大皇兄阳麾帝在位的时候,立过一个太子,叫陈煌。 阳麾帝驾崩,由于四夷祸乱,国难当头,陈煌才16岁,年纪轻轻,不堪大任,二皇兄在当时还活着的高太后以及群臣的支持下,以“兄终弟及”的原则取得帝位,是为舒景帝。 舒景帝登基后不久,就诛杀了亲侄子陈煌,立自己的儿子陈渭为太子。 过了才一年多,舒景帝病重,因为怕国家不稳,最终没有传位于太子陈渭,而是临时决定,再次将帝位以兄终弟及的方式,传给老三陈确,还让陈确立誓,绝对不伤害亲侄子陈渭。 然而,陈渭,始终是帝国安定的不稳定因素。他在渐渐长成,在心怀叵测的野心家眼里,从幼童变成一个少年。 就算是百姓心里,比起新的太子陈舆,陈渭,好像更有一层悲剧神秘的色彩。 20年前,陈确颁布旨意,命当时15岁的前太子陈渭出家为僧,到京郊护国寺修行,为国祈福,法号怀恩。 随着朝政逐渐稳定了下来,怀恩大师虽然大部分时间依然在闭关,但还是越来越多地可以露面,接待着地位尊贵的香客们,也宣示着现任皇帝陈确的宽容慈爱。 荷味私下见了怀恩大师? 金北靠莲意很近,压低声音问她:“关于护国寺住持大师,殿下知道多少?” 莲意把大桐深宅大院里的女人们都知道的说了出来,“大师是从前的太子。” “还有呢?” “不知道了。” 金北悄悄地,把再往前的事情,告诉了莲意。 莲意听完,抓了一把金北的袖子,“陈煌死在哪儿?” “据说是宫里头。尸骨没有找到。那是22年前的事儿。所以说,柔西公主做的梦——” 金北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和莲意都有些糊涂,都存了一个共同的疑问,“如果能找到陈煌的尸骨,对现在的政局来说究竟能有什么影响?太子妃紧张什么?徐荷味跑什么?” 陈煌是舒景帝杀的。谁还在乎? “看来,怀恩大师知道一些事情。”莲意说,她放开了金北的袖子。 “嗯。”金北退后了一步,“卫太贵妃呢?您想怎么办?” 莲意走回到炕头上坐着,“我进宫来,名不正言不顺的,连皇上和皇后娘娘都没拜见,跑到沐德宫老太妃哪里去蹦哒,总是不好。但拒绝了,又不好。” 金北赞同她,“您想得很周全。但是您已经光明正大见过一个人,太子妃。不如去她那儿探探口风,是先拜见皇后娘娘,还是怎样,总不能干等着。” 莲意想了一下,点头答应了金北的提议,“好。说起太子妃来,她让人把那张琴送过来了吗?” 第二十八章 居然有些盼着太子爷早点儿回来了呢 琴在莲意的书房。 平日里,太子就在卧房读书,所以那里有一架一架的书。荷味呢,就另设了一间更大的房子。 当然,因为太子从前与徐荷味恩爱异常,这间屋子实际上,也算是两个人共用的书房。陈舆常常黏在荷味身旁,不看书,只看她。 对陈舆来说,自己的卧房也好,这间书房也好,所有的书都是摆设,荷味就是看不够的一本书。 午时刚过的阳光明媚甜腻,透过窗棂子照进来,春风吹着书桌上的那张伏羲琴的穗子。 薏米色的穗子,衬着老牌低调的旧铜色琴面,颇为相得益彰,一看就是荷味的品味。 莲意由金北陪着进来,守门的军人还特意说:“太子爷知道小徐妃娘娘要来这个房间,留下了话:可以,随便看。” 陈舆这个人,真是! 让莲意迅速奔过去查看,还小小惊呼一下的,是琴额。 一块儿一寸左右的嵌宝和田玉佩,镶在上面。 和田玉是上品,老物,温润无比的玉体,雕成一凤一凰对对飞的样子,让整个玉佩成了一个娇俏可爱的椭圆形,而并非通常的方形。凤凰双翅的部分,利用了原本的玉体深血琥珀的颜色,艳丽逼人。 翅膀上,点点滴滴点缀着碎珍珠,而一凤一凰的眼睛,都是名贵的青金石组成,双爪则是红宝石。 这件琴额上的装饰物,纷繁华丽但是精美,一点儿都不突兀,也并不落入俗流。 “可是,这不是荷味喜欢的样子啊。”莲意说。 她和卫齐之前的猜测倒是沾了点儿边儿:暂时来看,荷味虽然说没留下十万两金子,价值连城的玉佩,倒是留了一块儿。 昨儿晚上夜色笼罩采萼楼,莲意完全没注意到它。 然而,太子妃肯定看到了啊!她好像没看上?完璧归赵了?至少,“归妹”了? 话说,荷味当日如果约了情郎私奔,带这样一张琴上楼,又要作甚?何况,琴弦但是应该是弹不出什么像样的曲子的。 金北回应着莲意的话,“这琴的来历,您可以问问太子爷。” “问他?”莲意有些犹豫。 金北又摆起先生脸来了,“殿下,您和太子爷又不是仇人,总要多说说话儿,才能交心,才能和睦。您忘了徐老夫人了?躺在病榻上也希望您得到太子爷的宠幸信任啊!” “我知道了。”莲意在书架前逛来逛去,“论理,问问爷这张琴的事儿,也不算奇怪。” 没等金北说什么,莲意拎着裙子往外走去,“走!找太子妃谢恩去!” 临了,还在门口叮嘱守门的军人说,“这琴太名贵了,除了太子爷和我,谁都不许再进这个屋子了,锁上!日夜派人守着!” “是!小徐妃娘娘!” 金北看着莲意精神抖擞了起来,还发号施令,憋着一丝笑容默默跟着她出院子,但终究忍不住逗弄了她一下,“您上次去,应该没带见面礼,这第二次去……” 一言既出,徐莲意果然在绿意盎然的小院落里原地打转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很好,太失礼了。饭都吃人家好几顿了!金侍卫,”莲意一脸焦虑,望着金北,“我母亲收拾的东西里,有没有什么拿得出手?” 金北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了解眼前的女人了,轻轻一次尝试,就让她这么好玩儿。 好玩儿是其次,让她暂时忘却理不清的、甚至不愿意完全告诉他的思绪,才是最重要的。 金北好容易整出一副一本正经替主子出主意的样子,“拿的都是日用品。而且都是您用过的。” 莲意改变了转圈的方向,反过来又转了开来。 金北觉得闹够了,拉住莲意的手腕子,“殿下,稍安勿躁,皇上和皇后娘娘赏了东西,挑几件好的,把遮羞礼先送了,也可以。” 莲意叹了口气,“也只能如此了。但是,拿什么回赠皇上和皇后娘娘呢!这笔帐真是的……” 莲意往屋内走,一边问“赏赐的东西在哪儿?”一边听到金北劝她:“回赠两位圣人何物,您自然要和太子殿下商议……” “又来了。”莲意噘了噘嘴巴。 莲意对太子爷这么排斥,金北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混蛋,”他在心里骂自己,“当然要担心。” 那些赏赐之物,除了吃食和药,也堆在后楼的一间屋子里。 两个人打开箱子柜子选了起来,不免对拿在手里的东西赏鉴评论了起来。 翻了半天,谁也不知道叶千波的喜好,只能挑了件斛律皇后赏赐之物中看起来最贵的。 “这对金穿玉慈菇叶耳环倒是很适合太子妃。”莲意说。 “外头的银盒子也好,拿着也小巧,否则太兴师动众的样子,也不合适。”金北赞同。 “金侍卫这好性格,以后成家了,一定和夫人有商有量。”莲意赞了他一句。 话说刚才这一幕,两个倒确实像一对和和气气过日子的小夫妻。 而且莲意根本没意识到金北听到这句话之后脸红了一下,亲自拿了耳环,又一次往外走去。 太子妃在那日见莲意的屋里,刚歇完晌,还在梳头,笑意盈盈地唤莲意进去,而金北就留在了红帘外。 莲意跪下请了安,得了令也没爬起来,先高高奉上了礼物,“奴原不知礼,承蒙娘娘又宽厚又错爱。” 太子妃从身边太监的手里接过来银盒子,打开来瞧了瞧耳环,当即命令宫女儿替自己戴上,再次让莲意起来。 “你太客气了。我也没预备给你的见面礼呢,等哪天补上。” 莲意恭顺地挂着笑容,轻轻坐在炕沿儿对面的椅子上。“娘娘在宫里忙什么,但凡有需要奴的,只管召奴来,奴虽然笨,也能出一分力。” 太子妃一听来了劲,“说起来,我正愁呢,柔西公主本来管着太学一档子事儿,她走了,还没人填补呢,这快十天了,因为没人敢招惹咱们爷,也就没人敢提这件事儿。七七八八的,倒都堆在我这里来。我大字识不了几个,可如何是好啊!” 莲意未敢确认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未敢随意应对,拿眼光扫了扫红色软帘外,正好看到金北穿着军靴的右脚抬起来,轻微点了点。 “这是点给我看的?这是让我同意?”莲意心里嘀咕着,脸上继续陪着笑,“都是家姐带累了娘娘。我们徐家,没一个人不愧疚的。” 太子妃已经戴好了耳环,就着铜镜照了照,颇为满意。 她放下铜镜,看看莲意,“怎么样?要不然,你先帮帮我?” 此刻,红色软帘外的金北的那只脚,正在更加迅速地点着。 荷味最初进宫当女官,不过是在御书房等地整整各地敬献的新书。后来因为当差当的好,也算是一路高升,才去了太学。那可不是一般人呆的地方,她负责的,是很敏感的一个差事:时策。 当朝读书人考科举,六个科目里本来就有“时策”这项,也就是议论时事,并阐述应对策略。从当今皇帝登基的第二年起,就在太学设了这个新政策:由专人组织太学生报题目、做调查、写时策文,这就是考试之外的时策。每个太学生都有资格写,也有权利不写。不过,但凡写了,就能在履历上积累好大一个光彩,当时就赏钱赏地,且有机会参与到他写文章分析过的那件事情里去发挥作用。 读书嘛,本来就为了光宗耀祖、封妻荫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果有机会去影响朝政,哪个读书人不心动呢? 后来,大概10年前,在当时的太学祭酒的倡议下,时策的内容有了些扩大,但凡提出新的读史、读经的方法,或者虽然没有针砭时弊但针对朝政提出新的增益之法的,都算在里头。 荷味的官名叫“选策官”,正儿八经负责启发太学生、教导太学生,多多参与到写作“时策”的事务中来。 她的差事其实很复杂,因为这件事牵扯到银子、地、名誉,以及有限的名额,所以并不简单,可不是读几篇文章就算了。 眼看金北的脚还在疯狂地点着,莲意想到去太学当女官无论如何可以出宫,甚至可以有一份差事忙着来躲避太子陈舆——当了朝廷的女官,太子爷总不能想虐待就虐待吧? 莲意脑袋一热,心一横,“奴虽然不懂事儿,但愿意为娘娘分忧。只是,这是要,向哪位大人,或者是,向皇上、皇后娘娘等长辈上报吗?话说,奴自从进宫以来,上自卫太贵妃那样的老祖宗,下至其他的主子们,都没有去拜见。” 太子妃没理她,命令身边的太监,“把那些文章拿过来。” 那个太监答应了一声去了,不一会儿,取回来一个黄布袋子,打开来,是一卷卷用红丝绳系着的竹纸。 太子妃这才笑着对莲意说,“这是这些日子,太学生们交来的选题,就是阐述自己准备如何写时策的。我看的头疼,你替我看看,选选。至于其他的事儿嘛,只能再说。第一是你也不熟,未必做得来,更未必压得住场子,看文章倒是简单,你做得来;第二是,你的身份啊……” 太子妃故意顿了顿,“你刚才不是也说嘛,要不要向谁上报,这件事呢,就有些难说了。宫里头,虽则都叫你小徐妃,可是你究竟还不是太子爷的侧妃呢。皇上和皇后娘娘赏赐你东西,主要是为了安慰太子爷的心。其实呢,也不是冲你。” “是,娘娘教导的是。” “所以你现在的情况,太出头了不好。不说别的,人人知道咱们太子爷宫里跑了一个侧妃。人人又知道接进来一个你。如果人人知道你还没有位份就四处走动,岂不是越闹越不像了!” 莲意再次赞同:”娘娘说得有理。” 站在太子妃身后到宫女儿还添了一句,“咱们娘娘事事都按着太子侧妃的份例供应你,但实际上,宫里没给这份银子呢,谁有咱们娘娘这份儿慈悲呢!” 红软帘外的金北,如今一动不动,脚也不点了。 莲意起身,向前半步,低下头接过了黄布袋子,一个危险但是大胆的想法冒上了莲意心头。她再抬头去看太子妃的时候,眼神里是真心诚意地高兴。 “奴谢过娘娘信任,奴一定好好替娘娘当差。娘娘先歇着,奴告退了。” 莲意得到允许,带着笑离开承瑞殿。金北直到走回了偏院儿的大门,方才问她:“您有什么主意了?” 莲意收敛了笑容,“金侍卫,你知道时策是什么吧?” “略有耳闻。” “我姐姐也许没留下十万两金子,留下的就是同样重要的时策啊。” “啊?” “总之,太子妃娘娘极为在意我姐姐留下的痕迹。而且为了得到她想得到的东西,今儿让我看文章,以后就让我做别的苦差。” “那倒是。可趁现在猜不透您在想什么?” 莲意得意地转过脸看着他,“太子妃找我替她当差,又不给我女官的位份。这件事,你说太子爷知道吗?” “应该不知道。” “那,我知道太子爷不知道吗?” “嗯?” “那,太子妃知道我知道太子爷不知道吗?太子爷知道太子妃知道不知道我知道不知道太子爷知道吗?” “您到底想说什么?” 莲意继续往正房内走去,“我想说,我错了。居然想过走太子妃的路子,得到一些庇护,而且合情合理地去见卫太贵妃。这真是舍近求远。我没有位份,去见任何人都不合适,这是真的,可是没有一条法律、宫规白纸黑字写着不许我去。我在东宫的存在已经够尴尬了,害怕更尴尬吗?” “说实话,臣不是十分明白。” 莲意拍了拍金北的胳膊,“多谢金侍卫时时劝我向好,我听进去了。今晚我就与太子爷和睦相处。” 莲意回头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嗯,居然有些盼着太子爷早点儿回来了呢! 第二十九章 一次不深不浅、或对或错的入戏 莲意回了太子的卧室,里头依然是暖香扑面。她走到香鼎前瞧了瞧,笑嘻嘻地自言自语,“其实,殿下的喜好,和我也差不多。” 浓烈的,大开大合、大张旗鼓的。 莲意甚至就近翻了翻太子爷的书架,又打开了一面衣柜。 她演着嘴笑,“嗯嗯,这些,我也都能看,都能使。” 然后,莲意坐到画床上,手里还抱着那个黄色大布袋子,盘算起来。 金北就默默站着,没说话。 “金侍卫,太子爷有没有传什么话来,晚上不回家?” “回殿下,未曾。” 她算了算时间,不出意外的话,陈舆会在两个多时辰后回来。时间太充裕了! 莲意起身,出了卧室,按照记忆,七拐八拐地走着。金北发现她是要去茶水间。 “嗯,就是这里了。”莲意站在屋子中间环顾四周,“但不知道柴火、碳在哪里?茶叶、干果子、盐末子、奶条子又在哪里?还有,做饭又在哪儿?” 金北明白了,“您是要亲自替太子爷预备晚饭和小食?” “对,昨儿夜里他就发现了,我连侍奉他换衣服都不会。这一步,毕竟还有男女之别隔着,怪不好意思的。替他做些吃的喝的,他会高兴吧?” 金北很是发自内心地笑了笑,“您,这不是忽然想明白了吗?” 他是高兴,但也有点儿奇怪的怅惘。 为了压抑这股子怅惘,金北振奋精神,比莲意还积极,“这个院儿里,臣摸得差不多透了,您再说一遍需要什么,臣吩咐人去弄。不过咱们得想好了,先弄哪个,再弄哪个,不然忙活起来,乱作一团。” “金侍卫说得有理!让我想想,先决定做什么吧!” “殿下说得有理!” 两个人互相夸着,一片和谐。金北又兢兢业业陪着莲意回到荷味的书房,先替她把布袋子放好了,然后,笔墨纸砚给她找了,听她说菜谱儿:“做个山楂酱烧猪尾巴,怎么样?” 金北从莲意的语气和表情猜,这道菜其实是她的最爱。他微微笑着答应下来,“那咱们需要猪尾巴,山楂,您先写下来。” 莲意提笔写字,这倒是金北第一次看见她另外一副样子——与昨夜弹琴的时候的微微痴狂、诡异乖张不同,此刻,她顿时收了嘴馋的表情,素净淡然,却又出于多年的训练,素净淡然地坐好,写下菜名儿,食材名儿,又拿小字儿注解上重量,那字体不算是特别好看,但也娟秀工整。 她看了金北一眼,自己又想起什么去补充,“这道菜,得素白深碟子放着才好看,也要找出来。下一个,通花软牛肠怎么样?” 通花软牛肠是大桐这几年时兴的菜式,就是把羊羔的骨髓放入牛肠里做的。 金北面露难色:“这第一道菜,臣没敢说,第二道菜也太难了,那都是名厨手笔,您——” 莲意不为所动,提笔写下菜名儿,又把食材也列上了。接着,金北只听她口吐莲花停都不停:“当归羊肉?黄酒炖鸭?大虾还是白水煮了好吃,蟹黄煎豆腐?要不要再做个蹄羹?野猪蹄子好买吗?其实凉菜应该上点儿鹿肉脯,临时腌也来不及了,最后加个春来百花吧。” “春来百花”是素材,其实是各种菜、果,做出百花开放的样子。 金北满心里憋着一句话,“您能炖个鸡蛋羹就不错了。”但他手里接过莲意的那张写满了字的纸,略干了干,叫了一个兵过来交给他,“或去借,或去买,尽快回来,先找卫齐领银子。” 金北提醒莲意,“还需要柴火,香料,木碳,泉水,另外,您还要做茶饮吧?” 莲意眯了眯眼睛,瞅着金北,不说话。 “怎么了?”金北忍不住问。 “你一定觉得我不会做饭,对吧?” “您难道会吗?尤其是通花软牛肠那种菜?” “金侍卫,我今儿就多做一碗赏你吃,你就服了我了!” 金北承认,自己被这句话很是吓到了一会儿。莲意的气势一点儿没降低,又拿了一张纸,没和金北商议就写了起来,然后,往他手里一塞,“先去把这些弄来。” 金北向纸上看了一眼,发现是些干果、茶叶。他将这张张也交给一个军人,就看到莲意起身去看书架上荷味的书。 直到莲意挑出几本《清供》、《神仙食》放在手里落座在书桌前,他才回过味儿来,“您是临时抱佛脚,现拿菜谱学做饭啊?” “哎呀,你懂什么,你相信我就是了。” 金北挺不相信的。但是说了也白说,只好就由着莲意闹去。出去寻找食材的军人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发现莲意倒是颇有大将风度,一点儿不急,就着午后的阳光,兴致勃勃看起书来,一下子就沉浸入内,头也不抬。 他竟然困了,多少年当兵都没有的事儿——靠在墙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莲意“喂”了几声把金北叫醒。 她看着他,一副疲惫至极的样子,一副小婴儿的神态,缓缓睁开眼。 “你打呼噜了!“莲意逗他!” 金北明白过来,连忙请罪,“臣失礼了!” 阳光的色彩更偏暖调了,这是什么时候了,金北骂着“该死。” 莲意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事儿,过了半个时辰而已。走,东西都来了!” 食材、柴火、木炭、泉水,都堆在许久不开火的大厨房,比起莲意的志得意满、信心百倍,金北心里是发愁的。行军打仗的时候他烤过鱼虾和野鸡,甚至还有蛇鼠,但认真做起太子爷要吃的菜……难! 莲意指挥了起来,“谁会生火?” “臣在!”一个军人举了手。 金北看看他,知道这个人本来就当过半年伙头。进宫这几日,他们吃的喝的都是从守卫皇宫的禁军总厨房里领的,而且就是这名军人带人去交接的。 “来来来,试试!”莲意命令道。 说实话,专门盯着莲意这个差事,虽然比在城防军大营里的差事轻松,可是过了这几天,也真是闲出花儿来。围在周围的军人们都觉得终于有个新鲜玩意儿玩玩了,不仅那名当过伙头的军人过来了,还有另外两个撸起袖子,自告奋勇帮忙。 莲意倒没有把活计都指派给别人的意图,尽管金北一直拉着她,等火苗儿从灶台地下转出来的时候,她还是倔强地走过去蹲下查看。 金北操心受累地加大了拉她的力度,“殿下,这火势不稳,您别蹲这么近,小心熏着。” 刚说完,一股烟灰冲出,直接把金北和莲意这两脏脸扑了个黢黑。 而嚷嚷着“拿我钱袋子买东西!有好玩的却不叫我!”跑进来的卫齐,正好看到这个场面,带头哈哈大笑。 既然卫齐都笑了,其他的军人也不客气,笑了起来。 金北要了水,先弄湿了手巾给莲意擦脸,自己就成了唯一的笑料。 莲意笑得捂着肚子,终究还是不好意思,亲自拿了块手帕子沾湿了去碰金北的脸。 “不用您。” 金北躲开了,端着水盆子走了出去。 莲意拿手帕子的手空空悬着,有些尴尬,幸亏那头军人们喊她:“小徐妃娘娘,火稳了,稳了。” 莲意跑过去查看,放心了之后又下命令,“下水,刚滚开的时候,就立即煮猪尾。另一个灶也开了,煮牛肠,去腥。” 她心里还是得意的。 金北认为她做不了厨子。 她的确做不了。 可是看你怎么说。——外祖父家是皇商,家教中比其他世家自有不同,讲究孩子打小儿要明白各种庶务,长大了成家立计,不受人拿捏。 直白点儿说,你连一个鸡蛋多少钱,一碗粥怎么做出来的都不知道,管家娘子骗你,你都替她数钱。 所以,莲意的母亲很小很小,就被奶妈子抱着在厨房转悠。所以,莲意从很小很小,也是如此。徐家又讲究孝道,每次祖母做寿,小辈儿们将就亲自预备个菜品祝贺,当然都是最简单的,而且大部分工作是下人做好了的,可是莲意经过手,知道怎么把一根蹄膀拿酱料炖烂炖香。 各种菜式,其实同出一理。 再加上,她还是“书匪”。但凡有书里写的东西,别人看个热闹,其实内心糊里糊涂的,但是莲意好较真,哪段真,哪段假,她全部能看透,也全部能还原。 只要有书在,她什么都能做好。 很快,金北回来了,先凑到莲意跟前,给她拿的猪油膏。 “这不是臣的,是耳房里拿的,您的。” 因为莲意刚洗了脸,他倒真细心。 由于怕莲意小性儿,金北还特意闻了闻,“有肉香了。” “哎呀!煮过了!”莲意一边抹脸,一边连忙让大家听下,捞起肉来,拿泉水亲自洗了——这次没人表示反对了。 卫齐看出了门道:“这量够大,您这是做了让我们都能吃上一口啊!” 在众位军人的欢呼中,莲意笑笑,特别大方,“钱,算我的,以后还给你。” “谢小徐妃赏饭吃!”众军人齐声喊道。 莲意确实让金北大开眼界了一次,尽管动作有些笨拙,她挑了几个自称会切肉的军人,和他们比试着把该切的切好了,分派下去,拿香料腌的腌、灌的灌,大汗淋淋的半个时辰过去了,猪尾竟然真的和山楂酱一起进了锅,羊羔髓也居然真的放在牛肠里蒸上了。 而且,大厨房里芳香四溢。 “是我小看您了。”金北说。 “那倒不是,”莲意擦着手说,“谨慎总是好的。即便现在这个样子,和真正的名厨、御厨没法比。可是,我觉得太子爷一定爱吃。” “为什么?” “因为我爱吃。” “啊?” 莲意吩咐再过半个时辰掀锅后离开了厨房,金北和卫齐跟上,听见她说,“我觉得,太子爷和我既然能看差不多的书,喜好差不多的颜色,在吃上也是一样。只要肉香味浓,并不一定讲究多么好的手艺。” “那正好,更相和睦了。”金北评价道。 莲意顶着一身肉味儿,没休息就去了茶水间,开始指派金北、卫齐,“看到了吗?杏仁儿这么碾,桂圆这么挑,甜枣儿这么弄,玫瑰花酱这么团,陈皮这么切,奶条子和盐交给我。” 卫齐立即埋头苦干了起来,金北还在犹豫,“您这又是啥?” “宇宙无敌千香百味奶香盐茶。”莲意说。 “啊?” 莲意不理他了,去忙自己的了。脸上都是笑。 因为这是她从小喝着茶,一直很期待能让徐家厨房做的终极梦想味道。可是母亲不许,连外祖母家的厨房里,也只实现了三分之一。 怎么说呢,要做出别人喜欢的东西,先得自己喜欢才成。不是吗? 该做的都做好了。热的凉的,统统装好盘啊碗啊,留在竹笼里保温。 小院里安静下来,并且被涂上了夕阳的颜色。 莲意回耳房又洗了个澡,戴上找出来的荷味的香囊,穿上荷味的一套姜黄色的裙卦,戴上白玉簪,只是脚上穿了双属于自己的矾红色的绣花高底鞋儿,靠着记忆,摆上了徐荷味的表情。 脸上也是寡淡的妆容,把铅粉掺合着猪油薄薄涂上,有种温润的白,画了远山眉,点了淡红唇。 听到余明回来报信说“太子爷要回来了”之后,就默默等着,说服自己“你就是荷味”。 幽静的黄昏时光里,她竟然真的分不清自己是谁,竟有些入戏。 她做的那些事,不知道荷味做过没。 她就是一个像又不像、似是而非的荷味。 这既是一次不深不浅、或对或错的入戏。 太子爷喜欢的戏。 太子爷回来了。 莲意无声无息到小宫门迎接,先对着看到自己就愣了一下的太子妃那边儿的太监,笑了笑,然后,坚定地,福了下去。 第三十章 喜欢一个人的确像做功课 陈舆一身疲惫地下马,进了小宫门,先是亲自把太子妃那里的太监扶起来。还是那句话:“有劳了。我晚饭在这边吃。”那太监心平气和地行了礼,走了。 陈舆一回头,自然看到了晚霞的微紫中,蹲在一边迎接自己的女子。 他都不敢近前。 荷味的簪子,荷味的香气,荷味的衣服。 裙下露出矾红色的凤头鞋,这不是荷味的。这救了他。 可怎么说呢,熟悉中有股新鲜劲儿。 陈舆就站在几丈外,希望莲意抬起头来就没那么像荷味了。因为他觉得此刻的自己无法承受。 “平身吧。” “是。” 莲意放低了声音,听起来还是荷味,抓挠了一下陈舆的耳朵。 她慢慢起来,又抬起头。陈舆居然鼻子一酸。 怎么说呢?还是那句话:到底是姐妹。 并不相同的五官,此刻你交给任何人来看,不论是男人女人、小孩大人,一定都会说:“像,极像!” 到底是姐妹! 陈舆不动声色背着手往院子里走去,莲意快走几步跟上。 “肚子疼吗?”陈舆问。 头也不回,确实与莲意在说话。莲意想起来自己正装作“来月事”呢,连忙回:“不疼,奴一向不疼。” “你姐姐都是疼到打滚儿。” 这也要比较? 莲意没说什么,果然等到了陈舆回头看她。发现她脸上淡然文静,看不出喜怒。直到撞上陈舆的眼睛,方才笑了笑,满心喜悦的样子。 “怎么了?”反而是陈舆不适应了。“笑什么?” “盼着您回来好一会儿了,就怕您今晚公务太忙,不回来了。” 陈舆停下了脚步,“真的?” 莲意试探着去牵了牵陈舆的袖子,“真的。您一会儿就知道为什么了。” “原来不是无缘无故啊,是有求于我啊?”陈舆虽然这么说,究竟也没怎么样,由着莲意孩子似的捏着他的袖子,笑得如春花灿烂,又如晚星迷朦,一起回到了小院儿。 “山楂酱猪尾巴?”陈舆说。“这是我最爱吃的菜!” “天啊,这也是奴最喜欢的菜啊!” 莲意打心眼儿里得意、开心。 太子爷爱吃什么,等于是国家机密,一般人不知道。要说莲意能打听到,绝对不可能。偏偏就给碰上了。陈舆更加在心里疑惑,她是不是有一颗和荷味差不多的心,能预言,能看透人心? 菜香让这一切都来不及考辨,太子反手就握了莲意的手,不让她再捏自己的袖子了,进了正房,拐了几下,来到吃饭的屋子。他一边浴手,一边看着桌上——菜色和摆盘的水平,虽然一般,可是味道不错,“竟然有通花软牛肠!” 余明惠久亲自从伺候的军人手里接了茶盏放下——一个人两个。莲意连忙解释:“殿下,这浓的,是奴喜欢的,您尝尝,不喜欢也成。但是里头加了很多又香又甜的,解乏;这淡的,是太子妃娘娘那边儿送来的乌龙茶。奴预备的晚膳太腻味了,您喝了,解腻。” 莲意这大公无私、义正言辞的,倒是不避讳自己的短处。 陈舆一边擦手,一边瞅了瞅那碗所谓“浓”的,眉头一皱,“这什么玩意儿啊!”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砸了砸嘴,竟然沉默了一瞬,然后,看着莲意,悠然感慨:“真香!” 莲意笑嘻嘻地,等着陈舆说了“赐座”,规规矩矩在他斜对面儿坐好了,由着军人们布菜。按照她观察,今天的陈舆也有些不同。 也许,时间真的是治愈一切的高手?心爱的女人走了一天又一天,总会一天强似一天。如同病重的人,抽丝般好起来的。 这点,连陈舆自己也没计算过。 他不知道莲意在心里想这些的时候,对他产生了真诚的一丝怜惜。 但她也无法表达,只能拿清水眼睛关注着他吃一口这个、尝一口那个,很在意的样子。 被这样一个美丽的女子盯着,陈舆稍微有些坐立不安。太子妃和荷味有一点相同,性子都是高傲且冷淡的,其他对自己热烈的女人不是没有,但是低贱卑微,或者充满心机。 他想了想,找了个话题转移自己脸上浮起的火辣辣,“这是你做的?” “也不算全是,但是菜单是奴写的,基本上是奴指挥他们做的,奴也亲自切了肉,拌了香料,等等等等,等等吧。” “也不容易了,今儿就忙这个了?” 莲意自己也吃了一口,咽下去,“总不能闲着。奴想取悦爷,爷,悦否?” “你为什么要取悦我?” 真实答案是为了让你护着我,让我可依赖,比如在皇宫各个地方进出自在些,位份上早日定下来,再就是别一惊一乍老吓唬我。 不过莲意没那么说,“现在取悦您,是因为奴一家俱尽忠敬上,您是君,奴是臣,自然要取悦。以后嘛,等奴喜欢上您,就是另外一番意思了。” 陈舆端着“浓”茶一直喝,“对,我记得谁说过来着,努力喜欢上我。我那么难喜欢上吗?” 莲意一本正经教育太子,“喜欢一个人,和这个人如何如何并无关系。不是您难以喜欢,是喜、欢,这件事儿,难。要说轻而易举地做到,那也能轻而易举地放下。” 陈舆心里一动,问她:“那你努力的成果呢?” 莲意瞅着陈舆心情还行,摆上二皮脸,“还没开始。” 陈舆果然心情是好的,“哟,忙着做饭,忙成这样?” 莲意往陈舆最近前的椅子上一屁股挪过去,“爷,您得帮忙。” “怎么帮?” “比如,最近这几天,别罚奴了。还有,您慢慢教导给奴,您的优点!” 陈舆把浓的那碗放下,端起乌龙茶,“我的优点,那么不明显吗?” 莲意可不怕这个,看书看多了,她什么话儿都能接得住,她甚至有些兴奋,在家里哪有怎么略带危急的时刻让她显摆头脑活络啊,“这您就不懂了,爷,满天下都看到的优点,那算什么?什么叫闺房私意呢?为什么要花前月下呢?为什么又要私定终身后花园呢?”她把她书上学的词儿先堆了上去,“因为旁人看不见的您的好,您给奴看到了,那才金贵。要不然,全天下都喜欢您了!哦,那些宫女儿太监,男女老幼,余明惠久金北卫齐,都喜欢您,那还稀罕吗?” “去去去,恶心死了,我要余明惠久喜欢干嘛?” 无辜的余明惠久站在旁边无奈陪笑。 陈舆觉得和莲意说话有意思,准备继续聊聊这个话题。 因为他好奇,荷味对自己喜欢过吗?为何不喜欢了? 探讨一下,何妨? 陈舆给莲意夹了一筷子白花菜,“依你这样说,喜欢一个人,真的像考状元一般?要做功课?要启蒙、勤学,然后四书五经,作文章,谈论、进益,拜师,一步步的?” 没等莲意答应,陈舆忽然自己认为自己刚才的总结很不错,甚至把自己感动了。 莲意拍了拍巴掌,“不愧是爷,您说得真好。这不就是您的一个大优点吗?奴记下了,叫看问题一针见血。您再说说看,还有什么优点?” 陈舆连吃了几口肉,思索起来,“啊,我,还算勤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还有呢?” “也算聪明,太子太傅夸过。”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陈舆好像底气差了些,竟然有些害羞。 “还有呢?”莲意眨巴了眨巴眼睛。而且学着陈舆的样子,给他夹了一筷子牛肠。 “我还算坚强,多么大的事儿,能忍住。” 这句话,陈舆更没底气了。他想起自己虽然在荷味私奔之后,于皇帝皇后面前坚持着处理公务,但是把人家好好的小姑娘抬进宫来作为替身虐待,这几天又总是吓唬她。 “这样,先不说了——我的优点,我自己想想。以后写给你。你的呢?” 莲意似乎不解,“我的?您要了干嘛?您要喜欢上我吗?” 陈舆被噎住了,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他严厉地说,“我不要。你还不够像荷味,我太忙了,找时间好好调教你。” “是。” 莲意一屁股坐回原来的椅子上,嘴角有些往下压,一脸失落。在陈舆看起来,有些楚楚可怜。况且,他身边的、她刚才短暂的那个椅子,顿时空荡荡的。 他看着她努力咽下饭粒的嘴巴,忽然想起了亲吻她的时候的触感,自己的唇边一热。 “这样,为了奖赏你给我预备晚膳,我答应你个条件。你有没有什么事,要求我?” 莲意赶紧放下筷子,擦擦嘴站起来,“求殿下放了白曼珠吧!” 陈舆把脸一沉,“私闯冷宫的事儿,我还没罚够你是吧?还要我放人?不行!” 莲意还不放弃,“那,求您收回成命,就别让金北他们12个时辰盯着奴了。他们是大男人,女是姑娘家,真的真的不方便。” 金北偷偷看着陈舆。 陈舆沉默着。 他开口了,“你先坐下,我还没吃完,你这叫什么,没规矩。——不行。金北必须跟着你。而且是12个时辰死死盯着你。这本身就是对你们徐家的处罚。你舒服了,那还对吗?” 金北竟然松了口气。 陈舆看着沉默的莲意,“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那,奴确实还有个请求,奴进宫了几天,还没拜见皇上、皇后娘娘,各位太妃、长辈儿……” 陈舆把碗碟往前一推,“不行。” 他站起来,表示吃完了。 莲意赶紧也站起来。 陈舆阴着脸,浴手,漱口,终于抬头看了看莲意,“吃好了?天也不冷,我们去杏花林走走。” 第三十一章 折磨人不是他的本性 因为到了月底,月如金钩,斜斜照着人间。陈舆懒怠等,拿了自己的一件大红色海水纹的大披风给莲意裹上,大是大太多,可衬出莲意的身段脸庞格外娇嫩。 余明、惠久拿双手在后面拖着披风的尾巴,才能不掉到地上。 “也不能总这样,还是让人找出小徐妃娘娘自己的来吧。”余明说。 莲意和太子一样嫌麻烦,“不穿就得了,这天儿也不冷了。” 太子“哼”了一声,“冻不死你。皮冻掉了你的。” 莲意故意向着惠久问:“咱们爷对柔西公主也这样说话吗?” 因为知道主子心情不错,惠久又吃了牛肠,胆子也大,竟然说:“反过来还差不多。” 余明憋着笑,观察着陈舆的脸色。没人注意金北出去了一圈儿,又回来了,手上拿了件同样是大红色的羽缎披风——他刚去找来的。 这时候莲意看见了,亲手去解身上那件的带子,想换上自己的。没想到被太子一把捏住了,“偏要你穿我的。” 说完,他转身到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件旧紫色撒金花汗巾子,从正面一把将莲意楼过去,两只胳膊穿过莲意的身侧向后,拦腰来来回回几次,把汗巾子系上了,把长出来的披风从汗巾子缝隙里,一段儿一段儿拉上去,看起来虽然稀奇古怪,可总不至于掉到地上了。 莲意陪笑谢恩,“谢谢殿下,还是殿下会处置。” 陈舆冷冷地看了一眼金北,“金侍卫真会自作主张。关于徐莲意的任何一个细节,怎么安排都由我说了算,你乱拿什么主意?” 金北单腿跪下,“臣知罪。” “算了,起来吧。你们都累了一天了,该歇着歇着,余明惠久替我预备浴桶。我和莲意单独去逛逛。谁都不许跟来。” 众人皆轻轻答应了一声,陈舆不知道这么想的,忽然拿手拎了拎金北手上那件莲意的披风,在空中一甩展开来,带着欣赏的目光看了看,又披到了自己身上。 这件披风本来就大,虽则陈舆比莲意高出将近两个脑袋,披上也不显得怪,只是下摆短些,刚过膝盖而已。 陈舆本来就长得精细,这件女式披风,倒把他打扮得如花似玉。他看着众人的目光,也明白了自己穿着的效果,对莲意勾勾手,“只说不做。那日还说要提替我换衣服,这么好的机会不练练手吗?披风是最简单的了?” 莲意连忙贴近他生前,两手从他手里拿过领口穿出来的带子,还微微踮起了脚。她做这种事少,信心不足,又怕出错,一边如临大敌地系着,一边从下面往上,一眼一眼偷瞟着陈舆。那股少女的娇俏劲儿,也是足以让人心软。 结果,莲意虽然能给自己系,给太子系的结果,还是做成了个小丑疙瘩。莲意把二皮脸挂上,憨笑着,“爷还是自己来吧。” “说着说着,你就要放手不管是吗?”太子两只大手拢上来,把莲意的手留住,“我教你。” 也不知道太子这个技能是怎么练出来的,总之他与莲意十指缠绕,居然真的配合着把带子洗好了。 余明点着了个琉璃罩子防风灯笼,小巧玲珑地,递到了太子手上。就和金北几个一起恭送两位主子出院门了。 惠明把预备浴桶之类的时候往下安排了,试探着问了一声金北、卫齐:“两位行长,今晚也不是很冷,依我看啊,这两位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回来了也绝对不想看见咱们,横竖有人伺候,不如咱们找点儿乐子去。” 余明笑着,等金北两个人的反应,卫齐只看金北。 金北客客气气地回答,“出宫去呢也不好,在宫里头的话,能怎么乐?咱们几个刚进宫,还要二位行长带着。” 余明“嘻嘻”笑了两声,“宫里头的乐子也很多。不过咱们不必要太过分。吵吵闹闹的那些就不要了。弄点酒来,再支个铜锅,往隔壁院儿里要点儿羊肉豆腐白菜盛两碗米饭,我还没吃饱呢。” 听了余明这几句话,卫齐看着金北的目光简直是“热烈期待与促成”了。金北倒是没让三个人失望,先是拱拱手,“当然好。听余行长这吃食上头的喜好,就是实在人,咱们好容易有机会聚聚,交个朋友,多高兴啊,哪能不从命。” 惠久连忙自告奋勇亲自去要东西。 金北还有些踌躇,“这边儿问太子妃拿的,也太多了点儿吧?” 余明略带神秘莫测地笑着,“放心,放心。” 应该是背后还有什么事儿,余明没挑明,金北也装看不懂。 卫齐积极了起来,“就去我屋里吧?还有,我一起去要东西吧。那天看到惠行长吃饼,馋的我啊,锅子里面泡饼它不香吗?” “行行行,你们一起去!”金北发了话。 这就是卫齐的好处,私下里玩玩闹闹,只要有外人在,哪怕一件小事,也要做出只有金北能做主的样子来。 余明向两个去拿火把的人说了一句,“去我屋!” “知道了!”那两个人就像被派到邻居家送吃的或者借碗筷的孩童,很喜欢这个任务,匆忙而去,高兴得头也不回。 如钩的月,如水的天。只过去了一天,风里就比昨夜多出些暖暖的熏意来。宫里头四下挑着灯笼,但是陈舆依然担心莲意怕黑,拿右手举着琉璃罩子灯,拿左手牵着她的手。 小小的软软的,温顺的、胆怯的莲意的手,像卧在他手里的猫。 莲意只管跟着太子向前走,也没分清方向和路径。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太子是看路了,莲意在看四下的景色。黑蓝色夜空里映出高高的屋檐和树枝,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好看。 “看什么呢?”看路的太子,终于看到了看风景的莲意。 莲意“噗嗤”一声笑了,竟然本能地抽出了自己被他握住的右手去捂嘴巴。手刚到嘴角又被他抓了回去,“笨,左手不会捂脸?” “真的不会,殿下。” “以后学着点儿。” “那奴要学的也太多了。” “就是要难上加难,折磨死你。” “噗。”莲意又笑了,这次是拿左手捂嘴了。 陈舆拿眼睛从高处斜着瞄莲意,“你笑什么?我好笑?” 莲意用心解释,“殿下对奴的语气里,始终持续着那种冲奴发火的架势。不过听习惯了,就不吓人了,反倒是有点儿撒娇的意思。” “鬼扯。怎么可能。” “如果吓人的话,奴还敢来陪殿下散步吗?” “不敢的话,你还有什么招式吗?” “装肚子疼总行吧?” 陈舆匝摸了匝摸这个答案,点点头,仿佛给予了极大的首肯,“你这说的也是,一个人不情愿做什么事儿,总能找到办法。” 他想到荷味不情愿和自己待在东宫,就那么想到了办法…… 荷味的脸扑到小宫门外的地面,摔出一滩血。 现场保护起来留着给他查看。最后,血迹是他亲自擦掉的。 想到荷味陈舆就有些失常,故意凶神恶煞拿出对付朝中政敌的架势,“这样说来,我对你还不够狠,要加大力度。” 没想到,莲意顺着杆子就爬上来了,“殿下知道自己哪儿错了吗?” “好,刚进宫三天,就挑我错儿了——你说。” “殿下折磨奴,并无大义的名分,奴犯罪了吗?奴没有。还有,殿下折磨奴,恐怕最重要的是,违背殿下自己的心。殿下不是坏人,作为太子,一贯又能干,还有贤良的名声,心底里并不想折磨谁,不是吗?” 陈舆被她噎住了,一时默默无语,生气了闷气。 确实。他不是没做过阴狠的事儿,可都不是这种。徐莲意是他无缘无故非要折磨犯任性使性子的第一个人。 就这样,两个人手牵手绕过了承瑞殿,又走向了杏花林。 莲意瞄了几眼陈舆月下的侧脸,看不太出大的喜怒。 她觉得自己又多了解了身边这个男人一层。其实,她刚才说的是真话。 一阵惶恐之后回过神来,发现他的确不是坏人。因为痴情、悲伤而有了些坏脾气的人,怎么会是坏人?何况他没真的欺负过自己,尤其是没逼着自己侍寝。 就连自己咬了他,他也没真的动怒。好吃好喝好人伺候着自己,他有没有可能,好好和自己过一辈子呢? 如果这一辈子,他都在身边,可是心,却在荷味身边,这样的一生,莲意喜欢吗? ——不管了,先不想了。 这次莲意又抽出手来,还抢了陈舆的灯笼,看来的确是不怕他了,拎着披风加裙子,小碎步往树林里跑。陈舆在她后面几步就赶上了她,“你不怕鬼啊,急火火的!” “奴不怕鬼。奴没害过人。” “那又有什么可急的?” “看着花草树木就是想亲近,不是吗?” 说了这几句话,两个人已经进了杏花林。陈舆没把灯笼抢回来,因为私下觉得“美人擎灯立杏花”的景象很美,可还是把她的手又给握了。 只见莲意一枝枝高高低低的树枝看过去,有时候还蹲下来观察落花,陈舆也跟着她高高低低起起伏伏,保持着行动一致。 莲意好几次想去拿手碰,发现没有一只手空着,就往外抽了抽,都被陈舆握紧了。 她回头看着陈舆,“殿下,您又自相矛盾了。这么握着,是怕奴摔倒吗?” “你这么个脚下没根的样子,你以为不会吗?” “摔疼了不是正好折磨奴吗?” “我折磨你是一回事儿,土地爷折磨你是另一回事儿。” 没想到,莲意“噗嗤”,又笑了。 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陈舆是有些见怪不怪了,但不免好奇,“服了你了,又怎么了?” “殿下提起土地爷,奴想起一个典故。” “什么典故。” 莲意清了清嗓子讲起来,故事还不短,“说古时候啊,有个村子,村头有个土地爷爷庙。村里头有个老奶**,给她儿子打小儿,买了个童养媳。那年除夕呢,老奶**和儿媳妇做了豆腐。老奶**说,那个阿什么——” 陈舆打断她,而且顺便摘了一朵落花流水的春末里难得一见的完整饱满的杏花,簪到莲意耳畔,“阿什么是什么意思?” 莲意认真听吃了一惊,“您饱读诗书,连阿什么都不知道?和张三李四差不多。” “切,”陈舆忍不住破了礼仪,“今日无人属阿谁,还阿什么?你才不懂!” “算了,不争了,奴让着您。”莲意一副赚了便宜卖了乖的样子,还摸了摸刚刚簪到自己发上的杏花,“好看吗?——总之,那个阿什么,你舀一点豆腐糊,去村口土地爷庙里供奉一下。这个小媳妇就去了。结果呢,土地爷正好闲来无事,变作一个老公公在附近晃悠。小媳妇子平日里出门少,有点儿找不到土地庙,就上去问,老公公,您知道土地庙怎么走吗?” 陈舆从来没听过这种故事,板着脸骂了她一句,“这根本不是典故。” “也是,那奴不讲了。” “还,还是讲吧。土地爷这么回答?” 陈舆很期待。 第三十二章 贪心希望他在意 莲意也找了一朵杏花,花儿倒是饱满完整的,但是已经落了,她从地上捡起来,放在陈舆的手上。 “土地爷说,你找土地庙干嘛?小媳妇说,过年了,给土地爷送豆腐糊。土地爷凑近了她,说,嗨,豆腐糊有什么好吃的,豆腐才好吃。让我吃你个豆腐吧。” 陈舆嘴角一挑,虽然并不想,却泛起了笑意。 这么个粗俗下流的段子,连故事都不是,他本来该厌烦的。但哪个人是圣贤呢?陈舆,这样一个从刚学会坐的时候,就被父皇母后太子太傅奶妈子大太监侍卫们朝臣们,逼着活在规矩里的人,有时候就越喜欢些相反的东西。 他甚至头脑里有了那幅画面,人间烟火的村口,俏媳妇儿,色色的老头儿,热腾腾的豆腐糊。 莲意还在讲,“您这就笑了?这不是可笑的地方儿。那个童养媳一生气,舀了一葫芦瓢的豆腐糊,就盖在老公公脑瓜子上了——” 这个情节,陈舆是真没想到,反正四下无人,他顿时就哈哈大笑起来。 莲意颠起脚,双手连灯笼把儿握着,忙乱地去捂住太子爷的嘴,“不行不行,爷,还没到笑的时候。您听奴说啊,童养媳就跑了,气死了。结果老奶奶一看,诶,阿什么,你怎么了?给土地爷送完了?小媳妇不说话,赌气呢。老奶奶又问她,你这个孩子,葫芦瓢呢?小媳妇一想,哎呀,忘了!阿娘,我死活不回去了,有个老公公调戏我,说豆腐糊有什么好吃的,要吃我个豆腐,娘去拿吧!就在村口,顶在那老不死的头上呢!” 陈舆一边躲避莲意的手,一边继续哈哈大笑,莲意不依不饶,“这还没到笑的时候!殿下!听话!不能笑!老奶奶过年活计多,要用葫芦瓢啊,就跑到那边一看,诶?哪有老公公啊!她走来走去地找,发现一路撒了的豆腐糊,延伸到了土地庙,进去一看,啊,土地爷的神像上就扣着我们家的葫芦瓢!老奶奶生气了,你这个老不死的,是你调戏我们小媳妇啊!土地爷一听,越来越害羞,缩啊,缩,缩啊缩,就缩成了一个矮子!” 莲意终于讲完,自己哈哈大笑,花枝乱颤,一时被口水呛了,又笑又咳嗽,小脸儿憋红了,陈舆替她拍着背,连声骂她:“粗鄙东西!在我面前讲这个!还笑!不怕我罚你吗?不怕我吃你豆腐吗?” 莲意好容易忍住笑,“不怕,奴也没豆腐啊。” 陈舆觉得哪儿有些不对,“你这个故事哪儿听来的?” “外祖母家大厨房。” 陈舆联系到徐莲意的外祖母家是皇商,门第到的确不算高,乱七八糟的人果然多。 “你觉得童养媳为什么生气?” “土地爷贪心,给他豆腐糊他不要,非要吃豆腐。” 陈舆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徐莲意这个傻子,不知道得意洋洋给多少讲过这个故事,竟然不明白吃豆腐是什么意思。 “笑什么啊,看,把奴给您的花儿都笑掉了。” “我问你,”陈舆有些情动,声音放低了,“为什么这么喜欢花儿啊?喜欢花的女子都美。” 他说着,把她重新扯进怀里。莲意温顺地靠着他的胸膛。“奴的母亲也这么说,就是她这么说了,奴才喜欢花儿的。” 陈舆又被惊了个倒仰:敢情在她这儿是因果倒置。 他抚着她的后脖颈,把头低下来靠着她,“你够美了。” “嗯。”她不敢说话了,也许是觉得了哪里不对。 气氛太暧昧。 “不是要喜欢我吗?手在哪儿呢?不抱着你的舆郎吗?” 莲意也是一阵心荆荡漾,只觉得脑袋嗡嗡的,心突突跳着,耳朵热热的,试探着回抱住了他。 暖暖的,大大的硬朗的骨架和线条,包裹着自己。一点儿都不凶,好像很喜欢自己的样子。 “我告诉你什么是吃豆腐。” “嗯。” 陈舆说着,从莲意的耳垂处吻起,一路到她唇边,轻轻啄着她的脸,下颌,然后,深吻她的嘴唇齿间。 陈舆搂她搂得更紧了,吞噬着她,也感受着她。莲意没有怕他,没有抗拒他,一开始有些紧,后来渐渐放松了,并且缓缓回应他。 莲意心里慌成了黄河决口,满脑子都是: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接着就一片空白了。 没什么可想的。 她喜欢这种感觉,她觉得,她也喜欢太子爷。 陈舆怀疑自己足足吻了莲意一刻钟。两个人有些东到西斜,粗重的喘息渐渐交织了起来。 “觉不觉得我的声音变了?懂不懂为什么?”他故意问她。 “嗯嗯。”她说。 “是你先的,真不害羞。”陈舆放开了莲意一会儿,笑着说,接着不等她回答,又去吻她。 莲意不是很懂男女之事,至少只知道“侍寝”的大概,并未经历过,她好像有种骨子里的野,与灵里的单纯混在一起,她没有刻意压抑自己身体的感觉,在杏花林他的怀里,呼吸声里先掺杂上了娇滴滴的呻吟。 所以陈舆骂她。 但知道她已经听不清了。 直到两个人不知道怎的,撞到了一棵杏花树,琉璃罩子灯笼落在地上碎了,莲意身上的披风也也被树枝子刮破。 “殿下恕罪,奴的错。” “没事。”陈舆说着,扶起莲意,替她理了理被自己揉乱的头发,今天,不想折磨她。 “怎么样?如果要侍寝,打头儿的,就是让我这样亲你,喜欢吗?” 莲意使劲低着头,“奴喜欢。” 陈舆心里一阵酸涩的疼。 他看了看月亮,还是不免想起了荷味。 “走吧,回去。” 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没说话,没牵手。 莲意不知道这种情况下该如何是好。 幸而那段路不长。 回到小院儿,两个军人打着灯笼给他们开了门,迎进去就开始请示,“浴桶都预备好了,两位殿下是一起入浴吗?” “我踹出你的肠子来!胡说什么呢!我自己洗!” 陈舆忽然间暴怒,把迎接的军人和莲意都吓了一跳。 莲意呆在原地,看他大步流星扔下自己走了,半晌回不过神来。 直到另一个军人来请,“殿下,您进去吧,外头冷。” “哦。”她说,才发现脸上有清冷的泪。 这陈舆,好吓人,吓出人家的眼泪来了。 直到大手帕子递上来,莲意才发现,这个“军人”,就是金北。 “金侍卫,还是你的岗啊?”莲意问。 眼看着莲意手拿大手帕子不擦眼泪,金北夺过来替她擦了,大胳膊展开,虚拢着她,护送着莲意进了正房,把她往耳房领。 “算了,”莲意停了脚步,“我那会子洗了,这会子可以不必再洗了。还有那些文章没看呢。我去姐姐的书房。” “姐姐”两个字,竟然是哽咽着说的。 金北默然表示答应,上来就替莲意先把大汗巾子解了,把披风脱了,拿在手里。 “嗯?金侍卫,你怎么一身羊肉味儿?” “和余明惠久卫齐吃锅子呢。” “那怎么过来了?” “有巡夜的,臣让他们看到您和太子爷往回走就叫臣。您不是,不愿意别人侍奉您吗?” 莲意的思绪却飘到了别处,“有巡夜的?对。他们不会路过杏花林,看到我们……?” 金北并不知道杏花林发生了什么,看这个架势,以为是莲意陈舆吵架了,一个被吓哭,一个被气暴。 这个莲意啊,就那么抗拒陈舆吗? 他没说什么,陪着莲意来到书房,点上香,通了炭,叫人拿铜盆子让莲意洗了手,替她找了大黄布袋子放在书桌上,又调好了烛光。 “你回去吧,我自己待一会儿。不是有他们吗?” 莲意的意思是还有别的军人守着。 莲意也金北都察觉出来,却又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心想让他赶紧走。 “行,您别怕,如果惹恼了殿下,明儿臣教您赔罪就是了。” “对,你懂男人,知道女人怎么魅惑男人。去吧。” 金北未肯走,自己也怀疑卫齐骂自己“婆婆妈妈”是正确的,唠叨了起来,“您听臣的,顺从着点儿,多多顺承太子爷的意思,做出喜欢爷、爱慕爷的样子来,哪个男人不动心呢?” 莲意的眼泪又流出来了,“金侍卫,真不是我的错儿……他亲了我,张,张开嘴巴的那种。我也让他亲了——他还问我喜欢和他那样吗?我说喜欢。然后刚才,你也看见了,他又发火了,又不理我了……” 金北心里打了一个闷雷。 也许是因为说出这样的话觉得羞耻,莲意直接把金北推出了书房,从里面锁上了门——虽则里面,她也不是单独呆着的,还有两个值夜的军人,秉承12个时辰盯紧她的命令,站着呢。 金北站在门外,觉得与莲意远隔千里。觉得自己又傻,又无力,又说不清,连张口劝说的资格和勇气也没有,就那么愣愣站着。 莲意掉了一刻钟的泪珠子。 心一横,就那么止住了,哭有什么用? 乱七八糟的事儿还有那么多,自己居然在哭? 她打开了黄布袋子,看着那些竹纸卷子,命令道:“你们盯着我,就盯着,但是我这里看文章不方便。谁去后楼上找点儿纱帐子、纱囊,把我罩起来,你们也能看见我,我也能专心替太子妃娘娘当差,怎么样?” 其中一个军人答应了一声,开门传人。 门外,金北还站着呢,两个人隔着门,在烛影摇曳里看到了彼此。 莲意刚想说什么,金北转身离去了。 金北手下的军人很能干,很快找来了纱帐,淡绿色的,极为素净,又找了架子撑起来。莲意坐在里面,果然觉得舒服多了,安心读下去,渐渐没了纷繁的思绪。当值的军人,又有人送了果茶来。 “爷呢?” “爷歇了。爷说知道您要问,让臣们告诉您,你喜欢耳房,就在那里睡一辈子吧。”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陈舆非让军人们转述的孩子气的话,莲意倒是好受了些,感觉他还是在意自己的。 这是种什么心境? 难道要生出贪心来,不仅希望他把自己当作侧妃,还要对自己在意吗?他明明只在意荷味啊! 莲意掐了自己一下,强迫自己立即关闭那些烦恼,再次看起太子妃交给她的文章来。 余明和惠久共同有一间精致房子,但在小宫门外不远处的楼上。他们俩按理说平时是回家里住的,有急事的时候,这里全当是个值夜房。最近,因为陈舆心情不好,他们在这屋里住得倒多了起来。 金北听到报信,急匆匆走了,又过了这么久才回来,一回来就被三个人拉过去罚酒。 金北没有拒绝,连干三碗。 是个人都有些上头。 “真是的,这差事太不容易了。”余明吃了块羊肉,打了个嗝,“之前就是,我和惠久两个大男人,自己还没个心上人呢,却整天要看着爷和大徐妃卿卿我我,如今又要看着他和小徐妃卿卿我我。” 卫齐“啊?”了一声,也去扒拉羊肉,“现在这个样子,就叫卿卿我我吗?” 惠久夹给他一块儿,“怎么不叫?你没脑子啊?没有过女人啊?你看那俩人之间那样,都打情骂俏成什么样了!” 金北觉得心里不是味儿,自己抢过酒壶倒起来。 主人心顺和睦,本是他当差的胜利。 但他只觉得忧伤。 书房里,莲意只顾着专心致志看文章,没料到陈舆又来了。 站在纱帐外看着影影绰绰的她,真的好像荷味啊! 他走过去,掀开了帐子,从身后把莲意抱住,下巴抵在了她的后颈上。 第三十三章 你能给我的一点点甜 莲意心里突突一跳。 心,竟然比身子先醒了过来,知道是陈舆来了。 她一直在认真地读那些关于“时策”的文章。每篇都是洋洋几万言。第一篇就提出“废除紫衣卫”,胆子之大,让莲意着实吃惊。然而写文章的人,并非只是信口空谈,他从公开的邸报上、碑记中、府库资料内,以及名人印刻的诗文集子里,寻找案子、人物、数目字儿,互相印证,架构出紫衣卫的选拔人才、训练过程、官职体系。然后,再从各个方面,阐述其对朝廷和民间的利弊。当然,他认为弊大于利,所以,要革除。他甚至试图讲述如何善后。 由于这个书生并没有资格接触到真正的机密文件,他的论述就有大片空白需要填补。 黄布袋子里这些文章,并不是真的时策,而是有抱负写时策的书生们先行写出的阐释。之前,如果被徐荷味这样的官员选中了,就能拿到银子,还能拿到朝廷的各种方便,让他四处畅行无阻,来完成最终的文章。如果他自己写不完,还能带上几个好友一起完成,之后论功行赏。 莲意从未看过这类文章,觉得很新鲜。 第二篇也不错,论及漕运,第三篇,则涉及武备。 她刚拿起第四篇,陈舆就来了。 第四篇,是关于银矿的。 虽则莲意一目十行,但这些文章实在都太长了。当她读到第四篇,也已经是下半夜。她其实不惯熬夜,今晚是特例。 莲意一动不动,却听陈舆低吟了一声:“大河。” 莲意“刷”地站了起来。 陈舆低垂着头,没有抱住她,也没挽留。 莲意看了看蜡烛,这不知道是谁挑了放在书房的,上好的圣水龙油蜡,燃了这么久未灭,还有淡淡地花香沁甜,如今,剩了烛泪斑驳的一个底儿,汪了一汪蜡油在那里,微微荡漾着。 莲意走到烛台边,回头向着陈舆蹲下去行礼。 陈舆反而坐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翻了翻那些竹纸卷子,“我去耳房里找你,你竟不在。讨我欢心,也不必过于努力,居然自己在这里学着你姐姐看起这些来了。” 这时候,莲意用疲惫昏花的眼睛,盯着深绿色地板石条,静下心来,捋了捋自己坐在这里,是为什么。 为了看文章,自然。但没那么单纯。 她读书快,本不需要大晚上干熬。 她本来的计划,就是清晨太子爷早起的时候,发现她在这里替太子妃当差。 做戏这件事,一定要做全套。如果你想让一个人认为你熬了一整夜,你就要真的熬一整夜。 莲意没想过自己熬夜,太子爷会心疼。她只是希望陈舆“自然而然”地发现太子妃在不那么光明正大地利用自己。而以陈舆对她阴晴不定的态度,以及人家多年结发夫妻的情分、加上太子新做了司隶校尉的繁忙,莲意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不能直接去奏明的。——你跑去跟人家说这件事儿,期待人家回应什么呢?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让陈舆“自然而然”地发现,再观察他的反应,最可行。 莲意并不希望陈舆替她挡掉什么差事。差事她不怕,她是摸不透叶千波的目的和手段。 但观察陈舆的反应,总能对判断叶千波,起点儿侧面作用。 再说了,万一叶千波真的背着太子搞什么阴谋,莲意等于已经半只脚上了贼船,以后被发现了,那不是死路一条?不如现在就“主动暴露”吧。 她没有任何与人玩阴谋诡计的经验,读的书也是光明正大的君子之道,这是她唯一能琢磨出来的办法了。 她不想一直稀里糊涂的。 宫内无小事儿,警醒些好。 此刻,照顾着余明、惠久、卫齐横七竖八躺下之后,金北又从小宫门回来查岗,想要确定一切无虞后再放心歇息一会儿。但他的双脚,只是带他加速来到书房而已。 他发现烛光还亮着,门口的两个军人悄声告诉他:“爷和小徐妃都在里头呢。” 金北在门外站住了。忽然听到里头传出说话声儿。 是莲意。 “殿下,您误会了。奴只是奉娘娘的命而已。” “谁,母后?哦,千波?” “嗯。” “你先起来。” 莲意缓缓站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而太子凝神静气,翻了翻竹纸卷子。他刚刚睡了半夜,迷迷糊糊梦见荷味,又梦见莲意,找到这里来,这时候他才算全醒,“对了,太学的一些事儿,好像都让她暂且盯着。怎么寻摸上你了?” 莲意试探着问了一句,“是奴多嘴了。原来爷不知道。” 陈舆不看她,皱着眉头翻文章,“她让你看这些做什么?” “就和姐姐一样,把好的文章,选出来。” 陈舆终于把文章放下了,抬头看着莲意,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她让你看你就看?” “自然,奴怎可不奉命?” “你听我的话,还是叶千波的话?怎么不先来告诉我?” 莲意委屈巴巴,“不知道。” “哟,饱读诗书,你不知道这个?” 莲意义正言辞了起来,“奴如果是殿下的侧妃,太子妃娘娘作为嫡妃,就是奴的正经主子。奴听她的。现在奴的确不是,作为臣民,可能要听您的。” 陈舆笑了笑,“你是不是对没有正式册封这件事,有点儿在意啊?” “也不是。” “过来!” 金北在门外听到莲意的凤头鞋轻轻踩着地板过去了,被太子拉了一把,抱在了膝头。 他想走,足下却生了根。 他想起刚才喝了酒,隐约觉得从莲意肩头取下的披风是坏了的,看来是杏花林里的树枝刮破的。那时候以为是太子欺负她,现在知道,却是两人情浓所致。 里面一男一女,还在继续说着。 “你满脸不高兴,给谁看?给我吗?” 过了一会儿,莲意回答,“不是,奴也是担心您。您总是想姐姐。想来,这个感觉,该不好受。姐姐给过您什么?奴,不能给吗?” 陈舆的心一疼。 金北的心,也一疼。 陈舆叹了口气,“和她在一起,我觉得安心。” “和太子妃没有吗?” “那是另一回事。” “哦。” 陈舆似乎很怕莲意伤心似的,补了一句,“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开心。” “那,安心就比开心重要,是吗?”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连陈舆自己都迷茫了。 “哼,您真傻,那我看到金北还安心呢!” 这句话,让里头的陈舆和门外的金北,又同时觉得心里一扎。 “混账,就知道胡说。气死我对你什么好处?小孩儿冒话儿,我不和你计较。我累了。你听话,回去陪我睡一会儿吧。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月事还在?” “在的很,很在,非常在。” “淘气。这文章,别看了。” 陈舆把莲意从膝头放下来,唤人进去吹蜡烛,门一下子打开,莲意看到了金北。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个反应,居然是红着脸低下了头。 仿佛刚才那一切让他知道,特别难堪似的。 金北却拿手拦住了一个军人,自己亲自进去收拾屋子,留在了陈舆与莲意手牵手离开后的空空荡荡里。 莲意走在走廊上,有些跑神儿。 陈舆还在说话,“听见了吗?别看了。那张琴我看还在那儿呢,那可是母后赐的琴,你闲着练练倒是行的。” 那张琴是斛律皇后送的。果然不是徐荷味的品味。徐荷味临走,把琴放在采萼楼头是何故? 陈舆还在说,“你怎么不吱声?文章别看了。这事儿,朝廷不缺人。明儿后儿都行,就找人去太学顶那个差事,叶千波也别管了,你也别管了。” 从陈舆这个反应看,叶氏好像也没什么阴谋。因为不然的话,太子爷该特别敏感才对。 也是,人世间,哪怕是皇宫里,哪有那么多阴谋可图呢? 她在跑神的同时,打了个哈欠,松了一口气。 太子又在她耳边啄了一下。她觉得甜甜的,低下头偷笑。 “看你笑得美,再给你个机会求个事儿。” 莲意迅速反应,拉着陈舆说道:“带奴去拜见一下众位长辈吧,奴还是觉得怪失礼的。” “这个嘛。父皇母后,还真的很难见礼,先带你去见卫太贵妃吧。” “谢殿下。”莲意又要福下去,却被陈舆反向拉起来,托起她的小脸儿,让她亲了自己的侧脸一下。 莲意满足了,松快下来了。真的。 不但卫太贵妃要见自己、自己无法出门这件事解决了,也许,很快,位份的事,也能定下来,至于与皇帝的杏花林之约,也许还有办法…… 至于徐荷味留下的秘密,以后还有时间。 再说,只要正式做了太子侧妃,陈舆又对自己好,什么骸骨不骸骨、钥匙不钥匙的,又是什么琴啊铜镜啊,有什么所谓? 既来之,则安之。 到时候,祖母、父母全放心了,再把让自己许了诺的白曼珠接出来,近身伺候,再也不用被一堆男人环绕了,人生还有什么烦恼…… 这时候,她的脸,因为被陈舆的有一次拥抱推向走廊后头,正好看见了黑影里的金北。 为什么看到他,就觉得心里乱呢? “快点儿,殿下,咱们回去吧,别呆在这里了,奴困了。” 这一男一女互相贴着身子,迅速走向了卧房,进去歇着了,陈舆的许久不见的笑声,也低低回旋在这个小院子里。 一觉黑甜无梦。第二天天还没亮,莲意就觉得一阵窒息。 是陈舆要起来了,故意把她箍在怀里玩儿。 “嗯嗯嗯……”莲意蹬腿儿抽胳膊,挣扎着。 余明、惠久、金北、卫齐,带着黑眼圈子,肿着脸,杵在床边。 余明和惠久更难受。身为太子心腹侍卫,他们本来是可以在门外等的,说实话,虽然总要被逼观看陈舆与大徐妃的卿卿我我,不过,这每日清晨起床的“美景”,在徐荷味的年代,他们还真没见过。 金北、卫齐倒是看了几天了。 但今天刚在门外站正了,里头就跑出来一个军人,“爷说,昨儿和小徐妃一起安寝了,今儿又要一起起来,人手不够,二位行长还是一起进去伺候吧。” 他们两个人嘀嘀咕咕,就怕陈舆和莲意是光着躺在床上的,那可怎么办?进来后一看,总算放下一颗心。 “哦,是这种安寝啊。” 余明惠久心里,同时念佛。 只听陈舆终于说了一句,“行,放了你,万一憋死了怎么办。” 果然,他就放开了莲意,饶有兴味看着莲意在那儿喘气。 莲意把气儿喘匀了,也渐渐反应过来,太子侍卫、妃侍卫们,好几个人,人高马大怼在床边呢。 他们不是吃锅子喝酒了吗?他们不需要睡眠啊?怎么又来了?!能不能换上几个不认识的! 既来之则安之,既来之则安之。 她再次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说了一句,“奴给太子爷殿下请早安。” “乖,你也安。是在这里喝粥,还是起来喝。” “起来喝。” “不嘛,我想在这里喝。” 陈舆真的是属话本子的吗?论着回目变脸,这又撒起娇来。 莲意想都没想,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金北。 第三十四章 动情这件事谁都管不住 陈舆正腻腻歪歪,听到身后刚正不阿地一声劝谏:“臣,奏请太子殿下,移驾别处、恭肃用膳,方能节省时间,不误请安大礼,不妨孝道大义。” 陈舆觉得自己一只嗓子眼儿、加上两只耳朵眼儿,迅速堵上了三团大杨花絮子。 说话的是金北,一副老先生的模样,又烦人,又有道理。 时间确实不早了,虽然身为太子,二十多岁了,年纪大了,负责调教礼仪的师父也退休出宫了,这时候还赖在床上,的确不雅。再说,身为儿女,夜里拥有些闺房情趣倒也罢了,这都清晨了,先搂着个美女吃半天粥,转脸儿就去见长辈,有点儿不要脸。 莲意接得倒是快,“金侍卫真是个忠臣。殿下,咱们起来吧!” 说实话,幸亏金北等四个人昨晚喝酒吃肉,弄得现在丑了吧唧的,让太子看到他们的脸之后,嫌弃鄙夷的情绪多于生气排斥,要不然,也许金北要再挨一次椅子腿儿了。 陈舆只觉得身边忽然嗖嗖生风,再一看,原来就是徐莲意,简直是精神抖擞、健步如飞,就差腾云驾鹤了:先是从自己怀里泥鳅一样滑了出去,接着准确地踩到了鞋子,飞一样拉着金北卫齐就走:“奴告退!奴回耳房洗漱!” “你给我跑!腿不跌断你的!”陈舆怒吼。 莲意呢,真的恨不得插翅而飞——她就怕陈舆派人把自己追回去。由金北和卫齐守着处理些早上的事情,她能接受,旁人,不行。 “怎么回事?”陈舆坐在床沿上纳闷。 余明还觉得宿醉头疼呢,没敢答言。惠久去触霉头,“您今儿穿哪件?真的要我们给您穿吗?咱就叫几个太监宫女儿回来吧,不行吗?” “随便!余明去拿!——不,别随便,拿新做的那件!——我问你们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啊!”惠久饿了,想吃饼。仗着太子爷一贯疼他,他毫无保留地迷惘着。 陈舆也饿了,没力气打人,站起来,由着余明伺候,拿眼神使劲瞪惠久,“那个女人怎么回事?徐莲意怎么回事?跑什么跑?难道我抱着她睡过两次,还不如金北卫齐亲近吗?” 惠久认真地琢磨起这个问题来,感觉更饿了。不仅想吃饼,而且想吃糖饼。 还是被猪油炸过的糖饼。 余明给太子爷整理着衣衫,“爷,这您都不懂。您对女人,怎么连臣都不如啊!她害羞呗!” “什么害羞!亲都亲了!” “昨儿晚上你们亲了?在杏花林?”惠久活了过来,忘记了饥饿。 “踹死你!什么你们啊我们啊!规矩呢?!”但陈舆对于惠久的反应其实很满意,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得意洋洋,仿佛重新证明了自己作为男人的魅力和尊严似的,比替父皇当差当得合适、受到嘉奖的感觉,不差什么。 “是,在杏花林,吻了有一刻钟。你们都不知道她有多忘情,连披风都破了!哼!” 余明惠久同时“啧啧啧”了起来,余明点着头,开始评论,“那就对了嘛。这金北卫齐两个人,在小徐妃眼里,和太监宫女儿差不多,这个早上嘛,梳洗打扮什么的,在他们面前无碍。当着您的面儿,多不好意思啊,这是心里有您。” 好吧,徐荷味,你和别的男人跑了,另一个你,才三天,就开始喜欢我了。 陈舆心里酸一阵,甜一阵,苦一阵,辣一阵。 耳房里,莲意脚踝上拴着红绳,自己在屏风后面忙着,还哼着不成调子的歌儿。 卫齐看一眼金北,看一眼金北。 “你干嘛?”金北终于沉不住气,问他。 “看你好看啊。”卫齐不正经回答。 “滚开。” 然而卫齐不仅没滚开,反而凑过来耳语,“是不是得到太子殿下宠幸了,这么高兴呢?” 金北推开他,“我看你比她还高兴。” “我这种俗人你不知道吗?自己跟着的主子得势,我就能升官发财。我能不高兴吗?” 金北不理会他,他又打摆子一样、摆回去耳语,“您,怎么有点儿不高兴呢?” 金北没有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莲意出来了。 今儿金北心细,找出来更薄的衣料,因为天,的确是一天一个暖和劲儿——她此刻穿着豆绿色的薄裙子,深绿鸳鸯鞋,浅绯色上衫,头发简单梳了个髻子,插了根银钗,没带耳环,手上只有一串简单的白玉串子,整个人又清爽又明艳。 她脸上带着笑,瞧了金北卫齐一眼,金北走上去,蹲下来替她解脚踝上的红绳子。 莲意坐在炕沿上,对着镜子抹粉搽胭脂。又对卫齐说,“你们脸色都不好,昨儿没睡吗?” “睡得不好,喝太多了,又起得早。您倒是睡得香呢!” “我也没睡多少。看文章来着!也许还没你多。” “那还这么漂亮!” “嘻嘻。” 莲意笑着,拿着镜子左左右右地照着。金北也觉得惊奇,她昨夜的确没睡多少,但是,除了让她的脸更加清绝、五官更加明晰外,看不出疲态和憔悴,反而多了一番动人的韵致。 如此精心打扮自己,也是为了要在陈舆面前好看一些吧。 “来,我给你们抹一点铅粉。”莲意说。 大平朝男人也擦脂抹粉,还戴花儿,只是用的都是自己的东西,用主子的东西,则是大荣幸。 卫齐兴高采烈,上前一步,没想到金北同时,后退了一步。 莲意略有些愕然,与金北的目光对上,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晃神,也就都不看对方了。卫齐的双眼闭上,双腿跪下,一张脸舔着就仰了起来,任莲意涂抹。 莲意觉得耳房里静得慌,搭讪着开了口:“那个,披风坏了。” “臣找人去修补。可能要先送到太子妃殿下那里。”金北说。 莲意眉头一皱,又放开,“那个,爷说不让我看文章了。不过,就这么给太子妃送回去,是不是不好?” 金北想都没想就说,“太子爷不是也说,要告诉太子妃别管这事儿了,那等爷先说了,太子妃自然让人来取。” 莲意脸一红,“哦,金侍卫,你是从我们哪句话开始,站在外头听的啊?” “我们”,就是她和太子了。 卫齐大眼睛一睁,“什么啊,金北,你还玩偷听呢。” 金北拿手把卫齐的头顶一摁,不小心与莲意的伸过来拢住卫齐头发的手碰在了一起,两个人都闪开了。 金北看着莲意换了个话题,“殿下,您让卫齐去问过卫太贵妃一些事儿,卫太贵妃还来请您过去玩儿过。太子爷却不知道这些,一会儿一起过去,万一哪句话说漏了,您要想好随机应变。” 一句话让莲意又紧张了起来。卫齐站起来,拿着铜镜子照照,还挺满意,他安慰莲意,“殿下别怕,他逗您玩儿呢,这不是我俩都在吗?肯定随时帮您。” “行了,”金北抢过镜子,“你去那边儿看看,太子爷打扮好了没,好了就快来传,咱们就过去。” 卫齐撇撇嘴,扭着屁股美颠颠儿地走了。 金北把铜镜放回桌上,忽然间与莲意在镜子里对上了视线。 莲意装着继续化妆,听到金北说,“殿下,臣闻您一句话。” “请。” “您对太子殿下动情了吗?” “你不是教我要承顺他吗?” “承顺是一回事,动情是另一回事。您看他喜欢大徐妃,吃多少苦。” 莲意撅着嘴巴沉默了半天,方才回到,“我知道了。” “是臣多嘴,您别放在心上。” “不。”莲意把镜子拿开,直接去看金北的眼睛,“你为我好,我知道,不过人的心,自己管不住。荷味姐姐管不住自己的,爷也管不住他的,我也管不住我的。但是,我这一辈子都要跟着他的话,喜欢他,总比不喜欢好,对吗?” “对。” “你管得住自己的吗?” “至少,之前管得住。” 莲意笑着站起来,“那我只好佩服你。咱们走吧,别等卫齐了。” 她好像是不想单独和他在一起,或者是,好像是等不及去见陈舆。 金北跟着她走出耳房,命人来收拾这边,又命人去处理披风,然后迅速跟上莲意,去到吃饭的屋子,比卫齐晚不了几步,正好赶上陈舆进去坐下。 莲意蹲了福,听到“平身”的命令站起来。 今天,连陈舆都用心打扮了一下,一身崭新的白龙袍,还戴了金冠,俊面朗目,如星辰日月,贵气逼人,又英气天成。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和莲意都有点儿不好意思。 莲意是笑着的,但陈舆是板着脸的。 其实,有时候,板着脸的那个,用的心更多些。 只是莲意不那么想。 太子妃送过来的是百合松子粥,还有些盐菜和丸子,倒是甜香好吃。 太子一直没说话,莲意不免紧张了起来。 其实,他一直在用余光看她。发现她的吃相很可爱——守规矩,却又憨甜认真。 他知道她还怕他,心里有种施虐的微微快感,越发觉得有趣。 他自己和自己打赌,赌莲意用多久沉不住气要开口说话。 “一,二,三……” 陈舆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好兴致,还默默数着。 数到了一百五十九。 莲意笑着看着他,“殿下,那日倒是尝过太子妃娘娘宫里加了杏花蜜的糕,娘娘好厉害啊,竟然还会采蜜,也没见蜜蜂在哪儿呢?” 太子从来不在意这些事的,他不是没吃过那个点心,不是没听过叶千波介绍食材,但是没有挖掘过这些: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太子喝着粥,瞅着莲意,“我发现你啊,很爱刨根究底。” “哦,这,不对吗?” “也没什么不对。你问住我了,我不知道。改天你自己问她。” 表面上看不出太子爷和叶千波有什么感情,可是莲意想起那夜,人家夫妻两个坐在采萼楼上的景象,又想起太子妃日日送东西过来,再想起太子提起太子妃,虽然不觉得有多少激情在内,可总觉得透着一股与别人不同的亲密。 少年结发成夫妻,而夫妻又是一体,估计就是因为这层关系,才有这种感觉吧。 人家无论如何是正经夫妻,生死绑在一起,生同床,死同穴。万世同受子孙祭奠。 莲意知道自己有些吃味,而她还没有资格吃味。 金北说得好,动情了就会难过。哪怕就动了那么一点点。 “是,奴倒是想看看小蜜蜂。” “蠢!那玩意儿有啥好看的?” “那也事关民生啊!”莲意无比认真。 太子这次真笑了,但不是嘲笑,“嗯,你没有白看什么时策。关心民生是好的。不懂得的,多问问也是好的,这方面,我倒不如你了。依我看,如果要挑人去太学代替大河——代替你姐姐,你倒是合适。” “那您推荐奴吧!” “瞎扯!废话那么多,吃好了就走!” 太子站起来,敷衍地在铜盆里沾了沾手就走出了房门,余明惠久一个向莲意吐舌头,一个安慰她,“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莲意也赶紧浴手,金北拿手帕子给她擦擦嘴,叹口气,轻轻为她补上梅子红的胭脂。 他连口脂都替她备了一个在自己袖子里。 卫齐笑嘻嘻,余明惠久装作没看见。 莲意在四个侍卫簇拥下,拎着裙子小碎步,赶上了院子里看着天等她的陈舆。 “真麻烦,你姐姐可没这么慢。她天生丽质,不需要花时间装扮。” 莲意明知道陈舆爱这样,心里还是委屈,没说话,默默跟着。 春尽了,风吹起落花漫天。飞鸟阵阵穿过朝霞的光划过天际,盘旋在红墙碧瓦之上。 他们出了东宫,往卫太贵妃居住的沐德宫走去。 第三十五章 杏花林往事 御街上人来人往,各自忙碌着自己的差事。暗绿的,灰蓝的,是不同品级的太监、宫女儿的衣裳。偶尔有禁军路过,铠甲上反射着朝阳。 陈舆在宫里头的大部分眼里低调儒雅,一个很重要的表现,是他从不骑马坐车,去哪儿都是步行,以示对皇宫里真正的男主人——皇帝的尊敬。 这天早上,是他头一遭儿带着莲意露面儿,都是清润白净的脸面,白龙袍与豆绿色衫裙互相辉映,身后还跟着四个穿甲的军人,真是体面又好看。 路过的人,按照规矩行了礼,退到一边,经过了,都回头看。 他们虽然不敢立即就说什么,但是陈舆与莲意都知道,肯定全部在品评徐家的两个姐妹到底像不像。 陈舆给莲意指了几处地方儿,“那儿是母后的居所,显荣宫,那儿是父皇常常起居的,叫东华殿,宫里头小孩子们,就叫它东暖阁。那儿就是御花园,看明白了吗,离东宫不远。——我看你傻笑什么,一定记不住是吗?” 莲意是除了东宫就去过冷宫,这几天正委屈呢,一下子见了层层叠叠金碧辉煌的诺大的皇宫,瞧都瞧不过来,确实没记住,她陪着笑,“多走几回就记住了。” “你倒想得开。”太子笑她。 一路上最高兴的就是卫齐。他虽然时不常地由家里长辈带进来给老姑奶奶请安,前两天还单独去了一次,但都没有这次大摇大摆穿着铠甲走在御街上引人注目。余明惠久虽然都长得不赖,但是在宫里头不稀奇,金北卫齐一双璧人,却是第一次这样亮相,小宫女儿们笑得脸都红了,一脸爱慕向往。 卫齐这股子得意太张扬了,以至于前面走着的陈舆和莲意也要回过头来看他好几次。 回首之间,莲意看到金北却是肃然淡漠,而且目不斜视——只看着她。 这样看了几回,莲意有些心惊胆战,随即再也不回头了。连陈舆也嘀咕了起来:“那个卫齐是有些淘气,不过金侍卫也太老练了,而且,目不转睛盯着你,对我的命令,也太执着了。” 他声音小,倒像是和莲意随意地私语。莲意在朝霞里靠着他,听他这样私密的、寻常地与自己说话,觉得心里一阵淡淡的甜。 金北在后面也看见了,一个太子,一个未来的侧妃,青春貌美,虽然细究起来,关系有些奇怪,但如今看着,简直是卿卿我我,羡煞旁人。 他们到了沐德宫,由一个老年宫女接近去,没进正房,却去了后面一个院子的厢房,院子里花花草草不少,还卧着几只不理人的大肥猫。 莲意随着陈舆进了卫太贵妃平日里见人的一个小厅堂,因为陈舆不常来,所以下边人拿了两条毯子,让他们两个都跪下请安。 包括与卫太贵妃沾亲带故的卫齐在内,都站在帘子外头。 整个过程安安静静,莲意只听到太子和自己尽量放轻的动作发出的声音,以及太子说的话儿:“孩儿给卫太贵妃娘娘请安,您老人家康健福寿!” 莲意跟着说了一遍,然后就趴着不动,等命令。 真是的,她心里想,哪家都有个有些严厉的、小辈儿们不敢打她房前过的老姨奶奶。 “嗯,起来吧。”卫太贵妃终于发了话,声音有些扁,听起来确实像个难得慈爱的老人。 陈舆先站起来,又扶了一把莲意。 “这就照顾上了!” 果然,卫太贵妃已经开始挑挑拣拣。莲意陪着笑去看陈舆,陈舆面色如常,她鼓起勇气向着炕上,望了望这间屋子的主人。 卫太贵妃一身墨蓝色老团龙金绣的衣服,插着金凤钗,还簪了一朵玉兰花在耳边,半笑不笑的,大眼睛,高鼻子,脸庞清瘦,好看是好看的,年轻时候一定是个高傲的美人,就是有些不好亲近。 她手旁有本书。爱读书的女人,果然都有点儿凶,包括莲意有时候也是。 卫太贵妃让太子和莲意都坐下,目不转睛看着两个人。下人们奉上了茶,卫太贵妃才又说了一句,“都说这几天,外头那种叫妃子印的点心卖得不错,你们买来吃了吗?” 没错,陈舆脸上被莲意咬的那口“吻痕”,还清晰可见,如今成了粉红色,因为陈舆本来就白,格外显眼。“孩儿这几日都忙,竟然没顾得上凑这个情趣。想必您知道荷味的妹妹进宫来了,她太小了,自己不敢乱走动,今儿孩儿才带过来,先给您老请安问好。以后就算认识的了,您公里闷了,也能喊她做个伴。” “这孩子,几月生的啊?”卫太贵妃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莲意心内不能更悲凉,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本来再过半个月就过19岁生日了,家里老一辈儿很重视,因为娇惯,等到如今才下定决心生日后放提亲的进门,所以这个生日准备大办。本来一切都在热热闹闹筹备着,荷味却,私奔了…… 这个陈舆也是,按理说,莲意都19了,出嫁早的话都抱了两个娃了,哪里还小呢? “奴是4月14,娘娘。” “这个日子有点儿阴吧。” 莲意虽然没想到一个老人家对新见面的后辈儿刻薄些这个,可是也没太在意,“这奴不懂。也没听家里长辈说过。” “你看看你,前几天不就中邪了吗?” “啊?”陈舆与莲意几乎同时反问了一句,不过他们教养好,这一声儿,也不大。莲意顿时想到前两天卫齐来过,真是怪自己毛躁,根本不知道这位老太太脾气秉性底细,让个副侍卫长来打听什么。 关键是不知道他都问了些什么。 这几天莲意也是大意了,怎么找不出一刻钟让他细细学学啊。 这时候,陈舆侧脸看着她,却好像一脸难以压抑的惊喜。 “坏了”,莲意反应过来了,“不管卫太贵妃嘴上说的中邪是什么意思,也不管这是卫齐随口编来吓唬她的,还是她自己出于什么目的编出来难为莲意的,都中了陈舆的意了。” 将近十年的相处,陈舆一定遇到过荷味做噩梦,甚至说胡话。 这岂不是意味着,莲意确实像荷味吗? 莲意只顾着飞速地乱想着,却没想出回答什么,这时候陈舆已经恢复如常,回头淡然地望着卫太贵妃,“您是听谁说的?” 卫太贵妃不动声色,“这还用听谁说吗?我年纪大了,不贪不嗔的,所以眼目清明,看透的就多些。她这么个阴了吧唧的生日,什么时辰?” 莲意有些不高兴,从没听说过自己命不好,生日的日子是阴日什么的,但也只能陪笑回答:“寅时。” “寅时生的女孩子,在男女情缘上薄,不被夫婿宠爱。” 陈舆倒像是很有经验应付这种场面,“这您放心,我这不是对她很好吗?” 莲意不免也侧头对着陈舆笑了笑,心里更甜了。 怎么办,这动情的尺寸,比昨夜又大了些。金北说过—— 算了,管他说过什么。 卫太贵妃不愧是看着陈舆长大的,完全不理会他,而是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儿,“你们东宫旁那个杏花林,知道怎么回事儿吗?” 这句话问出来,连陈舆都真真切切愣住了。 他记不清几岁,反正小时候问过,可是被师父呵斥了。 那个地方不是御花园,猛然出现一片林子,在旁边就是冷宫,西边却有个东宫,是怪怪的。 可是那里风景不错,也没听说过什么怪事儿。所以,除了小时候问了那么一句外,陈舆没有再好奇过。 为什么卫太贵妃第一次见莲意,要说这个话题呢? “孩儿们小,不知道,”陈舆说,“请您老人家教导。” “那里本来是一处湖泊,叫明镜湖,旁边冷宫的地方本来有处高楼,叫镜台。以前你皇祖父在的时候,比起别的地方儿,倒是常在镜台作息。那几排平房,更是给皇子、皇侄们,以及进来伴读或者做亲侍的世家子弟们,一起住的。” “是这么回事。”陈舆没有急着追问,而是礼貌地附和了一句。 卫太贵妃继续讲述,“因为镜台上风景好,能看到镜湖,照着心里明镜一般,能够提醒做皇帝的,不忘天恩祖德,不忘天下。再说了,镜台上,又能望着东宫,看着陛下最心爱最得意的儿子,还能望见院子里其他的皇子皇侄,好督促他们上进学好。往北看,还能看到百姓们住的地方,又能望到禁军的总兵衙门和各大省尚书的衙门,这个道理你懂的吗?” “孩儿懂的。” 卫太贵妃叹了口气,“你大伯父在位的时候,立过太子陈煌,你知道吧?” “是。” “等你二伯父继位,终究是心里容不下他。”卫太贵妃仿佛不忍似的,顿了顿,“你知道煌儿死在哪儿?” “镜湖?”陈舆这次追问了。 “是,也不是。当日有几个重臣和几位大将在场,你二伯父唤陈煌到面前,检查他的书法。后来,以他私自练习只有天子才能写的敕字为理由,先是逼他吃了几粒苦杏仁儿,接着又亲自将其杖毙。当然,到底他在岸上的时候,还有没有一口气儿,谁都不知道,然后,就被扔进镜湖里了。” 舒景帝杀亲掉侄子巩固皇位,不是秘密,但怎么杀的,陈舆是第一次知道。 莲意确实前儿才从金北那里听过这段往事,如今更是惊出一身冷汗来。她不知道为何,向帘外看去,寻找着金北。 她只能看到金北的一双靴子,等等——居然还有他的手。 那手一看就是金侍卫的。尽管才相处了几日,但是莲意认得出来。 那手乍一看是低下来整理靴子的,但是正在向着帘内轻轻划着小圆圈儿。 莲意的心安定下来。 “尸首呢?”陈舆的声音有些哑。 卫太贵妃保持着节奏:“那个嘛。当然不能留在宫里。但是找了水鬼下去寻,没寻到。” “什么?” “后来把镜湖水都抽干了,还是没有。水倒是红的。” 舒景帝到底心里不安,找高僧道士做法,还在宫里四处寻找。一无所获。最后听了不知道谁的建议,把镜台平了,把那院里的平房留着,皇子们、世家子弟们,都搬了出来,那里渐渐成了冷宫。 镜台的土石,还有不知道哪里弄来的土方,把镜湖填满。 舒景帝的身子,渐渐病了下去。 第二年春天,那块荒地上长出了几棵杏树。 舒景帝不敢砍,命人又买了数百棵杏树载上,把那几棵,淹没在了其中。 卫太贵妃讲完了故事,陈舆没再说话。 他对杏花林的往事虽然有些吃惊,但毕竟见过更血腥的事。他不说话的原因,是摸不透卫太贵妃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些。 老人家就此打住了往事,把话题扯回到莲意身上,“所以,徐家这么个孩子,八字软弱,住在那附近,怎么能不中邪呢?” 陈舆终于开口了,帘内人帘外人都有些没想到,他的回应是这样的。 “那,孩儿还是先告退了,改日再来拜见您。孩儿趁着时间还早,要去请父皇母后的安,顺便求他们赶紧下聘,再把日子定了,封徐莲意正式做孩儿的侧妃。只怕有了这个头衔,压得住邪祟。” 第三十六章 认定有他,无需害怕 卫太贵妃“呵”了一声儿,只算半个冷笑。 莲意尽量恭敬地去直视她,看不出她想做什么。 自己对于这个老太太,就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她是喜欢还是憎恶呢。 抑或只是无聊? 此刻,陈舆把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的,随即放开了,站了起来,向卫太贵妃行礼告辞。莲意依样行事,得了卫太贵妃也不知道是客气还是真心的嘱咐,“闷了就过来。” 沐德宫的宫女儿掀开帘子,莲意一眼看到金北。觉得他眼里的光芒是在鼓励自己的。屋子里头幽幽传来一声:“齐儿留步。” 太子点点头,卫齐轻轻道一声“告罪”,特意看了一眼莲意,进去见自己家老姑奶奶去了。 一行人走出老太太的屋子,天蓝如洗。陈舆脸色不好看,所以没人敢说话。直到出了沐德宫的宫门,才听他恨恨地说,“怎么,你不高兴跟我?” 也不知道太子在心里过了几遍什么,就到了这个心思上头了。 这哪儿跟哪儿啊? 竟又对着莲意撒气。 莲意也知道陈舆就这样,总是对她说没头没尾的话,幸亏她算是明白的,忙陪着笑福下去,脸是抬着着的,“奴自然万分愿意。奴,此刻就厚着脸皮,求着爷即刻去请旨。” 说完,莲意的心突突地跳,说害羞不是害羞,说心慌不是心慌,连忙低下头去,躲着这个世界。 太子没吭声,也没叫她起来,带着余明和惠久去显荣宫找斛律皇后去了。 沐德宫门口,就剩了莲意和金北。 金北上前,亲自把她扶起来。莲意呆呆地走了几步,问他:“金侍卫,咱们不用等卫齐?” “何必在外头站着,咱们先回去吧。” 就那么木然地往东宫走,一路上总有人知道她是谁,向她行礼。莲意恭顺友善地一一回应着,心里还是慌。 “金侍卫,你说,实际上,皇上和皇后娘娘是不是还是喜欢我们家的,我进宫这几天,不仅赏赐了东西,也没让我走。” “自然了。” 莲意扭头看到了金北的靴子,随即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刚才,你知道我在里头害怕了?” 金北笑了笑,“是,臣猜到了。” 这叫心有灵犀吗?果然他是在安慰她,不仅知道她的心情,还知道她会看他。 莲意叹口气,心慌得好些了。只是她也说不清,是怕自己做侧妃这件事儿,被皇帝皇后拒绝呢,还是怕——被允许? 两难。 金北又一次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默默走得离她更近了些,“您在冷宫见的人,到底吩咐了些什么?您自己能处置好吗?” 天杀的金北,一提这事儿,莲意更愁了。她没有回答,加快了步伐。 两个人回到东宫,就那么进了书房。莲意想静静心,命人点了香,从新拿出那些关于时策的文章来看。可这次是真的看不进去了,抬头发现金北依旧在履行职责,看着自己。 “金侍卫,你说,卫太贵妃为何讲那些事?是单单为了说给我听吗?” “这个臣不敢说。” “那你说,”她放低了声音,“卫齐当日是如何和卫太贵妃问起来的?” “您要相信他,相信臣。” “真的可以吗?”莲意发现卫齐依旧没回来。 金北向她温暖地笑笑,“杏花林的往事是大事儿,可是,和您没关系。卫太贵妃向您提起就提起,您何必在意?放心吧,有臣在。臣是您的侍卫,会保护您的。” 莲意开始看不起自己来,真是没见过世面,金北说的对。 这时候,卫妖精回来了。莲意一下子站起来问他:“你那日究竟说了什么?今儿你们又说了什么?你们家老人家到底哪里不喜欢我?” 卫齐看到莲意这样,先急匆匆摆手,“殿下别怕,殿下别怕,没事的。我们老姑奶奶就那样,臣小时候也怕她。她不坏的。那天臣也没乱说,就说了您进宫来,臣怎么被安排到您身边儿,然后提起杏花林,还说臣自己好奇呢。她老人家说是叫您去讲故事,臣也没当回事儿啊。” 这时候金北问他:“刚才留下你,说什么了?” “说我们自己家的事儿啊。一句都没提小徐妃娘娘。” “行”,金北显然对卫齐极为信任,“殿下,您要是再觉得不舒服,就想想臣的话。何苦为了旁人说什么,或者为了这宫里发生过什么而难为自己呢?” 莲意没有再回话,默默地低下头,去看那些文章。陈舆果然请了安就出宫了,再也没回来。但是余明回来了一趟。 他是陈舆特意派来见莲意的。 “小徐妃娘娘,爷怕您悬心。您放心吧,位份的事不是问题。刚才,皇上也在皇后娘娘呢,两位陛下说把您的生辰八字送到护国寺算算就成。” 余明笑嘻嘻地,莲意却一下子站起来,“什么意思?” 余明一头雾水,把话儿重复了一遍,还加了一句,“瞧瞧,臣忘了,当初从徐家把您接来的李太监已经亲自去您府上要八字帖子了。” “哦,好,余侍卫辛苦了,那你忙你的吧。” 余明走了,莲意又缓缓坐下。 “这事儿不太对吧,”卫齐第一个说话,“虽则不是嫡妃,程序上差不多,问名纳礼的,其实就是走个样子。这怎么,礼也不送,媒人也不定两个,去徐家先问八字,还要去护国寺算呢?要是怀恩大师说不行,那——” “我真是不争气,”莲意泪水汪汪,“我肯定哪儿做错了,皇上和娘娘才会如此。这李太监一到我们家,我父母和祖父母就肯定觉得不对头,又不敢问,肯定又要急病了。” 这不是要踏踏实实封侧妃的意思,是还在考察的意思。 “卫齐,”金北眼看着莲意也没有看文章的意思,“你去歇会儿吧,我陪陪殿下。” 卫齐会意,拱拱手离开了书房。 金北关上门,走到莲意近旁来。 门口有别人守着,正常说话的声音,他们都能听见。 他只好离她更近,更近些,把声音压低了,“殿下,您在冷宫见的是皇帝陛下,咱们就说开了吧。” 莲意抬头看着他。 本来,点破了而不说,是保护彼此的意思。皇上的命令就是不让任何人知道。 金北当然猜到了是谁,可是猜到是一回事,用嘴巴说出来是另一回事。如果哪天真有了什么大事,刑用在身上,有没有说出口,很重要。 他这是在告诉莲意,他愿意分担一份危险,他不怕。 “嗯。”莲意没什么好再回避的。她把那天的情景,说了出来。 金北听完,脸色没有怎么变,回答的第一句话是:“那臣看您的侧妃是封不成了。” “为什么?皇上不喜欢我?” 金北苦笑,“可能是太喜欢您了。” 莲意没有否定。 这时候答应一声,显得太不要脸,刻意去否认,又太矫情。和金北,似乎不需要矫情。 她决定,只说有用的:“我怎么办?” “肯定得去见。四月初一日晚出东宫这件事儿您不用急。就是见了之后,您预备怎么说?陛下的问题,您也回答不了啊。” 莲意打定了一个主意,“我想,陛下未必真的指望我能在这几天查出什么。到时候我告诉他,我想出去,去护国寺,怎么样?因为姐姐正月里去过。” “那,”金北的声音依旧低低的,稳而暖,“您可想好了,您就等于是接着一个来自皇上的差事,一直做下去了。” “嗯。” “那,臣自然陪着您。” 莲意忽然有了中不祥的预感,“那咱们,会分开吗?” 金北一惊,这叫什么话? “不会。” “我如果当不了侧妃,和你金侍卫,还有什么关系吗?” 金北没回答,伸手竟然去捏她的袖子,捏紧了,箍住了她的手腕子,“有关系。” 他放开了她,退后了几步,把声音恢复如常。“爷估计今儿还是一天在外头,一会儿,臣就换岗了,咱们所有的兵都挺伶俐的,您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他们不听话,您到后楼上找臣。” 她听了,向着他认真地笑了笑。 她凭空生出了一种得意的情绪。 怎么说呢:人家呢,有的有泼天富贵,有的有万贯家财,有的有志气,有的有位份。她觉得自己呢,有个了不起的金侍卫。 她是没亲眼见过他在战场上或者女人堆里使出本事的样子,或者各种场合使出本事的样子,但认定,他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 甚至,她斗胆想了想——金北的本事,大到她有了他护卫,连太子和皇帝那种人物,都不需要怕。 莲意并不懂得这种“没有根据的认定”,是什么意思。至少此刻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金北亲自关照着下面的人给她上了茶,又嘱咐了几句,果然人离开了。 他不在,她竟然静下了心,又拿出了黄布袋子看时策的文章。这些太学生真厉害,盐铁买卖、四夷事务,都敢涉猎。虽然只是在粗略地概述自己为什么对这些问题感兴趣,如果得到恩准会如何再去调查、再去撰写,但字里行间只觉得他们豪气干云天,让读文章的莲意也莫名热血了起来。 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到了黄昏,随着余明来报信,莲意整了整衣服和脸,在金北、卫齐和余明的陪伴下,款款来到小宫门,和依例守候在那里的太子妃宫里的太监互相致意,蹲下来等陈舆回来。 他回来了。先是亲手扶起来自己正妻身边的太监,接着还是那句话,“有劳了。我晚饭在这边吃。” 但今天算是多加了一句,“告诉你们娘娘,我禀告了父皇母后正式册封莲意的事儿。我白天竟然忘了,你就说一句吧。现在已经派人拿八字帖子去护国寺找怀恩大师看去了。” 那个太监答应了一声告退。 陈舆来扶起了徐莲意。 “月事还在吗?”走了几步,他问。 第三十七章 世事千万,关心则乱 “是。”莲意轻轻答道。 陈舆听完,依旧问了一句:“能侍寝吗?” 莲意忍住了回头看金北的想法,“求殿下宽恕奴。” 就这样,从小宫门回小院儿的路上,鸟语花香伴着宫殿巍峨,莲意听陈舆用非常冷漠的声音说出了让她心惊胆战的话,“我那里有几幅极好的春宫,拿来给你看看,就算是身上不方便,只要你喜欢我,还有很多种办法让我高兴,你懂吗?” 这是他在外头又遇到什么烦心事儿了?还是凑足了一天的恨意又回来折腾自己? 总是好一阵,歹一阵,让人悬着。 因为莲意没说话,陈舆就去握了她的手,“怎么了?你不是开始喜欢我了吗?不是想取悦我吗?连这点子事都不肯学?” 莲意也没什么道理好讲了,就是觉得心里一万份抗拒,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在路中间儿朝太子爷跪下了,“奴不能从命,请您今夜去承瑞殿!” 陈舆一脚就向莲意踢了过去。 那一瞬仿佛也有无限漫长,莲意听见空气里的军靴、龙袍带出的风声,惊恐万状地抬起了头,看得见陈舆眼里黑色的杀气,几乎想将自己碎尸万段。 那一刻,他是使了力气的,他是恨毒了的,他没真的打过女人,但剑不在身边,他恨得心里冒出了地狱的火。宁愿踢死她,或者踢成个废人,对着尸体或者病体难过吧,也比这样好。 金北纵身向前,以惊人的速度护在了莲意前面。他正面面向莲意,双手拉住了莲意的手腕子,背上承受了陈舆用出七分力气的那一脚。 如果不是他真的时刻紧盯莲意,时刻把心思用在思考发生任何情况都去保护莲意,他的反应不可能如此快,处置不可能如此得当。 他甚至在挨了一脚后,只是闷哼了一声,纹丝不动地跪在两个主人中间。 余明、惠久和卫齐都跪下了,也没人敢说话,因为觉得太子爷是真的生气了。 陈舆刚才的声音虽然不大,说什么,大家都听得见。当着这么多人,莲意不仅拒绝了他,还敢让他去找太子妃。不要说莲意连个妾室都还不算,就算是,也管不了夫君主母的房事安排。更何况,“我不侍奉您,请您去找别的女人”这种逻辑的前提,就是陈舆是个必须在今晚发泄欲火的禽兽。 陈舆站在夕阳里,因为一众人跪倒在面前,觉得一阵孤独。他往下看着,但金北个头实在太高,即便是跪着,也挡住了被他护住的莲意。 如今能看到徐莲意的人,只有金北。 金北眼里的徐莲意,没有凄楚可怜,反而有些疯癫倔强,金北一把没拉住,她自己站了起来。 这下,她和陈舆面对面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有些咬牙切齿,竟然同时说了一句相同的话:“为何这样对我?” 陈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金北拉了拉莲意的裙角,但是莲意不管,肆意张扬了起来,“罢了罢了,我不想说第二遍,看您这个样子,您踢人还有理了!” “你抗命还有理了!” “你反覆无常还有理了!”莲意连“您”都不用了,直接指着太子爷的鼻子说。她从小儿的确在关于书籍文章的事儿上有些较真,但其实长辈们哪有不让着她的。所以,莲意根本从来没跟人起过真的争执,现在,是生平第一次,她的手,都是抖的。 “你才是反复无常的那个。”太子说。 他的声音低下去了,颓丧地叫了声“余明”,转身而去,“散了吧,回家吧。我去千波那里。” 余明、惠久就这么莫名其妙被放了假,也没敢多说什么,待太子走远了,起身向金北点点头,原路返回,走了。 卫齐赶紧上来查看金北,“这一脚可不轻,你什么感觉?” 金北没说话,由着卫齐把自己扶起来,莲意因为高声与太子辩驳了一句,现在气得身子微微打颤,直发麻,也轻声问他:“踢疼了吗?” 金北没回应卫齐,倒是顶了莲意一句,“我的事儿不用您管,您管好自己吧!” “你说什么?”莲意只觉得心里又被插了一刀,眼泪直流了下来。 “好了好了,先回去再说。”卫齐打圆场。“这真是,金北你也不会好好说话了,怪不得人家说,世事千万,关心则乱!咱们金侍卫是一心为了娘娘好,娘娘别生气!” 金北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听起来怪吓人的,他逼近了莲意,几乎是在怒视她,“您顺承太子爷的意思不好吗,少多少麻烦!” “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您这是要和我吵吗?” 金北急了,连“臣”的自称也不要了。 “谁和你吵了?我和你们谁都不想吵!怎么?你要我做那些事吗?我母亲托付你带回来的箱子里,也有书,也有画,我都看了,我不想我不想!” 卫齐扮上妖精脸,伸手就去挎着莲意的胳膊,“哎哟,哎哟,气到了气到了,把我们殿下气得脸都歪了。走走走,咱回去洗脸,咱不想,咱不干,咱不理他们。臭男人,都是混蛋。龌龊,肮脏,下流,呸呸呸!不理他们了!” 他像一阵风,把莲意刮向小院儿。 金北第一次难以自控。他知道这个时候也说不清楚,他知道作为侍卫像余明惠久那样离开是最好的,掺合什么主人之间的事,他知道很多…… 但,他就是像一阵恼人的落叶,居然跟在后面,孩子气的不依不饶,“您不是对太子爷动情了吗?为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怎么就不行呢?” 莲意一边被卫齐拖着走,一边回头死死看着金北,一边“我我我”了半天,看出来气得够呛,憋了半天,说了三个字:“我恨你。” 金北木在了当地。这次终于控制住自己了,没继续跟着继续惹毛她。 莲意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能是自己浮躁轻狂吧,可能是觉得从太子那里受了气,必须要撒在金北身上吧,可能他好欺负吧。 总之天下人都能搓磨自己,唯独他不能。他刚才凑什么热闹?居然教导自己应该顺承? 他没跟上来,也闹脾气呢。 莲意越想越委屈,哭个不停。 卫齐把莲意带到耳房,给她弄个水擦了脸,把猪油膏捧给她。莲意胡乱抹了脸,依旧坐着发呆,那眼泪又流下来了。卫齐把梳子递到她手里,又开始劝她,“我的娘娘啊,您就这么钻牛角尖儿下去,只能是自寻烦恼,和街上那些傻子有什么区别?” 莲意不知道,她哭了半天后,金北总算是回来了,而且,此刻,就在门外听着。 她不哭了,可是声音还是哽咽的,“也许我本来就傻。没拉到街上,不知道。这不是知道了吗?” “大徐妃才跑了几天,太子爷心里不顺呢,可不是反覆无常吗?再说了,他提的要求您不喜欢归不喜欢,可也不是他的恶意。就今天您和他吵那一出,仔细想想,谁的错儿多?” 莲意心里虚,低下了头。本来,“来月事”之类就都是骗人的。也许换了别人,早就从了陈舆了。 卫齐知道自己说动了莲意,也松了一口气,“还有金北。他对您不好吗?” “你又向着他。” “殿下,您又钻牛角尖。臣和金北是兄弟,当然向着他。世界上的事儿都这么比起来,比得完吗?是个人都有私心,就都成了您的仇人了。” 金北居然听到莲意在耳房内,“噗嗤”一声笑了,对卫齐说,“你这个妖精,还挺厉害,哪里来的高僧大德,倒把我说得差点儿顿悟了。” 卫齐“切”了一声,“什么高僧大德,我觉得我跟个太监差不多!天天不管男人的事儿,就管闺中的事儿了。” 还是他会哄人,接着就捏着嗓子学起来太监说话,把莲意逗得一边去抽细纸擦鼻涕,一边笑个不停。 “殿下,金北全心全意为了您好。臣不是说了吗?关心则乱,他也有毛躁的时候,哪句话就算是让您上火,您也要先听进去再说嘛。” 莲意忽然灵犀一开,一下子感觉的金北的气息就在门外。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知道的。 也许人就是有一刹那的慧如菩萨。那种刹那不能主动追寻。 也许荷味这个人,这种“刹那”比较多。 莲意先任由金北站在外头,自己听着卫齐学太监,笑了半天,在炕沿上端正了坐姿,拔高声音叫了一句,“金侍卫,进来吧,又偷听!” 金北推开门,迎上了她的眼睛。 一时之间竟然堵住了嗓子眼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莲意倒是笑盈盈的,但是眼睛有些肿,“我就知道你后来还是跟过来了。那就过来呗。” 金北走上前去,在她两丈外站住了。 “疼吗?传个太医吧。” “谢殿下关心,臣惹殿下生气——” “好了,”她打断他,“我们之间别来这套了。卫妖精说的对。你是为了我好。是我太轻狂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我——我实在是,我实在是指望太子爷,能多为我的心境想想,体会一下我,心思再细腻些。但也许,这就是我痴心妄想吧。他在姐姐身上才费那个功夫,对我怎么可能?他说一句话,我就要去做。不想做,他就要发火。从未想想,对于一个姑娘家,他要求的那件事,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 莲意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她甚至也失去了自信。也许对很多姑娘都是轻而易举的吧,是自己在那里别扭。 金北自己在心里总结了一下莲意的心事,其实也很简单,她希望自己先有侧妃的位份,她怕被人轻视,尤其是被陈舆轻视。她对于自己进宫的理由——“极像荷味”,有所忌讳,她对陈舆是动了情的,希望陈舆做个有心的情郎,温存她、研磨她、追逐她。 但她发现不可能。 这时候,金北说了,“您没有错。从来都没有。刚才,是臣错了。臣没有细细考虑您的心境。” 莲意嘟哝了一句,“再考虑你也不懂。” 卫齐“嗯?”了一声,仿佛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金北赶紧把这句话遮掩过去,这股子做贼心虚的心情为何而起,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金北说,“殿下,说到底,月事这件事,总会过去的。按照日子,明后日也差不多了。如果明后日太子爷要您侍寝,您怎么办?” 莲意叹口气,“不知道,愁死了。” 莲意甚至明白了史书上为何宫里妃嫔多有陷入“巫蛊之祸”里头的——这没有办法的事儿,可不是事疾乱投医吗? 金北靠得更近了,他先看看卫齐,“你是要听着,还是要出去?” 卫齐拍拍胸脯,“当然听着!你有什么主意?你以为一旦有意外,单靠你行吗?你是侍卫长,我也是副侍卫长,保护好未来的侧妃殿下,不是得全力合作吗?” 金北看看莲意,莲意先那手蹭了蹭卫齐胳膊上的甲片,“首先,我和金侍卫说破了,明儿晚上,也就是四月初一子时,皇上要见我。” “诶哟,好家伙。”卫齐说。 但也没有多吃惊。 金北又看着他,“这件事好说,但现在,你就算是知道了一个皇上不让说的秘密。再说太子爷的事儿。我有个主意,能拖几天。只需要你们稍微配合一点点。” 卫齐和莲意都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金北转身就走。莲意与卫齐跟了上去。 金北拿钥匙进了书房,关上门,点了蜡烛,把那一大袋子时策文,放在火盆里,烧掉了。 第三十八章 镜子里的花,能折吗? 莲意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金北,仿佛他就在杀人放火。 当然没那么夸张,不过本质上也差不多。 可是他面色如常,还拿拨火棒子搅拌着,唯恐烧得不够均匀——最后的效果是,有些字纸烧化了,有些留了些,斑驳陆离的。 然后,金北看着一直沉默的莲意和卫齐,开始嘱咐。“卫齐做个证人,就说是我惹了小徐妃殿下气恼,自己心绪也不宁,错把蜡烛打翻了,毁了这些东西。到时候挨罚都是我的。而这东西很重要,全天下都不能接受选策官徐荷味跑了,时策相关的文章就烧了的事儿。实际上,这些文章,恐怕除了那些太学生,只有殿下您读过。让那些太学生们重写?那不是荒唐吗?所以,您哪怕吐了血,也要再把所有文章,大概复原出来。这样日夜操劳,恐怕无法侍寝。” “那他,会打你吗?”莲意问。 金北笑了笑,“您先想想您自己的事儿。臣,任何情况下,不需要您担心。” “我?我看过的东西都记得住,虽然不能说一字不落,大概重写出来没问题。” 金北笑意更深了,但是笑容里仿佛都是凄楚,“没问题最好,就是累点儿。但是臣要叮嘱的,是您对太子爷的态度。您必须一幅幡然悔悟、痛改前非、特别想立即写完了好侍奉他的态度,他才高兴。他高兴了,咱们都好,您懂吗?” 莲意点了点头。 于是,卫齐也点了点头。 金北站了起来,“吃的喝的我们去操持,您现在就写起来。” 卫齐亲自出宫去买吃食了。金北替莲意预备好了浴桶、炭盆子、要换的衣服,点了香,轻轻给她的脚踝拴上了红绳子,站在屏风外,听她进了水中。 她洗澡静静的。从来都这样,不知道她是怎么洗的? 金北不敢想下去,走了几步,离屏风远了些。 手腕子上的红绳忽然动了动。 “殿下叫臣?” “嗯。” “臣在。有事吗?” “你背上肯定疼,是吗?” “没事。” “我听说有人在路上被马车撞了,起来活蹦乱跳的,结果回家就死了。” 金北被她逗笑了,“臣没事,刚才还吃了药。” “你是神仙吗?金侍卫,你哪里找的时间吃药,我都不知道呢!” “那您就赐给臣一个外号,叫金神仙吧,比卫妖精好像厉害些。” “偏不。你只能叫金侍卫。” 她似乎为了强调这句话,还在浴桶里制造出来“扑腾”一声。 她不说话了,金北听到了几声撩水的声音,屏风内就安静了下来。 “金侍卫?” “臣在。” “我是不是变成了他?太子爷脾气暴躁,我也脾气暴躁。他欺负了我。我就欺负了你。” “您觉得欺负臣好玩吗?” “不好玩啊!我也知道不对,但总想对你为所欲为。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心魔?” 金北没说话。 “金侍卫?” 金北清了清堵住的嗓子,“殿下,您是可以对臣为所欲为。” 屏风里头,莲意“嘻嘻”了一声。 金北脸红了。 他自己才有心魔。 她真是个少女啊。自己那么不要脸地说出了那么诱惑的话,她像个无心人一样傻笑。 但她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忽然又问了金北一句话,“你知道吗?我被李太监带到东宫来,第一眼看到你,以为你就是太子爷。” “嗯。” “在路上我吓死了,看到你,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就这样了却一生,也好。” “可惜,臣不是。” “金侍卫,镜子里的花,能折吗?” 金北给了个不是回答的回答,“殿下,无论何时,臣在。” 洗完澡,莲意一连串嚷着“怕热”,不肯好好穿衣服,金北好劝歹劝,只穿了一身撒金花儿梅子红的睡裤睡褂子,披了个绯红色小薄片子大马甲,就出来了。 卫齐按照侧妃的份例,买了八样菜,都是骑了马去最好的楼上选的,又干净、又精致,现在就摆在吃饭的屋子里。莲意让金北和卫齐同她一起吃,两个人让了让,看莲意执意如此,就告罪坐下了。 莲意吃了两口,觉得合口味,却又叹了口气,“这凄凉劲儿,还要出去买吃的。这就是没有位份的人。” “多新鲜呢!宫里头多少嫔妃赶不上咱们呢!”卫齐说。 莲意又叹了一口气,“我这又花你们的钱。我要是不能争气,带你们飞黄腾达,就没脸见人了。” “您又钻牛角尖。多吃点儿,晚上有力气写字儿。”卫齐说。 “要不,你们去我家拿点儿钱吧。”莲意还在纠结这件事儿。 金北一直吃着,没说话,看卫齐和莲意说说钱,说说饭菜,倒觉得吃得很香甜。 吃完饭,莲意命令卫齐把挨了一脚的金北押送回房,顺便连卫齐也养养“鞭伤”,把值夜的事儿,交给了别人。她正好静心屏气,在烛光里奋笔疾书,一直写到后半夜。 金北在自己屋里,睡到后半夜,醒了过来。 他梦见了莲意。 那个梦,让他挺不好意思的。 又让他挺留恋的。 梦里,莲意穿着今儿沐浴后穿的那身,坐在床沿上,而他,就托着腮,趴在她旁边儿。那张床是在哪儿呢?熟悉又陌生。 哦,是他童年时睡的地方。 10岁就到庄王府当兵,他再没有在家里睡过。 梦里,他们在说什么呢?不记得了。最后,莲意撒娇,让他下床去拿衣服给她。他抬头一看,不远处的地上,散落着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穿的衣服。 那一天他和卫齐匆匆被从城防营里召集到东宫,接受了太子爷的训话,又做了些准备,然后,夜色降临了,他们点燃了火把,等着李太监把那个倒霉的女孩子带回来。 当时,她穿着橘色的大宽裙子,点缀满了黄色花朵儿,外头罩了件夜色里分不清是蓝是绿的褂子,头上戴着金步摇。 就那样闯进了他的世界。 他从梦里醒了过来。听了听更漏,起来披上衣服,想去看看他。 结果,卫齐就站在门口。 金北冷着脸,看卫齐嬉皮笑脸进来,“我痒死了,再给我照照后背。” 他说的是鞭痕。 “刚才不是照过了吗?” 其实余明、惠久确实人不错,那天也没真动手,不过是装模作样弄出了些声音,真正的伤痕根本没几条,也不深。 卫齐抱着胳膊上下端详他,“怎么?你很忙啊?” “我去查查岗,而且还要看看殿下。你要一起吗?” “你对殿下怎么比对我还好呢?” “放屁!拿什么人和自己比呢?你是我主子吗?” “她是你主子吗?” “你对她也不错。” 卫齐撇撇嘴,“那是我人好。” 金北向外走去,“你喜欢我屋你就呆着吧,我出去了。” 卫齐连忙跟过去。和他出了后楼,依次去查岗,并且专门挑金北不爱听的说,“你对北境那几位姑娘也那么好吗?” 金北不理他。 卫齐自顾自地说下去,“来了大桐两年,多少也有几个相好的,你也都那么上心吗?” 金北一直没理会卫齐,但不知道因为什么,也没进书房,而是远远地把门口的一个军人叫了过去,“殿下好吗?” “好着呢。”军人说。 “说什么了吗?”金北又问。 军人挠挠头,“哦,好像在里头算数目字儿呢,总之后来说,什么民生多艰,还有什么,民间根本用不起蜡烛,哦,对,她说,她一晚上点的蜡烛,够养个孩子了。” 卫齐“噗嗤”一笑。 金北还是那么严肃,“行,辛苦了,回去吧,惊醒着点儿。” 那军人答应了一声“是”,走了回去。 金北继续绕着东宫转。卫齐继续挑他不爱听的说。 “话说庄王世子妃高氏,好看吗?温姑娘呢?那个伊璧娜朵,听说是黄头发,跟金子似的,好看吗?” 金北终于开口了,“都没有徐莲意好看。” “说实话了。” “我只是担心殿下而已。她太单纯了,不适合呆在宫里。” 卫齐又做起了引导人参禅悟道的高僧,问了下去,“那她适合呆在哪儿?” 金北皱了皱眉头,“呆哪儿都让人不放心。据说她书读的好,可你看明白没有?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没用。你看看她,是懂得察言观色,还是巧言令色?” “那怎么办呢?” “我保护她。” “太子爷并非真的厌烦她,还是对她有意思的。在这个前提下,你保护她。但如果她惹出更大的麻烦来呢?你也说了,她太单纯了,可是如今,她好像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别的不说,你能从皇上手里保护她吗?” 是的。 事到如今,每次金北教莲意讨好太子也好,背着太子搞小动作也好,都在一个范围内:无论如何都是为了她和太子保持和睦。 超出了这个范围呢? “我也保护她。”金北回答。 “哦,”行。卫齐一本正经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就行。” 金北倒是微微吃了一惊,“你不说我?” “这又什么好说的呢?不过嘛,略微有些好奇,打什么时候起,你起了心思呢?” 金北笑了笑,心里又疼又甜。 打第一眼起。 但他对卫齐说,“如果哪天,她能问我这个问题,我只讲给她一个人听。你吗,滚开,没资格知道。” 第二天一早,陈舆从承瑞殿回到小院儿门口,就看到了齐刷刷跪着一院子的人。 打头儿的就是莲意。 “奴给太子殿下请早安。” 陈舆没理她,往屋内走。莲意跪着爬了两步,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儿,抬起头来,甜甜一张笑脸看着他,“奴昨儿晚上一夜没睡,专门想爷了。” 她这个样子吧,看着确实让人生气,可是确实让人心软。 “你不是厌弃我吗?” “奴是一天比一天喜欢您,所以害羞,所以每次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总做让您生气的事儿。” “那你现在随我进去,其他这些人,我们一个不放进门,你做点儿让我高兴的事儿。”他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脸。“这次你如果还有借口,我绝不会再信你。” 莲意被陈舆一把拉了起来。二人往正房内走去。 “殿下。” 说话的是金北。 “小徐妃娘娘恐怕力不能胜,昨夜,她一整夜都在书房熬着,因为太学生那些文章,被臣烧了。” 太子的脚步停下了。 “是吗?”他没回头。 卫齐赶紧说,“是,这事儿,臣也有错。那个,当时的情况是——” “罢了,我没空听。知道后楼有个地下室是做什么的吗?预备好凉水,绳子,鞭子。” 莲意心里一紧,“殿下,大早上呢,您要对金侍卫动刑吗?” 陈舆按着她的后脑勺亲了一口,然后放开,“不,我教你个好玩的。我教你怎么对金侍卫动刑。” 第三十九章 无论如何也要惩罚 “我偏不!” 众人跪在地上,没听见莲意的求情或者告饶,却听到了她倔强的一声娇嗔。 莲意像个使性子的孩子,甩开陈舆,反而是向着屋内的方向走去,一只脚踩在了金北的手背上。 “都怪你,你怎么那么烦!滚远点儿!”莲意声音尖细,眼睛瞪着金北说话,接着拿袖子摔了金北一脸,赌气跑进了屋里。 她的心“咕咚咕咚”跳着,觉得时间无比漫长。 她是想替金北求情来着。 但瞬间明白:不可。 陈舆昨夜去承瑞殿,不管是否与叶千波恩爱温存,早上一定是带着对徐莲意的恼怒回来的。陈舆要对烧毁时策文章的金北动刑,为的是折磨莲意。莲意如果为金北求情,毫无作用,绝不可能改变刚才陈舆说过的话。 要救金北,就要先把金北排出陈舆怒火烧及之处。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莲意自己也对金北发火,然后把陈舆引到只有两个人的所在,让他专心对着自己。 莲意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在瞬间做出这个判断的,尤其是不知道她的方法是否可行。 但是,在场的人都惊住了,唯独金北在脸上挨了一袖子之后,明白了莲意的心意,心尖儿上如同浇了一勺油,烫了一下,生疼。 此时,陈舆已经怒气冲天、骂骂咧咧地追了进去,还下令:“谁都不许跟进来!” 接着,屋内就鸦雀无声了。 金北在心里暗暗祈祷,莲意千万不要往卧室或者耳房跑,要去书房,去书房。 莲意果然就是那么做的。她拎着裙子,小碎步一路如风,开了门进去,立即躲在纱帐后面。陈舆追过来的时候,火气其实已经到达顶峰,绕着纱帐一阵追一阵发泄,帐子被他扯了下来,人也温温软软裹在里头蒙住,把他拉进怀里。 “你说,是不是金侍卫比我还重要。不舍得打吗?”他问莲意。这时候,他已经过了怒火的顶峰。 莲意究竟还是哭了,脸与陈舆隔了一层纱,泪光闪闪,声音确实清晰的,“爷,奴求您了,天下都知道您的好名声,今儿把身边儿侍卫打重了,可怎么办?” 一句话提醒了陈舆。 他确实有好名声,而且确实不曾如近日般荒唐。这些天,出了小宫门,他还是他,对人对事,稳重老练又贤明。但是,只要回来,面对没有荷味的东宫,面对莲意,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莲意读完那些时策,自己得出一个现在必须说破的道理:“从硕王起,到其他您的兄弟,哪一个不对您的位置虎视眈眈。金北烧了时策自然不对,但这事儿就在这小院儿里打住,别往外传的好。以他的职位,上刑之后必上报,传出去,难道好吗?奴答应您,日夜不睡,这几天重新背了写出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行吗?” 陈舆只说了两个字:“别动。” 莲意木然站着,陈舆把她身上的纱帐找到个源头,扯下去。 她站在当地,正发着抖。 他走过去,一只手揽住她,一只手给她脸上粗暴地擦擦眼泪。“昨天,我快被你气死了。” “那是奴不对,奴愿意受罚。” “你放心,我不打金北,依然会罚你。可是,受罚也抵不过去你让我寒的心。” 听到陈舆说不打金北,莲意慌乱一团的心忽然稳住了,人也不再打战。她又有了一个疯狂的主意,抬眼斜斜地娇媚地看了一眼揽住自己的男人,“爷,不管你怎么罚我,别伤了我的身子就是,今晚……” 她低下了头。 “哦?今晚你要侍寝吗?你也想要我,对吗?喜欢我像那夜亲你吗?” 莲意把陈舆推开,“爷,今晚子时一刻,杏花林见。” 莲意知道自己没疯。她答应了皇帝陈确,不可能不去。 她知道自己活在一团迷雾里,那就让迷雾里她看不透的人、害怕的人彼此遇见,她趁机观察。 这时候陈舆的双眼果然燃起了火,重新把她拉回怀里,凑近她耳朵说,“你喜欢那里啊?这种事,连荷味都没和我做过。好啊,我答应你,我去见你。我们各自去,你偷跑出东宫,可别让我抓住了。不然,我把你当最轻狂的小蹄子,吊起来打。” “抓住我是你的本事。” 莲意不顾君臣之礼,也“你我”了起来。 “坏透了的小蹄子,你现在依旧是我的犯人,刚才的火,还没过去呢。” 院子里金北等人依旧跪着,只听到屋内静悄悄半天,军靴声终于想起来了,太子爷陈舆拿搓起来的纱帐子,把徐莲意五花大绑带了出来,嘴巴里还塞了手帕子。 她眼里却是笑,还对着金北挤挤眼。 “看什么看?”陈舆轻轻踢一脚惠久,“传马车去。” “去衙门吗?”惠久问。 陈舆没说话,作势还要踢。不过明眼人都知道,他心情已经好了起来。 院子里最难过的,只剩了金北。 他明白了一件事,陈舆不是单纯地把莲意当替身了,尽管他的爱意有些荒唐疯癫,但多多少少分出了一点真,给了她。 这让他觉得自己,龌龊不堪。 以往,他对莲意如果有超过妃子与侍卫的情感,只要不是在身体上逾矩,或可说得过去。现在,在陈舆也在意她的情况下,在陈舆本来就是个伤心人的情况下…… 金北觉得,自己应该好好控制一下自己了。 莲意被陈舆抱起来扔进了马车,他自己也不骑马,钻了进去。余明惠久和其他的太子侍卫自然是要跟去的,却没人说妃侍们何去何从。 金北找了个得意的下属,叮嘱了几句他离开后这院子里的事,然后叫上卫齐,轻轻说,“去牵马,咱们跟着小徐妃。” 一行人簇拥着马车,出了小宫门到了街上。金北卫齐总算找到了空隙贴到了马车的一侧,另一侧就是余明、惠久。马车的车帘子也没掀,听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他心里焦出了一团火。 莲意半躺着,任由陈舆摆弄。他倒是真的不发火了,可还是有些可怕。拿右胳膊抱着她,摁在座位上,自己也俯下身子贴着她,左胳膊去抓她的腿,她的脚,上下摸索着,然后掰过来,去环绕他的腰。 莲意也不敢往狠了挣扎,知道陈舆大概还属于玩闹的意思,虽则外头人看不见,毕竟在街上,她越兴逗弄他似地,往反方向使劲儿,那只脚逐渐在他腰腿上上上下下,陈舆咬她耳朵:“好玩吗?” 莲意说不出话,摇摇头,点点头。 陈舆总算是把她嘴巴里塞的手帕子抽了出来,莲意喘着气,又把陈舆推开,只不过,她拼命笑着,陈舆也就当游戏玩,摁她,拉她,却被她瞅着空儿,掀开了车帘子。 莲意心里念了一声佛,因为侧脸外,正好是金北的脸。 她望着金侍卫,满眼是笑,呼吸着空气,微风吹动着乱发,只觉得高兴。 金北也笑了一下。 卫齐则叫了一声:“殿下,这是街上,瞧瞧,多好玩儿,好几天没来了吧。” 陈舆的脸也出现在车窗,往外头看了看,金北等人一派整肃,人高马大,按照侍卫们应该守卫的位置包围在马车周围。周围行人避让开,知道这是太子爷的队伍。他也就端端正正点了点头,再看看莲意那么高兴,他竟然也有了份凄惶。 原来,他有些在意这个女人。 原来,你看到你有些在意的人的笑脸,是最难受的时候。 朝霞里,这个被自己折磨了几天的19岁的姑娘,也不知道为什么,笑靥如花,也脆弱如花。他忍不住真心温柔地问了一句,“喜欢看街上?那就开着帘子吧。” 莲意有些紧张地看着他,“是不是不太好?” “哪有。看吧,看吧。” 她又笑了,他在她身后把纱帐子做的枷锁解开,又换来她一声“谢殿下恩典”,然后,他在暗处握住了她的手。 荷味的脸,居然在记忆里模糊了一层。好像也蒙上了一层纱。 陈舆在这一大清早,有了一种酒醉的感觉,又想哭,又想笑,又觉得高兴,又觉得惘然若失。一打眼,街边竟然就有诺大一个招牌:“妃子印。”陈舆在马车里朗声叫余明去买两包,侍卫们知道是主子心情好了,纷纷起哄,莲意方才觉察过来,羞红了脸,放下了帘子缩回去了。 父皇安排给陈舆的那套府邸到了,里头自然有人接了出来,发现莲意也来了,恭恭敬敬都叫着“小徐妃”请安。这让莲意又放了一层心——拿八字去护国寺算命什么的,也不怕,宫里宫外都叫了自己这么久这个名号了,总不能退回去,让父母丢脸的事,不会发生的。 她柔声回应,又侧过脸去看陈舆,说服自己,他越来越好了,他不是坏人,只要忘了姐姐,就能好好对自己了。 “而且,我也会越来越喜欢他。”她对自己说。 莲意故意没看金北,随着陈舆进了这所院落。穿过跪在地上请安问好的部署,进了迎面而来的正房,又向右拐去,须臾出了这所房子,在后面廊上走了几步,余明抢着去了前头,好像知道主子的意思,打开了一扇不太引人注意的铁门。 一阵寒气、铁锈气、血腥气扑灭而来。 “害怕吗?”陈舆问。声音又变成冷冷的了。 他是自己有些不相信自己对莲意产生的那阵在意,决定继续“惩罚”的计划,试探她吗? 不,试探自己。 这里头不黑,两者火把,几步之后,出现了向下的阶梯。 “殿下小心。” 一直紧紧盯着莲意、几乎什么其他事都不想的金北低低呼唤了一声,一大步迈过来,从后面揽住了差点摔一跤的莲意的腰肢。 然后,他迎上了陈舆的眼睛。 “金侍卫果然不该挨打,当差当得这么好。”陈舆说。 莲意自己在台阶上站稳了,把金北甩开。 陈舆猛地拉了一把莲意的手腕子,塞到了金北手里,“你负责这个女人的安全,磕破一点儿我也唯你是问。” 第四十章 红尘继续滚滚着 金北低下头答应着,“是。”说完,他往下多下了一层台阶,依旧扶着莲意。 陈舆带头往下面走去,二十几层的石条台阶,到底之后有条窄窄的走廊,余明又去开了一道门,血腥味儿更重了,里头是刑房。 莲意大概猜到了陈舆的意思,刚才就说去后楼下教她打金北,现在依旧是差不多的事儿,只是个换了个场所。 免不了了,可怕的事。 她的一线希望是:只要别打金北。 因为有了这个心理准备,她硬着头皮进去了,且把手腕子从金北手里抽出来。陈舆在一张垫了棉垫子的铁椅子上坐了下去,没再说什么话,铁钩子、铁凳子、铁鞭子,各种刑具整整齐齐摆在这间挺大的房子里,让人不寒而栗。 莲意只管站着。一会儿功夫,有两个兵架过来一个浑身血痕的男人。那两个兵利索地把男人双手绑着吊了起来,然后默默站在了一边。 陈舆出声了。 “徐莲意,实际上,折磨人的办法有很多。” “明白。” “这个人在七百里外的驿站抓回来,居然收留过乌别月谷和你姐姐一夜。” “明白。” “要是他当时能报官,现在受苦的就是乌别月谷。我会教荷味挖了他的心肝肺,再填回他自己口里。把脚筋挑了,拿肠子拴上,再把那个混蛋的牙捣碎了,眼睛挖掉右边儿的,塞上稻草,然后,锁骨折断左边儿的,另外屁股后面烤上一团火。你懂吗?” “懂得。” “声腔儿里,我怎么听着一副不服气的劲头啊?” 莲意转脸看着陈舆,“殿下,您想奴怎么对这个人?” “你想早点儿结束,那是不行。” 莲意把脸转回去,不说话了。 “这样吧,”陈舆说,“不难为你了,打100鞭子就行了。不能惜力。” 惠久悄悄过来,双手捧上一条有铁刺的软鞭子给莲意。 莲意一把拿过来,并未犹豫,横下心来跑到那人面前,大叫一声“对不住了”,把陈舆都吓了一跳,噼里啪啦开打。 那人随即惨叫了起来,混着莲意渐渐掩饰不住的哭声。 金北在心里数着数字儿。到了九十九下的时候,他跑过去抓住莲意的手腕子,把她拉了回来。 人,又一次被架走了。 莲意的身体起伏着,这时候金北才发现,莲意只有哭声,没有眼泪,连忙抬起她拼命低着的脸,去掐她的人中。 陈舆一下子赶过来,“怎么了?” 金北说:“憋住气了。顺了就好。” “徐莲意?徐莲意?你别吓唬我,”陈舆紧张了起来,“你看看我,说句话,骂我出气也行!” 莲意上唇被金北掐出一个大印子,总算缓过来,果然对着陈舆一阵吼:“你进了紫衣卫,本来是监察百官的,你不好好当差,专门假公济私,徐荷味她走了!因为厌烦你所以走了!她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觉得自己走得对!别说她,我都想走!” 陈舆张了张嘴,片刻才说,“你知道她厌烦我?” “我不知道。我觉得你也不想知道。你根本不敢面对她和乌别月谷为何相爱的真实原因!我回宫里去了,你自重。” 莲意扶着金北,离开了刑房,没听到陈舆挽留自己。 直到出了衙门的大门口,余明才追上来,“金侍卫,爷嘱咐回去给小徐妃殿下要点儿舒心缓气的药汤喝,回去就躺着吧。爷晚饭去硕王府吃,晚上回,让娘娘别忘了说好的事儿。还有,娘娘不舒服,坐马车回。” “放心。”卫齐代替回答。 车夫是东宫的。金北把莲意扶着上了马车,自己也进去,把马交给了卫齐。 马车动了起来。莲意回过神来,知道金北就坐在身旁。 她看看他,一时无言,去掀窗帘子。 “难受吗?”金北问。 “说不上来。回去喝汤药吧。” 她没有力气倔强了。自己刚才拿鞭子去伤了人。 要说陈舆折磨自己,最狠心的就是刚才。 以后,他是一直反复无常、并且不断琢磨出新法子来呢,还是会渐渐好了呢? 红尘继续滚滚着,不为谁停歇。 街上熙熙攘攘的,比出来的时候热闹些。茫茫人间里,其他人的日子里,一定也有许多的烦恼。莲意贪婪地透过车窗子看着,反反复复对自己说:“既来之则安之。想想能做的,能说的。没用的那些,且放过。” 片刻的沉默后,她回头看这金北,两个人居然同时说出一句话:“是我不好。” 金北先继续了下去,“但凡您摊上个得力的侍卫,也许能有更好的处境。” 莲意苦笑了一声,“但凡你摊上个得宠的主子,也许现在封侯了。” 她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说笑。可是说完这句话,好像重新有了力气似的。人,比自己想象的,竟然总要多些能耐。莲意坐得也直了些,把在校园里书房里的话,说给金北听。 “您够坏的。”金北听完,这样评价。 “我不管。我算什么?我对付不了爹,也对付不了儿子,让他们今夜互相对付去。一个折磨我,一个私约我,难道是什么占据大义的行为吗?” 莲意那股子“书匪”的劲儿上来了,“我见识少,但书里的道理总不是虚的,不是吗?” “不是。”金北赞成她。 莲意笑了笑,因为觉得金北回答得挺认真。 “不过,您以后,有事儿,多和臣商量。” “我知道。其实,你现在不是本来就对我的事儿,事事知道吗?” 金北笑了笑,“臣知道您现在在动脑子,是什么呢?说出来听听?” 莲意又看向街上,把后脑勺留给金北,“我在想那面铜镜,签文,钥匙,琴上的玉佩,宫里的人。我知道了,就算是荷味姐姐没留下十万两金子,我一度认为她为什么走不重要的想头,还是错了。要想和太子爷好好的,先决条件就是他要彻底醒过神来,我的八字,倒是其次。” 她还是想平平安安做她的太子侧妃。金北听出来了。 莲意接着说,“所以,我现在想的是,我唯一要做的就一件事,搞清楚我姐姐和乌别月谷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统统告诉太子爷。这是他绕不过去的,也是我绕不过去的。至于查清了,说清了之后会怎样,看老天吧。” 马车穿过街道,从小宫门回到东宫。 金北和卫齐陪着莲意回到小院儿。他们走后,这里也没什么事,只是太子妃派人送了点儿新鲜瓜果过来。莲意去坐了坐,谢了恩,太子妃这里竟然早知道了莲意受惊的事儿,已经备好了汤药,亲自看着莲意喝了,放她回去。 一个嫡妃,每天替太子爷收拾这种局面,到底心里是何滋味? 她到底为什么关切徐荷味的事? 不过至少今天,叶千波美体那个走了的人。 莲意回了书房,铺纸研墨,继续做自己该做的事。 加上昨晚的,她这一天居然复原了那份建议革除紫衣卫的文章,仔细又看了一遍后,莲意把纸张放在那里晾着,知道快子时了,要了水沐浴。 莲意在屏风后略略洗了洗,把两只脚搭在浴桶边儿上,望着右脚上金北给系上的红绳,摇了摇。 外头,本来只有卫齐吃饼的声音,这时候,传来了金北好听的嗓音,“臣在。” “这绳子难道有两根吗?每次我沐浴弄湿了,也没见脏。” “不是,臣有好好照顾它。” “金北现在对这根绳子,比对圣旨还要宝贵。”卫齐敢说了一句,好像挨了一拳。 莲意笑了笑,“这绳子哪里来的呢,好看。” “臣忘了哪里买的。” “买它干嘛?” “这个,臣有些记不起来了。” 金北在撒谎,莲意确定得很。 不过,她不生气,反而为自己这么了解他而高兴。 莲意忽然又想起一个问题,“你们两个人说——” “臣在。”卫齐和金北一起应声。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到底是怎样的啊?因何而起,因何而灭,因何深深浅浅起起伏伏?” 金北没出声,倒是卫齐急忙咽下一口饼,抢着问,“这些事都很复杂的,得往细了说。” “就比如,人家说两情相悦。那怎么我姐姐忽然变心了,太子爷还是对她念念不忘呢?” “这个,叫不甘心吧。”还是卫齐在回答。 “那,他有时候欺负我,有时候对我又还好,也是,喜欢我吗?” 这下,两个侍卫都没吭声。 莲意摇了摇脚踝,金北说:“臣在。” “那行,那你们说,那个,皇上他,他那天在冷宫,也靠我很近很近过,这——” 莲意感觉金北像一阵风,忽然就刮到了紧挨着屏风的那侧,“殿下,您可千万别让,皇上他,像太子爷那样,亲您。” “哦,我自然知道。”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说到亲,这件事——太子爷想着我姐姐,为什么能亲我呢?金侍卫,你是喜欢一个人才亲她吗?” “啊,这个嘛,您的金侍卫啊,他——” 卫齐说到一半,再次被金北连头按到了怀里,堵住了嘴巴。 莲意从屏风后头出来,穿了一身烟蓝色的睡衣裤,金北帮着她套上自己的紧身衣,又给她穿上了桃花甲。 听听更漏,时间差不多了。 快到子时的时候,莲意低着头,装成军人的样子,跟在金北后面,像是去夜巡。两个人出了小院儿,向东望杏花林而去。刚过承瑞殿,金北停下来。 莲意没举火把,没拿灯笼,一个人,假装金北的目光照着自己,向前继续走去。 总还是有些害怕的,卫太贵妃说的事儿,一直在莲意脑海里萦绕不去。 进了杏花林,就如同进了鬼打墙的迷宫,一颗颗的树反复来回在动,莲意着急地走着,为恐怕踩到什么吓人的东西,绿色的飘忽的鬼火时来时去,她用尽全力绷紧一条弦,不想失态。 果然,她看到了一个昂然的、威严的影子。 皇帝陈确站在一棵粗大的树下,也看见了莲意。 第四十一章 杏花林里的夜色(1) 莲意倒是松了一口气——皇帝虽然吓人,可总算是个喘气儿的,刚才,她真怕见到鬼。她来得及在脸上整理出臣子与小辈儿应有的恭肃,眼睛望着脚下的路,余光也打量着他,继续走了几步,也不管地上是什么了,跪了下去。 “奴给皇帝陛下请安。” 皇帝陈确也没说话,走过来,伸手亲自把她扶起来,又放开了。 “陪朕走两步。” 因为莲意约了陈舆,心想:只要不出杏花林就行。 “是。” 陈确背着手,似乎对这片林子挺熟悉的——一个人,但凡自信了,才能舒展腾挪,而树林这种地方,会比平地里给人更多的神秘感,哪怕,它在宫里。 陈确走了十几步,一直没说话。莲意反应过来,也是自己该死,光顾着紧张了,答应过皇帝要“想明白”的嘛。 “陛下,奴倒是,思索了些,但不知道对不对。奴说给您听。” “你想好了,要好好说,骗人的那套,朕见的太多。你说完了,朕就能知道你是不是一个好孩子。” 莲意的腿一软,差点又想跪下去。 这天子之威也太吓人了。 “是。奴的姐姐,自幼偶尔有惠至心神的时刻。这一点,徐家虽未曾刻意隐瞒,可以不曾大肆张扬,奴不知道,陛下听闻过与否?” 陈确不说话,莲意只好“继续”下去,“有时候,荷味姐姐是忽然灵光一闪,有时候,会做到本不相干的梦,后来就变成现实。这些事,她自己也无法控制,并非巫女神通之流的邪术。正因如此,奴以为,姐姐梦见宫里头有骷髅骨,才会心生恐惧。如果如同白曼珠所说,姐姐做这样的梦,还有另一次,且太子妃殿下也在身边,那么……” 莲意看了看陈确的脸,没有喜怒,一直冷漠着。虽然说看不出什么不耐烦,可好像也没有赞许的意思。也许她刚才说的,他都知道了。莲意只好说下去,“奴怀疑,荷味姐姐因此,寻找过与骷髅骨有关的线索。或许,或许在这个过程中,与乌别月谷,接触日深……这都是奴猜测的。” 陈确终于说话了,“好几天了,就猜出了这些?” “奴愚笨。” “猜的东西,并无证据。” “皇上若是能允许奴出宫,奴或许可以找到些证据,至少,比纯粹猜测要好。” 陈确看了莲意一眼,“你要去哪儿?” “太学,那是姐姐和乌别月谷接触最多的地方。以及,护国寺。” “你觉得朕为什么想让你思索这个问题呢?” 莲意陪笑,“皇上圣意,奴不敢妄加揣测。” “朕不是来听废话的。都说是不揣测,但是天下人人都在揣测朕。” “哦,”莲意的脚步随着陈确停了下来,停在了林子的正中央,她侧过身,郑重恭敬地退了两步面对陈确,“皇上自然有两部分原因。第一个,是觉得奴还算可信。而且,应该并不引人注目。世人大多想不到奴会四处调查。第二个,奴并不知就里。那就是,您对姐姐的出走,有何种关心……” “自然是因为骸骨一事。”陈确倒是很直接,“朕想知道,她到底知不知道骸骨在哪儿?” 莲意看着陈确,一时没敢搭话。 陈确又解释了几句,“因为涉及皇族内部的流血事件,朕不想让外人查。朕自己过了一遍的人和线索,都不敢轻信。所以,或许你比朕管用。” “这个……” “也不用过谦。每个人都有其过人之处。再说,你查不出来,朕也不会难为你。但是要用心查的话,朕会奖赏你。你有什么求人办不到的事儿,朕可以办,懂吗?” 莲意想了想,觉得这个奖赏倒是不错。天下有比求皇帝更管用的捷径吗?比菩萨还灵。 “那,陛下,奴斗胆,先从您查起。” 陈确被逗笑了,“你有什么话问?” “奴听说这杏花林地下,原来是镜湖遗址,先太子陈煌死在镜湖。您在现场吗?” 陈确的双眼眯了一下,又睁开,“朕在镜台后面的那个院子里。和众多皇族兄弟子侄在一起。就是你遇到朕的地方。朕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一池湖水已经染红了大半边儿,水鬼正在打捞。” 莲意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下一句,“先太子虽然可怜,将其杖毙之人,毕竟是舒景帝,您想找到骸骨,目的为何?” “大皇兄对我们兄弟们甚好,朕与煌儿叔侄情深,想将其安葬,这是私心。为公的话,这皇宫里头有具骸骨,总是不好。” 莲意就那样看着陈确,陈确也那样看着莲意。 莲意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感受着身上的桃花甲,金北的温暖仿佛通过铠甲传给了她。 自己已经和深不可测的君王扯上关系了,如果这是祸,早晚躲不过。她冲口而出了另一个问题,“舒景帝陛下也曾立过一个太子,名讳是陈渭。如今,承您恩典,在护国寺做住持。这是,真的吗?” 陈确顿了顿,“不是。” 两个人继续望着对方,莲意不再害怕了。她几乎昂首挺胸了起来。 因为,要追究一件事的真相,要探寻一件事的道理的时候,她又成了“书匪”。 “奴没有任何证据,没有任何人对奴说过什么,”莲意为恐怕雷霆之怒真的爆发后连累他人,“奴只是听过几个字:世事千万,关心则乱。如果不与您切身相关,您以九五至尊,又过了这么多年,无须探寻。” 陈确笑了笑,嘴唇竟然有些微微颤抖。 “你说的对。陈渭死了。朕召他进宫,并亲自杀了他。” 莲意低下头片刻,然后又抬头去看自己的“罪犯。” 陈确的脸上恢复了完全的漠然与尊严,“为天下苍生计,陈渭不能留。有他在,舆儿的太子之位就不稳。而太子,是国之本。朕亲手杀掉渭儿,是因为他血脉高贵,刽子手不配下手。而且,朕本来自私的念头,是想以他谋刺朕作为借口。在他谋刺朕的前提下,朕为自保动手,合情合理。那日杏花盛开,朕约他到这里走几步,杏花林外都是禁军。朕确认他死后,出来命人过来收尸。可是,尸体不见了。” 也就是说,这皇宫里,在莲意脚下这块土地上,两年之内,有过两个惨死的太子,20多年来,有两具有待发现的骷髅骨! “护国寺里的怀恩大师,是替身僧。” “对。” 莲意忍不住追问下去,“那——陈渭当时在外,应该已有王府,府里的人如何不相疑呢?” 陈确这时候笑了笑,“你知道,朕的皇后是斛律氏。” “是。” “当年,她号称大斛律妃,还有一个小斛律妃,是她亲妹妹。” 第四十二章 杏花林里的夜色(2) 陈确仿佛是个外人,一边再次迈出了步伐,一边对莲意讲述着往事,简直是娓娓道来:“大小斛律妃她们两个,嫁了我们叔侄二人。小斛律妃,就是先太子陈渭的王妃。” 古往今来,皇家和贵族为了权势互相联姻,可说到底哪里那么多合适的姻缘。辈分错乱一点儿,姐妹嫁给叔侄,都不叫事儿。 “小夫妻两个,情深意笃。渭儿作为先太子,时常奉召入宫。小斛律妃当然是不放心的。因为怕我杀她的丈夫。听说,她每次都在家里能看到皇宫的楼台上等着,手持夫君送她的玉佩。渭儿真的一去不回之后,她等了一天一夜,接到恩旨,听说是朕让渭儿出家。可是她不相信,绝食而死。皇后当时出宫去看她,她的手里还握着那块玉佩,是皇后亲自掰开她的手,拿出来的,才得以入殓。至于王府里头的其他人嘛,以及渭儿母族、妻族的亲戚们嘛,哪个不是与皇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慢慢的都忘了。痴心的,就只有小斛律妃吧。” 莲意有些迷惑不解,“姐姐走时留在采萼楼的琴,是皇后娘娘所赐,琴额上就是那块玉佩?” “嗯。”陈确说。 莲意也不好意思问:那你们夫妻是因为陈渭的死有了嫌隙? 真是的,皇后又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啊! 身后猛然想起了一阵脚步,又猛然停下来。 这个人轻功很好,显然,之前他的行踪,连陈确都没有察觉。 莲意回过头去,看到了最后一片落下的杏花里,朦胧月色罩着当朝太子:陈舆。 陈舆向父皇跪了下去,而莲意向陈舆跪了下去。 太子爷近日因为荷味的私奔,着实荒唐了一段时间,晚上才打起精神,久违地去了一次硕王陈硕的府邸,叙叙皇家兄弟情义,然后赶回来赴约。他并没有想到父皇在这里,也没有听到前面的对话。 但是,莲意站在皇帝面前这幅画面,已经够他震惊了。 “儿臣给父皇陛下请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来找莲意了。” 陈确对徐莲意直呼其名。 “并非如此。”陈舆否定掉了这个说法,他身为太子,在当皇帝的父亲面前,一直绷着一根弦,半夜出来找女人算什么事?“儿臣去大皇兄家赴宴归来,散淡片刻。” 陈征是陈确庶长子。 陈确笑了笑,“那你与朕心有灵犀,莲意与我们父子也心有灵犀,都来散淡了。起来吧。” 莲意在心里嘀咕起来,这太子爷在父皇面前,谎话也是张口就来啊。 人人说“莫生帝王家”,果然有道理。 陈确看了一眼莲意,“你敢自己走回去吗?” “敢。” “那,退下吧,我们父子两个走几步。” 莲意巴不得一声儿,蹲了个福,看了看四周——现在,不像刚出来的时候了,她能分辨出方向来。一边儿是冷宫,一边而是东宫。莲意低下头,往东宫的方向后退,十步之后转过身子,慢慢离开。 莲意看到了黑暗里的金北,又不敢加快步伐,只能忍住心急,一步步走过去。 一步步地,眼睛里看着他。 他也没敢动,眼睛看着她。 近了,两个人朝彼此一笑。 金北伸手拉了莲意贴近自己,低声说,“您是现在回去呢?还是略听听?” 这可是个坏主意,但是莲意轻轻答应了一声:“嗯。” 她都不需要确认,仿佛本能地相信金北的本事,绝对不会被发现。 她被金北背了起来,随即发现他迅速而无声无息地重新靠近了那对皇家父子站立的地方。 陈确正对着陈舆说话儿。 “莲意这个孩子,很不适合侍奉你。你静心几天,朕给你挑个更好的做侧妃。” “父皇,莲意的八字,不是还没有算好吗?” “八字合不合,都无关紧要。朕难道会害你吗?” “父皇,莲意已经进宫,如果不封侧妃,让她出宫去嫁谁?” 莲意听见陈舆为自己考虑,而且这正是自己最担心的,心里觉得暖暖的。 陈确冷笑了一声,“她为什么要出宫?都进来了。她不能侍奉朕吗?” 莲意觉得自己片刻之间窒息了。她脑袋嗡嗡地,听到陈舆的声音倒是和缓的,“父皇,您只见过那孩子一面,她倔强得很,不懂事,儿臣还能管她一管,恐怕放在您身边儿,只会惹您生气的。” “朕也不老,更增情趣。”陈确稳重的声音,听不出他在对亲儿子提一个民间看起来不要脸的请求。 陈舆与父亲不相上下,也延续着没有喜怒的语气,“父皇,莲意说过她,喜欢儿臣。” “就这几日?” “至少是开始喜欢儿臣。” “哦,那你我父子各凭本事,看看她的心意咯。” 陈确说完,转身而去。陈舆跪下恭送,且长久没有起来。 金北背着莲意迅速而无声地撤出了杏花林,回到东宫的小院儿直奔耳房。 金北蹲下去给她的脚踝上系红绳子,莲意拿手忽然阻止了他,“算了,别换了,我就这样穿,到卧室等爷。” 金北低声问她:“您别慌。不过,殿下可能又要发怒。” 金北和莲意都摸透了,陈舆在外面受到的天下的、皇帝的压力,都拐弯抹角牵扯上荷味的私奔,再大肆发泄的莲意身上。 “我的天啊金侍卫,皇上不心疼自己儿子吗?他这是何必呢?” “太子不是一般的皇子,皇上既要特别疼他,又要特别防他。因此,总要想到各种奇怪的法子治他,打压他,试探他,磨练他,抢个女人又算什么,古往今来多着呢。” “哦,我就是个玩意儿啊!朕要,你给不给,孝不孝顺?有没有资格继续做太子?” 莲意自己演起来。 金北没顺着她说,反而问她:“殿下,同样是个妃子,对您来说,做皇帝的妃子,和做太子的妃子,有何区别?” “你你你你,不是让我从了陛下吧?” “您只需要回答臣。” “这个嘛,从徐家的荣耀和平安来说,都差不多。除掉,除掉我是先被接到东宫来,如果再侍奉皇上,名声不太好听外,你说,是不是差不多?” 金北的脸上居然艳光四射地笑意融融起来,压都压不住,莲意都看呆了:“金侍卫,你高兴什么啊?” 他依然不回答,依然是反问:“您不是说,对太子爷动情了吗?要去侍奉别的男人,你能不伤心?” 莲意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对,是哦。我准是吓傻了。没想到皇上这么不要老脸……” “嘘——”两个人同时竖起手指在嘴边。 “殿下,您可不能心里想什么都说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我错了。金侍卫,现在怎么办?” 金北简直是心情大好,局面这么乱,他却这么高兴,他真心认定自己不是正人君子。“别担心,有皇上在,您不会被送回徐家的。他们父子不是要各凭本事,争取您的心意嘛?您就虚与委蛇,不要轻易答应。” “对哦,我就拿查姐姐的事做借口。我要出宫,我要去太学,要去护国寺,还可以趁机回家。” “对。” “那,金侍卫,你还,随时在我身边对不对?你要知道,”莲意的表情楚楚可怜,“查清姐姐为什么走,很重要。你,会陪在我身边,对不对?” “臣在。臣是妃侍。” 莲意松了一口气,仿佛最怕的不是目前被牵扯到皇家父子斗气的危险复杂局面里,而是金北会离开。 这一切,金北看在眼里。 “我,还不是妃呢!” 最好永远不是,金北暗暗想着。 外头有军人敲门,“小徐妃殿下在吗?太子爷找您呢!” 第四十三章 当官好难啊! 莲意穿着桃花甲,金北在后面跟着,片刻来到了太子爷的卧室。 陈舆站在窗前,脸上看不出什么。 莲意单腿跪下行军礼。听到陈舆走近来,倒是没扶她,声音冷冷地从她头顶传过来。 “穿这玩意儿和我幽会,你觉得我给你脱下来,容易吗?” 莲意一直低着头,没回话。 陈舆蹲下来,拿手指头挑起莲意的下巴。“怎么不说话?你是诚心和我好呢?还是和我闹。” “殿下,奴有个请求。” “你说。” “您在奴身边安排了这么多侍卫,都是大男人,您张口闭口就是幽会、脱衣服,奴真的很难堪。奴是下定决心学着喜欢您的,但您,一直在阻止奴,给奴捣乱。” “既然下定了决心,就那么容易动摇吗?”陈舆的手指从挑着莲意下巴,变成了去捏她脸上的肉,力气不大,但让人觉得他是在全然掌控着这个女人。 莲意就那样在他手掌心里叹了口气,“您身居高位自然多疑。但一个多疑的郎君,也需要耗尽心力去喜欢。” 陈舆的眼神中闪过暗淡的河流,“有没有那个可能,无论我如何喜怒无常,多疑暴躁,你都喜欢我呢?无论我是不是太子,将来如何过去如何,你都喜欢我呢?” 莲意沉默了片刻,陈舆很怕她会说:“没有。” 莲意终于回答了,竟然是:“奴,试试。” 陈舆反而一笑,“罢了。”他这才把莲意扶起来,“我以为你因为动刑的事儿,还在生我气。” “奴不敢,奴只愿您心顺。” “甜言蜜语也不用说了。父皇刚才吩咐了一些事,我必须连夜去办,随了你的意了,你自己睡。懂吗?” “是。” “金北,好好看着她。” “是。”金北在莲意身后答应了一声。 陈舆仿佛很犹豫似的,终于问出了一句话,“莲意,父皇刚才在杏花林,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问了问姐姐的事。” 陈舆拿手指沿着桃花甲上的甲片画了几道,“我在想,你在宫里闷坏了吧。那日你说,让我举荐你,和你姐姐一样做选策官,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呢?” 莲意喜不自胜,“是认真的,但,这不是要皇上和诸多朝廷的大人定吗?” “的确。不过,我至少可以安排你先顶上你姐姐的空位,做个替补的,再等他们任命就是了。你不是已经读了那些文章吗?你要不要,拿东宫的令牌和你姐姐的官符,到太学随意溜达溜达,写写那些烧掉的文章,看看太学生们的热闹?老待在宫里,不一定什么怪人怪事找上门。” 其实,陈舆是怕的人就是皇帝。 陈确在宫里,理论上,可以临幸叶千波、卫太贵妃之外的任何女人。 陈舆的确把莲意当成荷味的替身,但是他知道自己也开始在意莲意,不想有其他男人碰到莲意。送莲意回徐家,他不舍得,让莲意去太学里闹去。 他虽然停了太学的差事,也可以随时过去。 像当年,他在太学与荷味相爱一样。他不介意再把那个过程走一遍。 莲意此刻,则一心想着家里的人,“殿下,那奴能回娘家吗?” “能,低调一点儿就行了。” “谢谢殿下,求殿下立即马上,就把这件事给办了吧!奴感恩不尽!奴一定好好当差!像姐姐那样!” 陈舆这次笑了,掰着莲意的下巴,把她的朱唇扣在自己嘴角。 他不小心看到金北那双本该十二个时辰紧紧盯着莲意的眼睛,在那一刻躲闪了一下。 陈舆没做声,立即唤人换衣服收拾东西,再让人把荷味的选策官官符,和宫里女官的宫服找了出来,由莲意送到小宫门,在马上说了一句话:“明儿晚上我回来吃。”连夜走了。 莲意等着太子爷座驾的马蹄声走远,一路小跑回了耳房,金北在她后面关上门,看她兴高采烈地,像个孩子,“听见了吗?快拿宫服我试试。” 金北也笑嘻嘻地,替她张罗半天,嘴上还不免唠叨几句,“这衣服您穿大了。您身量比大学妃娇小。” 莲意脚踝上还拴着红绳子,从屏风里头转出来,果然又像小孩穿了大人衣服,连宫中女官的官帽戴着,也大一圈儿。 金北横看竖看,只想笑,“殿下还是别穿这身了,只拿官符去就是了,不然,太学生们该笑您了。” “不成啊,”莲意不甘心,捏了捏紫色的宫服,“实在是好看,穿上多威严啊!再说了,我还想穿给我祖母和母亲看呢!” “明儿您就回家吗?” 莲意掰着指头算了起来,“明儿可得好好计划计划,我可太忙了,我要去太学看看,对了,是不是要带上那把钥匙?我还想回家,到底有没有空去护国寺呢?那要带上铜镜吗?还有,咱们怎么吃饭,怎么去?骑马吗?坐轿子?” “这些,臣替你都预备好,不用您操心。但是,太学里面,各种博士、祭酒,各路官员,您要拜会吗?加上那些太学生,也没有一个出身普通的,您准备怎么见?另外,时策文章您就补齐了一篇,其他人问起来,您怎么说?” 莲意叹口气,兴致都下去一半,“当官好难啊!” “您把衣服换了吧,这都后半夜了,先休息。” “我一点儿都不困。” “乖,先换——”金北说出这句话,他和莲意都愣了愣。金北正要请罪,莲意先笑了,“你这是北境上哄姑娘学来的套路吧,真了不起!” 莲意扭头去屏风后面了,听到金北在外头说,“臣的套路,可不止这些。” “那你再对我使出来一些,我瞧瞧。” “您等着。” 金北说这几句话的时候,知道自己在往死里作,和主子之间,这样轻狂浮躁了起来,一旦开始,怎么停下来?只会越来越—— 何必呢。 莲意一边脱换衣服,一边觉得脸上热辣辣的,为何与金北调笑呢,准是被皇帝吓过,和喝醉酒的道理差不多。 她终究是穿着睡衣睡裤走出来,由金北把脚踝上的红绳摘了,只觉得喜欢他的手,似是而非碰到自己皮肤的感觉。 “在这里睡吗?”莲意正在出神,听到金北问。 “嗯,你——别走。” “嗯,今夜,臣的岗。” 莲意满意地躺下,让金北给她盖上了被子。 睁开眼,他在看着自己。 再睁开眼,他还在。 履行着责任。 真好啊。 莲意又睁开眼,这次,吓了一跳,他在面前。“殿下,不许不乖,”他是铁了心要这么浮躁下去了,劝自己说,就轻浮今夜,就今夜。 “殿下,乖,睡吧。” “都是你的错,你提到的那些问题,我一直想着。该怎么见那些人呢?” “臣陪您,您不用怕。咱们只拜见一下祭酒大人,就说太子爷吩咐去收拾一下大徐妃的箱柜,然后咱们就去徐家,然后咱们去护国寺。这么定了,怎么样?” “好。” “别多想了。” “好。你想的真周到,真利索。” “是。” “你真是本事特别特别大的男人。” 莲意重新闭上眼睛。 能感到他轻轻地从炕边走了,没走远,站在她保护她的位置上。 一觉酣甜。 醒过来,看到卫齐那张妖精脸。 第四十四章 她是他参与制造的梦 “你怎么这么高兴?金北呢?”莲意觉得,大早上的卫齐,笑得简直像朵开了的花儿。 “臣给您看两样东西。” 卫齐退了两步,变戏法一样,高高举起了一张描金黑色木案,上面正好是昨儿试过的官帽、宫服。 ——但,又好像不是。 莲意掀开被子坐起来,卫齐重新走近,先替她把官帽戴好了,莲意晃了晃脑袋:“不大了?昨儿还大一圈呢!” 卫齐得意洋洋:“这算什么?” 他展开了宫服,那身紫色海水纹彩云飞鹤大袍子,也小了一圈! “这不可能!”莲意一边说着,一边跳下炕,由卫齐把袍子给自己披上,果然前后左右、正正好好。 “金北在后楼上睡着呢。他熬夜给您弄这个了!” “这是金北帮我改的衣服帽子?不可能不可能!全大桐最巧的裁缝、绣匠,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好,你骗我,你这个妖精!” 卫齐嘟嘟嘴巴,“您不信臣,也要信您的金侍卫啊!这帽子啊,不是昨儿那只,倒是真的。” 大平朝的制度,自然规定了宫服、官帽的形制与材料,但是当了官,朝廷不一定发这些给你,因为奇贵,真的赏赐了,就是大面子。这部分行头,世家多有祖传的,实在没有就现买现做。卫齐告诉莲意,大桐里夜晚也有黑市,能找到落寞了的富贵人家典当出去的官帽,金北有熟人,花钱找人去找了大半夜,真的寻来一顶大小合适的,又按照徐荷味那顶帽子本来的样子改了改,正好莲意来戴。 至于宫服,那确实是金北亲自动手改的,因为不需要做刺绣的功夫,他拿剪刀拆开了原来的,把腰身收了收,长短修了修,虽然听起来不是大工程,也做到快要卯时。 卫齐边说边乐呵,“太可惜了,您睡了,您没看见您的金侍卫,坐在板凳上,挑着灯,拿着剪刀衣服和笸箩子,做针线活儿,跟小老太太似的,哈哈哈哈哈哈哈!” 莲意心里觉得一阵不舍,心疼了起来,不过还混着高兴,和不知道什么东西,把宫服脱了下来,官帽也摘了,唯恐弄坏了,“什么时候了?” “快辰时了,您起来喝粥吧,太子妃殿下那边已经送来了,今天这粥实在,搁了小葱花儿和咸肉。” 莲意进了屏风后面,收拾梳洗完毕,穿了平常的衣服,去吃饭的屋子。她回头问跟在身边的卫齐,“他怎么会针线活呢?” “这个不难,臣也会,行军途中,或者在军营里,破了衣服自己也能缝补,不过,他这个活计太鲜亮了,连大桐城里最高贵的门第里、最娇惯的小姐身边儿、最贴心的丫头,都比不上他。依臣看啊,他哪天不做侍卫了,跑到乡下做个裁缝,也能养活老婆孩子!” 莲意笑了笑,倒是毫不怀疑,“你说的对。金侍卫这个男人,能养活老婆孩子。” 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这句话,竟然有点儿害羞,仿佛是自夸一般。可是,她进了屋,坐下喝粥,一边喝一边体味,把“老婆孩子”与“金北”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怎么就那么熨帖呢?确实有些可惜,自己怎么就睡着了,没看到金北挑灯改衣服的场面呢? 他的眼神一定是专注的,神情一定是认真的,那好看而坚毅的手,摆弄着针线和布料。 奇怪了,莲意只凭想象,就觉得,真想逗弄他一下啊——或者给他把灯影挡住,或者抢他手上的活计,或者撕张细纸贴在他脸上,或者给他画上胭脂,再扎上朝天辫子,嘻嘻,一定会很好玩。 想到他也许会抬起眼睛来嗔怪自己,“殿下,别闹。” 不,他最好说,“乖,别闹。” 不敢再想了。、 “唉。”莲意叹口气,自己怎么和陈舆一样坏呢?就想着给旁人捣乱。 但金北,真的是很好欺负、欢迎她欺负、等候着她为所欲为、以千万种方式欺负他的模样啊。 “唉。”莲意又叹口气,人家是侍卫长,不可以。 再说,人家那么辛苦。 她想起来问卫齐,“你吃了吗?” “谢主子关心,吃了。” “金北呢?” “他起来再吃。” “他也没睡好,还忙着帮我,也不知道有空洗澡没有。” 莲意的声音越来越小,自己的心,突突跳了两下。真是的,关心人家大男人洗澡的事干嘛? 坏了,她脑子里出现了一副朦胧的画面,就是金北呆在浴桶里。 莲意连忙放下粥碗和勺子,捂住眼睛。 卫齐以为她熬夜熬得眼睛疼,“殿下,您怎么了?” “你干嘛呢?”金北的声音响起来,吓了卫齐和莲意一跳。 他走过来把卫齐抓住莲意的手的那只手扒拉开,自己去握莲意的手。 卫齐着急,“殿下是不是累了?头疼吗?” 莲意放下双手,睁眼看金北,“金侍卫。我没事,你,醒了?” 他醒了,但是一脸憔悴,桃花水清的眼睛有些肿,却趁着整张脸更加妩媚妖娆了。 以后,金北的老婆,每天早上醒来,就看到这样的一张脸,莲意想。 金北看到莲意是真的没事,放了心,转身去骂卫齐:“你也注意点儿。毕竟男女有别,伸手就去拿殿下的手,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 卫齐的白眼翻到了后脚跟,“那您的手呢?” 金北烫到一般把手放开。 卫齐知道他的心事,说破了半句,“你别装着正大光明,这是为了别人看见成何体统才不让我碰殿下的吗?还是为了你自己小肚鸡肠满心邪念?” “什么意思?”莲意问。 卫齐一溜烟跑了,说是“臣想起来一件急事!” 屋里就剩了金北和莲意两个人。 “那个金侍卫,你辛苦了。” “客气什么,喜欢吗?” 他没有把“小徐妃”啊、“殿下”啊、“臣”啊挂在嘴上,而是选择了这个暧昧的说法。他自己心里想打自己军棍,真的。 “喜欢。那个,你快去吃点儿饭吧,咱们什么时候走?” “进来两个人!”金北提高声音,外头两个军人进来,坚守盯紧莲意的规矩,金北向她笑笑,退了出去。 莲意其实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心里还想着“逗弄”一下金北的事儿。忽然就有了一个,小小的主意。她离开吃饭的屋子,带着那两个军人,迅速回到耳房,连屏风后面也没进去,急匆匆脱下身上的衣服换好了宫服、官帽,然后拿起镜子、打开了粉盒与口脂。 昨儿,金北没看到整整齐齐、打扮成女官样子的她,今天,她想全部整理好给他看,衣服帽子是他弄好的,给他看一个好看的自己,他该高兴吧。 最后照了照镜子,莲意又带着那两个军人出了耳房,金北、卫齐本来在说话儿,就在院子里等着,看到了一身合身的紫色宫服、脚踩黑色粉底靴、头发梳拢起来、戴着黑色簪绒官帽的莲意,清秀,挺立,脱俗,艳丽,站在春风里,像诱人犯错的梦。 还是金北亲自参与制造出来的梦。 他和莲意互相读着彼此的眼神,都迅速挪开了,也不知道该看哪儿,只好都去看卫齐。 卫齐也不懂自己怎么成了拿主意的人了,“看我干嘛?那个,预备好了吗?殿下,官符、令牌,还有金侍卫应该带的那几样东西,都收拾到马车上了,咱们出宫?” 第四十五章 当一个爱读书的女孩子到了太学 没进宫之前,出门就是件稀罕事,且身边总是跟着奶妈子管教,不得随意。进了宫,本来以为上街无望了,却被陈舆带出来一次。但是,身边有他在折腾,提心吊胆的。这次好了,莲意坐在马车里,旁边就跟着金北卫齐两匹马,除了车夫,再没别人。 莲意一开始,想着太子爷吩咐自己低调的话儿,还只是把车帘子掀开一条缝,自己从缝里头,偷偷往外瞧,没想到金北打马过来,替她把帘子整个掀开,弯腰和她低低地说话:“殿下只管先把官帽摘下来,人家不太知道您是谁了,想怎么看怎么看,不打紧。今儿这马车也是平常上街的,看不出来是东宫的。” 莲意听见他说,连忙缩回去,双手就去扶帽子,没想到金北从另一侧进了马车,说着“让臣来”,隔开她一段距离,单腿撑在椅子上,斜对面看着她,莲意知道这是他不舍得自己摘帽子弄乱头发,随即往前欠身,把脑袋伸给他。只觉得金北一只手暖暖的,厚厚的,在她后脑勺的头发上轻轻一按,帽子就摘下来了,她抬起头,任由端详了一下自己,点头肯定,“嗯,这样就好,您随便看看吧。” “咱们去太学要走多久?” “也不过一刻钟的路程。现在经过的是永固街,到了尽头是章恩街,拐个弯儿就是了。” 金北本来要出去,结果莲意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他怀着依旧要打自己军棍的心态,做了生下来最大的一件失礼的事儿,上下不分地,在马车里坐下了。 自然,还是隔着她半丈多。 他昨夜觉得自己作死又放肆,也找了借口,第一是人不能太压抑自己,第二是:就那一夜,就那几句话。 可是“那夜”,和“那几句话”,已经过去了,他越来越放肆了。这口子本来不能开。 脑子是这样想的,身子只管坐在那里不动。 莲意很欢喜的样子,把车帘子再次全部掀开了,挂在小银钩上,确实扭头看一下街道,又回过头来看他,似乎是,很多话要说,似乎是,很喜欢他伴着自己。 “金侍卫,你来大桐两年,该逛的,都逛过了吗?” “金侍卫,你也去过太学吗?” “金侍卫,你觉不觉得天底下,其实肉包子就是最好吃的东西。当然,比起酱猪尾——金侍卫,你看!那家的包子有多大!” 不管她说什么,金北也觉得有意思,一一作答。她又问金北自己的行李是不是还在营里?原来的军营在哪儿呢?还提起她小时候倒是几次去韩普将军家吃宴席。有一搭没一搭地,两个人说着话儿,“原来,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其实不过是这个意思。”金北这样想着,心里一阵酸痛。 正好,他那匹极温顺的马,也没用卫齐照管,自己缓缓地在窗外跟着走,一下快,一下慢,宇宙洪荒里,他和她也算是同车一次的缘分了。就这么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太学该多好。 太学终究是到了,金北站起来,越过莲意,先把窗帘子拿下来,又给她把帽子戴好,然后,自己先下了车,躬身站着,伸手给她,把她扶了下来。 马车夫把马车和马都牵走了,金北卫齐陪着莲意。这一带的树木参天高大,迎面是个玉石牌坊,写着“敬教勤学”四个大字,还是陈确御笔,往里走,宽阔的白石条街道,一连三个牌坊,都是太祖太宗御笔题的字儿,穿过了这一片街,右手边儿就是孔庙。莲意连忙整了整衣冠,向着大门行了三个生徒礼。 金北和卫齐看着她行完了,满脸向往和敬畏,无声无息小碎步继续向前走了十几步,方敢开口说话,“孔圣人就在里头呢!真好。” “是。”金北和卫齐附和道。 莲意这个样子,在金北看起来,极为可爱。原来爱读书的人,都有些呆气的,这几天看她有时候轻狂有时候憨痴,有时候是个诱人的女人,究竟把那几层剥开了,只是个单纯的读书人。 这街两旁也都是红墙,看着莲意远离了孔庙,敢说话了,金北替她解释:“路南这片儿就是学堂,还有太学生们住的房子,库房、厨房,都在里头。路北,就是右边儿,挨着孔庙的,是一些值房,有博士祭酒官员办公的地方,也有他们有事儿回不了家、住一夜的地方儿。据说里头还有个大练兵场,太学生们学六礼,这个骑马射箭之类的,就在那里头。” 莲意四下看看,街道上也没有别人,倒是辽远的、悠扬的一阵背书的声音,忽然被春风从南院吹过来,又吹走了。 “真好啊,太学,太学呀!这可是太学!”她那份高兴真的是无法形容。 卫齐背了个小包袱,铜镜啊签文啊钥匙啊,都在他那里,他向莲意龇龇牙,要把她从沉醉在最高学府的氛围里这股劲头里拉出来,“殿下,您想去看看太学生们读书的地方吗?还是咱们直接去拜会祭酒大人啊?” “哦!”莲意恍然大悟,确实元神归位,想起来自己不是来玩的,“拜会,先拜会!” 她看看金北,看看卫齐,挺了挺胸,抬了抬头,又正了正帽子,金北上前给她捋了捋衣领,莲意清了清嗓子,尽量做出一副合格的“候补选策官”的样子,“金侍卫,卫侍卫,前面带路。” 太学祭酒是关宏大人。他是大儒,也是大官,身上不止这一个差事,在朝中管着各类人和事儿,什么翰林院里修的书啦,吏部选新官员考核旧官员了,还有礼部负责应对四方戎夷的事务——忙得一团糟,就算找他办事儿,常常不知道他老人家的行踪停在何方,今天,关大人居然就在这太学里。听见说“小徐妃来了”,从办公的那个房子里,亲自迎了出来。 关宏才50多岁,也是一品大员,身上还顶了个县伯的爵位,有四百户食户呢!就算是正式被封了太子侧妃的徐荷味当年,品级也比他差得远。 莲意连忙带着金北、卫齐行礼,被关宏客客气气拉了起来。 “免礼免礼,大前天,我还见了你大伯父。快进来说吧。” 关大人倒是很亲切,先提及了徐家的长辈,这是因为觉得莲意没有正式册封,论品级论官位都太尴尬。论世交,就亲近了许多。 关大人在太学的这间屋子里都是书和文件,分宾主坐下后,金北就恭恭敬敬奉上了新上的贡茶,作为初会的贺礼。这礼物便宜也不便宜,可也不至于贵到俗气,又正好真的能用到,且极有面子。寻常,却合适。 关大人客气了一句,就大大方方收下了。这不是莲意预备的,是金北操的心,多半又是问叶千波要的,莲意心里想着,关大人要是知道来拜的自己,是这幅德行,估计笑不出来了。 “禀关大人,太子妃娘娘因为在下略略识几个字,遂命在下接替柔西公主殿下读时策的选题文章。太子殿下又担心因为公主西巡,她负责的事情暂时无人去办,所以命在下来拜见您,学学如何办事,在新的选策官定下来之前,替您分忧。” 关大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两位殿下都想得周到。最近,太学里的事,实在是太繁杂了。不仅是柔西公主殿下的差事,连太子爷本身的差事也还没个替补的,你是只来学学替一个人呢?还是要替他们两个人呢?” “啊?”莲意想起来,陈舆本来在太学管太学生的操行,确实啊,陈确把他这里的差事停了,人家太学就少了一个人。看来一直还没安排呢。 关大人继续问,“你是一天一来呢,还是隔日再来?今儿就来办公呢?还是改日再来?” 真是莲意大意了,她心里想的是查荷味私奔的相关线索,人家关大人一本正经的,想的是怎么把太学办好。猛然见了她、奉了当朝太子的推荐来当差,自然是要面试考察一番的,她全都没考虑过。不要说后面问起来更严肃的话题,就连自己打算如何当差都没想好。 金北就站在她一边,替莲意回答:“回关大人,太子爷的教导是,柔西公主如何,我们小徐妃就如何。” 他首先提出了“小徐妃”这三个字,显然很重视莲意的这个身份,故意强调一下。他必须让人觉得,莲意的身份没什么尴尬的,拿的出手。 另外,莲意虽然没当过差,可并非真的就是个替补、就是个过渡,就是来玩几天便不见了的人。 徐荷味如何,徐莲意也能如何。 她只要想,就能踏踏实实呆下来,就要认认真真当女官,所有人都要配合她、尊重她。 “哦,是这样啊。”关大人不失和蔼,却不咸不淡地说。 莲意也接着这话说了下去,“是的,关大人。所以,先请允许我去看看柔西公主之前的屋子。” 第四十六章 “小徐大人”的坚持与得到的初步肯定 关大人答道:“有理,柔西公主的屋子,在南院。我找个人,陪你们去。” 关宏说着,站了起来,开始叫人。眼看着一个书童模样的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进来,关宏笑着介绍说,“这是太学的规矩,凡是太学生家里带书童来的,每十天一轮,过来帮我当当差。这样,就省下了专门雇佣当差的人的费用,又让太学生和小书童们有机会参与庶务,多学习学习,小小一个政策,真正是咱们当今皇上的圣明之处。这孩子,是汝南林家林盘公子的书奴,跟主子姓,就叫林萧立,满太学啊,都叫他小伶俐。我就不陪了,让小伶俐带你们去。” 莲意也没有急着走,她心里对差事很较真,对于自己没能回答刚才关宏的问题这件事,极为在意,只见她对着关宏正色道:“谢关大人关照。至于当差的事,一方面,在下是秉承太子爷的旨意来的,爷并非十分确定在下真的能替您分忧,所以没有具体吩咐在下顶替几个人的差事。不过,以在下的心情,万分愿意学***爷和柔西公主两个人的差事。总不能让太学少了两个官员,耽误了大事吧?另一方面,不管柔西公主当初如何,奴愿意天天来。好好学着把差事做好了,还请关大人多多教导!” 这就是金北刚才“一心护主”的时刻、没想到的方面了,在莲意这种“学问大过天”的人看来,太学是个神圣的地方,关宏问的问题并非为了难为她,而是为了太学的运转。她要是不正经回答,只想着利用太学调查什么线索,那以后她连照镜子、面对自己都不敢了。 这一点,关宏倒是和莲意想到一起去了,他本来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了下去,连带也请莲意坐了下去,还正式叫了莲意一声“小徐大人”,——看来,在宫里,莲意是“小徐妃”,在太学里,她就要成为“小徐大人”了,“太子爷原本管的操行那摊子事,极为重要。既然如此,最简单的方式,是你去请教太子爷如何当差,赶紧把这个差事接过去,可不是闹着玩的。至于柔西公主的差事,从小处、到大处慢慢学起吧。最重要的还是先把最近交上去的时策选题文章看了,依次地评级,再把文章简单概述出来写了12份呈交上来,再组织、催促该管这件事的12位大人都看完了,一同选出四位太学生,然后给他们钱,给他们定时间,定人选,让他们把真正的时策写出来,其中他们需要任何帮助,都要来找你。这个,明白吗?” “明白。其实那些文章,在下都看了,”莲意没敢说看完就烧了,“现在,请关大人给在下个样子,在下先把概述写了,然后请关大人给在下那12位大人的名单……” 关大人这次笑得真诚了,“嗯,小徐大人很是个办事的样子嘛。这当差并不难,难的就是态度端正,而且绝对不避重就轻,小徐大人就做到了,专挑实在的话头问我。从今往后,这一点一滴学起来,很快就上手了。名单,样子,柔西公主那间屋子都有。还有旁的问题吗?或者,还有旁的打算吗?” 莲意想了想,“暂时没有。想来,在下该把柔西公主留下的文件都看一遍,许多事能明白个大概,到时候有不懂得的,再来请教关大人,不至于无的放矢。” “很好,很好,”关大人刚才问话,依旧是查考莲意的,对这个简单朴实的答案,非常满意,“那么,就请随小伶俐去吧。” 宾主重新站起来,莲意说了几句客套话,正式告辞,跟着那个书童走出了关宏办公的屋子,又出了北院儿,过了太学的中街,穿过一个雕梁画栋红蓝彩绘的大门,进了太学的南院儿。 一条甬道直通到底,甬道盘又是个孔子像,左右好几排整整齐齐的白墙灰瓦挑高极高的房子,最南边的那排,有好几层高,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更像塔楼。 这个南院子,就是太学生们读书的地方。与民居和宫殿都不同,这些房子开的窗户极多,肯定是为了采光方便。莲意不出声,默默跟在小伶俐身后。 书香与墨香,以及身份高贵的太学生们身上戴着的香囊香,幽幽飘了出来。 金北心里不安似地,靠近了她,“殿下。刚才,臣做的不好,是吗?” 她茫然地沉浸在欢乐和羡慕里,对金北似乎没那么在意,“你说刚才出头说话的事儿?我知道你为了我好,只是,你还不太懂我的心。” 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 金北一向自以为干脆,从来不把一件事反反复复考虑。可是这次,他有点儿过不去,心里疙疙瘩瘩,纠起了一个结。 四个人来到了最南边的一排房子,小伶俐才第一次开了口:“小徐大人,这排房子是藏书阁。” “怪道这阵味道这么好闻。”莲意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拎起了宫服。 小伶俐带他们进了塔楼样的藏书阁的第二个门口,上了二楼,说那里就是徐荷味的屋子,他拿了大钥匙打开了房门,“我们替关大人办事的时候,都能拿到这钥匙,每间屋子都能开,预备有意外的。不过里头柔西公主本来的东西,没人动过。” 四个人走了进去,屋子里还有残留的果香,一个淡金色小巧的佛手,就摆在书案上。 这屋子不小,书案后面有张大官帽椅,后面是一排大柜子,书案前还有个炭盆子,靠窗的地方有一溜椅子,也有小桌子,看来是待客的地方。书案的对面,吊着纱帐,里头是临时住宿的床铺。 “姐姐。”莲意心里轻轻唤道。 她第一个走进去,先去试试那些柜子,上头其实都没有锁。打开来,是摞在一起的黄布袋子,看来是从前的文章和档案,够莲意看一阵了。还有个柜子里是笔墨纸砚和日常用品,甚至有线香和丸香。一个小小的荷包里,还有几块碎银子。 那荷包也是白色的,简单拿银线绣了几道海水纹,素净得很,一看就是荷味喜欢的样子。 只有一个柜子是关着的。 小伶俐忽然说,“小徐大人,从东宫来的路上,也没用茶吧?一楼有茶铫子,奴才下去给您要点儿水。” 他真够伶俐的,知道有些事情自己不方便在场,笑嘻嘻地得到了允许,跑了。 金北立即命令卫齐,“你守在外面。” “是。” 卫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金北,站在了门外,一句废话都没有。 金北拿出铜镜,拿出钥匙,又轻轻将莲意拉着,离开大柜子几步,“您小心点儿。” “你,也小心点儿。”她说。 金北看了她一眼,他本来还一直失控,一直郁闷着,就为了她认为他在关宏面前替她说话是“不懂她的心”,这下,却全部释然了,感觉她真的关心自己。 “嗯。” 金北恨自己,现在跟个丫头一样,心绪起伏,阴晴不定。 “或者您到门口卫齐那儿,先把这里交给臣。” “喂,里头!”卫齐在门口探着头,撇着嘴,敲了敲门框,“请两位学习一下小伶俐,利索点儿!” “滚开!”金北说,然后拿高大的身躯把莲意完全挡在柜子后面,把钥匙插进了锁眼儿。 咔嗒一声。 开了。 第一章 石楠花的香气 一阵奇异的暖香飘出来。莲意只觉得被一阵春风,狠狠钻进了喉咙底部,搅动了起来。她只是恍惚间看到了几个白瓷药瓶子,就被金北拉着手躲到了远处。 “您别再过来了,这里交给臣收拾。” 莲意自己抚了抚胸口,觉得脸上发烫,站在屋子正中间呆呆地,回头看门口的卫齐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这么好闻?” “药。”金北说。 “药还有香的?”莲意也问,忍不住往柜子那头走了一步。金北把瓶瓶罐罐极为迅速地打开盖子,闻了,看了,拿指尖挑了,拿舌尖舔了,重新盖紧了,掏出一个布囊装进去,收了,又扎紧了。 一边弄这些,他一边半笑不笑地看着莲意和卫齐,像看两个傻子,“一瓶是晒干蒸纯了之后的石楠花,还有一瓶是淫羊藿,另外的也都差不多是这些东西。” 莲意若有所思,“我姐姐临走前既然做了怪梦,一定心神不宁,又不敢跟旁人说,在这里藏点儿安眠助睡的药,也是正理。你们说,会不会是不她不能让宫里太医配药,所以找了乌别月谷帮忙,一来二去,两个人才……” 金北的脸色,似乎恨不得拿手指头敲莲意的脑袋,“真会自作聪明!这种药,服了能心安神宁吗?这是春药!” “这……怪不得我觉得……” 她话说到一半停下来,自己也想敲自己脑袋了,她觉得什么?丢死人了! 莲意低着头,听着卫齐和金北都“吃吃”笑着,也不敢抬头看他们,自己走到门口去叫人:“小伶俐,茶好了吗?” 一楼传来了清脆的一声儿:“上来了上来了!” 卫齐没闹够,“殿下,咱回去要罚金北,他这是什么人啊!咱们怎么不认识春药,就他!正事儿不知道!” 小伶俐托这个木案上来,倒是真的倒了三碗热茶,闻着也是清香四溢。他一进门也吸了吸鼻子,只是没多问。莲意到那遛椅子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喝茶,听见金北开始问话:“小哥,十日一轮,你这是第几日?” “今儿第二日,竟然赶上小徐大人新官上任。您有什么,只管吩咐。” 卫齐刚听完,上前一步,拿碎银子赏他。小伶俐先趴下去,磕了个头,说着“谢小徐大人赏点心吃”,然后起来把银子接了过去。莲意先问他太学里的情况,才知道像小伶俐的主子林盘这样出身的太学生并不少。可惜,在家里是贵公子,到这儿来上学,却不舒坦。南院子留给太学生们住的房子,都和军队里营房差不多,好几个人一间。他们从老家带来的书童,或是几个人也凑一间,或是在外头租房子居住。至于乌别月谷那种外邦的质子,也差不多,只是出入还没中原人自由,到哪儿都有人盯着。 “那你们家呢?”莲意问。 “我们公子和荣威侯爷——侯家的侯从公子、句安伯爵家的练世钊练公子乔尚书家的乔敏乔三公子在一个屋子里头住着,他们四位公子相好得很,手底下我们这几个小书童,就承主子的恩典,租在再往南去赫远街后街上的一个楼里,一起住。说起来啊,我们几个奴才,住得比公子们还好。可折了福寿了。” 莲意接着问下去,“那,公子们有人伺候,我姐姐呢?我姐姐来,都是带着白曼珠她们吗?” 小伶俐一副往事了然于胸的样子,“白姑姑还有几位公公们也来,不过是贴身伺候,传事儿、要东西,还得我们。这么跟您说吧,像我们这几个啊,都是打小儿跟着公子们出来上学,这太学一带方圆好几里地,那就是我们的天下。” “那,你帮姐姐,买东买西吗?” “那可没有,送过信,送过文章。徐大人——哦,柔西公主殿下可不是一般人,用的东西都是宫里头带来的。” “那要是姐姐病了,要吃药呢?” “也没记得她病过,应该在宫里吃吧。” 金北把这个问题换了个方式又问了一遍,“那比如别人病了呢?比如你们家的公子,再比如那几个外邦的质子。” “哦,这个啊,”这又到了小伶俐懂得的范畴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都有常来常往的太医。看病抓药,方便得很。外邦人的话,需要报请礼部管番务的官员,一般是咱们关大人亲自负责,再找太医。” 卫齐把话说得更明白了,“那要是公子们谁想喝杯酒,吃点儿寒食散发发癫,或者整点儿春药补药壮阳药,去哪儿弄?” 小伶俐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这个嘛,他们倒是真的能弄到。但是我们公子没这些不良嗜好,所以奴才没经手过。您想知道的话,奴才留心给您打听打听。” 四个人正一问一答说得热闹,外头钟声袅袅飘了进来,小伶俐解释说:“这是一节课要下了,小徐大人没什么事的话,奴才要给我们自己公子送茶水去了。再喝茶的话,一楼有茶铫子,要走的话,那大锁就在门上呢,直接锁上就行了。哦对,您这房间里一共三把钥匙,一把您自己拿着,一把轮班的书童拿着,一把就在关大人房间里。您的那把钥匙,恐怕得找柔西公主的行礼。” “好,你去吧。”莲意点点头,小伶俐一溜烟跑了。 徐荷味的行礼里,没有和这间房子大门上的锁相配的钥匙,也许是找得不够仔细。 莲意也没有再说话,重新走向柜子那边,卫齐去把门关上了,金北知道莲意要看黄布袋子里的东西,替她过去一一挪着,帮着莲意把新的纸张找出来一叠,又终于翻到了关大人提到的一些文件。 莲意撸撸袖子,“我可要忙一番了。” 金北看得出莲意这是要好好当差的架势,倒也觉得不错,“臣提醒您,今儿第一天,大可不必全力以赴,您忘了还要回徐家? 卫齐也追加了一句:“还要去护国寺呢!不管去哪儿,都是趁早的好。” 莲意扬起头,又低下去,又扬起来,然后,可怜吧吧儿地看着两个男人,“金侍卫,卫侍卫,没有你们我可怎么办?我脑袋长太小了,心眼儿不够用。而且一看到书啊文章啊,就什么都忘了。” 金北乐呵呵地,“这证明来太学就对了,您高兴,臣下们也跟着高兴。” 莲意做出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我要先把心,从文章上挪出来一会儿。现在最大的事儿,还是姐姐,姐姐……金侍卫,是不是要查一下,姐姐的药是哪儿来的?又——为什么吃那种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