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朝节 二月的鹤州,春寒浅,料峭减。在暖阁里窝了一个冬日,昏昏沉沉的。花朝节的来临倒是给人提起了几分精神,鹤州的各家女眷都兴冲冲穿了绣花纹云的对襟小袄,梳理妆发,亲手做了各式各样的花糕欢欢喜喜地准备出门游春。 二月十二,花朝节,正值花道吉日,各家贵主贵女们纷纷套了马车朝城外驶去。 玉案山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正好,绯红的、粉嫩的、纯白的,沉甸甸压了一树。微风拂来,吹落一地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深深浅浅,远远望去,正是一派好春光。 于花下设行障坐席,饮上几杯冬日酿下的梅酒,甘冽清香。再送入一口花糕入喉,冬春两季的美妙,皆在腹中。 各家交好的贵女们结伴游春野步,兴致勃勃,走上一段,有些乏了,便索性挑了个山色烂漫的好地段。差小奴们将各家的宴幄围在一处,在潺潺流水边一同烹茶赏花,笑语不断。 往年都忙着饮酒赋诗,今日却懒得赋诗,忙着闲话家常,话语之间怎么也绕不开一个名字——余月亭。 提起这个名字,鹤州大街小巷就没有不知道的。此乃鹤州首富余德尧的独女,余德尧与夫人膝下育有二子,唯独没有女儿,成了二人的心病,夫妇二人屡屡上玉案山上的海源寺求了许久,香火钱都不知散了多少,几年后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宝贝得紧,自小便是娇娇的养着,生怕磕了碰了。 整个鹤州城都知道余德尧经商多年雷厉风行,唯独在女儿面前半点脾气也无,说什么是什么,小时候将余月亭举在脖子上看花灯,烟花响起,余月亭受惊,一把将他胡子拽了大半下去,余德尧也忍痛受着,半句重话也无。 余德尧顶着半面长须,没少被人笑话,他也不恼,只笑眯眯地捋捋长须说道,“我儿手轻,疼惜老父,这不,还给我留了一半呢。” 余月亭今年年满十六,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余德尧千挑万选,将她嫁与世交沈世修之子沈天均。 沈家乃是书香门第,世代都是读书人,祖上也曾出过状元,官至七品,如今虽没落了些,但多少还算般配。 却不曾想,二月初五方才过门,二月初八这小夫妇二人便和离了。 沈家门楣上的喜绸还挂着,余家二郎余青圆便套了马车拿着和离书气冲冲地将妹妹接回余家大宅,走前叉着腰堵在沈家门口好一顿臭骂,闹得满城风雨。 沈家一向看中家族名声,容不得旁人在背后议论纷纷。索性书贴一封张贴在安仁坊前的大榜之上。 和离书大意便是新妇凶悍,成婚不足三日,便掌掴丈夫,不敬公婆。沈家乃是书香世家,容不下此等行为放肆,眼中无有礼数之人。 话里话外便是连着余家一起骂了,明里是责其教女无方。暗里指余家铜臭商人,读书甚少,不懂礼数。 此贴一出,余家二郎又是一怒,当即便跨了一匹高头大马奔到沈家门前叫嚣,直骂沈天均无有大丈夫风度,对妹妹动手在先,居然还倒打一耙。 余青圆向来莽撞,此话又坐实了余月亭掌掴沈天均此事不虚。 余月亭彻底落了个悍妇之名,余、沈两家世交之情算是彻底决裂了。 这几日整个鹤州城大街小巷无不在议论此事,成婚三日和离是闻所未闻,新妇胆敢动手更是罕见。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此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满城议论纷纷,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本来好好的一桩喜事却闹成如今这副模样,谁人经过门前都指指点点,这几日两家都锁了大门,闭门不见来客,想来也是头疼万分。 …… 余家大宅。 阍室前挤了不少家仆,手里拿着帖子焦急地朝紧闭的朱门张望着。 人群中有人向阍侍问道,“何四,你家郎君再不开门见客,我家郎君就要急死了,这买卖还做不做?” “是啊、是啊。”人群中响起一片哀怨的附和之声。 何四站在阍室门口朝众人拱手行礼,赔着笑道,“对不住各位了,近日我家郎君身体欠佳,许多事务难以亲自操持,有劳各位移步我家永和街的银实山庄,我家大郎在山庄内操持着呢。” “走吧走吧。” “快些找大郎去吧,晚了又耽搁事了。” 众人埋怨着,赶紧捏着帖子匆匆朝永和街赶去。 何四站在原地赔着礼,也懒得再回阍室,等着迎接下一拨人马。 远处刘管事匆匆骑马奔驰而来,刚至近前,何四赶紧上前勒马,伸手扶刘管事下来。 刘管事手中紧紧提着一个食盒,何四不禁好奇地问道,“刘管事您这是做什么去了?” 刘管事皱紧了眉,看着食盒叹了口气,“唉,小娘子不怎么吃饭,郎君都快急死了,赶紧差我去买些小娘子素来爱吃的小食来。这不,玉露团、金乳酥、盏口糕……,这些都是小娘子出嫁前最爱吃的东西。” 提及“出嫁”二字,两人皆是皱紧了眉。 刘管事赶紧打岔,“我不与你闲扯了,须得快些送过去。” 何四也赶紧应和道,“刘管事快些忙去吧,我就不多扰了,省得误事。” 两人匆匆一点头,算是行过礼。 刘管事进了门,穿过内外宅,生怕食盒里头的点心凉了,加快步伐赶紧朝后花园赶去。 穿过水榭歌台、假山奇石,刘管事走进湖边的碧亭,恭敬地将手中食盒递给余德尧。 余德尧身形伟岸、两鬓染霜,但依旧神采奕奕,身着一套简朴的家居常服,仅腰间系了一条玉带,但自有几分雍容威仪。 余德尧接过食盒,紧皱的眉头舒开,挤出几分笑容,朝着亭下斜倚在贵妃榻上浅眠的纤细身影走去。 不忍扰她清梦,还是狠了狠心,伸手轻轻拍了拍,轻声说道,“月亭,吃些东西罢。” 那身影渐渐醒转过来,眼帘轻动,睁开霁月般双美目,清丽无双。 看见余德尧坐在榻边,绽放出浅浅笑颜,娇娇地开口喊道,“阿爹。” 余德尧捏了捏她有些微凉的手,将锦被又掖了掖,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嗔怪道,“怎么不回房睡?” 余月亭揉揉眼睛,眼中清明,透着一股子机灵俏皮,扁着嘴向父亲撒娇道,“这亭子是后花园最好的观景台,女儿欢喜在此处吹吹风,春风渐暖,不留神睡着了。阿爹莫要再责怪月亭了嘛。” 第二章 道缘由 就这么一个宝贝娇儿,怎么会忍心责备呢? 余德尧摸摸女儿脑袋笑笑,将手中食盒小心打开,精致的小点心一样样取出来放在一旁的桌上,哄着她道,“月亭,这些素来都是你爱吃的,尝尝吧。” 余月亭眨眨眼,拥着锦被坐起身来,随手拿了一块玉露团小口吃着,依旧是甜糯可口,她眯起眼睛有了点笑意。 看着女儿露出笑意,余德尧心下也舒坦许多。 糕点甜腻,余月亭皱皱眉,偏过头去倒新开坛的梅子酒,酸甜解腻,最好不过。 刚偏过身,如缎的乌发垂下,散落在脖颈两侧,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脸颊更是粉团一般娇嫩。 余德尧目光沉下来,眉头紧锁,仿佛看见那粉腮上的红掌印,不禁怒骂道,“沈家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刚成婚几日便敢动手!” 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捧着的珍珠,自小便宠得娇滴滴的女儿,刚交到这千挑万选的夫婿手里,便敢对她动手,余德尧一想此事便怒从心头起,恨不能活剐了他。 余月亭闻言身形一滞,转过头来,浅浅地笑着,“阿爹不必动怒,女儿未曾吃亏。” 那日沈天均那一耳光落下来的时候,余月亭毫不犹豫反手便还了他一巴掌,养了多年的长指甲折断在他脸上,沈天均脸上不过是刮破了几道血痕,沈母便哭天抢地大嚎了起来,四处哭闹使过来几个家仆说是要教训教训新妇。 当沈家家仆手持棍棒将自己团团围住,沈母咬着牙说,“今日非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妒妇!”时,余月亭只觉万般无奈,若是早知沈天均心有所属,自己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只不过因为阿娘终日愁眉苦脸在自己面前叹着年岁到了该成婚了。而沈家当年对阿爹有救命之恩,阿爹一直铭记在心,总觉得对沈家有所亏欠。 自己便说不挑了,既然沈家上门求亲,便嫁与他家了吧。 而当自己身陷棍棒之中时,沈天均抱臂在一旁冷笑,仿佛同自己有莫大的仇恨,余月亭只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仔细想想,想起了一个名字。杜若雨,成婚当晚他口中喃喃低语的仿佛就是这个名字。 那时余月亭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看着烂醉如泥的沈天均,心下有些失望,毕竟坊间传说中的翩翩公子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好看。 愈发觉得他浑身的酒气恶臭难闻,不愿靠近,便另寻了几床锦被铺在地上将就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自己还未开口,沈天均便满脸怒色地与自己分了房。余月亭乐得自在,便爽快答应了。 没成想第三日就出了事,沈天均身后躲着一个娇弱女子哭哭啼啼,还未来得及开口,他暴怒骂道,“好个妒妇!”扬手便是一耳光,打得余月亭耳中嗡嗡作响。 她自幼没受过委屈,不作他想,当即反手便还了一巴掌,指尖隐隐作痛,余月亭有些可惜自己好生养着的指甲。 不多时,沈母带了一群人呼天抢地地围过来时,看见沈天均脸上的血痕,更是又哭又闹。 余月亭头疼不已,只觉得烦躁得很,揉了揉耳朵,将散乱的长发结成长辫甩在脑后,淡淡然扫了周围手持棍棒的众人一眼,轻飘飘说道,“谁敢?难道不知我姓甚名谁?” 沈家家仆有些退缩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余家不说在鹤州城,便是在整个大周也是数得上名号的。 余德尧为人仁厚慈善,但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也是出了名的,便是鹤州城明府也礼让三分,不是今日的沈家得罪得起的。 沈母叉着腰冷笑道,“姓甚名谁?既嫁了我沈家,自然就是沈家的人,便是余家姓,也须得排在沈字后头,沈家余氏,你说可是?” 余月亭笑笑,并不睬她,对身旁的家仆吩咐道,“我与沈字八字不合,去请你家郎君来,我要和离!” 听得和离二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沈母横在余月亭身前,指着鼻子咬牙切齿道,“你敢?” 余月亭坐在高头大椅上,低头看着劈裂的指甲,淡淡道,“沈家娘子,我知你是乡野出身,没读过几天书,我不与你计较。” 她抬头淡淡扫了一眼,略过沈天均,“看来沈家明理识趣的也只有阿叔一人,我只同他说话。” 沈母气极,上来便要与她撕扯,余月亭冷冷看着她,“我既敢赏你那宝贝儿子一个耳刮子,未必不敢赏你。” 沈母大声嘶叫,“你试试!好个新妇!刚过门便敢动手打公婆了!真是好利害的新妇!”说着瘫倒在地蹬着腿又哭又叫地撒起泼来。 沈天均指着余月亭怒然大骂,“如此悍妇!休了也罢!” “放肆!” 沈世修匆匆赶来,怒喝一声,衣着得体,一惯儒雅谦和的脸上满面怒色。 沈母顿时噤了声,瘫坐在原地。 “还嫌不够丢人吗?!”沈世修瞪了她一眼,咬牙道。 沈母拍拍屁股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指着余月亭便是大声喊道,“阿郎啊!新妇如此凶悍,如何行得!” “闭嘴!”沈世修低喝道。 沈母方才闭了嘴,缩在他身后。 沈世修瞥见沈天均身后的女子,脸色一沉,沈天均挺了挺腰,将女子遮住,脑袋却垂下来,不敢直视父亲。 “月亭啊。”沈世修皱眉开口。 “阿公不必多言。”余月亭打断他,起身屈膝朝他一拜,该有的礼数半点不少。 “跪下!逆子!”沈世修朝沈天均大喝一声,“谁教你的?胆敢动起手来了?!” “这悍妇还打天均了呢!”沈母窜出来护着。 沈世修又要发作,沈天均拦住母亲,面色冷冷,不发一语,立时跪下。 旁边纤弱的女子泪眼连连,贴着他跪下。 “若雨……” 沈天均紧紧握住女子的手,两人苦命鸳鸯一般依偎在一处。 沈世修看不过眼,高声说道,“谁人放这陌生女子进府的?我沈府护院都是死的么?” 沈天均护在女子身前,狠狠地看了一眼余月亭,转向沈世修道,“父亲,您本已答应了我与若雨的婚事。到头来又要迫我娶余月亭,可曾问过儿愿不愿意、欢不欢喜?” 余月亭挑眉,怎么?到头来却是自己棒打了鸳鸯了? 第三章 受罚 沈世修脸色愈发难看,正要发作,余月亭轻声笑起来,“阿公,月亭既还称您一声阿公,我与沈天均这夫妻之名便还是在的。” 沈世修一愣,不知余月亭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得她恭恭敬敬称自己阿公,想来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忙轻声开口,“月亭,你欲如何?” 余月亭端了盏茶慢慢品着,“眼下我与天均并未和离,他仍是我夫。”她抬起眼帘看了那对苦命鸳鸯一眼,勾起嘴角,“阿公,此事我便能做得主吧?” “自然做得主。”沈世修坐在她旁边,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沈天均,“此子无礼,月亭你想骂就骂,要是不解气,打两下也是使得的。堂堂儿郎,对女子动手,就是混账!” 余月亭摇摇头,敛了些许笑意,“阿郎与我之事,稍后再做打算。” “倒是这位小娘子,不知是何处来的?怎么进了沈府这深宅内院?月亭倒是有几分好奇。” 余月亭目光如炬定定望向杜若雨,沈天均对自己暴怒动手时,此女正在他身后哭得梨花带雨,自己刚入沈家,沈天均不会无缘无故斥骂自己“妒妇”,多半是这柔弱女子吹了耳旁风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 可惜,用错了地方。 整个鹤州城都知道,余月亭最是记仇。 余月亭目光落在两人紧紧交叠的手上,摸摸脸,觉得为这么个人挨了一巴掌真是不值。 她起身走近,俯身看着二人,向沈天均道,“如此亲密。这是阿郎新娶的妾么?” 世人都知他二人刚成婚三日,若是传出娶妾之事,沈家势必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人心凉薄。 这个道理沈天均懂,沈母更懂。 沈天均不发一语,沈母抢先答道,“怎可能是天均的小妾。” 余月亭点点头,“我也道不是,否则小妾进门,我这个正妻怎能不知?” 按北周律例,凡娶姬妾,须得正妻应允,否则一律按通奸处置,徒一年半。 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沈母脸色一变,说不出话。 余月亭打量着跪在地上垂头不语的二人,依旧十指交缠,还真是情比金坚啊。 她笑笑,自己向来是愿意成人之美的,可惜,也向来是睚眦必报的。 余月亭转脸向沈世修问道,“阿公,此女可是府中婢子?” 沈世修皱起眉头,不知她意欲何为。 余月亭回身落座在高椅之上,懒洋洋地说道,“婢子犯上,引诱主上,依律杖责三十,逐出府去。” 她晃了晃手中茶盏,搅得杯中茶叶四散,“我新嫁入沈家,方才三日,眼皮子底下便有这等事情。若不重罚,难免让下头的人看了笑话,以为沈家家法是个摆设,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主上头上来!” 余月亭啪地将手中茶盏摔碎在地,厉声呵道,“婢子作乱!来人,杖责五十!逐出府去!” 杜若雨脸色一白,紧紧抓住沈天均的手臂。 家仆面面相觑,看看沈天均,又看看余月亭,不知所措。 “哦?方才阿公将此事交由我做主,尔等不认我也就罢了,连家主之话也不作数么?”她看向沈世修,“看来阿公实在是仁慈,才由得府中仆婢如此放肆,连家主的话都不听。” 沈世修皱眉微微使了个眼色,众家仆走到沈天均旁边,“对不住小郎君了。” 沈天均蹭地站起怒目而视,“谁敢动她?” “放肆!”沈世修重重一拍桌几,“你可还把老父放在眼里?!” 沈天均纹丝不动,“父亲,你知道若雨不是府中婢子,何故要平白受这份辱?” “哦?原来不是婢子?”余月亭睁大眼睛摇摇头,“私闯他人府宅是为贼,看来只有见官了。”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拿绳索来拿住贼人送去衙门见明府大人?!”余月亭呵斥左右。 “余氏,你不要太过分!”沈天均指着余月亭大吼。 “过分?”余月亭笑了,“那倒请阿郎解释一下,这位小娘子是妾、是婢、还是贼?” 沈天均皱紧眉头不发一语,这三个身份,怎么选都是错。 她朝杜若雨扬扬下巴,“小娘子,我夫不愿说,不如你自己好生交代,免得叫人说我滥用私刑,折辱他人,回头在外头落了个凶悍无度的骂名。” 杜若雨唯唯站起身,咬紧嘴唇不说话。 “既然你二人都不说话,那我也不问了。但看你二人如此情形,多半是不清不白的。若坐视不理,传出去也叫人说我无能懦弱,我素来也是个爱面子的。随便罚你个二十板子了了此事罢。” 她转脸向沈世修问道,“阿公,此事如此处置如何?” 知道余月亭就是想出出气,此事本来也是沈天均有错在先,动手不说,竟然不知何时将这女子弄进府来藏着。 沈世修饱读诗书,却不想教出这样一个儿子。沈家如今江河日下,本指着与余家结为姻亲,能一借东风之力,却不想小儿眼界如此狭隘,为了这小门小户的女儿,成婚三日便闹得如此难堪。 他摆摆手,“月亭,此为你夫妻内宅之事,你处置便可。” “阿公既发话了,那便如此处置吧。”月亭朝家仆看了一眼,两个身形魁梧的家仆上前架起杜若雨。 杜若雨脸色惨白,也不挣扎,眼里噙泪默默望了一眼沈天均,垂头站起来,只紧紧咬住嘴唇,哑着嗓子道,“是我痴缠了,与沈郎无关。” 余月亭静静望着,心里冷笑,真是好一出苦情的戏码。 她冷声开口,“经此一事,小娘子可要长些教训了,以后自己的事情莫要牵累旁人。” 一语双关,杜若雨蓦地抬头看着余月亭,忽而发觉这个名声在外的富贵娇小姐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孱弱单纯。 余月亭轻轻抬手,杜若雨白着一张脸被家仆拖拽下去。 沈天均被沈世修派人紧紧按住,几人静静坐在堂内听着院落中板子落下时女子隐忍的痛吟。 沈天均双目赤红,余月亭扬扬手,“去请我父兄前来,是时候谈谈这桩婚事了。” 第四章 和离 适逢余德尧不在城中,余家二郎听得妹妹差人前来说要和离,刚刚新婚,两人心下皆是一沉。 余月亭平日虽任性恣意了些,但也不是不懂规矩,定然是在家沈家受了天大的委屈,才说出这等话来。 两人二话不说,撂下手头差事立马赶到沈家。 二郎余青圆,自小便是个急性子、暴脾气,静不下心经商布采,余德尧便请了武师教习武功,跟随余家商队往来于各地。 余青圆怒气冲冲闯进沈府,见得堂内挤得满满当当,脸色铁青,疾步上前就要发怒。 被余家大郎余言溪拦下,余言溪年长余月亭十岁、年长余青圆六岁,自小便成熟稳重,余家生意交了大半与他打理,他周旋在各地商帮、官府之中游刃有余,见过多少三教九流,早早修出一颗七窍玲珑心,心中算盘打得飞快,脸上春风拂面,半点不改色。 眼见沈家乌压压坐了满室,沈世修沉着一张脸、沈天均满脸怒色、沈母也是横眉冷对,家仆拿着棍棒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余青圆到余月亭身边护住,悠悠然拂了拂广袖,施然朝沈世修夫妇一拜,眼神朝众家仆手中棍棒之上一扫,朗声笑了起来,“怎么如此大的阵仗?难不成沈阿叔家中进贼了?” 余月亭默不作声朝院外趴在长条凳上咬唇低吟的杜若雨扫了一眼,幽幽道,“倒也不知道是不是贼?却也不知道哪里疏漏了,府中竟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看上去倒是与阿郎相熟得很。” 一句话轻飘飘丢出去,余家二郎即刻明白余月亭的意思。 余青圆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厌恶地瞥了沈天均一眼,皱紧了眉。 真是下作的东西,新妇进门才几日,这便忙着勾搭起来了。 余青圆毫不掩饰脸上的厌弃之色,沈世修脸色更是难看,但始终不想失去余家的庇护,忙起身躬身行了个大礼。 余言溪心中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忙起身作了个扶他的样子,却未至近前,只一脸吃惊道,“阿叔这是做什么?折煞言溪了。” 沈世修又羞又愤,重重叹了口气,“沈某人教子无方,愧对祖宗啊。”说着将方才之事细细说了。 余青圆气得跳脚,啪地一拍桌子跳起来就要上去踹打沈天均,“沈天均!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月亭动手!” 余言溪忙拉住他,但自己脸色也并不好看,看了一眼沈世修,语气冷了下去,“依沈叔父之言,此事该当如何处理?” 听得他对自己的称呼,沈世修心中一紧,看来此事是不好了结了,忙袖着双手说道,“小儿无礼,方才已同月亭说了,要打要骂随她,只要她出气了,我沈家上下绝不多言半个字。” “阿郎……” 听得此话沈母忙拽了一下沈世修的衣袖焦急的低声喊道。 余言溪冷眼笑笑,还了个揖,“此事是我余家不对,对不住沈家了。” “余言溪你说什么胡话呢!”余青圆听得兄长胳膊肘反倒是朝外拐,有几分生气,蹭地站了起来。 余言溪不理会他,余月亭扯扯二哥衣襟,示意他坐下,大哥心中定然有自己的安排,她并不慌乱。 兄长们自幼便是惯着自己的,余月亭幼时贪玩,性子又调皮,也不少惹祸,父亲舍不得责骂,母亲一发怒,两位兄长便赶紧揽下黑锅,自己背着。 尤其余青圆,数不清从小到大替余月亭挨了多少回打,每回被打完之后还总买糖糕给余月亭,朝她眨眨眼睛哄她道,“别哭了,阿兄不疼。” 有他们在,余月亭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果不其然,余言溪朝沈世修施礼开口道,“既沈弟早已心有所属,与他人定了终身,是我沈家鲁莽应下这婚约,反倒夺人所爱了。确是沈家确有不察之失、有目无睹了。” 话里话外暗骂沈家欺瞒在先,余家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才应了这桩婚事。 此话一出,便是素来粗莽的余青圆都暗自叹好,要论拐弯抹角、阴阳怪气,还是大哥厉害。 沈世修脸色青白一阵,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事已至此,小儿我已然责骂过了,看看月亭如何才能解气,如何惩罚都是使得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新婚燕尔,散到这鹤州城里的喜饼还没吃完呢……” 意思很是明显了,新婚便闹和离,传出去倒成了天大的笑话,于两家颜面有失,都不好看。 见余言溪不说话,他接着试探地说道,“言溪,你是有了儿女的。你也知道,小夫妇过日子哪里有不闹别扭的,难免有拌嘴打闹的时候。气急了莫说是和离,再严重的话也说的出来,气头上的话,做不得数的。” “哦?”余言溪正色道,“是新婚不错,小夫妇吵架也不稀奇。我家月亭自幼娇惯,有时是任性些。但她自进沈府之门,可曾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凭什么要白白受折辱?” 他看了沈天均一眼,目光冰冷,转向沈世修道,“沈叔父,便是走到大街上平白受了旁人不明不白的一耳光,也不是这么容易了事的罢。” “我余家好成人之美,既沈弟无意月亭,便就此和离,从此两不相干!” “言溪——” “沈叔父不必多言,”余言溪扬手打断他,“便是我父在此,此事也是如此了结。月亭是我余家掌上明珠,便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养她一世,也断不能叫她在旁人家里受了委屈!” “这还差不多。”余青圆小声嘀咕一句,继而摸摸余月亭的脑袋,有些不满余言溪方才的说辞,俯身对余月亭悄悄道,“二哥也能养你一世。” 余言溪说完便领着二人要走,刚走几步,忽而想起什么,折身回来说道,“依照北周律例,夫妇和离,嫁妆应当双倍奉还妻方。我余家陪送的东西约摸有十万两,沈家为大族,想来也不必筹备了,便请明日与和离书一同送到余家吧。” 余青圆横了众人一眼,有些得意,故意道,“沈叔父留步,不必送了。” 又朝余月亭招了招手,“走了走了,哥哥带你回家。” 第五章 青州 一行人刚走,沈母便呼天抢地起来,如今沈府江河日下,祖上基业败得差不多,沈世修是读书人,看不上务农经商,靠着沈家百亩良田佃租过活,本倒也富足,但要维持住着表面风光,开支也不少,沈家如今早已是个空架子了。 翻倍奉还嫁妆便是二十万两,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沈母叉腰上前,忿忿地说道,“余德尧是什么身家,能看得上这区区二十万两?这余家大郎心也忒黑了,本就是丑事一桩,也不怕为这点钱丢了余德尧的面子。” “无知妇人!你懂什么!”沈世修斥骂道,只觉太阳穴突突的疼,烦躁不已。 余家自然不缺这点钱,余言溪将沈家架得进退两难。 若给,眼下实在拮据。若不给,难免惹来闲言碎语,道他沈家家基薄弱,这点银两都吃力。余言溪此举分明是要沈家难堪。 沈母看着他愁容满面,自己也犯了愁,转身看着瘫在沈天均怀中的杜若雨咬牙切齿道,“狐媚子东西!狗皮膏药一样粘住我儿,真是好生不要脸!若没有你,也没有这许多事情!” 第二日沈世修亲自携了沈天均登门拜访,对脸色铁青的余德尧拜了又拜,歉声连连。 本欲与余德尧好生商量将余月亭接回沈府,岂料余德尧也是半分不让,没一句好声气。 除了和离,再无他法。 余德尧为人厚道,一向与人为善,不愿为难沈家,嫁妆也不要了,权当是还了当年沈世修的救命恩情,从此两家两不相欠,再无牵连。 只催着沈家父子二人快些写了和离书,便将二人送出府去了。 那厢,沈母气不过余青圆在沈府门口辱骂,便差人修书一封贴于安仁坊的大榜之上,斥责新妇凶悍,故而和离。 待沈世修知晓之时,已闹得满城风雨,他连忙揭了书贴,赶往余家致歉之时,余家朱门紧闭,谢绝见客。 沈世修是儒生,涵养礼数还是有的,本不愿闹得同余家彻底决裂,却不想沈母如此莽撞。 匆匆回家斥责了一番,但也迟了,别无他法,本是好事一桩,却闹了这么个下场,终日唉声叹气,闭门不出。 …… 余月亭呷了一口梅子酒,酸甜可口,心情也好了许多。 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城内城外人人皆在议论此事,说什么话的都有,要说半点不受影响是假话。 她素来又好面子,不知从前闺阁里头的那些贵女们背地里是怎样拿自己取乐呢。一想到这里,心上就如乌云掩盖,烦闷不已。 故而从前她最爱出门玩乐,自打从沈府回来之后,已经整整五日没有出门了,胃口也不大好,急得余家上下团团转。 姜氏匆匆从后厨房走过来,身后的小婢端了个青皮绿釉碗,姜氏坐在女儿身边,挤出几分笑意,“月亭,阿娘给你煮了阳春面,吃上两口罢。” 余月亭不愿拂了母亲的一片好意,勾起嘴角笑笑,拿筷挑了几根送进嘴里,勉强地咽了下去。 余德尧不免责怪起姜氏,“都是你,催着成婚,到头来闹成这样,白白让月亭受了委屈。” 姜氏一听此话,眼泪连线般地扑簌簌地落下来,急忙背过身去掏出帕子拭去泪痕。 倒不是因为自己委屈,而是心疼女儿,心中也一个劲儿地后悔,若不是自己催促,任由女儿挑个自己心中欢喜的,成婚迟些便迟些,也不至于刚三日便挨了耳光,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余德尧见妻子如此,也是心疼,又怪自己嘴快,出这档子事,也不是她愿意的,也怪不到妻子头上。 赶紧上前接过帕子为姜氏擦去眼泪,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还好和离了,不然不知道日后还要闹出多少事呢。” 余家二郎也赶来看望妹妹,余青圆气冲冲走过来,他素来耿直,说话做事不多思虑,老远便高声怒道, “真是气煞我也!阿爹,你都不知道外头的人说话多难听。明明是沈家动手在先,却说月亭凶悍。更过分的还有说什么嫁过一回,不是好女了,便是家财万贯也没人要了!真是气煞我也!月亭,你莫听外头那些碎嘴子乱放屁!二哥养你一辈子!” 余言溪赶紧照腚给他一脚,咬牙低声道,“老二!我看你才是最大的碎嘴子!” 余青圆不明所以,有些委屈,“我怎么了?” 余言溪又补了一脚,白他一眼,“你不长脑子。” 余青圆素来最佩服也最怕兄长,也不敢反驳他,只不满地小声嘟囔一句,“读书人,怎么骂人呢……” 余月亭听了一愣,继而满不在乎地将长发捋到脑后,脸上漾起浅浅的笑,嘴里说着无妨。 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自己不出门,这等难听的话尚且传到耳边来了,若出门不知指指点点的人有多少呢。 她不禁叹了口气,人言可畏,自己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嘴里虽说着不在乎,心里却如铅石一般沉重。她自小就高傲,又争强好胜,不愿屈居人后,最容不得旁人说她半点不好。 如今人人在她脊梁骨后头指指点点,一个说得比一个还难听。 饶是她心宽想得开,也难免有几句戳心窝子的话钻进耳朵里,坏了一日的好心情。 索性缩在家中看云来云往,但似乎也没有好多少。 “阿爹,我有个主意。”余言溪的声音响起来,他一向是个主意多的,“与其让月亭在家中憋着,不如让月亭上外头转转,看看各处山水,眼里风景宽了,心也就阔了。” 余德尧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法子。 忙征询余月亭的意见,“月亭,崖州、沂州、乾州等地都有庄子和宅子,你可愿出去转转?” 余月亭思忖片刻,舒展开眉头,轻轻吐出两个字,“青州。” 余言溪笑了,自己这个妹妹倒是会选地方。青州景色秀丽但有些偏远,余家在青州不过是有些良田有个宅子有几个铺面,生意开展的并不多,想来也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余德尧大手一挥,“好,青州的田地、宅子、铺子都给了你,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阿爹再给你备上些银钱,那处没有钱庄子,银票不好使。你只管玩乐,要是缺什么短什么,跟阿爹说,阿爹给你置办齐。” 余月亭笑了,“阿爹,我又不是败家子儿,阿爹做什么我也想做什么。” “月亭的意思是?”余德尧不明所以。 余月亭站起身来,神采奕奕,“月亭也想学阿爹经商!” 第六章 答应 什么成亲生子、侍奉夫家,简直无聊透顶! 像父兄一般在外闯荡,见识大千世界、广交各地侠友、游遍大好河山那才有意思呢。 是谁说的女子只能拘于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懂绣花画画,才是个合乎世人心眼的淑女。她余月亭偏偏不屑这一套! 她站起身神采奕奕地看着余德尧,满心尽念着青州的铺子,将这几日的烦心事悉数抛到脑后去了,两只眼睛晶亮地闪着光。 “经商入世?” 余德尧让女儿吓了一跳,原以为她只是想到青州散散心,小住几个月,待此事风头过去了便回来。 谁曾想她心中居然还存有这份心思。 余德尧有几分迟疑,姜氏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向丈夫。 余月亭一把挽住余德尧的手臂,娇声娇气地道,“阿爹,此番事后,月亭一时间内也不会再嫁了,将月亭天天关在家中绣花弹琴多无聊啊,会将女儿憋出病的。如若阿爹不放心,大可将派人跟月亭一同前去青州,月亭绝不会乱来的。” 余德尧苦笑一声,心中暗道,这还不是乱来吗? 但抵不过余月亭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心中合计了一下,青州的宅子、铺子也不抵几个钱。左不过是都败了出去,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拿出来让她玩玩也好,只要她开心便是了。 月亭是娇娇女,自小没有吃过苦,放她出去历练一番也好,长些眼界。 日后若再嫁,终归不是头回的新妇,自己也管不了她一世。若夫家同她耍心眼,玩什么花花肠子,她心里有些分寸,手里有些手段,也不至于让夫家糊弄、欺辱了去。 心中两相一权衡,余德尧自觉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对余月亭溺爱地笑笑,“只要月亭开心,阿爹都依你。” 余月亭雀跃起来,笑眯眯地轻呼道,“那月亭这几日便出发。” 说着开心地跑开,赶紧吩咐人去收拾东西。 姜氏有些错愕地看着余德尧,又有些担忧起来,对余德尧叹了口气,“月亭到底是个女儿家,阿郎不能如此惯着。” 余德尧笑笑,捋捋长须,“女儿家没儿郎们手散,左不过就是将青州的东西败个干净,旁的也挥霍不倒,不妨事的。” 余青圆看着妹妹雀跃的背影,掰着手指头皱眉算了半天,青州虽有些偏,但确实是个好地方,自家在青州的产业值不少钱呢。 阿爹居然这么爽快就给了? 他腆着脸上前,嬉笑着凑到余德尧身旁,“阿爹,我瞧幽州那处宅子修缮得不错,甚为合眼缘,您看是不是……” 余德尧皱眉看他一眼,“是什么是?” 余青圆又笑开,“儿在外头四处奔忙,近来也甚是疲累,您看这幽州家宅……” 不等他说完,余德尧拧着眉头打断他,“青圆,上月你随贺阿叔前去庭州送货,押了几车丝绸回来,前几日你贺阿叔一盘点才发现,少了好几匹,你这差是如何当的?” 余青圆伸手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嘿嘿笑着试图蒙混过关,“嘿嘿,阿爹咱们说幽州呢,怎么倒提起这茬来了?” 余德尧一挥长袖大步走开,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言溪,将他这月月钱扣干净!半个子儿都不许留!” “别啊——” 余青圆委屈地丧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余德尧远去的背影。 又转脸过来看着一旁抱臂看热闹笑个不止的余言溪,扁着嘴喊道,“阿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余言溪耸耸肩,摊开手一副无奈的样子,“阿爹方才说半个子儿都不许留,青圆你是知道阿爹的脾性的,余家家法严苛,你这月便勒勒裤腰带罢。” 说完也甩甩衣袖大步走开。 “还怎么活啊——” 余青圆的哀嚎响彻余家天际。 …… 一提到前往青州,余月亭来了劲,不过两日便收拾打理好东西,套了马车就要往青州赶。 临行前姜氏眼泪抹了又抹,眼圈通红。 余月亭拥住她笑了,“阿娘这是做什么?月亭又不是出嫁,不过是去青州玩玩,又不是不回来了。” 姜氏皱眉细细叮嘱道,“可千万不能惹事啊,若有什么,便差人给家中来信,你父兄自会解决照应。” 余月亭笑笑,“阿娘,月亭可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不必事事仰仗父兄。” 姜氏还是不放心,趁余月亭与余德尧告别之际,细细叮嘱陪于月亭一同前往青州的婢子,“含烟,凡事你多长点心,权当是替小娘子多长了双眼睛,遇事多思量思量,切不要冲动,小娘子性情有些冲撞,你多拦着些。” 含烟一一应了,姜氏还是提着一颗心,又继续嘱咐道,“月亭一日三餐你盯着些,她高兴起来什么都欢喜吃,心中不痛快一粒米也不愿进肚,如此不是养生固本之法,对身子不好,不得长久。 天气变化也留神着些,衣裳什么时候添什么时候减,你多看着些,莫让小娘子染了风寒,她自幼不爱吃药,拖久了可不行……” 姜氏掉了魂似的絮絮说着,眼圈又是一红,背过身去掏帕子,肩头微微抽搐着。 含烟郑重朝姜氏拜了个礼,“娘子放心,奴定会好好照看小娘子,断不会叫她受了半点委屈。” “那就好、那就好。” 姜氏勉强扯出半点笑意,不多时,又纠起眉毛,叹起气来了。 余月亭自小养在自己身边,头一回出远门便去的这么远。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准头儿,怎能叫人不担心? 那厢余德尧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封手书递给余月亭,笑眯眯地看着余月亭,“如何?这手书可还满意?都是按照你所吩咐所写。” 余月亭打开三两眼略略看完,笑弯了眼,“就知道阿爹最疼月亭了。” 余青圆在一旁抱臂有几分委屈,“月亭,你怎不要阿兄送你前去?我都找吴总事告好假了。” 不等余月亭开口,余言溪便开口嘲道,“谁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若你送月亭前去,定然又趁机四处玩乐去了,没了三月五月的你舍得回来?” 第七章 说闹了一会儿,余德尧特挑了一辆不起眼的青顶马车在侧门候着,又精挑细选了一队武师紧随其后,将余月亭护送至青州。 青州风光虽好,但有些偏僻,远比不上鹤州城富饶热闹,离鹤州也足足有八百里地。 一路山高水迢,余月亭足足赶了十日的路方才进入青州城境内。 余月亭撩开车帘,远远便望见城门之上俊秀飘逸的“青州”二字,她心情雀跃起来,索性将车帘挂起,好奇地朝四面看去。反正为赶路方便自己与含烟这一路都是男子装扮,此时帘门大开也无伤大雅。 随着马蹄哒哒,马车自延平门驶入,刚刚踏入城中,永和街上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便络绎不绝地响起来。 卖花糕的、卖蜜饯的、耍猴耍枪的……永和城两侧,许多店铺摊位依次排开,店中跑堂正向过往行人吆喝着招揽生意,虽比不得鹤州那般富饶大气。青石街道、周正门面,也别有一番小城风味,甚有意思。 余月亭倚着帘门看得兴起,马车拐了几个弯,驶到一处僻静所在,马车止住,含烟小跑上来掀开车帘轻声唤道,“到家了,小郎君下车罢。” 余月亭淡淡应了一声,下车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府宅,雕花飞檐、乌门青院,自有一番雅致,甚合余月亭的心意。 她携含烟上前,走到阍室前,一个下巴刚冒青茬的阍侍一个箭步上前将两人揽下来,上下打量一番,见来人身着素衣、鬓发还有几分散乱,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他轻轻皱了皱眉。 但存了个心思,默不作声地扫了一眼跟在其后的马车,照样是一辆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青顶马车。 他不耐烦地问道,“你二人是何处的?来余家大宅做什么?” 含烟瞧他这模样就来气,余家治家一向极严,余德尧为人和善,又乐善好施,他讲究和气生财。家中仆人奴婢无不是笑脸迎人,从不论身家高低给人脸色。偶尔门前经过几个穷苦人,家仆顺手施几个铜板、递几个点心,也都是寻常之事。 都说这青州民风淳朴,这小小阍侍倒好,怎么上来就使脸子? 含烟正要开口,被余月亭拦下,她含笑上前拜了个礼,“有劳小哥,烦请向你家管事通报一声,我们有桩买卖要做。” 这阍侍看着年岁不大,尚且会使脸子,不知上头的人要嚣张到什么地步去。 今后都是自己手里的人,自己可不愿用这等人,将来说不准哪日就坏了余家的名声。 余月亭存了个心思,倒要看看这府宅之中都养了些什么人物。 “买卖?” 那小阍侍冷笑一声,“说什么笑呢,可知这是谁家的大宅?” 余月亭正色道,“知道,鹤州余家,家主是余德尧。” 小阍侍抱臂斜眼看着二人,“知道余家的名号,还不快些走开?余家做的可是大买卖,你等这些山货野味,我们不收,没工夫耽误时间。” 说完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走快走,莫要杵在门口。” 余月亭耐住性子,依旧含了三分笑,“还是劳烦小哥通报一声罢,我等今日前来确是有要事要与管事相商。” 余家规矩,见客三分笑。 这些余月亭多少是知道些的的,府中大小事务交由管事打理,凡有人求见管事断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依矩应当客客气气领了进来,如若买卖做不成也应当是客客气气送了出门,半点不能挂脸。 小阍侍一脸不耐烦,紧瞪双眼,正要使个手段打发这二人走。 一旁的乌色大门忽而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华服、微胖身形的男子走出来,阔步朝外走去。 “曹管事好!”小阍侍扯着嗓子恭敬朝男人高喊一声,也不管他听没听见。 抱臂缩在一旁,没好气地朝余月亭说道,“你二人不是找管事的么?这便是我们家曹管事。” “曹管事留步!”余云亭高声喊道。 曹管事转过身来,皱眉看着她。 “崖州青玉。”余月亭扫了一眼曹管事的镶玉腰带,“曹管事好生气派。” 曹管事有几分自得,“没想到是个识货的,找我何事?” 余月亭悠悠踱步上前,“自是找曹管事谈谈生意,我手头上正好有一桩好买卖,不知管事有没有兴趣?” 曹管事大笑起来,有几分轻蔑,“你手上能有什么买卖?” 余月亭指指曹管事的镶玉腰带,勾起嘴角,“曹管事可莫要小瞧这桩生意,说不准能改变曹管事的命数也不一定。” “哦?” 曹管事随口应道,“那敢问是十贯钱的买卖?” 第八章 查账 余月亭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明白便好。我既为新主,自然要盘一盘账,瞧瞧我这些铺子、庄子是盈是亏。看看手底下养着的人是为主上分忧解难的,还是领了钱混日子的!” 她眼神朝堂下众人一扫,众人后脊背发凉,直叹新主雷厉风行,怕是个不好相与的,之后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过。 众家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存的心思都差不离,脸色都不大好看。 含烟朝朝曹管事催促道,“烦请曹管事将府中账簿拿来,小郎君要查上一查。” 曹管事身影一滞,迟疑一下,赶紧答应道,“曹某人这便去取。”说罢匆匆退了堂。 余月亭瞥了含烟一眼,含烟会意,三步并做两步跟上曹管事,片刻不离,防着有人偷摸寻空在账面上动手脚。 余月亭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等着,招招手唤过一个年幼的小家仆,淡淡问道,“你唤为何名?” 小家仆怯怯地答道,“瑞生。” “供职何处?” “瑞生是府内杂役,做些杂活儿。” 虽还是有些怯生生的,口齿却清晰伶俐,眼中透着一股子机敏。 “瑞生,你去后厨将食账拿来给我瞧瞧。”余月亭淡淡吩咐道。 瑞生应了声是,飞快地跑向后厨,不多时手中抱着厚厚一册食账回来,身后跟了个粗织布衣裳的中年男子,一脸紧张的模样,两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小郎君,这是后厨主事梁立。” 这瑞生心思倒是缜密,连着厨子一齐领来了。 余月亭打开食账细细看着,嘴里轻轻念道,“金乳酥烤猪、御黄七宝饭、通花软牛肠、脆酥光明炙虾……” 她拢了拢眉头,宅子不大,家仆拢共也就百人,这吃食花样倒是不少,家主不在,这管事便是半个家主,吃穿好些没什么大干系。 就怕这管事是个偷奸耍滑的,若只是揩几个钱没什么大碍,就怕年深岁久生出颗贪心,在外打着余家的旗号行欺凌霸弱、见不得光之事,他日东窗事发,毁的可是整个余家的百年声誉。 经商入世,声誉二字是立足之本,万万不可被败坏了。 余月亭拢拢长发,故意向那厨子模样的男子问道,“梁立,府中吃食拢共就这些花样吗?” 梁立擦擦额上的汗,心安了些,暗骂自己愚钝,没早发觉小郎君一身风尘,面露倦色,想来自鹤州赶来疲累不堪,怕是早就饥肠辘辘了。 鹤州富饶,自然吃食花样也多,想来怕是看不上青州食账上的这些东西,他忙开口讨好道,“回小郎君,府中家常吃食就这些,另外根据四季时令另会准备些应季的吃食。” 余月亭半眯着眼懒洋洋地问道,“眼下有些什么?” 梁立袖着手弓腰向前小跑两步,两眼亮光,谄媚地说道,“后院倒是还有几头春猎来的麂子,依照青州本地的做法,腌制之后放在瓮中炙烤,外焦里嫩,别有风味。若是小郎君想尝尝,我这就去准备。” 余月亭脑海中闪过曹管事腰带上那块崖州青玉,这管事的日子倒是过得舒服。 远在青州无人管束,又有佃租使着、家仆伺候着、山珍野味吃着,连珍贵的崖州青玉都能两眼不眨买了那么大一块,账目若是能对得上,自己就算没长脑子,愧对了头上顶着的这个“余”字。 折腾这一时,余月亭也觉腹中饥肠辘辘,随意点了几样简单的小菜让厨子下去做,自己倚在椅上眯着眼打盹。 刚浅浅入眠,含烟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小郎君,账簿拿来了。” 余云亭睁开双眸,曹管事抱着厚厚一摞账簿站在堂下。 瑞生伶俐,极会看眼色,赶紧上前拿了账簿呈到余月亭面前。 “坐吧,叫各位来无非是盘盘账,不必拘束。” 余月亭随手翻了翻,面上的账目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账目要动手脚也绝非是在明面上。 适逢婢子将吃食一一布在桌上,余月亭舀了一勺热粥送进嘴里,肺腑都热乎起来,她抬眼看了一下,“将庄子和铺子里的主事及账房都召来,既是对账,自然是各人对自己的账务最为清楚。” 话将将吩咐下去,一干人等赶紧赶到府中。依照余月亭的吩咐,分三轮进行对账。 第一轮,铺子里的主事与庄子里的主事及账房先行自查,查出错账、漏账,自行纠正,凡查出一处错处,便有赏银。 第二轮,由铺子、庄子里的主事交替查账,若查出对方的账簿有错,对方则受罚,查出错处者照旧领赏。 第三轮,则随即抽调府中的其他主事进行再次抽查,凡查出上轮有互相包庇的,铺子与庄子连坐,一同受罚。 规矩说得清楚明白,几个账房先生悄摸看了看曹管事,迟疑着不敢上前,脸色十分难看。 余月亭尽收眼底,接过婢子递过来的热茶掩面漱了漱口,拿起帕子轻轻点了点唇,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此对账,也不是我信不过大伙儿,而是要大伙儿明白,不只是青州如此,余家各处行事都是如此,宅子中各处相互协作、相互监督,向来没有谁能一手遮天、独揽大权,他也遮不了、揽不住。” 众人屏息聚气,不敢言语。 余月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敲打着,慢悠悠说道,“只是有一样,各位须得明白——自己到底是为谁当差、为谁办事。” 此言一出,再不敢有人迟疑,纷纷埋头认真对起账簿来。 余月亭伸了伸懒腰,有几分乏,唤人备下热水自己洗去一身疲惫。 不一会儿,府中的廖妈妈领了两个婢子过来,让好生服侍小郎君沐浴。 余月亭一语回绝,她用不惯旁人,照旧让唤含烟来伺候。 廖妈妈嘴上答应着,眼神有几分复杂,这小郎君用男子伺候沐浴,莫不是,有断袖之癖吧? 余月亭生得清正,身着襦裙,细细梳妆,长发委腰时,自有一番清丽。 不施粉黛时,眉宇之间的那一股子英气便愈发显现出来,旁人只当是个生得清秀的少年,不疑有他。 此番刻意做了男子装扮,一来是和离风波未定,怕有人再认出来,絮语不断,甚是心烦。 二来女子主家毕竟还是少之又少,自己若真心想学习经商之道,免不了四处打交道,还是男子身份方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