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埋伏 塞北的风沙,大概从不懂什么叫做怜惜。 黄土坡子上,一间小小的茶棚在风沙肆虐里残喘着,头顶的太阳在这正午时分显得有些毒辣,已是春日,茶棚老板却还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脸上的汗水像是半浓的墨汁,爬过老汉这张满是沟壑的脸,让人不禁怀疑,这满脸的褶皱是不是被汗水冲刷过的高原。 茶棚里只有一个客人,是个货郎。货郎正用袖子努力地擦拭着碗里的浮尘,怎奈终归是徒劳。那货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最终放弃了那一点好洁之癖,一壶暗红色的酽茶倒入碗中,又和着灰尘倒进了货郎肚腹。老汉用干瘪的嘴唇咋吧着烟袋,持着烟袋的手上满是薄茧,他并不与货郎言语,甚至不望向这唯一的客人一眼,两只浑浊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茶棚外的扬尘土路,似在等些什么,又不似在等些什么。 远处,一阵马蹄声。老汉忽得揉了揉浑浊的眼,用粗砺的手指揩去眼屎。马蹄声越来越近,一阵扬尘袭来,马蹄声也越来越清晰。一抹白纱跃入货郎眼帘,只见:一人,头戴兜帽,一骑,背负雕鞍。那人身上一袭旧白的衫子,清冷又清贫,偏他手上执一柄金刀,看似与这人是极不相配的。这刀在日光下晃得茶棚下老汉的眼中似也射出一道光亮,似是许久未见过生人,原本浑浊的眼睛倏忽一闪,粗砺的手指揩去眼垢,也揩出一丝清明。一人一骑,快速闪过茶棚,惊得树林一动,林间倏忽飞起阵阵鸟雀。 鸟雀飞起的一瞬,那人猛一回头,像是被惊扰,又像是要看清什么,带起的风恰掀开了兜帽一角。货郎喝完碗里最后一丝残茶,抬头一望,正对上那人回头的一瞬,嚯!好俊的后生! 好俊的后生。马上这人确是俊的很,却不是个后生了,眼角的一丝褶皱出卖了岁月在这人身上流逝的痕迹。这白衫下的人一手持缰,持缰的手细长枯瘦,状似鹰爪,虎口处的一圈薄茧摩擦着缰绳,显得那手比这缰绳还要粗糙了几分。这人以刀代鞭,驱使着胯下的马,马蹄声踢踢踏踏,扬起身后一片黄沙。 马跑得越发地快,风声越发地紧,林间树上的蝉鸣也一声紧似一声。白衫人忽的抬起手,像是要撩起鬓间一缕带风的青丝。忽然林间一动,这人松开握缰的手,转瞬间金刀出鞘,迎着直冲面上的点点黑星翻身下马。 来了! 金刀直劈出去,一劈一刺,一挑一挡,片刻间这白衫之人脚下坠落了数个铁蒺藜。白衫人尚未站定,只见迎面一黑影近身欺来。金刀在手中却来不及发势,白衫人似是不惯近身相搏,脚下一动骤然后撤十余步,黑影也并不跟上,双手一动,数十点寒芒齐爆,直戳白衫人面门。那白衫人后撤之时已失了先机,已不及出刀击落暗器,迎着寒芒的眸子倏忽一缩,只见他忽地扬手摘下头上兜帽,竟将射来的飞针悉数卷入兜帽,一出手又掷向黑影。 好身手!那黑影堪堪避过兜帽,退至身后不远处的两人身前。三人品字排开,一人使刀,一人使枪,一人抄着双手正是那个使暗器的。这三人像是楔子一般与那人对峙着,双方站定,那三人望向那人却是眸子一紧,盘子不对! 三人中为首那人道,“来者何人!” “关十娘。” 关十娘。对面三人听到这三个字愣了一愣,脸上神色,似是意料之外,又似是情理之中。 “我说那个娘儿们有这个胆子,原来是你,”说话这人笑得暧昧,“怎么,你汉男人战死,你不替他守城,倒跑来冒充冷千山,想汉子想得紧,舍不得你这姘头送命?”他顿了顿,目中一点轻蔑,道,“还是你耐不住关山苦冷,想让哥儿几个陪你耍耍,哥哥的本钱可是大得很。” 关十娘听言,却未恼怒,犹自一笑,“想耍么,那我还真要好好看看各位的本钱”,关十娘言语。她语意虽轻佻,对面那三人却不敢轻视,关十娘忽的抬起手,那三人见她抬手,骤然握紧手上兵刃,十娘却并未发难,只理了理衫子,浑然未见半分怯意。对面三人也丝毫不敢轻忽。他们对峙着,漫不经心,却又不敢掉以轻心。若不是尚有风声过耳,几人之间仿佛以凝成一面铜镜,照进此间景色却不起半分波澜。 他们都在等。等一个石子投入这面铜镜,敲出一声铮然。 咄!一把锁链刀自关十娘袖中斜拉拉飞出,直戳对面右边那人咽喉,那人身法不慢,转瞬间向后退去,余下两人急急奔向十娘,关十娘长锁一抖,刀锋飞向为首一人,迫得这人暗器再难出手,这人仰头避过刀锋,再低头时,瞳孔猛然一缩!一片寒芒横劈过两眼,直断鼻梁,那一刀,却是此人在世间看过的最后一样东西。 那人招子虽废,仍不忘在最后一刻撒出手中暗器,一霎时点点寒星如雨点般袭向关十娘,只是毕竟盲了双目,失了准头,纵暗器如潮,倒被关十娘悉数躲过。只见她一个侧身,手肘一记重锤已锤上身后袭来那人胸口。三人中一人已废,余下二人却也并非等闲,前方这一人胸口虽遭十娘重击,手下刀却已出鞘,十娘忙转身避过那人自面门上袭来的刀锋,却还是被刃口削去一缕青丝。十娘金刀在手,一记横挑,迫得那人退步,那人忽叫道,老三!只见他身后一人急急飞至,手持长枪一杆,人未近,枪却已连刺三招,十娘忙使锁链与使枪人交手,一柄金刀又与先前使刀的人近身缠斗。 “当啷”一声,关十娘金刀脱手,那使刀的汉子却也震得虎口发麻,他见关十娘一手已无兵刃,一手长锁又被那老三缠住,登时逼向十娘。十娘见他袭来,忽将长锁缠定那老三的长枪,待双方气力胶着,猛一松手,那长锁尾端直戳向老三面门。那老三忙后退几步,侧身回头避过袭来的长锁,待回神看向自己兄弟与那关十娘时,却已见关十娘变拳为鹤爪,只一瞬便已击碎那使刀人喉结! 那老三惊怒交加,长枪一抖,忙攻向十娘,关十娘飞步向前,迎着那人长枪直愣愣奔来。老三将长枪向前一送,关十娘微微侧身,让出半臂,那长枪贴着十娘左肋穿出一道嫣红。关十娘一用力,便用左臂夹住长枪,猛然向前一奔,那老三一惊未毕,关十娘已至他眼前,两人额头已堪堪相碰,十娘已抵上这人胸膛,那老三未及撤手,十娘却已媚然一笑,随即右肩猛撞向他。一击之下,老三瞬时长枪脱手,关十娘将长枪在腰间一旋,已从背后将枪转入右手,朗声道,“你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不该在我面前用枪,”话音未落,长枪已自手上刺出,再看时,那老三已被掀翻在地,已无生机。 关十娘收枪在手,走向地上躺着残喘的人,那人招子已废,却还撑至此刻,倒也硬挺。关十娘走上前去,一脚踩在那人裤裆。那人吃痛蜷起身子,十娘脚上却又加力,道,“看来,你也没什么本钱。”那人双手似要护住裆部,却被十娘看穿意图,未等他暗器再出手,已两枪断了这人手筋,十娘脚下未松,又待加力。那人口中“咄”的一声先行飞出一记暗镖,镖色幽蓝,显已是淬了毒。十娘忙躲过,再看那人时,人却全身乌黑,再无生还之意。 十娘狠咬了咬牙,还是回头离去,她一个呼哨,先前跑开的马儿已向她奔来,她弃了长枪,拾了金刀长锁,左肋的伤痛却使她再无半点力气上马,只慢慢扶着马身走走停停。十娘心下焦急,恨不能立时至那茶棚,却无奈身上乏力。 再至茶棚,天边已微微泛起夜色,十娘扶着那马,望向茶棚,却见那三人的同伙——茶棚那名报信的老汉已倒在桌前。桌上还有一人,本端坐喝茶,见她来到,起身捧过桌上一支的银枪,向十娘道,“嫂子,可否将我的刀还我了,”那双手瘦长却有力,如不是手上的茧,若说这是一双文士的手,想必也是有人肯信,那双手,是那样好看。十娘看看了看那双手的主人,递过金刀,那人笑笑,难掩面上青白之色,痛快接过十娘手中金刀,缓缓道,“多谢嫂嫂解围,”话头顿了顿,又将手中宝刀递还十娘,十娘一愣,却听他道:“也罢,这刀,我怕是再难用上,因此……”话未完,却不必再多说。 关十娘心神一凝,脸上却未露分毫。接过银枪,收罢金刀,未置一言,便向前走去,不再看身后的人一眼。夜风渐渐地划过林间小道,树梢间一丝丝细微却绵延的声响在二人身边回荡着,像是古井泛起的微澜,一圈接着一圈,再难平静,却又掀不起滔天的巨浪。 夜凉如水,唯这心头一点火热,经久难熄。 第二章 劫囚 锁。 铁链锁着的是冷千山。个把时辰前,他手中还有金刀,如今,他的手中,手上,只剩这条铁链。他把刀交给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却不是夺下他手中刀的人。是谁夺走了这刀呢?这条路本就不是鸡犬相闻之处,此刻也没有一丝虫鸣。只有铁链的冰冷声伴着耳畔呼啸的风,吹得沙土分外酸涩。 东关酸风射眸子。 冷千山忽地想到这样一句,他奋力眨了眨眼,眸子确是酸的,不是为风,不是为心境,只是一种自心底传到身体的困倦与疲累。放下刀,竟是比拾起刀更疲累。前后的差役并未和他搭话,只是引着囚犯向前。那条路本应是通向长安,只是这一去,未见得入得长安。 这样的夜注定是不平常的。他是一个算不得不平常的人,正是一切烦恼的开端。年轻的将军猛然回头,带动脖颈上的锁链一串不平之鸣,他用一种仿佛要拗断脖颈的姿势看着后方的路,那一条被逐出关城的路。以稚子之龄进驻此城,在那位百战却依旧谈不上成名的将军手里接过守关的嘱托,这是他守的第一座关城,也是第一座放逐他的关城。 夜是黑的,路是看不清的。纵使望向路尽头的是这样一双长年在城墙上瞭望的眼。他望得见敌情,望得见炊烟,望得见商旅,望得见春闺梦里,望得见将军百战,却唯独再也望不见人间。夜是冷的,人间又何尝暖? 野草从旁窸窸窣窣,不是虫,不是猛兽,只是人,只是几个准备取人性命的人。 “劫囚!有人劫囚!”领头的差役大喊,似乎是想提示其他人,只是这一句已是他此生最后一句说出的话,也是他身后的同僚最后听见的声音。 好快的刀。冷千山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金刀,不知此等情形,是否能与面前的四柄刀一搏。搏,或许不用相搏。四柄刀已入刀鞘,锁却还是锁。人还是押解他的人,只是已换了人。路自然早就不是通往长安的路。面前四人的打扮却也眼熟,来人似乎并未想隐瞒身份,甚至有几分大张旗鼓。月色惨然,这些人要毁的不止是押解着的这个人,这个披枷带锁的将军,他们要毁的,是人心里的关城,是人心里的战。 冷千山没有动,四个人也没有再度拔刀。两方就这样僵持着。那四人中身材最壮硕的汉子犹豫片刻,忽然开了口:“冷将军,小人不想与您为难,还请移步。”冷千山看着眼前的人,神色一痛,他不是什么将军了,这人也实谈不上“小人”,各为其主,却偏偏要生灵涂炭。冷千山苦笑一声,道:“阮兄,你何苦……”,那汉子眸色一黯,面皮涨得紫红。年少的将军忽然有些怨气,他本不是个豁达的人,只是忍得住,这一刻难免些怨气冲天。这四人也曾护得这一方百姓,此刻竟弃了自己的“关城”。他是认得这四人的,不仅识得四人,也识得他们的主人,那位富甲一方的商贾,那位被十娘亡夫唤做知交,那位在前些时日尚与自己把酒言欢的兄长。冷千山心下一顿,收起那点怨气与不平,他忘了那人是商人,不是普通的商人,是天下最会做生意的人。他忘了,商人重利。 为首的汉子咬牙不语,直直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冷千山也眼不错珠地望着他,直望到阮晟猛然屈膝,竟是冲着冷千山一跪。阮晟仿佛没有听见身前身后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干干脆脆向眼前的将军叩了三个头。叩首毕,阮晟抽刀砍断枷锁,抬手止住三个兄弟,冲着冷千山抱拳道:“冷将军,我兄弟四人也曾与你并肩守城,如今是我们对不住这满城百姓。”一句话出口,四条汉子似放下了千钧重担,“我敬你是塞上长城,也知此番我等终究是千古罪人,可主人于我一家老小恩情容不得我们不报,”阮晟身后的青年狠狠抹了一把脸,咬牙听兄长把话说完,那不仅仅是恩情,还有一条条握在他人掌中的命。他们这一场奉了严令,人,终究是放不得的。他们兄弟可以死,老娘何辜?稚子何辜?灯下低着头等他们回去的女人何辜?又或者,他们拼掉了命,总能有几分周旋。 冷千山定了定心神,又是先前模样,他望着眼前四人,静静地等着他们开口。这四人也曾名噪一时。人曾说,这四人祖上世代为人奴仆,到而今血性不减,倒也可叹,如今境地,他忽然盼着这四人只有奴颜媚骨,却谁知他们到底是男儿。恩义两难,家国两难,四条汉子那一腔热血竟像是军营里来不及蒸熟的饭粒,夹夹生生,黏住了齿又硌住了唇。 阮晟话已开口,索性将心中所思吐个干干净:“冷将军,我等知道,今日所为,为国不忠,为兄弟不义,今日一战在所难免,平常我兄弟拦不住你,如今你有伤,我四人已是欺你,如今且让我劈了这枷,也算得痛痛快快与你一战。”阮晟说完,看了看手足,忽然惨笑,“算是哥哥生平头一回有个主张,却要连累兄弟。”阮昊忽然抢过话头,他本是四兄弟中年纪最小,向来伶俐,今日却也不得不学会沉重:“大哥,你我兄弟和他真刀真枪干一场,也算是值了。”青年人的眼色通红,像是赴死,像是握住一寸灼眼的光。老三阮昌握紧了手中的刀,眼中是一般的热切,出门时,他的婆娘抱着小小的婴孩儿逗弄着,孩子尚不会叫一声爹。可他的孩子或许还有机会叫一声娘。冷千山将眸子转向阮明,这个人也曾是一个村寨的守护者,也曾报效军中,如今也只得兵戎相见。阮明苦笑,道:“愿我兄弟来生再不为奴,愿我兄弟来生……”喉咙间似有千万只蚂蚁咬住了阮明的声音,酸酸涩涩哽在喉咙里,他狠命咽了咽津液,抖着唇,喝出一句无声的喊杀。 顷刻间四条身影齐齐袭向冷千山,而他手中,仅有两片锁链相连的枷。 不远处,杂乱的马蹄声狠狠地砸向这片土地。 来人,正是关十娘。 第三章 夜袭 月明星稀。 不久前的城墙下,草木微动。关十娘一小口一小口抿着杯中的酒,似是难以下咽,又似是不舍喝完。城门在她背后紧紧地关闭着,没有一丝缝隙可供她容身,却又任凭她倚靠着,拍打着。那是一只变了形的手,苍老,冷硬,老茧遍布。那节奏,甚至谈不上节奏,和着她嘴里荒腔走板的哼唱,勉强合得上一支塞北的曲儿“人穷衣衫褴,谁人听我央告难……” 一支银枪静静地躺在十娘身侧,枪头上泛着酒香。利器,或许也未必乐得饮血。城墙上偶有几颗头悄悄探出,似是在瞭望远方,又似是在窥探城下这个笃笃敲着城门的女人。 那笃笃声还在响着,没人相和这支不着半分调子的曲。关十娘慢慢收了声,直愣愣盯着远方。渐渐,远处传来了应和。那是一种独特的应和之声,那是一种,不,是一匹马,嗒嗒的蹄声。 有人来了。关十娘心道。 城墙上的人停止了巡逻,有人来了。 城上的长枪握在城上人的手里。城下的女人也攥紧了她的枪。那只手上暴起的青筋呼应着女人的额角,她的身子颤抖着,不是因为夜半来人的恐惧,却是因为怒。 来的只有一个人。 黝黑的马仿佛要融进夜色中,马上的人身着黑甲,露在黑甲外的皮肤却白得有几分瘆人,像是不知何处飘来的鬼魂。关十娘静静望着眼前的人身上的颤栗没有丝毫的减退。那人没有下马,只驾着马,一步一“笃”地向着城门走来。 那马终于站住,似是不餍足地跺了跺脚。关十娘圆睁的一双秀眼似是要将马上的人瞪穿,又似是想要努力地看清这人背后。背后自是空的,无一人,无一马,来的只是一个人。关十娘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盯着,仿佛眸子里有千万件兵刃。那马上的黑甲突然开了口,怪腔怪调难以入耳道:只我一人,你尚不值我部雄兵。 城上的人似乎舒了一口气。城下的人,城下的女人却面临着这一刻她必须要战胜的仇敌。“咄”,长锁斜斜飞向黑甲人。关十娘旋即从地面掠起,矮身冲向马腿。对面那人忽的催马后退。他,在拖延时间。关十娘急急向前,左手操纵长锁调转准头袭向马腿,右手银枪向上刺向黑甲人。 铮—— 那是长刀与银枪的碰撞。刀,很重,一击之下,女人被重刀击退数尺。银枪,长锁,无一命中。该是有匹马的,她想着,只是这城中,再无一匹马肯借与她。城上的人的弓箭斜斜地搭着,不知是要射向黑甲人还是射向这个女人,这个正守卫着城门的女人。 关十娘纵身跃起,那人猛然催马,长刀横劈,似是要将眼前人斩成两段。刀锋已到腰际,只见十娘向后倒去,折腰翻腾,生生避开刀刃。黑甲人一刺未中,又催马向后,竟是放过十娘这一遭。十娘瞳孔猛缩,恶狠狠盯着眼前黑甲中的苍白,那是一种嘲弄,像极了猫对鼠即将开展的虐杀。黑甲人似乎是发现了什么趣味,他轻声笑笑,轻蔑道:女人。 女人没有动,对面那人仍旧,慢慢向她走来,十娘心中的焦灼已如沸水一般,只一人袭城,想必并不是为了袭城,那兵马呢?莫不是尽皆去截杀冷千山?这一场只是调虎离山!十娘心思急转,面上却不显分毫。长刀的主人始终没有靠近城门,关十娘长锁再次出手,刀头袭向黑甲人面门,金石之声骤起,长刀刀头斜击飞索,刀尾随即向前,只见空中掷来的竟是半截银枪,十娘又纵身向马腿掠去,那人忙催马,却已是失了准头。 战马嘶鸣,两只前蹄高高跃起避开十娘一击。忽的,银光一闪,竟是十娘在马腹下一个腾挪,银光从马胸前直劈向马尾,寒光一落,十娘堪堪落地,尘土、血污漫上她的脸,此一击竟是这般狼狈不堪。狼狈的不止十娘,那黑甲人从马上滚落,马,已倒在血泊中,黑甲人定睛望向十娘手中,竟是半截短小的银枪,子母枪。 黑甲人自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长刀拖地,关十娘才认出这人的刀竟是一把石刃。一阵风掠过,黑甲纹丝不动,十娘的长衫却被风吹得摇晃,黑甲人未动,十娘却是止不住地颤栗。石刀将军呼阿律。这颤栗中已不再是先前的怒,那是一丝兴奋,一丝透过眼前这个人,被十娘参破的一线生机。 女人忽然忆起一段往事,那时她的丈夫还在。她的丈夫算不得名将,也只是守住了关城,至少是在十年里守住了关城,而后十年,这座城多多少少有他的余威,宵小来犯,终归要思量几分。那个男人短短的一生中征战无数,胜战无数,唯有一败,铭心刻骨。一场关城的胜,却是他个人的败。打败他的,是这样一柄石刀。女人记得丈夫曾说,如果有一日,遇到这样一柄刀,只得巧取,十娘,若是千山对上这刀,只怕胜不了,若是你,未必不能赢他。那声音恍惚之间似乎还在十娘耳边,是啊,未必胜不了他。 “寻常巷陌,短刃是斗不过长刀的,”呼阿律操着一口怪异的腔调对十娘道,“城门之下,短刃也斗不过,子母枪,是你奸诈,自断兵刃,关十娘,是你今日要付出的代价。” 十娘犹自颤栗,话音也带上几分颤抖,甫一开口气势先弱了三分,“我已知你是谁”她顿了顿,似乎是要让自己的话音强行镇定,“你非是在拖延,你只是,胜不了我”,十娘忽的嫣然,“冷千山,我救定了。” 呼阿律不为所动,握紧长刀看着十娘奔来,他曾一夜屠城,马上悬挂过从白发到垂髫的头颅,也曾千里枭敌首,一把刀饮过多少英雄热血。这是一柄黝黑的石刀,石本不黑,染多了血,终于换了样貌。石刀的主人眼前似乎还能浮现面前这个女人的丈夫,那个守关的真正的汉子,那个击退关城边境大大小小部落敌袭的汉子,即便是那样一个人也在这柄刀下留下了三根手指,震伤了心肺,这个女人,一个武艺尚不如汉子的女人,能做什么呢? 果然如人所料,人未至飞索先到,呼阿律一刀斩向飞索,迎面又飞来十娘银枪,同样的当没人会上两次,更何况十娘这一掷,手上再无长兵刃。呼阿律撇开长锁刀锋急转,自下横扫十娘下盘,十娘纵身一跃,半空中已是呼阿律扭身袭来一掌!“咄”长锁一抖,十娘任索子缠上石刀,一脚踏上呼阿律掌风,伸手要接向后疾去的半截银枪。呼阿律变掌为爪,攥住十娘的脚,另一只手脱刀变拳,袭向十娘腿弯,这一拳是要废掉这条腿。 “哐啷”,长刀落地,十娘长锁再袭先一步缠住呼阿律的拳,脚上一扭,竟是脱下了一只鞋。呼阿律急忙松开鞋,却已无法再次拉扯面前这个仍向短枪掠去的女人,这一番拳脚相对,快得让人不敢错眼,几个来回,那枪尚未落地。局面瞬间急转,此时轮到呼阿律手上无兵刃,夺刃?呼阿律一手猛拉长锁,竟是将十娘在空中拽回一尺,另一手虚晃一拳袭向十娘,待十娘避过这拳,呼阿律即刻向前探向银枪!中了!呼阿律拽住枪身,一个回枪刺向十娘! 血花一串,随兵刃涌出。关十娘伤了臂膀,由肩胛至上臂洇处一片红。眼前的黑甲却没有乘胜追击,或者说,这人此刻已不能追击。 呼阿律望着十娘手上的金刀有几分难以自信,刀,原来是套在层层棉布里,贴肉绑在了这女人的腿上,昔日里富丽的刀鞘早已无踪,刀光在夜色下微闪,刀光下是十娘破开的裙衫。呼阿律低头望了望黑甲腰腹连接处的伤口,那伤口斜劈过他大半的身子,如今这具身体只剩一丝相连,那一刀损了呼阿律此生再战之力,损了他此后的生年。 黑甲倒下,关十娘粗粗止了血,停息一阵,慢慢收拾回兵刃,那支银枪,她的丈夫为她打造的,巧取敌人的子母枪,已被拆分得七零八落,那个男人曾对她说,我总不想看你用上这支子母枪,谁又说得准呢?那时的男人已病入膏肓,他的年岁不算大,承受的累却超越了那个年岁。十娘忽然生出一种疲惫,她有些渴,有些盼着前方仍有此前的茶棚。方才的豪言,在战前一瞬,只是豪言,心里的底气,只有说话的人知晓。所幸,这个女人未负豪言,她曾经的男人一如生时一般信得过。 片刻的恍神,关十娘缓步走向城门,抬头哑声道:“城上的,可借匹马?”城上一片死寂,关十娘自嘲地笑笑,似是自言自语,又恰好能让城上的人听到,“是怕我不还?此去倒也难说”,地上的酒杯已被尘土侵袭,那是她成亲时的酒杯,那个人战死,杯也碎了一只,如今这只,竟也是要入土么?好在酒还在,关十娘捡起酒囊,拂了拂尘土向口中倒去,只一口,便又空空如也。关十娘忽然有几分寥落,原来酒也难得痛快地喝。 “喂,会还的,借匹马来可好?”十娘忽然又有几分想笑,或许是和那个面冷却最知礼的将军呆久了,这样的时候,自己竟没有砸城门,这城门只能守,即便这门后或许未见得值得一守。 十娘放弃了,她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可今夜她有些丧气,丧了那些横生的豪气,那些守护一方水土乡民的霸气。今夜的她不是那个人人传颂的替亡夫守城的女将,她只是个伙同“通敌”将军冷千山“卖国求荣”的女人,只因是个女人又算得有功,才仅仅是被逐出关城,而已。她丈夫守了这座城十年,她又守了十年,二十年的光阴扔在了城门里外,如今却还不回城中的人借她一匹马,一匹本就属于她的马。 关十娘叹了口气,离开城门处一步步向城外走去,耳边却是一阵“吱呀”,十娘顿住,一声马咴,一声马铃,又一声“吱呀”,眼前的马赫然是白日里她从冷千山处骑走的坐骑轩辚,而那声马铃,是她自己的马,那匹年岁不轻的老马驰骃。轩辚背上还有一囊酒,粗糙的不甚名贵的酒囊,和挂在守城兵士腰间的一样。 两匹马,是要两人乘才对。关十娘心下想着,饮了一口酒,酒囊又仔细系回马背,寡酒难喝,总要有人相陪的。她想。她始终没有回头,这城上的目光她未看,目光中的含义却在心中读得分明。这城还是要守的。 夜风渐渐凉了,两匹马已走远,上马的那一刻,关十娘便狠命似的催促,不似方才的她,却是真正的她。她的衣衫已破烂,血虽止住,血迹却昭告着她赢得并不轻松,嗒嗒的马蹄急促得没有韵律,却在十娘耳中踩出一曲先前未尽的曲子:“人穷衣衫褴,谁人听我央告难……”这一生,竟是这般难么?这一生竟是这般难! 那柄金刀,此刻才是真正脱了鞘。 第四章 回马 地上的血腥味弥漫着。七具尸体躺在地上,活着的人只有三个。 刀还是那把金刀,只是已回到了原来的主人手上。冷千山的手中的双枷挨过阮昌一刀便已经不堪重任。他回忆着关十娘的招式,挥动手中锁链,那锁本锁得是他。锁链纠结住阮昊,冷千山折腰向后躲过阮明横劈,又拧腰踢向阮晟削来的刀锋。待到关十娘飞来一枪穿透阮昌,长锁钉住阮昊的膀子,冷千山已负伤数处,虽未伤到要害,却也衣衫褴褛,血染囚衫。 金刀此时早已失了那价值连城的鞘,刀上的血迹似将刀身洗过。这柄刀曾经沾血甚少,任谁都知道这刀只是一种象征,曾经的金刀封住了关外的敌情,如今的刀,却用来杀关内的人。 一场恶战,来时的四柄刀只剩下阮昊一柄,关十娘长锁来袭时一锁已废了阮昊一臂,年轻的血液汩汩地流淌着,年轻的生命也逐渐消逝,阮昊看了看兄长倒地的所在,终没有挪动半步。他用一种极怪异的姿势撑着刀,他的腿也几近废掉。阮昊默默喘了几息气,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像是二十余年不曾开过口一般艰难地吐着字句“我总该与哥哥们团聚,”他惨然一笑,冲着十娘道,“我本不该提,也没甚脸提,”阮昊顿了顿,“可若,可若夫人得闲,能照拂一二,劳烦给我那女人找个老实人家,她还小,还没有个孩子……”这一番,兄弟四人也算是战死,纵使不光彩,也总该不致连累妇孺。他知道,此刻再无人可托付,唯有眼前的人,眼前和他生死拼杀的人,值得他托付这世上仅存的惦念。见十娘点头,他顿了顿,像是犹疑,又像是积攒最后说话的气力,终还是开口道:“鹰愁坳有人,要你手上一样神兵。”语毕,像是用尽平生气力助了眼前的仇敌。 阮昊终于有时间去看看自己的手,那长锁是从上臂处贯穿,加上挨的一刀,如今的右臂也只有一丝筋与膀子相连。他的左手本是不惯使刀,因而年轻的眼睛看了许久,似是确定了准头,才挥起一刀斩下臂膀最后一脉联系。他已觉察不出半分疼痛。年轻的生命突然爆发出最后一丝热火,阮昊,拖着一条残腿提刀冲向面前的二人,那两个同样血迹斑驳的人。 好快的刀。只一刀,地上躺着的手臂,便迎来了它同样躺下的主人,他们谁都不会醒来了。冷千山叹了一口气,收回了成全一个汉子尊严的刀。 马儿载着各自的主人向前行着,最后停在了河边。河岸上坐着的人静静看着水中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水中也有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在清洗着伤口的女人。他本不该看,此刻却有些移不开眼。那是一条狰狞的伤口,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女人不算年轻了,三十六七岁的年纪,她的手帕交中有人做了婆母,有人做了岳母,稍长她几岁的,甚至弄孙为乐。而她此刻却只有一人,伴着一个被称作她“姘夫”的人。 冷千山此刻极想为这位嫂夫人燃上一团火,暖一暖她被水浸凉的身子。却终归燃不得,他们在躲,他们在逃。关十娘洗罢披起了衣衫,走向岸上的人,示意对方清洗伤口。她有些好笑,看已看了,洗又不肯同洗,既已背上姘头的名,何苦在乎那点子名声。冷千山走向池边,没有褪衣,仅就着衣衫上的**擦洗一番。血已止住,这些伤也算就不得伤。 水中没有人,岸上却有两个人,一个在岸边,一个在埂子上,坐得不算近,还透着几分疏远。十娘忽然想起眼前这个年轻的人踏入这座关城时的模样,她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谁知在今夜,那记忆偏偏如此清晰。这个小她十二岁的男子,来时尚梳着两个角,出手却是华丽,尽管那华丽在战场上没多大用处。这人倒是不俗。十娘还记得亡夫对彼时的少年的评语。一晃眼,少年仍旧年少,少年却已长成。而自己莫不是真有几分老?她忽然很想照一照自己的样子,数一数脸上的细纹与沟壑,翻一翻里面的沙子,讲几分阅历给人听。 水声也是静静的。女人没有说话。男人也不知该说什么话。或许是受不得这番了无生机的静谧,十娘终于还是开了口:“你今后作何打算?”水声顿了顿,一道算不得悦耳的男声响起:“或许回淮南看看,家里还有一间旧屋,也不知塌成什么样子。”女人轻轻一哂,却没开言。冷千山摇了摇头,这番话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沉默再次升起,关十娘有些记不清这个年少的小将是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与她言笑,是丈夫去的那一年,还是谣言四起的那一刻,又或者是一场胜仗后年轻的唇齿在睡梦里吐出“十娘”两个字的那一天。眼前的景致让她有些恍惚,她依稀记得初次见到这人时,丈夫曾经调侃,生子当如许,那一晚西北的汉子如烧红的铁一般火热,他压在女人身上,低沉地喷在女人耳畔一句:“十娘,我们也生个小千山……” 孩子。关十娘将手轻轻抚上小腹,那里是平坦的,从来都是平坦的,她有过两个孩子,只是还没来得及看到小腹隆起,就消逝在关城里。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有时她也禁不住想,是不是真是一个小千山。 沉默总是难耐的,十娘开口打破两人之间沉沉的夜,“清哥,”时清平,她的亡夫,“他留下些东西要我交给你。”这句自然是谎言,时清平死了十年,十年前的冷千山哪有今日成就?他确有东西留下,却只是为了让这个说谎的女人自保。冷千山静静地看着这个女人,眼前似乎不是女人的面庞,而是刚刚在水中冲洗过的一段香肩,一截臂膀。他有些痛很自己,他该敬她如母,敬她如神。 见冷千山没有反应,十娘略一思忖,道:“原是,没有来得及,只打算拿来救你,如今有了功夫说话,直接给了你,倒也省心省力。”她将手伸到衣襟里,摸出一块葫芦样的黑铁,上头隐隐有些花纹。冷千山看了看,面前这只手,一只冷硬粗糙的手。他忽然想起这只手曾在自己的头顶、背上、臂膀间停留过,那样冷硬的手,在那些时刻是柔和的,柔和得像是百姓家里的羊羔。他的心忽然像被一头小羊踢了一脚,不该,却偏偏踢得不偏不倚。他握住了那只手,像是攥起了一截枯木,在触碰的一瞬怦然。 握了一瞬,冷千山终于想起开口,“嫂夫人,”三个字一出,似是有什么特殊的情绪烫了冷千山的手,他推回那块黑铁令牌,“大哥所留之物,必是给嫂夫人防身,更何况,也是大哥留下的想头。”十娘不语,只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冷千山似有几分气恼,又有几分尴尬,“十姐若是怕我遇险,等来日真赶上了,再救我一回不也成了?”他本想说笑,却自知不好笑,为了救他,这个曾经被他称作十姐的女人已付出了太多代价。 不好笑的笑话尴尬了说笑的人,听着的人却很识趣地一笑,“再救一回?这两回小衫儿又怎么报答我?”小衫儿是时清平在时,十娘曾与冷千山玩笑时的称谓,冷千山彼时也多了个诨名“子衿”,他本是武人,和这个名字极不相称,时清平却说,你嫂子唤也唤了,子衿不也是件小衫儿?十娘看他呆愣愣的有些好笑,似是回到了年少时的青楞,她也有心玩笑,开口便道“怎么报答我?是许我黄金万两,还是干脆做我的姘头?”家藏通敌贿赂黄金万两是冷千山的罪名,苟且就算是她关十娘的罪名吧。 显然,这个笑话也不好笑,关十娘忽然省得了冷千山的尴尬,干笑两声道“说笑而已……”却忽然被一只手揽过,她的脸被重重揉在年轻的胸膛上,胸口处传来有力的跳动声,仿佛如擂起的战鼓般震慑人心。他替这个女人委屈。冷千山放开十娘,任由自己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盯向她的脸,半晌,兀自唤了一声“十娘……”。 冰冷的唇瞬间堵住了即将出口的话。他是有过女人的。这个吻是生疏的,摸索也是生疏的,连挑逗也是生疏的。而她和他是热切的。她的手抚过他的头顶,肩背,臂膀,燃起处处烽烟进攻着这个男人的身体与灵魂。冷千山忽然想起一次醉后,他很少喝醉,却在那一次醉得不轻,醉梦里,他唤嫂夫人十娘,而她应了。 干草有些软也有些扎人。过了那阵冲锋一般的情绪,两人喘息着交叠在河岸旁。女人敞开衣衫,问,“可还入得眼?”冷千山没有回答。男人张口喊住了一颗茱萸,女人挺起胸膛的一叹,像是惬意,又像是寂寥。 冷千山的指尖滑过十娘的小腹,这具身体谈不上美的,至少那些伤疤谈不上。这具身体却也是极美的,正是因为这些伤疤。冷千山的唇喊住一条刀疤细细的吮,像是婴儿哺乳一般。十娘忽然抬起头,在男人的头顶喷出一句,来,我们生他一个小千山。 那是一团冒着气的火,从唇齿辛入灵魂。 细密的汗正是今夜的雨,而她是那再不受控的竹筏,那碗老酒呵…… 夜深沉,忽然河岸上响起一道动情的喟叹,和一声划破夜幕的,啊—— 水还是昨夜的水。水中的女人也还是昨夜的女人,男人仍旧坐在岸上,看着日光中那具美丽的胴体。十娘上了岸,一丝不挂又居高临下地望着眼前仰望自己的冷千山,“好看?”男人揽过女人的腿,将一吻印在她的小腹间,“好看。” 天越发亮。两人衣冠齐整。那些衣服似乎掩藏了什么秘密,穿上衣衫的人又是熟悉的疏离。两人牵着马,在河边静静站着,冷千山似是轻松地问:“十姐有什么打算?”关十娘噗嗤笑出声,玩味道:“或许去淮南,去找一间不知塌成什么样的旧屋?”冷千山也笑了,知她打趣却又无法争论什么,男人在唇舌上还是不要讨女人的便宜才好。冷千山柔和地开口:“十姐,我想回去。”回去,自然不是指淮南。 十娘向关城的方向望了望,松开自己的缰绳去碰了碰小衫儿的马,“回吧,总该有人回去的。”女人望着她的小衫儿,眼角处堆起菊瓣一样的笑纹,“这回可别再让自己遇险,十姐老了,要去颐养天年,可救不得你了。”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似乎要将他每一根发丝都印刻在心里,她想,本不必如此。冷千山握了握她的手,像是多年前相见的那一刻,女人也是这样执着自己的手,她的手是热的,软的,她的声音也是热的,软的,她那样问,冷不冷?冷千山捧起那只手,那只曾在昨夜里抚慰了他的情欲的手,那一只撑起关城一片苍穹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 “冷不冷?”他问。 人终于还是要走的。路口处,十娘翻身上马,冷千山却不肯走,像是要目送他的十姐这一程,十娘嫣然一笑,像是怒放的石榴花一样,她在马上俯视着这个男人,那马仿佛是她此刻的关城,“冷千山,你不欠我。” 一声“驾”从女人口中响起,鞭子却打在冷千山臂膀,酥酥麻麻,怅惘又寥落。 第五章 无衣 将军府的门前挂着一颗头颅。那是将军的头颅。 那颗头颅不年轻了,两鬓至少有一半是斑白的。可将军是新的,这是他上任的第二天。那颗头如今已被府里的人请进将军府,只是他再也做不得主人了。街上行人如旧,市集如旧,偶尔还有两声吆喝。可见躲于将军府背后之人的雷霆手段。人们也只是偶尔向府门上望上一眼,看一看还没来得及冲刷的血迹,像是发现了某种玄秘似的“嘶——”上一声。而他们不晓得,在将军府内还有另一颗头颅,那曾是一颗最会做生意的头颅,如今安静地被摆在案子上。一只苍白的手搭在桌案旁,时不时敲上一两声,青天白日,却敲出一片阴冷。手的主人眯了眯狭长的眼睛,似有几分烦躁几分阴郁。他本是这座关城最不起眼的人,如今也不得不显露与人前。是谁呢?杀人无声无息的,是冷千山,还是他手里那支从未露过面的势力——虎骑?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师爷,一个如今掌握着关城生杀的小小师爷。通报声响起,左朗终于停下敲打桌面的手,来的是这座城中的守将,柳成荣。从进入正厅的一刻,柳成荣的眼睛只在两颗头颅上扫了扫,左朗细细地观察仍看不出任何名堂,他在心底叹一声,这座城自己是吃不下的。好在他也并不想吃下。 柳成荣到访的目的很简单,要人。要一个被押解的人,一个年少成名的将军,要平白失踪的十二个探令,尽管左朗打进关的那一刻,这些人便一无所踪。柳成荣来得有些晚,晚到仅仅是遵从上峰诏令,这座关城便易了主,他忽然想起关十娘曾经的话,这座城的主人只有这满城的百姓,不是他柳成荣,也不是他冷千山,更不是关十娘,皇帝老儿算得什么,凭谁也别想做这一城的主。柳成荣紧盯着眼前阴冷的青年,只怕,这座城要在这个人手里易主。 左朗笑吟吟迎了柳成荣,又笑吟吟送走怒气冲冲的将军,“冷千山通敌叛国,家藏敌国黄金达万两之多,如今的赃物已奉相爷严令押送都城,本是证据确凿,十二探令助纣为虐畏罪潜逃,如今也已加紧追查,至于关十娘,本就非军中之人,又与冷千山苟且,如此不知廉耻之人,放逐已是相爷法外施恩……将军若是不信我,难道不信朝廷的文书?” 左朗目送柳成荣离去,心下却是不住地思索。这人来得好怪,难不成真是来问话?他猛地回头看向桌案上的两颗头颅,良久又摇了摇头。那是再常见不过的手法,又有什么消息可传递?只见他眉头紧锁,细细呢喃着:“十二探令”。那是传说中这座关城最有名的探子与杀手,只是从左朗进城的那一刻,这十二个人就消失了,从埋伏诱杀冷千山,关十娘破局,呼阿律袭城,再到冷千山被缚押送长安,直到如今失去冷千山的消息,也没能诱出这十二个人,他们是太过信任冷千山还是太过信任关十娘?又或者,自己亦非掌局者。左朗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子上,那“笃笃”声响较方才相比更显凌乱。 柳成荣的确不是来问话的。此刻的他已知晓自己的境地,怕是一举一动都有人在暗中探查,城中的兵力粮草如今也被抽调,所余粮草或许已撑不住这座城十日,如遇敌袭,烽烟所到又有几处兵马来援?更何况,这座关城或许已点不燃烽火了。 十二探令不除,左朗怕是一日难安,而他恰好是探令联络的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左朗想的不错,他们是联络过柳成荣,那颗花白的头颅断得不甚干脆,那是刀伤,也是一把锯子才能锯出来的伤。至于钱贾——曾经这天底下最会做生意的人,那颗头断得与寻常杀人没什么两样,只有他知道,钱贾发间夹杂的柳叶正是出自自己的秘技——柳叶刀。秘技确实称得上秘,秘密到只有两个人知晓,一个是创造出这一绝技的自己,一个正是通缉在逃的冷千山。 关中最好的羊肉汤不再早上,而在午时。张久保一出摊,总要引得周遭同样卖吃食的摊子好一阵妒忌,偏生他手艺绝佳,脾气又乖戾,惹是惹不得的。因了这般行事,他的羊肉汤虽好,生意却算不得最好,倒也平息了一些可有可无的妒火。今日可巧,或许是也想看看将军府的热闹,张久保竟也早早出了摊。摊子上坐着一个年轻人,左脸上好大一块麻子,坑坑洼洼,叫人看了有几分生厌。张久保却还算热情,毕竟那年轻人在付了钱后,又留下许多货物,看样子是个行脚的货郎,只是他的样子实在生得可怖,那货物“看样子”是卖不出去了,张久保倒因此得了个便宜。有了钱,张久保的笑容都多了几分真诚,甚至邀请货郎进了内堂,转过身,又给那货郎烤了几个胡饼。像是这一天的生意钱有了着落,羊肉摊干脆关了大半扇门板,那些货物着实是可人的,摊子旁买馄饨的大娘颇有几分看不惯这人唯利是图又懒散的模样,更嫉妒这人好运气,只一碗羊肉汤就换回这许多俏货,只是碍于这人脾气,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叹息一声转身招呼客人一碗馄饨。 年轻人脱下半边麻“脸”,冲着张久保唤了一声“九哥”,张久保还是那个张久保,只是眼中一点精光让人不敢小觑,而他正是十二探令中最擅长探听消息的九令。 而来人不是别人,自然是冷千山 张久保的摊子已半挡了门板,却依然挡不住闻香而来的人,走了铁匠,来了木匠,走了屠户,又来了贩马人,没人知道,短短几碗羊肉汤翻滚的功夫,关城之中神秘消失的五位探令已打过照面。 一夜之间,一首诗唱遍关城街头巷陌:“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第六章 传檄 五日后,荀公驿。 荀公驿是从瀚海关通向都城的必经驿站。荀公驿本无什么名字,当地人只知这里供过往官员换马歇息,自从边城名将荀公在此一战,单身独骑大退敌军,这间小小的驿站就被叫做荀公驿,或是敬仰荀公威名,来往差使常常在一里处下马,步行来此,歇息。今日这驿站外竟响起了一阵马蹄声—— 赖老头已不知是多少年没见过如此多的人从瀚海关出来到驿站歇脚。瀚海关不算穷,可是守将冷千山却不富,说来这人也有几分痴傻,无论是何等途径侍候好上峰才是正经,可这瀚海关的守将却不懂,这些年来无一文孝敬送往京师,这一座关城自是连官家给的粮草也比别处少。好在这座关城倒有不少能人异士,官家派下的粮草虽不算丰厚,总算是没人敢克扣。今日瀚海出来的差使押着这些车马,莫不是小将军想开了窍?赖老头琢磨不透,索性丢开念头专心喂起马来。 驿站里的差使确是从瀚海关来,人手却是两拨。肖毅一桌四人慢慢悠悠喝着酒,时不时向对面桌上看上两眼。对面坐着的是身穿军士衣袍的一伙人,气息却绝非一般军士可比,样貌也异于常人。肖毅这一桌上最年轻的赵武用指头蘸了酒,在桌子上写下“胡”。双方安静地对峙着,似乎谁也不想挑起事端,或者说谁也不想声张。 忽然一阵马蹄声响,打破了驿站中的沉寂,赖老头探出头去看,想见见这个胆大妄为无视荀公威名的人,又生怕这人是自己惹不起的贵人,因此那头伸一半又缩回,几个来回才看清那由远及近的是一个穿红衣的女子。 一声马嘶,那马直奔到驿站门前才堪堪停止,赖老头忙出来迎人,来人却只把缰绳一扔便进得屋去。她身后还有一匹马,马上下来一个穿着兜帽看不清样貌的人,只是从兜帽下露出的胡须来看,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赖老头接过老者手中的马,向后院马棚走去,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不打算现身了。 女人进来的一刹那,肖毅手中的酒碗便是一顿,铁参定了定神也有几分惊愕,赵武狠命咽下一声惊呼,倒是屠四有几分淡然,他们的确没有想到来的会是这个人,更没有想过这人竟会穿一身红衣,他们认识关十娘的时日或长或短,至少在时清平死后的年头里,再没见过她穿得喜兴。可这人,的的确确是关十娘,一个穿着如同嫁衣般红火的关十娘。 老者进来后也不与人搭话,径自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十娘却没有与老者同坐,两人似是不相识,只是先后脚进门一般。她背着细长的包袱直接走向那军士一桌,那一桌有五个人,拼了两张桌子围坐,另外三个座位上还放着三只酒碗,看来本是八人同坐。关十娘走到桌前一臂远,忽然拉了凳子坐下,柔声问道“夜冷天寒,小女子想和各位讨样东西暖暖。”她语气过于轻佻,五人中为首那人瞬间放松了面皮,嘴角勾笑语气却是轻蔑道“怎么,小娘子也要喝酒么?”十娘一笑,缓缓将包袱转至胸前,“酒就不必了,小女子要想各位讨的是黄金。”话音未落五人齐齐站起,只见两支短枪从十娘手上刺出。 肖毅心下暗道糟糕,如此行事,再想悄无声息地解决怕是不能。关十娘一对五胜算难料,他自接到张久保准确消息,到自己一行人自追上这队人马已数次与人交手,他与铁参有伤在身,因而迟迟不敢动作,且后院尚有三人,具是难对付,更兼百余兵卒守卫。肖毅正在思索之际,却听关十娘一声呼喝:“后院!” 肖毅不再犹豫,携了铁参、屠四与赵武急向后院飞奔而去。这五人中的首领似比肖毅更急迫,正待带人追去,却遇到迎面飞来一斧,那是屠户安身立命的家伙。肖毅三人顾不得许多急急飞身掠去,屠四一斧终究没能挡住人,这一桌终是漏了首领。屠四正待犹豫,关十娘掷回他飞来的斧,喝道“走!”,屠四边追赶肖毅三人,边与后来一人招架,关十娘紧紧缠住三人,又向第四人踢去一条长凳,再不让一人逃脱。一时之间,两相之下,竟不知哪一端更急迫。 关十娘长锁翻飞,隔开四人首尾,那四人挂念后院,又遭十娘缠斗,一时之间,两下分心。关十娘冲四人大喝;“勒河十戮”,四人明显一震,却不敢再怠慢,十娘飞身退到桌前,将一支短枪放在老者桌上。那四人见她停战,却未再向后院掠去,只攥紧了兵器,向关十娘问道,“你是什么人?”十娘扬了扬手中的枪,赫然一个“关”字。 十戮里的四人忽然有几分急躁,关十娘,他们自是听说过的,只是这两日听得犹为频繁,瀚海关外两间茶水铺子,经营多年相安无事,一是英英儿的茶寮,二是空空老儿的茶棚。那空空老儿不是什么高手,却擅长传递消息,茶棚外的一场埋伏,本是许下空空老儿买几个消息联络,却不想连同埋伏的叶家三春一同折在林间,这原本算不得壮举,若无点真本事,这个女人未见得守得住关城。而后呼阿律城门外命丧刀下,这厢刚斩杀石刀将军,又连夜奔袭助冷千山除掉阮氏四兄弟。此三战不过日暮之时到明月中天。这勒河十戮本也成名已久,却从未如今夜一般体会过危险,他们算不得高手,只是人手之利,何围必然一个女人,本是胜算极大,只是如今,未战先怯,到底输了几分。 四人不敢贸然迎战,一时又不知后院情形,正在挣扎之际,忽见关十娘施施然坐下,执枪想着后门方向一挑,似是挑来个“请”字。那四人一计较,三人奔向后方,却见栏门长锁非至。余下一人急忙攻向十娘,好让三人冲破长锁,却不料迎面又是无数暗器。三人一时之间进退维谷,只得聚在一处。 后院传来的厮杀声渐渐嘈杂,这四人待从左右攻下十娘,却听十娘抢先一步开口问话,“你们可知我带了多少人?”四人一愣,十娘道“三千兵马。”这四人又是一怒,他们来时心知肚明,左朗早已下令调走兵力,此刻整个瀚海也剩不下这三千兵马。 “娃儿,莫说大话,你听这声响,百二十人尚不足,三千兵马,娃儿莫闪了舌头。”这道声音是苍老的,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竟让十娘额上渐渐起了细密的汗,这声音里偷着威压。四人一听这话又是一喜,却听那道声音又起“你们四个蠢货当真可笑,若她真有如此多的的兵马,又岂会千方百计阻你四人去后院援手?”那四人当下不再理会十娘,急急向后院掠去,十娘将枪一拧,重重看了那老人一眼,抛下枪杆便急急掠去。 那说话的人也不阻止,似是觉得十娘够不上威胁,他从灯下缓缓抬起眼,盯着那从进来便再没动静的老人,用一种瘆人的声音道“敢问兄台是何方高人?”他那声音似乎要狠狠压制眼前人,那人并不答话,只拿起关十娘抛下的枪杆,慢悠悠地接在另一截枪上,短枪变作长枪,这人拿在手里猛然向前一探,枪尖堪堪吹动说话那人面前的烛火。带兜帽的老者收回枪似是研究起了枪头,好一阵方开口道“杀你的人。” 那人阴冷一笑,烛火下显现身影,原来这人竟是没有腿的。“兄台未免自视太高,我的确探不出阁下底细,阁下也未必能在我这里占些便宜,不过就阁下选的兵器,呵,咱们这驿站窄小,怕是不堪用。”兜帽老人不答,这人也不甚在意,仍自说自话“兄台若是肯罢手,这后院箱子里的东西,我做个主,送兄台一成,可好?”他一边说,一边将手探入包袱,不一时,取出一个木鱼。兜帽老人闻言却是高声大笑,看了看面前这人,“一成?老夫胃口大,今日还吃了三斗米,后院的东西么,老夫就全部笑纳了。” 那人听罢咯咯一笑,若是有其他人在此,早该受不得这声音中的阴冷与一波强似一波的威压,“那只怕容不得你了。”他这句话说完即刻提调全身气力,手上木鱼急切切敲响,再开口时竟是一段经文。那经文既不是佛家也不是道家,配着内力一点点渗出的声音处处透着阴邪。那声音似有形一般一阵阵向着老者袭去,那老者只是挥手一挡,竟将声浪挡回,这人不由心下惊怒,遂提了气,声音愈发大了起来。 关十娘的长锁在此时的后院已是施展不开,她的确带了人来,只是人确实算不得多,在这后院之中以一敌二已算勉强,然即便是这些人,这院中已捭阖不开。转眼间马棚上、石磨上、屋顶上,就连押送的钱箱上都已占满了争斗之人。勒河十戮来了八人,如今乱斗之中已有一人丧命,肖毅等人接连追踪这批金银下落,躲过几股虚兵,已伤半数。如今一人拦住一人也不过是堪堪中用。黑暗处还有一道道暗器射出,这暗器虽未伤肖毅等人,值此混战也让人难料是敌是友,又或螳螂捕蝉耳。 关十娘缠住十戮中的三人,那三人惧她长锁,将她陷在马棚之中。见关十娘手无长枪,又难以施展长锁,三人猛然提起一股气袭向十娘,黑暗中一点寒芒飞至擦过六戮的腿,四戮、三戮待要走,眼前有时一点寒芒,那不是暗器,银晃晃是一截枪头。那三人正待迎战,忽听正堂内传出阵阵经声,十戮众人具是一喜,只听一杀高喊:“开阵。”顷刻间七人的武器在打斗之余渐渐特意敲出声响,待到一段经毕,这余下的七人又不知是哪一处突然补上一声叫喊,一霎时,正堂内的声浪裹着这七个人发出的动静向后院袭来,十娘等人本就应对得捉襟见肘,此刻更是直落下风。 屋内的人还在不断地诵着经,声音愈发大,头带兜帽的老人从最初的随意挥手已到了正襟危坐,只见老者手持十娘留下的长枪,在地上颇有节奏章法的一墩,那如刀剑一般的气浪便自行消减。这人心下已急不可耐,忽然听见后院传来几声高喝,随心中大喜,调转全身气力运至丹田,一股股音浪推送内力而出,一浪快似一浪,一声强似一声,竟是要用着声音做力气将老者斩于刀下! 那老者闻声猛然站起身,银枪墩在地上也一声强似一声,眼前这人却似立志将老者一击毙命,那声音竟也超出他平生极限。门外的声音也传入老者的耳畔,听得老者心头一滞,响阵,竟是妖女娑多罗传下的响阵,这人是二十年前失踪塞外的妖人——玉娇奴。妖女娑多罗一生只有一个徒弟,名叫玉娇奴,没人知道这人是男是女,只知他行事诡异,继承了娑多罗绝技,一套响阵出神入化,以自己做阵眼,再有子阵应和声浪相和,无论哪一阵破,另一阵中敌手,必受重击,此阵一出便是绝杀,看得便是破阵人的心思,是要杀身成仁,还是抢占先机自保为上。这人与其师父一样残忍嗜杀,二十年前竟是与娑多罗一战,娑多罗命丧他手,他却不知所踪,原来是断了双腿,只是不知又是因何际遇投在那人门下。那老者心下有些犹疑,倒不是不能毙其性命,只是此举一出,院外的人却难逃院中那十戮中人的子阵,一番热血倒是叫人可惜。老者略一犹疑,心下当即做了割舍,他本就惯于杀伐,算不得仁义,更没有什么怜惜可言,只一瞬间便暴涨了内力,只见他持枪墩地,一步步向着这响阵的阵眼,眼看着要弃院外人于不顾。 那厢肖毅等人仍在与七戮苦斗,只是已多处负伤。关十娘更是被三条人影掩盖,偶尔一点银芒昭示着她还在苦斗。那声响压得她心头一阵烦恶,眼前也似乎不太清明,像是被黑布蒙住了苍穹。她如今只剩一丝神志勉励支撑。这三人的嗡鸣声却是愈发大,左右两人同时攻向十娘,中间一人不断诵念,那气浪一浪高过一浪,要将十娘锁死在这无形的罩网之下,关十娘长锁一卷,勾住马棚梁柱,猛然向上一窜,那二人兵刃齐出也随即追至。只见她携长锁一荡,连连踢向三人,一手枪尖虚晃,一手向赵武身后打出两点寒星,好十娘!寒星到处,赵武身后袭来那二人所料不及,又避无可避,当即丧命,赵武这才透得出一口气,待要分辨,却是索尖上两片刀刃。 一击之下,关十娘又被三人压制阵中,刚才一挣,已耗尽她所有气力,她的长锁已断,刀尖已毁,只剩手中最后一支枪尖。她本就不擅长近战的。一鼓作气之下,她所有的骁勇已消失殆尽,前所未有的疲倦席卷这个女人,她终于可以休息了么?三戮袭来的刀锋像是乌云般遮住了夜空,上一次这样的乌云蔽日或许还是谣言漫天的时候,这种疲倦与窒息竟是如此的相似,如骨附蛆,疼痛难当。“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脑海里铮然出现这样一句,铮铮然仿佛金玉之名。她忽然想起冷千山醉酒的那个晚上,他唤自己十娘,他哭着唱起一首诗,“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他,从来就不是淡泊名利的,他渴望功成名就,而她选择了助他。为什么帮他呢?十娘忽然有些说不清楚,可眼下,竟是连帮也帮不得么?这一生难道就是这般不得出么?不!她要踏平这大道!她要撕破这青天!关十娘忽然心头好似万斤重,一时间三人围住的影影绰绰里,寒芒暴涨,只听一道激昂的女声高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狗赌梨粟。 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 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 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 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 行路难,归去来!” 堂屋内的老人正待强行破阵,忽听一道刺破外院七戮相和之声,多年前他也曾听得人这般高歌,那歌声远比这动听,至少不会这般荒腔走板。那歌声也同样有力,只是他知晓那歌声之力时,那唱歌的人已不再属于他。老者忽然大笑,他笑自己小儿女的情态,也笑院外那女子竟是同样胆大妄为。这一笑声如洪钟,震得玉娇奴心头大颤,诵念之声已快得只余嗡鸣。老者向前行去,他每行一步,足下仿佛有千钧之力,踏碎阵阵声声刀。只听他提气朗声诵念,夹杂着内力的雄浑之音,正接上十娘声音中已续不上的气力: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旆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 诗未念完,战事却了。堂屋内玉娇奴响阵一破,便已出气多进气少,关十娘在最后一刻杀人夺刃重创二人,那阵破时,后院中活着的十戮众人竟是从身上爆出血来。堂屋外后院中还活着的六戮已落败遁走,走前倒不忘抗走同门尸首。肖毅等人靠着钱箱喘气,这是一场恶战,肖毅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摸出一瓶伤药打算向十娘抛去,只见十娘摇摇头,她伤得不算重,只是力竭。肖毅此前是有些怪她的,这一行若能悄无声息地解决总要好过大张旗鼓,如今五戮遁逃,此间又是如此动静,只怕打草惊蛇。此刻也不知该如何说,她终是破了这僵局。肖毅正想着,忽见夜空中燃起一支焰火。赵武握紧了刀,是了,这院中还有一人不知是敌是友。 “你们,不错。”众人正绷紧了神经,却见那名老者走出,肖毅等人强撑着起身答话,却又戒备非常,他们如今是受不得当头一击了。“敢问前辈高姓大名?”肖毅施了一礼,老者看了看眼前这些浑身浴血的后生,眼神里露出几分慈爱,“老夫荀颍川。”在场众人除了关十娘具是一震,竟是荀公!据守小小驿站孤身退敌的荀老将军!肖毅等人皆是喜出望外,如这庙堂之高尚有一柱撑顶,那必属荀公。几人正是一番喜色,却听关十娘道,“这些财物和后续庙堂之事,还要劳烦荀公了。”荀颍川一笑,“你这小女子却会支使人,也罢,”他伸出手拍了拍车上的箱子,“且让老头子为瀚海关将士充当一回驿马,这檄文就老头子托大代传了吧。” 荀颍川一抬手,只见黑暗中走出一人,竟是看守驿站的赖老头,他对着众人深施一礼,道,“各位大人请放心,小人已放出讯号,这剩下的六只虫子绝活不过下个驿站。” 荀颍川走到十娘跟前仍不见她起身,老将军倒也不见怪,干脆坐在地上废弃的马槽上,交给十娘一个葫芦令牌并一只小小的玉马,十娘不解,便听荀公道“这令牌,原是我欠你丈夫一个人情,如今么,欠着到也无妨。这一仗算不得人情,老头子老了,总要替年轻人做些事。”他看了看肖毅等人,那只玉马他没有明说,但赖老头心里清楚,从今起,这“驿马”易主了。 一夜过去,肖毅等准备折返瀚海城,临行前他看了看十娘,唤了一句“嫂夫人……”,十娘摆摆手,也不等他说完,策马离去。行不过百步,又忽然向着肖毅驰来,十娘扬了扬脸,明媚又灿然,“回去告诉冷千山,本不必如此。”想了想又笑道:“也不是坏事。”她无声地一笑,像是挑破天边夜幕的一缕金光,她有一些怨,也有一些快活。 肖毅看向十娘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他曾问过这个女人的后半生该如何,十娘乜了他一眼,像是能看穿自己的同情,她说,你总有看着我再穿嫁衣的那一天,肖毅知道这嫁衣她不是为了任何人而穿,从今后她只是她自己。肖毅咽下心头难言的一点心绪,调转马头招呼起铁参等人。 天边一缕光照进驿站,这天终于要亮了。 第七章 宾筵 左朗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得如此快。 将军府门外依旧是红色的,只是这一次并不是将军头颅上滴下的血迹,而是府门上的张灯结彩。新上任便丢了头颅的将军姓吴,吴六骏五十九岁才第一次坐进将军的宝帐,他养过不少马,却没有在沙场上骑过马,哪怕校场上也是少有的。他本是丞相家中的养马人,马养得好,会些武艺,又生得几个俊俏女儿,用做女儿打点,倒真换得丞相许下的殊荣。如今府门外结下的彩灯正是为他准备的,这一天距他的头颅挂在府门上不过是第三天,将军要做寿辰,一个没了头的将军的六十大寿。 将军死了,可他此刻必须活着。左朗心想,吴将军是死在战场上的,马革裹尸战死沙场,将军本是奋勇杀敌,怎奈关城硕鼠欺上瞒下,叛军通敌卖国,将军寡不敌众,终是捐躯赴国难。他本是不用死的,可他死了,就总要有些价值。那么,此刻还活着的将军自然要做寿,这也正是左朗此刻忙碌的原因。 台下一众宾客早早入了宴席,只是这心情却实实在在算不得好。他们本是这座关城中的上等人,多是熟识钱贾的,如今钱贾的首级吊在府门上还不到三日,这些人又怎能安稳。他们自是不知钱贾所作所为,可他们猜得出杀人的总该和冷千山有关联,又或者是关十娘也未可知。这些人自认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却也算不得善人。至少他们是会贿赂巴结这位新上任的吴六骏吴将军的人,乱世里总要先保住命才能谈仁义,冷千山怎样,关十娘怎样,千真万真也抵不过一纸公文,上头说你是假,你怎敢叫真?如今就算有些冤屈总不是他们这些富人冤枉的,就算是未曾挺身,那些穷人难不成就出了头,人不为己天地诛,又何苦记富贵人的仇?左朗司马昭之心,冷千山又怎会前来送死? 冷千山确实不会露面,直到左朗死去也没有看见这人身影。 寿宴是一定要做的,朝廷的嘉奖也是要领的,至少在敌情来之前,吴将军得是活着的。至于这群人确实是饵,左朗所图却是非同寻常。他的确盼着诛杀十二令,若能连同冷千山一网打尽倒也是美事一件,可惜左朗自认不是天真之人,他所行的其实无非是个拖字诀,这些富贵人他自会安安全全送他们离去,他要借着这些人传递出一些消息,一些让那十二人,自行分散、自投罗网的消息。若能在寿宴上引得他们出手,那就是最好的结果。 寿宴操办得倒真有几分模样,杂耍,唱戏倒是一应俱全。不管席间众宾客怎样战战兢兢,左朗看来这寿宴是热闹非凡,将军的寿宴又岂能含糊?将军的牌位摆在桌上,座位上是一个纸扎的人,不时有美人颤抖着手给那纸人喂些菜肴,仔细看去那纸人的嘴竟是张开的,这些菜肴顺着张开的嘴直接掉入纸人的肚腹,座位上一片狼藉。左朗向左右看去,这些宾客无不战战,看得他颇具趣味。 今日里左朗乐得有些张狂,无常捕快白飞斩、黑蛟恶再有两日便到瀚海关,这二人来后,自己倒又可以隐于人后,他虽享受这一时半刻的荣耀,却也知藏于人后的安稳。只是今日,他却有些难以自持,那是他太久没有享受过的快感,掌权的快感。戏台上唱的曲目不是北人惯听的,还带着些绍兴的口音,却是十分合乎左朗的口味,那戏台上的女子也似乎十分娇美,正有意无意地瞟着左朗。 左朗抚掌,道一声赏,那台子上正演着女子母亲的丑角忽然道,“丫头喂,还不快给大人敬酒?”那女戏应了一声款款下台,走到左朗跟前,敬上一杯酒,左朗忽然大笑,似是未饮先醉一般,冲着左右侍从道,“留下。”那女子自是千恩万谢跟随左右去了后堂,这杯酒,却没入得左朗的口,外人经手之物,他是不肯入口的,他非是怕毒,只是有些喜洁。 这一出戏至此自是无法再唱,只得早早罢了场。那戏之后本还有诸多唱段是要那女戏来演的,这一下打乱了计划左朗却也不甚在意,只让伶人们随意唱唱收尾领赏,伶人们倒也来不及装扮其他,索性就由那丑角唱起了最后一支曲子: “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大侯既抗,弓矢斯张,射夫既同,献尔发功。发彼有的,以祈尔爵。 籥舞笙鼓,乐既和奏,烝衎烈祖,以洽白礼。百礼既至,有壬有林,锡尔纯嘏,子孙其湛。其湛曰乐,各奏尔能,宾载手仇,室人入又。酌彼康爵,以奏尔时。 宾之初筵,温闻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舍其坐迁,屡舞仙仙。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醉既止,威仪怭怭。是曰既醉,不知其秩……” 左朗听得眉头一皱,那台上马上住了声,似有几分瑟缩。左朗眉头又是一舒,挥退台上伶人,台上台下顿时舒了一口气。该来的人没有来,该走的也不必再留下,左朗击掌取出锦盒分与在座宾客,便让人离去,锦盒上贴着小小的封条,又有小巧玲珑一把锁,只是样式各异,材质也各不相同,从铜到铁,甚至有几个锁子竟是金银制成。拿到铜铁锁的人未见欣喜,那拿到金银锁的更是满面愁容,这仿佛那金银甚是烫手一般。左朗不禁好笑,那些锦盒自然全都是假,只是假饵未必钓不到真鱼。 寿宴已散,左朗忽然问起那名小戏,听得下人回禀已在客房中,便朝客房走去。门外依稀可见那女子身影,娇娇小小,可巧她今日唱的本是一场成亲戏码,一身戏服还未褪,映得门上红彤彤的。左朗打开门,右手从袖间取出一管笔,那管笔竟是黄金所铸造,笔头处甚是锋利,犹如一支长锥。他推开门侧身进入房内,一步步走进那名女子,那女子背着门坐在床里,头上竟还蒙着一块盖头。左朗皱眉,心下已是犹疑不定,这人竟是没有气息。他猛然走上前掀开盖头——盖头下是一个纸人。左朗怒极,“来人,搜城,那群戏子,一个也别放过!”府丁兵士顷刻间奔走上街,直奔戏楼——过马楼而去。 左朗收起手中的笔,踱步出了房门,不多时却见他折返,飞身掠至床前,一支判官笔直刺雕床,竟将床板刺了个透穿。那支笔仍旧是金灿灿,床下确是无人。他握紧了手中的笔,仔仔细细看那纸人,那纸人扎得惟妙惟肖,与他震慑众人那只仿佛出自同一手笔,左朗遂吩咐众人一并搜捕“纸马齐”齐鲁智。一通令下,左朗颇有些神疲。却仍撑起精神走向书房,打开墙上一个暗格取出其中书信细细查验,见无异状,这才锁好暗格抽身回了卧房。 卧房之中的左朗的确有些疲惫,伶人,纸扎铺子,纸人,一桩桩一件件只怕全是虚晃,布置这一切的人无非是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左朗倒也好耐心,那暗格是假,他不介意陪这人演上一出调虎离山。他遣散众人不假,只是那间书房上下已布置下高手无数,只要有人进入翻动暗格,自己这一计便是功成。左朗想着脸上竟是一阵异样的潮红,他阖了阖眼,哼起那丑角最后唱起的那一段:宾之初筵,左右秩秩,笾豆有楚,肴核维旅…… 入夜,仍旧没有动静传来,左朗醒来,坐起身,忽有些焦躁,他搔了搔首,他许久不曾睡得这般沉。起身走出房门直奔书房而去,到了书房外,他看向本是布置了人手之处,只见黑暗中各处人影一一闪了闪身,左朗心下了然,这布局的人倒是真真是好耐心。他似乎散去了心头一点烦闷,转身走回房中,关起门来静待结果。却不料,在转身那一刻眼前景象让他绷紧了全身。 床上坐着一个人,一个身穿戏服,头戴红盖头的人。 一支判官笔被左师爷反握在手中,冲着床上那人道:“你是何人?”那人缓缓摘下盖头,冲着左朗一笑,“瀚海十二令,苏诗峨。”左朗眯住了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人,这人正是台上那名丑角。只见此人手上并无兵刃,倒教左朗不敢轻敌,苏诗峨玩着手中的帕子,一会儿散开,一会儿收紧,一会儿又抛出,搅得左朗心神一阵阵烦闷,他待要唤人,却听苏诗峨道,“你那些人如今已换做我的人,”他清朗一笑,又道,“他们为何刚刚不杀你?,因为刚刚还不是我的人,此刻待他们动了手,自然就是了。” 左朗心中一怒,提笔攻来,苏诗峨从床上跃起,将手中红帕一兜,顺势拧身,顷刻之间便换了方位,苏诗峨似乎话不少,只听他又道,“你是不是好奇刚才怎么会睡着,又怎么会有个纸人换了真人?”他吟吟一笑,“那是因为我下了毒。”左朗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大笑出声,“你以为我是什么人?”苏诗峨仍旧笑“毒判师爷左方岫。寻常的毒毒不死你,所以那毒只能让你沉睡,小苑身上是第一步,这纸人身上才是第二步,也只有这个纸人能勾起你探查,才能在你沉睡时悄无声息地换掉你这些爪牙,怎样,如今外面已是我的人,左师爷,你不妨问问我想要些什么?” 左师爷却是冷然一笑,“你知道人在什么时候话最多?”苏诗峨面色一冷,却听姓左的道“没有把握之时,话才最多。”他确是怀疑那些小戏,因此在那个女子靠近时才将计就计,他的沉睡的确不正常,却远不如苏诗峨说的那般夸张,他的沉睡无非是苏诗峨毒他不死,如今在这人嘴里倒像是步步为营的筹谋,可见他所言多半是假,最多外面一场恶斗,苏诗峨这般说无非是拖延,又无胜算。 左朗索性不再答言,一支判官笔直取苏诗峨面门,苏诗峨手帕飞卷挡住笔尖,左朗急退又从左侧出击,苏诗峨小翻身绕至左朗身后,这毒判师爷左手一锤直击苏诗峨胸口,苏诗峨双手交叠,接下当胸一锤,又见左朗手中判官笔直刺自己左颈。苏诗峨急退,两手各拽紧红帕一端,变帕为绳缠住左朗判官笔,借左朗手握武器之力向上翻身,似要将笔夺下。左朗猛然抽手也径自翻身一脚正中苏诗峨左肩。苏诗峨吃痛向后翻去,左朗趁机夺下笔,在空中对着苏诗峨便是一刺,这一击又中苏诗峨左肩。苏诗峨心中怒极,当即不再与左朗半空颤抖,他矮下身形,横扫左朗下盘,左朗跳起躲过,又见苏诗峨抛出红帕直击左朗面门。那帕子不知是何材质,任金笔锋利,却始终刺不破这帕子,只得出手将帕子掷入角落,待左朗落地,苏诗峨已至他身后,出手变袭向左朗脖颈,左朗一个小旋翻出三尺,苏诗峨紧紧跟来,飞起一脚踢上左朗右颈,金光一闪,左朗手中判官笔直刺苏诗峨小腿。 窗外忽然一声唿哨,却见明明晃晃两粒银星破窗直袭面门而来。苏诗峨手中更是急促,欺身近前,一掌拍向左朗右臂,一掌直击其小腹,一时之下两下夹击,为避暗器,左朗只得执笔会开两点寒星,再翻身躲过苏诗峨急攻,猛然间,左朗神色一滞,苏诗峨看去只见金笔已破,那杆竟是空心,笔管中夹了一张白色条子。苏诗峨大喜,手上再不留情,直向左朗要害袭去。左朗待要躲避,却忽然之间胸口一阵郁滞,他瞪大了眼睛看向角落里曾在苏诗峨手上翻飞的红帕子,有毒。他想起苏诗峨此前一番话,“寻常的毒毒不死你,所以那毒只能让你沉睡……”苏诗峨本就没想过毒杀左朗,他只是胜不过,可如今,他胜得过了。小苑身上的毒是第一步,纸人身上的毒是第二步,那块红帕是第三步。左朗动作逐渐僵硬,他本是不用死的,至少在苏诗峨拿到自己所求之前左朗仍有一线生机,此刻,那杆破掉的金笔却是要了他的命,已得珠子,又何必留着骊龙?左朗发狠地瞪着苏诗峨,眼看着对方一招一式渐渐加快,或者说,是他自己一点点僵硬缓慢。 不消一刻,苏诗峨走出房门,门外已是张久保带人收拾着遍地尸骸,这座府邸还要迎接它的客人,自是一点破绽不能漏。他将一张极薄的白绢交给门外收拾的张久保,冲他吟吟一笑,像是舒了一口气。张久保也冲苏诗峨扬了扬手,那是冷千山探得的消息,那正是两日后肖毅等人夜劫金银的开端。苏诗峨又看了看那白绢,那绢左朗横行瀚海关的的倚仗,是庙堂之人的手令,也是这座关城抽调兵马的“虎符”。 第八章 市井 望安楼算是瀚海关最大的酒楼。将军被抓,新来的将军被杀,就连师爷也死得不明不白,可老百姓的日子总要过下去。街上的摊子,多多少少受到些冷清,这样规模的酒楼却是丝毫不受影响,生意照平常似乎更有红火的苗头。 望安楼的掌柜无疑是会做生意的,富贵有富贵的享受,穷酸有穷酸的吃法,三层高的望安楼今日里空出一层,那是最上层的雅座,平常时候瀚海的贵人或是雅士,总乐得从这一层向下望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上不得三层的穷酸,和一层大堂处的蝼蚁。平民是算不得人。有时甚至有几个恶少,向楼下丢几块铜板,看人哄抢取乐。自是有人捡的,你丢他捡,他还要打着弓谢你仁慈,这岂不有趣?只是今日,雅座坐不满一桌,寻常百姓到是布满了酒楼其他角落,富贵人总是比穷人怕死的。而三楼那不满一桌的雅座,大堂的人猜测,莫非富贵人也有不怕死的? 大堂处是彭矮虎的杂耍。彭矮虎人如其名,个头和他手中牵着的猴儿怕是一般大小,身材却是极壮如虎。他本是瀚海关外的杂耍艺人,不知哪年哪月进了这关,入赘到关城里最有名的老妓家中,那老妓有名倒不是什么艳名,只因她是一介眇娼,人送诨号“一目了然者”。这人倒不以为忤,反乐得人这般唤她,时间久了,就连花名也干脆冠了个“眇”字。彭矮虎本不姓彭,那是他妻子眇姑娘的本姓,至于他自己的姓氏,倒没什么人知道了。彭矮虎的猴儿似乎是耍累了,干脆坐在彭矮虎身旁,用指头蘸一点酒放到嘴里砸吧。彭矮虎也不阻止,反倒摸了摸那猴儿头顶的毛。 见彭矮虎歇了,周遭的人逐渐也开始和这个蹲在条凳上的人搭话,“矮子,今日讲些什么吧,要热闹的,不热闹可不给钱。”这彭矮虎原也是说些书换几个钱的,他人长得奇特,行事又颇癫狂,一段段书正经先生来说倒不如他颠三倒四的有些意趣。说话那人抛出一个荷包,彭矮虎待接,却让猴儿抢了先,拆开荷包抢了一把豆儿放入口中大嚼。彭矮虎这时却有些恼,拍了猴儿一把夺回荷包系在腰间,猴儿待抢,只听彭矮虎道:“滚回去找你娘,你娘爱吃的炒豆,哪里容得你柒指”,原来他不认得那个染字,便读作了“柒”。猴儿倒也听话,转眼间便没了身影。扔荷包那人又大声道:“你家娘子要知道这是猴儿啃过的豆,一准不让你上得床铺。”彭矮虎摸摸鼻子笑笑,喝干碗里的酒,“还听不听新鲜事儿,若是不听我可走了,东头好悦酒家的爷们儿可盼着我,那钱给得可高。”那人听罢嘲道“你这套可耍得生硬了,就这么些钱,你不讲爷们儿还不乐得听。”周遭一片哄笑,彭矮虎却不甚在意,摆摆手提了提气,冲着周遭和楼上的耳朵道“今日这段事,就算你彭爷送你,也好叫各位看看咱彭矮虎的功夫。” 周遭的人有了兴致,渐渐放下酒碗。彭矮虎清了清嗓,开口便是一句惊雷。“吴将军被杀,钱贾被杀,那两颗人头你们都是亲眼见的,左朗左师爷的死,这会儿也没谁人不晓,你们可知这些都是谁干的?”他这句话一出周遭瞬间清寂,往常彭矮虎是从不肯论当下事的,就算是所谓新鲜事,也不过是谁家床上床下那点子事,而这些事从他嘴里出来,是从不涉及官宦权贵的。有人嫌他无趣,有人笑他小心,彭矮虎一概不论,只讲他自己的一套经。今日如此行事既是反常,又叫人勾得心尖作痒。 彭矮虎蹲在条凳上挽了挽袖子,从腰间拿出一杆烟袋,砸吧两口似是过了瘾,才道,“瀚海十二探令!”这句话一出,四座皆惊。瀚海关十二探令,只要是沾了瀚海的边,怕是没几个人不晓这威名。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本是传奇话本中的噱头,可在十二探令的行事里,真真有过这样一回,那是十二探令之首一令肖毅所为,那敌将的头颅就曾经鲜血淋漓地挂在城头上,一如前些时日将军府门上挂着的将军头。那是十二探令中人唯一一次露面,只这一人显露人前,彼时时清平刚刚过世,冷千山也不是此时用兵如神的将军,关十娘拼尽力全力守了瀚海关十日不见援军,直到肖毅挂了那颗头颅在城头,才只了这一场战。 十二探令从那以后变成了一种传说,人们再没见过这十二人露面,即使是肖毅也似是消失在人前,只是敌军多年侵扰,城中有甚不平之事,总有十二探令的消息流出,倒显得这十二人愈发神秘。这座城最神秘的两个所在一是从未见过身影的虎骑,二是十二探令。彭矮虎一番话,无疑炸响了众人好奇,更何况是眼前数条人命,数条这瀚海关当权者人命的大案。 彭矮虎不理会众人窃窃私语,也不理会掌柜频频抛来的眼色,“冷千山怎么出的关,想必你们也看见了,这人不是跑不了,只是姓左的拿咱们一城百姓相胁,冷千山这才戴上枷。空空老和叶家三春的埋伏想必你们听说了,至于石刀将军呼阿律死在关门外,怎么死的你们心下也了然,还有钱贾家阮氏四兄弟和押解冷将军的差役一同死在长安道,列位,这一切可不是白白布的局,那姓左的所谋,无非是要诱得十二探令出来。” “姓左的要找十二探令作甚?难不成还想收了十二令为己所用?”说话那人是个愣头愣脑的后生,看样子是个脾气急的。“为己所用?姓左的也要有命支使。”彭矮虎又咂吧了一口烟袋,“他找十二令倒也不是别的事,自然是为了诛杀。只是这诛杀么,嘿嘿,倒也是为了另一件事。”那小伙子待要张口问些什么,却被身旁的人一把拉住,只听得彭矮虎道,“你们可还记得冷将军被冠上了什么罪名,通敌,受贿,私扣军饷。那姓冷的小子的是什么样的人,你们不会不知道,一件白衫从少年时就开始穿,穿到个子抽条白衫成了小衣。这人抠门是真,穷到骨子里也无半分假。”众人听罢,轰然一笑,笑过后却又是一声叹息。 “冷千山没有罪,可这罪证到是足足的,说他没罪,我此刻倒也不信了,那贼赃出城的一晚,真叫人可恼,这姓冷的竟是这般表里不一么?”彭矮虎语露轻蔑,“那从将军府抬走的箱子可全是真金白银,只怕真论起来,怕是黄金万两还要多。”彭矮虎话没说完,只见一书生已拍案而起,“你这老儿!此话何意?难不成要做左门走狗,替个奸佞污蔑守卫这关城的人?”彭矮虎冷冷一笑,“那书生你也莫发狂,你这番话若在左朗活着时与他说,小老儿倒也敬你,如今逞这威风,做给谁人看?”和那书生同桌的几位读书人都有些愤怒,面皮涨得紫红,本待要走,却又割舍不下十二探令的消息,只得忍气吞声。彭矮虎看了看周遭似是休假归来的二三十个书生,道“你若真有心,怎不见当时也替人请个命?好,就算你惜命也是人之常情,那关十娘被赶出城去,怎也不见你们书生援手?那姓左的传出来的关十娘与冷千山苟且的话本子,买来读的不也是识字的?果真是圣人的好学生,读得一肚子好圣贤!”他心中嘲讽,本也是气话,彭矮虎自是清楚,没有人非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搭上性命去请个命,更何况,这世道何时顾忌过升斗小民的“请”与“命”。他只是有些不甘与颓丧。未施援手的又岂是只有书生,这满城的百姓又当真无辜不成?人人怕死,还要为自己怕死找上一个借口,守城的是她丈夫不是她,她丈夫死后她也不过是跟着打了几战,她没有领过兵,她也不是每战必胜,她不过是为了自保,她……若按彭矮虎所说,她唯一不该做的,便是不该顾这一城的人。 彭矮虎索性不再理会众人,自顾自讲下去,“那钱财自是真的,只是分文不属冷千山罢了。金银这东西,冠上谁的姓就是谁的,这真金白银的去向,左朗说的明白,自是交由相爷发落。这事儿到这便也算了,毕竟相爷爱民如子,总会还冷大人一个清白。”他说道这里,面上更是多了几分不屑,周围的人却噤了声,这座城死了一个吴六骏,死了一个左朗,却不是便再也没有丞相的人。众人听到此,一时,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却听彭矮虎话头不断,“只是十二探令却要多管闲事了,也不知是冷千山诉冤还是十二探令好奇,竟对那连夜送走的赃物甚是好奇。细细一查探,那一晚连夜出城的可不只一队押送的兵士,又分散到不同方向,如今这座城里的兵马……呵,就是足员这十二令也调拨不动,还真颇费了些气力,斩杀了左朗后才确定了这真正罪证的去向。那财物与你们在将军府前看见的可多出了许多,怎么,莫不是相爷派来的左师爷失职,一时竟失察了么,若真是如此,这姓左的误了相爷的事,自是死得不冤。十二探令无法探清财物去向时,也曾四下探查寻觅,却有人传回信,这信上是另一个地点,鹰愁坳。”这三个字一出,犹如滚油上泼了一瓢水,瞬间炸开了锅,鹰愁坳,胡人。 彭矮虎犹自不管众人,“这明明是运送至丞相府的东西,怎么和胡人扯上了干系?六令齐鲁智七令黄芪八令穆伯康十令马什前去查探,你道是什么?是我瀚海关中军马的粮草!四人此刻去劫粮草,若是功成,不日也将赶来,那时胡人人只怕也要到了。拿我城的粮草喂胡人,也亏得这位想得出。一令肖毅三令铁参四令屠四五令赵武自然也不肯得闲,顺着押送财赃的路一探,你猜怎么着?嘿嘿,这箱子里果然不止黄金万两,还有尽数的异域珠宝和瀚海关余下的军饷!”此番话一出,四下皆静,彭矮虎的烟袋冒出最后一口烟,“那些箱子里倒不光是金银珠宝,还有一些信,一些通敌的信。这信么,自是给这些钱财真正的主人,当今丞相。把瀚海关的粮给了胡人,从胡人处换回‘黄金万两’,劫杀这座城的守关之将,调来自己的师爷和马夫,咱们这位丞相这是意欲何为?如今这罪证已到了荀老将军手中,凭老将军在边城和朝堂上的威望,列位,且看咱们这位丞相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彭矮虎抽罢烟,四下无一人言语。待众人醒过腔儿,望安楼的桌上一阵叮当乱响,这一楼的人竟是四下散了。城中无粮!城中无饷!丞相通敌!一桩桩一件件,在座的人再迟钝也嗅出一丝不平常。瀚海关怕是要起战事。 有人散也有人聚,此时逆着人流走进来两个人,两个身穿公家捕快皂袍的人。那两人径直坐到彭矮虎身侧,开口阴冷冷地问,“这等事,阁下又是从何而知?”走在最后的是那一行书生,听见两个公人这般言语,不禁慢下脚步,回头观望一番,只见彭矮虎摩挲着那根烟袋,磕了磕,道。“我自是知道的,二令,彭矮虎。” 那些书生闻言惊愕不已,竟是忘记了远离这片是非之地,这其貌不扬的耍猴人竟也是探令!只见那两个公人之中较矮的一人握紧了手中的刀,问道,“久仰久仰,既然是二令,那么,想必是知晓叛将冷千山的下落了。”彭矮虎仍似心不在焉一般摸着烟杆,下巴随意地朝楼上一努,那几个书生和两个捕快均向上看去,楼上笑吟吟站着的,赫然是冷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