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谚》-南之疆·上 南之疆·壹 “呼罗,你从金莲花里面出生的时候还只是一条小蛇。那一刻天上祥云连绵,霞光变幻出千百种颜色,仙乐飘飞,草地上所有的花朵不分时节一起绽放。”巫咸说,“这是真龙降生的征兆。你才修炼了五百年,就已经可以变化成人。只要再过一千五百年,你就可以成为真正的龙了。” 巫咸是一块大石头,他活得太久了,身上已经长满青苔。他被安放在寻沼旁边的祭坛中央,是镇水的封石。 “说不定真的龙是降生在其他地方呢,”呼罗不太相信,“我的大姊姊已经有一千一百年的道行,二姊姊也有九百年的道行,就算她们要变成龙了,我还差得很远。” “曾经有个苦修的僧人经过我的面前,我看见他对着金莲花破颜微笑,然后结苞千年的莲花就开放了,中间盘曲着一条身有五彩斑纹的小蛇,那就是你。”巫咸继续说,“所以呼罗,你跟她们是不一样的。你来到这世界的一瞬间就已经拥有上天赐给你的一千年道行。你只要专心修炼,很快就会升龙的,那个时候就收伏洪水恶浪,泽被南疆吧。” “南疆没有龙么?” “没有龙,”巫咸的声音永远都像他磐石般的身体,凝固刻板,没有波澜没有起伏,“所以上天将你赐予这片土地。” “呼罗,成为龙护佑南疆是你的命运,也是你必须要担负的责任。” 南之疆·贰 “到处都是水,难道就不能有干一点的地方嘛!”呼罗站在泥泞的滩涂上,转身看着自己留下的脚印。作为一个妖精她还很年轻,洪水中支离破碎的南疆对一个年轻的妖精而言实在太小了。 “南疆曾经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后来大水横流,只有一些山尖上的小块土地还能露出来。那些住在地下的、跑得慢的、不会游泳的,统统都淹死啦。”呼罗的二姊姊纥妺说,“我听说南疆原来是有龙的,可是谁也不知道龙到哪里去了。巫咸总说你沾了龙神的灵气,可是你连龙神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不是吗?我看巫咸是老得发疯了。” 纥妺是住在死水湖里的水精,美丽妖娆,发间长满水草。她驾着一辆骷髅车,缰绳全部由溺死者的皮绞成,两侧脊骨组成的车轼上穿着灵幡,每个车轮下都压着一圈头骨。 当这辆车“嘎吱嘎吱”碾过,两行车辙里就会留下奇怪的哭脸、笑脸、愁脸……那些头骨的表情统统被压进潮湿的泥土中,然后任由虫蚁爬过。 从寻沼的方向突然飘来了叹息声。这叹息是浮游在空气里的一根根细丝,像蝉翼的脉纹,可以被人抓在手里,然后叹息里的悲伤便会慢慢潜入人的身体。 “是大姊姊,她又在叹气了。”呼罗看见一丝叹息钻进自己的手掌,心中开始涌出酸酸涩涩的感觉,“她真的那么喜欢巫咸吗?” 纥妺很厌恶那些恼人的小东西,不客气地对它们呵一口,那些柔软的细丝便立刻被她口中的冰霜冻住。 她满意地看着它们“噼啪”掉在地上摔成齑粉:“大姊姊太死脑筋了。她为了巫咸在寻沼里面守了一千五百年——可是你看看他,一块硬石头,又老又脏,想挪一挪地方都难,有什么好的。” “大姊姊怎么会喜欢上一块石头呢,巫咸从来都是现在这个样子的吗?”呼罗皱着眉头抱怨,“每次我想到寻沼里面去看大姊姊巫咸都不答应——那里面到底有什么啊?” “我不知道,反正九百年前我见到巫咸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块大石头了。”纥妺漫不经心地玩弄着自己的头发,驾车慢慢融进深水里,“巫咸从来都闭口不提,大姊姊又只知道叹气——或者你可以自己溜进去看看?” 洪水淹没了大部分土地,于是纥妺居住的死水湖变得格外的大,对她而言这样的南疆没什么不好。 越靠近寻沼空气中盘桓的游丝就越密集,它们一开始像蜘蛛的罗网,到后来简直就是蝴蝶的茧壳,包裹着中间叹息的人,呼罗的大姊姊摩苏奴。 她抚摸着巫咸粗砺的表面,如同一只蚕幽幽地吐出那些悲伤的丝线。摩苏奴不说话,只是一遍一遍地摩挲大石。 “你该回去了,”巫咸的声音从地下发出,依然听不出感情,“离开得太久,那个可怕的东西就会不安分。你应该更加坚定,不然还有谁能够维系这片刻的安定呢?在呼罗飞升之前,我们必须坚持足够的时间。” “让我再陪你一会儿,”摩苏奴开始嘤嘤地哭泣,她双目中流出的绿色汁液淌到巫咸身上就长成了藤萝的枝条,“这一千五百年里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加在一起还不到五十年,我没有你这样坚定的心,我也会害怕沼泽深处的孤独啊。” 呼罗从未见过摩苏奴的眼泪,在她五百年的记忆里大姊姊永远都带着冰霜般凛然不可侵犯的表情,静静地坐在沼泽地深处袅绕的云雾之中。 ——云雾里,藏着巫咸和摩苏奴隐瞒的秘密。 南之疆·叁 祭坛背后通往沼泽的小路旁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它们大如车轮,闪耀着妖艳的颜色,映得花瓣上的露珠都是一片姹紫嫣红。 呼罗小心绕开沉浸在悲伤中的摩苏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她艰难地拨开盖过头顶的蕨叶,在密实的植物丛里穿行。 她在寻沼深处找到了一尊戴着面具的男子雕像,他周身爬满了强韧的蔓草,看起来似乎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呼罗见多了像巫咸一样的大石头,水边的岩石也常常被浪涛拍打得奇形怪状,像老虎的、像鲤鱼的、像骡子的……可是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雕像,更没有见过雕像上金银丝交错镶嵌的精致面具。 她伸手去摘那面具,却冷不防被雕像一把捉住。 “啊!”呼罗吓得跳起来,她把他看成了同巫咸一样的大石头,从来不知道这个身上密密匝匝爬满古藤的雕像还会动。 “为什么要拿我的东西?”面具下传来严厉的声音。 “你会说话,还会动!”呼罗兴奋起来。最有智慧的巫咸都只会说话,还不会动。 “我不但会说话会动,我还知道你叫做呼罗,是从金莲花里生出来的小蛇。”那个声音和缓下来,带着隐隐的笑意。 “啊,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笑着说道,“你是一千五百年来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帮你实现一个愿望吧?” 他摘下一直戴着的面具,翻手扣到呼罗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呼罗巴掌大的小脸罩在面具下,说话说得瓮声瓮气。 “就这么浪费你的愿望?”呼罗的回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我叫却商,是一条龙。” “可是巫咸说南疆没有龙。” “他活得太久了,头昏眼花,常常会说一些谎话来欺骗你这样的小妖精。” “那你为什么一直都呆在这里,任由大水淹没南疆的山林土地呢?”呼罗拉住他的双手向后拽,想要把他从石座上拉起来,“再这样坐下去,等水漫到寻沼来,连你也会被淹死的。” 却商微微使力就挣脱出来,他拿开盖在呼罗脸上的面具:“我也不想留在这里,可是被屠龙草缠住了。这些屠龙草经过你姊姊摩苏奴的血液浇灌,变得不怕兵刀火剑,而我的角已经被人割去,在这些藤蔓的牵制下没有力量施法。” 呼罗终于看清了他儒雅俊秀的面容,和他额上两道狰狞的疮疤。 她担忧地伸出手去:“摩苏奴姊姊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和巫咸都希望我能够修成龙神平息大水,却偏偏要捆住你?” “很久以前,有个侍奉龙神的巫师因为一只妖精的美色背叛了他的主人。他们害怕龙神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严,于是合谋用可耻的手段困住我——如果一百年之后我还不能离开这里回到海渊,就连升龙列仙的资格都会失去,再也无法惩罚他们悖逆的行径。” 却商任由呼罗轻轻地抚摸自己的面颊,感受她冰冷指尖传来的微微颤抖,“他们的自私让南疆的森林在猛浪恶波下摧折,触犯天威的巫师自己也受到诅咒,灵魂与肉体分离,一半永远如磐石般凝固,一半堕入无尽的六道轮回。” “你说的人是巫咸和摩苏奴姊姊……”呼罗甚至不敢直视却商的眼睛。她觉得那双眼睛里面应该是燃着愤怒,可实际上却商的目光又空又冷,就像穿透了眼前的一切,笔直地伸向遥远的天地交界。 枯坐一千五百年会是怎样的孤独?她不知道。 “你是他们的帮凶么?” “我、我不是!”呼罗全身像过电一样猛地抽回手,“我不知道……他们什么也不跟我说……” “等你飞升成龙压制洪水以后巫咸就能够摆脱灵肉分离的诅咒,这样丑恶的阴谋又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你还是一条年轻的小蛇,要做的只是专心修炼,帮助他们完成整个计划。” “不!”呼罗坚定地摇头,因为她最亲近的大姊姊玩弄了她五百年的智慧,“我不会遵从别人给我做下的决定——我知道屠龙草畏惧霜雪,只要让南疆下雪,你就可以变成龙离开这里了。” 呼罗脸上又天真又倔强的神情逗得却商轻轻笑起来:“呵呵,南疆终年湿热,连寒风都吹不起来,你只有五百年的道行,能够变化出人形就已经非常幸运了,还想驾风御雪?” “我不行,别人可以!” “好吧,那我们打个赌。如果你真的让这里下雪,屠龙草枯死之后我就带你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如何?” 《龙蛇谚》-南之疆·下 南之疆·肆 寻沼的西边是一片叫做“邛雷”的大泽,水下淹没着大片的木本植物,只有它们的气根蛇一样钻破水面露出来,吞吐风云的巨兽剌金舐就居住在这里。 这种怪兽体积大得像山岳,甚至它的四肢都无法支撑自己沉重而巨大的身体。剌金舐只能匍匐在水泽里,依靠浮力勉强移动。 跟它的体型相反,剌金舐产下的卵却只有一个蜂窝那么大,剌金舐幼兽就隔着一层透明的卵壳在里面游来游去,直至生长到把卵壳撑破的那天。 呼罗伸手小心地探了探水,又怯怯地缩了回来。最后她咬咬牙,一头扎进冰冷的水里! 四周的水清澈得能看见下面的游鱼细石,让她好像飘浮在虚空中,一把乌黑的头发鱼鳍一样散开。 呼罗摆动身体,向着巨兽剌金舐在邛雷大泽深处的巢穴游去。 那里是一个天然的水下溶洞,无数石笋如同老虎的尖牙一般倒垂下来,里面又黑又臭,堆满了未被消化完的鱼骨。 剌金舐一天当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它沉重的呼吸听起来像是几百名工匠在同时拉动风箱,鼻腔里发出的鼾声简直是闷雷,仿佛一颗在溶洞里滚来滚去的石球,不断回响。 它的卵被放置在一团潮湿的水草中央,在黑暗中放出奇异的微光。 呼罗蹑手蹑脚走近了,屏息看着拳头大的幼兽在卵水里潜游、翻腾,几乎要把脸贴上卵壳。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捧起来,一边留神脚下一边竖起耳朵注意母兽的动静。 拉动风箱的声音里,雷声依旧闷闷地响着。呼罗松了口气。 她摸到洞外,立马有湖水扑到她身上。冰冷的湖水把她亢奋的情绪稍稍压下了一点,呼罗将双足粘连在一起变成一条有着五彩斑纹的尾巴,以半人半蛇的形态朝远处的滩涂全力游去。 随着距离剌金舐的巢穴越来越远,卵中的幼兽明显变得躁动不安——它愤怒地冲撞着卵壳,力道之大几乎要让整只卵从呼罗怀里飞出去。 “嘘……安静点啦。”呼罗将剌金舐的卵抱得更紧。 她的安慰没有起任何作用,剌金舐的幼兽开始在卵水里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尖叫。 一声接着一声,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样的巨响居然是从一团拳头大小的身体内发出。 遥远的深水处突然传来了低沉的呻吟。随着呻吟卷来的是一阵急流,它来得飞快,狠狠地拍在呼罗后背,将她击得险些失去重心。 似乎是感受到了呼应,剌金舐幼兽变得更加亢奋,它不顾一切地左冲右突,呼罗觉得它就要把那层透明的卵壳撞破了。 接着更多、更密集的水流从背后压上来,连大地也开始微微地震动——剌金舐母兽被幼兽的呼救声惊醒,开始咆哮着移动它庞大的身躯追上来。 呼罗的心口“咚咚咚”地跳起来,可是她现在还不能松手。她漂亮的尾巴在水里舞得像一匹彩练,推动着整个身躯箭一般前进。 水下已是急流激汇,几十个漩涡在她身后形成,只要一疏忽便要被拖进漆黑的深海里淹死。 剌金舐母兽不断地吸进湖水,它每吸一口就有几万斤水流入它的腹中,呼罗感觉到周身的水流正裹着自己飞速地倒退。 她猛地回头,身后不到四百步就是剌金舐母兽山洞一般的黝黑巨口! 她腾出一只右臂同尾巴一起划水也没有用了,在剌金舐母兽的面前,她连一条小小的蚯蚓都算不上。 “姊姊——姊姊——救我呀,纥妺姊姊!”呼罗害怕得哭出来,浪花溅在她脸上,洗出一张流泪的哭脸。 剌金舐母兽的阴影已经盖上了她的头顶,雷霆般的吼声带着强风从天而降,要把这只只有五百年道行的小蛇妖压入水中。 “姊姊——” 呼罗空出来的右手奋力拍打着水面,她看见剌金舐母兽朝着自己缓缓地低下头来。 十丈之外的接天水墙骤然破开,两匹骨马拉着一架骷髅车踏碎汹涌波涛如风驰来。车驾沐浴金阳,仿佛来自天际,白骨反射着日晖明亮辉煌。 纥妺凌空挥出长鞭,闪电般卷住呼罗伸出的右臂将她拉上骷髅车,头也不回地驾车远去。 剌金舐母兽向着骷髅车消失的方向引颈长啸,邛雷大泽中其他的剌金舐兽听到同类的感召,也纷纷从水面露出头颅,向着漠漠长天咆哮。 一时间四野震动、巨浪滔天,剌金舐兽群的呼啸带起飓风从邛雷大泽吹向四周——当这些呼吸天地云气的巨兽陷入极端的暴怒时,它们便会招来严冻的霜风吹临大地。 密实的云层开始在南疆上空聚集,渐渐遮住了太阳的光辉。 第一片雪花向着水流纵横的大地悠悠飘落。 南之疆·伍 “你偷走了剌金舐的孩子!”纥妺从呼罗手上夺过那只透明的卵,恨不得把它赶快扔回去,“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又蠢又危险的事!” 她生气的时候墨绿的头发变成了鲜艳的碧绿色,看起来就要被她自己的怒火点着:“那些大家伙发起疯来整个南疆都要遭殃,你不好好修炼,又想搞出什么麻烦来!” “纥妺姊姊……”呼罗犹自惊魂未定,睁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发怒的二姊姊。 “喊我也没用!”纥妺正在气恼的头上,根本不打算再理会这个闯了祸的妹妹,“早知道你自己活该,就该丢你在那里,救你做什么!” 如果雪继续下,湖水就有可能结冰,死水湖一冻住,纥妺便再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被眼下的事情搅得心烦意乱,美艳的面目也变得多了几分狰狞,几条怕冷的水蛇在她的长发间钻进钻出。 纥妺一抖缰绳,独自驾着骷髅车走了。两行印着人脸的车辙远远延伸出去,留呼罗一个人站在光秃秃的滩涂上。 她看着地上那些神情诡异的表情,笑脸在嘲笑她,哭脸劝她流眼泪,愁脸让她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 呼罗瘪瘪嘴,突然有点想哭。 只是短短的小半天,地下的积雪已经没过呼罗的脚踝了,她脚趾头冰凉,木木的没有知觉。 她挨了训斥,本来想到处游荡一下,不知不觉又顺着那条熟悉的小路走到了供奉巫咸的祭坛。 “巫咸,我偷走了剌金舐的孩子。”呼罗想了想,还是开口说,“我听你说过, 剌金舐发怒的时候就会召唤霜雪。我想让南疆下雪。” “我还没见过雪呢。”她撒了个小谎,掩盖过自己真正的目的。 “南疆不可以下雪,既然上天没有将它赐予我们,就不应该强求。而且,你不知道一场雪会给南疆带来怎样的灾难,”巫咸的身上覆满白雪,“恐惧和灾难会从寻沼的最深处走出来,那个时候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呼罗转着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借机试探。 “……”巫咸沉默了一会,终于说道,“一只作恶多端的野兽,他已经夺去了很多生命。” 呼罗心里“咯噔”一下,她还是想听自己最崇拜的智者亲口告诉自己答案:“什么野兽?” “像剌金舐一样巨大、面容丑恶的野兽。” “噢,那就不要把他放出来好了。”呼罗装作漫不经心地答话,一颗心却深深地沉了下去。早料到这样的说辞,亲耳听到还是会觉得伤心。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有人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向祭坛靠近。呼罗扭过头,看见摩苏奴憔悴的面容。她被冻得全身青紫,头发失去光泽变得像枯槁的稻草,圆润的手臂也干枯下去,骨节凸出如同两根细竹竿。 摩苏奴的双眼瞎掉了,她看不见呼罗,伸出双手摸索着走向那一块静卧的顽石:“我没能困住他……霜雪来得太突然了,我的道行不够我再支持下去……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巫咸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这不是你的错。” “……摩苏奴姊姊?”呼罗有些害怕地看着这个仿佛瞬间就老去的女人,不敢走得太近。 “呼罗?”摩苏奴才发现小妹妹就站在自己旁边,“下大雪了,大概很快又有危险的事要发生,你不要到处跑。” “摩苏奴姊姊,你一直守在寻沼里面,是为了镇守那只像剌金舐一样巨大、面容丑恶的野兽吗?” 摩苏奴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朝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脸:“是啊,很危险的。” “你们骗我,你们骗我!”呼罗觉得难受的感觉就像潮水憋到了胸口,让她即便张开嘴也很难呼吸,“我见过却商!他是一条龙,不是野兽!你们才是背叛他的人,为了你们自己才一直劝我修炼成龙神!” “呼罗!” 她不听他们的话,哭着跑远了。 巫咸不能动,摩苏奴的眼睛瞎了,纥妺也不再管她,呼罗一个人跑在冰天雪地里,气喘吁吁,全身越来越冷。 严冬毫无征兆地降临在从未下过雪的南疆,河流结冰、花草凋零,鸟兽鱼虫全部都销声匿迹。 呼罗赤裸的双足被冻得麻木,寒冷的侵袭让她身体里的血液越来越凉,身体越来越僵硬,似乎连血管里都流动着冰渣,几乎要凝固成块。 有人踏着扎扎积雪而来,所到之处冰消雪解,盎然绿意自他脚下生发,翠色的草叶冲破土皮飞快地发芽、生长,卷曲着向四方蔓延,在他离开之后又立即枯萎在天寒地坼的雪原上。 他走到呼罗身后,将她轻轻揽入怀抱,凝视着这双安静清澈的眼睛,从里面看到了自己带着浅笑的清晰面容:“天下了大雪,一条蛇冻僵在路边就要死去,我可怜她,把她放进怀里捂暖。可是不知道她在暖和过来之后会不会在我心间咬上一口?” “却商!”呼罗回过头,脸颊上挂着两行冻结的泪水。 “你真的让南疆下雪了,我倒没料到你会有这样的本事,”他笑起来,捉起她冻得通红的手朝上面呵气,“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呢?” “就是因为我偷了剌金舐的孩子让南疆下起了雪,二姊姊生气了不管我,大姊姊和巫咸一起骗我!”呼罗的眼泪掉到地上,立刻变成一颗颗坚硬的冰珠。 “好啦……不要哭。”却商手指轻轻刮着呼罗光洁的脸颊,“我们打赌你赢了,我带你去看外面的世界吧。” “富贾豪商们会献上明珠宝玉做的首饰,”他抚摸着呼罗漆黑柔软的长发,口气悲悯如同垂怜她的天神,“只为了一睹你倾世的容颜。文士们用华美的辞藻赞美你,乐工们用丝竹管弦讴歌你,连君临天下的帝王也要为你喜乐为你忧愁。我带你去看那些漂亮的大城,我们坐在云朵上,顺着水流漂进那些高大的宫殿……你又何苦把五百年修来的美貌埋葬在瘴疠横行的深山老林之中呢。” 他轻轻点向呼罗浓密刘海下的小额头,精致的红花如同冶艳的朱砂痣一颗在她眉间绽放。它点缀在她绝美的脸上,久不凋谢,蕊心露珠凝结绯红似血。 “我要到南疆的外面去……好过留在这里一个人伤心!” 《龙蛇谚》-唐之都·上 唐之都·壹 在他们进入长安的那一天,全城的人都沸腾起来了。 却商携着呼罗的手,自天边踏着彩云而来。 却商和呼罗由明德门入城,当他们慢慢飘过城墙的时候,守城的卫兵全都伸长了脖颈仰望这一对神仙眷侣般的璧人,他们抛下长矛和弯刀,生怕手中锋利的顽铁冲撞了下凡的天神。 夹道的行人纷纷跪倒,向空中抛洒大把大把的钱币,甚至有人在极度亢奋中用燃着的线香烫瞎自己的眼睛。 在东西两市贸易的肥胖胡商畏惧地放下斤斤计较的秤杆,惶恐地拜下去,口中呼喊着他们各自不同的神主。 人群中唯有一人岿然不动,众人皆顿首匍匐,只他超然独立,宝相庄严,目光清朗。那是个碧眼鬈发的胡僧,仆仆风尘和褴褛的衣衫依然掩盖不了他身上高僧大德的光华。 “阿弥陀佛!”胡僧宣一声佛号,面堂放出金光。他暗中用上了狮吼功,把黄钟大吕般的声音远远送出去。 胡僧这一声狮子吼将靠得近的几人从痴醉中惊醒过来,他们趴在地上茫然环顾,终于重新站起来,仿佛刚才做了一个懵懂的梦。 却商轻轻一托便抱着呼罗从云端跃下来,正落在这胡僧跟前:“众生如蝼蚁,敬我、畏我。以嗔破痴只能挽救于一时,不过度几人而已,法师靠什么普度天下?” “佛法!”胡僧头顶忽地腾出明亮的光焰,豹眼圆瞪睚眦欲裂,如铁髭须根根倒竖。 他面目通红,似乎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双颊,脖颈上微跳的青筋狂绽,牙齿咬破嘴皮嵌进肉里,像极了经幡里画的夜叉鬼。 这正是他所修行的大嗔怒像,此像显露之时遍身肌肉僵硬如铁,连皮下的血液都要被怒火点燃。 呼罗被胡僧突然变化的狰狞面相吓得尖叫起来,她害怕地藏到却商背后,就像几步外的怒火马上就要将她卷走一般。 却商笑容不变:“佛曰‘学我者死’,身无慧根而强入佛道,粗蠢如猪不死何为?” “何为佛!” “心魔。” 周身被怒焰包裹的胡僧终于低下头:“我输了。” 他输了这次机锋,面红耳赤地退到一旁,两手合十行个佛礼:“请随我来。” 行人沿途跪拜,由胡僧将二人引到了慈恩寺外。 寺中佛光大圣,万千僧人齐坐诵经,洪健的声音逾出墙外,像无数肩扛降魔杵的罗汉向四面八方奔行,遇着一人便当头一棒,直喝得他醍醐灌顶灵台大澈。 “看,”却商拉了拉由好奇心驱使着东张西望的呼罗,“就是那座寺庙了,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是什么人呀?” “我们的老熟人啊。”却商一笑。 呼罗打量着这座云阁叠起、楼重楼院复院的佛寺,房檐屋宇都装饰得金碧辉煌,当中更有一幢七层宝塔拔地而起直去天际,蔚为可观。 待得进了慈恩寺大门,他们便折向西院,直朝那七级浮屠行去。 ——这宝塔便是大名鼎鼎的雁塔。两名持戒棍的罗汉守在门口,见到是胡僧引路,也不阻拦,便敞开塔门将三人让了进去。 第一层堆满了佛经。这些经卷都由天竺文写成,是当年玄奘西游从佛土取回,每一寸都贵如等长的黄金。 第二层放的是青铜大鼎、五彩珊瑚鎏金函、珍珠七宝塔、白玉对象、翡翠对虎,琥珀玛瑙满地滚落,任由他们踩踏。 第三层墙上嵌的夜明珠不分昼夜发出柔和的光亮,当中一尊紫金菩萨像,身上披着一件缀满摇光宝玉、青金石和猫眼翠的袈裟,华贵的宝石与夜明珠相映成辉。 呼罗看得目眩神迷,都不知道眼睛下一处该朝哪里望。 胡僧则始终低垂着眼睛,对这些璀璨夺人的珍宝视若无睹。倒是却商随手拈起脚下的一颗五色玉珠哈哈一笑:“佛身非佛,一把枯骨,要他金箔袈裟何用?” 胡僧听了羞愧难当,几步错过去将菩萨身上的袈裟扯了便烧。 却商抛玩着那粒玉珠儿,向着呼罗打趣道:“这和尚倒护面子,也不可惜了价值连城的宝贝,一把火就烧了上百户人家三年的口粮。” 越往上走奇珍异宝就越多,金精水精血碧紫玉……在龙脑和安息香混合的馥郁香气里他们渐渐升向宝塔的最顶层。 所有金银珠玉发出的光彩在通往第七层的楼梯入口处全部都黯淡下去,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漩涡把它们傲人的资本全部吸走,只留下一堆没有灵气的死物。 呼罗小心地咽口唾沫,不安地等待着接下来将要见到的东西。 ——实际上她的担心完全多余,第七层空空如也,落满了灰尘和蛛网。只一枯僧靠在墙根处,佝偻着背结跏趺坐,如一截乌木刻出的人像,连胸口也没有呼吸起伏的痕迹。他额头的皱纹里填满了细小的灰土,耳鼻间盘踞着几只长脚蜘蛛,几层蛛网像面纱一样覆在蜡黄的脸上。 “是这里了,”胡僧双手合十再拜,“我本是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外一只狮子,受义净法师点化修成人形随他东归。我枯石师兄亦非常人,乃南山灵石所化,如此坐禅已逾百年,只因业根缠绕无法得证佛果。” “法师于大荐福寺圆寂时嘱我护持师兄,待到神龙南来之日,助他了结师兄的因果。”胡僧还要再说,却被却商挥挥手止住。 “我知道了,大和尚你这是有求于我,”却商面无表情地绕着枯石僧踱步,紧盯他闭阖的双目,“其实他要躲避的东西充斥天地无处不满——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在却商话音落下的瞬间,竟有一些花籽在枯石僧衣缝里生发,在这密不见天的一隅竞相吐出姹紫嫣红的花朵。 藤萝牵连缠绵,贴着墙面和地面向着四周蔓延,浓绿的枝芽似乎要变成水滴下来,映得枯石僧毫无生气的脸都绿了。 却商面无表情踏前一步:“你要躲避的东西充斥天地无处不满——你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枯石僧缓缓睁开眼睛,空茫的目光扫过两人,最后静静落定在呼罗脸上。 唐之都·贰 长安城的黑夜又浓又重,呼罗踢掉脚上恼人的鞋子,恢复了半人半蛇的形态游上一片连绵的屋脊。 她喜欢在夜半无人的时候攀上铺着清凉滑溜的琉璃翠瓦的屋顶,张开云纹流彩对襟衣的大袖迎上夜风,大口呼吸关中平原上干燥的空气。 每天都有上百箱珠宝首饰堆放在呼罗面前任她挑选,那些身份尊贵的肥胖美人们急迫地想要模仿她的一切,昨天头发上插了怎样的千枝莲花金钿,今天又簪上了哪种样式的蝴蝶垂珠步摇……只要呼罗喜欢,这些东西就是美人中间最抢手的首饰,捧着千金也难求;一旦她厌倦,这些精致的宝贝又立刻被扔进了尘土。 喧闹的白天过去,当呼罗独自对着酽酽夜色的时候,她又会开始想南疆潮湿的沼泽、想二姊姊纥妺的骷髅车、想大姊姊摩苏奴游丝般的叹息、想沉默不语的巫咸和那天的大雪。 自从找到枯石僧却商就很少陪她了,只告诉她要在下个满月之前造一艘大船,然后借月光的力量带着她沿天河飞向东方的大海。 赶来听从却商调遣的人里不缺能工巧匠,达官贵人们心甘情愿地奉上各种珍贵的木材,宫廷专用的金丝楠、五百年的阴沉木、安南国进贡的鸡翅木……他们期望着自己贡献出的木材能有一块被选中,有幸成为却商恢宏的大船的一部分,像等待神明的恩典。 ——可是这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只想知道却商什么时候才能再牵起她的手四处云游。 两行清清的泪水迎着风涟涟落下,呼罗“沙沙沙沙”地在房顶上游曳,悄悄经过无数人午夜的睡梦。 “呵呵呵呵,这不是那天踩在云端上跟龙神一起来的小蛇嘛,”背后突然有人笑起来,“你再朝哪边走,可就是务本坊了哦?那边晚上都有恶鬼游荡,你可是让整个长安城都疯狂的小蛇呢,让它们把你吃了怪可惜的。” “你是谁?”呼罗朝声音来的方向抬头看去,只见伸入圆月的飞檐上坐着一个娇小的剪影,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她身后扇子一般打开。 “苏小九,我可是这里活得最久的狐狸哟。”她拿袖角遮着嘴咯咯笑起来,先是肩膀微微耸动,后来两条腿也开始摇晃,终于笑得花枝乱颤。 “最久是多久?”呼罗奇怪地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狐狸精,不明白活得久为什么能让她笑得这么夸张。 “唔……我也记不清,最早是住在一个叫阿房宫的地方,后来那里被一个发了狂的男人一把烧啦,我就跑到长安城里来了。这么算算,总也有九百年了吧?”苏小九托着下巴笑嘻嘻地望着呼罗,“我在这里坐了三天,每天都看到你,要不是刚才我说话,你还是没发现我。” “嗯……”呼罗低下头想自己的心事,离开南疆之后她极少与陌生人讲话。 “我看你总是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一个人偷偷掉眼泪,是不是想家了啊?” 呼罗低下头:“我闯了祸,姊姊都怪我,是却商带着我从南疆出来的……可是他现在每天都很忙,都不管我了。” “哦,这么说你是跟男人跑出来的,”苏小九眼珠一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还真的很宝贝你呢,捧在手心里又是团花簇锦又是珠围翠绕地哄着,打扮得把皇帝家的女儿都比下去了……不过龙神啊,他造船终究是要回到海渊里去的,到时候你怎么办?” “却商不会丢下我的。” 苏小九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你就那么肯定?你看,他只不过几天不理你,你就伤心得要死,要是他真的不要你了,你还不难过得碎成一片一片的啊?” 呼罗突然没来由地害怕起来,她迷茫地摇头:“却商怎么会不要我呢……我打赌赢了,他答应我的……”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再逗你,你又要哭了。”苏小九赶忙挥挥手——她才不是一个坏心眼的妖精呢,只是有点好管闲事。 “知道什么?” 苏小九担心再讲下去还是没完没了,脚尖一踮便轻飘飘从飞檐上跃起,张开九条尾巴,在空中一折身融进黑夜里:“嘻嘻,小笨蛋,你是爱上他啦!” 呼罗迷惑地看着九尾狐远去的背影,有点弄不明白这个忽来忽去的漂亮妖精究竟要干什么。 她收回目光正要往回走,就瞥见北边务本坊的方向迎头奔来一具大骷髅。 它实在是太大了,几乎有两个人重在一起那么高,全身的骨头架子浸在月光里泛着银样的光泽。它迈开两条长腿狂奔,发出“咔啦咔啦”的脆响,好似随时都要散开一样。可是它跑得飞快,一转眼就奔到了跟前,二话不说捞起呼罗扛在肩上转身就跑。 呼罗被吓懵了,先任由骷髅扛着跑了一阵才回过神来,挥着尾巴在它身上又缠又打:“你要干什么,放我下来!你只有一副骨头架子,还吃我做什么!” 那骷髅也随她打在身上,闷声闷气地答道:“我不是长安城里吃人的妖怪。我名叫阎髑骨,本是僰侯国主君,淹死在死水湖后就做了纥妺娘娘的鬼奴,她差我来捉你回去。” “是纥妺姊姊!她不气我了吗?”呼罗猛地雀跃起来。 “南疆各处都结了冰,纥妺娘娘的法力被削弱了,”阎髑骨道,“她说你再不回去,摩苏奴娘娘就要死了。” “摩苏奴姊姊!为什么啊?”虽然讨厌被欺骗,但是当摩苏奴憔悴的样子浮现在眼前,呼罗还是觉得内疚。 “她为了把剌金舐的孩子送回去,在邛雷泽遭了严冻,全身的藤条都枯死了。” “她已经瞎了啊……”呼罗默默地流下泪来,“是我的错,连累我的姊姊代我受苦。” 她忽地抬起头:“只要我回去摩苏奴姊姊就能好起来吗?” “巫咸大人说你其实是……” 扛着呼罗飞奔的阎髑骨猛地刹住,说到一半的话也留在了嘴里。 薄薄一层轻纱似的月光下,对面立着一人,长发披散白衣欲飞。他正好拦在房脊正中,阻住了阎髑骨的去路。 “……却商!” 呼罗从没见过他这样冷峻的表情,目光像一把刀,即便是一下扫过她都会觉得面上生疼。 “她不会跟你回去。”却商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遍,“她不会跟你回去!” 阎髑骨把呼罗从肩上放下来,拦在她面前:“纥妺娘娘吩咐我一定将她‘捉’回去,不管她愿意不愿意。” 它交叉双手分别从胸骨的左右两边各掰下一根肋骨,猛地一抖,在手中变成了两柄泛着寒光的骨刃。 却商仰天哈哈一笑,右手凌空一抓,便从如水的月光里抓出一杆浑身通透的长枪。他拿在手里刚舞了个花,脚下微错,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到阎髑骨身前,枪如银练! 枪式变幻不定,阎髑骨只能靠两柄骨刃左支右绌勉力抵挡,它把骨刃舞得水泼不进,却总也甩不脱那毒蛇一样刁钻的枪刺。 呼罗只能看到却商手中似有一匹白练在阎髑骨面前化作银光璀璨的一团,耳中“叮叮”之声密如骤雨。 其实每一声响就是却商的枪尖点在了阎髑骨身上某处,如是换做常人早已化为血肉模糊的一团,好在它仅剩一副白骨,没有皮破肉绽之虞。 “魂魄离散!”却商突然收势,枪尖平指阎髑骨眉心。 阎髑骨的全身都在发出“嘎啦嘎啦”的轻响,它缓缓地回头朝呼罗看去,只一眼,便“哗啦”坍塌下去,散成一堆碎骨。 “巫咸大人说你其实是……” 骷髅的碎片挣扎着要说完最后一句话,被却商一脚踏上去,只留下几块头骨残片。 却商看也不看脚下的骷髅,牵起呼罗的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目光又变得月光般柔和:“我们回去。” 呼罗垂下头,眼角余光呆呆地看到阎髑骨化成的骨渣被一阵细风卷走。 “……嗯……” 《龙蛇谚》-唐之都·下 唐之都·叁 大船造成的那一天,似乎全世界的人都汇集到慈恩寺来了。 靺鞨的公主、室韦的巫师、波斯的商人、东瀛的遣唐使,还有更多长安城的市民,他们从各个方向涌来,踏断了寺庙的门槛,脸上挂着朝圣的虔诚和喜悦,仿佛这一天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最盛大的节日。 骠国王子带来了他的献乐使团,锣鼓一敲,便是喧天的喝彩,人群一阵阵沸腾。 天竺的耍绳人在一根离地两丈的粗索上凌空跃起连续倒翻空心筋斗,底下吐火罗的艺人口喷烈焰,从西域曹国琵琶世家来的琵琶圣手转轴拨弦试了几个音,接着嘈嘈切切错杂弹起来,玉珠般的音节如从银瓶倾出,霎时间溢满了天地。 突厥人宰杀了成群的肥羊,平康坊北里最有名气的厨子架起大锅,岭南来的僚人劈柴生火,很快煮熟的羊肉就带着茴香的气息散发出诱人的味道。 人们围聚拢来,说着各种打趣的话,不管陌生还是熟识,都亲亲热热地坐在一起,连平日里在朱雀大街上乞讨的叫花子也来凑一份热闹,围着“咕嘟咕嘟”冒泡的大锅探头探脑。 在一片嘈杂与欢腾中人们手把羊肉痛饮美酒,有个矮子被挤得双脚离地,却还是伸长脖颈朝着戏台张望。 和尚们则将自己紧闭在狭小的禅房内,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开。 这样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月亮升上天心。这一日的月亮最圆、最满,像一个放光的大银盘浮在空中。 气氛忽地静穆下来,在人们举着酒杯站在原地,茫然无措地对视。 在寂静之中所有禅房的木门同时“吱呀”打开,僧人们奉着佛礼低眉垂眼走出来,步入人群立刻为他们让出的一片空旷庭院。 大雄宝殿沉重的朱门被缓缓开启,胡僧走在前面,铺开一匹双面*字纹的提花缎,引着却商和呼罗步步登上通往大船的舷梯。 走在人群最后的是满面皱纹的枯石僧,他走得极慢,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却商登上舷梯的最后一级,等在下面的匠人立即拉开了盖在大船上的绸布。 这条长达两百尺的宝船终于展露在人们的面前,在唏嘘和赞叹声中骄傲地挺立。它的每一块木板都价值千金,由技艺精湛的绘匠画满了富丽的花纹,又焚烧了一百车没药和白檀为它熏香。 甲板上竖起了千年冷杉制成的高耸桅杆,巨大的风帆上由六百名绣娘日夜赶工绣上了金银线交错的盘龙图案。 众僧齐口诵经,在庄严凛然的气氛中却商站在船头高举双臂,大船乘着满庭清辉缓缓升起,飞向夜幕——天是没有尽头的,那是一条大河,里面流动着虚无的天水,回环往复无止无休。亿万星辰都浸在里面,散发着朦胧的微光。 僧人们并不停止唱经,他们的双足也渐渐离地,围绕在宝船的周围浮上天空,就像要一直飞进月亮里去。 白日里狂欢的人们都朝着空中的大船跪拜,无人不痛哭流涕——上天赐给他们一个机会得以窥见龙神的容颜,却在短短的一个月之后又要将这个恩典永远地收回。 胡僧没有加入诵经僧侣的行列,他站在之前筑起的戏台上,带领人们向龙神朝拜。然后他独自站起来,目送大船越升越高,向着天空举起一把火,平静地点燃了身上的衣袍。 “阿弥陀佛——”他洪钟似的声音盖过人群的悲泣直上云霄。 呼罗没有和却商一起走上甲板,她坐在雕饰玲珑的船舱中,听见这一声穿透生死苦乐的佛号,静静看着船舷慢慢高过钟楼,高过大雄宝殿,渐渐地也要高过雁塔的尖顶。 柔软的月光映在她漂亮的眼睛里,如同凝固了的玉脂,带着一层奇异的宁静。 唐之都·肆 黑暗的夜空里突然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阴森又响亮。 呼罗一怔,蓦地站起来,提着宫裙跑了出去。 她寻到大船的边缘,看到遥远的天边有一辆车驾反射着银色的月光向她驶来。两只拉车的姑获鸟拉着它在天空里飞翔,它们口中发出婴儿的啼哭,断颈处滴下连串污血。 ——是她的二姊姊纥妺,她驾着骷髅车到长安城来找她。 “呼罗,跟我回去!”纥妺伸出手,妖娆的墨绿色长发和灵幡一起在风里招展,“摩苏奴快死了,她想见你!” “姊姊——”呼罗向着纥妺伸出手,喊声中藏着微微的颤音。 众星拱月般环绕在宝船四周的僧人同时结出文殊狮子口印,构成一道无形的壁障,将纥妺的骷髅车阻拦在外。 “喝——妖孽!”本来闭眼浑身欲火的胡僧猛地睁开双眼,再次显露出大嗔怒像,带着周身烈焰如离弦之箭射上半空,直击纥妺的马车! “阿鲁兀!”纥妺凌空一记响鞭。 一只骨鸟忽地从夜幕里扑出来,收拢翅膀向着胡僧冲击。它在俯冲时发出尖唳,如同上千只骨哨同时吹裂,地上的人群纵使痛苦地捂紧耳朵,还是有汩汩鲜血从指缝间淌出来。 火焰正一寸一寸吞噬着胡僧的皮肤,他竟同全无感觉一般,双掌火焰更盛,暴出刺目的亮光。他运掌如飞,当面拍出几道疾风,将骨鸟阿鲁兀的唳叫吹散。 “荷娘!”纥妺急于接近呼罗,又甩一记响鞭,从浓黑里唤出一个遍身长毛的女鬼。 荷娘甫一出现,天上便刮起割面的劲风,她在风中凄厉地哭号,同时身上的毛发暴长!它们像水母的触手一样伸向四方,包卷住每一个触到的僧人,然后蟒蛇般慢慢抽紧,直到将他们绞成血肉模糊的碎块。 在荷娘缠死西南角的一批僧侣之后,文殊狮子口印开始有了动摇。 纥妺挥鞭抽打在无形的结界上面,每一次都发出雷鸣般的爆响。 呼罗看到纥妺脸上焦急的神情,哽咽着扯住却商的衣袖:“我不走啦,我不走啦……却商你让船停下好不好?我要跟我的姊姊回南疆去!” 却商轻轻将呼罗推开,抽回攥在她手中的衣角,笑意淡淡:“你要回南疆做什么呢,洪水横行瘴疠弥漫的蛮荒之地,难道竟比繁华富庶的宫阙城池画栋楼阁更好么?你现在所看到的还仅仅是我要展示给你的一小部分,遥远的海外还有飘浮的仙山、穿梭的巨鲸、撑天的石柱,我们还有很长一段的路要走。” “不!我不去看那些东西,我想回去……我想回去看我的姊姊摩苏奴!”呼罗再次扑到却商身上,摇晃着他的胳膊,“我做了错事,却自己跑出来,让大家都很担心。” 却商扶着额头的伤疤,面上没有怒色,语气却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这么说……也你觉得让我离开南疆是个错误?” 冰冷的语气让呼罗恍惚又回到他杀死阎髑骨的那个夜晚,却商霜刀一样的目光直刺到她心里。 呼罗全身的力气在与却商对视的瞬间被抽空,她只能徒然地看着他转身离开,在呼啸的狂风中伏在栏杆上嘤嘤啜泣。 激斗中的两方都已到了最后关头,胡僧身上的皮肉被灼焰烧得翻卷,可是他口中吼出的声音却一声比一声雄浑刚健。 他甩开骨鸟阿鲁兀的阻击之后绕到了荷娘的右下,趁她空门大开之际飞身出掌! 烈焰即刻舔卷了小半个天幕,荷娘身上的所有毛发尽皆着火。她再也没有余力偷袭诵经结印的僧侣,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痛呼声中像一颗散发出烧焦恶臭的火流星堕向地面。 荷娘的死令局面颠倒过来,僧侣们终于稳定住结界,纥妺的水草长鞭在与它相触的瞬间化为灰烬。 胡僧转身迎战阿鲁兀,借着刚才一掌的余威撩起空中的大火,像一匹火焰狮子张开大口将骨鸟吞入腹中! 一阵烧裂骨头的爆响之后,烈火中有细细的灰色粉末撒向地面。 只是瞬眼之间纥妺召唤出的两个鬼奴就化作飞灰,只剩她依靠残存的精神力与众僧周旋。 “纥妺姊姊,快跑啊!”呼罗见识了胡僧连杀二鬼的恐怖力量,看他向纥妺飞去,急得就要翻出船舷。 “姊姊快跑!” 呼罗几乎都要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她又怕又累,只觉得这是一个噩梦才好,惊醒之后自己仍然睡在南疆潮湿的草丛里。 在呼罗绝望的哭喊声中,皮肉燃火的胡僧像投石机抛出的一颗火石撞上了纥妺的骷髅车。炸裂声响起,构成骷髅车的人体各个部分的碎骨向四方飞溅。 纥妺身上也着了火,她头朝地面在夜风里加速下坠,趁着大火还没有烧毁满把长发之前,她抽刀割下所有头发,向着呼罗用力抛去:“带着它,呼罗!就算死了,水精也要用自己的头发缠死仇人!” “不——姊姊——纥妺姊姊!” 呼罗不顾一切地扑出去,却被笼罩整艘宝船的结界拦住,重重弹回甲板。 她的二姊姊纥妺最后对龙神发出了恶毒的诅咒,然后摔在地上将燃着火焰的身躯跌得粉碎。 胡僧在接连的搏击中耗尽了精力,终于也落向地面,化作焦枯的一团。 眼中汹涌的泪水被大风吹开,铺了呼罗满面,她已经哭不出声了,只是扶着围栏勉强站起,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突然有银色的身影冲开了僧侣布下的结界,轻盈地落在呼罗身边的栏杆上,递来一把墨绿色的长发:“你姊姊给你留的东西,落在凡夫俗子手里也是糟蹋了,你收好。” 呼罗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见九条色白胜雪的大尾凌风舒展,苏小九手上正是纥妺留下的头发。 “你怎么会……” “长安城的狐狸什么时候也学会多管闲事了?” 却商没有温度的一句话突然插进来,呼罗害怕地往后一缩。 “哪里是管闲事了,”苏小九撇撇嘴,以她的道行还是不敢跟龙神说翻脸就翻脸,“看见小姑娘都被欺负得哭了,总要拿块糖哄哄吧?” 她被却商盯得浑身不自在,心里唯一的念头便是转身逃掉。 “……听你姊姊的话哦。”苏小九最后扔下句模棱两可的话,展开九尾跳进黑沉沉的云罗里。 宝船已升至清寒的高空,虚无的天河之水淹没了月亮的光辉,连风声也止息,苍穹一片寂静。 突然一道电光直刺天心,雷声轰鸣,大雨沙沙降下来。 雨点打在呼罗脸上,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尖尖的下巴淌落。在她头顶一片黑影悄然张开,阻断了连绵的雨线。 呼罗茫然地仰起头。 却商撑着一柄湘妃竹伞默立在她身后,深窅的目光看进密集的雨幕里。 《龙蛇谚》-海之渊·上 海之渊·壹 巨大的宝船一直向东飞行,在出现下弦月的那一天,他们顺着下注的天河水降落到了浩瀚的大海上。 经常有叫不出名字的奇异鸟儿从海面上低空飞过,它们颜色艳丽,有的大如车盖,有的小如飞蛾。 更有一种形如鹰隼的大鸟,它们的尾羽长达六尺,在阳光下是辉煌的金色,一旦沾水就变成醒目的酡红,它们从高空俯冲入海,捕捉浅水里的鱼虾。 偶尔会有好奇的鸟儿落在宝船的舷窗上,歪着头用滚圆的眼睛打量里面坐着的木讷的小美人儿——纥妺死后,呼罗变得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她坐在船舱里,不哭不笑,仿佛一尊真正的白玉雕像。 她脱掉那些美人们梦寐以求的华美衣裳,只穿一件蝉纱素衣,将纥妺的头发编成辫子扎在腰间,每天赤着脚在大船高耸的桅杆上走来走去,单薄的身躯像只透明的风筝,在海风中似乎随时都要被吹得飞出去。 却商就像意识不到呼罗的变化,他依然每天耐心地给呼罗穿上各种精致的绣鞋——尽管她总会找个机会把它们踢掉;他还是每天晚上按时把呼罗送进厚实罗缎铺成的被窝里,给她掖紧被角——尽管她是睡不着的,半夜依然会光脚偷偷地跑上船头。 却商始终丝毫不愠怒地做这一切,纵容她可笑的小小抵触。 呼罗刻意保持着对却商的疏远,尽力躲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就像一个伤心的孩子,精疲力尽地做出唯一的反抗。 她每天都孤独地对着一片海天,漠然地看着燕击长空、鲸潜鱼跃。咸湿的海风吹在脸上,总有一种错觉,让她以为那天晚上自己留出的泪水其实还没有擦干。 大船越往东行天空的颜色就越奇异,从空明的蓝色变成了浅绿,然后是深青,混杂着星辰的微芒,让人目眩神迷。 第一天呼罗在船首的甲板上发现枯石僧的时候以为他已经死去了。 枯石僧就像在船头生了根,从他登上宝船的那一刻就不分昼夜地原地打坐,即便一人高的大浪冲上船舷向他拍下也毫无转移。枯石僧真的就像一块枯石,身上缠绕着海草,破敝的僧衣打湿了,紧贴着他瘦削的肩背。 第二天呼罗再去看他,那些前一天随着海浪被冲上甲板的贝类竟然在夜里爬上了枯石僧的身体,甚至还有胆大的海鸟落在他肩上啄食海贝。 呼罗便赶走海鸟,帮他把身上的海贝统统摘下来扔回海里,然后抱着膝盖在他身边坐下,懵懵地看着无边无际曼延的海平面。 船头微微起伏,呼罗有些昏昏欲睡。可是她不敢闭眼。 只要在黑暗里她似乎就能看见那团烧死她姊姊的火焰,它在不远的地方伺机而动,一有机会便要把她吞噬掉。 “你坐在这里都不累吗?” “……” “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呀?” “……” 呼罗扭头望着枯石僧,强撑着眼皮子不搭下来。 枯石僧睁开眼睛,目光一直穿过天际。 他是个哑巴。 呼罗蓦地明白过来,她觉得头颅越来越沉重,只好借膝盖的力量把它顶住。 海风缓慢而有力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大船随着海波平稳地起落,耳边鸥鸟的鸣叫越来越远…… 她在枯石僧身边沉沉睡去,竟是这几天来少有的心安。 海之渊·贰 时光倒溯五百年。 在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滑落之前,苦修的僧人戴着星月而来。 他手执一支双轮十二环锡杖,每行一步就伴随着银环撞击的轻响。他踏遍山水的麻鞋裹满污泥,斗笠上长着青青的苔藓。 现在正是南疆的雨季,茂密生长的蕨叶遮天蔽日,苦行僧经过长久的跋涉,最终在一片沼泽的入口处找到了满池盛开的金莲花。 ——只当中一朵含苞未放,为众花层叠环绕,拱托在金光璀璨之中。 苦行僧在行过花池旁一处祭坛时以锡杖驻地,向着坛上那一块镇水的封石默立良久。 太阳在遥远的东方吐出一线光明,日晖到处,浓翠欲滴的藤萝蕨草都翻卷着舒展叶片苏醒。 从沼泽地深重的雾霭中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她隔着一池金莲,静静地望着僧人恍如幻象的背影。 五百年前的摩苏奴还是个年轻的藤妖,有着紫罗兰色的眸子和灿如银丝的长发。当她白皙的手扶上一截枯木,那早已失去生命力的朽坏之躯上也会重新发出嫩绿的枝桠。 “你从哪里来?” 苦行僧缓缓转过头,朝着摩苏奴的方向。 斗笠遮住了他的眼睛,摩苏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着自己。她呼吸急促,就要淹没在沉重闷湿的空气里。 “……你是他吗?” 摩苏奴听见自己用陌生的语气问出这句话,心脏跳得几乎挣脱出来。 苦行僧终于完全转过身与她相对,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苍老而干枯的脸。 枯石僧的脸。 “是你。”在看到这张脸的瞬间,泪水从摩苏奴紫罗兰色的眼睛里滚滚落下。她似是欢喜又似是悲戚,微微翘起的唇角上荡漾出一丝泛苦的浅笑:“……你老了。” 枯石僧迎上摩苏奴的脉脉目光,向她微微颔首。他抬手示意她不要出声,徐步踏入金莲池中。 他将双手结成欢喜天手印拢住那朵未放的莲花骨朵,忽地破颜微笑,目光温柔如同凝视着一名新诞的婴儿。 顷刻间云开日出金光普照,五色祥云自天边绵延而至,朝霞绚烂如玉霜、如流火。 阳光所至各色花朵次第开放,万物生机蓬勃,鲜嫩的果实瞬间长大,马上就因为过度成熟在枝头炸裂。 当中的金莲花骨朵在一声清脆的破碎之后骤然绽开,托出一只尚未苏醒的盘曲着的五彩斑纹小蛇。 金光在它细小的鳞片上密集地反射,小小的身躯上像流淌着金子。 千万束金色的光亮自天空尽头铺天盖地而来,渐渐汇聚融合,温柔地吞没了一切。 呼罗睁开眼,发现自己刚才其实是蜷缩在甲板上睡着了。却商原本在她身上盖了一件石榴色织金缕罗衣,呼罗支起身子一动,便让海风吹着向后面飘走了。 她刚刚醒来全身还有点冷飕飕的,抱着胳膊蜷成一团坐起来,看着枯石僧一动不动的背影。 刚才那个梦让她有点神思恍惚,看到五百年前的自己从金莲花里出生,竟然有一种两世相隔的错觉。 “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呢?”呼罗喃喃地说,她也不知道枯石僧究竟有没有听自己讲话,“你从不跟我讲话,可是我感觉自己跟你很亲近。你认识我的大姊姊摩苏奴么?我在梦里面看见你们了。她跟你说话,你不应她,她就哭啦。” 她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注意到宝船四周大海的景象正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气温骤降,当呼罗惊异地抬起头时,眼前已经是一片完全陌生的海域。 一头巨鲸破浪冲向天际,它以惊人的高度跃出水面,从宝船正上方翻过,硕大无朋的身躯遮蔽了天日。 《龙蛇谚》-海之渊·下 海之渊·叁 这是死人的国度。 沿途有骑着海豚收割水草的鲛人,它们以悠长缓慢的节奏唱着一首无人能懂的古老歌谣,舒展胸臆去呼吸冰冷的海水。 鲛人骑乘的海豚载着它们跃出水面,直升上空,像一大片从海上游起的浮云。深蓝色的水中闪出浮游生物般星星点点的光亮,月华这时在水面变幻出奇异的光彩,仿佛倒映的彩虹。 这些深居黑暗中的鲛人永生不死,容颜如玉,用歌声引导着海洋中垂死的生命走向冥府。 鬼魂们随着滚滚浪涛翻腾,它们无法决定自己前进的方向,只有依靠着鲛人的歌声卷在海浪里,向更深更远的黑暗处聚集。 鲛人的歌声凄凉又婉转,呼罗伏在船舷上听见,便想起了她的姊姊,眼眶一湿淌下两行清泪。 “呼罗——呼罗——”海浪拍击下传来微弱的呼喊,像一根细细的蛛丝随时都要断在空气里。 呼罗探身出去,看见纥妺的亡魂被卷在波涛里上下浮沉。 她的头发没有了,只剩光秃秃的头皮,那些曾经被她使役的鬼奴全都围聚在纥妺身边,它们无声地哭喊着抓扯她,要索回自己的自由。 所有死去的生命都要经过这一片死亡之海到达彼端。 “纥妺姊姊!”呼罗惊喜地尖叫着回答她,想把她拉上来。可是她听不见,口中唤着呼罗的名字,顺着洋流越飘越远。 呼罗还在向着纥妺消失的方向出神,突然一声叹息,一缕烟青色的游丝幽幽擦过她的耳边。她猛地回过头去! 距她不到四尺的船舷上坐着头发灿如银丝的摩苏奴,她在低低地叹息。 呼罗颤抖着伸出手去——摩苏奴出现在这里,毫无疑问她已经死了。呼罗的手直接穿过了摩苏奴的身体,只能触到冰冷的阴风。 “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了,对吗,所以才这样不惜一切倾巢出动?”却商走上甲板,呼啸的狂风使他的衣袂鼓张欲裂。 “呼罗成为龙神是南疆唯一的希望,我们不会让你带走她!” 船头的枯石僧突然站起来,他并不开口,却有低沉的声音从他的方向传来。 “这是……巫咸的声音!”呼罗接二连三的变故中根本没有时间缓冲自己的情绪,声音颤抖中带着破裂,“你是巫咸!你怎么会是巫咸!” 却商把呼罗拉到身边,在她耳旁邪魅地低笑:“因为他就是那个背叛主人的巫师,受到灵肉分离的诅咒——你面前站着的,是他沦入凡尘的肉身啊。” 一片海浪飞上船头,却商伸手捞住,凝出一柄冷光潋滟的画戟。他接着扫视面前的两人:“他现在既然灵魂归体,想必南疆的祭坛上就只剩一堆碎石了?押上这么大的宝,你们还真是志在必得。” 摩苏奴轻叹:“我们只是尽力弥补自己的过失。” 几道细丝从她的口中游出,盘桓在却商身畔,试探着向他靠近。 “螳臂当车!” 十二朵靛青色的火焰若莲花怒放,从画戟刺尖朝各个方向激射。摩苏奴吐出的游丝被青焰一撩,眨眼就散成几段薄烟,随风碎成齑粉。 巫咸猛地踏步上前,吐气如雷,面色由蜡黄变为朱红再变为赤金,袖中烈风激荡,沉稳中隐隐有狮虎之势。 他僧袍一展,袖风如刀,无形的气流斩在甲板上,“嘭”地一声竟将上好硬木切成两段。巫咸与摩苏奴一刚一柔相互配合,风刃中又有游丝万缕,封住了却商身前的几个方向。 却商将手中画戟笔直指向天心,叱了一声,船舷两边冲起三叠巨浪。 水墙压下,只见巫咸袖中两道风刃割进水里搅得浪花四散,威力已大大打了折扣。他倒提长锋插入水中,心念中闪过一道冰诀,大片海水开始以画戟为中心快速冻结。 巫咸半身都浸在水里,寒气袭来,登时就被冻住。他挥掌“啪啪啪”连击冰面,打得碎渣飞溅,却只在剔透的玄冰上留下几个白印。 摩苏奴以亡魂之身不被冻结,想要抽身来救,又被却商之前放出的十二朵青焰死死逼住自顾不暇。 “海渊是世上所有水流的终结之处,”却商指着前方的一片漆黑告诉呼罗,“而海渊的正上方是叫做海眼的大漩涡,它吸卷一切胆敢靠近它的东西。船舸海礁,游鱼飞鸟,只要被吞没就只剩下在黑暗中沉沉下坠的命运。” “这条船最终的目的地要到了,想不想看看那些欺骗我们的人会怎样灰飞烟灭?” 穿过鲛人的死亡国度他们终于来到海眼的边缘。 平缓的海面在这里突然陷落,轰隆坠下悬崖,势如倾天。千万丈落差之底,浩瀚无边的海眼带着雷霆般的鸣响缓慢有力地回转。 二十八座砥柱中流的高塔分别撑起二十八宿天空,龙蛟露出海面的硕大躯体盘桓其上,在惊涛骇浪的拍击下纹丝不动。 却商用法力升起昊气将宝船包围其中,像透明的水晶罩,每一次载着他们穿破海浪,便闪烁出一道比星辰交辉更耀目的的弧光。 一团青焰跳上摩苏奴的后背,就像被缴了火油一样愈烧愈旺,颜色也渐渐燃成耀目的青紫。 她从空中跌落到冰面上,痛苦地蜷曲着身体。火焰可怕的热量甚至融化了却商用海水凝出的玄冰。 摩苏奴在片刻的迟疑后开始挣扎着向巫咸的方向爬去,每前进一寸,身上的青焰便将整块的坚冰往前烧出一寸凹槽。 直到她在某个力量的支持下往前爬了几尺,呼罗总算明白过来——摩苏奴是以自己为火引,要给巫咸烧出一条脱身的道路! “接下来的事情,果然还是只有让你一个人承担。我真是没什么用,对不起。”摩苏奴在火焰中被烧得身体扭曲变形,可是声音还没有变,她抱歉地小声说。 直到她开始在光热中消散了,才听见巫咸用从无变化的语气淡淡道:“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他们隔着十几尺的距离最后一次对视。 五百年前隔着一个开遍金莲花的池塘,他们也曾如此相对。 摩苏奴的身体像一件瓷器被忽地打碎,千百块细小的碎片扛着青焰的灼烧,最终凝聚成 一颗血红的花籽。 海之渊·肆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了!”呼罗猛地从背后扑上去,想要把画戟从却商手里夺过来,“你是龙神啊,南疆的龙神怎么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子民呢!” “龙神从来都不属于南疆!我所到之处众生拜服,而我的奴仆却把我像畜生一样禁锢在肮脏的烂泥洼里一千五百年!”却商攥住呼罗的手腕冷笑,“他们妄想束缚我的脚步,让我停留在他们愚蠢又短暂的世界里——可是他们都低估了一条龙的智慧!他们不知道我能够有怎样的耐性,就像你也不知道我对你的宽恕与纵容!” 他勾起呼罗的下巴,手上的劲道让她不能反抗地与他直视:“我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复仇的时机,也可以随时收起施以别人的怜悯!” 坚冰上逸出的寒气越发凛人,巫咸老朽的肉身几乎要经受不住剧烈的摧折而崩毁:“无穷无尽的生命给了你惊人的耐性,可是漫长的时光连也无法泯灭你心中的仇恨——神都是自私的,从来不会把爱和仁慈分给自己以外的人。你找出我沦入凡尘的肉身,无非是要将我永世囚禁在海渊之底,这跟你所鄙夷的凡世众生又有什么区别!” 却商将摩苏奴凝成的花籽拾起来攥入手心:“逆神的奴仆终究还是奴仆,就像滔天的白浪永远也无法凌驾于云霄之上。而我还要给你们最后一件恩赐——让你们亲眼看看,就算蝼蚁竭尽全力也无法阻止龙神返回海渊!” 他手指点上呼罗的额头,一朵朱砂色的小花瞬间生发,蕊心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 随着这朵花的绽放,呼罗的身体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光滑白皙的皮肤变得暗哑、松弛,然后慢慢干枯,垂下深纵连理的皱纹! “……却商——我!?”呼罗双手捂住自己的脸,那里羊脂般细腻的皮肤上开始爬出一条条蚯蚓般的干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 那朵花似乎是依靠汲取呼罗的血肉生长,它每长出一片花瓣,她的身体便枯朽一分。 “你不是南疆最有智慧的巫师吗?怎么没有告诉她屠龙草还有一个名字,”却商冷漠地笑起来,“叫做蛇枯藤。它像寄生虫一样附在蛇的体内,慢慢吸干宿主血肉精气,直至受到催化完全成熟。” 呼罗被巨大的绝望包裹着,她看到自己曾经最信赖的巫咸以同样冷漠的口吻回答龙神:“就算我告诉她又能怎么样,你在带她离开南疆的时候就已经把载着蛇枯藤种子的花点在她额头,还有挽回的余地吗?你可以因为我和摩苏奴犯下的罪孽迁怒整个南疆,又怎么会顾惜一条龙角幻化出的小蛇妖!” 无数条记忆的脉络在呼罗脑中扩展,冲开意识的闸门铺天盖地涌来,像山崩地陷驰魂宕魄的訇然石开,也像蜻蜓点水一闪而过的浮光掠影,清楚又模糊。 她猛地回想起阎髑骨破碎成灰之前那句没有说出的话:“巫咸大人说你其实是……” 其实是—— 或许她还不及一条普通小蛇妖,凝聚了龙神精灵的一池金莲赐给呼罗与生俱来的灵气,却没有人会因为她的存在而真心地欢喜。 从出生开始就已沦为两方算计的工具,不管是哪一方最后得逞,留给她的,也只有身不由己的命运。 “为什么欺骗她呢?她只是我的角幻化的灵兽而已,硬要成龙,不是蹉跎光阴嘛。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相互分离的,只有我才能给她温暖。一千年五百前你斩去我的双角埋进那个莲花池,现在她终于要回归我的身体了。” 却商抱着呼罗退出甲板,却并不下坠,他踩在虚空中,每退一步便凭空长出一朵光华夺人的莲座。 呼罗被却商紧紧拥入怀里,从他身后举起自己的双手,恐惧地看着它们如同受热的蜡块般融化。 红花越开越艳,呼罗的身体已经失去了光泽,唯有眉间的这点殷红妖艳夺目。 她的视线开始涣散,颤抖着向眼前那个模糊的人影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他的面颊。 “却商……我害怕。” “不要怕,”却商低头浅吻她的眼睛,“你会永远跟我在一起,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在呼罗迅速枯竭的同时,一对深碧色的犄角从他结痂的疮疤下隆起,缓慢分出伸向四方的侧枝,渐渐生长成型。金色的旋纹自末端盘桓生发,带着流溢的磷火勾勒出双角的脉络,最终交织连结成为一张密网。 宝船行到海水倾斜的边缘,却商收起施放的昊气,整条船立刻分崩离析!在它崩毁的瞬间,激起海水暴雨般降下。 那些价值连城的木材和珍宝,连同巫咸无法动弹的躯体,朝海眼散落下去,就像下了一阵五光十色的碎雨。 红花终于开败,在极度的繁盛之后眨眼即逝,凝出一颗绯红似血的露珠迸入却商眉心。 呼罗人形的肉身亦在他手中幻灭,变回了一条垂死的五彩小蛇。 “呼罗!”巫咸向着她的残影伸出手,可是他的声音被淹没了。海水中激射出几道浪花,一沾到他身上便凝成了坚固沉重的寒冰枷锁,将巫咸拽入黑暗的渊薮。 雷电猛地炸响,头顶的声浪碾压着他的耳膜,如扑腾的海潮向天边翻滚而去。 所有盘踞在擎天巨塔上的龙蛟仰首长吟,深潜的巨鲸全部掀起巨浪冲出水面,它们伸长头颈,向着万水之主驾临的方向朝拜。 轰鸣回转的巨大海眼被劈分为两半,刹那间天地肃静,水流止息。 千万年来在海眼中忍受无边黑暗煎熬的鬼魂们放声咆哮,它们终于冲开禁锢的激流,化为袅袅青烟,拖着忽闪忽灭的幽光升上永无光明的高空。 鲸歌、龙吟、鬼恸同时响彻海天,在空气中来回震荡,通向深海之渊的大门洞开。 “呼罗——呼罗——” 在海水劈分的地方腾起了漫天水雾,只有纥妺的鬼魂在静止的接天大瀑布中逆水而上,攀援着浪花,艰难地向却商脚下的莲座靠拢。 如果跟随那些死去的鬼魂一起飞升上天空,就可以变成一颗闪烁着微弱光亮的星辰,可是纥妺在最后一刻听到了妹妹绝望的呼唤,便放弃这孤独的永生,付出自己的一切来保护她。 呼罗纤小的神魂像一只破蛹的蝴蝶般从枯萎的躯体里脱离出来,她慌乱而惊奇地暴露在电闪雷鸣中,身上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纹,就要被裹进大风里吹得四散飘零。 一团墨绿的阴影突然在空中展开,浓密得如同沉甸甸压在天边的黑云,它将在风中飘摇不定的呼罗稳稳托住。 那是纥妺交给呼罗的一束头发,它的每一根发丝都是死水湖底沉睡的水蛇,现在它们在主人的召唤下苏醒过来,帮助呼罗保持完好凝聚的状态。 “呵呵,水精的把戏,”却商并没有阻止纥妺的行动,而是玩味地看着她做出的努力,“你之前就不知道他们的阴谋,居然还为她搭上九百年的道行,现在连升为星辰的永生都不要了?” 纥妺并不说话,只用冷冷的睨视回答这个危险的龙神。他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却依然无法透析一颗平凡的心。 “呼罗,不要怕,”纥妺张开双臂迎接由众水蛇护送的灵魂,看着她在自己怀中缩成了一个发光的小圆球,“姊姊总算找到你啦,我们一起回南疆去。” 这么严厉的姊姊,千里迢迢追过来只说句话?却商微微眯起他细长的眼睛。 龙神从来都是孤独的,他不懂,也不屑去参悟。 他只是淡淡看了这对重聚的姐妹一眼,变化成一条青龙,跃入从海底深处喷薄而出的金光之中。 《龙蛇谚》-龙蛇谚 龙蛇谚 “你应该感激我,我的怜悯让你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偿还你的业报,而不是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却商侧头看向寻沼深处,他是对着祭坛上枯坐的老僧说话。他的身上缠绕的寒冰枷锁几乎压垮他干瘦的身体,老僧闭着双目,在一堆碎石上打坐,如同雕像。 “……我已经很老了,我的心已经是迟钝的木石,已经没有精力再与你进行一场空旷日持久的战争。你毁掉了我们最后摆脱诅咒的希望,可是我在你的脸上看不到报复成功过后残忍的喜悦。你终于离开了南疆,为什么又要回来?” 龙神的诅咒随他的愤怒而平息,洪水不复横行恣肆,泛滥的大水流退去,露出积淀了大量沉积物的肥沃泥土。 那些曾经群聚咆哮的巨兽剌金舐已经回到水底的洞穴里继续沉睡,远处高山上顶着的皑皑积雪随着大地的回暖而融化,雪水汇成飞流的山涧,喧闹着重新唤醒那些因严冻而蛰伏的生命。 万物重生,欣欣向荣。 “我只是想要把她送回自己出生的地方而已啊,”却商轻轻抚摸怀中的干枯小蛇,“我现在有点好奇了,究竟是什么支撑着你们这些凡俗的生命不惜触犯神威去做一件事情?” 他将指缝间一粒血红色的花籽抛到巫咸身前,花籽一沾到泥土便吐出新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出根须,长成一朵亭亭玉立的花儿,有着银白的花瓣和紫罗兰色的蕊心。 “就让她再陪着你好了,当初你们费尽心机也要在一起,现在这个结果还真是对你们的愚蠢和背叛最好的讽刺。” 只是在我眨眼的短短一瞬,你的心就可以变为木石,难道我的心就会比木石更柔软吗?明明只是我的一鳞半爪,距离升龙还差得很远呢。 他这样想着,将手中捧的干枯小蛇放入盛放的金莲花花心。 在这一瞬间,大地震动,九天的罡风破开云罗吹临地面,天火流溢,点燃了满池花朵。 熊熊烈焰中莲花却不被烧毁,它们迅速长出燃烧着的巨大茎叶,盘结成球,拱卫当中托着蛇尸的莲座。蛇口张开,吐出一朵火色花蕾。 却商在冲天而起的火海里依旧泰然自若地微笑,他揽过小小的花苞在唇边轻轻一吻。 呼罗半人半蛇的灵魂从舞动的火簇深处游曳而出,与他隔火相对。 她浅吻着却商的额头、吻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任由轻轻流动的微风托着她飘起来。 她感觉自己虚无的身体像一个舒展的大水泡,在灿烂的阳光里,穿过滴水的新叶,穿过密密匝匝的嫩枝,穿过天空里流动的彩云。她可以看到脚下翠绿的森林向着天边蔓延,一望无边的广袤。 失去肉体并不会让她真正地消失,她还有足够长的时间去慢慢领会这变幻的世界、幻变的人心,用那一双清澈美丽的眼睛见证细水潺湲、大漠孤烟、芳菲三月江南水乡的莲叶田田。 她也不会忘记龙神曾经带给她的辉煌,那丝游移不定的温存仿佛一片冰冷的月光,只能让她在记忆里珍藏。 密林深处有片铺满煦暖日光的旷地,金阳下白骨拼成的车架安然静立,逆着光线呼罗看不清执策人的面容。 但她还是张开双臂向着那个人影飞去,脸上开始浮现出欢欣的浅笑——不管经历生死劫难还是海角天涯,也许有险恶的欺诈、也许有天神的惩罚,但总会有一个人驾着一辆骷髅车,永远陪伴着她。 乱曰: 有龙矫矫,将失其所,有蛇从之,周流天下。 龙既入渊,得其安所,蛇脂尽干,独不得风雨。 —花舞大唐春·卷之一·龙蛇谚完— 楔子 苏郁者,西京狐也。行九,辄呼为“小九儿”。 居西京九百岁,喜诗文,饱学识。 尝夜入秘书省,囊萤照书,至天明遁去。 众妖怪之,答曰:“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 复问,则哂然而退,往来如常。 [一] 戌时·日晚·玄都观 宵禁的街鼓刚刚打过第四动,眼看着天色也暗下来了。 这正当是元和十五年,刚下过谷雨,离宪宗皇帝暴死在东内中和殿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现在宪宗第三子遂王恒登上大宝,正着力丰满自己的羽翼,至于宪宗时得宠的旧臣,该罚的罚,该杀的杀,一道圣旨下去抹销了干净,正是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 不过这都是上面的事,崇业坊的闲人们管不了、也犯不上去管,只等着每天日落之后玄都观的后门打开,搬条凳子去听李道士说故事。 “皇城那边的务本坊——就是国子监那边,晚上人迹一绝就有鬼市,全长安的鬼都聚在那里,有砍头死的、上吊死的、给驴踢死的、被婆婆虐待死的、还有青楼里面伤心死的女鬼,满街鬼影幢幢。常有个在贞元时候遭了大辟刑的书生提着头吟什么‘六街鼓绝行人歇,九衢茫茫空有月’……不过都没有谁理他,大家都只想着去赌局里看个热闹——鬼市的赌局,那可是一等一的热闹!盘面上进出的,全是了不得的宝贝!”李道士声调一扬,就好似唱书先生的醒堂木一拍,眉间眼角很有点睥睨群雄的味道,“前几天我正好有闲,也去推了一把,一盏茶的工夫不到就赢了街西药杀鬼两颗阿弥陀丹。当时怎么晓得会遇到这等不要本钱的好事!我只当是寻常延年益寿的丸子,就着一口黄桂稠酒便随便拣了一颗囫囵吞下肚去。” 李道士满面虬髯,眉毛也粗得像两条卧在额上的毛虫,当他扬眉瞪眼做出夸张的表情的时候,两条毛虫也跟着生动起来了:“当时还不觉得,只以为是喝醉了酒,脚上轻飘飘的不着一点力道。后来酒气翻涌上来,我觉得胸口发闷便张臂一舒,就听到耳边风声作响,自己竟然腾了上半空,芦絮样被夜风托着一路飘上夜空里!” “我才知道自己是赢到好宝贝了,高兴得头上都要开出花来!我一直飘一直飘,反正脚下都是黑的也没甚看头,便索性抓了一片云垫在身子下面,等风把我朝东边吹去。你们谁见过瀛洲的样子?——呵!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天就要亮了,我从高天上看下去,它只有我巴掌那么大,”说着他伸出黑毛耸耸的手来,在空中一比划,好像真要把那块巴掌大的小岛抓在手心里一样,“正欣喜处,却听得海下面一片渗人的哭号。我再一探头——呵呀!周围都是滚滚烟涛,每个涌起的浪头里面都是一百张死人的脸,那一阵阵的哀嚎就是这些鬼魂哭的。海面跟煮沸了的水一般咕嘟嘟冒泡,怎么的?”李道士一拍大腿,眉毛又变得像老鹰翅膀猛地扬起,“这是太阳要出来啦——太阳是浸在海下面的,就是个飞快轮转着上浮的赤红大圆盘,它露出海面的时候,海水也要跟着烧起来。那些鬼魂就这么泡在沸水里面,它们痛呀——可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它们总归是要顺着海流漂到海眼里面去的。” “我心道还是赶快回了吧,等会当真飘到海眼上面,保不准也一并给吸下去做鬼哩!哪知道刚转过身,就听见背后震天动地的‘嗝儿’一声。我回眼一看——乖乖不得了——海里面蹦出来一只金色的大蛤蟆!它足足有那么大,”李道士奋力张开双臂在面前划个大圆,“张口就能把皇帝住的大明宫吞下去——就是拿咱们长安城给它做窝儿,也只刚好够它把屁股放下去。” “这个时候太阳刚刚脱出水来,万道金光都落在它身上,这蛤蟆就成了一座大金山——我简直要以为它才是太阳了!正当我吓得不敢动弹,它朝上一望也看见我啦,便又‘嗝儿’一声,张口吐出一团强风——莫须它自己以为只是轻轻哈口气呢——那风从下往上一顶,立马就把我推上更高一层的云霄。只是‘嗖’一眨眼,棉花样的云罗都在我脚底下了!我心想啊呀要遭,这撞破了天是要被拿到龙庭问罪的,该如何是好? “正没打算处,我好像又没再往上了——其实那也只是我自己觉得,后来回想起来,那时候我还是在往上蹿的,只不过已经到了很高很高的地方,周围再没别的东西,自己不知道自己还在往上而已。 “我估摸着这天怕是到顶了罢?便揪着胆子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你们是想都想不到的,那极高极高处,天是怎的模样!它那样纯粹,比世上各处珠宝堆在眼前都还叫人心惊魄动,蓝得我只看上一眼就昏倒了! “只听见耳旁又是风声呼呼地吹,我想这应该是下坠了罢……果然醒来张开眼的时候,人就已经躺在城东春明门外一棵槐树上了!” 随着话音落下他猛地一拍巴掌,得意地抬眼环视四周。 故事已经讲完,坐得近的几个小孩子还半张着嘴伸长了脖子望天,木鸡一般,还在遐想。好像被吹上天的是他们自己的魂魄,到现在还没掉下来回归身体似的。靠墙坐着两个没牙的老头,他们也没回过神来——倒不是因为有多沉溺,而是他们太老了,完全跟不上故事的节奏,早已忘记前面提到的金蟾蜍,所以正想不明白李道士何以飞得那样的高。 只有另一边几个破落户挤在一起嘻嘻哈哈,不时对李道士指指点点,似乎在拿他消遣。 “怎的!”李道士有点不高兴了,袖子一甩,便鼓起眼睛。这几个刺儿头从来都不相信他讲的故事,还常常跟他杠上。李道士络腮胡子满脸,又长得五大三粗,样子看上去很有几分凶蛮。 那几个破落户却是早摸清楚他的脾气,也不害怕,依旧推推搡搡地在一边噜苏:“不怎的,李道士吹牛,从来都是老一套!” “谁吹牛!?”李道士气得胡子直翘,连额上两条毛虫都立起来了,“你们几个泼皮凡胎俗体,自己没见过,莫以为别人也没见过!” 其中一个当头的把手摊开,伸到李道士鼻子跟前,似是要向他讨东西。 “你又要怎的!” 破落户的手还是伸着,将另一只空着的手悠闲地挖耳朵:“仙丹呢?” 李道士旋即明白过来,这是在要物证了。他气呼呼地伸手进怀里,先是翻开油浸浸的衫子,而后又拣出半张吃剩的隔夜胡麻饼来,将衣服揉了三转,终于从衣缝里抖出一颗黑漆漆的小丸。丸子有指甲盖大小,被李道士三根粗粗的指头捏紧了:“看清楚了,莫要瞎了狗眼又不认账!就这么一丸,要把九九八十一只妖精丢到药炉里面烧化了,再放到不见天日的密窖里捂上整整一季才炼得成!就算是丢了魂儿的人,只要一粒将水吃了,也能把三魂七魄再补回来!” 那丹丸只在人前现了一眼,李道士便赶紧把它攥回拳头,就要朝心窝里揣。 “我当什么好宝贝,”那个带头的破落户笑得直拍大腿,“这玩意儿,我也有!” 李道士的脸更红了,像一副新鲜的猪肝:“拿来看!” “也叫你开开眼界,”破落户嘿嘿笑着,伸手到腋下搓了点身上的泥垢,在手里捏成个黑色的小球抛玩着,“看看,仙丹!” 他学着方才李道士的模样,趾高气扬地站起来,向周围的破落户们展示手里的东西。 众人都哄笑起来。 “嘿!”李道士气哼哼地一跺脚,袖子也是跟着一甩。 大家都知道他这是要骂人了,便都笑嘻嘻地望着,等他开口。 李道士的胸脯跟风箱一样鼓得老高,大袖子又“啪啦啪啦”挥了几遭。憋了半天,他才打雷似的猛吼一声:“放屁!” “哄”地一声,破落户们又笑起来,比听了最好笑的笑话还高兴。李道士领教过这些破落户的牙尖嘴利,不想再跟他们扯皮,扯了条凳扛在肩上就朝玄都观里走。 哪知这几个破落户倒不打算放过他,追在后面叫道:“蛤蟆是在月宫里头的,又怎的要从海里跳出来?李道士怕是吃醉了酒,错看了太阳里头的三足金乌罢!” “屁话!屁话!”李道士气得呼哧呼哧的,一面走一面回头骂——却是不敢再留的,若是站住脚,给他们围将上来,一时半会儿怕是没的完了。 “瀛洲上住的都是矮子,活人没瞧见,倒只看到鬼魂了!”破落户们还在穷追不舍。 李道士须发都要烧起来,但已打定主意不作理会,一只脚已经迈进门槛。 当头的那个眼见要给李道士逃掉了,扯开嗓子叫起来:“啊哈,哪个不晓得你这道士怎么做来的!你原来都不姓李的,在虾蟆陵下住!后来在赌桌上输得底朝天,债主逼上门来卖你女人进楼子抵债,把媳妇呜呼气死了,你没得活计,才典当家产,拿钱去崇玄署捐了个道士!” 这破落户骂得正起兴,但没回过神,扛在李道士肩上的条凳就破风横飞过来,将他当场打个四脚朝天。紧接着听见李道士狮子似的暴吼:“放你娘的狗屁!” “哈吓!你做得便不容得人说么?看你还要动手!?” 破落户们的兄弟义气涌上来,一窝蜂将李道士堵在当中,推了几把,场面顿时乱哄哄的。 看来今天是再听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苏小九无聊地撇撇嘴,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墙头上站起来。她伸开双臂,两手各拎一只小巧的绣鞋,先光脚在墙脊上走了几步,然后忽地加速,沿着墙头跑远了,像一只悄无声息的鸟儿。 苏小九其实一点也不小,只不过面相长得嫩。从始皇帝大筑阿房宫开始,她就已经转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眼珠儿打量这一切了。后来阿房宫烧了,天下兵荒马乱,她便逃到龙首原上;过了几百年又看着宇文恺奉隋文帝的圣旨指挥千千万万民夫一砖一瓦把大兴城盖起来;再后来炀帝被刺死在江都,隋朝灭了,大兴城也就跟着改作了西京长安……然后就到了大唐啦,它赋予了这座城池亘古未有的富丽堂皇,甚至还出了垂拱天下的武后。她可是苏小九从没见过、也从没想过的女皇帝!大家都说玄宗之后大唐便不复之前的辉煌了,可是在苏小九看来,长安依旧是一朵倦懒雍容的大牡丹。她颤微微地开在一片光风霁月里,开在诗人富丽绚烂的词藻里,连诸天星辰都要在她夜晚的灯火下沦为黯淡无光的鱼目。 苏小九格外喜欢长安,所以九百年下来,她再没去过别的地方。自从发现那个有趣的道士之后,她每天入夜之后都要溜到玄都观的墙头上,听那些夸张到叫她合不拢嘴的故事——她的好奇心可没有因为几百年的光阴而减少一点儿! 苏小九一直朝着城北跑去,只是不费力地足尖一点就跃上檐牙高啄的楼阁,很快这些精致的建筑又在她脚下一掠而过了。 她微微回头,满意地看着九条蓬松的白色大尾在身后扇子一样打开。她跳得那么轻、那么高,是那些胖胖的打秋千的侍女们从来都不敢想的,好像只要再加一点力,就能跳进月亮里面去。大概没有人想过,在他们百无聊赖地消磨着寂寂长夜的时候,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长安城千万年不曾改变的月光下,迎着夜风轻盈纵跃。 只一晃眼,白影闪过,苏小九再落下时,已经是一只毛茸茸的白狐了。它回头反顾一眼,撒开轻捷的步子,跳到皇城高大的围墙后面,“哒哒哒哒”,在浓浓的夜色里面跑远,消失了。 [二] 亥时·人定·修真坊 城西北诸坊接近汉长安故城,还留有不少汉代遗迹,房内住户很少,反倒有不少长安城内的精精怪怪占地而居。 几百年下来妖怪们的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有住进别人家祭祖私庙里平白吃喝牺牲贡品的。 苏小九就在城西北最边上修真坊的汉灵台处栖身,只要在光禄坊的街口朝西拐,顺着墙头直走五个坊,再转向正北一直走到头,就能看见夜幕下耸立的高大石碑了。 可是苏小九却没有走这条路。 她沿着朱雀街一直向北,终于翻过层层门墙,进到皇城里去了——这是她小小的私心,除了去听李道士吹牛,苏小九另一个雷打不动的习惯,是每天掐着时辰溜到皇城宽敞得叫人咋舌的横街上,等那一队年轻矫健的金吾卫走过。 小狐狸耐心地等待着,轻轻转动它灵巧的耳朵探听一切细微的动静。 横街尽头的月光里传来整齐沉稳的脚步声。 金吾卫们走进微弱跳动的火光中,他们肩上装饰着辟邪,脚下踩着针脚细密的军靴,紧绷的脸上没有丝毫懈怠。 金吾卫是长安城中游侠少年们最为欣羡的军职,这些忠于皇帝的年轻人负责拱卫皇廷,很容易就能获得军功扶摇直上,策马巡行的风度连贵族少女们见了都忍不住要尖叫。 阿揽延身材颀长匀称,他右手紧紧按着腰间狭长横刀的刀柄,走在一群挺拔的军人中间更加显眼——他是粟特人,来自遥远的西域石国,肤白胜雪高鼻窅目,还有一头灿烂如金、微微鬈曲的长发。 他像太极宫里的更漏一样准时,在每天的同一时刻经过这里,经过苏小九充满热切期待的眼睛。 可这只有短短一段距离,严整的金吾卫们又要走进远处的灯影里了。 小狐狸眯缝起眼睛,咧咧嘴,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他还是没发现它。 苏小九仔细回想刚才的每一个细节,确定自己全都牢牢记在心里了,四足一点,从隐藏的角落团身翻上雕龙画凤的墙檐,提着爪子小步跑开了。 阿揽延蓦地按刀回头。 他刚刚似乎听到有什么破开空气的细微声响,可转眼身后只见清清淡淡的如水月光。 墙头上一茎狗尾草似乎被风吹动,正在微微摇摆。 今天既听了故事又偷窥到美男,苏小九心情极好。小狐狸像银色的梭子破开黑夜,直向城西去。 这时候妖怪们都出来了,西北边闹哄哄一团,好像在放焰火。 其实那都是些发着五颜六色微光的小妖精,一旦夜幕降临它们就兴奋地张牙舞爪上蹿下跳,浮在天空里,经常被眼花的老人当成鬼火。 这些修为尚浅的小妖精们还只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形状,不过嗓门大得吓人,吵闹起来就好像全城的油锅同时炸开,烦也要把人烦死。 幸好这种声音人们是听不见的,不然大明宫里的皇帝连晚上睡觉也只有让太监帮他捂着耳朵了。 “嘻嘻嘻嘻,苏小九,你又去偷吃了什么好东西来?”几个小妖精围过来,把苏小九毛蓬蓬的大尾巴当做软榻,在上面蹦跳。 “去去去,谁像你们只知道吃啊。”苏小九躬起脊背,等到直起身,又变回那个伶俐的小女孩儿了。 她还品咂着美妙的回忆,没有心思去理会它们的聒噪,挥手将几个蹭到身上的小妖精赶开。 苏小九脚下不停,雀跃的小妖精们很快被她抛到身后。 她现在只想陷在被窝里,闭着眼睛回想惊险的故事和英挺的阿揽延,再美美睡一觉,期盼着第二天还没升起来的太阳赶快落山,好重复今天晚上的一切。 在经过空旷的街口时,她看见朱姜正骑着一匹白色的纸马,领着一只同样白色的小纸狗玩耍。 那小纸狗看到苏小九,便抬起头来,摇着尾巴冲她吠了两声。 “这马和小狗哪里来的呀?”苏小九摸摸朱姜的小头。 实际上那只是一颗小小的骷髅,朱姜是一个三岁时就夭折了的孩子,他已经死去很多年,只剩下一副细小的骨架。 “是一个婆婆烧给我的,”朱姜说,“她的孙子今天也死啦。姐姐要不要来一起玩?” 苏小九笑着摇摇头。 一个两鬓染秋霜的老妇人在埋葬自己新死的孙儿时,看见一方多年前的小墓碑,不知又会有怎样的感怀? “原来我身子小,走不远,现在有一匹小马,要是我阿娘再不来看我,我就自己骑马去找她,”朱姜牵着苏小九的手,欢快地说,“姐姐,你说我阿娘什么时候再来啊?” 朱姜永远都停留在三岁小儿的心智,从不曾想到,他的阿娘大概在很多年以前也在某个角落静静化为一堆浮灰了。 可他还是痴痴地盼着这女人再到他坟前来,尽管他连自己等了多久都不会算。 苏小九把朱姜搂在怀里,指着天上玉轮般的月亮安慰他:“只要天上的月亮圆了缺、缺了圆,九十九次之后你阿娘就来啦。” 她每次都这么说,朱姜也总是毫不犹豫地相信着——等他把十个手指头数完,再把十个脚趾头数完,就又记不得自己究竟等了多久、还要再等多久了。 “薤上露呀——何易晞哟——” “露晞明朝更复落呀——人死一去何时归——” 这是一首从汉朝流传下来的送葬歌,女人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唱着,除去五分疏懒四分倦,还有一分梦呓般的幽怨,叫人禁不住寒毛倒悚。 伴着这歌声,四周空气里无形流动的冷风渐渐凝固起来,变成青灰色的烟丝向声音传来的黑暗最深处伸去,渐渐凝结出一个女人的身体。 只要舂梦娘开口唱歌,她的食梦貘们都会受到召唤从各处向着灵台汇聚,背上驮着各种各样的梦。 这些长得像小猪的奇异生物每晚都穿行在长安城的夜色里,搜集人们的迷梦,再把它们带回来,投进舂梦娘身前的石臼里。 食梦貘们老实地蹲坐在四周,围成一团,清亮的眼睛映着月光。 舂梦娘用一只细长的玉杵将各种不同颜色、不同形状的梦舂在一起,让它们脱出凡俗污浊的外壳,变成有着各色柔和光芒的烟气。 她一边舂一边唱,食梦貘们驮着梦源源不断地奔来,那些舂过的梦则悠悠升起,被她吸进身体,又随着她的歌声变成坚韧而闪光的丝线吐出,让月光托着,缓缓升向天心——一直到天河的另一端,终年守在彼岸的织女用细长的手指将它从虚无的天河水里捞起,织入光华绚烂的云锦。 舂梦娘舂梦,也舂自己,每过一甲子,就会出现一个新的舂梦娘执掌捣梦杵。 因为终有一天,舂梦娘也会随着自己口中吐出的丝线升上天,被织入贡献给西王母的绫缎里。 苏小九和舂梦娘住在一起。这一代的舂梦娘是个自缢而死的女鬼,原本是极美的女人,因为不甘被逼作娼女,一气之下挂了东南枝。所以她修长的颈项上至今尚有麻绳勒出的浅红印记,不知道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刺在颈上的花绣。 “今天可晚了一点哟?”舂梦娘没抬头,光听响动便知道是苏小九回来了。 “哎哟哎哟,从崇业坊跑到皇城,又从皇城跑回来,脚疼死了,”苏小九嘴上抱怨,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刚才看见朱姜,就跟他说了会话。” “那孩子真可怜,不懂得世间险恶,只知道等他阿娘。好在咱们修真坊没有坏心眼的大妖怪,要是在别的地方,可真不好说。”舂梦娘摇摇头,叹气道。 她想了想,又问:“你又去看阿揽延了吧?每天都盼着眼巴巴地望那么一会子,不如直接化成个美女去结交他啦。你有九百多年的道行,换做别的狐狸精媚都媚死了,都没见你当真打过哪个公子哥的主意呢。” “俊美如斯者,只可远观矣!若是深交之后再发现他种种不好处,我现在美好的憧憬全部破灭该是多么痛苦!当今世上男子多半跋扈扬厉贪图女色,还削尖了脑袋去钻营蝇头虚名蜗角利……唉,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苏小九托着下巴抱怨。 不学无术很可耻,她才不是满脑只想鲜衣怒马少年郎的狐狸精,几百年间苏小九读了不少书,有时候说话也忍不住引经据典掉书袋。 “那你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啊?”舂梦娘手上不停,“咚咚”舂着石臼里翻滚的梦,还是懒懒散散地跟苏小九搭话。 到底喜欢怎么样的啊?苏小九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突然有那么一点点恍惚。 她见过那么多惊采绝艳的贵公子、那么多豪气干云的游侠儿,可他们全都成了过眼烟云。 她闭上眼,想起的竟然是九百多年前骊山上烧起的一把大火。 在因烈焰灼烧而倾圮的楼阁宫殿间,他倒提长锋,于火海中纵马驰跃,大声呼喊着他心爱女人的名字,炽烈的火光将他照得如同天神降世。奔逃中的小狐狸被惊得一怔,隔着冲天大火,遥遥看见他终于将那明丽而流着泪的女子揽入怀抱……直到倒砸的立柱阻断了它的视线。 “你又在想楚霸王了,”舂梦娘笑着揶揄她,“你见到他的时候还只是一只刚开窍的小狐狸呢,就心心念念地想个没完没了啊。他和虞姬都自刎好多年了,若是再入人间,怕也轮回好几遍了吧?” “唉——”苏小九幽幽长叹,却不如刚才那么感伤了,她似乎还有几分憧憬地托腮望着圆月,“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这可不对呀,”舂梦娘一挑眉头,“白乐天的这两句诗讲的是明皇和杨贵妃的事了。” “天下的情啊,都是处处相通的,没什么对还是不对。”苏小九小声地嘟囔,伸开手脚在灵台的青石上滚了几滚。 她还在幻想着,忠贞的美人、年轻的霸王,那柔情刻骨与豪情天纵,还有乌江畔他荡不尽的绵绵心痛。 而阿揽延,这个总是有着淡淡落寞的异域武士,在他身后是不是也有九曲回肠的故事? 苏小九沉沉陷入没有梦境的黑暗里,隐约听到舂梦娘又开始幽幽地唱:“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大道阡陌连狭斜,笑客弹杯芙蓉剑,长安实在太大、太繁华了。苏小九懒懒地想,我的青青章台柳,又在哪里呢…… [三] 巳时·隅中·禁苑 苏小九睡得迷迷糊糊,却觉得有股大力在拽着自己往下拖。她不耐烦地拔回衣角压在身下,翻个身正要再睡,就有一阵吠声将她惊醒。 她揉揉乱成一团的刘海坐起来,压着的袖子又滑下去,马上又被紧紧地扯住。 “怎么回事啊?”苏小九还有些懵懵懂懂,低下头只看见昨晚那只小纸狗。 它没有眼睛,也没有蓬松柔软的皮毛,全身通白,活像一只手艺人拿纸扎的灯笼。 四周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光秃秃的灵台和一口长了苔藓的大石臼。 太阳已经升起来,舂梦娘白天会化作无形无定的冷风,她的食梦貘们也再次散入长安城的各个角落。这里又变回了冷清荒芜的修真坊。 小纸狗三两步跳下灵台,觉察到苏小九还在呆呆坐着没跟上来,便顿住步子,回头又朝她吠了几声。 “去哪儿?”苏小九拿手搭个棚子遮太阳,“朱姜呢,你不找他玩,把我弄醒做什么?” 可是小纸狗不会说话。它转身跑两步,又停下来,还是朝她叫着:“汪汪!汪汪!” 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吧。苏小九这么想着,便跃下灵台跟了上去。 小纸狗一直跑,一直跑,四条小小的短腿迈得飞快,人迹稀少的街道都走马灯似的从两旁闪过,带起来的风把苏小九额前的刘海儿都吹开了。 出了东坊门,小纸狗猛地向左拐,苏小九追在后面,两道白影子一前一后风一样直冲进光化门去。 光化门轮值的两个军士彼此交换了一下诧异的眼神,又疑惑地朝门内探了探头,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是给日头晃花眼了罢。他们耸耸肩转回去,继续无聊地等待刻漏滴下,盼着下一轮换岗的同僚赶快出现。 光化门门洞的另一端,苏小九和小纸狗左右各一边,屏息摄神贴墙立着,直到听见两个军士重新整装站好的声音,才长长吐出一口气。 虽然说起来光化门是长安城三个北门之一,连通的却是禁苑,只供皇家贵族出入。一般草民胆敢擅闯,马上便要被拖出去打军棍,莫说断手断脚,就是直接杖毙也是有的。 苏小九顺着无边无际延伸的城墙看了一眼,心中暗暗捏着一把汗。 禁苑是长安三苑中规模最大的一处,虽不如汉朝的上林苑,不过北面已经到了渭水,连汉长安故城也给包在苑内,周围足有一百二十多里,当中更有望春宫、鱼藻宫、白华殿、飞龙院……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就这么跟着一只纸灯笼样的小狗冒冒失失闯进来了,而且这只小狗还没有眼睛! 正当她犹豫时,小纸狗趁着四下无人,一溜烟儿向正北方向的梨园疾奔。 玄宗皇帝的时候,梨园还是一颗光彩四射的明珠,男女弟子三百人在其中练舞法曲,还有三十来个小部音声“咿咿呀呀”地练唱,里边随便挑哪个出去都是一等一的人才,能把内教坊的大师比得灰头土脸。 可自打安禄山叛皇廷、玄宗皇帝入蜀,梨园就败落了,宪宗干脆在太平坊和安兴坊两处新置了左右乐官院,“梨园弟子”就再没有人提起。 兵燹之后禁苑也荒颓了许多,不复天宝时的富丽繁华,许多长草因为太监宫女们来不及修剪,已经高过了苏小九的头顶。 小纸狗引着苏小九在长草丛里钻进钻出,旁边不远的马球亭子里面,两队年轻人正五五对阵飞驹击鞠,挥舞着球杖勒马如风。 它在一个一人深的大泥坑前停下,探头朝着下面又跳又叫。 朱姜骑着小纸马陷在里面,纸马被泥水打湿,已经化了一半。 朱姜身材矮小,无法自己爬上来,似乎在里面困了很久,只用空洞的眼睛默默地望着洞口。 “朱姜!你怎么会在这里的?”苏小九吃了一惊,随即明白过来小纸狗的意图,“不要怕,我马上抱你上来。” 她挽起袖子,半身探下去,拉着朱姜把他抱上来,慢慢给他擦掉身上的泥浆。 “婆婆说带我来找阿娘,”朱姜像是很欢快似的,忽地又低落下去,“可是没找着阿娘……我掉到这里面,她又不管我了。” “婆婆?”苏小九微微皱起眉头。禁苑看守森严,朱姜只是个小孩子,怎么会说进来就进来了呢? 正在她环顾四周的时候,一根竹竿上挑着个黄纸剪的小人从高草后面探出来,向着这边挥动:“来喔!来喔!” 紧接着便有紫色的烟气从地下冒出,喷到黄纸上,将它幻成一个穿葛布衣服、面相黄肿的妇人。 “来喔!来喔!”那喊声又在响,妇人亦招着手,任嘴唇一张一翕地动,脸上表情却是木木的。 “阿娘!阿娘!”朱姜雀跃起来,立马从苏小九的怀里挣脱,蹦蹦跳跳地朝那妇人去,伸出白骨的小手,边跑边喊,“阿娘,抱抱!抱抱!” “别去,朱姜!回来!” 苏小九的话音还未落下,朱姜已经跑进那团萦绕的紫气,在妇人面前僵木地立着,好像被人定住一般。 正当她惊得目瞪口呆时,小纸狗猛地扑向一丛微微摇晃的长草,冲里面一通乱咬。 “嘿!好畜生!” 随着这一声骂,小纸狗被一股大力踢得“嗷呜”飞出去,在地上滚了几滚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草丛里走出来一个老妪,她脊背拱得像虾米,两颊上一边长了一个青紫色的大瘤。当她笑起来,满脸的皱纹和疔疮都挤作一团:“婆婆带这小骨头去吃几罐儿蜜糖,去找他阿娘喽!” 看清了这张脸,苏小九防备地一瞪眼睛:“药杀鬼,你骗小孩子做什么!” 她认得药杀鬼,这个长年累月守在丹灶边的妖怪由一只青铜药炉化成,心地凶险又好赌,常常能在务本坊鬼市的赌桌上见到她。 “哼哼,小狐狸,不去媚男人,到婆婆这里来管闲事么?”药杀鬼还是不阴不阳地笑着,脸上只有两个像公鸡肉垂一样耷拉下来的大瘤招人眼目。 她左手正拿着那支挑纸人的细竹竿,一抖一抖,便像钓鱼一样把被紫气团住的朱姜朝身边引。 “住手!”苏小九几步抢上去,可是手指尖要触到朱姜总差着几寸距离,始终不能停下他的脚步。 药杀鬼将他引到跟前,用她古树筋一样又干又尖的手摩挲朱姜的顶骨,得意地笑道:“上次手气背,便宜那李道士把两颗阿弥陀丹尽数赢了去,弄得又要重新收小鬼……这小骨头脑袋空空只晓得他阿娘,给婆婆收去现在炼作丹药,也不平白浪费了他许多年鬼气!” 她威胁似的直勾勾盯着苏小九:“莫要为一个骷髅小儿就跟婆婆撕破脸皮,九百年的道行,可不容易呢!” “药杀鬼!你敢——”苏小九气极,一手指着药杀鬼的鼻子,怒斥的话将要出口,只见药杀鬼冷哼一声,翻掌拍在朱姜头顶! 只滞了一瞬,小小一副骨架立时破碎,在荒草里散作一堆。 “朱姜!”苏小九奔过去,却不防被药杀鬼手中的竹竿抽中后颈,打回一只白色的小狐,落进草丛。 药杀鬼的铁心辣手在妖怪里也是传开了的,动手眼睛也不眨,取命从来不多废话。 她嘬口将那紫烟变出的妇人变成细细窄窄的一条吸回去,剩下的紫气也慢慢升向她口中,托着一颗乳白色的骨珠——那是朱姜存留的神魂,若是被丢尽丹灶里炼化,就会散发出小孩子独有的思念和悲伤的味道。 眼见即将大功告成,药杀鬼眉梢上有了喜色。 正得意时,一团拳头大的黄影横飞过来,当头撞在药杀鬼左边太阳穴上! 这一击的力道足当于一记直拳,药杀鬼被打得眼前金星乱迸,晕头转向之中一口气接不上,紫气骤散,骨珠也落回草丛不知所踪。 她着慌了急急低头去寻,却头昏眼花一步踏错,仰天跌进方才困住朱姜的泥坑。 药杀鬼许久还未爬上来,远处有“嘚嘚嘚”的马蹄声靠近,接着传来“悉悉索索”的草叶细响。 苏小九警惕地伏在草间,并不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变故。 小狐狸悄悄往茂密的草丛中缩了缩,一骑白马忽地插入视线,一身月白箭衣的年轻骑手策马执杖,英武飞扬。 [四] 巳时·隅中·禁苑 李延立马在一片浓盛的绿色中,他垂眼看着脚下的长草,眉头因为疑虑而微微皱在一起。 深深浅浅的青草丛中掩映着一个黄色的小圆木球,木球旁静静散落着一副小骨架。 “殿下、殿下!”立刻有穿麻制盲服的小黄门从马球场方向拍马赶过来,一面尖声尖气地叫道,“慢一步,殿下!” 待这一骑急匆匆地冲进这一片草木,李延已经翻身下马,默默立在那一小堆白骨之前了。 “哎哟,找球这种事情交给奴才们做就是啦,殿下还是快回吧,几位大人都等着呢。”眼见李延下马,小黄门不敢造次,也下得马来小跑过去,愁眉苦脸地小声抱怨,“给长公主瞧见,又要呵斥做奴才的偷懒了……” “殿下……”小黄门正不解李延为何站在原地良久不动,刚上前一步要出言相劝,一低头,忽地奇道,“咦,这里怎么会有一副小儿骸骨?” 禁苑乃是皇家园林,出入把关甚严,惊现小儿骸骨,倒也是奇事一桩。小黄门寻思缘由,有些迟疑:“莫须是当年胡贼安禄山掠京城的时候,百姓逃窜,在乱中误闯进来的?宁做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小小年纪,就在世上匆匆走了这么一遭……唉!哎……殿下?” 小黄门诧异地看着李延对着这副骸骨单膝跪下,闭目双手合十,嘴唇微动。只听他口中喃喃:“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啰耶……” 随着他吟诵咒文,草地里散落着骸骨的地方开始焕发出莹白的微光——它们几乎被灿烂的阳光掩去,只有躲藏的小狐狸捕捉到了光芒存在的痕迹。在这几不可见的光芒里,朱姜神魂结成的骨珠涣散为空中游移的烟线,盘绕在李延周身久久不散,最终聚合成一个四肢如莲藕般浑圆饱满的小孩儿。他嬉笑着伸展双臂向天际迎去,骑上一朵飘过的云彩,升向明媚的太阳。 细风缓缓地吹过,摇动草木,一时间落英纷乱如雪。碎裂的白色花瓣飘扬下来,一场花雨轻柔地降落在李延双肩,又顺着衣纹慢慢滑入草丛。他却始终低垂着眼眸,无悲无喜,口中一字字诵出诘屈聱牙的经文,轮廓犀利的侧脸上同时流露出源自高贵血统中的淡漠与本真心性里的悲天悯人。 这个年轻人的身影“嘭”地给了小狐狸的心脏一次狠狠的重击,急促的、又紧张又兴奋的感觉抵得它喘不过气。它想大概就跟李道士突然见到了那极高处的蓝天一样,它只有在片刻的窒息过后陶醉得昏过去——好像百花都乱了时节,围绕在它周身噼里啪啦一溜儿炸开;又好像有一整群雀儿挤在它的小脑袋里,唧唧喳喳的聒噪声儿把空气都吵得鼓起来…… 小狐狸浸泡在无边的嘈杂慌乱里面,幻觉中清稚的童音天籁般传来,仿佛是一群小孩儿轻快而齐整地念着:“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然后一个宛转悠扬的女声幽幽响起,带着潺潺溪流般的哀怨唱诉:“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忽地它又变成一个老叟的曼声长吟,甚至话音里还藏着摇头捋须的惬意:“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然而这些本就虚无的声音终于慢慢消退了,在小狐狸迷离的视线里,李延挺拔的背影逐渐与另一个模糊的影子拼合在一起——依稀又是那个火海之中奋武的霸王,他与心爱的女人相拥,纵马凯旋踌躇满志……天地间安静得能听见他身后飘零的花雨簌簌落地。 小狐狸的眼眶湿润了,眼睛已蒙上薄薄一层泪水。原来在经历漫长而久远的时光之后,再一次的惊鸿一瞥同样是让人心悸又心酸。它沉浸在梦幻与回忆交错的感觉里,敏锐地察觉到一缕酸楚从心底悄悄爬上来,顺着骨骼蔓延,终于攀上它尖尖翘翘的鼻稍。 它哀愁的思绪并没有铺展到别人身上,小黄门还是耷拉着脑袋守在李延身后,无精打采地看看天,又看看地,消磨自己毫无价值的耐性。直到一炷香燃过,李延终于睁开眼,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地上的白骨,站起来开始整理衣襟。 “殿下心地真好,还专门念大悲咒给这小儿超度,他几时修得这样的福气!”小黄门弯腰去捡球,嘴里还没忘了一迭声说漂亮话。他刚探下身子,觉得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东西,寻过去拨开一丛青草,便兴奋地喊起来:“哟,还有只小狐狸趴在这里动弹不得哩!皮毛一色儿的通白,倒也可人,捡回去送到少府监,做条围领顶好看呢。” 说着小黄门一手提着后颈把小狐狸拎起来,像是怕它忽然回头咬自己一口似的:“殿下,看,看!这要是送到长公主那儿,保准比新近供来的康国猧子还讨人喜欢……就是野性未驯,伤了贵人可不得了,只有送去少府监罢!” “出来打马球倒捡到小狐狸了?”李延饶有兴趣地将小狐狸从小黄门手上捞过来。他双手举着小狐狸在阳光下细细打量,认真地盯着它乌溜溜的大眼睛,“你怕不怕?” 小狐狸看起来呆呆傻傻似乎没什么灵气,也不反抗,老实任李延将自己举着,也定定看着他——这是它的一个小花招,用呆滞的目光掩藏自己纤细善感的内心。 李延给这股伪装出来的憨劲逗得笑起来,转头吩咐捧着球侍立在旁的小黄门:“也不少那一条狐裘围领,送到少府监岂不是暴殄天物?刚刚念完大悲咒,才积下一点功德,难道转身又再操屠刀?” “殿下说的是,说的是。”小黄门连连点头,退到一边把马牵过来,“殿下,咱们回去吧?” 正当李延将小狐狸掖进怀里要翻身上马,一股浓浓的紫气从草叶掩着的泥坑里喷出来,裹得砂石俱飞,连身健体壮的大宛良马都被惊得跳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小黄门慌了,生怕李延有个闪失,急忙张开两臂要把他护在怀里,扯着尖嗓子大叫,“来人——来人呐!” 怪风一阵儿刮过了,太阳普照,四周又回复了平常。小黄门仍旧战战兢兢地没回过神,还死死抱着他的主子——其实他身材矮小,整个人几乎是挂在李延身上,还兀自抖个不停。 “嗯哼……”李延故意清了清嗓子。 小黄门识趣地把手缩回来,但还是放不下心,小心翼翼地四下打探着,口中嚅喏:“怕不是……妖邪作怪什么的……吧?” “哪那么多怪力乱神的东西?”李延怪罪地看他一眼,自己牵着马朝外面走去。 小黄门不敢久留,手里扯着马缰,也一绊一绊地跟在后面:“殿下、殿下!” 因为小黄门刚才那一阵喊,林子外面铁桶般围了一群神策军士,个个严阵以待。小黄门在李延面前服服帖帖,这个时候却激愤起来,翘起兰花指点着当先的侍卫长数落道:“刚才干什么去了啊?拿着朝廷的饷银懈怠公务……哼,要是殿下真有什么差池,长公主怪罪起来……” 小狐狸蜷在李延怀里,享受着他身上安逸的体温,在小黄门抑扬顿挫的尖嗓子里忍不住被慢慢催眠…… [五] 子时·夜半·百孙院 皇室的生活总是典雅而隆重,因为天下时刻有无数双眼睛关注着他们的一言一行,或者虔诚地仰望他们骄傲的风采,或者狡诈地洞察他们与权力的周旋。 李延绝对无愧于他高贵的出身,鞘中常含剑意,笔端时有文才,推崇平和中正的佛教,熟读诸多释宗经典——总之,李延符合了苏小九对男人应有的一切优秀品质的要求。 夜风习习,苏小九翘腿坐在百孙院西南角的檐墙上,漫不经心地打理自己蓬松的大尾巴。 当然,李延并不知道,平日在他眼里看起来懒散安分的小狐狸会在夜色降临后摇身变成俊俏的女孩儿偷偷爬上墙头。 不远处有几个小妖精扎堆讨论着关于王孙们的轶事,多半都是些夸张的爱情故事,苏小九也不放心思去听,只偶尔会有一两句顺着风轻轻飘进耳朵。 “知不知道是怎么了呀,最近几天晚上我总看见有个驼背的丑婆子在百孙院里进进出出。这院墙在她脚底下,就跟一道土坎儿似的轻轻巧巧就跳过了。” “嗅,是不是左右脸上一边一个大瘤子,面相怪凶的?我也看见了。” “哎呀,你们还不知道她是谁啊?就是鬼市那边的药杀鬼,专门捉我们小妖精拿去炼丹的,碰上了可得躲远点!昨天晚上我瞧见她了,你们不知道那眼神,她只看我一眼都把我吓得不轻!” 苏小九一个激灵,身子也坐直了,她神经质地转过头望着叽叽咕咕的小妖精们,它们没有注意到她。 “她……她不是来捉咱们的吧?” “嗅,要真是的话,还能留咱们现在在一块儿讲话么。大概是院里面有人得罪她了吧?也不知道是谁,让药杀鬼给盯上……” “她头两天似乎都在踩点子呢,要是真给她找到了……嘘——曹操到啦,还是先躲起来吧!” 苏小九警觉地藏进靠墙边一棵大槐树的枝桠里,果然看见一道黑黑的影子逆光跑来,在几十步外猛地一矮身,就地拔起两三丈,像一只古怪的大鸟,无声地落进院子里。 在跃过高墙的一瞬间,墙头上挂的两只气死风将昏暗的光亮投在那黑影身上,正好照出药杀鬼满面凹凸不平的烂疮疤。 苏小九心口一沉,好像从悬崖边上一脚踏了下去,又好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了心脏——她可怕的预感正在应验,药杀鬼去的方向,正是李延居住的别苑! “药杀鬼你要做什么!”苏小九顾不得再躲藏,抛开恐惧追上去。 就跟早已料到苏小九会半路杀出来一样,药杀鬼头也不回,咯咯尖笑着亮出鸡爪般干枯的手中一颗大如鹅蛋的透明珠子:“月黑风高,正好给婆婆采魂儿,采魂儿回去炼丹喽!” “你……你住手!”苏小九已经完全明白了药杀鬼的来意,“他跟你又没有过节,为什么要害他!” “没有过节?”药杀鬼用最尖酸的语气挖苦道,“咱们结梁子的时候你不躲在草里边看着嘛!这小哥儿那天一棍子可打得好呵,一球打飞了我辛辛苦苦攒下的九十八缕小妖精魂儿,莫以为出身帝王家就可以拍屁股走人——婆婆心里头的账可记得清楚哩,嘿!” “你自己杀生作孽还要理直气壮……你连他的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苏小九只觉得眼前这凶婆子越看越叫人厌恶,情急之下合身扑上去,“你害死了朱姜,我才不会让你再去害他!” 她在半空中扭住药杀鬼死死不放手,两个人一齐坠向地面。 “呸!小畜生好不识相,上回给你留条生路,现在又来噜苏?” 药杀鬼终于露出话锋里藏着的毒牙,她从领口里拉出一只拇指粗细的金蚯蚓抛向空中,叱道:“蠓虳!” 那蚯蚓听到药杀鬼喊出自己的名字,立刻飞弹向苏小九,像一根滚圆的麻绳密密匝匝把她从头捆到脚。 苏小九被缚得失去重心,左肩磕在地上,痛得闷哼一声。 她略一抬眼,就看见药杀鬼如一张纸片飘悠悠地落地。 “啧啧,亏得你这狐狸精还活了九百年,连寻常小妖怪都及不上哪?”药杀鬼走到她面前,“你刚才凶个什么,婆婆可没心思跟你纠缠!” 她朝滑腻腻的大蚯蚓吹了口气,果真将它变成一根粗粗的麻绳。 绳上尖锐的小刺刺破衣服,扎进苏小九的胳膊里,又痒又痛。绳子就像一圈圈的铁箍,她奋力挣扎,也只是在地上滚了几滚。 药杀鬼鄙夷地睨了她一眼,转身推门迈进内院:“老实等着罢,你心上的公子哥儿就是个死人了!” 住手!住手! 苏小九想大声喊出来,可是缠住她的怪绳子勒得很紧,呼出去的气想吸一口回来都很困难。 她尽了最大的努力,不过将身体翻转过来,仰面对着倒扣大锅般的漆黑天空。 天边几颗寥落的星辰看起来只有针尖大小,它们发出的光芒也像针尖一样锐利,在黑黑的天锅里刺出银光璀璨的细小针孔。 她绝望地看着它们,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牖转动的吱呀声再次响起。 在苏小九的耳朵里,这简直是一声炸雷,让她全身的神经绷得像拉到极致的弦子,只要药杀鬼在那脆弱的一点轻触,整个人便要崩溃。 苏小九躺在地上没办法动弹,直直地瞪着天空,视线边缘蓦地耸起一团黑影,正是药杀鬼站在侧旁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没力气了?”药杀鬼的脸在苏小九眼睛里是倒着的,挂一副心满意足的阴邪笑容。 她炫耀般将手中一叠七彩色的小纸人牵开,拿到苏小九面前让她看清楚:“嘿嘿,小狐狸,心疼不心疼啊?” 七个小纸人分别是赤橙黄绿青靛紫七色,像老太太的剪纸花儿,手牵手连在一起。 苏小九知道这是李延的七魄,它们被药杀鬼的妖法粘在了彩色的纸片里,于是变成人的形状。 药杀鬼一手抖着成串的纸人儿,另一只手上捏着方才那只鹅蛋大的摄魂珠,它不复晶莹通透,当中挨着黑白灰三朵轻轻跳动的火焰。 “这哥儿的三魂七魄婆婆都采了,一点没浪费!”药杀鬼畸形的脸上又多出幸灾乐祸的神情,“就算现在放你进屋去,床上也只剩躺着的空壳子了!” 她安静地看着趾高气扬的药杀鬼,语气出人意料地淡漠:“你打算让我看多久?” 药杀鬼的兴致就像被冰水当头浇下,她怪异的笑容僵在丑脸上,变成混沌的一团。 “呸!”药杀鬼鼓着眼睛朝地上的苏小九啐了一口,又喊声大蚯蚓的名字,将它变回原形收在领口里,踏风走了。 虽然已经松绑,苏小九还是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我本来可以救他的,她想,只要我愿意去学妖怪的法术……但我在九百年里只沉浸于诗经和文选,面对死亡它们都无能为力。 一行眼泪缓缓地溢出眼角。 [六] 子时·夜半·平康坊 直到月亮上了中天,一条黑影才翻上平康坊的矮墙,蹭了几蹭,“嗵”地栽到地上,叫声“哎哟”,终于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来。 李道士又吃醉了酒,头昏脑胀,定定看着天上的月亮忽而变成一个忽而变成两个,脚步也变得蹒跚。 平康坊汇聚着屋瓦连绵的青楼妓馆和各地寓居长安的秀才举子,夜夜灯明烛照莺歌燕舞,是长安城的风流渊薮。在平康坊西边隔着一条街就是务本坊,晚上热热闹闹的鬼市就在那里。李道士正是先前在鬼市赌得酣了,不大不小赢了几把,才趁着兴致踱进平康坊的酒铺。 夜里凉风扑面,李道士惬意地敞开衣襟露出长毛的胸膛,一边哼哼一边摸索着要走回南边的崇业坊。 正是宵禁的时候,宽阔的街衢上没有行人,只偶尔有几道无主的黑影贴在墙上迅速地闪过——都是些赶集迟到的影鬼,它们白天只能躲在光线射不到的角落,不然便会化掉,因此常常错过太阳下山的时辰。李道士的影子被一个冒失的影鬼撞上,带着整个人都踉跄了几步。他朝那冒失鬼啐上一口,含糊地骂了几句,便又甩着袖子摇摇晃晃地继续上路。 一阵遥远的马蹄旋风般从背后接近,片刻便已响在耳畔。 凉气灌进颈窝,不怀好意地直往里钻,李道士愤懑地扭头,恰好被一支伸过来的火把晃花了眼:“他娘的,什么来头?” “何人深夜潜行!” 待眼睛适应了光亮,李道士方才发觉自己已被几骑堵在墙角,不能进退。那几人皆手执火把,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肩饰辟邪,一色金吾军袍。 吃这么一声喝问,李道士的酒全醒了,冷汗一层层浸出来。他牙齿舌头在嘴里打架,半天才怯怯地吐出一句:“小人……小人是崇业坊玄都观的道士……” 对方却不理会他说话,当先一个最孔武的大汉扬声呼道:“文牒拿来!” 唐世宵禁,若因公事或家有吉凶疾病需夜出坊门者,须持本坊文牒,经验后才得放行。可李道士公然夜行全凭酒气冲头,哪里得文牒来?只有干巴巴地瞪着伸到眼前的一只大手掌:“这、文牒……小人……” 像是见惯了同样的事情,大汉抽回手,冷笑一声皱起眉头:“那就是没有?”接着他转头大声问旁边并骑的同僚,故意让李道士听见:“宵禁犯夜,按律如何处罚?” 另一人马上应道:“就地杖责。” 等大汉再把目光转回来,李道士识趣地把颈子一缩——却也来不及了,金吾卫们的军棍劈头盖脸砸下来,打得他嗷嗷直叫,纵然两手护着头脸,后脑勺上还是结结实实挨了两下,眼前金星乱迸。 他晕乎乎地原地踏了几步,猛地摔个四仰八叉。 月亮照得冷冷清清,街上早已没了人迹,只李道士还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哼哼,西瓜似的大圆肚子随着呼吸一拱一拱。 金吾卫们去得远了,墙头上突然跳下一人,在李道士身前站了站,看他不动,就矮身下去翻他的荷包。熹微的亮光淡如清水,无声地浸润着大地,恬静地映出苏小九一张写满焦急的脸庞。 李道士身上闷了许久的酒臭汗臭几乎把她熏死,可苏小九还是忍着恶心在李道士身上摸索,翻了一遍却依然没有结果。 “你这只猪!阿弥陀丹放哪了?”苏小九又急又气,恼火地朝他肚子踹了一脚。李道士没瞎说,他的确在鬼市赢了药杀鬼两粒阿弥陀丹,而阿弥陀丹有益元气甚至能够修补魂魄,那李延…… 这一脚非但没把李道士踹醒,反让他迷迷糊糊地唤道:“丽娘……丽娘……” “谁是你丽娘了!”想来这都是花楼里面哪个卖笑女的名字,苏小九没好气地吼回去,“阿弥陀丹呢!” “唔……在、在……腋窝下面的衣服夹层里……”李道士正在神志不清的当口,听她这么问,便一五一十地吐露。 “真是!”苏小九对他这个藏法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硬着头皮伸手进他怀里掏。她被李道士浓密坚硬的胸毛吓了一跳,待指尖碰到点东西,急忙拉出来看,却是半张给他咬了几口的胡麻饼,掖在怀里已经发酸。苏小九反手把它摔在李道士脸上,又去搜他衣服,半晌才将一粒黑黝黝的丹药找出来。 “哎你这小姑娘,怎么拿我宝贝……?”李道士稍微清醒点了,但说话依旧不利索。 “呸!”苏小九又一脚蹬在李道士肚子上,不理会他杀猪似的惨叫,折身跃上墙头,朝东北百孙院疾奔。她想若非药杀鬼嫉恨李延就不会出事,若非李延坏了采魂炼丹的事药杀鬼就不会嫉恨,若非李道士赢去了两颗阿弥陀丸药杀鬼才不会再采魂炼丹……总之祸根就是李道士,他活该! 别苑的书房里点了几只蜡烛,几朵火苗静悄悄地摇曳。 苏小九揭开一片翠瓦从房顶上看下去,只有那天跟李延一起的小黄门在里面转来转去,双手合十向着四面八方作揖,口中还喃喃求告:“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大慈大悲,德顺儿求您保佑殿下平安无恙……” 回来的时候,李延已经不在寝殿,苏小九也不知道下人们把他送到了哪里,只好先在别苑的房梁偷偷窃探他的行踪。 书房的门突然被急促地叩开,一个穿禁宫宿卫衣服的军官走进来:“德顺儿,长公主说你服侍殿下也服侍得惯了,宣你进宫。” “奴才遵旨,谢长公主恩典!”德顺儿听说自己还能进宫照料主子,欢喜得几乎要蹦起来,“奴才、奴才这就去准备……” “还准备个什么!”来的军官是个急性子,揪住他的后领就拽出门去,“宫里什么地方,还能少了你要的东西?” “宫里……”苏小九咬着下唇思索。长安城里有三大内,西内太极宫、东内大明宫、南内兴庆宫,每个皇帝爱住哪里都不一样,当年武后就喜欢住在神都洛阳听政,几乎把朝廷都搬了过去,而当今皇帝嘛……苏小九眼珠一转,登基未久,自然是循先例在大明宫听政! [七] 丑时·鸡鸣·大明宫 大明宫借龙首原地势而建,基座高于城中各处,宫墙更是达到了令人惊叹的四丈八尺,直逼北都太原号为“隋唐之最”的高墙。 在宫墙包围的神秘内部,满眼都是连绵的屋瓦。亭台水榭檐牙高啄,楼阁嫏嬛复道行空,无数装饰着釉彩琉璃的回廊将它们连贯为互通的庞大一体。 含元、宣政、紫宸三大殿沿着龙尾坡升殿的阶道依次拔高,如同三个雍容高耸的巨人站在都城至高处俯瞰泱泱大唐的煌煌帝业。 两盏橘红的灯笼在转角处亮起,由当先两娥眉挑着,引一队宫人踩着细碎的脚步沿墙根经过。她们低垂着眉眼,以袖角掩口窃窃细语,在温顺淡漠的神情下传播着宫闱禁秘。 苏小九蹑足潜行,闪进一处昏黑的小道,没走几步便和一只当头奔来的影鼠撞个满怀。 “哎哟!小心点啦!”苏小九给它吓了一跳。这种小东西由饕餮鬼唾出的秽物化成,也沾上了嗜吃的习性,不过头脑简单又胆小,倒也捣腾不出什么祸害。 她两指捏着影鼠的尾巴将它倒提起来:“这么冒失,做什么去?” 影鼠只是扭着身子唧唧乱叫,一心要从苏小九手上挣脱出来,情急之下拧身朝她指头张口就咬。 苏小九没提防这招,疼得叫出声来。她恼火地皱起眉头,只来得及目送落地的影鼠撒开短腿飞跑进黑暗里。 “坏东西!”她气哼哼地一跺脚,还没转头,又听见身后传来橐橐的声响,好像有人穿着硬底鞋在疾奔。 苏小九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戴乌纱帽、着蓝袍角带、踏皂靴的魁梧大汉,生得豹头环眼铁面虬髯,除了面色青紫不如常人之外,倒与街西玄都观的李道士长得有几分相似。 那影鼠吓得如此慌张,大约正是他的功劳。 这虬髯大汉跑得风风火火,只一呼吸便掠至眼前——却不去拿耗子了,不由分说伸手过来就要扯苏小九头上的小辫儿。 “哇,你干什么!”不速之客又给她来个措手不及,苏小九慌忙低头绕开,险些没躲过去。 大汉又抢了几步,擒拿手一气使出来,舞得虎虎生威,眨眼已将苏小九逼进墙角。 她终于理解到刚才影鼠何以如此亡命——文疯子尚好,不伤人,骂几句也就罢了;可是点子背碰上这种身高马大的武疯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你那耗子都跑老远了,不去追它干嘛堵我在这!”苏小九靠着墙壁战战兢兢,声音虽大却没有底气。 武疯子似乎又不疯了,收招站在几步外,却仍旧堵着出路不让苏小九逃走:“区区影鼠不过偷吃几斤米粮;狐狸精生来媚人,深夜逾墙入宫定然要祸害宫中贵胄皇子,某既立誓为大唐斩除妖魔,就绝不任你放肆!” “药杀鬼害人的时候你又做什么去了?你这莽汉善恶不分,还枉尊门神呢!”苏小九猛地明白过来,眼前这个就是经常听小妖精们说起的钟馗了。 他本是太祖武德年间人,因为应举不捷,羞愤之下一头触死在太极宫的石阶上。皇帝可怜其志,便下旨赐了一身绿袍与他下葬。 钟馗感念李氏圣德,竟然在大明宫里做起门神,击杀妖邪护卫李姓皇家清平。 钟馗根本不听,从腰间抽出一柄崩口铁剑,抬手就将苏小九头上的墙檐削去一半:“呔!妖精受死!” 铁剑已经砍到眼前,苏小九只道自己是定然无幸了,刚要闭眼,却又有一条大汉打斜里冲将出来,将她一把捞过,夹在腋下回身便走。 “哪里去!”钟馗给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怔得一愣,旋即倒拖铁剑紧追在后。 苏小九抬头一看,把自己拎鸡仔一般提在手里的,居然是一炷香前还倒在路边哼哼的李道士! 回想起他身上的汗臭,苏小九忍不住手脚并用地反抗:“臭道士别碰我,别碰我!” 李道士看也不看她,双目盯着前路,只拣捷径狂奔,浑不像之前酩酊大醉的模样:“不要多话!” 苏小九识趣地住口,缩头变得老实起来,担心地回头去看钟馗——倘若李道士现在当真放手,她岂不是又要落在这凶门神剑下给他斩成十八廿九块? 转过一道拐角,眼前陡然耸起一堵高墙拦住去路。 李道士生得壮硕,轻身功夫竟还卓然超群,脚尖只点一点就带着苏小九轻飘飘越过宫墙,落到宫门外的丹凤门大街上。 那钟馗直追到边界上,踩着墙头居高临下目睹李道士挟苏小九远去,又叱了一声,才跳进宫墙内的黑暗里消失不见。 “东西还来!” 直到务本坊的鬼市入口,李道士才止住脚步,把苏小九扔在硬地上。他铁青着脸,破蒲扇似的大手伸到她眼前。 “……什么东西?”毕竟刚才李道士醉得头昏眼花,苏小九还抱着侥幸,支吾着要抵赖。 “丹药!”李道士瞪着牛眼睛,鼻孔里哼出来的热气吹得胡子一翘一翘。 “没有!” “交出来!” “我吃了!” “……!” 李道士胸脯鼓得老高,已经是气极了:“屁话!” “呸!” 苏小九也是满心恼火。好不容易拿到了救命的丹药,正在心急火燎赶着要救人的当口,倒遇着这一波三折的麻烦事……现在看来西市里那些唱书先生说的故事全是哄怀春姑娘的,什么英雄美人啦、剑胆琴心啦,美死你! 现实的残酷性在于,老天爷在苏小九性命攸关的时候没有让惊采绝艳的阿揽延挺身而出,偏偏安排了这个大胡子道士! “臭丫头,扔回去算了!”既然丹药已经吃下肚,李道士再神通广大也没辙,气急败坏中抓起苏小九的后领就要拖她回去。 “你刚才得罪了钟馗,带我回去,也没你好果子吃!”虽然一心盘算着从道士手里脱身,苏小九却绝不想以这种方式再见到那个凶巴巴的死脑筋门神,“不就是个破丸子嘛,赔给你就是!” 李道士愣了一愣,心道这丫头片子说得有理,皇宫重地可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一个不小心就要给执警的金吾将军绑到狗脊岭去枭首弃市,万万使不得。 言而不行,他脸上挂不住,只得站在原地冲苏小九吹胡子瞪眼:“你全身上下连骨头才几两肉,卖给屠子倒贴钱人家都不要,你拿什么赔!” 李道士话说到一半忽地顿住,搔搔头,就像想起什么似的,提着苏小九径直朝鬼市大门走去,鼻孔里“呼哧呼哧”作响:“你赔,你赔!就那九条尾巴还有点看头……” [八] 寅时·平旦·鬼市 寅时三刻乃一天中至阴之时,一街之隔的平康坊里举子歌伎们正欢饮宴乐,鬼市在这个时候最是热闹,一派熙熙攘攘的景象。 妖魔鬼怪摩肩接踵,穿的鞋子没走几步就要给后面的鬼踩掉,常常一双鞋子穿出去,回来就剩了一只——只能怪街市堵得太满,连回身捡鞋子的空隙都没有了。 有个被砍头身首分家的书生披头散发走在街上,正在摇头晃脑地吟诗,完全陶醉其中了。 正好当头走过来一个莽撞的醉死鬼,一心赶着去吃酒,连背后的酒葫芦勾着人家头发了都不知道。 可怜那书生的脑袋放在颈项上本就不安稳,这么顺势一扯,立马被摘下来挂在那葫芦上——身子倒还在往前走——眼看着跟脑袋隔得越来越远,急得那书生哇哇大叫。 街边上站了一溜儿看热闹的,都给书生的狼狈模样惹得哄笑起来。 临街搭起了一个台子,底下五颜六色一堆妖怪,都仰着头看台子上演戏。 台上一个着大红衣服的女鬼,五官倒是都清秀,可惜眉毛又粗又短,因为生得太近而连成了一条,看起来好凶,活像在额上贴了把镰刀似的杀气腾腾。 她捏着嗓子唱歌,声音尖得能掐出丝来。 莫须是那凶眉毛的关系,这女鬼再怎么唱得柔情万种,底下看戏的也不曾有谁能会意她的媚儿眼。 再往南十几步有个巷子口,转进去往深处走三两步气氛就变了,不复大街上的喧嚣繁华,冷清深邃的巷道里只有渗人的阴哭绵绵延延,偶尔间杂几声呼爹喊娘的惨叫。 窄巷尽头是好大一片旷地,拿杉木栅栏粗粗地围了,只留个口子做进出之用。 围出来的敞地里一片繁忙景象:头上长角的长毛小鬼们在狰狞工头的鞭挞下支起无数口大油锅日夜熬煮,锅里飘浮着尚未化去的皮肤毛发;又有上百架铁钩镰立在一旁,上面挂满被剥去表皮、还在呻吟的妖怪,个个鲜血淋漓难以辨认;更远处还有几口大石磨,由十几头六角犍牛牵引转动,屠子们将被捆成一长串的妖怪挨个推进去,碾成稠稠的浆汁…… 妖精们说起鬼市的屠场无不悚然色变,胆小一点的宁愿绕远路也不要经过这个巷口,生怕蓦地从里面伸出一只大黑手来把自己抓进去开膛剖腹。 “哦,我以为李道士只晓得喝酒吃肉呢,今天还当真收了个妖怪。”大青鬼看见李道士提着苏小九从巷口进来,停下手里的活计招呼道。 他是屠场里的大管事,嗜赌又爱喝酒,跟李道士常在赌桌上打照面,还算有一点交情。 “说的甚么话!”李道士也不跟他客气,咋咋呼呼喊回去,把闻声转过头来的鬼屠们都招呼了个遍。 “李道士平日都不在我这里进出,今天还带个狐狸精,什么风吹你过来啊?”大青鬼一边说着,一边从身前的铁笼里抓出一只鬼面鹌鹑,埋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大青鬼身高臂长,一身都是纠结的肌肉,那鹌鹑在他手里奋力扑腾,只来得及叫声“妈呀!”便被咔嚓拧断了脖子。他将死鹌鹑身上的毛三下五除二扯了,顺手扔它进旁边煮沸的松油锅里,在围裙上擦擦血手:“我这里只做生杀活剥的买卖,这狐狸可招惹你了?” 李道士想起又来气了:“狐狸吃了我的仙丹,你说我不捉她么?” 大青鬼嘿嘿地笑两声:“原来是找我帮你把仙丹挖出来的。” 他上下打量苏小九,目光冷飕飕的,像是真的在找从何处下刀,只等李道士一点头便要拖了她去压在案板上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苏小九呆看着刚刚被拧杀、尸骨未寒的鬼脸鹌鹑浸在黏稠的松脂里慢慢下沉,油面上最后缓慢地吐出一个安静的气泡。 她狠狠打了个冷颤。 “丹药吃下去这么久,怕是早化在她肚子里了,”李道士听见大青鬼的话连连摆手,“这狐狸有九百年的道行,一刀杀了怪可惜。” “嗯,”大青鬼认可地点点头,“九条尾巴一色通白,难得难得。” 大青鬼已经这么说,无疑给李道士吃下一颗定心丸,于是他堆起笑容旁敲侧击:“眼见着这给昆仑虚上贡的日子又近了,西海的神人眼高,兄弟该准备的可都置办好了?” “割这九条白尾巴做个围领孝敬云华夫人,莫须还能讨得她老人家欢心,”大青鬼哪里会不知道李道士的心思,在心里略略合计一下便道,“仙丹是追不转来了,不如把这狐狸让给我,兄弟保准出个好价钱。” “好说好说!”这话正中李道士下怀,他不经思索满口应承下来,“这价钱嘛……” 大青鬼心知李道士已经同意了七分,将他拉到一边,从腰带里摸出半片木牒塞过去:“东西都存在宝货司的邸肆里面,去看看罢,不亏了你!” “还没想好呢!”话虽这么说,李道士却将那木牒紧紧攥在手里,假意跟对方推搡。 “吓,就成啦!”大青鬼推着李道士朝外面走去,口中不住道,“快去看东西罢,兄弟记着你的好处!” 李道士频频回头,也在大青鬼的撺掇下半推半就地随着他往外面去。 他最后站在巷子口望了一眼,苏小九呆站在一地血污里眼巴巴地看着他走远,她难得老实的眼神让他有点颤巍巍的心惊。 [九] 寅时·平旦·鬼市 李道士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无边的流光与他擦肩而过。 走到方才路过的戏台时,还是那个凶眉毛女鬼在唱,只不过内容又换成了诗经里的《摽有梅》。 台下的妖怪却没几个能听得懂此中深意,只在下面聒噪,听女鬼一个唱得凄凄切切。 李道士被吵吵得心烦意乱,连去喝两盅黄酒再上赌局找乐子的心思都没有了,胸脯里乱糟糟地堵了一团。 他慢慢地走,低头看着手心里,那片木牒已经给他摩挲地有了油润的光泽。 明明心里想的是赌局如何热闹,眼前浮现出来的却是苏小九像那鹌鹑一样在大青鬼手里被拧断脖子的情形。 她慢慢地沉进松油里,最终也缓慢而平静地吐出一个气泡。 “嘿!”李道士又懊恼地哼一声,站了一站,终于下定决心,掉头就走。 “前面道士怎么走路的!” 李道士走得太急,竟然还踏扁了一个走在后面的灯笼妖。灯笼妖被踩得直贴在地上,但听见它不客气地扯开嗓子咒骂,却遍也寻不着影子。 李道士打道回去,大青鬼正提着一柄剔骨尖刀从一个猿猴精身上一条条割肉,刀刀见骨。猿猴精连哼也不哼,显然是死透了。 “这么快?怕是连宝货司的大门都没进吧?”大青鬼瞟眼看见李道士去而复返便开口问他,顺手将从猿猴精肚腹里扯出来的下水扔给脚边一只两头獒犬。 那畜生伏过去嗅了嗅,便用前爪按着一堆内脏撕扯,吃得两嘴血红。 李道士皱皱眉头,伸出手去,要将那块已在手里捏得温热的木牒递给大青鬼:“那狐狸我不卖了。” 大青鬼并不伸手去接,冷淡淡地头也不抬:“讲得好好的,鬼市里的生意没有翻悔的道理。” “狐狸也挺可怜,九百年的道行,杀了可惜呢,”李道士执意要把木牒还回去,走近几步想把它硬塞回去,“就罢了吧,这件事当没提过。” “没得讲!没得讲!”大青鬼张开五指,一只大手在李道士面前连连摆动。 李道士还要再说话,正巧旁边吃肉的獒犬两个头为争一块心肺打起来了,弄出好大的声响。 大青鬼背过身去向着还在争夺的两头犬就是一脚:“癞皮畜生,狗眼生来不看人脸色么!” 李道士哪里听不来大青鬼指桑骂槐的意思,顿时牙关咬紧,一股恶气从胸中升起,提起醋钵儿大的拳头直向他后脑挥去:“你这作冤孽的饿死鬼,道爷今天索性将你再打死一次,轮你入畜生道!” 这一通捶打猝不及防,大青鬼只听见脑袋里千万只皮鼓铜钹“咚咚呛呛”一齐打响,闹得天旋地转,几乎立时就要站不住脚。 见李道士动手,旁边几个正析骸爨骨的鬼屠、帮闲一拥而上箍臂抱腿,总算把他从大青鬼身上扯下来——却还制服不住,两个瘦一点的痨病鬼吊在李道士臂上,麻袋一般被甩得呼呼作响。 大青鬼从捶击下缓过来,拍拍脖子,伸展两臂一舒活,将两只拳头捏得噼啪作响:“叫厨子揉面上蒸笼!今天爷爷赏你们这些瘟奴吃人肉包子!” 一个小鬼听见管事的吩咐,应了一声撒开脚丫子就朝伙房跑去,边跑边喊:“小的们——今儿个吃肉啦——” 随着他跑去,沿途的鬼奴们都蓦地活跃起来,转着脑袋窃窃私语,纷纷朝大青鬼身后汇聚,渐渐地将李道士团团包围。 “呸!你们这些腌臜货,也配给道爷**板?”李道士狂性发作,踢开抱住自己腿脚的妖怪,左右臂上还挂着两鬼,就在鬼奴中间左冲右突,几个负责烧火的枯柴精甚至被他撞得飞上天去。 李道士膂力奇大,顺手倒提了刚才扳他手臂的两鬼挥舞如飞,竟然势不可当,眼见就要在包围中冲开一条路。 一个身材长大的鬼屠冲上去要与他厮打,却给他双臂平扫,抓着两鬼像使钉头槌一般砸上前胸,腾地荡飞在众鬼头上。 “闪开!” 鬼丛里炸起一声雷吼。原来两个鬼奴已经抬了大青鬼惯用的罴首碎骨刀来,他提在手里舞几个花,圆睁着满是血丝的两眼大步上来会李道士。 “好家伙!”李道士正在小鬼中间所向披靡,看见碎骨刀刀头银光闪闪,禁不住喝一声彩。他也不怯战,一脚一个踏倒两只拦路的小鬼,提气直奔大青鬼。 只打一个照面,李道士提起两鬼招架大青鬼的横扫一刀,却听得“嗞啦”声响,两鬼连惨叫也发不出就被拦腰斩成两截,肚肠飞溅一地,险些连李道士的小臂也给一并削去。 “好快刀!”李道士叫道,回身又从身后众鬼里抓了两个提在手上,再与大青鬼过招。 碎骨刀由百炼钢铸成,果然凌厉非凡。只走了六招,两个小鬼就已被砍得稀烂,不堪使用了。 李道士干脆将它们当石炮投掷出去,砸得大青鬼往后一个踉跄。 他趁此机会转身又要捉小鬼来用,却是跑到哪哪的鬼奴就散开,周围总空出一片,半天也抓不着一个——刚才那两个倒霉蛋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现在还有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朝李道士身边走一步? “嗨!” 大青鬼趁着李道士两手空空,几步抢上来,举刀迎头猛劈。李道士不躲不闪,猛地双手合十,竟然只凭一双肉掌死死夹住距眉心只有一尺的碎骨刀! 李道士与大青鬼几乎将脸颊都贴在一起,各自咬牙互瞪,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仿佛小蛇突突直跳。 “道士纳命来!”见李道士双掌间有鲜血汩汩流下,大青鬼又加力道,要一击取他性命。 眼见就要不敌,生死关头,李道士果断咬破舌尖,含着一口鲜血都喷在大青鬼脸上。 血水射入双目,登时刺得大青鬼痛呼一声。 李道士趁他臂力衰竭,飞起一个窝心脚直踢左肋,同时扭动双臂使出空手入白刃的功夫,眨眼间反守为攻,把碎骨大刀从大青鬼手中夺过。 “好刀!”李道士又赞一声。 一不做二不休,操起大刀便朝大青鬼当胸搠去,立时将他左胸捅个对穿。 大青鬼闷哼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口墨血便扑地不动,大约是死了。 其余众鬼看到大管事遭了黑手,都叫嚣要与他报仇——不过没有谁当真上前叫阵,都推推挤挤,逡巡不前。 李道士宝刀在手,长啸一声杀入鬼奴群中,把碎骨刀舞得像一架风车,所过之处莫敢撄其锋芒。 他杀得兴起,突入到关押肉奴的重地,见着铁笼栅栏便一股脑砍个稀巴烂。本来缩在里面待死的肉奴们齐声高叫“多谢道爷救命”,雀跃着趁乱四散逃跑。 铁笼打烂了十之八九,肉奴们都跑得差不多了,李道士才在火炉边上一个笼子里寻着苏小九。 她被铁链锁了脚,同一只聒噪的蛤蟆关在一起。那蛤蟆是个鬼精灵,一见李道士过来,便扑到笼边呱呱大叫:“道爷救命!道爷救命!” 李道士一刀削去半边铁笼,轻轻巧巧把苏小九提起来,手起刀落,铁链应声而断。 “道士你来救我的?”苏小九简直不敢相信。 李道士胡子朝两边一翘,额上的两条毛虫又立起来:“道爷是可惜你不明不白死在这些个杂种手里,连全尸都剩不下咧!” 这时一起放出来的蛤蟆突然叫起来:“嗝儿,道爷小心了!” 一股大风扑来,李道士不回头也知道是有人偷袭,反手一刀递出去,仗势刀锋要把那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斩成两段。 “咯啦!”刀势一滞,竟然止住了。 定睛一看,一块大石碑生生架住了碎骨刀的劈砍,举着它的却正是明明之前命毙刀下的大青鬼! ——原来大青鬼与别人不同,他的心脏生在右边,刚才李道士一刀只砍伤了他一片肺叶。虽然痛得当场昏过去,却没能伤他性命。 “喝!”李道士暗暗发力,要把刀抽回来。 不料砍得太深,拉了半天仍然纹丝不动。大青鬼卯足力气抱紧石板,反倒把李道士往前拽了几步。 正当一人一鬼屏息凝神较力时,李道士蓦地松手,大青鬼止不住势头仰天向后便倒,把一片簇拥着他的小鬼压在身下哀嚎连连。 “走!”李道士无心恋战,一把将苏小九抓到背上,夺路狂奔。临走还不忘顺势顶翻两口烧着的大锅,让里面的滚油泼溅出来,烫得一众鬼奴屁滚尿流。 [一〇] 卯时·日始·鬼市 李道士旋风般从巷道里冲出来,接连撞翻几个妖怪,终于挤进大街上来来往往的潮流,夹在一群妖魔鬼怪里朝鬼市大门慢慢移动。 还没喘口气,走在后面的妖怪们就炸起来了,骚动像漩涡一般扩散开来。 苏小九骑在李道士脖子上一看,果然是大青鬼带着一票鬼奴追出来了。 “嗝儿,这边这边!”不知什么时候那只蛤蟆也咬着苏小九的一角一并逃出来了,看见戏台那里堆着一堆妖怪,便比划着让李道士跑过去,好来个浑水摸鱼趁乱脱身。 大街上本就拥挤,再加上大青鬼搅局,奔走躲避的妖魔鬼怪填塞于道,李道士挣扎许久,仍然没走出几步。 大青鬼手下的鬼奴们已经追上来了,有个说话结巴的吊死鬼远远看见了苏小九,颤巍巍地指给同伴看:“在在在、在、在那、那里!” “抓紧了!”李道士大吼一声,驮着苏小九一跃,跳上离得最近的桌子。 “哎你这道士,有路不走犯什么狂!”这一桌正在吃喝看戏的客人显然还没搞清楚情况,拍桌子喝斥道。其他桌的妖怪们也被惊动了,纷纷站起来朝这个方向张望。 李道士不理会那些叫骂,撩开大步从一张桌子迈到另一张,踏翻无数杯盘碗盏,踢得四处汤水飞溅。 客人们不知所措地挤成一团,场面立马变得更加混乱。 大青鬼带出来的一帮鬼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手里的家伙乒乒乓乓乱砸一气,好几个不相干的客人也挨了打。 “各位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戏班子的老板是个山羊脸的老黄桷树精,他奋力张开双手也拦不住疯狂的人流,只能瞪着眼睛急得团团转,下巴上几绺稀疏的黄白胡子颤得像风中蒿草。 李道士借助前冲的惯性在桌上连续蹬踏发力,脆弱的木头在他脚下“嘎吱”作响,几乎要分崩离析。 “呀——”演戏的一字眉女鬼本来还独自在台上惶惶站着,看见李道士一路踏着桌子跃上台来,吓得一声尖叫。 “别让他们跑啦!” 一个鬼奴循着尖叫声发现李道士已经跳上了高台,顺手举起桌上的油灯朝他掷过去。 灯油在半空中泼洒出来,迸溅到桌凳和临时搭起的戏台上,随即被明火引燃,火势开始飞快地蔓延。 一字眉女鬼的衣服上沾了灯油,也着火烧起来,急得她没命扑打,影子印在墙上张牙舞爪。 火舌很快舔着台上挂起的幕布,明晃晃的烈焰越发灼人,李道士将台上盛着烧红木炭的铜盆挨个踢下去,就像有无数暗器拖着红亮的光弧飞散。 “啊——”戏班老板看见自己的心血化为飞灰,心痛得昏死过去。幸得旁边一个红脸夜叉及时接住,喷了几口浓茶,才顺过气来。 老板悠悠醒转,睁眼看到满地乌烟瘴气一副烂摊子,“呜”地一声又死过去了。 李道士手里提着一条板凳腿且战且退,苏小九骑在他肩上,也抢了一篮子瓜果抱在怀里,朝靠近的鬼奴面门猛砸,竟然还打折了它两粒当门牙齿。 退到人群边缘,正好看见一个满脸麻皮的野猪精骑着一只八脚蜥蜴经过,李道士不由分说将他拽下来,自己翻上背鞍。 八脚蜥蜴受惊,扭着身子冲开众鬼一路狂奔起来,李道士难以坐稳,唯有俯身贴在它背上,更勿提操控缰绳,只能任坐骑疯跑。 路边站着之前身首分家的书生,他好容易将脑袋找回来,刚刚放上脖子,就被八脚蜥蜴甩动的尾巴“啪”一声击上左颊。 大好头颅带着一蓬乌发直飞过墙去,仅留身子在这边急得蹦蹦跳跳奋力攀援。 大青鬼在这一带颇有势力,眨眼的功夫便纠集起一帮酒肉兄弟从四面围堵李道士,连平日里收他不少好处的鬼市巡街校尉也赶来助拳。 鬼市里打架虽是常事,但如李道士一般闹出这样大动静的却是不多。临街酒肆里的食客们都从二楼的窗口里探出身来看热闹,大声鼓噪,见李道士生猛彪悍,叫好的也有。 有个正在过街的白骨精被八脚蜥蜴撞得散了一地,接着它又冲翻不少摊铺,往前跑了一阵,眼见着总算要出鬼市大门了。 “嘭!” 前路上烟尘迷漫,一个手执金瓜铁锥的白象精就如一堵高墙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横在路中。 八脚蜥蜴来不及收步子,一头扎在白象精皮鼓似也的肚子上,反被弹出去老远,把李道士和苏小九也甩下背来,滚了几滚才止住。 李道士忍着浑身酸痛扶墙站起来,发觉自己已经陷在妖怪们的包围里,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 “你跑啊,再跑啊!”大青鬼狞笑着排众而出,步步紧逼。 苏小九下意识伸手进篮子,抓起最后一个梨子向大青鬼掷过去,却给他一刀剖成两半,接在手里几口吃了。 “哼哼,你们插了翅膀也别想飞出去,”大青鬼手中碎骨刀一抖,刀尖指着蹲在李道士头上的蛤蟆,“这个也一并剁了!” 蛤蟆给吓得话也不会说了,没命价刨开李道士的头发要往里头钻,“嗝儿、嗝儿”叫个不住。 一阵森森的细风从街道另一头撩过来,当中漂浮着一缕极轻极细的叹息。 随后有女人的歌声如一柄冰冷而锋锐的利剪剪开阴风,像一条千回百转的细流淌过耳畔:“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稍踟蹰!” 众鬼皆扭头看向歌声飘来的地方,黑暗的尽头倏忽间腾起了朵朵色彩缤纷的鬼火,它们缓慢跳动着渐渐变大、靠近。 伴着“啾啾、啾啾”的低鸣,一大群食梦貘像黑白两色的潮水贴着地面涌进鬼市大街。 它们背上驮着多彩而透明的轻烟——妖怪们眼里的“鬼火”便是这些从深夜的长安城中搜集来的迷梦。 舂梦娘如一朵没有重量的柳絮,她唱着悲戚的葬歌,在食梦貘的簇拥下款款飘来。 每经过一个妖怪,她便用细长的玉杵在它眉间一点,让捣梦杵引导一朵梦幻凝成的烟气流入脑中,带着它沉醉地陷入梦境。 “女人多管闲事!” 大青鬼还要再凶,给舂梦娘当面轻轻一呵,登时绵绵睡意袭来,全身无力。随即凉凉的捣梦杵轻轻点上了眉心…… [一一] 卯时·日始·鬼市 鬼市的妖怪们都睡了,刚才还喧声鼎沸的长街上陡然沉静下来,只有妖怪们此起彼伏的轻轻呼吸。 也有几个鼾声如雷的,却谁也吵不醒谁,大家枕着彼此的胳膊或大腿一齐入眠。 连之前因为新衣服被烧得破破烂烂而蹲在街边哭哭啼啼的凶眉毛女鬼也怀抱着书生失落的脑袋,甜甜睡着。 整条街上氤氲着奇异的静谧的氛围,小猪一样的食梦貘们在睡倒的妖怪间穿插,拱拱这个、嗅嗅那个,拣食滚散一地的花生米。 “舂梦娘……”苏小九惊奇又欣喜,拉着舂梦娘的袖子摇晃,“我还以为死定了呢,原来都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舂梦娘笑着帮她梳理被弄乱的头发:“我可舍不得全长安最伶俐的小狐狸被捉去呢——以后谁来给我做伴啊?” “嘿嘿,那我以后一直都陪着你啦——” 大祸之后还留得一条小命在,苏小九的心脏依旧突突跳个不住,她转着灵动的大眼睛,瞥到靠墙站着的李道士。 “丽、丽娘……”李道士底气不足,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如同呻吟,害怕似的垂头盯住自己穿破了的麻鞋,局促地搓着手。 自打舂梦娘出现,他就不复之前的勇悍,变得木讷呆滞,缩手缩脚躲在阴影里,几乎叫人忘记还有这么一条大汉存在了。 舂梦娘回头淡淡看他一眼,瞬间脸上的笑容滞了一滞,随即又把眼神转了开去,看着遍地觅食的食梦貘们不言语。 “我走了,自己小心啊。”尴尬的沉默持续了片刻,舂梦娘深深看了李道士一眼,最终拍拍苏小九的肩膀,乘风飘向远处。 食梦貘们自觉地跟在她身后,“哒哒哒”迈着小蹄子远去了。 “你们认识啊?”看舂梦娘走得远了,苏小九小声试探。 “管事多!”李道士就如同一条被踩到尾巴的大黄狗,暴跳起来大吼一声。 他心里极乱。那些陈年往事明明早已结成死茧深埋心底,现在它仿佛忽地苏活过来,藏在里面的东西疯狂地冲撞着四壁,就要变成一只斑斓的大蝴蝶振翅飞出。 “凶什么!”苏小九觉得自己委屈极了,“酒肉臭道士!酒肉臭道士!” “乱喊!”李道士知道自己理亏,可是心烦得没有办法,“道爷大名李淳风,记住了!下次再乱喊就把你的小脑壳拧下来!” “啧啧,当我不知道么,李淳风是作《推背图》的道士,”苏小九立马还击——李道士刀子嘴豆腐心,估计连拧掉鹌鹑的脑袋也不敢,“你自己都不姓李的,偷人家名字来用,好不要脸!” “名字好听拿来用有什么不可以,又不是拿他家的黄金白银,”李道士眼睛瞪得老大,“你是姓苏姓得好,就是叫苏桂花也能砸吧出点味道来!你看楼子里面卖笑的姑娘,用起假名来不姓苏就姓柳——长得再俊俏的公子哥,要是跟祖上姓了公羊,也只有扛把锄头回老家种田去!” 苏小九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那位模样俊俏的“公羊公子”,“噗嗤”笑出声来:“李道士歪理真多!” “哼!”李淳风梗起脖子就走。他只想找个有很多人的地方喝酒,最好那里的喧闹能把他彻底淹没,最好能在天亮之前烂醉如泥,最好能忘记这一切…… “喂!”苏小九犹豫了很久,终于追上去,从贴身的小衣里找出得之不易的阿弥陀丸,“这个我没吃……还给你!” “谁当真还在乎一颗鸟丸子了!?道爷是气不过,才头脑发热跟你噜苏!”李淳风埋着头不想让别人察觉自己沮丧的神情,可这只小狐狸偏偏要来烦他,“你赶紧地把这个去救你那要死不活的相好是正经!” 看苏小九还站着不走,李淳风便咬牙切齿扬起手,凶巴巴地作势要打她:“走走走!沾了女人身子的东西,呸,呸,晦气、晦气!” 苏小九低头看着手中乌溜溜的丸子,心中一阵过意不去。 再抬头时,李道士已走得远了。 月亮也斜斜地沉下去,如水清辉寂静地笼罩着李道士独行的背影,苍凉而潦倒。 [一二] 卯时·日始·丹凤门街 且说经过大半夜的闹腾,东方的天幕上已挂起了闪烁的启明星,新的一天又要开始。 苏小九又累又乏,只怕扔过来一个枕头她就能倒在大路边上睡着。可是一想到魂魄游离体外的李延,她就不敢停下脚步。 沿着启夏门大街一路向北,经过崇仁、永兴、永昌、光宅四坊,她拐上丹凤门街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 天还没放亮,街道上依旧暗沉沉的,只能看见前面十几步的地方有一大团黑漆漆的影子在耸动着前进。 ——五更二点放鼓契之前全城禁夜,不等解除宵禁的晓鼓打响就出门夜行,给执金吾捉住免不得一顿好打。寻常人等有几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接二连三的突发事件让苏小九变成了惊弓之鸟,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身体内脆弱的神经“哧啦”一声全部绷紧,瞬间以不可思议的反应速度屏息摄神贴身靠墙。 “啊呵——”前面那人打出一个拖得长长的哈欠。 原来是一匹瘦得能数出肋条的老马,背驮一个同它一般干瘦的老头儿,“嘚儿、嘚儿”摇摇晃晃迈步走在临近街沟的土坎边,只消一步踏错便要连马带人一起翻进臭水沟里。 此时尚未入夏,日头升起来之前空旷的长街上还是冷飕飕的。 像是吃不消这黎明时的料峭春寒,那干巴巴的老头只恨自己不是生来带壳儿的,几乎整个都缩到宽大的朝服里去了。 朝服套在老头身上本来就空空荡荡,现在人又紧紧缩成一团,便活像个罩子迎风招展,差点连人也带得飞上天去。 苏小九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下来。瘦成这般模样,她随便捡根干柴也能把他打得七零八落。 苏小九读书不少,论起历代才人骚客可谓了若指掌,再仔细一看,这人她却是识得的——正是那个吟出“洛阳城里见秋风”的张籍。 张籍在元和元年调补到太常寺,一呆就是十年。可惜太常寺乃是出了名的清水衙门,长安城物价又高,张籍只得困于蜗居清贫过活。后来患上目疾几乎要闹到失明的地步,给朋友孟郊取笑为“穷瞎张太祝”。 直到前几年皇帝终于体察到张籍的苦衷,将他转置国子监助教,目疾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在官场混了十几年依然没能飞黄腾达,张籍倒也了然,只平日里赋些诗词与元、白等人酬唱应和。 虽说国子监助教论起品阶来上不得大台面,但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钟馗不过是追赐锦袍的门神,自然是不敢冒犯贵人前来聒噪的。 苏小九眼珠儿一转便理清楚了当中的利害关系,打定主意来个“狐假官威”,紧随在张籍后头入宫。 唐世官员上朝办公的时间很早,日出前鸡还没叫的时候就要赶到大明宫前建福门外的待漏院等着开门。 对于张籍这般体瘦羸弱的穷酸小吏而言,清晨的昏昏上朝之路也算是一段颇耗体力的畏途了。 “哈哈,小狐狸,昨晚上你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在鬼市搅得乌烟瘴气啊?莫以为婆婆睁眼瞎,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一阵怪风裹着紫气从背后卷来,直击苏小九背心。 这声怪叫传入耳朵,苏小九暗叫大事不妙,果然药杀鬼追上来了。 苏小九小巧灵活,那一阵强风给她侧身闪开,直向前激射,竟然狠狠拍上了张籍胯下老马的后臀。 张籍听见背后药杀鬼的叫喊,正在回头张望,坐骑却突然发狂,爆发出平时不曾有的力气,奋蹄狂奔。 “啊啊啊啊啊啊——”可怜张籍身上的朝服兜风,便被拽在马背上像只纸片儿风筝似的凌空拖着。 老马受惊之后不受管束,没命价疯跑。 眼看张籍吓得一颗心都要从张着的嘴里跳出来,它终于迎头撞上一根立在路旁的拴马桩,噗地翻倒在地。张籍也磕在地上,“啊呜”一声昏死过去。 苏小九知道药杀鬼的手段,无论如何不能让她把药丸夺了去。进退维谷之际灵机一动,奔到昏死的张籍身边揭开乌纱帽,将药丸藏进他顶心的发髻里。 药杀鬼眼尖,立即觉察到了苏小九的小动作,攒起铁钩般的五指直抓她后脑:“这一回婆婆再饶你,可就当真说不过去了!” “妖婆子好大胆!” 远远一声雷吼,好似一记铁拳猛地打来。 话音未落,李淳风就像一只愤怒的豪猪,髭须倒冲,足不点地,一路扬尘而来。 李淳风思量来去,终究放心不下,于是半路里折回来,正碰到药杀鬼行凶。 他双臂如大鹰翅膀一展,将跃向苏小九的药杀鬼逼退。 “嘿,你这酒肉呆货,倒跟这狐狸勾搭上了!” “说的甚么屁话!”李淳风睚眦欲裂,拉开马步,与药杀鬼放对。他拳法走的威猛刚硬一路,药杀鬼双爪难敌,再战下去只有吃亏。 眼看大势已去,药杀鬼唾出一口紫气迷住道士两眼,引身朝东败去。 “道士!”苏小九喜出望外。她还挂心着阿弥陀丹,急匆匆地要把它拿回来。 “什么动静?”但听得建福门那边一队巡查禁军闻声惊动,叫嚷着赶过来,兵甲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禁军的脚步越来越近,李淳风看看伏在地上的张籍依旧不省人事,而苏小九还在一心找药丸,禁不住又大骂一声,抢过去将她扛在肩头就跑。 在禁军眼里,显然是李道士当街行凶打晕了朝廷命官——他们才不会问事情的来龙去脉,真要被捉进大理寺问罪,那是不死也要脱三层皮。 三十六计,走为上! [一三] 未时·日昳·白府 白居易从丫鬟手里接过刚刚泡好的蒙顶茶,立在中庭里眯眼看着那一树色白胜雪的梨花小口呷饮,胸中一股诗兴立即便涌起来了。 长安是何等地方,斗米千钱,其它各项花销都叫人难以担待,连上街打瓶个酱油那价钱都贵得光宗耀祖。 初来乍到的时候,白居易也过了几年“白居不易”的生活,经常给一文钱逼得团团转,只得到处去打秋风。 后来渐渐地也有了声名,尤其是在元和元年游仙游寺而作《长恨歌》,登时令白乐天之名大噪于天下。 同是青楼里边的歌伎,只要会唱《长恨歌》的,身价都要高出一个台阶。美人们轻启朱唇皓齿将唐明皇与杨玉环的爱情一字字唱来,凄凄切切戚戚,连倭国的皇帝也专门遣使漂洋过海来搜求白乐天的集子。 新皇帝李恒也是个爱才的主子,对白居易很是看得起,一纸诏书把他从忠州调还京城,特加拔擢。 白居易职位渐高,总算在街东常乐坊弄到一所宅子。虽然也是“阶庭宽窄才容足,墙壁高低粗及肩”,不过好歹算是有了一处安居之地——李白、杜甫也是在长安混过几年的,却始终未曾见他们弄到一处房产。 想来白居易也颇为自得,本来素净的小院竟然凭空生出几许光辉来,连他平日里颇为不满的短墙也陡然可爱了许多。 却说张籍清早上朝时还没摸清头脑便触昏在道旁石柱上,等巡街军士赶到,才将他从地上拾起来抚背顺气。 直至人中上给掐出一个大红指甲印来,张籍才恢复知觉,整顿好衣冠急急奔赴待漏院,连马儿也顾不得。 散朝之后张籍换了便服就直朝白居易府邸来,额上尚且有一大片淤青未散去,煞是招眼。 “文昌兄这是?”白居易看见朋友这般潦倒模样,赶快将他迎进屋来。 张籍面有难色,叹息一声,却不多说。白居易吩咐侍女去泡一杯压惊茶,引张籍入小亭里坐了,二人切磋些诗句,正说得入港,却听见一阵恸哭隔墙传来。 丫鬟去开门看了,回来禀报说是有个老婆子饿得走不动,跪在门前乞食。 白居易听得恻隐之心大起,亲自去厨下舀了一大钵白米饭,又拣了五六个蔬果放在盘子里,两手端着送到门口去。 那婆子已伏倒在地,几乎奄奄一息,听见脚步声她才慢慢抬起头。 白居易见她左右脸颊上一边一个大瘤,大约是患了什么恶疾。 白居易俯身靠近了,将双手的东西递过去:“老人家坐起来吃罢!” 张籍之前垂手站在一边,听见白居易的话便去扶她。婆子骤然暴起,干枯的手爪反扣张籍伸过来的手腕,指甲都陷进皮肉里,力气大得惊人。她左手捉住张籍,右手就朝他顶心的发髻揪去。 “有话好说!”白居易慌忙上去阻拦,却给老婆子手一扬,一钵白饭倒扣在头上,糊了满面。 “哎呀老爷!”旁边的丫鬟抱起抵门用的木闩游移着上前,想把这凶婆子打开,又怕下手得重了她消受不起。 “小蹄子!”婆子一脚踢在丫鬟肋下,反身不再理会。 正在她横行无忌的时候,李淳风天降神兵似的赶到,攥住她手腕将张籍一把夺过。 一条彪形大汉横在当中,枯柴一般的张籍立时给遮得没了踪影。 “咄!你这妖婆子好不识趣,白大官人府上也是你叨扰得来的!”李淳风在张、白二人眼里俨然是护法金刚现世,连他一把从不修剪的大胡子也霎时显得威武雄壮。 “这边这边!”随后赶到的苏小九看二人愣在原地,扯着袖子才把两个官老爷拉进屋里躲避。 “有劳道长大显神通,有劳师太出手相救!”听说眼前这怪力老妪是妖非人,白居易连连作揖,竟然把苏小九一并认作了道姑。 “东西拿来!”药杀鬼无意与李淳风缠斗,猛地拔高身形,要从他头上越过。 “留下罢!” 李淳风粗声大喝,捞住她的脚踝顺手一拽,把药杀鬼当一个麻袋扔出去,“嘭”地在墙上打出个大坑来。 有个沿街卖炭的老叟听见白府这边闹腾得凶,正在好奇心支使下踮着脚尖从缝隙里朝里面张望,这时墙皮“咵啦咵啦”散落下来,露出他一张愕然的脸。 李淳风纵然招式了得,奈何药杀鬼本身是一只大药炉,铜皮铁骨,空空两只肉掌伤不得她半分。 既然过不了李道士的把守,药杀鬼便反其道而行之,从怀中掏出一只乌溜溜的小瓶掷向内屋。 小瓶着地便碎,黑烟陡地升腾起来,很快充满了整个房间。这气体又辛又辣,呛得张籍与白居易把肺都要咳出来,再也龟缩不得,只能冒险出来躲避。 此举正中药杀鬼下怀,她长啸一声,飞身袭向张籍。 见识过她手爪的威力,张籍吓得魂飞魄散,高举竹竿样的双手,磕磕绊绊,从刚刚砸出来的墙壁豁口里直奔到大街上。 他平日里羸弱无力,生死关头竟跑得跟飞一样,鞋掉了也不知道,靸着剩下的一只不住脚奔命。道旁的人还当是哪家关着的失心疯逃出来了,纷纷避让。 药杀鬼健跑,轻轻巧巧把李淳风甩在背后,几步追上张籍,尖长的指尖已经搭上他跑得歪歪斜斜的发髻。 “啊呜!”张籍心神慌乱,两腿打结,左脚绊右脚,猛地扑倒在地。 本来一个摇摇欲坠的髻子给这一跌震得散开,藏在发间的药丸子“嘀溜”一滚,落在地上蹦跶个不停。 李淳风正为追不上心急,见有个汉子“嘿咻嘿咻”扛着一卷麻绳走在路边,便冲过去劈手拽来,当街抡开了,直朝药杀鬼后心鞭去。 怎奈麻绳粗重难以操控,竟在半空中走偏,没打着药杀鬼,反倒挝翻了两个在路边躲避的秀才,两人一先一后“噗通”栽进街沟里,好不狼狈。 李淳风麻绳使得不顺手,给药杀鬼抢过来一脚踏住,再慢悠悠地俯身拾起药丸,炫耀似的在他眼前晃了两晃。 李淳风大怒,卯起劲要把麻绳扯回来,哪知任他涨红了脸,给药杀鬼踏住的那一端仍是没半点松动。 正僵持中,药杀鬼使出李淳风对付大青鬼的招数,脚下陡然一松,道士“噫”地坐地便倒,摔了个四仰八叉的怪模样。 半空里蓦地响起一阵咯咯娇笑:“你这道士,拿着根麻绳就想当鞭子使,不消遣你消遣谁去?”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红影闪动,当空落下个妙龄少女来。 她一身小袖胡服,下着大幅马裙,脚踩一双深棕色麂皮靴,满头乌发皆编作细细的辫子束在脑后。 少女个子高挑,垂头看着仰躺在地的道士,更显得居高临下:“看姐姐是怎么使鞭子的,学着点儿!” 她话音未落,还没转头,袖管里边倏地探出一条长蛇,直咬向十步之外的药杀鬼。 这老妖婆也不是易与之辈,千钧一发之际拔身后退,刚才站的地方已经被抽起一蓬飞尘。 定睛再一看,飞袭过来的哪里是长蛇,分明是一条金银络丝绞成的鞭子,只不过少女出手极快,在日光下骗过了众人眼目。 “再来,看你还闪得过闪不过?”少女身子依然没动,只轻扬右臂,一条鞭子立刻活过来,变成刁钻难缠的毒蛇,在空中蹦弹跳跃,专挑死角出击,倒像在戏耍药杀鬼一般。 药杀鬼也恼怒,可是身处连串爆响的鞭势之中力不从心,连躲闪都左支右绌,更遑论抽出空隙反击了。 见药杀鬼露出颓势,红衣少女更不客气,故意要杀她威风,猱身纵上前去。 她身形之快,直如红雀翔空,眨眼掠直药杀鬼身前,翻手扣住她右手脉门:“得了什么好宝贝那么高兴,也让姐姐见识见识?” 药杀鬼猝不及防吃她一招,险些拿不住手中的药丸,等回过一口气,立马左手作鹰爪取她喉间,是搏命的招式。 红衣少女早看出药杀鬼的路数,不避反迎,右手反转鞭柄顺势顶向她左臂肘部尺泽穴:“小把戏也敢拿出来现眼!” 鞭柄由坚硬的水牛角磨制,再加上药杀鬼自己的力道,戳在穴道上无疑一记重击,反弹回去振得她半臂酸麻迟钝。 少女得势不饶人,脚下错步跟进,连踢药杀鬼下盘。 右手受制于人无法脱身,药杀鬼给她逼得退无可退,步法全乱,根本抵挡不得。 “拿来!”少女又一记抽身侧踢,引药杀鬼闪避,趁她上身空门大开之机将鞭柄刺她膻中穴。 膻中乃一身气海所处,是人身致命大穴之一,药杀鬼受此一击,顿时胸中气血翻涌,臂力不支,手一软,阿弥陀丸便给少女错手夺了去。 少女旋身疾退几步,同时又当空甩了几记响鞭以防药杀鬼追近,方才笑吟吟地立住:“我当什么稀罕物,原来是颗黑不溜秋的药蛋子。” 药杀鬼没想到会横生枝节吃这么一败,给一个妙龄姑娘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不禁又惊又恨:“小娘子既然管了闲事,也留下名字,好叫婆婆输个心服!” “哼哼,留下名字,难不成你以后还要跟姐姐亲近亲近?”少女狡黠地笑起来,指间把玩着丹药,把长眉一挑,“也罢,我赫连铁朵又不怕了你——这名字你可要一字字记住啰?” “婆婆记在心里哩!”药杀鬼阴恻恻地干笑两声,含恨遁去。 赫连铁朵转回身,看李淳风还坐在地上不起来,便在他眼前抛玩着丹药:“憨道士,想不想要这个?” “当真要给别人,哪有这么拿腔拿调说话的!”李淳风看出来这姑娘生性刁钻,索性背过身去,不理她。 “来来,连叫我三声好姐姐,这药丸子就还你!”赫连铁朵从未见过这样大一条汉子还跟小孩似的赌气,忍俊不禁。 李淳风还是气鼓鼓地叉着手不应——刚才麻绳使得不利索已经在众人面前扫了威风,这疯姑娘又半路跑来抢尽风头,可叫他脸皮往哪里搁? “呆子,你不叫我叫!”苏小九气得脱下鞋子就朝李道士肩头上一通乱抽,她好像还不泄恨,又在他背上揪了几把,眶子里包着的眼泪只差没滴下来。 赫连铁朵不想欺负小姑娘,看苏小九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心也软了:“好了好了,道士小气,他不要,还给你就是。” 苏小九欢天喜地接过来,刚要道谢,就看到赫连铁朵花容大变,刚才激战时的怡然自若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怎么了?” “哎呀不好,姐姐要使金蝉脱壳计了!”赫连铁朵竟然一把将瘦小的苏小九提起来,横空甩出去! “哎哎哎哎——哎呀!” 苏小九飞在半空,只觉得一颗小心脏都要保不住了,刚才蓄得满满的泪水迎风直飙。 眼前就是硬地,迎头便要撞上,她把药丸藏在心口,随即闭紧眼睛准备咬牙撑下将要到来的冲撞。 “噗”。一只手将她稳稳托住,卸去了冲劲。 苏小九感觉到脚尖沾地才慢慢睁开眼睛,侧头一看,身边站的金发青年着金吾卫军装,正是她夜夜守望的阿揽延。 “没受伤吧?”虽然口上这么问,可是阿揽延眼睛盯的却是赫连铁朵身上,并没有注意躲在一边心跳暗暗加速的苏小九。 赫连铁朵本来打算把苏小九扔出去拖住阿揽延,却不想街上挤得人太多,一时竟无法走脱。 既然一计不成,只好再施一计。她高高扬起鞭子,作势要抽,周围的人刚刚才见识过厉害,都慌忙抱头蹲下,唯恐刀剑无眼。 阿揽延按紧腰间横刀急进:“不准伤人!” “我偏要!” 赫连铁朵一跺脚,挥起鞭子缠住两个好不容易从水沟里爬起来的秀才使出蛮劲一甩,将他们卷倒在当街上,砸翻了一撮围观的闲人。 “你再追啊,拿得住我是你天大的本事!” 在笑骂声中,赫连铁朵踩着地上一堆人的脊背,借力一跃,好似一朵红牡丹在空中绽开,翻过街墙远去了。 [一四] 酉时·日入·丹凤门街 德顺儿肩头扛着两大包沉甸甸的衣服杂物,只恨自己平日里没多吃两碗饭再长点力气。 昨天晚上他给那个急性子军官抢进屋拽着就走了,东西都没顾得上拿,只好再回一趟百孙院。 李延的病还是没起色,忧虑压在他心口上,倒比肩上两个大包袱还叫人发慌。 太阳已经要没入地平线了,宵禁的第一动暮鼓沿着笔直宽广的街衢向各个方向传播传播,催促着长安这个巨大的生命体再次陷入深睡。 几条影子在墙上疾速掠过,德顺儿狐疑地四下张顾,可是道路两端都没有人。夕阳的余晖下只有他的影子孤零零地投在墙上,拉得老长。 “嗖嗖嗖”,墙上蓦地又多出几条怪影来,它们盘桓在德顺儿的影子周遭,游蛇一般张狂扭动。这些怪影滞了一滞,忽地像是暴怒了,从四面八方撞向德顺儿的影子,把他整个人也带得跌跌撞撞步履不稳。 “这、这这这!”德顺儿不安地连连转身,腿肚子直哆嗦。他心里怕极了,手上一个没拿稳,两个大包袱“骨碌”滚落,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他俯身要去捡,冷不防屁股上又吃人一脚,顺势就倒了个狗吃屎。 “哎呦哎呦,这青天白日的遇着什么事了!”德顺儿伏在地上手脚发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面把散落的衣服往自己怀里扒拉,一面惊恐地环视着四周。 “嘿嘿嘿,这阉货不光胆子小,还是个呆头鹅,捉回去蒸来吃算了!”墙根下面的突然有个叫人脊背发冷的声音笑起来。可是任凭德顺儿再怎么瞪大眼睛,还是看不到半个人影。 另一个更尖更细的声音嗤道:“呸,你也知道是个阉货就好!他这种人,身上的肉都是酸的,有甚么吃头!” 德顺儿听出来这一问一答是在讨论自己,立时吓得魂飞天外,东西也不捡了,从地下蹬腿爬起来就跑。 “嗅,看他吓得那样!追,追!”身后响成一片的猖狂笑声像一条鞭子抽在德顺儿背上,让他更加不敢放慢脚步。 正在不暇回顾的时候,前面大路中央又有个大汉叉腰站着,见德顺儿飞奔过来却没半点让路的意思。 “快、快点——让——让开!” 那大汉还是不动。 德顺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焦急,也没工夫跟他计较,便自己侧起身子,要从他身边跑过去。 哪知这大汉竟似偏生要拦着他一般,看德顺儿往左也往左,看他往右也往右。 德顺儿让了两让都没能过得去,心中大为光火,要一把将大汉掀开:“哪里冒出来的浑人,让开让开!” “嘻嘻嘻嘻,跑不了了,跑不了了!” 这么一耽搁,身后的怪声音便都欢呼雀跃地追上来,已经响在耳边了。 德顺儿两眼一黑就要跪倒,却给那汉子一把提在手里。 “怪畜生,天还没黑透哩,就想吃人肉!?”汉子嗓门子大,暴吼一声把德顺儿都震得一个激灵。 那些追来的怪声音忽地气焰低落下去,似乎在逡巡游移:“噫——李道士!” 拦住德顺儿去路的威猛大汉正是李淳风,因为不识宫中路径,又怕再遇上钟馗,苏小九脑筋一转便想到了这个贴身伺候李延的小太监。 “喂喂,你过来!” 德顺儿觉得有人在牵自己衣角,转头一看,道士身后竟然还藏着一个小姑娘,正是她在说话。 他还在迟疑,苏小九却不耐烦了,跳起来揪住他的耳朵就朝李道士背后拽:“真是的,别人说的话你不听么。挺尸样地杵着干嘛!” 苏小九模样乖巧,教训起人来可不客气,简直巾帼女英雄横空出世,一副大姐头气派:“这些小杂碎有李道士挡着,快点带我进宫去把药送给李延。” “哟喂哟喂,放手放手,耳朵要掉啦!”德顺儿奋力挣扎,仍旧歪着头给苏小九扯着耳朵走,“你这小姑娘好不懂规矩,我们殿下的名讳哪是你随便叫的——咦,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殿下名讳的!?” “姐姐我上通天文下知地理,老实点!”苏小九操着从赫连铁朵那学来的调调老气横秋。 “姐姐?黄毛丫头好厚的脸皮!” 两个人一直缠夹不清,理论半天也没走出几步。 这时一片密云飘过,遮住了太阳,日光陡然昏暗。那些隐身在阴影中的妖怪们全都显现出来,一个个捉刀磨牙兴奋难抑;之前袭击德顺儿的几个影鬼贴在墙上,也似无法无天的张狂。 苏小九心里“咯噔”一声,明显感觉到了周遭气氛的变化——这些妖怪们突然之间有了莫名的底气,并且越集越多,渐渐地对三人形成了包围之势。 群鬼攒动,一片唧唧喳喳的低声,好像不安的种子在破土发芽。 黑影耸动,墙根下走出一个魁梧大鬼——没人知道他是如何站在那么小一片阴影里的——他手提罴首大刀,左胸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尚未长好,正是鬼市屠场的管事大青鬼。 情势急转直下,一场恶战在所不免。 “先把这牛鼻子道士砍了!”大青鬼攘臂一呼,率众小鬼抡刀齐上。 李淳风撩起衣服下摆掖在腰上,大踏步上去,揸开五指一掌放倒个冲到眼前的小鬼,朝它面上啐了一口:“直娘贼,道爷的巴掌可消受得起?” 他挥拳于妖丛之内,飞腿于鬼影之围,仿佛又找回了在鬼市屠场奋战时的感觉。 大青鬼复仇心切,饿虎般扑来,三刀连斩,直取李淳风肩头要害。李淳风忌惮碎骨刀锋利不愿直缨其锋,便使出轻身功夫与他周旋,在街中倏忽来去踢打小妖,独独不与大青鬼硬碰硬。 德顺儿被李道士的勇悍震得目瞪口呆,正为他捏把汗伸长脖子观望时,却感觉到站在身边的苏小九正用力地顶自己后背。 他疑惑地扭过头,发现苏小九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上捡了两块砖板,硬把其中一块塞到自己手里。 苏小九后退两步,骤然加速冲向群殴中的妖魔鬼怪,操砖狠狠拍上一只枯柴精的后脑! 德顺儿迟疑地掂了掂手里的砖板,终于放开尖嗓子大喝一声,也挥舞着砖头飞身扑出去。 街道上混战成一团,苏小九和德顺儿起初仗恃斗志凶猛了一阵子,奈何体力不支慢慢地委顿下去,仅能勉强自保;只有李淳风威风仍在,拳脚都超大青鬼身上招呼,往来游走穿梭竟然不落下风。 李淳风粗中有细,心知鏖斗下去也不是办法,故意在后跳时一个趔趄露出破绽。 大青鬼只顾抢攻果然中计,借凌空下落之势使出一记开山裂石的大力纵劈。 李淳风看准时机拔身而起,在极险处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刀口,提脚踩上刀背重心猛地一沉——百八十斤的重量陡然加在刀头上,大青鬼哪里还拿得稳,手臂一坠,只“噗”地闷响,大半刀身已经给李道士踩得没入地下。 “再吃道爷一脚!”李淳风长啸一声,趁势使脚尖挑他头脸,再入一步踏向刀柄,逼大青鬼脱手缴械。 李淳风正在全力迎敌无暇他顾,不提防一道紫色风卷从身后鞭来,打在后心,登时吐出一口鲜血。 “欠账不打紧……”药杀鬼阴魂不散地出现,漫不经心地剔着自己泛霉绿的尖指甲,目光仿佛两道钢锥,“慢慢还就是了!” 原来药杀鬼心机深,晓得李道士在鬼市一闹定然会跟大青鬼结梁子。她要抢回阿弥陀丹,李道士又碍着她手脚;大青鬼要割苏小九的尾巴,对李道士更欲除之而后快,药杀鬼便转而去找大青鬼谋事,约定在动手时伺机伏击李淳风,事成之后两方各取好处。 大青鬼得了喘息之机立刻卷土重来,一脚踏上李淳风的肚子,从地下拔起碎骨刀架在他脖子上比划:“嘿嘿嘿嘿,你心脏是生在哪一边的,容我剖开看看?” “你们背后使暗招,好不要脸!”苏小九跟德顺儿在妖怪堆里背靠背艰难支撑,看见李淳风落在刀下也腾不出援手来,只有干着急。 “小狐狸,话莫说得难听了,”药杀鬼低笑,“阿弥陀丸在谁的手上?放聪明点,交出来莫须还能换条活路!” 李淳风在大青鬼脚下几乎喘不过气了,但他还是齁齁齃齃地笑起来,口中不断喷出血沫,粗糙的大手用力拍着地面:“呔,呔!甚么鸟丸子,稀罕得比卵蛋还金贵!” “接好了,道爷赏你的,吃了长命百岁!”他挣扎着把手伸进怀里,在腋下搓了点泥垢揉成个黑乎乎的丸子,奋力扔进大青鬼张着的嘴里,脸上是满满的得意。 “操你娘!”大青鬼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李道士摆了一道,暴怒之中提脚猛跺在他胸口上,劲道越加越大,“孬种子,再起来跟爷爷狂啊!?” “道士!” 李淳风只能听见苏小九惊恐的叫喊,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一块似乎是塌了,疼得只能大口抽冷气,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是木匠在曳锯子。他看见大青鬼愤恨的眼神,于是咧开嘴,无声地笑了。 “啧啧,你这赖皮杂种,一双招子盯得爷爷好不自在,先卸下来罢!” 大青鬼将一口浓痰吐在李道士眉心,提起碎骨刀就要朝李淳风双目扎去。 “住手啊——” 苏小九无助的哭喊,向着寂寥无人的长街两端传出去,空空地回荡。 [一五] 酉时·日入·丹凤门街 周围的冷风都流动起来了。 张狂的妖怪们蓦地都安静下来,屏息看着透明的空气中抽出一缕缕青灰色的烟丝。 它们在虚空里游移,萦绕徘徊,随着细风舒卷,像水草幽幽地浸在溪流中随波摇曳,又像冰冷的手指从皮肤上慢慢划过,带着不可思议的缠绵哀婉。 她苏醒了。如一朵夜昙缓缓展开它的花瓣,舂梦娘从愈集愈密的烟丝中凝出身体,如一片飘零的空山红叶无声落地。 “女人,你又要来啰唣么!”大青鬼警惕地收了刀,他遭过舂梦娘的焚梦术,因此格外小心,死死盯着她的动作。 “怕她怎的,”药杀鬼乜他一眼,不屑道,“现在长安城的人都还没开始做梦哩,这贼女人休想再使鬼市那一招!” 她撮口尖啸一声登地跃起,先发制人,左手抓成钩爪,扣上舂梦娘肩头! 药杀鬼将掌力尽数吐出,自负指爪了得,要抠下一蓬血肉。哪知这般大力冲在舂梦娘肩上却似打进了棉花堆,全没着落处。 在众鬼们不可思议的惊呼声中,舂梦娘的身体忽又散作了缭绕的烟丝,只见空气里有个模糊透明的人影,她一次轻盈回转,便又重新凝聚,完好如初地站在药杀鬼身后。 “贼女人,受死!”药杀鬼恼羞成怒,急促旋身使出一套连环掌,咬紧不放。 纵然她掌风扇得地下飞沙走石,一旦沾上舂梦娘的身体,掌力却都被悄无声息地化去了。 舂梦娘的虚影仿佛一只有着烟青色翅膀的大蝴蝶,引药杀鬼追逐在后,翩翩转辗于群妖之中,经过的地方都留下一缕悠长的烟丝浮在空中。 妖怪们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舂梦娘编织的烟之网,它们惊异地发现那些起初不曾在意的轻烟轨迹渐渐晕开包裹在自己周身,变得湿润、厚重。 惊觉大事不妙的药杀鬼也受到了影响,她的步伐正变得越来越慢,掌法也滞缓下来,如同行动在粘稠的胶水中,每一个动作所耗费的时间都被无限制拉长。 舂梦娘则像一尾悠然的锦鲤,粘稠的烟之网阻挡不了她,素纱裙摆就是她的尾鳍,轻轻律动便飘然行止。 舂梦娘盘旋几周,终于盈盈落足地面,手执细长的捣梦杵,踏地歌唱:“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烟之网消解了一切暴力,大青鬼踩在李淳风胸口的力道也像浆糊一般化掉,他同样被空气粘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道士从自己脚下慢慢爬起来。 “……舂梦娘?”苏小九举起双手,惊奇地意识到自己也没有受到烟之网的束缚——烟之网只对心中藏有歹念的人起作用。 又一次在绝境中逃出生天,她一把拉过德顺儿,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俏皮地挤挤眼睛,朝李淳风和舂梦娘挥舞着拳头:“心之忧矣,如匪浣衣——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好端端的诗经给苏小九改得不伦不类,只怕孔夫子的鬼魂听见了也要从齐鲁旧地千里迢迢飞过来打她。 可是舂梦娘仿佛看不见任何人,她一遍又一遍唱着悲伤的挽歌,口中吐出五彩流动的梦之丝线。 它袅袅升向碧空,升向无数朵浮云背后掩藏着的天河,升向苦守在银河畔的天孙的织机。 ——为了编织出这样一张大网,舂梦娘已经耗竭自己的精力,再也无法维系由虚无的梦与烟凝聚的身体。 细密的裂纹爬上她白皙光洁的皮肤,如同爬上一只纯白近乎玉质的长颈花瓶,然后无声破碎。 她像一朵深夜绽放的昙花,短暂一现之后就凋落了。在夕阳昏黄的微光里,娓娓地凋落。 “丽娘!?”李淳风想揽住她的残影,伸出的大手只抓住一把虚空,根本碰不到舂梦娘的衣角。 她消失了。只有最后唱出的一句挽歌还在萦绕:“人死一去何时归——” 因为舂梦娘的死去,烟之网开始动摇了。妖怪们也感觉到空气中束缚的力量减弱,缓慢地聚在一起,又要围拢上来。 苏小九难以相信这突然之间的变故,还在惘然,德顺儿的尖声催促把她拉回了现实:“快快、快走啊,傻愣着干什么,这帮妖怪又要神气了!” 李淳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将它合拢,用力握紧。 他猛地一抬头,又变回了玄都观那个邋遢的道士,像一头怒发冲冠的豪猪,变身上下充满愤怒的拼搏的力量。 苏小九长得瘦小,德顺儿也只有一张皮包着几根骨头,李道士一手一个,提起来就跑,把尚未撞破烟之网的妖怪们甩在后头。 街禁的鼓声已经开打,人们也不再出门,都回到家中等待夜色降临。街道上冷冷清清的,李道士更加没有顾忌,挟着两人好似犀牛一般猛冲。 远远地喧闹声响起来,李淳风估摸着是妖怪们追过来了,见拐角处有一爿小院,“咣当”抬起一脚就踢开小院虚掩的大门,咋呼呼地冲进门里。 主人家还在吃饭,五口人端着饭碗瞪大眼睛看着李淳风一个猛虎开门破好不威猛,老爷子吓得差点给一口白米饭哽住:“这……这!?” 当家的汉子最先回过神,从屋里摸了根扁担匆忙跑出来:“天子脚下,哪有入室行凶的道理!” 李淳风对主人家的话充耳不闻,放下两个拖油瓶转身就去关门,放下门闩死死扣在门上。 等他忙完回头再一看,主人一家老小都出动了,拿扫帚锅盖的都有,妇人更是端了一锅滚水出来,立刻要泼到他身上。 “哎呀,乱来乱来!”德顺儿眼看形势就要不对,心念急转,一叉腰拦在主人一家前面,“恁地不长眼睛,没见着本公公一个大活人不是?这位道爷有公差在身,奉旨斩妖除魔——事情耽搁了,追究起来你们哪个消受得起?” 是时宦官得势,连皇帝都要忌惮三分,德顺儿穿的是宫中衣服,拿起架子来也是似模似样,立即把一家人唬住了。 当家汉子不敢造次,手里扁担“啪嗒”落地,赶紧上前来请罪:“小人有眼无珠,一时冲撞了公公,公公高抬贵手!有什么用得着小人的地方,吩咐一声就是!” 德顺儿几句话便将一家子五口人都降服了,局势转危为安,正得意处,急促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 紧接着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门上,两片薄薄的木板几乎要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而崩裂。 “什么作怪?”主人家不解地望着德顺儿,眼中渐渐地有了惶恐。 德顺儿也生来不是当主心骨的料,一时间也只有茫然地跟他们互瞪。 李淳风转向屋主人:“这院子还有旁的出路没有?” “有有有!”这下连主人也看出来形式凶险,忙不迭点头答应,“屋里面有后门,有后门!” “药在狐狸身上,带她进宫去救你主子!”李淳风示意德顺儿赶紧动身,接着从地上捡起刚才那根扁担,在手上试了试,又冲主人家一努嘴,“这一窝子也出去,免得碍着道爷手脚不利索招式施展不开!” 苏小九明白李淳风要做什么,一把拽着他的脏袖子往屋里拖:“不要逞能!他们帮手太多了,现在还有门挡着,晚了就走不了了!” 李淳风眉毛一竖,抽回袖子把苏小九赶开:“没见识,两片木头顶个鸟用,最后还是要看道爷大显神通!” 看一众人都站着不走,李淳风很是窝火,一吹胡子摆出副凶面孔:“都走!都走!偷看道爷的绝世神功眼睛要生蛆!” 说罢他径自走到水缸边舀出一碗水当壮胆酒喝了,一把将陶碗掼在地上摔个粉碎,扯开领子把胸口拍得发红,仰头高叫:“呔,来战!” 主人家在前面引路,苏小九被德顺儿扯着朝后门走,只能一面走一面匆匆回头。 她看见李淳风一手叉腰一手拄着扁担,挺着肚子守在门口,脑中又掠过昨天晚上李道士在月光下孤独的背影,苍凉而潦倒。 舂梦娘、丽娘、李道士的妻子、那些破落户的话……她终于恍然明白那些隐藏在这个半痴半狂的落魄道士背后的故事,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簌簌打湿了前襟。 在一片混乱之中,没有人看到她的眼泪。 苏小九再一次回头,李淳风正挥舞着扁担迎击跃过墙头的药杀鬼。 木门已经被砸烂了大半,破掉的门洞里露出大青鬼阴鸷的面容。 [一六] 戌时·日晚·大明宫 “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再过一个偏殿就是。” 大明宫之占地之广,即便有德顺儿带路,苏小九还是没办法摸清方向。 暮色降临,天光暗下去,宫阙楼阁都掌了灯。这里是大唐帝国最为明丽辉煌的殿堂,桥廊交纵火树银花,似是没有尽头的恢宏。 在风灯高挂的楼阙飞檐之间,一道灰影一闪即逝。 苏小九警惕,虽然黑影尚远在百步之外,她依旧把德顺儿拉进旁边的花园里,两人躲在灌木丛下,悄悄地刺探情况。 静了片刻,两站风灯似乎被风吹动,在檐角轻轻摇晃,照出那道隐匿不动的灰影。它又等了一会,最终几个起落,向更远处的回廊去了。 是药杀鬼。 苏小九紧挨着德顺儿,她能清楚地听见两颗心脏正在“噗通噗通”跳个不住。 ——药杀鬼撇开大青鬼一伙独自追来了?还是说李道士……她不敢再想下去。 德顺儿碰碰苏小九,向不远处的偏殿指指。苏小九会意,两人一前一后缩在草木里潜行,慢慢朝那边爬去。 进得偏殿,德顺儿立马将大门扣上,松了口气,靠在门上滑坐下来:“幸好没给发现,先在这儿躲躲,等会从偏门出去。” 他还是放心不下,将手指在口中蘸了点唾沫,点破门上糊的白棉纸往外张望。 “看见什么了?” “没……”德顺儿盯着外面摆手,“黑的,看不清!” “黑得这么快?” “咯啦”!一只鹰爪般的干枯手爪骤然穿破木门,出现在德顺儿眼前!他失声尖叫,转身就跑:“啊啊啊!妖婆子找过来了!” 药杀鬼动作奇快,一把抓住德顺儿衣领往外拖,将他扯得整个人都贴在了门上。 苏小九慌乱地在附近摸索,总算找到一根挑灯芯的铜签子。 她把签子攥在手里捏紧了,小心翼翼地靠近药杀鬼伸进来的手爪,鼓起全力向它狠狠扎下去! 一阵令人齿酸的金属削刮声响过,苏小九再一看,手中铜签子弯了,药杀鬼的手上竟然只有一道破皮。 药杀鬼受此一击怒气更胜,手上劲道加大,德顺儿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唯有趴在门板上伸长舌头翻白眼。 “莫管我,”德顺儿手指着偏门示意苏小九从那里出去,“殿下就在后面的寝殿里,救命要紧!” 他为了让苏小九安心送药,决心拖住药杀鬼,便暗暗地憋着力气,看准空档猛地掀门扑出去:“妖怪,爷爷今天跟你拼了!” 药杀鬼不料他会主动开门,反应不及被拦腰抱住,站立不稳,与德顺儿一并滚倒在地。她翻手击在德顺儿肩头,喝道:“放手!” “不放!”德顺儿咬牙接下一阵剧痛,梗起脖子吼回去。 他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药杀鬼行动自如——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认的字不算多,都是李延空闲时教的;他地位也不算高,但李延对他从来都是好声气——如果当初不是李延做了他的主子,或许他就只能是一个下贱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任人呼来喝去,最终因为伤风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雨夜里。是李延在阴湿的柴房里发现了他,亲自将他从掖庭宫背到奚官局才救下一命。 “阉货,作死么!”药杀鬼杀心顿起,张开五指罩向德顺儿顶心。以她的掌力,这一击下去定然要将他打得脑浆迸裂身死当场。 “放肆!” 德顺儿本已闭眼决心赴死,这声暴吼像在他耳边放了个响炮,震得他两耳嗡鸣不止。 一条大汉从天而降,提着药杀鬼后领将她从德顺儿身上捉起来,远远甩出去:“宫闱禁地岂容得你来啰唣!” 德顺儿初把他认作了李道士,可是当他揉着半边酸麻的肩膀站起来,慢慢看清时,才发现那其实是另外一个人——虽然他跟李淳风看起来确有几分相似。 药杀鬼在这汉子手下没走两招便连连败落,最终人形也被打散,化作一只青铜大药炉跌在地上。 “不自量力!”大汉口中骂道,一边抽出腰上的破铁剑,“咔哩咔啦”三下五除二把这大药炉砍烂,将碎片都放在嘴里好似吃脆饼一般嚼烂吞下肚里去了。 转眼之间不可一世的药杀鬼就已是他的腹中物,德顺儿连肩膀也不敢揉了,缩在一边,怕他突然发难。 哪知这凶面孔大汉吃完了药炉,居然还整理衣衫甚是恭敬地向德顺儿躬身打个揖:“钟馗大意放这妖怪进得宫来,教公公受惊了。” “你、你就是那门神钟馗……”德顺儿嘴张得能吞一只烧鸡进去,还没回过神,钟馗已飘然远去。 他迟钝地环顾四周,猛地一拍脑袋跳起来:“殿下、殿下——!?” 待他风风火火冲进李延的寝殿,发现他主子已经披着衣服从床上坐起来了,这时正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一朵小花。 李延觉得自己好像刚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正在细细回味梦中情景,却给这嗓音高亢的小太监从中打断。 他有点愠恼,不过抬眼看见小太监用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盯着自己,不禁愣了:“好好的干什么呢?” 见李延全然没意识到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居然还说自己“好好的”,德顺儿回想起之前的重重惊险,再也忍不住,“呜哇”一声扑在李延身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说好好的,可苦了咱们做奴才的……呃、呃——阿嚏!” “长公主又训你了?不要理她说的话嘛,当没听见就好了啊。”李延无可奈何地拍拍德顺儿的脑袋,“不要哭嘛……你都把鼻涕擦在我的衣服上了哦……” “殿下躺在床上睡觉,德顺儿刚才可差点把小命都丢了!” 李延将开在窗外的那朵小花折下来,看德顺儿还在抽噎,便戏谑似的把它插在他头上:“我刚才做梦了哦。” 德顺儿抽着响鼻:“殿下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她从外面走进来,把一粒苦味的丹药放进我嘴里,然后轻轻吻我的额头……是个奇怪的梦吧……”李延淡淡笑起来,眼睛盯着窗外,似乎又在出神,“可是我醒过来的时候,舌尖上真的有苦味呢。” [一七] 亥时·人定·长乐坊 苏小九在一堵矮墙后面找到李道士的时候,他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一场恶战之后李道士挂了彩,额上吊着两个大青包,左边眼角也肿起来,一身都是擦伤。他也不讲究,困乏极了便一头倒在地下,靠在半截短墙上,看着满天的星星。 “不去跟你的公子哥儿在一起,烦我作甚?” “唉唉,我突然之间觉得还是阿揽延更好,长得帅又能打,一想起他的蓝眼睛我都要心跳加速。李延对每个人都一样好,要是跟他在一起,以后会有失落感的。” 李延只是她九百年当中的某一次惊鸿一瞥,就像今晚也只是她在长安城九百年的守望中普普通通的一夜。 明天,或许就有更精彩的故事在等着她,等着一只爱迎着月光高高跳跃的小狐狸。 苏小九背着手沿墙头一路走过来,最后脱掉鞋子坐在矮墙上,一对光脚丫在李道士头顶晃来晃去。 “道士?” “嗯?” “你说……她升上天去,会不会也变成星星呢?” 两个人沉默地仰望着夜空。 天幕上没有月亮,原本漆黑的苍穹因为璀璨的星辰被点亮了,泛出深邃的藏蓝。 苏小九脖子酸了,于是她低下头调皮地用脚尖点了点李道士松散毛躁的发髻。她发现李道士已经沉默很久了,于是歪着脖子去看他。 “道士……你哭了吗?” “我没有。” 李道士赌气似的别过头,把脸藏在墙根的阴影里。 苏小九借着熹微的星光,看到在他的眼角有一小点水珠在晶莹发亮。 —花舞大唐春·卷之二·西京夜谭完— 引子 “他们从城西的乱坟岗里挖出尸体,偷偷背进城里的铺子……那一带的村汉都说晚上能听到奇怪的响动,乱坟岗闹鬼的谣言传得很盛。后来城禁越来越严,他们便去市上拣一些走失的孩童带回去……”紫苏云髻宫装,在烛光下明艳得让人不敢逼视,她漫不经心地吹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淡淡道,“我听人家说南疆有一种巫蛊,种在死人身上便长成血蛆蛊。血蛆蛊一旦附到活人身上吸食血浆,倘若宿主是女子,十月之后血蛆蛊幻化成胎诞出体外;若宿主是男子,五年之内便会被此蛊吸尽血浆败血而亡。这种蛊极阴毒,拿寻常虫豸炼不出来,得用大引子。便有亡命的马帮揽上偷贩蛊引的生意,捞一笔横财。” 火焰猛地一跳,屋内的人影晃了晃。 “不过这种东西,说出来十分倒有九分像是唬人的。”她笑吟吟地呡了口茶,眸子里眼波流转,“既是到花街来找乐子,怎么还拖儿带女的?” 文徵安坐在对面,已经半醉了,看面相他最多不过三十岁,可是眉宇间藏了很深的皱纹,让他看上去又不是那么地年轻。 他身边站着梳双髻的小女孩,这孩子笑得痴痴傻傻,眼睛虽大,却一点灵气也无。 紫苏拿出酥点给她,小女孩也不管手上脏不脏,抓起来便吃。 紫苏笑着摇摇头,回头问:“这便是你拼了性命从南疆带回来的那个孩子?” 文徵安苦笑起来:“有时候我在想,把玲玲带回来是不是做错了?以后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世上,又总是这个样子。” “孤苦伶仃放在哪里都是孤苦伶仃,南疆或者长安都是一样。是你放不下罢了。”紫苏漠然道。 文徵安伏在桌上喃喃低语,玲玲打翻了盛酥点的碟子,蹲在地下捡碎渣吃。 紫苏的眼神很安静,文徵安和他的过去都不能博得她的同情,这样的故事她见过很多,她的心已经很懒了。 “所以我才会带着玲玲来找你……鸣玉坊的紫苏子。”文徵安苍白如纸的脸上隐隐泛起铁青色,“在别人看来你或者是个姿色卓绝的风尘女子,难道我不知道你私下的脉络?” 紫苏敛起笑容,冷冷看着醉眼迷离的男人,面若冰霜:“南疆的蛇母是易与之辈吗?这孩子与她关系重大,你既知道我是做买卖的,我又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冒风险趟这滩浑水。” 文徵安把玲玲抱起来,拍干净她手上的渣子,为她整理衣衫。小女孩不安分地扭动着,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叮铃”一声响,从文徵安怀里掉出一串银铃,滚落在地。 文徵安一愣,从地上拾起来,静静注视着它,仿佛在看一个失散多年的恋人。 紫苏看着他迷离的眼神:“她的?” “她的。” 文徵安无声地笑了。眼神温柔。 一 文徵安在自己的梦境里醒过来。 脚下是轻薄如烟气的片片浮云,头顶的金色沙漠向他悠悠散落着细小的沙砾。 天地倒悬。 文徵安站在湛蓝的天幕上,仰头看着在大漠起伏的沙丘中艰难跋涉的商队。流云覆盖的沙漠里只有他的记忆无声上演。 女人的叹息从他耳际擦过,像一尾游鱼轻摆着尾鳍浮向天边,又乘着风幽燕一般旋身返回。 一只手轻轻按上文徵安的心口,那个声音在他耳畔低语,轻得像是梦呓:“已经在大漠里困了半个月,也找不到绿洲,十八个人只剩下三袋水,有人活着就得有人死。” “为着最后一点水,大家动了刀子,”女人飘浮在空中,从背后环抱着文徵安,披散的长发随风扬起,遮住了她的容颜,“你不愿意又能怎样呢,杀身成仁只是一个笑话啊。” 在她娓娓的讲述中,行商们向自己的同伴举起了弯刀,金黄的沙丘慢慢被染成了血色的修罗场。 “最后只剩下你和阿青两个人,连骆驼都杀了喝血,还是找不到绿洲,眼看就要渴死了,”女人的声音带着甜腻的蛊惑,她食指按上文徵安的嘴唇,轻轻摇头,“你不要说话,让我来猜猜……她死之前很痛苦对不对?血蛆蛊养在身上不拔出来,就得拿自己的血肉一寸一寸供着,发作起来从五脏六腑痛到头发梢,比千刀剐还难受。” “她痛得要发狂,求你动手杀掉她,对不对?你的良心让你可怜她,你的良心也让你杀人。”她接着说,“你身上埋的蛊可比你怨毒多啦。身上流着毒血,心却是软的。” “可是不喝干她的血,你又怎么能捱到找到水源那天?”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带着缓慢歌唱的悠长韵律,像夜半精灵的叹息,在风中飘飘忽忽找不到归宿,“看到你自己的倒影了么?根本就是一个从阿鼻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从此以后,也只有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女人的手指修长白皙,使出来的劲道却出奇地大,她指尖抠进他左臂的吐信双首蛇刺青。诡异的刺青在袭来的痛楚中依旧平静地鼓动,似乎那块皮肤之下还埋着另一颗心脏。 文徵安努力回过头想要看清她的脸,却被她灵巧地避开了。 “你是谁?” 蓦然间天地翻转,剧痛迅速蔓延过四肢百骸,文徵安在晕眩中感觉到自己正撞向黄沙莽莽的大地。 女人就在他面前,拥抱着他一起下坠,发丝在空中四散飞扬。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察觉到她唇边勾起的一丝浅笑。 他听不清她的声音,只捕捉到她缓慢开启又闭合的口型。 下坠就下坠吧。就这样埋葬在漫漫黄沙之下。 文徵安闭上眼。 在黑暗袭来的瞬间,他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按上了自己的眼睛! “动身了文少爷!该动身了!”有个声音在喊他。 文徵安睁开眼睛,一片黑暗。 “文少爷!” 眼前的黑暗蓦地彻开,光亮刺得文徵安双目一眩。 黑衣短打的苗裔少女正趁机睁大眼睛凑近了打量这个清秀的年轻人,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或许是因为南疆民风纯朴,女孩子并不避讳跟年轻男子接触,刚才也是她玩耍似的捂住了文徵安的眼睛。 皮鞭扬起,在骡马低低的响鼻声中,商队缓缓地开拔。 文徵安已经跟随商队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走了二十多天,依然没有见到人烟。 大雨一直没断过,行商们的小腿没在积水里泡得泛起了白皮,每一步都在腐土上踩出深陷的泥洼。大片雨水从树上泻下来,将经过的人泼得全身尽湿。自从出了官道,商队的行进陡然变得艰难,一直都在雨林中打转,全靠最前面的伙计挥舞砍刀开道。 “文少爷睡得真沉,死猪一样,叫了好久才醒!”少女走在文徵安前面,不时笑嘻嘻地回过头来,“要是进了山可再不能这么睡了,睡得死沉就听不见周围的动静,大蟒就要游过来把人吃了!” 她两手比划着,精致的脸上做出夸张的表情,似乎在吓唬文徵安。 这个叫做阿遥的苗裔姑娘是山里寨子的接引人,职责就是把闯南疆做生意的商队带进山,毕竟南疆是山民的地盘,再有经验的老行商也不及一个年轻女孩对这些山林草丛指掌般的了解。 马帮的行商里面多半是走了十几年的老把头,长年累月下来被瘴疠熏得眼珠发黄皮肤起皱干核桃一般,说话喉咙里总像咯着痰,在这群人里面出现一个文徵安这种书生模样的富家少爷自然很是特别。 一路上阿遥都围着这个长安来的公子转圈,丝毫不演示自己对他的好奇。 “大概没等到大蟒吃我,就先被迷死在这片林子里面了,”石周从文徵安后面跟上来,忧心忡忡。他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听他自己说是跟着同乡出来闯荡的,“都转了快一个月了,鸟窝都看不见一个。我听人家说南疆的草木都有灵,能自己长脚走动,把里面的人围起来困死在里面。” “迷死?十几年下来,这条道老子闭着眼都能走穿,还有云顶寨的人带路呢。”乌老大是马帮的把总,也是这条道上的老人了,“人家文少爷长得书生模样还能跟咱们闯南疆做生意,一路上怨过一声苦没?你一把穷骨头值几个钱就怕成这样!” 文徵安笑起来:“我也不是什么少爷,叔父死了,身后又没有子息,手上的生意总不能没人接班。而且我原来也是跟人走过生意的,不过是北边安西府一路。” “顺着官道一直走到羊苴咩城,去跟那里的土民做点买卖不是要轻松很多嘛,现在尽朝深山老林走……”石周吃了教训脸上有点挂不住,但是疑虑仍旧没打消,“十几年走下来,路总该留下一条,怎么现在还要新开道?” “南疆大雨大热的天气,东西都长得飞快,新砍出来的路不要三天就全部长死了,还等你再走十几年?”乌老大白他一眼,“这种生意走一趟少说都折三年寿,捞不到大头哪个还愿意来这边受罪?要发财,就要敢朝深山老林里面走,敢做老山民的生意!” 他狠砸小伙子的肩膀,接着鼓励他说:“都说蜀道难蜀道难,比上青天还难,咱们从长安到益州都走过了,还怕最后剩的这截路?” 石周也笑,不好意思地冲文徵安点点头,眼神落在阿遥的背影上,无主游魂一样飘来飘去。 石周总是特别留意这个活泼开朗的女孩,他会吹一点箫管,经常在休息的时候到离阿遥不远的地方呜啦一通,吹完之后满手心都抓着汗。 “别看这儿的女人长得俏,说话又娇滴滴的,动起手来比男人还狠,”乌老大察觉了石周的目光所在,对着少女的背影指指点点,“头天晚上还搂着睡觉的小娘儿,后天晚上就能给你心窝里捅刀子。” 他接着粗鲁地笑起来,凑近了压低声音:“这小娘儿在南疆寨子里面也能算长得顶尖的了,屋里面指不定有几个漂亮哥哥等着她回去呢。你小子想吃这口,”乌老大一根小拇指在石周眼前晃来晃去,“没有门的!” 文徵安不去听乌老大渐渐猥琐的话,回头去看绵绵延延足有半里长的马队。藤编的货箱周围环卫严实,倒有一半装的是炊米和干肉。 他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转身问乌老大:“怎么带这么多干粮?我们这些人根本吃不了。” “文少爷这就不知道了,南疆的生番不比漠北蛮子坦荡,一个个精精怪怪的,心凶得很。”乌老大压低了声音,“咱们这趟,来去可全指着带的这点吃食。等到进了山,寨子里的东西一样都吃不得!” “有毒?”文徵安吃惊不小。 乌老大点点头:“山民看到走生意的人进山,就把他们带到家里面,拿下过毒的酒菜招待。那酒水,沾上一滴都要死人的!不过说也怪,那些山民也不图钱财,就是要杀人。说是只要杀了外乡人,就可以把他们从外面带来的好运气留在自家。” “居然有这样的习俗……” 文徵安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不知道有多少闯南疆的人默默倒在了瘴疠弥漫的深山中,在疯长的蔓草下化为累累白骨。 “也不是每个寨子都这样,不过这种说法传下来几十年了,也成了半个规矩。咱们在土苗子眼里是外人,做事总得提防点。”乌老大拍死一只飞近的大蚊子,满手都染了血,骂骂咧咧地从地下舀水洗手,“南疆这地方,都说是铜蚊铁狗,寻常畜生长上两年也变得凶神恶煞的个个要吃人。” 文徵安不说话,默默望着前面不远的阿遥,她后颈上有诡异妖冶的青色纹身蜿蜒至左腮,一条吐信的双首蛇。 哗啦作响的滂沱雨幕中突然传来了清晰的铃声。 所有人都是一怔。 阿遥疾速地扫视四周,脸上露出不安的神色。 乌老大紧接着反应过来,他拉开粗哑的嗓子大喊:“别停下!朝前走,莫回头!” “怎么回事?”文徵安不回头,看见阿遥如临大敌的神情却依然忍不住从眼角往后瞟。 “遇上走脚的了,”乌老大靠近了低声说,“真是晦气。” 看到文徵安迷茫的眼神,乌老大再次压低了声音:“吆死人的。” 吆死人,就是赶尸。利用蛊术操控客死异乡的人,将它们带回故乡安葬。 这不是流传在南疆本土的蛊术,而山民们极少出山,也没有中原人叶落归根的习俗,又会是什么人千里迢迢带着尸骨到密雨的丛林来安葬? 摄魂铃的声音越来越近,很快就掠到了他们耳后,一声一声像鬼魅的吹息。 身穿青布长衫的赶尸匠从文徵安身畔擦肩走过,速度快得难以看清。在他身后跟着一串被草绳连在一起的黑衣人,都以斗笠遮住了面容,四肢僵直仿佛牵线的偶人。 “全是死尸,”乌老大看距离得远了,凑到文徵安耳边说,“尸体被水一泡就容易烂,从来没见过哪个赶尸匠大雨天还敢带死人的,邪门儿。” 文徵安点点头,听着减去渐远的摄魂铃,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赤磷的毒蛇盘桓在众人头顶的枝桠上,游走无声,吐着信子觊觎身下的猎物。 南疆的雨季,还只是个开始。 二 到了傍晚,雨越下越大。像是有人端着水盆当头浇下,站在厚实的雨幕里几乎要背过气去。 商队在泥泞中跋涉了一天,伙计们的精力早被抽空,靠在马上都能沉沉昏睡。 树木的枝叶被淋了个透,再也无法遮挡这倾盆大雨,黄豆大的水滴落下来打在身上生疼。 如果找不到避雨的地方,不说生火造饭,今天晚上是无论如何都合不上眼的。雨林里遍布毒虫蟒蛇,夜间睡觉全靠篝火驱散,点不上火,至少得丢下半条命。 商队在沉默的气氛中挣扎着行进,雨点砸落的声响就像摄魂的阴铃响在众人心里。 “到最近的寨子还要多久?”乌老大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对这次的接引人还是有点放不下心。说不上为什么,走南疆十几年的直觉在他心里罩了层雾,隐隐地发虚。可他是商队的主心骨,必须要稳得住。 “虎牙寨很近的,只不过林子里面树木多遮住了你们看不见,一拐就到了。”阿遥指点着方向,可是前方怎么看都只有雨蒙蒙的一片。 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话,这个时候从最前方开路的伙计口中爆发出了欢呼。继而这声欢呼从头至尾响遍了整个马队,每个人都欢腾起来,萎靡的精神为之一振。 ——看到寨子了! 铅云低压的天空下,茂密的丛林间显露出竹楼隐约的轮廓。 进了苗寨,这单卖命的生意可以算走完了大半。 乌老大脸上带着喜气,来去吆喝,催促伙计们加快脚步。 天色已经不早,寨子里却没有点灯的人家,在一片黑沉沉的阴影中寂静无声。 “怎么……有点古怪?”石周小心翼翼地靠过来,碰了碰文徵安。 乌老大也察觉出了苗寨的异样,他预感心里那层雾后面藏着的东西就要露出来了。 南疆雨热天气,雨季到了全靠生火去湿气,可是山民聚居的地方,竟然没有一点火光! 征询的目光都汇聚到阿遥身上,她也蹙起眉头:“大蛇祭要到了,寨子里的人要全部进山一个都不留下……可是进山……也不用这么早啊。” “大蛇祭?”文徵安第一次进南疆,从未听说过这种祭祀。 阿遥点点头:“就是给大龙神供血祭,所有人都要到蛇母娘娘住的黑水泽去,三年一次,可是不得了的大场面。” “黑水泽又是什么地方?蛇母……” 文徵安突然觉得有人在捏他的胳膊,于是诧异地回过头。 “文少爷,听我老人一句话,南疆这地方的事情越少打听越好!”乌老大给文徵安使眼色,手上做了个“凶险”的手势,“苗寨里面拜鬼拜神,最忌讳外人。我原来有个伙计就是胆子太大不听劝,结果给绑起来丢去喂了蛇,我们剩下的人受他牵连,九死一生才捡回条命来。” “那遇到寨子里面人都进山了,这次岂不是白跑一趟?” “出来闯生意的当然不可能两手空空就回去,”乌老大老气横秋地笑笑,“碰上山民过节,就还得往山里边走。只要老老实实不生事,山民也不会为难咱们这些走生意的。找到他们办大祭的地方,就横发了。所有寨子的人都聚在一起,穷山恶水的地方,要什么怪东西拿不出来?随便哪样带回去,在市面上都是能顶千金的玩意儿。” “说这么多,还是先进寨子看看再打算。” 乌老大拿起商队老大的威风,吆喝着走远了。整个商队在他的督促下缓缓前进,向着无边雨幕里寂寂的苗寨绵延。 等到真正进了虎牙寨,天已经黑透了,没有灯火照亮,即使对面站着也看不清人脸。 阿遥走到空旷的坝子中央,用苗语大声喊了几句,声调幽幽绵绵仿佛是在唱歌。 没有人回应,只有拖得老长的余音在竹楼间轻飘飘地回荡,最后被黑暗吞没。商队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在乌老大目光威严的一次扫视之后又归于安静。 “看来还真是遇上大祭了,”乌老大的眼神里透着隐隐的兴奋,“弟兄们先找屋子住下,都在一起,别分散了。休整两天再进山。” 在南疆闯生意都有流传下来的规矩。如果遇上主人家不在,过往的行商可以进去歇息,只是不准动屋里别的东西,走的时候在床头留下一匹布当谢礼就行。 有了屋檐遮雨,火把终于点起来,行商们匆匆忙忙地把骡马赶进竹楼下的棚子,卸下货箱堆成一圈。骡马的嘶鸣和伙计们的说话,给无声的苗寨添了点生气。 阿遥走在文徵安前面,默默地踩着竹梯上楼。 “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闷着不说话?”文徵安注意到这个向来活泼的姑娘变得格外沉默。 阿遥一愣,摇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有点怪。” “因为寨子里的人?”文徵安猜测说,“大家都走了,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害怕?” “文少爷说什么啊,”阿遥笑起来,脸上的阴霾全部消失无踪,“我不是这个寨子的人,是后面云顶寨的。” “是么?可是我看你身上也纹了这个。”文徵安指指竹楼门楹上的纹饰。 “双头蛇的这个?”阿遥摸了摸自己的后颈,“这是蛇教的徽记,凡是身上有这个的人就说明他是入了教的教民,南疆的寨子现在都拜蛇母娘娘,供大龙神。” “看来蛇母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了。”文徵安笑,“如果不是蛇教的人,身上又刚好刺着这个纹身怎么办?” “这样的人给我们看见,就要绑起来杀了!” “为什么?”文徵安感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抽紧。 “这个不是刺青,是巫身蛊。这蛊是活的,从入教的那天就种在自己血水里,万一被人杀了,巫身蛊就会游到沾了自己血的仇家身体里面,好让同族循着标记报仇。” “是么?”文徵安笑意发苦。 伙计们找到一间最大的屋子,乌老大吩咐石周生火,又出去亲自押着货箱进棚收拾妥当,才领着其他人一身湿漉漉地回来。 竹屋漏雨,柴禾都浸饱了水。石周勉强拣了几根过得去的架起来,把火引子放进去。 “湿柴得要熏干了才能够点起来,要这样……”老王刚跟着乌老大进屋子,身上还湿哒哒地滴着水,就凑过去搭手帮忙,却被石周厌恶地避开了。 “火还没好呢?”乌老大脱下外衣赤着膀子拧干,不住地催促,“石小子做事就是不干不脆,年纪轻轻的人还比不上逃荒几十年的老汉……” “就好了就好了。”石周没说话,倒是老王在旁边一叠声答应。 “噤声!” 乌老大忽地一声低吼。他是行伍出身,视觉听觉都比马帮其他行商更加敏锐。 “这里还有其他人。”阿遥从另一角的黑暗中听到了极细微的呼吸声,右手按上别在腰后的短刀。 藏身黑暗形迹鬼祟,对方无论如何都不是善主。 而黑暗中的一方依旧沉默着,呼吸声缓慢又平静,仿佛在等待什么。 商队的伙计们刚躺下头还没着地,听见乌老大出声示警,又翻身坐起来。 这边石周挑的柴禾终于点燃,火焰猛地腾起来,照亮了大半个屋子。 诡异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贴墙整齐紧密站着的,全是手上连系着草绳的黑衣僵尸,数量远多于借宿的行商。 乌老大毛着胆子捡了根火把,点燃之后向未被照亮的角落一晃,照出四个青衣草鞋盘腿而坐的身影。他们之前一直隐没在黑暗里轻微地呼吸,如同寄居已久的鬼魂。 “不晓得走脚师傅先来,外面雨大,找不到干地方落脚,就拣了这间屋子,”乌老大在道上走得久了,什么阵仗都见过,“我们另外再找地方睡,就不打扰各位师傅了。” 他从随身带的小货箱里抽出几匹绸子放在当先一人的面前,向黑暗中的几人鞠了一躬,小心翼翼退回回到篝火旁。 四个赶尸匠始终闭着眼,也不答话,就像他们带的尸首一样僵木地坐着,火光一去,再次没入黑暗。 乌老大招呼伙计们重新找屋子,凝重诡异的气氛里所有人都沉默着,手上不停,窸嗦的声音响成一片。 火光在冰冷僵硬的尸体身上跳动,寂静。 “妈的,活人倒给死人腾地方了!” 出了大屋走到竹楼栈道上有人骂了一句。伙计们在雨林里大半个月没见到过一块可以烤火睡觉干的地方,终于能够舒展休息的时候又偏偏遇上赶死人的。 “闭嘴!废话多还不如手脚上麻利点!”乌老大瞪那个伙计。 大雨砸在茅草顶上闷声作响,寨子里也没有别的亮光,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行商们踩在“嘎吱”作响的楼道上摇摇晃晃,听起来脆弱的竹木随时都要崩裂。 乌老大挑了就近的一间竹屋,空间比刚才小许多,但是也能凑合着过去,疲敝已极的行商们倒在地上,惬意地伸开四肢。 文徵安枕着胳膊阖目养神,却感觉到一只纤小柔软的手勾了勾自己的指头。是阿遥。 她趴在地上慢慢蹭过来,凑到文徵安耳边悄声说:“我要走啦,刚才看见的几个赶尸匠都是九黎教的人,从来都跟蛇母娘娘作对,现在趁着大蛇祭混进南疆来,肯定没有好事。我要先一步回寨子去告诉别人,剩下的路不难走,你们不慌不忙一天也能到云顶寨。” 仿佛宽慰似的,阿遥又勾了勾他的手指。 文徵安伸手想把她拉住问清楚,可是黑暗里什么也没有,阿遥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三 天放亮的时候,雨线终于稀疏下来,幽幽洒落,渗着寒意。 有什么东西搭上文徵安的肩膀,他蓦地睁开眼。正对上乌老大带着惊惧的目光。 “全走了,”乌老大压着自己的气息,尽量不显得慌乱,“走脚的和那些死人全不见了。” 文徵安猛地站起来,环视四周,伙计们脸上都像是压了一层乌云。 赶尸匠和他们驱赶的僵尸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和他们毫无预兆的出现一样。 “我怎么会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心下压着惊疑,“我没有睡着。” “没一个睡死的,”乌老大说,“遇上这种怪东西,有哪个真敢放下担子铺开睡?我一晚上没合眼,耳朵都贴在竹楼板上,就是一根针掉下来也能知道。可是我昨天晚上除了下雨,根本没听到别的响动。他们……就像化在空气里了!” 石周被这话吓得一哆嗦:“可、可是守夜的老王他们那边没说有动静啊……还真能化在空气里?难不成这赶尸匠赶的是死人,自己也是鬼魂?” 乌老大心里一跳。他不相信那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一进这片林子就不得不提防毒蛊巫术的阴险。 商队行走贸易,把金货看得比性命还重,负责看守货物的人必定时时向商队头脑报告消息,但楼下棚子里的老王却一直没有动静。 乌老大立刻警觉起来:“都带上家伙跟我来!去老王那边看看牲口和货箱!” 路途凶险,行商们都带着防身的刀具,这个时候全派上了用场。 乌老大拣了两条长刀,一条右手抓着,另一条托在左手上掂量:“文少爷……” 他不住地打量一脸书生气的文徵安,沉吟着。 文徵安明白他的意思,接过长刀点点头:“从前在漠北的时候遇到马匪,也接过几仗。” “好!”乌老大一挥手,“弟兄们相互照应着,走!” 寨子里没有人声,只有行商们踩在竹梯上,吱呀声中偶尔发出破裂的爆响。 昨晚留在楼下守夜的几个人全不见了踪影,不过牲口都还在,货箱也没少,只是箱子上的锁都被撬开,落了一地。 乌老大一怔,面色苍白,很快又恢复过来。他走到其中一只半人高的藤箱边敲了敲,侧耳倾听里面的响动。良久,才舒出一口气。 “东西没少,”他转过身,如释重负的神情一闪而过,“现在分头去找老王。留神点。我在这里看着东西。” 伙计们答应了,成群结伙走入雨中,向着各家竹楼奔去。 “或许老王他们只是有事情临时走开了,不要太担心。”文徵安注意到身边走着的石周始终绷着脸,抱紧怀里的长刀不发一言。 老王是石周的同乡,带着他出来闯荡,一路上对这个还有些胆小的大孩子很照顾,处处关怀,就像护犊的老牛。 石周脸上堆着愁云,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不单是赶尸匠不见了,连守夜的人也一起消失,疑虑像玄冰贴在每个人的脊背上,冷得透骨。 “找到了!找到了!” 所有人循着远处伙计的喊声奔去,聚集在一块突起的大石之后。 老王仆倒在泥浆中,浑身是血。他的下肢似乎被人用大力折断了,两条腿上雪白的骨茬刺穿皮肉凸出来。他是从几百步外的树林里挣扎着爬到这里的,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暗红印记仿佛一只血蜗牛。 行商们顺着老王爬过的方向看去,其他几个伙计被拧断了脖子挂在树上,被风吹着像悬挂的鱼干一样微微摇晃。 “是……是那四个吆死人的……他们……那些东西……”老王还有一口气在,撑着勉强说了几句话便昏了过去。 “怎么会?”石周看到眼前的惨状,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抽噎了。他颓然地坐倒在泥水混合的地上,胃里面翻江倒海的难受。 “这地方太邪性了,不能再留!”有伙计说。 “他妈的,昨天晚上云顶寨那个娘们儿就看出来不对劲自己偷偷跑了!他们两家土苗子有仇,丢下我们外面的人替死!” 咒骂声响起来,搅得每个人心烦意乱。 乌老大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脸上阴沉得像是积了几层铅:“妈的,废话都别说了,照料着老王,收拾东西赶紧上路!” 大雨已经不再下了,可是积雨云依旧聚集在上空,下一场雨不知何时又会到来。 手脚麻利的行商们熟稔地将货箱装上马背,空气里只有绳索摩擦的声音和骡马的低鸣,乌老大左右手各抓着一条长刀,眦目横眉地来回巡视。 文徵安少爷身份,伙计们不让他搭手帮忙,便只好在旁边跟石周一起守着老王。大量的失血让这个老行商面色苍白,四肢都渐渐冷下去,只一口气吊着,心窝里尚有点温度。 “文少爷,”石周呆望着脚下的泥水映出自己的脸,突然低声问,“你说人活着一辈子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离家去里要闯条生路,可最后人就这么没了。” 这个问题实在让文徵安难以回答,他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就算过了一生,也未必能够真的明白吧?没有谁可以过得一生无忧,不要太难过。” 他抬头,眯起眼睛去看密云中透出的丝缕阳光,突然开始没来由地担心那个昨晚偷偷勾他手指的女孩。 乌老大押着商队出寨,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悬挂着行商尸体的老树,虎牙寨的竹楼在雨水的冲刷过后泛着瘆人的惨绿。 “小心头上!” 在经过寨口门楼的时候一向沉静的文徵安突然放声大喝。他瞪着乌老大的头顶上空,似乎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行商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爆出一声惊呼。 同一时间,乌老大听见脑后传来低沉的风声! 情急之中他仰身一个铁板桥,惊险地避过了破空而来的巨椎。 那柄由青铜铸成的巨椎足有上百斤重,却被袭击者握在手里挥舞如风。黑衣的不速之客以不可思议的动作倒挂在门楼的横梁上,关节弯曲到难以想象的程度,向着乌老大再次扑击而下。 乌老大在巨椎带起的迎面厉风中难以呼吸,他脚下碎步疾退,进入到行商们用长刀架起的防御圈内。多年的行伍经验再次救了他,铜椎走偏击在侧柱上,立时将它砸个粉碎,倒挂的黑衣人应声翻落。 “是、是昨天晚上那些死东西!僵尸!” 黑衣人落地之后伙计们看清了它腐败的面孔,它眼眶中尚未完全朽坏的眼球正缓缓转动着扫视四周。 文徵安觉得自己头皮发麻。从刚才的表现来看这个僵尸不仅身体柔韧而且怪力惊人,如果昨晚见到的所有僵尸同时出动,抹掉这支并不十分庞大的商队其实并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眨眼的瞬间,黑衣僵尸已经突进到距离人群几步远的地方,它群起巨椎狠狠砸向行商们竖起的长刀。一柄长刀在猛击之下应声断裂,更多的从行商手中被崩落,飞旋着插进四周的泥土。 “啊!”痛呼的人无不满手鲜血,他们的虎口在硬接刚才的雷霆一击后被震裂。 乌老大贴地滚身一转,抄了条长刀入手,趁僵尸下一步动作之前近身向它斩落! “噗”一声闷响,长刀就像是砍到了木头上。僵尸持椎的整条手臂被砍掉,而它却像完全没有感觉,在乌老大退避之前挥出左手死死卡在他的喉间。 乌老大像是人偶一般被僵尸提在手中挥动,他紧闭着眼,面色很快变成紫红,脆弱的喉骨在那样可怕的手劲下随时会被捏个粉碎。 持刀的行商们把僵尸围在中间,可是摄于它的威势,没有人敢上前。乌老大似乎已经陷入了绝对的死地。 此时一直隐没在人群中的文徵安爆发出惊人的速度猛地突前,扑上僵尸没有防备的后背,攀着它的脖子将六寸长的匕首从耳后送进去,直没入柄。 没人知道这个平素温文尔雅的少爷还会有这样的身手,从突前到出刀都快得让人难以看清。 匕首直接伤到脑髓,对手若是常人当场便会毙命,可是在僵尸身上全无作用,反而将它激怒,像红了眼的蛮牛一般横冲直撞。 “手!”乌老大突然睁眼,艰难地吐出一个字。他紧咬牙关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几乎要昏厥过去。 文徵安明白了。僵尸杀不死,却可能被砍掉手脚变成没有威胁的一团死肉。他急忙去拔匕首,却发现它被死死卡在僵尸的脑骨中无法退出来。 一个老成的伙计看准了时机,在它手臂伸直的刹那奋力斩下,筋骨断裂的瞬间乌老大从有着可怕膂力的僵尸手中挣脱出来。没了误伤同伴的顾虑,伙计们一拥而上,挥动长刀将失去双臂的僵尸大卸八块。 乌老大拍拍自己的脖子试着转动脑袋:“妈的,差点儿就丧在死人手里变死人了。” 他奇怪地看了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文徵安一眼:“从耳后下刀,那里头骨有空隙,是个死穴……文少爷刚才亮的身手,倒像是刺客专门杀人用的。” 刚才的一击似乎已经用尽了文徵安全身的力气,他无力地摇摇头:“出门在外,学着防身的。” 袖管里爬满双首蛇纹的左臂因为过度用力开始隐隐作痛,仿佛有烈火在灼烧。文徵安强忍着疼痛,不让行商们注意到自己的异样。 “这玩意儿……到底什么来头?”一个伙计拿刀尖扎了扎身上开始渐渐腐烂的僵尸,依然心有余悸。 “昨天白天见的时候数量多是多,可还没多到晚上那么吓人的地步,”另一个接过话头,“难不成这些死东西还能生崽子不成?” 这个说法十二分的滑稽,却没有谁能笑得出来。 “昨天晚上我们看到的那些——包括眼前这个,都是虎牙寨的山民。”文徵安突然低声说。 “什么!” 有人的声音因惊恐而变得颤抖。 “看到它们身上的刺青了么,吐信双首蛇,跟阿遥姑娘颈上纹的一样,”文徵安示意众人看僵尸被斩落的右臂,“它们才是寨子真正的主人。或者说曾经是。” 行商们蓦地明白过来,昨天晚上寨子不掌灯,是因为虎牙寨里的山民全都已经死了,而死人是不需要点灯的。 就像是故意加重笼罩在商队头顶的恐怖气氛一般,摄魂铃从四面八方响起,忽而像空中扑飞的群鸟俯冲而下,忽而像爬地的藤蔓蜿蜒而至,忽而化作细如丝的阴风从后颈滑过,忽而又化作密如沙的冷雨向四方爆散。 “走,走!给马屁股上加鞭子,赶快走!”乌老大挥舞着手臂,两眼通红,“要活命的,都提着胆子!拦着弟兄们的生路,管他鬼怪死尸,都靠刀头说话!” 四 虎牙岭像是在水里浸过,连手轻轻扶上长满青苔的树干都能按出嗞嗞作响的气泡。 无数色彩艳丽的鸟儿聚集在在阴湿的树洞中梳理它们被雨水打湿的羽毛,惶惑地望着雨水绵绵的天幕,苦捱这绝望的季节。伪装巧妙的掠食者静候在洞口,灵敏的信子搜索着空气中猎物的气息。 在南疆的雨季里,植物疯长。蕨类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发叶、生长,卷曲着向四方蔓延,人站在蕨草丛中根本看不清道路。 铃声如同藏身于草木深处的魑魅,环绕着商队游走,戏耍着猎物,忽近忽远,幽幽地飘着,无法摆脱。 行商们再也没有挥刀开路的闲暇,只能凭双手拨开挡路的树枝藤蔓,身上被带刺的灌木勾出细密的血痕。大队人马的疾行发出很大的动静,惊起栖在林中的飞禽走兽,一片混乱。 “不觉得他们是故意放我们走的吗?”文徵安在漠北的商旅经验中锻炼出了敏锐的神经,让他察觉到空气中隐匿着阴谋的气息,“要杀人,早就赶上来了,现在倒像是在做戏。” “做戏?”乌老大和文徵安对视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就要抓住那条在虚空里游移的阴谋尾巴了,可是还差那么一点,就是这么一点,他不能明白。 轰鸣的水声打断了他的神思。 这里原本有一条小溪流过,青石铺成的桥对岸再过一片林子就是云顶寨,可是接连半月的暴雨让潺湲细流变成了洪涛滚滚的激流。 怒涛翻卷着白沫拍向下游,涨到半人多高的水下只隐约露出石板小桥的踪迹。 水势太大,人下去根本站不住,行商们只能靠在骡马身上趟过暗流涌动的深水。 乌老大依然不肯放弃藤箱里的货物,怕它们被水浸湿,在紧要关头还督促着伙计们把箱子从马肚两侧收拾到背鞍上捆紧,才押着商队开始渡河。 下水的马队刚刚过半,一匹在急流中行进的马突然身体一沉,吃痛嘶鸣起来。 它踩进河床的泥眼里別断了腿,再也无法在洪水中支撑身体的重量,悲鸣着被水浪推向下游。 这匹马的身上驮着奄奄一息的老王,他根本无力挣扎,只能随着水波枯叶一样被越推越远,眼看着就要被河水没过口鼻。 走在队伍前面的石周突然发疯似的冲回去,奋力扑向虚弱的老王。 因为石周的逆行队伍被阻塞住,后面一半的伙计牵着骡马被堵在没胸的大水里无法行进。 “他妈的,回来!”乌老大暴怒着抓住石周的领口把他拖回来,狠狠甩过去一个耳光,“你找死吗!” “老王!老王他还没有死啊!”石周挣扎着,向老王的方向伸着手,仿佛要把他拉住。 “他就剩一口气了,再怎么也救不转来!你不要发昏搭上后面二十多箱货和弟兄们的性命去救一个死人!”乌老大冲着被自己揪在手里单薄的小伙子大吼。 商队的马匹们突然惊跳起来,瞪大惊恐的眼睛不安地呼哧着,机警地转动耳朵。这些畜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巨大危险。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行商们觉得自己身上的血冷得快要结成冰。 “不要发傻,赶快过来!僵尸不会游水,现在不追你们,聚起来又麻烦了!”河对岸的树林里一个声音急切地催促在恐惧中变得迟钝的行商们。 “谁!”已经上岸的伙计低喝,下意识抽刀出鞘。 文徵安按住了他拔刀的手,目光投向树林深处,黑衣短打的少女向着众人缓缓走来。 “怎么回来了?”文徵安在阿遥经过身边的时候悄声问。 阿遥一撇嘴,带着点赌气的表情:“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想,文少爷是我带进来的客人,怎么能在半路上让那些畜生一样的死人杀了?如果真的这样,寨子里的人都要看不起我,比叫我拿刀割喉咙还难受。” 乌老大趟着水小跑过来,步子轻快了不少——本来他以为自己的商队已经被遗弃了,在虫蛇横行的深山老林里没有山民带领,能要人命的东西成百上千,或许就埋伏着尖牙毒刺。 现在既然阿遥回来了,本地的土民就必然不会对行商们的遭遇撒手不管。 他急切地想要从阿遥那里得到云顶寨的消息:“寨子那边怎么说?来了多少人?” 阿遥摇摇头:“我没有回寨子。” 乌老大的脸色蓦地变了,只听见阿遥接着说:“那些赶尸匠是黔中那边供蚩尤神的九黎教的人,跟我们蛇教结了几百年的血仇,他们是想赶你们在前面走,给他们带路到云顶寨!” “像……像他们赶尸那样的……” 所有人都明白过来,商队已经卷入了两教之间的攻伐,血腥的开篇之后,大概没有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怎么办,就这么拖着?”经验丰富的行商们都聚集过来,绞尽脑汁琢磨摆脱这附骨之蛆般追踪的方法。 “在海边打鱼的都知道这么个说法,”一个曾经是渔民的老伙计站出来,“很多大鱼咬钩之后不会浮到水面上来挣扎,反而是带着渔船朝深海里面潜,船小一点的往往就被拖翻,大鱼就能跑了,所以我想……” “既然他们想去,就带他们去好了,不过路是去云顶寨的路,能不能走得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阿遥明白老伙计的意思,脸上已经有了狡黠的笑意。 五 摄魂铃就像赶尸匠手中握的无形长鞭,驱策僵尸踏开青草,在林中肆虐。所过之处鸟兽无幸,尽成死灰。 青绿的汁液染上它们漆黑的衣袍,蔓菁悄悄蜿蜒,发出沙沙的声响,贴着地面卷向入侵者,绵绵密密,如同厚实的绿色海浪。 越来越多的青藤追上了僵尸的脚步,触手般缠上它们的腿脚,缓慢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量。 青草的潮水越长越高,很快淹没到胸口。急促的铃声再也无法驱赶僵尸前进。它们被浓密藤蔓紧紧纠缠,一根藤条被挣断,又会有新的触手生长出来,沿着轨迹攀援而上。 几人合抱粗的大树向挣扎着的僵尸群迎头砸下,沉沉风声中有少女的咯咯轻笑:“就凭一群木头脑袋的活死人,还想搅起大浪来?” 阿遥挂在树上,笑嘻嘻地看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冷风从背后袭来,她来不及转头,侧身贴上树干,险险避开一记刀光。 相邻的枝头品字形站着三个青衣草鞋的赶尸匠,他们整个身体都罩在风袍下,像虚无飘摆的鬼魂,随着风吹树梢起起伏伏。 “还以为九黎教当真全是死尸呢,趁着主人家不在,便混进南疆来偷鸡摸狗大耍威风!”用蛊术催动植物暴长极耗精力,能够维持一盏茶的时间已经不易,只要稍微显出颓势,僵尸们便会如返潮的海水再次一拥而上。阿遥悄悄盘算着眼前的形势,仍然要在口头上讨便宜。 青衣人对这些明嘲暗讽恍若不闻,衣袍一抖,三片弯刀带起冷风压上来。他们的弯刀制式奇特,像镰刀一样开的是内刃,淬了剧毒,刃口的鱼鳞纹在灰蒙蒙的天底下泛着幽光。 刀光流泻,有如凌空闪过的霹雳,一时间竟将细密的雨丝截腰斩断,鼓起尖啸的厉风把树枝吹得狂乱飘摇。 阿遥在夹击之下如飞舞的穿花蝴蝶,手中短刀拖出白蛇般的轨迹,在雨幕里飞速游走。 一对三的战局本来险象环生,但阿遥吃定青衣人不会对自己下杀手,也就没了顾虑,使的全是进手招数,凌厉狠辣,竟然不落下风。 蓦地“咔嚓”一声,一条枝干禁不住摧折猛地折断,正好砸落在一个青衣人身上。阿遥抓住这个进手机会,借势旋身破空一刀,要卸掉他一条手臂。 只听得铁器交击迸响,青衫被拉开一道大口子,那赶尸匠却毫发无伤。 从裂口处露出他严实包裹在风袍下缠满铁藜棘的身体,半指长的三棱刺全部深深陷进肉里,伤口流出的血液早已凝固成乌黑的硬块结在尖刺上,触目惊心。 这是九黎教的死士。他们自愿身受酷刑,一直处在将死不活的境地,把死而未僵的身体献祭给教廷,作为最精锐的杀人工具。他们是真正的活死人,没有喜乐知觉,只服从主人的支配。 阿遥猛然醒悟过来,她眼前的敌人还只是一层面纱,而真正的对手还潜藏在雨雾深处,冷冷地窥伺着一切! 雨势大起来,眼看着又要密成一片,阿遥的耐性渐渐到了头。 孤身应战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鏖斗下去,即便不被生擒也未必能全身而退。底下的藤萝已经枯萎了一半,僵尸们仰头长声咆哮,就要挣脱绿色海洋的束缚。 三个九黎死士如同机括内的齿轮紧密配合,相辅相成,死死封住阿遥的攻势。他们合围扑向阿遥栖身的树巅,刀花绽放,几道割面劲风激射而出。 大树轰然倒塌的瞬间,阿遥足尖一点借力凌空跃起,在就要陷入对手包围的刹那错转身形,雨燕般剪回去,倒勾在扎扎滚落的树上一荡,往后腾身翻去。 随着大树的连根倒砸,雨声大作,隐隐间杂着雷霆隆隆奔涌之声。这声音仿佛千斤巨石碾压着滚向头顶,震动山野,将要轧碎天地间的一切。 大山剧震。幕天席地卷来的不是奔雷,而是山岩泥土崩裂剥落发出可怕的巨响! 山体在他们面前猛地倾颓,千万斤泥浆砂石势如奔马冲积而下,沿途推平树木草皮,俨若鬼神挥斧。 只是一眨眼,滚滚泥石流已经遮天蔽日扑至跟前,像十丈高的巨浪狠狠拍下! 茂密的蔓菁大大延缓了僵尸们的动作,在它们被黑暗埋没的最后一刻,只看见阿遥几个起落远远隐没在枝叶间的黑色身影。 远处闷雷般的巨响渐渐平息,行商们靠在枝叶依然摇晃不止的树干上惊恐地对视。 山洪、暴雨、蔓草这些东西在一个苗寨少女的手中竟然发挥出了如此巨大的威力,不可想象的自然力量有如鬼神亲临,在开天辟地的威严中震慑各怀鬼胎的外来者。 天色沉下来,猫捉老鼠的游戏已经耗去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危机四伏的蛮荒森林里,夜行的猛兽开始苏醒。它们在深远的地方引嗥,来回踱步,低沉地喘息,舔舐着爪牙。 六 云顶寨里面千灯万盏,辉煌通明。 复道行空盘桓回绕,翠竹构建的城寨仿佛青青的蛛网交纵连亘、向四方辐射,最终又殊途同归汇集到一点,笔直地伸向寨子中央青石广场上高高筑起的祭台,跟之前人死楼空的虎牙寨相比,无异于天壤云泥。 “这里是不是有什么庆典?”文徵安从安排给他休息的小屋里走出来,扶着翠色欲滴的绿竹横栏眺望已经架起篝火的祭台。 阿遥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逗弄一只肥大的蝎子,就像长安的侍女们逗弄一只小狗或者金丝雀。 她点点头:“大蛇祭正式开始之前一连好几天每个寨子里面都要先办祭祀请神,不然的话大龙神觉得对它不恭敬就不来了,大蛇祭也办不成。” “不来了?”文徵安觉得这里的神灵还真是像小孩子一样会耍脾气,不过他记得乌老大的警告,再没有接着问下去。 “想不想去看,想不想去看?”阿遥突然来了兴致,兴奋地望着文徵安,“有米酒和漂亮姑娘,很多人围着火堆跳舞的!巫师请神要爬刀梯,你们外面的人肯定没见过!” 看阿遥说了一大堆她认为有趣的事情想诱惑自己答应去看祭祀,文徵安实在不好辜负她的期待,轻轻点了下头。 天黑尽的时候,所有的火把都点起来了,跳动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就像远古壁画上描绘的狂欢盛宴。 空气里满是米酒飘逸的香气,碧绿连绵的翠竹屋寨和语笑盈盈的娇美女子把将近一个月都在莽莽丛林里打转的行商们看得目眩神迷。 围绕着篝火载歌载舞的男女把他们带出了恐惧的阴影,他们很快也沉浸在这无边的欢闹里,围在火堆旁边看着舞姿翩跹的少女起哄。 受够了面目可憎的僵尸,娇美如花的姑娘端上的米酒即便是下了蚀心腐骨的毒药,汉子们也能眉头不皱地一口饮尽。 乌老大也不勉强,放开了忌食忌饮的禁令,任凭手下的伙计们在难得的欢愉中玩闹。 “怎么一个人坐在这,不去跟大伙一起?”文徵安在广场边上远离人群的角落发现了独自坐着的石周。他一直低着头,冲着石板缝中长出的一茎绿草出神。 “文少爷。”石周抬起头,他努力想要笑出来,然而最终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沮丧的表情。 “还在为白天的事难过?很多事情,虽然很努力了,但还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啊。” “文少爷有没有很后悔的事?”石周的声音小得就像自言自语。 “……后悔……” 被塞外黄沙掩埋的女人、手臂上渐渐浮现的蛇纹、滴血的弯刀、被割断喉颈的骆驼、散落一地的水袋在脑海里飞速却清晰地闪现,文徵安觉得自己的胸口猛地凉了一瞬间,好像有一只手将冰冷的利刃扎了进去。 他摇摇头:“有些事,很后悔。” “人一辈子都是这样,开弓不能回头,”文徵安望着拥挤的人群,转头去看身旁的小伙子,“心里有事?” 沉默了很久,石周终于抬起头:“就是今天那一眨眼的时间,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十几年都过得跟蠢猪一样,可是再也没有办法弥补了。” 文徵安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悲伤,可是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宽慰这个心思细密的大孩子,只好按按他的肩膀。 “文少爷你知道吗,老王,他是我亲爹啊,”石周狠狠擦了一下鼻子,“他带我出来,就是不想我窝在乡下地方一辈子没出息。” 文徵安觉得自己的手再也按不下去了,石周失去了自己的父亲。父亲是什么?一个风雨里面会永远挡在前面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他了。 “我是跟娘姓的。我爹当年跟我娘相好的时候有的我,可是我娘家里不愿意把她许给一个无家无业的穷小子,我爹一发奋就离开家乡到处闯荡生意去了……我娘没等到他回来就病死了。”石周使劲掐着自己的肩膀,忍着不放声哭出来,“我原来一直都觉得他对不起我娘,没叫过他一声爹。今天才发觉自己傻得厉害。” 石周捂着脸,无声地笑起来,可是从指缝里涌出来的全是泪水。 “文少爷知道商队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吗?” 克制住抽噎的小伙子突然平静下来低声说。 “什么?”文徵安心里一动,不安的苗头。 祭台下面一人高的大铜鼓被遍身画满狰狞兽头纹的巫师敲出雷鸣般的声响,人群一下子沸腾起来,声浪淹没了石周的说话。 “那种东西……”文徵安脊背发寒,震惊于石周说出的事实。 “我就是不甘心,什么东西能让我爹把命都赔进去,居然是……”石周苦笑,“乌老大这种人,只要知道我偷看过商队的箱子是不会放过我的。文少爷你是好人,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莫名奇妙地把命丢在南疆。” “这是真的?” 石周一点头。文徵安看到他脸色惨白,知道自己也不会好多少:“商队的事你管不了,走完这趟,就回长安谋别的生计,不要再沾染这种事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老王也只是想看到自己的儿子平安度过一生吧?” 祭祀已经正式开始,阿遥在人堆里踮起脚尖左顾右盼,终于在广场边上找到了文徵安的影子。她欢呼着飞跑过来,拖着他便往人群里面去。 “我怕是走不完回长安的这一程了……” 文徵安被女孩儿柔软的手紧紧牵着,他听出石周话里面还有别的意思,努力朝刚才的方向看去,但是在密集的人群里面太多人挡住了他的视线。 阿遥正拉着他向着人群中心走去,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围城,把他们隔得越来越远。 在松明的光影晃动下,透过人群中瞬息张开的裂缝,文徵安再一次回过头,刚才石周坐着的地方已经空了。 七 广场上聚集了上千人,作为一个城寨,能有这样的人口规模实在是惊人。自从铜鼓敲响第一声之后,每个人脸上的放纵狂欢都变成了虔诚肃穆的神情。 走到广场中间宽阔的平台前,阿遥松开牵着文徵安的手,和其他娇俏的苗女们一起踏上平滑的台面,百合花瓣般赤裸的双足踩在青石上泛着透明的粉色。 在沉雄有力的鼓声中,少女们轻快地跺脚,篝火的光芒像流动的红色水流,在叮当作响的银铃上跳动。 文徵安回想记忆中的阿遥,那明明只是一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女孩,可是当她围绕着篝火起舞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一个妩媚的女人了。 摇摆的纤细腰肢、风情流转的双眸,她每向人群中望一眼,就有一个英俊的小伙子受到激励似的唱起山歌。 他对自己说这就是南疆了,女人跳舞,男人们放喉高歌。黑暗天幕下野性的张狂剪影。 与阿遥目光相碰的一瞬间,文徵安觉得自己心里什么东西轻轻跳了一下。少女暧昧的眼神在湿润的空气里绵绵软软,如同雨后新发的爬地藤,绕指温柔。 鼓声大起,愈见密集,绕圈舞蹈的少女们动作渐渐慢下来。她们最后向着中央燃烧的篝火礼敬,一步步走下石台,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好看吗?”阿遥偏头看文徵安,小巧的鼻尖上凝着一粒汗珠。 “嗯,真美。” 文徵安不知道阿遥有没有这明白话里的意思,她在她转头看她的一瞬间侧过头去,文徵安只看见少女乌黑的发辫像游鱼的尾巴一甩。 他感觉到一只温暖的小手滑进自己掌心。 周围的火光映照在巫师精悍的肌肉上,他挥舞鼓槌的动作近似于蛮荒狂野的舞蹈,每一记重击都仿佛是打在人们胸口,让每个人在心脏的剧烈跳动中血脉贲张。 这是来自远古洪荒时代的召唤,统御南疆雨林的神祇在黑夜的光与影中苏醒过来,双臂高张从高天上俯瞰自己的子民。 安放铜鼓的基座是描绘着古朴蛇纹的十六抬大辇,十六个高大精壮的青年男子抬着它从栈道一步步登上祭台。 鼓声从未止息,巫师有如君临的王者,在所有人仰望地目光中一次次叩击出震耳雷音。 “这是在做什么?”文徵安小声问阿遥。他远远看见祭台上有高耸的被梯子竖起来,每一级都是由两柄磨得雪亮的砍刀交叉组成,刃口朝上,幽幽泛着寒光。 “这就是刀梯了,”阿遥和周围的山民一样,眼睛里透着亢奋和虔诚的光,“等会大鼓抬上去,巫师就要光脚爬梯子了。” “光脚?难道不会受伤?”文徵安露出惊异的表情。 “上刀梯都是为了祭大龙神,大龙神知道我们对它恭敬,就不会伤巫师血肉,”阿遥笑起来,“文少爷书读得多,可是南疆的事就不知道了,大龙神一高兴,死人都可以活过来的!” “死而复生!”文徵安一怔,脑中瞬间闪过的却是虎牙寨那个可怕的僵尸。 大辇已经升至最高处,巫师猛地跃起,凌空转身! 最后一记鼓槌叩在铜鼓正中,巨响之后千人沉默万籁俱寂。 巫师立在高台之上纹丝不动,背影在火光中如同岩石雕像。 文徵安屏住了呼吸。他能够感受得到空气中那种神圣庄严的气氛,神秘原始的宗教祭典在平静的外表下悄然展露出它潜藏的巨大魔力。 装满酒水的陶缸紧接着被传递上祭典的高台。巫师从中舀出大碗烈酒浇上刀身,最后一碗则向着自己当头浇下。 山民体内一直躁动激昂的火种似乎被点燃了,他们与祭台上的巫师同时放声大吼。 火焰跳动,在几乎失去理智的狂热的山民的吼声中,赤裸上身的巫师攀上了第一级刀梯。 文徵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巫师踩在砍刀锋利的刃口上竟然真的毫发无伤,一步步爬向顶端。 文徵安环视四周,阿遥也高举双臂像其他近于癫狂的山民一样放声高呼,脚踝的银铃在地上踩出急促的细响。 所有人都已沉浸在这盛大的祭典里。 “喝!喝!喝!” 伴随山民的呼喊,巫师已经上到了刀梯的最顶端。他从腰上摘下一只牛角号,向着漆黑无光的漠漠苍穹吹响。 一瞬间火光大亮,广场上的松明像受到了感召一般剧烈燃烧起来。刀梯顶端插着的两只火把甚至燃成了青紫色。 文徵安觉得自己是眼花了。 那两束青紫的火把蓦地膨胀,在空中像两条相互纠缠的蛇,慢慢融为一体——一个身姿娉婷的披发女人! 他觉得自己也要喊出来了,心脏紧张地怦怦直跳——那张脸!那个女人,那个已经被埋葬在漠北黄沙之下的女人! 山民们突然向着刀梯顶端的火把跪拜,有人狂喜雀跃,有人泪流满面。 他们长久地保持着伏地叩首的姿势,慑服于古朴沉重的威严,就像早已存在多年等待着风化的雕塑群。 文徵安被眼前的一切震惊,他突兀地站在伏拜的人群中间无所适从。再次看向刀梯顶端火把的时候,它们已经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还有一个人没有下跪。他就像一团漆黑的影子融在阴暗的树丛里,狂欢的山民们没有发现他,文徵安却看到了。 青衣草鞋,风帽遮住了他的脸,只有乌黑的长发落出来,一直垂到胸前。 九黎教的赶尸匠! 文徵安想出声警告众人,可是他们似乎都忘记了身边一切的存在,依旧虔诚地膜拜着那两只早已熄灭的火把。 青衣人显然也注意到了文徵安,他一低头,转身退入深林。 虽然风帽挡住了他的脸,可是文徵安感觉他在低头的时候冲自己笑了一下。 不安的种子像是南疆湿热丛林里的蕨草一样在文徵安心里飞速生长。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不单是因为这个诡异的微笑,而是整个商队,在这样盛大的祭典上,其他人竟然一个都不曾出现! 火光划过,大雨毫无预兆地倾盆而下,整座苗寨的松明灯火同时熄灭,无声地没入了黑暗。 文徵安看不见其他人,也看不见自己。他伸出手,只听见上面滴下大粒的雨水向地面砸落。 人声止息,天地间的死寂只有雨线联结。 有没有人。 ……有没有人? 文徵安在一片浓黑中大喊,声音被周围的雨声吞没了。 他想起阿遥应该在自己身边,摸索着想要寻找到那个纤小灵秀的女孩,却只能触碰到冰冷的雨水。 一团青紫色的火焰在他面前燃起,幻化成那个披发跣足的女人。 “……阿青。” 女人袍襟披风,衣袖鼓张。她从雨中款款走来,曲线曼妙的身体诱人地扭动。她在文徵安面前站定,用虚无的手抚摸他的面颊。 “对不起。” 文徵安知道自己的眼角淌下泪来,它们在落地之前灰飞烟灭散入虚空。 “你终于来了。” 女人的声音比空气中游移的丝线还要轻细,围绕着文徵安来去盘桓。 火焰再次从她脚下腾起,焚烧着女人的身体。无数疾速下落的雨滴穿透她的身体,簌簌冲刷黑暗中的青石地面。她的面容逐渐与另一张脸重合,融化在一起。 文徵安抱紧了火焰中的女人。 八 “文少爷……文少爷?” 文徵安的怀里,阿遥小小地挣扎。 她在参拜龙神的仪式过后发现身边没了文徵安的踪影,几番寻找之后才在寨子边角处的灌木丛里发现了他。那个时候文徵安已经失去神智,向着空气中并不存在的人说话。 “文少爷怎么会走到这里来的?”阿遥脸上有疑惑的神情。 “……我……我一直都站在原地啊?”文徵安扶着额头,脑袋痛得几乎要炸裂,似乎刚才那些雨浇在他头上已经结成了冰,“雨太大,我记不清了……” “雨?”阿遥奇怪地说,“天气一直很闷,可是没有下雨啊。” 文徵安猛地一惊。云顶寨的竹楼上下灯火通明,人们在庆典的欢愉气氛里往来穿梭。 他一闭眼似乎又能听见铺天盖地的雨声了:“我……可是……刚才的是什么?” 阿遥谨慎起来:“难道说……文少爷你刚才见到大龙神了?” “龙神?” 刚才的女人明明是……她怎么会是龙神? “刀梯顶上燃的火是大龙神开给它子民的一扇门,从火光里面可以看到大龙神的影子。” “它的模样……?” “在我们窥探它的时候,大龙神也审视我们的心,每个人看到的大龙神都不一样,它会变成我们心底藏得最深的那个人。”阿遥说,“第一次受到大龙神召唤的人都是像你这样,头痛得要命,忘记自己做过的事。” “……” 文徵安看出了阿遥欲言又止的神情:“还有别的事情,对吗?” “照理说能看见大龙神的,只有我们身上种了巫身蛊的教民,而且……”阿遥停顿了一下,犹豫着,“刚才你叫了一个名字……” “阿青,是吗?”文徵安用力地揉着眉心,想把隐痛压下去。 “……阿青……是我姊姊的名字。” 记忆倒回到火焰熄灭的瞬间,两个女人重合的脸。 “长得真像。”文徵安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在见到阿遥的时候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猜的不错,阿青的巫身蛊在我身上,”文徵安记得阿遥说过蛇教的复仇习俗,“……要杀我给你姊姊报仇吗?” 阿遥摇头:“不会的。阿青姊姊跑出去就是背叛了蛇母娘娘,就算你不杀她,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自己动手的。” 蛇教内部实行极其严厉的惩罚制度,所有背叛者都将受到同伴的唾弃,除非得到蛇母的宽恕,追踪和暗杀将会持续到背叛者被彻底抹消的一天。阿遥说自己会下手杀死姐姐绝非妄语。 “刚才祭典上的山民都对龙神十分虔诚,阿青又为什么会背叛蛇教?” “阿青姊姊是蛇母娘娘专门挑出来炼蛊胎的,可是遇上她男人之后就她翻悔了。就算被罚种上血蛆蛊,也天天跟那个男人腻在一起,把蛇母娘娘交代的事都不放在心上。后来那个男人突然就抛下她不见了,阿青姊姊伤心得要死,才答应回来蛇母娘娘身边。走到黑水泽的时候,一个骷髅跳起来咬着她的脚不放,黑黢黢的眼洞里还哭一样地流血,这个时候阿青姊姊才认出它来。它就是那个男人,被丢到沼泽里面憋死了,可是怨气还在,一直到阿青姊姊从他头上踩过去,才憋起一口气跳出来跟她相认。阿青姊姊知道男人是被蛇母娘娘杀了,抱着那颗头骨又哭又亲,发誓要给她男人报仇,就跑了出去,再也没回来。”提到姊姊的事,阿遥还是掩藏不住低落的情绪。她抱着肩膀发呆,尖尖的下巴磕在膝盖上。 “蛊胎……是血蛆蛊种在女人身上十个月之后长成的东西吧……只有十个月的时间,阿青会怎么报仇?” 血蛆蛊是一个巨大的诅咒,每过一天,宿主身上的血肉便会被它吸走一分。蛊胎与普通巫蛊最大的不同之处,便在于它的炼制方式——以血蛆蛊为引寄生于女子,历十月,再如人类婴儿般诞出母腹。 这样的怪物,出生的那一刻便已食尽它母亲的精血。 “蛇母娘娘是南疆所有巫蛊和毒蛇的主人,阿青姊姊要与她为敌,一定是去找蛇教的圣地了,”阿遥似乎很忌讳那个词,“龙冢。” “龙冢?” “就是埋葬大龙神的地方。只要能够去到那里,就可以得到遗留的神力。有人说在深海里,有人说在山洞里,也有人说沙漠在下面……可是从来没有谁找到过,”阿遥叹口气,“阿青姊姊是恨得太狠了,才会被自己的怨气支使着在死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终究是因为仇恨吧?”文徵安低声说,“刚才祭祀的时候我看到九黎教的人了……在虎牙寨那天晚上我们见过的,赶尸匠。” 阿遥似乎并不吃惊,只是蹙起眉头:“他们果然阴魂不散!我在虎牙岭遇见的那三个只不过是他摆上台面故意给我们吃掉的小卒子,现在躲在背后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要出来了。不过能用这种手段的人,只怕也不好对付……” “你真正该提防的,是你身边的这个男人才对吧?”一个声音幽幽地说。 潮湿的空气变得更加厚重,成团的浊雾笼罩了两人,将他们眺望广场上等火的视线隔断。 有声音从四周传来,隔着云雾,极远极缥缈,在阴沉的夜色中带着诡谲的融融暖意。 阿遥的右手下意识搭上后腰别的短刀,沉下重心警惕地四下环顾,只有满眼的白雾。 那声音忽地已近到二十步之内,变成了戏谑的轻笑,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围着两人兜圈子。 “你忘了你阿青姊姊曾经发下的毒誓?就算死了,她的血也要附在别人身上,回来报仇,让蛇母的如意算盘落空。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白雾里的人像风一样飘到阿遥身后,贴着她的脸颊低语,而后又烟气一样退开。 她游蛇般绕过文徵安身侧,在他耳畔悄声笑道:“现在她回来啦,她的血溶在这个男人身上,把复仇的种子又带回南疆了。” “是你,”沉默着的文徵安突然开口,“我记得你的声音。那天在我梦里面说话的人就是你,不要再玩把戏了。” 笑声戛然而止。 “真是个细致的年轻人。” 披发跣足的女人摒开烟幕,足不点地地缓步而来,所到之处雾气都畏惧似的迅速退散。 “你是……!”女人的面容在文徵安眼前浮现出来,他在巨大的震惊中扭头去看阿遥。 “……阿青姊姊!”阿遥瞪大眼睛看着那张熟悉的脸。 “阿青?”萦鬼轻轻摇头,“那只是一个死去很久的可怜女人罢了。我是萦鬼啊,黑水泽里面所有死人的怨气。” 萦鬼是山民传说中由无数怨气凝聚成的鬼怪,拥有自己的意识和人的形态,是蛊妖的一种。 它们被看做龙神的侍从,会迷惑那些误闯南疆的旅人,将他们引到黑水泽中沉入烂泥。它们同时也承受着那些死者的怨恨,被诅咒永远在雨林间徘徊没有归所,只能依存在空气中映照别人心里的幻象。 文徵安警醒:“那你为什么又会变成阿青的模样?” “龙神的侍从,当然只有遵从龙神的意志。你向龙神敞开了自己的心,在祭典上看到自己的喜乐悲伤与恐惧,我只是为它传达的媒介。”萦鬼幽幽地叹息,“可是谁甘心一辈子给那些死人的怨气捆在一片寸草不生的烂泥滩上,烟雾一样不死不活地守着一堆枯骨,还只能长成别人的样子?” 萦鬼的话里面仿佛套着一个阴谋的端倪,它隐藏在南疆雨林的深处,像蜘蛛一般慢慢伸开肢体编织狩猎的巨网。 “本来我要找的人是阿青呢,可是她身上的蛊虫都跑到你的血水里去了,所以呀……”萦鬼双手环上文徵安颈项,仰望着那双安静的眼睛诱惑地说,“拿你全身的血给我炼蛊胎好不好?用蛊胎祭出大龙神,我可就再也不怕那个恼人的禁咒啦。” 短暂的对视之后,一阵阵晕眩感向着文徵安袭来。全身的血似乎被推动着,温温地涌动。 “你想干什么……住手!”阿遥突然出声大喊。她知道游荡在黑水泽的萦鬼是怎样诱惑生人的,只要对着它们的眼睛看上那么一眼,甚至会觉得天地翻覆。 “你的刀子和毒蛇对我可不管用,”萦鬼冷笑,“你祭拜大龙神,却要学你姐姐的样,为一个男人与它的侍从为难吗?” 阿遥一向伶牙俐齿,眉头一皱,马上顶了回去:“我们蛇教只拜大龙神,敬蛇母娘娘,还没听过有谁给萦鬼献血祭的!我敬重寨子里的老人,难道连他家的狗也要当作长辈吗?” “嘴巴太厉害,可是会被仇家种上专吃舌头的蛊虫子哦?”萦鬼并不愠怒,妖媚地笑着说出威胁的话。 “我们尊敬龙神,可是我们的寨子并不欢迎媚人的蛊妖,”黑暗中传来男人阴沉的声音,有人举着松明走进树林,“即便它是龙神的侍从。” 青铜打成的骷髅面罩遮住了他的面容,赤裸的上身用艳丽的色彩描绘着眦目兽头纹,让他看起来仿佛从阴影中走出的鬼神。 借着晃动的火焰,文徵安认出他就是刚才祭典上的那个巫师。 “现在像你们这样对蛇母忠诚的人已经不多了吧,”萦鬼轻笑着叹息,“‘蝰龙’和‘狼蛛’已经背叛她了不是吗?九黎教这个时候潜入南疆,可正是算准蛇教现在势力削弱不如从前呢。” “收拾一个赶尸匠还是绰绰有余!”巫师手中松明的火焰瞬间大涨,腾空四尺,如同一条狂躁的赤蛇在空中扭曲着身体。他左手举过头顶,猛地抓住不安的火焰! 燃烧的烈火在巫师指缝间疾跳却不能烧伤他的皮肤,暴涨的火焰在他手中慢慢被拉成一道弯曲的弧线,整个火把变成了一柄带火的炽热镰刀。 “来者现身!” 巫师挥动火镰猱身扑向林中的一团黑暗。 被拦腰截断的巨木带着火焰滚落,微弱的光亮射入阴影,有什么蛰伏的东西一闪而过。 “我来之前听说枭眼巫师甚至能看清十里之外一只流萤发出的微光,还以为是讹传,如今看来,是我大意了?” 那个人低笑起来,声音沙哑干裂。 衣袍摩擦的窸簌声轻响,来人从十步以外的黑暗中缓步走来,随着他的步幅一阵叮当铃响。 他的面容隐匿在风帽的阴影下,袖口银线绣的火焰徽记忽明忽暗反射着亮光。 “……九黎教的青教宗!” 阿遥面色一变。九黎教教主之下有赤、青、玄三教宗,三个教宗各掌三部教徒,都不是泛泛之辈。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南疆会出现受人操控的僵尸、为什么会同时出动三个高阶死士——九黎教的青教宗现身南疆,目的绝对不只是要简单地杀光一个寨子的山民而已。 “九黎教,青部,宗长秋覃。”他踏前一步,用低沉沙哑的嗓音报上名号。 阿遥牵着文徵安的衣角,两人在无形的压迫下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怎么,九黎教也来趟这滩浑水?”萦鬼睨视着青教宗,眼神冰冷。她没有实体,只是凝在空气中的蛊妖,如果秋覃当真要发难却也无法抵挡。 “九黎与蛇教结怨数百年,往来攻伐不断,何曾有过干戈止息的一日?”秋覃淡淡回答,“现今蛇教分裂,蛇母想要借助龙神的力量压制叛乱,这对我们来说的确是良机。” “千方百计从中作梗,原来你们还是畏惧大龙神的力量。就算尊为青教宗,只身深入南疆,就想讨得便宜……还没有吃够黑水泽的苦头吗?”面罩遮住了巫师脸上的表情,却掩盖不了他杀气腾腾的语气。 黑水泽里面只有一块硬地,周围都是陷人坑,不知道的人走不到一半就要被吸进烂泥洼里憋死。 “今年大蛇祭的场面可真是难得的大,接着还要演什么好戏呢?”萦鬼一步步退向浓雾深处,消隐。她只是想趁着两教相争从中渔利,没有必要跟两边的势力起冲突。到了黑水泽的泥沼深处,她才是手握全算的人。 “大概会闹得天翻地覆也说不定?”秋覃饶有兴致地接过话头,“蛇母式微了,这次两教的恩怨总该有个了断了。” “哼,说得还真吓人,”阿遥冷笑道,“你带来的僵尸都捂在山洪下面没准已经烂得只剩骨头,一个光杆将军,好意思大言不惭硬着腰板对别人耀武扬威。” 巫师将舌头抵在齿间发出轻微的“嘶嘶”声,极轻却极清晰。 随着他的召唤,头顶榕树粗大的枝干上无声地垂下几条手腕粗的大蛇,吐出长信,注视着青袍的男人。 这些大蛇不知道吞了什么,拖着沉重的腹部挂在树上。当它们静止不动的时候看上去就像树木粗大的气根,极少有人能够在夜间分辨出来。 巫师身上的纹彩蓦地发亮,变换着五色,磷火般流动。巫师沉下重心深吸一口气,疾风般掠出去,火镰在他手中像一条绷开的弓弦。 “走!”阿遥拽了拽文徵安的胳膊,向他使了个眼色。虽然口头上气势不小,她也不知道枭眼巫师独自面对九黎青教宗能够支持多久。 “……” 青教宗注视着从眼前逃走的两人却依然无动于衷,似乎浑不在意逼近的巫师,和蓄势待发的大蛇,唇边又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黑沉沉的天,无星无月,寂静的林中火影乱舞。 九 寨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声。篝火松明还亮着,酒水和烤肉好端端地放在地上,只一转眼的工夫,舞蹈狂欢的山民都不见了踪影。 这绝对不是平静祥和的兆头。 阿遥赤足踩在竹楼上,步子轻得像猫,文徵安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空空地回荡。他不由得想起在虎牙寨的那个晚上和青教宗脸上的笑意。 这些回忆像深藏的幽灵,盘绕在他心里面挥之不去。 商队落脚的大屋里面没有火光,黑漆漆的看不清状况,文徵安屈指在门上轻轻一叩。 没有回音。 他紧张起来,猛地推门而入。冷风低啸中长刀已经压上喉头。 “文少爷!”对方认出了文徵安,赶快撤掉家伙。 “怎么回事?”借着刀身上反射的亮光,文徵安看清了对面站着满脸是汗的乌老大。 乌老大把文徵安和阿遥让进屋,探头四下一张望,把门闭紧:“刚才还热闹欢腾的,一眨眼工夫寨子里的人全不见了!这事透着古怪……弟兄们在虎牙寨吃过亏,不敢放松。” 文徵安看不清屋里伙计们的脸色,但是听着这些沉重的呼吸,他也能猜出黑暗中每一双眼睛里的惊恐。 广场的方向突然传来带着哭腔的呼救声。文徵安和乌老大几乎是同时扑到窗边,透过细小的缝隙小心查看。 那个人看打扮应该是商队的伙计,他跌跌撞撞地奔向高处的竹楼,连鞋都跑掉了一只,不时张皇地回顾。 在他身后上百个腐臭的僵尸穷追不舍。 那个伙计已经被吓傻了。他手脚并用爬上光滑的竹梯,慌不择路一直朝高处逃向广场上的祭台。 竹梯阻拦不了僵尸,它们始终咬在伙计身后几十步的地方,直到到达最高处后他再也没有退路。 僵尸还在步步紧逼,那个伙计面前只剩一架锋利的刀梯。 他没有办法,恐惧让他的神智混乱,在僵尸群逼近到二十步之内以后他开始嚎啕着登上刀梯。 可是南疆的龙神并不庇护打扰雨林平静的外乡人。当他用力握紧交叉的刀锋往上爬的时候,他右手的四根指头掉了。刃口整齐地切断了伙计的手指,只给他剩下光秃秃的肉掌。疼痛还没有侵袭他的神经,只有梦幻般的麻痒感觉,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仅剩拇指的右手,全身的血忽地涌上头顶。 僵尸还在靠近,伙计再也没有退路了。他换左手挽住砍刀,提口气还要往上爬。 右脚踩上刀梯的一瞬,前半个脚掌立刻被切掉,可是他不敢停,拼命向着刀梯更高、更锋利的地方爬去。 刀梯变成了一座高耸的绞肉机器,带着温热血液的断肢不断从刀梯上滚落,伙计每向上一步都把自己朝死亡线推进一分。 而成群的僵尸则聚集在刀梯下,抬起头用它们早已朽坏的眼睛仰望垂死挣扎的伙计,等待着。 绝境之中那个伙计似乎被激发出了超越平常的坚强意志,可是这种意志最终变化为终结的刑具,让他把自己送上锋利的刀梯,被割成血肉模糊的一团。 远远的,火光里一大块东西从刀梯上跌下来,摔在僵尸中间发出沉重的闷响。 文徵安移回目光,他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心中一阵恶寒。 在恐惧和绝望中死去,这就是青教宗秋覃浅笑中代表的含义吗? 阿遥小心蹭过来牵起他的手,掌心同样在发汗。 “这样下去是等死,”乌老大放小了声音,但他话里的还是恐惧清晰地传进了每个人的耳朵,“一直待在这里面是自己困死自己!” “老子出去跟那些死尸拼命!”已经有伙计被逼红了眼,抄家伙冲地上狠劲一拄。 “谁他妈想找死的,老子第一个成全他!”旁边的人按住他,咬牙切齿,“自己死了不打紧,莫连累别人也罢命丢了!” 乌老大揣测着眼下的形式,试探阿遥的口风:“这两教之间的事情我们外人无意涉足,可是眼下又遭了这样的大难……不知道有什么应对的方法?” “我一个小姑娘家能拿得出什么办法,”阿遥随口敷衍,她不喜欢乌老大看人的眼神,冷飕飕的像底下压着冰,“大家要是愿意就跟我一起到黑水泽去,蛇母娘娘在那里主持大蛇祭,不会放任九黎教的死人横行霸道。” 行商们在黑暗中彼此交换眼神,最终乌老大狠狠一点头:“好!姑娘指了条生路,弟兄们该卖命上道了。弟兄们刀拿稳嘞,是死是活全看这一回了!” “石周呢,怎么不在这里?”文徵安没有在行商中发现石周的身影,小伙子最后的那句话让他心中不安。 “之前跟文少爷出去,就一直没回来了……会不会……会不会……”搭腔的伙计猛地刹住话头,刚才那毛骨悚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通往竹楼的栈道上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咚……咚……咚”沉重又缓慢,好像是有什么人摔断了腿,正拖着断肢艰难地挪动,在竹道上发出闷闷的摩擦声响。 缩在角落里的一个伙计咽了口唾沫,小小的声响听在屏息凝神的同伴耳朵里像是在打雷。 所有人都希望屋里的黑暗能浓酽一些,再浓酽一些,最好能变成一块厚实的布料把自己包裹起来,好躲避那些腐朽的眼睛的搜寻。 十步……五步……三步……两步……一步…… 让人发怵的脚步声没有停下,它直接经过了门口,向着栈道的更深处走去。 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渺然,伙计们绷紧的神经撑到了极限,他们脱力地靠上隔墙,背心已经被冷汗浸湿。 “咚!”重物砸落在门外的走道上,敲得所有人血气上涌。 靠近门缝的伙计吊着胆子看出去,全身一震,止不住地哆嗦:“是、是……是……!” 他慌乱地向众人挥手,语无伦次。 空气中蓦地腾起一股浓重的骚臭,那个伙计竟然被吓得尿了裤子。 “没用的东西!”乌老大被他搞得毛躁起来,揪起领口将他掼到一边,匍匐着接近门缝。 “死人!”乌老大恨恨地,还是没能压住脸上变色。他厌烦地回过头去教训刚才的伙计:“早他妈的不尿干净,现在倒洒一泡黄汤。那些东西要是闻着味儿来了,第一个把你扔出去!” 从乌老大转身让出的空隙里,文徵安透过门缝看到了那张死人脸。 他心底的预感又一次应验了。石周歪着脖子躺在门外,身体早已冰冷僵硬。栈道上火把的亮光照出他颈下结着血块的巨大伤口。 从南疆回长安的路,石周是再也走不完了。 文徵安转过头去。如果再看到石周失去神采的眼睛,他大概会被那个潜藏在自己身上的奇怪情绪支使,去揪起乌老大的衣领质问他对石周之死态度冷漠的原因。 “嚓——”竹楼上用作铺地板的一根竹管忽地破裂,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手脚都放轻点,别挤在一块儿。踩穿了楼板掉下去,没准儿就落在僵尸堆里。”聚成一团的伙计里面有人抱怨。 “哎哟……刚才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哪个还敢乱动一下,”另外一个小声嘟囔,“什么鬼东西,坐着还硌屁股……” 不只是他,很快所有人都坐不住了。竹屋的楼板下面有东西正慢慢往上顶,力道越来越大,渐渐地块地板都发出不安的咯吱声。 一只铁钩般尖利的手爪穿破隔板突兀地伸上来,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人们惊恐地退开,紧贴着墙壁站立,看见那只非人的手爪慢慢缩了回去。 僵尸嗅到了活人的气味,奋力打烂楼板朝上爬。更大的力道开始冲击楼板,破裂的窟窿周围又有几处被抓开了缺口。 “我他妈跟你拼了……拼了!”几个吓疯了的伙计拔出长刀狠狠朝僵尸伸上来的手爪斩落,砍下来的断肢在伙计们刀下很快被捣蒜泥般剁成了肉酱。 依然没有人敢推开大门冲出去,行商们绝望地困守着小小一间竹屋,地板上千疮百孔窟窿成片。 将近一盏茶的工夫,僵尸的攻势慢慢平息下去,杀红了眼的伙计拄着家伙喘粗气:“怎么不来了!怎么不来了!” “听!”文徵安示意其他人不要出声。 “沙沙沙”的细响清晰起来,像风吹动叶片相互摩擦,又像无数毒蛇游曳着经过地面。 这声音如同潮水缓缓上涨,漫到行商们脚下时,地板破裂的孔洞中开出了几星小花,竹管的缝隙之间有叶片生长出来,仿佛整座屋子都活了过来,散发着旺盛的生命力。 声音的潮水还在上涨,它很快升到屋顶,连墙壁上都开始有细细的藤蔓抽茎蔓延,一点点覆盖竹楼四周。这些柔软的植物就像一道坚实的屏障,隔开了外面的威胁。 “这是蛊、这是山民的化生蛊啊!”有经验的老伙计喊了出来,“有救了……有救了!” 从广场的方向传来低沉的牛角号,阿遥霍地站起来:“是进攻的号角!寨子里的人都回来了!” 伙计们急切地涌到窗边,拨开垂下的藤条伸长脖子朝号角传来的方向眺望,脸上满是期冀。 所有男人都已披上藤甲、腰间插着铁刀,在树枝间呼啸着跳跃、攀援;女人们驱赶着尾巴系上火绳的水牛,高举火把冲向肆虐的僵尸。 僵尸没有智慧,在山民的围攻下很快聚集成一团,仅仅靠着杀戮的本能负隅反抗。 狂怒的水牛冲入僵尸群,只有这样雄健的力量才能正面对抗那些可怕的怪物,牛吼声中,山民双手高举铁刀在头顶交击,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们复仇式的反攻真正开始。 借助疯长的植物,山民们猿猴般轻巧地在林间跳荡,躲避僵尸攻击的同时向它们投掷灌满牛油的陶罐。 牛尾上的火绳碰到飞溅的油星,立即引燃了成片的火海,熊熊烈焰之中嗜血的行尸走肉被灼烧出焦烂的恶臭。 “头儿,现在那帮死人跟土苗子正乱着,咱们不如……”一个伙计还算镇定,偷偷碰了碰乌老大。 “嗯……”乌老大沉吟着,小心斟酌着与阿遥交涉,“现在云顶寨外敌当前,咱们一伙走生意的也谈不上什么助力,不如赶快闯到黑水泽去,请蛇母她老人家来主持大局……” 乌老大话音未落,屋门被人猛地撞开,行商们警惕地同时回过头,手上握紧了兵刃。 一个满身血迹的人逆光站在门口,身上依旧止不住地往下滴血。 他只剩一条右臂死死捂住血水喷涌的伤口,若是常人受了这样的重伤只怕早已不省人事,而来人居然还能发力破门。 “枭眼!”阿遥从未想到这个悍勇的巫师在秋覃手下也会受到如此重创。巫师身上全是滑腻的血,她只能胡乱替他捂住伤口。 “把它们带到黑水泽去,交给蛇母娘娘,”巫师还能硬扛着说话,他向阿遥示意身后的几条大蛇,它们在与秋覃的对峙中奇迹般地没有受伤,“要提防萦鬼。” “是。”阿遥郑重地点头,“你留下来么,还是跟我们一起走?” “我留下来,”巫师身上渗出颗颗豆大的汗珠,虽然看不到面罩之下他的表情,但是人人都能感受到他所忍受的巨大痛苦,“我们的土地和村寨需要用大龙神子民的血液来守卫!” 一〇 云层吸饱了水,乌沉沉地压在头顶上,眼看着一场雨又要下下来。 铅云偶尔裂开一条口子,几道细碎的阳光便从缝隙中散落,在雨水尚未滴尽的绿叶上跳跃,一闪一闪。 空气里填满了浑浊的雾气,蕨草冲破土皮发芽生长发出潮湿的气息,混合着草汁的苦味淡淡飘逸。 阿遥在繁盛的草木间找出了隐秘的通路,盘盘曲曲伸向浓雾里。 越靠近黑水泽植被越稀疏,那是一片荒凉不毛的死地,边缘只零星立着几棵枯朽如柴的老树。它们扭曲的枝干像僵硬的手臂伸向阴霾的苍穹,淤泥中的根基已经沤烂,沉在浅水里静静冒出气泡。 商队的伙计们神情紧张,他们不仅要屏息蹑行躲避九黎教的僵尸,还时时提防着阿遥身边的几条大蛇,害怕这些畜生凶性大发冷不防在自己颈窝里咬一口。 明明是白天,随着一点点深入,天色越来越暗,厚实阴沉的云层仿佛一抬头就能压在人脸上。 “看脚下,趟着点儿走,别发愣!”阿遥走在最前面,雾气已经浓得让后面的人看不清她纤小的身影,“这周围都是烂泥呢,踏错一步,神仙都救不回来。” 伙计们紧跟在后面踩着阿遥的步子往前走,脚下传来坚硬的触感。 沼泽的泥浆中似乎有人用石头铺了条路,每一步一块圆石,不大不小,刚好够落脚。他们就踩在上面慢慢走向黑水泽烟雾朦胧的中心。 前路漫漫,走过的路又很快被身后的浊雾吞没,文徵安看着一步之前阿遥的背影,觉得这样的摸索前进大概永远不会有尽头。 上面流动着一层薄薄黑水的泥浆地突然轻轻耸动起来,像一锅煮溶的粥,缓慢平静地冒着气泡。它们成串漂浮在水上,倒映着周围的影子,啪地破裂。 “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们感觉到了脚下异样的震动,仿佛是沉睡在这片沼泽之下的东西正在苏醒。 细小的水流不断滴落到走在最后的那个伙计身上,他迷惑地抬起头。 异常的水声让文徵安转过头去,看到庞然大物越升越高的隐约轮廓:“大蟒!” 巨大的蛇头俯视着眼前张皇无措的渺小猎物,低低地吹息。 伙计的尖叫陡然中断,大片泥浆在拍击下向着四周飞散。大蟒沉入沼泽,波纹涟漪渐渐止息,一切又归于寂静。 只是在呼吸之间走在最后的人就消失了。行商们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几乎要张破脆弱的血管从腔子里跃出来。 他们急切地想要问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发现巨大的震惊中自己喉头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黑水泽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蟒沼。 土苗祭蛇拜蛇,黑水泽能够成为蛇教的圣地,就是因为这里盘踞着成千上万条巨蟒。 它们的身体太大,甚至难以支持自己在地面行动,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泥沼下,只在水面露出鼻头呼气,静候胆大包天的闯入者。 “来……来、来了……”商队中一个年纪小一点的伙计指着从远处疾速靠近的几条水痕,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鲜血的气味吸引着沼泽中隐藏的大蛇向商队聚集。 无数早已静静环伺在四周的蟒蛇从水面缓缓浮升、从倒垂的藤条上无声地探下头颈,赤红的蛇信在唇边如火焰般跳动,耐心地等候着。 大蟒群的出现逼散了白雾,泥泽中的道路在文徵安眼前显现出来,渐渐清晰。 他们一路踩过来的不是想象中的圆石,竟然全部是白森森的人头骨! 这无穷无尽延伸的通路是一条骷髅道,由如山的尸骨堆积而成,那些沦入蛇口或者陷在泥眼里无法自拔的可怜人从污泥浆中露出的头颅被当做垫脚的铺路石,供千万人踩踏。 毛骨悚然的景象让行商多年的伙计们也无法抑制地惊呼出声。 彻骨的寒意从行商们的脚心升上头顶。 “混账!骗子!”一个伙计指着阿遥破口大骂,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涕泪齐下,“她要我们死……这个女人要我们死!” 他激烈的举动将人蛇之间如一线发丝般紧绷的诡异平衡轻易打破,泥浆飞射中万千长蛇暴起噬人。 如果跌进周围的淤泥,就只剩下陷在里面等待腐烂的命运。行商们现在变成了俎上鱼肉。 大蟒在一瞬间弹射起来,凌空扑向背靠背聚拢在一起的行商,仿佛悬崖飞石。它们沉重的身躯足以压碎人类全身的骨骼,强健筋肉的抽绞拍打甚至能击死一头水牛。 伙计们手中的长刀完全失去了作用,斩在蟒蛇坚实滑腻的鳞甲上只是一歪便会滑开,根本伤不得它们皮肉。 蛇尾如同长鞭带着可怕的风声挥过,一个伙计的脖子应声而断,从折断的头颈中喷出血泉,泼洒在沼泽地里,与泥水混合成诡异的颜色。 所有人都已经顾不得对骷髅道的恐惧,他们踩着死者的头骨发疯一般朝更深处奔去——只有到达坚硬的地面才可能有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这个时候女人柔媚甜软的歌声从远处传来,却不被蟒蛇扑打水面的声音掩盖,像一只猫爪子在每个人心里抠挖。 那些已沦为铺路石的骷髅们在这歌声的感召下如同又获得了新的生命,它们纷纷颤抖起来,上下颌开合着发出骨头撞击的“咔咔”响声,像破土发芽一般慢慢往上顶,挣扎着想要爬出泥眼。 “僵尸僵尸!这些骨头架子也是僵尸!”有人失控地惊叫起来。 流质的泥沼瞬间坍塌,他们脚下是一个八尺见方的台地,带着他们平稳地下沉,抽拉挤压着空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吸卷声。 这是一个古老的机括。它应该已经存在了上百年,由相互枕藉的累累白骨组成,各个环节相互联动,精确地运行。 文徵安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骷髅堆叠在一起,它们的骨头穿插交错再也分不出彼此,完全跟这个可怕的沼泽融为一体。 这些可怜人生前被这个庞大的机括工程榨干了血汗,连死后化作枯骨也沦为埋没在黑暗下的奴隶,负担无止无休的劳役。 一一 泥沼二十丈之下的地底竟然开凿出了古朴宏伟的宫殿,庄严和肃穆中让人像一粒浮在空中的细沙,只能自惭渺小。 长久淹没在地下并没有令这座宫殿失去生机,有粗大的古树生长在地宫深处,它盘曲参差的气根爬遍了石壁的缝隙,像守护巨兽虬曲的利爪将地宫紧紧罩住。 阴沉的光线从头顶一方洞口落下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沼泽中的巨蟒无法通过洞口进入地宫,行商们仰望着雕满古老纹饰的穹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狂喜。 “他妈的这个臭娘们差一点就要了咱们的命!”乌老大揪着阿遥的领口,几乎要一拳向她砸下去。 “我、我没有!” 阿遥平时牙尖嘴利,可是对着凶神恶煞的黑大汉子,她一肚子的委屈也只能化成眼泪在眶子里打转。 “不是你?你们这些南蛮子天天耍蛇弄蛊,那些大蛇还不是你招来的?”死里逃生的伙计们心中的怒火立刻被点燃了,提起刀就要去砍阿遥带着的几条大蛇,“亏得老子命大,不然就给你们这些狗日的供给蛇神打成几块吃了!” “要杀你们还用得着带你们来黑水泽?早在云顶寨就把你们抽筋剥皮了!”阿遥使劲想从乌老大手里挣脱出来,一边不服气地大喊。她不怕行商们手里的刀子,可是那些冤枉她的话让她听了心里发苦。 乌老大凶性上来,一个耳光甩在阿遥脸上:“少他妈废话!你今天要是不把那些蟒蛇都弄走,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恃强凌弱不是大丈夫所为,况且阿遥在虎牙寨的时候也的确舍身帮过我们。”文徵安挡在乌老大面前,抓住他又要一个耳光扇过去的右手。 “文少爷是读过书的人,圣人讲的道理我不懂,”乌老大发了狠,“可是我知道圣人没闯过南疆,要是他来过早就被要了命!生死关头,文少爷还有什么圣人大道可讲?” “有所不为!” 这个一直都温和平静的富家公子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他拦在凶悍的乌老大面前,挡住了就要挥向阿遥的拳头。 “到这个地步,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们么,”文徵安平静地看着乌老大的眼睛,一瞬不瞬,“货箱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能让那些赶尸匠和土民都要我们的命?” “什么?”乌老大猛地一怔,他怒目横眉,却依然只能看到文徵安淡漠的脸。 “二十几个人的商队却带了四五十个人的口粮,其实在遇到僵尸的那天晚上就已经不剩下什么了吧,”文徵安的眼神犀利起来,跟往常平庸随和的他简直判若两人,“什么东西不装密封的木箱却一定要装在透气的藤箱里,逃命渡河的时候还一定要放在马背上,不能给水浸?” 乌老大全身豹子一样紧实纠结的肌肉绷紧了,臂上青筋条条绽出:“你知道了?” “下手杀石周的人是你。”文徵安却不回答乌老大的问话,“僵尸杀人靠的是蛮力,没有抹脖子的阴劲。如果脖子上硬吃它们一刀应该会身首分离;可是我看石周的伤口,却是被人从背后靠近拿匕首贴着颈子划开的。” 他接着说:“因为他在云顶寨的那天晚上看到了货箱里面装的东西,你要杀他灭口。” “没胆不闯南疆,怕死富贵莫商量,”乌老大口气里带着鄙夷,“在官道上都能遇匪,走南疆的生意都是把脑袋系在裤腰上挣活命钱,死个人怎么了!看到死人就吓得不行,与其等着被吓死,不如给他个痛快!” “老王是石周的父亲!”文徵安再也无法压抑自己心中的愤怒。 “妈的,”乌老大狠狠啐了一口,他的凶蛮在与文徵安目光相触的一刹那被彻底打垮,“那些东西是卖给土苗子炼蛊的,从他们手里捞钱走的是鬼**,放在中原是坐死罪的买卖,进了南疆也得提着脑袋,早晚有报应。说是捞够了就大富大贵,可走这趟生意的没一个有善终!南蛮子的蛊炼虫炼蛇,一样炼人!这鬼地方来一次就得把命送在这里。” “知道得这么清楚,我可不好放过你。” 一个女人的声音笑着说。 “蛇!蛇!”几个伙计叫起来,黑暗中无数条粗大的阴影像涌动的海潮一般缓慢逼近,“它们怎么会跑进来的?怎么会跑进来的!” 行商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蟒蛇的包围圈越来越小,四面八方的“嘶嘶”声响得让人发怵。 终于有一条大蛇按捺不住,挺起一人高的身躯倾轧下来,张开车轮大的巨口扑进人群,将躲闪不及的伙计的脑袋整个咬碎。 它尖利的倒钩牙插进血肉里,缓缓蠕动着身躯从肩膀开始一点点吞吃那个伙计的尸体,仿佛一只大口袋从他头顶慢慢罩下去。 文徵安趁乌老大手劲放松的时候把阿遥拉到一边,靠着石壁缓慢悠长地呼吸,调整着自己的心跳。 “文兄弟手上有人命的吧?”乌老大咬牙笑起来,已经改口不再叫文少爷了,“读死书的秀才走不到半路就得死。你这样的身手,没在刀光剑影里打过滚练不出来。” 文徵安抬头望着穹顶上垂下滴水的钟乳石,淡淡笑了,点头:“看出来了?” “早该看出来的,只是文兄弟你长了张书生脸,说话又客气,猜出来了自己都不信,”乌老大摇摇头,“杀个把人老记挂着,觉得罪过了,那是兄弟你有良心。像我们这样的人,几坛子酒干下去,一醉一醒也就忘了。” “那样也很好啊。” 一滴水顺着钟乳石尖落下,不断加速坠向地面。 “作孽十几年,要死在这里了吧?”乌老大脖子上梗起青筋。 蟒蛇们在水珠着地的瞬间一拥而上,抽动庞大的身躯盘缠在失去抵抗能力的行商身上,绞碎他们全身的骨骼。 文徵安被紧紧裹住甩倒在地,腥臭的蛇身越挤越紧,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只有左臂还露在外面徒然抠在鳞甲的空隙里,肋骨似乎都碎了。 他听见旁边的乌老大体内传来骨头爆裂的闷响,只哼了一声,紧接着就再无声息。 他向着虚空中某个方向伸出手,想要拉住一只温暖柔软的小手。 地宫黑暗的角落里一点冷光亮起。 团聚成球的大蟒簇拥着那个身姿婀娜的女人款款走来,她手中举着平静燃烧的磷火,神色漠然。 萦鬼用脚尖勾起文徵安的脸,轻笑起来:“我不杀你,你可有良心呢。” 一二 “你不杀他,却要放干他全身的血去炼蛊胎,这不比直接杀了他更难受么?”说话的声音伴随铜铃的低响慢慢靠近,青教宗秋覃缓步而来。 “胆敢跟到黑水泽来,就那么想死么?”萦鬼不怀好意地微笑,身后千百条巨蟒无声而动,“南疆的事,九黎教还是少插手的好。” “我如若半途而退,回复本教只有以死谢罪。” “你冥顽不灵不知进退,一样是死。” “口出狂言,”秋覃缓缓提起手中的摄魂铃,“你们不过是我放的一只风筝,风筝的线可一直都握在我手里……你以为我一路是靠什么追过来的?我的傀儡不是一直都环伺在你们身边么?” 他手臂猛振,摄魂铃拖出一道符咒般的光弧,蓦然炸响如同满盘珍珠泻地。 似乎是感受到了铃声中的节节催促,阿遥身边的大蛇们拖在身后滚圆沉重的腹部开始蠕动,里面有什么东西正竭力向外鼓胀,越来越疯狂。 它们在剧烈的绞痛中痛苦地扭曲着身体,贴在地面上痉挛地抽打,将身下的石板拍得粉碎。 一只干枯细瘦的手臂终于从里面穿透了蟒蛇的皮肉鳞甲,撕裂开它的身躯,暴露在空气中。 紧接着,硕大臃肿的头颅从里面钻出来,上面鸡蛋大的眼睛从眶子里凸出,碌碌转动,打量着周围,丑陋畸变的脸上露出重见天日的欣喜。 这些只剩下模糊人形的怪物四肢细如枯柴,鼓胀的肚腹透明得发亮,能看见有只肥硕的暗红色蠕虫在萎缩的脏器间游动。它们原本被吞入蛇腹带到这里,现在又血淋淋地爬了出来! “这些尸童身上种了血蛆蛊,为了掩人耳目又被割去舌头拿木钉穿在箱子里,千里迢迢从长安送到这儿,都只靠一口怨气吊着命,其实就是活死人,简直像直接给我预备下的,”秋覃口气里带着嘲弄,“千算万算,到头来却是给别人作嫁衣裳。” 文徵安猛地醒悟:“你们撬开锁,在那些孩子身上做了手脚却不带走它们,原来是要把它们当做寻路的引线。” 他终于明白,从踏入南疆后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至今没有生出来的蛊胎! 按南疆土苗的说法,杀的人越多,怨气越重,炼出来的大蛊就越毒。前前后后这么多条人命,全部都被当做食饵,一点点喂给冥冥之中蠢动的蛊胎。 地宫深处的黑暗中有掌声轻轻地响起。 “很好的想法。” 女人的声音似乎带着嘉许的笑意。 “蛇母娘娘!”阿遥满脸惶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四周的石壁中传出簧片轻微的弹响,随着齿轮转动的声音,隐藏的装置被缓缓启动。 灰尘从头顶簌簌震落,露出无数青光潋滟的晶面水银镜,将缺口射入的光线投满整个宫殿。黑暗瞬间消退,地底亮如白昼。 古树庞杂的根系爬满坍圮在地的巨大石像和破碎崩坏只余基座的祭坛,像经络一样把它们连为一体。 蛇母就从它水桶粗的气根上慢慢走来,身影在光晕中渐渐变得清晰:“九黎与蛇教结怨数百年,什么时候才能够有个终结呢?” 她头上戴着高度将近两尺半的凸花龙纹三叉银角,乌黑浓密的发间沉沉压着四对菩萨头吊链银花梳,半张脸都遮蔽在双层圆缀镂空颤花银冠垂下的细碎春芽花响铃流苏之后,只露出饱满鲜润的嘴唇,让人看不真切。 蛇母只身一人,没有亲随跟从,可是伴着她步步走近,顶上插簪的颤枝碎花瑟瑟轻摆,明丽妩媚中却有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无声推近。 蟒蛇在她的威严之下不敢造次,松开紧缚着阿遥和文徵安的身体,退到一旁。 她在秋覃面前站定,俯身将旁边的一个尸童揽在怀里,细细端详:“你算准了只要制住他们和尸娃娃,我培育蛊胎的计划就不得不退步,这没有错。” “可是这两样东西明明都不在你手里,你却以为自己抓牢了,只会把你自己送入死地。”蛇母说,“尸娃娃在你眼里只是帮你寻路到黑水泽的引线,可是对我来说,这根引线另一头的风筝,才是真正了不得的东西啊。” 秋覃本是要阻止培育蛊胎的计划,却在无形中成为了蛇母的助力,一步步推动它诞生。 他潜入南疆、追踪商队、操尸杀人,终究也不过是一只捕蝉的螳螂,在毫无知觉的时候,背心已经落上黄雀的阴影。 “蛊胎。”秋覃听懂了蛇母话里的隐意,“你放任自己的教民被我全寨杀尽,也只是为了聚集怨气去培养那个怪物!教民们若是知道自己尊崇的主母拿他们的性命献祭给一个本不该存在的怪物,不会心寒么?” “这是大龙神的意志。”蛇母面无表情,“我们会为它呈上它想要的一切。” “得到蛊胎之后你又会做什么呢……寻找龙冢?”青教宗桀桀怪笑起来,阴森得叫人不寒而栗,“可是为什么会有龙冢这种东西——因为你们的大龙神已经死了!你们只是在祭拜一个早就化为腐土的枯朽神灵!” 阿遥想也没想就顶了回去:“你真是脸皮厚得吹牛都不眨眼!” 她满怀希冀地望向蛇母,期盼她的主母娘娘能够说出什么话来狠狠反驳这个狂妄地昏了头的青教宗。 秋覃冷笑着步步紧逼:“那么你还可以问问你的主母娘娘,为什么她的左膀右臂‘蝰龙’和‘狼蛛’会背叛她。蛇母失去了龙神的力量,还有什么资格再把持南疆?” 蛇母保持着可怕的沉默。 “你们的教主猜出来了么?他太聪明,真是一个棘手的敌人。”蛇母竟然不反驳秋覃,淡然说出了令阿遥心冷的答案,“我们的神的确已经不再存在在这个俗世上了。” “娘娘!”阿遥分明能听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她惶恐地跪伏下去,“我们寨子里办的祭典,大家都亲眼见到大龙神降临,怎么能说它不存在于世?” “我们见到的,不过是变幻了外形的萦鬼!你是南疆的主人,就这样愚弄你的子民么?”文徵安靠坐在一截断墙上,质问蛇母。 蛇母对文徵安的问话置若罔闻,她低头仿佛在沉思:“我听说九黎教教主的家族继承了蚩尤神的血脉?你们是拜神,还是拜他?” 片刻的沉默。秋覃突然仰天长啸,青色的风袍下鼓满罡风:“本教的事情蛇母是不是管得太多了?教主神威,护佑秋覃此次一搏不负教主重托!” 在他引导下螺旋聚拢的气流像一条鞭子,抽打在地面上溅起石板的碎屑,呼啸着飞向四面八方。 摄魂铃同时摇响,支使遍身血污的尸童们众星拱月般汇聚到秋覃身旁,蛇母怀中的尸童在铃声的号召下扭动挣扎着,向着秋覃索求似的伸出双手。 “你想把这条引线从我手里面抢过去?”蛇母居然还能将手中狂躁踢蹬的尸童牢牢抓住,“人神不辨,实在愚蠢。” 似乎是为了应验这句话,尸童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它们安静地站在一起,侧着脑袋仿佛在风声中倾听着什么,然后缓缓转动头颈四下环顾,用鼓出的眼睛审视身旁的秋覃。 在与它们呆滞的目光相触的瞬间,纵然是跟死尸打交道多年的秋覃也忍不住头皮一阵阵发麻——他从尸童的举动里预感到了巨大的危险。 而在蛇母的怀中,那个尸童的反抗也渐渐平息,最终温顺地躺回她的怀抱。 死寂之后,尸童们尖锐的笑声忽然响起来,它们兴奋地尖叫着,绕着中央的秋覃嬉闹玩耍般疯跑,踩过的地方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血脚印。 现在这道由秋覃亲自布成的防线转而演变为围困他自己的陷阱! 奔跑着的尸童们蓦地停下,像寻到父母的孩子,同时转身欢快地扑向被包围中的秋覃。 风卷抽打在尸童身上,将它们的肚腹击裂、头颈打折,甚至把它们整个绞成一团血污,却仍然无法阻挡狂乱的尸童发疯一般扑近。 体单力薄的秋覃很快被尸童们掀倒在地,随着他被压制,周围的风卷都烟云一样消散无踪,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道壁障。 “九黎教堂堂青部教宗就这样狼狈地死在黑水泽的地下,使唤了一辈子死人,到头来还是跟它们一样的下场,真是讽刺呢。”萦鬼在秋覃身边逡巡,残忍地笑着出言挖苦,“不是故意放你进来,你就一直在林子里打转呢,再走个几十年也连黑水泽的边儿都看不到,还真以为是自己的本事了?” 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继而是可怕的麻木。秋覃艰难地扭转头,看见自己的一条胳膊已经被怪力惊人的尸童生生扯断,伤口露出的骨茬在水银镜反射的光亮里白得令人发怵。猩红的血从他身上源源流出,染在尸童们肮脏丑陋的身上。 在蛇母的计算中,黑水泽这样万人埋骨之地怨戾阴盛,刚好用来培育蛊胎,再利用阿遥将九黎教的幕后黑手引来一网打尽,正是个一石二鸟的计策。 尚未诞生的蛊胎就像一片沉重的铅云,低压在雨季南疆的密林上空,贪婪地掠食着其中的生命。 尸童干瘦的手爪从秋覃身上不断扯下一片片血肉,肩背上已经见骨,几乎要将他活活撕烂。 秋覃挣扎着伸出仅剩的一只手去抓萦鬼的脚踝,却被她踮着脚尖灵巧地避开了。他从喉头咳出咕咕的血泡,几近失神的眼睛里却泛着凶光:“你这个……贱人!” 蛇母拍了拍手。 掌声之后尸童们安静下来,停止了疯狂的举动,萦鬼也不再去理会这个倒在血泊中将死的废人,向蛇母望了一眼:“耗了这么久,接下来总可以开始了吧?” “嗯。”蛇母轻描淡写地拍手,“啪啪”声在地宫里静静地回响。 尸童歪着头分辨蛇母下达的命令,踏过浓稠的血泊,微微转着头,猩红的脚印向着某个方向延伸——那里站着默默目睹一切发生的文徵安。 一三 秋覃的血还在不断涌出,浸进石板的纹路里缓缓漫延,触目惊心。 尸童们越聚越拢,相互推搡着挤成一团。它们就在文徵安两步之外的地方不再向前,毫无预兆地转身相互扑杀,如同饥饿的野兽般吃掉用手撕下的一切东西,在吞吃别人的同时也被别人吞吃,哪怕只剩下半个身躯也恍若不觉,一刻不停地将手边血肉送入口中,满足那似乎永无穷尽的可怕食欲。 文徵安对上尸童浑浊的瞳子,只觉得连恐惧都被抽走了,仿佛在梦游。在一个压抑困厄的梦境里,他走了很长的路,遇见很多奇怪的事,梦里面群魔乱舞。 蛇母漠然看着大片血污扩散到脚下,丝毫没有出手制止的意思。 炼蛊,便是把毒虫放在密封的坛子里任它们自相残杀,直至剩下最后一个汇聚了所有的怨气,才能下咒成蛊。蛊胎说到底也是蛊的一种,只不过用的材料从蛇虫变成了尸童。 很快满地残肢断臂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尸童。它因吞食了所有的同类而变得比原来更加巨大,体内寄宿的血蛆蛊在血肉的刺激下异常活跃,仿佛肉瘤般从背后高高凸起,蠕动着贪婪地吸食着宿主的血脉和怨气。 尸童搜索到了面前的生人气息,蓦地躬身跃起。 谁也不能想像这样膨胀臃肿的怪物竟然能像猫一般轻巧地行动,它在空中以难以置信的姿势折身扑下! 雪亮的光弧在空中划过,逼退了向文徵安扑击的尸童。 “哦?”蛇母玩味地看着手中提刀的阿遥,“你原来还是要踏上你姊姊的道路。” 萦鬼对上阿遥小野兽一般凶狠的目光,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向蛇母调笑:“这小妮子发狠成这样,怕是看上那男人了?” “我们拜大龙神,尊敬娘娘,可是娘娘为什么要拿我们当牲口一样杀了献礼?”大颗眼泪从阿遥眼眶里涌出来砸到地上,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寨子里死了很多人……大家一直都对娘娘很恭敬!” 蛇母冷冷地睨视着这个敢于阻挡自己的女孩:“为龙神献身,是你们的荣耀。” “可大龙神是不存在的!” 阿遥做梦也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放肆地冲着她崇敬的蛇母大喊。 她的信仰在蛇母淡淡的言谈之间被否定,她的性命被视同草芥,她的虔诚被比作愚蠢——现在连她喜欢的男人也要被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吃掉了! “所以我们要呈上它子民的血肉迎奉它驾临俗世。” “这样的神又有什么资格将信徒的生命置诸鼓掌?靠恶狼放牧的羊群终有一天会因为恶狼的凶残和贪婪走相毁灭!”文徵安撑着石柱慢慢站起来。 他左边的袖子被撕开,露出手臂上盘蜷的蛇纹,它在地宫明镜反射的光亮中仿佛流动的青铜。 蛇母手中就像握着无形的鞭子,只是挥手之间文徵安面颊上已被劲风割出血痕,丝丝缕缕的银穗流苏后闪动着她冷冽的眼神:“南疆的事情,外人插手太多!你们已经侵扰了这片林子的安宁,只有抵偿性命来平息它的愤怒!” 她倏忽而动,出手速度快得难以看清。 就在蛇母手中寒光逼人的斗笠银插针压上文徵安喉咙时,青光一闪而没,匕首贴着她的小腹挥上! 文徵安针锋相对的一击逼退了蛇母,如果不及时折身退开,那柄短小锋利的匕首可以轻易将人开膛剖腹。 “文少爷出招很狠啊。”萦鬼冷笑,衣袂在不祥的风中飘飞。 她眯眼打量着面前的阿遥,眼中杀气渐渐凝聚。内心动摇的阿遥是一个难以掌控的变数,萦鬼急于抹平这个障碍。她没有蛇母的耐性,妖媚的外表还是藏不住蝎子的毒针。 在蛇母疾如风火的进手招数压制下,文徵安渐渐没有了还手的余力。 尸童抓住了文徵安回气的空隙趁机猛进,将他掀倒在地,坚逾精钢的指甲深深掐进文徵安双肩。 尖锐的刺痛和腥腐的恶臭同时袭来,几乎将文徵安冲得失去神智。 他听见自己身传来噼啪破裂的脆响,猛地回想起那些被蟒蛇勒碎的伙计,觉得全身的骨头正在被一块块掰碎。 有什么滑腻的东西正从伤口里涌出来,温热粘稠,带着铁锈的微腥。在文徵安就要失焦的视线里,那个口角边淌着浓腥的血水的丑陋怪物慢慢凑过头,正伸颈吸食自己如泉水般喷涌的鲜血! 在吸血的同时,尸童的身体还在不断胀大,几乎要撑破皮囊,而文徵安左臂的蛇纹也在逐渐消隐——这只巫身蛊正溶在血水里,流进尸童口中。 “那个废人还没有死透!” 在萦鬼的惊呼声中,文徵安只觉得身体一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起来,远远抛了出去。 体无完肤的秋覃佝偻着背,正站在文徵安刚才的位置,只剩森森白骨的手上紧紧揪着尸童背后露出的血蛆蛊,用力之大简直要把它生扯下来。 最脆弱的地方受制于人,尸童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它仰起畸变的脸孔尖声号哭,挣扎着扭动身体,似乎正承受巨大的痛楚。 “呵……呵……呵……”秋覃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破裂的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喘息。经历了大量失血,他还能站起来都是一个奇迹,竟然还有力量制住膨胀后的尸童! 纵然是慎密如蛇母,也没算到这个九黎教的青教宗会有如此强大的意念力,能够在将死之时用巫咒把自己变成僵尸,即便身死之后也要阻止蛊胎的炼成。 血蛆蛊周身通红的斑纹像火焰一样明亮起来,散发出炎灼的热量,很快空气中弥漫开骨肉烧焦的臭味。 “血蛆蛊要结茧了!” 结茧只会发生在完全成熟或者遭受危险两种情况下,是血蛆蛊自我保护的行为,一旦茧壳成型,血蛆蛊同它寄生的宿主都会进入漫长的蛰伏期。 如果不把尸童从秋覃手中夺过来,蛇母的全盘计划就会功亏一篑。 蛇母情急之下猱身纵出,指间利器直取秋覃。 忽然地宫震动,石板缝隙中细沙簌簌而下,古树巨大的气根破壁而出! 阿遥再次发动了在虎牙岭曾使用过的蛊术,催使地宫深处的古木生长。 它的根系密布于整个宫殿,强烈的催化使得这棵树龄上千年的大树迅速开枝散叶。 粗大的根须像蛇一样卷曲延伸,上面不断分出更多新枝,它们飞快地变粗、变实,顶开覆盖的石板从缝隙下触手般蔓延出来。 在古树根须的牵动下,整座地宫分崩离析。 穹顶坍塌、地面陷落,上万石泥浆从头顶的黑水泽轰隆坠下,蟒蛇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四散惊逃。 尸童为了庇护,张口吐出血色的丝线,将自己像蚕茧一样捆在阿遥身上! “这是……!”高强度蛊术的使用令阿遥身体衰弱无力挣脱尸童的束缚,她身形一滞,被牵坠得滚倒在地。 银光如练,在蛇母周身舞动,随她到处无声地撕开空气,进取秋覃。 僵尸本来行动不如生人灵活,再加上手中还抓着尸童这个累赘,秋覃在蛇母的攻势下更是避无可避。 “嚓啦”一声脆响过后,秋覃唯一的手臂从肩膀齐断,尸童终于挣脱了压制命门的束缚。 从它口中吐出的丝线越来越多,紧紧缠绕在阿遥腹上,形成一个血红的茧壳。它像蜘蛛一样收回丝线,把束手就擒的阿遥拖到跟前。 仿佛是全身的骨头瞬间软化,尸童忽然扑地,收缩着只剩皮囊包裹着血肉的身体,液体般一点一点从缺口蠕进茧壳! 阿遥惊恐地看着这个变化多端的怪物用最不可思议的方式结茧寄生,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在自己肚腹上盘桓。 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寄宿在尸童身上的血蛆蛊正在咬穿血肉游进她的身体! 萦鬼在混乱中靠近了痛苦呻吟的阿遥,屈身抚摸着阿遥腹部隆起的血茧,慢慢倾身贴上去,像一条柔腻的蛇。 萦鬼的面颊上突然迸出无数的血线与茧壳相连,然后是裸露的胳膊、小腿。这些血滴到茧上立马便消失无踪,仿佛被吸进了海绵。继而她整个地化作一团波动的血水,迅速渗进阿遥腹上的茧壳。 不断有坠落的石板砸在四周溅起飞散的泥星,秋覃与蛇母浑不在意崩毁的古老宫殿,依然缠斗不休。 文徵安在剧烈的晃动中勉强站起来,撑着受伤滴血的身体一步步向昏迷不醒的阿遥走去。 他身下青石的一端被撬起来,将他掀落在齐腰深的泥浆里,几乎窒息。 地宫大殿铺砌的大石板被疯长的根系冲得支离破碎,石壁再也无法承受黑水泽的重量,咯啦爆响着碎成沙石纷纷倾塌。 从地表沼泽跌落的污泥像阴云一样压下来,文徵安扑过去紧紧抱住失去知觉的阿遥。 在他视线被阻断的最后一瞬,他看见蛇母在隆起盘曲的树根间云猫般跳跃起落。 一四 “地宫在一个宽阔的溶洞中借势建造而成,底下有一条暗河流经,人工建筑全部被摧毁之后,就露出了河岸两边峥嵘嶙峋的钟乳石。我立足的石板被泥沙冲翻,两个人在黑暗中跌进了地面的裂口,正好落在暗河潮湿的滩涂上,躲过了葬身泥沼的劫难……我们沿着暗河一直向下游走了好几天,才终于看到洞口透过的亮光……”文徵安扶着额头,似乎已经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十个月之后阿遥生下了玲玲……那个时候我就知道,阿遥是回不来了啊,我看到她抱着玲玲的神情,又怎么能对阿遥说出不要玲玲了这种话呢……” “她双乳里流出来的都是血……玲玲长大一天,阿遥便憔悴一分,我眼睁睁看着她一口口吃掉阿遥,”他声音凄然,“阿青的血蛆蛊依然留在我的身上没有拔除干净,我除了等死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好好照管她留下来的孩子罢了。” “蛊胎天生就气血两虚,自出生就要吃尽自己的生母吊命……可是她在还没完全成熟的情况下就提前结茧了,虽然有萦鬼的怨气,还是不免变成一个痴儿。”紫苏眯起眼睛,似笑非笑,“五年之期转瞬即至,阿遥已经死了,你也不成啦……这孩子你是照看不了了。” “其实我知道阿遥是想用自己的命换我活下去啊。她以为只要能交出孩子我就还有一条生路,但是她忘记了血蛆蛊和蛇母的怨毒……世上的纷纭人心,她终究不能懂得。”文徵安握着手中银铃低声叹息,把玲玲抱到面前,伸手理了理她碰得蓬乱的头发,把银铃套在她藕节般圆润的手腕上,“玲玲不要叫我叔叔了,你叫我爹爹好不好?” “爹爹。”女孩儿低声嚅嚅,依旧是含含糊糊吐字不清。 文徵安应了一声,轻轻抚摸孩子柔软的脸蛋。 紫苏默默望着拉住文徵安衣角叫“叔叔”的女孩儿,喃喃自语:“收个服侍人的丫鬟也不错呢?” 忽而文徵安的整个身体如同从内部被抽干一样塌陷下去,血肉在瞬间枯萎,皮肤下泛青的血管显得异常凸出,就像一具蒙着皮的骷髅,脸上带着微笑。 灯芯被冷风一吹滑进灯油里,光线暗了很多。紫苏踱到窗边,拿起一根铜签子,对着油灯凝视半晌:“同是在长安城里谋财,又何必为一个娃娃苦苦相逼?” 窗外一个非男非女的声音阴恻恻响起:“金银珠玉我们没有兴趣!南疆的事不需要外人插手。” “嗯,银子固然是不稀罕的……毕竟还是金子更好。”紫苏笑着点点头,“你们背叛自己的主母,也是为了争夺龙神的力量,可没了蛇教这个大靠山又凭什么向我发号施令呀……我要是把这孩子转手给九黎教,可千金也赚了?” “蛊胎煞气深重,只怕你到时受不住反噬。”一只干枯如虬木的巨手伸进窗来,径直向犹抱着文徵安尸身呼唤的玲玲抓去。 紫苏轻哼一声,手腕翻转,挑灯芯的铜签子上挑下刺,瞬间连点来人手上的“曲池”、“太渊”两穴。 在紫苏的轻笑中夹杂着那个非男非女声音的厉喝:“紫苏子,你莫要不识好歹!” “太渊穴五行属土,乃肺之原穴,汇天、地、人、三部之气……如若受制,则阴止百脉,内伤气机。”紫苏嫣然一笑,顾盼之间百媚横生,手中铜签始终牢牢制住对方穴位。 “算啦,”她将铜签子挑了个花,掩口懒懒打个哈欠,侧身又去拨灯芯,“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想咄咄逼人,你们也没必要耿耿于怀……我何苦一定要跟你主子翻脸?我可没那个胆子,让狼蛛每天晚上带着他的毒牙在我的屋顶上缚网……你去吧。” 听见窗外的人恨声离开,紫苏俯身抱起玲玲,悠然笑道:“唔,白捡了一个千金难买的娃娃……” 尾声 玲玲睡在松软的绣榻上,半个脸都埋进被子里,轻轻打着鼾。 紫苏轻步绕到床边,给她理好被子,然后在自己幽长的叹息声中推门而出,裙裾曳地,踩着绣金软鞋无声地走过寂静的长廊。 她褰起裙角,在歌女宾客的嬉闹声中穿行而过,灵巧地避开几个醉汉的拉扯,悄无声息地转出大门。 烟柳巷里各家楼阁依旧宫灯高挂,火树银花,将月色阑珊的深夜照得一片辉煌明亮。 鸣玉坊是长安章台柳地最兴盛繁华的青楼,鳞次栉比的复道楼阁连亘了两条街。坊内红烛高烧,轻罗软帐,春意暖融中环肥燕瘦言笑晏晏,一片莺歌燕语。底层金碧辉煌的大堂里人声鼎沸,龟奴仆妇们在人群之中鱼贯穿梭迎来送往。 她仰头看着满天星斗慢慢移换,想着曾经有这样一个心如枯井的男人,他带着生生吃掉自己心爱的女人生命的孩子走出了雾气蒙蒙的南疆密林,终于回到了落叶满城的长安,可是长安这座雍容富丽的万城之城最终成为了他的埋骨之地。 从院落深处清冷的楼阁中,有人按弦而歌,声音孤高缥缈。 “悲恨难却,清弦易绝,而今鬓已星星也。是耶非耶?青丝断成雪,红颜冢中枯。欢喜匆匆也,聚散从头。” —花舞大唐春·卷之三·南疆遗事— 尾声 玲玲睡在松软的绣榻上,半个脸都埋进被子里,轻轻打着鼾。 紫苏轻步绕到床边,给她理好被子,然后在自己幽长的叹息声中推门而出,裙裾曳地,踩着绣金软鞋无声地走过寂静的长廊。 她褰起裙角,在歌女宾客的嬉闹声中穿行而过,灵巧地避开几个醉汉的拉扯,悄无声息地转出大门。 烟柳巷里各家楼阁依旧宫灯高挂,火树银花,将月色阑珊的深夜照得一片辉煌明亮。 鸣玉坊是长安章台柳地最兴盛繁华的青楼,鳞次栉比的复道楼阁连亘了两条街。坊内红烛高烧,轻罗软帐,春意暖融中环肥燕瘦言笑晏晏,一片莺歌燕语。底层金碧辉煌的大堂里人声鼎沸,龟奴仆妇们在人群之中鱼贯穿梭迎来送往。 她仰头看着满天星斗慢慢移换,想着曾经有这样一个心如枯井的男人,他带着生生吃掉自己心爱的女人生命的孩子走出了雾气蒙蒙的南疆密林,终于回到了落叶满城的长安,可是长安这座雍容富丽的万城之城最终成为了他的埋骨之地。 从院落深处清冷的楼阁中,有人按弦而歌,声音孤高缥缈。 “悲恨难却,清弦易绝,而今鬓已星星也。是耶非耶?青丝断成雪,红颜冢中枯。欢喜匆匆也,聚散从头。” —花舞大唐春·卷之三·南疆遗事— 引子 太阳终于从地平线上隐没,把最后一丝光线也收走,夜色沉沉压下来。 持续了半个月的大雪在白日片刻的停歇之后终于有了变小的趋势,雪片都碎成了细细的小粒,纷纷扬扬地飘落。 颀彤烈躺在雪地里面默默对着天空。 他的左眼皮已经被冰壳子冻得粘在一起,不能再睁开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或许还没等到天色全部黑尽,周围的雪地将把他全身的热量吸走,他就会变成木头一样僵硬的死人。 颀彤烈想要动一动双手,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双手在哪里,它们似乎被冰雪凝成的严冻利刃割去了。他觉得全身上下唯一还属于他的东西只有断掉的右腿,它正在慢慢充血胀大,变得淤青,然后慢慢在严寒中呈现出酱紫的颜色,最终变成一块冻硬的死肉。 有一种融融的暖意包裹着垂死的少年,让他就要惬意地昏睡下去,好像很久以前躺在母亲的怀抱里,不必去担心帐篷外面呼啸的风雪。 寂寥的荒野上遥遥传来孤狼的嗥叫。再过上一个时辰,这些饥饿的畜生就会循着血腥气寻到这里,吃干净他的骨肉。 真是可恨哪…… 颀彤烈在心里低声说。可是他没有力气把这仇恨继续下去了,身上那股舒服的感觉正在一点点消磨他的神智。 “扎扎扎”,有东西踩着积雪朝他的方向走来。 来得这么快啊…… 颀彤烈懒散地想。他不再去担心周围发生的事了,虚幻的阳光正落在他身上,他在母亲的怀里,牵着巴雅软软的手。 ……呼……终于…… 这就是……一个人……慢慢地……死去…… 一 夏季的尾巴一过去,草原上的温度便马上降下来,体弱的老人开始换上厚实的皮袄,只有精壮的汉子才敢在冰冷的夜风里赤裸着上身高声歌唱、放喉喝酒。 绵绵连天的绿草都裹上了金色,看上去柔软又宽广,在微风里像跳动的金色海洋。为了熬过冬天而吃得肥滚滚的野兔伏在长草里,小心翼翼躲避着牧人的马蹄,又被高天上虎视眈眈的山鹰惊得飞窜。 老人班扎别里正在给手上的牛筋角弓上油,细心得仿佛在呵护新生的婴儿。 “你以为对一张弓而言只有弓弦才是最重要的么?弓身的骨架一样重要,甚至连弓耳弯曲的细微幅度都会影响你射箭的准头。”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手上不停,眼角的余光瞥过身边歪捧着脑袋盘膝而坐的少年。 颀彤烈只有十三岁,正是跟其他草原男孩一起骑上骏马射雁射鹰的年纪,全身上下永远都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现在坐在班扎别里身边倒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好学——角弓是他的宝贝,可是它现在被抓在老头子手里,就好像自己的裤腰带也被人抽走了一样。 颀彤烈在男孩子中间颇有威信,这不仅仅缘于他是部落酋长的儿子,还应该归功于他出类拔萃的射术。虽然只是个孩子,但是颀彤烈已经可以开两尺半的角弓了,射出去的箭都带着威慑又炫耀的尖啸。提到弓箭,颀彤烈总是很自豪。 “好了!” 老人一拍手,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细细打量着自己满意的手工。 颀彤烈不安分地挪动屁股已经有一个对时,终于等到了这句大功告成的话,抓起油润的角弓转身就朝几百步外低头吃草的枣红马奔过去。 “白眼狼崽子!白眼狼崽子!从马上摔下来,野兔都要咬你屁股!”老头班扎别里气得吹胡子瞪眼。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柔软的羔羊皮子,慢慢擦干净手上的油脂。 颀彤烈把老头子的喝骂抛到背后,跃上枣红马双腿一夹,一骑飞驰出去,踢起满地的草茎。 他只一手拉着缰绳,右手把角弓高高举起,大笑着策马跃过一道小丘冲进聚集的男孩中间:“诃尔伦的神箭手回来了!小崽子们,迎接我!” 几匹骏马迎上去,把颀彤烈团团围拢。颀彤烈满意地看着男孩们羡慕的眼光都集中在自己的右手上,又一次扫视几张红通通的脸:“今天要是谁能赢我,我就把这张弓让给他!” “你知道大家射箭比不过你,每次都这样说,都是骗大家的。”苏模剌剌儿家的孩子说。他的脸最红,像一只熟透了的大浆果。 颀彤烈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害怕输就不要比啊,拿木头弓箭射射野兔,别打这张角弓的主意。” “怎么,”他得意地带马原地兜个圈,观察着同伴的神色,“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们不怕输!”莫翰图家的儿子哈伯颜一巴掌拍在自己胸脯上,“你要是也不怕的话我们比别的!” “我才不怕!”颀彤烈把胸脯一挺,“你说比什么!” “……” 孩子们都沉默下来。 哈伯颜只是随口说几句来激颀彤烈,没想到他一口应承了。这片草原几乎被男孩们捣腾了个遍,所有人都转着眼珠子动脑筋想新的比试花样。 远远的,天空和草原相接的边缘上腾起了一股黄色的尘埃。它从一点迅速延展成一条线,飞快地向前推进。只是一眨眼,孩子们就能够看清滚滚烟尘里奔腾的黑影了。 “马!是马群!”有个孩子大声喊起来。他看见几骑来回奔驰,马背上的小伙子们挥动长鞭驱赶马群。 “我们就比这个,”哈伯颜的眼睛一亮,“驯马!” 他带头策马奔起来,回头挑衅似的冲颀彤烈挤眼睛。 “比就比!”颀彤烈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咬在哈伯颜身后,很快与他并肩而驰。 “喂……喂……哎!”苏模剌剌儿家的孩子伸出手去想要阻拦两个卯上劲的男孩,却被他们远远抛下几个马身。他没有办法,只好扯紧缰绳跟上去。 “驯马很危险的啊。”他小声说,声音被马蹄声和男孩张狂的大笑淹没了。 入秋之后马匹身上都挂了膘,正是最雄健的时候,一大群马撒蹄跑起来,连狼看见了都要躲。可是在初生牛犊般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眼里,置身危险却正可以大展身手。 “跟得上我么,莫翰图家的小崽子!”颀彤烈的枣红马还能够再次发力,他一提缰绳纵出去,调转马头在草地上跑出巨大的半圆,朝着黄尘飞扬的马群贴近。 哈伯颜不愿落后,两腿使劲夹马肚子,距离却渐渐与颀彤烈拉远了。他胯下的黑马呼哧喷着热气,突然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再也跑不动了。马儿低下头啃吃草皮,哈伯颜狠狠几道鞭子落下去,也只能懊恼地看着颀彤烈在视线中越跑越远。 颀彤烈骑着枣红马汇进奔驰的马群,抬眼四望,周围都是波浪般起伏的马背。 马群在牧马人的引导下遵循着无形的轨迹奔过大地,震起叶片像下雪一样飞舞。一马当先的是一匹烈鬃马,它的蹄子足有碗口大,身上的毛色像是燃着的火炭,飞扬的鬃毛在风中烈焰一般跳动。 “就是它了!”颀彤烈对自己说,他就要遏制不住心中跃跃欲试的冲动了,“一匹漂亮的马王!” 颀彤烈的枣红马在部落里是顶尖的快脚程,可它是当酋长的阿爸在他十一岁上送的,颀彤烈一直盼望着有一天能亲手驯一匹好马。 他松开握缰的双手,从颠簸的马背上站起来。虽然能跟上马群的前进,可他和那匹烈鬃马隔得还是太远,而连续发力飞奔之后的枣红马很难再提升速度靠近马王。 一匹年轻的公马经过枣红马身边的瞬间,颀彤烈猛蹬马鞍起跳,双手环抱公马的脖颈扑上它后背。公马受惊,长鸣一声在马匹中挤开一道空隙,载着颀彤烈向前奔去。他在马背间跳跃,慢慢拉近了与烈鬃马的距离。 “颀彤烈!”一个牧马的小伙子察觉了颀彤烈的意图,向着他挥动长鞭,示意这个捣蛋的孩子赶快停止荒唐的举动,“停下,停下!不要去惹那匹马!” 这匹烈鬃马性子暴烈,曾经把两个经验丰富的驯马人颠下背来摔断手脚,很少有人敢于触碰它的逆鳞。 往往越是凶险的东西越能激发起人的征服欲,颀彤烈不理会小伙子的警告,他只有十三岁,却长着一身不服输的骨头。 烈鬃马似乎也注意到了有人正在挑衅它的威严,蹄下加劲,又把好不容易靠近的颀彤烈甩开一段距离。 “嘿,你跑不了!”颀彤烈猛踢身下的马肚子。可怜的坐骑吃痛,只好卖命地撒蹄狂奔,咬住烈鬃马不敢放松。 在马头距离目标还有一尺远的时候,颀彤烈深吸一口气,憋足劲朝四蹄如飞的烈鬃马扑去! 他摸到了烈鬃马油亮的皮毛,但这只是短短的一瞬——它的速度太快了,在颀彤烈来得及抓紧它背上鬃毛之前又奔出了一个马身的距离。 颀彤烈有点慌了,如果现在被抛下去,就会给后面的几百匹马踏成一团肉泥,连一副完整的尸骨都留不下。他下意识地一扯,抓紧了扫过眼前的东西,看清时手里正死死攥住一把马尾。 他整个人被拖在马后,稍有疏失就会被踢爆脑袋,只能吃力地躲闪烈鬃马飞腾的后蹄。 班扎别里把手边的东西收拾好,提着盛满羊奶的桶子刚要走进帐篷,就看暴烈的马王奔过去,颀彤烈那颗小小的头在它蹄下时隐时现。 “嘭”地一声桶子,从他手上滑落,雪白的羊奶洒了一地。老头子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几乎背过气去,瞪着眼,山羊胡子急颤:“那个浑小子……!” “别放手!放手你就死啦!”老头子反应过来,追着马群挥舞双手大吼,“到马背上去,到马背上去!” 颀彤烈压根听不见他在喊什么,不过他还从没见过班扎别里这样滑稽地大步飞奔,一咧嘴就想哈哈大笑出声。可是他忍住了,只害怕颠得太厉害,张嘴之后一颗心就要从腔子里跳出来。 烈鬃马跑得像风,带着颀彤烈一路踏过去,把尘土扬得老高。颀彤烈感觉到自己的手劲开始衰竭,再不骑上马背,腾格里天神就真的要收他到天上去享福了。 他在心里默数着马蹄扬起的次数,寻找一个适当的空隙。 在越过一洼水泡子的时候,颀彤烈趁马王跃在半空的瞬间偏身钻过它后腿的空隙,像猴子一样倒挂在马腹下面。这样就算烈鬃马发起怒来顶多踢烂他的屁股,脑袋还能保住。 一缕鬃毛从马脖子上垂下来,颀彤烈像是捞救命草般抓在手里。他身体柔韧,顺势便翻上马背。烈鬃马感受到了身上的压力,疯狂地踢腾着要把背上驮的少年甩下来。 “好畜生!”颀彤烈左右手分别把紧了烈鬃马的两只耳朵,伏在马背上用力把马头向地上摁。 烈鬃马还要负隅挣扎,原地打着圈猛顿地面,力气大得在草皮上踩出深深浅浅的窝子。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这匹骄傲的马王渐渐顺从地低下头,打起响鼻安静地啃吃青草。 颀彤烈身子一晃从马背上滑落下来,累得龇牙咧嘴,躲在马肚下的阴影里敞开领子扇风,使劲揩着满头大汗。还没来得及舒舒服服地在草地上躺下,班扎别里的老拳就已经落到了颀彤烈头上:“浑小子,浑小子!想被摔下来磕掉脑袋是不是?” “你自己老啦,走不动路,连马也不驮你,”颀彤烈在意气风发的兴头上挨了揍,嘴巴一扁,“看我,不是好好的!” “那是腾格里天神看你讨人嫌,不要你,你才捡回来一条小命!”老头子气哼哼的,心里可惜那桶羊奶,越想越火大,“不然你掉到马群里,早被踩得肠穿肚烂。” 少年撅着嘴不理会他的唠叨,扭头去看成群的健马带着风从身边跑过。大片棕黄的马群中一点鲜红一闪而逝。 颀彤烈又来了精神,翻身窜上马背催着烈鬃马拔腿飞奔,踢了一堆草茎飞到老头涨得红彤彤的头上。 二 “叮铃铃……”隆隆马蹄声中竟然夹杂着轻微的细响,像风中缥缈的细丝从颀彤烈耳畔擦过。 烈鬃马还没有配上鞍辔,他不能像在枣红马身上那样玩出许多花样,只好老老实实伏低身体攥紧了马鬃。可是那时隐时现的声音如同挠痒痒的鹅毛片,撩拨着少年的心弦。 一前一后两匹马已经跑得口角泛出白沫,马上的骑手却完全不顾惜它们,依然奋鞭催进。 “别再跑啦,再跑,马就累死啦!”颀彤烈爱惜马,忍不住大声提醒。他逆风喊话,声音传不出多远便被吹散了。 看着眼前的两骑没有勒马的意图,他加速赶上靠后的一匹马,伸手要去拉它的缰绳。 对方的骑手“刷刷刷”三记鞭子抽向颀彤烈,横眉怒目:“哪来的小崽子,缩手!” 颀彤烈看见老婆子一张凶神恶煞的蜡黄脸,心里也有气:“好心提醒你哪,等会马跑翻了,栽你在草坡子上吃羊屎!” “屁话!”那婆子被激怒了,扬手又是一记鞭子。 “呸!我怕你?”颀彤烈这回不闪了,看准来势伸手将鞭子抓住,顺势一扯夺在手里,挥舞着向婆子炫耀,“看到底谁怕谁?” 他看着婆子本来打皱的脸因为怒火而皱得更加厉害,忍不住放声大笑。 他还要再气气这个凶巴巴的丑婆子,眼角余光扫过婆子前面的骑手,仗着烈鬃马的神骏,颀彤烈赶过老婆子的黄马,直追那鲜衣如火的一骑。 那人似乎非常胆小,听见背后有人靠近,几乎整个人都贴上了马背。 对方越是躲闪,反倒越是激起颀彤烈捉弄的兴致,他挥出夺来的鞭子,在那人耳边抽打得噼啪炸响。 “混账,住手!”老婆子的黄马已是强弩之末,体力渐渐不支,无力追近,她只能暴怒着大声叫骂。 “叮铃铃……”从红衣骑手身上传来轻响,好似一阵洒落的温润春雨。 是这个声音!颀彤烈眼睛一亮,心中雀跃起来,疾风般探身,一把扯下对方的红布裹头。 一蓬漆黑的长发在风中飞扬散开。成串的小铃铛被编在几束细细的发辫里,它们在颠簸中发出急响。 颀彤烈猛地对上长发后那双惊恐的大眼睛。 黄马终于不堪重负,哀鸣一声向前栽倒,马背上的老婆子也被掀翻。 “婆婆!” 清亮的声音带着一丝恐惧响起来,红衣的骑手朝婆子滚落的方向急切地回身,也从急驰的马上摔下来。 颀彤烈兜转马头,烈鬃马围绕草地上的两人碎步跑着圈子。 他俯瞰那个跟他年纪相肖的女孩抱着婆子,她身上大红的马步裙在马匹奔行而扬起的风中振得猎猎作响,编着铃铛的辫子被吹得起起落落。 颀彤烈又回过头,有些迟疑地看着自己仍然举在手中的红布裹头。 “逃出来的?”颀彤烈好奇地打量着跟他并肩而坐的女孩,有些难以置信。 老婆子跌得人仰马翻之后给摔了个人事不省,颀彤烈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叫来附近的牧民把她搬到自家的帐篷里照料。 酋长霍勒苏知道儿子性情顽劣,料想这事多半又跟他脱不了干系,一顿臭骂把捣蛋的小子从帐篷里赶了出来。 颀彤烈领着受惊的女孩,两个孩子缩头缩脑溜到离帐篷不远的小河边上坐下。 “原来你叫巴雅,”颀彤烈点点头,看见河水的倒影里自己也抱着膝盖,“放心吧,你婆婆肯定没事。她那么凶,腾格里天神也不敢收她上天去的……除非哪天班扎别里也死了,就可以把他们绑成一对儿,上天的路上谁也欺负不了谁。” “班扎别里是谁?”巴雅半张脸都埋在膝盖里,眨着大眼睛问颀彤烈。 “也是一个烦死人的老头,”颀彤烈讨厌地甩甩头,似乎要把班扎别里的样子从脑袋里甩出去,“你还没说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呢。” 巴雅低着头,想了很久:“我家原来住在秀容川那边,我阿爸是部落的酋长……” “嗯,你跟我一样的!”颀彤烈有点高兴,“后来呢?” “后来我阿爸就死啦,”巴雅轻声说,“尔朱家的人就来占了我们的帐篷和牛羊,还要把我阿妈带走。我阿妈不愿意受屈辱,就拿刀割了喉咙。尔朱家的儿子知道后就发怒杀了我的弟弟,还说要把我收做他帐篷里的女人。额德婆婆可怜我,就趁放马的时候带我跑了出来,一连跑死了两匹马我们才逃到这里。” “哦……”颀彤烈抓抓头,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是突然有点佩服那个脸上打皱的老婆子了。 帐篷那边传来一阵喧哗,颀彤烈从草坡上探起头:“好像是你婆婆醒了,我们过去看看?” 撩开帐篷的皮帘子,就看到额德已经坐起来了。 她冷冰冰地打量着酋长霍勒苏:“现在后悔了?要是怕惹上麻烦,给我们两匹马和一只产奶的母羊,我们马上就走,绝对不会牵连你们!” 霍勒苏跟老婆子犀利的目光僵持着,蓦地把头一转,大笑出声:“哪里有把请进帐篷的客人再赶出去的道理?诃尔伦是小部落,不过自家帐篷里该坐着怎样的客人,还是要自己说了算!” 他看着走进帐篷的两个孩子,爱怜地抚摸巴雅的脑袋:“可怜的孩子,就在这里住下,腾格里天神会保佑你,我们都是你的家人。”霍勒苏接着对自己的儿子说,“从今天起你要把巴雅看做自己的妹妹,要照顾她,不能让任何人欺负她。你不是自诩我们诃尔伦的神箭手吗,以后要是谁对巴雅不尊敬,就算是天上的大鹰你也要射断它的翅膀。” “嗯!”颀彤烈郑重地点点头,胸中腾起一团男子汉的热血气概。他在心里默默发誓,要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眼爱护这个突然跑进他生活里的小妹妹:“以后谁敢欺负巴雅,就跟欺负我颀彤烈·诃尔伦一样!” “再过两个月就是秋猎的季节,”霍勒苏牵起两个孩子的手,转身朝帐篷外走去,转身朝额德豪爽地笑笑,“我们的这片草原或许比不上秀容川的丰美,不过拿打回来的黄羊羔子肉请客人吃上一个冬天还是不成问题!” 霍勒苏牵着孩子出去了,留额德独自坐在鹿皮褥子上望着铜盆里的炭火出神。许久,她低低地叹息一声,浑浊的老眼里流下两行眼泪。 三 北方草原的冬季漫长而严酷,为了度过接下来封冻的几个月,牧民们要通过秋猎打围来囤积足够的食物过冬。 所有能骑马的男人都要上阵,而年轻的小伙子们往往借此机会大显身手,赢得怀春少女的芳心。 颀彤烈满意地检视自己身上的装备:翻毛的牛皮小甲,针脚细密的鹿皮靴,擦得油亮的角弓和一尺长的青铜小佩刀,这些让他看起来活像一个就要上战场的小武士。 其他的牧民孩子都只穿反毛的袄子,可是颀彤烈想在秋猎上大出风头,吵吵了三天,他的嬷嬷额尔济被烦得没有办法,才给他换上这一身行头。 烈鬃马也配上了一副好鞍,身上的皮毛比在油里浸过还光亮。 “巴雅!”颀彤烈骑着烈鬃马在部落扎的营盘里飞驰,大声呼唤女孩的名字。 草垛子后面有个小小的人儿站起来,向他挥挥手。颀彤烈一勒缰绳,烈鬃马从草垛子上飞跃过去,正好落在孩子们围成的圈子中央。 “巴雅上来,我带你去草原上跑马。”颀彤烈把手伸给女孩,想把她拉上马背。 “你每次都是这样,巴雅正给我们唱歌呢,不能跟你走。”一个男孩子不服气地站起来。 “跟你们唱歌有什么好玩,我带她去射兔子,晚上回来烤着吃!”颀彤烈从来都像个小霸王,他环视四周,手里的鞭子指着哈伯颜笑起来,“上次你说比驯马,你还是输给我,这次又有什么话说?漂亮的姑娘就应该跟草原上最勇敢的男子汉在一起!” 哈伯颜的脸都憋红了,可是他又找不出反驳的理由,只好梗着涨红的脖子:“那是你的马好!要是我骑我阿爸的大青马,一定不输给你!” “自己没本事,倒怪起畜生来了,”颀彤烈不屑地撇撇嘴,抓住巴雅的手将她拉上马背,“不跟你们玩喽!” 他打马疯跑起来,在营盘里狂奔,很快老头子班扎别里的咒骂声也跟着响起来。 两旁的帐篷像长了腿似的飞速后退,颀彤烈闻到从巴雅头发上传来的淡淡花香,整个人好像都飘在云朵里。 入夜,营盘里的篝火都点燃了,烤肉的香气从一头直窜到另一头。额德满脸焦急地站在大营门口,伸头向着变浓的夜色里张望。 “额德嬷嬷这是怎么了?”班扎别里正好端着火盆子经过,“是不是颀彤烈那个该被打烂屁股的小鬼又惹了什么事啊?” “听莫翰图家的孩子讲,下午颀彤烈就带着巴雅骑马出去了,说是去射兔子,可是现在也没回来。” “呵呵呵呵,”班扎别里笑起来,“都是年轻姑娘小伙子,别是躲到哪个地方偷偷亲热去了吧?我看颀彤烈那小子一天到晚贼溜溜的,也就能在巴雅面前老实点。” “我要是再年轻几十岁哪……”笑着笑着,对上额德那双恶狠狠的眼睛,老头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猛地一拍脑袋:“哎呀,可别是遇上了狼!这个时候狼群也出来找吃的,说不准把两个小的给拖进狼窝里过冬了。” 额德白一眼这个不正经的老头,转身回帐篷了。班扎别里愣了愣,抓抓头,也捧着火盆子哼起调调走开了。 草原的夜幕上满都是豆子大的星星,缀在漆黑的苍穹里,仿佛高悬的面纱。风从太阳落山后就变大了,呼啦啦地吹着,像一只大手把齐腰的金色长草成片抚倒。 颀彤烈勒马站在一座小山冈上极目眺望无边的原野,那是一张巨大柔软的毯子,淹没在草丛下潜行的野兽偶尔露出漆黑的脊背。 巴雅觉得有些冷了,悄悄抱起胳膊:“颀彤烈,我们回去吧?天都这么晚了,额德还有你阿爸一定又在到处找我们。” “别担心,我带着弓呢,”颀彤烈脱下穿在外面的袍子给巴雅披上,又拍拍马鞍上悬挂的箭壶,“等会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巴雅抬起头看背后的少年。星光在牛皮甲上跳跃,颀彤烈抿着嘴,稚气未脱的脸上难得的认真。 “你看那七颗勺子一样的星星,最亮的就是北极星,这个方向就是正北。”颀彤烈朝天空指点着,“我今天问过老牧人了,从这里朝西边再跑不到三十里就是秀容川……巴雅也很想回去看看的,对不对?” 巴雅身上一僵,突然微微哆嗦起来。她很害怕似的拿披在身上的袍子裹紧了自己:“我们回去吧,我们回去吧……不要去了……颀彤烈,我害怕……” “不要怕,不要怕,”颀彤烈搂紧了胸前小小的女孩,感觉到暖呼呼的体温从她身上传来,“我会保护你的……我会保护你啊,巴雅。” 他总是看到巴雅在一个人的时候站在草垛子上,反扣着双手眺望秀容川的方向。于是颀彤烈就想巴雅也是想家的吧,虽然她的阿爸阿妈还有弟弟都死了,就算回去也只能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帐篷里,但她还是会想念那个地方。而且现在他会一直陪着她,如果巴雅想家了,他就骑着烈鬃马带她回去看看。 颀彤烈双腿一夹,烈鬃马迈着小步子跑下山坡,在摇曳的草海里伸展四蹄,奔行得越来越快,像茫茫草原上一只破浪的轻舟。 随着掠过身畔的草叶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浓密,他们正一点点深入丰饶美丽的秀容川。 春天似乎永远都不会离开这片土地,滹沱河的河水把它浸润得如同油膏般肥美,上面长出的青草在秋天来临之后依然是成片的碧绿。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暗藏着勃勃生机,颀彤烈踩在地上,觉得那些仍然在生长的绿草种子正顶着他的脚心,一点点破土发芽。 他回头去看身边的巴雅,身轻如燕的女孩儿甚至能被密实的青草托起来,像浮在海面上一样缓缓滑行。 “我们到了,秀容川!你的家!”颀彤烈对着巴雅欣喜的眼睛,也高兴得心花怒放——他还从来没有想象过草原上有哪一个地方能有长不完的绵绵绿草,河流从中穿过,映着漫天星光仿佛缝满宝石的腰带。 极远的地方传来簌簌声响,好像是低飞的大鸟疾速掠过草尖。在寂寥无人的草原上,这声音被裹在夜风里,幽静又神秘。 颀彤烈牵着巴雅的手,从草丛中探出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心地张望。 似乎是一只纯白的雄鹿在草间跳跃,它高昂着头颅,踏过的草地上迅速生长出颜色各异的小花,在星空下绽放出奇异的华彩。 它奔行的速度极快,伴着星星点点的小花朵一直开到了孩子们百步之外的地方,这只奇异的生物终于清楚地显现在他们面前。 它两耳的骨后长出一对流云般卷曲变化的犄角,像精致镂空的骨雕。角上的分枝间挂满闪烁着各色微光的藤蔓,这些植物依然保持着生命的活力,孩子们甚至亲眼看见一支墨色的小茎顺着分枝爬到犄角的顶端,吐出一点泛着荧光的花朵。 “这是……什么东西?”颀彤烈惊叹着,不自觉地踏前一步,向着这只神奇的妖兽靠近。 它长着白鹿的身体,脊背上却有马鬃一样的白色长毛一直拖到地下,这一绺长毛顺着某个隐隐发光的纹路生长,与周围的皮毛一起组成了妖异的旋纹。 “……神兽!守护秀容川的神兽!”巴雅仰起头,虔诚地看着轻盈跃上半空的白色妖兽,“你看,它长着草原上鹿的身子和云样的角;可是它的嘴却像天空里的大鹰,是又弯又尖的金喙。它带给秀容川无穷无尽的春天,走过的地方都开花……跃舞女神!腾格里天神派她来保佑地上的男人和女人,跳最美丽的舞蹈。” 巴雅拉着颀彤烈的手恭恭敬敬地拜下去:“跃舞女神,请您保佑我的婆婆额德,保佑我的族人,保佑颀彤烈和诃尔伦部的所有人。” “也请您保佑可怜的巴雅。”颀彤烈学着巴雅的姿势向着妖兽膜拜。 等到孩子们抬起头的时候,坠向地面的妖兽在空中翻腾,旋转扭动的身体上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它背脊上的长毛变得更长、更浓密了,在妖兽落地仰首的瞬间,大束银白的发丝猛地扬起——一个银发披散的紫瞳女人从长草中慢慢站起。长角上攀附的藤条缠绕着她赤裸的身体,皮肤上有朱砂色的旋纹,勾勒成祥云的图案。 跃舞女神在草尖上腾身飞旋,草尖上就开花;她在草海的万顷波浪之中如幽燕折返,原野上就长出一片花海。她空茫而寂静的目光掠过两张稚气的脸却不停留,跳跃着像一只优雅的鸟儿折回来处。随着跃舞女神的远去,草地上盛开的花朵迅速凋谢。 “她要回去了!”颀彤烈惊呼。他将巴雅扶上马背,自己也翻身骑上去,打马疾奔,追逐远方跃动的身影。 烈鬃马追不上跃舞女神的脚步,青草阻碍着它的前进——它们太密集了,让它像是跑在粘稠的水里。被纯白的微光包裹的女神无声地消失在地平线上,花朵枯尽,照亮四周的光芒消失,夜色又沉下来。 颀彤烈勒着缰绳,听到马儿低低的响鼻和蹄子刨地的声音,刚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幻。巴雅靠在他的胸口上,孩子们能够感受到彼此的心脏正在“怦怦”疾跳。 烈鬃马慢慢向着来路走去,黑暗深处的草原上蓦地出现几点火光,伴着急促的马蹄旋风般逼近。 “快走,快走!”巴雅的声音竟然颤抖起来,她死死抓着颀彤烈的衣服,“颀彤烈,快走!” 颀彤烈不解地低头,看见女孩的一双大眼睛里露出如同受惊小野兽般的神色。 四 黑暗中举着火把奔行的几骑打起尖利的唿哨,在几百步外突然散开成四面包抄的队形,两翼向着烈鬃马为中心的一点迅速收拢。 看对方的摆出的阵势显然来者不善,颀彤烈皱起眉头。几百步只是在马蹄下一闪而过的距离,现在要拔马逃走是来不及了。 于是他挺直身子端坐在马鞍上,偷偷拉过袍子盖住面前的巴雅,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啪啦啪啦——”甩出的长鞭在空气中连串炸响,驰来的几骑将烈鬃马团团围在中央,他们绕着圈子小跑,口中发出野狼般的嗥叫。 颀彤烈坐在马上目不斜视,看着远方的黑暗:“你们是谁,为什么要拦我的路?” “大晚上在别人的草场上跑马,却不知道主人家是谁?”有人喉间发出低低的笑声。 “我跟部落的人出来秋猎,晚上自己跑出来射兔子,结果迷路了。”颀彤烈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那些人,一群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他们都穿着黑羔子皮的大裘,腰间带了弯刀,隔得老远都能闻到他们身上传来熏人的酒气。 “射兔子?”另外一个人注意到了颀彤烈胸前裹着的袍子,转着眼珠猥琐地低笑,“我看是晚上出来会妹子,快活得不愿意回去了吧?” 颀彤烈再也压制不住少年人的火气,鞭子指着刚才说话的人:“我是诃尔伦部酋长的儿子,你是哪家帐下的,敢对我无礼!” “这片草场都是尔朱家名下,诃尔伦部是哪里冒出来的,敢在这里跟我们抬身份!”黑暗中有人学着颀彤烈的口气说话,大孩子们一起哄笑。 对方一骑举着火把慢慢走出:“我的名字叫尔朱湛,尔朱家的儿子。你闯到我家的草场里,你说我有没有资格来问个清楚?” 尔朱湛已经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了,他的头发梳成辫子盘在头顶,颌下留着一小撮短须。 火光映着尔朱湛阴鸷的面容,看得颀彤烈心里有点发虚,忍不住想要后退。可是感觉到巴雅传来的急促心跳,颀彤烈一挺胸脯,带马迎上去:“你是主子,我也是主子,你帐下的伴当侮辱我,该受惩罚!” “给他个面子,这狗崽子还真以为自己是谁了!”刚才的那个伴当啐了一口,声音不大,却故意让颀彤烈听见。 “你说谁是狗崽子?”颀彤烈怒目而视。 “谁答应谁是狗崽子!” 另一个也出头给同伴助威,甩出鞭子卷住包在巴雅身上的袍子一扯:“公的发怒了,看看母的怎么样!” “混账!”颀彤烈伸手想扯回被卷上半空的袍子,巴雅的脸已经露了出来。她害怕地蜷缩成一团,羊脂一样白的脸上淌着泪水。 大孩子中响起了一阵低呼。 “是那个跑掉的小女人!” 尔朱湛的脸色更加阴沉,额上甚至爆起了小蛇样的青筋,在阴影里突突跳动。 颀彤烈知道事情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他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股暴怒的味道。 他暗提缰绳,烈鬃马会意发狂般跃起来,在圈子里来回冲撞。颀彤烈熟悉自己的马,当它狂躁地跳着踢腾四蹄的时候连公牛也不敢靠近。 刚才眺望黑暗时他已经想好了逃跑的路径,趁其他马匹不顾骑手约束嘶鸣着避闪烈鬃马的机会,颀彤烈猛挥长鞭劈头盖脸乱打一气,从包围中冲开一道口子。 回过神来的伴当们叫骂着打马穷追,他们手中的火光在夜晚的草原上连缀在一起,拉成一条绷紧的直线。 烈鬃马奔行如飞,而对方胯下也是百里挑一的好马,颀彤烈心中焦急,却总也不能把后面紧咬不放的几骑远远甩开。 过于繁茂的草原依然阻碍着烈鬃马发力狂奔,速度一滞,伺机在后的几骑立刻赶上来。 “嚓嚓嚓”身后连续传来的几声闷响让颀彤烈背后溢出冷汗,他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弯刀出鞘的声音。 虽然对方也只是一群孩子,但尔朱湛既然会在怒火中杀死巴雅的弟弟,也未必不敢在人迹寥落的草原上杀两个深夜闯入他家草场的孩子。 脑后有冷风呼啸着接近,颀彤烈带着巴雅伏倒在马背上,只看到森冷的刀光一闪。 失手的伴当带马再上,挥手将长鞭卷上颀彤烈的右腿,要把他从马上扯下来。眼见一击得手,他的同伴也从左侧呼啸而至,高举弯刀逼近颀彤烈。 万分危急之中颀彤烈摸到了他的角弓。他闪过左边紧随而至的一击,指尖一扫,两枚羽箭上弦。 颀彤烈在马背上反身开弓,两声弦响,箭中马腿。左右夹击的两骑应声滚倒,草地上传来两个受伤伴当的哭号。 “那个狗崽子带了弓!” 颀彤烈不敢懈怠,靠着一刻不停的左右轮射,总算压住了尔朱湛扑上来的势头,距离渐渐拉得远了。 越过一条丈把宽的小河之后,颀彤烈注意到脚下的草地又回复了秋季的枯黄——不知不觉一路逃到这里,他们早已离开了丰美的秀容川。 追到小河边,伴当们的坐骑突然都惊跳起来。 尔朱湛一扯缰,挥手制止了自己的伴当继续追赶:“不必追了,越过这条河,他们已经是两个死人……记得那个小崽子说的部落名字么?” 旁边一个伴当恭顺地凑上去:“诃尔伦。” “诃尔伦?”尔朱湛看着烈鬃马渐渐远去,唇边勾起一缕冷笑。 五 颀彤烈不知道他们在原野上跑了多久,天空上压着黑云,他无法根据星星判断方向。 气温越来越低,他抱紧了巴雅,两个小小的身躯靠在一起传递着彼此微弱的热量。 “巴雅,巴雅你怎么不说话?” “刚才我以为我们真的就要死了……我不怕死的,如果我死了,就可以和我阿爸阿妈还有我弟弟一起侍奉腾格里天神,”巴雅说话声音不大,却浸满了悲伤,“可是颀彤烈,你不要再做危险的事情了。你要是死了,会有很多人很难过的。” 颀彤烈摇摇头,他没想到巴雅心里面还装着这样的想法:“我死了,我阿爸阿妈会难过;你死了,我也一样会很难过的。巴雅,每天快快乐乐的生活不好么,为什么你总要想起那些让自己伤心的事情?” “那些事情,总是忘不掉的……”巴雅说话从来都轻轻的像柳絮在飘,但这句话却像一根长针扎进颀彤烈心里。 颀彤烈你真是个大傻瓜。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要是你的阿妈在你面前拿刀割了喉咙,你能忘得了那种痛苦和绝望么?要是你的弟弟在你面前被人像畜生一样杀死,你能忘得了那种仇恨和无助么?你只知道要保护巴雅,可你每天都骑马在草原上跑来跑去的,在她难过的时候你听她说过什么? 光是仔细想想,巨大的悲伤就已经把他淹没了。 “对不起,巴雅。我以后再也不做那些叫你担心的事了。” “真的?”巴雅半信半疑地抬起头。 “嗯。”颀彤烈觉得自己快要难过得哭出来了,他不愿意被巴雅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拿衣袖狠狠揩着鼻子把头别到一边。 “那是什么?”巴雅扯扯身后少年的衣袖。 颀彤烈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草丛里两点萤光一闪而灭。 “大概是……虫子什么的吧?” 刚才又是跳腾又是疾奔,烈鬃马跑得一身是汗,终于放松下来踩着碎步,尾巴一甩一甩地吃草。 “你说跃舞女神是一直都呆在秀容川的吗?草原这么大,其他地方都看不到她,实在是太可惜啦。”颀彤烈还是小孩子心性,危险过去,马上又沉浸在记忆中奇妙的景象里。 巴雅偏着头想了一会:“应该不是吧,我原来听嬷嬷说秀容川也不是从来都像现在这样的,大概跃舞女神来了之后草就都长起来了。” “那就好,”颀彤烈气哼哼地点头,“这么好的一片草场给尔朱家的人霸占了,叫人想起来就生气。等哪天跃舞女神一走,秀容川的草都枯死,吓得那些人哭爹喊娘!” 一阵风吹过来,正吃草的烈鬃马猛地抬起头,把两个孩子吓了一跳。 颀彤烈拍拍马脖子,给它捋鬃毛:“动静这么大,吓死人啦!不过刚才多亏了你,不然可就跑不出来了。” 烈鬃马并不因为颀彤烈安慰的举动而放松,它睁大了眼睛,竖起的耳朵警惕地四下转动。寂静里只听见马儿呼哧呼哧地喘气。 “怎么了……”颀彤烈有些茫然。 他下意识地环紧了巴雅,突然嗅出空气中那股异样的气味:“狼骚味!有狼!” 幽碧的萤光再次亮起,一团黑影正在草丛中急速潜行。它原本压着步子无声地潜近,只是吹过的风泄露了它的行迹。 “中!”颀彤烈一箭射出。黑暗中无法判断狼的位置,他的羽箭失去了准头,扎进了远处的草地。 只是一瞬,隐身的狼从极近的草丛中纵身跃起,直扑马背上的两人。 除了角弓,颀彤烈身上只带了一柄派不上用场的小佩刀。面对眼前的血盆大口,他将长鞭奋力甩出,“啪”地把凌空扑来的狼抽了个跟头。 狼被鞭子的后劲带得翻了个跟头,伏在地上愤怒地低呜,身体绷得像一张随时都会弹射出去的硬弓。 随着冬天的逼近,草原上可以寻觅到的食物越来越少,这匹狼已经被饿昏了头,它绿幽幽的眼里颀彤烈就是孤身闯入它领地的血食。 颀彤烈扣箭弦上,慢慢把弓引满,箭尖直指随时又要暴起的饿狼。 背后冷风骤起,颀彤烈不及回头,猛觉引弓的左臂被一股大力扯得一沉。羽箭破空斜飞出去,在巴雅的惊呼声中,他对上了近在咫尺的两颗绿眼。 偷袭的这匹狼足有豹子那么大,它之前一直屏息潜伏在长草之下,等待有利时机。 趁着颀彤烈全力提防另一只狼的空档,它才一跃扑向背后空门大开的少年,咬死了他左手的小臂。 大狼狠狠甩头,要撕下一块鲜肉,劲道之大几乎要把颀彤烈从马背上拽下去。可是它并没有得到梦寐以求的血肉——颀彤烈身上穿的是革甲,厚实坚硬的牛皮扛住了狼牙的撕扯。 地下的饿狼见机又低吼一声飞扑而上,要给颀彤烈来个措手不及。生死一线的关头,颀彤烈拔刀已经晚了,只能把右手的角弓递上去,硬挡下咬合的狼牙。 “颀彤烈!”巴雅的声音在恐惧中变得破碎,她看见颀彤烈的整个身体都要被大狼拖得倾翻。她伸手死死拉住少年的腰带,突然触到了他别在腰侧的青铜小刀。 巴雅咬紧下唇,双手拔出小刀,全力扎向大狼顶心! 大狼终于松口,在空中腾身闪开,落入脚下草丛,凶狠地龇牙。 “走!”颀彤烈大喝,猛提马缰控马人立起来。烈鬃马同样意识到了危险,它提动前蹄长嘶而起,向着地面猛顿,逼开了就要截住去路的两狼——它碗大的蹄子砸下去,足以击得它们脑浆迸裂。 烈鬃马一骑抢出,冲进无边的夜色。 两匹狼自然不肯放走到了嘴边的鲜肉,一左一右围绕着烈鬃马追咬,奔跑速度快得惊人。 “巴雅抱紧了!”颀彤烈松开缰绳,在颠簸中向着左右一通乱射。两匹狼竟然灵活异常,它们跳跃着躲闪飞去的箭枝,仍然能够跟上烈鬃马的步履。 “噗——”一箭正中右狼前胸,箭劲带着它向后倒翻了几圈,它才终于哀嚎一声落地。 左边的大狼未被这致命的一箭慑服,它对同伴之死视若无睹,丝毫不肯放松对烈鬃马的追击。 地平线上渐渐浮现出连绵山丘的剪影,颀彤烈记得只要越过那些小丘再跑上十多里,就能够看到营盘的篝火了。 他的心情突然轻松起来,如释重负的感觉让他想要赶快钻进嬷嬷暖好的羊皮褥子里睡上一觉。颀彤烈轻轻踢着马肚子,让它加快脚步。 烈鬃马奔入山包之间的狭小谷地,疾行中突然人立不前,险些把背上的两个孩子掀到地下。 颀彤烈听见自己耳朵里响起一声轻微的嗡鸣,好像两块簧片轻叩,整块头皮都变得麻酥酥的,再也关不住向外逸出的神魂。他觉得这一瞬间世界都空了,自己的魂魄在不受制约地无限胀大,几乎挤满了周围的空间。 在距离他们不到两百步的黑暗里,上百双发着绿光的眼睛正安静地等待着,高草之下是一片莹然可怖的碧色。 这群狼似乎原本是蹲坐在地上,在烈鬃马冲近之后都忽地全部站立起来,它们依然按捺着性子,谨慎地打量着闯入的一骑。 深秋的时候人打围,狼也打围。成群的黄羊不仅被牧民们看做过冬的储粮,也引来了急需食物撑过严寒的狼群。 刚才那两匹狼只是狼群放出去的探子,它们像赶黄羊一样把烈鬃马赶进了狼群的包围圈。 颀彤烈能够听得到这些饿疯了的野兽在草地上摩擦它们蠢蠢欲动的爪子,他甚至能闻到狼齿间滴下的腥湿涎水。 他的眼皮开始狂跳,心脏也张得就要裂开。面对一群饿狼,区区一张角弓已经顶不上什么用场了。颀彤烈开始在心中绝望地祈求腾格里天神的保佑。 一直尾随在背后的大狼终于克制不住,它窜到马肚子附近起身猛扑,势在将烈鬃马开膛破腹咬出它肥柔的肠子。 烈鬃马是天生的猎马,它没有像寻常坐骑一样被浓重的狼骚味吓软了腿。在这兔起鹘落的一刹那,它后蹄猛地蹬踏,仿佛是急速弹出的机括直击出去,踢在大狼的下颌,立马便把那里的骨头打个粉碎。 狼群被这个气势所震骇,它们缩起脖子退后一步,又很快恢复了凶性,龇牙群涌而上。 怎么办?怎么办!颀彤烈顾不上安慰巴雅,他的脑筋正在飞速运转,穿在马镫里的脚却开始不争气地颤抖。 ——对了,马镫! 颀彤烈心里一跳。他俯身迅速把两只马镫拽上来,用小刀将蹬带割断打成结,把一副沉重的马镫提在手里。 狼群冲近,一狼当先跃出,凌空扑向马头。颀彤烈像挥舞流星锤那样将铁镫奋力砸出! “咔嚓”脆响,铁镫直中狼吻,敲碎了整排狼牙,将这匹狼打得满口鲜血。它低呜一声,夹着尾巴缩回狼群。 “狼是草原上最可怕的杀手,当它们群聚在一起的时候会产生出可怕的智慧。”颀彤烈蓦地想起霍勒苏阿爸说的这句话,这是从老祖宗那里流传下来的,它放在今天仍然有效。 上百条狼贴着地面涌来,恐怖的绿眼掩在暗潮般起伏的黑色脊背下时隐时现。 一匹狼从斜里闪电般冲出来,迎头撞上柔软的马腹,将烈鬃马撞得惊跳起来。静候在旁的另外两匹狼也一左一右猛撞烈鬃马的胸口——它们聪明地避开了危险的马蹄,又成功地把马儿撞得晕头转向。 连续的剧烈冲撞让巴雅无法坐稳,她惊叫着被抛下马背。 “巴雅!”颀彤烈想把女孩抓住,却只能捞到几条从指间滑落的发辫。 坠地的猎物引得狼群团团围拢,千钧一发的时刻,颀彤烈弃马跳入狼群! 他扑到巴雅身上,努力遮盖着女孩娇小的身躯——尽管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我就要死了,可是我没能保护巴雅!颀彤烈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大喊。 ——求求你,腾格里天神,求求你来帮助我们! 六 风中忽然响起了笛声。 这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转瞬间就溢满了天地。 有人踏风而来,袍襟纷飞大袖鼓胀,随着他指间动作的细微变化,笛声也高高低低转变着声调。 狼群仿佛变成了僵硬的石像,它们和两个孩子一起在笛声中陷入茫然。 这个声音是无比神圣的,任何人都不能触犯它的威严。可是它又像是春天的暖风,并不叫人害怕,只是微微吹着就会陶醉。 一种安定的力量。 青衣的男人转瞬间就近到了他们眼前。他只是从容地吹着笛子,脚步不急也不缓,可是几百步的距离在他脚下像是一掠而过。 他戴着宽大的斗笠,脸被遮在阴影里,白皙修长的十指在竹笛上跳动。 颀彤烈艰难地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这个神人一般降临的男子身旁竟然跟着那只守护秀容川的神兽,它沐浴在他的笛声里,圣洁而温顺。 男人在颀彤烈身边盘膝而坐,雍容舒泰,如同浑然不见周围环侍的恶狼。秀容川的神兽则安静地守在他身后。 “真是个血气方刚的孩子,”他把手轻轻按上颀彤烈头顶,说话像是带着笑,“你不惜生命也要保护这个漂亮的女孩儿么?” 颀彤烈动动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已经把这个男人看做天神,现在腾格里天神正摸着他的头问他是不是要用自己的生命去保护巴雅。 他想狠狠点头,然后大声回答“是”,好让腾格里天神明白自己的决心——现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到草原上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勇敢的孩子。”天神一样的男人说。 “你不是腾格里天神?”颀彤烈吃惊地站起来,又把巴雅也拉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草茎。这样他反而比对方高出了一头。 “当然不是。”那个人轻轻地笑起来,“我只是一个云游的人。” 颀彤烈好奇地看看他,又有些敬畏地看看他身后的神兽:“那你是谁,为什么还带着秀容川的神兽?” “我姓白,”男人依然悠悠地笑着,“你可以叫我东来客。” “东边?你从中原来吗?”巴雅很乖地抱着膝盖在他对面坐下,“我听说那里有很大的城。” “很大,它太大了,我走在里面常常会迷路。” 两个孩子不相信地惊呼起来:“你也会迷路吗?” “当然会啊。”东来客唇边的浅笑始终不退,“那里有连亘百里高耸入云的青石砖墙,有飞梁斗拱檐牙高啄的富丽宫苑,有比水还柔软的丝绸做成的衣裳,有女子倾世的容颜,有文士华美的辞藻,有君临天下的帝王……看着看着就很容易忘记自己究竟要去哪里,要找什么,就会迷路了。” 孩子们努力想象着他描绘的景象,张着小嘴呆呆出神。 “其实到了草原来,觉得这里也很好。”东来客淡淡说。 “草原也好吗?”颀彤烈也在巴雅身边坐下,他歪着脑袋想着草原的好处,“草原上就是有很多草,有牛羊和马群,还有大鹰……有狼。” 他担心地抬头张顾四周,发现狼群已经无声地退去了。 “这里也有很多我没有见过的东西。不过它们都安安静静的,不会让我目眩神迷。” “你之前也没有见过它么?”颀彤烈小心地指指他背后的神兽。 男人又笑:“对。你是个聪明的小孩。” “啊,你还没说刚才那个大城叫什么名字哪!”巴雅想象着比水还柔软的丝绸,小脸上露出急切的表情。 “长安。”东来客说的这两个字像刚才吹出的笛声,温暖又温柔。 “是你们的族人来找你们了么?”他指指身侧的山丘,“这么晚还不回去,大家一定都替你们担心。” 颀彤烈扭头看着漆黑起伏的山丘,禁不住又站起来。 这些山丘原本融在夜色里是没有光亮的一团,而现在山梁上闪烁着长龙似的火把,它们一路逶迤,在黑暗中像挂在天幕里的星辰。 蹄声近了,一队长长的人马在火光中显露出来。 “阿爸!”颀彤烈挥着胳膊向那个方向大喊。 他看清了光影下霍勒苏焦急的神情,连直不起背的老头班扎别里都骑着他的老花马出来找他,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高兴得有点想哭。 “我的孩子!”霍勒苏翻身下马,抢前几步将颀彤烈和巴雅一起紧紧抱在怀里,“我们一直在找你们,在山那边听到狼嚎才赶到这里来,幸亏没有出事!” “腾格里天神保佑我们!”霍勒苏拥得太紧让颀彤烈有些不自在,他挣脱出来,指着身后静如磐石的青衣男人,“刚才遇到大狼群,差一点就死啦。是他吹着笛子来救我们。” 霍勒苏这才把目光移到那个人身上,之前他一直安静地坐在孩子们身后,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当霍勒苏注意到他的时候,又仿佛看到无形的光芒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眼前的这个男人在人群中显得超然飘逸。 “阿爸,阿爸,”颀彤烈摇着霍勒苏的袖子,将他从失神中唤回来,“他走了很远的路,从中原一直来到这里,我们请他回去好不好?” 霍勒苏摸摸孩子的头,几步上前按着自己的胸口向东来客行礼:“远道而来的客人,你救了诃尔伦的小鹰,所有人都感激你。欢迎你到诃尔伦的帐篷里,我们用新鲜的马奶和肥美的羊肉做招待。” 东来客也站起来,他整理衣襟以中原人的方式向霍勒苏抱袖长揖:“一身风尘的旅人能够得到主人的款待,不胜感激。” 颀彤烈看着客气对答的两人,又忙着把那匹站在不远处的神兽指给霍勒苏看:“阿爸,那是秀容川的跃舞女神,它在草尖上跳舞的时候,到处都开花!” 霍勒苏惊讶地打量它,然后向着它恭敬地叩拜:“秀容川的女神,请你也把你的仁慈赐给诃尔伦。” 他转过身向着背后的族人吩咐:“给我们尊敬的客人一匹马!回去告诉营盘里的女人们,把篝火架起来,烤新鲜的羔子肉!” 人们欢呼了一声,立刻有一骑快马冲上山丘,赶着把酋长的话传达回去。 “请。”霍勒苏亲手把青衫的来客扶上马背。 霍勒苏没有去问为什么那匹灵异的神兽会跟随在他的身边,诃尔伦的族人们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议——所有的人都觉得,这个气度非凡的男人会带着神兽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颀彤烈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霍勒苏对这两个失而复得的孩子非常疼爱,他丝毫没有显露出要追究颀彤烈过于顽皮的意思。他回去叫人挤了一大盆鲜奶给两个孩子,看着他们喝完,又让额德领着他们去睡了。 屁股总算是保住了。颀彤烈一颗揪紧的心终于重重躺回腔子里面。 他在温暖的褥子里蜷着身体,闻着新换上的里衣上淡淡的奶香,惬意地入眠。 七 “呜哇!”颀彤烈踢掉被子猛坐起来。他刚才梦到自己被一只大黑狼追下了山崖。 他有些困惑地挠挠头,才发现已经天光大亮了。外面传来一阵吵闹的声音,在颀彤烈心里像小猫的爪子在撩拨。 他终于克制不住,靴子也不穿,光着脚溜到帐篷门口,把帘子撩起一道缝隙探头探脑。 一夜之间下了大雪,河流封冻,地上白皑皑的一片。太阳的反光刺得颀彤烈眼睛花了。 当他视线变得清晰时,正有如风的快马从帐前经过。当先的一骠悍骑全身罩在漆黑的大袄之下,乌亮的发辫盘在头顶,颌下留着一小撮短须。 颀彤烈觉得自己的天灵盖就像被人大力击了一下,他的噩梦还没有醒。 尔朱家的儿子,尔朱湛。 他带着昨天晚上的那群伴当直接冲到酋长霍勒苏的帐篷前,叫嚷着挥动皮鞭。这伙嚣张的不速之客实在无礼,族人们都被惊动了,场地上渐渐围满了人。 几个伴当手中的鞭子毫无预兆地雨点般落向四周的牧民,惊怒的呼叫声响成一片。 尔朱湛突然感到自己高扬的鞭子被人从后面抓紧了。他手上加劲,想要把那个敢于挑战他的人带一个跟头。 鞭子被绷得像一杆长枪,首尾两端连着角力的两方。站在地上的那个人雕塑般不移分毫,尔朱湛却开始支持不住了。他还有最后一搏,他胯下的马是千金难赎的良驹,只要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不肯松开手,这匹马跑起来能在地上把他活活拖死。 尔朱湛一脚踢在坐骑肚子上,它吃痛高跳着人立起来,没有狂奔出去,却是四蹄一软半跪在地上。尔朱湛向上提了几次缰绳,依然不能让自己的马再站起来。 ——这里有一种神圣平和的力量不容冒犯。 尔朱湛气极,手中长鞭也被对方倏地抽了去。他凶狠地回过头,脸上的表情像饿狼一样狰狞:“谁!” “霍勒苏·诃尔伦,这顶帐篷的主人。”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语气冰冷地下逐客令,“我们的营盘不欢迎粗怒的客人!” “诃尔伦?”尔朱湛摸着颌下的胡子,眯起眼睛,“我的一个女奴被你的儿子占了去,他还伤了我的两个伴当,难道我不该发怒吗?” “我不知道什么女奴。”霍勒苏眼神坚定地望着天空,一只大鹰在上面展翅翱翔,“我只知道我的兄弟死了,我收养了他可怜的女儿,难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我帐篷里的女人,我本应该讨要回来!”尔朱湛冷笑,“不过那个不要脸的小女人大概已经被狼群撕得只剩骨头了……诃尔伦部还不出我的女人,就用你们的草场和牛羊来抵偿!” “你说谁不要脸!”颀彤烈受不了他侮辱巴雅,赤脚跑过雪地,揪着尔朱湛的袄子要把他从马背上拽下来,“你们逼死了巴雅的阿妈,又杀掉她的弟弟,还故意把我们赶进狼群的地盘,你说谁不要脸!” “放手!放手!”尔朱湛被生龙活虎冲出来的颀彤烈吓了一跳,拉着自己的袄子想把它从男孩手中扯回来。 立刻就有伴当打马上来解围,用皮筋绞成的鞭子抽向颀彤烈的手。 “呼啦”一声,两条鞭子在空中搅了个结,那个伴当的皮鞭也脱手而飞。霍勒苏瞪圆了眼,一把将他从坐骑上揪着领口提起来,猛地掼到地上:“在诃尔伦部的营盘里你敢打霍勒苏·诃尔伦的儿子?” 霍勒苏是草原上有名的勇士,那个伴当只嚎了一声就在他手下昏了过去。 他拖着昏倒的伴当绕尔朱湛带来的人慢慢绕圈,尖刀样的目光狠狠刮过每个人的脸。而后他一抬手把那个伴当又扔回鞍座,在马屁股上加了一鞭子。 直到那匹驮着昏死伴当的马一直奔出营门,霍勒苏才缓缓地收回目光:“你们的同伴我已恭送出门……请!” 他牵起颀彤烈的手,转身掀开隔帘,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进酋长帐篷。 “碰上这种事情,真叫先生看笑话了。”霍勒苏微微欠身,坐回东来客对首。 “以为走到草原上来就不会见到人间恩怨,原本就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东来客轻抚着蹲坐在身旁的神兽,“听对方的口气,大概来自很有势力的大家族。” 霍勒苏惊讶于他的敏锐,点点头:“是尔朱家的人。” “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东来客漫不经心地梳理着神兽身上的鬃毛。他还是戴着斗笠,颀彤烈努力偏过脑袋想看清他的脸,却只能见到微微翕动的嘴唇。 “他们契胡人杀我们柔然人,从很早就开始了!”霍勒苏一直强压着的怒火此时终于毫无保留地发作,“他们霸占最富饶的草场,圈起最肥壮的牛羊,可是仍然不满足,还在垂涎腾格里天神赐给我们的草原。尔朱家吞并了周围的小部落,现在又把眼光转到诃尔伦了!” “现在竟然还能为霸一方……”东来客略略沉吟。尔朱氏曾经是望族,在孝庄帝时候受高欢之祸几乎覆灭殆尽。他的嘴角淡淡勾起来:“那么尔朱家绝对不会干休,诃尔伦只有不到两百个能骑马的男人,要把草场和牛羊拱手送上吗?” “不能!”霍勒苏断然拒绝,“眼下就是冬天,牛羊都是保命的食粮;没有草场,更养不活整个部落的人!” “那大概要刀兵相见了。”东来客缓缓起身,紧了紧领口,“我到草原来,本不想见到这些。能遇见您的部落我很高兴,就此告辞。” “阿爸,阿爸!”颀彤烈拉着霍勒苏的衣角,想让他出言留住这个神秘的客人。 等东来客走到门口的时候,沉默着的霍勒苏突然昂头大声说:“我们的部落人少,可是要上战场,诃尔伦的男人里面没有懦夫!” “我见到您儿子的时候,也为他的勇敢所折服。”东来客撩开隔帘,静静看着脚下纯白的雪。神兽扬起头,天空中又洒起了雪粒。 “不管怎么选,都会死人吧?” 颀彤烈听见他轻声低叹,转眼时只看见帘幕微动,人已经出了帐篷。 渐浓的风雪一点点融化了远去的两个背影。 “阿爸,你怎么不留他们!”颀彤烈泄气地一屁股坐回毛毡,摆弄着桌案上的酒壶。 “风雪也停不下旅人的脚步,你想留他做什么呢?”霍勒苏摸着儿子的头,“我们就要有一场战争,没有必要牵连到其他人。” “我也要跟你们一起,骑马去打尔朱家的人!”颀彤烈兴奋起来,他做梦都想成为父亲那样的勇士。 一向豪爽的霍勒苏却没有鼓励儿子的勇气,反而皱起了眉头:“你留下来,我不能带你去。” “为什么!”颀彤烈疑心自己听错了。 “你没有见过战场,所以不知道那种恐惧。就像刚才那位客人说的,打仗会死人。”霍勒苏低声说。 “不!你自己都说,要上战场,诃尔伦的男人里面没有懦夫!我不当懦夫!” 霍勒苏看着孩子倔强的脸:“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地长大。如果所有上战场的男人都不能够回来,就让班扎别里带着剩下的人骑快马逃到更西的地方去。” “我要去,我也要保护巴雅和诃尔伦的人!我的弓箭很好,可以射掉尔朱家儿子的眼睛!”颀彤烈不听父亲的劝告,使劲砸桌子。 “够了!”霍勒苏瞪圆了眼睛,“你逞什么英雄?遇到狼群还是一样吓得腿肚子转筋!” “我没有!” “那你就给我打一条大狼回来!” “打就打!” 巴雅站在帐篷外面,听到父子间爆发的一阵恶吵。她等在外面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进去。雪片纷纷落下来,不过一眨眼小姑娘肩上就有了一小片薄薄的白色。 颀彤烈从里面气冲冲地跑出来,一头扎进风雪里就像一支射出的箭。 他没有看见门边等候的巴雅。 “颀彤……” 巴雅张张嘴,很快就看不清颀彤烈的背影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