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潇湘夜雨(1) 京都,皇城门。 两匹大宛驹穿过进城人流,踏碎金乌照下的扶疏光影,在城门外停了下来。 一个身穿墨色绣流水云纹纱袍的年轻男子踩着马蹬跳了下来,发冠上的仙鹤回首簪巍然不动,薄唇微抿带出一分对世间的冷漠疏离。 数丈外,和他年岁相仿的年轻人从安车上下来,远远就喊着:“秦致!” 秦致朝他颔首,神情淡淡:“顾小山。” 顾小山一路奔至近前:“你可算到了,一路上累不累?一会儿让人去你大伯府上把东西放了,咱们一道进宫观看顺宁公主的册封礼,晚上就回我家,我父亲自打在北龙岛鏖战生擒燕国大将军,就等着燕国把你送回来!” 两人一起坐上顾小山的安车,秦致的护卫牵着大宛驹跟在后面,等进了城门,大街小巷穿梭着豪车宝马,或是衣香鬓影的权贵,这京都果真是扎堆的热闹。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 待到酉时,宗室、百官入鸾凤阁,内外皆肃,少时教坊乐人奏百禽和鸣,禁中内侍迎众人一路至庆和殿,殿中丹壁下分置莞席,白玉阶梯往上,晋国天子李恪自锦屏后走出,众人分聚阶梯以下,拱手叩拜。李恪抬手,礼官高呼:“燕国顺宁公主韩氏,淑慎性成……,册——淑妃……” 殿外丝竹奏响,教坊司乐人抚箜篌、敲编钟、奏琴筝,梳着飞天髻的彩衣舞姬随即鱼贯入殿,在绝美盛放的牡丹毯上舞了起来,风动长袖美艳遍生。 舞影缭绕中,顾小山贴近秦致低声道:“你还认得陛下吗?你去燕国那一年,陛下登基,算来也有十年了。” 秦致默然半晌:“我是晋国子民,怎么会不认得晋国天子。” 顾小山笑着指了指靠着李恪而坐的几个内命妇:“陛下下首方坐着的就是中宫殿下,才十三岁,是不是看起来就很小?她左下那个穿丁香色宫装的是崔昭仪,她是陛下的表妹,就是崔太后的亲侄女。你再看那个穿藕荷色衣裳的,那是大皇子的生母傅婕妤,她旁边是许才人,曾是太皇太后的宫女……” 秦致微微挑眉:“你倒是对后宫了如指掌,你说的这些人我都不认得,我最后一次赴宫宴,陪坐在天子身边的还是庆元君的养母谢贵妃。” 顾小山有些怔忪:“怎么突然……提起庆元君了?” 世人皆知,当年李恪还是三皇子时,已故谢皇后之子庆元君李昶与养母谢贵妃一道划分阵营,与三皇子一党互相攻讦,势同水火,在前朝晚期,几乎动摇朝纲。明帝因此请回在大昭寺清修的太后,又与上柱国、寿昌大长公主联手,这才稳定局面。虽然庆元君已去封地多年,但整个京都,敢提起他的人寥寥无几。 秦致嘴角淡淡一点嘲弄:“我只是突然有感而发……十年了,庆和殿中的景象一如往昔,只是来去的人不同了。” “别再说这些前尘旧事了。”顾小山低声劝慰,“你去燕国十年,既然好不容易才回来,千万别一直沉溺忧伤。” 秦致的声音像从幽深的湖底传来:“我没有事的,既千难万险回来,自然不会终日郁郁寡欢。好了,看歌舞吧。” 殿外丝竹袅袅,乐姬齐声吟唱,曲声清越荡在殿中,将二人的谈话掩盖得犹如雾里看花一般。 “你们看,那位就是去燕国为质的太平郡王,名叫秦致!”傅婕妤柳叶眉下天生带着三分笑,“他父亲就是从前的骠骑大将军秦桓,曾因卷入谢氏谋逆案被撤职定罪,但先帝仁德,不仅将其子册为太平郡王,还擢升其兄为礼部侍郎。” 崔昭仪抬眸看了一眼正向李恪献酒的秦致,懒懒说道:“秦氏子弟,谁的样貌差得了?太平郡王当年为救庆元君身陷燕国十年,如今却护送燕国顺宁公主和亲,可见是左右逢源。” 她抬手摁了摁髻上的雪柳簪,目光瞥向萧皇后,“这些往事,中宫殿下就不知道了吧?” 萧皇后今年才十三岁,先祖曾在开国时立下功劳,这才得封关内侯,传爵位到皇后父亲萧怀山这一代,已是日暮西山,何况萧家子侄成日斗鸡走狗,在政务上毫无建树。和勋臣承恩侯之女比起来,她的出身堪称微贱。 因为崔昭仪骤然一声发问,萧皇后放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不知该如何回话。 崔昭仪掩唇笑了笑:“殿下?”面对皇后的紧张和慌乱,她很是满意地往后倚了倚。 “我……”萧皇后的声音很轻,描得细细的远黛微蹙,话音未落,从她身后就传来一道百灵一般的声音。 “皇嫂。” 庆和殿内的辟邪香燃得有些快,香气袅袅飘散在殿内,半拢半撒的珠帘下,宫女奉上一盏绿杨春:“贞穆郡主请用茶。” 崔昭仪听了,眼波轻闪:“哟,今日郡主不用侍奉太皇太后?倒跑到这里来凑热闹。” “郡主。”萧皇后飞快地瞥了一眼崔昭仪的脸色,有些紧张地一提身,“是不是太皇太后有什么吩咐?” “有些意思。”崔昭仪挑起双眉,“太皇太后能吩咐皇后什么?您可别想多了。” 此言一出,萧皇后的随侍宫女面色都有些尴尬,崔昭仪平日就自恃后族,向来目下无尘,从未将出身寒微的皇后放在眼里,现在居然连面子情都不肯做了。 傅婕妤掩唇笑了几声,髻间的长簪就散出点点璨然光芒:“多日不见郡主,郡主越发风采卓然了。” 贺兰昭神色淡淡:“婕妤谬赞了。” “傅婕妤真是口齿伶俐,难怪得太皇太后欣赏,又有幸生下大皇子。”崔昭仪面上尽是凉且寒的似笑非笑,“郡主真是稀客,要是太皇太后有什么要紧的事,随便找个人来传话就是了,何必郡主亲自走一趟?” 贺兰昭浅笑:“今日是淑妃的册封礼,太皇太后就让我替她过来观礼。”她将目光投向萧皇后,“皇嫂气色好了许多。” 太皇太后待萧皇后颇为慈爱,贺兰昭对她也亲切,这是这个有名无实、被崔太后一党束之高阁的皇后唯一的底气,这样一想,众人的眼神就有些微妙。 崔昭仪斜了贺兰昭一眼,轻飘飘将目光投向秦致那一边。 “太平郡王,十年未见,你看起来依然风采卓绝。”李恪很感兴趣地看着秦致,十年前秦致入燕国为质时,他才六岁,但常听宫人提起骠骑大将军家中那个喜爱策马的小郎君。 “陛下谬赞了。” 李恪微微仰起头看着垂首的秦致,见他面色淡淡,但容貌清朗如明月,微垂的目光疏离,不由多看了两眼:“今日来了许多宗室子弟,你可能不大认得,就让小山陪着你,千万不要拘谨。” 秦致拱手作揖,笑了笑往后退了一步。 顾小山与秦致一道退了下去。 崔昭仪嘲弄开口:“我听说太平郡王比晋陵大长公主的儿子还年长一岁,今年已有二十岁了,怎么在燕国都没有看得入眼的女子?” “昭仪怎么关心起郡王的婚事来了?”才受封完过来入座的韩淑妃玲珑一笑,“郡王在燕国十年都未娶亲,可见还是挂念故土,只是这十年来晋国都没有人来关心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崔昭仪心中不屑,呵,太平郡王?不过是个父母双亡、毫无实权的寻常子弟,关心他?她又不是吃多了。 “晋国地广物博,又是太平郡王的故土,他自然是挂念的,如今轮到淑妃远离故土,不知道还会不会挂念呢?”崔昭仪冷笑。 韩淑妃一笑:“郡王思念故土,又岂是因为故土广博?不过是人之常情,昭仪却好像不明白,何况我是正一品淑妃,昭仪以后还是要尊重些。” 崔昭仪挑眉道,“茶树发芽后难以挪移,橘树移到淮南就成了枳树,恐怕淑妃离开燕国后难以适应,不知道这世上可不是谁的位份高谁就更厉害。”她瞥了一眼萧皇后。 话音刚落,周围人都面面相觑不敢搭话,萧皇后更是如坐针毡,觉得背心一阵一阵发寒,下一瞬,就有一双手扶起她:“皇嫂可要出去走走?” 萧皇后如闻天听,朝着贺兰昭点头:“郡主陪我出去走会儿吧。” 纱帘重重垂下,悬挂着的银镂香球映着金碧辉煌的刺绣,一派旖旎。 待出了庆和殿,甫一闻到殿外清清的花香,萧皇后不由长叹一声:“还是这外面舒服,郡主,咱们去对面那个石桥下走走吧。” 两人身后随侍着一班宫女、内监,湖风将贺兰昭的裙角荡起一地烟波浩渺,跃跃欲试的生长。“皇嫂一会儿还要回去,不能走远了。” 闻言,萧皇后“哦”了一声,抿着嘴笑了笑。 就听几米外有簌簌衣袂声响,有人分花拂柳走了来,萧皇后身边掌宣奏的宫女提声道:“是谁?” 走在前面的顾小山一顿,忙退后几步与秦致一道躬身作揖:“中宫殿下!” 萧皇后忙回礼:“不必多礼!” 紧随其后的秦致却与贺兰昭目光一撞,此时,雅风楼外戏台上锣鼓乒嚓一响。 一双含情双眸冶艳入骨,不点而红的朱唇微张,像是含着一口馥郁花汁。她站在人群中,就如同谪仙坠入凡尘,她的身影在白茫茫的逆光中像是一块琉璃,铺满一地的落花仿佛失之娇媚,含着欲说还休的姿态。 于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第二章 潇湘夜雨(2) 太皇太后没有去观礼,而是与太皇太妃的女儿晋陵大长公主一道在寿安殿后的艺圃赏花。 晋陵大长公主听着远远传来的丝竹声,不免感概:“这个顺宁公主的生母是燕宫一位姓赵的美人,因为女儿和亲才得以晋封婕妤。” 太皇太后笑着道:“这还要多亏驸马在北龙岛一战中生擒燕国的抚国大将军,不然燕国皇帝怎么会把自己的女儿送来和亲?甚至还送回了太平郡王?” 时近黄昏,有宫女过来禀道:“太皇太后,大长公主,郡主回来了。” “快让她进来。” 贺兰昭被宫人带到艺圃,就听太皇太后嗔道:“你的大氅呢?这都快入冬了,过了凉气怎么好?” “快拿件披风来。”晋陵大长公主唤来宫女。 贺兰昭扶着太皇太后道:“庆和殿里观礼的人太多,又闷又热,我就让柳枝把大氅收起来了。” 太皇太后一面握着她的手,一面笑说:“昭儿,那个燕国公主怎么样?” 昭儿是贺兰昭的闺名,她复姓贺兰,单名一个“昭”字。 她的母亲是镇南王的独女,世人称为南宁郡主的姜氏,及笄后嫁给了当年的新科状元、后来的太子太师贺兰柏辽。 贺兰昭出世时满室霞光,被视为妖异之相,贺兰柏辽因此替其取名‘贺兰昭’,她自生下来就养于姑苏太平庙,六岁时正逢贺兰氏卷入谢家谋反一案,酷吏在贺兰府中搜出逾制王珠和与谢家的密信,先帝当即下旨赐死贺兰柏辽,贺兰氏一族年满十五岁者斩首示众,未及十五岁的流徙三千里。 当夜,贺兰氏夫妇自焚于府邸,长子贺兰玦长街遭万箭穿心而亡,嫁入谢家的长女投缳自尽,而已经辅佐三皇子登基的崔氏一党派出大批人马直奔太平庙,势要斩草除根。 太皇太后十几岁就嫁入皇家,历经两废两立,最艰难的一次她被宠妃以巫蛊罪下狱,几乎就要死去之际,是当年的镇南王府替她昭雪。 如今恩人的女儿、女婿、外孙惨死,她在崔氏一党派出人马前,抢先将贺兰昭从姑苏接到自己身边,又对崔太后一党以死相逼保下她的性命,甚至为她请封郡主。 从此寿安殿就是贺兰昭的家。 这十年来,她从没替亲人上过一炷香,因为贺兰氏仍是罪人,连坟茔也不能有。 太皇太后为她请封郡主时也只能称她为镇南王的外孙女,而非贺兰氏的遗孤。 贺兰昭一笑道:“堪称绝色。” 这时寿安殿的尚宫过来禀道:“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太后娘娘过来了。” 太皇太后与晋陵大长公主相视一眼,很是意外。 若论运气,崔太后无疑是其中翘楚。 当今幼君临朝,生母是崔太后,而早先,已故的文安皇后独子庆元君本该以嫡出长子之尊承继大统,可无奈先帝后来盛宠年轻貌美的崔贤妃,更宠爱崔贤妃所出的幼子李恪,将庆元君及其养母谢贵妃冷落一旁。 因为先帝暧昧不明的态度,承恩侯崔延年为了振兴崔家,在先帝重病时让崔贤妃抱着年仅五岁的三皇子侍疾,又矫诏逼谢贵妃自尽,更将谢氏一族以谋逆定罪,甚至连谢家的女婿、尚在边疆与燕国鏖战的骠骑大将军秦桓也一起问罪。 此时,为谢家奔走的太子太师贺兰柏辽就成了崔家此时唯一的眼中钉,崔延年联同各地同谋同时告发贺兰氏党同恶逆,又将此案交给与贺兰氏一族不睦的酷吏宋绍礼审案,不到半个月,贺兰氏全族上千人血染半个京都,成为先帝朝震惊四海的一起血案。 而庆元君大势已去,被醒来的先帝远远打发去了柳城郡就番…… 三皇子在先帝殡天后登基,尊其母为太后,崔太后垂帘听政长达五年,大肆封赏崔家,结党抗衡另两位辅政大臣上柱国冯氏和长乐侯穆氏,曾经败落的承恩侯府崔氏已成为晋国最大的世家,而大字不识一个、入宫前甚至要自己缝补衣物贴补家用的崔氏受万民朝拜、奉养,是晋国除却太皇太后以外最尊贵的女人。 太皇太后纵然心里再不喜欢这个一心向着娘家、忠奸不分的皇太后,但她仍要为家族留一条后路,谁让现在的崔太后背靠权势滔天的承恩侯府。 “请太后娘娘移驾花厅,我随后就来。”太皇太后又对贺兰昭笑道,“天凉了,快去加件衣裳。” 贺兰昭明白,这是太皇太后担心崔太后看到她会不高兴,让她回避而已。 “是。”贺兰昭欠身笑了笑,转身往寝殿走去。 大长公主有些担心:“太后明知道郡主回了寿安殿,这样避而不见合适么?” 太皇太后冷笑:“又不是头一回,我这么做也是给彼此留情面了,难不成又像那一年,她大老远赶来就为寻昭儿的错,让昭儿抄了整整一个月的佛经?” 崔太后不喜欢贺兰昭的事,前朝后宫都看得明明白白,那一年崔太后的女儿渔阳长公主为了伴读闻喜县君崔如意二嫁宴请宗室,贺兰昭因犯了风寒没去,崔太后就以她不知尊卑为由,罚她在佛堂抄佛经一个月。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和女官一左一右扶着太皇太后去了花厅。 才走到门口,被宫人簇拥着的崔太后就走了过来,甜甜唤了一声:“母后。” 太皇太后朝她睃了一眼:“今日是淑妃的册封礼,你不在庆和殿观礼,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若有,你打发个人来就是了,怎么还亲自过来?” 崔太后才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双弯月眉下春眸含情,不像是肃穆的太后,倒像是个深闺的少女。 她笑意不改:“我今日过来是有喜事告诉母后的,咦,贞穆郡主怎么不在?” “郡主去更衣了,太后娘娘要见她么?”大长公主抢在太皇太后之前说道。 崔太后笑一笑:“哟,大长公主也在?我刚才倒没留意。” “你刚才说有喜事?”太皇太后问道,“是什么喜事?” 崔太后闻言笑道:“我娘家有个侄儿,母后是知道的,就是我大哥的小儿子,今年刚及冠,最是聪明伶俐的了,我想着他若娶妻,必定要娶个品貌相当的人才行,这不,我就想起来贞穆这孩子,母后您看?” “品貌相当?”太皇太后的脸色愈发难看。 崔太后说的娘家侄儿是崔璨,承恩侯一个宠妾生的儿子,二十岁的年纪一事无成,成日家留恋青楼妓馆,去年才因姘戏子闹出人命,这样的人,品貌相当? 太皇太后不禁冷笑。 他也配! 贞穆郡主是什么身份?那可是她的心肝宝贝! 一旁的大长公主也觉得不妥,又担心太皇太后直接回绝会让崔太后心生不满,赶忙说道:“崔璨这孩子是极好,只是郡主一来要侍奉太皇太后,二来这婚姻大事,还得她的娘家人做主才是。” 崔太后下巴一仰:“璨儿这孩子当然好,也不计较郡主的出身,愿意娶她,就算是镇南王府也该感恩戴德!” 太皇太后动一动眼皮:“你平日里那样不喜欢贞穆,现在却又替侄儿求娶她,这样的反复,是因为镇南王府在勐卯打了胜仗吧?” 崔太后道:“母后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是眼看着贞穆郡主十六岁的年纪还没有定亲,担心别人看低她,所以才来求娶。” “那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你了?” 崔太后攥着丝帕擦了擦眼角:“我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太皇太后冷哼一声:“你是天下头一号聪明人,早些年大字不识一个,现在也跟着你那哥哥一唱一和的,还有什么你不明白?” 闻言,崔太后转过身坐在椅子上垂泪:“我就说这太后不好当!我为了郡主着想,反招来母后猜疑,罢了,我也知道在母后心里只有郡主,哪能看到别人的心意?” “太后娘娘这话严重了。”大长公主打了个圆场,“听说今日册封的淑妃很是貌美,我们倒没见着,可是真的?” 崔太后睨了太皇太后一眼,想起哥哥说的话,就抹了抹眼泪道:“也算貌美吧,不过跟咱们庭意比起来就差得远了!” 她说的“庭意”是崔昭仪。 大长公主顺着她的话头道:“昭仪娘娘的确姿容绝佳。” “哎,只可惜……”崔太后没说可惜什么,“天晚了,我就不打扰母后歇息了。” 太皇太后“嗯”了一声:“起风了,你早点回去吧。” 寿安殿的宫人快步上前围拥着面色不好的崔太后出了花厅。 太皇太后与大长公主才回过身走了没几步,就有掌宣奏的宫女前来禀报:“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一挥手:“不见了,今日我谁也不见了!” “太皇太后。”大长公主嗔道,对宫女说,“是谁前来拜访?” 宫女道:“是顾家公子和太平郡王到访。” 太皇太后一怔:“太平郡王?” 大长公主也很意外。 他怎么会来? 第三章 潇湘夜雨(3) 听到崔太后离开的消息,贺兰昭让宫女准备好了胎王菊茶去暖阁等着太皇太后。 宫女柳枝抱了件绾色金丝绣白玉兰的大氅跟在后头,给她披上:“郡主,顾家公子带着太平郡王来拜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让您过去花厅那。” 贺兰昭“嗯”了一声,往东殿的花厅走去。 沿途的宫人提起羊角宫灯直接将她引进了花厅,才一进去,贺兰昭余光就透过重重珠帘看见一个身穿墨色广袖纱袍的青年男子。 耳边已传来温和的声音:“郡主,你我又见面了。” 贺兰昭从容不迫朝他施礼:“郡王。”随后走到太皇太后身侧坐下。 太皇太后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你们见过了?” “是这样的,白日我带着郡王去观礼,正巧遇见了郡主。”顾小山回道。 虽然贺兰昭这个郡主在宫里是个有些尴尬的存在,但没有人不知道她是太皇太后的掌上明珠,要是让太皇太后误会了什么,他担心秦致今后的日子会不好过。 “原来是这样。”太皇太后目光落在秦致身上,见他容颜清朗,气质舒雅高华,不由心生慈爱,“你今后是住在你大伯礼部侍郎府吧?” 秦致躬身道:“是。” “你大伯没有子女,我还说侍郎府年年都冷冷清清的,现在你回来了,正好团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京中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宗室子弟很多,宫里还有你贺兰妹妹……” 秦致欠身笑了笑,并没有多客套。 “你母亲令德县君当年和昭儿的母亲南宁郡主可是闺中密友,昭儿的姐姐还嫁给了你舅舅的长子,这样一说,你们倒是姻亲。”这事如今也只有太皇太后敢提,她拉过秦致的手放在膝上,“你应该叫昭儿什么来着?” “既然是表嫂的妹妹,那就是妹妹了。”尽管寿安殿里的人都是太皇太后千挑万选的,大长公主仍是赶忙换了个话题,“郡王历经十年才归乡,今后也要多来府上赏光,就当是自己家一样。” 秦致笑着应了声“是”,余光飞快看了贺兰昭一眼。 这京都内外所有的宗室子弟都被顾小山说了个遍,他最感兴趣的还是那个和他一样被卷入谢氏谋逆一案的贞穆郡主贺兰昭。 不同于燕国生擒庆元君与晋国谈判要他为质,先帝因此封他做了郡王,贺兰昭又是怎么在党争中活了下来,还当了郡主? 身量纤瘦有些弱不胜衣,但容颜绝丽,一身的肌肤简直白到了极处,此刻她半敛双睫,眉毛淡染如柳叶,带着一抹春的缱绻;衣裳颜色雅致,就是有些肃穆,其上丝线织就的玉兰“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而她就如一根袅动的蛛丝,随时可以被任何人轻易碾碎。 察觉到他的目光,贺兰昭慢慢抬眸。 秦致这才发现她有一双明净如江上渔火的双眸。 贺兰昭笑着对他颔首。 秦致也笑了。 贺兰氏的女儿哪怕六亲凋零至此,也难以掩盖那股子傲气。 “刚才太后娘娘过来,是有什么事要说吧?”这边顾小山问道。 太皇太后立马冷哼一声。 大长公主瞪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您不知道,承恩侯的幼子病入膏肓了!”顾小山一脸神秘,“承恩侯夫人向太后娘娘提议,要在宗室中挑一个适龄的嫁过去。” “承恩侯的幼子?那不就是崔璨?” “咦,母亲还知道他?”顾小山说道,“此人真是一个纨绔子弟,仗着出生侯府在京都横行霸道,所犯罪行更是罄竹难书,不过前不久他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口吐白沫昏了过去,请来的医士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一个过路的僧人指点,说他浮躁顽劣,是犯了邪气,要找一个羊年出生、温厚和平的女孩结亲,方能化解。” 太皇太后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猛地一拍方桌:“做他的白日梦去罢!” 顾小山很是诧异地左右看看:“我说错什么了么?” 话音刚落,贺兰昭淡淡笑说:“真巧,我也属羊。” 顾小山失声道:“什么?” 而大长公主一脸幽怨盯着他:“还不赶紧闭嘴……” “难怪了!”顾小山大声道,“难怪淑妃册封礼上太后娘娘问了好几次贞穆郡主怎么没来……难道承恩侯府想求娶郡主?可不能答应啊!那崔璨性子暴虐乖僻,还是个色鬼,郡主嫁过去这辈子就毁了!” 大长公主嗔道:“谁又说要嫁郡主了?” 秦致悠悠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若承恩侯府真的有心求娶郡主,就不该是崔太后来向太皇太后说,而是承恩侯府去向郡主的外祖家请求裁断,可见承恩侯府并没有此意。”心里却在想,到底承恩侯府出了什么事才会想要借助镇南王府的势力? 此言一出,顾小山松了一口气。大长公主骂他:“你这孩子一天到晚听风就是雨,郡主还在呢,你就说什么求娶不求娶的,没规矩!” “我就说嘛,郡主怎么会看得上崔璨这只癞蛤蟆,更别提镇南王了。” 贺兰昭很感兴趣地看着他:“那个崔璨的名声真的有那么差?” “可不是么,去年他姘……”顾小山猛地住了口,想起贺兰昭是个女孩子,有些话不方便说,“也不知道是谁在后面乱嚼舌根,说太后娘娘来寿安殿就是相看……” “都有传言了?” “都是些闲话罢了,郡主不用放在心上。”顾小山说道。 太皇太后“哼”了一声:“你们太后娘娘打的好算盘,一旦昭儿嫁去了崔家,他们一来可以和镇南王府联姻,二来还可以打我的脸,何乐而不为呢!” “太皇太后,郡主还在这呢。”大长公主看了一眼贺兰昭。 太皇太后淡淡道:“她六岁没了双亲,又被崔氏一党追杀,这十年来更是风风雨雨,要是还和那些养在深闺的女儿一样,这样听不得,那样不敢做,就趁早向崔家磕头求饶,也别在我身边待着了。” 秦致听到这里,对太皇太后倒有了一丝敬佩,世间多少女子被豢养得只剩傲气,而非傲骨,太皇太后这个老人家处事不落俗套,已胜过许多男人。 他淡淡说道:“太皇太后看得明白。今日只是崔太后来探听太皇太后口风,可见承恩侯府毫无诚意,也深知贸然求娶只会被拒绝,连太皇太后这一关尚且过不了,何况镇南王府。” 闻言,太皇太后对秦致的印象又好了许多:“是这个道理,总之,我绝不让昭儿受他们欺辱。” 贺兰昭失笑道:“你们一言一句的,又是属羊的,又是太后过来,说得好像崔家真的想求娶我一样,要是让外人知道了,我不嫁给崔璨反倒让人意外。” 太皇太后一怔,这才想起中了计,自己这么恼怒,在外人眼里,反而坐实了承恩侯府要求娶贞穆郡主。 大长公主叹着气:“当年崔氏要把贺兰氏一族斩草除根,现如今又想尽阴谋要求娶贺兰氏的遗孤,可见这些人真是心狠意狠之徒!” “可不是么,那崔璨长得肥头大耳,有人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蛤蟆郎君,这种人也配求娶郡主?” 贺兰昭淡淡道:“我们也别想了,明天太后娘娘肯定要借着淑妃拜见太皇太后的机会重提此事。” “她敢!” “承恩侯府未必敢把这件事摆到明面上来说,但太后娘娘没有心机,什么都敢说。” 太皇太后斜了她一眼:“是没心机,还是太蠢?”都过了十年了,她还是想不明白先帝为什么要独宠崔太后这个草包,甚至愿意为了她把朝廷搅得天翻地覆。 难道她儿子是个情种? “哎。”大长公主叹着气,“只盼望太后娘娘别一时兴起戳破这层窗户纸。” “别因为我的事扫了兴。”贺兰昭让宫女给众人添了水,“这是新进贡的菊花茶,清热降火的,这几日天干,大家不妨尝尝。” 秦致漫不经心喝了几口,放下茶杯,起身向太皇太后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多打扰了。” 太皇太后忙说:“这有什么打扰的,从前你母亲还是我看着长大的,又温厚又端庄,如今她去了,我还要替她看着你呢!以后你要多来寿安殿,不要拘礼。” “秦致感激太皇太后牵挂。” 太皇太后抬了抬手:“昭儿,替我送郡王。” 大长公主目送贺兰昭与秦致一前一后出去,眉尖略略一蹙:“您为何要郡主亲自相送?若是让有心人看见了……” “看见又怎样?”太皇太后道,“骠骑大将军是卷进了前朝党争,可先帝最后不是为他正名了么?还擢升了他哥哥做礼部侍郎,你别看秦延年沉默寡言的,其实他厉害着呢,不然这十年他能在崔家人眼皮子底下光明正大地上朝?秦家人都不是傻子,太平郡王为质这十年,在燕国声名鹊起,不然你以为驸马打了胜仗要燕国归还他,燕国就肯了?” “可是这与郡主有何相干?” “我要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好好看看,贞穆郡主今后可不仅仅是有镇南王府和我这个太皇太后当靠山,这些人再想欺辱她,也要掂量掂量。” “难道……您是想把郡主许配给……”大长公主讶然。 “怎么可能!” 第四章 潇湘夜雨(4) 太皇太后沉吟道,“令德县君和骠骑大将军都是快意恩仇的人,太平郡王却和他们不一样。” 顾小山苦笑:“秦致年少远离故土为质,在燕国还不知道受了多少刁难,当然和秦伯父不一样了。” “你瞧瞧。”太皇太后指着他,“你才和他来往多久,就一心帮着他说话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太皇太后您又误会了!”顾小山苦着脸,“您这么心疼郡主,怎么也不心疼心疼郡王?他父母双亡,还被人送到敌军手里数十年,谁不知道秦伯父在北龙岛一战中带领晋军杀了燕军八千人,他的儿子去燕国当质子,能有好日子吗?” “你听听,他还觉得自己对呢!” 大长公主忙道:“小山,你既然也说了太平郡王当质子不会好过,可他怎么就能在燕国左右逢源?甚至连与他有生死之仇的燕国皇太子都夸他是天下君子榜首?难道真的因为他有君子之风?可在这世上,偏偏君子难处,若不然,贺兰氏怎会一败涂地?” “那依母亲的意思,秦致是个卑劣小人?” “他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太皇太后按住大长公主的手,对他说道,“他一个身份尴尬的质子,能在燕国混得风生水起,至少说明他长袖善舞、左右逢源,今日是淑妃册封礼,他见我没去观礼,还能想着来拜见我,这是他有尊卑,他在郡主嫁娶一事中表明态度,这是知道崔太后一党是仇家不能倚靠,而他回到晋国,只能先取得我的欢心,这是他的聪颖,他对你母亲的相邀并不十分在意,这不是不尊重大长公主,而是要和驸马避嫌,免得将来把你们一家拖下水,这是他在报恩。” 顾小山耸耸肩道:“我总觉得秦致不是什么恶人,他在燕国为质这十年还能风评这么好,总不至于全靠阴谋诡计。”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对大长公主道:“你这个儿子心性纯良,这原本是好事,但是现如今的局面你也看到了,还是多教教他,别被人骗了。” 大长公主点点头。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郡主的婚事。” “不用担心,她心里有数。” 太皇太后说的“她”是贺兰昭。 贺兰昭送秦致出了寿安殿,两人一路无话,只在分别时互相道了句“慢走”,贺兰昭沿着九曲回廊往自己的寝殿走去。 没多久枕山草舍的烛火就被吹灭, 夜里冷雨飘散,斜着微薄的湿冷,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贺兰昭睡得并不安稳,她半睁着眼眸,窗外瑟瑟潇潇,满是昏沉的阴寒,再过不久,曙白就会映上窗来。 阳光斜照进寿安殿的偏殿,太皇太后看着韩淑妃,她今天穿着鹅黄色的晋国宫装,一头乌发绾成随云髻,显得十分娇俏,站在崔太后身边璨然生辉。 “坐吧。”太皇太后笑了笑,“尚宫,给你们太后娘娘和淑妃上茶果。” 崔太后对太皇太后道:“多谢母后了。”接着把目光直直落在贺兰昭身上,“郡主近来气色好了许多,今日这妆扮雅致,头也梳得好。” 崔太后从没有这样温柔对待过贺兰昭。 这当然有贺兰氏与谢氏的缘故,也与她备受太皇太后宠爱有关,偏偏她外祖父镇守云南,手握兵权,轻易动不了她。 崔太后对贺兰昭一直很反感,在听到承恩侯府想要求娶贺兰昭时,她想也没想就回绝了,最后还是崔昭仪劝她,说崔璨一个庶子,品行、模样、名声都不怎么好,和贺兰昭简直是绝配,一来承恩侯府白得一个媳妇,还能和镇南王府联姻,二来还能恶心太皇太后,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贺兰昭此刻的心情颇为微妙,淡淡笑了笑。 崔太后却很欢喜:“郡主越来越温婉端庄,真让人喜欢。” “她还小呢,什么温婉端庄?”太皇太后越听越膈应,“淑妃千里迢迢来到晋国,是肩负着两国交好的重任,你是太后,要多看顾着。” 崔太后闻言笑道:“这是自然的。”她说着,目光又落在贺兰昭身上,“听说郡主今早去御仙池那边采集露水给太皇太后煮茶?郡主真是有孝心。” 贺兰昭莞尔一笑:“听说太后娘娘最喜欢龙井,只用花上的露水泡茶,我这是东施效颦了。” 崔太后猛地抬头,双眸精光毕现,凌厉至极地投向贺兰昭。 自打先帝时期,有宫人在先帝最爱的饮食中投毒,到现在为了防止此类事发生,宫里的人都不会透露自己在饮食上的喜好,甚至连茶点也是,崔太后如今也是权倾天下的人了,却连寿安殿膳房的菜单也摸不着。 贺兰昭却能说出她的喜好和习惯。 崔太后冷冷哼了一声,自己不就是派人跟着她么,她就敢这样打自己的脸! 贺兰昭坦然笑道:“今早我学着做了一道杏仁酥,要是太后娘娘不嫌弃,我让人拿来请您尝尝?” “罢了,你这是特意给太皇太后做的吧?我不好掠人之美。” 崔太后说着,心里却盘算起来。 “太皇太后。”崔太后起身来到太皇太后身边,热切道,“我记得郡主和陛下同岁,今年都十六了吧?” 太皇太后睨她一眼,“嗯”了一声。 崔太后笑生双眼:“您看,陛下连大皇子都有了,郡主还孤零零的……” “不如什么?”太皇太后赶忙抢在她的话头前说道,“难不成你想废了皇后,娶郡主当儿媳妇?” “那怎么可能!”崔太后怒道,“母后在想什么呢……” 太皇太后大笑几声:“哦,我看你这么喜欢郡主,还以为你要她来给你当儿媳妇呢!” “要想当我的儿媳妇,那得是身、家、清、白!”崔太后斜了一眼贺兰昭。 太皇太后笑道:“是这个道理,不过你也别光想着自己,郡主也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刚才不也夸赞她性情温和端庄?要是有合适的,不管他家世如何,我只要他品德端正就可。” 崔太后立即凑上去:“我家中……” “我说了,一定要品行好!”太皇太后看她一眼,“差一点都不行!若是个性子顽劣的,或是不知进取的,谁来保媒,我就恨谁!” 听了太皇太后这句话,崔太后悻悻点点头。 一旁的韩淑妃垂目听着两人的唇枪舌战,这时才开口道:“太皇太后待郡主真好。” “太皇太后对所有小辈都一样慈爱,淑妃娘娘以后就知道了。”贺兰昭淡淡说道。 “太皇太后是礼佛之人,心中有大爱,对小辈自然更亲近,不过也不是所有小辈都像郡主一样,可以日夜陪伴太皇太后,这情分自然就不一样了。” “人有远近亲疏,这是常理。” “郡主胸襟智慧远胜其他女子,世所少见,我着实佩服。” 贺兰昭朝韩淑妃笑道:“晋国疆土辽阔,如今更是太平盛世,子民安居乐业,自然心胸豁达。” 韩淑妃挑了挑眉:“郡主好口齿,难怪能得太皇太后这般维护。” 崔太后听着她们二人的话有些不明白,说道:“过几日渔阳要在御仙园办一场赏花宴,郡主也来坐坐吧。” 太皇太后眉心微微一蹙,转瞬已经明白刚才自己的话崔太后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韩淑妃附和道:“太后娘娘这样相邀,郡主可不能不去啊。” “是啊,你少有到我宫里走动,这回无论如何都得来。” 太皇太后听着她们一唱一和的,冷哼一声:“淑妃,要表心意也要分人,可不要一厢情愿结果人家都听不懂。” 韩淑妃起身笑道:“嫔妾受教。” 崔太后紧盯着贺兰昭:“郡主?” “太后娘娘相邀,我怎能不去?”贺兰昭含笑颔首。 崔太后大喜:“那就好,到时候我叫人来请你!”她目的达到,起身向太皇太后一屈身,“母后,我就不打扰您了,我先行告退。” 韩淑妃也屈身道:“嫔妾告退。” 太皇太后看着她们出了偏殿,冷冷瞪了一眼贺兰昭:“明知道她们没安好心,你这是以身犯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贺兰昭笑说,“我不答应,太后娘娘才不会死心,与其被她一再相逼,还不如见招拆招。” 太皇太后轻声叹息道:“太后这个人啊,是个草包!绣花枕头!又蠢又坏!可架不住人家权势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倒庆幸是太后娘娘,而不是其他人。”贺兰昭抚着她的背,“要是换成一个有城府的,我的日子更难过。” “哎,要是文安皇后能活到庆元君成年就好了。” “谁又能知道后来的事,先顾好眼下最要紧。” “你去仁德殿要多带些宫人。”太皇太后叹息道,“太后是蠢,渔阳更是一脉相承,甚至比她还多几分奸猾,你要当心这对母女。” 一想起孙女渔阳长公主在京都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甚至豢养面首欺辱夫家公婆姑嫂,太皇太后就更觉无力。 “您放心,我不会让自己吃亏的。” 太皇太后点点头,拍着她的手背道:“你要记住,你没了父母,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你要在这世上立足,还要靠自己。” 第五章 潇湘夜雨(5) 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雨,这日一早才停,崔太后就派人来请贺兰昭。 太皇太后看贺兰昭穿了一身藕荷色的新衣,头发梳了个松若流风百合髻,簪着一根翡翠连金的仙鹤回首簪,显得贵而不繁。 “记得早些回来,若有人问,你就推脱说累了。”太皇太后嘱咐道,“渔阳请了那么多世家小姐,你别往人堆里扎,记得让鸾书和柳枝她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我知道了。”贺兰昭扶着鸾书的手站了起来,“我不在,您也别老盯着经书看,太伤眼睛,等我回来读给您听。” 贺兰昭辞别太皇太后就坐上小轿去了御仙园,这里已是人流如织,满京都的世家女子几乎倾巢而出来赴渔阳长公主的邀约,一时间交好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有人眼尖看到贺兰昭,上前行礼道:“难得能见到郡主,您近来可好?” 贺兰昭笑着点头:“劳你挂念,我一切都好。” 那人眼底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听人说贞穆郡主常年陪伴太皇太后避世礼佛,日常只和太皇太妃、晋陵大长公主这些年长的人待在一处,也就学得老气横秋、死气沉沉,她仔细一看,见贺兰昭的妆扮果然贵气,只是远不如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明艳,衣裳上有隐约的檀香,想必是礼佛时沾染的。 在场和她有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 “你们看,贞穆郡主头上戴的簪子也太老气了,我母亲这个年纪的人都不会戴。” 说这话的是渔阳长公主夫家的妹妹徐弄月,话音刚落,立即有人附和道:“我刚刚看到郡主的背影,还以为是哪个已婚妇人呢!” “也许是她恨嫁了。”徐弄月嘻嘻笑道,“郡主今年十六了,连个提亲的人也没有,她也慌呢。” “一定是这样的,可是如今晋国谁敢娶她?” “虽然名义上是郡主,细想起来就是一个父母双亡、连家都没有的人,也就是太皇太后仁德,同情她呢!” “你们说,她会不会真的以为自己是皇亲国戚,还要挑挑拣拣的吧?” “也难说,你们不知道她外祖父才打了胜仗?这个时候底气足着呢。” “这么多年来,镇南王府有问起过她么?去年镇南王进京为世子请封,见都没有见她呢,也只有太皇太后菩萨心肠,把她当个宝似的。” 这时,宫人高声道:“渔阳长公主驾临!” 贺兰昭带着鸾书、柳枝进了一个八角亭子,见众人都朝渔阳长公主那儿走去,自顾自地倚着栏杆看风景。 渔阳长公主是崔太后的女儿,从来都不待见自己,要是太皇太后在,她还勉强会给自己一点好脸色。 既然这样,何必过去惹得两边都尴尬。 渔阳长公主身边成群的彩衣宫娥,更别说上前来向她行礼的世家女子们,看起来众星捧月般,只是这些人里却独独没有贺兰昭。 “郡主怎么一个人待在亭子里?”渔阳长公主撇开众人,移步到小亭外。 趁着渔阳长公主过来的时候,贺兰昭寻隙低声对鸾书道:“你紧紧跟着我,不要乱跑。” “奴婢知道了,一定寸步不离。” “郡主?”渔阳长公主语气幽幽道,“这里人多,未免郡主拘束,郡主就和我一起去花厅吧?” 话说得委婉,但贺兰昭却很清楚她的意思。上前几步笑说:“长公主先请。” 渔阳长公主转过身,贺兰昭退她一步走在后面,从一条小径走到了湖边的花厅。 花厅里已坐着个身穿石榴红织金缠枝花琵琶裙的丽人,弯弯细细的眉微微一挑:“郡主果真来了,真是稀客。” “昭仪娘娘。”贺兰昭温言道。 崔昭仪笑一声,倚在堆纱软枕上,对渔阳长公主说道:“天气越来越冷了,我让人送了一壶去年秋天酿的桂花酒,咱们今天就喝这个。” 当那杯尚且飘着桂花幽香的酒端到贺兰昭眼前时,她笑道:“昭仪娘娘,我从不喝酒的。” “这又不是烈酒,喝一杯又有何妨?”渔阳长公主道。 贺兰昭笑意不改:“殿下,我是礼佛之人,是断不能喝酒的。” 渔阳长公主听了这话,便失笑起来:“我倒忘了这事,是我们唐突了,既然这酒郡主不能喝,那就喝杯茶暖暖身子。” 花厅里的宫女赶忙将泡好的茶端给贺兰昭,这回她没有任何迟疑地接住。 渔阳长公主自饮了一杯桂花酒:“郡主和陛下一样的年纪,陛下都已经有了孩子,想比起来,郡主也太孤单了些,怎么不早日成婚呢?” “婚姻大事自有长辈定夺,哪有我去置喙的?” “太皇太后也没有提过?” “这样的事,太皇太后怎么会和我提呢?” “那郡主可有心仪之人?” “我一言一行受太皇太后教养,不敢有这样的心思。” “那想必是机缘还没到吧。”渔阳长公主笑道,“不过郡主这样温柔敦厚的性子倒和我十分合得来,我真盼望郡主以后能多和我往来,抒展情怀。” 贺兰昭暗暗好笑,说了一声“是”。 一旁的崔昭仪对贺兰昭扬了扬眉尾:“说了这么久,郡主也累了吧?这桂花酒郡主不肯喝,那这一盘桂花糕郡主总不会再拒绝吧?”她指着用琉璃盘装着的糕点。 “昭仪娘娘的心意,我自然不会回绝。”贺兰昭搛起一块慢悠悠吃下。 渔阳长公主和崔昭仪对视一眼,对宫女道:“外面好像起风了,请外面的人进来坐会儿吧。” 不一会儿,宫女们就将众人带了进来,一时花厅里星星点点的瑶光宝珥璨然生辉,渔阳长公主对贺兰昭笑道:“若今日有招待不周的,郡主可要见谅,我满饮此杯,敬你一杯。” “我以茶代酒,也敬殿下。”贺兰昭将茶水喝了下去。 渔阳长公主见她把杯里的茶喝了一大半,双眸顿时出现精光。 这时一个宫女出现在花厅中,禀道:“长公主殿下,承恩侯府崔公子求见。” “哟,是哪个崔公子?” 宫女回道:“是承恩郡公的三公子。” “我想起来了。”渔阳长公主笑道,“我忘了崔璨大病初愈,今日是来拜见母后的吧?既然他过来,就进来坐坐吧。” 花厅里的少女们都有些踟蹰,她们毕竟还未出阁,这样贸然见一个外男实在不妥。就听渔阳长公主吩咐宫女:“把帘子都放下来,请诸位后面稍坐。” 众人也才放下心来,纷纷走到珠帘后,贺兰昭正要起身,渔阳长公主拉住她道:“郡主又不是外人。” “这……”贺兰昭犹豫。 “我拿你当自家妹妹,崔璨又是我表弟,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回避的?” 贺兰昭还在犹豫,宫人已带着个中等身材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一身的绫罗,被肩臂壮硕的肌肉突起,但贺兰昭仔细一看发现他脸上竟还擦了粉,露出两个硕大的眼袋,再细看,脑袋大脖子粗,顾小山形容的蛤蟆郎君着实贴切。 “长公主殿下,昭仪娘娘。”崔璨行礼道,刚一抬头目光顿时被坐在渔阳长公主身旁的贺兰昭吸引住,神思一阵恍惚,突然觉得裤裆里着火,垂涎着问道,“这是……” 渔阳长公主撇了一眼珠帘后指指点点的人们,朗声道:“这是贞穆郡主,还不快见过!” “原来是郡主娘娘!”崔璨双眸紧盯着贺兰昭,“早就听闻郡主娘娘国色天香,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崔昭仪一听这话忍不住冷笑,她就知道封氏的儿子是个棒槌,这样的人给她提鞋都不配,但若能把贺兰昭娶到,她倒是很期待今后的日子。 珠帘后的人都诧异地在贺兰昭和崔璨身上来回打量着。 “你们听崔三公子夸郡主…国色天香?” “咱们都避嫌了,郡主为什么还坐在那里?” 徐弄月白了她们一眼:“还能为什么,郡主这么大的岁数了,却连个提亲的人都没有,今日猛一见到个男子,就赖着不肯走了呗!” “不会吧,太皇太后那样看重郡主,还亲自教导她,我看郡主不是那样的人。” “你知道什么,我告诉你们吧,郡主就快要和崔三公子议亲了!” “啊?若是议亲,岂不更应该避嫌?” “所以说有些人恨嫁,连廉耻都不要了!” “哟,这话可是你说的,我什么都没说啊……” “胆小如鼠……” 这些闲言碎语越过珠帘隐隐约约落在鸾书耳朵里,她担心地看着贺兰昭,生怕她会听到。 “长公主殿下,昭仪娘娘,这个时辰我该回寿安殿给太皇太后诵读经书,先告辞了。”贺兰昭起身就走。 “郡主娘娘。”崔璨见她要走,急道,“不如我送您一程吧?” “崔三公子,这里是禁苑,不该是你踏足的地方。”贺兰昭一面走一面淡淡道,“何况今日长公主殿下宴请京都的名门贵女,都是云英未嫁,你更应该避嫌才对。”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顿觉不妥,齐齐看向渔阳长公主。 渔阳长公主笑道:“是我思虑不周了。” “长公主殿下已经出阁,又是崔三公子的表姐,这些事一时想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郡主真是善解人意。”渔阳长公主看着贺兰昭,脸上笑着,目光却有些阴沉。 这时柳枝走过来对鸾书低声道:“郡主的轿辇突然坏了,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却仍被渔阳长公主听清:“郡主的轿辇坏了就用我的吧,来人,把我的轿辇抬过来。” 贺兰昭气定神闲道了一声“多谢”,就带着宫人辞别渔阳长公主。 渔阳长公主目送贺兰昭出了花厅,仿佛松了一口气,对呆立着的崔璨道:“你也退下吧。” 第六章 潇湘夜雨(6) 李恪疲倦地倚在马车软枕上:“我有些累了,郡王,你退下吧,等酉时我再请你和小山一道进宫用膳。” 秦致欠身退了下去。 “郡王,礼部秦侍郎着人问您是否得闲过府一叙?”侍卫楚修提醒他。 秦致一笑道:“既然是寄人篱下,自然要拜会主人。” 楚修一扬马鞭,将马车往旗东坊赶。礼部侍郎府外的下人一看这辆青顶马车就知道是太平郡王到访,忙打开二门引到了东厅。 室内温黄灯光澄明似流水潺潺,室外石桌前一身着白袍的中年男子右手执书卷,听到有人进来,他将目光抬起落在秦致身上。 这就是晋国礼部侍郎秦延年,秦致的大伯,也是当年亲自将他送去燕国的人。 十年过去,秦延年年过半百,头发已尽染霜白,但端正的面庞还是让秦致想起当年他牵着自己的手目光沉沉说着:“你听好了,从今天起,我只当你也死了,从此秦家再没有你这个人。” 那时候,没有人料到他能活下来。 秦致直视他的目光迈步上前:“见过秦侍郎。” “你远来劳累,不必讲这些虚礼。”秦延年见他容貌挺秀,像极了他故去多年的母亲,不由放缓了语气,“你去西苑见你大伯母吧,这些年她很牵挂你。” “是。”秦致并未多客套,欠身出了院门。 秋风吹落的花瓣流转满地,一双鸟雀相逐,扬起初秋的落花,每一朵都沾了盈盈秋意。 扶昭将脸上的药酒擦去,对着一旁抽泣的萧皇后露出一个笑容:“殿下,奴婢拿到告密信了。” 萧皇后抽了抽鼻翼:“现在谁还在意这个?扶昭,都是我无能,我虽然是皇后,但毫无根基可言。我知道崔昭媛今天过来是为了什么,说到底都是我连累了你,可连你替我挨打,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扶昭虽然也不好过,但这八年来,自己受的苦也太多了些,数都数不过来,就笑说:“殿下应该高兴,因为今天的事,崔昭媛被禁足,我们又拿到了告密信,就有了和崔家谈判的资格,殿下眼下的困境就能解决一半。” “我倒是没想这些了。”萧皇后叹了口气,“既然她那么想当皇后,我把这个位子让给她总行了吧?” “不可以!”扶昭猛地提高了声音,见萧皇后不解地看着自己,于是把声音稍稍压低一点,“殿下千万不能这样想,就算殿下不贪恋皇后的名头甘愿做平凡人,但古往今来有哪个废后有好下场?不仅是自身,还会连累家人!” “我知道,要不是为了家人,我早就不想当这么个皇后!” “我一点也不想当皇后!”萧皇后哭道,“我在家时就听说已经指定了上柱国大人的孙女当皇后,哪知道冯老夫人突然仙逝,冯氏说要守三年重孝,三位大臣就选中了我!可我有什么资格?论家世,我比不上崔昭媛,论样貌,新来的淑妃难道不是绝色?就连傅婕妤、许才人都比我好……” 扶昭听着,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大哥十年寒窗苦读,头悬梁锥刺股,熬过童生试、乡试、会试、殿试,被天子手执御笔选中,等来状元夸官这一日!那一日京都长街圣旨开道,我做了新衣裳等着大哥回来就给他,结果却等来了新寡的闻喜县君要嫁给我大哥的消息。我大哥早就定亲了,可没办法,区区关内侯之子难道能拒绝承恩侯府的恩赐?” 萧皇后擦了擦眼泪:“扶昭,我虽贵为皇后,但也只是沐猴而冠,你看你挨打,我什么都做不了,要不是陛下经过,今天还不知道要出什么事,你为了我家中的事忙前忙后,我却无以为报。” 扶昭顿了顿,只问:“殿下的大哥既然考中状元,为什么没有为官?若他在前朝得力,殿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么被动。” “还是因为这桩婚事。”萧皇后叹气道,“我大哥原本和世叔家中的黄姐姐定亲了,闻喜县君携女一来,不得已只能退婚,黄家又担心承恩侯有别的想法,就举家搬回了祖籍山南,没想到第二年黄姐姐被一个歹徒奸杀…就去了……我大哥听说后大受打击,自此一蹶不振……”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扶昭皱起眉头,“这世道就是这样,有权有势的走在前面,无权无势的就任人宰割,若关内侯有所作为,萧家大爷也不至于如此。” “我是不去指望了。” “萧家大爷可惜了,若他能重振旗鼓,殿下也不必这么被动。” 萧皇后只摇头:“要想大哥振作,除非黄姐姐死而复生。” 扶昭默然,许久才抬头说道:“既然如此,殿下就要靠自己了。” “我?”萧皇后手指着自己,“靠我更没用了。” “那殿下忍心看着有朝一日自己被取而代之,父母族人被赶尽杀绝?” “我当然不愿意!” “既然这样,那殿下就只管往前走,奴婢会辅佐您的。” 扶昭的声音像从幽深的湖底传来,萧皇后脸上仍挂着泪珠,眼神却渐渐炙热起来。 主仆俩说了许久的话,快到二更的时候,萧皇后才扛不住睡意睡下。 扶昭将床帏掖好,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自己的居所,却衬着夜色去了后配殿,因萧皇后没钱没权,丽贞殿的宫人大多惫懒,她见贝叶门旁的树下有两个内监在打盹,赶忙勾着腰穿了过去。 过了后配殿,穿过一条暗廊,尽头处是一片高阔嶙峋的假山林,等她踏上渡香桥,就能看到守卫来回走动的桃庙后门,只要出了后门,就到了定安门的一条夹道上, 扶昭忙压低身子靠在墙边挪了过去,微微直起身,敏捷地跨过桃庙后的一扇漏窗下,里面隐隐约约传来守夜宫人的的说话声。 她看了头顶的月亮,等过了快半柱香的功夫,在守卫换防的一瞬间,踮着脚从丽贞殿后门跌了出去,带了夹道。 实则夹道上每隔半盏茶的时间就会有巡夜的宫人经过,但谁也料不到有宫人敢在这个时候离开居所乱跑,毕竟一旦被发现,无论是谁,都只有一个死字! 扶昭掐着时间,巡夜的宫人一来,她就躲在路旁的石灯笼后面,等人一过,她再迅速地起身跑到下一个石灯笼后站定,就这么来来回回上百趟,她终于来到定安门外的一座三层小楼前。 这里已经出了禁苑。 她早就打听好了,皇帝宴请太平郡王和顾小山,大半的守卫都聚集在了紫薇殿,恐怕还顾不上这里。 扶昭轻手轻脚推开大门,还没喘口气,就被一只手捂住嘴拖了进去。 猝不及防间,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借着漏进花窗的月光看清了制住她的人。 “郡…郡郡郡王?”扶昭手指着他,不敢置信。 秦致的目光缓缓落在她脸上,放开自己的手,从身后摸到一块纱帘擦了擦自己的十指,微带嫌恶。 “您不是和陛下一起么?怎么会来这里?” 秦致看她一眼:“你又为什么会来?” “郡王不要反问我,您不说我也不会说。” 秦致神情冷淡:“这里是至善楼,离禁苑丽贞殿有近一个时辰的路程,你白天才挨了打,晚上就能走这么远,看来这里很是吸引你。” 扶昭仰头看着他:“郡王赴宴的紫薇殿距离至善楼也近一个时辰的路程,您喝了酒还能……”她顿了顿,空气里并没有丝毫酒气。 秦致朝她冷笑:“要是能让你察觉到,我还夜探至善楼做什么?” 扶昭看了他一眼,眼尖地发现至善楼的门闩已经闩好,就笑说:“郡王思虑周全。至善楼是皇家典籍存放之处,郡王和我一样,都是来看那场旧案的卷宗吧?” 她说的是当年贺兰氏与秦氏叛国谋逆的案子。 秦致嘴角浮现一丝冷淡的笑意,转身上了二楼,扶昭也跟了上去。 至善楼二楼摆满了书架,上面整齐罗列着用锦帛收纳好的典籍,秦致径自走到第二排书架前,从地上往上数第二层抽出一卷拿出翻看着。 “郡王知道卷宗放在哪里?”扶昭问道。 秦致看也不看她一眼:“至善楼在明帝之前并不是藏书楼,而是皇后养女的书房,我母亲和你母亲一样都是雍顺皇后的养女,这里的摆放方式不过是依照干支地支排列的,有些奇案、大案誊录卷宗会放在乙年乙月。” 扶昭看了他一眼,随意抽出一卷:“《景明年二十六年记录》。” 两人同时一震。 秦致接过她手中的卷宗翻了翻,手指划过:“景明二十六年十二月初二,于太子少师府中搜出御制王珠及与骠骑大将军秦桓所通密信…暗卫至秦府搜出与燕国皇太子书信…僭妄不法、其心可诛…圣判二人株连……” “不对劲。”秦致合上书卷,“证物太随意……” “而景明帝的判决也太武断!”扶昭皱眉道,“仅凭这些证物?连审问都没有就直接定罪……” “先是在贺兰府搜出御制物品,谁想到去搜的?搜出来之后为什么不提审?” “那时候秦将军在边境杀敌,为什么会有与燕国皇太子所通书信?” “上柱国、枢密使、长乐侯、承恩侯上奏……”扶昭瞪大眼睛,“等等!” 秦致看向她。 “除了老枢密使同年病故外,剩下的三位可都是如今的辅政大臣!” 秦致的目光拂过书卷上的几行字,正要说什么,余光就见花窗外的月光被踏碎。 有人来了! 第七章 潇湘夜雨(7) 这个人是个高手! 不止自己没有察觉,连在附近望风的楚修也没有察觉,楚修善硬搏,不至于出了什么动静自己还不知道,由此可见,此人极善隐藏。 扶昭被秦致拉到身后藏住,还没等她问句什么,秦致的身躯骤然一僵:“走!”就被拉着撞破花窗从至善楼上跳了下去。 花窗碎成木屑,扑了扶昭满脸,她还没有来得及惊叫,就看到一个黑影如风而至,速度之快直看到树影摇曳。 秦致冷冷看了黑影一眼,拉住扶昭的手腕就往前跑。他一个人要想跑简直太容易,难的是还要拖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扶昭。 还没他和扶昭跑远,一阵呼啸的风声从他右臂穿过,秦致一声闷哼,扶昭被他抓住的手感受到一阵凉意流下,她往上一看,满目都是猩红的颜色。 “有没有毒?”扶昭一边跑一边低声问。 “没有。”秦致来不及看她的神情,拉着她左拐右跑胡乱从一道月洞门穿过,越过一片艺圃,进了一处好像无人把守的处所。 两人跑到后院,贴在墙下强行抑制住呼吸,听得一阵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住,又从左侧走远,这才松了一口气蹲在地上。 “嘶。”秦致这会儿才觉得右臂剧痛,低头一看,见鲜血不停涌了出来,这才发现贯穿胳膊的是一支小巧的袖箭,箭头穿出带出鲜血,隐隐有一个“禹”字。 秦致一把将袖箭折断,从箭头处拔了出来:“还好是单发。”他将折成两截的袖箭藏好,下一刻手臂就被什么覆住。 一大堆白茫茫的絮状物敷在伤口,扶昭把束发的发带取下缠在上面,轻声说:“我们的运气太好了,竟然误打误撞进了枕山草舍。” “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东西?”秦致看着血被止住,问道。 “这是香蒲棒。”扶昭将发带打了个结,“常被人用来点缀园景,这是雌花,掰开就有一大捧棉絮样的东西,外面的花粉还有止血的作用,它的根茎也可以吃,就是味道不好。” 秦致微微扬眉:“你还懂这些。”他看向扶昭,见她披散着头发,脖颈低垂像是被雨打弯的花枝,却比见过的所有女子都多了一分傲骨,凛凛如刀。 扶昭回道:“我母亲是雍顺皇后的养女,从小就住在枕山草舍,她不喜欢名贵花卉,却偏爱这些极易养活的草木,耳濡目染下,我大抵知道这些草木有什么作用,郡王看那边的观音柳,就常被人用来解疮毒症,还有那一丛千日红,可以清热解毒……”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被拖成两道长线,不时交合在这里,秦致惊异于她的聪慧,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自己不能总盯着她看:“那你喜欢什么花?” 扶昭想了想:“没有什么偏爱的。” 秦致点点头,按住伤口站起身:“禹然应该走远了,我要赶紧回紫薇殿继续装醉酒。” “郡王一个人能回去么?” “楚修还在定安门那边等着,无碍。”秦致皱眉看着她满肩的长发。 扶昭愣了一下,抬手折下一根柳枝背对着他将头发挽成一个发髻。 “走吧。” “是。”扶昭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从来时的一扇漏窗翻了出去。 秦致护送她出了枕山草舍,见这里无一人值守,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自己返回了紫薇殿。 通天夜色中,扶昭一路贴着朱墙回丽贞殿,她进宫这么些年,禁苑中的一砖一瓦都太过熟悉,枕山草舍临近定安门,已在禁苑边围,她知道假山林后有一条近道可以更快到丽贞殿,便走了过去。 才到长生桥,却看见桥的另一边隔一丈就站着一名提着宫灯的内监,还有一叶孤舟飘在湖上,舟上坐着一位少年遥望远方,白色锦袍让湖风吹得翻卷飞舞似草书。 李恪! 扶昭一顿,赶忙往回走,还没等她迈出第一步,就有一个人影远远走了过来,难道是来抓她的? 她忙猫着腰躲进层层堆叠的绿荫深处,紧紧捂住嘴不敢大声呼吸。 那人影没有留意到扶昭,而是跳到湖边拴住的采莲船上,拿起船桨朝李恪所在划了过去,并没有人阻拦他。 李恪显然注意到了此人,他浑身酒气,一时恍惚:“禹然?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刚才追杀扶昭两人的羽林中尉禹然。 他将采莲船划到小舟近处,朝李恪拱手道:“陛下为何深夜莅临此处?” “和太平郡王、顾小山饮酒,却发现酒醉不知归处,所以四处走走。”李恪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宫阙,声音平静无波:“你呢?” “方才巡视时,发现有人夜闯至善楼。” “抓到了吗?” “微臣无能,没有抓住。” 李恪淡淡说:“至善楼能吸引的无非是那些人,没有抓住就算了。” “是微臣无能!” 李恪摆手:“你是先帝选中陪我一起读书、习字、玩耍的人,你不无能,再过一个月,你还要娶冯家的女儿。” 禹然微微一颤:“微臣有罪!” 李恪笑着,不置可否:“你和我从小一起吃住,到今日,我们相识十四年,你是什么人我清楚,这门亲事,你做不了主。” 禹然无言以对。 半年前,上柱国将次子冯岳的外孙女聘给禹然。要知道上柱国是先帝钦点的辅政大臣,他共有三子,长子冯岱官拜中书令、次子冯岳任职节度使、三子冯密为大理寺卿,冯岳娶妻太原王氏,长女嫁奉天府丞范绍礼,生有一女,只要做了冯家的女婿,无疑是走上了一条仕途大道。 但所有人对这桩联姻都心照不宣,长乐侯尚了雍顺皇后的亲女寿昌大长公主,论辈分,他还是皇帝的姑父,而承恩侯不必说,先帝想必很清楚,辅政大臣中唯有崔家会不遗余力辅佐皇帝,而年前崔家已与长乐侯联姻结成一党,在这个时候,冯家聘女嫁皇帝伴读、前锋营统领之子禹然,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过了许久,李恪才缓缓说:“我应该恭喜你。” 禹然深深咬牙:“无论娶谁家的女儿,微臣永远效忠天子,其心永不会变!” 李恪反笑:“三位辅佐大臣分为两党,却都想控制皇帝扩大自己的权力。等你做了冯家的女婿,我还敢信任你?倚靠你?” “这门亲事微臣做不得主,但请陛下相信微臣。”禹然唇角扬起一个嘲弄的弧度,“微臣在尘埃落定时,已经服下绝育的药,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子嗣。” 李恪眉心紧蹙,像是没有明白禹然的意思,半晌微微张唇:“你说什么?” “微臣说,微臣会永远效忠陛下!”禹然背脊挺直,“陛下明年就要亲政了,微臣可以等,等到陛下真正手握权力的那一天!”他转过身,拿起船桨将采莲船往岸边划。 李恪站起身,注视着禹然的背影,这个陪伴自己长大,无数次为自己抗争家族的人,是他真正的兄弟! 躲在岸边的扶昭看着禹然远去,略湿了眼眶,见已经没有人,疾步离开。 踏过一地月光回到丽贞殿,扶昭推开住所的门,将地上几根头发捡起,这才抹黑进去睡下。 夜里冷雨飘散,斜着微薄的湿冷,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扶昭睡得并不安稳,凉风趁隙钻进她的被子和衣领,她半睁着眼眸,窗外瑟瑟潇潇,满是昏沉的阴寒,再过不久,曙白就会映上窗来。 日上中天。 秦致被顾小山叫醒,打了个呵欠:“什么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顾小山揉了揉眼睛,“昨晚的酒太烈了,居然能把我灌倒!我得赶紧回家了。” “我和你一路吧。” “好。” 楚修早就在长街上侯着了,见秦致和顾小山一同出来,看了秦致右臂一眼。 秦致上了马车,待离开了皇宫,这才撩起广袖,见右臂上的伤口红肿一片,眉心蹙了蹙。 马车刚到礼部侍郎府偏门,就看见两顶小轿从角门也进了府。 “那是谁?” 守门的下人回道:“是夫人的亲妹妹,上京为夫伸冤的。” 过了二门,轿帘掀起,一个妇人先下了轿,回过头唤了一声:“沅芷。” 后头小轿上就走出一个身穿鸭卵青短褂、艾绿细褶裙的少女,一头乌发只用几枚珍珠簪起,整个人站在院中就似一尾幽幽的湘妃竹。 “妹妹!”这时台阶上礼部侍郎夫人奔至近前,拉起妇人的手关切道,“这一路长途跋涉可累了?” 妇人摇了摇头,有几缕花白的发覆在苍白的面上,使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悲凉。 “阿姐,多年不见,今日前来叨扰,实在是情非得已。”她嘴唇颤了颤,拉过身边的少女叹一声,“这是你的侄女儿,沅芷,今年才刚及笈,哪成想,她父亲就被关内侯之子活活打死!沅芷,快拜见你姨母,你刚出生时你姨母还抱过你呢!” 裴沅芷神情戚戚上前拜倒:“沅芷拜见姨母……” “快起来!”秦夫人亲自扶起她,见她身子单薄,但气质清雅,忍不住搂着她说道,“既到了我这里,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拘礼。”带着裴家母女进了小厅坐下。 裴夫人面色凄凉:“夫君一死,随行的老奴赶忙递了状子给御史台,又给我传了信,家中长辈一听说凶手是皇后的亲哥哥,就百般拦着我不肯让我上京,可我心里不服,担心我一个人走了,沅芷在家无人照应,便将她一道带了过来。” “那你眼下有什么对策?”秦夫人叹息一声。 裴夫人一脸幽怨,恨声道:“我与夫君这几十年伉俪情深,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枉死,就算是皇后的亲哥哥又如何,我就不信我舍了这条命,还不能挣来一个审案的机会!只是,沅芷就要托付给姐姐你了……” 秦夫人听她话语中有决绝之意,忙劝道:“我知道你对妹夫的情意,只是不该这样以身试险,现如今萧家弄得天怒人怨,这就是报应!你和沅芷先在这里住下,咱们慢慢想办法。” 秦致已隔着镂雕的花窗将里头的话听得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