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朝节 二月的鹤州,春寒浅,料峭减。在暖阁里窝了一个冬日,昏昏沉沉的。 花朝节的来临倒是给人提起了几分精神,鹤州的各家女眷都兴冲冲穿了绣花纹云的对襟小袄,梳理妆发,亲手做了各式各样的花糕欢欢喜喜地准备出门游春。 花朝节,二月十二,正值花道吉日,各家贵主贵女们纷纷套了马车朝城外的玉案山驶去。 玉案山漫山遍野的桃花开得正好,绯红的、粉嫩的、纯白的,沉甸甸压了一树。 微风拂来,吹落一地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深深浅浅,远远望去,正是一派好春光。 于花下设行障坐席,饮上几杯冬日酿下的梅酒,甘冽清香。再送入一口花糕入喉,冬春两季的美妙,皆在腹中。 各家交好的贵女们结伴游春野步,兴致勃勃,走上一段,有些乏了,便索性挑了个山色烂漫的好地段。差小奴们将各家的宴幄围在一处,在潺潺流水边一同烹茶赏花,笑语不断。 往年都忙着饮酒赋诗,今年却懒得赋诗,忙着闲话家常,话语之间怎么也绕不开一个名字——余月亭。 提起这个名字,鹤州大街小巷就没有不知道的。 此乃鹤州首富余德尧的独女,余德尧与夫人姜氏膝下育有二子,唯独没有女儿,成了二人的心病。 夫妇二人屡屡上玉案山上的海源寺求了许久,香火钱都不知散了多少,几年后才得了这么个女儿,宝贝得紧,自小便是娇娇的养着,生怕磕了碰了。 整个鹤州城都知道余德尧经商多年雷厉风行,唯独在女儿面前半点脾气也无,说什么是什么,小时候将余月亭举在脖子上看花灯,烟花响起,余月亭受惊,一把将他胡子拽了大半下去,余德尧也忍痛受着,半句重话也无。 余德尧顶着半面长须,没少被人笑话,他也不恼,只笑眯眯地捋捋长须说道,“我儿手轻,疼惜老父,这不,还给我留了一半呢。” 余月亭今年年满十六,也到了婚配的年纪,余德尧千挑万选,将她嫁与世交沈世修之子沈天均。 沈家乃是书香门第,世代都是读书人,祖上也曾出过状元,官至三品,如今虽没落了些,但多少还算般配。 却不曾想,二月初五方才过门,二月初八这小夫妇二人便和离了。 沈家门楣上的喜绸还挂着,余家二郎余青圆便套了马车拿着和离书气冲冲地将妹妹接回余家大宅,走前叉着腰堵在沈家门口好一顿臭骂,闹得满城风雨。 沈家一向看中家族名声,容不得旁人在背后议论纷纷。索性书贴一封张贴在安仁坊前的大榜之上。 和离书大意便是新妇凶悍,成婚不足三日,便掌掴丈夫,不敬公婆。沈家乃是书香世家,容不下此等行为放肆,眼中无有礼数之人。 话里话外便是连着余家一起骂了,明里是责其教女无方。暗里指余家铜臭商人,读书甚少,不懂礼数。 此贴一出,余家二郎又是一怒,当即便跨了一匹高头大马奔到沈家门前叫嚣,直骂沈天均无有大丈夫风度,对妹妹动手在先,居然还倒打一耙。 余青圆向来莽撞,此话又坐实了余月亭掌掴沈天均此事不虚。 余月亭落了个悍妇之名,余、沈两家世交之情算是彻底决裂了。 这几日整个鹤州城大街小巷无不在议论此事,成婚三日和离是闻所未闻,新妇胆敢动手更是罕见。 一时之间说什么的都有,此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满城议论纷纷,简直比过年还热闹。 本来好好的一桩喜事却闹成如今这副模样,谁人经过门前都指指点点,这几日两家都锁了大门,闭门不见来客,想来也是头疼万分。 …… 余家大宅。 阍室前挤了不少家仆,手里拿着帖子焦急地朝紧闭的朱门张望着。 人群中有人向阍侍问道,“何四,你家郎君再不开门见客,我家郎君就要急死了,这买卖还做不做?” “是啊、是啊。”人群中响起一片哀怨的附和之声。 何四站在阍室门口朝众人拱手行礼,赔着笑道,“对不住各位了,近日我家郎君身体欠佳,许多事务难以亲自操持,有劳各位移步我家永和街的银实山庄,我家大郎在山庄内操持着呢。” “走吧走吧。” “快些找大郎去吧,晚了又耽搁事了。” 众人埋怨着,赶紧捏着帖子匆匆朝永和街赶去。 何四站在原地赔着礼,也懒得再回阍室,等着迎接下一拨人马。 远处刘管事匆匆骑马奔驰而来,刚至近前,何四赶紧上前勒马,伸手扶刘管事下来。 刘管事手中紧紧提着一个食盒,何四不禁好奇地问道,“刘管事您这是做什么去了?” 刘管事皱紧了眉,看着食盒叹了口气,“唉,小娘子不怎么吃饭,郎君都快急死了,赶紧差我去买些小娘子素来爱吃的小食来。这不,玉露团、金乳酥、盏口糕……,这些都是小娘子出嫁前最爱吃的东西。” 提及“出嫁”二字,两人皆是皱紧了眉。 刘管事赶紧打岔,“我不与你闲扯了,须得快些送过去。” 何四也赶紧应和道,“刘管事快些忙去吧,我就不多扰了,省得误事。” 两人匆匆一点头,算是行过礼。 刘管事进了门,穿过内外宅,生怕食盒里头的点心凉了,加快步伐赶紧朝后花园赶去。 穿过水榭歌台、假山奇石,刘管事走进湖边的碧亭,恭敬地将手中食盒递给余德尧。 余德尧身形伟岸、两鬓染霜,但依旧神采奕奕,身着一套简朴的家居常服,仅腰间系了一条玉带,但自有几分雍容威仪。 余德尧接过食盒,紧皱的眉头舒开,挤出几分笑容,朝着亭下斜倚在贵妃榻上浅眠的纤细身影走去。 不忍扰她清梦,还是狠了狠心,伸手轻轻拍了拍,轻声说道,“月亭,吃些东西罢。” 那身影渐渐醒转过来,眼帘轻动,睁开霁月般的一双美目,清丽无双。 看见余德尧坐在榻边,绽放出浅浅笑颜,娇娇地开口喊道,“阿爹。” 余德尧捏了捏她有些微凉的手,将锦被又掖了掖,将她裹得严严实实,有些嗔怪道,“怎么不回房睡?” 余月亭揉揉眼睛,眼中清明,透着一股子机灵俏皮,扁着嘴向父亲撒娇道,“这亭子是后花园最好的观景台,女儿欢喜在此处吹吹风,春风渐暖,不留神睡着了。阿爹莫要再责怪月亭了嘛。” 第二章 道缘由 就这么一个宝贝娇儿,怎么会忍心责备呢? 余德尧摸摸女儿脑袋笑笑,将手中食盒小心打开,将精致的小点心一样样取出来放在一旁的桌上,哄着她道,“月亭,这些素来都是你爱吃的,尝尝吧。” 余月亭眨眨眼,拥着锦被坐起身来,随手拿了一块玉露团小口吃着,依旧是甜糯可口,她眯起眼睛有了笑意。 看着女儿露出笑意,余德尧心下也舒坦许多。 糕点甜腻,余月亭皱皱眉,偏过头去倒新开坛的梅子酒,酸甜解腻,最好不过。 刚偏过身,如缎的乌发垂下,散落在脖颈两侧,愈发衬得她肤白如玉,脸颊更是粉团一般娇嫩。 余德尧目光沉下来,眉头紧锁,仿佛看见那粉腮上的红掌印,不禁怒骂道,“沈家小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刚成婚几日便敢动手!” 自己放在心尖尖上捧着的珍珠,自小便宠得娇滴滴的女儿,刚交到这千挑万选的夫婿手里,便敢对她动手,余德尧一想此事便怒从心头起,恨不能活剐了他。 余月亭闻言身形一滞,转过头来,浅浅地笑着,“阿爹不必动怒,女儿未曾吃亏。” 那日沈天均那一耳光落下来的时候,余月亭毫不犹豫反手便还了他一巴掌,养了多年的长指甲立时折断在他脸上。 沈天均脸上不过是刮破了几道血痕,沈母便哭天抢地大嚎了起来,四处哭闹使过来几个家仆说是要教训教训新妇。 当沈家家仆手持棍棒将自己团团围住,沈母咬着牙说,“今日非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妒妇!”时,余月亭只觉万般无奈,若是早知沈天均心有所属,自己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只不过因为阿娘终日愁眉苦脸在自己面前叹着年岁到了该成婚了。而沈家当年对阿爹有救命之恩,阿爹一直铭记在心,总觉得对沈家有所亏欠。 自己便说不挑了,既然沈家上门求亲,便嫁与他家了吧。 而当自己身陷棍棒之中时,沈天均抱臂在一旁冷笑,仿佛同自己有莫大的仇恨,余月亭只觉得莫名其妙。 后来仔细想想,想起了一个名字。杜若雨,成婚当晚他口中喃喃低语的仿佛就是这个名字。 那时余月亭并未放在心上,只是看着烂醉如泥的沈天均,心下有些失望,毕竟坊间传说中的翩翩公子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好看。 愈发觉得他浑身的酒气恶臭难闻,不愿靠近,便另寻了几床锦被铺在地上将就着睡了一晚。 第二日一早,自己还未开口,沈天均便满脸怒色地与自己分了房。余月亭乐得自在,便爽快答应了。 没成想第三日就出了事,沈天均身后躲着一个娇弱女子哭哭啼啼,自己还未来得及开口,他暴怒骂道,“好个妒妇!”扬手便是一耳光,打得余月亭耳中嗡嗡作响。 她自幼没受过委屈,不作他想,当即反手便还了一巴掌,指尖隐隐作痛,余月亭有些可惜自己好生养着的指甲。 不多时,沈母带了一群人呼天抢地地围过来时,看见沈天均脸上的血痕,更是又哭又闹。 余月亭头疼不已,只觉得烦躁得很,揉了揉耳朵,将散乱的长发结成长辫甩在脑后,淡淡然扫了周围手持棍棒的众家仆一眼,轻飘飘说道,“谁敢?难道不知我姓甚名谁?” 沈家家仆有些退缩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余家不说在鹤州城,便是在整个北周也是数得上名号的。 余德尧为人仁厚仗义,广结善友,与漕帮、马帮、附近州府关系都极好,鹤州城明府也时常一同饮茶吃酒,不是今日的沈家得罪得起的。 沈母叉着腰冷笑道,“姓甚名谁?既嫁了我沈家,自然就是沈家的人,便是余家姓,也须得排在沈字后头,沈家余氏,你说可是?” 余月亭笑笑,并不睬她,对身旁的家仆吩咐道,“我与这沈字八字不合,去请你家郎君来,我要和离!” 听得和离二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沈母横在余月亭身前,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道,“你敢?” 余月亭悠悠然坐在高头大椅上,低头拨弄着劈裂的指甲,淡淡道,“沈家娘子,我知你是乡野田舍的出身,没读过几天书,我不与你计较。” 她抬头淡淡扫了一眼,略过沈天均,“看来沈家明理识趣的也只有阿叔一人,我只同他说话。” 沈母气极,上来便要与她撕扯,余月亭冷冷看着她,“我既敢赏你那宝贝儿子一个耳刮子,未必不敢赏你。” 沈母大声嘶叫,“你试试!好个新妇!刚过门便敢动手打公婆了!真是好利害的新妇!”说着瘫倒在地蹬着腿又哭又叫地撒起泼来。 沈天均指着余月亭怒然大骂,“如此悍妇!休了也罢!” “放肆!” 沈世修匆匆赶来,怒喝一声,衣着简朴得体,一惯儒雅谦和的脸上满面怒色。 沈母顿时噤了声,瘫坐在原地。 “还嫌不够丢人吗?!”沈世修瞪了她一眼,咬牙道。 沈母拍拍屁股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指着余月亭便是大声喊道,“阿郎啊!新妇如此凶悍,如何行得!” “闭嘴!”沈世修低喝道。 沈母方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缩在他身后。 沈世修瞥见沈天均身后的女子,脸色一沉,沈天均挺了挺腰,将女子遮住,脑袋却垂下来,不敢直视父亲。 “月亭。”沈世修皱眉开口。 “阿公不必多言。”余月亭打断他,起身屈膝朝他一拜,该有的礼数半点不少,不教他留半点话柄。 “跪下!逆子!”沈世修朝沈天均大喝一声,“谁教你的?胆敢动起手来了?!” “这悍妇还打天均了呢!”沈母窜出来护着儿子。 沈世修又要发作,沈天均拦住母亲,面色冷冷,不发一语,立时跪下。 旁边纤弱的女子泪眼连连,贴着他跪下。 “若雨……” 沈天均紧紧握住女子的手,两人苦命鸳鸯一般依偎在一处。 沈世修看不过眼,高声说道,“谁人放这不知哪里来的女子进府的?我沈府护院都是死的么?” 沈天均护在女子身前,狠狠地看了一眼余月亭,转向沈世修道,“父亲,您本已答应了我与若雨的婚事。到头来又要迫我娶余月亭,可曾问过儿愿不愿意、欢不欢喜?” 余月亭挑眉,怎么?到头来却是自己棒打了鸳鸯了? 第三章 受罚 沈世修脸色愈发难看,正要发作,余月亭轻声笑起来,“阿公,月亭既还称您一声阿公,我与沈天均这夫妻之名便还是在的。” 沈世修一愣,不知余月亭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听得她恭恭敬敬称自己阿公,想来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忙轻声开口,“月亭,你道如何?” 余月亭端了盏茶慢慢品着,“眼下我与天均并未和离,他仍是我夫。”她抬起眼帘看了那对苦命鸳鸯一眼,勾起嘴角,“阿公,此夫妻床帏之事我能做得主吧?” “自然做得主。”沈世修坐在她旁边,恨铁不成钢的指着沈天均,“此子无礼,月亭你想骂就骂,要是不解气,打两下也是使得的。堂堂儿郎,对女子动手,就是混账!” 余月亭摇摇头,敛了些许笑意,“阿郎与我之事,稍后再做打算。” “倒是这位小娘子,不知是何处来的?怎么进了沈府这深宅内院?月亭倒是有几分好奇。” 余月亭目光如炬定定望向杜若雨,沈天均对自己暴怒动手时,此女正在他身后哭得梨花带雨,自己刚入沈家,沈天均不会无缘无故斥骂自己“妒妇”,多半是这柔弱女子吹了耳旁风了,看来也是个有手段的。 可惜,用错了地方。 整个鹤州城都知道,她余月亭最记仇。 余月亭目光落在两人紧紧交叠的手上,摸摸脸,觉得为这么个人挨了一巴掌真是不值。 她起身走近,俯身看着二人,向沈天均道,“如此亲密。这是阿郎新娶的妾么?” 世人都知他二人刚成婚三日,若是传出娶妾之事,沈家势必要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人心凉薄。 这个道理沈天均懂,沈母更懂。 沈天均不发一语,沈母抢先答道,“怎可能是天均的小妾。” 余月亭点点头,“我也道不是,否则小妾进门,我这个正妻怎能不知?” 按北周律例,凡娶姬妾,须得正妻应允,否则一律按通奸处置,徒一年半。 听懂她的弦外之音,沈母脸色一变,说不出话。 余月亭打量着跪在地上垂头不语的二人,依旧十指交缠,还真是情比金坚啊。 她笑笑,自己向来是愿意成人之美的,可惜,也向来是睚眦必报的。 余月亭转脸向沈世修问道,“阿公,此女可是府中婢子?” 沈世修皱起眉头,不知她意欲何为。 余月亭回身落座在高椅之上,懒洋洋地说道,“婢子犯上,引诱主上,依律杖责三十,逐出府去。” 她晃了晃手中茶盏,搅得杯中茶叶四散,幽幽道,“我新嫁入沈家,方才三日,眼皮子底下便有这等事情。 本不愿理睬,但我虽是新妇,也是主上,若不重罚,难免让下头的人看了笑话,以为沈家家法是个摆设,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欺负到主上头上来。” 余月亭啪地将手中茶盏摔碎在地,脸色一变,厉声呵斥道,“婢子作乱!来人,杖责五十!逐出府去!” 杜若雨脸色一白,朝沈天均身后一缩,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家仆面面相觑,看看沈天均,又看看余月亭,不知所措。 “哦?方才阿公将此事交由我做主,尔等不认我也就罢了,连家主之话也不作数么?”她看向沈世修,“看来阿公实在是仁慈,才由得府中仆婢如此放肆,连家主的话令都不好使。” 沈世修皱眉微微使了个眼色,众家仆走到沈天均旁边,“对不住小郎君了。” 沈天均蹭地站起怒目而视,“谁敢动她?” “放肆!”沈世修重重一拍桌几,“你可还把老父放在眼里?!” 沈天均纹丝不动,“父亲,你知道若雨不是府中婢子,何故要平白受这份辱?” “哦?原来不是婢子?”余月亭睁大眼睛摇摇头,叹了口气,“私闯他人府宅是为贼,那看来只有见官了。”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拿绳索来拿住贼人送去衙门见明府大人?!”余月亭呵斥左右。 “余氏,你不要太过分!”沈天均指着余月亭大吼。 “过分?”余月亭笑了,“那倒请阿郎解释一下,这位小娘子是妾、是婢、还是贼?” 沈天均皱紧眉头不发一语,这三个身份,怎么选都是错。 她朝杜若雨扬扬下巴,“小娘子,我夫不愿说,不如你自己好生交代,免得叫人说我滥用私刑,折辱他人,回头在外头落了个凶悍无度的骂名。” 杜若雨唯唯站起身,咬紧嘴唇不说话。 “既然你二人都不说话,那我也不问了。但看你二人如此情形,多半是不清不白的。若坐视不理,传出去也叫人说我无能懦弱,我素来也是个爱面子的。随便罚你个二十板子了了此事罢。” 她转脸向沈世修问道,“阿公,此事如此处置如何?” 知道余月亭就是想出出气,此事本来也是沈天均有错在先,动手不说,竟然不知何时将这女子弄进府来藏着。 沈世修饱读诗书,却不想教出这样一个儿子。沈家如今江河日下,本指着与余家结为姻亲,能一借东风之力,却不想小儿眼界如此狭隘,为了这小门小户的女儿,成婚三日便与余月亭闹得如此难堪。 他摆摆手,“月亭,此为你夫妻内帏之事,你看着处置便可。” “阿公既发话了,那便如此处置吧。”月亭朝家仆看了一眼,两个身形魁梧的家仆上前架起杜若雨。 杜若雨脸色惨白,也不挣扎,眼里噙泪默默望了一眼沈天均,垂头站起来,只紧紧咬住嘴唇,哑着嗓子道,“是我痴缠了,与沈郎无关。” 余月亭静静望着,心里冷笑,真是好一出苦情的戏码。 她冷声开口,“经此一事,小娘子可要长些教训了,以后自己的事情莫要牵累旁人。” 一语双关,杜若雨蓦地抬头看着余月亭,忽而发觉这个名声在外的富贵娇小姐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孱弱单纯。 余月亭轻轻抬手,杜若雨白着一张脸被家仆拖拽下去。 沈天均被沈世修派人紧紧按住,几人静静坐在堂内听着院落中板子落下时女子隐忍的痛吟。 沈天均双目赤红,牙槽紧咬,余月亭瞥了他一眼扬扬手,“去请我父兄前来,我要和离。” 第四章 和离 适逢余德尧不在城中,余家二郎听得妹妹差人前来说要和离,刚刚新婚,两人心下皆是一沉。 余月亭平日虽任性恣意了些,但也不是不懂规矩,定然是在家沈家受了天大的委屈,才说出这等话来。 两人二话不说,撂下手头差事立马赶到沈家。 二郎余青圆,自小便是个急性子、暴脾气,静不下心经商布采,余德尧便请了武师教习武功,跟随余家商队往来于各地。 余青圆怒气冲冲闯进沈府,见得堂内挤得满满当当,脸色铁青,疾步上前就要发怒。 被余家大郎余言溪拦下,余言溪年长余月亭十岁、年长余青圆六岁,自小便成熟稳重,余家生意交了大半与他打理,他周旋在各地商帮、官府之中游刃有余,见过多少三教九流,早早修出一颗七窍玲珑心,心中算盘打得飞快,脸上春风拂面,半点不改色。 眼见沈家乌压压坐了满室,沈世修沉着一张脸、沈天均满脸怒色、沈母也是横眉冷对,家仆拿着棍棒围了个密不透风。 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余青圆到余月亭身边护住,悠悠然拂了拂广袖,施然朝沈世修夫妇一拜,眼神朝众家仆手中棍棒之上一扫,朗声笑了起来,“怎么如此大的阵仗?难不成沈阿叔家中进贼了?” 余月亭默不作声朝院外趴在长条凳上咬唇低吟的杜若雨扫了一眼,幽幽道,“倒也不知道是不是贼?却也不知道哪里疏漏了,府中竟多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看上去倒是与阿郎相熟得很。” 一句话轻飘飘丢出去,余家二郎即刻明白余月亭的意思。 余青圆毫不掩饰地冷哼一声,厌恶地瞥了沈天均一眼,皱紧了眉。 真是下作的东西,新妇进门才几日,这便忙着勾搭起来了。 余青圆毫不掩饰脸上的厌弃之色,沈世修脸色更是难看,但始终不想失去余家的庇护,忙起身躬身行了个大礼。 余言溪心中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忙起身作了个扶他的样子,却未至近前,只一脸吃惊道,“阿叔这是做什么?折煞言溪了。” 沈世修又羞又愤,重重叹了口气,“沈某人教子无方,愧对祖宗啊。”说着将方才之事细细说了。 余青圆气得跳脚,啪地一拍桌子跳起来就要上去踹打沈天均,“沈天均!你好大的胆子,敢对月亭动手!” 余言溪忙拉住他,但自己脸色也并不好看,看了一眼沈世修,语气冷了下去,“依沈叔父之言,此事该当如何处理?” 听得他对自己的称呼一变,沈世修心中一紧,看来此事是不好了结了,忙袖着双手说道,“小儿无礼,方才已同月亭说了,要打要骂随她,只要她出气了,我沈家上下绝不多言半个字。” “阿郎……” 听得此话沈母忙拽了一下沈世修的衣袖焦急的低声喊道。 余言溪冷眼笑笑,还了个揖,“此事是我余家不对,对不住沈家了。” “余言溪你说什么胡话呢!”余青圆听得兄长胳膊肘反倒是朝外拐,有几分生气,蹭地站了起来。 余言溪不理会他,余月亭扯扯二哥衣襟,示意他坐下,大哥心中定然有自己的安排,她并不慌乱。 兄长们自幼便是惯着自己的,余月亭幼时贪玩,性子又调皮,也不少惹祸,父亲舍不得责骂,母亲一发怒,两位兄长便赶紧揽下黑锅,自己背着。 尤其余青圆,数不清从小到大替余月亭挨了多少回打,每回被打完之后还总买糖糕给余月亭,朝她眨眨眼睛哄她道,“别哭了,阿兄不疼。” 有他们在,余月亭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果不其然,余言溪朝沈世修施礼开口道,“既沈弟早已心有所属,与他人定了终身,是我沈家鲁莽应下这婚约,反倒夺人所爱了。确是沈家确有不察之失、有目无睹了。” 话里话外暗骂沈家欺瞒在先,余家有眼无珠、识人不清才应了这桩婚事。 此话一出,便是素来粗莽的余青圆都暗自叹好,要论拐弯抹角、阴阳怪气,还是大哥厉害。 沈世修脸色青白一阵,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事已至此,小儿我已然责骂过了,看看月亭如何才能解气,如何惩罚都是使得的。”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但新婚燕尔,散到这鹤州城里的喜饼还没吃完呢……” 意思很是明显了,新婚便闹和离,传出去倒成了天大的笑话,于两家颜面有失,都不好看。 见余言溪不说话,他接着试探地说道,“言溪,你是有了儿女的。你也知道,小夫妇过日子哪里有不闹别扭的,难免有拌嘴打闹的时候。气急了莫说是和离,再严重的话也说的出来,气头上的话,做不得数的。” “哦?”余言溪正色道,“是新婚不错,小夫妇吵架也不稀奇。我家月亭自幼娇惯,有时是任性些。但她自进沈府之门,可曾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凭什么要白白受折辱?” 他看了沈天均一眼,目光冰冷,转向沈世修道,“沈叔父,便是走到大街上平白受了旁人不明不白的一耳光,也不是这么容易了事的罢。” “我余家好成人之美,既沈弟无意月亭,便就此和离,从此两不相干!” “言溪——” “沈叔父不必多言,”余言溪扬手打断他,“便是我父在此,此事也是如此了结。月亭是我余家掌上明珠,便是我这个当兄长的养她一世,也断不能叫她在旁人家里受了委屈!” “这还差不多。”余青圆小声嘀咕一句,继而摸摸余月亭的脑袋,有些不满余言溪方才的说辞,俯身对余月亭悄悄道,“二哥也能养你一世。” 余言溪说完便领着二人要走,刚走几步,忽而想起什么,折身回来说道,“依照北周律例,夫妇和离,嫁妆应当双倍奉还妻方。我余家陪嫁的东西折算成银子约摸有十万两,沈家为大族,这点银子算不得什么,想来也不必筹备了,那便请明日与和离书一同送到余家吧。” 余青圆横了众人一眼,有些得意,故意道,“沈叔父留步,不必送了。” 又朝余月亭招了招手,“走了走了,哥哥带你回家。” 第五章 青州 一行人刚走,沈母便呼天抢地起来,如今沈府江河日下,祖上基业败得差不多,沈世修是读书人,看不上务农经商,靠着沈家百亩良田佃租过活,本倒也富足,但要维持住着表面风光,开支也不少,沈家如今早已是个空架子了。 翻倍奉还嫁妆便是二十万两,着实不是个小数目。 沈母叉腰上前,忿忿地说道,“余德尧是什么身家,能看得上这区区二十万两?这余家大郎心也忒黑了,本就是丑事一桩,也不怕为这点钱丢了余德尧的面子。” “无知妇人!你懂什么!”沈世修斥骂道,只觉太阳穴突突的疼,烦躁不已。 余家自然不缺这点钱,余言溪将沈家架得进退两难。 若给,眼下实在拮据。若不给,难免惹来闲言碎语,道他沈家家基薄弱,这点银两都吃力。余言溪此举分明是要沈家难堪。 沈母看着他愁容满面,自己也犯了愁,转身看着瘫在沈天均怀中的杜若雨咬牙切齿道,“狐媚子东西!狗皮膏药一样粘住我儿,真是好生不要脸!若没有你,也没有这许多事情!” 第二日沈世修亲自携了沈天均登门拜访,对脸色铁青的余德尧拜了又拜,歉声连连。 本欲与余德尧好生商量将余月亭接回沈府,岂料余德尧也是半分不让,没一句好声气。 除了和离,再无他法。 余德尧为人厚道,一向与人为善,不愿为难沈家,嫁妆也不要了,权当是还了当年沈世修的救命恩情,从此两家两不相欠,再无牵连。 只催着沈家父子二人快些写了和离书,便将二人送出府去了。 那厢,沈母气不过余青圆在沈府门口辱骂,便差人修书一封贴于安仁坊的大榜之上,斥责新妇凶悍,故而和离。 待沈世修知晓之时,已闹得满城风雨,他连忙揭了书贴,赶往余家致歉之时,余家朱门紧闭,谢绝见客。 沈世修是儒生,涵养礼数还是有的,本不愿闹得同余家彻底决裂,却不想沈母如此莽撞。 匆匆回家斥责了一番,但也迟了,别无他法,本是好事一桩,却闹了这么个下场,终日唉声叹气,闭门不出。 …… 余月亭呷了一口梅子酒,酸甜可口,心情也好了许多。 这几日闹得满城风雨,城内城外人人皆在议论此事,说什么话的都有,要说半点不受影响是假话。 她素来又好面子,不知从前闺阁里头的那些贵女们背地里是怎样拿自己取乐呢。一想到这里,心上就如乌云掩盖,烦闷不已。 故而从前她最爱出门玩乐,自打从沈府回来之后,已经整整五日没有出门了,胃口也不大好,急得余家上下团团转。 姜氏匆匆从后厨房走过来,身后的小婢端了个青皮绿釉碗,姜氏坐在女儿身边,挤出几分笑意,“月亭,阿娘给你煮了阳春面,吃上两口罢。” 余月亭不愿拂了母亲的一片好意,勾起嘴角笑笑,拿筷挑了几根送进嘴里,勉强地咽了下去。 余德尧不免责怪起姜氏,“都是你,催着成婚,到头来闹成这样,白白让月亭受了委屈。” 姜氏一听此话,眼泪连线般地扑簌簌地落下来,急忙背过身去掏出帕子拭去泪痕。 倒不是因为自己委屈,而是心疼女儿,心中也一个劲儿地后悔,若不是自己催促,任由女儿挑个自己心中欢喜的,成婚迟些便迟些,也不至于刚三日便挨了耳光,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余德尧见妻子如此,也是心疼,又怪自己嘴快,出这档子事,也不是她愿意的,也怪不到妻子头上。 赶紧上前接过帕子为姜氏擦去眼泪,叹了口气说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还好和离了,不然不知道日后还要闹出多少事呢。” 余家二郎也赶来看望妹妹,余青圆气冲冲走过来,他素来耿直,说话做事不多思虑,老远便高声怒道, “真是气煞我也!阿爹,你都不知道外头的人说话多难听。明明是沈家动手在先,却说月亭凶悍。更过分的还有说什么嫁过一回,不是好女了,便是家财万贯也没人要了!真是气煞我也!月亭,你莫听外头那些碎嘴子乱放屁!二哥养你一辈子!” 余言溪赶紧照腚给他一脚,咬牙低声道,“老二!我看你才是最大的碎嘴子!” 余青圆不明所以,有些委屈,“我怎么了?” 余言溪又补了一脚,白他一眼,“你不长脑子。” 余青圆素来最佩服也最怕兄长,也不敢反驳他,只不满地小声嘟囔一句,“读书人,怎么骂人呢……” 余月亭听了一愣,继而满不在乎地将长发捋到脑后,脸上漾起浅浅的笑,嘴里说着无妨。 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舒服,自己不出门,这等难听的话尚且传到耳边来了,若出门不知指指点点的人有多少呢。 她不禁叹了口气,人言可畏,自己竟一时不知该如何自处。 嘴里虽说着不在乎,心里却如铅石一般沉重。她自小就高傲,又争强好胜,不愿屈居人后,最容不得旁人说她半点不好。 如今人人在她脊梁骨后头指指点点,一个说得比一个还难听。 饶是她心宽想得开,也难免有几句戳心窝子的话钻进耳朵里,坏了一日的好心情。 索性缩在家中看云来云往,但似乎也没有好多少。 “阿爹,我有个主意。”余言溪的声音响起来,他一向是个主意多的,“与其让月亭在家中憋着,不如让月亭上外头转转,看看各处山水,眼里风景宽了,心也就阔了。” 余德尧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法子。 忙征询余月亭的意见,“月亭,崖州、沂州、乾州等地都有庄子和宅子,你可愿出去转转?” 余月亭思忖片刻,舒展开眉头,轻轻吐出两个字,“青州。” 余言溪笑了,自己这个妹妹倒是会选地方。青州景色秀丽但有些偏远,余家在青州不过是有些良田有个宅子有几个铺面,生意开展的并不多,想来也不会有人知晓此事。 余德尧大手一挥,十分爽快,“好,青州的田地、宅子、铺子都给了你,你想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阿爹再给你备上些银钱,那处没有钱庄子,银票不好使。你只管玩乐,要是缺什么短什么,跟阿爹说,阿爹给你置办齐。” 余月亭笑了,“阿爹,月亭又不是败家子,要那么多做什么。”随即两眼一亮,“阿爹做什么我也想做什么。” “月亭的意思是?”余德尧不明所以。 余月亭站起身来,神采奕奕,“月亭也想学阿爹经商入市!” 第六章 答应 什么成亲生子、侍奉夫家,简直无聊透顶! 像父兄一般在外闯荡,见识大千世界、广交各地侠友、游遍大好河山那才有意思呢。 是谁说的女子只能拘于闺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懂绣花画画,才是个合乎世人心眼的淑女。她余月亭偏偏不屑这一套! 她站起身神采奕奕地看着余德尧,满心尽念着青州的铺子,将这几日的烦心事悉数抛到脑后去了,两只眼睛晶亮地闪着光。 “经商入市?” 余德尧让女儿吓了一跳,原以为她只是想到青州散散心,小住几个月,待此事风头过去了便回来。 谁曾想她心中居然还存有这份心思。 余德尧有几分迟疑,姜氏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向丈夫。 余月亭一把挽住余德尧的手臂,娇声娇气地道,“阿爹,此番事后,月亭一时间内也不会再嫁了,将月亭天天关在家中绣花弹琴多无聊啊,会将女儿憋出病的。如若阿爹不放心,大可将派人跟月亭一同前去青州,月亭绝不会乱来的。” 余德尧苦笑一声,心中暗道,这还不是乱来吗? 但抵不过余月亭一副委屈巴巴的表情,心中合计了一下,青州的宅子、铺子也不抵几个钱。左不过是都败了出去,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拿出来让她玩玩也好,只要她开心便是了。 月亭是娇娇女,自小没有吃过苦,放她出去历练一番也好,长些眼界。 日后若再嫁,终归不是头回的新妇,自己也管不了她一世。若夫家同她耍心眼,玩什么花花肠子,她心里有些分寸,手里有些手段,也不至于让夫家糊弄、欺辱了去。 心中两相一权衡,余德尧自觉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对余月亭溺爱地笑笑,“只要月亭开心,阿爹都依你。” 余月亭雀跃起来,笑眯眯地轻呼道,“那月亭这几日便出发。” 说着开心地跑开,赶紧吩咐人去收拾东西。 姜氏有些错愕地看着余德尧,又有些担忧起来,对余德尧叹了口气,“月亭到底是个女儿家,阿郎不能如此惯着。” 余德尧笑笑,捋捋长须,“女儿家没儿郎们手散,左不过就是将青州的东西败个干净,旁的也挥霍不倒,不妨事的。” 余青圆看着妹妹雀跃的背影,掰着手指头皱眉算了半天,青州虽有些偏,但确实是个好地方,自家在青州的产业值不少钱呢。 阿爹居然这么爽快就给妹妹了?那自己是不是…… 他腆着脸上前,嬉笑着凑到余德尧身旁,“阿爹,我瞧幽州那处宅子修缮得不错,甚为合眼缘,您看是不是……” 余德尧皱眉看他一眼,“是什么是?” 余青圆又笑开,“儿在外头四处奔忙,近来也甚是疲累,您看这幽州家宅……” 不等他说完,余德尧拧着眉头打断他,“青圆,上月你随贺阿叔前去庭州送货,押了几车丝绸回来,前几日你贺阿叔一盘点才发现,少了好几匹,你这差是如何当的?” 余青圆伸手挠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嘿嘿笑着试图蒙混过关,“嘿嘿,阿爹咱们说幽州呢,怎么倒提起这茬来了?” 余德尧一挥长袖大步走开,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言溪,将他这月月钱扣干净!半个子儿都不许留!” “别啊——” 余青圆委屈地丧着脸,可怜巴巴地看着余德尧远去的背影。 又转脸过来看着一旁抱臂看热闹笑个不止的余言溪,扁着嘴喊道,“阿兄,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余言溪耸耸肩,摊开手一副无奈的样子,“阿爹方才说半个子儿都不许留,青圆你是知道阿爹的脾性的,余家家法严苛,你这月便勒勒裤腰带罢。” 说完也甩甩衣袖大步走开。 “还怎么活啊——” 余青圆的哀嚎响彻余家天际。 …… 一提到前往青州,余月亭来了劲,不过两日便收拾打理好东西就要往青州赶。 临行前姜氏眼泪抹了又抹,眼圈通红。 余月亭拥住她笑了,“阿娘这是做什么?月亭又不是出嫁,不过是去青州玩玩,又不是不回来了。” 姜氏皱眉细细叮嘱道,“可千万不能惹事啊,若有什么,便差人给家中来信,你父兄自会解决照应。” 余月亭笑笑,“阿娘,月亭可不是小孩子了,能照顾好自己,不必事事仰仗父兄。” 姜氏还是不放心,趁余月亭与余德尧告别之际,细细叮嘱陪于月亭一同前往青州的婢子,“含烟,凡事你多长点心,权当是替小娘子多长了双眼睛,遇事多思量思量,切不要冲动,小娘子性情有些冲撞,你多拦着些,莫得罪了人。” 含烟一一应了,姜氏还是提着一颗心,又继续嘱咐道,“月亭一日三餐你盯着些,她高兴起来什么都欢喜吃,心中不痛快一粒米也不愿进肚,如此不是养生固本之法,对身子不好,不得长久。 天气变化也留神着些,衣裳什么时候添什么时候减,你多看着些,莫让小娘子染了风寒,她自幼不爱吃药,拖久了可不行……” 姜氏掉了魂似的絮絮说着,眼圈又是一红,背过身去掏帕子,肩头微微抽搐着。 含烟郑重朝姜氏拜了个礼,“娘子放心,奴定会好好照看小娘子,断不会叫她受了半点委屈。” “那就好、那就好。” 姜氏勉强扯出半点笑意,不多时,又纠起眉毛,叹起气来了。 余月亭自小养在自己身边,头一回出远门便去的这么远。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准头儿,怎能叫人不担心? 那厢余德尧神神秘秘地掏出一封手书递给余月亭,笑眯眯地看着余月亭,“如何?这手书可还满意?都是按照你所吩咐所写。” 余月亭打开三两眼略略看完,笑弯了眼,“就知道阿爹最疼月亭了。” 余青圆在一旁抱臂有几分委屈,“月亭,你怎不要阿兄送你前去?我都找吴总事告好假了。” 不等余月亭开口,余言溪便开口嘲道,“谁不知道你肚子里那点花花肠子?若你送月亭前去,定然又趁机四处玩乐去了,没了三月五月的你舍得回来?” 余青圆白他一眼,嘀咕道,“就你话多。” 第七章 新家主 说闹了一会儿,余德尧特挑了一辆不起眼的青顶马车在侧门候着,又精挑细选了一队武师紧随其后,将余月亭护送至青州。 青州风光虽好,但有些偏僻,远比不上鹤州城富饶热闹,离鹤州也足足有八百里地。 一路山高水迢,余月亭足足赶了十日的路方才进入青州城境内。 余月亭撩开车帘,远远便望见城门之上俊秀飘逸的“青州”二字,她心情雀跃起来,索性将车帘挂起,好奇地朝四面看去。反正为赶路方便自己与含烟这一路都是男子装扮,此时帘门大开也无伤大雅。 随着马蹄哒哒,马车自延平门驶入,刚刚踏入城中,永和街上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便络绎不绝地响起来。 卖花糕的、卖蜜饯的、耍猴耍枪的……永和城两侧,许多店铺摊位依次排开,店中跑堂正向过往行人吆喝着招揽生意,虽比不得鹤州那般富饶大气。青石街道、周正门面,也别有一番小城风味,甚有意思。 余月亭倚着帘门看得兴起,马车拐了几个弯,驶到一处僻静所在,马车止住,含烟小跑上来掀开车帘轻声唤道,“到家了,小郎君下车罢。” 余月亭淡淡应了一声,下车来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府宅,雕花飞檐、乌门青院,自有一番雅致,甚合余月亭的心意。 她携含烟上前,走到阍室前,一个下巴刚冒青茬的阍侍一个箭步上前将两人揽下来,上下打量一番,见来人身着素衣、鬓发还有几分散乱,显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他轻轻皱了皱眉。 但存了个心思,默不作声地扫了一眼跟在其后的马车,照样是一辆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青顶马车。 他不耐烦地问道,“你二人是何处的?来余家大宅做什么?” 含烟瞧他这模样就来气,余家治家一向极严,余德尧为人和善,又乐善好施,他讲究和气生财。家中仆人奴婢无不是笑脸迎人,从不论身家高低给人脸色。偶尔门前经过几个穷苦人,家仆顺手施几个铜板、递几个点心,也都是寻常之事。 都说这青州民风淳朴,这小小阍侍倒好,怎么上来就使脸子? 含烟正要开口,被余月亭拦下,她含笑上前拜了个礼,“有劳小哥,烦请向你家管事通报一声,我们有桩买卖要做。” 这阍侍看着年岁不大,尚且会使脸子,不知上头的人要嚣张到什么地步去。 今后都是自己手里的人,自己可不愿用这等人,将来说不准哪日就坏了余家的名声。 余月亭存了个心思,倒要看看这府宅之中都养了些什么人物。 “买卖?” 那小阍侍冷笑一声,“说什么笑呢,可知这是谁家的大宅?” 余月亭正色道,“知道,鹤州余家,家主是余德尧。” 小阍侍抱臂斜眼看着二人,“知道余家的名号,还不快些走开?余家做的可是大买卖,你等这些山货野味,我们不收,没工夫耽误时间。” 说完不耐烦地摆摆手,“快走快走,莫要杵在门口。” 余月亭耐住性子,依旧含了三分笑,“还是劳烦小哥通报一声罢,我等今日前来确是有要事要与管事相商。” 余家规矩,见客三分笑。 这些余月亭多少是知道些的的,府中大小事务交由管事打理,凡有人求见管事断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依矩应当客客气气领了进来,如若买卖做不成也应当是客客气气送了出门,半点不能挂脸。 小阍侍一脸不耐烦,紧瞪双眼,正要使个手段打发这二人走。 一旁的乌色大门忽而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着华服、微胖身形的男子走出来,阔步朝外走去。 “曹管事好!”小阍侍扯着嗓子恭敬朝男人高喊一声,也不管他听没听见。 抱臂缩在一旁,没好气地朝余月亭说道,“你二人不是找管事的么?这便是我们家曹管事。” “曹管事留步!”余云亭高声喊道。 曹管事转过身来,皱眉看着她。 “崖州青玉。”余月亭扫了一眼曹管事的镶玉腰带,“曹管事好生气派。” 曹管事有几分自得,“没想到是个识货的,找我何事?” 余月亭悠悠踱步上前,“自是找曹管事谈谈生意,我手头上正好有一桩好买卖,不知管事有没有兴趣?” 曹管事大笑起来,有几分轻蔑,“你手上能有什么买卖?” 余月亭指指曹管事的镶玉腰带,勾起嘴角,“曹管事可莫要小瞧这桩生意,说不准能改变曹管事的命数也不一定。” “哦?” 曹管事挑挑眉随口应道,“那敢问是十贯钱的买卖?还是二十贯钱的生意?” 此话说得小阍侍都捂住嘴直笑,显然这曹管事没把余月亭放在眼里。 余月亭笑笑,看了一眼含烟。含烟将余德尧亲笔书写的手书掏出来递过去,“余家二郎亲临,曹管事,眼前这位自今日起便是你的家主了。” 曹管事脸色一白,身形晃了两下,一把夺过含烟手中的手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差点没厥过去。 赶忙垂下头躬着腰连连赔不是,心中暗自纳闷道,都道余家二郎是有了名的神武,一身的好功夫,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怎么如今亲眼得见,却是个文弱的清秀少年?一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模样,与传闻中大相径庭。 余月亭看了他一眼,指指他手中的手书,笑眯眯问道,“曹管事,如何?现下可愿与我谈一谈买卖了?” 曹管事脸上青红一阵,苦笑道,“小郎君快别拿老儿打趣了。”说着赶紧将余月亭迎进府中。 …… 余月亭高坐在花厅之上,满宅满院的家仆规规矩矩地挤在堂下,直挤到院子里去,谁也弄不清楚这个小郎君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余月亭正色道,“我父手书相信各位也看得分明,从今日起这宅子连同青州的其他产业便归了我。” “我,便是你们唯一的家主。” “各位,可听明白了。” 这新家主颇有几分气势,堂下齐刷刷地赶紧应道,“明白——” 第八章 查账 余月亭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明白便好。我既为新主,自然要盘一盘账,瞧瞧我这些铺子、庄子是盈是亏。看看手底下养着的人是为主上分忧解难的,还是领了钱混日子的!” 她眼神朝堂下众人一扫,众人后脊背发凉,直叹新主雷厉风行,怕是个不好相与的,之后的日子也不知好不好过。 众家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存的心思都差不离,脸色都不大好看。 含烟朝朝曹管事催促道,“烦请曹管事将府中账簿拿来,小郎君要查上一查。” 曹管事身影一滞,迟疑一下,赶紧答应道,“曹某人这便去取。”说罢匆匆退了堂。 余月亭瞥了含烟一眼,含烟会意,三步并做两步跟上曹管事,片刻不离,防着有人偷摸寻空在账面上动手脚。 余月亭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等着,招招手唤过一个年幼的小家仆,淡淡问道,“你唤为何名?” 小家仆怯怯地答道,“瑞生。” “供职何处?” “瑞生是府内杂役,做些杂活儿。” 虽还是有些怯生生的,口齿却清晰伶俐,眼中透着一股子机敏。 “瑞生,你去后厨将食账拿来给我瞧瞧。”余月亭淡淡吩咐道。 瑞生应了声是,飞快地跑向后厨,不多时手中抱着厚厚一册食账回来,身后跟了个粗织布衣裳的中年男子,一脸紧张的模样,两手在衣襟上擦了又擦。 “小郎君,这是后厨主事梁立。” 这瑞生心思倒是缜密,连着厨子一齐领来了。 余月亭打开食账细细看着,嘴里轻轻念道,“金乳酥烤猪、御黄七宝饭、通花软牛肠、脆酥光明炙虾……” 她拢了拢眉头,宅子不大,家仆拢共也就百人,这吃食花样倒是不少,家主不在,这管事便是半个家主,吃穿好些没什么大干系。 就怕这管事是个偷奸耍滑的,若只是揩几个钱没什么大碍,就怕年深岁久生出颗贪心,在外打着余家的旗号行欺凌霸弱、见不得光之事,他日东窗事发,毁的可是整个余家的百年声誉。 经商入世,声誉二字是立足之本,万万不可被败坏了。 余月亭拢拢长发,故意向那厨子模样的男子问道,“梁立,府中吃食拢共就这些花样吗?” 梁立擦擦额上的汗,心安了些,暗骂自己愚钝,没早发觉小郎君一身风尘,面露倦色,想来自鹤州赶来疲累不堪,怕是早就饥肠辘辘了。 鹤州富饶,自然吃食花样也多,想来怕是看不上青州食账上的这些东西,他忙开口讨好道,“回小郎君,府中家常吃食就这些,另外根据四季时令另会准备些应季的吃食。” 余月亭半眯着眼懒洋洋地问道,“眼下有些什么?” 梁立袖着手弓腰向前小跑两步,两眼亮光,谄媚地说道,“后院倒是还有几头春猎来的麂子,依照青州本地的做法,腌制之后放在瓮中炙烤,外焦里嫩,别有风味。若是小郎君想尝尝,我这就去准备。” 余月亭脑海中闪过曹管事腰带上那块崖州青玉,这管事的日子倒是过得舒服。 远在青州无人管束,又有佃租使着、家仆伺候着、山珍野味吃着,连珍贵的崖州青玉都能两眼不眨买了那么大一块,账目若是能对得上,自己就算没长脑子,愧对了头上顶着的这个“余”字。 折腾这一时,余月亭也觉腹中饥肠辘辘,随意点了几样简单的小菜让厨子下去做,自己倚在椅上眯着眼打盹。 刚浅浅入眠,含烟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小郎君,账簿拿来了。” 余云亭睁开双眸,曹管事抱着厚厚一摞账簿站在堂下。 瑞生伶俐,极会看眼色,赶紧上前拿了账簿呈到余月亭面前。 “坐吧,叫各位来无非是盘盘账,不必拘束。” 余月亭随手翻了翻,面上的账目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她自幼跟在父亲身边,心里明镜一般,知道账目要动手脚也绝非是在明面上。 适逢婢子将吃食一一布在桌上,余月亭舀了一勺热粥送进嘴里,肺腑都热乎起来,她抬眼看了一下,“将庄子和铺子里的主事及账房都召来,既是对账,自然是各人对自己的账务最为清楚。” 话将将吩咐下去,一干人等赶紧赶到府中。依照余月亭的吩咐,分三轮进行对账。 第一轮,铺子里的主事与庄子里的主事及账房先行自查,查出错账、漏账,自行纠正,凡查出一处错处,便有赏银。 第二轮,由铺子、庄子里的主事交替查账,若查出对方的账簿有错,对方则受罚,查出错处者照旧领赏。 第三轮,则随即抽调府中的其他主事进行再次抽查,凡查出上轮有互相包庇的,铺子与庄子连坐,一同受罚。 规矩说得清楚明白,几个账房先生悄摸看了看曹管事,迟疑着不敢上前,脸色十分难看。 余月亭尽收眼底,接过婢子递过来的热茶掩面漱了漱口,拿起帕子轻轻点了点唇,漫不经心地说道,“如此对账,也不是我信不过大伙儿,而是要大伙儿明白,不只是青州如此,余家各处行事都是如此,宅子中各处相互协作、相互监督,向来没有谁能一手遮天、独揽大权,他也遮不了、揽不住。” 众人屏息聚气,不敢言语。 余月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敲打着,慢悠悠说道,“只是有一样,各位须得明白——自己到底是为谁当差、为谁办事。” 此言一出,再不敢有人迟疑,纷纷埋头认真对起账簿来。 余月亭伸了伸懒腰,有几分乏,唤人备下热水自己洗去一身疲惫。 不一会儿,府中的廖妈妈领了两个婢子过来,让好生服侍小郎君沐浴。 余月亭一语回绝,她用不惯旁人,照旧让唤含烟来伺候。 廖妈妈嘴上答应着,眼神有几分复杂,这小郎君用男子伺候沐浴,莫不是,有断袖之癖吧? 余月亭生得清正,身着襦裙,细细梳妆,长发委腰时,自有一番清丽。 不施粉黛时,眉宇之间的那一股子英气便愈发显现出来,旁人只当是个生得清秀的少年,不疑有他。 此番刻意做了男子装扮,一来是和离风波未定,怕有人再认出来,絮语不断,甚是心烦。 二来女子主家毕竟还是少之又少,自己若真心想学习经商之道,免不了四处打交道,还是男子身份方便些。 第九章 查错账 余月亭洗去一身乏累,含烟伺候着换了一身新置办的男子家常寝衣,在卧房内直睡到日落西山,暮夜挂星,这才悠悠醒转来。 挽了男髻,披了一身月白色长衫,对镜自顾,镜中分明站了一个霁月清风、眉目疏朗的少年。 她推门抬步出去,含烟一动不动守在门外,见她出来,赶紧拿过一早准备好的兔毛围领披风罩在她身上,“小郎君,晚来风急,还是穿暖和些好。” 余月亭莞尔一笑,“你一向妥帖,有你在,我甚是省心。花厅那头账目对得如何了?” “傍晚便已核对清楚了,看小郎君睡得正好,便没有来搅扰,想着等小郎君睡醒了,再做处置。” 处置? 余月亭眼睫轻动,“看来账目的确是有问题了?” 含烟脸色微沉,秀眉微凝,压低了声音,“的确有问题,不是个小数目。” 余月亭不怒反笑,“无妨,待我前去瞧上一瞧。” 含烟自小伺候她,这幅表情自己是熟悉的,余月亭自小娇惯,但心思深沉,别有一番自己的心思。 她总是含笑,气也含笑,怒也含笑,叫人摸不透喜怒,但心中比谁都清明,又是个极记仇的性子,经常谈笑之间就把人收拾了。鹤州城好几个与她交恶的贵女,没少吃这种亏。 每每提及,直骂余月亭奸滑如猫,不可相交。 余月亭自小在余德尧身边长大,学了不少本事,只苦于没有用武之地,此番到青州放手一试,果然有效。 这查账之法也是从余德尧身边看来的,如此查对,自上至下层层监管、互相掣肘,又省力省心,十分高效。 更重要的是不仅错账、漏账无处遁形,而且从根本上杜绝了查出之后相互推诿责任的可能。 但凡是朱门绣户、衣锦之家,钱财损失不是什么大事,一旦问责,难免牵扯出一连串的人事纠纷,凡有变动,之后又牵扯无数庄子、宅子之间的事务,纷杂不说,十分误事。 每每出事,都要闹个鸡飞狗跳,搅得人头疼不已。 但若手上长了烂疮,就必须要管、必须要治。否则时日长了,难保整只手臂都保不住了。如此因小失大,岂不是太得不偿失了。 青州常年无人过问,下面的人没了拘束,难免背着主家捞些油水,生出几多事端。 既自己现在成了正二八经的家主,眼里就断然容不下这些事。 刚至花厅,撩帘入内,一干人等齐刷刷地站起来,满脸惶恐不安,查出错账的赏银齐齐放在桌上,也没人敢拿。 余月亭笑了笑,扬扬手,“坐吧,叫各位来无非是盘盘账,不必拘束。” “来吧,谁人先说?”她举目朝堂下望去。 几个主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身条纤瘦的男子大步走出来,表情肃穆,“小郎君,我先说,我是附近禄鼎乡下田庄里的主事,二轮查账时查出这青州几处铺子的账都有问题。” 余月亭点点头,“你说下去。” 男子呈上几本账簿,一一翻着指给余月亭看,一处处细细说得清清楚楚,旁边几位铺子里的主事脸色惨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说得十分清楚,余月亭听得分明,心中暗叹,真是山高皇帝远,一没人管束,底下的人一个个都吃了熊心豹子胆,各处铺子都有做空账、假账,吃了不少钱。 除此不算,男子心细,还注意到宅子里和铺子里的家仆、伙计月钱支出虚高,经年累月算下来,单月钱就是一笔大支出,更遑论这些伙计采办中吃的钱。 曹管事脸如黑铁,上前分辩道,“府中婢子杂役中有不少穷苦孩子,还要供养家中老父弱母,我疼惜他们讨生活不易,月钱便多拨了些,破了规矩,是我不对。” 余月亭微微蹙眉,心神一动,差人将府中的花名册取来,对曹管事淡淡笑笑,“曹管事有此番善心,自然是好事,我断然不会怪罪。 只是须得好好看看到底有几个这样的婢子杂役,若真是家中困难得厉害,差人每月去家中探望探望,封几锭银子,也算表表我余家的心意,再怎么说都是为我余家做事,自然不能亏待。” 曹管事脸上有几分抽搐,极不自然地扯扯嘴角笑了笑,“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余月亭又再将满府满院的家仆召在一处,命瑞生按着花名册上一一点名,点中即可离开花厅。 瑞生花名册还没翻到最后一页,花厅便已是空空荡荡,除了对账的主事和账房再无一人 余月亭点了点数目,朝曹管事扬扬下巴,眼眸尖锐,“曹管事,这上头的名字可还有足足二十三个未念呢。怎么?这些人是同乡?家中起火了?都告了假了?” 曹管事踉踉跄跄上前,一下跌倒在地,浑身只冒冷汗,不住地朝余月亭磕头,“小郎君,老奴错了、老奴知错了……” 人都是如此,不见棺材不落泪。见事情兜不住了,这方才一五一十交代实情。 其实不用他交代,余月亭也知道他耍得什么手段,无非是凭白往花名册上加了这些个并不存在的名字,每月多领的月钱就都归了他的腰包。 怪不得能佩崖州青玉,从主家身上揩油,自然半点不心疼。 曹管事交代完之后涕泪横流,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哀求余月亭绕他一回。 余月亭有些烦闷,让他嚎叫得头有些疼,忙差人将他看在一旁,待稍后一同处置。 “就这些?” 余月亭盯着账簿微微蹙眉,这点数目远远对不上查出来的亏空。 “还有!” 见曹管事失了势,其他主事没了顾忌,纷纷上前陈述自己查出来的错账、漏账。 大多都与曹管事有干系。 绕是一惯含笑的余月亭,面上也有了几分怒色。 原来这曹管事在青州一手遮天行了许多不义之事。不单是虚报了家仆数目,冒领月钱。 还借着这管事身份的便利,将自家沾亲带故的亲戚悉数安排进了各个铺子、庄子,里应外合,做空账簿,盗用了不少公户上的钱财。 后又嫌如此来钱太慢,索性挪用了万两白银打着余家旗号,私下在外放贷,利息之高,远远超过余家别处的钱庄子。 第十章 服众 余月亭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气定神闲地看向曹管事,淡淡道,“曹管事,你还有何要分辩的?” 曹管事扑通一声跪下,涕泪横流,哀求道,“老奴、老奴再不敢了,银子这几日内老奴便悉数补齐,老奴在各处替余家当差已有十二年了,这、冷不丁到了青州,没了管束,一时财迷了心窍,小郎君再给一回机会吧!” 余月亭挑了挑长眉,美目微眯,语气也冷了下来,“你便是这么给余家当差的么?你是老管事了,我父敬你、信你,方才把青州的产业悉数交由你打理。你便是这般糟蹋家主的信任么?” 曹管事跪爬向前,连连叩首,“不敢了、再不敢了。老奴知道错了,对不住郎君。求小郎君给老奴一个赎罪的机会!” 余月亭差左右将他拖下去,厉声说道,“滥用家主信任谋一己之私,置家主声誉于不顾!此等背信弃义之人,最为我余家所不耻,我余家断断容不下。 即刻送官,滥放银贷、挪用公户、诈领月钱,自有明府大人决断!” 众家仆闻言噤若寒蝉,没想到这新家主看着年岁不大,却有如此手腕,分明是杀鸡儆猴,做给众家仆看的。 随即一一盘点了曹管事这些年来安插在各处敛财的亲戚密友,又牵扯出背后的一干人等来。 余月亭命人悉数看管起来半步不得离开,待明日天色一亮,便拟状纸,同曹管事一起扭送见官,并将一干人等的姓名贴于城门前的大榜之上,即刻逐出余家,永世不再录用。吃里扒外,自然旁人也不敢用。 丝毫不留半点情面,前后不过是几个时辰的光景,这一干人等命数便全然不同了。 站在堂下的众家仆有瑟瑟发抖的,也有不少素日里被曹管事欺压的、看不惯他只手遮天又无能为力的,此刻只觉得十分解气,心中更是赞叹这少年家主行事清明公允,又有雷霆手段的。 “府内人事总管何在?总账房何在?”余月亭喉咙有几分沙哑,端起茶盏来痛饮一口润了润喉,但脸上厉色依旧不改。 “奴、奴在。” 两个男子一前一后跑出来,规规矩矩地站在堂下。 余月亭清清喉咙,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曹管事做下这些事,二位难道就没有一点觉察么?” 两人让她盯得后脊一阵发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磕磕巴巴说,“知、知道。” “哦?”余月亭淡启朱唇,轻言慢语,说出的话却叫二人发抖,“领着余家的月钱,对这等事视而不见,尸位素餐,你二位也不必多留了。” 两人连忙分辩道,“小郎君,都是那曹管事一手遮天,又多番威胁,我二人也是处处受他钳制,也实在是没了法子……” “没法子?鹤州那面可是半封书信也没见来过,到今日我查账之前,也是半点风声都没漏过。他姓曹的就有那么大的能耐?!”余月亭面有怒色,厉声说道。 余月亭朝堂下众人扫了一眼,视线再度落回二人身上,“二位,月钱不是那么好挣的,古语有云,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无论在何处做事,都离不了这几个字,你二位扪心自问,可做到了?” 二人被她说的哑口无言,余月亭扬扬手,“罢了,结了这个月的月钱走吧。我余家庙小养不起二位闲人。” 二人只得讪讪离开。 这一番折腾,便到了半夜。余月亭拿过放在一旁的赏银,淡淡笑着依照查账情况将赏银分发到各人手中,“今日有劳各位了,助我理清府内冗事杂账。多亏了各位认真细致,才将这账务梳理清楚。 日后这府中我主事,凡有问题各位可直接找我,大家安安心心做事,再不会有人以权谋私、只手遮天,各位主事就请安安心心收下这赏银。” 她将站在堂外的婢子婆子等家仆悉数唤进来,花厅内又是站得满满,不过比起之前,人数明显少了许多。 含烟捧了许多纱囊上前来,纱囊轻薄,里头的金银锞子,一眼望去看得清清楚楚,个个一样多少,绝不厚此薄彼。 余月亭浅浅笑道,“各位都是在府中踏踏实实做事的得力之人,繁事已了,今日是主仆第一回见面,自当备些薄赏,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说罢含烟领着两个婢子一个一个挨个上前分发打赏。 一众婢子婆子小杂役见状皆是一惊,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赏赐的份儿,更没想到新家主如此大的手笔。 到底是家主,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头回便是如此大的手笔。 但经今日之事后,众人对余月亭更多的是信服,原以为新家主不好相与,现下看来倒是个清明公允、赏罚分明之人。 瑞生紧紧捧着手中的赏银,有些愣神。 自己从没受过如此大的赏赐,自小在府中做事,身份低微,受尽白眼,眼圈忽地就红了,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淌,他抽抽鼻子使劲憋回去。 余月亭闻声朝他看去,有些奇怪,怎么受了赏反而哭兮兮的,不禁有几分奇怪地问道,“怎么了?” 瑞生憋红了脸,哇地哭出声来,磕磕巴巴地说道,“瑞、瑞生是个粗鄙下人,又识不得几个字,怎、怎受得住赏赐?” 余月亭让他逗得好笑,但转念一想,这泪水之中不知含了多少辛酸苦涩。 于是正了正色,向他也是向众人说道,“我余家世辈经商,除却诚信以外,这‘仁义‘二字也有不二地位,为人要善、为富要仁,方能广结朋友,在这世上立足。” “你们记好了,往后在这府宅之中,家仆们一律论功行赏、论过行罚,无有粗鄙、尊贵之分!” 此话一出,从内到外无有不服的,都打心眼子里对这新家主服气,不亏为余家小郎君,这等格局和境界,岂是寻常的小门小户能有的。 于是皆齐刷刷地跪地伏拜,“家主仁慈,一切谨遵家主吩咐!” 听得一地跪拜之声,余月亭浅勾嘴角,将手中冷茶泼了,伸出纤手续了一杯新茶。 第十一章 挑人 春色正好,余月亭有些贪觉,或是因为离了纷纷扰扰的鹤州城的缘故,又或是青州春暖浓浓,不比鹤州还有几分清冷。 初次来到青州,第一夜,便心中踏踏实实地睡了个好觉,直到日上三竿,方才悠悠醒转过来。 摸不清新家主的脾性喜好,婢子碧霄和浅玉未得传唤,也不敢贸然进入景园内室,天色未亮便规规矩矩站在门前候着。 余月亭惯性地唤了声含烟,含烟早换回了婢子装扮,罗衫襦裙,眉目清秀,匆匆从廊下走来。 廖妈妈得见,想着自己昨日心中暗疑小郎君有断袖之癖,不禁臊红了脸,直直骂自己昨日里瞎了眼了,竟然把这么个清秀小婢看做小少年。 忙迎上去含笑问道,“含烟丫头,你忙得过来么?可要这两个婢子一同进去伺候小郎君梳洗?” 含烟想了想,摇了摇头,朝廖妈妈拜礼笑笑,“小郎君用惯了我了,初来青州,想来一时之间用不惯其他婢子。劳廖妈妈给妹妹们派旁的活儿吧。” 碧霄和浅玉年岁小,胆子更是小,本就怕新家主难伺候,现下含烟这么一说,两人可算是松了口气,忙不迭地跟在廖妈妈后头走了。 含烟推门进去,余月亭一身素白亵衣端坐在镜前,一头乌发散在脑后,正拿了乌木梳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梳着。 余月亭从小娇养于闺中,吃穿用度皆是上等,十余年细细将养下来,润出一身娇嫩皮肉。 好生睡了一觉,散去昨日的疲乏,整个人神采奕奕,仿佛雨后新荷。 对镜望去,镜中人眉目清朗、星眸奕奕,眼波流转之间,自有一番风流。 余月亭朝含烟浅浅一笑,万分慵懒,“含烟,你道青州如何?” 含烟麻利伺候着余月亭梳洗,一面认真答道,“湖光山色,都是甚好。” 余月亭眉眼轻动,微微挑眉问道,“那曹管事一干人等可送官了?” “都安排好了。” 含烟初来乍到,从前都跟随自己在内宅,也从未处置过这些事情。 余月亭想了想问道,“谁人安排的?” 含烟凝神细细想了想,“昨日庄子里那个主事,好像是附近那个禄鼎乡庄子里的。” 余月亭对他有印象,此人耿直,查出错账时半点不顾忌曹管事的脸色,又心细如发,敏锐地发觉府中用度过高,月钱也比寻常开得多。 他主事的庄子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没有半点错账、漏账的庄子,可见此人严谨非常。 “陆挺。” 余月亭轻念出声。 “小娘子说什么?”含烟有些不解。 余月亭把玩着垂在耳边的长发,开口解释道,“那位主事,名唤陆挺,青州本地人士。” 含烟有些纳闷,昨日也没听见那位主事自报家门,小娘子是如何得知他的名号的呢?真是奇怪。 “府中可不能缺管事的,含烟,待这位陆主事办妥曹某一事,你去请他前来。” “是。” 含烟拿来一身品月色蝶纹织金锦裙,笑盈盈说道,“这身衣裳自做了来,小娘子还未上过身呢,冬日里太寒,春日回暖穿这个正好。 今日风有些急,含烟再去给小娘子取件褙子来,那件石头青色与这裙子极相配。” 余月亭扬扬手止住含烟,“还是取袍来吧。” 含烟有几分诧异,都到青州家宅了,还是要穿男装么? 不过向来也不多嘴,将裙裳收拾起来,取了一身银线白袍的男装来。 余月亭随意将长发挽了个男髻,身着白袍,玉带束身,倒是颇有几分翩翩少年气。 昨日清退了几十口子人出去,府宅之大,也不能无人。余月亭简单用了膳,大开府门,命人贴了张招工的告示在门前,自己在阍室旁支了个座,简单设了个围幛,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前来应招之人。 阍侍脸色憋得铁青,心中是百万个后悔,怎么也没想到眼前之人是家主。 眼下看余月亭打着哈欠盯着人来人往,自己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别别扭扭地站在她身后,大气儿都不敢喘,只默默地给她换茶。 罗主事坐在阍室内,依了来人所应招的职位细细一个个审核着,觉得差不多的,便命婢子领了人去给余月亭看。 余月亭也是一时兴起,初到青州,手头上没事做,索性自己亲自把关筛选所用之人,顺便看看这小城景致。 鹤州大宅中的家仆,没有三百个也有二百个。她自己不会做什么差事,可自小是被伺候着长大的,眼色极毒,什么人是干活的,什么人是油嘴滑舌混日子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余家向来不吝月俸,余月亭更是如此,开价比青州其他朱门富户都高,招工告示刚贴出来,阍室门前便排起了长队。 青州本就是小城,但凡有事,不出一天,消息就能在城中传个来回。 今日衙门的大鼓一响,不多时,整个城中的百姓便都知道了余家二郎的手腕,都啧啧称叹。 又听余家二郎亲自招工,对这高门大户的贵公子十分好奇,便你推我搡地挤在余家阍室门前,好奇地伸长了脖子看这余家二郎到底长了什么模样。 故而一时之间,真心前来应招的、挤进来凑热闹的,在余宅门头挤了个水泄不通。 余月亭心静如水,自然也就不觉得吵闹,伸出长腿搭在桌上,自己躺在椅上,脸上覆了本打发时间的话本子,看不清面容。 罗主事忙得不可开交,婢子一趟一趟领了人过来,余月亭轻轻将话本子拨开一条缝,懒洋洋地吐出一个“可”字,婢子便带人进去登记造册,分配活计。 若是吐出“不可”二字,婢子便好言好语将来人送走。 忙了一大下午,门前的人可算是少了些。 余月亭估摸着空缺的职位也补的差不多了,总管事和人事总管、总账房,这几样都急不得,只能慢慢观察挑选,须得用信得过的自己人。旁的零零散散的都差不多全了。 她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裳,正欲唤罗主事。 忽而眼前一亮,方才涌上的几分困意一扫而空。 人群中,好像有个生的俊朗的小郎君呢。 第十二章 顾氏 一个秀逸挺拔的男子立在人群当中,眼神清润,面如冠玉。看来约摸二十一二的样子,单着了一身简陋的粗布衣裳,却无半分怯怯之色,神色淡淡地跟在应招的队伍之中。 可惜了。 余月亭暗叹,这样一个人物,生在了寒门之家。 余月亭留心看了看他的手,并不似京都和鹤州城中的世家公子那般未经风霜,细腻白皙,犹如女子一般,反而有几分粗糙。 余月亭素来喜欢好看的,好看的衣裳、好看的首饰、好看的小郎君,她都喜欢。 嫁与沈天均当夜,见他并不如自己想的风度翩翩,模样还没有自己那个耿直的二哥好看,当下心中便有几分失望。 再见他酒后丑态毕露,心中更是反感,远远地躲在一角将就了一夜。 余德尧说她任性,也多半是因了这个缘故。好看的衣裳不管合不合身,一定要买回家;好看的首饰也多半是锁在妆匣里,总也不见她戴一回,下回瞧见好看的却还是要买。 但凡余月亭出街,鹤州城内的大半商户都开心极了,卖的什么东西都不要紧,好看便可。 余德尧一向教导子女要勤俭,不可浪费。却拿这个女儿没有半点办法,只能自我劝解道,“穷养儿富养女。” 身姿挺拔的儿子倒是有两个,娇滴滴的女儿只有这一个,还能怎么办? 只有惯着。 余月亭瞧那男子眉目俊朗,当下的困倦之意一扫而空,定定瞧着。没想到小小的青州竟有这番人物。 阍侍薛原眼倒是尖,敏锐地发觉自己面前这小郎君有几分愣神。 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薛原也不得不承认,纵同为男子,这男子却好似霁月清风一般,俊逸无比。 余月亭朝那男子招招手,“你来。” 正对上男子的视线,他看了看身前泱泱的人群,有几分疑惑,“我?” 余月亭笑盈盈地点点头,薛原赶紧上前,自作主张地略过罗主事的询问,径直将男子领到余月亭面前,有几分讨好道,“小郎君,可是找他?” 余月亭勾起嘴角,拿捏着家主的身份,敛了几分笑意,只淡淡向男子问道,“你前来应招什么?” 男子饶有趣味地看着余月亭,双手背在身后,气定神闲地问道,“依小郎君看,我能做什么?” 余月亭翻翻面前满满当当写满名字的几页纸,都几乎满员了呢。 她仰脸向男子问道,“可识得字?” 男子淡淡答道,“念过几本薄书。” “可曾过了童试?”余月亭又再问道。 男子轻轻摇头。 余月亭微微蹙眉,生了一副好皮相,看来书念得倒不怎么样。 当杂役有些可惜了。 她又不死心地问道,“可会武功?” 男子略略一点头,“练过些拳脚功夫。” “好!” 余月亭猛地一拍桌子,蓦地站起来。 “好什么?” “我恰好缺一个贴身护卫!”余月亭笑眯眯。 男子笑笑,“这可是个重要差事,小郎君可要试试我的武功?” 余月亭摆摆手,“当今北周太平盛世,哪儿来的那么多贼匪,我不过是图个心安。” “走吧。”余月亭心情大好,提步就朝府内走去。心情一好,忽觉腹中辘辘,突然想吃甜甜的马蹄糕。 刚走几步,身后却没有动静。 她回身去看,男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朝余月亭淡淡笑了一笑,“小郎君,咱们还没谈月钱呢。” “哦?”余月亭折身回去瞥了一眼贴在门上的招工告示,各个职位的人数、月钱写得清清楚楚。他这是,嫌少? 余月亭也来了兴趣,自己不是个扣扣搜搜之人,这还是头一回遇见讨价还价的仆人。 她扬起下巴指指门上的告示,“不知小郎从前在何处高就?想来我竟薄待了小郎?” 男子轻笑,如霁月清风,“并未干过这等差事,正因第一回,所以珍贵。”他扫了一眼告示,淡淡道,“这个价钱卖我,未免有几分便宜了。” 余月亭心中翻了个白眼,没半点经验还敢坐地起价。 但他清润如风,又实在是自己心中欢喜的长相,于是耐着性子问道,“小郎价值几何?” 男子伸出手掌,默然看着余月亭。 “翻一倍?” 好说好说。 男子微微摇头。 “五倍?” 男子笑了,翻过手掌,“十倍。” 余月亭心中抽搐一下,倒不是她小气,而是昨日盘点下来,青州几处铺子都有亏损,又让那姓曹的管事抽了公户上许多银钱出去。 纵使将他送官了,但钱已经叫他花出去了,他一时半会儿还不上,自己还真不能拿他怎么样。 来青州之前自己信誓旦旦,势要做出个样子来,绝不向鹤州家中伸手。 父亲给的银子自己只拿了一小部分,其他悉数都退回去了。 略略算了一下,眼下府中开支也不算少,须得精打细算。 这么算来,他开的这个价格不算低,甚至可以说太高了。鹤州家中的老管家尚且拿不到这个数目。 “若小郎君不愿意,那便算了。”男子扬扬手,神色淡淡。 “可。” 余月亭咬咬牙,恨恨地看了看他那张俊逸的脸,他还算值这个价。 昨日刚来便是一堆烦心事,往后自然只会多不会少,有个好看小郎在身边看着,心情也会好些。 男子指指桌上白纸,笑道,“口说无凭,烦小郎君白纸黑字写下来才作数。” 余月亭嘟囔着,“难不成我余家在外头就这点信用?还得迫我写下来。” 嘴里虽是这么说着,手下却奋笔疾书,这男子可不傻,自己还怕他日后坐地起价呢。 余月亭想了想索性一次性写了五年的时间,男子接过看看,眉头先皱后又舒展开来,有几分玩味,“五年?倒也不是不可以。” 余月亭忙催着他签字画押,却突然想起来什么,扭头问他,“你叫何名?” 男子握着笔头也不抬,笔下书成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顾云安。 余月亭挑挑眉,怎么?竟是和当朝的顾皇后同姓么? 似是看破余月亭心中所想,男子笑笑,云淡风轻地补了一句,“朗州离此地万里之遥。” 顾氏皇后出身朗州,家族显赫,顾氏一族世代以来都是朝廷柱石,军功赫赫,戎马一生皆是为北周安定,深得民心。 第十三章 北周上至耄耋老人,下至总角幼童,人人都知一句俗话,“南有顾家军,北有刘归敬。” 二者都是守护北周的坚墙,二十八前,南疆起乱,顾家阿祖虽已年迈,但仍顶着满头银发披甲挂帅携素有“顾家五虎将”之称的顾家五郎前往南疆平定战乱。 那是北周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叛乱,顾家倾尽全力平定,去时十万顾家军,归时不足三千,顾家五郎战死四个,顾家阿祖亦余军中病逝,仅余最小的顾霆之,时年仅十六岁。 自此顾家凋零,仅余顾三郎膝下一子,顾霆之后来育有一女一子,三个子女皆由顾霆之抚养成人。 朝廷感念顾家护国有功,顾霆之女顾子矜入宫为后,顾家世代袭侯爵,顾家二郎挂帅依旧共掌顾家军。 再说这刘归敬,乃是朝中重臣,守卫北境,抵御弩族入侵,立下赫赫战功,封了骠骑大将军并三江总督,权倾朝野。 …… 余月亭捏了手书,有些心疼银子,朝顾云安招招手,顾云安悠闲地走过来跟在身后。 天色将晚,刚入栀园,便闻得扑鼻的香气。 黄花梨木小方桌上依次摆放着暖寒花蒸酿肉、油焖笋、**炖鸡、奶汤锅子鱼,皆是青州本地风味。 阵阵香气朝鼻间钻,余月亭按捺不住动筷一一尝了,眉心轻动,当真是鲜美无比,比起鹤州家中的大厨子半点不差,甚合自己的胃口。 纵是一向怕油腻不爱荤腥的余月亭,也止不住多用了些,面前放着的粳米粥一口也吃不下去了。 忽而身旁一黑,顾云安自顾自地坐下,拿了碗筷吃得津津有味。 余月亭一愣,看着他,“我才是家主,你莫不是弄错了你我二人的身份?哪里有同家主并桌用食的道理?” 顾云安捧碗的手一滞,慢条斯理地朝嘴中送了一筷子酿肉,幽幽道,“天下自是没有这样的道理。” 见他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余月亭挑眉,“那你这是?” “我为小郎君近身护卫,约书都白纸黑字签好了,自当履行己任,以身试毒,方才不辜负小郎君慧眼识人之恩。” 倒没看出是个会耍嘴皮子的。余月亭笑笑,“那你可试完了?可有不对?” 顾云安神色一变,长眉折起,筷尖直指那青瓷盘中的**炖鸡,筷尖轻颤,嗓子有几分沙哑,“咸了。” 余月亭万分无奈,他倒是个会享受的。 不过瞧着那一张好看的脸,余月亭 京都甚大,从高处望下来,乌泱泱的阁楼庭院鳞次栉比地顺着护城河排了个密密麻麻,地上的人蚂蚁一样密密地蠕动着,数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 八条宽大的主街道从王城延伸而出,错落在京都之中,又顺着屋瓦密集之处叉出无数条小街窄巷。 这便是王城内外唯一的交集。 巍峨的高墙之内,是世间风云所在,也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所在。高墙之外,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烟火众生。 天高海阔,世上数万万人的命运,却掌握在墙内的那寸寸土地之中。 委实不得不叫人对这高墙之内的天地感到好奇和恐惧。 高墙之内的世界足足占了半壁京都,也是,若没有这番气势,怎配为天家所在、怎配称为王城。 高墙之内,青砖黛瓦、朱色宫壁。 屋脊上细细铺了一溜儿水碧色琉璃瓦,宫墙是细细描摹了一遍又一遍的朱砂红。 一寸一尺,无不彰显天家威严与奢华。 王城西南角,有一处密林矮坡,占地不小,却早已无人问津。 紧挨着的,是一处有几分破落的宫院,与那密林连成一片,虽是破落了些,但也不难看出往日风光。 此处原是景行皇帝为皇后修建的鹿苑。 先皇后爱赏鹿,景行皇帝便在宫中添了这一抹绿色,又修建了这一处宫院,以供皇后品茶弹琴、饮月赏花。 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去处,但自从七年前景行皇帝膝下的大皇子明睿、二皇子明成因在此养病却相继离世之后。刚即位的顺宗皇帝视此处为不祥之地,渐渐也就废弃了。 如今沦为王城之中最为低贱的宫奴以及罪奴所在,宫门之上的鹿青牌匾,也换成了一块漆黑门匾,上头挂着个枯瘦凋零的大字——寒。 因是旧时鹿苑之故,此处也被称为“寒苑“ 。这个名字倒是颇为合适的。寒苑中人,几乎永无出头之日,终生只能在这方困井中蹉跎。 年深岁久,磨得人心如腊月寒石,故而再没有第二个字比这“寒”字更为适宜。 寒苑中人低贱,王城中也没多少人将他们当人看,凡是手头上有什么脏活累活,只管往寒苑里头派就是了。寒苑被人视而不见,里头的人却一年到头忙个不停。 便是今日,也不例外。 合苑的人脚步匆匆,皱紧了眉头,生怕手中活计耽搁了,又招来素有夜叉之称的容姑姑一阵暴风雨似的斥骂。 唯独一个人除外,她脚边放了一只木桶,桶里是刚刮鳞去腮掏肠的黄鱼。 黄鱼极鲜美,杀鱼之人身上却满是腥臭,这人不顾手上的血迹与腥气,伸手将吹在眼前扰乱视线的发丝拨开,别在脑后。 她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空。看着京都南隅上空那抹小小的白色筝影出了神。 “舒泯!“ 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舒泯回过神来,容姑姑扭着肥胖的身躯迈着细碎的步沉甸甸地走来,腰间别了一根磨得起毛的短鞭。 舒泯视线落在短鞭上,不由地打了个寒颤,自己可没少吃这玩意儿的苦头。 她悄无声息地向后撤,顺从地低下头,一副乖巧的模样。 容姑姑冷哼一声,抬头看向她方才注视的方向,一眼就看到那游魂似的只白筝游荡在云之下,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心下不适,顺口嘀咕了一句,“什么东西啊,招魂幡似的,瘆人得很。“ 闻言舒泯脸色微变,抬眼轻瞥了一眼那白筝,随即低头看着桶里敞着肚膛的黄鱼默不作声。 容姑姑转过头来,见她垂目不语,更是怒从心起。 现下的奴才胆子是越来越大了,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懒耍滑,不叫她知道自己的厉害,还真不把自己当回事。 容姑姑身形虽肥硕,但却极灵活,反手抽出腰间短鞭,扬鞭就要朝舒泯抽去。 舒泯见状,暗叹不好,看来今日这夜叉心情不好,惹不得。 容姑姑下手狠,这一鞭子下去,没有十天八天,身上的伤是好不了的。 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容姑姑肥硕,跑起来颇为吃力。 “姑姑,动怒伤身。“ 舒泯轻声说道,一面勾起木桶迈开步子就跑。舒泯刚跑没几步,身后便传来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随之而来的是容姑姑更加怒不可遏的怒骂。 舒泯微微皱眉,摇了摇头。 这等粗鄙之辞,如何说得出口。若是让母亲听见了,定然又要直呼有辱斯文。 “容姑姑,别管她了!快来瞧瞧吧,厨房里这帮小崽子们又惹事了!“ 身后传来郝姑姑的焦急的声音,她比容姑姑年轻些,听说原先是某位宠妃身边的红人,有得一手好绣工,绣什么像什么,绣鱼儿宛如于水中游,绣鸟仿若在天上飞。 不知因何惹恼了主上,被逐到这寒苑中来,和容姑姑一同管教这寒苑的数十人。 但似乎和寒苑的人一样,一样的不见天日,一样被遗忘在王城这个偏僻的角落里。 容姑姑一听郝姑姑这话,急忙调转方向,骂骂咧咧地朝厨房走去。 舒泯停下脚步,揉了揉被木桶硌得生疼的手臂。今日运气不错,躲过了一顿鞭子。 不远处的郝姑姑指着她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放过你了,等回头得空了再好好收拾你!“ 舒泯朝郝姑姑微微躬下身子,也不管那头听不听得见,规规矩矩地应了一声是。 心中却无比轻快。 郝姑姑可比容姑姑好对付多了。只要手上过了些油水,她便什么都好说。 在寒苑讨生活,没几分活下去的本事怎么行。 舒泯不怕郝姑姑这样的,有贪念、有欲望的人,亦有软肋与把柄。不难对付。 第十四章 闲话 婢子端来就茶的茯苓糕、酥子饼,余月亭从高头大椅上下来坐在左面的木胎镶牙交椅上,与众人平起平坐,面上始终含笑。 众人又是一惊,饶是曹管事也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何曾下堂来平起平坐? 余月亭见众人惊骇的眼神,捻了块茯苓糕,悠悠说道,“余家不过是个商户,又不是什么高门贵族,不过衣食好些罢了,并没什么尊位之称,没什么稀奇的。他日借了东风,说不准在座各位还飞得更高些。” “小郎君可真是爱说笑。”廖妈妈忙道。 余月亭顺势侧过脸向她问道,“廖妈妈管各后宅伺事婢子可辛苦?” 廖妈妈是个没心眼的,素来又爽朗,大手朝腿上一拍,“嗨呀,都是些小丫头子,半大的孩子不懂事,乖起来柔顺得很,不听话起来倒能把人气得肝疼!” “哦?还有这事?”余月亭漫不经心地抿了一口茯苓糕,入口皆是甘甜。 “可不是嘛,像浅玉就乖巧柔顺些,碧霄那丫头性子活泼些,鬼主意一个接一个的,净添乱,搅得我脑仁疼!”廖妈妈顺口埋怨道。 众人心里都是一紧,看向余月亭。 廖妈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往回找,“不过就是调皮了些,算不得什么大事。这丫头正经事儿上头可半点没耽搁过。我也就随口当玩笑跟小郎君这么一说,小郎君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 余月亭笑笑,神色未变,“廖妈妈说笑了,她二人都是十二三的年纪,我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贪玩、贪吃都是常事,不必认真。” 见她这般说话,廖妈妈这才舒了口气,心里担忧这小郎君莫不是来套话的吧?又觉她不像个气量小的,犯不上与小婢子过不去。 余月亭打量着廖妈妈的脸色,见她有些不安,将她心思猜了个大半。 笑着说道,“廖妈妈不必多虑,我为男儿郎,这点容人的气量还是有的。方才不过是说闹而已,廖妈妈不必太过介怀。” 自己暗自揣测的心思被她猜中,廖妈妈脸上青白一阵,热得发烫,此番是自己心窄了,她忙臊着脸小声说道,“小郎君气量自是大,是老婆子心窄了。” “不妨事。”余月亭淡淡道。 今日的确是套话,不过却不是想套底下人当差如何。而是要看看堂下这些管事之人如何,这些人各管一方,手中自有几分权力。若是个心术不正的,欺辱手下人,以权谋私。日后必成大患。 这廖妈妈倒是个实心眼子热心肠,没多少算计,又一心护着底下人。多少是靠得住的。 余月亭又与众人闲话几句,又扭脸朝罗主事说道,“听闻罗主事家中爱妻身怀有孕,若有什么我帮得上的,罗主事可千万别客气。” 众人齐刷刷朝罗主事看去,神情有些惊异,罗主事心下暗自纳闷,此番家妻是二胎,胎像方才稳定,不过四月而已,知道的人并不多。 罗主事只得起身朝余月亭拜礼道谢,“多谢小郎君记挂,家妻现下一向安好。” 余月亭微微点头,“那便好。后厨今日得了桶鲜牛乳,最是滋补,你带回去给她补补身子。” 罗主事道谢愣愣坐回椅子上,暗叹这小郎君刚来不过两日,却已知道。想来私下里将众人都摸得清清楚楚了。 这一番落在众人眼中却只觉小郎君心思细腻,对底下人关怀备至,愈发生出亲近之意。 闲话一阵,余月亭理理长袖,眉眼温和,“说来惭愧,余家在青州置办了这些产业,却一直拖到现在才分神出来打理。亏得各位治理有道,方才将这府宅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上下齐整。” 虽知她说的是客套话,众仆子却也十分受用。满脸红光,笑容满面。 “今日我新招了不少人进来,多半还年轻,劳各位辛苦些,费些心力,好生调教调教。” 此话一出,众仆忙道是分内应尽之事,家主只管放心。 余月亭点点头,“我初到青州,许多事情劳各位费些心。往后既是亲亲的自己人了,我也就直来直往了。 如今诸事有所变动,我也就依情况拟了份细则,有了规矩,日后若有纷争,各位管束手底下的人也好有个裁决,方显公平。 各位且听上一听,有什么不合适的,觉着委屈的,只管言语。” 往前这府中一向是曹管事说了算,诸多规矩也是他在前就定下的,必然有不妥之处。 初来乍到,余月亭虽想改,但亦不想让众仆觉着自己咄咄逼人,心中若是不服,日后调度起来必然多有不便。 故而今日先话家常铺垫一番,待紧张的气氛消解,众仆对她接纳了,方才不抵触新规。 她这一招甚为有效,她本就穿得随意,拿出一副有商有量的态度,降低众仆的戒备之心,又经过方才一番铺垫。 立规矩的话她又说的极客气,规随情变,老话说得好,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自然是要有几分管束的,众仆心中也就觉得理所当然。 余月亭看了含烟一眼,含烟拿出袖中早已备下的细则,字正腔圆地宣读起来。 细则大抵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府中的人事变动及各处的职责划分,一条条分得甚为细致,这是为了避免日后做事出现纰漏,各处互相推诿,难以判责。 第二部分是主要是针对账务而设,经商之家,最要紧的就是钱账清晰。她专在每处庄子和铺子和府宅里设了账务监察处,日后每笔账目,主事报由账房签字,账房再报由监察审查签字,若查出账目有问题,三人连坐,平均担责。 为防互相包庇,不准三处之人有亲友睦邻的关系。不定时抽查账簿,照旧同头日一样,随机由府宅、庄子或是铺子里的三轮互查。 细则写得清晰明了,问题及日后的解决措施都写得清清楚楚。 含烟宣读完毕,众仆皆明白了自己的管辖范围、职责所在。 不由地叹堂上的小郎君虽是年纪轻,但心思甚为玲珑细腻,各种可能出现的问题都考虑得十分周到。 “若没有异议,日后便劳各位多尽些心力。既进了余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各位都是晓得的。” 昨日小郎君出手甚为阔绰,众人便知她不是吝啬之人,是个赏罚分明的主儿。 当差主事多年,个个都是人精,许多话也不用捅破,自己心里便有了数。 况且敢胆大妄为跟着曹管事乱来的,一应都轰了出去。剩下的都还算老实本分,从前又被曹管事一党欺压惯了,有冤无处诉。 两下相比,这新家主公允得很,但凡踏踏实实做事,也不会亏了。自然不会无事找事做。 第十五章 待这一番折腾完毕之后,已入亥时,余月亭浑身酸软疲惫。还是避退了左右,仅留含烟一人伺候梳洗。 余月亭微闭双眸,托着下巴杵在镜台前养神。 含烟捻起骨梳轻轻梳理余月亭的长发,缠了几缕发丝在骨梳之上,没留神手下一用力,余月亭吃痛,秀眉微蹙,缓缓睁开眼睛。 显然是睡着了,现下有几分愣神,定定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恍惚间还以为置身鹤州家中,直看到自己身上的男子寝衣,方才反应过来在千里外的青州。 第一回离家这么远,又是自己立宅,刚来不过两日,竟就有些想家了。 余月亭苦笑摇摇头,暗叹自己到底还是没摆脱小女儿心性。 父兄常年在外,跑遍了整个北周,时常一去就是几个月,去时秋风飒飒,来时寒风冽冽。 山迢路远,千里路途的艰辛不必言说,还要协调各方关系,笑面挂脸,难以想象个中是经了多少挫磨,才修得这样一颗八面玲珑心。 自己来前只想着父兄踏遍山河、纵览山月,惬意十分。现下 第十六章 沐春湖 余月亭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廖妈妈这话,这几日亲近起来,廖妈妈话也渐渐多起来。 她一向是个热心肠,又上了些年纪,有几分絮叨,人倒是个心好的。 余月亭生怕她揪着自己刨根问底,匆匆用了饭便出了门。 为着出行方便,身边只带了顾云安一人。 照旧还是乘了那辆青顶马车,匆匆朝曲江驶去。 余月亭撩起车帘看了看锦袍束发的顾云安,啧啧叹道,“人靠衣装这话不错,瞧瞧,置办的这身好衣裳穿在身上,倒真真像哪家的富贵公子。” 顾云安坐在车辕上听得清清楚楚,轻轻说道,“谁家富贵公子还赶马车,说到底还是个伺候人的操劳命。” 话是丧气话,但他语气轻挑,倒仿佛玩笑一般。 余月亭听不得这阴阳怪气的话语,探头出去正欲反击。 顾云安长鞭轻甩,轻轻点在马背上,低喝一声,“驾——” 白马迈蹄疾速朝前奔去,余月亭未抓紧,咚地一声摔回车内,揉着肩膀直叫疼。 却似乎听见顾云安微不可闻的笑声,继而听得他轻声说道,“小郎君,我也是头一回赶马车,技术可不怎么样,你可坐稳了,莫要乱动。” 余月亭暗骂自己真是色迷了心窍,花那么些钱找了个什么也不会的护卫,就只有一副好皮囊。 说是护卫,他日遇到危险,保不齐将自己先推出去挡刀,他好逃命。 余月亭想了想这场面,心中有几分后悔,别的不说,拳脚功夫应当试一试他的,若真有几分真本事,这钱也算是花得值了。 现下说什么都来不及了,权且先吃着这哑巴亏吧。 她不是第一回如此了,从前在鹤州的时候就如此,自己的车夫、护卫、教书先生,一应都要挑长得好看的。 她心想男子家中的婢子都要挑好看的,自己身边伺候使唤的人,都挑好看的,自然也算不得什么。 她带着一众清正男仆在鹤州城内招摇过市,惹来不少人风言风语,对她颇有微词,风评也不那么好。 余月亭那时却满心的不在乎,嘴里时常挂着,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那会子大大咧咧,毫不在乎旁人指指点点,直到和离之后,真正闹得满城风雨,方才体会到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说到底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但有些人也不知是吃了什么了,嘴巴恶毒得很。 余月亭自到了青州以来,心中好过了些。现下反应过来,有些不甘心,只觉自己那时候还是懦弱了些,旁人若是背地里说,就由他们说去。 若是敢当面指指点点,自己就还拾回来从前那副泼辣性子,上去就撕烂他的嘴。 …… 耳边的车马声不断,皆是朝郊外照壁山去的,一路上耳边说笑不断,热闹得很。车多走得也慢些。 余月亭心想早知道应该骑马来的,既可以好生赏赏这大好的春日风光,也比马车快些。 直到未时,这才赶到照壁山。 余月亭撩帘下车,入目便是满眼翠色,群山怀抱了一汪琥珀似的碧水清泊。这汪小湖泊不大,但十分清澈灵秀,倒是这时节——沐春湖。 湖水清澈见底,水波泛泛,岸边一水儿的嫩芽青柳,微风一动,扭着细长的枝条朝水里送。 依泊斜躺的照壁山上,深深浅浅的翠色叠了又叠、摞了又摞,空气中满是花甜草香。暖阳和煦,天色碧蓝,无有一处不是好风光。 还是春光最为好看啊,满目皆是勃勃生机,叫人心情也雀跃起来。 只可惜早几日未曾想起来,现下依山傍水的地方都被当地有几分声望的人家提前占满了。 现下偌大的东岸,行障帷幕紧密相连,几乎没有能下脚的地方,可见青州本地的富贵人家们早早就派人来选好地方、占好场子了。 行障帷幕将贵人们与寻常百姓区隔开来,车道旁车马喧闹,行障帷幕附近却清净许多。 只时不时瞧见几个身着绮罗华服、腰佩香囊、玉带的小郎、小娘子自帷幕中走出来,信步行走走曲江池畔,一面赏着美景,一面说笑着。 赏景最好的地方被帷幕遮了个结结实实,余月亭只得退而求其次,朝西面走去。西面翠树青柳少些,景致也不如东面。 但比东面热闹得多,小孩子们脱了鞋袜、挽起衣袖站在浅滩之中,兴奋地争着、抢着去捞上游的人们顺水投下来的煮鸡蛋、大红枣、桂圆和其他各色小果儿。 手脚利索的抢到之后立时就剥了壳塞进嘴里三两下咽进肚里,还不忘朝没抢到同伴比个能气死人的嚣张鬼脸。 根据青州当地的风俗,抢到这些便是抢到福气,是家中人丁兴旺的吉兆。 若是家中有新婚夫妻更是会往此处来,抢一两个红枣、桂圆吃下,祈求多子多福。 没抢到的小娃娃扁着嘴,冲着爹娘哇哇地哭上两声,扭头便忘了难过了,伸出脚丫子与小伙伴踩水玩得不亦乐乎。 余月亭瞧着不禁露出了笑意,瞧了一会儿,小孩子们泼水玩闹起来,怕殃及自己,她忙走开了。 顺着西岸继续往前走,眼前出现一条僻静小道,两头皆是茂密的树林,树叶交相掩映,遮得天光晦暗。四周一片寂静。 余月亭抬头看看,只觉这密林像是话本里写得精怪藏身之地。脑子里胡思乱想,脚下不由地有几分胆怯。 “小郎君,你若是怕了,咱们就沿来时的路折回去。”顾云安看着她微蹙的眉头,抱臂懒洋洋地说道,言语之间有几分戏谑。 听出他话语中的嘲讽,余月亭倔脾气上来了,挺了挺脊背,横他一眼,手中折扇轻摇,气定神闲地说道,“谁说本郎怕了,真是笑话。”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进密林深处。 顾云安瞧着她嘴硬的样子笑笑不说话,缓步行至余月亭身旁,也不靠近,只不紧不慢地走着。 密林半点人声也没有,与喧闹的沐春湖畔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余月亭有几分好奇,又有几分害怕,想折身回去。又怕被身旁这个嘴毒的顾云安看扁了,毕竟自己现在顶着的可是余家二郎——余青圆的名号。 余青圆是何等人物? 自小习武,八岁就跑遍南疆各处,性子急躁,一言不合就开打,那可是半个北周都知道的莽撞人啊。 第十七章 惊吓 余月亭低头看看自己,即便是着了男装,顶多也就像个文弱书生,哪里提得动枪、耍得动刀呢? 不过是凭着父亲的手书,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敢来质问身份,权且先糊弄着吧,混过一时算一时。 她正在愣神之际,忽而一阵地动天摇,脚下的土地震颤几下,一个高大的黑影从密林另一头窜出来,迈开四蹄,高声嚎叫着直冲余月亭而来! 冲到近前,方才看清这是一头弯角巨头的灰色大水牛,背上缠了足有手腕粗细的麻绳,已然被它给挣断了,随意地搭在它高耸的脊背上。 也不知道这一向性情温顺的水牛,今日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赤着铜铃大小的一双眼睛,仰着脖子“哞”地就撒腿冲过来! 余月亭心咚咚狂跳,顿时两脚发软,立时想跑,无奈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动也动不得,最后一摊烂泥一样瘫软在地。 眼见水牛就要踏上来,余月亭闭上眼睛,紧紧攥紧衣角,手心满是冷汗。 忽而后衣领一紧,一股力量将自己扯起来,她动也不敢动,直听得耳边一阵嚎叫,阵阵牛蹄声从耳畔穿过。 直到那声音越来越远,余月亭才缓缓睁开眼睛。 顾云安气定神闲地递过来一方手绢,一脸鄙夷,“没想到传闻中曾射杀猛虎的余家二郎遇见水牛居然吓得瘫倒在地,啧啧啧,真是开了眼了……” 余月亭轻轻抚额,果然是汗如雨下,余月亭颤着手接过顾云安手中的锦帕,一下一下慢慢拭去额上冷汗,不忘横了他一眼,心想这顾云安生得面如冠玉,怎么却长了张不饶人的嘴。 她定定心神,爬起身来,决心与他犟到底,“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方才我早就将那水牛生擒了。” 顾云安笑出声来,怎么会有嘴这么硬的人? 他看了看传闻中气宇轩昂而矮自己一个头的余二郎,挑了挑眉,“腿都软了,还敢手无寸铁生擒水牛?” 他上下扫了余月亭一眼,虽眉目间有几分英气,分明一个俊朗少年。但细细打量身形,蜂腰削背、指如葱根,哪里像是拿刀使棒的? 余月亭见他满脸鄙夷地打量自己,没好气地说道,“我哪里瘫倒在地,那是我的战术,你不懂。” 顾云安双手背在身后,低头看着她,满眼戏谑,“小郎君英姿飒爽。只是不知这是什么战术,瘫倒在地难道是打算——吹牛?” 余月亭容不得嘴上吃亏,正要回击他。 身后又响起一身“哞——”,余月亭一个激灵,躲到顾云安身后。 一个老农牵着方才那头发狂的水牛走过来,水牛显然被安抚下来,安静地站在老农身旁。 顾云安转头看了看缩在自己身后、紧紧攥住自己衣角的余月亭,伸手点点她的肩膀,低声道,“小郎君,现下我不多管闲事了,你与这水牛一决高下罢。” 余月亭扭头望天,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心中总觉得他这话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 “真是对不住,冲撞了两位小郎。” 老农约摸七十来岁,面色黝黑,两鬓斑白,神情有些惶恐,眼前二人身着华裳,风度不凡,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自己这回算招了祸了。 老农忙叉手向二人鞠躬告罪,神色慌张,嘴里不住地道歉。 顾云安忙上前将老农扶起来,温和地说道,“无事,老人家,我二人不曾受伤。” “让二位贵人受惊了,真是罪过!”老农说着又弯下腰告罪。 顾云安伸手扶住他,“老人家如此,便是折煞我二人了,我二人可不是贵人,可当不起您如此大礼。” 老农被他止住,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手里盘弄着鞭子。 顾云安看了看余月亭,笑着对老农柔声道,“只是这牛有千钧之力,若是伤了人可不得了,还是看紧些好。” 那老农被这么一说,更是不好意思,满脸涨得通红,连连称是,沙哑着嗓子道,“实在是对不住。今日实属意外,原本正犁地呢,小童顽皮,跟在牛后头放了个炮仗,这牛一惊,就发狂钻进这片树林里来了。” 余月亭也笑着道无事,老农一脸歉疚,再三赔罪后才牵着牛离开。 刚走出几步,又蹒跚着脚步折回来,掏出两个糖饼递过来,一脸诚恳,“两位小郎受惊了,老头子我也没什么东西可赔罪的,你们尝尝这糖饼,我家老婆子做的,香着哩。” 那糖饼沾了老农手上的泥灰,看上去有些脏,余月亭脸上挂笑,并不上前去接。 顾云安却没看见似的,两手接过糖饼,朝老农灿然一笑,“闻着香甜,那便多谢老人家了。” 老农搓搓手,有几分不好意思,朝二人点点头算是行礼,吆喝着牛离开。 顾云安闻闻糖饼,轻声说道,“我倒真是有些饿了呢。” 说着分了一个给余月亭,余月亭摇摇头,不接,“我不饿。” 顾云安咬了一口,满眼发光,“还真是清香软糯,甜而不腻。” 他又再递过来,“小郎君,你不尝尝么?” 余月亭偏过头,“不了。” 顾云安收回手,大口大口吃起来。 余月亭犹豫再三,拽了拽他的衣袖,轻声说道,“瞧着不太干净,还是少吃些吧,万一吃了闹肚子……” 顾云安笑笑,看向远处,神色有些落寞,“小郎君,若你曾过过我的生活,你就知道,在某种境地下,只要有口吃的就就不错了。为了活着,什么都咽得下去。” 余月亭看着他低垂的神色,默不作声,想起他在门前的那天,一身粗布麻衣,孤寂地立在人群之中。如今太平盛世,想象不出该是经历过怎样的人生,他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自己从小衣食无忧,食不果腹四个字,实在是太遥远了。 她起了怜悯之心,只觉他寂寂的神色有些可怜,全然没想起这人的月钱是全府最高的。 顾云安掂了掂手中糖饼,耸耸肩,“何况这糖饼是真的很香甜,比许多装在精美食盒里的点心都好吃。” “走吧,看来前面是田地,领你去瞧瞧粮食是怎么长出来的,好教你知道盘中餐的辛苦。”顾云安大踏步上前,朝着方才老农的方向走去。 余月亭赶忙跟上去,“等等我。” 第十八章 争执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密林,眼前渐渐明亮起来,天色蔚蓝得正好,几只燕子叽叽喳喳叫着冲天际划过,稳稳地落在远处的青灰色屋檐上。 此地应是当地的村庄,满目尽是阡陌纵横的田地,一直延伸到远处。 田地里三三两两地站着几头水牛,背上挂了犁,一双湿润的圆眼友善地看着人,尾巴悠闲地甩来甩去,驱赶着烦人的蚊虫。 农人们头戴草帽,裤腿直挽到膝上,满脚泥污,一面吆喝着水牛向前,一面把住犁,稳稳翻动着土地。 余月亭自小生在富贵人家,衣食无忧,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未亲眼见过耕种的景象,不禁睁大了眼。 顾云安看着满眼的田野,悠悠说道,“这才是个开始,犁地、育苗、插秧、收割。粒粒皆辛苦不是句虚话。” 余月婷不言语,顾云安接着悠悠说道,“如今已然好很多了,只要手脚勤快些,只要有田地在,总不至于饿死。 从前战乱的时候,弩族阴狠,打到哪里烧到哪里,一把火将地全燎了,战火燎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百姓休养生息却要花上百倍千倍的时间。” 余月亭有些动容,“感谢这太平盛世。” 这话她是发自肺腑的,余家本来世代生活在北境,二十多年前战乱四起,弩族大举进攻,一时之间,哀鸿遍野。 战乱年代,连口饱饭都吃不上,无奈之下,阿爹带着胎相刚稳的阿娘朝南逃去,一直流亡到鹤州,阿娘临盆在即实在是没法子走了,这才在鹤州定下来。 这段故事阿爹时常提起,每每提起,总是感慨万千,一提起弩族就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剐了他们。 他眼中总有泪光隐隐,总是叹着气说道,月亭啊,你不知道,战乱害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再没能回到故土。 余月亭彼时年幼,尚不能理解阿爹话语中的沉重,只是听到有人回不了较就伤心难过。也跟着哇地一声嚎哭起来。 每每这时,阿娘就埋怨阿爹,说月亭还小,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阿爹把眉一横,脸冷下去,身为北周人,自然要铭记北周历史,若本国历史都不知道,这等忘祖失德之人,又怎配为北周子民,怎配受到抗击弩族、保家卫国的英雄将士们的庇护? 余月亭不禁有些疑惑地看向顾云安,他这口吻颇像阿爹,可他年纪尚轻,看来也不过同二哥一般年纪,二十出头而已。 与他年龄相仿的世家公子都正忙着玩乐呢,他怎地如此感慨良多,颇为老成。 余月亭正要开口打趣他,看了看顾云安落寞的神色,硬生生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顾云安看着四下里忙忙碌碌的农户,嘴里喃喃道,“这太平盛世,值了。“ 半晌,他垂下头又深深叹了口气,看不清神情,只喃喃自语道,“值了啊—” 什么意思······ 余月亭听得一知半解,正欲再问,不远处田埂边上传来了一阵阵喧闹争执的声音。 二人顺着看过去,只见田埂边围了一小圈人,抱着两臂,不停地交头接耳、指指点点,显然是正在看热闹。 余月亭来了兴趣,赶紧拽着顾云安挤上前。她也也是个爱凑热闹的。 走近后,争吵的声音愈发清晰,余月亭只觉其中一人声音甚为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挤进人群方才认出那个眉头紧皱的精瘦男子正是陆挺。 陆挺眉头紧锁,指着脚下的田地说道,“何二,你若再如此敷衍了事,这田地你家就不要再种了!” 何二叉腰犯起了浑,“你是整个禄鼎乡十村八店的主事,如今吃香的喝辣的。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睁眼瞧瞧,我何曾敷衍了事?!” 陆挺沉声道,“我吃得是香是苦跟你没有半点干系!我也是农户出身,干活不比你少,你莫把人当傻子。 当初把田地给你种,是念在你家老娘年迈,你家兄弟两个又没有旁的本事。粮食四六分成,已然不算苛待你家了。 耕牛、农具那一样不是主家的?你倒好,跟我玩起了心眼,盘算着种得够吃够用就开始糊弄人!你别当你那点小心思我不知道。” 何二脸一下涨得通红,强撑着道,“我没有!” 陆挺拍拍胸脯,怒声道,“你说话做事要对得起良心!若没了这几亩田地,你一家子吃饭都困难。你不愿种就趁早滚蛋,有的是佃户。别浪费了这几亩良田。” 何二见陆挺动了真格的,语气软下来,赶紧腆着脸上前,嘿嘿笑着说道,“老陆、老陆,我就同你逗个趣,你怎地还当真了?” 陆挺拂拂衣袖甩开他,挑眉沉声道,“谁拿此事同你说笑?!” 何二讪笑两声,搓着手道,“是。” 又死皮赖脸地贴上去,可怜兮兮地道,“老陆,咱俩可是同乡,我家老娘的身子你不是不知道,早几年就下不来床啦。” 陆挺不说话,偏过脸去。 何二接着道,“你别忘了,当年你娘上山采药草摔下山去,你远在外地,可是我家兄弟两个发现送医的······” “行了!”陆挺打断何二。 何二两眼微眯,挺直脊背,仰头看着陆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悠悠道,“我可救过你娘一条命。” 陆挺咬咬牙,“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今年,若是上交的粮食数目还是这样,我便收回田地。” 何二扬眉笑开,这是他意料中的结果,“好。” “不好。” 人群中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余月亭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二人中间。 陆挺脸色一沉,上前拜了个礼,恭敬地道,“小郎君好。” 余月亭微微点头,拍拍陆挺肩膀,淡淡道,“陆主事,你念着同乡情、念着救命恩情,你是个老实人。可惜,他不是。”她扫了一眼何二。 “故而此事如此处理,不妥。 我余家是生意人,生意人要讲仁,更要讲利。这厮用过往恩情拿捏着你,想来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前他不会改,往后也不会。” “我余家的地产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也是我父兄打拼出来的。为何却要拿来做你的顺水人情?” 陆挺面皮微黑,但也能看出有几分红,他有些歉疚,低声道,“小郎君教训的是。” 第十九章 纠葛 “为商要讲利。但我家祖训里头还有一条,为人,要讲仁。”余月亭话锋一转,双目灼灼,看向陆挺。 陆挺不解,“小郎君的意思是?” “如今你为我所用,又是个实心眼子的,遇上了泼皮无赖,身为家主,此事我自然要为你解决。” 余月亭看着张二,“我知你是个贪得无厌的,若是使点银子就能打发,陆主事也不会三番两次被你拿捏。” 张二搓搓手,扬起下巴指指陆挺,笑了,“小郎君这话说得难听了。陆主事仁义孝顺,我二人又是同乡,自小一块儿光着屁股蛋子玩泥巴长大的,亲亲的兄弟一样。 眼下实在困难,老娘卧病在床,央同乡兄弟帮帮忙,怎么就成拿捏了?” 说着张二红了眼,抹了抹眼泪,声音有些发颤,“可怜我那老娘,病痛难忍,日日在床上痛吟。我弟兄二人没本事,医不起,只能管老娘一口热汤热饭。眼下看来这口热饭也保不住了。” 余月亭淡淡说道,“不管你家谁卧床,左右你没救我老父老娘,我不欠你这个人情,你这出苦情戏对我不好使。” 余月亭指指陆挺,“他也不能被你这么一直讹下去,吃一辈子的哑巴亏。” “那小郎君倒是说说,这救母之恩如何还得清?”张二也不绕圈子,索性明明白白赖到底。 余月亭冷笑一声,“你救陆母一命,我保你老娘后半生有热汤热饭吃。 这二亩地今日起便归了你,足够你一家活得下去,你种多少收多少都是你的,手脚懒散不愿种,拿去抵了、卖了也一概是你的事情。 从今日起,陆挺与你的友谊恩情一笔勾销,你若再敢拿这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与他纠缠不清,留神你的两条腿!” “陆挺,今日就将这二亩地的地契给他。交割清楚之后来府中一趟,我有事与你说。”余月亭交代陆挺。 陆挺垂下头,有几分歉疚,“我公私不清,自是该罚,交代完手上的事情就离开余家。小郎君为我亏了的那两亩地,我会重买两亩良田补上,定然不叫主上因我吃了亏。” 余月亭摇摇手中折扇,慢悠悠地朝沐春湖折回去,“你以为辞了这主事差位,还了我两亩田地,此事就了了?哪有这般容易。” 陆挺走在余月亭身后,一脸羞愧,“是我乱了规矩,该如何处罚小郎君只管说,我绝无二言。” 余月亭折扇轻点鼻尖,略一思忖,漾开笑容,嘴角梨涡浅浅,“那便罚你到府中顶了曹管事的缺,当个总管事。” “好。”陆挺想也不想,听她话刚落便不假思索地一口答应。 顾云安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陆管事好。” 陆挺一愣,半天才回过神来,“管…管事?” 从庄子里的主事一跃成为大宅总管事,手下管着三个庄子、六个铺子还有府宅里头的大小事项,这叫惩罚? 听得他错愕的语气,余月亭脚步一滞,回身看他一眼,“不错,陆管事。给你的惩罚便是要你尽心尽力为我管好府宅内外,行事须得公允正直,做事须得认真负责,你可做得到?” 陆挺赶忙俯身行礼,“谢小郎君信任。陆某定然不负所托。” 余月亭略一点头,拂拂衣袖离开,朝着顾云安开口,却是说给陆挺听的,“若是我,我才不做这管事一职呢,要管束这上下二百来口,奖惩不能偏颇不能袒护;各个庄子、铺子账目明细也要清清楚楚;更要总理府内诸多事务,桩桩件件都要我说了算。不过是权力大些、月钱高些,如此劳累,不是惩罚是什么。” 陆挺站在原地,对那纤薄清瘦的背影微微拜礼,不知是对旁人还是对自己说道,“定然鞠躬尽瘁,不负所托。” 那身影微微一滞,略一点头,嘴角轻笑,继续向前走去。 …… 两人复又走进密林,顾云安想了想俯身在余月亭耳畔说道,“其实,我也是个行事公允、认真负责之人。” 余月亭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用不起,光是护卫一职,你都快要将我的家底掏空了。若你当了管事,只怕到时候这满宅满院的人连同我自己都要被你卖到黑市上去了。” 顾云安轻笑,“这婢子婆子倒是值几个钱。小郎君你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什么活计也不会做,只怕是倒贴钱也难出手哟。” 余月亭也不恼,笑意盈盈地问道,“敢问顾小郎师承何处?竟练得这样一张巧舌如簧、骂人不带脏的巧嘴。” 顾云安瞧着她明明生气却要挤出笑脸的别扭样子实在好笑,气定神闲地答道,“无师自通、自学成才。” 余月亭说不过他,白了他一眼,嘀咕道,“好大的脸,你倒真是打蛇随棍上啊。” 两人一路有一句没一句斗着嘴折回去,倒觉得回来的路比去时快的多。 走出密林,沐春湖畔的人群散了许多,不似之前那般热闹。 远远看见东岸几个云鬓螺髻的华服少女,正悠闲地坐在秋千架上,高高低低地荡着,荡得高些的,止不住地惊叫,惹得旁边的女伴一阵笑。 余月亭看着不禁勾起了嘴角,自己出阁之前也时常同女伴结伴踏青,那时候最爱荡秋千。 胭姝胆子小,时常被自己推得高高的,吓得尖叫不止。 只可惜自己离开鹤州之前,她正要出嫁,不便出门。满天蜚语,自己也不好前去霍府,免得给她多添麻烦。 听说嫁与了鹤州明府的侄子,她亦出身书香门第,倒也般配。只愿遇个良人,待她如珍宝。疼她爱她,敬她重她。 余月亭忽而想起什么扭头向顾云安问道,“还未问你,可曾婚配?” 顾云安挑眉,“怎么?小郎君包分配?” “呸!孩子要不要我替你生?” 顾云安眉眼晕笑,“那敢情好,一步到位。” “美死你!”余月亭白了他一眼。 朝秋千架走去,坐在架上,用力一蹬,秋千荡上空中,仿佛回到小时候,再没了烦忧,余月亭放声大笑起来。 …… 东岸。温家行障内。 方鸿脸色怪异地看向远方,定定端着手中酒杯。 温衍扔了一个红果过去,正砸在他眉心,不耐烦地催促道,“方四,你若是做不出对子来就麻利些将酒喝了,莫要拖延时间!” 方鸿双眉紧纠,扬起下巴指指,“温衍,你看,那头莫不是有个小郎在荡秋千吧?” “这才几杯酒,方四你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小女子才玩那个呢!”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自觉地朝方鸿所指的方向看去。 看清之后,温衍也是一愣,两人眼神怪异,齐齐看着远处眉目清正的少年郎正坐在秋千上,发出一阵……银玲般的笑声。 第二十章 误会 余月亭一时忘了自己的男儿身份,玩得正兴起,忽而瞥见贵女中有个峨眉秀目的美貌少女躲在女伴身后羞怯地看着自己,乌黑的鬓旁簪了几多娇嫩的桃花,粉腮却比桃花还红。 身上着一条胭脂红的对襟长褙子,长褙子下头配了条绯色纱裙,纱裙轻薄又不失垂顺之感,少女行走之间,如踩于花端云间,好比神仙妃子。 余月亭再移不开眼,自秋千架上下来,轻摇折扇缓步朝少女走去。 少女见偷看小郎君朝自己含笑而来,心里漏了一拍,羞红了脸,直往柳树后头躲。 旁的几个贵女见状,偷笑两声。这少年来荡秋千多半就是来吸引女子注意的。见了心仪女子,前去打听是谁家姑娘、芳龄几何,也不奇怪。 今日是桃花节,适龄的小郎君、小娘子们本就是借此机会择佳妻良婿的。 兼之北周民风开放,当众示爱、写情诗、唱情歌都是常见之事,不足为奇。 几个女伴相互使了个眼色,抽出丝帕捂脸偷笑着走开了,偷偷在远处探长了脖子观察着情况。 见她越走越近,少女愈发羞赧,垂眸赤耳,又再往后缩了一缩。 被这样灼灼的目光看着,任谁都会脸颊发烫,更何况她本身就是个脸皮薄的。 余月亭紧跟上前,身上的栀花清香钻进少女鼻间,少女垂眸羞怯地后退几步,却退无可退,紧紧贴在柳树粗糙的树干上。 余月亭愈发贴近少女,打量过来打量过去,一双眼睛珠子几乎要长在她身上。 便是顾云安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拉了她一把,“小郎君,别唐突了这位小娘子。” 余月亭将顾云安撵开,“我们说些悄悄话,你听不懂,快些走开。” 少女听得她说这话,无形中拉近两人距离,莫名变得亲密许多,扬起一双杏眼偷偷打量眼前的少年,眉目清朗,鼻梁挺直,一双桃花长眼,似笑非笑,好个风流少年郎。 余月亭打发走了顾云安,复又看向少女,少女急忙移开视线,内里一身纱裙紧贴着肉身,只觉这位小郎君的视线穿透衣裳看到身体里去了,看得自己浑身发烫。她不禁背过身去,将褙子朝胸前扯了扯。 余月亭低下头鼻尖几乎挨上少女的螺髻,怔怔看着少女,不禁叹道,“真乃上境仙人也。” 少女脸颊飞上一抹红晕,微微屈膝行礼,垂眸柔声道,“小郎君谬赞了。” 余月亭目光灼灼。 少女双颊绯红,羞怯地偏过头去。 余月亭愈发靠近,凑近少女耳边,几乎触碰到那白嫩的耳垂,鼻息灼热,轻轻开口,“在下心中有个疑问,想向小娘子讨教。” 少女脸颊愈发滚烫,心里有几分紧张,赶紧移开视线,娇娇地说道,“小郎君想问什么?” 话才出口,心里更是狂跳,风流少年大多如此,轻挑却不轻薄,如同这风中细柳一般,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心。 他想说什么自己心里也猜得差不多,无非也是些借机与女子亲近的轻挑话语。但为何两颊还是滚烫? 少女只觉肩上一热,余月亭将手搭在其上,挑起绢衣,轻声问道,“敢问小娘子这身轻纱绢衣裙是何处买的?真是好看得紧。” 少女脸色一变,抬起头来,“衣…衣裙?” 余月亭捏着衣角两眼放光,嘴里啧啧惊叹,“轻绢薄纱,绵软无比,我从来未曾见过这样的好料子。” 少女紧了紧褙子,一把将余月亭推开,又羞又臊,“好个登徒浪荡子,竟敢戏耍于我!” 说罢提裙疾步走开,钻进一个写着“温”字的帷幕之中,没了踪影。 顾云安懒洋洋地走过来,“小郎君,你这是又惹了什么祸啊?” 余月亭寻不见少女的身影,心中怅然若失,“这衣裙真是很好看啊。” …… 少女顶着臊红了的一张脸走进帷幕之中,柳眉倒竖,气鼓鼓地坐下。 温衍放下手中酒杯,走近笑着问道,“兰珏,这是怎么了?” 温兰珏脸上红晕未褪,也不知怎么对阿兄开口说方才有个小郎君盯着自己看,原以为是对自己有意,却原来是戏耍自己。 这话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心中又委屈又尴尬,恨恨地朝余月亭瞪了一眼,想起方才之事,脸上又是一烧。 这幅模样落在温衍眼里却变了味,只当是温兰珏有心于哪位小郎君才羞怯至此。 与方鸿对视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皆是这个意思。 方鸿伸肘拐了拐温衍,悄声埋怨道,“姑娘家本就面皮儿薄,你这么刨根问底做什么?” 温衍只道自己冒失,偷偷瞄了一眼温兰珏绯红的脸,扯着方鸿出了帷幕,轻笑道,“兰珏一向眼高,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小郎君,能入了她的眼?” 方鸿甩甩手中长袖,朗声笑道,“你家兰珏是挑剔了些,居然连我这般风流潇洒的翩翩公子也看不中。” 温衍知他是说笑,兰珏面皮薄,方鸿总爱逗她。 温衍斜他一眼,“就你这般不正经,我若是姑娘也相不中你。” “若哪位姑娘长得你这幅模样,只怕是羞得闺阁都不会出半步。”方鸿向来不落下风。 温衍语塞,方鸿这说得倒是事实,他与温兰珏虽是亲亲的兄妹,却半点没有相像。 温兰珏像极了母亲,柔美娇媚。自己却与父亲如出一辙,倒不是不好看。 而是生得极富有男性气概,方腮浓眉,身形魁梧,不怒自威,让人不敢靠近。 实际上却是个顶温柔、顶细腻的人。可惜全让这幅面容掩住了。 青州近年来又极俊美之风,男子一个个生得比女子还标致,温衍便更没了市场,虽年已二十三,依旧没有成家。 两人顺着温兰珏方才的视线看去,又是一愣,这不是方才爬到秋千架上耍玩的那个小郎君吗? 虽说如今的男子阴柔俊美,可他这未免也太过头了吧。 方鸿憋不住,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温衍握紧拳头瞪了他一眼,他才收声,细细打量了余月亭几眼,一本正经地说道,“生得眉目清朗,细看下来竟比我还好看些,兰珏好眼光。” 知他是故意说这话,温衍瞪他一眼,“成家为夫、为父,须得有男子气概,有责任、有担当,哪里能够只看那一张脸。再说如今这是什么世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就算是兰珏再喜欢,我这为兄的也得替她把把关。” 第二十一章 “走!方四,权且试他一试。” 方鸿疑惑地跟上温衍,“试什么?” “先试这小郎君的家底,再试这小郎君可有几分男子气概。” 温衍回身朝帷幕内打了个手势,家仆小风牵着几匹高头大马走过来。 温衍朝正立在湖畔的余月亭走去,高喊一声,“小郎君,可有兴趣一同玩马球?” 眼前小郎君眼生得很,想来不是本地人士,本地豪绅大族家的公子哥,自己大多认识。 他虽是一身华服,但身边没有半个侍从,亦未设围幛,保不齐是扮做世家公子前来各家贵女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出一时风头的。 马球近些年风靡整个北周,却不是寻常人家能消遣得起的。 打马球需要宽阔的场地、良马、月杖,骑马所需的窄袖短锦衣、牛皮小靴,哪一样花费都不少,寻常百姓家是无能问津的。街巷之中的人家最多只能以蹴鞠代替过过瘾。 顾云安回过身来,正欲替余月亭回绝。 见了头牛都吓得直哆嗦的人,哪里有胆子上马打球。 “好!” 身后的余月亭双眼发亮,爽快地答应道。 顾云安疑惑地扭头看着她,忘记自己刚才那怂样儿了? 余月亭不理他,她正愁此地没有朋友,闷得无聊呢。 她上前利索地翻身上马,手拉缰绳,马鞭一挥,嗖地向前跑去,转眼之间跑得老远,在远处的空地上朝几人招手大喊道,“快来!此处打球最为适宜。” 答应得如此爽快,看来也曾练过,家底不错。温衍看了看围幛中的妹妹,泛起笑意,至少门当户对这一项是占了的。 二来没想到这小郎君看着阴柔却如此爽朗,温衍心中的好感加了一分,心想这小郎君兴许方才是好奇,才上了秋千架吧。毕竟看着年岁不大。 直到余月亭在远处招手,温衍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一旁顾云安,刚才只一心注意着那位惹得妹妹面红耳烧的小郎君了,却没有早些看到这般人物,温润如春风,含威不外露,说不出的气宇轩昂。 温衍如同其父,有一双如鹰锐眼,看得出眼前男子刻意敛了光华,却还是掩不住眼中的锐利。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将养出来的。 温衍拱手向顾云安行了个礼笑问道,“这位小郎君可有兴致一同玩上一圈?你我两头正好四个人,分为两队,两头一攻一守,刚好合适。” “那就献丑了。” 顾云安躬身微微行礼,撩袍上马,朝着余月亭的方向驰马而去。 此地恰好有一处广阔沙地,中间没有半点遮挡,四下浑然天成地由高树形成围场,倒正是个打马球的好地方。 温衍与方鸿纵马上前,温衍环视一周,指了指两侧的树木,两队以树为门洞,以一个时辰为限,进球多者赢。 余月亭撩起长衫系在腰间,两条长腿紧紧蹬住脚蹬,左手紧抓缰绳,右手紧握月杖,目不转睛地盯着木球。 小风高喝一声,将手中的木球高高抛出去。 木球尚未落地,四匹骏马撒蹄疾驰而去,余月亭一马当先,紧盯木球,瞅准时机伸出月杖俯身迎击,抢占了上风。 温衍不禁暗叹一声好,他倒是个有勇有谋的。 温衍也是个中高手,策马挥竿,疾驰而去,紧拉缰绳侧下身子,手中动作快如闪电,只三两下,便将余月亭月杖下的木球截下。 而后将球轻轻一挑,抡圆了月杖向空中击去,木球如同弹丸一般冲天而起,直朝余月亭方的球门飞去! 周围众人看热闹的众人大叫一声好!这球打得漂亮。小风也颇为骄傲,挺直了身板,折了根柳条捏在手上,准备朝地上写着“温”字的框上插,以记作分数。 忽闻众人惊呼一声,余月亭这头的球门前蓦地杀出一个身影,勒马悬缰,高头青马扬起前蹄凌空长啸一声,顾云安高扬月杖,反手狠狠一击,准准拦下木球! 木球在空中飞旋几圈,复又落在场地中央。 顾云安驰马轻轻走开,神情轻松,半点不费力的样子。也不上前抢球,只悠悠策马绕场踱着步子。 众人叫好声愈发热烈,量谁都没想到这最后关头还能有此反转。 温衍也不由叫了声好,随后驱马上前,复又与余月亭争夺起那木球。 方鸿躲得远远,抬袖掩住双眼,不敢细看,嘴里嘟囔道,“太激烈了,落马受伤了怎么办。我就是个防守的,你们自己抢去吧……” 余月亭见顾云安拦下温衍的击球,心下雀跃,愈发来劲,双脚紧夹马腹,朝马球飞驰而去。 温衍手下有力,余月亭马术亦不错,凭着一个巧字,与温衍纠缠许久,倒是打得十分精彩。 木球被打得时而飞起时而落下,月杖忽合忽离,木球骨碌碌滚到温衍马腹之下,余月亭瞅准机会,俯身弯腰贴近马腹,她腰肢柔软,十分自如,奋力一挥,木球直冲温衍一方球门滚进去。 好——! 众人雀跃起来,方鸿也叫起好来。 温衍朝余月亭鼓鼓掌,朗声大笑,“没想到小郎君球技这么好!” 余月亭拱手笑笑,“小郎承让了。” 温衍看着随同众人叫好得正来劲的方鸿,哭笑不得,朝方鸿喊道,“方四!你这是上球场看热闹来了?!怎么守的门?” 方鸿嘿嘿笑笑,“技不如人守不住嘛。我这就去捡球,将功赎过。” 几人趁此机会简单休息一下,余月亭朝顾云安笑开,“没看出来,你还有这般功夫。练过啊?” 顾云安笑笑,“碰巧而已,运气好罢了。” 他接着说道,“倒是小郎君你,跟方才在密林中倒是判若两人,现下倒真有几分英武之姿。” 余月亭得意地笑笑,“那是自然,我自小跟随兄长们学习骑射,马球是二哥亲传的,虽与军中将士、马球队比不得,平日闲来随便玩一玩还是可以的。” 说完才反应过来,顾云安正拿方才密林遇牛之事调侃自己,他口中照旧并没有半句好话。 余月亭挑眉,扬起马鞭朝顾云安座马上狠狠一抽。 马儿吃痛撒蹄朝前飞驰而去,顾云安浅笑两声,轻轻勒住缰绳,稳稳坐在马背上,半点没有摇晃。 第二十二章 害羞 方鸿将球捡回来交给小风,小风朝地上不情不愿地插上一根柳条。 朝场子中比了个手势,准备重新开局。 温衍止住,方才跑得满身大汗,燥热得很,索性脱了上身的衣衫丢给小风。 一身结结实实的肌肉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周围围观的女子们惊呼一阵,躲到垂柳后头,这叫人怎么好意思呢。 但又悄悄从柳树后头探出头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都齐刷刷看过去。 毕竟,自己看得是比赛嘛。这有什么可害羞的。虽然脸烧得通红。 余月亭也偏过头去,拉着缰绳后退几步,移开视线,嘴里胡乱打着岔道,“今日天气倒是不错。” 顾云安悠悠策马上前,看着她又看看温衍,有几分好笑,却一本正经地说道,“是不错,天气愈发暖和了,我也打得浑身出汗。”说着便伸手去解上身的衣裳。 余月亭伸出月杖拦住他,耳朵有些发红,含含糊糊说道,“你脱什么脱。” 顾云安一脸无辜,“我也热啊,衣裳都透了。” 余月亭心里暗骂温衍,打得好好的球,非脱什么衣裳,他光溜溜的,一会儿自己还怎么与他近身抢球。 是看球呢?还是看人呢? 脱一个尚且了不得了,这顾云安再脱了,这还怎么玩? 心中想着,却不自觉地朝顾云安身上瞄了一眼,看上去温润清瘦,不知衣服里头是不是…… 她脸上烧起来,咬咬牙,对顾云安喊道,“不准脱!”他守在球门口,都没挪过几步,哪里来的满身大汗? 顾云安看着她通红的脸蛋,一脸担忧,“小郎君,你脸都热红了,不如你也……” “我不脱!你也不许脱!” 顾云安一脸无辜,“小郎君,你这可就有点不讲理了。” 余月亭拨了拨被风吹乱的头发,轻声说道,“春风尚凉,你若是着凉当不了差,还怎么护我周全?不许脱!” 余月亭笑笑,真是个天衣无缝的好理由。 “遵命。” 顾云安含笑,策马上前,轻声道,“小郎君也打累了,不如退后守球门,我来与他打一会儿。” 余月亭正愁一会儿开赛面对温衍不知如何是好呢,自然立时答应了,调转方向朝球门走去,离得温衍远远的。 小风示意双方准备好,一声令下,再次将木球抛出。 温衍一马当先高喝一声策马上前,顾云安默不作声跟在原地,待温衍获球之后,顾云安蓦地策马上前,自后抄上去,狠甩马鞭,马匹疾速上前,横在温衍面前。 温衍急忙勒紧缰绳,无暇顾及其他,顾云安不慌不忙奋力一击,动作快得众人都没看清,木球便稳稳落入球门之中。 不过是短短一瞬之间,小风惊得两眼发直,直到顾云安冲他吹哨一笑,才回过神来在地上再插上一根柳条。 温衍大汗淋漓喘着粗气,明显感觉此番此上一场打得吃力得多。 眼前男子不显山不露水,却举重若轻地就赢了自己,且赢得毫不费力,明显只是打着玩玩而已。 他自小尚武,难得遇见了这般高手,心中对顾云安自然万分崇敬。 顾云安懒洋洋地玩弄着马鞭,又俯身摸了摸座下青马溜光水滑的鬃毛,向温衍赞叹道,“温兄家中这几匹马倒是不错,匹匹都是难得的良驹。” 温衍擦擦额上的汗,豪爽一笑,“若是小郎君喜欢,便赠予小郎君了。” 顾云安轻声笑道,“这怎么使得。” “宝马配英雄,小郎君这身手非常人所能及,纵是我自小习武,也知不是小郎君对手,心内十分钦佩。一匹马换结识个好友的机会,可谓是十分划算了。”温衍摆摆手豪爽一笑。 顾云安也不再推辞,“那便多谢温兄了。” 远处小风又举起手中木球,温衍朝顾云安笑道,“时辰未到,今日真是要向小郎君好好讨教一二,小郎君切莫谦让于我,须得尽兴,方才有意思。” 顾云安微微颔首,朝温衍抱拳,“互相讨教。” 小风又皱眉扯着嗓子高喝一声,嗓子几乎要喊劈叉了,又再将木球高高抛起…… …… 这恐怕是余月亭打过的最无聊的一场马球,顾云安甚至没让温衍到己方球门近前,每每都是温衍刚跑过中场,顾云安便干脆利落地夺了球直射他方命门。 看他玩得倒是不亦乐乎,自己骑在马上百无聊赖,与对面的方鸿四目相对,两人皆是无奈。 一个时辰时间总算熬过去了,满地的柳条,没有一根落在“温”字上头。 余月亭挑挑眉,寻了空悄声向顾云安埋怨道,“会不会做人?好歹给人家留点面子啊?” 顾云安凝神想了想,“难道小郎君觉得九比一要比十比零好一些?” 余月亭想了想,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不会多让着些?” 顾云安摇摇头,一脸认真,“我这人不会撒谎。” “更何况,我向来心眼窄,输不得,也从未输过。” 余月亭一时语塞,反唇相讥,“行了行了,知道了,优秀不是你的错。” 顾云安不觉有异,“自然不是我的错。” 温衍输了比赛却没半点不高兴,随意披上衣裳,敞着胸膛,大踏步朝两人走来,眉开眼笑,“哈哈,今日这场马球真是打得痛快!” 他向顾云安拱手一拜道,“小郎君武艺高超,温某真是万分佩服!不知师承何处?” 顾云安淡淡笑道,“无有师承,胡乱打着玩的,今日不过是运气好罢了,险胜温兄。” 见他不愿透露,温衍也不勉强,或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吧,行走在外,哪能那么容易透了家底,倒也可以理解。 问话被顾云安淡淡回绝,温衍倒也不恼,大手一挥,倒是个豪爽的性情中人,大笑着地答了一句,“哈哈,那小郎君真可谓是奇才。既是天赋异禀,老天爷赏的饭吃,我可真是羡慕都没用啦。哈哈哈。” 对顾云安一番夸赞之后,见余月亭站在一旁,又转向余月亭笑道,“这位小郎君也是个聪慧之人,使杖运球,无处不透着一个巧字,刚上场我就败在小郎君手下。二位真乃妙人啊,今日得以相识,真是有缘得很呐!” 余月亭自来就是个爱面儿的,听得温衍这一番夸赞,高兴起来,嘴里不住谦让着,脸上却半点不遮掩,笑得花儿一样。 第二十三章 赔罪 夸完二人,温衍指了指后头慢悠悠走着的方鸿,朝二人笑道,“这位仁兄今日倒是不一样。” 方鸿听得提及自己,乐呵呵地小跑上前,等待夸奖,“怎么个不一样?” 温衍瞥他一眼,“往日都是在场外看人打马球,今日倒好,你上场子里头看热闹去了。” 听得温衍嘲讽自己,方鸿也不恼,朝余月亭二人笑笑,对温衍说道,“温衍你向来自负,难得今日遇见对手,不对,是高手。你都承认技不如人了,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就别上前自取其辱了,好好欣赏得了。” 温衍无奈,“头一回见人把守不住门说得这么好听。” 见两人斗嘴,余月亭与顾云安对视一眼,轻笑起来。 温衍有些不好意思,朝余月亭二人伸手热情地邀请道,“想必二位小郎君也乏累了,不如移步我帷幕中饮些热茶,消解身上疲累。” “如此甚好,多谢温兄。”余月亭答谢道。 一行人朝温家帷幕走去,小风撩开帷幕,众人入内,温兰珏抬起头来,见余月亭入内,脸色一变,双颊好不容易消解下去的红晕,蹭地又跃到面上。 余月亭见她心下一喜,快步上前,“原来小娘子你在此处。” 温兰珏狠狠瞪她一眼,甩下一句“登徒浪荡子!”撩帘而出。 余月亭愣在原地不知所措,温衍也让妹妹弄糊涂了。 方鸿急忙上前打圆场,呵呵笑着说道,“兰珏一向面皮薄,许是见到生人害羞,不妨事、不妨事。二位小郎君快请坐。” 温衍只有这一个妹妹,见她说出这话,心下却起了疑心。 他为人耿直,没有那许多心思,直视着余月亭说道,“小郎君,我这人说话直,你莫要嫌我说话难听。” 方鸿悄悄伸手扯了扯温衍的衣角,一面笑着岔开话题道,朝小风高声喊道,“小风,案桌上这茶凉了,快重新泡一壶莲子茶来,你家小郎君爱喝这个,清热消火。” 温衍不理他,依旧看着余月亭, 余月亭也莫名其妙,半天没想明白,但心中坦荡,亦不恼怒,对温衍笑笑,“温兄你只管说。” 温衍敛去脸上笑意,眼中有几分锐利,“还请小郎君如实说一说,对我家兰珏可有什么冒犯?兰珏自小念书,不是个无有礼数之人。” 余月亭心内坦荡荡,便将方才之事一五一十说与众人听。 她也委屈,一拍大腿,扁着嘴说道,“我真是见令妹衣裙好看,料子又清透,从未见过,便想着我也买一件呢。” 见众人眼神怪异,她自觉失言,赶紧补充道,“买给我鹤州的妹妹,她素来最喜欢这些好看的东西。” 她话音一落,众人哄堂大笑,方鸿捧着肚子大笑道,“怪不得兰珏生气呢,若我是姑娘家,只怕立时大耳刮子就扇下来了。” “为何?” 余月亭还是不解,自己不过是打听一下衣裙出处,怎地就冒犯她了,她百思不得其解。 方鸿轻笑,“小郎君看着年岁不大,心思也单纯,不了解女子心思也不足为奇。” 余月亭点点头,勾唇浅笑道,眉眼弯弯,“是,我不太了解女儿家的小心思。” 顾云安瞧她一眼,不作声,轻轻抿了一口琉璃盏中的热茶。 温衍大笑着指指方鸿补充道,“他可是正儿八经的浪荡子弟,不知暗地里招惹了多少姑娘呢,。” 方鸿轻摇手中折扇,轻轻摆手,潇洒含笑道,“尽瞎说。”却没有再否认。 温衍瞧他一副自得的样子,赶紧瞅准机会接着补一刀,“如此了解姑娘心中所想,我看说你是半个娘们儿也不为过。” “诶,对了。” 方鸿正在兴头上,没听清便顺口答应下来。 余月亭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赶紧掩面转过头去。 “胡说什么呢你!” 方鸿伸手推了一把温衍,温衍拢拢搭在肩上的衣裳,笑得腹疼。 方鸿背过身不理他,接着对余月亭道,“小郎君,你为男子,且还是个相貌俊秀英朗的少年郎。你这么两万发直盯着人家姑娘,谁都会以为你是对她心中有意。 谁曾想你盯着人家看半天,结果只看上人家的衣裳。你说,哪个姑娘丢得起这个面子?自然以为你戏耍她。” 余月亭忽而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忘了是男子身份,行为举止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有些失格,有几分不好意思,忙站起身来,“我这就去与小娘子赔罪。” 方鸿一把将她拉回坐下,笑道,“小郎君,你就别添乱了,你上前再将此事说一遍,她这薄脸皮怎耐得住?” 余月亭一想也是,此事是自己冲撞了,忙拱手朝温衍赔罪,“此番唐突了令妹,真是对不住了。” 温衍素来是个性情豪爽中人,当下便一挥手,笑道,“回头我与兰珏解开误会便没事了,先前兰珏说那话,我还以为小郎君是个轻浮之人……” 温衍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地说出心中所想,方鸿悄悄拐他一下,温衍这才惊觉失言,忙拱手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误会误会……” 余月亭笑着打断他,“本是我冒失在前,若有人这般对我妹妹,只怕是我比温兄还气恼呢。” 见她也是个爽朗之人,温衍心中只觉与这二人性情相投,认真问道,“二位倒是面生得很,想来应当不是青州本地人士,未请教台甫?” 余月亭拱手正式拜礼,笑道,“小姓余,名青圆,字昉乐,鹤州人士。” 温衍一惊,“你便是余家二郎?” 余月亭笑笑呷了口茶,“正是。” 方鸿将手中折扇一合,朝余月亭笑道,“青州近来都传余家二郎雷霆手段,刚到青州第一日,便将近半数的仆子送进公堂。我与温衍正好奇是什么人物呢,未等上门拜见,今日便得见真颜了,真是幸会。” 余月亭起身尽了礼数,“算不得什么手段,只是寻常的治宅之法,身为家主总不能让底下人辱了去。” 温衍点点头,又笑着向顾云安道,“敢问这位郎君台甫?” 顾云安只略一拱手,淡淡道,“顾云安。” 再无他话。 温衍一愣,笑笑问道,“顾兄可是青州人士。” “他不是。”余月亭抢答道。 “他是我家表兄,与我一同前来青州,准备在此游玩一阵。” 余月亭瞒下顾云安是自己雇下的护卫的事实,这世道,人人都是势利眼,亲贵踩贱,索性拿余家这名号给他个庇护。 没来由地,余月亭不想他被人看清。 或许,是因为他偶尔流露出来的,眼底的落寞吧。 他从前,一定经历过许多不好的事情。 第二十四章 家底 众人一一自我介绍了,这温衍家中亦是行商之人,余月亭初来之时,曾将青州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听过这温家名号,在青州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 行商之人,大多利析秋毫,这温衍却十分豪爽,是个性情中人,想来还未接掌家中事务,心思还有几分单纯。 青州方家的名号也是听过的,是青州本地的世家大族,青州本地四大家族,方家不算顶好也不算最差,恰排第三。 余月亭又再抬眸以上到下打量方鸿,行为举止虽有几分风流不羁,但难掩身上的书卷气,想来是个饱读诗书的,与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不同。 游手好闲在地方大族中算不得是什么稀奇事,地方大族自古便是如此,一贯是宗族中的长辈主事,小辈只管吃喝玩乐,年岁久了,纨绔子弟频出,丑闻不断。 这些世家子弟只要不做出什么给族中丢脸抹黑的事情就算是有才德了。族相比京都、鹤州这些繁华之地的世家贵族可差远了。 京都、鹤州、洛州等地的宗族之中规矩家教甚严,家中孩子自小便送入私塾读书写字,家中又请了武师教习,以求文武全面、德才兼备,为随后入仕做准备。 繁华之地人才辈出,孩童们自小便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便更加努力学习,为家族谋求更大的荣誉。 反之小地方的宗族大家往往就那么几家,固步自封,自以为自家了不得,后世仗着自家声望贪图享乐,日后往往却败在了这份自傲上头。 小地方的商贾大族的威风往往持续不过三代,便是这个道理。 看方鸿倒不像那般没分寸的纨绔子弟,余月亭忍不住开口与他攀谈,“我看方兄颇有书卷之气,可有科考入仕之意?” 温衍一听余月亭问这话,抚掌叫好,“余兄这话可算是问到方四的伤心事了。” 余月亭忙向方鸿赔不是,“所言若有冒犯之处,还望方兄海涵。” 方鸿摆摆手,丝毫不介怀,笑言,“也不是什么说不得的,我技不如人,屡试不中,考了多年也不过才过院试,只是个酸腐秀才罢了。” 温衍打趣道,“要我说,方四,你也别费那些心思,跟随你父亲好些学习经营族中事务,好好打理方家吧。你这一辈,也就你还像个成事的。” 余月亭微微点头,“温兄说的也不无道理。” 未待方鸿开口,顾云安看着幽静的湖水轻声开口,“方兄身处其中,难道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想来不过是志不在此,人各有所爱罢了。” 方鸿笑开了,“没想到今日居然遇见知己,顾兄真将我心思摸得透透的。你方才这一番话,我不敬你一杯就说不过去了。” 方鸿唤小风拿酒来,倒了一杯,一气饮尽,“不瞒诸位,方某人此生所愿,便是成为像顾家将军、刘归敬大将军一般的人物。 保民生平安、护疆土周全!莫看现如今大周一片太平,谁能数得清这背后是多少血肉枯骨换来的。” “那何不从军?”余月亭问道。 温衍看向方鸿,欲言又止,有些不忍。 方鸿苦笑两声,“我何尝不想,无奈生来体弱,兼有心疾,这幅病躯,如何参军?” 他无奈地摇摇头,“可惜天资平庸,科考之路也颇为不顺,不知今生可有报效家国百姓的机会。” “嘿,方四。” 温衍递了杯酒给他,自己也端起一杯,自顾自地碰了碰杯,皱眉说道,“你之前可不是这么一副悲观的样子啊! 你忘了?是谁说的,如今面上虽是太平,可朝堂时局早就从内里烂透了。 结党营私、势力争斗、贪污腐败……这一桩桩、一件件,到最后受罪的还是百姓啊! 你不是说你要改变这种局面吗?你可不能泄气啊!” 方鸿谨慎地扫他一眼,温衍看了余月亭与顾云安一眼,朗声道,“二位小郎一见如故,若不是一路人,也聊不到一处去,都是自己人,不妨事。” 余月亭对方鸿笑笑,举杯一饮而尽,一切都在杯中,无须再多言。 顾云安抱臂轻轻问道,“方兄,有些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身处局中之时,许多事情是由不得自己的。” 他提过酒壶倒了一杯在杯中,悠悠问道,“倘若你身在朝堂,身处权力漩涡之中,各方势力撕扯,你将何去何从?” 方鸿一怔,许久才说道,“朋党之争,于朝堂、于社稷,百害而无一利。若果真如此,我愿损已之利,不忘初心、独善其身。” “好一个独善其身。”顾云安仰天长笑,端起酒杯仰脖一饮而尽。 “方兄,如今这世道已经很难做到这四个字了。更难得的是,你心中有这四个字。就冲这个,我敬你。愿你有朝一日,青云直上,还能不忘初心,想起这几个字。” 方鸿心潮澎湃,站起身来,折了一根柳枝,激昂地对着青天立誓,“我方鸿以柳为誓,若日后得上青云,定然以顾氏刘公为表率,心系苍生百姓,当竭尽全力以报效家国为己任,绝不以权谋私、结党营私。若背此誓,有如此柳!”他面色潮红,蓦地折断手中柳条。 “别别别。”温衍上前拦住他,“你这誓啊,发早了。” 温衍重折了一根柳条下来,塞进方鸿手中,“你先说说,你这乡试还要再考几回才能过?给个期限。若此期限内考不过,亦如此柳一般,如何?” 方鸿让他激得酒气上冲,愈发激动起来,一把将温衍推开,大声喊道,“老温,你等着!明年八月便是乡试,我要是再不过,我是你儿子!” “诶,乖儿,那阿爹就等着到时候你回家给我打洗脚水了啊!”温衍丝毫不放过任何一个占他便宜的机会。 方鸿一下抽出腰间折扇砸过去,温衍躲开,万分得意,“没打中——” 两人追打起来,余月亭摇头笑笑,果然男子无论多大都像小孩。 天色渐暗,顾云安忽而转过头来,淡淡笑着看她,“那么,小郎君,你在这世间的初心又是什么?” 余月亭眨巴眨巴眼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跑到沐春湖畔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大喊,“我要成为北周首富!” 沐春湖回荡着她的声音。 余月亭叉腰,什么成亲生子哪里能有钱有意思。 她回头朝顾云安弯眼一笑,毕竟,钱能买来好多东西呢。 他,也不例外。 第二十五章 热闹 几人投契,烹酒煮茶,足足畅聊至日落西山,仍意犹未尽,本想回到城中继续寻个地方喝酒,不醉不归。 但温兰珏在身边多有不便,余月亭也有些乏,于是几人套了马车前前后后朝城里驶去,到了城门拜别几句,便各人回各人府中去了。 前几日孤身一人在府中不禁有些想家,今日结交了新友,便将此般念头一股脑抛到脑后去了,满心都是欢喜。 余月亭自幼结交的都是豪门贵女,今日头回与男子以兄弟相称,余月亭只觉新奇极了,又觉这几人相处起来十分和洽。当下便愈发喜欢青州,愈发觉得此地热闹好玩。心下打了主意第二日再上外头转转。 还不等她出门,第二日午后,温衍便递了帖子来,称要做东一尽地主之谊,晚间在宝安坊设了宴邀余月亭与顾云安二人前去,算是为二人接风。二人自然欣然前往。 余月亭嫌马车麻烦,妨碍她欣赏周围景致,于是顾云安牵了匹马出来,余月亭高坐马背之上,顾云安牵马徐徐而行。 行了半柱香的功夫,转过朱雀大街,前头便是人声鼎沸的宝安坊。 北周朝风气开放,设有数个坊市供日常贸易。在这青州城中要数东市的宝安坊和西市的义宁坊最为热闹。 寻常百姓生活无非就是衣食住行这些琐事,两坊内商户林立,生活琐事都可一并解决,可谓是大大的便利。 两市的北边儿坐落着鼓楼,楼上置有巨鼓一面,每日有人击鼓,以晨钟、暮鼓之声,决定开坊、闭坊的时间。 晨间击鼓百下是为开市,各家商铺开张接客。 娘子们逛街喜欢进绸缎衣帽肆、珠宝首饰行、胭脂花粉铺。郎君们直奔骡马行、刀枪库、鞍辔店。学堂学生们可以去书肆农夫挑着果菜米麦进市卖掉,再买走铁锄陶碗,商人拿着钱票去柜坊存入取出…… 街上有杂技百戏拉琴卖唱算命卜卦的,走得渴了饿了,有酒楼、食店、果子铺。 北周民风开放,直到亥时方才宵禁闭坊,再击鼓百下,灯熄火灭,更夫报时,城卫巡夜,不准通宵玩乐。 故而这个时辰正是热闹的时候。夜幕将垂,华灯初上,宽阔的街道两边,行人如织。 一路行来,小商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叫卖的东西种类各异——妆奁首饰,针线布匹,金银珠宝,古玩字画......真真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虽说各处都有坊市,但地方风情不同,细细品来各有滋味。许多小玩意儿余月亭见也未见过,早就一跃下马来,这边瞅瞅,那边瞧瞧。 忽而一个小贩嘹亮的声音响起,“豆皮饼——” 余月亭眼睛一亮,忙跑到他摊位面前,闻得香气扑鼻,咽了咽口水。 小贩极会看眼色,撤了张豆皮摊开,一面朝里头裹各式菜品,一面问道,“小郎君加酸还是加辣?” 余月亭想想,“辣!” “好咧!” 小贩手上麻利地加上佐料,卷起薄如蝉翼、晶莹透亮的豆皮饼,在油案上煎得油滋滋、金灿灿方才递过来。 余月亭正要张口,忽而瞥见身边的顾云安,也不好意思自己吃着,叫他看着。想了想,将豆皮饼一分两半,递过去。 顾云安倒也不客气,接过就往嘴里送。 余月亭才吃了一口,就听得顾云安咳个不停,眼中都咳出泪来,一面喊道,“辣、辣……” 余月亭捧腹大笑,“你吃不了辣你不早些说。” 顾云安捂口咳个不止,断断续续地埋怨道,“你也没问我…能不能…吃辣。” 余月亭笑个不停,“你这人真小气。好心请你吃豆皮饼,反倒成我的不是了?” 抬眼瞥见一旁有买桂花露的,又递了钱过去买了碗桂花露递给他,顾云安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仿佛余月亭欠他似的。 余月亭万般无奈,自己这是花钱请了个祖宗么? 两人一路走一路玩,忽而想起来快到赴宴的时辰了,忙快步朝百华街走去。 依照温衍豪爽的个性,定然不会小气,只要寻着最大、装潢得最豪华的门楼进去,寻过店小二来一问,他二人果然在楼上的雅间等候。 二人推门进去,温衍、方鸿二人笑起来,不约而同地开口,“迟到,罚酒!” 顾云安笑笑,也不推脱,仰脖便是三杯。 方鸿抚掌大笑,“顾兄好酒量。” 又转头看向余月亭。 顾云安拍拍方鸿,“二位老兄选这个地儿吃饭想来是别有深意。” 温衍、方鸿对视一眼,看着顾云安,“看来顾兄去过?” 顾云安笑笑,“久闻其名而已。” 方鸿大笑,“那今日一定要带顾兄探一探此地的真面目。” 余月亭听得云里雾里,正要举杯喝酒,顾云安轻轻拦下她,“你急什么?一会儿有得你喝的。” 温衍道,“也是、也是。先吃饭,喝酒不急。” 温衍招招手换店家上菜。 转瞬之间,桌上便布满了蟹粉狮子头、干煸黄鱼、红烧牛尾、脆皮乳鸽、水晶蒸腊、香淋葱醋鸡、桂花糯米藕、金银玉露团等吃食。 温衍忙招呼两人落座,方鸿闻得一阵异香,抽抽鼻子,闻得顾云安两人身上一股子豆皮香,打趣道,“好啊,你二人是怕温衍小气,清茶淡饭吃不饱肚子,提前还吃了豆皮饼垫肚子呢!” 说得余月亭脸上一臊,顾云安看她一眼笑着回方鸿,“我二人是怕我们大肚量吃怕了你们,日后再吃不着了,何止吃了豆皮饼,在府中吃了一席才来的呢。” 一句话说的众人哈哈大笑,举杯动筷,吃得十分热闹。 夜市渐渐热闹起来。推杯换盏之间,耳边不时有对街的丝竹管弦伴着欢声笑语飘过来。 方鸿放下手中的骨筷,有些心痒,两眼不住地朝对街瞟过去。 余月亭看见不禁有些好奇,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对面纱帐轻幔掩住门窗,其中却歌舞不断,甚是热闹的样子。 她好奇地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方鸿神秘一笑,“此地是青州有名的销金窟,昨日酒没喝痛快,今日便同二位小郎君喝个不醉不归。” 余月亭迫不及待,“那还等什么?即刻便出发吧。” 余月亭一把拉起埋头正细细剔鱼刺的顾云安,“还吃?你真是个大肚量啊?” 第二十六章 都知 一行人出了酒楼,却不是奔街对面而去,方才酒楼对着的乃是侧苑。要入正门,须得重新穿街走巷。 好不容易停下脚步,余月亭抬头一看,眼前乌门青院,俨然是一处人家。无有门匾,只在门前挂了个“舒”字木牌。 余月亭暗自纳闷,这哪里像什么销金所在?分明是哪户人家。 她正想开口问温衍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只见方鸿大步上前,轻轻一推,大门戛然而开。这大门原是虚掩着的,并未上门闩。 跨过门槛,一个笑意盈盈的婢子站在眼前,向众人柔柔行礼,对方鸿却是灿然一笑。俨然是老熟知了。 婢子引着众人朝里走,一路穿厅过院,只见堂宇宽静,院中精心种植着各色花卉,深深浅浅,在灯火烛影之下,凭生出几分旖旎。 小园中一角设有怪石,看来倒是十分风雅,半点不俗。 余月亭不禁起了好奇之心,难道这销金窟与自己想真是不一样? 再往前走,小堂垂帘,茵榻帷幌无一不华丽,空气中有淡淡的脂粉香。 方鸿紧走两步,撵上打头的婢子,笑问道,“金莲,今日崔都知在吗?” 被唤作金莲的婢子回眸浅笑,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亦是带钩,嗔道,“方四郎今日走运,崔都知今日在府中,你们刚好赶上了。” 方鸿雀跃起来,回身朝几人激动地低喊道,“今日算是咱们走了运了,一会儿就能见到崔都知了。” “真的?”温衍惊讶道,继而高兴起来,“我来这舒五家好几回了,方才得见这崔都知一回。今日真是运气好,误打误撞居然碰上了。” 余月亭让他们说的云里雾里,也大致猜到了此处是青州有名的妓馆。许是个中规矩吧,妓馆不挂门匾,只挂各家鸨母的名号,今日进的这套宅子便是“舒五”家的。 至于那位崔都知,大概是有名的妓娘吧。 见余月亭一脸疑惑,方鸿笑着向她解释,与余月亭猜测的大致相同。 方鸿道,“妓馆中地位最高的称为都知,这舒五家妓娘共有十来位,其中最有名的便是这崔都知,但凡她一露面,其他妓娘都得服服帖帖低头听管教,便是鸨母也得让她三分。” 余月亭来了兴趣,“想来应当是位绝色女子了?” 温衍神秘一笑,“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婢子领着众人进了用来摆宴开席的大堂。此处热闹得多,几人挑了个临窗的席位落座,温衍掏出一个银角子递给金莲。 金莲招招手,两个花容月貌的女子上前,娇声软语,柔顺地在一旁侍酒。 一个女子将酒递到余月亭嘴边,柔柔唤了句,“郎君请用。”满眼皆是娇媚。 余月亭浑身不自在,伸手接过酒杯,朝她笑笑,“我自己来。” 女子也不恼,垂眸一笑,雏鸡自己见得多了,头回来一个比一个青涩,几杯酒下肚就露了原形,扯着的袖子不松手,等到进了房里,更是什么穷形丑相都现了出来,丢一只鞋过去让他叼回来,就没有一个不听话的。 女子不急,镇定自若地坐在一旁,只慢慢给余月亭倒着酒。一双纤纤玉手有意无意地掠过余月亭的肩膀,余月亭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不动声色地朝里挤了挤。 顾云安微微挑眉,伸出手中空杯朝女子晃了晃,女子极有眼色,指尖挑着酒壶坐在顾云安身旁,倒酒之际一下歪倒在他怀里。 顾云安搂着怀中女子轻笑两声,“怎么还没喝就开始醉了?”说着将酒杯送至女子唇边,女子娇羞着饮下,面色绯红,更显娇媚。 顾云安笑着俯身在女子耳畔低语,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女子娇笑连连,坐起身来伸出粉拳轻轻捶在他肩上。 余月亭在对座看得目瞪口呆,如此娴熟,敢情是老手啊? 余月亭看了看四周,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席中,嘟囔道,“这花酒也不好喝嘛。” 温衍看她无聊,凑身过来,“可是入不了余兄的眼?待开席之后,崔都知露面,那便有趣了。” 一番话勾得余月亭对这崔都知更加好奇,在此地如坐针毡原打算寻个借口开溜,现下又耐着性子坐下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四处看。 酒至微醺,堂上乐声四起,仙乐飘飘,丝竹悦耳,余月亭闭目欣赏,随着节奏微微晃头,曲子不错,倒不是什么俗曲,她放松下来,脚下跟着打着拍子。 忽而乐声停止,一声高喊,“开席——!” 众人停了嬉闹,齐齐朝重重纱幔看去。 金莲端着乌木托盘挨席过来,席间有人拍出大笔金帛置于托盘之中,金莲浅笑连连,身后跟了个小婢,将席位和钱财记在册上。 金莲走到面前,温衍也不吝啬,解下腰间玉佩放进托盘之中,金莲眼前一亮,“温郎好大手笔。” 温衍笑笑,“在崔都知面前,不值一提。” 金莲笑笑,悉数将席位走遍,有的掏不出钱财来的,也只是笑笑,并不强求,权当捧了个人场。左右席位钱已经交过了。 金莲朝乐队打了个手势,方才那声音又高喊起来,“请崔都知——” 席间众人兴奋起来,无一人出声,伸长脖子紧盯纱幔。 没过多久,只听得环佩叮当,一个袅娜身影隐隐现于纱幔之后。 两个婢子自左右撩开纱幔,只见那人身穿了轻柔似烟雪的春衫,下身着玫瑰紫色薄裙,纤纤细腰里紧紧束着一条长穗五色宫绦,飞仙髻上簪着宝珠凤钗,那凤钗的凤嘴处衔着三串米粒般的莹白珍珠,行走之间左右摆动,自成一番风情。 素手之上却偏偏执了一柄鹿纹图案的团扇,将面容挡住,看不清真容,只微露一段白皙的脖颈。将众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余月亭一心想看这美人姿色如何,也伸长了脖子朝纱幔那方看去。 乐声再起,团扇微移,自下露出尖尖的下颌,一寸一寸上移,曲终扇移,终将全貌露出。 却只是一张素净的脸,没什么特别。说不上多么好看,甚至还比不上顾云安怀里的女子明艳。 余月亭有几分失望,不禁低落地嘀咕一句,“这就是都知啊?” 那面容白净的崔都知微微偏首,勾了勾嘴角,附耳对身边婢子低语几句。 第二十七章 行酒令 那小婢扬声高喊,“崔都知今日选已六桌、未五桌!” 方鸿一愣,看了看席位,俨然写着“已六”两个字。他兴奋地高举起手,“是我们!” 另一头也举起一只手。 小婢走上前,作了个请的手势,笑盈盈说道,“请各位随我上雅座。” “我们?全部?”余月亭有些犹豫,脸色不大好看,“一起?” 小婢有些疑惑,“自然是人越多越好,今日两席加起来才十位郎君,还怕不尽兴呢。” 余月亭愣住,紧了紧衣裳,“我…我就不去了吧。” 方鸿折扇朝手心一拍,朝余月亭笑道,“难道余兄今日不愿喝酒?咱们昨日可是说好的不醉不归的啊。” “噢?喝酒啊。” 方鸿挑挑眉,有些疑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余月亭噎住,极不自然地答道,“没…没什么。” 顾云安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小郎君,人不大,心思倒是不少。” 余月亭耳根蹭地涨红,白他一眼,“胡说什么呢。” 几人随小婢进了雅室,雅室与大堂布置差不多,只不过不再分席,地毯上放满蒲团,每人面前有一个矮案几,上呈上好的瓜果小食、美酒佳酿。 崔都知自雅室内帐出场,满室皆春。奏乐开宴以后,依照青州的习惯,喝酒之前得行个“酒令”。 若行得好,众人称赞,若行不好,则要罚酒。 有奖惩,自然要有裁判。裁判负责宣令、行酒、判对错。自然是由崔都知来担任此角,此角称为“席令官”。 有判对错的,自然也要有行罚的,此角称为“酒令官”。 崔都知缓步站起来,淡淡扫视一周,对余月亭款款一笑,“这位小郎君看着眼生得很,想必是头回来,就劳小郎君担这酒令官,也好熟悉熟悉规矩。” 余月亭只得起身拱手狭隘,接过她手中的令官手牌。 最后还缺一个明府大人,此人负责当监令,负责监督整场酒令活动,便以称呼县令的尊称叫他“明府”。 也是奇了,平日不得直呼官讳,在这妓馆之中逗趣却不是什么大事。 席间的人除了余月亭与顾云安这等新人,其他大多是熟客。 兼之崔都知身在风月场中左右逢源,自然练就了一身过目不忘的本事,每个客人的名号、喜好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款款走到一个微黑面皮的精瘦细眼男子面前,“劳胡掌柜了。”这胡掌柜在东市经营一家金铺,生意不小,为人严谨,颇有几分声望,由他担任明府,再合适不过。 明府拿出一双骰子、一只酒杓,由他负责掷骰子,开始行酒令。 席令官则掌管着一面小旗、一组筹子、一只小纛。 虽是掌管,但却是余月亭捧着,崔都知只在要用时来拿,拿完照旧还给余月亭捧着。 崔都知令旗一举,先饮下一杯酒,笑着说道,“得罪诸位了,今日既坐在此处。酒令如军令,诸席不论尊卑,不分老幼,皆惟我是主。违了我的话,是要受罚的。” 她微微含笑,话语娇柔,说出此话并不得罪人,反而将规矩先立在前,稍后一切以她论断为主,若是有人借酒生事,也好处理。 崔都知凝神想了想,笑道,“今日有新人,便从个简单的开始罢。” “如今春日妍妍,便以春为令吧。春字打头,作句可,引诗亦可。”崔都知轻挥令旗,用小纛指向方鸿,示意从他开始。 方鸿笑笑,指指窗外,“春月如雾霭霭光。” 此时正是云雾蔽月,倒也应景。 崔都知微微笑笑,手中小纛指向一个瘦弱男子,“张郎,到你了。” 那姓张的小郎君,想了想,答道,“春风拂岸裁细柳。” 崔都知笑笑指向温衍,温衍答道,“春日消尽漫山雪。” 崔都知忽而指向左首一个衣冠锦带的微胖中年男子,男子显然没想到会指向自己,不加考虑,脱口而出,“春宵一刻值千金!” “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崔都知笑着摇了摇头,“赵郎,此春非彼春,这春宵可不止是三月桃花开的时节才有啊。” 说罢啪嚓”一声,一根竹筹丢过去。 余月亭拎着酒壶上前,男子自认倒霉地张开嘴,余月亭不大懂规矩,倒酒入喉,却手下却失了轻重,一气给他灌了半壶下去,呛得他眼泪直流。 男子脸色涨红,有些恼怒地瞪着余月亭。 崔都知悠悠笑笑,打了个圆场,“这半壶春酒便算给赵郎君今夜春宵助助兴罢。” 这话她说得倒是坦荡,半点不见害臊。 男子的怒气被她这话消解殆尽,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大声笑一声,“我这老夫老妻了,还要什么春宵来。”说罢堂内又是哄笑。 众人吁了一声,男子摆摆手,告饶道,“得了得了,各位兄弟莫要排揎我啦。” 崔都知又举起令旗,席间又是一阵欢声笑语。 余月亭捧着筹子看了几轮,心觉妙趣横生。不禁佩服起这崔都知来,来逛妓馆大都是自恃才高的文士,名妓们无论是宣令、指斥还是判罚,都必须说得又敏捷又巧妙又风趣,言辞雅驯有理有据。 兼之什么脾性、什么地位的人都有,要周旋其中,要顾忌各人身份脸色,又要使在同一席中的各色人等都玩得尽兴,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今方才明白为何她姿色不算出众,却能稳坐都知之位,看来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余月亭不禁有些佩服,再好的皮相多看几眼也就腻了,这满腹文采周身风华若却是恒久的。 怀着这个念头再看那崔都知,只觉她面容清秀,别有一番韵味。 又结束一轮之后,崔都知将酒令官换与温衍当,对余月亭说道,“想必小郎君也知晓规矩了,便入席来一同玩一轮吧,不必拘束紧张,不过是图个开心而已。” 余月亭入席,只听得崔都知娇声说道,“便来个难些的吧,诸位选个字,拆开需为两个相同的字,所说东西颜色也需一致。” 众人凝眉细想,半日想不出一个,顾云安开了口,“我先来吧,给诸位打个样。” “林字拆开两个木,一木是松,一木是柏,松柏同是翠色艳。” “好!”众人鼓掌叫好,直叹他酒令行得好。 崔都知赞许地点点头,手中小纛依次向下指。 又有人开口,“吕字拆开两个口,一口是水,一口是酒,水酒本是空无色。” “出字拆开两座山,一山有锡,一山有铅,锡铅同是乌黑色。” …… 第二十八章 作令 轮到方才说出“春宵一刻值千金”的赵姓郎君,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他咳嗽两声,慢悠悠开口,“炎字拆开两个火,一火是灯一火是烛,灯烛同是亮堂堂。” “好!” 有“春宵一刻值千金”在前,此刻他能对出这个令,众人不禁为他叫好。 赵姓郎君得意起来,一撩衣摆,慢慢坐下。 他下首坐着的便是余月亭,众人目光移到她身上,见她生得白净清朗,想来也是个饱读诗书的小郎君。 她又是新来的,至今还未开过口,众人眼中满是期待。 “说呀!” “说呀!” 众人急不可待,催促着。 余月亭蓦地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双手背后,朗朗开口。 余月亭朗朗开口,“二字拆开两个一。” 她扫了一眼众人的神情,众人满是期待,胃口被她吊了一半,“继续说呀。” 方鸿呷了口酒,也满是期待地看着余月亭。 余月亭硬着头皮大声说道,“二字拆开两个一,一个乌龟一个鳖,龟鳖本是同一色,同样都是王八绿!” “噗!” 方鸿嘴里的酒还未入喉,一下喷了满地,脸色铁青。 “哈哈哈哈——” 众人笑声几乎要掀了房顶,“王八绿,这个比千金春宵还厉害!” 席间众人不乏文人墨客,纷纷摇头,“粗俗、粗俗不堪。” 明府憋着笑,对余月亭说道,“这位小郎君,你这令行的……非罚你喝下这一壶才行。” 余月亭撇撇嘴,“我好不容易想出这么一个。” 温衍提着酒壶过去,恰好听见她这声嘀咕,无奈地摇头笑笑,“余兄,你这令……想出来还不如想不出来。” 崔都知言笑晏晏,盯着余月亭看了一阵,对明府说道,“明府大人,小郎君初来,没有玩过,不如小女代她行一令,如何?” 明府捋捋长须,微微点头,“可。” 崔都知凝神想了想,“砳字拆开两个石,一石是砂,一石是砾,砂砾同是土中来。” 明府微微皱眉,“此令合规,但却不够出彩,席间可还有哪位愿代这小郎君行一令?不然这一壶今晚可免不了了。” 众人抓耳挠腮,实在是想不出来。 顾云安悠悠饮尽杯中酒,站起身来,“我愿代小郎君……” 余月亭一把抓住顾云安的衣摆,“你愿代我受罚?” 顾云安朝她笑笑,毫不留情地将衣摆从她手中拽出来,“代你受罚?这可不是我的职责所在。” 明府听见,高声问道,“这位小郎,你要代其受罚吗?” 顾云安轻笑,“不是。只不过我恰好想到一令,愿说与诸位共乐。” 众人笑了,“别又是什么‘王八‘绿吧?” 顾云安不答,淡淡开口,“朋字拆开两个月,一月下霜,一月下雪,霜雪欺月白,漫天皑皑色。” 众人一愣,“好令、好令啊。” 余月亭想想自己的“王八绿”,再念念他的“皑皑色”,有些羞愧,只恨没有好好跟先生学习,如今倒教底下人比自己还厉害,如此以后怎拿得住他? 但看看悠然坐在席上与众人谈笑风生的顾云安,忽而反应过来,这人好像从没有把自己当下人啊。 “小郎君,一壶可免,一杯难逃啊。”明府捋着胡须笑眯眯地说道。 温衍递过一杯酒,侧过身子挡住明府视线,悄声对余月亭说道,“余兄,我给你少倒些,这酒烈,烧得很。” “不准作弊。”顾云安悄无声息站在两人中间,对余月亭说道,“小郎君,我都为你挡下一壶了,你总不至于一杯都要作弊吧?” 余月亭受不得激,夺过酒壶,仰颈一饮而尽,抹抹嘴说道,“谁要你替我挡了?我自来守规矩,该是一壶,便一口都不少。” 众人见状,欢呼起来,又是一阵喧闹。 酒令行完,喊了舞姬前来助兴,推杯换盏之间,又是一阵阵酒香。 余月亭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心想这温衍还不如自己呢,这酒入口甘香,哪里就那么烈了。 乐起舞动,她倚着墙用脚打拍子,眯着笑眼赏舞。 跳的真好啊,这是几个人来着? 余月亭觉着胸口有些烧,凝神去数舞姬的人数,一、二、三……六…八…十…… 眼前渐渐有些模糊,怎么也数不清楚。 余月亭伸手使劲揉了揉眼睛,脑袋昏沉沉的,正想去端茶盏,一阵天旋地转,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小郎君、小郎君……” “该回府了。” 余月亭悠悠醒转过来,整个雅室静悄悄,崔都知手里端了碗醒酒汤,正一勺一勺往自己嘴里送。 温衍一脸焦急,“青圆老弟,你可算是醒了。” 方鸿朝余月亭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道,“不愧是余二郎,那可是舒五家埋了五年的陈酿啊,你居然一气全喝了!真是厉害。” “快别说风凉话了,快来帮忙。”温衍将余月亭扶起,对方鸿说道,“你与云安扶住青圆,我背他走。” “不必。”顾云安稳稳扶住余月亭,“她清醒了些,搀到门口就行了,我们骑了马来,不必背她。” 崔都知抬眸看了余月亭一眼,也劝道,“是啊,此处到前门可有好一段儿呢,眼下趁着清醒快些搀出去吧。”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男子不知轻重,恐伤了人,还是小女来搀吧。” 几人觉得她说得有理,崔都知刚伸出手准备前去搀她。 “不用搀。”余月亭两手一挥,觉得自己脑海无比清醒,“说什么后劲儿足,我看这酒也不过如此,我不过躺了一会儿就好了。” 崔都知无奈地摇摇头叹道,“难受的在后头呢。” 崔都知扶住她,余月亭大叫起来,“不必扶,我自己能走!” 说着抬腿就往前迈,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叫它朝西它偏朝东。 只得软绵绵地依在崔都知肩上,半搀半拖地扶到前门去。 顾云安将余月亭交与温衍二人扶着,自己去牵马。 凉风一吹,余月亭清醒许多。 直听得不远处隐隐有吵闹之声,她推了推温衍,“温衍,你听,什么动静?” 温衍不以为然,“无妨,多半是小子们喝了酒正闹呢,不是什么稀奇事。” 酒后生乱,自古便是常事。 余月亭微微点点头,不再理会,顶多推搡几下,一时半刻也就消停了。 余月亭又半眯起眼发愣,忽而争执的声音越来越激烈。 余月亭蓦地惊了一下,只觉得有些不对劲,推了推也有几分微醺的方鸿,“不行,方四,你去看看,到底发生何事?” ” 第二十九章 酒醒 想了想,半是好奇半是忧心,摇摇晃晃跟在方鸿身后,朝起事的方向看去。 只见得两个男子周身都是酒气,都是绸衣。想来也不会是欺凌之事,多半真是醉酒闹事。 余月亭心中正嘀咕,两个男子推推搡搡,嘴里骂骂咧咧,依稀听得见几句,“韩崧!这话可是玉儿自己说的,你半点本事没有,嫁与你做什么?” “你放屁!你终日缠着她,谁不知你一副色心色肚打得什么主意!我警告你离她远些!” 被唤作韩崧的男子怒气上冲,上前推了另外的男子一把。 那男子不服气,反手指着被唤作韩崧的男子怒骂起来,什么下作的话都说出来,便是方鸿这般浪荡子弟,都觉得不堪入耳。 方鸿拉了余月亭一把,“走吧,别管了。原是两个小子借着酒气为姑娘争风吃醋而已,常有的事儿。” 余月亭有些不放心,“若是真打出事可怎么办?” 方鸿摆摆手,一脸笃定,“马上就到宵禁的时辰了,巡城卫马上就来了,顶多一刻的时辰,这点时间谅他两个醉鬼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我们走吧,人家两个的小儿女情仇,你我二人还真插不上手。” 听得他这般说,余月亭方才将一颗心放在肚子里东摇西晃地跟着方鸿走开。 恰好顾云安骑马过来,一把将余月亭拉到身后稳稳当当坐着,拜别了温衍与方鸿,策马朝余府奔驰而去。 马蹄哒哒,余月亭坐在马上直觉五脏肺腑都要颠出来了,好不容易消解下去些的酒意,现在又翻涌上来,脑袋昏昏沉沉,眼皮重得抬不起来。 咚地一头朝顾云安扎过去,脸颊紧紧贴在他背上。 顾云安身形一滞,轻唤了两声,“小郎君?小郎君?” 身后一片寂静,无人应答,心知她的醉意又上来了,怕她跌下马去。 顾云安轻叹一声,重新上马,将余月亭护在身前,放慢速度朝府中赶去。 …… 余月亭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刚刚翻了个身,便只觉头疼欲裂,不禁皱起眉来。后劲大,果然不是骗人的。 她唤了声“含烟”,含烟推门进来,一脸焦急,“小郎君,你可算是醒了。” 说着忙递了杯清水过去给余月亭漱口,余月亭只觉自己浑身都是酒臭,但头疼得厉害,便只简单擦擦身,换了身干净衣服,忙推门去后花园中风,想将酒气吹散些。 刚在落霞亭中坐下,便见池边一个身影翻动,手执一柄银剑,身姿行云流水,剑术却厉辣阴狠,锋芒毕露。 那人手中轻动,一阵银影闪过,剑气寒意四起,所到之处,草断花折。 纵是余月亭对武功一窍不通,也不禁暗叫了一声好,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那人转过身来,顾云安那张霁月清风般的脸出现在眼前,他素来身上自带一股温润,看来便像是哪个世家大族出身的温柔郎君。 却没想到剑使得这般肃杀,干脆利落,半点不拖泥带水。使得顾云安身上平添了几分锐利锋芒。 许是练武练得燥热,顾云安只着薄薄一身白衫,余月亭偷瞄一眼,耳朵发烫,想来他练武的年岁不短,身形倒是不错。 顾云安见余月亭懒洋洋坐在落霞亭中,大步进来坐在她身旁,还未开口先带几分笑意。 笑得余月亭发恼,“你瞧着我笑做甚么?是我脸上有笑话还是我长得像笑话?” 顾云安倒是不急,掏出白绢细细擦着手中银剑,慢悠悠说道,“我是钦佩小郎君,昨夜那一壶老酒,我都喝不下去。” 他不说,一说余月亭只觉得脑仁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厉害,不禁皱起了眉。 顾云安瞧她这幅模样,眉心一动,漫不经心地说道,“小郎君可还记得昨夜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余月亭蓦地抬头看着他,自己的酒品向来不好,又头一回喝那么多,做了什么自己也不大有印象,不禁心有点虚,小声问道,“可、可曾酒后失态?” 顾云安认真点点头,眉头紧皱,“何止是一般的失态。” 继而摇摇头,一言难尽的样子,“我都说不出口。” 余月亭脸上烧得厉害,硬着头皮问道,“是…我唐突别人了?还是别人唐突我了?” 顾云安定定看着她反问道,“这两者有区别吗?” 余月亭愣在原地,心中慌乱。 顾云安继续说道,“其实倒也说不上唐突……” 闻言,余月亭心中稳了一些。 “只不过就是小郎君昨晚喝多了一个劲儿说酒烈,非要脱了长衫上前与舞姬斗舞,拉也拉不住……” 余月亭方才安定下来的心又是一阵狂乱。 脱衣……舞? “小郎君,我可真是拦你了,愣是没拦住……” 不听他说要,余月亭头也不回地跑回景园。 居然脱了衣裳?那岂不是…… 她伸出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不敢往下想,一张脸绯红如霞,脑袋一片混乱。 脑子乱七八糟的思绪涌上来,脱了衣裳,还当着那么多人?那不是暴露了吗?以后还怎么见人了? 越想越臊,赶紧寻来含烟,又不好意思直问,旁敲侧击地问道,“含烟,我昨日怎么回来的?” 含烟有些奇怪,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但也如实答道,“顾云安同小郎君一道回来的。” 余月亭又吞吞吐吐地问道,“衣冠可还整齐?” 含烟心思细,又侍候余月亭这么多年,一下猜中她心中所想,忙宽慰她道,“小郎君放心,衣冠整齐,身份并没有败露。” 这一句话反倒是提醒了余月亭了,自己现下女扮男装,若是昨日真有失态之举,身份早就败露了,众人包括他顾云安也不应当是这样寻常的反应。 这才反应过来受了捉弄,咬牙一拍桌子,“作弄主上,他顾云安真是好大的胆子!” 话音刚落,门外却传来“咚咚”两声。 余月亭没好气地问道,“谁?” “我。西市有家茶馆,解酒甚好。我带小郎君去。” 顾云安的声音响起来,余月亭一惊,反倒像是做了亏心事一样,心虚了一下,方才的气势全无,赶忙答了声,“好。这就出来。” 脑海里突然想起,昨夜马上,似乎是倚在他怀中回来的,胸膛温暖。 她忽而想起方才白衫下影绰的身形,觉得自己的脸烧得更烫。 第三十章 茶馆 “话说那少将军,虽是年少,却十分勇武,虽只二八,却半点不输阵前老将,见得万川城中破败如此,残火不断,横尸遍野,便是老幼妇孺也未曾放过,俨然已是死城一座。当下便断喝一声,‘弩贼拿命来!‘ 携二百精将,手挑银枪,策马直冲弩贼大营而去。不料这正是弩王索达姆的激将之法,他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待那顾少将军前来,便势要将他生吞活剥! 那少将军满腔愤怒,一气奔到望城坡前的一处密林,听得树叶沙沙,忽觉事情有异……” 说书人眼神一闪,戛然而止,不再说话。 茶馆中人忙催促道,“后来呢?发生何事?” 说书人手中惊堂木一拍,嘿嘿一笑,“自然是——明日再续!” “呸!” 众人狠狠一啐,瓜子皮、蜜橘皮一齐飞上去。 “我看你是没想好怎么编!” 说书人忙抱着头乱窜,“都说了明日!明日再续啊!” 余月亭笑了笑,这茶馆倒是热闹。 “听说了吗?那王掌柜又纳了个美妾。” 耳边传来隔壁桌的人说闲话。 另一人冷哼一声答道,“哼,王启东就是个老色鬼,都多大年纪了,还娶那二八小娘子!” “你这话说的,男人,哪怕是八十了,总也还想娶那十八嫩龄的。” 那人又是冷哼,“说是这么说,可那老色鬼手段未免太下作了些。前几年看上常家老二的女儿,使了个计,找人勾着常家老二去赌,常家老二正巧做买卖亏了钱,想着碰碰运气,挣两个零花子。 开先倒是手气好,一把接一把赢钱,这一赢钱心也就大了,眼又贪了些,将几日里赢来的钱全押在那上头,又找赌场借了好些钱,指着一把翻身。却没想到输了个精光,欠了一屁股债。 只剩了一个老宅是祖上基业,无论如何也卖不得,就将那水灵灵的姑娘抵给了赌场。 常家娘子知道了以后急得半死,刀抵脖子,逼着常家老二将老宅抵债,将女儿赎回来。 才发现女儿不知何时进了那老色鬼府中,老色鬼爽爽快快将人送回来,说那小娘子已用过了,没了新鲜头儿,便还给常家。 这老宅倒是还没住过,也要去尝尝鲜。 常家老二这才知道,那赌场原来是与王启东勾结在一处的。 那常家女儿回家后发现老宅也没了,自己平白受人一番凌辱,当夜就跳了河,常家娘子一病不起。常家老二找明府去告。 王启东轻飘飘一句常家老二自己心甘情愿。此事就这么了了,老常家白送了一条人命,一间大宅。” 先前那人应和道,“可不是嘛。此事老常也告不赢,又拿不出证据证明赌场让人动了手脚,其他事这么一看,可不都是自愿得嘛。王启东自然会说,又没人逼着老常去赌、去买女儿、抵大宅。说到底还是有了那股子贪念,不贪就不会着人家的道,中人家的计。” 余月亭听得直皱眉,但这二人说得也有道理。 这王启东对人心这点贪念倒是拿捏得准。 若那常家老二没存那点侥幸,也就不会去赌;若没存那点贪心,也不会将老宅输出去;若不贪大宅,舍了去,到头来至少保得住一家人齐齐整整、平平安安。 正因了这一点贪,却在冥冥之中酿成这等惨祸,余月亭不禁摇了摇头。 顾云安似是看透她在想什么,将杯中酽茶一饮而尽,嘴里满是苦涩,凝神淡淡说道,“凡进了赌场,就没有想空着手出来的。赢了想赢得更多,输了想翻盘。世人皆如此,但凡尝到点甜头,心中那点贪念就不再是念,非要变着法的把它换成钱。” 余月亭若有所思,正要说话,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余家二郎!” 余月亭愣了一下,循声而去,却是昨夜“春宵千金”的赵姓郎君,他家中经营一个金铺,故而余月亭笑笑,朝他拱手一拜,道了声,“赵掌柜好!” “诶,太见外了,青圆老弟,叫我老赵便可。”赵掌柜坐过来。 昨日玩得尽兴,互通了姓名,这赵掌柜为人爱结交朋友,也就不再客气,直呼余月亭假借二哥余青圆的名头,一个劲儿叫他“青圆老弟”。 这一叫倒是引起了隔壁桌一个浓须大汉的注意,身边一个小弟模样的凑上前瞥了一眼余月亭低声对大汉说道,“刘总领,是余家二郎。” 大汉目不转睛,两眼直勾勾瞪着余月亭。 余月亭只觉得背后一凉,刀刮背脊似的,扭头回去,正对上大汉恶狠狠的眼神。 她压低声音朝赵掌柜问道,“赵掌柜,可知哪头坐的都是些什么人?怎地这样盯着人?” 赵掌柜回头瞟了一眼,大笑一声,“嗨,那是当地的马队,专门帮人走货的。诺,那个凶神恶煞的,就是他们的领队。你不用理会他,他那个人就这样,瞧谁都是一副欠了他钱的样子。” 说着凑过来压低声音对二人说道,“原先是山上的马匪,身上背着几条人命呐。” 余月亭有些好奇,“那怎么下了山走马队来了?” 马匪都是些好吃懒做之徒,大刀一扛,把道一截,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怎么会愿意组马队?一路风吹日晒、风餐露宿,赚那么点微薄的辛苦钱。 刘掌柜摇摇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管他呢,兴许是夜里噩梦做多了良心不安吧。” 余月亭偷偷瞄了一眼,那大汉身量高大,浑身肌肉虬结,无比魁梧,坐在那里好似一座铁塔,看来就叫人心中压迫得很。 再兼之那大汉脸上一道长疤贯穿左右,一双眸子寒冰一般,直射过来,看得余月亭浑身不舒服,她不愿生事,与刘掌柜随意寒暄了几句,便与顾云安出了茶馆。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余月亭留心细看,这青州城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当铺、各式铺子一应俱全。 “走,瞧瞧自己的铺子去。” 余家在此处一共置了三处铺子,上回查账出来,账面都是亏损的,眼瞧青州也不算穷乡僻壤,怎么这生意就做不起来呢? 第三十一章 整理 到了铺子一看,一处绸缎铺、一处粮食铺、一处杂货铺,皆是萧条,真真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青州的铺子、宅子、田地是余德尧早年间盘下的,后来也抽不出空来打理,铺子、宅子空着也不行,索性将全权交给了原先那曹管事。 不是自己的买卖,自然也就不上心,终日变着法捞钱,三个铺子都只是维持而已。 余月亭总算知道为何父亲眼都不眨地就将青州的产业全拨给了自己。眼下三个铺子的生意没做起来,便是亏,也亏不到哪里去。 真是好生意人啊。 陆挺将账本递过来,余月亭摆摆手,不用看也知道是什么情况。 青州本地最大的绸缎庄是祥芙庄,自家的绸缎庄无论是成色、价格还是名气都比不上,自然吸引不了人。 余月亭伸手摸了摸积了灰的布匹,对陆挺说,“低价处理了吧,再这么放下去,非要让虫蛀了不可。” 杂货铺也是一样,并没有半点优势,青州群山环抱,仅南面有条河道,水患频发,水路不通,陆路又极难走。杂货铺若是能收进些外地的新奇玩意儿,兴许还有点用。 现下无非是卖些本地的山货及日常用品,这种铺子每隔十步就有一个,并不稀奇。 但是山路崎岖,进出不便,想来那曹管事更嫌麻烦,不愿意组建商队搜集外地新奇货品。 “这个也关吗?”陆挺问道。 余月亭点点头,“我手上本钱有限,拿来做这两桩生意不合算,只是维持着铺子不倒着罢了,没什么意义。” 余月亭一直惦记与霍碧霄的赌约,她向来争强好胜,从不愿认输。自进了青州城盘了账面之后,知道靠这几处铺子是挣不了钱的。 心中就一直盘算着拿手头的钱做个什么买卖,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 本钱有限,来前路上又花了不少出去,纵她一向是个手散的,为了赢这赌局,也不得不好好筹划一下手里的钱该如何花了。 眼下这几个铺子开着就是赔钱,进货、铺货,哪一样不要本钱?卖不出去又要积压在铺子中,本钱收不回来,照样又是一笔亏损。 眼下来说,实在是不划算。 余月亭轻轻叹了口气,一行人朝粮店走去。 粮铺也没好到哪里去,粮米倒是都是上乘的好货,就是来客寥寥,小伙计杵着下巴在柜面上打瞌睡。 俗话说得好,米面粮油乃是民生之本。 若这些个必需品都卖不出去,那可就真是有猫腻了。 余月亭捧起手中晶莹剔透的米粒,“咱们铺子里卖多少?” 小店中的主事张奎忙不迭地答道,“去年是歉年,收成不好,斗米五钱。与外头各大米铺都是一个价。” 余月亭将手中的米倒回去,皱眉说道,“重写价牌,今日开始斗米四钱。” “小郎君……”张奎欲言又止。 “如何?” “米铺中卖的米大多都是余家在青州的百亩良田产的。每亩地与佃户三七分成,这样算下来我们店中的米并不多。再降价,抛了开销,赚不了几个钱。”张奎说道。 余月亭笑了,“地是死的,人是活的。没米卖张主事不会去田间地头收吗?”话到最后,隐约有几分怒意。 张奎不是听不出来,他幽幽叹了口气,“小郎君初来青州,有所不知。这米收不着的。” “拿着钱还买不到东西?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余月亭愈发奇怪。 张奎拱手道,“您有所不知,在青州,唯有陆管事管辖的庄子是与佃户分成抵扣佃租。”他看了一眼陆挺。 又继续说道,“其他都是有定额的,明年每亩应交多少粮。时候一到,佃主便派人来收。” 余月亭道,“这办法不错,如此一来就不会出现张二那般浑水摸鱼的无赖。但也有问题……” 她反应过来,看向张奎,心中大概知晓了为何收不到粮食。 张奎瞧她这神情,点点头,“小郎君聪慧,去年青州遭了灾,收成不好,许多人都交不上定额的粮食,有的勉强能交上,但交了之后,自家就要饿肚子。 于是没了办法,纷纷找佃主商量,毕竟是天灾,人也无能为力,能不能少收些定额粮。 佃主们却统一了口径,咬死不肯松嘴,非得要按时按量交出粮食来。否则就收回田地,第二年再不让种了。 庄子里的农户又没有什么手艺,就指着种田吃饭,没了这一亩三分地,不就相当于断了活路嘛。” “然后呢?”余月亭问道。 顾云安皱眉接过话头,“然后无非就是交钱抵粮。” “这位小郎君说的不错。”张奎点点头。 “粮都没有,哪里有钱?”余月亭说道。 张奎眉毛拧成了八字,“有缺钱的自然就有放贷的,那王启东主动将所有佃户召集在一处,说愿意帮佃户们度过难关。” 早上在茶馆刚听过这个名字,余月亭有些反感,怎么又是他。嘴里不自觉脱口而出,“他会有那么好心?” 张奎说道,“王启东出了名的贪财,为人又阴险狡诈,怎么可能那么好心,自然是有目的的。 他以高利放贷给佃户,佃户们没了法子,若是不要,交不上钱,来年种不了粮,就没了活路。 只能硬着头皮向王启东借了贷银,拿去补给佃主。 却没想到此事是王启东与众多佃主联合起来设的局,王启东将收回的利钱分了两成给佃主。 佃主不仅没有因为天灾少了进项,反而还能分到额外的利钱,自然高兴得很。 这王启东打得算盘更好,他放的贷银是高利,农户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才挣几个钱?定然是如期还不上的。还不上这钱就滚雪球一样欠得越来越多。” 余月亭听得气不打一处来,自小阿爹就说商人但不可眼中只有一个“钱”字,要讲仁义,方才能走得长远。 如今一听王启东这等趁人之危的行为,她心中怒起,大声道,“趁人之危,真是丢了商者的颜面!” 她又道,“王启东如此做法定然激起民怨,农户没了活路,那还不起事与他拼命?” 张奎幽幽说道,“要不说王启东奸滑呢。” 第三十二章 悬济堂 “王启东假模假样地免了逾期的利钱,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农户卖粮都要悉数卖给他。只不过这收粮的价格嘛,自然压得极低。 农户们两相权衡一下,实在是吃不住利滚利,永远还不完,只得将粮食卖给他。 王启东收过来之后又翻了几倍卖给粮铺,利润翻了不知几个倍。 不仅这贷银连本带利收回来了,还靠着粮米赚了个盆满钵满。你说他这生意是不是做的划算?” 余月亭冷笑一声,“他自然是个好生意人,如此做法却不长久。” 闻言陆挺也叹了口气,“小郎君,你不知青州这青山绿水底下是一片败絮,早就烂透了。你以为那王启东为何如此胆大包天,在青州一手遮天可不只是靠那点钱。”陆挺犹豫再三,住了口。 话说到此,已然说的很透了。 余月亭不说话,照旧指指插在米粒中价牌,“改价,斗米四钱。” “小郎君——,不是赚钱、赔钱的事儿。” 陆挺无奈地说道,“现如今九成的粮铺的粮米都出自王启东手里,佃户没得选,只能卖给王启东。粮铺掌柜们也没得选,收不到粮,又不敢得罪,只能由着他扒一层皮、吃一道利。这五钱的售价是王启东亲自定下的。” “是啊,小郎君,若如今降价,便是公然与王启东作对,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张奎忧心忡忡。 余月亭笑了,轻摇折扇,“我余家向来就没怕过谁。我就不信,他王启东还能管得了这城中百姓拉屎放屁!” “管他王启东还是牛启东,我可不怕招惹他。”余月亭拿过价牌,下笔锋利,“斗米四钱。” 想想还觉得不够,贴了张大红宣纸在铺子门上,“斗米四钱,即刻生效。” 之后一撩长袍,转身出了粮铺。 张奎看着余月亭远去的背影,摇摇头无奈,“大伟,这一番怕是要惹事了。” 他抬起头看着隐隐发青的天空,喃喃自语道,“要变天了。” 未留神铺子门前经过一个身影,那身影扫了门头的大红宣纸一眼,冷哼出声,“不自量力。” …… 余月亭打道回府,陆挺紧紧皱眉,忧心忡忡。 余月亭看他一眼,笑道,“陆管事,你两条眉毛都快拧到一起了。” 陆挺看看余月亭,依旧不安,“小郎君,你没有同王启东打过交道,那人是条恶犬,心毒着呢。” 余月亭笑笑,指指自己的鼻子,“陆管事,你也没有同我打过交道,我这人也记仇着呢。” 正说着,天色忽变,狂风四起,雨点子噼里啪啦砸下来,落在身上砸得生疼。 没了法子,几人慌慌忙忙朝街边的铺子钻进去。 进去方才发现是家药铺子,火上正煨着药,药罐子扑通扑通作响,传来一阵药香。 一个小伙计跑过来,客客气气地问道,“几位是前来抓药的么?可有方子?没有也不打紧,铺子里有坐堂的大夫。” 余月亭拱手拜礼,“小哥,外头雨急,借贵处避避雨。” “那里头坐吧,这雨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小伙计将一行人让到里屋,拿了几个矮凳过来。 “天冬。给几位客人盛几碗药汤。” 一个身穿布衣的精瘦老儿撩帘出来,浑身满是药味,手中拿着一杆药秤,正在对方子配药。 方才那个小伙计应了一声,“好咧,掌柜的。” 撩帘进了内室,不一会儿端着托盘出来,上头满当当放着三碗药汤。 “几位身上都湿了,喝点药汤驱驱寒,免得落了病。”天冬将药汤递过来。 得避雨已然不错了,余月亭不好意思正想婉拒,却不自觉地打了个喷嚏。 老儿抬起眼皮看看她,“瞧吧,这就开始打喷嚏了。湿衣裳又紧紧捂在身上,今晚你非发烧不可。天冬,取火盆来。” 余月亭道了声谢,接过药汤一气饮尽,只觉浑身发热,手心也暖乎乎的。 “如何?”见他们将药喝下去,老儿跑过来紧紧盯着。 如何? 余月亭犯了难,这药汤又不是菜肴,难不成自己还能尝出个咸淡来? “腹中如火,顷刻之间,身上便逼了汗出来。先生这药汤药效甚好。”顾云安将药碗放回去,笑着说道。 “那是自然。”老儿自得起来。 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几人的脸色,点点头,有些开心,“看来新方子药效不错,你几位算是走运了,我这方子开出来可还没有给旁人试过呢。” 余月亭心下一惊,原来是拿我们几人试药来了。 老儿看着余月亭的脸色哈哈大笑,“你不必惊慌,老儿行医几十年,手下是知轻重的。” 天冬跑过来笑道,“人家都说我家掌柜是神医呢。” 闻言陆挺朝药铺牌匾看去,赫然三个大字“悬济堂”。陆挺赶忙起身一拜,“方才慌不择路,未发现进了大名鼎鼎的悬济堂。莫非老先生就是有圣手之称的韩神医?” 天冬颇为骄傲,“可不就是我家掌柜嘛。” 人没有不爱听恭维的,听得陆挺这一番话,他捋捋长须眯眼轻笑,“诶,什么神医不神医的,老儿我还差得远呢。 人人说我是神医,经验无非有二:一曰准,症状要看准,望闻问切,四步下来就要说出是何处的病灶; 二曰狠,下药要够分量,保证一次根治彻底。 这第一个,凡是医者,没有做不到的。老儿我与其他大夫不同就不同在这第二个。 老儿我舍得下狠手,其他医者未必有这样的胆量。 有些大夫,不能说他医术不高,但是他心里边打了拐,算计的是:每一次我少给你一些,让你病情有好转,就是不能根治,下一次你还得来我这处。 这一去而来,药钱就出来了。这样的作为,先在医德上就欠了一筹。 还有的大夫,胆小谨慎,生怕用错了药,本来该下两剂重药的,他偏只下一剂,总想着等有些起色,再加量。 可是人生病这东西,一次要不根除,拖的时间久了,免不了有别的疾患挤进来。这样陈陈相因,真是害人不浅。” 听得他这一席话,几人心中都颇有感悟。 无论做什么事情,都离不开这个道理。瞻前顾后,既顾虑这个又顾虑那个,到头来什么也做不好。 第三十三章 陈猴子 “老儿瞧瞧这副药汤的药效到底如何。” 说着韩神医朝陆挺伸出手,陆挺挽起袖子伸过手去,韩神医捻着长须闭眼切脉,微微点头,“不错,这回药猛,服上几剂,身体底子也养起来了,一般的风寒、瘟病也不那么容易染上。回头我多熬些,天冬你们支个棚子给百姓们散去。” “韩神医真是好心肠。”陆挺赞叹道。 韩神医摆摆手,一脸认真,“不过是医者的本分而已,老儿一身朽骨,又没有别的本事。这两年年岁不好,地里收成不好,不少人家都揭不开锅了,病了也吃不起药,看着让人心里难过。老儿我能做的也就是施些汤药了。” 他朝陆挺笑了,“小郎身体不错啊,结实得很。” 陆挺也笑,“不瞒韩神医,我家中微寒,自小没少下地做农活,活计做得多了,身体也就结实了,没生过什么病。” “好生养着,活到八十八、九十九也不是什么大问题。”韩神医话音刚落,惹得满堂众人大笑。 陆挺拱拱手笑道,“哪里有那样的福分。” 在一旁配药的小伙计闻言兴奋地跑过来,“师父、师父,您瞧我能活到什么岁数?” “竹苓,整日里不好好干活。哪里有热闹你倒是第一个往上凑。”韩神医瞥他一眼。 竹苓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笑,韩神医继而拍拍胸脯叉着腰傲娇地说道,“你有师父我呢,保你活到九十九。这便是当我徒弟的好处,虽然师父保不了你大富大贵,但长命百岁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天冬凑上来,嘻嘻笑,“师父,那我和竹苓老弟的寿数差不多吧?” 韩神医瞪他一眼,神神秘秘地说法道,“天机不可泄露。” 天冬扁着嘴走开,一脸不开心,“师父就是偏心眼。” 天冬?竹苓? 余月亭笑笑,这韩神医倒是有意思,铺子里的学徒、活计都起了药材的名字。 韩神医走到余月亭面前,余月亭卷起一段袖子,将手递过去,韩神医刚搭上脉,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阴脉……” 旁边的人没有听清,陆挺只见韩神医脸色一变,还以为余月亭身体有恙,急忙上前问道,“如何?韩神医?可是我家小郎君哪处不好?” “你家小郎君?” 陆挺点点头,有些着急,但还是认真答道,“这是余家家主,我家小郎君。” 听陆挺说完,韩神医心中有了数,多半这主事的不知道自家“小郎君”是女儿身。 多年行医养成了一张守口如瓶的嘴,这“小郎君”多半有自己的苦处,她既有心隐瞒,自己也没必要戳破。 余月亭含笑定定看着韩神医,眼帘轻动,笑着问道,“请问韩神医,可是余某身体有恙?” 韩神医抬眼瞄她一眼,微微摇头,“无事。好得很。” 余月亭道了声谢,不动声色地将手收回。 顾云安自觉地伸出手递给韩神医,韩神医脸色也不好看,看了一眼顾云安,低声说道,“小郎君若是有空,回头来老儿这处坐坐,还须好生调理一番。” 顾云安瞥了一眼身边,余月亭正在与陆挺说话,丝毫没注意自己这边。 顾云安缩回手,朝韩神医笑笑,“那便劳烦韩神医了。” 韩神医凝眉点点头,想了许久,压低声音说道,“那半枫丸太损基底,小郎君还是不吃为好。” 顾云安点点头,有些讶异于这个怪老头儿的医术,看来确实不负神医之名。 韩神医正要说什么,忽而外头进来一个头戴斗笠人影,天冬笑着上前迎客,待那人摘去斗笠,天冬脸色一变,小声喊了句,“师父。” 韩神医走过去,神色肃穆,直挺挺挡在铺前,“陈猴子,你又来做什么?说了那祖宅不卖,出多少钱也没用。” 陈猴子拍了拍身上的水珠,盯了韩神医一阵,忽然笑开。因身形瘦削,又高又瘦,怎么也吃不胖,被人唤做“陈猴子”。 陈猴子躬身笑开,眼里多了几分奸诈,他伸手搂住韩神医的肩膀,“猴子我又不是听不懂话,既神医说了,祖宅不愿卖,我向来也不强人所难,此事便罢了。今日我是来抓药的。” 天冬上前一步,挺了挺胸膛,一脸愤怒,“此处不做你的生意,快些滚开。” 陈猴子斜他一眼,看向韩神医,“哟,我听说医者仁心,是不会置病人于不顾的。如此作为,怕是有违‘悬壶济世‘”这四个字吧。” 说着陈猴子扬扬下巴,指向悬济堂体内的牌匾,笑眯眯看向韩神医。 业内有规矩,医者仁心开张做生意,病患上门,没有往外轰的。 韩神医皱眉伸手一请,自己率先大步坐在旁边的诊堂前,拿过案上的白纸黑墨,头也不抬,沉声问道,“身上何处不爽?” 陈猴子也不避讳,撩开遮蔽的厚帘,故意大声说道,“前几日杨六家新来了个小倌,年方二八……” 听得“杨六家”几个字,这是青州有名得妓馆,比之别的妓馆名声更大,但却是因为馆中出了名的露骨下作,颇为别家妓官所不耻。 韩神医皱了皱眉,打断他,“无人愿意听你这些破事,何处不舒服,你直说。” 陈猴子歪在凳子上,抓抓胸口,眯着眼笑道,“哟,韩神医急什么,且听我慢慢道来。话说那小倌生得水灵灵,一双眼睛勾人得很,只那么一眼,就把多少男人的魂勾去了。 杨六那鸨**滑,见这小倌可人,便公然叫卖小倌的初苞。引来乌泱泱一片人竞相出价,我陈猴子是什么人,哪里能让这些人比了下去,费了好大劲儿,出了一百两银子,才将这小倌的初苞拿下。定的是今夜前去一亲芳泽。” 陈猴子越说越来劲,脸上猥琐之相浮现出来,他本就生得丑陋,现下更是叫人一阵恶心。 他丝毫不遮掩,故意炫耀似的,扯着嗓门大声说,余月亭胃里一阵恶心,侧脸过去闭上眼缓着劲儿。 韩神医也忍不了,皱眉说道,“此事与你的病有何关系?你莫要与我绕圈子!” 陈猴子嘿嘿一笑,凑至近前,“自然有关系。” “我来便是要问问韩神医,你医术这般高超,可有什么方子,能使我今夜威风百倍、一夜不倒。我这银子总不能白花。” 第三十四章 吃人嘴短 韩神医气得长须微颤,狠狠一拍桌子,怒道,“陈猴子,你滚出去!莫要存心来恶心我!悬济堂不卖这等下作的东西!” 陈猴子悠悠站起身,啐了一口,轻蔑地扫了韩神医一眼,“药都配不出来,老头子还有脸担着这神医的名头呢?我看趁早摘牌子回家种田得了!” 天冬气不过,上前推了他一把,却被陈猴子反手抓住手腕,狠狠一甩,摔倒在地。 陈猴子虽然身形瘦,却是实打实跟武师学过几年的,是青州出了名的泼皮无赖,物以类聚,他纠集了几个混子,一群人在青州为富商大户催米催粮催债,日子居然也过得不错。 药铺子里头的伙计都是斯文人,是骂也骂不过他,打也打不过他,一时真拿了他没办法。 竹苓赶紧上前将天冬扶起来,恨声道,“若是信石阿兄在,怎容得他如此放肆!” 信石是韩神医膝下独子,生得威武雄壮,又是个急性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纵是陈猴子也不得不让他三分。 陈猴子听得竹苓这话,冷笑两声,“你且等着他回来吧。” 竹苓觉得这话说得蹊跷,又一时半会儿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只狠狠地看着陈猴子,“你不过是个街溜子,替大户们狂吠的一条狗,神气什么!” 陈猴子脸色一沉,冷声说道,“那便让你看看我这街溜子的本事。” 说着拿过一根扁担重重捅向“悬济堂”的牌匾,一边捅一边骂道,“连药都开不出来,我看这块牌匾也没必要挂了!” 三四下捅上去,牌匾一颤,歪了半边,悬在门头上。 韩神医气得直跺脚,上去就要与他拼命,但年岁已高,天冬怕他出事,赶忙紧紧抱住他。“掌柜的,您可不能去啊。” 韩神医愈发气急,“难不成让我眼睁睁看着人家把我这祖传牌匾摘了?!老儿今日便与这无赖拼了这条命!” 陈猴子拿着扁担哈哈大笑,叉腰道,“老头儿,与我拼命?小心闪了你的老腰!” “啪!”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结结实实地甩在他脸上。 陈猴子看着瘦削的余月亭,摸了摸脸颊,咬牙道,“你敢打我?” 余月亭看看天色,淡淡扫他一眼,“今日天气不好,我心情不好,看见你,更是糟透了。怎么看你怎么不顺眼,不打一耳光实在是无法消气。” 陈猴子哪里受过这等气,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即反手就朝余月亭打去。 手还未落下,便在半空中被紧紧钳制住,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现在面前,面上含笑,眼中却是狠厉。 他回头看了余月亭一眼,对陈猴子微微一笑,“巧了,今日我看你也不是很顺眼。” 顾云安抬脚一踹,陈猴子跌跪在悬济堂门前,狠狠磕在门前的石槛上,嘴中一疼,吐出一颗门牙。 竹苓抱臂笑得开心,“陈猴子,怎么成了漏风嘴了?现下成了豁牙猴了,哈哈哈!” 陈猴子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满脸怨恨地瞪着顾云安二人,紧紧捏拳,手上骨节捏得泛白。 但他不是个莽撞之人,方才短短的交锋,陈猴子心中清楚,自己绝不是眼前之人的对手。 今日自己孤身一人,若要硬来,只会吃亏。 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陈猴子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将嘴中血水吐出,转身离开。 “喂!猴子!”竹苓大声喊道。 陈猴子回过身来,竹苓晃了晃手中,“你忘了拿你的牙了!” 陈猴子愤怒地走开,没走几步又折回来,一把夺过竹苓手中的牙齿,一个挨着一个扫视了个遍,咬牙切齿道,“你们等着!” 竹苓看着陈猴子落荒而逃的样子捧腹大笑,“他陈猴子如此狼狈的模样!真是好笑!” 余月亭唤陆挺帮忙一同将牌匾重新定好,韩神医走上前来道谢,余月亭笑眯眯地指这空荡荡的药碗,“吃人嘴短,怎么能袖手旁观。” 余月亭好奇地问道,“那泼皮招惹您做什么?” 一旁的竹苓快人快语,气鼓鼓地说道,“那无赖也不知哪里来的钱,非要买师父家的祖宅。师父不愿意,那猴子便日日来痴缠,被信石阿兄收拾了一顿,这才安分些。 这几日信石阿兄出外采买药材还没回来,多半这泼皮知道了,又买不了祖宅,就上药铺里胡闹,给我们眼里使钉子呢。” 韩神医叹了口气,“祖宅和这铺子是我老韩家的基业,怎能卖与他。”说着又对余月亭三人深深一拜,“多谢几位,今日若不是几位仗义相助,只怕我家这百年牌匾就被那猴子卸下来了,招牌扫地,我如何对得起家中先祖?”说着背过身去抬袖抹了抹眼角。 见他已是高龄,却还要受这等无赖折辱,余月亭心中又是愤怒又是不忍,赶忙岔开话题,笑笑道,“老先生医者仁心,我等十分敬佩,也想出一份力,回头布施药汤的时候,老先生只管使唤,我们也愿出一份力。” 一番寒暄之后,雨也停了,雾也散了,余月亭等忙拜别韩神医,朝余宅走去。 刚行至门口,薛原远远地便迎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郎君可有受凉?内屋已然烧好火炭盆、煮好姜汤了,快进去暖暖身吧。” 见顾云安站在余月亭身后,薛原心里拐了个弯,不敢厚此薄彼,也赶忙迎上去照样问了顾云安一遍。 期间也不敢怠慢陆挺,生怕被余月亭说是拜高踩低。 余月亭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中一触,他如今不过十一二的年纪,心眼也不见得坏,只不过从前跟错了人,学了些坏习气,现在纠正也还来得及。况且这几日自己已经给足了他苦头吃。 自己在这般年纪的时候,是鹤州城里出了名的娇纵任性,想来许多人见到自己也是头疼得很。所作所为未必不比他初次见面的时候惹人厌弃。 想到此,余月亭有几分心软,但还是板起脸问道,“薛原,在你眼中,余家家业如何?” 薛原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想了又想,方才开口,“余家是有名的商贾之家,世家大户,家业自然是数一数二的。” 第三十五章 清仓 余月亭正色道,“莫看如今余家尚有些名号,三十年前也是籍籍无名,我父是北境战乱时逃难至鹤州的,原先在北境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农户而已。” 她顿了顿,“放在如今,只怕你也要嫌他穿的寒酸,不配进这高宅大院。” 薛原脸涨得通红,低头小声嚅嗫了一句,“不敢。” 余月亭看他一眼,淡淡笑笑,“人性本如此,你也不必羞惭。只是人生还长,有人当下窘迫,日后未必不能直上青云。” “小郎君说的是。”薛原低下头。 余月亭定定看着他,“这道理反过来也是一样。就好比你,你当下依仗余家看不上微门寒户,若没了依仗,逐出这门去。从前你看不上的那些人,也未必会给你好脸色。” 余月亭话重,挑眼瞥了薛原一眼。 薛原极会看眼色,听懂她的弦外之声,心下一骇,赶紧“扑通”跪下哀求道,“小郎君,我知错了。求你莫要逐我出府,我家中还有父母兄弟都指着我这份差事养活!”说着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抬袖起来不住地揉着眼睛。 他年纪本来也不大,被余月亭这么一唬,心中慌乱,后悔不已。 余月亭见他如此,心内暗道,效果达到了。 待他哭得肩膀直抽,这才伸手手去扶他。 薛原眼睛红通通地站好,余月亭方才说道,“我今日与你说此话,不是要逐你出府。而是要教你明白,一来以貌取人乃是最无知的行为; 二来依仗旁人不如依仗自己,靠山山会倒,借势势会散,唯有靠自己才最可靠。你是男儿郎不得借他人之势欺人,有能耐的,就靠自己坐到那青云之上。那方才叫作本事。” 薛原眼泪巴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余月亭朝他招招手,“以后你跟着瑞生做事。” 瑞生谨慎又机灵,两人年岁差不多,在一处当差相互有个照应,也不怕旁人暗地里欺辱。 余月亭让陆挺将阍侍换了个憨厚稳重的,开门做生意,说到底靠的还是人,主顾上门,没个笑颜色怎么行? 阿爹曾说过,无论买卖做得再大,也不能忘了自己是靠谁养活着的。对自己的衣食父母无论何时都不能挂脸。 …… 粮铺。 天色尚早,张奎刚下了板准备开铺,看着大红色宣纸上“斗米四钱”几个字,他暗自叹了口气,心中只觉不安。 刚打开门,一个黑色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张奎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方觉失态,忙拱手朝那人一拜。 那人微微点头,朝价牌扫了一眼,“斗米四钱?” 张奎点点头,“是。客官要多少,我去给您量来。” 那人扫了粮铺一眼,粮铺不算大,但地段不错,处于一个交叉路口,又是闹世,人来人往。 黑衣人皱皱眉,“你这铺子里有多少米,我全都要了。” 那人朝柜上咚地丢出一个包袱,包袱歪了一角,露出白得闪眼的银锭。 “够吗?” 那人抓了把米细细看着,正眼都不看张奎一眼。 张奎吃力掂了掂手中包袱,“够、够。” “现在就装车,半粒米都不能漏了。” 那人走到门口吹了声口哨,几个布衣壮汉拉着马车过来,一言不发,三下两下将粮铺中的粮食搬运上车。 不过是一炷香的时间,整个粮铺便搬得空空荡荡,唯留桌上的一包银锭。 一会儿小伙计进门来看见愣在原地发呆张奎吓了一大跳。 小伙计蓦地跳起来叫道,“张主事,莫不是被抢了吧?!怎地四下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您可有受伤,我这就去报官!” 说着小伙计就往外跑,张奎一把将他扯回来,指指柜桌上摆着的银锭,将方才的事情与他一说。 小伙计先惊后喜,眉开眼笑,“这就都卖出去了?看来小郎君的点子不错,顷刻之间便售罄了。” 张奎皱眉摇摇头,“我总觉着这事后头有猫腻,没那么简单。” 小伙计一拍大腿,“哎呀,张主事,粮米卖光那是好事,我这就去将各处庄子里的存粮调来,趁热打铁,再卖一波。” 张主事犹豫再三,小伙计急了,“我的主事大人啊,粮铺没米,还做什么生意?来一两个主顾咱们没米,来十个八个还没米,如此下去,都道我们是空壳粮铺,价牌写得再低,没东西卖哪又有什么用?” 张主事一想,他说得也有些道理,于是摆摆手道,“去吧。” “回来的时候留神其他粮铺的情况。”张主事仔细交代道。 “好嘞,您就放心吧。” 小伙计套了马车一溜烟跑了,十分雀跃,店中的生意一向惨淡,如今忽地红火起来,他也高兴,想着月底能多得些赏钱,手中皮鞭甩得啪啪响,马车跑得飞快。 不过两个时辰便拉了满满当当一车粮食回来,热火朝天地往铺子里头卸。 “其他粮铺可有什么异常?”张主事忧心忡忡。 小伙计挠挠头,满脸纳闷,“没有啊,都跟往常一样啊。” “粮价可有变化?” 张主事又接着问道。 小伙计心中最记挂这件事,回来之前特意进各大粮铺打探了。 他笑着说道,“都是斗米五钱,还是数咱们铺子最便宜。”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张主事喃喃道。 小伙计上前宽慰道,“兴许是哪户人家看粮价降了,想着多屯些呢。这么多粮每斗便宜一钱,也能省下不少呢。” “不对,此事定然不对劲。”张主事皱眉说道。 “清仓。” 张主事话音刚落,早上的黑衣人又出现在眼前,又丢了一包银子在柜桌上,多的一个字都没有。 小伙计高兴得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好、好。我这就给您装上车。” “慢!” 张主事厉声说道,按住了小伙计的手。 “敢问贵客买这么多米粮何用?”张主事看着黑衣人问道。 黑衣人冷冷看他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过去。 小伙计两眼放光,咽了咽口水,这一锭银子少说也有十两呢。 张主事一动不动,依旧定定看着他。 “嫌少?”黑衣人又掏出两锭银子丢过去。 第三十六章 涨价 黑衣人抬起眼皮挑了张奎一眼,冷声说道,“我买粮米回去是喂猪还是喂鸡与你无关,你只管做你的买卖。” “话不是这么说的。”张奎皱眉看着他。 黑衣人沉着脸说道,“听你这话的意思,这送上门的生意你是不打算做了?” “自然是要的。” 一个珠玉落盘般的声音传来,余月亭笑眯眯地站在粮铺门口。 她上前皱眉对张奎说道,“张主事,快些将粮米装车交与这位哦贵客。” “可是······”张奎心中焦急,不自觉出声阻拦余月亭。 余月亭瞪他一眼,厉声说道,“你是家主还是我是家主?送上门来的买卖不做难道等着喝西北风?!” 那黑衣人笑笑,“看来这位小郎君才是明白人。” 余月亭拱手一拜,笑道,“日后还要多多仰仗贵客呢。” 黑衣人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慢慢说道,“好说。” 才从庄子里调过来的粮食顷刻之间又被买空,余月亭笑着将黑衣人送走之后,张主事忙不迭地上前说道,“小郎君,此事必然有古怪啊。” “我自然知道,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余月亭慢悠悠说道。 “各处庄子里头可还有余粮?”余月亭向小伙计问道。 小伙计摇摇头,“去年本就收成不好,旱了大半季,地里头的收成少得可怜,如今除却留在府中自用的,仓中已然没有余粮了。就今日这一日,已然被这人悉数买干净了。” “无妨。到底要耍什么把戏明日便见分晓了。”余月亭眸深似水。 ······ 三日后。王家大宅。 个身躯肥硕、头戴青色锻钉金绣华帽、身披蓝布大氅的中年男子歪在黑漆描金椅上,这便是青州一霸——王启东。 现下他正眯着眼细细看着一大扇白玉所制的屏风。 白玉屏风足足有巴掌厚,居然被能工巧匠雕镂为七层,花鸟鱼虫、奇禽猛兽极尽头极尽妍态、栩栩如生。 尤其出奇的是玉上本不着墨,这扇屏风上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什么珍奇的墨汁,细细描了一首诗文在其上。细细看来,一言一语皆是恭维谄媚。 通读诗文,王启东满意地笑笑,他本就是个胖子,养尊处优养出一身肥肉,现下一笑,两只眼睛更是看不出是大是小,都被肥肉挤成了一条缝,只是眼风一扫,双眸锋利,却是非常精明。 王启东用粗肥的手指一指那屏风,发话道,“好生放在前厅,小心注意着些,莫让那个不长眼的打了。” 随即转过脸来看着堂下的人,脸上肥油一动,开口问道,“吴缺,你都打听清楚了?” 吴缺躬身行了个礼,认认真真答道,“主上放心,都打听清楚了,余家粮铺里头那些粮都叫我们收干净了,现下铺子里、庄子里一粒余粮都没有了。” 吴缺答完抬起头来,竟是前几日在余月亭粮铺中买粮的那黑衣人。 ”很好。“王启东微微点头,十分满意,拿过一只青龙玉酒樽迎光赏玩着,悠悠说道,“不管他是什么余家二郎还是朱家二郎,在青州地界上,只有我王家说了算!”话语落地,竟是带了几分阴鸷。 “毛头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传出去,即日起,所有粮价上涨两成。”王启东说道,“我看他有几分能耐。” ······ “掌柜的,这粮价怎地又涨了?斗米七钱···谁家吃得起?”一个粗布麻衣的妇人牵着一个扎着冲天揪的男娃站在永和粮铺门口,手里紧紧攥着几个大钱,满脸愁色。 “呸,这是怎么手气!” 掌柜皱眉翻着手里的叶子牌,不耐烦地说道,“去年遭了灾你不知道吗?如今粮食紧俏,物以稀为贵这个道理你不知道吗?走开!走开!买不起走来,莫要拦着我做生意。” 妇人捏了捏手里那只温软的小手,狠了狠心将手中大钱递过去,“掌柜的,二斗米。” 面黄肌瘦的小男娃见阿娘递了钱过去,开心地拍拍手,将紧紧抱着的米袋递过去,冲掌柜的乖乖地喊道,“谢谢阿伯。” 又抬起脸对妇人说道,“阿娘,今晚不用喝红薯汤了吧,楠楠喝了好几日了,楠楠肚子饿。” 掌柜的身子微微一滞,推开正在量米的小伙计,嘴里骂骂咧咧,“瞧你那手抖的,连米斗都拿不稳,我来!” 说着拿起米斗舀了一大斗放进米袋子中,不耐烦地递给妇人,“快走!快走!莫要耽误我做生意。” 妇人接过米袋子一愣,牵着男娃走开,走了几步,小男娃又颠颠地跑回来,对掌柜的深深一鞠躬,脆生生地说道,“阿娘让楠楠谢谢掌柜阿伯。” 掌柜头也不抬,继续翻着手里的叶子牌,唔了一声,摆摆手让小男娃快走开。 掌柜抬头瞥了一眼那小小的身影,嘴里嘟囔着,“倒霉孩子,瘦骨嶙峋的,怕是长不高啊。”心里却莫名的烦躁起来,手里随意丢了一张牌出去。 “赢了、赢了!” 小伙计兴高采烈的将手中叶子牌一扔,伸手朝掌柜要钱,“掌柜的,我可算是赢了你一回了。” 掌柜掀袍起身,衣角勾住小方桌,桌子打翻,叶子牌混在一处, 掌柜不耐烦地叉腰大喊,“毛头小子,怎么你就赢了?赢个屁!重来重来!” 小伙计一面弯腰去拾叶子牌,一面埋怨道,“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耍赖呢。” ······ 余月亭盯着手里帖子上的大印,方正气派的一个“王”字,一脸纳闷,她侧过脸朝陆挺撅着嘴埋怨道,“怎么人家的大印如此气派,我的那枚就刻得歪歪扭扭,一点都不好看。陆管事,你回头打听打听,这手机找哪家的工匠刻的,我也要刻一枚。” 陆挺一脸焦急,“小郎君,你可别跟我逗趣了。明日分明就是鸿门宴,可千万去不得啊。” 余月亭懒洋洋道,“难不成他王启东还能烹了我做菜不成?” 陆挺上前劝道,“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余月亭笑了,“陆管事,你可莫吓我,吃人可是犯法的。” 陆挺急得团团转,“小郎君,不是这么个吃法。” 余月亭瞧着他这副焦急的模样来了劲儿,托腮问道,“那是怎么个吃法?清蒸还是红烧?” 第三十七章 鸿门宴 看着陆挺焦急的模样,余月亭开口安慰道,“无妨。陆管事且安心,不过是去吃顿饭而已,不会怎么样。我自有分寸。” 既答应了赴宴,余月亭当下便回了贴送到王家大宅之中。 第二日傍晚,余月亭翻身上马只身赴宴,准备前去会会这个人人谈之色变的王大掌柜。 王家大宅在城南,余府在城东,说远不算远,说近也不算近。 行至半路,身后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顾云安驱马跟上来,不紧不慢地与她并肩行走着。 顾云安看着她开口道,“陆挺说是鸿门宴,既是鸿门宴怎能让你一人赴险。说好了护你周全的,便一刻都大意不得。”还是一贯的温润笑眼,此刻看来有几分妥帖。 见有人担心自己,余月亭心中还是有几分暖意,绽开笑颜。 见余月亭笑开,顾云安又顿了顿,话锋一转,“万一小郎君你真出了什么事,谁付我月钱?我这一个月岂不是白干了?” 余月亭白了他一眼,“你真是掉钱眼里了。” 顾云安抖抖袖子笑道,“两袖清风、兜无两子,自然万事先谈钱,小郎君多担待些。” 言语之间,二人便到了王家大宅。抬头看去,大宅飞檐抱势,勾心斗角,屋脊连成一片,看不见边。可见财力之厚。 余月亭暗叹一声,这架势也堪比高官贵王了。 转念一想,这王启东可不就是青州霸王嘛。 余月亭摇摇头,与顾云安二人一前一后朝阍室走去递过贴去,阍侍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引着二人朝内走去。 忽而听见几声痛苦的呻吟,余月亭四下张望,忽然发现隔着一个月门,门内有一棵合抱的大树,树上影影绰绰仿佛吊着一个人。 余月亭惊呼出声,还以为是什么人上吊自尽,连忙发声提醒。 那阍侍扫了一眼,不以为然,“不打紧,不过是一个小毛贼,今晚在此吊一宿,明日再送官法办。”眼珠子却紧紧盯着余月亭,留心看着她的神情。 如此倒吊一宿,不死也没半条命了,再凝神细瞧,那身影身上有斑斑血迹,地上也凝了一小滩黑红血迹,那人有气无力地呻吟着。显然已经被打过了,下手还不轻。 余月亭不禁皱眉,“这人被打得皮开肉绽,想来是偷了王大掌柜什么要紧的东西人赃俱获了?” “那倒也不是。” 阍侍顿了一下,继而仰着脖子瞥了那人一眼,有几分轻蔑地说道,“这人悄悄窥探我们宅院,拿下他问,又说不出个缘由问,如此行迹鬼祟,不是贼人难道还是菩萨?” 说着拾起一旁的长鞭,扬鞭又要朝那人身上抽去! 余月亭连忙快步上前挡在那人面前,阍侍措不及防,忙收回长鞭。 余月亭回身看了一眼被倒吊在树上的人,脸上斑斑血迹将面容掩住,看得人心惊肉跳,沉着声音道,“就一句窥探宅院便要拿人入罪,这未免太过儿戏吧!” 阍侍不以为然地看她一眼,“家主说了,任何人胆敢觊觎王家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片树叶子,都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眼风一扫,翻起眼皮看了看倒吊在树上奄奄一息的人,意有所指,“这便是同王家作对的代价。” 这话余月亭瞬间明白了,这出戏原是唱给自己听的,自己降低粮价,在长期垄断、扼住青州各项生意命脉的王启东面前,就是公然与他作对。 余月亭冷笑一声,“杀鸡儆猴,倒是一出好戏。” 阍侍笑笑不答话,只伸出手在一旁引着路,“小郎君,这边走。” 进入宴厅,空无一人,阍侍拱手笑笑,却不见得有多恭敬,十足的敷衍,“小郎君稍候片刻,我家家主马上就到。” 阍侍退出厅去,却未离开,在门口观察着余月亭的神色,只被晾在一旁,眼前的小郎君却没有不快之色,神色始终淡淡,悠悠然展开手中折扇,与身旁男子有说有笑。 顾云安看看余月亭,颇为兴趣地问余月亭道,“这王启东将你晾在此处,连一壶热茶都不上,分明就是有意折辱,你怎地不恼?” 余月亭莞尔一笑,“既是鸿门宴,咱们便安心看戏,这不过是个开场,待会儿方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大掌柜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顾云安笑笑,“你倒沉得住气。” 余月亭偏头悠悠看向窗外,方才的月门遥遥正对这宴厅,那个身影在眼前晃来晃去。 余月亭眼色一沉,起身换了个位置,坐到正对着门口的案桌前,窗外场景一览无余,冷声说道,“他既要我看戏,我就看个清清楚楚!” 门外的阍侍听得话语落地,眼底一沉,匆匆朝孤叶堂走去。 过了好一会儿,闻得门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余家小郎前来,真是有失远迎啊!” 一个肥硕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一双眼睛精光四起,精明无比。只这双眼睛都能肯定来人便是王启东。 余月亭不卑不亢,微微拱手,“王大掌柜,久仰大名。” 王启东大步走到堂上主位一屁股坐下,众仆鱼贯而入,顷刻之间各个案几之上朝摆满了四湿四干八个果盘,一盘通红的荔枝还带青叶,下头用冰镇着。 各色菜式陆续上桌,一样比一样还花哨复杂,看得人眼晕。 王启东道,“久闻鹤州余家之名,未得机会前去拜访,如今小郎君远赴青州,王某也才得知,未曾尽地主之谊为小郎君接风洗尘,真是失礼、失礼。我先自罚三杯。”说着仰脖一气将三杯酒一饮而尽。 余月亭暗骂一声,真是老滑头,三言两语之间便分了主次先后,言语之间,便是在这青州地界他王启东是主、余月亭是客。 顾云安在她耳边轻声道,“此人不善,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莫要轻举妄动。” 余月亭拍了拍顾云安桌下的手,示意他自己不会莽撞。 举杯起身对王启东一笑,“王大掌柜这话说的可就客气了,余家在此有宅有地,此番我也算是回家,回自己家怎能劳烦王大掌柜接风洗尘呢?这不合规矩。” 她抬眼看了一眼府宅,有些遗憾地说道,“想来当年我父置宅之时,也曾来看过王大掌柜这处宅子。后来不合眼缘,便弃了未买。” 余月亭仰头定定看着他,两人都清楚那句没说出的话。 你这处宅子是我余家当年挑剩的,你在青州置宅立根在我家之后,如今同我摆什么主人架子? 第三十八章 交锋 王启东自然听出了余月亭的弦外之音,脸色微微一沉,不紧不慢道,“青州可是个好地方,小郎君初来乍到,若是要找什么好吃的、好玩处,只管问我。我在此地多年,就没有哪处是我不熟的。”你且睁开眼瞧瞧,如今这地界谁说了算。 余月亭笑笑,不接他这话,抬眼朝窗外看去,眼神落在那倒吊的身影之上,气定神闲地开口,“王大掌柜好生厉害,居然在家中设起公堂来了。 北周律法,不准用私刑。王大掌柜难不成是想在家中开县衙吗?那,这买卖可做大了啊。”余月亭语带挑衅。 王启东不以为然,无视她话中的威胁,慢悠悠说道,“小郎君这话严重了,王某人怎有这个胆子。这人身上之伤可不是我打的,是这贼人私翻我家院墙时不小心摔的。” 满嘴胡言,方才那阍侍还说那人不过是在门前是窥探,现下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成了私闯他人家宅了。 余月亭扫了那人一眼,捻起茶盖撇了撇杯中浮沫,一言不发。 王启东会意,继续笑着开口,“倒吊着他也是为了好好搜查搜查他身上可有藏匿赃物,现下府中各处已经去盘点有无遗失东西了。 盘查清楚之前自然不能放他走。如今没盘查清楚送去见官,若他真没拿一针一线,岂不成了我诬告了? 我可是守法百姓,有悖律法之事,可是半点也不敢干啊。” 余月亭看着他嘴皮一开一合,暗自骂道,真是巧舌如簧的一张嘴。 见余月亭不发一语,王启东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酒杯问道,“听闻小郎君粮铺中斗米只买四钱?” 老狐狸,终于切入正题了。 余月亭看着他道,“我虽刚至青州,可听说青州刚遭了灾,收成不好,如今粮食天价,担心苦寒人家吃不上饭,便降了自家粮价。 否则买不起粮,吃不上饭,民怨四起,将来闹出了事,也不好收拾。我此举也是为明府大人着想。” 余月亭不与他绕弯,反声问道,“却不知王大掌柜将我粮铺中的粮米尽数收购、又操控粮铺涨价两成是何用意?王大掌柜此举恐有垄断粮市、哄抬粮价之嫌!青州刚过灾年,生计不稳,难不成王大掌柜还怕民怨不够沸腾?!”语落最后,声声厉色。 王启东不怒反笑,“小郎君这可就是冤枉我王某人人。收购粮米乃是明府大人所托,我此番是公差,有官契为证。” “哦?”余月亭挑眉看他。 “看来小郎君对王某人有些误解。管家!去将官契取来,交与小郎君看个明白。” 管家应了一声,立时将一封官契拿来递给余月亭。 方方正正的青印在其上,不会有假。 量他王启东再有胆量,也不敢伪造官印。 余月亭展开官契一字一句看完,脸色一变,“代购军粮?!” 王启东点点头,脸上含笑,一双小眼将余月亭打量了个遍,“不错。” 余月亭一拍案桌怒然起身,“如今太平盛世,购哪门子的军粮!” 王启东轻轻抬手,站在一旁垂手侍立的美婢上前,缓缓朝余月亭杯中满上一杯酒。 王启东故作愁容,一拍桌,“小郎君,你可知道弩族?” 余月亭皱眉,他突然提起弩族是何意? 却也还是按捺住心中疑问,微微点了点头,“弩族屡次进犯北周,自然是知道的。不过二十六年前被顾家军打败之后便偃旗息鼓,安安分分,再未听见过有什么异动。” 王启东双眸微利,“安分?只是为了让人放松警惕。军中密报,近年来又再发现弩族行踪,不过飘忽不定,难以攻破。” “既有弩族又再犯,何以没有听见半点风声?”余月亭有些不解。 “看来小郎君年岁不大,许多往事想必也未曾听说过。”王启东笑了,打量一下眼前的小郎君,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涉世未深,只不过仗着年轻气盛、空有一腔热血便以为什么都扳得倒。真是笑话。 自己年轻时何曾不是这样,不知道摔了多少回,才知道世道凶险、才摸索到立世之道、身后才有了依仗。 王启东看了一眼余月亭,年轻人,便让我来告诉你世道有多艰险吧。 不过在那之前,须先将没讲完的故事讲完。 王启东喝了杯酒清清嗓子,慢悠悠开口道,“弩族进犯时,正值北周国内动荡,社稷不稳。趁虚而入、从内击破,这招他们使得很好。许是筹备了多年,又逢北周国力衰微,弩族大举进犯,南北夹击,来势汹汹。 几百年前弩族战败被高祖逐到苦寒之地,便一直觊觎北周肥沃的土地,被北周压制数百年,自然心中怨恨。好不容易破了城门,定然好好报复一番。 弩族人生性残暴,嗜血成性,听说兄弟还可共妻,这样的民族,谈何伦常礼教。破一城,便要将整城屠戮干净,不留一点生息。便是狗也不留一条活的。就这么一路杀过去…… 有些城中府台大人为保百姓,自愿降城。已然交涉好降兵不杀,不动城中无辜百姓一根汗毛。 城门一开,这话哪里还作数。整座城都成了弩族刀下亡魂……” 他语气平淡,余月亭心中重如千斤,光是听这些话语,已经感觉到窒息,难以想象当时那是怎样的惨状。 战乱一直持续了两年,战火直烧到了北境。不难想象一路哀鸿遍野,白骨满地。 阿爹便是从这样的人间炼狱中逃出来的吗?若是当年稍有差池…… 余月亭不敢细想,身上一阵颤栗。 王启东也敛了笑意,难得地有几分认真,“我是城中唯一的活口,你可知道我在一摞摞烂臭的尸体之中藏了多久……” 顾云安也沉着脸不说话,痛苦地闭上眼睛。仿佛那一场场杀戮,就发生在自己面前。 过了许久,王启东回过神来,又是脸上带笑,“现下小郎君知道弩族是何等凶残了吧。如若弩族又现行踪的消息走漏,那将造成多大的恐慌,不用我说,相信小郎君也明白。” 王启东走过来,悠悠拿起案上的官契,“朝中密令,边境各州秘密练兵囤粮,以备不时之需。现在小郎君还要控我垄断粮市么?” 王启东微微眯眼,余月亭只觉面前站了一条人形毒蛇。 第三十九章 打赌 呸!真是好生狡猾! 听得他一副云淡风轻地拿军粮当挡箭牌,余月亭心中只觉憋闷。 民以食为天,粮米是根本。他却一夕之间操控所有粮铺涨价两成,如此一来,必然生乱。 余月亭心中暗怒,王启东分明打着代购军粮的旗号,垄断粮源,高价抛售。 可他有官契在手,分明与官府一个鼻孔出气,即便他操控粮市已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自己也奈何不了他。 余月亭想了想,长呼一口气,似要将胸中郁结尽数吐出。 继而端起酒杯笑盈盈起身朝王启东客客气气一拜,“素闻王大掌柜经商有道,富甲一方。晚辈初涉商场,有个问题想向王大掌柜讨教一二。” 王启东看余月亭态度转变,心中冷哼,这小子还不算傻,看见官契总算知道知难而退了。 于是语气松下来,挑了一眼余月亭,眼皮耷下来,看不出情绪,末了懒懒说道,“小郎君请讲。” 余月亭轻笑,脆声开口,“还是这粮米之事,依王大掌柜之交,这粮价可降得下来?” 王启东眸子一收,蓦地抬眼,余月亭站在面前,面如三月春风,眉宇之间却带了几分坚定。 小小后生,这是又要玩什么把戏了。 王启东冷笑一声,“去年收成不好,如今粮食紧俏,价格比往年高也实属正常。要说这降嘛,依照王某人经商多年的经验,怕是降不下来。涨慢些就算不错了。” 余月亭目光如炬,朗声说道,“我的想法却刚好与王大掌柜相左。” “哦?” 王启东打量着她,漫不经心地随口答道,“想来小郎君怕是没做过买卖,不懂这货殖之道,才说出这等荒谬之言。”说着与管家一同轻蔑地笑起来。 余月亭上前一步,“晚辈却觉得这粮价不出十日,必然会下跌。既然王大掌柜与晚辈想法不同。不如,你我二人打个赌?如何?” 王启东暗道,这后生好大的胆子!真是仗着自己是余家的人便敢这般嚣张么?!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直面挑战王启东了,王启东脸上肥肉一颤,啪地一拍桌子,冷声道,“以此为赌,王某人自然有兴趣。只是不知小郎君想怎么个赌法?” 余月亭一笑,“王大掌柜是生意人,余家亦是经商多年,生意人之间,自然是赌钱最实在。” 自己正愁着各处铺子也亏损,宅子中开支也大,手中钱紧做买卖施展不开呢。 余月亭暗笑,心中打定主意此番要从王启东捞些本钱。 “小郎君倒是直言直语。” 余月亭笑笑,“与王大掌柜这等爽快之人来往,自然无须拐弯抹角。还是直爽些好。” 王启东举杯,举杯仰脖又是一杯,“我就喜欢小郎君这样快人快语的。这样吧,我以白银百两为注,如何?” 余月亭皱眉摇摇头,脸上浮起一分不屑,“都道王大掌柜是青州巨富,没想到出手如此小气,区区百两也说得出口?看来我是看错人了。” 余月亭脸上现出几分嘲弄,一拂衣袖,“百两不过是块翠玉的钱,忒没意思了。既然如此,赌约之事,算我没说。” 余月亭坐回案桌之前,悠悠呷着杯中美酒,扫了一眼堂内富丽堂皇的装饰,微微摇头。面上又浮起一分不屑,虽不发一语,眼神中却满是轻蔑。 顾云安看着王启东脸色微变暗自笑笑,附耳在余月亭耳边低声说道,“小郎君这激将法倒是用得不错。” 余月亭端起酒杯低声道,“他拿杀鸡儆猴这招与我斗法,我回他一招也不算过分。” 两人眼神相对,默契地将戏演下去。 王启东坐在主案上见两个少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喝酒说笑,不时朝堂中指指点点,脸上一副嘲弄的表情,心中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何曾受过这等折辱,伸出手掌朝余月亭翻了一翻。 顾云安轻轻拍了余月亭一下。 余月亭反应过来,眼前一亮,立马开口将他的话截住,“王大掌柜果然有气魄,这便翻了百倍。好!就依大掌柜之言,赌注万两!” “胡说!” 阍侍开口喊道,“我们家主说的分明是千······” “住嘴!” 王启东斥道,君子一言,犹如千金一诺。这余家小郎把话说在前头,自己若要改口,赌注只能比万两高,否则传出去脸面何在。 王启东招招手对管家轻蔑地说道,“你准备好,记得十日后找小郎君收钱。”在青州地界上与自己赌,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慢着!” 余月亭开口止住。 “怎么?小郎君后悔了?”王启东挑眉问道,冷笑一声,“若是现在怕了,后悔还来得及。王某人我从不强人所难。也是,明摆着的结果,小郎君没必要孤注一掷。” 余月亭轻笑,“王大掌柜误会我的意思了。既然是赌,总得有人见证吧,不然这光是你我闷声打赌,却没旁人知道输赢,那有什么意思。” 她又想玩什么花样? 王启东微微蹙眉,不过任她怎么闹,也翻不出自己的手心,索性看看这毛头小子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样。 如此一想,王启东随意摆摆手,“小郎君是客,自然听小郎君的。想必小郎君心中已然有合适的见证人人选了吧。” “王大掌柜心思细腻,猜得不错。如若王大掌柜不介意,我想请马队的刘总领前来作为见证人。王大掌柜意下如何?”余月亭笑眯眯看着王启东。 见王启东脸色微变,余月亭知道,自己赌对了。 那日在茶馆中,那马队头子看着自己目露凶光,但听人提及王启东时脸色更是铁青得难看。 这两人不是有怨就是有仇,王启东这般好面子,一旦他输了,不消自己费力,这刘总领自然会将消息传得满城风雨。 王启东在青州如此嚣张,挫一挫他的锐气也好。 “怎么?是有什么不妥之处吗?”余月亭一脸无辜不解的模样。 王启东朝管家挥挥手,“去!叫明元来。” 管家道了声是,不一会儿领来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 小男孩十分孱弱,脸色蜡黄,不时咳一两声。一双眼睛葡萄一样,十分机灵,他进堂来拱手依次对众人拜礼,口中恭恭敬敬地唤着“阿叔“。看上去聪明有礼,十分谦和。 王启东脸色也难得松动许多,挥挥手,小男孩笑着跑上前与王启东坐在一处。 王启东亲手剥了荔枝喂给他,又耐心地嘱咐莫要将核吞下去。 余月亭看着小男孩与王启东亲近的样子有些疑惑,这难不成是他的孩子吗? 可二人眉宇之中半点相似也没有。 第四十章 无赖 小男孩手中拿着两个荔枝玩着,王启东将他轻轻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笑着说道,“明元,办阿爹帮件事情可好?” 小明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王启东笑笑,“明元去马队将那刘阿叔找来。” 小明元朝王启东怀内缩了缩身子,脸上露出几分惧色,怯怯地问道,“是那个脸上有疤的阿叔吗?”小明元伸手朝脸上比划了着。 余月亭皱了皱眉,那刘总领生得面目可怖,自己看了都害怕,更遑论一个年幼的孩子。 小明元有些畏惧,犹豫着不开口应答。 王启东拍拍膝盖,哄着他道,“明元看,阿爹腿又疼了。明元替阿爹跑一趟吧。” 小明元看看王启东,从王启东身上下来,小声说道,“阿爹腿疼,莫要抱明元了。”又小心翼翼地朝王启东膝盖上吹了吹,仿佛那样能消解病痛一般。 小明元紧紧捏着手中荔枝,“明元这就去请刘阿叔。” 王启东摸摸他的脑袋,欣慰地笑笑,“真是好孩子。” 不一会儿的功夫,小明元颠颠地跑回来,小小的身子后跟了个魁梧的身影。 正是马队的刘总领。 刘总领快步跟了几步,小明元听得身后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吓得赶紧跑,脚下步子一急,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着急忙慌地躲到王启东背后。 刘总领赶忙放轻脚步,有些无奈地看了小明元一眼。 进得堂来,方才发现余月亭坐在案桌前,脸色一变,沉着脸看着余月亭。 先前在茶馆就是这般,这回余月亭倒是见怪不怪,照旧笑着朝刘总领笑着拱手行礼。 自己与这刘总领素昧平生,他每回见到自己却都是这副表情。 余月亭存了点私心,也是想借这次机会与他攀上话,探一探个中原因。 王启东三两句将赌约之事向刘总领一说,刘总领眼神怪异地瞥了余月亭一眼,点点头低声说道,“十日为期,此事我清楚了。” 王启东还是一副笑脸,摸了摸身边的小明元,“刘总领见证此事,可得公平公正啊。” 刘总领看他一眼,“马队行走四方,靠得就是雇主的信任。信义二字,大过天。” 他似乎不愿多留,事情问清楚之后起身就走。停留不过片刻,又没了人影。 余月亭目送他离去,眼神又落在那个树上吊着的人影上头。 眉心一动,决定当一回无赖,又再对王启东笑言,话风一变,“今日承蒙王大掌柜相邀,真是开心。王家大宅真是华贵万分,许多东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真叫人大开眼界。素闻王大掌柜慷慨得很······” 她收住声不说话,朝王启东浅浅含笑。 王启东听她话有蹊跷,冷声说道,“小郎君看上什么便开口吧,不必同王某人绕圈子。” 这小少年够无赖的,拿话激自己与他打赌不说,现下还厚起脸皮要起东西来了。 余月亭笑笑,“倒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放在王大掌柜这处也没用。” 余月亭指了指树上的人影,“小生想同王大掌柜讨那个人。” 王启东眼睛一斜,“这可是贼人,要拿了送官的。” 余月亭笑笑,“他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怕是个误会。” 王启东冷笑,“我府中可还没有盘点清楚呢。小郎君这定论莫要下得太早。” 见王启东存心不愿放人,余月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小郎君这是什么意思?一锭银子买一个人可不够。”王启东说道。 余月亭轻轻一拜,“王大掌柜误会了,这锭银子是代王大掌柜给的。说来还是为了王大掌柜好。” “你什么意思?” 余月亭指指自己的嘴巴,笑道,“我这人有个毛病,管不住嘴。今日打王大掌柜府中出去,说不准一个激动就将这人的事情漏了出去。 即便王大掌柜与我都明白未动私刑,伤是他自己跌的,吊起来也是为了找他身上可有偷盗的东西。 可事毕竟出在王大掌柜府中,我这张破嘴再这么一说,难保有人便添油加醋地传开了。 到时候人人都道王大掌柜滥用私刑,即便官府那头没问题,这事一传十、十传百,难免对王大掌柜的名声不好。” 王启东暗暗骂了一声,年龄不大,倒是牙尖嘴利。 余月亭又接着说道,“我这是为王大掌柜买了个‘仁’字。生意要做大,可不能少了刘总领口中所说的仁义二字。” “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小郎君了?”王启东语带嘲讽。 余月亭一摆手,“无妨无妨,今日吃了王大掌柜的饭,总要替大掌柜做点事情。” 王启东看她一眼,这小郎君是装傻听不懂好赖话么? 那人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本就是借此机会杀鸡儆猴,就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看看,得罪了自己是怎样的下场。 那人也是倒霉,自己正想着要如何在这余家小郎面前演出戏,他就自己送上门来了,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张望,此时不收拾,更待何时。 管家将奄奄一息的人从树上放下来,余月亭拨开他散乱的头发,是一个寻摸十四五岁的少年,浑身都是鞭痕,血迹斑斑。 余月亭暗骂,这王启东真是睁眼说瞎话,都把人打成这个这个样子了。还敢说没动私刑。 少年迷迷糊糊醒转来,身子虚弱无力,嘴里却喃喃着什么。 顾云安凑近,只听得少年有气无力地骂道,“王…启…东,你还我姐…姐……王八蛋……” 王启东就站在不远处,顾云安赶紧背起少年要走,若是让王启东听见,可就救不下人了。 余月亭见状匆匆拜别王启东,两人赶紧上马要走。 马背颠簸,那少年神色清明了些,模模糊糊看见王启东站在不远处,神色一变,怒目而视,挣扎着就要下马去与他拼命,“王…启…东!我跟你…拼了!” 余月亭见状赶紧就要跑。 “小郎君留步!” 忽而响起王启东的声音,余月亭只得抓紧缰绳,回脸笑道,“王大掌柜还有何事?” 王大掌柜幽幽道,“只是提醒小郎君,莫要忘了这万两赌约。毕竟,十天为限,可不算长。” 第四十一章 救命 余月亭将那小少年安置下来,喂了些热粥,少年渐渐醒转过来,神色渐渐清明,看清身处的环境之后,哇地一声哭嚎起来。 余月亭只由着他哭,也不问缘由,哭累了递碗清水过去,又拿了金疮药递过去。 那王启东下手狠,小少年身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皮肉翻开来,看着十分可怖。 余月亭皱皱眉,唤来瑞生帮他上药。 小少年疼得哼了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瑞生轻声宽慰他,“小郎,上了药好得快,你且忍耐些。” 小少年不说话将嘴唇咬得发白,良久才低声开口,“谢谢。” 余月亭笑笑,“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我不是谢你救我。”小少年低着脑袋开口,“我是谢你救了我却不问我。” 闻言余月亭看他一眼,微微蹙眉,“怎么?难不成你真偷了王启东的东西?” 小少年咬牙啐了一口,“谁稀罕那老色鬼的东西!我便是饿死也绝不做偷盗之事!”说着挺了挺胸膛,昂着头,颇有几分气节。 余月亭打量着他,心知他这句是实话。他年纪还尚小,面庞青涩,一双眼睛清澈无比,身上带几分书卷气。她知道读书之人最重名节,断不可能做出偷鸡摸狗之事。 小少年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你救了我的性命,我断然不能欺瞒于你。我不是盗贼,我是山匪。” 余月亭心中一惊,旋即镇定下来,“既我救了你,你便得听我一句劝,往后少做伤天害理的事。” “我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小少年激动地支楞起身子。 见余月亭面色平静,对他并没有恐惧也没有鄙夷,重重叹了一口气,“上山为匪,也实非我所愿,实在是没了法子。” 小少年打开了话匣子,原来他名为林杉,自幼丧母,家就在青州城边的新发乡,家中佃了几亩薄田。去岁遭了灾,佃主又不肯让步,非逼着按时足额交粮。没了法子同别人一样,找王启东借了高利的贷银。 祸不单行,今年老父却又病亡。前脚刚料理完丧事,后脚王启东便派了人来,说什么也要逼着还钱,片刻不容。 说还不上钱便将姐姐拉去抵债,卖与王家,林杉自然不肯,准备卖老宅还钱,那些人却片刻不容,硬将姐姐拉走。林杉人小力薄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被拉走。正四处筹钱想法子救姐姐,钱还没凑齐,便听说姐姐被王启东强逼着娶了当小妾。 余月亭叹了一声,原来那日在茶馆听见的,便是眼前这小少年的姐姐。 这又是一个被王启东耍的阴招坑害了的一家人。 林杉眼中满是怒意,两手紧紧握拳,“原以为读书可以济世救国,可到头来连家人都护不住,我便上了跑马山当匪!” “那为何却又出现在此地?”瑞生不禁开口问道。 余月亭心中却明白,山匪奸淫掳掠无所不做,林杉毕竟是读过书的人,心地还纯良,怎么下得去手。 多半是偷溜下山,想去解救姐姐,却被王启东扣住,打了个半死。 见林杉不发一语,余月亭知道自己多半是猜对了。 她对林杉问道,“你偷溜下山,寨子中是容不得你了。又没救出姐姐,你现下做何打算?” 林杉只恨自己没有本事,眼看着贼人掳了姐姐去,却没有半点办法,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眼圈又是一红,从身上摸出一把短匕,咬牙道,“我这就去与那老贼同归于尽!” 说着挣扎着起身就要往外走,被余月亭一把按回去,“你现在这幅模样,走不到王家大宅就死半路上了。” 她顿了顿,“我有个主意,可助你救你姐姐出来。” 林杉一愣,“真的?” 余月亭笑道,“我从来不骗人的。” 林杉爬下床,咚咚地给余月亭磕了两个头,一脸激动,“只要小郎君能救我姐姐出来,我愿意给小郎君当牛做马!” 余月亭扶起他,“当牛做马倒是不必了,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林杉睁大眼睛忙问,“小郎君只管说,只要我办得到,我绝无二话!” 余月亭指了指他,“这条件便是,你安心养伤,不得出去给我添乱。” 林杉愣住,这算哪门子条件? 他心中一阵澎湃,眼前这小郎君是真的有颗善心,这种人,在如今这凉薄世上,已然太少了。 林杉想了想,朝怀中掏了一张羊皮子递过去,“这是跑马山五虎帮寨子中的地图。” 他垂下头,“我刚投入寨子中便后悔了,日夜想辙逃出来,他们看我年岁不大,对我不设防,我各处都去过了,为了逃跑方便,绘制了这张地图。 我身无分文也没有旁的东西,这张地图送你,就当是谢小郎君救命之恩。” 余月亭不接,“你姐姐还没救出来呢,何来救命之恩?” 林杉双手将地图奉上,“经此一事,世态凉薄我也看透了几分,我姐姐被拖走的时候,乡里的人就在边上,不少是我家亲戚。可,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伸一把手。” “小郎君你我素不相识,你有心帮我。就冲这份心,我便欠你一条命。随时记在账上,他日你用得着我,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余月亭只得将地图收下,嘱咐他好生休养,退出门去。 顾云安看了她一眼,“你真要替他救他姐姐?” 余月亭点点头,表情凝重,“我阿爹从北境流亡过来的时候,多亏了一路的好心人,否则哪里能活着到鹤州。我阿娘生我阿兄的时候正值冬日,又冷又饿,差点生在路边。 幸亏遇见一猎户好心收留,又将存下来过冬的鹿肉炖与我阿娘吃了,否则哪里撑得过来。” 她看向远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阿爹时常说,做人要有颗善心,今日你帮人,来日人帮你。这便是佛家所说的种善因得善果吧。 当初那般艰难的年月,好心人尚且那么多。我就不信,如今日子好过了,反而人心凉薄起来了。” 顾云安看着她笑了,这小娘子有点意思。 第四十二章 开始 自己原先不过是路过余府门口,被看热闹的人群挤了进去,正愁无法脱身,就被带到一个女扮男装的俏丽小娘子面前。 瞧着她言行举止有趣,自己这一阵闲来无事,便索性进了余府,应了她,当她的贴身护卫,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 没想到倒是有几分男儿胆色,青州无人敢惹的老虎屁股她偏要去摸一摸,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今日她对王启东放出豪言,立下赌约。 自己倒真的很好奇,到底谁会赢呢? …… 花厅之中。 原本来寻余月亭喝酒的温衍,此时一脸凝重,“青圆兄,你当真与王启东立下赌约了?” 余月亭点点头,伸出手,“万两白银为注。” 方鸿跳起来,扯着嗓子喊道,“什么?!这可不是笔小数目。青圆老弟,你有多少钱呐,怎经得起你这样挥霍?!” 余月亭摇摇头笑笑,“反正白银万两,我肯定没有。” 她朝方鸿竖起眉毛,“挥霍?文卿老兄这是认准我不会赢了?”她佯装生气,喊着方鸿的字。 方鸿摆摆手,“青圆老弟,不是我看低你,这个赌约你胜算真是不大。” “这可未见得。”余月亭笑着给二人添了热茶,“这不,二位正好来了,便与我出出主意。” 二人有心帮忙却想不出好计谋,两人对望一眼,叹口气,无奈地对余月亭摇摇头。 余月亭见状也不慌,饮了口茶,悠悠开口,“他王启东敢坐地起价,无非是仗着自己掐着本地粮农、粮铺的脖子,垄断了粮源,自然他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这法子不是破不了,只要我从外地购得粮食回来,破了他的粮源垄断,自然就不是他说了算。” “这招虽不错,可他有官契在手,尽可收购粮食,你买多少他收多少,你有多少钱与他斗? 到头来粮食一颗没进百姓肚子里,反倒全都低价进了他王家的口袋。 粮价降不下来,你折损了粮食不说,还要白白赔他万两白银,这才叫得不偿失呢。”方鸿敏锐地发觉了破绽。 温衍忧心地看向余月亭,“方四说得有道理。” 余月亭笑笑,“所以才请二位前来,帮我个小忙。” “你说吧,能如何帮你?我哥儿俩定不推辞。”温衍一口答应道。 余月亭轻笑,对温衍说道,“我记得温兄家中养了快马,可否借我一用?” 温衍有些不解,“这马有何用?” 余月亭笑道,“借这好马替我去一趟浔州。” …… “你可亲眼看见了?”王启东怀中搂着两个美婢微微眯眼看向管家。 管家点点头,“余家小郎身边那个护卫套了车朝西去了。” 王启东摆摆手,“无妨。西边无非就是浔州、容州、廉州。 浔州富足但自浔州来我青州必要过黑石头山,那里山匪闹得凶,除非有官军压阵,否则从没有商户敢从那边过来。 廉州路远江急,山雨一来,满车的粮米都要作废。 就剩了一个容州,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能卖给他?他买不了多少。放心,此番他输定了。” 粮铺门口。 张奎看着依着车辕的顾云安有些愣神,“顾小郎,这…这是从哪里买来的粮食?” 顾云安笑笑,“容州。” “快来人。”张奎使唤着伙计,准备将粮米从车上卸下来。 顾云安伸手止住他们,“不必那么费事了,待会儿自然有人包圆了。” 顾云安指指价牌,“旁人都卖斗米七钱。我们这米又不比别家的差,把价格涨上去。” 小伙计眨巴眨巴眼,在价牌上写上“斗米七钱”。 顾云安上前擦去,“我们这可是上好的米。” 说着将价牌上的字擦去,重新写上“斗米八钱”。 小伙计有些骇然,“斗米七钱城中百姓都叫苦不迭,还涨价?这还卖得出去吗?” 顾云安拍拍他,“放心,日落之前,必然清仓。”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上回那个黑衣人又出现了,看了看价牌,冷笑一声。 掏出一张银票拍在柜桌上,招招手叫过几个人来卸货。 “喂。” 顾云安懒洋洋地喊住他,“这位仁兄何必这么麻烦,你再加我二十两,连车带货一块儿拿走,还省得你搬来搬去麻烦不是?” 黑衣人看顾云安一眼,“看来你早就打好主意卖与我了。” 顾云安笑笑,扬起下巴指指价牌,“除了王家,谁家吃得起这么贵的米。自然是为王大掌柜准备的。” “很好,不过你们也笑不长了。”黑衣人丢下一句,转身就走。 顾云安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道,“谁笑到最后还不知道呢。” 不一会儿余月亭进门来,看着空荡荡的粮铺,满意地点点头,朝顾云安说道,“走吧。” 张奎跑上前来,一脸忧心忡忡,“小郎君,我知你与老师赌。可眼下他故技重施,打着购军粮的旗号,将散碎粮食收了个干净,咱们得也让他买完了。 到时候只有他手中有粮,那还不都是他说了算?届时他反手再将粮价涨上去,十日之后,怕是粮价只会比现在还高。” 余月亭反问道,“谁说只有他手中有粮?” 张奎手里掏出一把米,“这是方才咱们粮车上的米,瞧这成色,是容州米。从容州拉过来成本有多高且不说,小郎君有多少钱从外地一直买米与王启东斗法? 这两样都不说,容州也不是什么鱼米之乡,产量有限,自己都不够吃,拿什么卖给你?” 余月亭笑笑问道,“张主事,我且问你,咱们青州本地就没有粮米了吗?” 张奎急了,“小郎君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嘛。本地的粮米都让王启东压价收了,哪里还有?” “若没有,佃户们吃得是什么?”余月亭反问道。 张奎一愣,“那可是佃户们留着自己吃的粮啊,都他们的命根子,怎么可能拿出来卖给你?” “我且问你,不卖粮米,贷银到期是不是要还?”余月亭循循善诱,“贷银以日计息,滚如雪球,哪里有尽头?” 张奎叹了口气,小郎君说的也是。“可是卖了粮米,日后怎么办?买米吃吗?这么高的价格,说是抢人也不为过!” 第四十三章 涨价 余月亭答道,“张主事,佃农被压价的原因归根结底就是那笔高额的贷银,若无贷银也不会被王启东胁迫贱价将粮食卖给了他。眼下我有一个法子,能帮助佃户将贷银还清。” 说着在张主事耳旁耳语一阵,张主事皱起眉头,“小郎君怎么有把握王启东一定会来收粮?” 余月亭笑语,“因为他已经赢了太久了,绝不允许自己输。” …… 余月亭和顾云安来到附近的八里庄,依次游说佃农将家中粮米卖给自己,却无人愿意。 乡长指着他二人斥骂道,“你二人安得什么心?如今粮价这么高,我们拿这个价格卖给你们,回头我们再买那高价粮食吃,你当我们没长脑子吗?” 众百姓一听都愤怒起来,将二人围在中间指着鼻子骂。 余月亭急忙分辩,“各位,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趁现在粮价高,赶紧出手,赚来的钱刚好够还贷银的。再等几天粮价降下来了就没机会了。” “放屁!你说降下来就降下来了?这大半年都没降下来,这两天反而涨上去了,卖了粮米我们吃什么?” “不卖、不卖,快些走开!” 众人催促着二人离开,余月亭还要再说,看着众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锨愤怒无比,也只好闭了嘴。 顾云安挡在余月亭身前,朝众人一拜,温和地说道,“各位百姓也不必生气,我们也不强买。现下有个法子,各位若有心想发财搏一搏的,便到我们粮铺来,将粮米寄存在我们店中,由我们代卖。 卖出去的钱我们分文不收,赚了多少按册子悉数奉还给各位。若是众位觉着卖不出去或是不想卖了,随时到铺子上将粮米拉回去,绝不勉强。” 他这话一说,喧闹平息了许多,许以高利,就没有人会不心动。 眼下有了退路,即便反悔也没什么损失,自然有人蠢蠢欲动想试一试。 余月亭看他一眼,没想到他脑子还挺好使的,居然想出这么个办法来。 但方才众人都信誓旦旦绝不卖粮,现下谁也不好当第一个出头的人,都站在原地不说话。 顾云安看出来,拱手一笑,“我们就在青州城内东头的宣阳坊,招牌写着青圆记的那家就是。” “青圆记?那不就是余家的粮铺吗?”有人发问。 余月亭笑笑,“正是。” 顾云安这一招不错,刚开铺,便有人拿了粮米来,都不多,每户就一二麻袋。 张奎照着余月亭的吩咐,笑脸迎人,一一登记造册。正午时又重新开市,价牌上头又涨了一成,“斗米九钱”。 引得不少人纷纷驻足观看,一面看一面嘀咕,“斗米九钱,谁吃得起?” 有好事的大声向张奎道,“张主事,你家铺子这卖得是金米还是银米啊?那么贵。” 张奎手摇蒲扇笑着道,“去去去,别添乱,贵米自然卖给贵客的,跟你没关系,快走开、快走开。” “当真?他反倒涨起价来了?”王启东睁开微眯的眼,向堂下的吴缺问道。 吴缺躬着身子答道,“我看得真真切切,这小子是拿准了咱们会收粮,故意憋着劲儿呢。” 王启东若有所思。 吴缺上前低声问道,“家主,他都涨到这份儿上了,咱们还收不收粮?” “收!”王启东看吴缺一眼,“自然要收,我要这坊市上一粒米也没有,届时便是斗米百钱也是我说了算。” “可,眼下已然收了许多了。”吴缺有些担忧,“这么收下去可不是个办法啊。” “他自容州购来的粮已经被我们买完了,相比那万辆白银,这才几个钱。去,查清楚,他哪里来的米?”王启东沉声道。 “是。”吴缺答道。 这时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家主、家主,不必查了,我知道余家小郎君哪里来的米了。” “何处?” 管家急匆匆说道,“我、我瞧见附近庄子里的农户朝他们粮铺仓库里正运米呢。这,好像是他们囤着自己家用的粮。也不知那余家小郎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说服他们悉数卖给了余家小郎······” 看着王启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管家声音也渐渐消下去,到末了没了声音,袖着手站在一旁。 “这些刁民!好大胆子!”王启东怒然一拍,榆木桌面砰地一响。 吴缺和管家缩了几步,低着头不敢出声。 “真是群不识好歹的东西,完了交不上定额粮的时候是谁贷给他们的银子了?” 王启东怒极反而冷笑两声,“既然这群刁民忘恩负义,联手那小子坑害于我,便别怪我王某人心狠手辣了。这回,定要你们血本无归!” 王启东把眼一瞪,“吴缺,你去一趟马队,将刘总领请来。” 王启东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冷笑,“就说,我与他有要事相商。” 刘总领漠然站在堂下,冷冰冰地说道,“你找我何事?” 王启东递了杯热茶过去,笑着说道,“刘老哥,你我二人是老相识了,你怎地说话还如腊月寒冬一样冷冰冰的。来,喝杯热茶暖暖胃。” 刘总领抬手截住他,也不接那杯茶,语气半点没变,“你不必与我绕弯子,有什么事直说便是。” 王启东皱眉叹了口气,“唉呀,这事情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王启东定定看着刘总领脸上的刀疤,眼里满是算计,“我与那余家小郎的赌约你也知道,我这人呢,素来不爱输,便将他铺子上的粮全都买了。” 刘总领看着他,冷声道,“你二人的赌约,与我有什么关系?” 王启东笑了一声,“既我请你前来,自然是有关系的。若一直如此,我收完他铺子里头的粮米,再买那九魂丸,可就手紧了,你也知道,这药丸可断不得······” “你什么意思?”刘总领抬眼看着他。 王启东却不紧不慢坐下,吹了吹茶盏中的热茶,不看他,“你知道我什么意思。还请刘大总领,将事情办麻利些!” 刘总领出身乡野,又混迹过山林,但归根结底心地不坏,他心中清楚余月亭与王启东打赌,也是看不惯他垄断市面,搞得民怨四起。 打心中他是希望余月亭能赢得这赌注的,好杀杀王启东的锐气。 他抬头看了一眼气定神闲的王启东,心下万分无奈,可惜,自己身不由己。 他冷声应了一句,“知道了。”转身退出去。 心里暗叹,余家小郎,你自求多福吧。 第四十五章 意外 自打有人尝到甜头之后,便源源不断地有附近十村八店的佃农们将粮米寄存在余月亭粮铺中代卖。 照旧是开门之后吴缺便准时来,将粮铺中的粮米买光。 余月亭笑眯眯地上前朝他一拜,“多谢这位贵客捧场,小铺生意才如此兴隆。” 吴缺已然将背后的猫腻摸清楚了,冷笑一声,“听闻小郎君代他人卖粮,连个辛苦费都不收,白给他人做买卖,一个铜板都不赚,何来生意兴隆这一说?” 听得他这么说,余月亭倒也不奇怪,照旧笑眯眯地说道,“谁说做生意只是赚钱,我给这小铺赚了个人气,自然也是兴隆啊。” 吴缺眼如幽潭,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既然如此,那便恭祝小郎君长盛不衰。” 余月亭还了个礼,脸上笑意半点不减,“借您吉言。” 吴缺扫了粮铺一眼,招招手带着辆车离去。 余月亭站在廊下拥着大氅,抵挡夜里袭来的寒意,距离赌约结束还有三天,纵是身子再乏,也没有半点睡意。 她看向夜空中的月色,十五将将过了几天,圆月又缺,她不禁思绪万千,说不担忧是假的。但凡中间出了个差错,这个赌局自己都赢不了。 含烟看出她脸上的忧色,上前宽慰道,“小郎君,且放宽心,定然会赢的。” 含烟不过是无心之言,余月亭心中有事,便不由地追问了一句,“为何会赢?” 含烟一愣,想了一下,复又说道,“因为家主从前说过,从商之人须得有几分侠气,有几分胆气。” 听得含烟此言,余月亭如拨云见日,是啊,阿爹从前曾对阿兄们说过,生意人要有几分冒险精神,没有几分胆色,何处去寻富贵。 见她还在沉思,含烟开口宽慰道,“小郎君不必多虑,便是此番输了,也权当是买了个教训。 还有家主和两位小郎君在呢,有他们为你撑着,遇见什么事都不必惊慌。大不了咱们回鹤州去,照样同原来一样,无忧无虑,没有这许多烦忧。” 余月亭却摇摇头,难得地严肃起来,“我与王启东有一处相同,你可知是什么?” 含烟有些诧异,失声笑道,“那等奸猾之人,小郎君与他怎会有相似之处呢?” “自然有。”顾云安照旧一副慵懒的模样,披着长衫懒懒地走过来。 对二人笑笑,“真是巧了,我也出来赏月来着。” 余月亭看他一眼,顾云安继续说道,“小郎君与王启东自然有相似之处。” “你说。” 顾云安狡黠一笑,“这个嘛,简单。你们都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两条胳膊、两条腿。” 余月亭白他一眼,抬腿踹去,“废话!若这些不一样,我长八个眼睛四条腿,那我还是人吗?不成妖精了。” 嘴里虽是骂着顾云安,但心里却叫他这玩笑搅得松快了许多,面色也不那么凝重。 顾云安灵巧闪开,笑得有些得意,见余月亭正瞪着自己忙正了正衣襟,淡淡说道,“你二人,的确相似,都是争强好胜的主儿。又好面子,绝不容许自己输。” 他佯装叹气,“唉呀,真是倔得很啊。” “不过都是倔性子倒是有好处。”顾云安又说道。 “什么好处?” 顾云安看着她,“都是倔脾气,不服输的性子,反倒让你更了解他了。” 余月亭点点头,不禁多看了他一眼,他所说的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若不是拿准了王启东的好胜之心,佃农因贷银造成的亏损,也没法子再经由卖粮补上。 她向含烟解释道,“正因我也是个不容输的人,我绝不会给自己留退路。鹤州那面我也是与霍碧霄打过赌的,绝不能让她看了笑话。 再者若是整日想着大不了回家找阿爹、阿兄帮忙,那我便什么也干不成。人一旦有了退路,便不会全力以赴。” “哟,鹤州打得什么赌?”顾云安凑上来打趣道,“小郎君怎么这么爱与人打赌,你莫不是生在赌场的吧?” “与你何干?”他靠得太近,唇瓣几乎挨着自己耳朵,有几分灼热。 余月亭没来由地有些心慌,将他一把推开,扁嘴说道,“不该问的别瞎问。” 顾云安后退几步,也不恼,笑着摇摇头,“好,你不说,我便不问。” 站在月色下,月色清朗地洒在他身上,月辉淡淡,给他平添几分清贵之色。 偏偏他又一脸不羁,一副散淡模样,分明一个风流贵公子。 余月亭脸上又是一烧,心中暗骂,该死,刚好是我喜欢的那一型。 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男儿装束,有几分懊恼。 若现在为女儿之身,必定要使出全身解数将他拿下。 余月亭向来大胆,人生短短数十载,若不能快意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自己喜欢的人,那活得有什么意思。 记得儿时阿兄带自己去看打马球,人群中也是有个眉目俊朗的小小男儿郎,年岁稚嫩,却眉目深锁,一副老成模样。 那时候她尚且年幼不懂事,上去拽住小郎君便大声说我欢喜你,惹得众人一片哄笑。 余月亭不管不顾,趁着那小郎君愣神之际,吧唧就朝他脸上啃了一口。那小郎君的脸立时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扭身便跑了。 余月亭却咯咯笑个不停,只是后来再怎么寻也寻不到他,也没打听出谁家的,不知现在是否还如孩童时一般好看。 一直没寻得到他,余月亭心中颇为遗憾了几年。成亲前听人说那沈天均也是个俊俏郎君,自己头脑一热就答应了,揭下盖头看清之后,心中有几分失望,却也来不及了。 如今好不容易又寻着这么一个看着顺心顺眼的,待回头将青州的事情理顺了,自己名正言顺地公开女儿身份了。 届时一定将他拿下,方正签了契书,还有五年时间呢,有的是时间。 想着想着余月亭不由地轻笑起来,顾云安伸出手指戳了戳她,“小郎君,傻乐什么呢?” 被一句“小郎君”喊得回了神,余月亭压低声音,又再扮作男嗓,敛了笑意,“没什么。” 此时却听得陆挺急忙跑来,高声喊道,“小郎君,不好了!粮铺失火了!” “什么?”余月亭脸色一变。 第四十六章 起火 余月亭朝东面看去,冲天的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色,隐隐听得见嘈乱的人声。 顾不得多想,衣服也来不及换,她披着大氅便匆匆出门朝火光之处赶去。 火势最烈之处正是自家的粮铺,火舌舔舐着青墙,空气中散发出粮米的焦糊味儿。 众人正提了水来救火,人声嘈杂,烟熏阵阵,眼前忽而清晰忽而迷蒙,恍恍惚惚,看不真切。 余月亭蓦地反应过来,铺子中一向有驻店活计留守。她心下一惊,粮米烧了便烧了,伤着人可是大事了。 余月亭脸色唰地一白,赶忙四下去寻张奎,见张奎正提着水桶朝火里冲,她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张奎。 张奎见她脸色惨白,一下就反应过来,赶忙说道,“小郎君,还好没人在粮铺,值守的活计恰好今日告了假。” 余月亭松了一口气,紧绷的心弦松弛下来,看着冲天的火光沉默不语。 张奎焦急地说道,“怎么办?全烧了……” 余月亭定了定心神,“可有烧及旁人房屋?” 张奎垂下脑袋点点头,“东头的有一些。” 余月亭立即说道,“火是从我们铺子里头烧出去的。去,寻店家来,统计损失。所有损失我们来承担。莫要让人明日闹上门来太难看。” 她转头看了一眼粮铺,“再安抚好在铺子里头寄卖粮米的佃农,按斗米九钱全部赔偿给他们,务必让他们放心。” 小伙计史勇闻声赶来,恰巧听见余月亭这话,忿忿不平地说道,“凭什么我们赔?火又不是无缘无故起的,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坑害咱们铺子!” “闭嘴!”张奎厉声斥道。 余月亭也淡淡看了他一眼,史勇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余月亭开口交代道,“若明日明府派人来查,不许说什么纵火不纵火的,更不准说有人蓄意为之。只说咱们铺子里头不注意落了火星子,才引起这一场意外。” 史勇不乐意了,“小郎君,咱们做什么要替旁人背黑锅啊。” 张奎见四下里人多,赶忙将他拉到一旁,无可奈何地戳了他脑门一下,“你白长那么大的个子,怎么半点不长脑子。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问题是你有证据吗?有人瞧见吗? 明眼人都知道贺明府与王大掌柜什么关系,你去告他,不是点贺明府的眼吗?就不怕被治个诬告之罪?” 史勇这才明白过来,唉地叹了声气,咬牙一把夺过张奎手中的水桶朝粮铺的火光之处冲去…… 张奎站在角落里朝余月亭点了点头,余月亭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看着火势渐灭,唤了含烟过来回了府。 王启东,明日便送你一个惊喜。 …… 将将开市,吴缺便懒洋洋地上街转悠,直奔青圆记粮铺,看着烧得不成样子的粮铺和看不出招牌的幡布,得意洋洋地笑起来。 朝正在洒扫收拾的张奎吹了个口哨,故作吃惊地问道,“哟,张主事,这是怎么了?遭了贼了?” 史勇看他那一副虚伪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开骂,不就是你家家主这个恶贼的手笔吗! 想起昨日夜里张奎说的话,硬是将到嗓子眼的话硬生生又咽了回去,只紧紧捏着扫帚瞪了吴缺一眼。 史勇性情耿直,心思又简单,张奎生怕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又闯了祸。见他咬了咬腮帮最终默然不语,心知他讲自己昨日说的话听进去了。 这才算放下心来,转脸对吴缺拱手行了行礼,淡淡道,“贵客,真是抱歉,铺子里出了些意外,今日没有粮米卖了,劳您到别处看看吧。” 吴缺笑了,“看这样不只是今日,这铺子怕是十天半月才能修缮好。天不遂人愿啊,前几日刚祝贵铺长盛不衰,不想今日便出了这等意外,真是世事难料啊。” 张奎微微点头,“贵客说的是,的确是世事难猜测,前头有什么谁又能预料到呢。” 说罢对吴缺笑了笑,继续洒扫收拾铺子去了。 吴缺一路上前,心情大好,拐了两条街看见一个粮铺之后却脸色一变。 粮铺门口贴了张大红宣纸,上头明晃晃地写了四大字——“斗米九钱”! 这?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这些粮铺想造反吗? 吴缺怒然上前,粮铺掌柜看见吴缺走近便知道他的来意,初时有些慌乱,继而凝神想了想,赔上一张笑脸迎上去。 “谁准你乱改价牌的?”吴缺厉声说道。 掌柜袖着手挺了挺腰,“吴主事,这粮米可不是从王家买来的,也是我花了大力气才从别处寻来的,成本高,自然卖得贵些。我买别处进的粮米,总不见得还要按王大掌柜那价格吧?” 既是别处的粮米,就算王启东再豪横,也限制不了。 吴缺无处反驳,只狠狠瞪了他一眼,“好!你有种!你可记好了,往后可别想再从王家进米卖。卖完这茬,你这粮铺就可以关张了!” 那掌柜的听吴缺如此说话,气也上来了,也懒得再与他客气,冷声道,“哼,我这铺子何时关张轮不着你说了算!还请吴主事挪个地方,莫要挡在门前,妨碍我做买卖!” 吴缺愤然甩袖离开,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步子一变,匆匆赶向另一家粮铺。 店里的小伙计有些害怕,向掌柜的小心问道,“不会将王启东惹恼了吧?会不会回身报复咱们?” 掌柜咬牙将柜桌啪地一拍,“那余家小郎说得有道理,既货不是从他王家进的,粮源这块儿再不会让他王启东掐着命脉,哪又有什么可怕的? 眼下咱们做的又是无本买卖,那些佃农的粮食放在咱们铺子里头卖,咱们分文不出,还在中间白得了一道代卖费,何乐而不为? 报复?眼下青州的粮铺都是如此行事。我还就不信了,纵是他王启东有天大的本事,难不成还能一把火将青州所有粮铺都烧干净不成?” 小伙计闭了嘴,诺诺地站在原地。 吴缺将东西两市转了个遍,所有粮铺无一例外,门口都贴上了大红宣纸,齐刷刷写着,“斗米九钱”。 第四十七章 四娘子 王启东脸色铁青,沉默不语地听着吴缺说完。 吴缺忿忿地说道,“家主,想不到这余家小郎如此狡猾,要就将佃农的粮食分到了各个粮铺售卖。他们粮仓中只有面上那一层是粮米,底下都是空的,咱们中了那小子的算计了!” 见王启东紧紧捏着茶盏不说话,吴缺想了想,小心翼翼地乡王启东问道,“家主……怎么办?还收粮吗?” 王启东将手中茶盏砸了个稀巴烂,咬牙说道,“收!” 自然要收,只要这城中售卖的粮米不是打自己的粮仓中出去的,自己就无法掌控价格变化。 不知道这毛头小子背后耍了什么花样,但他既然有本事让众粮铺一夜之间一起按照他的价格售卖他手上的粮米。 难保十日之期那日,各大粮铺都齐刷刷跌价,届时粮市价格下跌,自己不仅白收购那些粮米,还要白白输出万两白银出去。这才叫亏大了。 “吴缺,你这就去将市面上凡是别人供的粮都给我收回来。这点钱比起那一万两银子可是小数字,今日务必要收完!”王启东咬牙吩咐道。 “是,家主。” 吴缺领命转身退出去。 “慢着。” 王启东喊住他。 “你安排几个人,在城门外头堵着,凡是运粮进城的佃农,一律揽下来,不准他们进城。” 吴缺赶忙拍马屁,“还是家主想得周到。” 王启东摆摆手,他赶忙退出去。 王启东肥手捏拳,自己,已经很久不知道输是什么滋味儿了。 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初到青州便敢挑战自己,那就让你输个痛快。 他看向地上破碎的瓷片心中有些不痛快,起身便后宅的凝月堂走去。 门口候着的两个小婢见王启东过来,一左一右,赶忙撩开纱帘。 王启东入内,见桌上碗筷依旧是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个菜盘中的菜动也没动过。 王启东挑眼看了一旁的小婢一眼。 小婢赶忙答道,“四娘子还是不肯吃东西。” 王启东眼神愈发冷,“那就跟前天一样,熬了稀粥灌下去!” 他大步进入内室,一个纤弱的身影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听得王启东的脚步声响起,更是抖如筛糠,恨不得将头埋进臂弯之中。 王启东一把抓住她后脑勺的乌发,女子吃痛,低低呻吟了一声。 王启东揪着女子的头发,迫使她不得不抬起头来。 一张清丽的脸出现在眼前,女子面如芙蓉,眉若远山,口赛樱桃,是个美人。最难得的是一双微挑的挑花眼,若有似无地勾出几分媚意。 现下她受了惊,兼之两日水米没打牙,脸色有几分惨白。这幅小鹿受惊之态,反倒给她平添了几分楚楚之姿。落入王启东眼中更是一副美景。 林妍若早知道她的美貌会给她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定然死也要毁了这张脸。 林妍颤抖着声音哀求道,“王大掌柜,贷银我会加倍奉还的,求求你,放了我吧。” 王启东笑笑,松开紧紧揪住她头发的手,几缕青丝缠在手上,他伸出肥厚的手掌轻轻抚摸着林妍的脑袋,轻声道,“真是傻,哪里还有什么贷银。” 他凑近林妍的耳边,喘着粗气道,“难道你忘了,已经把自己卖给我了吗?四娘子……” 话语刚落,王启东咬住林妍耳垂,两手大力一扯,罗衫撕裂,大好春光展现在眼前。 林妍使出全身力气推搡着他,疯狂地挣扎着,王启东的肩膀被她抓出几道血痕。 王启东怒意大起,捏住她尖巧的下颌,反手狠狠就是几个耳光! 林妍头晕目眩,摔倒在地,王启东也懒得折腾,欺身而上,索性想就地解决了她。 两个小婢识趣地退出去,将门紧紧关上,一左一右候在门口。 内里传来女子凄厉的惨叫声,两个小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奈地摇摇头,掏出绢布将耳朵紧紧堵住。 良久,王启东推门而出,浑身锦衣撕了个破烂,他皱眉指使道,“重新给我拿一身来。” 微微侧头对着身后躺在地上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道,“女人就是下贱,在我府中好吃好喝,跟我装什么。” 但从未见过这么刚烈的女子,前几房也有过这样的,但都没有这个厉害,将自己身上到处抓的是血痕。 王启东龇了龇牙,只觉背上火辣辣的疼。 她家的贷银也不算少,就这么用一个女人一笔勾销,王启东想想还是觉得有点亏。 更何况换来的不是千依百顺的温香软玉,整天板着张脸,看着就让人心烦。 不过他对付这种女人有的是办法。 他差人将陈猴子找来。 陈猴子一脸谄媚地恭维着王启东,“王大掌柜,看着气色甚好,又上哪儿发财了?” 王启东不耐烦地打断他,“莫要废话,眼下有件事要你去办。” 陈猴子赶忙答应道,“王大掌柜只管吩咐,便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定然给大掌柜办妥。” 王启东面露淫色,“此事对你来说一点也不难。” 他指了指凝月堂虚掩着的门,“四娘子就在里头,你多找几个弟兄来……” “真的?”陈猴子惊喜地问道,四娘子花容月貌他垂涎已久,不禁咽了咽口水。 王启东拍拍他的肩膀,“女人嘛,睡透了才听话。现在跟我立贞节牌坊,经了十个、二十个男人之后我看她还要什么脸。保准乖得跟小猫一样,比杨六家的小倌还缠人。” “谢王大掌柜,此事我一定给大掌柜办得妥妥帖帖。” …… 陈猴子推开凝月堂的门,林妍惊骇地睁大双眼,以为是王启东去而复返,浑身止不住地哆嗦,紧紧抓住衣领。 陈猴子狞笑着走近,一脸猥琐,“四娘子,这也是为了你好,今日,你且受着些吧。” 林妍爬起身就要跑,被陈猴子一把抓回来,拿出绳索绑在床上,他拍拍手,屋外进来四个人高马大的男子。 “透、透、透!”男子的嬉笑声盖过女子凄厉的哀嚎。 …… 林妍赤身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中,双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天花板不发一语,眼中也再流不出泪来。 一个妩媚女子走近,小婢恭敬地喊了声,“三娘子。” 女子示意两人噤声,她默默走进去,眼中皆是悲悯,拾起地上的毯子轻轻盖在林妍赤裸的身体上。 “不必了。” 林妍双目空洞,骷髅一般,哑着嗓子开口,“我没有什么需要遮挡了。” 第四十八章 见分晓 见王启东派人在城门外头拦堵,史勇着急忙慌地跑回来告给余月亭。 余月亭摇摇头,“无妨,粮市的价格原就不指望靠这些粮米调下来,这些也只是为了让佃农们利用眼下的时机赚王启东一笔,好偿还欠他的贷银罢了。羊毛出在羊身上,倒也不算亏。” 史勇就算是心思简单,但也知道无论是什么东西,都逃不过多贱寡贵这个道理。 眼下四处城门都让王启东派人严严实实堵住了,一粒米都进不来。 若是他咬咬牙再打着置办军粮的旗号收了半数米去,那这粮米在城中可真就是天价了。 明日就是十日之期了,史勇光是想想都觉得着急,却看余月亭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实在是按捺不住上前催促道,“小郎君,您倒是想想辙啊,再没有米进来,可就输了,白银万两,那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余月亭伸了个懒腰,拍了拍他悠悠说道,“急什么,明日事、明日再说。” “瑞生、薛原!” 余月亭唤道。 两人忙不迭地跑过来,手里的纸鸢还来不及放下,赶紧朝身后藏去。 余月亭瞄了一眼,伸出手,“拿出来。” “小郎君,我们知错了。” 两人垂着头,将纸鸢递过去。 余月亭摆弄着手里的纸鸢头也不抬,极其嫌弃地说道,“当然错了,就你俩这个办法,能放得高才奇怪了。看我给你们露一手,从前鹤州春日里斗风筝,就没一个斗得过我。” “走,上后花园玩去,我给你二人传授一下我的绝技。”余月亭招呼瑞生、薛原朝后花园走去。 “诶,小郎君——” 史勇心中急得像蚂蚁咬,见她拿着纸鸢高高兴兴地朝后花园走去,忍不住喊了一声。 余月亭回过头来,笑着吩咐道,“明日无边寺的高僧就要到了,你去打听一下,在何处诵经祈祷,准备些香火。再去悬济堂找一下韩神医,上回他说了去施汤药,咱们也去,问问他可要准备什么东西。” 史勇心里着急,可也没有办法,应了声是退了出去。 余月亭伸手遮住阳光,仰脸看着直上云霄的纸鸢,将手中线轴递给一旁欢呼大笑的薛原与瑞生。 自己坐在落霞亭中看着他二人玩闹,眉头微蹙,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 含烟走上前来,余月亭忙问道,“映南先生从浔州回来了吗?” 含烟点点头,“今日一早已先回来了。” 余月亭点点头,“茶馆少了他可就没意思了,这几日人人都吵着让他回来说书呢。” 含烟继续道,“无边寺的莲池大师一行人明日便可抵达青州。” 余月亭笑着递了个钱袋子给含烟,“此番映南先生辛苦了,让他买些好药,润润喉,别坏了嗓子。” “是。”含烟答道,又有几分担忧,“小郎君,不会再出什么意外吧?” 余月亭看向碧空如洗的天空,“那就没办法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能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要看天意了。” 一夜无梦,还好这回老天爷没有辜负余月亭。 ······ 今日便是赌约揭晓之日,吴缺一大早便上街市上转了一圈,各大粮铺价牌上头都写着“斗米七钱”。 吴缺堵在青圆记粮铺门口,冷笑着说,“看来赌局已定,世上没有奇迹,请小郎君依约兑钱吧。” 余月亭笑笑,“急什么,这才刚开市,今日还未结束,怎么就急着下结论了呢?” “小郎君,早上还是晚上都是一样的,不必做无谓地挣扎。”吴缺抱臂说道。 余月亭将史勇买回来的线香递了一把给吴缺,笑道,“听闻无边寺的莲池大师今日抵达青州,三日后便开始诵经祈福,我给王大掌柜也买了把线香,劳你送去,想必届时他心中定然有事相祈。” 吴缺一把接过,看了他一眼,“又玩什么花样?” 余月亭双手合十,认真道,“佛祖在上,不敢欺耍,怎么敢玩什么花样。吴主事快些送去,王大掌柜定然明白我的一片好心。” 吴缺将线香递给王启东,挠挠脑袋,“这余家小郎定然在玩什么花样,只是我实在是愚钝,未能明白。” “我王某人生来就不信神佛,对着一个泥塑的大石像祈求庇佑?简直可笑!命运从来都是掌握在自己手中,我命由我不由天,是好是赖我自己说了算,与这天地、神佛没有半点关系!”王启东轻蔑地将线香扔到一旁。 “将这玩意儿扔出去,自我生下来就没烧过香拜过佛!” 他仔细琢磨着余月亭的话,“无边寺,听着好生耳熟。” 吴缺赶忙答道,“这是十大古刹之一,也是离咱们青州最近的名刹,就在浔州。” “浔州?” 王启东脸色一变,暗叹不好,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浔州过来得经过黑石山,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出家人怎么敢来?” 吴缺又道,“大掌柜,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山匪也是讲规矩的,过路僧尼一律不准动手,一来僧尼身上就一个化缘的破钵,其他什么值钱的都没有。二来平日里缺德事情做多了,本就怕遭报应,怎么还敢抢到佛祖头上去?” 王启东微微点头,吴缺接着说道,“更何况这回是督台大人亲自下的令,亲自指派了浔州官军护送莲池大师一行。 浔州官军本就勇猛,黑石头山上的不敢硬碰硬。万一真是动起手来,那可就是谋反,死一百回都不够的。这回得了消息,估计山都没下,缩在寨子里头睡大头觉呢。” 闻言王启东脸色一变,大叫一声,“不好!” “怎么了?大掌柜?”吴缺问道。 “这是何时下的令?我怎么不知?”王启东站起身厉声问道。 吴缺让他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的话怎么惹恼了他,赶紧小声说道,“督台大人上月下的命令,大掌柜您在外地,想着平日里您对神佛之事不感兴趣,也就没有再跟大掌柜说。” “不、不好啦!”管家着急忙慌地跑进来。 “大掌柜、粮价、粮价降了!” 第四十九章 胜负 “怎么回事?”王启东忙问道。 管家气喘吁吁地说道,“两个时辰前莲池大师一行进了城……” “这我知道,说重点!”王启东怒斥道。 管家赶忙接着说道,“他们一行进了城,可后头跟了几队浔州来的粮车,有浔州官军压阵,咱们安排在城门外头的人也不敢拦。 这几队粮车进了城门就开始互相竞价,将粮价越压越低。见他们如此,粮铺的掌柜们怕自己生意被黄了,纷纷开始抛售,就这么一上午的功夫,粮价已经到了四钱。 也不知是哪里放出去的消息,都说咱们青州粮价高,引来了这么多粮车。听说这还只是头一拨,大头在后头呢。” 王启东脸色一白,完了,千算万算将无边寺这事儿算漏了。 余家小郎这时间倒是掐得好,平日里浔州的商队也不敢来,这回借了官军之力才敢前来。 卖了货身上装了钱,自然也要借官军掩护一同回去,停留的时间不会太长,若短时间无法将粮米脱手就不好办了,自然会竞相降价,以求最短时间内卖完粮食脱身。 “好!”王启东咬牙恨声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几日引着自己满城收粮,却原来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 王启东只觉这几人被人牵着鼻子走实在窝囊,这小郎君胡子都没长全便敢戏耍自己,真当自己好说话么! “不、不好了!” 一个小婢失魂落魄地闯进来。 王启东上前一耳光将她扇倒在地,怒声道,“谁准你进来的?!没看见我正忙着吗?!” 王启东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小婢身上,看着小婢脸上现出几条红肿的指痕,仿佛这巴掌是扇在那可恶的余家小郎身上,心里这才觉得舒坦几分。 现在还能有什么事比粮价降下来更糟糕,自己不仅要掏出万两巨资出去,前几天高价收回的粮米也算砸手里头了。 想到这里,他心情愈发不好,上前狠狠踹了跌倒在地的小婢一脚,不耐烦地问道,“何事?!” 后宅之中能有什么大事,无非是几个女人争风吃醋罢了。 小婢却抬起惨白的一张脸,颤抖着声音说道,“四娘子、四娘子投井了……” 王启东脸色一沉,一脚将小婢踹出去,狠狠咬牙喊道,“捞起来!剥了衣裳吊树上!以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没那么简单!” 小婢紧紧捂住肚子,疼也不敢哼一声,赶紧爬起来恭恭敬敬地退出去。 王启东朝地上啐了一口,“呸!下贱的东西,敬酒不吃罚酒,脏了我的院子!” …… 余月亭看着各家粮铺价牌跌到“斗米三钱”的时候,心里这才算真正松了一口气,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此时才算是松弛下来。 脸上也有了笑容,搬了张椅子坐在粮铺门口悠悠晒着太阳,对含烟说道,“含烟,你去将林杉叫来,今日便可以救他姐姐了,叫他放心,我答应了他的事情,一定做到。” 含烟笑眯眯地答了声是,就知道自家小娘子一定能赢,她自小就如男儿一般胆大,天不怕地不怕,难道还会怕一个王启东? 史勇自打粮价开始降就没有歇着,听得外头嘈乱,他心里难受得像蚂蚁咬,一上午的功夫朝外头跑了七八趟,伸长了脖子看各家粮铺的价牌。 听得跌到“斗米三钱”,他急忙跑回来,一张黑脸跑得通红,对着张奎不住地笑。 笑了一会儿见余月亭没反应,只悠悠摇着折扇,实在是憋不住,凑上前去问道,“小郎君,你到底是从哪儿变出这么多粮来?” 余月亭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我变出来的。重利之下必有勇夫。说来还要感谢映南先生,若不是他前去浔州走一遭,青州斗米高至九钱的消息也传不出去,便也引不来那么多粮商。” 张奎也不禁佩服起来,“能想到让映南先生散出消息,小郎君真是聪明。” 余月亭笑了,“天底下论嘴皮子,谁能比得过说书先生呢。” 史勇也佩服无比,忙问道,“小郎君是如何想出这个抬高粮价吸引粮商的计策的呢?” “你给我倒盏茶来,我给你讲个故事。” 史勇忙不迭地倒了茶递给余月亭。 余月亭悠悠说道,“我阿爹年轻的时候,刚刚开始做买卖,什么也不懂。 那时候战火还未消,四处是战乱,那时候有个富庶之城被攻,富户们纷纷仓惶出逃避难,逃到一处偏远的乡子里。 才发现乡子没多少吃食,富庶之地,日日有市,天天有集,平日家中也没有囤积粮食的习惯,兼之逃得仓惶,没带多少吃的东西。 战乱时分,也没人敢冒险前去售卖。富户们手里捏着钱都使不出去。 那时我阿娘刚刚生下我阿兄,家里两张睁眼就要等着吃饭的嘴,我阿爹没了法子,便决心赌上一把。 采买了烧饼馒头咸鸡鱼干等吃食,冒险去了那乡子里。 乡里众人个个饿得两眼冒金星,纷纷上前询价要买吃吃的。 我阿爹是个仁厚之人,一时也犯了难,不知要多少价合适,高了吧,不仁义。低了吧,那肯定也不能低到哪里去,毕竟冒着生命危险做的买卖。 但看着其中也有穷苦人家的孩子饿得脸色蜡黄,他刚有了孩子,心中怜悯万分,也实在是张不开口要高价。 索性指着一车的烧饼让众人看着给,实在没钱的,白拿也行。 自己紧一紧还能过,眼下这群人再没吃的,眼见就要饿死了。 一听不要钱,人群中还真冲出几个饿急了的,伸手抓了个烧饼就要跑。 一见有人动手,其他人也蠢蠢欲动,原本兜里有钱的,也都将钱塞了回去,都想白吃白拿。 不是有那么句话嘛,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眼见众人跃跃欲试,我阿爹哀叹一声,心想这一遭权当是行善积德了。 这时,人群中却突然走出一个衣衫整洁的威严老者,抓住方才白拿馒头那几个人,伸手就朝每人脸上给了一巴掌。 老者扫了一眼众人,指着烧饼说道,你们只管抢,能抢多少抢多少。这就是最后一顿,吃饱了肚子好上路! 众人谁也不敢动了,老者原是个有头有脸的富户,在人群中颇有声望,他说的话没人不听。 老者说道,你们今日将这年轻人的货抢了,顶多够吃三五天。他此番买卖吃了亏,定不会再来。至多五天之后,大家一同等着饿死! 第五十章 兑现 “然后呢?”史勇迫不及待地追问。 余月亭接着开口说道,“然后老者掏出一锭金子拿了一个烧饼,掰了一半拿给人群中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孩,自己慢条斯理地吃完剩下的烧饼。” “多少?一锭金子?!换一个烧饼?!”史勇瞠目结舌,瞪着眼睛说道,“这老儿莫不是饿疯了吧?” 张奎也拿了板凳坐过来好奇地听着。 余月亭悠悠说道,“其他人见老者掏了金锭子再不敢上前哄抢,呆呆站在原地。我阿爹也吓得不轻,只这一个金锭子,我阿爹这一遭就算没有白来。 老者吃完烧饼慢条斯理地走到众人面前说,知道我为什么花一锭金子买一个烧饼吗? 底下众人想了想,说什么的都有,我阿爹道,老人家是怕之后我不来了,五日一过可就真的麻烦了。 老者点点头,所以哪怕这车东西真不要分文,我也绝不会白吃你的。” 听到这里张奎和史勇不约而同地点点头,张奎道,“这老者真是有远见,赚不着钱下回谁还来。自己要想不挨饿也得让旁人受利。两方受利,各取所需,如此以来才长久。” 余月亭点点头,“张主事说得正是,生意从来讲究的就是各取所需,能做到双方共赢自然更加长久。 若只盯着自己利益,将对方榨得半点不剩,如此虽说能能赚上几次快钱,却永远做不大,都是一次性的买卖,时间一长便没人愿意同他合作了。” 史勇有些纳闷,挠挠头,“纵是如此,花一锭金子买一个烧饼这也太贵了些。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不说多的,便是一两银子也算是出手阔绰了。” 余月亭弯起眉眼,“这才是那老者的高明之处。 你这个问题我阿爹当时也问过那个老者,一个烧饼何至于用一锭金子来换? 那老者捋捋长须答道,如此高价购买一个烧饼,此事定然会传得沸沸扬扬。知道的人越多,为谋利运粮食来卖的人也就越多。届时我们不必讲价,粮商之间互相竞争,价钱也能自己降下来。 所以第一回我们看似吃了大亏,不过日后来卖粮的人会越来越多,价格会越来越低,其实是不吃亏的。 听完老者的话,富户们纷纷出钱买烧饼馒头、咸鸡鱼干,这些富户本来就不缺钱,有塞银锭子的、塞银票子的、有的索性将手上的珠宝首饰抹下来塞给我阿爹。 这一大车吃食,不到半日便卖了个精光。这趟冒险换来的便是我阿爹的起家之本,我阿爹凭借此行赚的钱财慢慢打下了如今的江山。” 史勇恍然大悟道,“噢,我明白了,所以小郎君抬高粮价,又借映南先生之口将青州粮米价高的消息放出去,便是效仿这老先生的做法。” 余月亭笑着赞许地看了他一眼,“不错,正是如此,阿勇你开窍了嘛。” 史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叹息地说道,“可惜粮仓起火了,我们赔了那么多钱出去。还好这回赢了王启东那一万两银子,否则真是个不小的损失,明明卖粮的钱咱们分文不取,却还要倒赔那么多钱。” “真是个呆子!”张奎摇摇头叹道,“你这几日与我洒扫铺子,难道就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史勇有几分委屈,“没有啊,哪里不正常了?” “附耳过来。”张奎无奈地揪着他耳朵,在耳旁低语一阵。 史勇紧皱的眉头舒展开,兴奋地抚掌大笑,“这么说,只有面上一层是粮,底下都是空的了?” 他朝余月亭竖起拇指,兴奋地说道,“小郎君真是料事如神,这都能想到。” 余月亭摸摸下巴摇摇头,“这回倒不是我想到的,是顾云安提醒我的。吴缺日日来收粮,日日还有新粮,那王启东又不是个傻子,定然不愿白花出那么多钱去。 肯定会对粮米下手,为转移他的注意力,照旧还是做出一副粮仓满当当假象,暗地里将粮米转移到各大粮铺售卖,佃农急着赚钱,我们粮仓烧毁了,无法再代卖。 此时交由其他粮铺代卖,佃农们尝到了甜头,从钱里抽出一部分作为费,他们自然也不会不同意。 此举对佃农与粮铺来说都是好事,更制约了王启东,他敢放火烧我们一家粮铺,我就不信他敢冒着众怒 将所有粮铺都烧了。” 史勇鼓掌叫好,“好啊!好计策!” 这时余月亭远远地看见含烟带着林杉走近,起身拂了拂衣袖,笑道,“走,咱们上王家大宅走一遭,赌期已到,他王大掌柜也是时候该履行诺言了。” ······ 王启东看着满面春风的余月亭,心中暗恨,年纪轻轻便如此会算计,粮仓中满满的粮米算是砸手里了。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小郎君真是心急啊,这就急着来要钱了?不过是区区万两,怎么还劳小郎君亲自登门,派个仆子过来就得了。传出去倒叫人看了笑话,余家也算是高门大户,这点钱还用主上亲自来要?” 听得他话中带刺,余月亭也懒得与他计较,王启东称霸青州多时,自视为一方之王,如今却输给了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丢了面子的滋味,余月亭知道不好过。 她也不与他多纠缠,起身拱手一拜,朗声道,“王大掌柜与晚辈十日之期已到,粮市现下是什么情况,想必王大掌柜也知道了。 晚辈运气不错,这一回赌赢了,今日前来却不是为讨那一万两银子。” “哦?”王启东觑眼看着她,“那小郎君来做什么?” 余月亭朗声道,“晚辈自愿放弃那万两白银,不过,要另向王大掌柜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余月亭将林杉拉过来站在身边,“这位少年姐姐的自由。” 林杉一惊,原来小郎君是要用万两白银的赌注来帮自己救出姐姐,他心中百感交集,不知何以为报。 但现下在王启东府宅当中,讲话不方便,他心中又记挂着姐姐,只用眼神表达了对余月亭的感激之情,便转头对王启东怒声道,”你快放了我姐姐。” 王启东眯眼瞧着他,从林杉眉目中看出几分林妍的影子,他冷笑一声,“原来上回你在我府宅门口鬼鬼祟祟是为了这个。” “人,我可以给你。”王启东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第五十一章 尸体 “小郎君你可要想好了,你要舍了这万两白银换这么一个残花败柳?”王启东的笑容颇有几分捉摸不透,余月亭看着心中只觉有些怪异。 她定了定心神,对王启东勾唇一笑,缓缓吐出几个字,“人命无价。” “好!好一个人命无价。”王启东笑着拍了拍手,“小郎君,你可不要后悔。” 余月亭挺直腰背,眸子幽深,“绝不后悔。” “好,来人,将四娘子请出来。交由他们带走。”王启东吩咐道。 余月亭没想到居然会如此顺利,虽说王启东眼中定然是钱财更为重要,林妍再美,也不值得为她舍了万两白银。 但此番他输了赌约,在青州城中失了颜面。本以为他会为难一下自己才把人交出来,却没想到答应得这么爽快。 一旁的林杉有些激动,许久没见姐姐,终于可以将她从虎口之下救出来,他紧紧攥着衣角,又转向旁边的余月亭,满是感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余月亭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别急,一会儿就见到你姐姐了。” 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人来,林杉不禁有些急,两眼死死盯着门口。 不一会儿,只见两个小婢一左一右撩起帘子,紧随其后的却不是姐姐,而是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仆,手中抬着一卷草席。 两只赤裸的、苍白的脚从草席中伸出来,林杉脸色一白,脚下一虚,只觉浑身使不上劲儿。 他不敢细看,只颤着手回身指着王启东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我姐姐呢?!”心里希望得到别的答案。 王启东笑了笑,扬起下巴一指,“内弟,你再仔细瞧瞧。那不正是你心心念念的姐姐吗?” 两个男仆将草席铺开,一具不着一物、湿哒哒的女尸躺在草席之上,脸泡得肿胀发白,嘴唇青紫,没有半点生气。 余月亭只觉腹内翻江倒海,一阵作呕,支着墙干呕了半天,胃里直泛酸水。 余光瞥见地上赤裸的身体,只觉一阵悲愤,对王启东怒目而视,眼神中似要喷出火焰。 王启东对上她的目光,似乎正等待着她这幅神情。他惺惺作态地抬袖点了点眼角,朝地上的尸体喊道,“唉呀,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四娘子不做,寻什么死。你上月方才过门,正是新婚呐。” “王启东!你害死我姐姐!我跟你拼了!”林杉双目赤红,朝王启东冲过去。 未至身前,就被王启东身前两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拦住,如一堵肉墙,坚实地挡在王启东与林杉中间。 王启东从后头探头对余月亭喊道,“真是不巧,小郎君,你来迟一步,我家四娘子昨天夜里投的井。” 又转脸轻蔑地看着如同小鸡子一般被左右紧紧钳制住的林杉,故意拉长声音道,“内弟,你这话说的可不对,四娘子是自己跳的井,与我可没有半点关系。” 林杉拼命挣扎着,撕心裂肺地喊道,“若与你无关,好端端的,她跳井做什么?!” 王启东摊开手,状似无辜,“或许是夜里失足也未可知。你若怀疑是我,大可去衙门告我,让明府大人做个决断。” “呸!”林杉狠狠朝他啐了一口,咬牙道,“你二人狼狈为奸人人皆知!我去告你,难道他贺知舟能给我半分公道吗?!” 王启东幽幽道,“内弟慎言,你怎么骂我没关系,贺明府可是朝廷命官,不可妄语,你可留神些,当心逞一时口舌之快,惹半生牢狱之灾。” 林杉冷声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你二人勾结在一处,暗中做了多少事,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若不是他在背后,你能威胁所有佃主死都不松口,半点不少定额粮?” 王启东扫他一眼,脸色深沉,“看来你真得进去蹲两天了。” 余月亭脱下身上外衫,一步步走上前,覆在林妍身上。 王启东实在阴狠,活着的时候定然百般折磨她,现下人死了也不放过,不着一缕,叫府中众人看了个遍,死也要将她践踏成泥。 余月亭一把将林杉拽到身后,“不必与他多言。我们走。” 若是林杉口不择言将他惹恼了他未必不敢使别的法子对林杉下手。 余月亭拦住林杉,拽住他就要走。 王启东幽幽说道,“何必如此着急,内弟坐下来,你我二人商量一下,四娘子的丧事该如何办。” 林杉红着眼啐了他一口,“我不是你内弟,她也不是你四娘子,我们林家与你姓王的没有半点关系!” 余月亭拦住他,“莫与他纠缠了,我们带你姐姐回家。此地腌臜,她定然不想多待片刻。” 林杉紧紧咬牙,恨不能立时将王启东撕成碎片,但却被人钳住,动弹不得。他只恨自己无能,读那么多年圣贤书又有何用,仇人就在眼前,却不能手刃。 看着王启东脸上露出的得意笑容,林杉心中怒火万丈,却无处发泄,扭头看见姐姐冰冷的尸体,悲愤交加,哇地一声吐出血来,喷了王启东一身。 林杉哀叫一声,感觉浑身心血都被掏空,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王启东解开外衫扔在地上,皱眉道,“晦气,拿去烧了。” 张奎将林杉扶到一旁,余月亭定定看着王启东,“王大掌柜,但愿你夜里睡得安稳。” 王启东轻蔑一笑,“看来小郎君还是不够了解我,我这人向来不信神佛鬼怪,你放心,夜里睡得好得很,从不失眠做梦。” 余月亭面无表情,“那就好。” 总有一天。你总会有夜深无眠的一天的。 …… 先前打赌,余月亭都只觉王启东这人是恶人,今日方才发觉,他视人命如草芥,是何等阴狠。 打听到三日后莲池大师在圆通寺祈福,余月亭想着替林妍去拜上一拜,愿她安息。 林杉昏沉沉睡了半日才醒,醒来两眼空洞,怎么也不愿相信一月有余,姐姐就这么死了。 但推门出去,看见棺木中躺着的那个身影,他泪如雨下,说不出话。 余月亭走过来,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心中也十分难受。 林杉跪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抹去眼泪,“谢小郎君救我姐弟。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他这么一说,余月亭心中更加难受,忙将他扶起来,“我去迟了,没能救下你姐姐性命,我不应等到赌约到期,若我再早一些……” 余月亭垂下头,鼻间酸涩,那姑娘看着不必自己大几岁,正是花容月貌的年纪,转眼却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她低声喃喃道,“若我早一步,或许就不是这般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