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天,很闲。屋子里围了一圈人坐着聊天。 甄晓雅表妹家五周岁的小白就在大家面前晃来晃去,小家伙腿脚刚走利索,嘴巴却还不是很利索,胖鼓鼓的样子在地上陀螺似地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嘟哝着什么。甄妈妈看着小家伙,仿佛想起了什么,冲着大家问:白馍馍几岁了? 六岁!还没等大家说话,小白自己先报了年龄。按老家说法,报的是虚岁,岁字都说不清读成了shui。 六岁!甄妈妈恍若梦中,她眼睛直直看着还在陀螺样旋转的小白,又用手指指了指孩子,明明是自言自语却似乎又冲着大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啊?你姥爷死的时候我就这么大?他怎么死的,他死时的样子,穿的什么衣服,都有什么人,当时的情况,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瞅瞅小白再看看甄妈妈。大家觉得不可思议:就这么点儿的屁孩儿,奶腥味儿还没退,能有多少记忆!可是甄妈妈没必要骗人,她仿佛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仿佛又回到了六岁那年,说起了平均每年都要跟儿女们说N遍的挑水事件:我六岁你姥姥是小脚,一老一小都没力气从井里打水。到了井边儿娘俩只好眼巴巴等着,等着好心人帮我们从井里把水打上了。我和你姥姥,用一根扁担抬着这桶水。走一路洒一路,回到家,半边儿身子全湿了,一桶水就剩下了半桶...... 听着这听过上百次的故事,看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小白。甄晓雅脑子里尽是甄妈妈和姥姥抬水走过来的样子:一个八九十公分高的小女孩儿,一个三寸金莲的小脚老太太,一根扁担一桶水。走过的路上都是她们泼洒出来的井水:吃水,都如此困难!那么,其他呢?甄晓雅不敢想下去了。 甄妈妈眼睛依然追着屋子里四处晃荡的小白接着跟身边的孩子们喃喃道:你姥爷死的时候我才六岁,你姨三岁,你姥姥当时还大着肚子。肚里是个小妹,那个小妹后来送了别人,实在是养不起啊!我看电视剧《傻春儿》看见傻春把送了人的小妹抢回来,抱着小妹逃跑那一段儿......甄妈妈认真道:我就觉得这是真的。甄妈妈接着唏嘘:那个小妹后来得了眼病。我每次想小妹时就偷偷跑去看看,最后再去看她的时候,已经瘦的皮包骨头,摸索着走来走去......最后,还是病死了。 一个连挑水力气都没有的小脚老太太,养着两个其实只有五岁和二岁的孩子。那个五岁的孩子就是甄晓雅的妈妈刘巧,她自然成了家里的主力,拿轻举重跑前跑后! 听着甄妈妈讲自己年少时的故事。甄晓雅跟坐在自己身边的妹妹甄晓静感慨:我现在才明白,看见我们浪费东西时,咱妈为啥会勃然大怒!因为她切身知道东西的来之不易。我也才明白,我们家现在的日子已经是衣食无忧,蛮可以坐下来享享清福,为什么妈妈干起活来依旧没死没活,让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自愧不如!甄晓雅轻轻叹口气独自默想:因为与过往岁月的苦难相比,这些对于她,真的可以用“微不足道”四字儿来形容! 直到那一刻,甄晓雅似乎才懂得了自己的妈妈! 一 出嫁 甄妈妈二十三岁才出嫁,在她那个年代的农村绝对的大龄晚婚。因为娘家有太多放不下:首先就是甄晓雅的姥姥,扫着扫着地突然摔倒得了半身不遂,这会儿刚能从床上起来扶着墙颤悠悠走几步。甄晓雅舅舅当时只有八岁还是个小孩子。甄晓雅小姨跟甄妈妈差三岁,按理说能分担一些,偏偏又是个好好先生,万事不理只管干活睡觉,其他的什么也想不起来。 甄妈妈常给甄晓雅姐妹讲:别看你姥姥是个小脚,照样和我们去地里干活,别人是蹲着,你小脚的姥姥却是爬着,爬着拔草,爬着施肥,爬着干活。她力所能及帮着支撑这个四口之家。地里干了大半天的活儿,已经累得臭死。晚上回到家那口饭却又是……让甄妈妈说:清水里扔几粒儿米,米汤稀得能照见人影儿,这就是她们的粥。灶火里永远烤三个玉米面菜饼子,一人一个。那年月,肚子本就没油水儿,地里再干一整天的庄稼活儿。别说正长身体的两个女儿就是甄晓雅姥姥自己,那一个菜饼子也是不够的。但是,一人只能分一个。每每这个时候,甄晓雅小姨在吃完了自己的饼子后,就会顺手从甄晓雅姥姥的饼子上掰一小溜。 姥姥为什么总是吃得特别晚,或者为什么不整个儿拿起了吃?甄晓雅想,这就是母亲吧,她知道小女儿有这个习惯,她要把机会留给小女儿,也许这是她唯一能够给孩子的娇宠! 甄晓雅小姨就拿起那个饼子从上边掰,不多,只小小的一溜儿,但是旁边儿的甄妈妈看不下去了,狠狠用眼珠子瞪她,甄晓雅小姨呢,每次掰完了总还不忘看一眼甄妈妈。她知道甄妈妈回干什么!当她的眼神碰到甄妈妈正瞪她的时候,就会恶作剧般从饼子上再掰下一小溜来。甄妈妈心里这个气啊,却不敢再瞪眼了。再瞪,甄晓雅姥姥那块儿饼子就让她一小溜一小溜掰光了。 若干年之后,姐妹两个都已儿女成群。甄妈妈问她:你知不知道咱妈也饿,为啥还从她那儿掰一溜?甄晓雅小姨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我就不能看你瞪我,我当时想,你越瞪我我就越掰!也许,甄妈妈从小抗的太多了,所以家里上无片瓦下无寸缕,甄晓雅小姨依然是娇生惯养的一个。也许仅仅因为比妈妈小了三岁,她懂的事儿就少。也许,也许她就是一个生性如此的人。总之,在甄妈妈眼里,甄晓雅小姨也是个让她放心不下的大孩子。 家里有长辈,但是,姥姥是一个让人心疼都来不及的长辈;家里有男人,可舅舅还是一个刚刚断奶的孩子。有一个帮手小姨吧,却是帮不上什么忙。这就是甄妈妈姑娘时候的家。然而这三口人却让她视若珍宝。摸摸这个,抱抱那个,哪一个都让她牵肠挂肚放不下。她的出嫁也就拖了再拖。拖得不能再拖的时候迎来了她的二十三岁。而这个时候,已经惹得甄晓雅奶奶很不耐烦很不耐烦了。 终于,在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甄妈妈收好了婆家送来的聘礼:三十斤小米二十斤白面之后,右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布包袱,包袱里放着她的所有家当——两身替换衣服就出嫁了。没有锣鼓唢呐,没有穿红戴绿,没有迎亲的没有送亲的,她独自一人挽起包袱抬脚跨出了娘家的大门。 别看现在甄妈妈心里除了甄爸爸谁都装不下,当时可不怎么瞅得上他。甄妈妈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她太爷卖年糕起家到她的爷爷辈开始做纺织品生意,全国解放前到她父亲辈儿上生意已经从山西祁县做到了太原(但是解放后不久全部收归国有,这是后话)。所以甄妈妈娘家亲戚叔叔伯伯好几个,都在山西祁县和太原,甄妈妈去的最多的是太原,并且立刻喜欢上了这个城市。恰好她的一个叔叔孩子少,有意让手脚勤快的甄妈妈留下来,甄晓雅姥姥却执意不肯:大女儿已是先例,再不能让二女儿离开。青春年少的甄妈妈也不是没有幻想过在大城市找个对象成个家……所以,她多少有些瞅不上土老帽一样的甄爸爸,甄妈妈跟甄晓雅闲话儿时常说:结了婚好长时间,我不怎么回你家住,你爸爸就来你姥姥家接我,我现在还记得他的样子,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黑棉袄,手揣在袖筒里,一句话不说靠在门框上看着我在灶火边烧火做饭。他每次都是这样,一声不吭等着,等我干完了活儿好回自己的家。他不说话我跟你姥姥也知道他啥意思,我不想回婆家又不想当着你姥姥跟你爸闹别扭,给你姥姥做熟了饭也只好跟着他走了…… 后来,甄晓雅从甄妈妈话里才知道:姥姥把妈妈嫁给了爸爸,以为终于给闺女找了一个好婆家。可是甄妈妈最明白,婆家的日子还不如娘家!但是常言道嫁鸡随鸡走嫁狗随狗跑,既然嫁给了甄爸爸也就一心一意跟着他过日子了。 那时候正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最庄严的事情就是吃饱肚子。在娘家的时候,甄妈妈娘仨干完了农活还会纺纱织布赚些零花钱。甄妈妈每次去太原,叔叔送她上火车时会背着婶婶悄悄塞给她几十块钱 ,这又是一笔贴补。再说家里都是女人,饭量再大也大不过男人。这样一来,甄妈妈在娘家除了干活儿多点儿累点儿之外,还不至于吃了上顿没下顿儿。家里有白面,也有小米。甄晓雅姥姥精打细算给姐儿俩,加上后来的舅舅就是姐三儿鼓捣着吃饭,经常还能吃上玉米面。 甄晓雅奶奶家却是如狼似虎的两个大后生。那饭量让刚出嫁的甄妈妈目瞪口呆。到了婆家后玉米面是吃不上了,高粱面糊糊高粱面饼子,熬糊糊的铁锅边,甄晓雅奶奶呱唧呱唧贴一整圈高粱面饼子,甄晓雅爸爸和叔叔哥俩一顿就能全部吃掉。吃完了抹抹嘴儿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他们是家里的壮劳力,又是家里的顶梁柱,凡事儿都指着他们。所以只要有口吃的,甄晓雅奶奶和妈妈就得紧着他俩吃。挨饿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习以为常 !这个时候,甄妈妈已经有孕在身,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 除了吃就是穿,即使当时都穿补丁衣服,甄晓雅想:妈妈衣服上的补丁也是最漂亮最讲究的吧,毕竟家里女人多愿意花这个心思。若是冬天,补丁棉袄里的棉花说不上新崭崭的也算是厚厚实实的吧,而甄晓雅爸爸和叔叔可就没有这么好福气了。甄妈妈常跟甄晓雅讲:结婚第一年冬天,你姥姥给你爸爸拆洗棉裤。棉裤是你奶奶给做的,棉裤拆开了“哗啦”一下,从里边掉出来一筐驴粪蛋儿一样的烂棉花套子。这棉花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弹花的都弹不成个儿了,哪里还能保暖。甄妈妈说:站在一边的我啊脸上一阵阵儿发烫,我嫌你爸给我丢人啊。你姥姥装作家常的样子把掉在地上的烂套子一个个捡回框里:她没想到,这就是自己做主给女儿找的好婆家,还不如自己家,这过的什么日子啊!甄妈妈说:你姥姥三十出头守了寡她可是个苦命人,她一直劝我认命,她嘱咐我,千万要跟你爸好好过日子。 甄妈妈肚子里的孩子就是甄晓雅,甄妈妈怀她的时候,肚子一直是饿着的。不过因为习惯,她甚至都不觉得,或者不知道自己其实很饿。她跟甄晓雅说,生了你起来,眼睛象罩了一层纱,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出了满月回去住娘家。你姥姥小米粥面片汤给我吃着,十来天以后,那层纱突然没有了,眼睛突然明亮了。甄妈妈跟甄晓雅说:我才知道,那是饿的! 生了甄晓雅的第二年春天买菜籽儿种白菜的季节,甄妈妈正抱着甄晓雅坐在炕上,她看见甄爸爸在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甄晓雅妈妈问他什么事儿:原来是没钱买菜籽儿。甄晓雅爸爸知道跟媳妇说了也是白搭,一个女人,她总不会给你变出大堆的钱来,所以只好一个人转着圈儿着急。既然甄妈妈问了他只好实话实说。 “门背后有一缕儿头发,拿去卖了买菜籽儿吧!”甄妈妈一手抱着怀里的孩子一手指着门儿的方向。甄爸爸合上门儿时欣喜地发现:门后,果然有拇指粗一缕儿头发!甄妈妈生完孩儿起来老是掉头发,她就把掉下来的头发一根儿一根儿捋顺了攒起来,攒了这么多,居然成了她们家的救命稻草。 日子本就紧紧巴巴不好过,甄爸爸还不安分守己过日子。正赶上改革开放,他不满足于土里刨食儿,一遇机会就往外跑着想寻觅挣钱的道道。结果是钱钱没挣来,地里的庄稼活儿倒全堆在甄妈妈一人身上。那时候甄晓雅已经有了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甄晓静和甄一鸣。甄妈妈除了照看自己家五口人的自留地,还得照顾娘家妈妈和弟弟的自留地,甄晓雅舅舅还是个半大小孩儿正值所谓的叛逆期,甄晓雅姥姥多年来半身不遂,仅仅能做到生活自理。这一老一少就像俩油瓶儿拖了甄妈妈半辈子。甄晓雅记忆里的甄妈妈,一会儿回后街自己的家里,一会儿又到前街的娘家,甄晓雅爸爸出门在外时,甄妈妈索性带着甄晓雅姐弟常驻姥姥家。 就这样,甄妈妈拉着小女儿抱着小儿子,最大的女儿甄晓雅跟在她屁股后头,从前街到后街,从后街到前街不停地忙碌着,奔波着。别人家的男人还能搭把手。她的男人虽然给她挣来了后来的所谓荣华富贵,当时却是除了帮不上什么忙,还一次次跟着担惊受怕,一走一两个月是常事儿,最夸张的那次走了半年音信全无。全村都传说甄爸爸被抓了,失踪了。甄妈妈沉默着但手脚却从未停止过忙碌,当然脾气是更加暴躁。调皮捣蛋的甄晓雅真是没少当甄妈妈的出气筒!过年的时候,甄爸爸终于回来了:他说他去过内蒙,去过东北,可身上穿的还是他出门时那件儿薄薄的中山服,他就是靠它抵御了东北内蒙零下几十度的严寒。甄晓雅家里有一张照片:英年的甄爸爸穿着一件中山装站在牡丹江畔的留影。难得他还有如此雅兴。想来,这就是当年的写照! 如今,甄晓雅也有了她的家,也有了她的男人。但是却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如果是她,如果是她的男人如此出现的时候,她的心情她的表现。但是那一次,脾气暴躁,雷厉风行的甄妈妈没有哭,没有骂,没有与甄爸爸撕扯。就像他没曾走过也没曾回来过一样,就像昨天见过他今天又看见了他一样。甄妈妈看看怀抱里的儿子又看看甄爸爸默默把他让进了屋。 而甄晓雅,一直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天天上窜下跳,让大妹甄晓静说:底儿朝天地找好吃的!甄晓雅总能把甄妈妈藏起来留着给甄晓雅姥姥或者弟弟的好吃的偷出来一小部分,自己吃或者分赃给甄晓静一些。并且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那次,勤快的妈妈把红豆角绿豆角从豆秸上摘下来,分成两堆,再把豆荚一个个剥掉,南屋的地上晾了一片红豆,一片绿豆。这些豆子够甄晓雅一家和姥姥吃一年的。甄晓雅偏就颠起脚从红红绿绿的豆子上走了过去,没走两步便摔了个大马趴,霎时间红绿分明的豆子就被她搅成了一锅粥。甄晓雅心里一惊害怕地想:闯了大祸了!就在她不知所措间豹脾气甄妈妈正好走了进来...... 甄晓雅小时候被母亲暴力是家常便饭!挨骂天天有,挨揍三六九。小她三岁的甄晓静说起与她为伍的当年,笑道:不论咱妈把好吃的藏到哪儿都躲不过你的火眼金睛。 让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就那么贪吃呢?有吗?甄晓雅也笑:不过,有那么一两次确实是记忆颇深啊!甄晓雅又想起当年被妈妈逮个正着,摁在地上结结实实臭揍一顿的情景,屁股上依然火烧火燎的感觉……甄晓雅接着自嘲道:啊呀--你可不知道,咱妈那脾气,揍起人来可是往死里整。 二 夫逝 甄晓雅还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黄昏。是的,甄爸爸总爱在这个时候出现,每每此时也是甄晓雅最快乐的时光。爸爸会带她吃好吃的,有时侯是学校附近的饭店,有时候远一点,最常去的地方是父女俩都喜欢的全聚德。甄爸爸是一个吃饭速度极快的人,但是跟甄晓雅在一起,他会慢下来,他看着甄晓雅吃自己只是偶尔动动筷子。 甄晓雅的记忆永远定格在了那个初冬的黄昏。那天她已经吃过晚饭,随便陪着甄爸爸在校园里四处溜达。就在父女俩个说话之间,甄爸爸突然停下脚步咳了起来,那是一种连续不断的咳嗽,喘不过气儿来的咳嗽……走在前边的甄晓雅也只好停下来回头去看父亲,昏黄的路灯下甄晓雅依然能看见甄爸爸因咳不出而憋成紫红色的脸庞。甄晓雅紧走过去俯下身习惯性帮父亲捶打后背,一边又关切问道:好点儿吗?你去看医生了吗?……咳做一团的甄爸爸终于缓过劲儿来,甄晓雅看着甄爸爸慢慢直起腰,他把手从捂着的嘴边拿开,有些喘吁吁地说:没啥事,又到和平医院体检的时候了,顺便看看就行! 少不经事儿的甄晓雅知道爸爸有咳嗽的老毛病,只是觉得那天的确咳的比以往严重一些。其实,连甄爸爸自己都不以为意,他的身体壮得象铁塔,从来不带感冒发烧的,何况按周岁他才44。马上就要体检了,顺便治治咳嗽,也许连液都不用输,顶多吃几片药拉到! 但那,却是甄晓雅最后一个温暖的黄昏:她的父亲在体检中查出癌症晚期!连家都不让回—-马上住院!拿出甄爸爸春天体检拍的片子一看,肺部已经出现阴影儿,医院却没能及时发现。癌细胞的扩散速度是极其惊人的。如果春天时治疗及时,还不致于有生命危险。半年后的癌细胞其实已经扩散。后来,甄晓雅母女回忆:就在那年夏天,甄爸爸老喊腰疼,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儿就是趴在床上让甄晓雅小妹小弟在他宽厚的背上踩来踩去,其实就是不好的征兆,可是谁会去往坏处想! 医院立刻通知甄妈妈要她亲自来医院。开始时她不想来,她并不认为甄爸爸得了什么大病。甄妈妈了解甄爸爸,别看他长得像个大老虎,屁股上打个针都吓得两腿哆嗦,稍微点儿的头疼感冒,就罐头水果地让她伺候他,甄妈妈总笑话他娇气。甄妈妈以为,这次,甄爸爸又是耍赖,所以她不想来,再说家里一堆的家务和庄稼活儿,还有最小的两个孩子需要照顾,实在是脱不开身。 最终,甄妈妈还是来了。甄妈妈这一走就是八个月,直到甄爸爸最终救治无效,最终,其实就是回家等死! 人刚到和平医院,医生就向甄妈妈宣布了甄爸爸肺癌晚期的噩耗!当时的甄爸爸看上去依然铁塔一样结实,这怎么可能!她不相信!医生用铁的证据让她终于接受了这一实事儿,甄妈妈是哭着从医生房间出来的。即使如此,她还是时不时去医生那儿,她想听到好消息,仿佛,甄爸爸生杀予夺的大权全部落在医生的手里,医生让他死他就得死,医生让他活他才能活一样!然而,转身面对甄爸爸的时候还要装作没事儿的样子。整个病期,甄妈妈就是这样地装着,装着,她只在背地里哭,没人的时候哭,水房里哭,洗手间里哭……,擦干泪水依然还甄爸爸一个笑脸,但是那红肿的眼眶已经引起了甄爸爸的怀疑吧!甄爸爸一次次逼问她,他的病是不是很危险,是不是没救了。 “哪儿啊,晓雅她爸!你这不是一天天好起来了!”甄妈妈摁住自己的痛苦安慰他。 甄爸爸相信甄妈妈的话,因为看他的样子哪里像个病人,所以他仍然不以为意,他仍然不认为自己的病很严重!而已经深知内情的甄妈妈却眼睁睁看着甄爸爸,看着甄爸爸一点点衰弱下去。她看着甄爸爸一次次忍受病痛的折磨,同时又满怀期望地一次次鼓励甄爸爸……此时此刻他们变成了一对儿并肩作战的生死战友。 甄爸爸根据病历上的数据,用土豆削了一个圆:削出来的大小象鹌鹑蛋。他把数据弄错了,厘米看成了毫米。他看着这鹌鹑蛋大小的土豆松了口气儿,并且拿给甄妈妈看:你看,就这么点儿!甄妈妈知道,他看错了,何止这点儿,甄爸爸肺里的肿瘤足有鸡蛋那么大!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他的淋巴,甚至骨头!甄妈妈强咽着泪水连声附和。并且安慰他“晓雅她爸,好好治吧,争取早点儿出院,孩子们还在家等着咱!”甄爸爸和甄妈妈相互称呼的时候总是用甄晓雅的名字。这是甄晓雅身为长女的荣幸吧,大妹甄晓静多次提出抗议,但是习惯是不好改的,他们最终也没有相互称呼:二雅儿她爸,二雅儿他妈!的确,作为长女,甄晓雅比其他弟妹享受了更多的父爱,甄晓雅回忆起爸爸,永远笑眯眯的样子,从来不冲他们姊妹五个发火。甄爸爸真的是一个特别慈爱特别慈爱的父亲,不象甄妈妈,有火儿了会发出来!唉,叹口气她又想:这或许也是爸爸生病的主要原因!不爱抑或不会发脾气,永远的一副笑模样,对孩子们更是放纵到溺爱。她总觉得与弟弟妹妹相比,作为长女的她得到的更多一些,因为父爱,不是用物质用金钱可以衡量可以买卖的! 因为一个错误的数据,坚定了甄爸爸病好的信念。他特别配合地遵从医生的治疗方案。是的,他早腻歪了医院的味道,他想早点儿好了,他想家里的南瓜米米,他想家里的玉茭面饼饼!一次次进行化疗,满头浓密的黑发残酷地掉个精光,露出了婴儿般白白的头皮。头发顽强地又长了出来,象甄爸爸甄妈妈求生的欲望。但是,没几次,初生的绒毛便再次掉个精光。头发长了掉,掉了长,一如他们夫妻二人求生的欲望,一次次挣扎着,翻滚着! 化疗,象一把双刃剑,在破坏癌细胞的同时也破坏人体的正常细胞。甄妈妈看着自己的丈夫,看着丈夫的身体迅速地衰弱下去。病房在一栋楼,进行化疗的地点在另一栋楼。甄妈妈就看着他,看着他一开始还健步如飞地上下楼步行着穿过甬路去化疗,到走起路来气喘吁吁上下楼越来越艰难!直到再也站不起来,直到转院到光华中医肿瘤医院,那是没救了的癌症患者最后的集中营。名义上是进行中医治疗,其实谁都明白,更多依靠的是杜冷丁,吗啡之类止痛药暂时缓解身体的疼痛。 但是在和平医院,虽然在没人的时候甄妈妈哭个不停,此时她依旧相信癌症患者奇迹般好转的神话会福临到甄爸爸身上!甄爸爸走路越来越艰难,甚至从床上起来都变得吃力的时候,她安慰他: “晓雅他爸,这正常,你想啊,化疗还杀死很多好细胞,毕竟,癌细胞是杀死了,对吧!” 甄妈妈把甄爸爸从床上扶起来,鼓励他: “晓雅她爸,我扶着你,你得多动,越不运动身体越不行!”这个时候,甄爸爸已经虚弱得没力气自己个儿站立,情急之下甄妈妈发明了一种办法:她在前边,甄爸爸在她身后,甄爸爸的双手放在她的两个肩膀上,甄妈妈走一步甄爸爸便跟着蹭一步!其时,甄爸爸大腿根部的淋巴已经癌变,皮肤溃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儿上。但他听甄妈妈的话,一步步蹭着。 为了分散对疼痛的注意力,甄爸爸和甄妈妈还独创了转移注意力的方法:喊口号,唱红歌!就这样,甄妈妈在前面走,甄爸爸双手放在甄妈妈肩膀上跟着走,口里喊着“一——二——一,一二三——四!”喊完了再来一遍“一——二——一,一二三——四!”喊累了,接着唱红歌!与病魔抗衡的声音里绝望与希望并行不悖! 奇迹并没有福临甄爸爸。最终,他再也站不起来了,疼痛却如影随形日夜折磨着他,从前非常嗜睡的他再没能完整地睡过一个安生的夜晚。一开始还在妻子面前顾忌自己做男人的尊严,疼痛来了的时候使劲儿咬着牙,牙龈都被逼出鲜血来。后来就是闷闷的哼声,甄妈妈实在看不下去了: “晓雅她爸,实在不行就喊出来吧,喊出来好受!” 甄晓雅去医院探望甄爸爸,她曾经亲眼看着:甄爸爸坐在病床上,大腿根部癌变的淋巴顶破表层的肌肤,护士用镊子把里边的坏死组织连夹带撕扯出来,无法愈合的伤口象小孩儿张开的嘴巴……甄爸爸木然坐着任凭护士撕扯,仿佛那条腿不是自己的!他疼吗,他有直觉吗!看着这一幕甄晓雅忘了哭:我仅仅看到过一次,而妈妈呢?甄晓雅不敢想下去! 癌细胞在迅速扩散,肌体各处传来的疼痛终于让甄爸爸彻底崩溃。什么都不再顾忌,他放肆地叫喊: “疼——啊!”这声音传出病房在楼道里徘徊缠绕,挥之不去!每个周末甄晓雅都会去和平医院探望爸爸,到最后,形销骨立的甄爸爸,曾经漂亮的丹凤眼,眼珠子凸凸着象要挣出眼眶,甄晓雅知道,那是直视病魔咬牙切齿与其抗争的结果! 而甄妈妈,也终于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看着自己的“天”一点点、一点点黯淡了下来,直至一片漆黑……那年,长女甄晓雅正读大学,二女儿甄晓静读高中,长子甄一鸣读初中,她最小的两个孩子甄晓娴甄一鼎上小学。 甄晓雅跟甄晓静姐俩忆起当年,忍不住眼眶酸涩:现在想来,爸爸走后的四五年时间,妈妈的眼睛每天都是红肿的!身体也一下了出现了问题!但是,她是坚强的,她终于还是挺了过来。 三 残局 甄爸爸像一颗璀璨的流星,在夜空中优雅地划过,留给甄妈妈的却是一片漆黑。 弥留之际,甄爸爸拉着甄妈妈的手哽咽: “晓雅她妈,我一分钱没给你留下,这五个不高不低的孩子......你们,你们娘儿几个可怎么过啊!” “晓雅她爸,没事儿,我还存了十来万块!”甄妈妈没表现出儿女情长。她眼里没有一丝泪水,不光此刻,就是甄爸爸出殡那天,甄晓雅也没看见甄妈妈掉眼泪。 “真的啊!”就像当年看见门背后的那缕头发,甄爸爸眼里再次露出欣喜的神色,“真的啊”三个字说的时候象一个几岁的孩子突然得到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口气里传达出的是踏实与满足。可怜,动辄几百万几百万的甄爸爸,此一刻面对区区十万块钱竟如此动心。 一直不安分于土里刨食的甄爸爸最终成为改革开放后富起来的那代人。甄晓雅还记得,每每夏天的晚上,她们会在自家石板院里铺一块地毯,几个孩子或爬或坐在地毯上玩耍说笑,甄爸爸呢,轻拍着自己的肚皮绕着地毯绕着几个孩子踱着方步,一圈一圈走着,他应该对自己所创造的一切感到心满意足吧!他脸上平和安详露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偶尔,嘴里会哼唱一些莫名的曲调,或者他会突然停下来,顺势坐在孩子们中间,表情严肃地说:“我们得感谢***!”没头没脑的话让不谙世事的孩子们听了莫名其妙。看见孩子们茫然的表情,不很善于言谈的甄爸爸就拙嘴笨舌竭尽所能解释为什么!甄爸爸还深有感触跟甄晓雅姐弟说:三十岁以前,别人都把你当小孩儿,三十岁以后别人才把你当大人。言下之意:三十岁以前,即使你很有才,别人也不会看重你,三十岁以后,即使你不很有才,别人也会认真对待你。甄爸爸去世的时候正是一个人最好的年华—46岁。 河北产棉花,内蒙产羊毛,东北织地毯,大连港转出口。甄爸爸利用河北的地缘优势办起了合线厂—-把河北的棉花加工成地毯的经纬线卖给东北织地毯的厂家,从中赚取利润。甄爸爸当年的生意真的可以说日进斗金。当时流行现金支付,甄家姊妹经常看见业务员背着一个黑皮包,或者棕色的麻袋,或者白色的蛇皮袋子,神神秘秘来他们家,孩子们知道那里边装着钱,因为他们经常不避讳地把一沓沓钱摆在眼前数来数去。甄爸爸不是把钱存起来,而是一次次做了投资,他要让钱动起来让钱再生钱,他想把事业做的更大。查出肺癌那年他正筹谋着开铜矿。矿源,资金,开矿的机器......一切的一切已经就绪。就等着他亲临现场,开动机器,准备着收取滚滚财源。一直以前进的姿态出现,他甚至不屑于攒钱。他相信自己,相信钱会越来越多,只是从未曾想过,他的身体会在突然间垮掉。连一丝预感都没有地,甄爸爸就倒下了,再没起来过! 甄爸爸还是走了,他还是留下孤儿寡母的几个人,走了。甄爸爸走的时候死不瞑目。甄妈妈用巴掌在他的脸上用力捋了好几次,那双眼却依然是明亮地圆睁着的。他走的不甘心,他还有太多的理想没有实现;他走的不忍心,谁帮他照料他一指头没捅过的五个孩子,还有跟着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妻;他不想走,他热爱如今的生活,他有太多太多放心不下。也许最最放心不下的还是甄妈妈,他深深知道:他走后,所有的一切都要由她来承担,来面对! 甄晓雅记得他们家过上好日子才没几年,就从合线厂的成立开始算吧:1989年到1996年,也就五六年的时间。终于甄爸爸的事业有了起色,生儿育女告一段落,娘家弟弟也已娶妻生子,不用甄妈妈再操心!终于终于可以喘口气儿的时候,甄妈妈的天顷刻间却塌了。甄妈妈跟甄爸爸过的日子,一直以来就是风风波波,历尽辛酸的。但即使如此,心还是有所依靠的。甄爸爸病床上的时候,甄妈妈无限凄苦地跟甄晓雅说:你爸爸就是在病床上呆着,我们的日子也不一样!甄爸爸在的时候他们夫妻整天吵吵闹闹,当时她不觉得,而当他走的那一刻,甄妈妈才彻底明白了:男人的重要性。 甄爸爸刚去世那阵儿,甄晓雅有次坐公交车回家。同座儿的中年男子听说她是安家庄甄得福家闺女!关切地安慰甄晓雅,特别说到了甄妈妈,他说:女人家承受力低,你要劝你妈妈千万想开了......好心人还给甄晓雅举例子,那是他们村的事儿,和她们家一样,丈夫早早死了,女人接受不了,她怎么也想不开,后来,后来就疯了......好心人已经讲的很明白,甄晓雅当时听着依然像是听别人家的故事,好长时间以后甄晓雅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些!不过妈妈不会,妈妈绝对不会!甄晓雅想:六岁时死了爹,四十六岁死了丈夫,中间的四十年已经把她锻打成了一块刀枪不入的金刚石! 其实那年甄晓雅已经23岁大学毕业,大妹甄晓静20岁中专毕业,搁在别人身上,立马就可以让两个成年的女儿进入工作状态,帮着长辈料理生意,支撑起这个家来!可是,甄妈妈是一个狠人儿,绝对不会因为甄爸爸的去世改变孩子们的生活轨迹,虽然事实上,她们的生活已经因为甄爸爸的离开发生了质的变化。但甄妈妈坚持让甄晓雅姊妹按既定目标读书的读书学习的学习,并且给姊妹几个撂下话:只要你们愿意读书,读到哪里我供到哪里!甄晓雅弟妹五个都正上学都是花钱的年纪,每个月初甄妈妈都会想尽办法把生活费准时放到她们手中。当年的甄晓雅大学毕业正第二次冲刺研究生考试,就知道一门心思要学习,没想过跟甄妈妈分担一些什么,甚至连甄妈妈肩膀上的沉重也毫无知觉,依然能坦然伸手跟老娘要生活费。反而是甄晓雅刚上大学的弟弟甄一鸣独自坐了火车去东北要账。那是他第一次出远门儿,从来没去过,又走那么远,死磨硬泡居然帮着甄妈妈要回了很多钱! 甄爸爸走后,甄妈妈收到来自于东北客户唯一一笔汇款——二十万!之后,地毯行业一下子进入了寒冬。甄爸爸的合线生产自然也遭受寒流袭击。甄妈妈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况:惨淡的生意,五个需要她照顾的儿女。 甄妈妈直接面对的就是厂子里的人事。似乎甄爸爸的去世同时带走了所有的繁华与财源。合线生意一下子变得不景气起来:订单锐减,价格狂跌。从来没有插手过厂子经营的甄妈妈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知道东西。丈夫刚刚去世的阴影还没有散去,马上又面对这样一个惨淡局面,任你是谁也会晕头转向,何况大字儿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不过甄妈妈马上想到:厂里还有很多能人,他们见多识广又都是男人,比她要通泰生意上的事儿! 然而,她想错了。刚刚入殓了甄爸爸,能人们纷纷向甄妈妈辞别!树倒猕猴散,墙倒众人推。甄妈妈已经成了烫手的山芋,没有太多人敢碰她。也难怪!跟着甄爸爸干和跟着甄妈妈干,那心劲儿是不一样的,跟着甄爸爸干即使挣得少,人们总有一种信念,将来会越挣越多;跟着甄妈妈干即使挣得再多,他们也会觉得将来会越挣越少!每个人都有家有业,每个人都要养家糊口。总之,他们对甄爸爸有信心,对甄妈妈没信心。 有人直接提出来要回自己的家乡找工作,妈妈忍着不舍和泪水还要语重心长嘱咐人家:“回去好,你们那地方离县城近,挣钱的机会多!”顿了顿她还是说出了别人的心里话:“跟着我,没出息!”还有的,十足的大男子主义,直接放话出来:“跟着巧儿,跟着一个女人干?”言下之意很是不屑很是耻辱。总还是有留下来的,但是留下来的也是各怀心思吧!总之跟甄爸爸在世相比,大家的精气神完全不一样了! 当然,也有因为同情孤儿寡母硬生生留下来的!甄晓雅相信这世界上永远有患难见真情之人。就像甄妈妈老讲她姑娘时的事儿一样:姥姥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但是无论娘家还是婆家无论哥哥姐姐还是弟弟妹妹总忘不了接济姥姥,时不时来打探姥姥!可是甄妈妈现在面对的是一个企业,不是靠自己的眼泪或者别人的同情能解决得了的。好长时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人说:“唉,巧儿啊,你这两个姑娘要是儿子就好了!”甄妈妈却不这么认为:要是俩儿子,老子一死就争着抢东西分家产,我的日子更不好过。姑娘就姑娘,姑娘还能帮我干点实际活儿!农村里的稀奇事儿多的是,邻村儿有一家,老子刚咽气儿,一家子就嚷着分家分老子的那点儿东西。老子的身体还热乎着呢,有的掏裤兜,有的掏衣服兜,从胳膊上把表捋下来,老子嘴里的那颗金牙居然也不放过。与共和国同龄的甄妈妈听过看过了太多太多。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挺好的。但是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东北的客户那儿漂着好几百万帐。甄妈妈知道:早就该去要回来了!但是,家里这摊儿哪是那么容易平息的。一边是厂子,一边还有两个跟着她吃饭睡觉需要照顾的小孩儿。所以,等甄妈妈终于安顿好家里的厂子里的,真正动身到东北时已经是甄爸爸去世后的第二年夏天。 面对她的又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现实!当年繁花似锦的地毯行业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甄爸爸在世时说过,地毯行业总是兴旺几年萧条几年,萧条几年又兴旺几年的。甄爸爸常这么说,甄妈妈虽然不经营,也比较习惯了这种起伏。可是甄妈妈所面对的却是地毯行业的大萧条,对于东北的地毯厂家,包括她们家小小的合线厂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因为从那以后,这个行业就没太兴旺过! 东北内蒙的地毯厂纷纷下马,车辚辚马萧萧的状况一去不返。有的厂家人去楼空,连地毯毛都看不见一根。刚刚下马的,库房里堆积着小山样儿卖不出去的地毯。仅有的几家勉强开着门面,也是一派清冷。甄妈妈要账之难可想而知。个别厂家连人影儿都摸不着,电话成了空号,或者嘟嘟的盲音,永远打不通。打水漂的钱数不胜数。甄妈妈满嘴起泡,从四平到锦州,从锦州到宁城......这家出来奔那家。实在没指望的就赶紧撤,看上去有点儿戏的就安营扎寨,誓把牢底坐穿一样等着要钱。 有一家正碰上内蒙的毛线供应商也来要账。学精了的甄妈妈赶紧请人写了状纸把这家地毯厂告上法庭,告他呆帐坏账欠款不还,法庭当下就查封了地毯厂的库房。甄妈妈看中的就是它库房里成堆的地毯。甄妈妈明白,要欠款是彻底不可能了,要不回钱来要东西也行。她后来跟甄晓雅姐妹说:再晚上一步,这些东西就成了内蒙那家毛线商了。 几个月的奔波,甄妈妈从东北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八月十五。钱没要回来多少,倒是要回了两车皮贬值到白菜价儿的地毯!日后没卖上几个钱儿却给甄妈妈若来一身的麻烦! 四 天命 甄爸爸的离去,让甄妈妈迎来了人生中的一道大坎儿:丈夫留下的生意日薄西山,五个孩子伸手要钱张嘴吃饭!她该何去何从,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所以,并不是任何人都配得上用“狠”字儿来形容的,甄妈妈的确是其中一个。她不仅从丧夫的悲痛中挣扎着站了起来,缓过劲儿,她还创造了属于自己的人生与事业奇迹! 不知道从哪儿得的信息,她果断放手了甄爸爸那摊儿买卖,又投资二十来万块钱办起了新工厂。跟甄爸爸的合线生意类似,也是把单股的细线捻成粗线,区别在于原料和用途,甄妈妈这些线的原料都是化纤的,成品用以加工帆布。可以说甄妈妈用来投资工厂的钱是她们家的救命钱,几乎就是所有存款! 而那年甄妈妈已经五十岁了,一个五十岁的农村妇女用她手头所有的积蓄办工厂开企业,这不是随便一个人敢做能做的。但是,甄妈妈做了,因为她不得不做也必需这样做。她太想着让五个孩子还能过甄爸爸在世时的好日子,她也不想让人说甄爸爸一走这个家就突然败了,并且是败在她手里。 按着孔子的说法,五十岁是一个人的知天命之年,宜静不宜动。按着中国人的伦理观,这也是一个人该着步入天伦的阶段。而甄妈妈不得不违时而动。她的做法象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子,也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以农村妇女甄妈妈的眼界和阅历来看,她不可能投资房地产,也不可能投资互联网或者IT业,她能投得起资的并不是什么潜力巨大的行业,顶多在当时看上去比甄爸爸的行业强一点点而已……但她依然不管不顾地干了起来。 或者老天真有眼,或者真像甄妈妈说的:是甄爸爸在天有灵,他一直在保佑着甄妈妈,保佑着自己的儿女。虽然在创业和经营过程中充满坎坷,但是命运居然臣服于甄妈妈的狠劲儿,她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 甄妈妈就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勉强认得几个字儿;也像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五十岁前她的主要任务是地里的农活,还有就是漫长的生儿育女,属于自己的收入除了每年卖一头大肥猪,几十斤鸡蛋外没有别的,她真正的经济来源主要依靠丈夫;也像大多数农村妇女一样,丈夫就是她的天她的依靠!然而,五十岁那年她已经失去了她的天她的依靠!那年她终于明白了:自己才是硬道理!也就在那年,甄妈妈开始了她的事业! 人说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于甄妈妈,那更是难上加难!先说她的身体。五十岁以前的生活已经严重透支了甄妈妈的体力,加上痛失丈夫的打击,早就有的腰腿疼突然严重了起来,这时候还加上肩周炎。那些年甄妈妈的左肩常常疼的抬不起来,疼到晚上睡不好觉。孩子们在身边时还能帮着穿脱衣服,孩子们不在身边时她几乎整天整夜不脱衣服。 甄爸爸走后的几年,甄妈妈的主要任务是去东北要账。那年暑假又去东北要账,因为肩周炎胳膊使不上劲儿,她洗澡时只能简单冲一冲,所以即使洗也洗不干净,大热的天她总觉得浑身腻腻歪歪的。让人给搓搓澡吧又舍不得花钱。那天实在受不了一狠心就让搓澡的给她搓背。搓澡的天天在澡堂子泡着,早就看出甄妈妈肩膀有问题,所以搓得格外小心。可是没搓几下,甄妈妈突然失声叫了出来:“哎呀,完了!我的肩膀完了!” 甄妈妈整天抬不起胳膊,胳肢窝下也透不进气儿,原来那里的皮肉早已发炎。甄妈妈只顾了肩膀疼,居然没觉出胳肢窝的疼痛。搓澡的已经陪了十万分的小心,却唯独没注意到这儿,那澡巾就从发炎的嫩肉上搓了过去,眨眼间连皮带肉搓破一大片。可是有什么办法?可怜的甄妈妈,只好咬着牙硬挺过了那一阵儿。 即使这样她依然不敢停止工作,那边坚持不懈去东北要账,这边还要经营她刚刚起步的捻线厂。自然又是为了省钱,一次去原料厂拉原料,她问了几家搬运工,总觉得他们要价太高。甄妈妈只好扭身走了,她想试试自己装货。搬运工在旁边斜眼儿看着她冷笑,心里纷纷想:看你个腿脚不好的老太太,能玩儿出什么花儿来!甄妈妈也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她偏不想让他们看了笑话。左肩肩周炎,它不是疼吗!甄妈妈换右肩。那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一包就的百儿八十斤重。甄妈妈硬是自己一个人扛完了两吨货!旁边的小伙子看的面面相觑,纷纷向甄妈妈竖大拇指。这就是甄妈妈的狠劲儿,像这样的时候应该是数不过来的。 谢天谢地地肩膀不疼了,腰却疼了起来,还有就是腿疼。她的腰腿本来可以好点儿的,可是长期以来超负荷的压迫加重了腿的负担,同时累及到腰,到后来甄妈妈路都走不利索了。长女甄晓雅从来没能给甄妈妈搭把手,先是上学紧接着成家生孩子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 甄晓雅生贝贝那年甄妈妈腿疼的最厉害,她来照看刚生产起来的甄晓雅。母女俩一起去市场买菜,甄晓雅才发现,甄妈妈下楼时永远扶着楼梯猫着腰,她发现那个健步如飞的妈妈居然不会一步一个台阶儿走路了,下楼时总是就右腿,左脚先走一步再等右腿。接着迈左腿,再跟右腿。五层楼上下一次甄晓雅得等她半天。看着襁褓中的外孙女儿甄妈妈又沮丧又歉疚地跟甄晓雅说: “我,连孩子都看不了了!” 甄妈妈刚刚起步的捻线厂也赶上了用工荒。2000年左右的中国农村跟八十年代甄爸爸办企业那会儿完全不一样了,那时候是工人求着老板,现在是老板求着工人来干活儿—-农村青壮年都奔着城市打工去了,留在农村的多是老弱病残,用工荒自然也袭击了甄妈妈小小的捻线厂。每年寒假甄妈妈必须一个个到工人家里去探望,确定第二年开春儿人家是否还来正常上班。但即使如此,总会有一些工人不辞而别。这个时候甄妈妈就得四处打听寻找工人。她本来腿脚就不方便,再加安家庄地处太行山区道路崎岖,上坡下岭的路更增加了行走的艰难。有时候为了找到一个工人,甄妈妈得走出三五里地到邻村去。腿脚不利索的她只好走走停停,停停再走走。孩子们放了寒假还好点儿,最小的女儿甄晓娴最小的儿子甄一鼎就陪着甄妈妈去找工人,其实不是陪着,两人成了甄妈妈的拐杖。甄晓娴回忆:那时候,甄妈妈走路总是扶着她的肩膀,抓着她的胳膊,然后东家出西家进地寻找工人! 实在找不到工人时甄妈妈就自己顶上去!或者为了省一个人的工钱,晚上工人下班后她再进车间加班干活;赶上生意好的时候,甄妈妈更加起早贪黑拼命干活,每天两件事:吃饭干活,干活吃饭,一天睡三两个小时是常有的事儿。 不能说甄妈妈的生意不挣钱,但那钱挣的真是辛苦。一开始,村里有好几家甄妈妈这样的小厂子,后来纷纷下马就很能说明问题。吃不了这个苦就挣不了这份钱。从小的环境,自己创业的艰难,也因此让甄妈妈特别看不了浪费。小妹夫抽烟抽得凶,小妹偶尔也抽一口。新婚后两人回门,妈妈打扫两人的房间时看见满地的烟头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她在心里迅速计算着这些烟头得花多少钱。嘴里不知不觉就说上了:你们俩这是糟钱啊! 甄妈妈干的这一行行情还很不稳定!比如原料价格,低的时候五六千块钱一吨,高的时候一万五六,甚至更高。也许就过了一个年,第二年春天的原料价就涨得离谱。大女儿甄晓雅回家时,甄妈妈会跟她叨叨厂子里的事儿。甄晓雅不禁给甄妈妈捏把冷汗,她说:妈呀,我光听听这原料的价钱,一会儿高了一会儿低了,眼前一片缭乱心脏跟着乱跳,没病儿也被吓出点儿好歹来。那种变化真的挑战了甄晓雅的心理极限。她常常纳闷:妈妈怎么能那么镇静!低买高卖当然好,但是高买了低卖那可就惨透了。按着年初的预算,到年底怎么也挣个几十万,可到头来不赔钱就是好的。确实有那么几年基本不挣钱,甄妈妈苦笑着安慰自己:就当养着几个工人吧。 甄家姊妹几个实在看不下去,劝她说:别干了!甄妈妈却从来没有松过口!她的捻线厂一直坚持了20多年,帮着甄妈妈养大五个孩子,娶进两房儿媳妇,还给儿女们都买了房子,真正地为她们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甄妈妈说过:我不能让这个家败了,我不能让你们过得太次了!果然,她说到也做到了! 五 养儿 说起甄巧儿,安家镇的人都暗暗给她翘大拇指。甄巧儿中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居然能在市里给两个儿子大大小小置办了好几套房子,还帮着女儿们一个个买了自己的房子。父母双全又怎样?该租房不照样租房该没房住还是没房子住。而一个农村妇女却在城市里结结实实给子女们撑起了一片天空。就凭这点儿,安家镇的人就服气儿甄巧儿。而甄家姊妹最知道甄妈妈的钱是怎么挣来的,她们也知道她们的那些房子是怎么买来的。那已经不是血与汗,那是甄妈妈打断骨头熬了油换来的。 到如今农村人家依然是三件大事儿:盖房子,娶媳妇,生儿子。甄妈妈未雨绸缪早早把房子买好了,可儿子们的媳妇却没有着落。 老甄家大儿子甄一鸣的婚事儿自然成了老甄家的头等大事儿。甄一鸣人长得精神也挺有经济头脑,他靠山吃山在安家镇开了个农家院儿,买卖还不错,按说这样儿的人不应该找不着媳妇。但前赶后错,眼看快三十岁了还没成家,老甄家的人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开始了全家总动员,尤其是甄晓雅甄晓静大姐儿俩,亲戚朋友同事同学,甚至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让人家惦记着。 有一阵,甄晓雅和甄晓静的主要工作就是给甄一鸣介绍对象。甄晓雅刻意和贝贝幼儿园小朋友的妈妈们套近乎,贝贝舞蹈班儿小朋友的家长也不放过,或者是一个陌生人也忍不住想多一句话儿。总之是逮着机会就问人家:你哪儿有女孩儿吗,我弟弟……拉二胡的,开小店儿的,有工作的,没工作的 ,光甄晓雅给弟弟甄一鸣介绍的对象就数不清。 天天见,天天散,这个没感觉那个不合适。一来二去甄一鸣就到了三十岁,这次全家人是真急了。 甄晓雅姊妹不知道,甄妈妈的急还跟她们不一样!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只想过普普通通的日子,自己吃饱穿暖就行,全家人健健康康就好,至于子女们,她的心愿不过是该娶的娶该嫁的嫁。看着身边的同龄人孙子都上了小学,自家儿子却还没对象,她焉能不急。尤其在农村,谁家儿子老大不小还没娶媳妇,不光家里父母着急,亲戚朋友也跟着上火。甄妈妈每次出门必须面对的一个问题是:一鸣有对象了吗? 不知如何是好的甄妈妈只能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 同样一个问题不同的人来问,甄妈妈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好心人是真的关心你,别有用心的人那就是表面关心实际嘲讽。甄妈妈遇到过最关心的也是最扎心的一句话是:挣那么多钱有啥用 !儿子连个媳妇都找不着!连甄爸爸去世都能扛过来的甄妈妈,却让这么一个小小的问题难住了,几乎把她逼到崩溃的边缘! 甄妈妈前半生跟着甄爸爸风风波波,没想到老了老了又摊上这么一摊儿,这苦楚跟谁都没法说跟谁都说不清。改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甄爸爸忌日。甄妈妈跑到村边老甄家坟地,连甄爸爸出殡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她扑倒在丈夫坟头,嚎啕大哭起来: 死鬼啊,你好命啊!死鬼啊,你睁睁眼吧,睁眼看看我过的啥日子……你、你把我也带走吧......我实在是太累了,想跟你一样歇息歇息……在无人的旷野,甄妈妈肝肠寸断!甄妈妈经常跟孩子们念叨,死人有福,死鬼有福。她呀,最命苦,这一辈子就没逮着好。甄妈妈的前半生跟着甄爸爸风里雨里,甄妈妈的后半生又开始跟着甄家的后代雨里风里。 人活着,日子还得过啊。哭也哭过了,骂也骂过了!甄妈妈从甄爸爸坟头上回来以后,再也不想出门了,不敢出门了。出门就犯憷,怕别人又问:一鸣有对象了吗? 好在甄妈妈还有自己的小厂子。她大门一关,就把自己关起来和工人们忙碌,只有这样儿日子还算好打发!但是到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由不得会想起儿子的婚事儿。她为此不知道哭过多少回,又有多少次哭着哭着失声掩面。 有时候想着想着实在是睡不着。甄妈妈索性披衣下床,打开车间鼓捣鼓捣这儿鼓捣鼓捣那儿,一晚上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甄妈妈年纪大了本来觉就少,这么一折腾就到了第二天上午工人上班儿的点儿,一兴奋一忙碌,本来的那点儿睡意又没了,她又忘了睡觉。再说,现在的工人也不比甄爸爸那个年代,上班儿要车接,中午要午餐。等她安顿好工人,再给工人们准备午饭做熟午饭,已经中午十二点左右,此时的甄妈妈也疲倦到了极致,这个时候她才可以囫囵身躺倒床上蒙头大睡!她每次都这样,把自己熬得实在不得不睡时才躺下休息。 甄妈妈常说,她过的的日子,人不人鬼不鬼!看上去比小户人家有钱。可人小户人家儿孙绕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闲的日子聊大天包饺子,扭秧歌做美容,农村人的日子其实不比城里人差。她的日子,一年到头没得空闲,哪里哪里都是干不完的活儿。女儿女婿带着外孙子回来看她,遇着忙的时候饭都顾不着给他们做,更别说坐下来聊聊天说说闲话,根本抽不出那个时间!孩子们给她买的新衣裳也一件件摞在柜子里没机会穿!年轻时甄妈妈也是十里八乡的俊闺女,也爱臭美。不是说老了就不爱臭美了,她干的活儿太埋汰:除了尘土就是线头,稍不小心弄得满头满脸。甄妈妈舍不得穿,新新的衣裳,一件件地就压在了箱底。 甄妈妈从小苦惯了,苦点儿累点儿她不怕,最揪心的依然是儿子,甄一鸣的婚事儿拖了再拖!甄妈妈独自个儿的时候胡思乱想直奔着坏处去:难不成我这儿子就成不了家了?又陡然想起死去的甄爸爸,泪水就止不住淌下来:死鬼啊,你说说,你怎么就丢下我不管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涯了多久 !一天,甄一鸣慎重地跟全家人说:有对象了,年底结婚!听了他的话,全家人松口气之余又面面相觑。这个甄一鸣,时不时搞个半拉子工程,弄个烂尾楼什么的,谁知道这回是真是假! 但是这次无论如何,甄晓雅甄晓静还有甄妈妈,谁也不敢发表意见啦!以前还说说高啦矮啦胖啦瘦啦的。现在,一律闭嘴了!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只要你愿意,只要你结婚!老甄家让甄一鸣的婚事儿搞成了大前方,仿佛他一结婚,全家就过上了全国解放的好日子:翻身奴隶把主做!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这次,甄一鸣终于说话算了一次话,到年底媳妇果然就进了门! 与甄家大儿子甄一鸣总找不着对象正好相反,甄家小儿子甄一鼎是换了一个对象又一个对象,今天领家一女朋友,明天又领家来一女朋友。甄妈妈一农村老太太,极要面子的人也被他磨得变成了厚脸皮,没有了办法。 且不说拉扯甄晓雅姊妹的不易,就是甄妈妈独自一人的苦,其实,甄晓雅姊妹几个也难以体会。比如长女甄晓雅,甄爸爸去世后的几年,她上大学,考研究生,接着是工作成家,然后生儿育女……除了假期,她平时难得陪伴甄妈妈。假期呢,甄晓雅放假,她的弟弟妹妹们也放假。呼噜噜全家人都回来了。甄晓雅看见的永远是热热闹闹的场面,从来没想过:妈妈,她是否会孤独! 是甄家小弟,让甄晓雅知道了甄妈妈的孤独。小弟甄一鼎高中以前基本在家附近上学。他说,有一次从学校回来,恰巧看见甄妈妈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怀里抱着只小猫。看见他的一刹那,眼里流露出欣喜的光芒,甄妈妈忘了自己腿脚不好,猛地站起来迎接她的小儿子,猫儿被她一把扔在地上委屈地喵喵直叫。甄晓雅记得,她小时候甄妈妈顶讨厌小狗小猫的,嫌它们脏,嫌它们有味儿,甄妈妈从来不让孩子们养宠物,谁家小猫小狗到了她家,准被甄妈妈连赶带踹轰出家门。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们家就没断了小猫小狗。她们家养过一只小狗,老喜欢在甄妈妈面前晃来晃去。甄晓雅每次看见它在甄妈妈面前跑来跳去心里就发急,甄妈妈腿脚不利索,甄晓雅生怕小狗绊倒她。甄晓雅忍不住抬脚踹它想赶跑它,没想到却惹得甄妈妈满脸不快,那样子比甄晓雅都金贵,甄晓雅心里很是不忿。自从小弟甄一鼎给甄晓雅讲了这件事,她才意识到:我连只小狗小猫都不如,小狗捣乱,但是它能陪伴妈妈。而我,而我们姊妹五个加起来却不如一只小狗陪伴妈妈的时间长。 比较而言,甄爸爸去世后最艰难的那几年,最小的甄一鼎却更多地见证了甄妈妈的孤独。一次姐妹聚会吃完饭到歌厅卡拉OK,甄一鼎动情地唱起一只歌名叫「妈妈」的曲子。听着听着,旁边的姐妹们眼眶就渐渐湿润了。那一刻甄晓雅知道:只有亲眼目睹过妈妈孤独身影的人才能唱的如此动情。只有深深体味过思考过妈妈孤独的人才会唱这样的歌。 的确,一直以来,小弟甄一鼎都是姐妹几个里边公认的,最孝顺的。大姊妹几个脾气偏于暴躁,时不时会跟甄妈妈顶个嘴儿什么的,嘴巴痛快完了再接着后悔去。但是甄一鼎就不一样,曾一度,任甄妈妈再没道理,他也绝不顶嘴儿。这不仅仅是甄一鼎的脾气和大姊妹几个不太一样,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多有涵养。甄晓雅以为那是因为:他更懂得妈妈的孤独。就凭这一点,小弟甄一鼎就得到了甄妈妈的偏爱。是啊,有儿如此,这是天下父母最欣慰的事吧! 甄妈妈常讲一件事儿。上高中以来,只要没有别人,甄妈妈和甄一鼎在一起时,吃完饭他准会主动站起来去刷碗。要知道,他是老小,家里从不让他染指家务,再加他又是一个粗心的人,也从来不操心这些。突然间知道刷起碗来,甄妈妈万分惊讶:你怎么想起洗碗来了! 甄家小弟羞羞一笑:妈妈腿脚不好,我就洗了算了。 甄一鼎不光比大姊妹几个脾气好,心眼也多。他从不主动招惹甄妈妈,但是看见甄妈妈生气时又很会逗她开心。甄妈妈还讲过一件事儿,也是他上高中时,甄妈妈突然收到封信,打开一看是甄一鼎写的。甄妈妈说那封信直到现在她还好好地保存着呢。而身为女人身为女儿的甄晓雅甄晓静却没有想到过。甄晓雅以为:甄一鼎之所以想到,还是因为他最懂妈妈! 是的,其实在甄妈妈最艰难最孤独的时候,真正懂她真正能够陪伴她的其实是一个弱冠之年的小孩。大姐俩甄晓雅甄晓静聊天时说起这些经常觉得惭愧,甄晓雅会忍不住自言自语:那个时候,我在哪儿我干什么了。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乖巧懂事的小儿子,一夜之间----变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跟甄妈妈顶嘴。说的话一句比一句狠。唯一一个从来不顶嘴的孩子突然与自己顶起了嘴。一个最最乖巧懂事的孩子突然间再不顾忌后果。这还不如象大姊妹几个一直控制不住顶嘴的臭毛病。这样的变化不亚于当头一棒,不亚于釜底抽薪,甄妈妈的心该被冻成冰砣了吧。甄晓雅听甄晓静说了之后也很震惊,她不知道小弟这样做时甄妈妈到底什么感受。但她知道自己的感受:吃惊,失望以至绝望。她想:妈妈的心里绝对不会只有这些。妈妈心里感受的应该是叫凌迟的那种刑罚吧,看着自己的肉一片片从身体上花瓣样飘落。主要原因是:甄妈妈不同意甄家小弟的某个女朋友。 甄一鼎属于九零后,思想比大姊妹几个开放,此外,小伙儿也比较有魅力。女孩子们偏偏就喜欢这样的,基本上个个痴情于他。他呢还谁都不想伤了,结果是个个给他伤得不轻。从他,甄晓雅知道了什么叫为情所累的男人!她也才知道,总以为还是个孩子的小弟已经长大成人了。 顶嘴只是皮毛而已。最惨烈的事情甄晓雅是事后才听说的。豹子脾气的甄妈妈为了阻止这件婚事,曾经用脑袋一头一头撞向小弟,真正的想要鱼死网破,你死我不活了。甄晓雅无法形容听的时候自己内心的震惊,她只觉得大脑里一片空白,控制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流着泪想道: 妈妈啊,你怎么就这么命苦,什么事情都要让你经历一番。别人经历的你要经历,别人不曾经历的你也要经历。那怕你就是一块顽石,也被世事琢磨的千疮百孔了吧!难道做人就要这样吗?你又如一块生铁,被炉火烧红了,又被千锤百炼,再放到冷水里一次次的萃取。这难道还不行吗。不行,不行,你又被放进了通红的炉火,再次被烧灼被锤炼••••••这是第几次了,你又被放进炉火中间! 甄晓雅觉得自己已经颓然给老天跪下,匍匐在他脚下:如若老天有眼,请你发发慈悲吧,饶过我可怜的母亲!她这辈子受的苦受的累已经够别人十辈子的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难道你觉得她承受的还不够多吗?求求你,就算她不对不好,就算她是个老顽固,请你,放过她饶了她吧!我的妈妈已经垂垂老矣!在她有生之年,老天,请你让她快乐片刻,请你让她轻松一刻! 她又恨恨地想:老天,求你睁眼!如若不然,给我滚开! 六 为女 多子未必多福!但是牵挂与付出却是必不可少的,老甄家还有两大难,甄妈妈嘴上不说并不等于心里没有。有些事情说出来还有解决的可能,不说出来其实已是心病!作为家中长女的甄晓雅有心无力,既不能实实在在帮助甄妈妈解决这两大难题,又无法排解甄妈妈的心病。母女两个说起来时常常是相顾无言。所以,这两件事儿同样也窝在甄晓雅心里,窝得心疼难耐。 第一件关于甄晓静。姐姐甄晓雅和妹妹甄晓静只差三岁,所以,关于童年的记忆以及经历基本相同。二十岁左右,甄妈妈带姐俩走在大街上常常被误以为是一对儿双胞胎,甄妈妈听了每每都乐得合不拢嘴。自打出生,姐俩吃的一样用的一样。甄晓雅天经地义地认为从前是这样从此也这样。但是婚姻之门为她们各自打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若是甄爸爸依然健在这种不同或许还能略有缩减,甚至根本没有不同。但是甄爸爸的去世明显让她们的人生裸了出来。甄晓雅婚后,在短暂的奋斗以及挣扎之后勉强继续了甄爸爸在世时的生活状态,而妹妹甄晓静就没有这么幸运。 一切都要从甄晓静成家那天开始。甄晓雅细细算了一下,如果说生活是一盘赌局的话,从甄晓静出嫁以来,整整十二年了它就不开胡!大妹夫安洪波本来有正式工作但收入微薄,随着成家之后开销日增,相当勉强的工资终于入不敷出,迫不得已他辞了职跟人合伙开矿,这一去路途遥远啊!辞职后的安洪波连那点儿微薄的收入都没有了,整个家基本靠他老爹的退休军人工资再加甄晓静的工资维持运转。生活若是如此还算好的,下海经商哪能不用钱,你若挣不来钱就只能是赔钱。安洪波跟人合伙的买卖还没开张就关了门,前期投入的钱是他父母攒了一辈子的积蓄,一下子让他全打了水漂。安洪波不死心想东山再起,于是接着干,还是跟人合伙,包了个建筑工程,这个时候再投资只能是跟家里亲人借钱。这个买卖倒是没赔钱,结果呢却让合伙人给坑了,工程干完他手里依然颗粒无收却多出来一堆借条……所以甄晓静出嫁以来,他们家的窟窿是越滚越大!为了生存,安洪波接着干,但是钱从哪里来,第二次借遍了周遭的亲戚朋友后,接着想办法银行和储蓄所,甚至高利贷……几乎所有的钱都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甄晓静一开始还问问赔啦还是挣啦,借了多少借了谁家的。后来甄晓静不问了安洪波也就不说了,说了跟不说事实就在那儿摆着呢,不说甚至还可以假装不知道。 不问不说不等于不关心,甄晓静为了补贴家用,姑娘时张嘴说话就脸红,走路总躲在姐姐身后的人居然跑起了保险,腆着脸皮村里村外跑跑颠颠拉保险挣提成,据说业绩还不错,甄晓雅听了既错愕又振奋。她感慨,人的潜力真是无穷无尽。但甄晓雅同时知道,就像甄妈妈当年一样,这潜力都是被逼无奈。甄晓雅了解自己的妹妹,她喜欢过清净日子,喜欢一份简简单单的工作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结果呢,却是事与愿违! 甄晓静跑保险挣的钱一分舍不得花全给了丈夫。为的什么?想的什么?还不是希望他挣希望他赚希望他撑起这个家啊!至少能把欠的债先还了!结果,甄晓静费尽心机跑细双腿挣来的钱,再一次让安洪波换成了肥皂泡。 从此后,大妹夫安洪波变得躲躲闪闪说话有气无力的,一句话说半截儿吃半截。一个器宇轩昂的帅小伙渐渐变得畏畏缩缩,甚至很少到老甄家。其实大家心里都抓急着呢,并且谁也没有因为他连年背字儿就瞧不上他。再说了,他是甄晓静的丈夫,他不好了甄晓静也逮不住好啊!姑娘时在娘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即使甄爸爸去世也没在生活上受过委屈的甄晓静,哪知道生活的厉害,随着安洪波接二连三的投资失利同时到来的是一双儿女,开销越来越大而收入越来越少、生活的压力让曾经对未来有些幻想的甄晓静彻底失望,渐渐地心生埋怨。甄晓静刚开始还克制克制自己的情绪,后来彻底崩溃以致无法克制。她不敢想接下来的日子,一想就觉得暗无天日没法再过,到娘家守着甄妈妈她不是哭天抹泪儿就是自叹命薄,一会儿想不开要寻死一会儿又想离婚,床头还悄悄备了瓶儿安眠药,经常拿起来放下地瞎琢磨。甄妈妈看女儿如此焉能不心疼,所以自顾不暇的同时还得负责开导甄晓静。本就不善言谈的安洪波这会儿哪儿有心情哄甄晓静,或者说两句宽心话。曾一度,甄晓雅大妹夫疑似肝病,大妹甄晓静疑似胃病,可怜的小外甥女儿安琪疑似白塞氏。甄晓静上头还有一双七十岁的公公婆婆,一个头疼一个脚疼,今天这个吃药明天那个输液……可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 甄晓静当年跑保险挣钱补贴丈夫 ,心里还对自己的丈夫存有希望寄予厚望,自此后就只剩下了失望和绝望。家里人对安洪波也只剩下了怀疑和焦虑。只想着自己好好挣钱,到时候能帮扶她们一把就帮扶一把。唯一让人佩服的是,安洪波在一片不看好的目光注视下依然顽强地坚持着。虽然大家觉得看不到头,他心里应该也是没底的吧。他呢,依然坚持不懈!吃够了亏的老实人安洪波也学精了,再不跟人合伙,他自己摸索着干了起来…… 所谓枯木逢春,所谓铁树开花,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所谓所谓的奇迹与不可能统统实现。在结婚十二年后,安洪波以一个漂亮的后空翻不可思议地站立在大家面前。 那年春节时大家纷纷知道:安洪波挣钱了,安洪波发财了!原来,他没有肝病,甄家大妹也只是消化不良,甄家小外甥女儿的满嘴溃疡居然也悄然匿迹!从不会掩饰自己的甄晓静气色好了皮肤白了,合不拢的大嘴叉能咧巴到耳根去。别人问,安洪波今年干得咋样!甄晓雅冲着大妹甄晓静努努嘴儿:你看看二妮儿那张脸就明白了!都写在上面呢! 沉寂了十二年的一把牌终于开糊了!甄妈妈的心头也终于了却了一块心病! 还有一块心病那就是甄家小妹! 小妹甄晓娴跟大姐儿俩不是一个脾性,应该是一个很能闯荡江湖的人。不过人呐,难逃的是想安逸。大学学旅游管理,毕业后到威海实习,短暂工作了几个月就让甄晓雅丈夫刘中禹给揪回来了。 刘中禹是看着小弟小妹长大的。他跟甄晓雅认识时,小妹甄晓娴还是一个矮矮的小学生。要说,刘中禹跟着甄晓雅一家真是操老了心了。这且不说,单说他把小妹甄晓娴揪回来就有两方面考虑:第一,一个小女孩,出门在外没有家人在身边不容易。第二,也是最主要的,他看不上那份工作,天天伺候人不说,挣得少,伺候的都是有钱人,他怕甄晓娴受影响学坏了。要说,甄晓雅这个先生,就没有他想不到的。恰巧有个机会,说是可以到电厂上班。马上面试马上上班。小妹甄晓娴迅即辞了职。 没想到关系不够硬 ,铁板钉钉的事儿变成了空中楼阁。先前的工作辞了,现在的工作又没了着落。小妹甄晓娴只好到商场打工,同时等待时机。时机果然就来了,转年刘中禹又在一个职中的图书馆给甄晓娴谋了份差事儿。临时的,想着以后能转个正弄个聘任制什么的。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年,五年间小妹甄晓娴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大学毕业生变成了怀抱小儿的妈妈,这希望却是越来越渺茫。要命的是工资太少,连一千块钱都不到。一开始那几年还行,可是后来几年物价飞涨别人的工资翻了翻儿地长她的却是纹丝不动。如今又成家生子,那点钱真的成了杯水车薪。甄晓雅偶尔周济小妹,刚开始甄晓娴还能欣然接受,渐渐地面有惭色。有一回,甄晓娴跟甄晓雅说了这样一句话:姐姐,我有你给我和我没有你给我,心里感觉总是不一样!说的甄晓雅心里酸楚难受好长时间。 甄晓雅忍不住跟刘中禹唠叨。想的是说说小妹甄晓娴的不容易,看看还有什么办法,两口子说着说着就上了脸,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刘中禹也是实在没了办法,赌气说:你们家从大管到小,就这一件事儿没办好,你就不依不饶! 你还让我活不活了!每次都想心平气和,每次都是不欢而散。关于这件儿事刘中禹惧听甄晓雅惧说,但是在甄晓雅就是不折不扣一块心病。她觉得,还不如当时不管,管了又管成这个样子。甄晓雅总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不该太冲动让晓娴辞职,若晓娴不辞去威海的工作,没准儿要比现在过的好……家里人其实也最怕她会这样想。总是找话安慰她分散她的想法,可是就像甄妈妈总说的,事儿不在谁儿身上谁没感觉,甄晓雅可是深有感触。她的心病在于,对于先生,对于男人,这就是一件办的不太漂亮的事儿。对于小妹,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她最宝贵的五年青春,充满期待的五年青春。这话,甄晓雅早就想跟刘中禹说。但又知道绝对不能说!这不明白跟人家找茬,恶心人家吗?奥,我管倒管出不是了!有些事儿有些话就是这样纠结无奈!甄晓雅只能怀揣着一块心病看着妹妹甄晓娴在无望中期待,期待中变了模样! 甄晓娴其实早等不起了,她终于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四处应聘递简历。也是在安洪波挣了钱的那年春节,她突然接到年前应聘过的一个孕婴用品连锁店的录用通知,一上来就是小经理,月薪二至三千,而且以后还有发展空间。本来在老家呆着想过了正月十五再回市里,那边却有电话过来说要求马上培训。二话不说,甄晓娴正月初八一早就走人了。甄晓雅看见她在QQ上诉苦:什么怎么听不懂,什么急得流鼻血!甄晓雅在旁边直乐:刚生了小孩的人突然过一种严肃紧张的生活,她不着急上火才怪呢! 听不懂归听不懂,流鼻血归流鼻血!甄家小妹这把牌可是也终于落停了!甄晓雅去了一块心病,甄妈妈何尝不是!小妹甄晓娴走后甄晓雅母女俩四目相对,甄晓雅说:妈,我不敢跟你说,三儿的工作我都成心病了。甄妈妈回答:我也是! 正月初八晚上,甄晓雅睡在甄妈妈身边,有说不完的话呀!说着说着甄妈妈精辟地总结了一句:总归来说,你们姐妹仨的命比我强! 刹那之后甄晓雅就明白了:她们姐妹仨,无论好坏,从此后都将有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了。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不用为房子为地地操劳奔波。就像甄妈妈说的,挣得多多花挣得少少花。作为尘世中的女人。希图的也就是个安逸吧!甄晓雅想起妈妈坎坎坷坷走过的路,也的确如此!但甄晓雅敢确定,甄妈妈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充满的一定都是开心与祝福! 七 甄晓雅 八甄晓雅 每个人的婚姻历程当中都会有那么一段特别难熬的时光吧。甄晓雅记得,那次和刘中禹怄气。一怒之下没出息的她抱着孩子回了娘家。回到家见了甄妈妈,甄晓雅没有失声痛哭,甄妈妈也没有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甄晓雅说,我回来了。甄妈妈说:回来就好。甄晓雅都不敢说,她回来是因为和刘中禹生气。她知道,如果说了出来,连这句淡淡的“回来就好”都得不到。但是她又知道,她是从甄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些事情就是不说,妈妈也能看得出来。 那个时候,家里依然一团糟。甄妈妈根本无暇顾及甄晓雅母女,她天天忙着打理厂子,永远地早出晚归。甄晓雅一边带孩子,一边给甄妈妈做好一日三餐,又自自然然捡起了未出阁时在家常干的那些家务活,擦洗桌椅收拾屋子打扫院子……得着空闲,她就坐在北屋客厅往外看,看甄妈妈一院子的花花草草,时不时想起小时候她们姊妹几个嬉戏的情景,诺大的院子刻录着甄晓雅整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甄晓雅记得,那也是她最后一次在老屋悠闲地居住。之后不久,甄妈妈就搬到厂子住了,连家都没时间再回来。十多年来,那个繁花似锦的大院迅速苍老了下来。甄晓雅偶尔回去总有一种面对踯躅老人的感觉。如果是人,她真想问问,这么多年没人陪伴,你孤独吗? 但那时候,院子还是热热闹闹的。一整天的其实只有甄晓雅和孩子,可是她想起来就是一种很热闹的景象。大概在家住了七八天左右吧,有一天上午,刘中禹突然回来了,说回来接她和孩子。这个时候气儿也消的差不多了,他又这么主动。说什么呢?走吧!中午甄妈妈包了饺子。吃过午饭,甄晓雅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坐车回自己家了! 很久很久以后,甄晓雅陪甄妈妈拉家常。甄妈妈跟她说:晓雅,你记得那年冬天你和中禹生气不。 怎么不记得!你都不知道安慰安慰我。这话,也只有这个时候甄晓雅才敢说。 你知道吗!中间中禹给我打电话,难听话说了一大堆。说我指使你跟他生气,说我撺掇你回娘家。你说这不是糊涂话吗,我怎么能这样做!甄妈妈也是这个时候了,才敢跟甄晓雅说。 啊!甄晓雅瞬间呆住了。她仿佛看见了刘中禹的另一副面孔,十分十分陌生。生气那是自然的: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你那脾气......甄妈妈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但是此时生气和彼时生气完全两个概念。甄晓雅和刘中禹的婚姻岁月,有过两段最难熬的时光,那就是其中一段。甄妈妈要是第一时间跟她说了,也没准她的婚姻就到了尽头。但至少,那次怄气不会就那么匆匆收场!不是十万分的委屈甄晓雅也不会往娘家跑的。婚姻呐,有时候就是很脆弱,脆弱到只需一根稻草的压力。甄妈妈深谙其中厉害。 甄晓雅为什么说仿佛看到了袁家的另一副面孔。是因为她觉得刘中禹太不了解甄妈妈了。放在别人妈妈身上确实可能会那么做:谁能不心疼自己的女儿?在婆家过得不舒服叫女儿回娘家来住两天,顺便理论理论姑爷的不是,这些都再自然不过了。你能说这不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疼爱吗!再者,姑爷要是敢在电话里说什么难听话,别人家妈妈会盛怒,会在第一时间说给女儿听,从而验证姑爷的确不是一个好姑爷。你能说长辈做的有错吗? 甄晓雅知道,恰恰在这种时候,甄妈妈不会这么做,在大是大非面前甄妈妈不会这么做。劝别人都是劝合不劝分的,何况自家女儿。甄妈妈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宁拆十座庙不拆一家人。 她知道结果,所以她不说!她能没有委屈?她能没有怒火?但她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冲着别人发泄。甄晓雅知道,甄妈妈这样做,一切都是为了儿女好!是的,为了儿女好! 再过了很久很久,刘中禹坦诚地跟甄晓雅说:真得感谢贝贝她姥姥啊,要不是她那会儿拦着,你说咱俩能过到现在吗? 其实,刘中禹对于岳母的感情不仅仅是感谢,更多的应该是崇敬。朋友聚会,他会骄傲地说起自己的老岳母:我这个丈母娘,没人比她再能干。老天拔地的开着作坊做着自己的小买卖儿。每天中午给七八个工人做着午饭。这不算,还带一个稀屎晃荡的小孙子。大儿子甄一鸣农家院儿的生意,老人家也得随时随地打理,成天跑前跑后地忙碌…… 大家听了瞪眼大笑,然后把探寻的目光投向甄晓雅,言下之意:真的吗?他不是在编造吧!甄晓雅心里有种酸楚感。如果甄晓雅说这只是刘中禹看到的!只是一部分!还有人信吗?还有他没看到的,这点甄晓雅最知道:她还有两个小小的孙女儿,如果可以她愿意把她们都放在身边。不能这样实在是因为她没长出三头六臂,她实在是力不从心。 也不是没这样干过。那次,甄妈妈稍稍有了点空闲就把两岁多的大孙女鼓捣回了老家。彼时,她有这么几件事儿:自己的生意,七八个工人的午餐,一岁多的孙子,两岁多的孙女儿,外加半院子心爱的花花草草。甄晓雅换位思考了一下觉得不可思议!她想不明白甄妈妈的生活是怎样一种节奏,只觉得面前一片眼花缭乱……最终还是孙女儿关门时把孙子的小手指头夹伤收场。 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不是“闲不住”三个字儿能概括的。作为长女的甄晓雅只有心疼她的份儿却代替不了她。她常常想:我也算不孝了。很少能回家看望她。 其实有时候不是不想,是看不下去。甄晓雅回家看望甄妈妈的次数本就不多,回了家就想着像别人家母女一样,说说家常喝喝茶做点好吃的相互陪伴陪伴。可是不行,甄妈妈有的是没完没了的活儿,她居然没时间坐下来。那么,帮她带一把孩子让她休息休息吧,你这边刚接过小孩她那边又想起更多的活儿来,甄妈妈会突然想起还有没干完的活儿。屁股刚粘住椅子沿儿,又“嗖”地一下出去了。好不容易坐下来了,甄晓雅这里兴兴头头沏好了茶,刚端起茶杯来,甄妈妈的眼皮就黏腻了。她说:晓雅,我想去睡会儿觉!但是放下茶杯的瞬间突然醒神儿了,她转身又看见了没完没了的活儿。 后来大家发现,这个小孙子还功不可没:睡觉轻,而且即使睡着也必须要人陪。每次,甄妈妈都是亲眼看着小人儿睡踏实了才往外走,去干她那没完没了的活儿。可是出门儿不到五分钟,一准儿听见小人“奶奶奶奶”嚎啕大呼,直接光着身子抱着小被儿冲出屋子。简直是百发百中。后来甄妈妈哭笑不得跟大家说:聪聪会算命!睡着都知道我出去了! 要甄家姊妹说呀,这是妈妈的小福星!就是拦着不让她老是干活。甄晓雅有时候会感慨地冲着懵懂的小侄儿说:谢谢小聪聪哦!你这一嗓子至少让我妈妈你奶奶多歇息了一小会儿! 要说,甄妈妈绝对是个有脾气的人。但是一方面也许年龄大了吧,脾气见小。再一个,发脾气得看情况。比如有一年中秋节甄晓雅心血来潮,从网上给老妈买了份月饼邮寄回老家。买的时候也没给卖方说清是寄送到农村的,对方直接选择了中通,终点站是安家镇所在的县城。到了这儿人就再也不管了。甄晓雅把甄妈妈的地址姓名联系方式全部给了卖家。心里美滋滋等着甄妈妈给她电话:东西收着了啊!甄晓雅就想等这句话,至于被表扬,她从来不敢想。因为,甄晓雅几乎没得到过来自甄妈妈的表扬。 没想到十来天后,甄妈妈给她打电话:你是不是给我网上买月饼了? 是啊是啊!甄晓雅回答完又独自想:妈妈好像都忘了?!这也太粗心了! 怪不得这两天老有个电话跟我说,让我取东西。问什么东西电话里也说不清楚。我又不会从网上买什么东西,后来才想起你前一阵说要给我买月饼。甄晓雅听见甄妈妈在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 啊!妈!是的,你赶紧取了!甄晓雅说。 我怎么去取?我还盘缠费用去县城取那一包月饼?甄妈妈说着火儿就上来了:啊嗯!还不值那个费用呢。你给我退了!紧接着就是好一顿臭骂:甄晓雅呐,小名儿也不叫了,你以后千万别给咱这么干了。你说你在市里边,哪儿买不了一包月饼。你还非得从网上买,买了还送不到家。你麻烦不!更狠的还在后边:你以后别给我买了,我又不是非吃这口东西不可! 甄晓雅这个心呀拔凉拔凉的。表扬吧咱根本没奢望。但是也不至于这样啊!她只能这样给自己解释:妈妈非常忙,她不是没出过门的老人,一抬腿就能去县城的。事实是,她真的没有时间为一包月饼跑趟县城。是的,她甚至没有心情去感受儿女情长! 但是妈妈,你知道吗,我还会给你买。只要你活着---直到再没人骂我那一天!放了电话甄晓雅依然固执地想道。因为曾经有那么一次她让甄妈妈生气了,原因只是因为刚结婚那年,过中秋节居然忘了给甄妈妈买包月饼! 其实甄晓雅从小没少挨甄妈妈的骂。但那些都不记得了,只有那次甄晓雅记得清楚。甄晓雅知道,甄妈妈在乎的不是一口吃的,她是觉得姑娘不懂事,她是觉得姑娘让她失望了,或者说,她是觉得姑娘忘了她了!甄晓雅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甄妈妈会这么想。这件事情几乎在甄晓雅心里留下阴影。从此后,她再忘不了每年的中秋节给甄妈妈买包月饼。 其实,甄妈妈那么忙那么多事儿,未必还记得当年的事情。但是甄晓雅就是固执地认为她在乎这个节日。因为,甄晓雅从没记得甄妈妈在乎过什么。小时候的经历,中年丧夫的痛苦,疾病的折磨……儿女的不肖,财富的得失......一切在别人眼里不可克服的事情在她哪里都是悄然而过。她只知道怀着感恩努力向前,并给甄家姊妹以信念和力量! 所以,中秋成了甄晓雅的心结。因为她终于发现:妈妈也有在乎,至少她曾经在乎过!甄晓雅想:那我就这样永远在乎下去吧!以我的方式疼爱你!这是我所有能做到的!还好,我能做到! 八 “我”是什么 还记得那张照片,是在三十一岁的大弟婚礼上,甄晓雅给两个妈妈拍的。她们俩站在甄家老屋门口,甄妈妈和亲家脸上满溢着幸福的笑容。但是,还是有些不一样。因为在妈妈的眼里,甄晓雅蓦然发现了一滴晶莹。那是个冬日,西斜的阳光像一束舞台的追光,笼罩了她的脸庞。于是那滴没有溢出眼眶的泪珠就愈发在甄晓雅心里晃啊晃的。 也还记得在小弟婚礼上,甄妈妈坐在高高的彩台上,当小两口低头弯腰,深深地鞠下那个象征感恩的躬时,她失声掩面的样子,还有她淹没在婚礼现场的鼓乐和嘈杂中的哭泣声。后来,甄晓雅在一次次翻看这张照片时,耳畔只留下了甄妈妈痛快的哭声,那种声音发自肺腑,来自心脏的最深处。那是个初夏,蓝天白云喜气洋洋。当时的甄晓雅正站在彩台一侧,她透过音乐透过人声透过梦幻的彩色泡泡,目睹了那一刻。 甄晓雅知道,甄妈妈的眼泪不是因为骄傲,甄妈妈的的哭声也不是为了自己。眼泪终于没流出来是因为她认为的大事还没有全部完成。失声痛哭是因为她觉得大事终于完成了。她的哭声和眼泪是给甄爸爸的,那个在黄土下安静睡眠的灵魂。甄晓雅似乎听见她哭声里喃喃的絮语:他爸,你就安心吧!孩子们都成家了,我总算帮你把这些要紧事儿都办完了。 媳妇们前后脚进门,又前后脚给她滴里搭拉生了嫩瓜样儿的三个小孙子。儿女们也还争气都知道挣钱过日子,能扒拉到嘴里一口饭。这么多年来,甄妈妈盼啊盼,盼的就是这一天。六十多岁的甄妈妈突然间返老还童了一样,精神抖擞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看得出她是真地开心。那时候常挂在甄妈妈嘴边儿的一句话是:我再也没心病了! 你以为,接下来甄妈妈就可以休息休息尽享天伦了吧!不是的。甄妈妈是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我”是什么。不知道“我”字儿怎么写。 比如好多年了,甄妈妈的味觉退化,做饭放盐越来越多。孩子们纷纷给她提意见。一段时间之后,甄晓雅突然发现:咦!妈妈做的饭不糇嗓子了,咸淡刚刚好。难道是她的味觉又恢复如初了?甄晓雅兴奋地问甄妈妈。她手里干着活儿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现在做饭放盐,我吃的淡的时候你们吃着刚刚好。原来如此!原来孩子们吃的津津有味时她吃着寡淡无味。但是你不问她也不说,你问了她她也没当回事儿。看着儿女们闷头吃她包的饺子炒的菜。用她的话说:一个个撑的脖子都要系条绳绳儿了,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候!至于她吗,她自己无所谓的。 甄妈妈除了脚不沾地儿干活,心里自然惦记着儿女的日子,她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儿女们夫妻不睦。 她最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的缺点:大儿子脾气坏,二儿子是懒蛋。 面对大儿子,见了面没别的。不管他听进去听不进去都要叨叨:改改你那臭脾气!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急眉赤眼不像话。你说,靳敏跟着你容易吗。对小敏好些对丈人丈母娘好些。别老吊吊着个脸!没人喜欢你这样! 面对小儿子,还是忍不住的叨叨:勤快些,别老惹媳妇生气,进门就给你生个大儿子。人呀,要知足!还有,小小年纪不能光知道享受,要折寿的。 叨叨劝说又在其次,她更要身体力行。小弟甄一鼎结婚不久就生了小孩。他们还是孩子自己再带个孩子,气儿自然少不了。 那年秋天,她来市里小住。进了甄一鼎家门,只见椅子横七竖八,衣服四处散落,木地板上积了一层灰,大脚印子像蜡染。进厨房喝口水吧,一提暖壶,空的。只好自己烧水喝,水烧好了找不着水杯,好不容易找着了,端起水杯喝口水吧,杯壁黏腻能把嘴唇揭层皮。端起杯子细看,才发现杯子是脏的。甄妈妈最见不得屋子剌剌塌塌的,在老家,再忙,她巴掌大那个小屋也是干干净净的。 所以,气儿没喘一口甄妈妈就开始收拾屋子。她就是这样,走到哪里收拾到哪里,到谁家给谁家里里外外收拾个干干净净。更何况此情此景,一百多平米尘封已久的屋子渐渐让甄妈妈收拾的露出了眉眼。紧接着就是择菜做饭,做好了晚饭等儿女们回来。 晚上睡觉时,甄妈妈发现甄一鼎两口子各睡各的房间,儿媳玲玲带着孩子一个屋,儿子自己一个屋。自打进了门,甄妈妈就发现玲玲肿泡着个眼,一鼎呢总皱着眉头,满脸是藏不住的疲累和不开心。甄妈妈是过来人,早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她懂事地想:她们不是不欢迎她,这是小两口闹别扭! 隔天晚上,甄妈妈就把小孙子要了过来。并且呵斥甄一鼎让他回大屋睡觉。后来跟甄妈妈拉家常说起那几天,她担忧地说,一鼎两口子那就不像过日子的样儿。甄家姊妹知道,天不怕地不怕的甄妈妈最怕什么。 也是从那晚上开始,小聪聪就跟着奶奶睡觉了。那一阵还正赶上聪聪秋季腹泻,一天十八遍地拉稀。整天的,除了给他擦屁股就是洗裤子。再过两天,聪聪姥姥也来看外孙子。甄一鸣一家跟甄一鼎住一个小区,时不时地也过来坐坐。 那一阵儿,甄妈妈晚上带小皓,白天收拾小皓止不住粑粑的臭屁股,还要收拾屋子,然后做七八口人的饭。甄晓雅偶尔去看望她。她说,有点头晕。甄晓雅知道她有高血压,就劝她注意吃药,注意休息。反正老毛病了,大家也不以为意。而且,甄晓雅坚决认为,只要来了市里离开了老家她就没那么累了,她就是享福了。甄晓雅私下想:带孙子虽然受点儿累,她也是开心的。虽然也做家务,但总是比在老家要清闲吧! 可是,大约十来天后吧!她突然抱着小孙子回老家了!这是怎么了!这个不通人情的老太太。大家心疼你让你在市里暖暖和和过个冬。你偏要跑回又累又冻的老家去。这是唱的哪出戏。甄家姊妹集体搞不懂。理解不了。唯一的感觉是,人老了脾气怎么也怪了!再三恳求,甄妈妈雷打不动:就是不来市里了!留给儿女的是一堆理解不了的为什么! 又是很久很久以后,甄再次再次地问。她才如实相告:那几天我累。我呛不住了!一个不知道累的老人居然说累,一个不知道累的老人居然说:呛不住了!甄晓雅听了瞬间无语, 她突然才意识到:甄家姊妹已经习惯了甄妈妈的操劳,并且认为这都是她分内的事情,甚至忘了她会累她会受不了。 儿女又能回报她以什么?甄晓雅发现,甄妈妈什么都不需要,她们唯一能回报妈妈的,也许就是—-短暂的陪伴。甄晓雅还记得,那个小长假,在她撺掇下,小妹甄晓娴和她姐俩带着各自的孩子回了老家看望甄妈妈。母女几个难得相聚,真想一家子坐下来清清静静吃顿饭。可是,不行。甄妈妈必须先给工人们做好饭。那天午餐,妈妈雷打不动要给工人做饭。为了分担她的操劳,甄晓雅从菜店儿买了两条鱼鼓捣着给家里人做着吃。甄晓雅和甄妈妈同时做好了饭。工人们在餐厅吃,她们一家人在院子里吃。甄晓雅从厨房端着刚熬好的鱼往外走时,顺便看见甄妈妈给工人做的午餐,忍不住有点目瞪口呆:猪头肉,凉拌菜。热腾腾的烙饼飘着酥香。 甄晓雅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厨艺很糟糕,埋怨甄妈妈:要知道你做这么好吃,我就不做了。甄妈妈尴尬一笑。她就这样一个人儿:委屈自己可以,委屈自己坦然。甄晓雅还明白,她做如此丰盛是怕工人小心眼:以为我们背着大家吃好吃的。她是否还怕,她们因此不好好工作呢!这种想法一定是有的。 而实际上,甄晓雅姐儿俩只是想和甄妈妈坐在一起,一家人团团圆圆吃顿饭。多简单的事情,但对于老甄家来说却是弥足珍贵。 主食是馒头,甄晓雅就着馒头吃鱼。甄晓娴坐她对面,看甄晓雅一副陶醉的样子,小妹甄晓娴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终于脱口而出:姐,馒头有点儿不新鲜了。你吃不出来? 怎么啦!甄晓雅没所谓地回答她:又没坏掉,能吃。 刚才,帅帅把馒头泡碗里,我吃了口觉得不新鲜。甄晓娴看着甄晓雅弱弱地回答:你别吃了。 这次轮到甄晓雅惊讶了,她望着甄晓娴:别吃了!为什么! 别吃坏肚子了!晓娴关心地看着她。 甄晓雅看着对面的妹妹觉得出奇地陌生:妈妈天天吃的就是这个!难道你不知道! 其实她还想说,有时候妈妈吃的比这个还糟糕,你居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知道你不知道。你又不是没回过老家,你也不是没见过这个伙食!甄晓雅很奇怪,同一个妈妈,同样的伙食,她发现了而晓娴没发现!甄晓雅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她忍不住冲晓娴发火:奥!你怕药着帅帅了!你别吃,我吃,我就是这样跟着咱妈长大的。 甄晓娴哭了:姐。我不是这个意思,跟着咱妈,我,我真没吃过这些。 是啊。甄晓雅想:我跟小妹是有代沟的。小妹出生在她们家最灿烂的好时光……只听甄晓娴又说道:我记事起,就是爸爸在外挣钱,妈妈照顾我们,每天把我和一鼎收拾的利利索索打整的漂漂亮亮,我们想吃什么她就给我们做什么。你还记得不,咱们家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妈妈一边打扫卫生一边教育我们说:要想家里干净,厨房和厕所是重点。这两个地方干净了别的地儿才干净。到现在我还是照着妈妈的话做,因为自己过日子后才发现,家里边确实是这两个地方最容易脏也最容易藏污纳垢。 甄晓娴继续说道:后来,爸爸生病了。妈妈顾不着照顾我们,把我和弟弟放在叔叔家。但是妈妈出门前总会塞给我一两百块钱,让我和弟弟买好吃的。 再后来,我到外边儿上中学上大学,每次跟妈妈要钱,要三百咱妈总会给五百。参加工作了,那时候虽说挣得不多,但是妈见了面常常塞钱给我,再说,不是还有你吗!现在想来,我吃的用的都没委屈过。姐,我真没吃过这些。 甄晓娴的话带着甄晓雅也泪水涟涟:可是,三儿,妈妈经常吃这种东西。我都……习惯了。 姐,你知道吗。自从搬到厂子住,我就有种感觉,好像一下子没家了,一家人永远坐不到一起。妈妈永远是忙。我真想让她休息休息别再这么累了,可她就是不听。甄晓娴眼里噙了泪说道。 三儿,跟你差十来岁还真是有十来岁的差距。我七八岁时家里日子最艰难,我没羡慕过别人什么,就记得咱们邻居小兰,她姑姑经常给她买漂亮裙子穿。有一次老少先队员给新入队的同学系红领巾。本来要让我上台的,老师却临时决定让小兰代替我。就因为她穿着花裙子,我穿着补丁裤子,那次是真羡慕人家,真想有条漂亮裙子穿。后来,才能像你一样……我经历了爸妈的创业阶段,也经历了咱们家最风光的时候,还有后来,后来爸爸…… 也许,就是这十来岁的差距,同样的妈妈,妈妈同样的日子。大姐甄晓雅和小妹甄晓娴看到的居然完全不一样!然而,疼妈妈的心是一样的,当甄晓雅说妈妈天天吃的就这个时,甄晓娴于瞬间的惊讶呆滞之后泪水再一次涌了出来…… 本来,姐儿俩打算在家住两天的,却终于住了三天。原因只有一个,多陪妈妈一会儿。这就是----她们能给甄妈妈所有的回报! 九 佳节即临 忘了是什么时候因为什么事儿,也许是她发际的白发,也许是她眼角的皱纹,也或许是甄妈妈某一次疲惫的流露。终于有那么一天,甄晓雅突然觉得,妈妈老了。莫名地就有种想保护她的冲动,虽然甄妈妈并不需要谁来保护。 渐渐地甄晓雅不再跟甄妈妈聊婚姻中的苦闷和生活中的烦恼。跟她在一起,更多讲起的是开心和快乐。她不忍让日渐老去却依然操劳不休的甄妈妈再为她担忧什么。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吧,有时候甄晓雅觉得,每个人都是了不起的艺术大师,她的态度就是五彩的调色盘,面对同一种风景,每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嗜好给世界涂抹一层自我的色彩,更何况人与人的生活又是那么地千差万变。所以,因了态度的旋转变化,整个世界显得色彩斑斓又扑朔迷离,大约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空花泡影吧! 总之,再给甄妈妈讲那些开心快乐的事情时,甄晓雅发现,世界似乎蛮可以像自己说的那样开心快乐。甄妈妈呢,当然喜欢听甄晓雅说起这些。甄妈妈一直担心她工作干不好,甄晓雅就给她讲:我在学校上课挺好的,还有一批小粉丝呢。甄晓雅还跟她说,有几个学生,我都忘了长什么样了,每年过年雷打不动都会给我打个电话问候一声。甄晓雅接着跟她说,我上课效果挺好的,学生网上评分儿可高啦。甄妈妈就问什么叫网上评分,甄晓雅又耐心给她解释,网上评分儿就是好多学生在电脑上给老师打分儿,老师讲的不好,学生是绝对不会给打高分的,这可是学生对老师的认可。我得过好几次前五名啦,单位还给我发证书还有奖励…… 甄妈妈认真地听着,一幅意犹未尽的样子,甄晓雅喜欢看她这样的神情这个样儿。是的,妈妈。我虽不能帮你分忧解难,也给不了你物质和财富,甄晓雅想:但我愿意以我的方式给你最多的开心和快乐。她以为,这也是一种保护。甄晓雅觉得面对正在老去的妈妈,自己必须变的强大和坚韧。这种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面对自己的弟弟妹妹,哪怕仅比她小三岁的大妹甄晓静时亦是如此。甄晓雅愿意看他们过安静舒心的日子,愿意看她们展开的眉头和脸上的笑容。可惜甄晓雅只是一介书生,大多数时候只能看着他们在残酷的人世间摸爬滚打而爱莫能助。但我这颗心,甄晓雅想,我能真实地感觉到它为什么而跳动。尽管手无缚鸡之力,甄晓雅依然想尽自己的绵薄之力为她们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一次默默的祈祷。 子女多并且都在创业时期。老甄家兄弟姊妹难得有聚全的时候,聚的最全就是甄妈妈的生日。甄晓雅私底下自己琢磨:能不能再多上一天,一年里边仅仅多上那么一天团团圆圆的日子!甄晓雅知道,甄妈妈愿意看到这些,希望看到这些,也许,这也是她尽孝的一种方式吧。然而,亲人相聚,才多大点儿的事,在老甄家居然困难重重,不是时间不对就是人不全。 恰巧赶上国家修改法定假日,把从来不作为重点的中秋节也算了进去。甄晓雅突然想起自己刚结婚那年的月饼故事,她心念一动:这可真是占尽天时地利的好时机—-就这天了! 想起小时候,甄晓雅总有很多美好记忆,比如中秋节。每年的中秋节雷打不动在姥姥家度过,那时也没有太多好吃的,但就是充满期盼地等待这个节日的到来,当然最最期盼的节目就是吃过饺子分月饼。 中秋节那日,大人们早早在空地儿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月饼,一两样水果,再从锅里捞几个热气腾腾的饺子摆上去。姥姥会提前跟孩子们说,桌上的东西动不得,是用来供月儿的。月儿是什么,为什么要供月。大家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但是,内心是充满虔敬的。甄晓雅想象,大约供月儿就像过年在家谱前面放上好吃的一样,表达对先人的一种追思和尊敬。所以,甄晓雅和弟弟妹妹真的不敢乱动。巴巴守着一小桌好吃的等单等姥姥发话:吃吧!供过月儿了,你们可以吃了。然后几个小孩像得到号令一般兴奋地扑向月饼。 那个年头,能吃的只有青红丝的五仁儿月饼。拿起月饼一掰两半儿,月饼馅儿瞬间露了出来,红的绿的丝儿还有花生瓜子芝麻,其实五仁儿也不全,但是还是爱吃。唯一弄不懂的是那个青红丝,甄晓雅不爱吃,弟弟妹妹也不爱吃,问过其他小朋友答案都一样:不喜欢!但是,月饼的馅料不以孩子们的嗜好而有丝毫改变,红红绿绿年年如此,最先映入眼帘的自然是令人烦恼的青红丝。尤其妹妹甄晓静,一边揪青红丝一边呸呸地吐青红丝。搁现在早换做他样儿,可那年月,这是唯一的选择,不想舍弃月饼的香甜就必须忍受青红丝的苦恼。就这样一边痛苦地揪着吐着一边美美地吃着,一块月饼也就这样被消灭掉了。 最惬意的时候是吃罢团圆饭,甄妈妈带着甄晓雅姐弟几个回自己家。那时候皓月当空,诺大诺大的样子挂在天上,甄晓雅时不时抬头,她好奇地发现,她们一家走月亮也跟着她们走,那时候还没有最小的弟弟妹妹,大弟也才三两岁吧,他爬在甄妈妈背上,甄晓雅和甄晓姐俩手拉手跟着。街上没什么人,一家人踩着起起伏伏的石板路,说说笑笑往家走。突然,大弟也看见了天上的月亮,他瞪大眼睛指着天边一轮满月奶声奶气问:这是什么? 这叫月亮!甄晓雅小姐俩齐声说道。 月样!弟弟学口。 不对不对!甄晓雅和甄晓静急着纠正:叫月亮不叫月样。 然后弟弟甄一鸣接着说:月---样! 娘几个就被他冥顽不化的样子逗得咯咯直笑。想起来,那一路不知洒下她们多少往昔岁月的离离笑声。 很少记得甄爸爸跟她们在一起。现在明白,甄晓雅最美好的中秋记忆其实是她们家最潦倒的几年。大约,爸爸依然在外漂泊不定吧。甄晓雅想,真得感谢姥姥和母亲,日子那么艰难却依然能给她们姊妹几个那么多快乐的童年记忆。 也许同时是因了这样美好的记忆,甄晓雅迫切地希望这一天能成为她们家庭的秘密家庭的法定假日:这样的话就终于多了一天,能让一家人坐下来,陪在一生辛苦的妈妈身边闲话家常,让妈妈享受儿孙绕膝的幸福。 还好吧。这么多年以来甄晓雅都认真组织大家过这个她认为的属于她们家庭的节日。虽然甄妈妈嘴上说着,有事儿你们就忙,你们千万别耽误了正事儿,我怎么都行,但是心里边应该是高兴的吧。她能在孩子们睡懒觉的早上鼓捣出大大小小十七八口人的饺子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是,第四年的中秋节却把甄晓雅给难坏了:贝贝的舞蹈考级居然安排在这一天。提前半个月她就知道了消息,舞蹈考试不等人,一年仅此一次,错过了就只能等来年。可是,一年一次的中秋节对于她来说也十分十分重要。她愿意看见妈妈累并快乐的笑脸。多少年之后,甄妈妈累并快乐的笑脸竟然成了她给她最珍贵的遗产! 我是我妈妈的孩子,我又是我孩子的妈妈,怎么办?甄晓雅摇摆于这两种角色之间难于取舍。纠结了一周之后还是---孩子重要。当她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内心有种深深的罪恶感。好像她永远放弃了妈妈。她不知道怎么跟甄妈妈张口。蛋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她还是跟甄妈妈说了。节前,甄晓雅特意回了趟老家,她装作轻描淡写的样子跟甄妈妈说:今年中秋节我不回来了,贝贝要舞蹈考试。不过,妈,我都想好了。我让一鸣组织大家,呵呵……明年我再回来哈…… 忘不了甄妈妈听她说“我回不来了”的神情,只是瞬间也许不过五秒。她愣了,有点儿像遭受了什么致命打击,然后是短暂的沉默后,她“奥”了一声算是对甄晓雅的回答。那种神情是来不及掩饰的失落和无助,那么无坚不摧的妈妈居然露出了那样的神情,这神情却恰恰让甄晓雅看见了。再次地,内心升腾起想要保护她的强烈欲望。甄妈妈真的老了,甄晓雅经常能感觉到她的力不从心。这种力不从心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源自于越来越大越来越有主意的儿女们。 甄妈妈常常念叨的有两点:平安健康,和睦相处。目前来说第一点不是问题。第二点才是她关心的。这是全天下做父母的共同理想吧!而她又知道,目前来说,整个家庭能够帮助她,在她闭眼之前保持和睦的唯有甄晓雅这个长女了吧!甄晓雅怅怅地想:我知道她的失落和无助。不仅仅是对我个人的缺席的遗憾,更多的是对我不能出席所带来的严重后果而感到难过。 所以后来,甄晓雅最经常能感觉到的是甄妈妈对她的依赖! 十 中秋快乐 十---中秋快乐 你知道有一个人在依赖你。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的妈妈!那这个时候,即使你曾经多么弱小也会变的越来越强大。所谓的长女或者长子就是这样炼成的吧!就在甄晓雅怀着歉疚的心情万分艰难跟甄妈妈说了“中秋节回不回家”之后,转天她就收到贝贝舞蹈学校的短信:舞蹈考级改在10月17 号!舞蹈考试突然改日期了! 一件小小的事情让甄晓雅顿生世事难料之慨。这种变化,对于别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顶多就是考试早几天或者晚几天。对于甄晓雅却是天上人家,因为唯有如此,她才又可以回家过节,过这个对他们家来说具有特殊意义的节日。对她而言,这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想像甄妈妈知道她又能回家的心情,甄晓雅忍不住百感交集,她默默道:妈妈,我要回家,我又能回家了!甄晓雅又有些难过地想:微渺如我,能给母亲的也不过如此! 第一时间,她通过微信群组织大家回家事宜。甄晓雅常常感慨:网络真是个好东西,只需动动手指头,瞬息之间就能把信息传达给想要传达的人。 时不时组织大家小聚。在组织过程中甄晓雅也约略总结出一些规律,比如要想人全点儿人多点儿,那就必须提前三两天通知。好让大家把手头的要紧事儿安排好,或者把可有可无的事情错一错,把时间腾出来给兄弟姊妹小聚。 甄晓雅算了一下,离中秋节还有一周。比平时的通知提前了不老少,时间上看,绰绰有余,她忍不住吁口气:多亏还没跟亲人们说我中秋节不回家的事儿。 等她再次拿起手机查看微信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大弟媳靳敏的两条信息: 由于我订票没有考虑周到,八月十五都得在广州过了。 不过出去时间充足等着我给大家带礼物。 又是小敏!这已经是第四次了,第四次不回家过中秋节!甄晓雅瞬间愣怔在了那儿,不想克制便无须克制,甄晓雅转头就在电话里跟小敏吵了一架。然后,她突然觉得很疲倦很崩溃。甄晓雅知道自己那一刻的感觉应该和甄妈妈听说她不回家过节的感觉是一样的! 其实,小敏从过了门,从甄晓雅组织大家回家过节起,她就没回来过,一次都没回来过。看着小敏的短信,甄晓雅忍不住想起她从诚恳的邀请到婉转的提醒再到与大弟的一次次争吵。想起她一次次忘却不快然后充满信心的等待。 看到小敏短信的一刹那,甄晓雅深深体会到了一点:人啊,做点事儿真难。就这么屁大点的事儿,其实她从来就没有做成过。甄晓雅还想到了大弟甄一鸣,简直对他失望以致绝望!对于一个人来说多么重要的事情对于另一个人那就根本不是事儿。甄晓雅觉得对于甄一鸣来说,她的所有心思努力都是别人家的事儿,都是别人的故事。 那一刻,甄晓雅除了累,最清晰的感觉就是对弟弟的怨。她觉得还真不能怪小敏,因为小敏从没回家过过节她也就从来不知道这个节的意义,但甄晓雅真的不能容忍大弟。她觉得是他没给小敏做好工作。 再后来,有一次甄晓雅跟小弟小妹聊起了那个中秋。她跟他们说她的感受说她当时的心情说她小小的期望。甄晓雅告诉他们,那天晚上她哭了。但她没说,她哭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最重要的是突然觉得自己将有负于妈妈。小敏的事儿让甄晓雅知道,她自认为能够帮助甄妈妈维持和睦家庭的责任原来如此艰巨。 你哭了?小妹甄晓娴以不可思议的神情看了看她继而淡然一笑:怎么会!至于的吗你!话没说完回头去照顾儿子帅帅了:帅帅玩儿水弄湿了上衣,妈妈妈妈,冲着她们跑过来了。 小弟甄一鼎当时正闷头躺在床上,听了甄晓雅的话后他皱着眉头黑了脸说: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儿,再说,我嫂子也不容易。你不能这样!他没说完甄晓雅却听了出来,他想接着说:你不能这样强迫大家!转头冲墙甄一鼎又想自己的事情了。 就在那一刻,甄晓雅真正明白了甄妈妈的力不从心缘何而来。 我真的是累了,甄晓雅想。中秋节前一天她们一家三口开车回了老家。按甄晓雅以往的作风,她会再次提醒大家注意时间,并且提醒让顺路的捎上没车的。但那次,她没有那么做。甄晓雅心想:我先管好自己吧! 还好,经过几天的沉淀,甄晓雅依然能以微笑面对甄妈妈,依然能以微笑面对这个属于她们家庭的节日包括大弟甄一鸣。但甄晓雅心里狠狠地想:从现在开始,我再不进一鸣家大门,等妈闭了眼我连老家也不回,一鸣心里没我我也就不是他姐。 回了家最先看见的居然是甄一鸣,他正领着三岁的小侄女大宝儿在院子里玩儿。大宝看见甄晓雅,乖巧地冲她扑过来,大姑大姑地叫,甄一鸣也冲她笑,笑的尴尬:姐,你回来啦!那几天他一直是这样的表情,他搭讪着跟甄晓雅说话,甄晓雅不知道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连回家看望妈妈这样的事儿他都不理解,她觉得她姐俩再没什么可交流的。 中秋节前一天晚些时候,嫁在自村的甄晓静姗姗而来,她红肿着眼睛跟甄晓雅打招呼:姐,你回来了! 又这个样子,甄晓雅的心登时就灰了个底儿朝天:小敏是媳妇,不知道还可以理解。我这个妹妹倒好,嫁在自村守着老娘,每年中秋你一家人倒是按时按点儿的能来呀。甄晓雅想:我真说不着人家小敏。 果然如甄晓雅所料,甄晓静说道:姐,洪波她姐从外地回来过节,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洪波爸妈也老了,他,他明天就不过来了。 二妮儿,别给我说你们家的破事儿,爱来不来。憋了一肚子的火儿憋了好几天的火儿甄晓雅终于找到了发泄口。 姐,你也理解理解我。甄晓静嚅嚅道。 我理解你?谁理解我谁理解咱妈!甄晓雅压着怒火。 姐,你们家简单,没那么多事儿,可是我们家……甄晓静冷冷地说着又想掉眼泪。 奥,我们家简单我们家没事儿。就你有公公婆婆大姑小姑。我没有婆婆。我没有大伯子小叔子。我什么也没有!甄晓雅克制不住自己,突然打断甄晓静,怒冲冲说道。 那说明你行,你厉害。看甄晓雅这样,甄晓静也不示弱! 好--好--好,甄晓雅气噎,不知道再怎么说。姐妹两个不欢而散。这,还是过节吗! 节嘛,一定要过!还要有模有样地过! 中秋那天,太行西南,山坳深处,大山脚下的这户农家。满院子充溢着成人的说笑和孩子的尖叫。 老甄家的厂房在景区附近守着大道,颇有商业头脑的甄一鸣就着甄爸爸的老本儿开起了农家院,里外两进院落,大点儿的里院给客人,小点儿的外院儿成了家人的活动区域,甄一鸣还在外院儿南边盖起了一溜儿七间的青砖小楼。白灰泥勾缝儿配上木本色的门窗既有乡土气息又显得雅致讲究。姐妹几个在南屋的青石凉台上,坐着奶奶在世时用玉米皮编的蒲墩儿闲话家常,痴迷茶艺的甄晓雅不忘在旁边儿沏一壶香茗和大家边喝边聊。 七八个孩子按年龄自自然然分成两组。十来岁的那组一会儿爬高上低一会儿点火打架;三两岁的一组在院子里混跑乱跳,一会儿没动静了,仔细看,不是玩儿水弄了一身就是揪花儿撒了一地,总之满院子的祸祸。突然就有哭的了,妈妈妈妈冲着喝茶聊天的大人堆儿跑过来,眼泪鼻涕地告状,小宝儿告大宝的状说,大宝抢我花儿了,聪聪告帅帅的状,说帅帅不让我玩儿枪了!大人们只好笑着放下手里的茶杯做耐心细致的调解工作。 那时节,阳光正好,天高云淡。院子东边影壁下是甄妈妈种的花花草草,花儿们开的艳丽,半院子花草如银瓶炸裂流光溢彩,恍惚间又以为是怒放的烟火定格成永恒,连无花的肉肉们也不甘寂寞,以壮硕的身姿吸引着人们的眼球! 中秋那天下午,甄妈妈好开心呐!早早地,她就开始张罗晚餐了!从厨房到院子又从院子到厨房,她一趟趟地跑来跑去,一会儿去菜店儿了一会儿又去肉铺儿了,甄妈妈脚不沾地儿地出出进进,甄晓雅姊妹想帮忙却插不上手,甄妈妈舍不得用她的孩子们,她明明已经忙作一团嘴上只说不忙不忙……所以,甄晓雅姊妹几个只是偶尔打个下手,大部分时间都是甄妈妈在忙活。她经过院子时一遍遍看着自己的一群儿女,还有儿女的儿女,忍不住夸奖:我这些孩子们长得还真不赖!甄晓雅听了有些受宠若惊!好像这是第一次,妈妈这样夸奖她。不对不对,是夸奖大家! 饺子馅儿和了两大盆,有肉的也有素的,因为甄晓静爱吃她包的素饺子刘中禹爱吃她包的肉饺子。灶火上炖了两只大猪肘,因为孩子们男人们都爱吃肉。还有两大盆子凉拌菜:一盆拌黄瓜;一盆绿橄榄,尤其是绿橄榄,细细地切了丝,放入香葱香菜麻油香油,撒上一勺绵白的精盐,加上一点提鲜的白糖。在盆里颠腾匀装了盘端上桌子,妈妈说,玲玲最爱吃她拌的这个凉菜。 据说,人是最容易受暗示的动物。甄晓雅内心的阴霾被甄妈妈眉开眼笑的样子一扫而光。何况,她所有的努力不就是为了此刻,为了看见妈妈累并快乐的笑容!抽空儿,甄晓雅从网上下载了一张果盘儿花样,她把表妹从天津给妈妈寄回来的各样水果按着样儿组合搭配做了个造型,说实话惨不忍睹跟图片真心没得比。这可真应了那句话: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当甄晓雅不好意思地端上桌子时,居然也能得到小朋友的追捧: 哇噻,大姨,你真厉害! 姑姑,好看! 是甄晓娴,把夜宴的氛围推向高潮。 她跟她爱人王鹏从朋友那里借来自动烧烤炉。从超市买了羊肉、鸡翅、塔马鱼、火腿、骨肉相连、小馒头、面包片………夜幕刚刚降临,他们两口子就点燃炉火。王鹏烧烤甄晓娴在旁边穿串儿。 烧烤摊儿支在里院儿通外院的大门楼子下边。炉火通红,笑语盈盈。孩子们围着烧烤摊,目光里露着贪馋的神色。等不一会儿就蹦蹦跳跳跑一边了。跑不多远又折回来问:火腿好了吗,鸡翅熟了吗? 怕滚烫热水的伤着,大家都不敢让最小的聪聪跟着瞎跑,他就像个绣球一样在大家怀里抛来抛去。一会儿妈妈抱一会儿大姑抱。一会又让二姑抱着看三姑烤羊肉串儿。 东墙影壁下甄妈妈的百草园跟前,两张方桌一拼变成了长条桌子。大人孩子层次错落团团地围了一大圈。荤的素的饺子炒菜摆满一桌。然后耐着性子等待电烤炉上的羊肉串儿。 一向性急的三妹夫王鹏这个时候却是悠然自得,目测很行家的样子:一会儿拿起肉串儿看看,一会儿又拿竹签子扎扎肉串儿。闻着香喷喷的烤肉味儿看着油滋滋的羊肉串,这个时候任是大人也早已馋的哈喇子直流了。满以为就要上桌的羊肉串让三妹夫一次次拿起放下,然后又生生地被他放到炉火上!大家忍不住唉声叹气相互埋怨,甚至对烤肉人的手艺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好嘞好嘞,新鲜的羊肉串嘞!小妹甄晓娴说着怪腔怪调的新疆腔,拿着一大把四十厘米长的肉串走到饭桌跟前时,孩子们恨不得爬到桌子上去抢。明摆着一人根本分不到一串,甄晓娴只好把肉撸下来放进一个大的不锈钢盘子里。一眨眼,盘子空了,手快的还能得着一两块儿肉,至于手慢的—-无,也只好看着大家吃然后等第二轮烤肉。饭桌上终于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在这个时候,甄晓雅一般都义无反顾担任摄影大师。透过镜头她感慨万千看着眼前的美好画面:背景是朦胧的山水影壁,还有微风中轻轻舞蹈的花草。门楼下的白炽灯泡照射着饭桌前的亲人:男人们正推杯助盏,女人们怀里抱着最小的孩子,她们一边自己吃一边不忘给坐在旁边儿的小孩子们夹菜,大点的孩子安琪安麟和贝贝自力更吃着菜讲着趣事儿,兴致处咯咯地笑做一团。 这个时候,门楼下面永不停歇的烧烤摊儿前已经换成了小弟甄一鼎和二妹甄晓静,炉火映红了她们暂时忘却生活艰辛的笑脸,只见她们头对头嘀嘀咕咕聊个不停! 哎呀,忘了,忘了供月儿了!快去拿月饼去。甄晓雅惊呼不已! 妈呢,妈去哪儿了,赶紧叫过来呀!吃到酣处才突然发现少了一个重要人物,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 来喽!只见甄妈妈端着一个十来寸的巨型月饼正从厨房出来,她疾步奔了过来。嘴里吩咐着:饺子已经煮好了,玲玲晓娴,你俩去厨房端出来吧,坨了就不好了。姐儿俩站起来就往厨房走去。 小孩子见了月饼立马站立来:月饼月饼!要吃月饼! 要供月儿!甄妈妈把她们轰到一边:等供了月儿再吃! 看着孩子们巴巴的眼神,甄晓雅突然想起小时候的那些个中秋,想起了姥姥想起了她们食物相对贫乏却又乐趣无限的童年时光! 那时候,既想像不出这么大的月饼也见不到青红丝五仁儿之外的月饼。尤其是青红丝,有了选择之后它识趣地在老甄家中秋节的餐桌上彻底失踪了:蛋黄,莲蓉,枣泥,豆沙,芝麻,苔蓉……即使有五仁儿也找不着青红丝的五仁馅儿。 此一刻抬头:幽蓝的夜空,水漾的满月。清泠泠的光辉像最温柔的抚摸似有若无地掠过甄晓雅的心间,那种熟悉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内心哽咽。 珍惜爱呀怀抱里,聪聪痴痴地望着天边的月亮,伸出小手指头问:介是什么? 月亮!甄晓雅教他说。 月---样!他跟着甄晓雅学舌。 不对不对,是月亮。旁边的大宝小宝和帅帅听了,嘻嘻笑着争先恐后给聪聪纠正。 月---样!聪聪瞪着大眼睛抬头看着月亮认真地说道。 错啦错啦…… 叫月亮…… 你真笨…… 咯咯……哈哈哈哈哈……大宝笑弯了腰,小宝乐开了花,旁边的帅帅捂着肚子露出了小豁牙…… 而聪聪的固执却再次把甄晓雅的思绪拉回到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弟弟甄一鸣趴在妈妈背上的中秋夜。 十一 节后 十一节后 八月十六早上,甄晓雅是被聪聪弄醒的聪聪。聪聪从他和奶奶睡觉的大床上爬到甄晓雅小床上,掰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甄晓雅睁眼时正看见聪聪小嘴儿一撇一撇的样子。甄妈妈说聪聪现在有个习惯,早上睡醒了第一件事儿就是用两只肉乎乎的小手端住奶奶的脸仔细看,接着使劲儿摇晃直到把奶奶弄醒,看着奶奶睁开眼睛,然后祖孙俩就脸对脸地眉开眼笑。这一下子,聪聪看清了不是自己奶奶,且跟甄晓雅也不是很熟,再加睡意朦胧中,那样子,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了。“妈—-妈—-赶紧看好你的小孙子……”甄晓雅喊着“妈”抬头看时,大床是空的,早没了甄妈妈的人影儿,甄晓雅根本不知道甄妈妈啥时候起的床啥时候出的门。甄晓雅只好一骨碌爬起来抱了聪聪又哄又拍:哦—哦—聪聪不哭匆匆乖…… 甄妈妈起早是去给大家准备早饭了。甄妈妈就是这么样儿一个人,为了子女无怨无悔,为了子女不知疲倦。等甄晓雅收拾利索抱着聪聪去厨房找奶奶时,只见甄妈妈一个人坐在案板前正切饺子剂儿,大盖帘儿上已然躺了半篦子饺子。 过了节,儿女们又要四处奔波各自觅食儿了。这是出发前她们在家吃的最后一顿饭,甄妈妈要接着再给孩子们包一顿都吃她不够的饺子。后来,甄晓雅发现,那么忙碌的甄妈妈特别在意一件事情:孩子们爱吃什么,孩子们不爱吃什么。最后总结出:都爱吃她包的饺子。所谓众口难调,老甄家大大小小小二十口人最终还是让甄妈妈给捋顺了口。 甄晓雅放下聪聪让他自顾玩儿,她很自觉地坐到案板前拿起小擀面杖开始擀饺子皮儿,这也是平日里她跟甄妈妈的分工合作,面对面头对头,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馅儿,一边拉家常一边干着活。 咱邻居你秀云大娘可眼气我了。一回来呼啦啦就是这么多人!她昨天本来在咱家,一看见你们回来转头就走了,她说:俺快走了,俺看不下去,俺嫉妒,你家那么多孩子。甄妈妈说着话脸上荡着笑,甄晓雅也跟着笑。她知道甄妈妈嘴上说着回不回来不在乎,孩子们若是真回来了她打心里高兴着呢! 丫儿,突然,她严肃地叫着甄晓雅的大名,顿了顿手里的活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甄晓雅心里一紧想:坏了!又开始了!果然:丫儿,你看咱村你大狗子嫂子,人家都四十五了还生了一个。虽说生了个姑娘,那也是好事儿,无论怎样也还是孩子多点儿的好。你呢,我就不放心一件事儿,就只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儿,再说一个孩子也太孤了。你看你们姐妹多好,一回来这么多人…… 唉!她叹口气再狐疑地看看甄晓雅:也不知道能生不能生了。 咳咳,妈,我都四十好几的人了,那个量也少的可怜,大概是不行了。这个话题是甄晓雅母女的保留节目,基本上每次聊天都会聊到。甄晓雅是很没主意的一个人,如果可能,为了不听甄妈妈这番唠叨也早巴巴生一个了。可是,各种原因吧:政策,年龄,心劲儿,身体状况……现在是彻底不再想了。但是,她从来不敢说不。紧接着就是转移话题:妈,我好像听说,一鼎家的又有了! 甄妈妈立马瞪圆了眼睛:真事儿?我咋没听说! 我这个妈呀,我对她多好都是嫁出去的姑娘,我的事儿也是别人家的事儿,永远抵不上老甄家的事儿重要。作为农家女儿的甄晓雅一般都大度地不去跟甄妈妈计较。然后甄晓雅淡定地告诉她:假的!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她再不往敢往下瞎开玩笑,说多了保准儿又是一顿臭骂! 你知道小敏家的事儿吗?甄妈妈也转了话题。甄晓雅后来回忆,她这该是有意为之。她是了解甄晓雅的,了解女儿的脾气女儿的心。 怎么了?甄晓雅没好气地想,简直那壶不开提那壶,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 我还没来及跟你说,小敏她弟弟外出打工受了工伤,腿被砸折了!甄妈妈低头包着饺子说道。 怎么,怎么这么倒霉。甄晓雅停下擀面杖吃惊地看向甄妈妈。 甄妈妈把包好的饺子放盖帘儿上,接着说道:本来小两口在一起打工,小敏弟弟被砸伤后,刚过门不久的媳妇儿把小敏弟弟送回老家,自己揣了工伤赔偿十来万块钱又去上海了。说是打工,谁知道呢。女婿伤成这样不在家照顾,还要走,还把钱都带走了。我看呐,情形不好啊。说不准媳妇儿也保不住…… 甄妈妈继续说道:这一两年她们家又是娶媳妇又是盖新房,小敏爸妈把所有积蓄都掏出来了。哎,甄妈妈叹口气道:小敏家就是普普通通的农户人家,他父母一辈子连村儿都没出过,她妈养鸡喂猪攒点儿钱,他爸在村里干点儿零工,手里能有几个钱儿,听小敏说,刚盖完房子她们家就空了,娶媳妇的彩礼钱还是跟亲戚四处求借来的……现在,又摊上这么一摊儿糟心事……小敏妈妈跟我打电话说着说着就在电话里哭起来……唉,这父母为儿为女啊…… 什么时候的事儿!甄晓雅听的毛骨悚然。 也就一半个月吧!甄妈妈说。 原来如此。甄晓雅暗暗吃惊道。她对甄一鸣和靳敏两口子铜墙铁壁狠若冰霜的心,一瞬间坍塌了融化了……继之而起的是内疚和自责。怪不得小敏前一阵破天荒地扔下生意突然回娘家小住了一阵儿,甄晓雅当时还以为她终于想开了。 小敏也是农村孩子,到了市里,从给人打工干起,后来自己开个门脸儿做起了服装生意,小本儿买卖赚的都是辛苦钱,忙起来没日没夜不说,别人的节假日恰是她的工作日,可以说越到节假日越是忙的够呛,甄晓雅有时去她店儿里,看她经常忙的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就劝小敏说,要学会休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小敏说,姐,我不敢闲下来,闲下来就心里慌张,你看我这儿有时候没客人了,闲下来了吧,我端着茶杯心里发着愁想,怎么还不来人呀,都大半天了,一个客人都没有,这个月的房租还没挣出来呢……我有好多顾客挺有钱的,她们跟你一样,也劝我抽时间出去旅游旅游出去玩儿玩儿。可是姐,我舍不得啊,总觉得这一走就好大损失。我每次去进货只好找朋友给看店儿,你猜怎么着,三天就卖出去一件衣裳。这要是我盯着,一天就卖好几件。一方面不是自己的买卖人家不上心,另一方面,客人也认人,客人一看我不在人家转头就走了。你说,我真的是不敢离开! 但是甄晓雅还是劝她,钱没个挣够的时候。心里要给自己留点儿空间,给孩子留点儿地方,总之要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只做赚钱机器也不行。 甄晓雅以为自己的话终于见效了,见她居然关了店门,生意也不做回家陪老娘。她还打电话跟靳敏开玩笑:这是不过日子啦! 没想到,是这样子。是啊,站在各自的位置,你永远不知道别人那里发生了什么。甄晓雅默默想道。所以,后来小敏跟甄晓雅聊天说起这些,她精辟地总结道:谁都没有权利说别人。 再说,跟小敏毕竟不是一母同胞,人有人的家人有人的父母。这一点甄晓雅还能够理解。你这里再三再四以为是恳求,可知事实上几家欢乐几家愁。你这里欢天喜地大团圆,可知她那里忧愁苦闷没情绪。换做甄晓雅,估计她也不想回婆家,甄晓雅揣测,中秋节那几天,小敏该是一方面去广州进货,另外,也换个地方散散心吧。 甄晓雅觉得很内疚,跟甄妈妈说:若是早知道这些,咱们应该让一鸣和小敏带着大宝回小敏娘家过节。你说,他们一家子过的什么节呀:一鸣大宝儿在老家,小敏在广州,小宝儿在姥姥家,一家四口天隔三方…… 彼时小宝也已出生,她们两口子实在忙不过来,只好送回小敏老家让姥姥姥爷给带着,中秋节小宝依然在姥姥家,根本没有爸爸妈妈陪伴。 这不是,一鼎又嚷嚷着,盖房子盖房子了,再不盖房子客人都要走光了。甄妈妈叹口气说。 一鸣总是沉不住气儿,我看他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客人一年比一年多,哪有他说的那么惨。甄晓雅说道:再说了,之前投资盖房刚捞回点儿本儿来,先消停消停吧,一则稍微攒点儿钱儿,二则让人也歇息歇息喘口气儿。 客人总给提建议,让他再盖房子,盖的像城里的旅店一样,改成套间儿加上抽水马桶;客人说大家的生活都好了条件儿要求也高了,现在的人们多数不差钱儿,多花几个也愿意住的舒舒服服的;他要是改成套间加上抽水马桶,客人说了,人家愿意来不说,要价儿也能提上去。甄妈妈絮叨着又叹口气:说起来容易,咱们农村都走的旱厕,光这个抽水马桶的污水工程就投资不少,再加上盖房子,这可都是钱呀…… 后来,甄晓雅才明白。那个中秋节大弟甄一鸣一副软趴趴的样子不光是因为她,或者说根本也不是因为她。甄一鸣的农家院儿越做越大。除了接待散客时不时还接待一些单位组织的旅游,这是他最期盼的大单。本来说好了有个两百人的单位在中秋节要来老甄家农家院儿住几天的。却被人生生挖了墙角。突然告诉他,不来了。空喜欢一场不说,还耽误了其他生意。甄一鸣为了接这个大单,拒绝了好几家常年来住的散客!而甄一鸣实指望,这单买卖的钱一到手就开工扩建农家院。而那个中秋,诺大的里院是安静的。 甄晓雅渐渐体会到:相互理解,说起来容易,其实难着呢!回家团聚,说起来简单,其实难着呢! 但甄晓雅永远记得那个各奔东西的早上,她们姊妹几个围在甄妈妈身边吃饭的情景,孩子们狼吞虎咽闷头吃饭,甄妈妈却并不怎么吃东西,更多时候她在看,看着一群生龙活虎的儿女陶醉在她亲手给他们包的饺子里。 十二 建房 有时候,人的名字的确值得琢磨琢磨。甄一鸣小名建房,他的出生对于老甄家来说具有里程碑意义:因为那年,甄爸爸终于做成了第一桩挣钱的买卖;那年,老甄家也终于有钱翻修了住了几代人的小破屋子;并且就在同一年,继甄晓雅和甄晓静两个女孩儿之后,甄爸爸甄妈妈终于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甄一鸣。农村人家三件事儿:盖房子娶媳妇儿生儿子,老甄家一下子就占了两件。一高兴,甄爸爸顺嘴就给甄一鸣起了个乳名叫建房---盖新房时得的儿子嘛!有意思的是,自打生了甄一鸣,老甄家的日子就芝麻开花越来越好。更有意思的是似乎又因为建房这个乳名,甄一鸣就不停歇地盖起了房子。 说起甄一鸣盖房子,还得回到他的大学时代。他上大学时一个哥们儿是安徽人,期间几个同学结伴儿去安徽同学家,顺便去宏村玩过两次。颇有商业意识的甄一鸣,从安徽回来就动了要做农家院的心思,他跟甄妈妈简单合计了一下觉得这买卖儿还行。说干就干,二十出头大学还没毕业的甄一鸣就开始张罗着做买卖了。这个一向被大家认为身体瘦弱,一度被大家怀疑长大后恐怕连养媳妇养孩子都成问题的甄一鸣居然早早就开始挣钱了。 安家镇坐落在景区附近这一点可谓占尽天时,老甄家厂子恰巧位于通往景区的交通要道上此可谓占尽地利,甄一鸣也正是瞅准了这两点才决定经营农家院的。当然,经营农家院首先就得有住的地方。甄爸爸在世时的厂区,地盘儿不小,但是房子不多,格局也不太适合客人居住,于是,甄一鸣开始了他人生历程中的第一次“建房”。 当时的甄一鸣,大学没毕业手里又没钱。他拿什么来盖房子?不得不说,甄妈妈是个厉害的农村女人。她倒是手里有钱,但是她既没告诉甄一鸣更没有立马拿出来,而是让甄一鸣自己去筹款。一鸣既然跟甄妈妈商量就是想让她出手相助的,没想到甄妈妈一开口却是让他去借钱,甄一鸣也摸不准甄妈妈手里头有没有钱,满怀希望的他听甄妈妈这么说立马犯了愁,他想,我去哪儿弄来这十多万块钱呀!甄妈妈看他这个样子,又慢条斯理给他支招:你去借借试试,跟你叔叔大伯姑姑舅舅借钱去。 甄妈妈后来说,我不是拿不出十来万块钱,但是这钱必须他去借,哪怕有一天他做生意赔了我再去给他还账呢,也要让他去张嘴跟人借钱去,我就是要让他经经事儿经经人。再说,我这里现现成成给他拿出钱来,挣了还好,赔了他也不知道心疼。这自己张嘴借的钱他就得想着还人家,他就得知道珍惜知道来之不易。 就这样,白天的时候甄一鸣挨门挨户借钱,晚上的时候细算还有几家能借钱给他,再掂量掂量即使人家借,又能借给多少钱。一万两万三千五千,一周左右时间,甄一鸣居然也借来了几万块钱,甄妈妈估摸着甄一鸣实在没处借时,见好就收地把剩下的钱给他补齐了。 别看甄爸爸去世早,无论自己多么艰难甄妈妈都不想让懵懂的孩子们感觉太多生活压力,所以甄家姊妹一直都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更何况一向并且将一直被老甄家金贵着的甄一鸣。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甄一鸣居然也摇摇晃晃支撑起了自己的一摊儿卖买。 盖第一波房子时甄一鸣正上大学三年级。也不知道办个休学什么的,又想挣钱又不想耽误学习,他只好利用暑假时间盖房子。就在那个暑假,甄一鸣学会了赊账、学会了讨价还价、学会了开拖拉机开三马子。当时的甄一鸣是最好的壮劳力,绝对的一个顶两个。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省钱省钱再省钱。他光着膀子跟建筑工人一起和泥搬砖。突然有人说砖头快用完了,甄一鸣扔下铁锹就去拉砖,山区地形沟沟坎坎,村南的砖厂更是坎坎沟沟。从来没摸过三马子的甄一鸣硬是从陡峭的土坡上来来去去走了无数趟。 邻居刘伯伯曾亲眼目睹了他第一次开三马子,拉着满车砖颤颤悠悠从砖厂高高的土坡上下来时,他那个小心翼翼的样子着实让站在坡下看着的刘伯伯捏了把冷汗。过后,刘伯伯跟甄妈妈说:孩子可真不容易,我看着都心惊肉跳,眼瞅着他就不熟悉三马子,那路又不好走。 没想到房子盖到一半儿,再做预算时甄一鸣突然发现借的钱不够用了。甄妈妈说,有天大中午吃饭找不着甄一鸣了,她就去工地儿四处找他,看见甄一鸣时他正蹲在背人处的墙根儿下呜呜哭。看见甄妈妈,他赶紧擦去眼泪站起来。甄妈妈什么不明白,忍不住问他:一鸣,是不是钱不够用了! 呜呜---甄一鸣终于忍不住在甄妈妈面前哭了起来:妈,钱根本不够,我,我实在没地方可借了。要不---咱不干了!我还去上学吧! 甄妈妈咬着牙骂儿子:没出息的家伙,你老子死了我都没哭过,盖这个房子你就难成这样,你就要打退堂鼓,你还是老甄家的种儿吗?别给我丢人了。起来,先吃饭去。 甄一鸣跟着甄妈妈往厨房方向走去,甄妈妈一边走一边问他:还差多少。 甄一鸣没精打采说:三万。 甄妈妈说:我这里还有个存折,你拿去用吧。等甄一鸣把存折拿到手打开一看,简直喜极而泣:五万块钱呐!他的心终于松了下来,开足马力接着盖房子。 开学以前房子终于出了样儿。剩下就是披腻子刮墙上涂料。甄一鸣走了去上学去了,剩下的活儿甄妈妈来收尾。 那个时候甄晓雅忙着考研根本也没心思回家帮忙。其实,即使她回家来,甄妈妈也会把她赶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正事儿,甄一鸣要奔事业就得自己借钱盖房子受大累出大汗,甄晓雅要奔自己的前程就得学习学习再学习。无论如何,甄妈妈不愿因为甄爸爸的去世而改变孩子们原来的发展计划,无论多难她都会想办法硬挺着。甄妈妈的厉害也体现于此,换作别人,甄晓雅还上什么学考什么研,回老家跟着她干厂子,帮着大弟甄一鸣盖房子吧!早早地在四乡八村找个婆家多个帮手吧!可是,她没有她完全没有那么做。甄晓雅只记得在无数次考研失败那几年,甄妈妈无数次跟她说过的一句话: 晓雅,你就念吧,念到哪儿我供到哪儿!而那个时候,甄晓雅已经是二十六七的人了!知道的人都说甄妈妈有远见,但是这背后却是她异于常人的付出。 到开学,甄晓雅看见甄一鸣时,被他吓了一跳,这还是那个白净儒雅的小房子吗!皮肤黝黑胡子拉碴,大臂上的二头肌馒头一样鼓鼓的。那么讲究衣着又臭美又爱干净的一个人,裤衩背心剌剌塌塌远着看活脱脱一个民工。甄晓雅埋怨他,你怎么穿成这样!嗨,没工夫换洗。甄一鸣浑然不觉地回答。甄晓雅正要儿女情长地心疼他问候他,他那里却嘻嘻一笑:姐,我走了!笑时露出了他那口雪白的牙齿,这是唯一让甄晓雅熟悉的地方,谁说的,人身上唯一能和岁月对抗的就是自己的牙齿。 生活真的可以改变人:一个暑假时间一鸣长成了大人。但是,这样的成人礼,甄晓雅想起来,未免觉得心酸了些! 农家院儿的生意是挣钱。但是随着时间越久,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甄一鸣盖的那十来间屋子,眼看就不够用了。 于是,第二次,开盖!几年来挣的钱分成三份儿。一份儿还之前的借款,一份儿买了辆小轿车。剩下的用来作第二次盖房子的资金。外院儿一溜七间二层灰砖小楼就是那次开盖的结果。农村人家,一辈子盖不了几次房子。老甄家可好,时不时地就动动工。 甄妈妈老了,甄一鸣也不算太大,然而,就这一老一少,愣是把房子又盖了起来。其间曲折,一言难尽。作为长女的甄晓雅依然缺席:上班儿生孩子忙这忙那,不过是顾头不顾腚。其余的,小弟甄一鼎一直被认为比甄家大儿子身体壮实脾气好,那时也不过十多岁的孩子,也被抓了壮丁无怨无悔地跟着盖起了房子。 农村盖房子有个特点---急不得。因为,村里会盖房子的就那么一群人。春天给你家盖,夏天给我家盖。你那里心急的话,就撤出几个人来给你加班,我这里必然进度就慢了下来。谁家都没老甄家急呀:早盖起来一天就早一天挣钱! 但是,因为他家总是盖房子,人家工头也习惯了。总之,你急我不急。时不时地从老甄家撤几个人去别的工地儿。看着吧,老甄家一直在盖房子,可是进度忽快忽慢。甄妈妈和甄一鸣开始时还兴致勃勃地算计:什么时候能盖到什么程度,什么时候进料什么时候完工什么时候可以开门营业……娘俩算着算着就不吭声了,因为现实根本不是他们能左右的。大部分时候只能是忍着,忍着这拖拖拉拉的工期,忍不住的时候就找工头矫情,苦口婆心地说,憋不住了再跟工程队儿争吵。期间不知道走了多少冤枉路,嘴皮子被磨破了多少回。但是,进度永远无法保证!因为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紧急情况。 比如,赶上种菜的时候工程队的人要先种好自家的菜地才来给你干活,收菜的时节呢也是如此,要把自家的菜收拢好再来你家。印象最深的那次赶上甄晓雅在家,当时的房子刚出了地基,紧接着就是地面的活儿。但是在地下地上衔接部分需要一个特别的专业人员排量好了才能动工。她回家时正看见妈妈千叮咛万嘱咐,跟那个舅舅说:文科呀,你明天一定要早早儿来,给咱排量好了安排好了。你不来下一步可没法儿干!文科舅舅笑眯眯地连连点头。 第二天上午,外边静悄悄地,甄晓雅出门一看:咦!工地上怎么没人!问甄妈妈,她淡然地说:你文科舅家今天摘花椒,没来! 不是,说的好好的,怎么不来了!甄晓雅忍不住动气儿:你昨天不是跟他说好了吗,我亲耳听见的! 人得先顾自己家!甄妈妈说。 可是,可是花椒早一天晚一天的摘又没事儿。我们家,他若不来排量好了,咱就没法动工的啊!难道他不知道这个理儿!甄晓雅心急火燎地跟甄妈妈说。 孩子,盖房子是咱家的事儿,不是人自己的事儿!甄妈妈给她解释。 可是,可是他不知道这样会给咱家造成损失吗?做人怎么能这样!甄晓雅恼怒地说。 你呀,孩子,念书念傻了!现在的人跟我们那代人可不一样了!甄妈妈半是无奈半是麻木地说。 但是,房子还得盖。因为:挣钱!那个时候,眼看着,一鸣就要第三次盖房子了。十来年时间盖三次房子,可真应了他的乳名了---建房,房房,房子! 安家镇人都说甄家姊妹几个都是好样的,尤其是一鸣,不歇气儿地盖房子,村里人看着,老甄家也算赫赫扬扬吧!但内里的辛苦只有她们心知肚明。 十三 日常 甄晓雅姊妹坐下来聊起生活中的琐琐碎碎时不时感慨:活着真累。但是,他们家最累的人其实是甄妈妈。 甄晓雅姊妹几个可以只顾自己只顾自己的小家而且还自顾不暇甄妈妈却要操心她们五个家庭。即便那时候甄晓雅已届不惑,她依然能深深感受到妈妈对她的爱惜。因此上,每每想到这儿都忍不住有潸然之感。这种感觉陪伴了甄晓雅一生,直到她也老去,直到,老的像妈妈当年,她依然一遍遍想起,想起在她眼神里藏着的一个母亲对儿女的爱惜。 如果她们每个家庭都是一个手指头,甄妈妈就是那只温暖的掌心。如果她们每个家庭都是一根枝杈,甄妈妈就是那个巨大的树身。她能感觉到,她们疼的时候甄妈妈有多心疼;她能感觉到她们哭的时候甄妈妈有多痛苦。她还能感觉到,她们开心快乐的时候她比她们要更快乐。即使,在甄妈妈渐渐老去的岁月里,当她已经无能为力,再也帮不了子女的岁月里,甄晓雅依然能从她眼角的皱纹从她鬓边的白发,看得见感受得到她与她的子女患难与共休戚相关的心跳。 这一切仅仅因为:她们是她的孩子!因为她们是她的孩子,所以她付出的时候无怨无悔。 听说甄晓雅家有农家院,中秋节后的一天,几个朋友非缠着到她老家玩两天。去就去呗!反正咱家干的就是这个。早早地甄晓雅就跟甄妈妈打了电话,告诉她给准备晚饭。 周六下午三点钟到的家,看见厨房门开着,甄晓雅兴冲冲奔进去找甄妈妈,刚进门就见迎面一张十人桌上杯盘狼籍,吃剩的饭菜炒饼,还有喝汤的碗沥沥拉拉摆满桌子。甄晓雅愣了!问甄妈妈:不是说家里没客人吗?怎么这一桌子盘碗! 最近一阵儿是没客人,可是昨儿突然来了十几个人,说要住两天,我手忙脚乱给他们收拾出了几间房。客人今天出去玩儿,走之前本来告诉我不吃午饭,一点来钟突然打电话说又要回来吃饭。我来不及做,只好给他们从饭店叫了几个菜。这不,锅碗儿还没收拾。 甄晓雅心疼甄妈妈,说到:既然要外卖,就让他们直接在饭店吃得了,你还拎回来,这不是给自己多填一层麻烦吗?你看看,你还得收拾锅碗。以后别这样了,让客人直接在外边儿吃了,你还省点儿事。 客人自带了火腿猪头肉,人家也愿意在家吃。甄妈妈说:我----又给他们做了口热汤。 其实,甄晓雅知道,客人要是自带了火腿,甄妈妈就可以在外边少要一个菜,客人要是自带了猪头肉,甄妈妈就又可以少在外边买个菜。自家再做个汤,大约又省了一点钱。左不过就是精打细算少花钱罢了。 妈,你就别给咱省了好不好。甄晓雅心里疼她嘴上说着却动了气:你这么大年纪,累着了谁都跟着不省心。再说,又能省多少!一边说着,她走到桌前挽起袖子帮着甄妈妈收拾杯盘碗筷,她把碗一个个摞起来端到厨房水池子,看看火腿猪头肉什么的,还好好的只动了几筷子,甄晓雅就把它们折进一个盘里放到冰箱,客人舍不得浪费那他们就下顿接着吃,客人要不吃,明天中午她们家人和厂子的工人也就都吃了,甄晓雅甄晓雅又把不能吃的剩菜剩饭归拢了全部收进垃圾桶。收拾完桌面后甄晓雅才去水池子洗涮小山一样的餐具。 甄妈妈听甄晓雅这样说话其实很不高兴,心想,我这辛辛苦苦还不都是为了你们,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但她却不跟甄晓雅争吵,手里“咚咚”不停地剁着肉馅儿: 听你的,以后咱就在外边花钱买着吃。“花钱”二字说得特重。甄晓雅明白,甄妈妈一方面是心疼钱,一方面是在跟她赌气。 甄晓雅纳闷,问甄妈妈:这么忙,你还剁肉馅儿干啥? 甄妈妈说:我打算晚上给你那帮朋友吃饺子。 甄晓雅一向把包饺子看成十分神圣庄严费时费力的厨房大工程。看甄妈妈这样她心里不落忍,另外也觉得她这样准备晚餐有欠妥当,就跟甄妈妈说:妈,跟你说准备晚饭又没非让你包饺子,简单点儿行了。你搞这么复杂,我看着都累。再说,我让你准备晚饭是以为家里没客人,是在你不忙的情况下。要是有客人,我们完全可以不在家吃,完全可以去外边吃。以后,要学会变通。甄晓雅本来是心疼甄妈妈最终却变成了数落。 甄妈妈越听越生气,她“咚”一声放下手里的菜刀:晓雅,你说咋办就咋办。要不,我不包饺子啦?你们晚上去外边儿吃吧! 甄妈妈这么一说,把甄晓雅僵住了。明明准备了这么一堆,也不能浪费了呀,再说,甄妈妈也明着是跟她赌气。甄晓雅只好不吭声了。 突然,甄晓雅想起聪聪。 甄晓雅这个妈妈,给儿女省钱省到让人发指。本来,找了保姆给带孩子。可是呢,只要得空,她准会把小人要回来自己带。一个的确是稀罕孩子,一个还不又是为了省一天工钱。看不见聪聪,甄晓雅就问甄妈妈,孩子呢,甄晓雅这样问的时候多想听甄妈妈说,送你姨家了。可是,果不所然,甄妈妈说,睡着呢!突然她又说,你快去看看,别又光屁股跑出来! 合着,甄妈妈这是乘着聪聪睡觉,又是给前一拨客人做午饭,又是抓紧时间给后一波客人甄晓雅的朋友准备晚餐! 听甄妈妈这么一说,甄晓雅又急了:妈呀,你能不能别这么干了!这么忙,你还不把聪聪送我姨家! 甄妈妈再次重重放下菜刀,但她只是看了看甄晓雅的脸,然后又拿了起来,继续剁馅儿:我早上送聪聪去你姨家,门儿开着人家里没人,当院儿堆了一堆谷穗儿,一看就是去地里忙了。我怎么还忍心给她,庄稼人就忙这么几天。甄妈妈再不想跟甄晓雅多说。低下头继续剁饺子馅儿。 登时,人站在那儿甄晓雅心里却翻了五味瓶。 其实,甄妈妈蛮可以继续说下去:你要不给我带这一帮子人回来。我还用在这儿累死累活准备十来个人的晚饭吗!我这现在是给谁干呢。我现在这是为了谁。啊恩! 要是再年轻几岁,她一定会急赤白脸臭骂甄晓雅一顿,这是甄晓雅熟悉的甄妈妈,甄妈妈年轻时的标准作风。而且有可能升级成娘俩之间的一次争吵。 可是现在,她变了。变的脾气小了气儿少了。变了吗?所谓秉性难移,甄晓雅不认为六七十岁的甄妈妈能把自己的脾气秉性连根儿改了。变,是迫不得已!变,是因为她已经没有力气发脾气吵架。有那点子力气她还省下来干活儿呢! 所以,自那之后,甄晓雅再往家带朋友,只要可能,她先自己回去收拾屋子准备吃食。再不给甄妈妈提前打电话让她准备这个收拾那个。 站在那儿,甄晓雅突然就觉得十分自责。她想,其实,妈妈人成天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跟忙的时候比,这已经算清闲了。 再说,假若她不给甄妈妈带人回家,甄妈妈就不用非得乘聪聪睡觉的空隙在厨房忙活,蛮可以搂着聪聪睡个午觉。再假若,即使甄晓雅给她带回了一堆人也没甚大事,她完全可以把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 恰恰是因为甄晓雅回去了,恰恰还因为她自以为心疼甄妈妈。回了家不是让她开心不是分担她的家务,而是,这不对那不好挑了一堆毛病又给她塞了一肚子的气!甄晓雅懊悔地想:我这,不是心疼,纯粹是回家给妈妈添乱去了! 依然是那个中秋节后紧接着的国庆小长假。在甄晓雅再次撺掇下,她和甄晓娴姐妹两个又带着孩子回家陪伴甄妈妈。 回家前姐俩就商量好了。一定想办法让甄妈妈歇息歇息,哪怕,只歇息半天儿!怎么个歇法,她们也商量好了----就带甄妈妈去她童年时代的那个小村子。 因为甄妈妈真的是老了。最近几年常常说起她的童年,说起她童年时代待过的地方。还因为,想让妈妈真正歇一会儿,除非离开家离开她家的大院儿。否则的话,甄妈妈根本没可能闲下来。即使你这里帮她干活,她的眼里也能踅摸出别的活计。或者本以为没什么活儿了,冷不丁又有一大堆活儿冒出来。何况,在她眼里那就没个没活儿的时候。所谓眼不见心不烦,要想真让她歇息,就必须带着她离开现场。 国庆小长假啊。那可是整整七天时间,怎么就抽不开身抽不出时间!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回家已经第六天了,还没功夫出去玩儿,再不出去,转天甄晓雅姐妹就该回市里,去上班儿挣钱开始过自己养家糊口的小日子了。也就是,甄晓雅姊妹临走之前的最后一天了。从早上开始就说走走走。怎么就那么多活儿! 先是说好了上午走的。忽又想起,家里还有十来个客人的早饭,要走也得伺候客人吃了早饭。再说,她们早算过了,甄妈妈小时候呆的那个小山沟就在她们村附近,开车用不了几分钟,在那里玩儿也用不了多长时间。满打满算,连来带去两个小时足够了,不急。 其实,家里这么一大摊子,不可能不顾人,甄一鸣早在村里雇了做饭打扫卫生的人。按说,来客人了做饭的做饭打扫卫生的打扫卫生,甄妈妈这不就没活干了,这不就可以很逍遥了。一个,甄妈妈是个闲不住的人。再有,她这还是为了省钱。 客人多的时候,没办法,那就得让雇的人来干活。客人少的时候,妈妈坚决会自己干。她有自己的成本核算:农家院是微利生意,三十个人以上才算是挣钱。如果十来八个客人也让雇的人来,做饭的做饭收拾卫生的收拾卫生。甄妈妈说,那咱就别挣钱了。人家只要来,干多干少都得付工钱,一天七十块,你算算,三个人就是二百一十块钱。咱们十来个客人,别多,一个人收上四十块钱行吧。四十乘十是四百块钱。除去工钱还剩一百九十块钱,这一百九十块钱,十个人一日三餐,中午晚上的八菜一汤。这不都是钱啊。更何况有时候连四十块钱都收不到。你们一说就是叫人干叫人干。行啊,叫人干吧,可咱还挣什么钱! 所以,三十人以下,甄妈妈坚决不会找雇的人来干活,那样的话不光不挣钱,稍稍算计不周都会赔钱的。 刚伺候着第一拨客人吃了早饭,九点来钟冷不丁又来一帮客人。得!赶紧地,收拾屋子。甄晓娴看孩子,甄晓雅和甄妈妈两个人收拾。倒也快,两个人收拾四间屋子,一会儿就收拾出来了。可是看时间,已经十点多钟。 这个时候甄妈妈就有些犹豫了:马上又是中午饭。两拨客人不算,还有厂里的工人们。工人们吃饭不讲究但是好歹也是七个人的饭,不用心准备也不行。再加自己家还有十来口人。这午饭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做出来的。 甄晓雅和甄晓娴也犹豫了:那就下午吧,根本没时间出去了。 于是,甄晓雅给妈妈打下手,忙活着做了三拨人的午饭。 吃完午饭更没法马上出门:她们出门必须要带三个二三岁的小不点儿。这个时候恰是他们的午休时间。好吧,睡觉! 孩子们都睡了。你以为你终于可以坐下来歇着了。甄妈妈可不这么认为,有时间了正好---干活。她说,晓雅,乘这会儿功夫咱俩包饺子吧。甄晓雅是一听包饺子就心里起刺儿,甄妈妈呢却是动不动就包饺子。 渐渐甄晓雅也习惯了。农村人家,厨艺都很一般。唯有包饺子还算拿手。来了客人没别的,总觉得吃饺子是对客人最大的尊重。甄晓雅知道甄妈妈说包饺子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上午来的那拨人是她的朋友,无论如何不能慢待了朋友。于是,包饺子吧! 但甄晓雅,绝对不想再有脾气。此刻,平静地接受,尊重妈妈的安排就是对她最好的疼爱。甄晓雅说:好的好的。于是娘儿两个,叮叮咣咣,剁馅儿和面开包……… 邻居刘婶儿本来来家串门,也被抓了壮丁,跟着甄晓雅母女一起包饺子。现在,甄晓雅也练出来了,别说供三四个人的饺子皮儿,就是供七八个人也不成问题。甄妈妈更是,一个个包的飞快,把刘婶惊的一劲儿夸赞甄晓雅娘儿俩能干,说自己慢说自己不行。 三个人包饺子还就是快,几盖帘儿饺子都包好了,孩子们还都没睡醒午觉。这个时候甄晓雅和甄妈妈才终于喘了口气儿。 甄晓雅说,妈,怪不得你要中午包饺子呢。乘这功夫把晚饭先准备好了,咱们再出去玩儿的话,晚回来就不紧张了。一开始我还想着先把馅儿剁好了,等玩儿回来了再包饺子。可是现在想想,真等那会儿,肯定都累了,谁还有劲儿包饺子。而且也玩儿不痛快,因为心里总还惦记着这么多人的晚饭。你说是吗? 听了甄晓雅这番话,甄妈妈笑了! 就这样从回家之前就说,一天一天地往后推。直到最后一天,又从早上推到下午。本来上午时还阳光明媚秋高气爽的,等到下午,天已经开始阴沉还刮起了小风。甄晓娴年轻,从兴致勃勃的早上一直等到看不见日头的后晌午,那个时候早没了玩儿的兴致,她跟甄晓雅和甄妈妈说:要不,咱不去了,等下次! 不行,要去。你去收拢孩子,我去开车。说着话甄晓雅就去发动汽车。她心想:等下次,下次在哪里呀! 甄晓雅忘不了那个开心的午后,到了地儿,天居然晴了风也住了。温暖的夕阳下,甄晓雅母女三人带着几个孩子,在崎岖的山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看着孩子们打闹、说笑、采花、奔跑......摄影大师甄晓雅隆重登场,她飞快地摁着快门,记录下一个个欢乐的场面:镜头里,她看见甄妈妈开心地笑着,她一会儿拉着她的小孙子跑,一会儿抱着她的小孙子跑,一会儿又不像话地把小孙子架到脖颈上使劲儿跑。小聪聪乐得什么似的咯咯笑个不停。而小妹甄晓娴,一手拉着帅帅一手拉着大宝,她们跟在甄妈妈身后,使劲儿地追啊跑啊......空寂的山谷回荡着她们娘几个没完没了的笑声…… 十四 再盖 好长一段纠结之后,甄一鸣还是决定第三次盖房。 甄一鸣一直是老甄家的里程碑啊。想当年三十出头不找对象,全家人的头发都要跟着愁白了;三十一岁那年,说娶就娶了媳妇。从他结婚之后的三四年间,甄妈妈接二连三娶了两房儿媳妇出嫁了最小的女儿,添了三个孙子一个外孙子。 娶儿嫁女,买房子做满月送彩礼,桩桩件件哪儿都需要钱。别看甄妈妈在自己身上节俭到苛酷,在这些事儿上可绝对不含糊,钱花的淌水似的。一个女人,尤其一个农村女人,能挣来钱就不错了,能把甄家姊妹五个养成人就不错了。还能拿出这些钱,的确是上天的眷顾,或者,真像甄妈妈说的,是甄爸爸在保佑着她保佑着甄家子孙。 到最小的儿子甄一鼎结婚时,甄妈妈手里已经弹尽粮绝了。甄妈妈咬紧牙关想,即使借钱我也要把我这个小儿媳妇风风光光娶进门。家里的情况孩子们也都清楚,甄晓雅两口子暗暗拿出存折准备着取钱;甄一鸣呢,上来就给了甄妈妈两万块让她先用着,紧接着就开始动用熟人朋友操持婚礼事宜。真到用钱的时候,小弟甄一鼎却谁的也没用,定了结婚的喜日子就塞甄妈妈手里一个五万块钱的存折。他笑着跟甄妈妈说,妈,我有钱,结婚不能再用家里的了!其实,他有没有钱,有多少钱甄妈妈和甄家姊妹还是清楚的,唯一不明白的是,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甄妈妈老了,体力也有些不支。跟着甄爸爸盖了三四处房子,这十来年间跟着大儿子甄一鸣又是不歇气地盖房子。这个时候,真的有些累了。她问甄一鸣能不能不盖,其实问了等于没问,竞争越来越激烈,客人要求也越来越高,不盖根本不行!她心里清楚。 主要是,甄妈妈手里没钱了。她再不能给儿女真金白银的切实支持了,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看甄一鸣主意已定,甄妈妈就跟他摊牌说:盖房子可以,你不用盯着,你就跟小敏忙市里的服装买卖,我可以帮你盯着,给你在家料理盖房子的事。但你要明白,妈可是拿不出钱了! 看官要问:甄妈妈不是还有个小厂子,整天带着七八个工人胡胡啦啦忙活呢嘛,多少也能拿出来点吧。要是说,这个小场子不挣钱,有人信吗?就甄晓雅所知,最近几年除了人情往来和日常开销之外,甄妈妈到年底一分钱存不下。这样说似乎可信一些,那么就当些许还挣些钱吧。但是,别说三五十万,就是十万二十万地,甄妈妈也是拿不出来了。 她的小捻线厂刚开张那几年,还确实红火了几年挣了几年钱,甄晓雅姊妹几个都在市里买了自己的房子就是明证,但是接下来便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勉强开着,挣出甄妈妈的日常开销而已。这个营生非常辛苦,挣得又很可怜,好多年来甄晓雅姊妹就劝她,别干了,别干了。 但是,就冲她这闲不住的脾气也不可能不干。深里头其实还有层原因甄妈妈说的明白,我不能不干,哪怕就为了给你哥哥舅舅们开个工资呢,我也得接着干下去。孩子啊,咱不能忘了,这个厂子确实给咱们家挣过钱,没这个厂子咱娘几个也过不成现在这样儿,不能说现在不挣钱了咱就“呼嗒”一下关门了。还有啊,你这三个舅舅哥哥,从你爸开始办厂子就跟着干,他们在厂子里干了大半辈子,他们也都老喽。如今我关门简单,他们岁数一大把的人,出了这厂子门儿,可再去哪儿找挣钱的营生。还有啊,甄妈妈接着说,这厂子干着就当给你爸开着一天门吧。 确实啊,想象着厂子突然停干了,甄妈妈的心会多堵得慌,成天家听不见纺纱机的哼哼声她会多么寂寞。其实,风风雨雨这么多年,这个再不能给老甄家换来真金白银的小厂子已经成了甄妈妈的一种寄托,是她生命和价值的载体。或者说,如若它是个人,那它一定是甄妈妈的又一个孩子。试想,又有谁会嫌弃自己的孩子! 所以,甄一鸣的纠结还是因为:钱! 媳妇小敏做服装生意,本来还能指上点。可是那年春天,小敏看着生意不错立马换了个大门帘,挣的钱全部用光光。虽说一边做生意一边也挣钱,可眼看着又是冬季,服装成本节节攀高,挣的那点儿钱眨眼又变成了衣服。如今,不跟他要钱已经很不错了,也就别指着小敏了。 至于甄一鸣,手里倒是有点儿钱,算算吧,继第二次到这第三次盖房子也不过两三年功夫。小本买卖的他能攒多少钱! 关键是,这次盖房子还不同以往。以往,都是在老厂房的地基上直接起二层。不得不说当年甄爸爸的确有远见卓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盖厂房只需盖一层的平房,他却挖了三层的地基。所以,等甄一鸣盖房时就简单多了,直接在一层平房上盖二层就可以。并且,二十几年过去了,甄爸爸当年盖的房顶还是牢牢实实的。那时候,甄妈妈和甄一鸣一边盖房子一边感慨:多亏你爸当年打的基础好,这得给咱娘俩省多少事儿,省多少钱! 可这次,再没便利可乘。必须要拔掉里院儿一溜东屋重新挖地基再盖三层楼。而且要上下水可冲洗的卫生间。总之,概念是标间。 甄一鸣纠结啊。房子是越盖越多越盖越好。可是手里呢,基本没攒下钱。这次要再盖房子,不光是花掉包括之前挣的所有积蓄,关键是根本不够;家里又没了老娘的支持,他还得另想办法筹款!后来,等盖起了小楼后,甄一鸣算了算:忙忙碌碌多少年,手里一分钱存款没有倒也罢了,如今还借了一屁股债。市里倒是有房子,房子还是结婚时花老妈钱买的,如今添人进口地方儿也瘪窄了些;说起来也开着私家车,可开了七八年的雪铁龙油门没劲儿刹车太软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早该早该换了,可哪里有钱。即便这个不起眼的小汽车,若不是当年咬了牙买,到现在没准儿也都变成了房子。 转而又想,不过好了,盖了这次再不用操心房子的事儿了!终于可以好好攒攒钱,再换个车,两居室房子太小,也该换换大的了。眼看着大宝紧接着二宝又都到上幼儿园的年龄,也不想上太次的……那儿那儿都需要钱,这下好了……甄一鸣觉着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后来,当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新崭崭的三层小楼时内心真是五味俱全! 房子可以不盖吗?答案是,根本不行。 随着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出来旅游,感受农家乐的人也越来越多了,眼看着是挣钱的。但是,随着生活条件越来越好游客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开始那几年有吃有住就行,大家都理解,甚至认可这种条件,毕竟是农村,我们享受的就是农村的条件和气氛。后来就开始挑挑拣拣了,卫生啦食物味道啦住宿条件啦…… 之所以这样是大家都有比较。就安家镇的农家院来看,起头干的是一鸣,这个没错。可是,不是大家看着都挣钱吗。于是陆陆续续地,村里又开了十来家农家院。当然,条件也越来越好,游客有了选择的余地,可不要求也就越来越高!最先做农家院的一鸣,在硬件儿上肯定拼不过这些后起之秀!所以,房子必须得盖,还得盖目前来说最好的! 再有一个情况,自从***上台,猛杀奢侈风,萧条了吃喝行业也波及到了小小的农家院。别的不说就说市里吧,甄晓雅家附近,原来有个星级酒店名叫皇宫御膳,一零年左右最是热闹:白天看已经金碧辉煌,到晚上更是灯火通明远远地恍似琼楼玉宇。门前面说不尽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门里边说不尽珍馐美味道不完高朋满座,门口等着拉客的出租车络绎不绝长龙摆尾,那景致煞是壮观可谓热闹。有一天甄晓雅大白天路过偶然抬头,她以为自己走错了路,酒店名儿怎么是乡村人家百味小吃!甄晓雅狐疑地想:不至于吧!再仔细一看:名儿是变了,可门面还是那个样子:鎏金瓦顶红木大门雕梁画柱。原来,皇宫御膳改成了乡村百味! 想当年,多少豪华娱乐场所都盖在了景区里边。曾一度,车辚辚马萧萧着实热闹。***上台后风头骤变,这些景区娱乐场所迅速偃旗息鼓,有的几乎就是刚开业,本儿还没回来就遇到了这股强劲的消费寒流。人家也得想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得已降而求其次,转头改作了农家院儿生意:虱子虽小也是肉啊!可这样一来就直接挑战了传统的农家院,比如一鸣的。那简直不是一个档次:第一,人家条件好能要个好价钱;第二,游客谁不愿意去,贵不了多少条件还杠杠的。明摆着,再这样下去,一鸣的农家院是既要不上高价又揽不来客人!情势所迫不盖不行! 村边儿守着大道的老甄家又要盖房子了!路过的人看见了都啧啧称赞:老甄走得早,老甄的孩子们可都有出息。 你看看人家,又盖房子了。 咱家的房子也早该翻修了。哪有钱啊。凑活着吧!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 那天,老邻居李叔叔路过农家院,迎面撞见出门倒垃圾的甄妈妈,老姐儿俩自然要唠两句,他忍不住跟甄妈妈妈说:巧啊!孩子们出息,我也跟着你高兴啊! 甄妈妈乐的什么似的,嘴上还要谦虚:我说不盖吧,孩子们非要盖,唉,儿大不由娘啊,都不听咱的啦! 老李叔叔叹口气,再次提着甄妈妈的名字:巧啊,老姐妹,你知足吧!我也有俩儿子!谁想着给我翻修屋子了!就去年春天,我那屋顶破的不成样了,我说修修房顶。俩儿子还都拦着,说我们都在市里边,又不回来住,不值得修。我跟他们说,再不修到夏天该漏雨水了。俩儿子一唱一和说没那么严重。我一赌气儿,自己修了房顶。 接着,老李叔认真地说:孩子们还不错,回来一看,我把屋顶修了,一家儿给了一百块钱! 甄妈妈跟甄晓雅说起老李叔叔家的事儿,甄晓雅说:一百块钱不够一个大工的工钱!儿子们还好意思给! 甄妈妈看了看她,沉默了一会儿:话也不能这么说,他的儿女我知道,也不容易! 可怜天下父母心,在老李叔眼里,这就是孝顺吧,有时候不在儿女给多少,而是你有没有惦记他! 可是,盖房子的钱呢,钱从哪里来!甄一鸣一咬牙把市里住的楼房做了抵押,在银行贷了四十万块钱就开了工。所谓几家欢乐几家愁,别人看见的永远只是你的皮毛而已。那一阵,甄一鸣的脑袋眼看着就秃了起来! 农家院生意忙半年歇半年,从每年的四五月份开始一直忙到十月底。天一冷,就没游客了。甄一鸣选在农历九月份动工。待罢最后一拨游客,正好赶上动工的好日子。 开盖吧:这一次开工几乎动用了村里所有会盖房子的壮劳力。拖拉机三马子大汽车,轰隆隆隆来来去去。挖掘机也开了进来,一个挖地基,再有一个,农村不象城市,想要有冲洗的卫生间自己就得想办法做走水的地方,所以,还要在院子里挖个大坑做渗水池子。诺大的院子一下了豁开了像张开的巨口。地上地下泥土石子,还有忙忙碌碌的建筑工人,老甄家从里到外成了一个热闹的施工现场。 一会儿:一鸣妈,没水了!快上水!甄妈妈蹬蹬蹬去厨房合电闸。 一会儿:一鸣妈,赶紧去定钢筋。甄妈妈紧着拿起电话让人送过来。 一会儿:巧儿,快去,把挖掘机叫来,还得用一下!甄妈妈放下电话又小跑着去找挖掘机! 你问,一个人的潜力到底有多大?可以说,无穷大,无底限!近七十岁的甄妈妈像一部巨大的机器,再一次强劲地发动起来,轰隆隆的马达声震耳欲聋,以你望尘莫及的力量向前向前再向前! 甄家姊妹平日里就有这种感触,无论干什么活谁都拼不过甄妈妈!她总是以一个顶好几个的劲头在干活。有时候心疼有时候简直不忍直视,那一阵更是如此了。跑动跑西不说,怎么盖需要她想好了,出了问题也要她发现要她解决。 甄晓雅回家住了一晚。一下车就看见甄妈妈灰头土脸的样子,那么要好的个人,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十来天没洗的样子。上嘴唇上还长了一溜大燎泡,精神头倒很好。衣服脏能理解,盖房子又是土又是泥,忙起来顾不上罢了。嘴唇上赫然的一堆燎泡让甄晓雅受不了:妈,你怎么弄的! 秋天天儿干燥,也不知怎么上火了! 你怎么不喝水!我不是给你买了快客杯嘛!喝水又方便有科学! 喝水?甄妈妈愣了一下。然后仔细想了想说,顾不着喝水,但是我也怕上火,汤汤水儿水儿的,吃饭时不少喝!为了补存水分,我每顿饭还有意多喝一碗汤。按说不缺水呀,我也不知道怎么上的火!你先去屋里,我去厨房合了电闸,工地上说,快没水了,说完,一阵风地就走了! 晚上,甄晓雅摁着甄妈妈,使劲儿给她灌茶水,喝了一杯又一杯…… 第二天早上醒来,甄妈妈说,晓雅,我的嗓子不怎么干了!你说怪不!难道,就因为昨儿晚上咱娘俩喝茶水了? 还能是什么!甄晓雅又心疼又好笑! 可是,我平时喝汤不少啊! 妈妈,你怎么不明白,汤是汤,水是水。要不大家都喝汤算了,干嘛还喝水! 看起来,我是缺水了。甄妈妈有些自言自语道。 …… 临走,甄晓雅千叮咛万嘱咐,让她要紧记着喝水,甄晓雅告诉她,白天要是顾不上你就晚上喝,临睡之前多喝点水也比喝汤顶事儿! 你说,她能记住吗?不能,她顾不上! 十五 停工 楼房的地基挖好了,地面部分也开始动工了;一层盖好了,二层也盖好了,马上就是三层了…… 那是一个安静的中午,甄妈妈厂子里的工人吃过饭又去车间干活了。工地上的工人们也回家吃饭午休了,单等到下午两点钟开工的点儿再来老甄家盖房子。 像平日里那样,甄妈妈先是伺候工人吃了饭,接着自己随便扒拉一口填饱肚子,继而收拾利索锅碗。她从厨房出来后,进了外院儿门口她巴掌大的小屋。也就刚坐下来的功夫,透过窗户玻璃,她看见进来几个陌生人,剃着光头满脸横肉一副找茬儿的样子,甄妈妈心里一紧即刻站了起来。她人还没出屋门,就看见邻居俊平跟在这几个人后边进来了。 看见俊平,甄妈妈瞬间就明白了:终于来了,人家终于来找事儿了!甄妈妈紧着出门:俊平,你回来啦!啥时候回来的! 俊平看都不看甄妈妈一眼,领着几个人直接冲着里院进去了。 甄妈妈几乎在哀求:俊平,咱有话好好说,咱有话好说。你想怎样你跟婶儿说,咱商量着来,好不好俊平! 商量着来,商量着来,你动工之前跟我商量了吗?俊平气乎乎道。 甄妈妈伸手想拉俊平:俊平我不对,我错了,咱别…… 俊平一把甩开甄妈妈拉着他的手,跟那几个打手一样的人说:砸,给我砸,见什么砸什么!我看她还怎么盖,她盖到什么时候我就砸到什么时候! 俊平是安家镇出了名的混混,一看那几个陌生人就是他专门从外边儿找来的,听了俊平的话,他们二话不说抄起家伙就砸。来的时候赤手空拳,但是盖房子的施工现场缺什么也不缺打砸的家伙,一个人拎起砖头冲着门框砸了过去,一个人拿起铁锹冲着停在院子里的三马车砍了过去,另一个人拿起镐头冲着搅拌机的发动机刨了起来,俊平哥也不闲着,冲到二楼一层层掀着泥浆未干的砖头,把砖头稀里哗啦扔到院子里。砌一行砖不容易,掀一行砖头那可简单的很。 其他几个人打砸了一阵儿也累了跟着去掀砖头。一会儿功夫院子里就横七竖八小山样儿堆了一堆烂砖头…… 无助的甄妈妈,站在冷冷的秋风里,眼巴巴看着几个人横行霸道…… 四个盛年的男人疯狂地发泄着,一块块儿掀着砖头,他们完全忘记了,无力地站在院子里,正仰头看他们打砸的是一个白发老人。几个人横够了拍屁股走了,走之前俊平放下话:不需盖三层,盖三层会影响我家采光!再往起盖咱就没完! 即便都这样了,甄妈妈还是不想跟甄一鸣说。她说,我能解决的事就不告诉一鸣了。孩子们在市里也忙的够呛,不能让他们分心。 纸里包不住火。甄一鸣还是知道了。他风尘仆仆回到家,照面都没跟甄妈妈打一个,从家里拎了一把铁镐就冲进了俊平家。俊平不在家,俊平爸爸妈妈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甄一鸣气势汹汹的样子把他俩吓坏了,老两口愣愣地呆坐在那儿,甄一鸣也不说话抡起镐头就要砸俊平家的玻璃,这个时候俊平爸爸才反应过来快步走来,俊平妈妈晚一步也站起来,俩人一边一个拉住甄一鸣。一向孱弱的甄一鸣真是被惹急了,他发着横儿: 大娘大伯,俊平哥欺人太甚。咱有话好好说,至于又打又砸的啊!今天,我也给你砸了,俊平哥不是横吗?好,咱就横到底,我看谁横过谁! 一鸣!你别,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俊平爸双手死死抓住一鸣的胳膊,一鸣摔了几次没甩开。 就在甄一鸣挣扎着要冲向俊平家屋子的玻璃窗户时,俊平爸爸又开口了:一鸣,你别砸啊!你看你大娘她,她快背过气儿去了…… 甄一鸣扭头一看:俊平妈妈面色如纸嘴唇乌紫。像是要犯什么病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脑子立马清醒了! 一鸣,你大娘她心脏不好,你你你,消消气儿,咱有事儿好商量…… 甄一鸣终于泻了气,临走也放下话:我在家等着我俊平哥! 在农村,往往因为盖房子,一辈子的好邻居好哥们,眨眼间就成了世仇! 工程停了下来!两家僵持着:一个要盖,一个不让盖! 刚开始盖房的时候,甄一鸣母子想的挺好:秋末开始盖,赶在入了冬上冻之前房子就盖好了。新房子晾上一冬一春,第二年四五月份马上开门营业!这样的话,不耽误农家院儿生意! 那一阵,阴雨绵绵,秋风阵阵,眼看着,天儿渐渐地寒了起来。 尤其是甄妈妈,她心里急呀!眼看着就要上冻。这地面一旦结冰,房子肯定是没法盖了。砌砖用的水泥沙子,凝固了之后才能固若金汤,若是没干透之前受了冻,那就是一把碎末,根本失去了粘合作用。 甄一鸣母子心里这个急呀…… 想办法找调停人吧!那几天,妈妈可着村子转圈找调停人。 在农村,能做调停人必须符合以下条件:能说会道,要在村里有口碑有威信,也就是说,光能说还不行,说了有人听才算本事。第二,既跟老甄家关系不错也跟俊平家的关系不错,并且调解起来能做到不偏不倚。否则,说偏话拉偏架,不光解决不了问题,更有可能让争斗继续升级,这个是硬件。 甄妈妈在找,俊平家也没闲着。因为明摆着的,甄家既然动了工就要把房子盖起来。至于盖成什么样,就此收工盖成二层呢,还是按原计划盖成三层,那就看调停人的本事了! 最终,找到了村主任。两家都把自己的想法跟村主任说了又说。村主任已经基本做到心中有数,并且想出了解决办法之后,就召集两家坐坐儿: 那天,老甄家主要阵容是:甄妈妈,甄一鸣,甄一鼎,甄一鸣的远方表哥。俊平家主要阵容是,俊平,俊平的爸爸妈妈,俊平弟弟。其他还有各自亲戚若干。核心人物当然是村主任。一行人在村子最好的饭店满满坐了两桌人,虽然好酒好菜,两家当事人可谁都没心思吃东西! 老甄家之所以叫上表哥是因为:俊平是混混,甄一鸣表哥也够混混。叫表哥一方面强大阵容,一方面以防万一。要是有争执有口角大家都有个忌讳。或者说,真打起架来咱也不怵! 其实,这样想是错的。后来甄妈妈说,还不如不叫表哥。因为咱们主要是着急解决问题不是为了打架。但那天,两个混混相见,分外眼红。俊平和表哥,俩人一照面就相互不忿起来。你斜我一眼,我瞪你一眼,出气声儿都大的吓人! 甄妈妈一看这个,心想,坏了!于是安排座位时果断把俩人分开了,离的远远的。甄妈妈自始至终抱定一个态度: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打架来的。但是即使分坐两桌,两个人还是一会儿你回头斜我一眼,一会儿我扭头白你一眼。一言不合,两个人就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扑腾着要对掐。多亏中间又是桌子又是人隔了好几层障碍,再加大家使劲拽扯俩人才没打起来! 饭桌上,大家把自己的想法再次陈述一遍,村主任听听东家的,再听听西家的,同时不忘一步步诱导着两家靠拢他的主意。旁边儿的人殷勤给他递了烟,又“啪”地点着打火机,跟他说:哥,抽一口。主任就近火苗点燃香烟,他抽了一口又徐徐吐出来,面前就有烟雾袅袅升腾扩散: 你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吧!俊平爸,老甄在的时候可没亏待过你呀。我知道,甄家后墙根儿有块空地儿,当年是老甄家的,你想用来做厨房,想找老甄,还是我帮着调解的。老甄财大气粗,说既然要给老哥你,就不能要钱。钱都没跟你要吧。你怕夜长梦多,还央着老甄跟你写了地契。这事儿都是我经手的,你不会忘吧! 俊平爸是老实人,诺诺点头。 再说,村主任又转向甄一鸣道:一鸣。盖房子是大事儿,尤其是起那么高。你呀,盖之前跟你俊平哥通通气儿。我就不信你俊平哥那么不通情理,会不让你盖房子?年轻人,不懂事儿啊! 一鸣连连点头。 村主任沉默了。大家都支起耳朵想听下文,因为接下来才是关键所在:这样吧,两家各让一步!村主任慢慢吸了口烟后冲着俊平说:俊平,你也不能不让一鸣盖! 俊平一听急了,站起来要理论。心想,这说的什么屁话,找你解决跟没解决有什么区别!俊平旁边的人脾气比较温和,此时也正抽着烟想听村主任接着怎么说,突然看见俊平站起来,赶紧使劲儿把他摁到座位上:听听,先听听下文。别这么急躁! 果然:一鸣,你也不要主意太正,想咋盖就咋盖那可不行!毕竟影响了俊平家采光。一鸣听了也不高兴。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继续听他往下怎么说! 各让一步吧,一鸣的三层呢该盖还盖。村主任说道。 俊平终于忍不住了:主任,你这明显向着一鸣家。说着就站了起来。甄一鸣表哥也“噌”地一下站起来。旁边的人见了这阵势,又手忙脚乱把两人摁坐下! 村主任烟也不抽了,白了俊平一眼站起来作势要走:你还听我往下说不?!要不—-我不说了,我走吧! 大家纷纷嚷嚷劝主任。这个说,别生气,别生气。那个说,别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 于是,村主任又坐下来,他接着往下说:我的意思是,一鸣,你家靠俊平家那面,往回缩几米,三层的房子可以盖小一些。这样的话,既不影响俊平家采光,又能把三层盖起来!俊平呢,你也不能说怎样就怎样。让着点儿一鸣! 你们两家看,这样行不!村主任为自己的主意颇是自诩!说完话就开始自顾抽烟。 其实,无论甄一鸣家还是俊平家。私下里都想了又想。各自未必没这样想过。这已经是最好的调节办法了。就差这么个人给说合说合,给挑明了!就像一桩买卖:成交! 心里虽然有些隔阂,但是总不至于成了仇人,于是,老一辈人又称兄道弟了起来,于是,一鸣一鼎和俊平哥还是光屁股长大的好哥们!一场酝酿中的争斗就这样,被村主任化解了。 迫不及待地,开盖! 可是刚动工,问题就又来了。为了让甄妈妈省点儿心,甄一鸣好心在盖房子之前找了个本家叔叔,把盖房子的事儿主要委托给了他。甄一鸣想着,自己在市里还有一摊儿,不能老在家看着盖房。妈妈呢,年纪的确大了,也不忍心她一个人操劳。把工程托付给这个叔叔,自己心里清闲一些,有事儿了甄妈妈也有个商量的地方! 这个叔叔,除了脾气坏点儿没别的毛病,是村里公认的巧人儿,盖房子更是行家。但是就这巧人的坏脾气,差点儿把甄妈妈和甄一鸣悔青了肠子:太倔了!自己认准的理儿,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本来大家商量着来的事儿他偏要独断专行,他说怎么就必须怎么。可房子毕竟是老甄家的,甄妈妈最明白那间房子能排什么用场,那块儿地儿又不能干什么。这个叔叔呢总认为,甄妈妈想的不对说的不对,要命的是,他骨子里总觉得甄妈妈是外行! 从开始盖房子起,甄妈妈就磨破嘴皮子跟这个叔叔讲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又不那样。也就是甄妈妈除了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跑颠儿照应还得时不时因为该怎样盖房子跟这个叔叔吵一架或者生顿气。 比如现在:盖到三层不能按原计划进行了。要往回缩,缩几米怎么缩,俩人两个意见。 再比如:南边顶头儿剩下十来平米,到底是盖还是不盖又是一顿争吵。叔叔说,不盖,那么点儿地儿盖起来也住不了人,再说,盖的话那不又是钱嘛!叔叔从省钱的角度觉得盖那个角落是浪费。甄妈妈呢,想盖,她觉得四周全盖起来了,就差这么一小块豁着,从外边看不好看,再说也花不了几个钱儿,先盖起来再说,哪怕到时候作库房呢,反正永远是地方没个多。 …… 类似的争吵不知道让甄妈妈烦死了多少脑细胞,说不用人家吧,不合适,没这么个人儿商量吧,也不行,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还好,那年的天公还算眷顾老甄家,已经该着上冻的时节了天气却突然转暖,人和事虽然磕磕绊绊的,房子的进度还算可以,眼看着三层楼就要封顶了! 甄妈妈和甄一鸣都松了口气:眼看着就盼出了头! 十六 火中取栗 老甄家的节日就是火中取栗。像是从一个小口容器里硬生生往外掏东西,又像是从一个吞噬万物的怪兽嘴里抢珍宝,即便是欢乐的相聚也带着几分惊险。甄妈妈的生日在九月份,这边盖着房子,渐渐地,她的生日也近了。 黄圣依版电影《白蛇传奇》的剧末,李宁扮演的法海对已经变成人妖的徒弟能忍说“跟我回去吧”。能忍拍着翅膀在师父头顶盘旋:“师傅,我回不去了!”每想起这句话甄晓雅都内心泉涌:是的,回不去了。回不去的,除了时间还有故事还有人。 比如她与她的兄弟姊妹,再不是年少时期,想家了,相互之间一个电话:走,回家!然后,姊妹几个就从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出发—-回家!到了家见了面,聚在一起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好不快活。可是现在,各自成了家,各自经营自己的日子,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烦恼。相聚次数日少,在家聚全的日子更少。好不容易聚在一起时,却不见了她们口无遮拦的说笑,也少见了他们心无挂碍的笑容。更多看见的,是藏不住的忧郁和解不开的眉头。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这是甄妈妈常跟甄家姊妹说的。是的,都大了,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事,相聚常常成了难题。 因为相聚日难所以相聚弥足珍贵,这对于甄晓雅和甄妈妈来说尤其如此。作为长女的甄晓雅心里明白,全家团聚对于日渐老去的甄妈妈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聚一次就少一次。甄晓雅都不敢算,甄妈妈还能跟她们一起呆几天。所以,如果说非要给甄妈妈礼物的话,全家相聚享受天伦就是礼物。而这样的礼物,这样的相聚,老甄家一年到头也给不了甄妈妈几次。可以说,甄妈妈生日时的相聚就是甄家姊妹能给她的最贵重的礼物。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像她这么认为,都像她这么认真。因为她们小,因为她们还不太明白她的心思,也不太明白全家团聚的真正意义。有时候,甚至会嫌她麻烦。这,甄晓雅隐约能感觉出来。 所以,随着甄妈妈生日越来越近,甄晓雅却有些犹豫,该不该像从前那样:提前通知弟弟妹妹。自中秋节后,她经常反问自己,我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我这样做对吗,我是不是在强迫大家,我是不是给大家带来了麻烦!虽然她一次次告诉自己:你没错,弟弟妹妹们也没错。该怎样就怎样吧!但心底里,甄晓雅已经露出了怯意!莫名地有些担心,莫名地有些害怕。是的,这次生日还像以往那样吗! 其实,即使给甄妈妈过生日也往往赶不上正日子。不是你有事儿就是我有事儿。几个大点的孩子又都上着小学,更不可能特特告假去给甄妈妈过生日。所以,一般都选在甄妈妈生日之前的周末:周六或者周日,确定了具体日子,是中午还是晚上又一顿纠结。 甄妈妈生日前的一天晚上,甄晓雅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小妹甄晓娴。 姐,妈马上生日了!话筒那边甄晓娴说道。 甄晓雅心里一暖想,还是有人惦记着的:是啊,怎么啦! 也不知道在家过,还是来市里!甄晓娴说。 家里那摊子,妈妈肯定不来市里。这次咱们得回去啦! 姐,我,我……要是妈妈不能来市里就咱们。我怕,我,到时候回不去! 听见甄晓娴这么说,甄晓雅心里一阵气馁!她问:为啥? 我今年想考工大博士生,导师这个周六正好来咱们这儿做报告。你也知道,现在考研考博的,导师要是不稀罕你,有的是办法不要你。我之前跟人家联系,说想亲自拜访拜访,导师怎么也不答应。好不容易来了市里,机会难得,我……无论如何得见上他一面。具体是周六还是周日,还得看导师行程安排……所以…… 晓娴嘟嘟嘟嘟一大堆,说的还是她那考学的事儿。本来,前几年在公司干的好好的,一家人也终于为她松了口气。没想到,她们单位那么大一个公司,还是上市公司说倒就倒闭了!甄晓娴下了狠心:姐,我也要教学,像你一样。我要考研。甄晓雅苦笑着跟她说,晓娴,我劝你还是随便找个工作瞎干吧。现在这世道缺什么也不缺研究生。高不成低不就的不好找工作,这几年更是没法跟我们那时候比,十几年前考研还有个盼头,考上了好歹有个工作,现在,研究生就业率比本科生还低。除非你接着上博士。甄晓娴不听甄晓雅的,坚持要考研。不出所料,研究生毕业就失业。随便找个工作吧又不甘心!于是,一咬牙,接着考!考博士!去年已经考过一次了,没考上,今年继续…… 甄晓娴的事不用多说,甄晓雅都听的耳朵起了茧子,孰轻孰重还分得清楚,她跟甄晓娴说:那你,给妈打个电话。 我早跟妈说了!甄晓娴回道。 那还跟我说个什么劲儿? 大姐---妈!我不是怕你,我怕,你心里不舒服!甄晓娴说道。 有段时间了甄晓娴总这么叫甄晓雅。一开始听她这么叫,姐妹两个还相互打趣。这次再叫,忍不住,甄晓雅心里酸酸的。她不吭声,听甄晓娴在电话那边继续话痨: 蛋糕,妈的生日蛋糕还我定,你就别管了。到时候我让王鹏帅帅他爷俩回去。等我忙过了这阵儿,咱俩还带着孩子回家看妈去,千万记得,好好跟妈解释解释,告诉她我实在是脱不开身……没事儿了吧,挂电话了啊! 甄晓雅一直忍着,多少有些赌气地想,我就不提醒,我到底看看谁还记得妈妈生日这件事。居然一直没动静儿,难道真就等着我通知?她开始有点儿怀疑大家是否还记得甄妈妈生日。 再有三天就要甄妈妈生日了。那天晚上,刘中禹出差未归,吃过晚饭甄晓雅正陪着贝贝写作业,“叮咚”,突然有人摁门铃,甄晓雅赶紧开门,一看,不是刘中禹是小弟甄一鼎,手里还拎着两瓶酒。 甄一鼎一直在做酒类推销,代理了个小品牌白酒。刚几年生意还不错,可是最近几年,政策不利,他的生意也难做了。毕竟最大的客户还是公家,光靠个人,难着呢!这政策一变,他的白酒销量迅速下降:姐,给我姐夫拎了两瓶酒!我们公司新出的,口头儿还行,让他尝尝。 老甄家人城府都不深,有事儿都写在脸上。甄晓雅看甄一鼎愁眉不展的样子,就知道,一准儿又愁自己的生意了,问他:咋啦,酒不好买! 还凑活!甄一鼎说。 一鼎呀,悠着点儿,别让自己太累了。甄晓雅心疼弟弟又不知道怎样安慰他。 姐,你不用惦记我。这个最小的弟弟无论自己如何,永远是这句话。 一鼎,你这几天有时间嘛!甄晓雅突然想起甄妈妈生日,忍不住问他! 奥,甄一鼎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好像没啥事儿! 那咱们后天回趟家吧,一起回家看看妈!甄晓雅还是不明说。 奥,那个,姐,我看看哈!甄一鼎并没有痛快答应。 他的话却让甄晓雅很不痛快,甄晓雅心想:问你有事吗,你说没啥事儿,让你回趟家吧你就事儿事儿的,明摆着是忘了妈妈的生日了!你要记着就不会这么说。 你最好腾出时间来,我想回家看看妈!甄晓雅沉着脸说。 啊!我看看啊!直到要走了,甄一鼎都没痛快答应。 妈---那天生日!甄晓雅终于忍不住了! 甄一鼎愣了,他看了一眼甄晓雅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 看起来,还真都等着我呢。都这个点了,除了小妹甄晓娴问了一声还是告假,其他人居然没人吭声。没办法,亲自通知吧。毕竟,不能因此错过了甄妈妈的生日。 就在甄妈妈生日的前一天上午,甄一鼎突然给甄晓雅打电话:姐,我不回去了。得到外地出趟差! 瞬间,甄晓雅怒了:一鼎,你这是干什么!前两天你还说没事儿,明天要回家给妈过生日了你突然就有事儿了,太不像话了。我都跟你提前说了呀!无论如何,你也该把事儿安排开,你那点儿生意,我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干能做得了主。你知不知道,妈妈这么大了。你知不知道,她活一天就少一天。子欲养而亲不在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有一天会后悔的,啊恩! 一鼎啊!我现在是越来越不了解你了。有件事儿本来不想说,可是你逼的啊!你记得中秋节吗?回家前一天,你还在网上晒酒,说什么晚上就喝这个啦!我实以为你是跟我说跟兄弟姊妹说的。怎么样?你空手回的家,原来你那酒不是给我们喝的呀。你也真好意思,看不见你三姐你二姐都带东西了吗?你不知道你带点儿东西回去妈会高兴啊!别忘了,妈还天天给你带着孩子给你分担压力。随便谁给你看半天你都得领人半天人情吧!妈妈这给你看着孩子那就是活该啊!一鼎啊,我不认识你了,你啊,是越来越会过日子了,可这样不像话啊……甄晓雅脾气上来,控制不住一顿数落。 甄晓雅知道自己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甄妈妈要知道了肯定还得臭骂她一顿:我孙子我爱看,用你个出家人管啊!你这是没事儿给我填罪受,你这是没事给我找事做。甄晓雅万不敢跟甄妈妈说和甄一鼎的争吵。 甄一鼎在电话那头,大气儿不出毫无动静地听着甄晓雅继续说:告诉你,甄一鼎,明天下刀子都得给我回去!说完,甄晓雅狠狠地挂了电话! 很久很久以后,甄一鼎才跟甄晓雅说,姐,你知道吗,那几天我正难受呢。我有个客户,供酒供了整整一年,他人挺实在,我跟他脾气也对,都好到了做拜把子兄弟的地步。八月十五赊了我十万块钱酒,跟我说,过两天还钱。我跟他说:兄弟已经处到这儿了,说什么呢,酒你先拿着,钱有了再还。没想到这一下子就没了人影,去他家里找他,居然已经换了主人,人家说是刚买的,刚从我那个朋友手里买的,打电话吧,还总没人接,我都急死了。 生意总不好做,我又老从玲玲那儿拿钱,玲玲能有多少钱,也不过是从她爸爸那儿拿。她哥哥好像听说了我和玲玲老从她爸那儿拿钱,不高兴,说我们不成器不过日子,正追着要钱。玲玲又跟我闹脾气,跟我要她爸的钱,哭哭啼啼说我没本事。我,姐,妈生日那两天我刚听说了点儿那个骗子的消息,说在山东呢,我紧着去找他了!姐,那个时候我都惧了……我觉得谁都不敢相信……结果到了山东,也没看见个人影…… 那你,后来,把钱追回来了吗?甄晓雅才知道,原来甄一鼎还有这么一出。 后来才知道,那个朋友爱赌博,城中村分的四套房子,还有他名下的出租车手续,全赌光了…… 合着,那,那钱就打了水漂啦!甄晓雅吃惊地看向甄一鼎,真希望他说,不是,但是甄一鼎却黑着脸皱着眉头一声没吭。 甄妈妈的生日定在那个周日,周六上午甄晓雅正收拾回家的东西时,突然接到甄晓静的电话: 姐,出事了,一鸣工地上砸着了两个人!你就别回来了,救护车正往市里赶! 那年,妈妈的生日也就成了泡影! 十七 横祸 眼睁睁看着,从三楼上横空掉下来块近二十公分厚六七米长的脚手架。整块儿的厚木板子带着呼啸从天而降,下面站着的两个人来不及躲闪,旁边的人也根本没机会帮助,就那样,大家眼睁睁看着脚手架劈头盖脸冲两人砸了过去,两人连呼叫声都没有发出就应声倒下:一个瞬间昏迷过去,一个在地上痛苦地挣扎…… 工人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儿围拢过来,七手八脚把板子抬走,把受伤的人扶将起来,眨眼间院子里就乱成了一锅粥。 巧儿……有人喊甄妈妈。 快,快去找主家……又有人着急地说道。 甄妈妈来了,工头来了,过不一会儿,120也来了。 在救护车到来之前,甄妈妈和工头为把伤员送哪里却起了争执: 工头说,送县医院。 甄妈妈说,送市里。 工头说,老嫂子,我可跟你说明白了,县医院呢费用底,再说到县医院报销的也多。我都给这些工人上着工伤保险,出了事儿我没啥大碍,就是你们主家儿的损失…… 甄妈妈只想了一下,就说,还是市里吧,市里条件好,人重要! 工头见这样的场面多了,相对淡定。他的建议一方面是为甄妈妈考虑,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考虑。毕竟人是跟着他干的,出了事他也脱不清干系。 当年的甄妈妈,六十八岁直奔七十。她的人生经历不可谓不多,但这次依然是全新的第一次,第一次面对如此血腥的场面。 做任何事情都有风险。何况,当一个人想做点儿所谓的大事想做出点儿作为来。回想起来,甄爸爸在办厂子过程中就出过几次大事故。甄晓雅还记得,出事时甄爸爸甄妈妈惶惑不可终日的样子,两个人的心揪揪着,有时候相对无语有时候窃窃私语。直到受伤的人顺利出院,直到经人协调双方都达到认可满意的解决方案。能怎的,不过是钱说话!还好,那时候钱还不是问题。 最残酷的那次是甄晓雅的一个远方舅舅,整条胳膊被机器碾轧。舅舅是自村人,甄晓雅如今回家时不时还能看见他,空着一个袖管出出进进。他自己倒没事儿人的样子,可甄晓雅每次看见心里都怪不是滋味。想来,甄妈妈亦然吧! 但那时候出了事儿,首先有甄爸爸在前边扛着,其次也有个商量的人。现在,即使甄晓雅姊妹都已长大,甚至都有了自己的家,爱人和孩子。突然面对此情此景依然是手足失措。 而甄妈妈,就像甄爸爸去世那天一样,再一次,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凄风冷雨中。惊惧必然是有的,但那只是瞬间只是本能吧,生活已经逼迫她练就了不倒的信念和处变不惊的心态-----后来,甄晓雅跟甄晓静回忆起这次事故忍不住感慨:我们谁都指不上!其实,她们是被甄妈妈宠坏了的一群孩子,甄妈妈已经习惯了站在最前边站在最高处。只为了,给她的孩子们遮风挡雨。而甄晓雅姐妹也如此坦然地接受着。她们从来就没想过:妈妈还行吗,她还有力气吗!甄晓雅潸然:舔犊之情不过如此吧! 救护车拉伤员走的时候,甄妈妈让几个关系亲近的叔叔舅舅陪伤员和伤员的家属去了医院。她自己,并没有跟着去市里,而是留了下来,留在家里。目送着响着警笛闪着警灯的救护车越来越远之后,甄妈妈才拨通了甄一鸣电话,通知他去医院处理。这次,实在是瞒不过甄一鸣了。 当时的工头也乱了方寸,他问甄妈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是不是先停停,先别盖了。甄妈妈冷静地说:该盖还要盖,以前怎样盖现在还怎样盖。 她留了下来就是为了---继续盖房子!这个时候这样做已经不单单是跟老天抢时间,最最重要的是,不能乱了,大局不能乱了! 甄妈妈后来跟甄晓雅姊妹说,当时,她坚决要往市里送伤员有这么几方面的考虑:第一不能落残疾,落了残疾难道你管人一辈子!第二,做事要问心无愧。其实,她一直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还说,这个时候咱可不能舍不得花钱。若是去县医院治的不理想,不光后期麻烦事儿多,而且退一万步说,即使真落了残疾咱心里也无愧。甄妈妈说,我这一辈子觉得最难的是人情。人情债难还啊! 为了不落人情,住院期间甄妈妈让甄一鸣给两个伤员家属一家两千块钱。当甄一鸣拿着两千块钱给其中一家的时候,对方愣了,警惕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甄一鸣解释:陪床的人也得吃喝花销,这些钱是给陪床的人花的。没别的意思。 听了甄一鸣的话,对方依然是说死不要钱,说:不能要这钱,家里出这么大事,我们怎么能再要钱。不能这样做人,再说,现在看来,也不大碍事儿。 但是,甄一鸣坚决把钱留了下来。 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这个被砸伤的叔叔跟妈妈是同龄人。 毕竟老甄家是主家,工头拗不过甄妈妈,还是随了她的想法。走之前,工头语重心长跟甄妈妈说:巧,你可得想好了啊!去市里可不是花费一星半点儿!工头也是甄晓雅的一个本家叔叔,他是理智的。 果然,一入院就要预交手术费---十五万,否则的话医院不给手术。病人住院,首先要例行检查各项身体指标,看是否合适手术,看什么时间手术最佳,这个过程需要三两天,也就是说在这三两天之内,甄一鸣必须筹齐十五万块钱交到医院收款处。 本来,盖房子已经是贷的款,一下子又从哪里来这么多钱。甄一鸣手头倒还有些钱,可那是盖房子用的,可丁可卯,几乎没有余钱。再说,也不能把钱全拿出来。 又是钱!怎么办! 甄妈妈应该在当时就想好了的。这几年她一直给自己交了份儿养老保险。交这份保险也是为了自己日后打算,要是有个病病灾灾的,有这点儿保险就省了从儿女们哪儿拿钱。她打算毁了这份保险把钱拿出来应急,大概也有个十来万吧。这是个大头,姊妹们再凑巴凑巴应该也够了! 而这,已经是她的老底儿了。即使这点儿钱也还是为儿女们考虑,考虑日后给他们减少负担。甄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会给自己藏什么私房钱,留什么养老钱。唉,也恰恰如此吧,这个时候反而捉襟见肘的。 这么多年以来,甄家姊妹最心疼的是甄一鸣。姊妹们一致认为他身体弱,承受力也弱。潜意识里都把他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一下子出这么大的事儿,甄家姊妹都怕他承受不住,怕被压垮了。毕竟,这事儿最终还搁在他肩上谁也代替不了。但就这么一个脆弱的人,听了甄妈妈的打算之后,却坚决地拒绝了,他低着头跟甄妈妈说: 妈,这个钱我不能要,你就这么点钱,再让我动了我,我……他没有落泪,却再也说不下去。总之,就是不拿甄妈妈的钱。是啊,甄一鸣大了。这事儿要搁在他第一次筹款盖房子那个时候,就他那小性子,还不高兴地一蹦三尺高。此一时彼一时啊!没想到这样一个脆弱的甄一鸣居然会如此这般。甄晓雅知道后想,她再不能用惯性的眼光来看甄一鸣了。他真的长大了是个男子汉,能扛事儿了! 出了事儿之后,全家人都吓坏了。甄晓雅几次去医院探望,都看见重伤病人昏迷不醒,全身打满石膏,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儿,一条腿缠满绷带吊的老高。每次看见都是一个姿势毫无动静躺着,甄晓雅着急麻花给懂法律的朋友打电话咨询,看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她好害怕:真怕出了人命,这要出了人命可怎么办。她胡思乱想:钱是出定了,一鸣会不会受制裁,会不会坐牢啊,还有妈妈…… 的确,任是谁,见了那种场面也会害怕。朋友安慰甄晓雅给她解释说,这个不会坐牢,主要就是钱的事儿。她才觉得略略松了口气。 甄晓雅时不时给一鸣打电话安慰他宽劝他,给他讲甄爸爸那时候的工伤事故,告诉他想做事儿就会有风险,遇到问题解决问题,不要胡思乱想,还跟他讲问了懂法律的了这样的事故不承担法律责任,主要就是钱。咱不还干着呢嘛,现在紧点,过不几年也就缓过来了,再说,还有这么多兄弟姊妹……唉,甄晓雅又无力地想:我这个大姐空有一腔侠肝义胆却是手不缚鸡! 甄晓雅和刘中禹,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永远处于创业阶段,有点钱就排了用场有点儿钱就排了用场。那时候,一向结实的刘中禹突然咳嗽起来,跑医院跑了大半年钱花了数不清,病情却不怎么见好!甄晓雅把她手里的钱撺掇了一下大概六万块,琢磨着给了甄一鸣让他先应急。 这个时候呢,甄一鼎居然也拿出来三万块钱。甄家姊妹真是无语无语的,这个小弟就像变戏法,总在需要的时候能及时拿出钱来。关键是,她们谁都知道,他手里没钱。估计,还是从玲玲手里抠索吧!唉,嫁这么个男人,玲玲也不容易! 甄妈妈该是高兴的吧!甄晓雅姊妹几个都没在这个问题上退退缩缩,而是尽己所能。 事儿后,靳敏问甄一鸣:这场事儿得花费多少钱。甄一鸣反问:你觉得呢!小敏想了想说:二十万?甄一鸣不吭声了!小敏安慰一鸣:老甄,有窟窿咱俩一起分担,你不用有压力。你看,我的服装店儿生意挺红火,你那儿还总挣着钱,一两年的,咱不光能还了所有的账,你不是喜欢奥迪吗,到时候我给你换辆开!靳敏笑着跟甄一鸣说…… 最终,甄一鸣谁的钱都没有要。他说,小敏那里能拿出一部分,他再筹集一部分,暂且用不到姊妹们的。甄一鸣也知道,姊妹们都不容易! 后来,甄家姊妹才知道,靳敏能给甄一鸣拿出多少钱?她自己都自顾不暇。靳敏认识一个大客户,因为信任她,给她做信誉担保在建行交行农行等几个银行分别办了一批透支卡。比如:先在建行透支五万块钱,月底再从农行透支五万块还给建行,等农行的还款日期到了再到交行的卡里透支五万块还农行………甄一鸣两口子就是这样拆东墙补西墙,度过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十八 一地鸡毛 甄一鸣盖房子出了事故,姊妹几个中最为不安的是甄晓静。 就在三年前,家里人刚凑钱帮她和洪波在市里买了套两居室。谁曾想到会祸从天降,盖着盖着房子突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钱,最最需要的还是钱。可是不用问,看看洪波的样子甄晓静就知道:当年买房拿一鸣的钱,这一时半会儿还是还不上。 三年前,安洪波工程挣了点钱。家里人刚一知道这个消息,就使劲撺掇他:赶紧地,买房子,在市里买房子。这么多年下来,大家也看明白了:房子吗,买到就是赚到。 没想到,人洪波不想买。自己的事情自己明白,看着是挣了俩钱,也不过杯水车薪。 因为,他心里自有一本长长的账单。做了几锤子买卖赔了几锤子,欠了一堆的债正在哪儿等着他还呢。一部分是前几次投资跟人借的一部分是为了做这次工程前期垫钱新借的账。这几年开,他一直处于还账状态,挣点儿钱他就还还帐,手头有点钱他就还还账。三头五千万儿八千,能还一点是一点,还一点他心里就减轻一点压力。到现在,背上还背着好几十万块账,这些他都没敢跟甄晓静说,一个怕落她埋怨,一个也怕她承受不住。 这几年由于房地产市场惨淡,牵扯到各行各业的生意都不好做,安洪波的工程自然直接受到牵连。他也算点儿背,宗赶不上好时候,比起前几年,这几年做工程是越来越难。 在以前,前期的投资甲方二话不说就做了预算,现在都得自己垫资。基本上从工程开始一直处于垫资状态。这还不算,每接一个工程,算着是挺挣钱,可到了,这钱很少能按时按点打到他账户上。最好的情况不过是年底清帐,年底清帐一把一清,说起来痛快,可这一年下来总往里边垫资难熬的很。安洪波的心就总是吊吊着,生怕有什么意外到了年底竹篮打水,因为这样的事儿不是没发生过,而是经常发生。 手里根本没钱,又想继续干,于是接着不断借钱。所以,他总觉得,挣钱好像就是为了还钱,还了旧账借新账。好在一年到头不止做一个工程,到年底,这个工程不回钱那个工程回来点儿,多少话说总有进账。 而他呢还有个习惯,无论自己多紧张每到年底一准儿给工人清帐。一则工人们不容易,辛辛苦苦一整年,他不忍心拖欠他们。关键是,工人们都得罪不起,他想挣钱最终还得指着这帮人。若是因为拖欠工资,来年人家不跟你干了,安洪波一个光杆司令他喝西北风啊! 所以,到年底看上去进账哗哗的。也不过像水一样从他手里过一下,绝大部分变成了工人工资。遇着糟糕的年份,他还得四处借钱给工人开工资。好的年头,当钱水一样从他手里过去时,他多少还能抓住几个。遇着糟糕的年头,安洪波忙忙活活一整年,到头来还不如个大工挣得多。 但是,你能因此削减大工工资吗?不可能!一个,行情在那儿摆着,人觉得在你这儿挣不着钱完全可以找下家;何况,遇到一个得力大工,那真是打着灯笼才能照见。再遇着摆谱的大工,他白没折子,或者温言软语或者工资加码! 所以,安洪波怕啊!大家只看见他现在挣了几个钱,可这些钱没几个真正属于他!以前的账还都没还完,这要真买房子,指定又得借钱,再说,买房子那可不是万儿八千一点半点。即使有甄晓静家人支持,他也不想再为了买房借亲人的钱。他借钱借怕了,能不借他真不想再借。借了,若是再还不上。这以后真没法进晓静娘家的门了! 安洪波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这几年来话儿更是少的可怜。有时候,确实害怕进丈人家门。他不知道去了说什么,更害怕一家人关切的目光。他明知道,甄晓静一家不是势利眼,不会因为他没钱就给他脸色看。但是恰恰因此他觉得更加望而却步。 但这次,甄晓静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死活要买房。 两口子谁也说服不了谁,吵了一架又一架。其实安洪波拙嘴笨舌,根本吵不过甄晓静,偶尔想解释几句,却说不到点子上,惹得甄晓静变本加厉更生气。所以大部分时候是安洪波沉默着,甄晓静在那里痛哭流涕撕心裂肺。 终于熬不过去,甄晓静肿着桃子一样的眼睛又去找自村的甄妈妈,守着甄妈妈大哭:妈,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我跟他过够了这样的日子。当姑娘在娘家从来不知道没钱的难处,没想到结婚成家自己过日子,处处需要钱哪里都缺钱。 养孩子需要钱,老人生病需要钱,尤其是人情来往,今天张三家娶媳妇,明天李四家嫁姑娘。冷不丁老同学来个乔迁之喜,又得随礼。咱们乡俗,无论娶嫁礼钱又重,村子又大,人口多红白喜事儿也多。每个月好几处随礼的事儿,一个月下来光这种钱少则几百多则上千甚至更多。妈妈,你知道吗,这些开销永远别指望安洪波,他不跟我伸手要钱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甄晓静在镇医院上班儿,多少也算个白领。事实上从来没有享受过白领的小资情怀。家里的一应开销全部她来安排。工资攒一攒,钱在她兜里还没捂热,洪波就拿一拿。兄弟姐妹心疼她劝她,你就不能别管他,让他自己去想办法。 甄晓静淌着眼泪说:我不忍心。再说,我还要跟他过下去。 大家无语,不知再说些什么…… 可是,妈,我真是想在市里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安洪波就是不让买! 唉,他有他的难处。我算计着,他肯定还有旧账没还完。甄妈妈以过来人的经验说:否则的话他肯定会买。 我不相信,甄晓静迟疑地说。很多年了,甄晓静终于做到了一点:自己能给家里添补多少就添补多少,再也不过问安洪波的生意,她真的是伤不起。所以,她并不清楚安洪波现在的情况。她又说:妈,你别吓唬我,我真要坚持不住了。这几年我可从来没听他说过旧账的事儿,我看着,他每年总有进项。 不信,你去问洪波。甄妈妈撂给甄晓静一句话自顾干活去了。 后来,甄晓静跟甄妈妈说,妈妈你说的一点都没错。妈妈真成了神仙了!但是知道了又怎样,日子还得过下去。甄晓静嘴上说着坚持不住,底下里依然咬牙挺着,该养孩子养孩子,该给老人看病看病,时不时把攒的钱掏出来支援安洪波。天天过着拆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过不去的日子就跟要好的同事同学借钱,等工资一到马上还钱。是的,日子还得过下去! 想买就买吧!对于唯一一个在市里没房的孩子。甄妈妈总是怀有歉疚并且心有不甘:你告诉洪波我这里能拿出十万块钱。一鸣和一鼎现在也都挣钱了,让他们一人拿出几万块钱他们也不能有二话。该买就买!房子总涨价买了不后悔,再说,你们最终还得去市里发展,早买了早放心。安琪安麟眼看着都大了,尤其是安麟是个男孩,现在买了,到安麟娶媳妇,说起来,咱在市里还有套房。你看看,现在咱们村,随便娶个媳妇,女方就要求,市里要有房…… 当甄妈妈说:该买就买,我能给你拿出十万块钱来的时候。她手里其实并没有那么多存款。那么钱从哪来?保险。这是甄妈妈手里唯一可以变成钱的东西。经常听甄妈妈说她童年的故事,她的爷爷奶奶,她的姥姥姥爷,他的叔叔舅舅,他们诡谲云变的过往。甄妈妈心里,应该是没有安全感的。所以,她有存钱的习惯,买保险更是她的一大嗜好。也正是她的这个嗜好,救了甄晓雅姊妹,并且让她们姊妹从来没有过为钱苦恼的成长记忆。基本上在她们缺钱的时候总有一份到期的保单,可以让她们小小的挥霍或者用来投资做生意。这次,它又派上用场了。唯一遗憾的是,甄妈妈的这份保单还没有到期。不想太多,也再不能给自己留下遗憾。当天晚上,她就把保险单给了甄晓静,让她去买房。 因为甄妈妈最大的遗憾是,甄晓静在市里没房子。安家镇离市区不远,开快车一个多小时就能到。现在,即使农村人家娶媳妇,对方首先就会要求市里有房。再加,即使农村人,渐渐也看透了局势,在市里买了房子只赚不赔,就冲着这点也得买啊。所以到现在,安家镇在市里有房买房的大约也有半数以上。 甄晓静家是少数几个市里没房子的人家,甄晓静也是甄家姊妹几个唯一在市里没房子的。这是甄妈妈的遗憾,也是她心里过不去的那道坎儿。那个甄晓静红肿着眼睛守着她哽咽的深夜。甄妈妈又看见了那道坎儿。其实,甄妈妈的辛苦和付出大家有目共睹。她真的已经尽力,已经精疲力尽。没人怪怨她,守着妈妈哭泣的甄晓静也决计想不到这些。这不是甄妈妈自己心里过不去吗!没有人逼她,没有人怨她,她只是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 那个时候的甄妈妈仿佛是一只鸬鹚。没有渔夫驱使,但她依然主动地,把怀里抱着的,嘴里叼着的,爪子里抓着的,一点点给了儿女。行了吗,行了吧?还不行!现在,她正在掏自己的嘴巴,抠自己的喉咙,她呕吐着要把胃里藏着的那条小鱼,最后一条小鱼奉献出来。她的心,就是她的渔夫。 关于子女买房甄妈妈心里留下了一大堆遗憾。甄晓雅母女聊天经常回忆起甄妈妈买房的经历。01年,刘中禹单位在桃源小区集资买房,均价一千二。那个时候,甄妈妈手里有钱,一度动心想买房。她算了算手里的钱,尽够给姊妹五个,一人买一套还绰绰有余。但那时孩子们都太小,并且都还上学,未来是个什么样谁也说不清,她也只是说说算了。 甄妈妈想买又不想买。想买,是因为要是现在给孩子们买了房,等他们大了,成家的时候自己也就老了,那时就不用再操心房子的事儿了。不想买是因为,五六套房子放到这,一时半会儿也住不成。能租出去还好,这要是租不出去,闲置了,还不如把钱存银行有个利息吃。 再说,要是把钱都买了房子,她手里基本就空了,五个孩子不吃不喝还是不花销。还有啊,等孩子们大了想干点儿啥需要投资,自己一点忙帮不上也不行,她还得想想日后的事儿。 关键是老甄走的时候,还留下一屁股抹不清的债,银行贷款还没弄利索。这边买了房子那边要是追着要账可就惨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银行知道了,必定把这几套房子拍卖了还账,那时可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甄妈妈最怕的其实是这个。 犹犹豫豫没买房。可是,每次来桃源小区,甄妈妈忍不住遗憾,就跟甄晓雅叨叨:晓雅,你说,当时要听你的话,我的钱足够买一整个单元的。唉,谁知道房价长得这么快。 妈妈,不提以前的事儿了,咱现在多少也都有房子住。还老提它干什么。甄晓雅说。 我这就是叨叨叨叨,甄妈妈说。甄妈妈叨叨是有原因的。十六年后的桃源小区,每平米已经卖到了一万二,比当年整整涨了十倍。当年的甄妈妈手里有个百儿八十万,差不多的确能买一个单元。现在呢,也就能买其中一套。桃源小区在二环以外,是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这也是妈妈当年犹豫着没买的原因。可现在,车水马龙俨然省会东南又一个市中心。一来一去,这帐可真不敢细算,搁谁谁心疼。 后来,甄家姊妹陆陆续续长大,尤其是两个儿子,眼看就到了娶媳妇的年龄。甄妈妈又动了心想买房。安洪波开车,拉着甄妈妈和甄晓雅大姐儿俩还有一鸣转着圈看房子。这次不买真不行。孩子们说大都大了,尤其是一鸣,二十出头,说娶媳妇就娶媳妇,到娶媳妇的时候再买房子岂不太迟,万事要赶早,这其一;其二,房价像个疯子,张牙舞抓地长,甄妈妈挣的钱根本赶不上房价的涨势。甄妈妈怕,这一涨再涨的,最后连给两个儿子买房的钱都不够了。 她当时最希望的是姊妹们住的近些,有事儿相互有个照应。安洪波拉着一车人到了市郊的庭院深深:联排别墅,楼上楼下,屋顶花园的楼下还有个石板小院。简直人间天上,价钱也便宜,甄妈妈动心了。可是,买房子不能说动心就买,一打听,这个小区处于泄洪区,赶着没涝没灾的年头还好,可是谁能担保永远没水灾,过不几年下大雨山洪暴发,这房子瞬间就能顺着山洪化成泡影,于是没买。 再后来有一天,一家人聊天又说起买房子的事儿,甄一鸣说,他有个朋友,人家就不怕这怕那的,也在庭院深深买了套别墅,人买的早,买的时候也就三四十万,现在,好几百万。一家人听了面面相觑,小小老百姓谁能料到这些,只不过量米下锅看天吃饭罢了。买了的赚了的是侥幸,没买没赚的,还是因为自己最知道自己手里有几个大子儿。大家唏嘘一阵感慨一声也就过去了。 甄妈妈当时还看上一个小区外边的临街二层。就在小区门口,小区居民出出入入必须从这里经过。甄妈妈颇具商业头脑,说,这个地方买了,随便做点儿啥买卖都挣钱,楼下店铺楼上住人方便的很。一问价钱比当时的房价还便宜不少,要了名片留了联系方式,回头一打听这个小二层属于临建加违建。为什么价钱便宜,原因在此。咨询行家,人说,这种房子买了不保险,逮那天国家让拆你白没办法,太没保障了。于是又没买。 每次回老家,都要经过这个小二层。十几年了也没拆,倒是真有胆儿大的,买了来开起了小饭店,人来人往生意十分红火。老甄家人看了只有眼气的份儿:唉,这世道真的是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 在各种综合考虑之下,甄妈妈最终在靠近市区的二环边儿上分别给甄一鸣甄一鼎买了房子,这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愿。可这个地方,也有遗憾,地理位置远远不如桃源小区,比当时的价钱却贵出好几倍。那为啥不再去桃源小区买房子?甄妈妈倒是想,可那时的桃源小区已经今非昔比,价钱飙到没谱。甄妈妈手里的钱怕是根本买不起了吧! 就这样,一错两错,甄妈妈这里无论如何使劲儿挣钱,哪怕再加上她手里的存款,也飙不过疯狂的房价。那钱被一而再地稀释。到最后,甄妈妈发现:越是努力越是远离目标。当年可以买整整一个单元的豪情最后化作这个省会城市边边角角的几个小户型。 还好吧,即使小户型也还有几套,妈妈说村里好多暴发户,当年就没有远见卓识,以为几十万块就是钱了,捂着那些纸票票,最后孩子结婚娶媳妇,人就要求市里买房子,可他们手里的钱却连一套房子都买不起了。有鉴于此,再加痛定思痛。后来,甄妈妈果断把她手里的存款又抢购了两套小房子。从此后,她手里就再没了像样的存单。 十九 忐忑 岂止是甄妈妈心里有道坎儿。姊妹几个中,只有甄晓静在市里没房子,大家心里也不是滋味。听说甄晓静要买房。大家都愿意伸手相助。姊妹几个心里都明白:前几年,安洪波的生意一直不好,他手里的钱不会太多了。 也或许,就为了能让甄晓静能有个笑脸吧。 一鸣三万。 一鼎五万。 甄妈妈拿出十万。 甄晓雅拿出五万。 甄晓静把家里所有的钱,连钢锛儿都不放过,全部搜罗了出来,又借了安洪波表哥十万块钱。终于,甄晓静在市郊二环边儿上买了套城中村的小房子。甄晓静的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其实她是老甄家顶顶爱笑的一个人。 甄晓静是个讲究人儿,她自己在村里的小家都打扫的纤尘不染。何况这刚买的新房。虽说是套二手房,她也珍贵的不得了。正好洪波那里有工人,批腻子刷墙,在老家定做了两套实木家具,二手市场转了转灯具窗帘也一个都不少地买回来了。等大家给她暖房时,老旧的房子已是焕然一新,大家惊呼:买对了。这房子大小正好,采光不错,地理位置相对也合适,哪儿哪儿都挺好。甄晓静听着大家的品头论足,笑的合不拢嘴。 甄晓静的同事知道她家在市里买了房子,有祝福的,有嫉妒的。花儿最知道底细,羡慕地跟甄晓静说:你真幸福,你妈你姐你弟弟对你可真好。 甄晓静眯眯地笑:是啊,兄弟姊妹多就这点好,能相互帮衬一下。 后来,甄晓静才知道,兄弟姊妹的钱都是怎么撺掇来的。 甄一鸣知道甄晓静要买房子,回家就跟靳敏商量:二姐要买房了,你说,咱给多少钱! 靳敏听了心里有些不快,想道,明知故问,哪里还有钱。刚刚攒了点钱,去年年底我弟弟靳涛买房子不都借给他了。还二姐买房子给多少钱,好像你有多少钱似的。可是,她不能这样说话,毕竟,自己是有钱来的,不是借给自家弟弟了吗?再说,甄一鸣这样问,摆明了的,就是借钱也要帮二姐这一次。 果然,还没等她张嘴说话,甄一鸣在哪里接着说:人一辈子买不了几次房。二姐买一次房子不容易,咱们怎么着也得帮她一把! 可是,这钱从哪儿来呢。说着他开始自言自语。 小敏一看这阵势心里就明镜儿一样了。她知道,一鸣是铁了心要借钱给二姐了,她想了想问道:你打算给二姐多少钱? 你说呢?甄一鸣不好意思了。 你心里有了数还问我!靳敏白他一眼。 三万吧!怎么着也得三万。 你别管了。靳敏沉思了一下盘算着说:这阵儿我店儿里生意还行,手头现有两万块钱,我再从芬儿哪儿拿点儿也就够了。芬儿是小敏闺蜜,嫁给了城中村,村里把地租给了商户,每年都给村民分红,分的钱根本花不完,天天的也不上个班儿,要么打麻将,要么就泡在靳敏服装店儿。 那!甄一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稀疏的脑袋:奥,对了,二姐说二姐夫今年的生意挺不错,所以才敢买房子。二姐还说,借了大家的钱,没准儿年底就能还了呢。 小敏心想,那感情好,到时候再说吧!但她只是想了想,甄一鸣的脾气她知道,一点就着,还沉不住气。她这一句话说出去,两口子指不定又得吵起来。 至于甄一鼎那五万块钱。他根本就没跟玲玲说实话。 他是这样说的:玲儿,我一个发小做生意,跟我借钱。抹不开面子了。 小玲一听就知道她啥意思,头也不回地看着电视不说话。 看小玲不吭声甄一鼎又嘻嘻笑着:玲儿,别捂着你那点儿钱儿了,到时候发了霉你哭都来不及。现在,帮我发小一把,到时候他挣了钱一准儿还你。再说,我也不干没把握的事儿,他老子是村长,家里富得流油。只不过是他自己想折腾一把。年轻人,谁还不了解谁啊。你也别怕他赔钱,他赔了有他老子呢。你就借给他吧,五万,就当我交个朋友吧! 狮子大张口啊,你以为我是造钱机器啊,没那么多。小玲没好气地说。 小玲!给个面子吧。 那,多少? 五万! 三万。 不能再多点儿。 不能。最终,玲玲给他说的心软:那好吧,借给他,说实话,我也不看好你那些狐朋狗友。 回头,一鼎跟哥们打了招呼,别说漏了嘴又惹玲玲跟他怄气儿。 纸里那能包住火,甄晓静自己就说漏了嘴。她那里知道甄一鼎这钱是怎么回事儿,还诚恳地感谢玲玲。把个玲玲说得迷迷糊糊,反过味儿来,才想清楚怎么回事,心里狠狠想着,好你个甄一鼎,嘴上却跟甄晓静说:我们应该的应该的。 到年底,安洪波颗粒无收,去哪里变出钱来像借钱时承诺的,按时还甄一鸣。而这个时候的甄一鸣,才刚把工地上砸着的两个工人接出医院,万幸都恢复的不错,没留下后遗症。靳敏免不了奚落甄一鸣两句,甄一鸣心里没好气,这个时候也只好挨着,毕竟自己这边理亏。 眼看就要过年了,甄晓静突然给甄晓雅打电话,还没说话,就先在电话那头哭上了: 姐,你说安洪波这个不争气的。借了一鼎的钱,说是当年还当年还。这都过了年了还不还,你说你还不了也有个话儿啊。这不,前一阵妈跟我说,说这洪波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借了一鸣的钱说好了过年还也不还,怎么话儿也没一句,毕竟还有人小敏。这样看着好看,也不让一鸣做难。这不一鸣跟我叨叨,我就跟你叨叨叨叨吧。 这还不算,过两天妈又说了一遍。再过两天一鸣居然也跟我说了一遍。 甄晓雅轰地想起来:晓静,我好像也为这事儿说过你!你说,就那么一句欠情话,洪波都说不了啊! 姐,他是个石头人你又不是不知道。甄晓静在电话那头哭着说。 那借钱的时候咋就不石头了。甄晓雅心里想了想嘴上却没说出来。只听的晓静在哪里止住哭继续说道: 再者,姐,后来我跟他聊天也明白了他的不易。他为了做这个赔钱的买卖,可不光跟咱们家人借钱。其实,他还真是轻易不跟咱们家张嘴。你不知道,他自己的亲戚朋友,被他搜刮的够够的。他有几个有点儿钱的好朋友,借人家一遍还不行,借了一遍又一遍。得亏人家家里有钱性子又好。可总这样,到现在哥们情感也淡了,他借了人家总不还。 我倒是说他,你借了人家钱,过年过节的有个话,兄弟们看着也好看。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安琪吗,说实话,这么多年,我在外边的事儿,跟谁借钱借了多少都懒得跟你说了。我说,我也懒得问了。他说,我借谁的心里都有帐呢,心里也感激着呢。我借的人太多了,多得我都数不过来。我每年都要为这个再一遍遍打电话,说句好听的,我,我说不过来。 姐,你知道,那一刻我突然就不想埋怨他了。虱子多了不嫌咬。他也说,啥时候有钱啥时候还吧! 可姐,一鼎和一鸣不一样,越是亲兄弟亲姊妹越得注意,我巴巴叮嘱了他,他还是没说。你说,我就怕他给我弄的兄弟不是兄弟姊妹不是姊妹的。果然,他就给我弄出事儿来了。 我也知道他不是不还,可就是没钱不是。真是老话儿说的,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姐,甄晓静在电话那头呜呜哭着:你说我怎么过啊,我怎么面对小兄弟俩。 晓静。我这里刚发了一万块钱奖金。还有点儿存款,给了你吧。省得小敏跟一鸣闹脾气。让他们夫妻不睦不值得。 姐,我不能,我不能……甄晓静又哽咽了。 就别跟我见外了。记得,我是你姐,不用跟姐计较。 姐…… 改天我给你打过去。 姐,这样吧,晓静止住泪水:其实,我正跟我们同事借钱。我再不能落娘家人情了。我打算跟我们同事借借,也能凑出一鸣的三万块钱,先还了他,以后每个月还点儿每个月还点儿,到年底也能把同事的钱还上了。你要给我,我也就不客气了,我少跟同事借点儿。但是,怎么着,我也不能全从你那儿拿钱。 那好吧。改天我给你打过去。 姐,你说我过的啥日子。这不,拿一鼎的钱一鼎没敢跟人玲玲承认,我也不知道,后来说漏了嘴。小玲当时“啊”了一声。我才明白过味儿来。这回了家,要是我,我也得跟安洪波闹一场。小玲那脾气,少不了还得跟一鼎一场气。姐,你说安洪波这个不争气的。前一阵居然又跟一鼎借钱。一鼎也是好性儿的,还真就答应了。让她去玲玲花店儿里拿。这不,洪波去的时候,小玲人姐夫都不叫他一声。他回来还有脸跟我学舌。 唉,咱知道这些年一鼎也不挣什么钱。不是花老丈人的钱就是玲玲的钱。一鼎咱还不知道?从小哥们义气大手大脚。偏人玲玲又是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好手。咱就不计较了。甄晓雅说。 姐,我敢吗?不敢计较啊!说话间甄晓静在那边又要哭:我感激还感激不尽呢。 眼看着一鸣盖房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一开始的确是没花大家的钱,等到开始装修屋子买家具家电的时候,真是一分钱拿不出时,玲玲心里不落忍,又把自己刚赚的钱拿出五万块给了一鼎,让他给一鸣先用着。后来,一鸣有了钱,也是第一时间先还了一鼎。他知道一鼎的钱从哪来的。但当时,这钱可真是救命的,他心里十分感激玲玲。 甄晓静呢,别说出手相助了,之前借的都是东凑西凑勉强到年底才还清一鸣。她从哪里拿出现成钱来,最终,无论一鸣工地的事故,还是后来的装修,一分钱忙都没帮上。她只在心里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安洪波能挣点儿钱就好了,日子别这么紧紧张张就好了。 二十 屋漏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甄晓静心里狠狠骂着安洪波不争气,咬着牙根不去想钱的事。突然间却祸起萧墙。 那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甄晓静下班时天已经擦黑,看看窗户外边,天依然是阴沉沉的,再加傍晚时的天色,看得甄晓静心里莫名地也有些阴沉。 楼道里已经响起同事们三三两两的脚步声。她也整理桌面,拿起手机钥匙,锁了门出来。刚出了门诊楼,一阵儿冷风便劈头盖脸扑来。甄晓静差点儿被呛着,人也掉进冰窟窿似地,风顺着头发的缝隙掠过,脑袋上像少了什么,头皮一阵一阵发凉,裸在外边的耳朵,像小刀子割着,有点儿钻心。她赶紧拉起羽绒服帽子,裹紧身子往医院门口走去。 医院门口那边,办公室主任张俊,正带着三个陌生人进来,几个人一路说着话,也冲她的方向走了过来。看见甄晓静张俊眼睛一亮,她一把拉住低头走路的甄晓静说道:太巧了,晓静,这几个人说要找刘贵芬,你是自村儿的,正好能给他们带带路。 甄晓静冷不防,被张俊的动作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又听说是带个路,赶忙说:奥,她呀,我知道,我们是邻居。跟我走吧,我正好下班回家,顺路把你们带过去。 路上,三个陌生人始终一声不吭,几个人就那样缩着脖子脚步杂沓一路跟在甄晓静身后。 甄晓静跟他们不熟悉,也不主动搭讪,她暗自揣摩,找桂芬嫂子的人能有啥事儿,不过是问询问询生男还是生女。大家都有些避讳,所以,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的,还是什么也别问的好。 先路过刘桂芬家。诺,她往里一指,指着刘桂芬家歪歪斜斜的木头大门说,到了,这就是她家。然后,她扬起头扯着嗓子冲里面喊了声:桂芬嫂子,有客人喽。 说完,她转身回了自己家。甄晓静进屋正脱羽绒服的空档,就听见隔壁桂芬嫂子家传来一阵儿打砸声,隐约还有桂芬嫂子喘不过气儿来的求救声:救命……救命! 甄晓静心里一紧。突然想起那三个人来,心想,怎么回事儿?她三把两把穿好脱到一半儿的羽绒服,急急慌慌出门,往桂芬嫂子家扑去。 桂芬嫂子是外村人。她人很要强,结婚后发现丈夫是个好吃懒做的主,忍受不了,一气之下跟丈夫离了婚。桂芬嫂子净身出户,独自带着两个女儿来到安家镇生活。说是住在甄晓静家隔壁,那房子也不是桂芬嫂子的,只不过借居于此,顺便就和甄晓静家做了邻居。两家平时相处甚好,做了什么好吃的,遇见什么好玩儿,时不时互通有无。 甄晓静知道,桂芬嫂子的两个姑娘都在县城上学,这个时节,家里除了桂芬嫂子不会有别人。甄晓静越想越觉得不对:明明是自己带进桂芬嫂子家三个人,扭头就传出呼救声,到底出了什么事儿?无论如何要进去看一眼。 她进了桂芬嫂子家门,一下子呆住了:只见桂芬嫂子满脸满鼻子打着石膏缠着绷带。刚才还是躺在床上的,现在正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她这几天忙着下乡。只是听婆婆说,桂芬嫂子上山捡柴火,爬树时摔了下来。可她没想到摔的这么严重。后来她才知道,桂芬嫂子当时把下巴摔骨裂了。 桂芬嫂子看见进屋的甄晓静,那眼神能把她撕了,她冲着甄晓静嘶哑着:你走,你---滚! 你道那三人是来干什么的。就是来查封桂芬嫂子B超机生意的。 桂芬嫂子独自一人养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上学,为了养家糊口,为了供两个孩子上学,她寻死觅活想法子挣钱。前几年,甄一鸣的农家院忙的时候常叫她来帮忙。后来她自己找到了挣钱的门道儿,也就很少来农家院儿了。原来她自己有点儿文化人也聪明,瞅准了农村人盼子心切喜欢男孩儿的小心思。悄悄买了台B超机,自己学习了学习,扭头做起了B超生意。平时,偷偷摸摸给需要的人家做B超,看是男孩儿还是女孩。 桂芬嫂子的手艺还挺好,准确率很高。慢慢地名声就传开了,三乡五里都愿意来找桂芬嫂子给看看。甄晓静怀安麟时,桂芬嫂子还特意给她看了看。听说男胎时,甄晓静一家子高兴了好一阵儿。当时,她想的是,安麟若是个女孩儿她就不要了。一个,国家不让生太多,一个生多了也养不起。结果,生下来一看,安麟果然是个男孩。查出男胎的时候,婆婆还特意嘱咐甄晓静给桂芬嫂子送五斤鸡蛋。甄晓静婆婆是厚道人,知道桂芬嫂子给她家做B超也不要钱,但她要有自己的表示,农村人家不过送五斤鸡蛋,一桶食油之类的。 甄晓静听了这个消息心里也高兴:这胎若是女孩,不光是打胎受罪。还得再怀一次,再怀一次也保不准儿是男是女,就是男孩,也还是多受一遭罪。这下好了,受这一次罪就行了。甄晓静听从婆婆吩咐,拎了鸡蛋给桂芬嫂子送去。 桂芬嫂子死活也没要那五斤鸡蛋。她说,邻里邻居的,就这么点儿用,还不应该的啊。甄晓静说是高兴。她说,我也高兴,鸡蛋可不能吃,要不还怎么做邻居。事情也就那样过去了。 桂芬嫂子有这台B超机,终于能养了两个女儿。可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不知怎的就让上头给知道了。那三个人就是县城派来查封桂芬嫂子的。 三个执法人员问清桂芬嫂子就是本人之后,也不管桂芬嫂子缠着绷带输着点滴。他们麻利把B超机的电源线一拔。拆主机的拆主机,搬底座的搬底座……这可是桂芬嫂子的命根子,没了它,她怎么过日子,她还拿什么供养两个孩子上中学上大学……桂芬嫂子越想越急,一狠心自己拔了输液点滴,坐起来想下地阻拦,可怜她浑身无力行动不便,只是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看阻拦无望,桂芬嫂子绝望地呼救,那声音都是嘶哑的:救命……救命…… 甄晓静没想到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瞬间的愣怔之后,她也帮着桂芬嫂子求情说好。执法人员那会听她们的。见苦口婆心不行,甄晓静双手抓住其中一个的胳膊,试图阻拦三个人把B超机搬走,她哀求道:行行好。你们是我带来的,我不能做这样的坏人。求求你们把机器留下吧! 甄晓静怎能阻拦的了,执法人员撇下甄晓静和桂芬嫂子,抱着B超机扬长而去。 甄晓静无奈,只好转头,想安慰桂芬嫂子。 桂芬嫂子却一眼不看她:你走! 嫂子,我!甄晓静诺诺。 你啥也别说。你走!你害的我还不够啊! 嫂子,我不是故意的,我……甄晓静想辩解。 我啥也不想听。你走,你---走!桂芬嫂子嘶哑着嗓子指着门口,驱赶甄晓静。 甄晓静无奈,只好默默转身。 回到家,只有公公一个人,他耳背,桂芬嫂子家里的动静一点没惊扰到他。他还眼花,看不清甄晓静灰黑的脸色。他看见甄晓静回来,就扯着嗓子说:你回来啦,你妈把饭早做好了,他去你大姐家了。我吃过了,饭跟菜都在锅里,还热乎着,你自己盛饭吃吧!他生怕甄晓静听不见,但他的声音早传到了四邻五舍。 甄晓静哪有胃口,也顾不着跟公公搭话儿。她钻进自己屋子,一头扑倒床上,忍不住呜呜大哭:我这是那辈子造的孽。没来由惹了这么一处……哭着哭着她突然又想起办公室主任张俊,心里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张俊是知道这些人来干啥的,原来她这是故意害我,让我背这口莫名其妙的黑锅……甄晓静觉得心口直疼…… 还好,到年底,安洪波终于没有空手而归,给甄晓静拿回家十来万块钱。就是有了这点儿钱垫底儿,再加上兄弟姊妹帮忙,甄晓静才终于在市里买了她那套两居室的楼房。 甄晓静这算是有了点顺心事儿,要不啊,这个年都过不好。晓静越来越觉出钱的好,钱的重要,以前她是不这样想的。 二十一 怄气 甄一鼎有两个光屁股长大的发小:一个叫墩子,一个叫刚子。小时候这三人经常相互壮胆儿干坏事,长大后也形影不离。甄一鼎总想干点儿啥事业,墩子呢没啥想法,老老实实在工地给人打工,刚子却是个不务正业的主儿,天天晃晃当当没个正经营生。 三个人一起吃饭,自然是甄一鼎埋单的时候多,甄一鼎总觉自己挣的不算多,但总比他俩强。偶尔呢,墩子也买次单。刚子嘛,已经习惯了他俩买单。再说,即便他客气客气,另外两个也不让他花钱。 甄一鼎说,光屁股长大的哥们,就别装了。没有就是没有,咱们谁也别笑话谁。墩子说,一鼎说的有道理,你也不用难为情。刚子说,对,他妈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哥们我有了,看我怎么报答你们! 甄一鼎和墩子就笑他,刚子,你他妈别吹了,就你不务正业的揍性。我们也不指望你怎么的。刚子摸摸头皮笑了。甄一鼎跟他酒杯一碰,喝,好兄弟,不扯没用的。 腊月间的一天,刚子突然跑到墩子处说:哥,哥,过不去了!借两千块钱,年底马上还。 墩子的工地已经拖欠了半年工资,女朋友刘娜又催着他赶紧结婚,他也正愁着呢。就说他住的这个地儿吧,那能叫家吗,冬天冰窟窿夏天洗桑拿,图的是个便宜。就这,还得指着女朋友刘娜。 刘娜在超市上班月月开资,这半年租房子包括日常开销都花她的钱。两人经常相互安慰:工资拖欠就拖欠,总归是给的,到年底还能攒个大的,结婚时正好派上用场。再说,紧着一个人工资也够花,墩子的那些拖欠的工资就当存起来了吧。 刘娜和墩子两个人已经谈了五六年朋友。也见过双方父母,并且商定了年底结婚。就等墩子的工资一到手,简单买点儿婚嫁用品,选定喜日子成亲。所以,因了结婚这件事儿。墩子手头更紧张了。 他老老实实跟刚子说:哥,我实在是没钱。 刚子又说:哥,哥,先给整点儿吃的,两顿没吃饿死我了。墩子赶紧去灶台,看了看,也没啥好吃的。炸了盘花生米,翻出老家带的咸菜,又找出半瓶白酒,跟刚子说:家里没啥吃了,凑合吧,晚上刘娜回来,咱再正经吃。说完又给刘娜打电话,告诉他刚子来了,多买点儿吃的回来。 挂了电话,兄弟两个就着一盘油炸花生米闷头喝着二锅头,各自为钱的事儿愁眉不展。 刚子:哥哥,再想想办法。兄弟我这次,实在是过不去了。 墩子一则抹不开面子,二则哥们义气,不知不觉开始给刚子想办法,突然,墩子一拍大腿:有了!银行卡呀,给你银行卡,透支吧!你急用! 墩子都没问刚子急着用钱干啥,就把银行卡给了刚子。刚子呢,也不饿了,都没等刘娜回来给他做饭吃,拿了墩子的银行卡心急火燎就走了。 没过几天,墩子正在工地干活时,突然收到一条银行短信,短信显示他的银行卡透支10000元。墩子瞬间懵了,他赶紧给刚子电话,却没人接听。 工地拖欠的工资依然遥遥无期,婚期却就在眼前。婚宴酒席需要钱,还有一部分彩礼钱没给刘娜爸妈,又要还银行透支,这一下子到哪里弄那么多钱?刘娜那边儿已经催上了:墩子,欠我妈五千块彩礼钱,想想办法先给了吧!你知道,我妈本来就不同意咱俩的事儿。让她不高兴可就麻烦了。 行行,我想想办法!墩子在那里想哭的心都有。背地里一劲儿给刚子打电话,想知道他为什么说的两千却又透支了一万。为什么说好了年底还钱,到现在却是音讯全无。刚子他是知道我年底要跟刘娜结婚的呀! 原定腊月二十八结婚的刘娜终于知道了事情端的,闹着要跟墩子分手,嫌他没出息。刘娜哭着说:墩子,你怎么这么糊涂,我早说刚子这人不可靠不可靠,你还天天跟他好,恨不得合穿一条裤子。现在呢。你的好朋友,你的好哥们,哪儿去了。这就是你的好朋友?这就是你的好哥们?墩子,你说你这样,我以后还怎么敢跟你过日子。背着我偷偷就把银行卡给别人了。刘娜哭天抹泪不想跟墩子过了。 刚子还是找不着。没办法,墩子只得找甄一鼎:一鼎,想想办法吧,要不媳妇都快没了。 甄一鼎说:墩子,你也真是糊涂,我听二子他们说,刚子不务正业还是小事儿,现在老跟一帮子吃白粉儿的鬼混。他前一阵也跟我借钱来着。我没给他。他拿你的钱指定不干好事儿。我看,你就死了心吧。这钱肯定要不回来。 墩子:可是,一鼎。我眼下就过不去。刘娜闹着跟我分手。以前就闹过几次了。你知道,我真怕,这次,要是我那个丈母娘知道了。指不定就这事儿真就黄了。一鼎,你看,你,你能不能给我抓借一万块钱。让我先过了这个坎儿!我知道,你手头也不宽裕,玲玲又是个手紧的人。你就想想办法帮帮我吧!说着话墩子又想掉眼泪。 甄一鼎:别说了,让我想想! 转过头,甄一鼎跟玲玲实话实说:咱得帮墩子一把,先借给他一万块钱,要紧把媳妇先娶了。 年底了,好几笔账飘在外边,进货要钱生意又忙。说实话,玲玲自己都时时处于等米下锅的状态。一听甄一鼎这话就来了气儿:钱钱钱,你以为我是造钱机器呀!告诉他,没有。一帮子穷哥们,别说帮忙了,就知道天天借钱借钱,我问问你,你需要的时候,他们能借你几个大子儿! 甄一鼎这几年的烟酒生意总是不顺畅,玲玲挣的永远比他多,还把着账单花一个给一个,说话总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心里也窝火儿:你别那么多废话,给还是不给。反正我是做不来那见死不救的事儿。你给,一句话,不给也是一句话。别事儿乎乎的。 小玲:跟人借钱有你这样的吗? 甄一鼎:我怎么啦! 你说你怎么啦,你看看你怎么啦!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真他妈憋屈,一鼎心里想着,压在心底的的火气终于爆发,摔门而出:好,刘玲玲,谁也有谁,咱以后各干各的! 你给我回来!玲玲拉住甄一鼎:多少钱能救你一命。玲玲忍不住又垫了一句:我真是上辈子没做好事儿欠了你的! 甄一鼎一听有戏,使劲儿压压火气:一万! 给,这是银行卡,卡上就五万块钱了,你自己去取吧!小玲从包里拿出银行卡摔给一鼎。 英雄气短,一鼎无奈,接了过来。 总之,给的人心里有气儿,拿的人心里窝气儿。 紧接着又发生一件事儿。甄晓雅从网上买了一堆鸡鸭鱼肉,打电话给甄一鼎,让一鼎回家过年时给妈妈捎回去。年前她就不回老家了。他们老家不行闺女回家过年。刚结婚那年,她死活不想回婆婆家,也正好赶上怀孕,扭不过她,刘中禹随她回了娘家过春节。 结果呢。安家庄风俗,女儿在娘家过年不吉利。好嘛,女婿刘中禹在丈母娘家过的年,为了那个忌讳,甄晓雅只好在妹妹刘晓静家过的年。这倒是回了娘家。夫妻两个却是各自天涯连个面儿都不能见。甄晓雅心里很不是滋味:过年了,夫妻两个本来应该团团圆圆在一起的,却被生生拆开来。更难受的是,她终于意识到,真的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她真的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从此,她再不敢想回娘家过年这档子事儿。但是每到年前,她习惯大包小裹给甄妈妈置办一些年货聊表孝心。 甄晓雅让甄一鼎捎东西给甄妈妈时忍不住多了句话,就这一句话让一鼎和玲玲大吵一顿,甄晓雅一边给甄一鼎往后备箱放年货一边说:一鼎。过年了,记得让玲玲给咱妈买件衣服啥的。妈妈看了高兴,再说,也是应该的。 甄一鼎愣了一下说,好。 甄一鼎是家里老小。本身就粗心,再说每年过年,吃喝拉撒哥哥姐姐们早早就准备好了。所以,即便结了婚的人,也没想起过给家里买什么东西。甄晓雅的话倒提醒了他,他一想,也是哈!就答应了。 大姐说了,给咱妈买件衣服买双鞋什么的?见了小玲一鼎紧着说。他的忘性大,怕一转身给忘了。早说了早没事儿,再说,眼看就要过年,再不买怕就没时间了。 你说什么?玲玲愣了一下!追问甄一鼎。 大姐说,给咱妈买点衣服啥的。 这是大姐说的? 啊!?是啊!一鼎不明白玲玲为什么这么问。 甄一鼎,给你们家做媳妇可真难啊!我找你那会儿,我大姨就跟我说,别的不说,他们他姊妹多,怕是人多事儿多。我根本不当回事儿。我那会儿想,反正是我俩过日子,又不是跟他哥他姐过日子。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我为什么就不听我大姨一句话。难道没了你甄一鼎我就嫁不出去了? 我们家又怎么得罪你啦?听不懂。甄一鼎皱起了眉头。满脸问号。 你还听不出来? 啥?我听啥? 大姐这意思是嫌我不给你妈买东西。 大姐,不是这个意思吧!她就说了让咱们给妈买件衣服啥的。 要买她自己买,我不买! 为什么? 我嫌她事儿多! 小玲,你至于的吗?过年给妈买件衣裳就让你气成这样儿! 反正我怎么做也做不好,我做多少你们家人也看不见,连你也看不见。 这是怎么啦!小玲。说着话一鼎的脾气也上来了。 你说怎么啦!小玲哭了。根本不管一鼎那一套: 甄一鼎。我刚来你们家的时候,看你家宽房大屋。以为嫁了个好人家。以后就等着跟你过好日子享清福。我有个同学是你们村的。知道我嫁了安家镇老甄家,激动滴跟我说,他们家可以钱了。他爸爸是企业家,他们家还开着厂子做着农家院。多亏我当时找你就冲着你这个人。我当时要是冲着你们家的家产,恐怕咱俩早过不到现在了。 甄一鼎,你拍着胸脯想一想我对得起你们家对不起。进了家门别说得你家点儿好处了。咱今天就掰持掰持。头一个,咱们结婚怎么办的喜事儿你知道。是不是花了我的小金库!是不是我给了你五万块钱,你再给的我妈当彩礼!我可真是自己把自己买了还得倒贴你们家。好啦,不说这些了。当时不是咱喜欢人家吗,咱认了! 结果呢,进了你们家。你从头到脚从上到下想一想,除了大姐,你们家谁没花过我的钱。三姐夫生病我得出钱,二姐买房我得出钱,哥盖农家院我还得出钱。这不,你妈买原料不够,我饭都吃不好,就得眼巴巴赶紧给人打过去两万块钱。 甄一鼎。我这么做,你们家有人说我一句好吗!我付出这么多的时候你们有谁看见了。 这不应该了啊。兄弟姊妹之间,谁有了相互帮助一下。 可是,他们不是我的亲兄弟姊妹。我的亲哥,姓刘不姓甄。我的亲哥也不花我的钱,他们也不忍心花我的钱。为什么我嫁了你甄一鼎就要把钱给你老甄家都花光了。你可知道,我小本买卖挣个钱有多难。你还是你们家老小。他们当哥当姐的,拿咱们的钱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他们拿的时候难道就不脸红。他们不脸红,我都替你脸红。 甄一鼎,你知道,钱是从你手里出去的,可钱都是我自己血汗挣来的。甄一鼎,我现在真的特别怕你们家人。我都怕见你们家人,我出钱出怕了。这几年本来生意就不好干,跟了你三四年来,光出不进,我以前挣的那点儿老本儿都要被你家掏空了。掏空了又怎样,还是逮不住个好吧! 还有大姐这个人,我了解,她这么跟你说是有原因的,就是嫌我不给你妈买东西。我还一向认为大姐通情达理的。原来也不过如此。是啊,毕竟不是亲生的。 你少说一句吧!就这么点儿事儿你说起来就没完了。你也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甄一鼎听小玲这么头头是道地一说。心里只恨自己怎么就老是挣不来钱。这要是自己能挣来钱,家里需要的时候,“啪”地一下摔到大家面前。不就让小玲少生气了。唉,还得想办法挣钱,挣大钱:再说,小玲,你看咱姐咱嫂子不都给妈买东西吗? 别提你嫂子!她买她应该! 这是什么道理,你不买是应该的,人家就是应该买! 因为,她不买说不过去!你想想,就她们家那个拖累劲儿。她要再不给你妈买点儿东西填补良心,她就不是人。你再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嫂子他弟弟一会儿买房需要钱,一会儿生病需要钱。哥用得着花咱们的钱吗?就说那年。哥刚给他小舅子买了房。哥农家院盖房子就出了事儿。要是不给他小舅子买房子他自己的钱足够用的。也就用不着可怜巴巴的,花到一个大子儿没有。最后还得咱们出。我都不知道我那些钱到底是给哥花的还是给嫂子他们家花的。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那不是嫂子他们家没钱嘛!甄一鼎有点倒腾不过来了。 没钱没钱,就我有钱,我有钱就该都给你们家花了!不光该给你们家人花,还应该给你嫂子花!你是这个意思,是吧!甄一鼎。我的钱都是大风刮来的是吧,甄一鼎! 你别说了,小玲,我知道你跟了我没享过福。看我那天挣了钱再说吧!一鼎闷闷地说。 再说,甄一鼎,我不是故意不给你妈买东西!小玲顿了顿接着说:嫂子和大姐总给妈买穿的。衣服多的能堆成山。妈不也经常说,别买了别买了,啥也别买了,就是现在不给她买衣服到死都穿不完。一个老太太我觉得她有的穿就行。我真不是舍不得给她买,这不是有的穿嘛! 我总以为,居家过日子有的吃有的穿就行了。反正我们家就是这样的。这不,我刚回了趟我们家给爸送了一些吃的买了一身衣服。你知道我嫂子,人才不管这些事儿。再有,买衣服鞋子啥的还不都是姑娘的事儿。反正,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好了好了。一鼎听小玲这么一说,倒是有理有据。转头一想,好像哪里又有点儿不对劲儿。 过年了避免少生气吧。他只好自己去了趟大润发,买点儿什么呢。说实话他从来没操过这种心。结婚以前吃喝拉撒有姐姐有妈妈,甚至有哥哥,结了婚他也是好好先生。过日子买东西全部是小玲打算着。这猛地一进超市,还真不知道买点儿啥。他漫无目的跟着超市里摩肩接踵的人流东走西走,心里掂量着买的儿什么回家。他想起来了,对,瓜子糖块,是必须的。此外又随便拎了点别的吃食匆匆出了超市。 事儿是过去了,甄一鼎心里多少有些闷闷的。 小玲呢!自从跟一鼎吵了架,心里却是拔凉拔凉的。卡上刚回来十万块钱,加上这一年挣的,有个小二十来万块钱。一咬牙买了辆新车。她没给一鼎商量,也不想跟一鼎商量。一商量肯定不同意。我自己挣钱自己花,宠爱自己一下,可以吧。这一年到头忙的火烧眉毛。说起来是做买卖的。其实挣了钱都没时间花,连个商场都没时间逛去。挣的其实又不多,这儿一处那儿一处,要不是咬牙给自己买了这辆车,转眼,这点钱不知道又便宜了谁去。 说买就买。第二天,小玲就把车开回来了。车是小玲早就看好的了,车买回来她才告诉甄一鼎。甄一鼎心里本来气儿就不顺,一看小玲这样胆儿大,忍不住又想发火。小玲呢,一副不管不顾的样子。她也豁出去了:我自己挣的钱,给自己买辆车子怎么啦!吵架,甄一鼎你还不是对手!小玲做好了大干一仗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甄一鼎却没跟她过分发脾气。马上过年了,能不吵架就不吵架吧! 腊月二十八,两口子开着新崭崭的本田雅阁回了老家。 邻里邻居都说老甄家孩子们争气。 邻居刘大爷跟妈妈说: 巧啊,高兴吧,小一鼎年轻轻的就开上了这么好的车。 妈妈听了,很是高兴。 只有小玲明白,甄一鼎其实半点儿都不开心。 就在小年晚上,墩子请大家吃饭。 甄一鼎越喝越多。小玲怎么劝怎么拉都不顶用。一鼎黑着个脸,跟二子喝,跟墩子喝,跟刘娜喝…… 没人跟他喝了,他自己揍起杯子咕咚咕咚又喝一大杯,一鼎彻底醉了。小玲看他不像样子,扯着他要回家。 没想到,甄一鼎猛地挥拳,冲着小玲脸上就是一掌:臭娘们,滚一边去,你别管我! 他抓起酒杯,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干掉,晃晃悠悠站起来又要打小玲。吓得朋友们就都不敢喝了,纷纷站起来想要拉开俩人,哪知道喝了酒的人力大如牛,还没等大家靠拢,甄一鼎抬起脚猛地又踹向小玲,小玲没躲及身子一晃“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她捂着红肿的左脸,咬着牙硬没哭出声。她不想在这儿跟甄一鼎丢人现眼。等甄一鼎不闹了,她跟墩子,一边一个架着甄一鼎晃晃悠悠回了家! 二十二 珠胎 二十二珠胎 小年儿晚上,墩子和玲玲架着醉醺醺的甄一鼎,一行人趔趔趄趄回到家时已近十二点钟。墩子吃力地帮着玲玲把还断续说着胡话的甄一鼎放倒在床,跟玲玲说一声,家里人多离不开,我得赶紧回去,便推门走了。 送走墩子小玲转身回来,才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一样,又累又气,她一屁股坐在床上,忍不住想起了跟甄一鼎结婚到现在的前尘往事,从不爱哭的刘玲玲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她的视线呆呆地落在床上躺着的一大一小:儿子聪聪静静地,睡得正香。甄一鼎酒劲儿撮着,似睡非睡的样子,忽儿忽儿地翻身,一会儿说胡话,扯着嗓子喊,钱—-我要挣大钱;一会儿又用双手揪自己头发:疼—-头疼;一会儿伸出胳膊大着舌头叫嚷:喝,墩子,咱哥俩再,再…… 这天天地,跟着甄一鼎你过的什么日子啊。刘玲玲突然来了气,她一把擦掉眼睛里噙着的泪水,三下两下爬到床上把熟睡中的聪聪给拎了起来。聪聪睡眼惺忪看她一眼,揉着眼睛打着哈欠又软软地团在玲玲怀里,叫了声“妈妈”便睡着了。玲玲轻轻拍拍聪聪的小脸蛋儿。宝贝儿,聪聪,醒醒。她忍不住大了声说,妈妈带你走,咱们走。咱们再不走,我怕甄一鼎把咱们打死了。她一边说一边给聪聪穿衣服。聪聪不耐烦地轮一轮胳膊蹬一蹬腿儿,任凭玲玲鼓捣。 甄一鼎躺在床上,虽然醉意朦胧耳朵却听的清楚:小玲!你她妈干什么?大过年的。 玲玲怼甄一鼎道:你说干什么!我们走,我怕你把我们娘们打死。 小玲---甄一鼎吼了一声:你他妈敢走。他说着从床上晃晃悠悠爬起来夺聪聪,聪聪彻底醒了,吓得躲在玲玲怀里叫了两声“妈妈,妈---妈”,便哇哇大哭。玲玲抱着孩子,忍着要掉出来的眼泪: 我走,我怕你把我们娘儿仨打死了。 小玲,甄一鼎又吼了一声,他挣扎着坐起身,伸手指指玲玲,嘴里不依不饶吼叫,小玲,你,你他妈,正月初五之前,要要敢出这个大门,看我不,不打折你的腿…… 我走,我怕你把我们娘儿仨打死了。玲玲儿又重重重复了一遍。玲玲心里最喜欢的就是甄一鼎的爷们气概。听甄一鼎这么一说,心里倒有些热乎:是啊,甄一鼎说的难听,可他心里还是有我的,他舍不得我,他不想让我走。她这样想着手里的动作就慢了下来,不再给聪聪穿衣服,只是抱着聪聪轻轻抽泣。也许,她本也没想着走的。即使走,这么黑天抹地大过年的,她又往哪里走。她就是觉得委屈,觉得满心满腹的委屈。 什么娘儿仨,甄一鼎迷迷瞪瞪问玲玲。他睁着红肿的醉眼瞪着玲玲和玲玲怀抱里的聪聪。娘儿俩正一高一低地哭着。 一鼎,我有半个月没来那事儿了。有点儿恶心,跟有聪聪那会儿一样。我怕,怕是又怀上了!玲玲说着抱紧聪聪终于哭出了声。 你说什么,身子一软,甄一鼎差点儿从床上扑倒地上。 我一准儿是有了!明儿去二姐医院用试纸看看吧! 小玲儿。我,我不是人!甄一鼎酒醒大半。他抬起自己熊掌一样的巴掌狠狠冲着右脸搧了过去:小玲儿,你跟着我受苦了,没享过一天福。我,我……等我挣了钱吧!小玲,我,我正踅么挣钱的门道!你,你—-等着! 大年初一一早上,甄妈妈就知道了玲玲有孕的消息,又知道了昨天晚上的事儿。一边高兴的不知怎么是好。一边忍不住数落甄一鼎。一边问着玲玲想吃点儿什么,一边忙不迭地自作主张熬起了小米粥。 大年初二,闺女回娘家。大女儿甄晓雅一家没回来,二女儿甄晓静三女儿甄晓娴两家都回娘家来了! 中午炒菜时,甄一鼎居然主动进了厨房。甄晓娴见了,赶紧跑去抢他手里的炒勺,我来我来!餐厅呆着的甄晓静见了,忍不住打趣儿,我看看,今儿大年初二,难道太阳必须从西边出来一回,我们一鼎也下厨,我可是第一遭看见。甄晓静的话逗得一屋子人直笑。 厨房里,甄晓娴跟甄一鼎小姐俩夺抢炒勺。甄晓娴,快一边儿去,还用不着你。甄一鼎,别,别,三姐,我来我来。甄晓娴,真用不着你哈。甄一鼎把炒勺举过头顶,三姐,今儿你就坐着,看我的,你忘了,我最会炒鸡蛋,咱俩小时侯,妈顾不着咱俩,别的都是你来做,这个炒鸡蛋可是我最拿手,你忘了,你总说我炒的最好吃。拗不过甄一鼎,甄晓娴只好作罢,转身去准备其他菜肴。 甄一鼎炒着笨鸡蛋扭头笑着跟餐厅众人说:看我的,一会儿,再给咱整锅炖鸡汤。 炖鸡汤。大家都惊呆了:小玲,你真是相夫有一套。这么高级的菜,一鼎都能做出来? 玲玲呲着牙笑:你弟,能耐着呢! 甄晓静有些不相信:那好,今儿中午就吃一鼎的炖鸡汤。 啊!甄一鼎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没问题!只见他去储物间拎出一只真空包装的金凤扒鸡,麻利撕了包装,把整鸡拆成小块扔进锅里,填了水,接着放到火上---煮:等着啊,一会儿就好。这动作看上去倒是一气哈成。可心里边大家都在敲小鼓,这能吃吗?能好吃吗? 你这样做过吗?甄晓静忍不住问甄一鼎: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这样做鸡汤。 啊!甄一鼎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鸡汤不就是这样的吗! 甄一鼎为主,甄晓娴为辅,不一会儿,小姐儿俩就操持出一桌好菜。甄晓娴把最后一个外酥里嫩油汪汪的锅包肉炒好时,甄一鼎也端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从厨房出来了,他把鸡汤往餐桌当中间儿一放:喝吧! 甄晓静跑去厨房取来汤勺,甄晓娴给众人分发碗筷,大家一人一碗盛了。甄一鼎先迫不及待舀了一勺说,我尝尝,他急急吹了两下喝了,咂摸咂摸嘴巴说:不行不行,有点儿淡,自己加盐去! 紧接着,玲玲也喝了一口,然后皱皱眉头。 甄一鼎殷勤地看着玲玲问:怎么样? 寡淡寡淡的,没味儿。小玲说。 喝吧,喝吧,凑合喝吧,甄晓娴在一边打趣儿:有我弟这精神就不赖了! 大家哄堂大笑。 汤不好喝,要不,就吃肉吧!甄一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 对对…… 吃肉吃肉……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 一向爱吃肉的帅帅站起来伸着手在那里喊:我吃鸡肉我吃鸡肉。 慢着点儿吧!别烫着了。甄妈妈在一边提醒。 给,帅帅,大鸡腿儿。小敏塞给帅帅一个鸡腿。 啃啃!大宝见状不干了,伸着手撅着嘴马上就要掉眼泪:妈妈,我也要我也要!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帅帅,双手抓起鸡腿猛地塞进嘴里,阿呜一口…… 慢点儿吧慢点儿吧。甄妈妈看见担心地说。 帅帅突然停止大快朵颐,把嘴里的肉一股脑儿吐了出来,还呸呸的,口水儿都要吐完了。 大家停下筷子。大宝也停止哼哼。众人都看向帅帅。 怎么啦?帅帅!甄晓娴有点儿不高兴,嫌帅帅浪费东西:妹妹想吃都没吃上,你不吃给妹妹呀,说着就要夺帅帅手里的鸡腿。 不好吃。帅帅撅着嘴耷拉着脸委屈地说。 大家一听,都不吭声了,忍不住想笑又不敢笑。甄一鸣看这阵势,先憋不住笑了:吃吧吃吧! 甄妈妈终于忍不住开始叨叨甄一鼎:一鼎啊,你做不了就别逞能。你说你,汤汤不能喝,肉,肉也糟蹋了。罢罢,帅帅,来,给姥姥,姥姥吃。 哎,算了,妈,我吃吧!甄晓娴赶紧阻止。 其他兄弟姊妹忍了乐,低头吃饭…… 饭后,姊妹几个聊天。甄晓静特意坐到甄一鼎跟前儿,是因为有句话想跟他说,一鼎,今年,又还不成你钱了。这话本该你姐夫说的。他那个石头人,你就别计较了。 唉!甄一鼎叹了口气儿,二姐!又顿了顿,他接着说,二姐,谁都不容易! 甄一鼎的话让晓静心里,微微地起了凉意。她以为,她本来以为甄一鼎会说:二姐,不着急,啥时候有了啥时候还。甚至说,姐,你别老惦记了,就当我赞助你了。这是甄晓静知道的甄一鼎,这是甄晓静认识的甄一鼎!甄晓静抬眼,再看甄一鼎,就有些陌生,她忍了眼泪说:是!可你姐夫这个不争气的。然后就说不下去了。 二姐,我看看小玲去。半是不忍半是无奈,甄一鼎起身走了。甄一鼎的意思,谁都不容易,他说的是,他知道,二姐夫不容易,他知道二姐不容易,可是,这一次,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不容易,玲玲的不容易。 甄一鼎走了,甄晓静呆呆坐着想甄一鼎刚说的话,她想,一鼎变了!甄晓静不是不还,是还不起。她多想听弟弟大大咧咧地说,二姐,你麻烦不,就这点儿事儿,说起来就没完了。她多想听弟弟大大咧咧地说,二姐,我都忘了你还老惦记着。这是一句安慰话,这是一句暖心话。但是,一鼎说的是,谁都不容易,她突然就觉得,甄一鼎的言下之意是,姐,能还就还了我吧。你不容易,我容易吗? 是的,一句话,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而一句简简单单的暖心话,在有些时候,说出口,真的很艰难,很艰难! 等到正月初八,甄晓雅回了娘家。甄一鼎又嚷嚷着给大姐做饭:我不能老让人伺候了,我给大家做饭,先给咱炒个笨鸡蛋。 甄晓雅笑了,逗甄一鼎:我知道,这是你从小到大的拿手好戏。可是,我不喜欢吃,除了炒鸡蛋就不能有点儿别的?啊?一鼎! 他会,让他做。玲玲在旁边直撺掇。 我…… 你别给大家做鸡汤啊。玲玲在旁边促狭地奚落道。 什么鸡汤。甄晓雅纳闷地问。 我做不好。甄一鼎憨憨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 甄晓雅也笑,她站起身不屑地推开甄一鼎:算了吧你! 那天中午,甄晓雅掌勺:清炒绿橄榄,豆角炒肉,西葫鸡蛋,青椒炒肉,肉末豆嘴儿。玲玲也麻利儿做了个水煮鱼片,再加上甄妈妈的老三样红烧肉清炖鱼大锅菜,一鸣买回来的手掰肠,金凤扒鸡,热热闹闹一桌子菜。 甄一鼎这个盘子夹一口,那个盘子夹一口。吃的满嘴满腮。由衷地说:姐,你炒的菜真好吃,小玲,你的水煮鱼真好吃,妈,我最爱吃你做的红烧肉…… 甄晓雅笑着看甄一鼎狼吞虎咽,突然,她想起了什么,问甄一鼎:一鼎,太阳打哪边儿出来啦!想抢我的生意。给大家做饭。为啥呀? 小玲有了!甄妈妈看看玲玲急吼吼说。 甄晓雅转向玲玲笑着道:来小玲,喝一个。 小铃也甜甜地笑了,端起饮料跟甄晓雅碰杯。 二十三 礼物 正月初九,甄晓雅回到安家镇的第二天晚上,就把兄弟姊妹们都招呼到了一起。这是长姐的本能吧,每到年节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因为,相聚不易,聚全了的时候更是越来越少。就比如这次吧:他们家,刘中禹未到;甄一鸣家小敏不在;上班族甄晓娴全家早走了,她跟刘中禹一样,过了初八,雷打不动要上班。甄晓娴往往是初二回娘家,待三两天就返市,王鹏那边,还有她公公一大家子人需要伺候。所以,初九晚上,姊妹五家也只有甄晓静和甄一鼎两家到全了。 每聚到一起她就想说点儿什么。但她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她所想表达的,都是甄妈妈的心思。她知道,甄妈妈希望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和和睦睦的,希望他们夫妻几个和和睦睦的。她说的,她努力去做的,也不过是因为妈妈。甄晓雅不敢想,有一天妈妈去了,她还有什么勇气再跟大家说点儿什么。因为,她越来越觉出,把兄弟姊妹聚到一起的艰难! 即便如此吧,她还是要做。因为—-还有妈妈。而这次聚会呢,她心里的确放了件不得不说的事儿。事儿倒不大,跟甄晓娴有关。 自打结婚以来,甄晓娴特别头疼每年年底给子侄们买什么礼物。不买显然不可以,买点儿啥呢又总不知道。 甄妈妈常说,亲戚亲戚,什么叫亲戚,亲戚之间不走动那还叫亲戚吗。甄妈妈就是这样做的,甄晓娴姊妹几个也是这样看着长大的。 端午节时甄妈妈包好粽子会吩咐甄晓雅姊妹几个,给姨家送十个给舅家送八个;小姨小舅做了好吃的,也会顺便给甄妈妈端过一碗来;甄晓娴尤其记得,到了年下,她们姊妹几个小腿儿会跑的更勤。 甄妈妈总在头天晚上蒸两大铁锅白面馒头,晾一晚上凉透了硬挺了,再称新鲜,第二天早饭过后就派遣姊妹几个挨家给亲戚送去。年年如此,甄晓娴姊妹几个倒也熟门熟路。除了姨姨舅舅,就是叔叔大伯,一年里经常走动的亲戚要送,有些没走动过但是这一年麻烦过的也要送,甄妈妈一边给孩子们往高粱杆做的篮子里放馒头,一遍絮絮叨叨告诉孩子们为什么以前不送现在送,因为人家帮助过咱们。 那时候家里都不富裕,相互之间就是几个大白馒头。奢侈点儿的,后来,甄爸爸做生意手头活泛了,甄妈妈让甄晓雅姊妹给亲戚们每家拎二斤油果送去,姨姨舅舅就高兴地什么似的。到现在,农村人家日子都好过了,吃喝更不愁了,送的东西也开始五花八门,有送奶的,有送方便面的,有送鸡鸭的,还有食油鸡蛋等等。东西吃不了,那怕再转送出去,这都是一个趣儿。的确,有时候一箱奶绕来绕去就又绕回到了自己家。总之,到过年时串门子玩,家家屋角地上都能看见一堆一堆吃食。 甄晓娴姊妹几个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就觉得过年过节相互走动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这大过年的,要是不给子侄们买点儿东西,甄晓娴自己心里都过不去。可是送点儿什么好呢?她又颇费纠结。 一开始,甄晓娴给孩子们买的衣服。可嫂子小敏做服装,也给孩子们买衣服,物美价廉眼光又好,每次,她都觉得不尴不尬。买玩具吧,不知道孩子们会不会喜欢,并且,贵了买不起,便宜了拿不出手。她又不敢比大姐甄晓雅,大姐大姐夫两口子都是公务员,生活稳定工作稳定,挣的也多。净给孩子们花钱买好东西。 可她,就不行了。王鹏这个人,想法挺大,一会儿单干做买卖,一会儿合伙做买卖,结果,只赚了个投资。从结了婚到现在只出不进,一家三口就指她那点儿微薄的月薪。亏了王鹏家是市里的,多少还有房子可住。这要是没房住再去想租房买房的事儿,那可真是惨透了,给子侄买新年礼物的钱怕是都没有了。唉,甄晓娴安慰自己,也就这点儿好了,还有房子住。 其实姊妹几个里,甄晓娴是顶顶大手大脚的,现如今也没了办法,只能过一个钱掰两半儿算计着花的日子。手里没什么钱,买东西时,自然就总想着经济实惠又能讨得众人欢心。但这天下,哪有这么又好又巧的事儿。左思右想间就到了年根儿。 年前同学聚会时,她跟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徐秀红联系上了。二人闲聊着说起过年给子侄买礼物的困惑。徐秀红听了甄晓娴的纠结,拍着胸脯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在邮局工作,这个还是有办法的。你说吧,你想花多少钱。晓娴说,二三百吧。好办好办,就买纪念邮票或者纪念币。想买多贵有多贵,想买多便宜有多便宜,又有纪念意义又保值。说实话现在买吃的用的,谁家也不缺。我给你做主了,就买这个。反正我们家,我就是给我外甥每年买一套生肖邮票。 甄晓娴听了眼睛一亮:那好吧!你给我惦记着点儿。 第二天徐秀红就给甄晓娴电话:买熊猫币。银质的熊猫币一块大概三百来块钱,正好在你承受范围内。 甄晓娴一听很高兴,快快,给我买个,我算算啊,我们家还有王鹏家孩子还挺不少,我得算算,一,二,三……给我买上十六块吧。 徐秀红惊讶:这么多! 甄晓娴笑:没办法,孩子们多。 甄晓娴特意找人,把沉甸甸的银币,一块块用真空袋密封了。又把双十二早早网购的精包装坚果分开了。她带着帅帅,打车跑了几趟,兴冲冲地一家家送了。 礼物给大家礼物时,甄晓娴心里十分高兴。她以为大家也很喜欢,她以为别人也能理解她的一片苦心。她美滋滋想:算找到给子侄们最佳的新年礼物,以后过年,再不用为买礼物发愁了。 结果呢,除了大姐,其他兄弟姊妹反应冷漠,普遍无所谓的样子。她心里就忐忑了。私下跟甄晓雅说自己的心情:我还以为大家像我一样,会感兴趣。结果,不是我想的,还不如给大家买衣服那会儿高兴! 怎么会!应该高兴啊!甄晓雅也很意外。 要不,我以后还是想想给孩子们再买别的礼物吧!甄晓娴闷闷说。 不用不用,这个就很有意思。这样吧,等下次聚齐了,我给大家介绍一下。也许大家不了解熊猫币是怎么回事儿。 嗨,你还是算了吧,让大家以为我多事儿。甄晓娴依然闷闷地。 这算什么事儿。你想太多了。甄晓雅不以为然道。 甄晓娴默不作声。 甄晓雅知道自己这个小妹。愿意在家人面前卖个好。每做一件事都掂量着家人的心思:妈妈觉得好就好,姐姐觉得好就好,哥哥觉得好就好,只要大家觉得好就是最好的。为了这个“好”字,那怕她自己委屈着,或者不喜欢不情愿也要去做,甚至违心地表示赞同。在外场她倒未必如此,但是在家人,她就是这样一个原则。虽说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但最小的女儿却不是最被娇贵的那一个。她上边儿,除了豹子脾气的妈妈,就是一堆豹子脾气的哥哥姐姐。时间久了她不敢有个性。 甄晓雅印象最深的那次,两个人聊天说起孩子教育来。甄晓雅说,管理孩子得乘早,到青春期都特叛逆,那时候可就不好管了。甄晓娴瞪大眼睛纳闷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甄晓雅举例给甄晓娴:你忘了咱们小时候! 怎么啦! 反正我十四五岁那几年,就挺叛逆的,特别不喜欢听妈说话,她说什么都觉得没道理不爱听。经常跟她顶个嘴儿啥的。甄晓雅想起当年的一幕幕囧事儿,忍不住笑了:妈让打鸡我偏喂猪,妈让我去东我偏向西,想想自己那会儿,也够不是人的哈。所以,等着吧,贝贝和帅帅…… 姐,甄晓娴打断甄晓雅:我可不是那样的。她弱弱说:我那会儿好像挺没脾气的,妈妈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跟我二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仔细想了想,突然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因为你们都是大脾气,都比我大那么多。我这,还敢有脾气吗! 我还最怕我哥,记得那次,我都成家有了帅帅。回家做饭,端着一盆菜,不知道怎么惹着我哥了,我哥又像小时候那样呵斥我,吓的我双手一松,一盆菜全洒在地上了…… 合着,你的青春叛逆都被我们扼杀了啊!甄晓雅一想也是这么回子事儿。要不,没法解释呀。甄晓雅恍然道。 所以,后来,甄晓雅就明白了,甄晓娴为什么是这样脾气。心里忐忑着总想让大家好,却总也讨不了大家好似的。 甄晓雅知道关于新年礼物这件事儿。甄晓娴没处说也就想跟她叨叨两句,她绝对不会跟其他姊妹再说,她怕大家说她显摆,也怕大家说她事儿多。但是甄晓雅不一样,她觉得作为大姐,这件事儿非常值得说一说。 初九那天晚上,七盘八碗又摆了一桌子菜,大家边吃边聊。吃到一半时甄晓雅甄晓雅举起酒杯敬甄妈妈:忙忙活活又一年,妈,闺女今天敬您老一杯。要不是你这么多年操劳,我们姊妹几个也过上现在的好日子。 甄妈妈的眼睛顿时就有些红:来,喝一个,你们兄弟姊妹要和和睦睦的啊!后来,甄妈妈在饭桌上,经常说的就是这句话。 来吧,孩子们,咱们一起敬老妈一个。甄晓雅又说。大家纷纷举起酒杯跟甄妈妈碰杯。 大姐说的对。甄一鼎说 妈妈放心吧。甄一鸣说。 我们会的。甄晓娴也说。 妈,来,干一个!甄晓静又说。 …… 顿了顿,甄晓雅才说,我想说件事儿,跟晓娴有关,那天跟我说起给孩子们买的礼物,她说,她怕大家不喜欢。 推杯助盏热热闹闹的饭桌突然就冷了下来,气氛有些凝重。大家支起耳朵听下文:她说,要不以后改给孩子们买别的东西吧。我倒觉得没必要,我觉得这个礼物就非常有意义。 纯银的熊猫币,一块儿少说三百来块钱。还不好到手,是晓娴托了她的一个同学买来的。兄弟姊妹们,钱是其次的。关键这个具有增值空间,就像当年的猴票一样,每年都在增值。还非常有纪念意义。大家可以百度查一下熊猫币,它很有历史的。据我所知,每年国家只出这样一枚熊猫币。正面是我们的国宝熊猫造型,背面是中国传统建筑的造型。并且,每年的熊猫造型有变化,每年的传统建筑,主题也不一样。你现在,只有一块儿没感觉。每年一块儿这样积攒下去,过个三五年的,就成为一组。拿出来跟孩子们欣赏。各种熊猫的造型,各种中国传统建筑的样式。非常有趣。对孩子又是一种美术熏陶文化熏陶。等孩子大了,拿出十几二十几枚,这样一看多带劲儿啊! 我强烈建议,晓娴以后就给孩子们买这样的礼物。我还建议大家以后要给孩子们买礼物也照着这个方向去买。 还有啊,孩子们,其实买什么买多贵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收的礼物的时候是收到一份祝福,送出礼物的时候其实也是送出一份祝福。我希望我们这样想这样做,不要喜欢不喜欢的。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所以,当你想到收到的是一份祝福时,就不会以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来评价了,心情也会非常好。大家说是这样不? 大家一听是这个,都松了口气。 这个说,嗨,那是自然。 那个说,没想到一块银币这么多讲究。 这个又说,我得回去仔细研究研究。 对,大姐说的真对!以后我们就听你的啦!甄一鼎端起酒杯跟甄晓雅碰杯。他又开玩笑:不过,大姐,我还没收到你的新年礼物呢? 甄一鼎是玩笑,晓雅心里却是一酸:我这个弟弟,唉,永远长不大了。但心里却暗暗想:什么时候呢,也给一鼎送件儿礼物吧!这个小弟,爸爸去世时他才七八岁,自从爸爸去世他也就再没发儿宝贝儿了,妈妈总忙着挣钱养家,他经常东家呆两天,西家住五天,叔叔家吃两顿,伯伯家吃一顿,就这样晃里晃荡长大了,姊妹几个中,他是最缺爱的那一个,他最最需要被呵护的感觉。 赶紧吃吧,别光顾了说话,把正事儿给忘了。看甄晓雅把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晓静在旁边催促大家。 喝酒,喝酒。 来,妈,我再敬你一个。甄晓雅端起酒杯转向甄妈妈。 二十四 小本生意 二十四小本生意 回到家的第一眼,甄晓雅猛地被甄妈妈的样子吓了一跳: 妈妈显得,从未有过的老态,头发灰濛濛的,脸色灰濛濛的。十足气馁的样子。甄晓雅纳闷,即使她们家最艰辛的那几年,都没见妈妈这样过。 看着甄妈妈忙碌的背影,甄晓雅百思不得其解:是因为过年,孩子们都回来了,做饭伺候一大家子人累的吗?不至于。对于妈妈来说,这不过小菜一碟儿,不算事儿。那是因为,一鼎和玲玲怄气,妈妈闹心了?也不至于。妈妈经历过那么多大风浪,这只是毛毛雨,根本对她构不成威胁。难道,是生意上的事儿?生意是不好,但,她的生意就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放别人身上可能真承受不住,搁她那里的确不是事儿。 也许,甄晓雅黯然地想:也许,妈妈真的是老了。那就,多陪陪妈妈,好好陪陪妈妈吧! 家里就只娘俩时,甄晓雅把从市里带回来的茶壶茶具从包里一件件取出来。她知道这次回家时间比较长,连平时用来煮茶的电陶炉也带了回来。接上电源线,电陶壶里注了水,水开后投入茶叶,任凭茶水在电陶炉上散漫地升温,再渐次地煮开来。甄妈妈静静坐着,看着甄晓雅有条不紊地忙碌。 等茶壶传出好听的咕嘟声时,甄晓雅又站起身,把煮好的茶水倒进小小的茶盏,瞬间茶盏里就落入多半杯温暖醉人的茶汤,她端起茶奉给母亲,嘴里说,喝一口吧,妈妈! 那是一个午后,屋子里有淡淡的茶香,冬日的阳光从窗户外边斜射进来,像一双温暖的大手,抚摸着坐在阳光底下的母女俩。甄晓雅看着妈妈端起茶杯,深琥珀色的茶汤在玻璃茶盏中轻轻晃漾,一点高光像金子滴落茶水,反射起一圈一圈光晕笼罩着妈妈的脸庞。疲倦的甄妈妈,此刻却安详而平静。她端起甄晓雅送过来的茶汤,送到嘴边,有点烫,她就那样一小口一小口呷着。母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甄晓雅享受这样的时候,也珍惜这样的时候。她总觉得,这是一个梦,那天睁开眼就全部消失了。她觉得,这又像一个肥皂泡,她不敢碰触,她担心,自己轻轻一指头,这个肥皂泡就会像那个梦,眨眼碎了。她还觉得这么美好的时刻,这么温馨的情景,它就是海市蜃楼美到有些不真实!好吧,即便是海市蜃楼,即便我不可能永远拥有,那,就让它多呆一会儿吧,就让它多陪伴我一会儿,或者说相互陪伴一会儿吧。 妈,你这件衣服可真漂亮,这么大花朵,穿你身上,居然不土气,还挺好看。甄晓雅眼神落在甄妈妈身上。 甄妈妈的眉心瞬间开了一朵小花,脸上露出笑意:嗨,小敏给买的。 嗯,挺漂亮。今年我没顾得上给你买衣服。过了年吧。 可别再买了。我天天又是土又是水,穿什么也穿不出好来。再说,我那些衣服尽够穿的。晓雅呀,千万别瞎花钱啦,给自己攒点儿钱,急用的时候也拿得出来啊。 妈,你就别操心我了。我跟你们做买卖的不一样,我们月月发工资,哪怕这个月花光了,也不用担心,到月底工资又上卡了。再说,这几年我们老涨工资了。我现在一个月就能拿到七八千块钱,另外还有收的房租钱。我挣的足够花的。 那也应该攒点儿钱。你太大手大脚了。甄妈妈依然语重心长说。 奥,我也攒钱,刘中禹的工资基本不动,就花我的。 甄妈妈松了口气。当初,甄妈妈多少嫌刘中禹家境贫寒,甄妈妈担心从小花钱没受过罪的甄晓雅跟着他过苦日子,又怕他到时候再养不起自己这个女儿。甄晓雅谈朋友时,甄妈妈明明白白跟刘中禹说:中禹啊,你找了晓雅怕是养不起啊!我的闺女我知道,她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刘中禹闷着头给了甄妈妈四个字:能养得起!甄妈妈一直认定,自己这个大女儿是个花钱的漏斗,最担心她不知道攒钱为日后打算。 再说,妈妈,我们都有医疗养老,等老了生大病了,国家还给报销。甄晓雅知道甄妈妈的心思,继续给她说些宽心话儿。 甄妈妈幸福地听着,看着眼前的甄晓雅。心想,我总算没白养了这个女儿。 哎,妈,今年的生意怎样?甄晓雅突然想起了甄妈妈的生意。 唉呀!一点儿都不好!听到这个,甄妈妈触电一样放下茶杯:这不,攒了十几吨货卖不出去,也不是卖不出去,便宜了当然能卖出去。可这样的话,我就一点不挣钱了。这不,库房盛不下,一直堆到一鸣盖的楼房底下。 太原你那个张叔叔,你记得不? 我当然记得,他不是咱们家的老客户吗?后来你腿脚不好,犯怵总出去找新客户,正好遇见那个张叔叔。你说他人实在,用货又多。张叔叔也说,你生产多少他就要多少。这么多年了,我们厂子生产的棉线不是都卖给他一家了吗。他还时不时来咱家拉货啥的,我不常回来的人都认识他。我觉得咱们家还挺幸运。你年纪一天大过一天,毕竟老了的人了,家里事儿又多,这样一来,你就不用老操心外出找客户,你说,这省…… 唉,孩子啊,你可不知道,他可把我坑苦了。甄妈妈叹口气,打断了甄晓雅的话说,我这些压着的货都是给他赶做的,说的好好的年底一准儿拉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紧年根时,他还不来拉。我知道我们这个行业今年普遍不景气,他不按时来拉货,我就有点儿紧张。 你可知道,我所有的钱都变成货物,手里一分余钱没有,我眼巴巴等着卖了这货,想给工人开工资,工人们都惦记这点钱过年花销。再说,我每年这个时候还得给明年开春儿备原料,也要钱。 我紧着给他打电话,他总是哼哼哈哈总没个痛快话。我想这下子完了,肯定是不好买。没别的办法,我只好拿起手机给以前那些多少年都不联系老客户打电话,我寻思着,多少也能卖出去点儿。结果啊,我才知道我们这个行当太难了,有的说是要不着,有的告诉我,直接不干了,还有的早转行了。 我一听这,就知道情况不妙,没办法,年前又去市郊转悠了四五天想找客户。出去后我才看清楚,这个行当实在是不景气。很多像我一样生产棉线的同行都停工了。没停工的也是侥幸支撑着,希望过了年情况有所好转。我们这个行当就是这样,好一阵歹一阵的,这么些年下来我也习惯了。这次,我出去一看,再没有像今年这样糟糕了,怕是啊,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那,张叔叔到底怎么回事儿。说好了的怎么不来拉?甄晓雅关心地问。 他呀。唉,这个世道真是变坏了。最后被我逼得没办法,他说来拉。可是价钱呢,跟当初说好的差了三千块钱。比我问过的老客户出价还低,这可不是低一点半点。要按他的价,我就一点不挣钱。 妈!甄晓雅勃然大怒:他这是明着敲竹杠。他知道你一个老太太出趟门不容易,找个新客户也不容易,他知道你指定是不卖给他不行,他就可着劲儿压价。有这样不要脸的吗! 所以,我没卖。等等吧,甄妈妈惆怅地说,等等,转年会不会好一些。反正我们这个生意就这样。也不是一天半天了。 妈,你怎么没跟我说,多少我也能帮你一把。 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我让一鼎一鸣给我想办法。我让他们一人给我拿两万,我再买点儿货。有这些就够我备下开春的原料了。不挣钱可以,千万不能停工。这不干挺简单的,呼啦一下关门就可以。可是你要重新开业可就不容易了。且不说别的,就说到时候找工人这件事儿就能难死个人儿。你这里停了工,人转头找别的活儿了。你需要的时再找工人,根本找不着。唉,其实现在,还挣什么钱,就为了养这几个工人,别让人给跑了。 甄晓雅黯然无比,她不知道,怎样心疼这个妈妈。 其实,就是一鼎一鸣的钱我也不想拿,这实是没办法。一开始我想着我还有保险。我的保险红利年底到期,我算计着能分两万来块钱。保险单一直让晓静保管着,那年她买房子做了抵押。可是我不知道,抵押贷款之后就损失了红利。我眼巴巴去跟晓静说,给我支出红利来,我这急用。晓静满脸通红,结结巴巴跟我说,没有那么多钱。我说我算着该有个两万来块钱。她才告诉我:做了抵押就损失了红利。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没办法,我……甄妈妈看了看甄晓雅,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我在桃源集团还放了十万块钱。 甄晓雅心里一惊:妈妈,你取出来了吗! 没。甄妈妈弱弱应了一声。 妈,你好糊涂啊。甄晓雅心里嚷了一声。 桃源集团是省会一家老字号房地产公司。甄晓雅和刘中禹在桃源集团开发的小区还有套房子。该集团在省会开发了无数房地产楼盘,据说在山东青岛烟台甚至海南三亚海口都有地产项目。 桃园集团在十多年以前就开始了非法集资,噱头是用这些钱二次投资。只要在桃源集团存钱,红利是百分之二十甚至三十。有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就有人相信天上真的会掉馅饼的。俗话说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从相信的人很少到相信的人越来越多,经过这十几年的苦心经营。省会几乎百分之五的家庭在这里存有资产,只不过有少的有多的。少的,像妈妈这样,不至于说失去了无以度日。多的那可真就是倾家荡产。 甄晓雅早就听说周围朋友在桃源集团存了钱。甚至,还有朋友好心劝她,去桃源集团存钱吃红利。一个是她根本没有余钱,就是有,她和刘中禹商量着,咱就是买股票被套了也不去挣这个钱,咱赔挣放在明处。没想到你,妈妈却悄悄在桃源集团存了钱。 她只好说:妈,我要是知道,坚决不让你在那儿放钱。奥,对了,妈,你怎么想起往桃源放钱的? 我听靳敏她姐夫在那儿放钱,人家一开始就放了五万块,没几年就成了十万,取出来再放进去,没几年就变成了二十万。再说我听说很多人都放桃源放钱,我就动了心思,也想着放点儿。你记得不,早年间,我有个一万块钱的存单,在银行一放两放的,到最后取的时候变成了六万。我想这应该没问题,再说那会儿手头宽裕,就托靳敏给我放进去十万块钱。这马上也五年了。 妈,这钱怕是取不出来了。甄晓雅想,我必须实话实说。 是,我知道。年前,我急着用钱,跟一鸣两口子说的时候,才知道这回事儿。顿了顿,甄妈妈接着说:你说鬼迷心窍的我,当时要是不为利息,给晓静拿出来买了房还有这会事儿吗?年前一鼎盖房子出事儿,我拿出来也就没这事儿了。说着话甄妈妈一脸内疚:我总想着放够年头碰个整。 甄晓雅知道,妈妈这辈子,在儿女身上也就这件事儿了吧,觉得过意不去。但是,仔细想一想,若不是她这样狡兔三窟存钱攒钱。爸爸走后,她们姊妹几个也不能够过上现在的日子。 我就这么点儿钱了。甄妈妈说。 妈,你也不用太难过,我们还不至于没了这点钱没法过日子。好多人都要为此倾家荡产了。我是觉得,妈,要不你的厂子就别干了。根本不挣钱还天天操心受累。 不。我还得干。怎么着,算给你爸看着这个门儿。甄妈妈的眼里,微微有些湿润。 甄晓雅无语,当她抬头,目光再次碰触到妈妈灰濛濛的头发,灰濛濛的脸色。她终于明白了一切。她只恨,恨自己无能为力保护耄耋之年的老母。 二十五 陨落 二十五陨落 二胎政策刚刚坐实,甄晓娴就怀孕了。 这事儿放别人家就是喜从天降,搁甄晓娴身上就不那么回事儿了。 自打知道怀孕那天起,甄晓娴就纠结上了:心里想要,现实情况又不允许。明摆着,到现在,王鹏那里还是没半文钱进项。一家三口就盯着她一个人的工资。这要再添上个小人,不吃呢,不喝呢,还是不需要人照顾了。甄晓娴打心眼里想要这个孩子。且不说别的,就她自己来说,有个兄弟姊妹的好就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比如她跟大姐二姐,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什么开心不开心,姊妹几个说一阵笑一阵,哭一阵乐一阵也就解开了过去了。她想,帅帅若是像自己一样,有个兄弟姊妹,至少不孤单,还有个商量的人。 再者说,跟妈妈聊天没别的,劝说她们姊妹几个多要小孩是主题,一定要再生一个,一定要再生一个,甄晓娴说养不起,甄妈妈就说,养不起?你要不嫌弃我,给我弄老家来,小猪一样就给你养大了,你们姊妹几个还不都是这么长大的,就怕你舍不得。 甄晓娴想说:时代不同了……想想又闭嘴了。话要出了口,准又招来妈妈一顿训斥。何况,玲玲也有了,以妈的脾气当然是带孙子要紧。甄晓娴要硬把孩子塞给老妈,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她不落忍,也怕玲玲不高兴。弄的她们婆媳再有点儿不愉快,那她不成罪人了。 她想,实在不行,把帅帅奶奶叫回来,就别在上海打工了。挣钱重要还是看孙子重要。忍不住就想跟自己妈比较,真是人比人不能比。不光不想给看孩子,晓娴说想再要一个时,婆婆居然很惊讶:要那么多孩子干什么?晓娴被噎地没话说。这就是小市民的见识,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管你儿孙后代,管你有伴儿没伴儿。 还有就是王鹏。刚认识他那会儿,看他浓眉大眼说话很有主意的样子,年龄又比自己大了两岁,本来已经动心,再听给自己介绍的姐姐一说他家情况:晓娴啊,别犹豫了,这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王鹏是没工作,可他这个人好啊,在哥们里边最有主意,以后干点儿啥也能养活了你,还有,他爸爸妈妈都是钢厂职工,手里都有钱,他们家光房子就有好几套。说句难听话,你要找一普通农村孩子,几辈子都挣不来这个家底儿。再听姐姐这么一说,心想,就他吧,看上去还算靠得住。 谁曾想,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自从结了婚,王鹏家的情况就一览无余暴露在甄晓娴面前。父母离异,这个她倒是早知道了。王鹏跟着他妈过,他妈又找了个后老伴。后老伴对王鹏还行,刚认识时去他家几次,甄晓娴感觉对她也不错。那时还想,以后对这个后爸好点儿。 紧接着她结婚的时候又发现,王鹏妈妈根本没钱,为跟后老伴做生意,把两套大房子卖了,结果赔了个干干净净,王鹏妈妈手里不光没钱,有的是一把把债务,他们结婚的钱居然都是跟人借的。王鹏妈也觉得对不住他们,跟后老伴唠叨起来就说过咱们这套房子以后得给了王鹏两口子之类的话,紧跟着后爸就开始看王鹏和甄晓娴不顺眼了。 再说王鹏亲爸,以前做工程攒的那几个钱到现在也不算钱了,跟王鹏妈离婚后左一个女人,右一个女人。跟女人交往能不花钱吗,王鹏爸又是大手大脚的一个主儿,到王鹏结婚时,他手里也没几个钱了。 甄妈妈当时一听王鹏家这种情况,就开始担心,跟甄晓娴说,无论咋样儿,结婚以前务必要求他家给买套房子。问题这不就来了:钱呢,王鹏妈一分没有,王鹏爸囊中羞涩。甄妈妈却坚持道:实在没有那么多,我可以出,但是咱们两家一家一半,不管在哪儿,能给他们买就买了吧。未过门的亲家把话说到这份上王鹏爸不好再说什么,拿出自己的体己钱,给晓娴两口子在郊外买了套两居室算是交代,也亏了甄妈妈坚持,甄晓娴和王鹏多少有了点儿自己的产业。 帅帅上幼儿园后,婆婆果然把自己住的那套房子给了王鹏,自己搬到后老伴家。这房子虽然小点儿,可是帅帅上学方便不说,结婚的新房还能租出去,一月也有一两千块钱进项。有甄晓娴的工资兜底,再因了这个进项,晓娴两口子的日子就略显宽裕。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其他都不是太贵的东西也能用得起,量体裁衣,晓娴家的钱简直可丁可卯,多不出一文,也再不能少一文。 这些还在其次,主要是王鹏,刚结婚,还嚷嚷着干着干那。他们手里哪有钱?这不,眼看着跟他妈又一样了,跟亲戚借了跟朋友借,这到啥时候才能还上啊,这啥时候才是个头儿。甄晓娴从小没受遭过没钱的罪,更没过过债务缠身的日子,这一出一出的,甄晓娴想想就头疼。 关键是后来,甄晓娴总觉得,王鹏连挣钱的心都没了,仗着借亲哥的钱,也不着急还,也不着急挣。似乎,有了她挣的这点儿钱,撑不着饿不死。他就在家呆着,带带孩子,心安理得的样子。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就那么呆的住!甄晓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觉得实在受不了,她老想让王鹏有点儿上进心。这次意外怀孕,甄晓娴心里其实就藏了点儿小心思:这要是自己怀了老二,家里突然添人进口开支增加,王鹏会不会因此振奋起来,换个人呢? 然而,当甄晓娴跟王鹏说她怀孕了时,王鹏根本不知道晓娴的真实想法,还以为晓娴跟他想的一样,他跟甄晓娴说:我陪你去做了吧! 甄晓娴真没想到王鹏居然说的这么干巴利落,她一直嚷嚷着想要老二,他也不是不知道,晓娴赌气:我想要这个孩子。不比以前了,以前想要还得偷偷摸摸,现在政策放开了,正好又怀上。我想要了这个孩子。 这次该着王鹏惊讶了:我们怎么要,就咱家这个情况! 王鹏你意思养不起孩子是吧。自从知道了怀孕,晓娴就思前想后情绪不稳定。王鹏的话一下子激起她心里的火气。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不要二胎,咱家现在这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紧着三个人将将够花,再添个人,怎么养? 我不管,我就要。 我不是不让你要,你咋听不明白。等过两年我挣了钱,日子好了,你想要个孩子,行啊。帅帅也大了,手头也宽裕了,我们养个孩子那还是问题吗?你这,现在。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怀个孩子容易呀,咱们这都几年了,也没采取啥避孕措施,也没见怀上过。我们同事一个胎停孕,另一个总也怀不上,我怕我到时候再怀不上了。 你看你,晓娴,壮的跟头牛似的,咱们跟她们不一样,再说,咱们岁数也不大,过个三两年,想要个孩子那还不现成。你别多想了。 可是,我怎么就是那么想要这个孩子啊……甄晓娴哭了。她想的是,我怎么连个孩子都养不起啊,这过的什么日子。再怎么想,也不能说出口,甄晓娴只好把话憋屈在心里。缓了缓她接着说:这不,帅帅马上上小学,又想上好小学,你说说,是不需要找人还是不需要花钱,就我这点儿工资,既要紧着一家三口的日常开销人情来往,还得拿出一部分给你爷俩定期交保险。时时刻刻还得想着攒钱,攒钱等帅帅上学找人或者交学费。你爸你妈,也有个老的时候需要钱的时候,我就不知道那时可怎么办了,我看你怎么就不知道着急。 晓娴,你就别想太多了,我也急,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啊。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烦着呢! 我咋看你不烦,我咋看你一天悠哉悠哉的,有口吃的就行的样子。 我一个大老爷们,天天跟你诉苦吗,娴儿?王鹏安慰甄晓娴:这样吧,过两年,等我挣了钱,咱们马上要孩子,现在,还是---做了吧。 甄晓娴闷闷地不吭声。 王鹏看甄晓娴,心思活动的样子,眼下,也不好强说什么…… 再说甄晓雅。每个周末下午,送贝贝去了辅导班儿,无处可去的她都会去不远处的晓娴家。而甄晓静呢,也颇为期待这个日子。甄晓娴喜欢看见这个大姐,喜欢跟姐说话聊天喝茶。她总能给自己带来一些不一样的空气。虽然,时时有受到训斥的可能。说实在,她也习惯了。她知道大姐百分百是为她好,百分百是恨铁不成钢。也许过后还是依然故我明知故犯,但知道,这个大姐没有半点儿坏心,这还不够吗?单位里那些人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你好的恨不得合穿一条裤子的姐妹,第二天就踩着脑袋站你头顶上了。 甄晓娴知道甄晓雅喜欢茶,所以,一如往日甄晓娴备好茶具拿出姐妹俩这阵儿倾心的小青柑,巴巴正等着时,就听见熟悉的敲门声。甄晓娴赶忙去开门,果然是一脸笑意的晓雅出现在面前。 甄晓娴叫声“姐”就把甄晓雅让进屋。开始了他们雷打不动的茶话时间。 受甄晓雅影响,甄晓娴也喜欢喝茶。因了这样一个小小爱好。姊妹俩相聚的日子就离不开茶。甄晓雅买了好茶或者在网上发现性价比高的茶店就紧着告诉甄晓娴,甄晓娴有了好茶也不忘给甄晓雅泡上一壶。甄晓雅爱茶有个缘故。她发现越是亲近的人,见了面三句话不过就开始家长里短,说着说着就开始重复家长里短,声泪俱下情绪激动。带到分别时,仔细想这大半天的所思所想所有谈论,不过是上次说的老话,毫无意义,突然就像喝了半天隔夜的茶水,索然无味还坏了脾胃。于是她就想了喝茶的主意。茶这个东西本身就避俗,再兼,一款新茶就像一个新友,给人带来新的话题,顺带着,把那些家长里短也就放过一边了。所以,每次甄晓雅去甄晓娴家,总也不忘喝上一壶香茶。 晓雅,网上买东西,那简直是必须交学费。好东西那是真叫好,那些假冒伪劣的简直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这不,咱俩不是喜欢小青柑吗。市面上的这么贵,我就想着在网上找家性价比高的网店。我寻思着,要是质量好,咱俩以后就盯住一家买。为此,我看了评论看了店家保证,选择那些可以无条件退换货的电商,你猜怎么着,居然没一家可心的,那青柑,要么腥的,要么丑的,要么一点茶味没有。更可笑的是有一家,我冲着人家说自己开店八年世代经营陈皮去的,买回来一点儿没有陈皮的香味,你说,这种无良商家,大言不惭挂羊头卖狗肉,真该遭雷劈才对。唉,还得找,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在网上买不到好青柑,我就不信网上没有好商家。我就要找到……刚一坐下,晓雅就打开了话匣子。容不得晓娴插嘴。 姐呀,我是真服你这股劲儿。嫌贵,买不着好青柑,咱换别的,什么茶不是个喝呢。等甄晓雅端起茶杯喝茶的空儿,甄晓娴赶紧插了一嘴。 你是不知道,我因为买茶花了多少钱了!我都不敢跟你姐夫说。本来他就反感,再知道我为口茶成了个败家娘们,有的是气生。这不,那天还跟我说,甄晓雅,你买那么多茶多会儿喝完。我说你管不着,又没花你钱。气的你姐夫说,你算算,你买了有一百斤了不,咱们家墙角旮旯都是你那些烂树叶子。我突然想笑,你知道我为啥想笑吗。因为我突然发现我根本没有那么多茶,于是我笑着气他说:唉,你倒提醒我了。这下子我终于有目标了。第一个目标先买够一百斤…… 我姐夫,不生气呀!甄晓娴脸上阴晴不定地问。 我才不管他呢。甄晓雅说完不吭声了。 你呀,我姐夫对咱们家是没得说,你也别太跟他赌气了。 谁跟他赌气了,我才懒得赌气。我们这个年龄,彼此审美疲劳,自己个乐算了。不想那么多。甄晓雅说着,突然上下打量甄晓娴,忍不住叨叨:晓娴,你好像胖了不少,双下巴都出来了,紧着减减肥吧,这女人跟男人不一样,人男人们胖就胖了,也不在乎,咱们女人就不一样,胖了自己都觉得不舒服,为了自己有个好心态你也要减减肥。 嗯。甄晓娴回了一声。 哎,你脸上怎么还起痘了!你年轻那会儿也没长过痘痘。这一两年是咋啦,脸上断不了这个东西。甄晓雅敏感地往下问:单位又遇到啥不开心事儿了? 没。甄晓娴回答。 我知道,一准儿又跟王鹏生气了! 没。晓娴弱弱回答。 准是跟王鹏又生气了。嗨,跟男人怄气不值得。要我说,你赶紧减减肥,吃好点儿穿好点心情好点儿把帅帅带好了。就别再跟男人怄气了,咱们跟人家怄不起。我们这儿都气的胃出血了,人家什么感觉没有,也根本不拿你认为重要的当回事儿。我现在就是,能让自己开心就尽量让自己开心。跟男人怄气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千万别这么傻。 是,晓娴由衷地说,男人跟咱们好想像不是一个星球的。他们是从火星来。 甄晓雅鄙夷道,男人就是下半截动物,心情跟对你的态度完全看下半截的意思。也不瞒你说,年轻时,你姐夫对我好的那个样子,现在也淡了。要求少了,自然对你也就淡了。 甄晓娴笑。 难道不是?甄晓雅白了甄晓娴一眼。 我们,还好吧。 那你,我总看你心情不好的样子。老甄家的人,都写在脸上了。 姐---甄晓娴皱了眉头欲言又止。 咋变的这么吞吞吐吐的?晓雅说。 姐,我有了! 啊!甄晓雅一听这个就有点儿急。基本每周都来甄晓娴家,甄晓娴家的日子她是看着的。她心疼这个妹子。这要是再添个小人,她没法想象自己妹妹的日子。她快人快语说:赶紧地,去做了吧! 啊!甄晓娴看一眼甄晓静,怎么,你跟王鹏想的一样,他也让我去做了。可,我想要这个孩子。甄晓娴闷闷地说。 你们家的日子,你觉得能要吗? 怎么不能要,妈说的,咱们还不都这么长大了。小时候是吃好的了,还是穿好的了,也不比别人少胳膊少腿的。甄晓娴很少这样跟甄晓雅说话。 你家现在这个样子明白着捉襟见肘,何必让自己受这个罪。养个孩子傻三年,何止傻三年,光邋邋遢遢就得五六年。而且,钱呢,倒不是养不起,你总的过省吃俭用的日子。我实在不愿意看你过那样的日子。还有啊,你现在想的简单,到时候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到时候你就要看王鹏不顺眼了,天天再跟他怄上一股子气儿。这当人当的什么啊。我劝你赶紧做了去。 还有,谁给你看孩子!总不能让王鹏天天在家给你带孩子吧,要那样你更看他来气儿。 我看聪聪让咱妈在农村看着也就大了,心想着也让妈给带一带。妈那会儿也这么劝我的。我觉得也有道理。巧不,玲玲这也怀上了。妈总不能看两个吧。那么大岁数了。 不成不成。你千万别打妈的主意了,也不能跟妈说这件事儿。妈这个人累死了也会给你带孩子,可咱们不落忍。再者说,我看玲玲两口子天天怄气儿,这都好一阵儿了,再因为咱们姑娘,让人两口子不高兴。那更不行。 是呢,我跟小玲几乎同时有的二胎。我都没敢声张,听说小玲有了之后,我心想这叫一个巧,唉……实在不行,我还让我婆婆给我看孩子。 甄晓雅却催甄晓娴:别想东想西了,赶紧去做了吧。现在还小,对你身体伤害不大,等大了再做跟生一次又有什么区别。 甄晓娴“嗯嗯”着也没说个痛快话。 临走,甄晓静依然提醒甄晓娴,赶紧做了。 转头,甄晓娴就给婆婆打电话,想探探老人口气,但凡有个人支持,她就要了这个孩子了。没想到大家的意思出奇地一样,跟王鹏甄晓雅一个口气,劝她先别要这个孩子。晓娴心里灰涂涂的,怎么我就这么可怜,怎么我的命就这么不好,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连个孩子都养不起。 没办法,她只好抽时间去了朋友介绍的小诊所。 小诊所在郊区一个隐蔽的胡同里。堕胎的是个老太太,屋子点着蜡烛烧着香,光线不好暗沉沉的,甄晓娴一进去,只见烛影摇曳香烟缭绕,倒被这阵势吓了一跳。原来这个老太太专门堕胎,总觉做的缺德事儿,点点蜡烛烧烧香为的求个心里安慰。做以前,老太太净手焚香,跪在观音菩萨面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引得甄晓娴忍不住又想哭,想她苦命的孩子,就在她肚子里活了几十天,这也算来了趟人世…… 老太太很有经验,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做以前先用B超检查确定,然后再采取措施进行堕胎。老太太看着B超,自言自语道:胚胎是个扁的。 啥意思?躺在手术床上的甄晓娴看着被B超仪荧光打的一脸惨白的老太太忍不住问了句。 一准儿是个姑娘。做了这么多了,一般来说,要是扁的就是姑娘,要是圆的就是儿子。你确定不要吗。你头胎不是儿子吗。这要了多好,政策也允许,儿女双全的。老太太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态度说。 眼泪又不争气地流出来了。甄晓娴想,我命不好啊。想罢,还是艰难地摇摇头说:不要了,还是---做了吧! 甄晓娴还没来得及跟唯一知情的甄晓雅说她堕胎的事儿。突然,却接了甄晓雅一个电话:晓娴,你知道吗,妈跟我说,小玲的孩子没了。她跟妈说,这一胎,妊娠反应特别厉害,三个月后才刚好点儿,不怎么吐了,前天去医院例行孕检,你猜怎么着,大夫跟她说,胎停孕已经两周,一点胎心音都没有,孩子早不行了。建议马上做了,停孕后胚胎萎缩干瘪紧紧粘附在子宫上,如果不赶紧做掉,子宫会受到伤害,影响下次生育。这不,她刚做了没几天,守着妈哭啊,跟个泪人一样。其实,妈心里也不舒服,小衣服小被子做了一堆,就等着抱孙子了……咱们抽时间去看看她吧,怪可怜的。唉,对了……甄晓雅突然想起甄晓娴肚里的孩子:你就别做了,不嫌弃咱妈,就让她给带着,对她也算个安慰……晓娴,你说话啊。甄晓雅只听见话筒那边甄晓娴抽泣的声音,她心里有点儿发毛:你怎么了,说话呀…… 姐,我刚做了没两天,还没来得及跟你说……甄晓娴说完就挂了电话,抱着电话她放声大哭。旁边的王鹏不明所以,也不敢吭声。 再说甄晓娴家,自从帅帅上幼儿园,婆婆就把市中心的那套两居室让给了她们一家三口。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也就四十多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建筑格局本身就反应了那个年代人们的审美,根本不知道讲究什么调调情趣的。一看就是有的住就行。四十平米多一点的空间,中间一个窄窄的国道,并排着四个起居空间,从左到右看依次是卧室,厨房,卫生间,卧室;从右往左看呢依次是卧室卫生间厨房。这四个空间,哪个空间都不能缺。因为我们是人,要睡觉,要吃饭,要拉屎撒尿。所以哪个空间都缺一不可。 甄晓娴觉得有点儿太小。但是好在位置,帅帅上学方便,晓娴工作方便,老小区的周围配套设施周全,吃喝拉杂日用起居都十分方便。 入住时仓促,根本没来得及收拾,年岁日久的屋子,再加上这一两年小帅帅肆意涂抹,本来就局促的空间更显的杂乱拥挤。每天晚上睡觉,躺到床上抬起头时,目光就落在屋顶那块墙皮剥落处,每天晚上下班回家,入目便是被帅帅涂鸦的惨不忍睹的墙面,甄晓娴看在眼里烦在心里,再加迫不得已丢了的孩子,她心里总觉气儿不顺,看什么都烦。这天天过的什么日子,这是当人吗?我不能总是这样,她想起大姐的话,过好每一天,过好每一个现在。现在是什么样子,现在就是这样吗,孩子养不起,屋子灰涂涂。不行,我得把房子装修一下,装修成我喜欢的样子,欢喜了一天是一天…… 二十七 母亲节 那是五月初的一天晚上,家里只有甄晓静。她正默默往嘴里拔饭时,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拿起来一看,是县城上学的女儿安琪。这个点儿了,会有啥事儿?甄晓静心里莫名地惴惴。她放下筷子赶紧摁了接听键,电话那边马上传来安琪的声音,声音有些微微激动,妈妈妈妈…… 甄晓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问道,安琪你好好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安琪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妈妈妈妈,我跟弟弟都想你了,你明天来县城看看我们。话筒那边又传来安麟变声期的嗓音,妈妈妈妈,明天是星期天,你一定要来呀…… 听孩子们如此说,甄晓静有点儿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也难怪,最近几年他们家诸事不顺,一旦有点儿风吹草动她都忍不住往坏处想。 这一阵儿,甄晓静单位事儿比较多,按甄晓静本意,是打算这周就在老家休息休息,等下周再去县城看孩子们,有时候也不是因为工作忙,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少去一次县城就少花一次车费。少去一次县城就节省一点开支。然而,甄晓静架不住两个孩子央求,还是答应了他们。 甄晓静周五晚上到的县城。推门进屋时,两个孩子见妈妈果然来了,忍不住喜形于色,齐齐扑过来一边一个抱住她的胳膊,娘三个就扭成了麻花笑做一团。晚饭时婆婆给做的家常闲饭,一家人吃饭完收拾利索锅碗,甄晓静就带一双儿女习惯性出门遛弯儿。出门前,甄晓静征求孩子们意见:咱们是走后马路呢,还是走中心市场? 后马路!两个孩子异口同声。 为什么?甄晓静以为孩子们跟她一样,想走中心市场。中心市场属于县城繁华地段儿,哪里汇聚了很多好吃的和好玩儿的。而后马路上什么也没有,太冷清了。甄晓静些纳闷,你们为什么不去中心市场,中心市场多热闹啊。 因为---安琪笑了,却没往下说。她看看甄晓静,又歪了脑袋冲着弟弟安麟坏笑。 因为中心市场吃的东西太多。我们怕受不了诱惑,又想买着吃!安麟却没想太多,心直口快地说道:你又不允许我们大晚上乱吃东西。 这样啊!你们连这点诱惑都抵挡不了,以后还能干啥事儿。今儿,我偏要走中心市场。看看你俩到底有没有自制力。甄晓静说。 两个孩子听了,对视一眼吐吐舌头,只好跟在甄晓静屁股后边出了门。 初夏的风轻柔拂面,母子三人一路说说笑笑。溜溜达达出了小区向西一拐,就进了一条胡同。穿过这条窄窄的胡同,出了胡同口,眼前豁然就是人声鼎沸的中心市场。 娘仨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一路过来,有卖衣服的卖玩具的,有卖五金的卖日杂的,以及水果杂粮的,市场尽头是几家卖小吃的摊位,烤肉串儿的就夹杂其间。还没走进炒肉摊儿,远远地已经闻见了空气里弥漫的烤肉香!越是走近那味道就越是诱人。 之间烤炉里的碳忽明忽灭,摊主正一手蒲扇,一手翻动肉串儿。肉串儿上一大滴油“啪嗒”掉进烤炉,紧接着“忽”地窜起一股火苗,那火苗瞬间映红了摊主的脸。只见他迅速拿起肉串儿扑灭火势,再麻利把肉串放回炉子上,双手翻飞继续烤着肉串。虽说是不冷不热的天,摊主的脸上却油浸浸冒着汗,在炉火的明灭,那些汗珠儿也亮晶晶地一闪一闪。 安琪和安麟的脚步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甄晓静偷眼看向二人:只见小姐儿俩看肉串的眼神儿,简直就是扽不断折不弯的四条射线。甄晓静笑笑假装没看见: 安琪,前边有买旧书的。你那么喜欢看书。咱去买两本《读者》瞧瞧吧! 小安琪小安麟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甄晓静。又低下头,默默地没吭声。 要不,给你们买几串吃吃。甄晓静故意逗他们:你说呢,安麟。 安麟没听出妈妈的调侃。真的停下了脚步。 走走,安琪却在一边催促。赶紧走过这一段就没事儿了。 安麟只好跟着往前走。 咱再买几本书吧。甄晓静接着考验俩人,我知道,安琪最喜欢看书了。 妈妈,不买了不买了。安琪接话。 你那么喜欢看书,怎么突然不买了。 旁边就是烤羊肉串的,我闻着羊肉串儿的香味看不下书去。安琪苦恼地说。 你就这点儿出息呀!甄晓静笑了,用手指头戳着安琪的脑门羞她。安麟也羞她,安琪嘿嘿笑着自嘲。 娘儿仨逛完夜市,一路说说笑笑往回返。穿过前面这条胡同就到了他们租住的小区了。这时却发生了甄晓静意想不到的一幕。 刚进胡同口,安琪就突然蹲下身,甄晓静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安琪鞋带松了。甄晓静和安麟只好慢慢走着等安琪,安琪系好鞋带紧跑两步也跟了上来。 娘儿三个继续往前走。没几步,安麟也突然蹲下身,晓静再看,又是系鞋带。她不以为意,就跟着安琪接着往前走。结果呢,等安麟追上来时,又换成了安琪蹲下身整理鞋带。 这两个孩子确实爱走着走着路系鞋带,但是,没见这么频繁过呀。甄晓静心里微微过意了一下,一边走一边跟安麟叨叨:你姐姐,连个鞋带都系不好。安麟听了只是吃吃地笑。 没想到,过不一会儿,安麟又一次蹲下身系鞋带。甄晓静这次真纳闷了,问安琪:你姐儿俩,今天是怎么了?这么大人了,连个鞋带儿都系不好! 安琪也是吃吃直笑,并不说什么。等安麟追过来,两个孩子一汇合,登时笑的前仰后合直不起腰来。尤其是安琪,开心地又蹦又跳。甄晓静莫名其妙站在一边看着孩子们笑。等他们笑够了才问:你们为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妈妈。安琪嘴快:我跟弟弟想考验考验你,是不是重男亲女。 怎么考验! 我和弟弟商量好了。我俩都假装系鞋带。如果弟弟系鞋带的时候你特别关心,那就说明你重男亲女。 甄晓静松了口气:我重男亲女吗? 你不重男亲女。安琪说:我跟弟弟以为你重男亲女呢。我和弟弟都认为,我系鞋带的时候你肯定不关心,弟弟要是系鞋带的时候你肯定会关心。结果呢,你谁都没关心。谁都没关心,说明你真的不重男亲女。 你们为什么要这样?甄晓静好奇地问。 因为我和弟弟都觉得,奶奶重男亲女。每次我做错了事儿,奶奶都训我,弟弟做错了奶奶从来不训,如果不能确定是谁做错的,奶奶一准会埋怨我。把错事儿安在我身上,所以我们觉得你也是这样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啊!甄晓静也笑了:所以,没人的时候你就老是吆喝弟弟!你那是报复,是吗? 安琪听了甄晓静的话,突然不吭声了。 是不是啊?甄晓静假装生气地问安琪。 是是,妈。姐姐特别爱生气,生我的气找我的事。安麟看看安琪幸灾乐祸地实话实说。 回到家,母子三人说不完的话。甄晓静突然想起。两个孩子都到青春期了。好些问题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尤其是男孩子安麟。这不,前一阵,安麟突然跟她说:妈妈,我鸡鸡上怎么回事儿,长毛了!过两天,安麟又跟她说:妈妈,我鸡鸡怎么回事儿,每天早上起来总是撅着。 晓静当时只好说是你长大了。这阵儿一直也在想这个问题,怎样才能好好回答孩子。现在也想好答案了,乘着他们心情好赶紧说说吧。甄晓静装作随便的样子问孩子们:你们有没有上生理课,就是讲青春期的那种课。 有啊!两个孩子齐声回答。 那么我考考你们!安琪先说吧。我问你,男女孩子进入青春期以后身体会发生什么变化。甄晓静一本正经道。 安琪一一答对。 该你了安麟,男孩子呢,进入青春期身体会有哪些变化?甄晓静更关注安麟。 长喉结,胳肢窝下边长毛毛。***上边长毛毛。安麟对答如流。 说的都对,说明你好好学了。再想想还有别的现象吗。甄晓静又问。 说话会变声。安麟想了想说。 别的呢,甄晓静继续追问。 还有---遗精!安麟小声说。 这就对了。甄晓静尽量以平常的神色回答安麟。其实她等的就是这句话:所以,身体发生变化很正常,这就说明你们长大了,是大人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两个孩子争着跟甄晓静说:妈妈,你不是喜欢逛街吗?你去跟我霞霞姨逛街吧。给自己买点儿东西。 就不胡花钱了!再说,我也没啥可买的。 你还是跟我霞霞姨逛逛吧!两个小孩使劲儿催促! 不买不买,我需要的时候再去买。你们就别管了。 你去吧!两个孩子简直在央求了! 这是怎么啦?甄晓静纳闷地问他们:你们平时可没关心过我呀! 两个孩子咯咯笑了。 安琪问:妈妈,今天几号? 不知道。 你看看手机。 甄晓静打开手机看了一眼:五月八号。 看甄晓静还是傻呆呆的。 安麟忍不住了:妈妈,今天是母亲节。 妈妈,你知道我俩为啥让你来县城吗?不是让你陪我们,是想让你给自己买点东西。因为今天是母亲节。安琪解释。 甄晓静语塞。顿了顿,她说:好吧,我去。我早就看上一个包,一直舍不得买。总觉得有用的就行,买了浪费。但是我心里挺喜欢,我这就给你燕儿姨打电话。让她陪我逛街,顺便让她饱饱眼,要是她觉得好看我就买了。 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去吧去吧。 晚上回来时,甄晓静手里拎了两个服装袋,肩上还挎了一个新崭崭的小坤包。甄晓静认真奢侈了一把,花三百块钱把那个心仪已久的包买了,一咬牙又把看了好久的两件衣服也买了回来。 二十八 电话粥 为了不耽误周一上班,星期天晚上甄晓静就回了安家镇。回到家也只有她一个。自从两个孩子上了初中,家里老人也跟着去了县城陪读,丈夫安洪波挣不挣钱,见天儿在外奔波,这几年来,家里常常只有甄晓静。 一个人闲着没事儿,她就给大姐甄晓雅拨电话,忍不住跟甄晓雅絮叨安琪安麟的母亲节小伎俩。甄晓雅听了后发感慨:晓静呀,你真是养了一对孝顺儿女。现在吃点苦受点罪,等老了,且有你享福的时候!甄晓静听了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儿又开始犯愁: 你说,姐,我现在是啥办法都用上了,可安琪安麟这俩孩子,唉…… 嫌村里教学条件不好,我给他们求亲戚托朋友转学到县城。怕这俩祖宗吃不好,我把七十多岁的爷爷奶奶请到县城陪读去。可结果怎样,到现在论学习学习不好,论身体身体也不太好。 就说这身体吧,安琪一直是身子骨弱,吃饭刁,一月生一次病。安麟倒还行,不挑吃不挑住。可是你也见天说,安麟太瘦了得长点儿肉。眼看着,都到了长身体的年龄,结果,要是连个个儿都涨不起来,你说我这辛辛苦苦赚了个啥,。我现在,心里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兴许长长就好了。你看我小时候,不也病殃殃的,现在比谁都壮。甄晓雅找话安慰甄晓静。 姐,你知道,一开始,人爷爷奶奶坚决不去县城陪读,当时,我倒真有心自己去陪读,来回跑家。可是我的工作性质不允许,试了试根本跑不过来。我这个工作,挣的不多,可全家的日常开销人情来往,也都能应付过去,又不敢扔了。 好说歹说给做工作,再加爷爷奶奶毕竟疼孙子。这不,老两口终于都答应去县城陪读了。去了我能省心吗?我心里天天吊吊着呢,生怕俩老人有个三长两短的。一则七十来岁的人,连村子都没出过几次,到县城给我看孩子,要是住不习惯,身体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真成了安家的罪人了。还好,这一年,爷爷奶奶身体没事儿,也习惯了。除了给孩子们做做饭洗洗衣服,平时也知道出去转悠转悠锻炼身体。 可是,算下来就是四个人的花销,你说,吃不花钱?还是住不花钱?光租房子一年八九千。英语辅导班数学辅导班,我这一出都是双份儿的。四个人吃饭,张张嘴都是钱。奶奶过日子倒是节省,节省的让我看不过去。 说实话,姐,我还能拿出他们吃饭的钱来。可是奶奶一弄啥只给俩孩子做好吃的。爷爷在边上巴巴看着不敢吃。你说这是干啥。反正我在的时候,就让孩子们给爷爷端过去。孩子们大了,不能这样。我自己都看不过去。至于奶奶,我就不劝了。这么多年,劝也白劝。永远喝稀粥就馒头吃咸菜。 唉,我们家这点儿事你还不知道,那几年洪波一屁股债,一点指望不上。同事们看着我这么着,还以为洪波在外边挣了多少大钱似的。我也不解释,一个,解释人也不信。有时候,你说多了,人不同情你还瞧不上你。可是,我们真的是吃了上顿等下顿。工资卡上的钱从来是还没到卡上,就被我预算出去了。孩子的辅导班是月月要结的,安琪身体不好,基本上每个月要支出好几百块钱医药费。这不,给安琪矫正牙齿,刚刚又干掉我一万多块。 姐,为了这俩祖宗,我把能想的法子都想了,能用的法子都用了。怕他们吃不好,把爷爷奶奶搬过来,租了房子专门给他们做饭。怕他们学习不好,给他们不停地报辅导班儿。你说,这成绩,怎么就不见好。我都不敢跟同事们说。怕人家笑话:这么大代价就考这么个狗屁样。甄晓静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安琪安麟的学习。 甄晓雅没想到甄晓静还有这层顾虑,想插句话开导甄晓静。甄晓静却没给她机会,接着往下说,甄晓雅只好听着:你说,姐。不能批评也不敢埋怨,尤其是安琪,小姑娘家,说重了又怕她伤自尊。再说,俩人也不是不学,看着还挺认真挺用功。 唉!甄晓静深深叹口气:真不知道怎样才好,我现在对他俩的上学也没啥期盼了,能多年一天书就多年一天算了,上好大学更是不去想了。尤其是安琪,听说有一种叫三加二的,初中直接考,五年出来拿个大专证。都说现在上个幼教什么的,好分配有工作。安琪一个女孩子,我就想着她能有一份工作养活了自己就行!姐,你帮我也打听着点儿,咱早做准备…… 甄晓雅根本插不上嘴,一直在旁边当听众。瞅个空档,她插了一句:晓静,能在母亲节想起你,有这么懂事的孩子,你就知足吧。至于成绩,你不能操之过急。我还是那句话,一定让孩子们找到适合自己的学习方法。辅导班能不上就不上。那也是根拐杖,能不拄尽量不拄。 嗯,是,可这人那,她就不能十全了。甄晓静说:我也是没处说,就跟你唠叨唠叨。 说着安琪安麟,甄晓雅却忽然想起甄一鼎,跟甄晓静感慨:真快呀,晓静,我怎么总觉得一鼎还是安琪安麟这么大,可现在,也成了孩子爸爸。 甄晓静说:他那有个爸爸的样儿!一月半月不回老家,回了老家,看见聪聪跟看见别人家孩子一样,从来也会因为这么长时间不见孩子,能抱抱孩子亲亲孩子,孩子呢也不找他,这爷儿俩倒好,各玩儿各的。 唉,总归来说,一鼎还是个孩子。甄晓雅感慨着又想起甄一鼎小时候,忍不住问甄晓静,你还记得吗,那次咱俩逛街,碰见个小男孩,出奇地像一鼎。 记得记得。甄晓静说罢又有些黯然,可是,只是长的像,人那小孩,身上穿着阿迪耐克,手里拎着苹果手机。我记得咱姐俩不约而同愣住了,盯着小男孩看了好一阵。我还记得咱俩又不约而同地对视,我说,姐姐,这个小孩长得真像一鼎!你说,是,我也觉得。然后咱俩都眼泪蒙蒙的。 甄晓雅说,你当时说的话,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你说,姐姐,要是爸爸在世的话多好啊!妈妈就不用这么奔波了,一鼎保准就像这个小孩,吃好的穿好的,过得无忧无虑的。 我们没福,晓静!甄晓雅听着甄晓静的话,泪水又打湿了眼眶。 默然良久。甄晓静又跟甄晓雅絮叨,一鼎小时候爱找女朋友的故事。甄晓静又想起甄一鼎的另一个故事 甄一鼎小学开始就喜欢找女朋友。那时甄晓静在县城上职中,课业不很紧张。她每周末都雷打不动回家看望小弟,给他洗个澡洗洗衣服做顿好吃的。有一次甄晓静给甄一鼎洗衣服,掏衣服兜时顺手掏出张小纸条。展开一看:彤彤,我喜欢你。 还没谈过男朋友的甄晓静气的什么似的。逮住一鼎,少不得一顿教训。甄一鼎呢,从小这么个主:只要抓不住证据打死也不承认。若是抓住证据了呢,那你就说吧!他也不争辩,至于心里怎样想,大人可真不知道。天真的甄晓静还以为弟弟知道错了。不再找小女朋友了。岂知,转过一周周末回家,给甄一鼎洗衣服时,又从他兜里掏出了小纸条!甄晓静一看,吓一跳,彤彤,我爱你,我们结婚吧! 甄晓静气急了,直接打电话给甄妈妈:我可管不了你家一鼎啦啊!这么小就知道找对象。我都从他兜里掏出过好几次纸条了!妈妈,你回来可记得教训一鼎啊! 说完,她匆匆回县城上学了。县城还有正上初中的甄晓娴需要照顾。然而甄妈妈鞭长莫及,回了家看见小儿子,疼还来不及,小纸条早忘了。想起来的时候有可能在东北,并且是甄晓静又打电话跟她诉苦时。 所以,大家都知道,打小,甄一鼎就喜欢找对象,小学找,初中找,高中找,大学接着找,一直到结了婚成了家这才算消停。 以前吧,甄晓雅就觉得甄一鼎爱找对象,这一点跟大姊妹几个有点儿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她也想不明白。跟甄晓静这么一聊,她终于明白:一鼎的心里有个洞,需要用爱与被爱来填充。他心里缺爱,他缺少被爱,被关心,被呵护!因为在他最需要被爱的童年时代少年时代,却恰恰缺失了最最需要的爱。甄晓雅突然特别心疼这个小弟。她突然想到甄一鼎的生日马上到了,给这个小弟过一回生日吧。她想象,一鼎会打心眼里喜欢。 甄晓雅这样想着,就跟甄晓静说了自己的想法,晓静,抽个周末,你也来市里吧,咱给一鼎一起过个生日。 甄晓静满口答应:好的好的,我也好长时间没见你们了。你组织吧,组织好了跟我说一声,去市里咱们再聚一次。 无标题章节 妈妈(四十四)又是生日2016.6.7 甄一鼎的生日赶在周末。那天上午,甄晓雅给玲玲打电话:小玲,你在店儿里吗,呆会儿我想去你那里玩会儿。 来吧来吧,姐。刚送走一拨批发玫瑰的客户,店儿里没啥人,你来吧。 你在哪儿,天成路店儿还是东关路店。 我在天成路花店,你来这儿吧。玲玲说。叫上贝贝,也一块来。 她呀,来不了,数奥课,耽误不得,一耽误就接不上茬了。甄晓雅实话实说。 放了电话,甄晓雅直奔天成路五十八号。 起先,甄一鼎和玲玲在东关路上俏江南边上经营了一个小小的烟酒店。来俏江南消费的客人为了省钱,多半会在他们的亨通烟酒店把酒水制备齐了。虽然只是一个酒店里和一个酒店外,里外里的酒水价钱能差出一半。总之,酒水进了饭店那就是咸鱼也能翻个身。像甄一鼎小两口一样,经营烟酒店的商贩也是瞅准了这点,纷纷在饮食街或者大酒店大饭店旁边开起了烟酒店。在北方城市,往往看见小烟酒店就能找着吃饭的地方。 东关路是条饮食街,俏江南只是其中一家大饭店,除此,各种档次大大小小还有好几十家饭店。除了来俏江南就餐的顾客,到其他酒店的顾客也经常顺路从他们店儿里买酒买饮料。所以,甄一鼎小两口的亨通烟酒店,虽说店面不大生意也还不错。 在俏江南边儿上开了亨通烟酒店没几天,玲玲坐在自家店儿里,打量对面时,发现马路对面的省医院车水马龙,探望病人的人经常拎着果篮儿花篮儿往里走。她心里一动,我们一边儿卖着烟酒,何不再卖点儿鲜花。结果呢,歪打正着,不光对面医院看病的的从她这里买花篮,去饭店吃饭的客人也时不时从她这儿买花儿,因为只要去饭店,就总有过生日祝寿的,结婚纪念的,孩子满月的,她的鲜花生意居然也能干,到最后,玲玲的鲜花生意比一鼎的烟酒买卖还挣钱。 再后来,偶然一次,一个经常来她这儿买花的客人攀谈起来,玲玲忙着给客人插花,俩人有一搭没一搭扯着闲篇儿,客人打量着一排排鲜花随口说玲玲,现在微商这么火,你可以试试网上销售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回头琢磨,玲玲心想,这买卖能做,既不耽误我时间也不耽误我眼下生意,而且网上都是预定,她那里预定了我这里再进货都不迟,还不积压资金。 试试吧,说干就干,转头玲玲就申请了微信公众号。一开始买卖零星。玲玲看着有赚头,一咬牙自己花钱又去北京又去上海专门学了插花艺术,忙忙做了样花,拍了照上传空间,没想到,效果出奇地好立马见好,不一阵儿网上的生意就火了,比实体店还赚钱。现如今他们在天成路租了个大门面,又雇了两个小工,专门做起了鲜花生意。如今,一鼎两口子开着两个店儿,一人经营一个店面,玲玲打理天成路大店生意主营鲜花,一鼎管理东关路小店兼营烟酒鲜花。 甄晓雅到的时候,玲玲刚闲下来。见甄晓雅来了她赶紧端出茶具,又拿出几碟好看的小点心:姐,尝尝这个,网上买的,打算周末回老家看聪聪。我先打开了,这是手工曲奇,我尝了尝味道不错!还有这个蛋糕,夏日绵绵卷,你尝尝,你不是最爱吃甜点吗! 甄晓雅捡了一枚曲奇放进嘴里:不错不错,酥脆香醇还不糊口,一吃就尝出来了,原料又好时间又新鲜,她顺手拿起包装仔细瞅了瞅:咦,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还以为是大品牌,没见过这个品牌呀。 玲玲笑了,姐,我从网红店儿买的。不是什么大品牌,价钱也不贵。 甄晓雅也笑:又便宜又好吃,比那些进口的还好。怪不得你们这些小年轻天天网购,看来网上还真有好东西。 那是,买对了又便宜又好,我现在,好些东西都从网上买,一年到头去不了两次商场,现在连超市也懒得去了。 可我还是不会。甄晓雅又捏了一块曲奇放进嘴里说道。 学学网购吧,姐,坐在家里东西就给你送手里了。像我们这样天天忙得顾头不顾尾的人最喜欢了,一下子省出多少商场超市的时间。 奥,我这就明白了,怪不得你的鲜花网上卖的比店儿里还红火,原来又便宜又省事儿。甄晓雅恍然道:可是,我还是不会网购。 这个没什么难的,手机上下载淘宝,再绑定支付宝或者银行卡,你到时候想不网购都难。玲玲咯咯笑了。 那,你给我鼓捣鼓捣。甄晓雅把手机递给了玲玲。 刘玲玲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帮甄晓雅搞定了,她把手机还给甄晓雅:诺,好了。 自从玲玲教会了甄晓雅网购,她就一头扑进这个网购大潮不能自拔,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再说甄晓雅,来找玲玲主要是惦记甄一鼎的生日。她喝着茶又四处看看,问玲玲:一鼎呢!在东关路店儿吗? 没,这阵儿小顾一直看着了,玲玲说。小顾是玲玲的一个店员。 玲玲又说,一鼎去云南了,我们想找到直接进货渠道,以后就不从二道贩子手里进花了,省的让他们再从中剥层皮。 哎呀,我还想着后天过来给一鼎过生日呢!甄晓雅遗憾地说。 人呀,人早过了!玲玲听了笑着说道。 为啥!甄晓雅纳闷。他生日是四月十八,这还不到日子呀。 四月十八,这不是你弟阴历生日吗。可人偏偏要过阳历的四月十八号。早就逼着我给买生日礼物把生日过了!玲玲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可那不是他生日啊!甄晓雅更纳闷了。 人才不管,还不到四月十八号,人就巴巴提醒我了。这不,结了婚到现在,几年了,从来等不及正日子,四月十八号准得给人买了生日礼物。拿你弟弟真是没法,跟个孩子一样,天天惦记着生日。 男人嘛,孩子气的多。甄晓雅笑着打趣儿:他倒会想啊!像这次,多亏他出差了,他要在,这一年就要给他过两回生日。那要闰月呢,难不成要给他过三四次生日。简直周扒皮啊! 姐妹两个嘻嘻笑了。 过不过生日的,咱也吃!中午我请客啊!甄晓雅跟玲玲说。 那好吧,姐,等下周一鼎回来了,我们请大家吃顿饭,顺便给他再过回生日。这一阵忙的,我也正想放松放松! 按着他们聚会的惯例,提前两天,玲玲就在微信群里通知大家:大家好,一鼎想请大家聚聚,时间定于本周日,建议哈,在不影响大家正常活动的情况下,能来的尽量都来! 小敏连发三条微信: 我去。 带大宝! 好像还得带上你哥。 甄晓雅紧接着发两条: 我报名。 顺便给贝贝和你姐夫报上名。 小玲问:吃啥,火锅还是炒菜? 这里还没商量好吃什么,远在安家镇的甄晓静看微信时,正好看见市里那帮子在微信聊天。 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聪聪放在大腿上抱着,跟大家语音:我跟甄聪聪也去,甄聪聪报个名。然后就传来不到三岁的小聪聪奶声奶气的声音:我和二姑都去。 光你们吃呀。这一听就是甄晓静在教聪聪。果然就听见电话那头,聪聪学舌的声音:光你们吃呀!甄晓静在一边使劲搞坏:聪聪再说一遍,你就说,光你们吃呀不带着我。可惜聪聪太小,还说不了太长的句子,只是扯着嗓子来了一句:光你们吃呀! 玲玲听了赶紧回应:我们叫聪聪,聪聪来吧,聪聪跟二姑都来。 正看微信群里大家的七嘴八舌,玲玲突然给甄晓雅打来电话。玲玲征求甄晓雅意见:姐,你给推荐一下,咱们去哪儿吃好!你知道的地方多。 在哪儿都一样,主要是大家聚一聚。甄晓雅一时也想不起来,随口说道。 那我定饭店了啊。玲玲说。 好的,好的。 过不一会儿,玲玲又给甄晓雅打来电话:定了,光明渔港吃海鲜,离你们稍微远了点儿。 那没关系。诶,小玲,我突然想,要不,咱们换个地方吃饭,去博物馆附近。咱们可以早点到,逛逛博物馆,还能带孩子们喂喂鸽子。甄晓雅说。 这主意不错。玲玲立马取消了光明渔港的订餐,又迅速预定了全聚德博物馆店,一切安排妥当,大家都巴巴等着周日晚上去吃全聚德。 晚上等刘中禹回来,甄晓雅跟他一说吃烤鸭,他马上反对,我不想去全聚德,我有一个朋友,就喜欢全聚德那一口,都十来年啦,每隔一阵就去吃一次烤鸭,我都要吃顶了。甄晓雅以为刘中禹喝酒喝多了也不当回事儿。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刘中禹依然坚持不去全聚德。 看刘中禹这么坚持,甄晓雅想,换就换呗,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甄晓雅拿起手机给玲玲电话:要不咱换换,换个酒店!要不还吃光明渔港!你姐夫…… 姐,光明渔港生意比较火,每次都得提前好几天预约,现在再定,怕是太晚了。唉,真可惜,刚刚把光明渔港订餐取消了,玲玲顿了顿又说:姐,你跟姐夫商量吧,你们说去哪就去哪儿! 刘玲玲刚从市场批发了一车花,正往店里赶,路上一劲儿堵车,店里还老催促。刚才一不小心差点儿撞了人,正心有余悸着,突然接到甄晓雅这样一个电话。心里就起了毛:她知道一鼎最看重大姐。当时打电话征求大姐意见,也是为了尊重。可是,怎么吃顿饭就这么难,两天了,饭店都纠结着定不下来。 小玲,就这么一说,咱不变地方了,老换来换去,麻烦,再说,就一顿饭,你姐夫就将就一次。下次咱不定全聚德不就行了?甄晓雅听出玲玲那边正开着车:小玲,你慢些开车,我放电话了啊。 你道甄晓雅为啥突然决定不换酒店了!因为她从玲玲的电话里听出了恐惧。她不愿让小孩们因为主动请大家一次客觉得那么麻烦。 而事实上就是如此,他们家人多,天南海北,就拿吃来说,喜欢吃啥的都有,比如甄晓雅喜欢吃甜食玲玲偏偏不能碰甜食。甄晓娴顶喜欢吃肉各种肉,甄晓静却是肉味儿都不能闻。甄妈妈呢喜欢吃水果,而小敏就不明白,那个水果有什么好吃的……总之,各种奇葩。所以,甄晓雅经常想,人多了自然就是江湖,他们姊妹十几个就是个小江湖。她经常开玩笑跟甄晓娴说:玩得了咱们家这个江湖,你出门在外肯定就是个老油条。 所以,别看是吃吃饭聚聚会,真还就是个大事儿。 周日下午。甄晓雅还有甄晓静聪聪一家三口早早就去博物馆喂鸽子了,刘中禹带着贝贝去看博物馆展览,晓雅晓静给聪聪买了鸽子食儿,陪着聪聪喂鸽子。 为了甄晓静和聪聪能来,甄晓雅特意开车回老家拉了一趟。她的意思是,人越多越好。能多来一个就多来一个。本来以为星期天的,能把安琪和安麟都拉来,没想到人两个小孩这次特有主意,打死不来。为啥,作业多的堆成堆,玩儿爽了就完不成作业了,周一等着挨老师批评吧。批评还是小意思,安麟已经因为作业的事儿被老师用板子打过好几次手掌了。安琪说,弟弟的手都被打肿了,疼得只跟老师求饶。 小敏带着大宝来了。不一会儿小玲也来了:我为了这次聚会,把店门都提前关了。 之后,大家一边看着聪聪和大宝喂鸽子一边等大部队来。 左等没人来,右等还是没人来。 小敏突然说:咱妈也来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我好去看看她!甄晓雅感觉很意外。 她来了也没在家住。 为啥?甄晓雅问。 她要换那套老机器,把旧的买了换成新的。 快七十岁的人了。何苦呢!晓雅听了又是一愣,接着说:他也没跟我说过啊。 妈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他谁都没商量,她知道全家人都不同意。就一鼎知道点情况,他也没阻拦一下。还给妈钱让她买机器。我跟他矫情,他说,全家人都不支持,可她就是非要换。那你还阻拦她干什么,想上就上吧,她高兴就好,就当几万块钱给她买堆玩具了。玲玲说。 姐,你说,妈那个工厂根本不怎么挣钱了。咱也不是钱多的流油。哎。你说无论我嫂子哪里,还是我这里都忙的顾头不顾尾,她不干厂子,给我们看看孩子也好啊。这不,聪聪马上上幼儿园,我这到时候两头三头地忙。唉,没办法,我一媳妇,也不能说什么。小玲快人快语: 两天了,妈叫了我哥,一鼎,我三姐夫一起拆卸机器呢。 叫我二姐夫,我二姐夫手掌受伤感染了,掌心吐吐地流脓,干不了。 怎不叫你大姐夫。甄晓雅越来越纳闷。 他那小身板儿,算了吧。玲玲又说,我以为,那么多人,用上两天还拆不了一堆机器啊。这都三天了,这不到现在还不来。准是还没拆完。 那咱就等等吧。他们迟早是要吃饭的。甄晓雅只好说。 晓雅小玲,他们这里聊着天等男人们和妈妈来吃饭。都七点钟了!还是没动静。打电话吧,没人接。 这么晚了,估计来不了了,我看咱们先开始吧!刘中禹建议。 好吧。一边吃一边接着打电话。小玲说:多晚他们也得吃饭吧。 终于给甄妈妈打通电话,甄晓雅问:妈,快完事了吗?什么时候能过来! 没呢,还得两三个小时。 那,我们等你们。 别等了。我们不过去吃了。装完了车连夜赶回老家。甄妈妈在电话那头说。 奥,那好吧。甄晓雅知道,妈妈她们肯定累的够呛,根本没心思吃什么饭菜。也不可能扔了机器巴巴赶来吃一顿饭。只有把机器拉回老家,心里的石头才能落了地儿。 一个奇怪的生日聚会,当时玲玲招呼大家,多少也有着给一鼎补过生日的意思。甄晓雅也领会的没错,还特特定了蛋糕。 蛋糕及时送达,寿星却没能出席。 甄一鼎的寿宴上,刘中禹领着一波闹哄哄的妇女儿童草草吃了顿饭,然后,各回各家。 三十一寸一寸静享时光 一花园 那是一个端午。 甄晓雅一家早上出发,一个多小时之后,三口人就已经站在甄妈妈的大院儿了。进家门时,她顺便看了看时间,大概上午九点多。 回家了,就要看见妈妈了。 抬头看天,天是那么蓝,空气里还有微微的青草味道,清晨的阳光仿佛从陡峭的太行山千仞峭壁出发,它们走过重重山脉,来到山脚下的这个小村庄,稍作休整,然后,一路跳跃着奔跑着,经过人家的屋顶、烟囱、院墙、树梢…… 来到甄家大院儿时,它们悄悄地爬过粉油影壁,接着,轻轻一跃,瞬间就铺满甄家大院,那些没跃过来的,被挡住脚步的阳光不甘心地从粉油影壁顶上鱼鳞形排列的青瓦缝隙间探头探脑挤进来,在院子里留下一排好看的镂空图案。 粉油影壁是甄一鸣特意从市里请了老画家,照着村西,甄家对面的山山水水画的,对面风景迎面成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脉脉对视相映成趣,竟不知谁是镜像谁是真相。每一次面对影壁,甄晓雅都会莫名地想起一句古诗来“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再看影壁下甄妈妈种的花花草草。嚯,怎么一下子多了这么多! 甄晓雅忍不住笑了,心想:这个妈妈,年前还说,老喽老喽,以后不能再种这么多花了。管理起来倒没啥,就是每年冬天上冻以前往屋子里搬这些花盆,一鸣一鼎在还好。不用人帮忙。他俩要不在,我还得专门请人给我搬半天……。话音还没落,立马把水瓶里泡了一冬天的花枝花杈这一盆那一盆都种上了。这不,大大小小林林总总铺了半个院子。 红的花绿的叶,每一朵每一片,一个个卯足了劲儿赌气似地,要比过谁谁一样长的极好。院子里因了这些花花草草显得生气勃勃欣欣向荣。推开院子的黑漆大门,迎面就是这个被甄晓雅称为“妈妈的花园”的地方。每一个进了大门的人都忍不住会被吸引,讶异于这给大家带来柳暗花明的小天地。甄晓雅也不例外。每一次回家,她觉得最最欢迎她的就是这些花花草草,你看,红的花绿的叶,每一朵每一片,多像一张张童稚的笑脸眯眯地瞅着她。她的脚步忍不住就被勾了过去:不复韶华不负卿,亲爱的们,我回来了,看看你们,看看我们的妈妈。 花儿们好像听懂了,微风吹起,它们摇摆小小的身子,争先恐后地说:好呀好呀,我们也想你了,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们的妈妈也想你了。 走近妈妈的花园,进入妈妈的花园。 东边的影壁和南边的楼梯形成一个拐角,L形的。东边的影壁,中间彩绘两边用青砖砌成多宝隔,多宝隔里放了些一鸣从老乡家淘来的古董,古董间,被妈妈见缝插针放满了花草,南边楼梯砖墙下倒放了几口一米多高的黑陶大瓮,瓮上横了一条整木的松木木板,毫无疑问,板子上板子下,黑陶大瓮的缝隙间也都放满了妈妈的花草。 为了方便浇花,妈妈在花草间辟出了一条小路。穿行其间颇有人在画中游之感。 南边靠楼梯处是小路的一个开口,甄晓雅习惯从这里进入,突然,松木板上一排奇形怪状的肉肉植物映入眼帘。这是她央也是嗜花如命的小弟妹买的。甄晓雅忍不住又乐了:我这个妈妈,养花也讲究着呢,什么流行养什么。 肉肉,可爱的肉肉。只不过在别人家,它们是案头的宠物,温顺的可儿,到了妈妈手里,就都有些蛮不讲理,总之,满盆满钵非常壮观。 那个莲花形的,母株壮硕肥厚,在她脚下,绕膝而生一圈稚嫩分株,活脱脱就是鸡妈妈翅膀下搂着的一堆小鸡仔,那情景动人极了,甄晓雅满含深情看向这株她叫不上名来的肉肉,数了数,一共五个花宝宝!她忍不住惊讶地瞪大眼睛,差一点叫出声来:这真像我们家,一个妈妈五个姊妹! 旁边,旁边的那个更奇葩:母株一样地丰肥美艳,可是她的宝宝们呢,叠罗汉一样一圈摞着一圈,甄晓雅数了数,整整绕膝三个环!甄晓雅看的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受妈妈影响,她偶尔也会逛花市也看见过肉肉,真还从未见过这么壮观的! 还有那个珠珠状的长不了这么整齐咱就乱长,大大小小高高低低旁支侧溢一副探头探脑的样子!那个,还有那个,犄角一样也是支支叉叉收不住的节奏。 甄一凡顺着这条熟悉的小路,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仔细辨认,春天时破土而出的那个,记得当时给它们拍了好多照片来的。最后,她居然没认出几个,心里微微,有些惆怅,真是朝花夕拾岁月无情,这么短短的一两个月,居然都变了模样,好多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 眼睛忍不住又落在了甄妈妈的花盆上,只要能用来养花的家什,统统被她搜罗了来,所以花盆尺寸不一,大的半人来高,小的拳头大小;材质不一,最多的是那种常见的红陶瓦盆,然后黑陶彩绘,白瓷彩绘,红色的粉色的…… 对了,那只粉色的,甄晓雅想起是前几年,刘贝贝一时兴起买的茉莉,养到半死不活,送回姥姥家让姥姥救命,救好了刘贝贝也没兴趣养了。大大方方送了姥姥。 那个古色古香的圆木花盆是小玲的一个破泡脚盆,开裂了,她灵机一动拿回家让婆婆种花。 还有那几个白瓷彩绘还有红色的,是小敏爸爸,知道亲家喜欢养花,他就留意,小区里有些人家,养花养死了花盆没用就扔出来的,他就捡回来再转送给亲家,妈妈珍贵的要死,这些花盆一看就是好东西。 还有这一溜,这是晓静知道她缺花盆一口气给她买了好几十个……即使这些花盆,都是带着故事来到妈妈的花园里的!看着这些奇奇怪怪的花盆,甄晓雅忍不住地,又乐了! 等她回头再看那爷俩:早没影了! 甄晓雅心里明镜一样,她知道这爷儿俩都干什么去了,他们也只能干什么去了! 每次都这样,刘贝贝一到家就撒丫去二姨家找哥哥姐姐玩儿。刘中禹呢,不嫌累,换了运动鞋去村边溜达了。 二絮语 甄晓雅意犹未尽,从妈妈的花园出来便直奔厨房。 就像她知道刘贝贝会去找哥哥姐姐,刘中禹雷打不动会去爬山一样,她知道这个时候的妈妈只能在厨房忙乎。忙些什么她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果然,老远就听见妈妈剁饺子馅的声音。 妈,妈,我回来了! 欧---回来啦!妈妈一边剁饺子馅儿一边回应甄晓雅:贝贝呢,中禹回来了吗! 贝贝去晓静家了!刘中禹溜达去了! 中禹也回来啦!妈妈一听刘中禹也回来了掩饰不住的高兴。她盼望的就是这个,夫妻们和和睦睦少生气。 嗯。甄晓雅应了声:妈,我干点儿啥。和面吗? 不用,我都和好了,这时节西葫芦最多,早上你叔叔给背过来一篓子,咱们吃西葫芦馅儿的,这次都素馅儿的。西葫芦馅儿简单,擦了丝简单剁几下,杀了水就行。一会儿帮着我包吧。顿了顿她又说:对了,锅里有粽子,黄黍子的,你最爱吃。快去吃去! 啊!妈,我不跟你说了咱不急,等我回来了再包吗?你又这样! 哎,我还等你回来再包呢!昨天你刘婶来了,她家孩子也喜欢吃粽子我俩说包就包,一下午包了四十斤米用了两大盆枣。你快去吃吧! 你也真是,我回来跟你一起包,不是省点你的事儿! 用不着啊,我跟你刘婶快着呢! 甄晓雅掀起锅盖,一看:愣了!那么大铁锅多半锅,数不过来的多!想想自己的手艺,于是默默打消了给妈妈分忧解愁的美好愿景。 捡了一个粽子剥着皮她突然想起:妈,什么枣。我可不想再吃蜜枣的啦,去年吃了我婆婆一波,又吃了你一波,全是蜜枣!太难吃了! 今年都包成小枣的了! 甄晓雅吃完粽子,妈妈那里饺子馅儿也调好了。一个擀皮儿一个包馅儿,娘儿两个包着饺子闲话家常! 妈,我听晓静说你换机器得花个五六万的。够吗?甄晓雅问妈妈。其实她心里想的是,妈这么大岁数,孩子们又都能扒拉到嘴里一口饭,要我说你就别再折腾啦。可是话一出口还是落实到了具体问题。就像一鼎说的,这次买机器,妈为啥谁都不跟咱们商量。她知道大家都不同意,所以咱也就别说啥了,她心里高兴,有个好身体,比什么都强。是啊,妈妈决心已定并且木已成舟,就不再说不高兴的话题了,她接着说同时也是安慰妈妈:妈,这个钱倒也不很多一年也就挣回来了!要是再多就不值了。 是呀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老机器都不好使了,天天出毛病,光修机器都费劲儿死了。出来的产品质量也不好,出去还买不上价钱。我换一换机器,花不了多少钱,可是又省心又省事儿,这样儿我心里踏实。 那你,钱呢,够吗?甄晓雅依然直奔主题。 差不离儿吧!这不,小玲人又给我打过来两万块。 我知道,前一阵聚会,我们正吃着饭,你给小玲打电话,小玲在饭桌上转的帐我都看见啦。那这也不够呀,还缺多少!甄晓雅知道,妈妈手里确实没什么钱了。 我不好意思再跟你张嘴了。妈妈黯然。 你养我这么大就为了这个啊!要不,我给你打过去两万块。 先别呢,我先安安机器看看再说,没准儿够了。 妈,不用那么受紧。你闺女拿不出太多钱,这点还是有的。要不,我先给你打过去两万块,不够的话再说。 别别,以前拿你的还没还,又拿你的。 妈,我老早就说了那两三万块钱就算我孝敬你了,你怎么说起来就没完了。 不,不能,我还没有说拿了别人的钱不还的。 妈,别人,我是别人。啊?再说,你到现在还给我们每个人交着五六千块钱的保险你怎么就不说是给别人交的。 对了,妈,要不今年我们都自己交吧,你手里又没钱。 不用了,再有个一两年就交够了。你说真快,一晃十来年马上到期了。 对了,妈,你的钱够不够啊!差多少。 你别惦记。我先看看,不够了再跟你说。 不用给你先打过去一部分吗? 不用。妈妈依然坚持说不用。 三童嬉 娘俩说着话就听见门口传来小孩奶声奶气的叫声: 奶奶,奶奶,你在哪儿? 话音未落,三岁的大宝穿着红T背着小红背包,背包上还绣了只可爱的hello Kitty 。只见她连蹦带跳像个红色的皮球骨碌碌地,眨眼就到了奶奶眼前。 后边跟着慢吞吞的一鸣。 妈妈问一鸣:小敏呢?没回来呀! 嗯,她哪里太忙。说就不回来了!一鸣说:妈,你们快点儿看着大宝吧,跟着我没别的就知道哭,这一路上哭的,我的脑瓜仁儿都要被她炒熟了!说着话转身就要逃跑。 高高兴兴的大宝看见一鸣要走,马上反身扑了过去,带着哭腔:爸爸,爸---爸,你别走,我不让你走…… 你看你看,又哭上了……一鸣满脸苦相,就差自己哭鼻子了。 你说你,这么大人了,你想走悄悄走,你还非让她听见了,你说她不哭能行吗?妈妈一边叨叨一鸣一边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哄大宝:大宝儿乖,来,奶奶看看,你看奶奶这儿有什么好吃的! 大宝立马不哭了,转过身含着手指头,眼睛一眨一眨鬼灵精怪地看奶奶,能有什么好吃的。 一鸣乘机溜了…… 奶奶有包好的粽子,你吃吗? 嗯嗯!大宝摇头。 那,鸡蛋呢!妈妈看见桌上有早餐吃剩的煮鸡蛋,接着哄大宝。 嗯嗯!大宝接着摇头。突然,她想起爸爸,回头一看:咦,人没了!立马哇哇大哭:爸爸,我要爸爸。哭着冲出厨房。 哪里还有一鸣人影。妈妈拉着大宝的小手往厨房走:大宝乖,爸爸一会儿就回来。等他回来了,我揍他,谁让他丢下我们大宝了…… 起先,大宝不想跟奶奶进厨房,后来看看实在找不着一鸣,只好抽噎着不情愿地跟着奶奶进了屋子。 看大宝还是不开心的样子,甄晓雅揪了一小块面:来,大宝儿,看这个,姑姑给你搓个小球球,说着把搓好的面球放到大宝手里:你摸摸,软软的,给你试试,自己搓个球球。 当真,大宝好奇地抓过面团玩了起来……不一会儿也就忘了一鸣。 甄晓雅和妈妈正包着饺子。就见晓静抱着小皓也进来了! 诶,晓静,你今儿咋没上班儿!晓雅问。 告假了,知道你们回来,孩子们也回来。我怕妈忙不过来。再说,小皓这几天有点儿拉稀。 晓雅看小皓,果然,脸色黄黄,前几天还虎头虎脑的,眼巴前就瘪了:真是好汉经不住三泡屎,你看这小模样!晓雅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爱惜地用面手摸摸小皓的脸蛋儿。弄了小皓满脸面粉。 小皓见了这么多亲人,顿时兴奋起来,全然不像有病的样子,他指着大宝:这是大宝姐姐! 那我呢?晓雅指指自己。 她不常见小皓,每次都担心小皓会忘了自己。但是小皓却准确无误叫了出来:你是大姑! 晓静逗她:我呢? 你是二姑。晓雅和晓静被他认真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一边一个亲她的小脸蛋儿,小人儿顺便一手一个搂着两个姑姑:姑姑姑姑,都是姑姑!“都”字儿说的特别重。言下之意,我有这么多这么多姑姑。晓雅和晓静被他逗的哈哈大笑。 妈妈也笑了:这个小人人,聪明的呀,从脑袋尖儿灵到脚后跟儿。 下来,跟姐姐一起玩儿去吧!我跟奶奶包饺子。晓静放了小皓在地上。两个小孩在地上追着跑来跑去。 看着小皓,晓雅跟妈妈说:妈妈,这么个小人,等九月份人小玲弄市里去上幼儿园,且有你想的呢! 是啊!妈妈怅怅地说。 那你还换机器,甄晓雅突然意识到妈妈不爱听,赶紧打住。接着转移话题:大不了你下去接着看呗! 可我家里这一摊儿!妈妈说完不吭声了。 有客人要买洗漱用品。晓静带了两个小孩领着客人去里院小卖铺,给客人取东西。 大宝,小皓,晓静指着远处:看那个皮球,赶紧地,我看你俩谁跑的快。给姑姑捡回来。 晓静想把她俩支走了,再去小卖铺。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两个小人进去。里边酸奶果冻火腿方便面全是他们喜欢的东西。不是舍不得让她们吃,小皓拉着肚子明摆不能乱吃,大宝也得控制着,这都几次了,回了老家瞎吃瞎喝,到了市里上吐下泻发烧拉肚子,小敏说估计在老家吃坏肚子了。 晓静带着客人进小卖铺,在货架上四处找寻洗漱用品:找着了,找着了!她拿出两套给了客人。一低头,咦,小鬼头根本没去抢皮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早悄悄跟了进来,两个小人儿同时仰着头小狗一样,露出可怜巴巴的神色。 走走走,咱们去找奶奶去!晓静不为所动,使劲轰她们两个。小皓还好,不情愿地被晓静拉着胳膊往外走,年长一岁的大宝可就不干了,顺手从低处的货架上拎了一瓶营养快线麻利就要往外跑! 晓静挡住她的去路呵斥道:大宝儿,刚吃了饭,我们现在不吃哈,等一会儿肚子饿了咱再吃。 二姑,我饿!大宝立马回答。 大宝,不乱吃东西,咱们放下了出去哈! 大宝紧紧搂着营养快线不撒手。 大宝,放下了哈,你看,弟弟看着呢!你是姐姐要做榜样的。 别的还好,这一旦遇到好吃的,大宝可就什么都不认了。 晓雅蹲下身子试图以和平方式把营养快线从她怀里拿出来。小皓在一边不吭声,眼巴巴瞅着事态的进展。 软的不行,晓静只好霸王硬上弓。强行从大宝怀里把营养快线抠出来。大宝胳膊腿儿乱蹬嘴里哇哇大哭。晓静只好打横里抱住她把她拎出这个是非之地。小皓在晓静后边屁颠儿屁颠跟着往外走,出门之前还恋恋不舍回头看了一眼满满的货架。 大宝,别哭了哈,你看别人都在看你呢,你羞不羞啊。 大宝,我们大姑娘了,懂事哈,不能为了一口吃的大哭大闹,姑姑不喜欢了哈。 大宝儿乖,我们现在肚肚不饥不饿,我们不乱吃东西哈! …… 此时的大宝软了身子,扎煞着小胳膊,哭的满头大汗,头发打着缕儿黏在脸上,她什么都听不进去。 甄晓静焦头烂额,也被折腾出一身臭汗。 突然,有了,她想到了对付大宝的法子: 大宝,不哭了,你再哭,我把你关小黑屋啊! 听到这个,大宝身子猛地用力一蹲,屁股拖拖,双脚使劲往下,想勾住地面:不不,我不去。 那你别哭了! 呜呜,呜呜,大宝哭的更凶了。 晓静只好抱着她往东边小黑屋方向走去。到门口,晓静用一条胳膊夹了大宝,腾出另一只手来开门。 门开了,黑洞洞的里屋像个张着大嘴的怪物,大宝满脸恐惧,瞬间闭紧了嘴巴。 原来你也有怕的啊!晓静心里好笑:大宝不哭了,是个乖孩子,就不进小黑屋了。以后,谁要是不乖谁要是老哭,我们就把她关小黑屋,好吗! 大宝看看敞着门的小黑屋,再看看晓静,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头。 去吧,跟弟弟玩儿去吧!晓静指着远处的小皓说。 大宝挣脱晓静,撒丫跑远了。 晓静就远远地看着大太阳底下两个小孩就伴儿玩耍,自己倒了杯茶水躲到南屋阳台的阴凉处喝着。 饺子包好了,甄晓雅从厨房钻出来跟晓静一样,也端了个茶杯慢慢儿喝着。两个大人看着两个孩子,两个孩子就这点好,不用缠着大人,自己就玩上了。 妈妈没出来,她继续收拾锅碗瓢盆准备烧火做饭。 突然,侧门冒出三个半大小孩,邋邋遢遢没个正形。晓雅扭头看去,是安琪安麟和贝贝。 贝贝看见甄晓雅:妈妈,妈妈,你看我们带了个什么。安琪和安麟笑着也跟了过来。 什么? 你看! 甄晓雅一看,是只麻雀。她问:从那儿弄的? 哥哥姐姐从他们家逮的。 它误飞进了厨房,我们就把它给逮住了!安麟说。 怪可怜的,你们玩玩就放了吧!晓雅见麻雀在他们掌心哆哆嗦嗦的样子,心有不忍。 三个人不吭声,转身就用线绳绑了麻雀的腿拴在门框上,蹲在地上摆弄这只可怜的麻雀。尤其贝贝,轻易摸不着。她一会儿把麻雀捧到手心,一会儿把麻雀放到肩膀上,摆着pose做着鬼脸,让哥哥姐姐给它和麻雀合影。小雀儿吓的腿都站不稳当。甄晓雅在旁边看着心想:这只小雀儿上辈子造的什么孽,落到这三个土匪手里。 嫌还不过瘾,贝贝把雀儿放到地上扯着它的翅尖。把它的翅膀展开了,露出美丽的花纹:姐姐,姐姐快,拍张照片,你看多漂亮。 于是各种pose各种折腾,无奈的小雀只好任凭他们摆弄。 甄晓雅在旁边默默看着,有心阻止,突然想起自己小时候的各种调皮,显见这三个小孩就乖多了。 又不一会儿,大门外边响起了汽车声音,甄晓雅想,该是一鼎回来了吧。她奔过去想看个究竟。 果然。她还没到门口就见小玲先进来了。她家的黑漆大铁门一般都锁着的,车要进来,先得人进来把门打开才行。甄晓雅帮着小玲把大门开开,一鼎开着车子进了里院。 机灵的小皓一看就知道爸爸妈妈回来了:爸爸车!突然他看见了小玲:妈妈妈妈!放下手里的玩具冲着妈妈扑过去:抱抱,妈妈抱抱! 小玲也不嫌他满身灰土,一把捞起小皓。小皓幸福地爬到妈妈肩膀上一动不动待着。 四飞天 那是个美好的午后,吃饱喝足,孩子们也睡了。清清静静几个大人。 甄晓雅抓紧时间操持大家:乘孩子们睡觉,咱们喝杯茶。快,一鼎,把南屋跟前的桌子搬到门楼下,哪里有风,也有阴凉,还凉快些。 权作茶桌的木饭桌,记不得用了多少年了,也许从奶奶那会儿就有了吧。竹篾皮的暖壶甄,晓雅记事儿起也有了,这么多年以来风吹日晒,周身刻满了岁月的痕迹,竹篾皮的暖壶放在油漆斑驳的桌子上自自然然焕发出一种令人感慨的岁月味道。 小玲从楼上一鸣的茶室拎了茶杯茶具。晓雅从自己包里拿出随身带的普洱茶:我忘了带别的茶了,凑合着喝吧。 这不还有一朵菊花吗?小玲眼尖。 那就喝菊花? 菊花普洱,小玲从小跟着老爹混江湖,也是老茶人。 没这样喝过。 试试,姐,好喝! 那成。 小玲麻利泡茶斟茶。大家端起来品尝。甄晓雅呷了一口: 嗯,味道不错,有菊花的清香,又有普洱的醇厚。听说过这种喝法,不敢尝试。因为之前我试着喝过玫瑰普洱。一点不好喝,玫瑰的馥郁没了,却把普洱的土腥味夸张了。菊花普洱好,你尝尝,本来这个季节普洱喝着会有土腥味儿,菊花一加入,很神奇啊,把那股子味道驱散了。好,我又发现一个好喝法。甄晓雅兴奋地说。 小玲笑了:以前,刚有熟普,熟普本身有渥堆味儿,就是你说的土腥味,为了驱散渥堆味,人们净这样喝了。 奥。怪不得。晓雅听得入神:妈,你尝尝,好喝吧。 妈妈在那里早喝上了:好喝,我喝着啥都好。喝水都行。 你这人,太煞风景了。亏得身边这么多习茶的儿女。你以后喝茶别说是我妈啊!甄晓雅开玩笑地跟妈妈说。 那个端午节的午后,一家人坐在自家门楼下,吹着小风,喝着香茶。偶尔,支起耳朵听一听外边,小孩醒了没有。然后再继续喝茶聊天。 妈妈,你说,娇养娃娃不亲妈。我现在想起来,爸爸没了那年我都二十一岁了,下边还有这么多弟弟妹妹。那么大了,不说帮着你挣钱,还好意思跟你伸手要钱。脸皮也够厚的哈!甄晓雅想起了自己的囧事。 妈妈听了,笑笑没吭声。眼眶突然就有些湿润,她把脸别过一边。 晓雅晓静姊妹默默无语。 许是想打破安静,许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妈妈说:那时候,大姊妹两个花钱不记账。我就让这三个小家伙记账。你说怎么着,她指着一鼎:这个小鬼头,他自己拿了钱却把帐记到晓娴名儿下。过一阵我看晓娴花钱太厉害,就问她为什么。晓娴说她没多花。我说,你翻翻账本!晓娴一翻账本哭了,妈妈,我没花那么多,是一鼎把自己花的钱记到我名下了。你看你看,这字儿都不是我写的。我仔细一看还真是,回头训了一鼎半天…… 一鼎在旁边坐着哧哧只笑。妈妈冲着他说:你呀,从小就是个小鬼头,这不,小皓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算了吧,妈,别翻老底儿了。我们姊妹几个多少也算是省心的。至少现在,谁都有自己挣钱的门道。我们总比像有的孩子,啃老要强吧!嗯! 那倒是,妈妈看看她绕膝而坐的几个子女:是啊。你们要是像你刘大伯家的几个孩子。我真是没法过了。都成人家过日子的人了,还伸手跟你大伯要钱。你大伯气的心脏病犯了好几次! 姐,妈,你们快看。小玲突然指着天空兴奋地大呼小叫。大家抬头跟着她的手指看过去:你们看,天边的云,看,那个像什么? 大家愣怔着想不出来。 哎,你们!像不像飞天,像不像古代的仙女! 哇呜!经小玲这么一点拨。晓静先看出来了,她发出惊讶的叫声:太像了! 你看,她还扭头往回看,发型,脸蛋儿,身材,还有水袖,下面喇叭状的裙摆就像被风吹起的一样。真的是飘飘若仙!甄晓静紧接着解释。 快快,姐,你的技术好,多拍几张照片! 好的好的,甄晓雅手忙脚乱找手机:哎哎,我的手机呢! 给,在这儿。小玲找见了迅速递给她。 晓雅拿起相机各种照。 后来,每想起那个端午,温馨的午后,甄晓雅就会美美地想起她们围桌而坐闲话家常的场面,尤其是,那个凌波微步的吉祥飞天。 相聚时欢 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不经意间就到了西历圣诞节。已经很久没在一起的甄家姊妹决定在这天吃顿团圆饭。甄晓娴呢,早就有心请客,所以,早早预约了这次由她来操持。 为这次聚会,总想着大家都好的甄晓娴着实费了一番心思。 首先考虑的就是众口难调。现成就得考虑两个人,一个是二姐甄晓静,你说她不喜欢吃肉吧,炒菜还要搁点儿肉,你要真给她一桌子烧肉吃吧,那她宁肯喝一肚子酸奶加饮料。还有一个是小弟媳玲玲,除了嘴巴很叼,再加好不容易又怀了孕,一定属于重点照顾对象。其他呢,小孩子必然跟大人的口味不一样;再有就是老妈,说是不挑食儿,年龄在这儿摆着,也得有些甜软适口的…… 还有一点需要考虑到,那就是怎么安置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安琪安麟几个稍微大点儿的,也才不过十二三岁,貌似懂事儿却最少耐心,让她们给带小的儿吧,看不一会儿就自己玩了,再或者,他不光不给你好好带小孩儿,净逗着小点儿那几个哭了。若是让他们给带小弟小妹,一准儿是这种情况:一会儿大宝儿张嘴哭着过来了:妈妈妈妈,姐姐不让我动。再不一会儿帅帅哭咧咧过来了:妈妈妈妈,哥哥不给我肉肉吃…… 所以嘛,这个饭店既要照顾大家口味,还能让十来个孩子可着劲儿造。第三嘛,还得考虑考虑价位。大酒店自然是极好的,可甄晓娴钱包不挣气,多少还得算记着花。 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经甄晓娴多方打听,还真找到个高档酒店。同事已经去过,说环境菜品都不错,关键是酒店开业优惠力度非常大,如果从美团网下单,直接就能打五折。晓娴又抽空上网,进了商家主页,看了菜单又算了价钱:一大家子小二十口人可着劲儿吃,多了说大概三千块钱,打个五折,三千除以二是一千五百块,得,还真在她承受范围内。 就在她正要微信群给大家发酒店定位时,王鹏带着几个发小回家了,甄晓娴又跟几个人唠了两句,说起她们家聚会的事儿。王鹏发小刘玉伟一听,立马给晓娴又推荐好去处。刘玉伟说:所有菜品自产自销,全部蔬菜绿色无公害,这是其一;其二,地方够大,酒店本身就是个恒温植物园,里边除了自产自销的蔬果瓜果,还种植了大片热带植物:仙人掌,棕榈,莲雾,香蕉树,火龙果……又能吃饭又能游玩。关键的关键是,媳妇儿在那儿工作,条件便利,有些收费的园子可以免费参观,有些不对外开放的园子也可以进去看看……甄晓娴一听就动心了。 刘玉伟又伸出一个巴掌在甄晓娴眼前一晃:你们去那儿吃饭,咱做不到全部免单,保证打五折,果盘饮料全免费,再让我媳妇送你俩菜…… 不会是给你媳妇酒店招徕生意吧!甄晓娴已经决定要去时,还不忘笑着打趣儿他。 这话说的。刘玉伟斜楞甄晓娴一眼。 还说什么呢!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地方,我去定了。甄晓娴撂下这句话就把王鹏儿哥几个忘一边,自己钻小客厅,给家人打电话发短信通知吃饭事宜。 聚会那天,大家商定上午十点,在世贸中心背后的大径街碰面,那条街比较僻静也好停车,大家商定,等人齐了一起出发。 远在安家镇的甄晓静一家,为了这次聚会,提前一天就来了市里。姊妹们多日不见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儿。当天晚上甄晓静娘仨直接住在大姐甄晓雅家,以往总是安排安琪安麟贝贝一间屋。这次,安麟却使小性子,不跟女生住一起,自己抱床被子睡客厅沙发了。甄晓静姐俩也不管那么多,只管姐儿俩一屋。说话到了天快亮时,迷糊一小会,又紧着起床收拾。 吃了早饭,两个人就急急出发,她们想先行一步在晓娴家碰面,晓娴家就在世贸中心附近,离出发的地儿不远,说走就走,顺便又能聊聊天。这话说间,姊妹几个又有一阵子没碰过面了。 因了过节的原因,街上很是热闹。生活讲究了,加上小年青推波助澜,还有商场商家的蛊惑,圣诞节过的一年比一年隆重,热闹劲儿直逼农历春节。晓娴家就在市中心,一出小区大门,拐进中心大街,再往北的解放路天安路上,商场一字儿排过去,中间又是鳞次栉比的街牌店。不远不近的各家商场门口张灯结彩,早早的就开始霓虹闪烁,每家商场门口必定要有象征圣诞节的圣诞树。商家们比着赛着,圣诞树越做越高,但是以晓雅看来,每年的圣诞树,最高的还是国际大厦门前那棵,有十几米或者二十几米吗,高高的抬头望不见顶的样子,塔型的圣诞树上除了霓虹闪烁,还挂满了小巧精致的礼物,各色包装的糖果盒,各种造型的小圣诞老人,金灿灿的铃铛,银闪闪的雪片,飞舞的蝴蝶结,数不清的小松果…… 西历的圣诞也是农历最冷的时节。那天还暗沉沉的,天冷还有雾霾,但是无论如何都抵挡不住姐妹三个的热情。但是,姐仨坐下没唠一会儿,一鼎就给晓雅电话:大姐,妈跟我来了,你们过来吧,就差你们几个了。 屁股还没坐热,姐仨又匆匆出发,一路上边走边说,路过世贸中心门前时,晓静说: 咦,怎么下雪了! 走在她旁边的晓雅纳闷地说:没有啊! 小妹甄晓娴扑哧乐了:这是人造雪。世贸中心为了营造节日气氛,装神弄鬼儿的。 甄晓雅大姐儿俩仔细辨认,可不,唯有世贸中心门口,这巴掌大一块儿雪花飘飘,地面也些许潮湿,别的地方哪有雪花……晓雅感慨:好大的阵仗。 晓静也说:钱多的,真不知道怎样糟塌了。 我的俩姐呀,你们别胡思乱想了,人这是为挣钱才这么做的。这多带劲儿! 姐仨出发早,到的却不早。到了跟前一看,人早到齐了,连甄妈妈也凑热闹,居然也来了。话说,每次聚会,少一个都是遗憾,若是缺了妈妈那更是憾事。娘几个又是好久不见了。看见姐仨出现,坐在一鸣副驾驶上的妈妈拉下车窗玻璃看着连奔带跑冲着她扑过来的三个女儿:快上车,快上车,外边冷。 甄晓娴甄晓雅见了甄妈妈更是惊喜万分,甄晓娴忙忙问,妈,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的。 还没等甄妈妈说话旁边的甄晓静打曲儿说:是一鸣呗,一鸣新买了车子正新鲜,非要回家接老妈。 一鸣已经从车子里出来,喜滋滋迎着姐仨过来。就那样,姐儿四个站着说话,甄妈妈坐在车里看着他们说话。 甄晓静摸摸一鸣新车,又打趣道:一鸣,买了新车就是不一样,这人都变了哈,年轻了有十岁吗? 一鸣嘻嘻傻笑。 一鸣,光听见说你要买车要买车,这么快就开上啦!嚯,这车子,这么大个儿,气派哈!甄晓雅也看着车子说。 一鸣依然嘻嘻傻笑。 哎,我想起来了,你这个车子跟咱村愣子那个是同款,上次回老家,愣子开着个车从我旁边噌一下就过去了,那个车子就长这个样儿。是不是一个牌子,啊,一鸣?甄晓雅问道。再扭头看时,她发现甄一鸣不笑了,那样子吭吭哧哧,想说又不想说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还是没憋住:大姐,我这个跟愣子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甄晓雅茫然地低头看看一鸣的新车:愣子的车也这么大个儿,也这么个色儿。我看着没啥区别。 姐,愣子那款是国产,也就十来万,我这个是法国品牌,好几十万呢……然后,一鸣就不说话了。 哦。不好意思,一鸣,我车盲哈。别跟车盲过不去! 别站外边儿了,上车说话吧,外边冷。甄妈妈催促。 你们有完不,有的是你们聊天的时间,赶紧上车,一堆人等着呢。那边刘中禹不耐烦地催促道。 好好好,甄晓娴说。 就你急,你急你先走。甄晓雅白一眼丈夫,嫌他多嘴。 下雪了!哎,你们看,这次真下雪了。甄晓静巴头探脑瞅着窗户外边直嚷。 大家跟着往外看,果然,好大的雪呀,那雪花纷纷扬扬,眨眼功夫天地间已是白茫茫一片。 一鼎,慢着点儿。副驾驶上的甄妈妈叮嘱一鼎。 是是,咱们也没正经事儿,就为吃饭也不着急。甄晓雅说。 哥,新车,还不熟悉,你慢着点儿开。甄晓娴也提醒。 甄一鼎握着方向盘,从后视镜里看着甄晓娴笑:放心吧,咱是大车司机出身,考本儿那会练的可是大卡车。 娘几个一路说笑着,远远望见茫茫大雪的郊外出现一片层次的建筑,走近了才发现是钢精做骨玻璃做墙建造而成。原来不知不觉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吃饭的地儿。甄晓娴一眼认了出来,跟大家说:到地儿了到地儿了。 四辆车依次停好,大家纷纷下车,脚步杂沓紧着奔向原木仿古墨色楷体的“这边风景”高大门楼。 打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室外一踏进酒店,瞬间就被温煦的暖意包裹住了。没走两步孩子们就开始嚷嚷着热,真热。呵,这还真是到了三亚了。刘中禹笑着说。你道他为什么这样说。 原来这是一个专门生产无公害绿色蔬菜的农庄,后来为盈利顺便开了酒店并建造了规模壮观的雨林景观。跟其他酒店比较的话,显著优势是地方儿够多,所以,进了酒店大门,不是传统的用餐大厅或者小小的门厅电梯间,而是笔直一条青砖甬路通向远处,两旁种植高大的椰树,椰树叶子葱茏翠碧,椰树下还放置矮矮的绿植。咋一从天寒地冻的室外进来,真如置身热带植物园。 孩子们激动的又叫又跳,大点的帅帅,一把揪下脑袋上的帽子扔给晓娴,撒丫奔向前方,另外两个小豆丁,大宝儿,聪聪也跟着往前跑,那时候,聪聪也就刚走稳当了。哪儿能追得上前边两个大的,没跑几步就摔了一跤,爬起来看见跑远了的哥哥姐姐,急的“哇”一声哭了…… 大人们远远看着,却并不急着扶起聪聪,而是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这是他们家教育孩子的传统,小孩子不能太娇了,磕磕碰碰的让他自己站起来。果然,小聪聪从地上爬起来后,哭着又追着大宝儿和帅帅去了。 沿着这条椰树青砖路,一大家子人逶迤前行,至前边突然出现一片层次的假山,甬路也被一分为二绕着假山左右而去。只听得水声泠泠却不见水源,大家自然分成两队,各走两边。绕至假山背后,才突然看见,一带小巧飞瀑从五六米高的假山顶堕入山脚下的水池中,水池里水花飞溅游鱼出没,原来,刚才的水声是从这儿发出来的。甄晓静一直盯着几个小不点儿,早带着孩子们围着水池子指指点点玩儿上了。 在曲曲折折的绿植间走走停停,一路闲话。走着走着,前面的绿植渐渐矮了下去,视野也随之开阔,原来这才是所谓的用餐大厅。放眼望去十分壮观。一张张木质桌椅隐约在绿植中间。桌与桌间以绿植隔断,绿植的屏风上是各种水培蔬菜的嫩绿嫩黄,每个屏风上的水培植物个个不同。尤其是这样的季节,看在眼里实在是喜爱的不得了。大家忍不住啧啧称奇。甄晓娴介绍说,这些都可以做菜。 我们就在这儿吃吗。妈妈问晓娴。 不是这儿,妈!我朋友给定的套间。 这儿就挺好,你看,妈妈指着身边浅浅一带小溪说,有花有水,视线也好,孩子们也能玩得开…… 妈,咱去套间吧,我朋友说,他给咱们预留了最大最豪华的套间,里边也有山有水儿的…… 一行人继续前行,绕过就餐大厅时,眼前又出现一片不知名的热带绿植,甬路变得窄了,绿植也变得高了密了,那树叶阔达无比,都是北方看不见的,小的像蒲扇,大的像扫帚,斜刺里长了出来挡住路面,晓娴她们小心翼翼绕过去,低头脚下时又看见路边是盘盘绕绕的小河流水,几条肥硕的锦鲤游曳而过。逗引的小孩子们一次次停下来要捞鱼儿玩儿。 正走着,陡然一片木质三层楼横亘前方方挡住了去路,晓娴说:就这儿了,在三楼。 大家跟着晓娴沿实木台阶缓缓而上,站在三楼游廊时,远处的就餐大厅,再远处的假山,以及左边好大一片她们没去过的院子……整个饭店景色尽收眼底,原来这里是饭庄的制高点。而低头俯瞰,又见楼下水池里红浪翻滚,更有无数锦鲤优游嘻戏。有客人正往池子里扔鱼食儿,逗引得鱼儿们争先恐后喋喋争食儿。突然,两条性急的跃出水面,紧接着又“扑通”一声跌入水中,水面登时溅起一片浪花,游鱼们的秩序被突然破坏,水池子跟着一片骚动。小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了,连一鸣怀里的二宝儿也挣扎着下来,要去看鱼玩儿。 玩一会儿得了,咱们先吃饭,吃完了饭再喂鱼。甄晓娴建议。 对对,先吃饭后喂鱼,反正,咱们今天就这么点儿事儿。甄晓雅也说。 果然像甄晓娴说的,套间阔大无比,分里外两间,里面小套间里是古色古香的茶桌,茶杯茶具一应俱全。外面大厅内,迎面放好大一张饭桌,足能容下大小二十来口人同时就餐。坐在餐厅正位,一览外边景致,左边小套间里,右边是一整面水景墙,墙上错落着假山,盆景,流水顺着假山石蜿蜒而下,落入水景墙下浅浅一带河溪,几块鹅卵石铺呈期间,仿佛过了小溪就进了对面的水景墙里,实际又根本无法进入。一家人围着巨大的饭桌按次序坐了下来,以甄妈妈为中心,左手往左是男半球,右手往右是女半球。 甄晓雅姐仨坐在一起,三个人边吃边聊扯着闲篇儿。 甄晓雅说:这不,二胎政策是放开了。可也没见大家抢着生二胎。尤其我们单位这些老师,清静惯了,给机会都不要。有个女老师,比我还大两岁,还真要了个二胎。结果怎么样?那么大岁数,怀也不易生也不易。关键是养着更不易。孩子一落地,就后悔了。 他们两口子都是奔五的人,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年纪。双方父母呢,她说的,不给我添乱就是好的。她自己只有个妈,生活尚能自理,但是搁段时间就去医院住上一阵儿。以前都是她陪着,自从生了老二也顾不过来了,这活儿就分摊到弟妹身上。她老公那里,倒是父母双全,爸爸半身不遂五六年,妈妈身体也不是太好,这么多年了,都是颤颤悠悠的妈妈照顾着卧病在床的爸爸,三不五时的,这个病了那个倒的。这不,生老二她刨腹产住医院,老爷子定期养护输液也住进医院,为照顾方便,住到了一个医院。她产后一周顺顺利利出医院了,公公还得住十来天。她在医院那会儿,她老公不用东跑西跑的,她这出了医院回了家,她老公成了两头跑,照顾了她马上又去给医院的他爸他妈送茶送水。我这个同事原话:哎,眼看着他就蔫了下去,胡子拉碴,头发本来就少,这一阵儿掉的。 再说孩子,老大是根本顾不过来了……当时想的是,一个孩子太孤单,给老大生个伴儿。 是呢,我也觉得一个孩子太孤单,话题碰触到甄晓娴,她又想起开春时丢的孩子,忍不住唏嘘道。 你且听我往下说。甄晓雅又说,还有后来的事儿,生老二只是她们两口子的一厢情愿。老大已经十二岁,根本见不的我们对弟弟好。又因为顾了老二顾不过来他,天天撅着个嘴儿,他妈看着他来气,骂他,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猜这小崽子怎么说:等你们不注意,我把他扔垃圾堆里。她们两口子还得防贼一样防着老大。 怎么生个小孩这么麻烦,我也没觉得安琪安麟那会儿这样啊,兴许是过去了吧。甄晓静说。 人啊,都是记吃不记打。甄晓雅说,你们先听我说完。我同事跟她爱人都是农村来的,她是大学老师,她爱人单位不太景气。养一个孩子时不觉怎样。自从生了老二,好像突然多了几口人一样,吃喝拉撒一家人的开销大的吓人。老二要是个女孩儿倒好,还是个男孩,咱们中国人的观念,你还的给人准备娶媳妇的钱买房子的钱不是。她说她还好。她老公后悔的什么似的,每次看见怀抱里这个小生命,他老公心情复杂,说什么不该要不该要。。春种夏长秋收冬藏,我这么大岁数了,要这么个孩子是违背天时的…… 甄晓静只在旁边默默听着。 姐,我知道他的心情。甄晓娴似乎深有同感:那是一种无力感。 无力感!甄晓雅重复了一句看向甄晓娴。 是,无能为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晓娴低着头喃喃道。 甄晓静和甄晓雅同时意识到了什么,对视一眼不敢再接着话题往下说。 这不,以前,王鹏还天天说跟哥们干这干那现在,连这个心都没有了,天天在家待着,还挺待的住。 晓娴。你可不能这么想。甄妈妈听见了,接过话来:你找人家王鹏的时候,人家就这个情况,你是知道的,再说,后来,你那个工作还不是人王鹏家里人帮忙?这咱是知道的,人爸爸当时打着给王鹏安排来的,硬是给咱们安排了不是。你要记着,你是占了人家的位子,咱换个位置想想,要是王鹏现在工作,你在家呆着,是不是就没这么多话头了。 哇哇,奶奶,大宝儿姐姐。突然,聪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跑过来,一只小手指头指着远处不知名的热带绿植下,正跟帅帅打成一团的大宝儿,一只手用力扯着甄妈妈要走…… 甄妈妈被聪聪拉着找帅帅和大宝儿理论了,留下姊妹几个继续聊天。 晓娴,怎么回事儿,我看你气色不太好,唉,你就别跟王鹏计较了。甄晓静安慰晓娴。 不是王鹏的事儿,是他爸爸那儿。甄晓娴说。 晓娴,你呀,我觉得你公公婆婆人都不错,你就别再自寻烦恼了。甄晓雅听了说道。 姐,你总不让我说我们家的事儿,是没到你身上。你记得前年我说过,想把郊外那套房子卖了,往市中心换一换的事儿吗。 是,你是说过。可是当时说郊外那套手续有问题,五证不全,卖不上好价钱,卖了觉得亏,本来是市证房,买个城中村的价。所以,我记得当时也就那么一说。 你知道后来为啥没买成吗。当时,我现在住的这套房子旁边有套小三室,家里要钱花急着出手。也就四十多万块钱,我跟我公公说让他给出一部分,我自己再筹借一部分,想买了那套房子,因为我们现在住的确是太小了。我公公开始时说的好好的借给我们,后来就开始推脱了,说什么以后吧,以后给我们买个大房子。说什么他知道我看上的这个房子还是有点儿小,结构也不好。我这不是英雄气短手里没钱吗,再说他说的那么好听,我也就信了。你猜是怎么回事儿。是王鹏那个后妈背着我跟王鹏,撺掇着我公公去烟台买海景房。买了海景房升值也行啊。冬天没暖气夏天没有几个人,买的人住的人都少,配套设施根本跟不上,现在想卖都卖不出去。你说,这不是有钱烧的吗?这钱铁定地又打了水漂了。我说当时我公公怎么突然变卦了呢。 你就别老惦记老人的那点儿钱了。 姐。哪个老人不是给儿女过的。你看看咱妈。我们家可真不是。再说了,姐,我腻歪的是,这里外里的差多少钱吧。你知道现在的房价,要是当初四十万买了,现在能买个一百多万块钱。我郁闷的是这个,这不,烟台那套房子的钱是白扔了,这边的房子也没买成。里外里的,你算算损失多少钱。晓娴说。 是啊,一个人挣多少才能挣回来吧。晓静感慨:不过,晓娴,你也不能老这样算这样想,要总这样你就累死了。 姐,我不能不想啊,我家现在就指着我一个人。说句难听话,都不敢有个头疼脑热的,我一个女人我觉得累……晓娴说。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晓娴。要我说你就知足吧。大小几套房子,你收入也不少天天还收着房租。你比比我,别说比我,就是咱们姊妹几个哪个如你,房子大小几套,除了郊外那套,其他两套还在市中心。晓静给晓娴宽心说道。 亲姐啊。我现在住的这套是没问题。我公公住的那套,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理所当然是我们的吧,这不,前几天我公公才说,跟她那个后老伴儿领证了。这不明摆着的,你说,那房子跟我们还有什么关系。 领证了。后老伴厉害呀,刚开始不是说,两个人就一起搭个伴吗,她有自己的儿子自己的房子。晓雅惊讶道:你这个后婆婆有一套。 晓娴郁闷地低了头:天下老的向小的,那个父母都是给子女儿孙过的。我觉得我到时候也会像妈这样,可是轮到我身上咋就不一样了。 哎,这些都是大事儿,这事儿是没搁我自己身上,要是我心里也不舒服吧。毕竟现在挣钱跟吃屎一样难,王鹏家就他这么个儿子,论理儿这房子就是他的,打横里出来个后娘,这就麻烦了。要我说,不想不烦是不可能的,但是也不能老想,想太多了,还是自己心里不舒服。你得想开点儿啊晓娴。晓雅劝慰晓娴。 听你这么一说。依我看哪,这房子你跟王鹏是住不上了,帅帅倒是还有点儿希望。小敏听了在旁边插嘴道。 晓娴,知足常乐。我就信咱姐说过的那句话,谁也不比,就比咱们身边的人,咱们谁家过的也不次。谁家在同事同学里边也属于不错的。就我那个日子,你跟姐是知道的。拆东墙补西墙,就这还算是好日子。 晓静现在是真想开了。晓雅感慨道。 姐,一个是想开来了。人不往开了想,只能自己苦自己个儿。关键是,姐,我们姊妹几个从小没受过罪,你又一直上学,参加工作,找了我姐夫人家又挺能干,你还在学校工作,生活生活顺利工作工作顺利,两耳不闻窗外事儿,好多事儿你哪儿知道。 哪里,我单位也一堆烦心事儿,只不过很少给你们说罢了。 你那点儿事儿跟我周围的人比比,就不算事儿了。晓静说:你还记得花儿不? 就是那个从来不休息的女的?晓雅问。 对,你知道我这次除了咱们家庭聚会,还特意来看看她。 她?怎么在市里,调到市里了?晓雅说:不会吧,她又没什么硬关系。 哪里呀,姐,她把左腿锯了。就这,还不知道能保不保住哪条小命儿。 咋了!晓娴和晓雅吃惊道。 咋了!本来日子就不好过,又摊上这事儿,这要是能保住命还好,要是保不住命,她那俩孩子可就…… 花儿怎么了。晓雅追问。 这有个大半年了,天天嚷着腿疼腿疼的。也不当回事儿。春天那会儿还裹的跟个粽子一样,暑伏连天也嚷腿怕冷,坐在在儿还要小棉褥子捂着,大家都笑她,跟个坐月子娘们一样。我还劝她去大医院看看。毕竟我们一个镇医院,设施不行。她这不是怕花钱吗。总说没事儿没事儿,一阵儿好一阵儿坏的。天暖和点儿就好些,没事儿没事儿的。 入了冬就天天跟我嚷腿疼腿疼,村里人,皮实,能忍就咬牙忍过去了,她这是实在忍不住了。主动去了县医院,县医院一透视说,你赶紧转医院,去市里的大医院看看吧,情况不妙。检查的医生说话也不讲究方式:你这怕是癌症。 花儿当时就死了半截儿。紧着转到市里大医院一检查!说马上得动手术,她那条腿,里边已经全部坏死了,像个糠心儿萝卜,说不好听的,用力敲几下,或者走路不小心摔个跤,她那条腿就能碎成渣渣…… 别说了别说了,晓静。这……晓雅阻止晓静。 我昨天就到了,就为的去医院看她一眼。 她人精神头怎么样。晓娴问。 还好。市里大医院说,她那个好像又不是恶性肿瘤了。腿是保不住了,命应该能保住。 真是万幸。晓雅说。 可不是,他们家六七口人就指着她了。你说,我跟人家比比,我这不是好日子吗?再比比你,三儿,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我还再跟你们说件事儿。昨天我们是几个同事一起来的市里。你们知道秀儿吗? 不知道,晓雅和晓娴异口同声。 她老公跟着建军干呢。房子买了有一阵儿了,这是刚拿了钥匙,我们顺便又去看了看她的新房。他们家两口子挣钱,大小的,房子也买了,车子也买了。可是,她老公汗珠子摔八瓣挣得那点钱是有数的,她挣得也是死工资,车子先买的,买房子也是东凑西凑,最后买不起车位。所以,买了房子停不起车。只好把车放小区外边儿。 为啥,放小区里边不近一些吗?晓雅说。 他们小区净是她家这种情况。 买起房子买起车子,买不起车位?晓雅问。 可不是咋的。大家都往里边放能放得下吗,现在的楼房都是高层,楼间距又窄,倒是有车位,可是都在地下空着。干脆,人物业就不让他们的车子进小区。他们家又在小区最里边。步行也得十五六分钟。你说怎么办吧。他们家买了两辆折叠自行车,放在后备箱。下了车紧着开后备箱,变出两辆自行车,带着我们进了小区。 劳动人民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晓雅笑道。 他说他们小区净这样的,她也是看样学样。这她也高兴的不得了,她说,就这还得感谢买早了一年,要是现在再买。拼了老命也买不起了……其实房子又不大,就是个一室一厅。我们几个人进去都没法转身…… 听晓静这么一说,晓娴心里也豁亮了许多:的确呢,咱们姐五个,不行不行也都比周围的朋友们过得要好。 姐呀,你们能不能跟我们唠唠,就你三说的欢实儿。一鼎打趣。 你们,那屑于跟我们玩呢,不忙着打麻将才怪!晓雅说。 快吃快吃,赶紧吃完了走人。果然,刘中禹在一边催促。 今儿可不能随了你们的意。每次饭都吃不完就跑着去打麻将。吃完了饭,还要再拍拍照,逛逛院子。聚齐一次这容易吗?晓雅说着突然想起了妈妈出国的事儿。她又扭头问一鼎:妈的护照办下来了吗? 我这阵儿忙,没顾得上。我跟我哥说了让他去办,你问他吧。一鼎说。 一鸣,妈的护照办好了吗?晓雅又扭头问一鸣:这小玲开春就要生了,我想着赶在小玲生产之前让妈出国旅游一趟,但是,得先把护照办好了,我老早就托付给一鼎了,因为办护照挺麻烦,各种手续,申请,办下来又得半月二十天,我想着先把护照办好了再给她确定哪个国家。 差点儿忘了。一鸣冲着晓雅说。 晓雅一听这个火气就来了:我就知道这么个结果。 你看我姐,我就跟你开个玩笑!一鸣呲着牙看着气急败坏的晓雅道:手续都办好了,年前去趟民政局取回来就行了。 这还差不多。甄晓雅转怒为喜道。 吃完了饭,满足孩子们愿望,当然是先喂鱼,就吃饭这一会儿,几个大的已经跑出去好几次了。晓娴带大家走出游廊走下台阶,在地面离水较近处找了个地方,把亲人们安顿下来。不等大人吩咐,安琪安麟贝贝几个大孩子已经带着小豆丁们奔向水边喂鱼儿去了,大人们就在旁边看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晓雅一会儿站在高处,一会儿又靠近大家紧着抓拍照相。 晓静跟晓娴站着说话:你说你哥,想换车,买个稍微便宜点儿的的算了。卖这么大个车,那还都不是钱呀。前两年盖农家院的钱,出了事故的钱这才刚还的差不多,就急着要买车。要我说,缓上个一两年的。天天过的这么紧紧张张的,何苦呢! 嗨,你不知道这男人们。再说,我哥就喜欢个车子,他能买就买吧。我看他这换了车子,人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晓娴笑着说道:我是没有钱,我要有钱我也这么干。 当然是日子越过越好,可是,也得算记着过呀。你哥手里,咱又不是不知道,有个什么钱?哎---反正已经买了,咱也就别说啥了。再说各人家的日子各人过。咱也是瞎操心,实际又帮不了人家半点儿。 谁说不是呢,就咱俩这日子,不给大家添乱就是好的了。 一鼎也是,好心,一听说你哥要买车,就撺掇着说,哥,要么不买,要买咱就买个好的。我看小玲哪款就挺气派,要不你买个她那种的吧。一鸣啃啃吃吃说,有点儿贵。贵怕啥,差多少,我给你添补上,咱买就买好的。你哥本身也想买好的,又是个没主意的人,这哥俩一合计,一鼎马上借给你哥二十万块钱,第二天你哥就把车开回来了……你说一鼎也是,他手里又不是有钱,我琢磨着,又是花的人家小玲的,不知道小玲知道不,就小玲那个脾气…… 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是我哥自己的钱呢。晓娴说。 你知道爱军儿的事儿吗?晓静说。 爱军儿,一鼎发小,他不是跟着一鼎干呢吗?他怎么啦。晓娴问道。 早没跟着一鼎干了,看着小玲开店儿挣钱。跟着也琢磨出门道了。这不,自己开店了。 一鼎不是说爱军儿人老实,能吃苦,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不累,怎么也这样。晓娴皱眉说道。 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在城中村租了一小间房子,他媳妇在超市工作挣不了几个钱,又刚生了老二,总想着做老板,能多挣几个就挣几个呗。晓静说。 那也不能这样啊!这不是明摆着吃里扒外吗。做人怎么这么不地道。晓娴说。 还有表弟。晓静说。 他咋啦?晓娴问。一鼎说他挺能干的,一个人能顶两个人。不过,说实话,我不看好啊,这个表弟你还不知道,能干是真,心眼儿也活络着呢。怕一鼎这小庙盛不下他。晓娴接着说。 可不是。眼看着连爱军儿这样窝囊人都能自己开店。又嫌挣得少,老给一鼎吹风了。看样子也干不长。 这人怎么都这样。晓娴说。 还都是给小玲干活儿,都是一鼎的哥们,一鼎……有他好看的。晓静悄悄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晓娴,这次吃饭得花不少钱吧,花了多少?多的话,咱俩一人一半儿。省的都让你一个人出了。 不用,姐,这儿有我一个朋友,又打折儿又送菜的没花多少。真不用。这不,我哥刚才也问我,非要塞给我钱。我也没要。晓娴说:再说,我多会儿请大家吃顿饭呢。这个钱我有。 你们说啥呢,这么热闹!小玲拉着浩浩的手走过来。 这不正说你呢,怀孕的人了,一点儿没胖,还是那么苗条。晓静打岔道。 可不,穿这件衣服孕味十足。真好看。晓娴也紧着说。 看我姐说的,小玲开心地哈哈大笑。丢开浩浩的手,抻抻身上的衣服说:好看吗! 晓雅也过来了,凑趣儿说:好看,这件衣服买的成功。 从我嫂子店儿里拿的。玲玲说。 姐妹几个站着唧唧呱呱说话顺便看孩子们喂鱼。 小孩子的脾气,没多少耐心,一会儿就嚷着要走。 喂完了鱼,一家人东瞅瞅西望望走走停停。晓娴的朋友,亲自上阵,带大家又逛了几个不对外开放的园子。甄晓雅忙的跑前落后,也不过还是抓紧时间照相留影。 那天的女人们,都特意穿了讲究的衣服。说说笑笑走在绿植中间,煞是好看。尤其玲玲,虽说怀着孩子也不落后,穿了大红的毛衣,款式也是最流行的,不规则长下摆,两侧高开叉,肥瘦合度长短适宜,遍地绿植中间恰似万绿丛中一点红,她走到哪儿都是一道风景。晓雅时不时把镜头对准玲玲,抓拍了好些漂亮镜头。 出园子时,又路过刚进园子看见的那个瀑布池子。水花飞溅如大珠小珠,游鱼无数嬉戏其间,突然又游来几只五彩斑斓的水禽,大家正问这是什么鸟儿,甄妈妈正好走来说道,那是鸳鸯。 妈---妈,快来,站这儿,给你照张照片。甄晓雅拉甄妈妈的手说。 姐姐,给我俩也照一张,晓娴和小敏说着也追了过来。 别,先给玲玲照一张吧,玲玲才叫劳苦功高的。晓雅说。 别了吧,姐,我这抱着个大肚子,怕不好看。玲玲退让道。 切,瞧你们几个娘们,一个一个来,还怕落下谁?王鹏在旁边调侃。 我看,还是找人给大家来个合影吧!甄一鼎在旁边建议。 行啊,一鼎,真有你的!这建议不错,合影儿才是个正经事。甄晓雅说。 …… 无标题章节 早几年,甄晓雅就想过,让甄妈妈再出国旅游一趟,但这计划却迟迟未能实现。玲玲的临产,居然促成了这次旅行。然而,也正是这次旅行,让甄晓雅再次感觉到:妈妈老了。后来她想,那一年的甄妈妈,差两岁就整七十岁,难道还不算是个老人? 玲玲的产期在第二年三四月间。甄晓雅知道,甄妈妈是一定要伺候月子的,以甄妈妈的脾气,伺候完了月子,接着是一定要带孩子的,这一带至少两三年,怎么着,也得等一鼎两口子把孙子接市里上了幼儿园,甄妈妈这里才能有空闲时间。以甄晓雅对甄妈妈的了解:这带孩子中间是断没心思,也挪不出功夫出什么远门旅什么游。 但是一想到两三年后的甄妈妈,甄晓雅心里就有些不自信。真等那个时候,甄妈妈就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谁能担保,她还有出门旅游的精力和体力? 不能再一拖二靠三磨蹭了。那边让一鼎一鸣在县城给甄妈妈办理出国护照,甄晓雅这边,开始着手出国旅游咨询以及旅游团的选择。 钱的事儿相对简单。早几年甄晓雅就撺掇姐妹们,每人五千块钱当做生日礼物,在甄妈妈生日当天如数呈上。其它的,随各人便,想买啥再买点儿啥。但这五千块钱是雷打不动的。 你道甄晓雅为什么这样建议?一个,就想着有一天能让甄妈妈再出趟国,或者甄妈妈急需时不至于措手不及。再有一个,兄弟姊妹多了,经济情况层次不齐,建议的数目大了是负担,少了又不成气候。她自己这样四角周全地琢磨,也没太跟其他人解释原因,再说也用不着多解释,大家很默契地通过了这个决议。 几年下来,也攒了足足十多万块钱。实话说,就他们姊妹几家目前的情况,谁家单出这份钱都是负担。如此一来,钱不是大问题了。 接着就是旅游目的地。真想让妈妈去个远地方,好地方。且不说年龄在这儿摆着,就是普通人旅游,大多地方也不过是一生仅此一次。去哪儿呢? 刺激点儿的兴奋点儿的,该着迪拜巴厘岛之类。但想想妈妈的年龄,甄晓雅心里话,还是算了吧。那就去个有文化的地儿,全美游呢,还是欧洲五国游?美国嘛就算了,治安不好地方太大。这不,网上刚说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还有就是欧洲五国八国的,无论战线还是时间,也都有点儿偏长,老人家身体怕是吃不消。或者,不大不小的,单选一个法国游?国人心目中,法国这个地儿浪漫温馨,也没听说有什么太大的治安问题。就它了---法国十日游! 正要打电话征询甄妈妈意见时,甄晓雅却意外接了甄晓静一个电话。甄晓静的口气有些焦虑,她说,入冬以来,妈妈感冒了一次。之后,就反反复复的总没好不彻底,身体看上去不如从前。 老人出门最重要的就是体力。这下子,甄晓雅又犹豫了:毕竟,法国还是远了些,时间似乎也长了点儿。那---就再换个地方! 再换,也只能是眼巴前,选个亚洲国家了。日本吧,中国人多少都有点儿复杂的日本情结。甄晓雅促狭地想,当年的小日本可没少祸祸咱大中国,现如今,我们也去他那地界儿逛逛去。最终,甄晓雅做了决定:去日本,日本七日游。 这不,从动了念头让甄妈妈旅游到现在,一晃又是两个月。再不确定下来目的地,怕是这趟家门口的旅游也要泡汤。 甄妈妈的感冒断断续续,到过年时还没好利索。甄晓雅回家见她时,只是觉得气色不太好,精神头儿还不错。所以也没太当回事儿。她只是心里盼着甄妈妈的感冒马上好起来,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急躁,她给甄妈妈宽心:妈,我看着,你这根本没事儿啊,吃吃药输点儿液就行,开春一准儿出去旅游。 甄晓雅的所思所想,甄妈妈其实都看在眼里,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她什么不清楚。所以,甄晓雅越是考虑周到,甄妈妈越是心里不落忍。她不愿意因为身体原因,总让甄晓雅惦记。所以,身体不舒服的事儿一直没敢跟大女儿说,但是二女儿晓静天天在她身边,看得最清楚。 最终还是晓静,忍不住又给晓雅打电话:姐,你给妈报的那个旅游团能退了不? 怎么啦!听晓静这么说,甄晓雅又吃惊又纳闷。 我看妈是去不了了。这不,都现在了,感冒还好不利索,一整天病病殃殃的。甄晓静说。 赶紧看看呀。我过年回家,看她情况,没啥要紧,就是个头疼感冒。你紧着给妈治一治,别老拖着。感冒事儿小,好不利索容易酿成大毛病,你在医院还不知道这点。再说,赶紧治好了,过一阵才好出去玩儿。虽说问题不大,她要感着冒去玩儿,咱们也都不放心。 能治早治好了。药也吃了不少,又是输液,可就是不见效。好一阵子了,鼻子囔囔着,总是没精打采的。甄晓静说:她还老跟我说不想去了的话。 她---怎么一句没跟我说过!甄晓雅讶异道。 是吗?甄晓静也惊讶:可她,跟我叨叨过不止一次。 也许她是无意间一说,或者因为感冒多虑了。我觉得,她打心眼里应该是想去的。晓静,我怎么觉得,咱妈好像有点儿害怕这次出国。 依我看,她身体没啥大问题,主要是心里出了问题,她呀,顾虑太多。老不出门的人,偶尔出一次远门,往往会有这种心里理,按说也正常。不过你别忘了,咱这个妈,简直能上五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就一个小小的日本游,至于这样的吗。唉,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说实话,妈要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我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出门。可,可对她而言,这出趟国不应该算事儿啊! 那个旅游能退了吗?甄晓静依然坚持说:能退就退了吧。我觉得妈是不好意思跟你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甄晓雅皱皱眉头道。但是转而一想,如果甄妈妈坚持不去,或者身体真的不允许,她也没招。 还是两手准备吧。转头,她又跟旅行社朋友打电话。朋友实话跟她说,她选的这趟线本来也不挣钱,吃住的钱是退不了的,但是能想办法把机票退了,因为经常有散客临时问询,说的早的话能卖出去,太晚了也够呛。临了还叮嘱晓雅,早做决定,越早决定越好。 甄妈妈确实从来没跟甄晓雅说什么。恰如如晓雅所料,一方面是怕晓雅为难。另一方面,她也有心再旅游一次,她知道:这把年纪,出一趟门就少一趟,出了这趟门难说还有下次。所以,甄妈妈顾虑越多就越是疑神疑鬼,这个感冒就梗在那儿,老也不好。 甄晓雅呢,隐隐地认为,妈这次感冒持续好不利索,是闹心的原因。她静下来仔细分析甄妈妈这种情况: 一开始是真感冒,要是没有旅游这一出,感冒应该早好利索了。这一感冒就担心去不了,紧接着担心,若是去不了,那钱可怎么办。 于是就开始往坏处想了:甄妈妈最关心的自然是钱的问题,八成是退不了的。要是身体总不见好,到时候人人去不了钱钱退不了,这可就惨了! 甄晓雅认为,人嘛!都这样,妈妈年龄大了,再加感冒总不好,想的也就越来越多,她要不这么胡思乱想的,感冒早好了!绝对是闹心闹的。 为了彻底打消甄妈妈顾虑。甄晓雅又给甄妈妈打电话:妈,我听说,你身体不舒服。你觉得怎样。要行的话就尽量去旅游,要不行的话咱这次就不去了。我已经问过旅行社那个朋友了,人家说,他能想办法把交旅行社的钱给全退了。一旦散客临时报团,她就能把那部分团费兑出去。 甄晓雅说的是全退。并且尽量说的有理有据好让甄妈妈信以为真。她知道甄妈妈这个人,支撑着不跟她说的主要原因,是担心钱打了水漂。 妈,我跟她还商量好了。这次去不成,咱可以顺延到下次。这是甄晓雅为再次打消妈妈顾虑,自己现编的话。 终于成行。赶在出发前,甄妈妈的感冒居然好利索了。甄晓雅说,我说没事儿吧,多少也是走南闯北的,怎么就这么怕这趟旅游。咱妈呀,是真老了。甄晓雅跟甄晓静说:从来没见她这么脆弱过。 但是,经过年前年后这么一闹腾,甄晓雅心里多少有点儿打怵,她觉得,妈妈这是真老了。从来没见她怕过什么,一个旅游,也并不太远的出国旅游就让她这么畏惧。只能说岁月不饶人,不服老的人也老了。不知道妈妈她意识到意识不到。想到这些,甄晓雅心里有些难过。也为妈妈的这次旅游多了些担心。 等甄妈妈这里没事儿时,甄晓雅却开始提心吊胆。为了踏实起见,甄晓雅决定请导游吃顿饭,先混个脸熟,到时候万一妈妈真有个不舒服,也好有个照应。还有一层,是为了让妈妈心里更踏实,更没有顾虑。她又左打挺右打听,出国前两天终于打听到带团出行的导游。 正好,为了这趟旅游,甄妈妈也提前几天到市里了。也只不过是闲着,全当是陪妈妈走走逛逛。 走之前的那个中午,约了朋友和带团导游一起吃饭。刚下过一场春雪,地上积雪未化。天儿冷,大家一起吃的火锅。一边涮火锅,一边聊天。 朋友真心跟甄晓雅说:说实话用不着这样。春林正好还是我的好朋友,跟她说一声就行。你非要这样。 嗨,咱们平时还吃吃喝喝的,就当是再聚一次而已,再说,也吃不了几个钱。关键这不是让老妈跟春林先混个脸熟吗?让老人心里踏实一些。 其实说一声就行。导游春林也笑着说。 甄晓雅一看导游就心生喜爱,开朗活泼,巧的是,还跟晓雅是邻村。彼此都听说过。席间,大家用乡音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春林说:带团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带老乡出团儿,她扯着满嘴土话儿跟甄妈妈唠嗑:阿姨,您这身体,一点儿没问题!说完又问甄妈妈,多大年龄了。甄妈妈说,老喽,快七十岁了。导游笑,阿姨,你这可不算大,我都带过八十岁的,根本没问题啊,到时候咱俩住一屋,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说。 放心吧,她又转身跟甄晓雅说:出门少,年龄大,好多老人都有这种顾虑,都是正常现象,我见多了。真出去了,也就没事儿了…… 朋友跟甄晓雅道:还没跟你说,春林是我们的金牌导游,她办事儿你就放心吧。 甄晓雅说:果然,两句话说下来就感觉春林确实有水平,又专业又热情。我妈这次可够幸运的,不光是老乡带团,还遇到金牌导游。 突然,甄晓雅又想起天气,忍不住担心说:这几天总是阴天,怕明天天气不好,没法正常起飞。 导游说:没问题,只要我带团出行保准儿是晴天。这都屡试不爽了。她又开玩笑:你知道大家叫我什么吗,大家都叫我太阳女神!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大家笑,晓雅又扭头跟甄妈妈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然而,甄妈妈旅游回来后说过的一句话让甄晓雅念念不忘,甄妈妈说:以后,我再不一个人出去了。再去玩儿,我就得跟着你们一起。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当你老了 早几年,甄晓雅就想过,让甄妈妈再出国旅游一趟,但这计划却迟迟未能实现。玲玲的临产,居然促成了这次旅行。然而,也正是这次旅行,让甄晓雅再次感觉到:妈妈老了。后来她想,那一年的甄妈妈,差两岁就整七十,难道还不算是个老人? 玲玲的产期在第二年三四月间。甄晓雅知道,甄妈妈是一定要伺候月子的,以甄妈妈的脾气,伺候完了月子,接着是一定要带孩子的。这一带至少两三年,怎么着,也得等一鼎两口子把孙子接市里上了幼儿园,甄妈妈这里才能有空闲时间。以甄晓雅对甄妈妈的了解:这带孩子期间是断没心思,也挪不出功夫出什么远门旅什么游。 但是一想到两三年后,甄晓雅心里就有些不自信。真等那个时候,甄妈妈就是七十多岁的老人。谁能担保,她还有出门旅游的精力和体力? 不能再一拖二靠三磨蹭了。那边,让一鼎一鸣在县城给甄妈妈办理出国护照。甄晓雅这边,开始着手出国旅游咨询以及旅游团的选择。 钱的事儿相对简单。早几年甄晓雅就撺掇姊妹们,每人五千块当做生日礼物,在甄妈妈生日当天如数呈上。其它的,随各人便,想买啥再买点儿啥。但这五千块钱是雷打不动的。 你道甄晓雅为什么这样建议?一个,就想着有一天能让甄妈妈再出趟国,或者急需时不至于措手不及。再有一个,兄弟姊妹多了,经济情况层次不齐,建议的数目大了是负担,少了又不成气候。她自己这样四角周全地琢磨,也没太跟其他人解释原因,大家很默契地通过了这个决议。 几年下来,也攒了十多万块钱。实话说,就他们姊妹几家目前的情况,谁家单出这份钱都是负担。如此一来,钱不是大问题了。 接着就是旅游目的地。真想让妈妈去个远地方,好地方。且不说年龄在这儿摆着,就是普通人旅游,大多地方也不过是一生仅此一次。去哪儿呢? 刺激点儿的兴奋点儿的,该着迪拜巴厘岛之类。但想想妈妈的年龄,甄晓雅心里话,还是算了吧。那就去个气派点儿的地儿,全美游呢,还是欧洲五国游?美国嘛就算了,治安不好地方太大。这不,网上刚说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突然失踪至今下落不明。还有就是欧洲五国八国的,无论战线还是时间,也都有点儿偏长,老人家怕是身体吃不消。或者,不大不小的,单选个法国游?国人心目中,法国这个地儿还是很令人神往的,也没听说有什么太大的治安问题。就它了---法国十日游! 正要打电话征询甄妈妈意见时,甄晓雅却意外接了甄晓静一个电话。甄晓静的口气有些焦虑,她说:入冬以来,妈妈感冒了一次。之后,就反反复复的总好不彻底,身体看上去也不如从前。 老人出门最重要的就是体力。这下子,甄晓雅又犹豫了:毕竟,法国还是远了些,时间似乎也长了点儿。那---就再换个地方! 再换,也只能是眼巴前,选个亚洲国家。日本吧,中国人多少都有点儿复杂的日本情结。甄晓雅促狭地想,当年的小日本可没少祸祸咱大中国,现如今,我们也去他那地界儿祸祸去。最终,甄晓雅做了决定:去日本,日本七日游。 这不,从动了念头让甄妈妈旅游到现在,一晃又是两个月。再不确定下来目的地,怕是这趟家门口的旅游也要泡汤。 甄妈妈的感冒断断续续,到过年时还没好利索。甄晓雅回家见她时,只是觉得气色不太好,精神头儿还不错。所以也没太当回事儿。她只是心里盼着甄妈妈的感冒马上好起来,但又不能表现得太急躁,她给甄妈妈说:妈,我看着,你这根本没事儿啊,吃吃药输点儿液就行,开春一准儿出去旅游。 甄晓雅的所思所想,甄妈妈都看在眼里,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她什么不清楚。所以,甄晓雅越是考虑周到,甄妈妈越是心里不落忍。她不愿意因为身体原因,总让甄晓雅惦记。所以,身体不舒服的事儿一直没敢跟大女儿说,但是二女儿甄晓静天天在她身边,看得最清楚。 最终还是晓静,忍不住又给甄晓雅打电话:姐,你给妈报的那个旅游团能退了不? 怎么啦!听晓静这么说,甄晓雅又吃惊又纳闷。 我看妈是去不了了。这不,都现在了,感冒还不利索,一整天病病殃殃的。甄晓静说。 赶紧看呀。我过年回家,看她情况没啥要紧,就是个头疼脑热。你紧着给妈治一治,别老拖着。感冒事儿小,好不利索容易酿成大毛病,你还不知道这点。再说,赶紧治好了,过一阵才好出去玩儿。虽说问题不大,她要感着冒去玩儿,咱们也都不放心。 能治早治好了。药也吃了不少,又是输液,可就是不见效。好一阵子了,鼻子囔囔着,总是没精打采的。甄晓静说:她还老跟我说,不想去了,不想去了。 她---怎么一句没跟我说过!甄晓雅讶异道。 是吗?甄晓静也惊讶:可她,跟我叨叨过不止一次。 也许她是无意间一说,或者因为感冒多虑了。我觉得,她打心眼里应该是想去的。晓静,我怎么觉得,咱妈好像有点儿害怕这次出国。依我看,她身体没啥大问题,主要是心里出了问题,她呀,顾虑太多。 老不出门的人,偶尔出一次远门,往往会有这种心里理,按说也正常。不过你别忘了,咱这个妈,简直能上五天揽月能下五洋捉鳖,就一个小小的日本游,至于这样的吗。唉,说实话,妈要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我也不敢让她一个人出门。可,可对她而言,这不应该算事儿啊! 那个旅游能退了吗?甄晓静依然坚持说:能退就退了吧。我觉得妈是不好意思跟你说。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甄晓雅皱皱眉头道。但是转而一想,如果甄妈妈坚持不去,或者身体真的不允许,她也没招。 还是两手准备吧。她不得不跟旅行社朋友打电话。朋友实话跟她说,她选的这趟线本来也不挣钱,吃住的钱是退不了的,但是能想办法把机票退了,因为经常有散客临时问询,说的早的话能卖出去,太晚了也够呛。临了,还叮嘱甄晓雅,早做决定,越早决定越好。 甄妈妈确实从来没跟甄晓雅说什么。恰如甄晓雅所料,一方面是怕晓雅为难。另一方面,她也有心再旅游一次,她知道:这把年纪,出趟门就少一趟,出了这趟门难说还有下次。所以,甄妈妈顾虑越多就越是疑神疑鬼,这个感冒就梗在那儿,老也不好。 甄晓雅呢,也隐隐地认为,甄妈妈这次感冒持续不好,是闹心的原因。她静下来仔细分析甄妈妈这种情况: 一开始是真感冒,要是没有旅游这一出,感冒应该早好了。这一感冒就担心去不了,紧接着担心,若是去不了,那钱可怎么办。 于是就开始往坏处想了:甄妈妈最关心的自然是钱的问题,到时候,人人去不了钱钱退不了,这可就惨了! 甄晓雅认为,人嘛!都这样,妈妈年龄大了,再加感冒总不好,想的也就越来越多,她要不这么胡思乱想的,感冒早好了!绝对是闹心闹的。 为了彻底打消甄妈妈顾虑。甄晓雅又给她打电话:妈,你身体到底觉得怎样。要行的话就尽量去旅游,要不行的话咱这次就不去了。我已经问过旅行社那个朋友,人家说,他能想办法把交旅行社的钱给全退了。一旦散客临时报团,她就能把那部分团费兑出去。 甄晓雅说的是全退。并且尽量说的有理有据,好让甄妈妈信以为真。她知道甄妈妈这个人,支撑着不跟她说的主要原因,最主要的是担心钱打了水漂。 妈,我还跟她商量好了。这次去不成,咱可以顺延到下次。这是甄晓雅为再次打消甄妈妈顾虑,自己现编的话。 好事多磨,赶在出发前,甄妈妈的感冒居然好利索了。日本旅游终于成行。 我说没事儿吧,多少也是走南闯北的,怎么就这么怕这趟旅游。咱妈呀,可真是的。电话里甄晓雅跟甄晓静说:从来没见她这么脆弱过。 但是,经过年前年后这么一闹腾,甄晓雅心里多少有点儿打怵,她觉得,妈妈这是真老了。从来没见她怕过什么,也并不太远的出国旅游就让她这么畏惧。只能说,岁月不饶人,不服老的人也老了。不知道妈妈她意识到意识不到。想到这些,甄晓雅心里有些难过。也为甄妈妈的这次旅游多了些担心。 所以,等甄妈妈这里没事儿时,甄晓雅却开始了提心吊胆。为了踏实起见,甄晓雅决定请导游吃顿饭,先混个脸熟,万一妈妈真有个不舒服,也好有个照应。还有一层,也为了让甄妈妈心里更踏实,更没有顾虑。于是左打挺右打听,出国前两天甄晓雅终于打听出带团出行的导游。 走之前的那个中午,约了朋友和带团导游一起吃饭。正好,甄妈妈为这次旅也提前到了市里也只不过是闲着,全当是陪妈妈走走逛逛。吃饭的时候她也带了甄妈妈一起去。 那时刚下过一场春雪,地上积雪未化。天儿冷,几个人商量着吃个火锅。 几个人一边涮火锅,一边聊天。朋友真心跟甄晓雅说:说实话用不着这样。春林正好还是我的好朋友,说一声就行。你非要这样。 嗨,咱们平时还吃吃喝喝的,就当是再聚一次而已,再说,也吃不了几个钱。关键这不是让老妈跟春林先混个脸熟吗?让老人心里踏实一些。 其实说一声就行。导游春林也笑着说。 导游春林开朗活泼,说话先笑,甄晓雅一看她就心生喜爱,巧的是,春林还跟甄晓雅是邻村。席间,大家又用乡音聊一些家乡的风土人情,距离就更拉近了一步。 导游说:带团这么多年,还真是第一次带老乡出团儿,她扯着满嘴土话儿跟甄妈妈唠嗑:阿姨,您这身体,一点儿没问题!说完又问甄妈妈,多大年龄了。甄妈妈说,老喽,快七十岁了。导游笑,阿姨,你这可不算大,我都带过八十岁的,根本没问题啊,到时候咱俩住一屋,有什么事儿你就跟我说。 放心吧,她又转身跟甄晓雅说:出门少,年龄大,好多老人都有这种顾虑,都是正常现象,我见多了。真出去了,也就没事儿了…… 朋友跟甄晓雅道:还没跟你说,春林是我们的金牌导游,她办事儿你就放心吧。 甄晓雅说:果然,两句话说下来就感觉春林不一般,又专业又热情。我妈这次可够幸运的,不光是老乡带团,还遇到金牌导游。 突然,甄晓雅又想起天气,忍不住担心:这几天总是阴天,要是明天还这样,怕是没法正常起飞。 导游说:没问题,只要我带团出行,保准儿是晴天,这都屡试不爽了。她又开玩笑:你知道大家叫我什么吗,大家都叫我太阳女神!明天准是个好天气! 大家笑,晓雅又扭头跟甄妈妈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甄妈妈连连点头:放心放心。 然而,甄妈妈旅游回来后说过的一句话让甄晓雅念念不忘,甄妈妈说:以后,我再不一个人出去了。再去玩儿,我就得跟着你们一起。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早樱 三十六早樱 三月初的北方,有点凉有点暖。阳光好的日子会有春风拂面,恍惚间以为好天气就这样继续。遇到阴天的日子又会有寒风凛冽,恍惚又以为冬天还没远去。 甄妈妈出行前四五天下了场不大不小的春雪。之后,天气就总是阴沉着。再这样下去,接着来场雪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若果真如此,甄妈妈的旅行计划可真就泡汤了。 就在甄晓雅隐隐担忧中,就到了二月二十八日,甄妈妈出团的日期。上午时天气还阴冷依旧,待到下午,甄妈妈出发时,太阳一晃一晃地,居然从浓云深处探出头来:天儿一点点放晴了!一旦阳光普照,瞬间又觉春天就在眼前。难道果然像导游说的!她是个太阳女神! 这可真是个好兆头,甄晓雅这样想着,悬着的心也放下来。 导游春林果然不负厚望。只要到了景点,必定会给甄妈妈拍照;只要有了时间,又会通过微信及时给甄晓雅把照片传过来。透过春林的微信还有她传回来的照片,甄晓雅随时跟踪甄妈妈随时了解甄妈妈一路上的状况:妈妈到哪儿了,都看见了什么,妈妈穿什么衣服,妈妈是个什么表情,甚至什么心情……当照片从手机屏幕上滑过时,甄晓雅恍惚间,甄晓雅以为自己就在甄妈妈身边,自己正跟甄妈妈在一起。 看着照片,甄晓雅迅速脑补春林教甄妈妈凹姿势摆姿势的场景。想象春林跟甄妈妈说说笑笑的样子,甄晓雅也无声地笑了。她想,遇到这么好的导游,真是幸运。 甄晓雅想起出发前的那次见面,春林说:好多旅游团儿想挖我,给我更高的报酬更高的职位,我都说不去。还有人纳闷问我,带了这么多年团儿,人头也熟地方也熟,为啥不自己开个旅行团?我说,不折腾了,在这儿挺好。一个领导赏识,一个咱也不能做那对不住人的事儿,还有,出去有出去的难处,自己干有自己干的难处。主要是,我特别享受带团过程。居然有人问我,老带团不麻烦吗?真不觉得。每次都能遇见不一样的人,都感觉很新鲜。再说,干了这么多年,就是有不愉快的事儿不愉快的人也能摆平了,跟刚带团儿那几年比,反而更有意思。 那你是真喜欢现在的工作。记得当时,甄晓雅是这么说的。甄晓雅接着想,带团儿这么忙,却不忘给老妈拍照,还不嫌麻烦给我及时传回国内。这年头,像这样的人少了。甄晓雅从春林传回来的照片中,再次精选了一部分,转身就在自己微信空间转发了。她想,我要让全世界知道我此刻的开心,分享我此刻的幸福,她这样一边发着微信一边满怀感激地思量着。 出行那日,天居然陡然放晴,并且紧接着的几天,果然是天光大好,无论日本无论国内,阳光普照万物复苏,气温也跟着往上飙了一下。之前担心飞机不能起飞,或者日本下雨了怎么办的顾虑全部打消。甄晓雅紧着给春林微信点赞,顺便不忘调侃一句:老妈出行,女神护佑!祝好,太阳女神!其实,出行第一二天,照片里的甄妈妈,因为感冒刚刚好,眼皮儿还有些微肿胀。 甄妈妈的顺利成行让甄晓雅颇有千呼万唤之慨。她有些摁捺不住地兴奋,恰在此时又收到春林发回的照片:有些在飞机上,有些是在景点,有趣的日本文字,古色古香的日本建筑,还有和果子寿司艺妓相扑,妈妈正在行走,妈妈正在参观,妈妈摆好了姿势……甄晓雅看着一帧帧活色生香的照片,真想马上跟谁分享此时此刻的小激动好心情。 对了,晓娴!甄晓雅突然想起小妹:晓娴工作单位离甄晓雅家也就十几分钟路程,晓娴经常步行来找她。甄晓雅迫不及待给晓娴微信:中午一起吃饭,就吃你说的那家榴莲披萨。片刻功夫,她就收到晓娴回复:好的,我现在订餐,中午十二点,咱们不见不散…… 中午吃饭,刚坐到餐椅上,甄晓雅就迫不及待拿出手机让晓娴看甄妈妈的照片。那时他们坐在餐厅临窗的位置上,正午的阳光无声无息走进来,贴着桌子,拢着美食,最后聚焦在白瓷盘上形成几个高亢的光晕点,一晃一晃地动,姐妹俩沐浴着阳光,吃着美食,一边翻看着手机照片一边唧唧呱呱评论…… 甄晓娴说,你看,妈的腿脚跟前几年比,利索多了。甄晓雅说,可不咋地,贝贝小时候正腿疼的厉害,下楼都是一点一点蹭,哪像现在。你看现在,妈的腿脚好的,简直变了个人。她顿了顿又说,看妈这样子,下次指定给她报个远地儿的团儿,报个大地方的团儿。 甄晓娴笑了,姐,这事儿交给你,你地头熟,出门机会多。我不行,我这个工作你还不知道,朝九晚五的,别说出远门,连门儿都出不了,这个我真不行,你就多费心吧。晓雅说:好啊,咱俩分工合作,吃的事儿交给你,玩儿的事儿交给我,合作愉快,哈哈哈哈……哎哎,你看你看,妈这张照片,还想闹个样儿,不过姿势不太自然呀,妈这是不好意思了吧!甄晓雅姐妹两个被甄妈妈别别扭扭的样子逗的咯咯笑个不停。 你别说,我才知道,妈妈还是个老来俏,敢穿这么花儿的衣裳。甄晓娴指着照片说。 那是你不懂,妈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只不过自打爸爸没了,顾不上臭美,也没那个心情了。年轻时那才叫要好儿,穿衣服老要样儿了,妈的性格也活泼,爱说爱笑还爱唱两句。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总记得,我趴在炕桌上写作业时,妈妈总爱坐在炕上缝补衣服,干着干着活儿她就唱起来了…… 啊,我怎么不知道,甄晓娴惊讶道,又忍不住好奇问:她都唱些啥。 她最爱唱《天仙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我现在还能想起她唱歌的样子,甄晓雅说:过得真快,我这会儿都比妈妈当年大了…… 姐,先说说,我这次推荐的披萨怎么样!甄晓娴突然转移话题面露得色问晓雅。不错,又香又糯还不粘牙,你瞧这主料榴莲,一看就是熟透了的样子,还有这奶酪也讲究,标注着马苏里拉,这可是意大利特色。我吃着虽不是很正宗,但是,就咱们这儿,已经很不错了,至少来说,奶酪的品质是不错的。甄晓雅轻轻拿起一角披萨,奶酪拉着诱人的长丝剪不断理还乱的样子,她催促晓娴:你也快吃,这个时候正好,一会儿凉了,拉不出丝儿来就没意思了。 说完,甄晓雅把喷香美味的披萨放嘴边,一口咬下去,整块冒着热气儿的榴莲果肉羞羞怯怯露了出来,烹饪后的颜色愈加金黄诱人,油浸浸的,仿佛能滴出蜜汁儿来,榴莲果肉特有的馥郁甜香,由不得让人垂涎三尺,甄晓雅细细咀嚼赞不绝口:没想到咱们这大庄儿里,还有这么讲究的西餐。好吃好吃。 你还不知道,我为啥早订餐?来晚就没了,这榴莲都是可丁可卯的,卖完了今天这波就得等明天。甄晓娴说:等咱妈从日本回来,也请她来吃一吃。 这主意不错,甄晓雅吃着好吃到停不下来的榴莲披萨,一边又说:就这么定了…… 姐两个就那样,坐在暖洋洋的阳光里。看着甄妈妈的照片,一会儿聊美食一会儿聊妈妈,吃完披萨又慢慢喝了壶茶,待甄晓娴快到上班儿的点儿才依依分手。 第二天早上,甄晓雅一睁开眼就翻微信,果然又看见春林新传来的照片。 早樱!她的眼睛一亮。因为出发的早,还不是樱花盛开的季节,当时,谁都不敢保证甄妈妈此行能看见日本国花。 没想到---真的看见樱花了:为了强调樱花的美态,春林特意采用仰拍视角,以天空为背景衬托樱花的美态。只见照片中,天空是淡淡的浅浅的蓝,几只特写的樱花仿佛被举得高高的样子,枝桠间缀着的樱花花蕾是点点滴滴的粉,几枚已然盛开的新樱正舒展了的花瓣,柔柔的粉色自花瓣至花心渐至深浓,那样子说不出的可爱,阳光照射下的的花瓣儿更显得薄如蝉翼。甄晓雅想象,风来的时候真要以为,她们会像传说中的小小仙女,展开翅翼轻盈地飞向广袤的蓝天,或者像雪花儿一样倏地融化了…… 突然,在姿态各异的樱花照中。甄晓雅又看见一张别致的照片:蓝天白云的绿草地上,甄妈妈正在逗弄一只温顺的梅花鹿,甄妈妈俯首含笑,小鹿回首仰视,一人一鹿默契对视,甄妈妈也为这种默契打动吧,那笑容有些惊讶,有些开心,甚至有些孩子气的调皮。旅游果然能改变一个人,这种笑容让甄晓雅突然发现了甄妈妈的另一面。 更有一张照片,妈妈身边一左一右两只小鹿,齐齐地仰头看她,而她呢,一扫一两天之前的害羞以及精神头欠缺的样子,冲着前方的镜头咧着嘴开心地笑。一方面是春林的抓拍技术确实好,但甄晓雅更看见短短一两天之内,甄妈妈身上发生的巨大变化。 这是奈良的神鹿公园,除了历史原因,最著名的据说是公园内养了大约一千多只梅花鹿。果然呢,其中的一张照片,远处是自由自在的小鹿,它们三五成群在草地上漫步,见了人也并不害怕,甚至会冲着游人走过来,游人们在鹿群中指指点点,有的低头抚弄小鹿,有的正在喂食小鹿,无论小鹿,无论游人都各得其所悠哉悠哉的样子。甄妈妈和春林就站在这样的背景前合影留念,突然,她们面前,一只幼鹿闯了进来懵懵懂懂望向镜头,要么,它是跟同伴走散了,或者,是找不见妈妈了吧,无论如何,小鹿的出现,一下子让照片显得妙趣横生。甄晓雅忍俊不禁,她想,不知道当时的妈妈跟春林该是何等快意,是继续拍照呢,还是过去抱抱小鹿呢…… 春林持续不断一波波给甄晓雅发着照片。行走在日本的湖光山色间,甄妈妈身上那件玫瑰紫的外套显得恰到好处,那抹艳丽而深沉的紫色或出现在鹿丛中,或出现在樱花下,或者湖水边,或者古建台阶上,甄妈妈或者坐或者站,或者侧脸或者正面,或者全身或者半身,坐着时双手还会放在膝上,或者搭在椅子上,站着时那手要么轻轻抓着包带,要么,一只手放前边一只手背身后……那姿势是各种各样……晓雅想,没发现老妈还有这才能。她又自然而然联想到春林,突然,她意识到—-这些姿势,也只能是春林帮妈妈摆的。 甄晓雅又想起临行前那次共餐。春林说:你们姊妹真好,知道让阿姨出门旅游,我妈也像阿姨这么大,还从来没带她出过门。我们家都叫她菩萨,我爸四十多上得了半身不遂,躺床上一动不能动,二十多年来我妈就伺候着病床上的我爸。根本没机会出门。前年,我爸没了,我还说,抽时间也带着我妈出来玩玩儿。 果然,不久后,甄晓雅就看见微信,春林也带着妈妈出门了,日本香港泰国……相必当时,春林给甄妈妈照像时也在想着自己的妈妈吧……甄晓雅想及此内心深为感动。 所有照片中,甄晓雅最喜欢的是甄妈妈的一张个照:照片中的地势非常有趣,缓缓的坡起上,铺了一望无际的草坪,满眼满眼青草的绿色中间,一条木质台阶从山底到山顶蜿蜒着通向远方,顺着台阶走势,台阶两旁的草地上又散漫了一些木质座椅。甄妈妈就斜斜地坐在前景处的座椅上,只见她双脚交叉,脚丫子还调皮地翘着,那姿势说不出的自然放松,她就那样笑着看着前景的镜头。而她背后,顺着一路高起的绿草坪往上,顺着层层次次的木质台阶往上,在山顶和天际线的交汇处,在青翠的绿与蔚蓝色天际的交汇处,出现一片洁白的建筑,像圣殿像梦中的居所。但它们就那样实实在在站在那里,站在天与地之间,而再远处再高处,一望无垠的蓝天上几朵雪白的云悠悠飘过,和白色的建筑遥相呼应。倏忽间真以为,那就是天上的宫殿,只要顺着这条简简单单的木质台阶向上,一路走去便能抵达这个神圣美丽的居所。 身着那件玫紫色外罩的甄妈妈,就这样美美坐着,坐在这样一个恍如仙境的地方,无论背景选择,无论颜色搭配,无论甄妈妈的姿势还是表情……一切的一切都那么完美无缺,那么恰到好处。甄晓雅看的呆了看的痴了…… 次日凌晨,甄晓雅睁开眼,第一件事儿又是看微信,看甄妈妈的照片。勤劳的春林,连晚上也不放过给甄妈妈拍照留念:一组是甄妈妈刚刚洗过澡在自己房间的照片,另外一组竟然又是樱花。春林顺便给甄晓雅留言说,她们睡的房间外就是一片樱花林。而这些花儿跟上一组的又不一样,上一组是单瓣儿的,这组却是重瓣儿的,颜色也成了似雪如云的白色,娇嫩的花瓣儿层层叠叠,在雪白的颜色映衬下,连花蕊都清清楚楚,只见纤细的金黄色花蕊一点点伞状地放射开来。樱花林的远处是暮光欲临未降的天空,此时的天空又变成了静谧深沉的靛蓝色。窗外是樱花吐艳,窗内是妈妈笑靥芳菲,甄晓雅看得简直醉了…… 甄晓雅忍不住抬头看自己的窗外:真真是山川异域风月同天!天居然也是那么蓝!阳光也是那么好!若是再出现一片樱花,甄晓雅真会以为此刻,她正与妈妈同游日本…… 没有樱花,怎么办,甄晓雅有点儿坐卧不安,真真儿地想要分享甄妈妈的快乐。你有樱花我有茉莉,甄晓雅突然想起刚买的碧潭春雪。对,唯有茶,只有茶,幸好还有茶……甄晓雅面对大好春光心里想:怎样才算不辜负?对了,如此才算不辜负! 不辜负这良辰美景大好春光,甄晓雅净手烧水,沏一杯碧潭春雪,握在掌心慢慢品饮。茉莉馥郁茶香四溢,恍然已置身灿烂春花茉莉丛中,再看手中水杯,嫩绿嫩黄的绿茶幼芽银针样神奇地绽在茶水中间,淡琥珀的茶水杯底因了绿茶的铺陈,又是一片静绿,几朵洁白的茉莉舒展了花瓣儿,悠悠地在茶水中一起一伏,身姿优雅似闲庭信步…… 那天上午贝贝上辅导班儿去了,刘中禹也出门了,只剩甄晓雅一个在家,她便自斟自饮着,一边呷着茶,一边看照片里的甄妈妈,看甄妈妈正在优游的那些山山水水,她看了一遍又一遍,偶尔会有微微的伤感袭来---时光啊,你慢些,你慢些走吧! 不得不说的是,甄晓雅发现。虽然是近七十岁的老人了,甄妈妈的心里依然是爱美的,那么强烈的喜爱。除了甄晓雅为出国旅游照像买的那身衣服,甄妈妈自己还带了好几身替换衣服。晓雅认得,其中一身是年前小敏给她买的,当时有点儿薄现在穿正好。还有一身休闲套装,甄晓雅一眼就认出是晓静淘汰了的。晓静胖的时候买了,后来瘦了,穿着不好看了就给了甄妈妈,让她干活儿当个工装。没想到,甄妈妈穿上合身合体的,就像可着她的身量裁剪而成,又因为款式新颖,甄妈妈穿了还显得年轻精神。甄妈妈喜爱的不得了,根本舍不得当工装,而是宝一样保存了起来。只有在出门时,或者赴约孩子们的家宴时,她才拿出来穿一下,回了家又马上换下来,宝儿一样放进衣柜里。突然看见甄妈妈这身衣服,甄晓雅心里发酸,她已经好长时间没见甄妈妈穿这身衣服了,要不是在照片里看见,她几乎就忘了……就那样,日本行的几天甄妈妈几乎每天换一身衣服,今天藏蓝色的,明天抹茶绿,后天又是豆青色…… 一天,两天,三天…… 晓雅讶异地看着甄妈妈的变化,尤其是她的气色: 从一开始的病病怏怏勉强的笑,拍照时的羞涩和不得劲儿,到中间变着花样凹造型。临回国那几天,甄妈妈像换了个人一样,从里到外的容光焕发,笑容也是从来没见过的灿烂,那是心无所恃心无所挂发的放松与轻松,甄晓雅看了很为自己的安排得意。她想,终于做对了一次。否则,她将永远不知道:甄妈妈还有如此美丽生动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