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来到 “吱——” 八月,鲁阳县鲁阳乡侯府内的一棵树上,知了吱声作响。 树底下,有府内的两名护卫与两名仆从,正面色紧张地仰头看着面前的大树,因为此时在这棵树上,有一位目测十岁左右的少年正在攀爬,试图亲手捕捉一只躲藏在树枝间的鸣蝉。 这名少年,正是他们府上的二公子,鲁阳乡侯赵璟的次子,赵虞。 “少主,别在往上了……” “二公子,小心,小心脚下……” “少主,您左手边就有一只……” 底下的仆从与护卫们心惊胆颤地提醒着。 “不要叫了!” 踩在一根树枝上,树上的少年不悦地朝着底下喊道:“我要抓一只个头最大的……” 正说着,他好似瞧见了自己满意的猎物,脸上露出几许喜悦之色,伸出右手将一只藏匿在一簇树叶中的蝉捏在手中,欢喜地叫道:“我抓到了,我抓到了……”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少年脚下的树枝应声而折,只见那少年惊呼一声,便从树上跌落下来。 “少主!” “二公子!” 底下的几名仆从与护卫们惊呼一声,奋不顾身地冲向那少年即将摔落下来的位置,手忙脚乱地将其接住。 但少年跌落下来的惯性,还是撞地这几名仆从与护卫翻倒在地。 “少主?” “二公子?” 将自家府上的小主人平放在地,这几名仆从与护卫紧张地检查小主人的状况,生怕后者受到了什么创伤。 而他们这位小主人,似乎是因为过度惊吓而昏厥过去了。 见此,几名仆从与护卫面色更慌,竟相互指责起来。 其中一名仆从面带惊慌地指着一名护卫叫道:“张季,都怪你方才不能及时接住少主!” 那名被叫做张季的护卫闻言胸腔都快气炸了,怒声骂道:“此事难道不该怪你们这群混账么?若不是你等怂恿二公子爬树,二公子会摔下来么?” 听到这话,那名仆从强自辩道:“少主想要抓蝉,我等伺候之人,如何敢阻拦?你等身为护卫,理当确保少主的安危,少主不慎摔下来,你们就该及时在底下接着……” “曹安,你这个混账!” 那名叫做张季的护卫闻言大怒,瞪着眼珠子看向那名仆从,恨不得将对方给生吞了。 而就在这些人相互指责之际,另一名仆从叫道:“休要再争吵了,少主似乎醒了!” 听到这一声话,众人立刻不再争吵,皆围在那名少年跟前,紧张地看着后者眼睑微动,幽幽睁开了双目。 “少主……” “二公子?” 只见在数双眼睛紧张的注视下,那名少年缓缓睁开眼睛。 看得出来,当少年在睁开眼睛、看到身边围着一群人时,他明显愣了一下,有些不安地环视四周。 “少主。” 方才叫地最凶的那名仆从,也就是那个叫做曹安的,他挤开旁人,一脸关切地问候道:“少主?少主?你没事吧?” “……”少年默不作声,只是神色不安地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众人,继而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手,脸上露出几许难以捉摸的错愕。 见此,曹安会错了意,连忙叫道:“少主方才抓到的那只蝉呢?快找!” “哦哦。”其余三人如梦初醒,连忙分头寻找那只蝉,只留下曹安守在少年身边,紧张地关注着自家小主人的状况。 片刻之后,那另一名仆从便在远处惊喜地喊道:“找到了,找到了!” 说着,他连忙跑回少年身边,双手捧着一只看上去颇大的蝉,呈现于少年面前。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少年在看到那只蝉后并无欢喜之色,后者只是看看那名仆从手中的蝉,又抬头看看众人,脸上露出茫然与不解之色。 见此,曹安的脸上浮现出几许惊慌,关切地问道:“少主?少主?您……” 喊了两声,他忽然发现自家小主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十分陌生,就仿佛瞧见陌生人似的,这让他更加惊慌:“少主,我是曹安啊……以往您跟小的关系最亲近了,您……” 在旁,两名护卫瞧见自家小主人的状况,亦忍不住私底下议论。 “张季,你方才不是接住二公子了么?” “我接住了啊……” “那二公子怎得……是不是撞到头了?” “呃……这个我方才不曾注意到……” 而此时,曹安也听到了身背后两名护卫的小声议论,在略一思量后,遂小心翼翼地询问面前的小主人:“少主,您……您方才跌下来时,是不是撞到哪了?……小的指的是,是不是不巧撞到头了?” 说着,他见面前的小主人脸上仍是迷茫之色,遂强撑着笑容指着旁边那棵树解释道:“少主,您还记得么?方才咱在屋内,您听到院内的蝉声,就决定要抓一只最大的……不曾想,您抓蝉时,树枝竟突然崩断……也怪张季那几人太无能,竟未能将您接住,回头定要重重惩罚他们几人……” 他这一番话,气得张季那几名护卫对其怒目而视,但此时此刻,那两名护卫却不敢发作,毕竟他们也明显感觉事情有些严重了。 不止是他们,事实上在场的众人都逐渐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眼前这位小主人,也不晓得是不是方才摔下来时撞到了头,亦或是收到了惊吓,竟然变得好似不认得他们了。 “难不成真是撞到头了?” 张季等几名护卫小声嘀咕、面面相觑,面色皆有些难看。 比如张季,他此刻就伸手摸着自己身上的硬皮甲,琢磨着方才他伸手接住那位二公子时,二公子是不是不慎撞到了他身上的硬皮甲,毕竟方才那般慌乱,他对此也不敢保证。 倘若果真不慎撞到了……虽说是皮甲,但一想到这身皮甲的硬度,张季与马成对视一眼,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虽说这件事并非全然都是他们的责任,但倘若这位小主人果真遭到了头创,那他们也绝对逃不开干系啊。 而此时,曹安还在关切地询问那名少年:“少主,可能您方才跌落下来时不慎撞到了……呃,撞到了头,是故不认得小人几人了……但无论如何请您告诉我您眼下的状况?您有感觉哪里不适么?少主?少主?” 可能是见曹安一个劲地询问,那名少年迟疑了半晌,这才轻声说道:“我……呃……我没事……” 说罢,他略有些拘束与不安地看看四周围着他的人,见众人并无异常的反应,他这才接着说道:“我……就是有些……有些头晕,想……休息……呃,歇息一下。” 听少年终于开口,且精神状况勉强还算不错,曹安、张季等人皆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当即众人便手忙脚乱地将少年带回后者的屋子。 片刻之后,待少年已在屋内的床榻上躺下,曹安问道:“少主,容小的呆在屋内伺候您可好?” “我……我想一个人歇会……”床榻上的少年用被褥蒙着头回答道。 听到这话,曹安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后无奈说道:“那……那好吧,少主,那您……那您便好生歇息,小的……小的与张季就在屋外守着,有什么事,您就喊我二人……” “嗯。”蒙在被褥中的少年应道。 见此,曹安与张季对视一眼,二人忧心忡忡地走出了屋子。 吱嘎一声,房门关上。 此时,躺在床榻上的少年这才拉下蒙着头的被褥,在床榻上坐起身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看自己的双手,旋即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 也不知嘴里嘀咕着,少年四下张望,双手东摸西摸,时而摸摸盖在身上的被褥,时而又摸摸身下床榻的雕饰,脸上露出不似十岁之龄的深思。 旋即,少年略有些茫然地打量了几眼屋内,眼眸中露出几许无奈,以及莫名的慌乱与不安,就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充满了陌生与不解。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赤脚踩在屋内的青石砖,悄悄走到外屋的门旁,顺着门缝张望屋外。 从门缝处可见,那名叫做曹安的仆从与那名叫做张季的护卫,此刻确实仍站在屋外的木廊下,且时不时地仍小声争吵着,相互指责对方。 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少年悄悄又回到内室,四下打量着屋内的摆设。 就视线所及,屋内的摆设极具古风,青石铺砌的地面,雕刻精美的木质家具,看得少年眉头微皱,神色莫名的复杂。 忽然,少年的目光瞥见一旁的一张壁案,只见上面摆着一头玉石雕兽,足足有成人的脑袋那么大,看上去颇具分量,也颇具价值。 “老虎?” 少年的嘴里首次嘀咕出声。 但待他再次仔细观瞧后,他却又摇了摇头,因为他看到这头玉石雕兽狮兽虎躯、背披直纹,与他印象中的老虎大相庭径。 “狻猊?” 少年好奇地伸手抚摸着那头玉石雕兽,上辈子他家里没矿,可不曾见过如此贵重的玉雕。 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了曹安与张季二人的声音:“拜见夫人。” 二人的声音中,带着几许慌张与不安。 话音刚落,便有个颇具气势的女声将其打断:“行了,妾身已得知经过,对于你二人的责罚,待会再说……虍儿呢?” “少主正在屋内歇息……”曹安低声说道。 听到这声音,少年赶紧快步走回床榻躺好,而就在他刚刚躺下的那会儿,只听吱嘎一声,一位身着华服的妇人推门而入。 第二章:母亲周氏 “虍儿?虍儿?” 躺在床榻上用被褥蒙着头,少年便听到身旁出现了一个温柔的女声。 但他不知该如何回应。 『假如我装作睡着了,能不能蒙混过关呢?』 就当少年在思考着是否可行时,只听呼地一声,他盖在身上的被褥被人整个掀开了大半。 他下意识地瞧了一眼,便看到一位凤目含怒的美妇人正坐在榻旁的凳子上。 四目交接,少年与这位美妇人相互直视了一眼。 “咦?” 可能是感觉出了什么,美妇人眼眸中浮现几许惊讶,旋即,这份惊讶似乎变成了关切、担忧与着急。 “坐起来。”她用带着几分命令的口吻轻声说道。 “……”迫于对方那莫名的威慑力,少年迟疑着在床榻上坐起。 期间,他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位美妇人的容貌。 这位疑似‘他’母亲的美妇人,身穿着靛蓝色的深衣,秀发梳成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根簪子,年纪目测约在二十六七左右,非常年轻。 美丽而白皙的脸庞上,那一双美目正带着困惑直视着他,看得少年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慌乱与不安。 在些许寂静过后,妇人皱着眉头喃喃道:“妾身听到禀告,还以为你这小崽子又……”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目视着少年问道:“你知道妾身是谁么?” 『应该是‘他’的母亲吧?』 少年心中想着,但鉴于少说少错的道理,他迟疑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回应。 此时屋内响起了一个清脆而着急的声音:“夫人,难道少主当真……” 少年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了一眼,他这才注意到,在疑似他母亲的身旁,还站着一名年纪与他相仿的少女,大概是他母亲的侍女什么的。 『唔,长得挺好看的。』 在瞧了两眼那名少女的容貌后,少年心中暗暗评价道。 而此时,美妇人抬手打断了那名少女的话,美眸直视着少年皱着眉头问道:“虍儿,你真的……不认得为娘了?” 『果然。』 少年心中暗暗想道,但仍然未敢放松警惕,毕竟他可不知他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与眼前这位美妇人的关系——谁说亲生母子就必须相亲相爱呢? “唔……” 小声而含糊地应着,少年略微别开了头。 随后,又是片刻的寂静,就当少年心中不安想偷眼看看美妇人的反应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美妇人伸手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不轻不重。 少年下意识地捂住脑门,有些错愕地看着身旁的美妇人,却见后者凤目含怒,气愤地说道:“死小子,为娘当年为了生下你,差点就死了,你今日居然连为娘也能忘了,为娘打死你这个不孝子算了!” 说罢,她作势还要打,却被她身边那名少女阻止,后者连连恳求宽慰道:“夫人息怒、夫人息怒。” 美妇人余怒未消,怒视着少年喝道:“你现在可认得为娘了?” “……” 少年内心哭笑不得,但脸上却不敢有所表示,迟疑半响后缓缓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位母亲可能觉得自己收了力,但方才敲在他脑门上的那一下,还是怪疼的。 “当真认得了?” 美妇人眯着眼睛问道:“那你应该喊妾身什么?” 少年犹豫了半晌,随后在美妇人作势举起右手时,他最终还是屈服了,讪讪地唤了一声:“母、母亲?” “……”美妇人皱皱眉,似乎并不满意的样子。 但她倒并未再发作,而是移坐到榻旁,伸手搂住了少年,幽幽地叹了口气:“妾身苦命的孩子,你平日里就是太顽劣了,为娘说什么你都不听,才会遭来此祸……方才听到噩耗,为娘吓得魂都快丢了,所幸我儿安然无恙……”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显然她也觉得自己儿子现如今的状况,确实不能称作安然无恙。 “我儿,你当真不记得为娘了么?”她有些揪心地问道。 看着美妇人尽显于脸庞的关爱之色,少年毫不怀疑她对自己儿子的疼爱,但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能说什么? 难道他能说,大婶,其实我不是你儿子,我只是一个莫名其妙、不知怎么来到这里的陌生人? 亦或是装成对方的儿子? 得了,还是少说点话,保持沉默,免得说多错多。 虽然狗血,但这会儿装成失忆的样子,确实是最适合最稳当的。 似乎是注意到了儿子那木讷的神色,美妇人幽幽叹了口气,强打着精神说道:“为娘听闻,我儿方才不慎从树上摔下来,可能是那会儿受到了惊吓……虍儿你记住了,你叫赵虞,乃是鲁阳乡侯次子,也是为娘的次子……” 说着,她拉过少年的手,在其手掌中写了赵虞这两个字。 “赵虞?” 少年,不,赵虞喃喃念叨着。 对于这个名字他倒并不陌生,毕竟上辈子他也叫这个名。 见疑似失忆的儿子毫不排斥地接受了自己的身份,美妇人皱眉的双眉终于稍稍舒展,她搂着儿子温柔地说道:“儿啊,你无论忘了谁,可都不能忘却为娘呀,当初生你的时候,为娘可是吃足了苦,险些连命都丧了,你日后长大了若是不好好孝顺为娘,为娘决计不轻饶你……” “生我的时候?”赵虞脸上带着困惑。 他这句困惑,似乎正中了美妇人是心痒之处,她含笑着点点头,解释道:“你有个兄长,叫做赵寅,你俩本该同在寅时降生,但在生下你兄长后,你这死小子迟迟不肯降生,为娘的命都差点被你折腾没了……” 赵虞的脸上露出了尴尬而关切的神色,毕竟他也知道古时女子一旦难产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就像眼前这位母亲所说的,险些丧命绝对不是空话。 “那、那后来呢?”他好奇地问道。 “后来啊……”搂着自己的儿子,美妇人笑着回忆道:“当时,府里的人都以为我儿还未出生就要夭折了,后来府上来了一位云游的老方士,他对你父亲说,说你是夕虎之相,时辰未至,故而不能降生……按照他的说法,你在落日之后才能出生。” “……”赵虞听得满脸古怪表情。 “听上去很荒诞吧?”似乎是猜到了赵虞的想法,美妇人轻笑着说道:“当时很多人都不信,可为娘心疼你啊,为娘怎能让我的虍儿还未出生就不幸夭折呢?纵使只有一线生机,为娘也要试一试。于是按照那位老方士的嘱咐,为娘强打精神,怀着你又忍到黄昏……你猜什么着,夕阳刚下山,你还真的就降生了……” 说罢,她又搂了搂儿子,宠溺而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没有为娘,就没有你,你日后长大了可要好好孝顺为娘呀,知道么?” 听到美妇人的话,赵虞不知该如何评价。 不得不说,母亲所讲述的故事,尤其是其中那段云游方士的描述,在他听来着实非常荒诞,但当听到眼前这位母亲怀着他从寅时坚持到黄昏时,赵虞不由得肃然起敬。 女子柔弱、为母则刚,眼前这位美丽而年轻的女子,就是一位可敬而伟大的母亲。 “嗯,孩儿日后一定会好好孝顺娘的。” 顺着母亲的话,赵虞用认真的表情哄着眼前这位母亲。 美妇人愣了愣,旋即笑逐颜开地将儿子搂在怀中:“好虍儿,为娘的好虍儿……” 随后,母子二人又聊了一阵,其实主要就是美妇人向失了忆的可怜儿子讲述曾经的往事,希望可以激起儿子的记忆,但很可惜,她未能如愿。 而通过与这位母亲的交流,赵虞也逐渐了解了一些事。 比如说,他的母亲姓周,唤作周氏,是他父亲鲁阳乡侯赵璟的正室,迄今为止生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是他的兄长赵寅,还有一个就是他,赵虞。 再比如周氏唤他的‘虍儿’,赵虞本来还以为有什么玄机,后来才知道,那其实就是‘虎头’比较文雅的称呼。 大概是他降生时曾发生难产,险些丧了周氏的性命,且当初那位听上去有些玄奇的云游方士对夫妇俩又了说什么,以至于周氏给他起了个‘虍儿’的小名,希望小儿子能茁壮成长。 当晚,赵虞躺在自己屋内的床榻上整理思绪。 他并不清楚他为何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时代,取代了原本的‘赵虞’,但母亲周氏对他的疼爱与关切,还是让他感受到了浓浓的、来自家人的关怀。 总的来说,不算最坏。 第三章:鲁阳乡侯 次日,待赵虞还在睡梦中时,周氏便领着她的丈夫,也就是赵虞的父亲鲁阳乡侯赵璟,来到了赵虞的屋子。 看着小儿子侧着身,睡姿不雅地躺在榻上呼呼大睡,周氏越瞧越欢喜,忍不住拉拉丈夫的衣袖,小声说道:“夫君,你看咱虍儿,睡得可甜了……啧啧,这小子小时候就这么俊,长大以后肯定不得了,真不愧是我儿……” 鲁阳乡侯赵璟知道自己的妻子素来更疼爱小儿子,闻言也不在意,一如既往地板着脸说道:“昨晚我听府上的下人禀告,说虍儿昨日从树上摔了下来,不慎撞到了头,又因为过度惊吓,导致邪气入体,非但失去了以往的记忆,还变得与以往判若两人,是这样么,周氏?” “邪气入体?” 周氏闻言皱了皱眉,颇有些不悦地说道:“是谁在私底下嚼舌根?虍儿只是受了惊吓,说什么邪气入体,太过分了!……你是想说,眼前的并非我儿,而是侵夺了我儿身躯的邪灵?简直荒诞!” “冷静点,周氏。”见妻室发怒,鲁阳乡侯皱着眉头劝阻了一句,旋即问道:“请医师给虍儿诊断过了么?” “嗯。”周氏点头说道:“昨晚,从县城赶来的一名姓何的老医师,便已为虍儿诊断过,他说虍儿气脉畅通,并没有什么体疾,最后开了一副安神的药,说是让虍儿修养一阵就没事了。” “唔。”鲁阳乡侯微微点了点头。 此时,可能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响动,躺在床榻上呼呼大睡的赵虞悠悠转醒。 醒来后,赵虞看到自己床榻旁站着二人,他亦吓了一跳,直到他仔细观瞧,发现其中一人是他的母亲周氏时,他这才稍稍心安。 好吧,确切地说,周氏是他这副身躯原主人的母亲,但鉴于周氏作为母亲的伟大母爱,以及昨日母子俩的友好交流,赵虞已不排斥称呼周氏为母亲。 “娘,你……有事吗?” 在床榻上坐起身来,赵虞一边偷眼观瞧周氏身边的那个男人,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 他不用猜也能想到,此时此刻与母亲周氏一同出现他屋子里的那名华服男子,十有八九就是他那位父亲,鲁阳乡侯赵璟。 果不其然,见惊醒了自己睡梦中的小儿子,周氏赶忙在床榻上坐下,拍拍儿子的背宽慰道:“虍儿,昨日你爹回府时也已是夜深,为娘与他说了有关于你的事,但鉴于当时夜深,你也已经睡下,就没有前来探望,这不,今早你爹特地来看望你……” 说着,她见小儿子神色依旧木讷,仿佛丝毫没有叫人的意思,她小声提醒道:“傻孩子,还不叫一声爹?” 看看周氏,又看看负背双手站在床榻旁的鲁阳乡侯赵璟,赵虞心中有些尴尬。 但最终碍于周氏的催促,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爹。” 『唉,占了人家儿子的身体,喊一声爹娘也是应该。』 他暗自宽慰道。 “唔。” 鲁阳乡侯微微点了点头,负背着双手,看不出脸上的喜怒。 他平静地问道:“虍儿,听说你昨日不慎从院里的树上摔下来了,可有什么不适?” “还、还好,并没有什么不适,只是有些事想不起来了。” 赵虞颇显生分地回答道。 这并不奇怪,虽说对于赵虞来说,母亲周氏与父亲赵璟一样陌生,但昨日周氏明显表现地更为强势与主动,迫使赵虞接受了二人的母子关系,随后又通过讲述以往的故事,让赵虞对周氏充满了好感,而眼前这位父亲呢,他此刻只是负背双手站在那里,完全看不出来有与赵虞亲近的意思,也难怪赵虞感觉到莫名的拘束与生分。 尤其是当这位父亲板着脸,用他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赵虞的时候,赵虞愈发感到拘束与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鲁阳乡侯点点头说道:“无事就好,你好好歇息,我与你娘有些话说。” 说罢,他给周氏使了个眼色,转身走出了屋外。 可能是注意到小儿子满脸错愕,周氏低声说道:“虍儿,别怕,你爹就是来看看你。……其实他一直很疼爱你们兄弟俩,只是他不善于表述。” 听了周氏的话,赵虞这才恍然大悟:感情不止是他对那位父亲感到生分,他这副身躯的原主人,其实也一样畏惧那位父亲。 让儿子继续歇息,替他盖好被褥,周氏转身走出了屋外,轻轻关上屋门。 不远处,她的丈夫赵璟正站在院内那棵树下,倾听着那有些吵人的夏蝉声。 “夫君。”周氏上前与丈夫打了声招呼。 鲁阳乡侯并没有第一时间理会妻子,他伸手抚摸着眼前那棵树,颇有些怀念地说道:“这棵树,在府里有些年岁了,我还记得我年幼时曾在树荫下乘凉……”说到这里,他话风一转:“今日吩咐府上的下人,叫他们将这棵树拔了吧。” 听到这话,周氏脸上露出了几许捉狭的笑容。 如她所言,其实他丈夫始终很疼爱赵寅、赵虞兄弟俩,但很遗憾,这个固执而呆板的男人实在不懂得如何与孩童相处,以至于两个儿子都不愿与他亲近。 “妾身认为倒是不必。”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周氏轻笑着说道:“经此一劫,妾身以为虍儿应该会变得成熟一些,日后也不会再做出那般冒险的事,这棵树还是留着吧,终归是夫君的怀念之物……” 鲁阳乡侯转头看了一眼周氏:“你觉得,虍儿经此一劫,会变得成熟一些?……方才我见虍儿,就如那些下人所说,虍儿简直判若两人……” 仿佛是听出了什么,周氏皱着眉头维护道:“虍儿只是受了惊吓,绝无可能是什么邪气入体……难道夫君会轻信那些荒诞之说?” “冷静点,周氏。”赵璟拍了拍妻子的手背,话音虽轻但不容反驳:“今日,叫人到县城去请一名神婆来,看看我儿是否真是被邪气所侵,我不知你怎么想,但我方才所见,虍儿确实与以往判若两人……倘若最终证明,虍儿被邪气所侵一说确属荒诞,也可以让府上的下人们停止争论,免得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见丈夫主意已决,周氏亦不好再反驳什么,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旋即,她好似想到了什么,问丈夫道:“夫君,妾身记得,当年那位云游的方士曾说过,虍儿十岁左右有一凶劫,若不能迈过便不幸早夭;但倘若可以迈过,则日后前程不可测、富贵不可言……莫非指的就是这次?” “……” 鲁阳乡侯看了一眼妻子,继而转头看向东边冉冉升起的太阳。 十年前的一日,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身旁的爱妻刚刚为他诞下长子赵寅,可让府内上下为之慌乱的时候,周氏腹内另外一胎婴儿却迟迟不能顺利降生,非但痛地周氏哀嚎不已,亦让全府上下的人万分心急。 毕竟在这个时代,女子临盆难产,基本上就只能在大人与小孩之间选择一个保,否则极有可能一尸两命。 当时,赵璟决定选择保周氏,但遭到了周氏的强烈反对。 而就在他们鲁阳乡侯府上为此不知所措时,有一位云游的老道来到了他们府上——虽说那老者自称道士,但赵璟当时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一个招摇撞骗的方士。 总之,这名方士告诉他们,周氏当时腹内的另外一胎男婴,是因为时辰未至而迟迟不能降生,需要等到太阳下山,才能顺利降生。 对于这种说法,赵璟自然嗤之以鼻,但周氏却相信了那位老方士的说法,强打精神苦撑到黄昏日落。 说来也奇怪,那一日,待太阳下山、夜幕降临,次子赵虞立刻就从她母亲的腹中降生。 而更不可思议的是,待次子赵虞降生后,有一瞬间夕阳再次出现,照拂他鲁阳乡侯府上,可待次子赵虞从屋内响起哭声后,那一瞬夕阳立刻就消失不见,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存在给压了下去。 赵璟还记得那名老方士当时笑着对他解释:“此子乃夕虎之相。” 赵璟当时追问何谓夕虎之相,但那位老方士却没再解释,只是向赵璟索要酒菜,待酒足饭饱后,便告辞离开了。 另外还有件事,赵璟并没有告诉周氏,没有告诉任何人,那就是那位老方士在看过赵寅、赵虞兄弟俩的面相后,笑着对他言道:“恭喜乡侯,此二子皆有人王之相!” 这一句话,当时着实将赵璟惊得不轻。 人王之相,顾名思义即是一方人王,最起码十几万、几十万人甚至几百万人的领袖,更主要的是不受他人节制。 按理来说,这面相不是该出现在这个国家的王室子弟之中么? 为何会出现在他鲁阳乡侯府上?而且一次就出现了两个? 虽说他赵璟是鲁阳乡侯,在鲁阳县一带也算是世袭豪族,可倘若放眼整个国家,他鲁阳乡侯着实无足轻重,根本谈不上什么人王。 可为何他的两个儿子,却生而具备人王之相? “夫君?夫君?怎么了?” 耳畔,传来了周氏关切的询问,打断了赵璟对过往的回忆。 “没什么。” 赵璟微微摇了摇头。 妻子的话,确实勾起了赵璟的某些回忆,也让他产生了几许忧虑。 若出身王室,且具人王之相,这当然是相得益彰;但倘若并非出身王室,却具人王之相…… 说实话,这并不一定就是好事。 但作为父亲,得知自己日后的儿子会有出息,这总归是一件让人感到高兴的事。 第四章:静女 尽管周氏嘱咐赵虞再多睡一会儿,但被二人惊醒的赵虞还是无心睡眠。 毕竟这是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家,他心中多多少少会有些忐忑与不安。 片刻后,待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就当赵虞琢磨着是不是该起来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外室的房门处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 『谁?』 赵虞的心中闪过一个疑问。 就当赵虞正准备回应时,他听到屋外传来了一个少女的轻柔声音:“少主,我进来了。” 这个声音,让赵虞联想起了昨日跟在他母亲周氏身边的那个颇显可爱乖巧的侍女。 吱嘎一声,屋门被轻轻推开,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走入屋内,待她走到内室时,她看到了坐在榻上正看着她的赵虞。 “是、是夫人让奴来的……”小女孩扑闪着一双明亮的眼眸,有些害羞地解释道。 其他的,或许这个小女孩也不知该说什么,颇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低着头,放在背后的双手不安地绞着十指。 时不时地,她偷眼瞧瞧赵虞,但旋即又低下头,气氛着实有些沉闷。 鉴于此刻气氛的尴尬与沉闷,尽管赵虞已认出这个小女孩正是昨日跟在他母亲身边的那名侍女,也知道她口中的夫人指的正是他母亲周氏,他还是明知故问地又问了一句,借此挑起话题:“是我母亲让你来的?有什么事么?” 小女孩闻言回答道:“夫人吩咐奴日后照顾少主的起居……” 说到这,她壮着胆子又补充了一句:“夫人还说,这次险些酿成大祸,日后不能再、再任由着少主您的性子来……” 『哦,感情是母亲派来的眼线……』 赵虞恍然大悟,同时对这个小女孩的实诚感到有些好笑,居然这么诚实地就把来意告诉了他。 不过仔细想想,这个小女孩目测只有十岁上下,他觉得倒也不至于会有什么心机。 『等等,话说我这会儿似乎也就是十岁上下啊?』 联想到自己此刻,赵虞忽然就失去了兴趣,取而代之的则是对未来的迷茫。 “少、少主?” 见眼前这位小主人忽然沉默不语,小女孩脸上浮现出几丝惊慌,她不安地朝着床榻方向悄悄走近几步,旋即怯生生地小声问道:“少主是不满意……不满意静女来照顾您么?” 听到这话,赵虞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惊醒,抬头看向那名少女,见她咬着嘴唇,面露惊慌、双目晶莹,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他连忙说道:“哦,不是,我在想别的事。” 可能是并没有得到正面的回答,小女孩怯生生地看着赵虞也不说话,那模样酷似赵虞前世养的一只小兔子,着实可爱而惹人怜爱。 想了想,赵虞有些尴尬地说道:“那……日后就拜托你照顾了。” 终于听到正面回答,小女孩当即破涕为笑,一个劲地连连点头:“静女一定会照顾好少主的。” 说罢,她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背过身去,用衣袖快速抹去即将方才受到惊吓导致的眼泪,待再次转过身来面对赵虞时,她方才浮现惊慌之色的面庞,已是一片羞红。 看到这一幕赵虞忽然意识到,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可能并不像他所以为的那样的懵懂无知,至少已经知道了羞涩。 看到这个小女孩面露羞涩,赵虞感到有些好笑。 不可否认,在面对鲁阳乡侯赵璟与周氏的时候,赵虞着实倍感压力,生怕露出什么马脚,但眼前这个小女孩,倒还不至于会让他感到什么压力,哪怕他知道她是他母亲派来的眼线。 或许这就是岁数差异所导致的隔阂感吧。 “你叫静女?”赵虞问道。 小女孩摇摇头解释道:“奴的名叫做姝,是夫人给起的名,不过大多数时候,夫人与府上的人都唤奴为静女……” 在解释时,她的目光偷偷看向赵虞,眼眸中带着几丝莫名的期待与羞涩。 赵虞当然不至于观察地如此仔细,听到解释后想当然地点头说道:“哦,那我以后也叫你静女,可以么?” “少主想怎么称呼奴都行。” 小女孩,不,静女低下头轻声说道。 说罢,她瞧了一眼仍坐在榻上的赵虞,小声提醒道:“少主,时辰不早了,您该起身了……来时夫人吩咐奴,叫奴转告少主,让少主起身后去夫人那边。” “哦。” 赵虞下意识问道:“母亲找我有事?” 静女摇摇头说道:“这个奴不知。……少主,我来服侍你更衣。” 看着静女收拾自己昨日脱在床榻上的衣服,做出一副准备帮自己穿衣的架势,赵虞哭笑不得。 他怎么也不至于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小丫头帮他穿衣服吧?这也太尴尬了。 “咳。” 咳嗽一声,赵虞不动声色地从静女手中拿过自己的衣衫,说道:“这个……我自己来就行,你……你去做别的吧。” “那……那奴去替少主打水吧。” 在得到赵虞的肯定后,静女端起屋内木架上的一个木盆,快步走出了屋子。 趁着这个工夫,赵虞赶紧下了床榻,将自己的衣服通通穿上,他可没脸在一个小女孩面前穿衣服,哪怕他身上其实还穿着一件单薄的褒衣。 待等他手忙脚乱穿好衣服时,静女也已经端着半木盆的水回到了屋内,旋即,她沾湿了一块布巾,绞去水后送到赵虞面前,口中说道:“少主,抹一抹脸吧。” “呃,谢谢。” 赵虞颇有些不适地接过布巾,随意在自己脸上抹了抹。 而此时,静女则在靠窗的一张木桌上寻找着什么。 “找什么呢?”赵虞好奇问道。 “回少主的话,我在找木梳。” “木梳?” 赵虞愣了愣,旋即转头瞧了瞧自己的肩上,此时他方才意识到,此刻他的头发,可要比前世时长的多。 『啊,古代男子好似也是长发。』 他恍然大悟地想到。 找了足足片刻,静女还是没找到木梳,见此赵虞便随意地说道:“找不到就算了吧。” “那怎么成?” 静女摇头说道:“少主待会要去见夫人,可不能失了礼仪。……少主稍等,我去我房中拿。” 说罢,她朝赵虞躬身行了一礼,快步走出了屋子。 瞧着静女离去时的背影,赵虞微微耸耸肩,不过心中倒是倾向于静女的坚持。 毕竟据他零星所知,古代是颇为讲究礼数的,哪怕是亲生母子也必须注重各种礼数,否则,虽然母亲未必会在意,但旁人会看在眼里,甚至会拿这些失礼说事。 『礼数繁重的年代啊……』 无声地感慨了一句,赵虞走到放置木盆的架子旁,将手中那块布巾搓了搓,旋即端着木盆走出屋外,在距离他屋子最近的花圃中将水给倒了。 在倒水的时候,他亦不忘打量眼前的院子。 与他昨日从树上摔下来的地方不同,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只是一个小院,居中的是一条狭长的小池,四周有些假山、假石的摆设, 从鸟瞰来看,这池子感觉像一个扁葫芦,葫芦中间有一座石桥,连接南北两面。 总的来说,这院落的建筑装饰颇为朴素。 而以这池子为中心,南北两端都有不相接的木屋。 不同的是,靠北的屋子相对宽敞,而靠南的屋子则相对紧挨——那大概是府上一些下人居住的地方,因为赵虞看到池子对岸有几个来回的身影,有的作仆从打扮、有的作卫士打扮。 这些人也注意到了站在池子对面的赵虞,有所察觉地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拎着木盆的赵虞,但没有人顿足观瞧,看了两眼便匆匆离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静女从远处快步走来,见赵虞已经把洗漱的水给倒了,她惊慌地说道:“少主,夫人嘱咐奴照顾少主起居,日后这种事留着让奴来做就行了……” 说着,她赶紧将赵虞拎在手上的木盆抢了去。 看着静女脸上的坚持,赵虞也不好与她分辨什么,岔开话题指着池子对面问道:“那边……什么人住在哪?” 静女瞧了一眼池子的对岸,旋即小心翼翼地解释道:“少主,大多是服侍大公子与少主你的的府内下人。” “大公子?是指我的兄长么?”赵虞想起昨日与周氏的交流,知道他还有个一胎所生的兄长。 本来兄弟俩应该是在同一个时辰所生,但不知为何,他赵虞偏偏挨到黄昏后才出生,让母亲周氏吃足了苦头,险些为此丧命。 “嗯。”静女点点头,旋即指着不远处池子北侧的一间木屋说道:“那便是大公子居住的屋子。” 『哦,就在隔壁啊。』 赵虞恍然地点点头。 忽然,他想到了两个人,随口问道:“那……曹安与张季二人,他们也住在这边么?” “少主还记得曹安与张季?”静女愣了愣,继而惊喜地问道。 赵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含糊地说道:“只是大概有个印象……他们二人住在这边么?” “嗯。” 静女点点头解释道:“据奴所知,曹安是服侍少主您的随从,而张季则是护卫府上的卫士,听人说武艺精湛,因此也负责教导少主的武艺,他二人也住在东院这边……” 『原来是身边人,难怪……』 赵虞心中恍然,终于明白为何昨日出事时,偏偏就是曹安、张季几人在他身边。 此时,静女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在旁轻声说道:“少主,恕奴说一句,张护卫倒无事,那曹安却是个不学好的下人,据奴所知,那人以往时常挑唆少主您去做一些……不好的事。” “……” 赵虞看了一眼静女,没有说话。 他自然有他的判断——虽然他并不过多了解那曹安,但从昨日曹安的态度来说,这名随从至少看起来对他很忠心。 当然,这份忠心,指的是对这个身躯原本的主人。 见赵虞没有回覆,静女意识了自己的失言,当即吓地面色发白,低下头畏惧说道:“少主,奴多嘴了。” 赵虞笑了笑,岔开了话题:“木梳,拿到了么?” “嗯。” 静女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了一把木梳。 第五章:问安 回到屋内,赵虞任由静女替他梳理着头发。 说实话,木梳轻轻刮动头皮的感觉,酥麻酥麻,着实不错,更别说执木梳的人,还是一个看上去非常美丽可爱的小女孩,着实让人有些……心旷神怡。 为了使自己不那么心旷神怡,赵虞遂与静女展开了一番交谈,他觉得这有助于使他了解这个家。 而静女对他也是知无不言,但凡是自己所知道的,通通都告诉赵虞,包括她的身世。 “……奴可不是侍奉夫人的侍女。” 一边仔细地替赵虞梳头,静女一边轻声解释道:“服侍夫人的另有他人,是几位年长的姐姐,昨日少主看到奴,只是因为夫人经常将奴带在身边而已……严格来说,奴的资格,还不足够能侍奉夫人与少主呢。” “哦?怎么说?”赵虞好奇问道。 静女也不隐瞒,如实说道:“一年前,奴才来到府上。此前,奴一直跟着我爹在田里务农……” “务农?” 赵虞有些惊讶,他完全想象不出这个恬静而可爱的小女孩在田地里弄得满身污泥的模样。 他好奇问道:“那为何你会来到这府上呢?” 静女的动作微微一顿,双眸亦浮现出几分阴霾,语气有异地低声说道:“近些年大旱,田地里的收成一直不好,在爹爹过世后,奴的叔叔与婶婶与奴商量,便将奴与弟弟卖到了府上,说是这样至少一家人都不至于饿死……” “……”赵虞张了张嘴,也不敢问静女的母亲是否安康,只好颇为小心地安慰了几句。 可能是感受到了赵虞的关切,静女褪去了脸上的忧伤,强撑笑容说道:“少主无需安慰奴,虽然奴的爹娘都不在了,但夫人对奴可好了。”说着,她咬了咬嘴唇,偷偷对赵虞说道:“奴的娘亲很早就过世了,奴那时年纪还小,记不得娘亲的模样了,但有很多次,奴偷偷把夫人看成是奴的娘亲,少主你可莫要说出去哦……” 看着静女掩着嘴窃笑,仿佛偷到了雏鸡的小黄鼠狼,若非顾忌静女那令人感到悲伤的身世,赵虞着实想笑。 片刻后,待梳罢头发,静女便领着赵虞前往大院,去见赵虞的母亲,也就是这座府邸的女主人,鲁阳乡侯夫人周氏。 鲁阳乡侯夫妇,住在这座府邸的北边,从赵虞居住的东院向西,穿过一道圆门,便来到了昨日赵虞不慎从树上摔下来的大院,然后从大院向北穿过另一道圆门,入眼处是另外一个院落,院中亦有草木、池亭、假山、石桥,沿着庭院两侧的走廊,便可以看到鲁阳乡侯夫妇二人居住的正宅。 沿途,赵虞与静女碰到了几名妙龄的侍女。 在对赵虞行过礼之后,有一名侍女调戏静女道:“静女,听说夫人派去伺候二公子,日后你就不在这边住了,是么?” 话音刚落,其余几名侍女便都忍不住调笑起来,笑地静女面红耳赤。 可能是注意到赵虞微微皱了皱眉,有一名较为年长的侍女出面解释道:“二公子莫怪,静女与奴婢几人关系很好,奴婢几人并非想取笑她,而是为她感到高兴。” 『感到高兴?』 赵虞有些困惑地回头瞧了一眼静女。 而此时,静女的回答也证实了这名侍女的话:“是的,少主,这几位姐姐以往都很疼爱奴的……几位姐姐今日没什么事么?我还要带少主去拜见夫人。” 说话时,她还一个劲地朝那几名大她许多岁的侍女使眼色,但换来的,却是那几名侍女捉狭的笑声。 最终,静女还是恼羞成怒般把那几名调笑她的侍女给赶跑了,看到这一幕,赵虞自然不会再认为那几名侍女是在欺负静女。 随后,赵虞与静女又遇到几名看上去腰圆膀粗的帮佣,她们端着装满了衣服的木盆,待赵虞给她们侧身让路时,还颇为受宠若惊地表示了感谢。 后来还遇到了一队护卫。 总之,这些府上的下人与护卫都认得赵虞,在见到赵虞时纷纷行礼,口中尊称二公子。 值得一提的是,静女似乎在这座府邸也有不低的地位,以至于这些人都不忘与她打招呼,笑着唤一声静女。 而静女的回应也颇为守礼得体,但除了与那几名侍女打闹时曾流露出小女孩性子外,在面对那几名帮佣与护卫时,静女的态度却颇显恬静而淡雅,乍一看怎么都不像是一名府上的侍女。 走到正宅前,赵虞看到屋外立着一名目测十七八岁的侍女。 待见到赵虞时,这位侍女躬身行礼道:“二公子。” 赵虞点点头,正琢磨着该说什么,此时静女上前对她说道:“竹姐姐,我来少主来拜见夫人。” “嗯。”名为竹的侍女微微颔首,在用略显惊异地目光看了一眼赵虞后,侧身让路,口中说道:“夫人已等待二公子多时了。” 话音刚落,屋内便传出了周氏的声音:“是虍儿么?” 顺着声音,周氏的身影出现在门槛内,笑吟吟地看着赵虞。 鉴于昨日已迈过了坎,赵虞这次叫地也算比较顺口了:“娘。” “诶。” 周氏欢喜地应了一声,俯身将赵虞搂在怀中,亲昵地说道:“虍儿,为娘的好虍儿……” 见静女与那名叫做竹的侍女皆站在旁看,甚至静女还掩着嘴偷笑,赵虞满脸尴尬,但又不好推开母亲,只好任凭母亲用脸颊亲昵地磨蹭着他的脸。 足足好一会,周氏这才放开自己的小儿子,笑着说道:“还未用过朝食吧?今日就在为娘这边用饭吧。”说着,她转头吩咐侍女竹道:“竹儿,让庖厨将准备好的饭菜送来吧。” “是,夫人。”侍女竹颔首行礼,继而转身离去了。 而此时,周氏则领着赵虞、静女二人走入了屋内。 片刻后,在屋内的椅子上坐下,周氏将赵虞拉到面前,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小儿子,旋即转头对静女说道:“静女,你的东西收拾好了么?” “回禀夫人,还未曾。”静女摇摇头说道。 周氏闻言笑着说道:“那你先去收拾吧,待会跟妾身与虍儿一同用饭。” “是,夫人。”静女颔首行礼,转身走入了内室。 此时,周氏看着静女离去的背影,问儿子道:“虍儿,还满意么?” “啊?”赵虞一时没明白。 见此,周氏伸手轻轻在赵虞的脑门上点了一下,没好气地说道:“傻孩子,为娘说的是静女……” “哦。”赵虞这才反应过来,点点头说道:“挺好的。” 周氏闻言似笑非笑,在看了赵虞几眼后,叹息说道:“静女这孩子,挺苦命的,尚不知事时其母便过世了,待懂些事后,她便帮着她爹在田地里务农,是一个能吃苦的孩子……去年,鲁阳县一带又一次干旱,她家田地收成不好,她爹过于操劳,又没钱抓药,才中年过世了,她爹过世后,她那对可恶的叔叔婶婶,为了霸占她家的田地,就把她们两姐弟卖到了咱们家……她爹好心收留投奔他的弟弟与弟媳,结果那弟弟与弟媳却做出了这种事,畜生一般的行径!” 说到最后时,赵虞从母亲的脸上看到了怒容,很惊讶于周氏的身份,竟然会骂地如此粗俗。 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周氏很快就收敛了脸上的怒容,摸了摸赵虞的脑袋叮嘱道:“虍儿啊,为娘对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日后莫要欺负人家……为娘一眼就能看出,静女是很忠诚的女子,既然为娘嘱咐她去伺候你,她就会一心一意地对待你,但你日后可莫要嫌人家出身而看轻她,明白么?” 『这话怎么听上去这么奇怪呢?』 赵虞愣了愣,小心地试探着道:“娘,静女不是你派去照顾孩儿起居的么?” “是呀。”周氏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笑着说道:“但只要你不反对,她日后也会是你的侍妾。” 『……』 赵虞张了张嘴,心说您一看就是一位好母亲,可您这事也安排地太早了吧? 然而,鉴于这个时代的人普遍早熟,周氏并不认为对儿子当面讲述这些有什么问题,她叹息着说道:“儿啊,为娘一直觉得亏欠你。……我鲁阳赵氏数代单传,这一代生出了你与你兄长,你爹嘴上不说,心中却着实高兴,还专程为此告祭先祖,但对于你,恐怕就未必是一件好事了……” 赵虞愣了愣,一时半会不是很明白:“娘,为何对孩儿不是一件好事?” “傻孩子。” 周氏溺爱地摸着赵虞的头发。 在这个年代,家中的长子有权继承父亲的一切,但次子却享受不到这种待遇,倘若赵虞并非周氏所生,那周氏倒还不至于如此记挂,可问题是赵寅、赵虞这对兄弟俩都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如何能不在意? 长子赵寅日后可以继承兄弟俩的爹鲁阳乡侯的爵位,可次子赵虞又该怎么办呢? 一想到与丈夫曾经的商量,知晓丈夫日后准备将次子送到驻守边境的军队去、寄希望于赵虞能通过自己建立功勋而成家立业,作为母亲的周氏就感觉对小儿子充满了亏欠。 明明是一胎所生,就因为晚出生几个时辰,就注定无法得到其兄长那般的待遇? 这怎么也不是一桩能轻易让人释怀的事吧? 也正因为如此,周氏这些年来在各方面都弥补着次子,比如对次子更为宠溺、包容,包括收养静女并精心教导,使静女日后作为次子的侍妾。 她只希望能通过这些事弥补次子,使次子日后莫要妒忌他的兄长,莫要使兄弟生隙。 兄弟和睦,互爱互助,是她对两个儿子最大的期待。 “等你再长大些,你就会明白了。” 宠溺地搂了搂赵虞,周氏微微一笑。 第六章:神婆 『PS:新书期需要推荐票,希望广大书友在看书时别忘了投票哦~感谢~』 ————以下正文———— 在北宅与周氏一同用过了早饭,周氏便将神婆的事告诉了赵虞。 “今早你父亲与为娘去看望你的时候,商量着吩咐人到县里寻一名神婆来,替你驱驱邪。” 说着,周氏向儿子解释了一番何谓神婆。 所谓神婆,通俗地解释就是巫婆,一般都是上了一定年纪的女子,相传她们具有非常特殊的力量,可以沟通天地间的神灵,厉害些的甚至能够直接将侵入人体的邪灵驱逐。 这一番解释,赵虞听罢愣了半晌都没能回神。 前世的他,一向贯彻“眼见为实”的信念,除非让他亲眼所见,否则他并不相信这类玄奇的存在,正因为如此,他从不算命问卦、烧香拜佛,唯有的几次跟着去庙里烧香,也仅仅只是作为信仰,或者说是心灵上的藉慰,从未想过有神佛显灵帮他实现什么梦想,毕竟在他心底,他其实并不相信有这类事。 可如今,睡一觉醒来却莫名其妙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年代,这多多少少有些动摇了赵虞以往心中所坚持的唯物论。 或许这世上,果真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存在? 可能是注意到儿子发愣,周氏误会了什么,揉着赵虞的头发宽慰道:“别怕,虍儿,其实你爹还有为娘,并不相信有什么邪灵侵入了你的身体,只是……总之,没事的。” 她这番话,反而让赵虞感觉很尴尬。 仔细想想,他不就是那个侵夺了周氏儿子身体的‘邪灵’么?然而周氏却误将他视为亲生儿子,这让赵虞有种负罪感。 但他又不敢直说。 随后,赵虞怀着患得患失的心情,与已收拾好衣物的静女一同返回了东院,回到了他居住的屋子。 他的屋内,内室只有一张床榻,而周氏也显然没有叫人再搬一张床榻来的意思,可能在她看来,静女过不了几年迟早会成为她小儿子的侍妾,提前几年让二人在一张床榻上睡也没什么,反正以赵虞十来岁的年纪,也还不具备欺负女儿家的能力。 但赵虞可不认为,眼瞅着静女脸蛋微红、一声不吭地在铺床,旋即将另外一床被褥抱上床榻,赵虞虽然有心说些什么借以化解此刻屋内的尴尬,但着实没有这个心情。 因为周氏所说的神婆,多多少少让他有些在意。 诚然,他前世并不相信这类无法描述的存在,可如今他却不敢如此笃定了。 万一那位请来的神婆,确实拥有着神奇的力量,能够一眼看穿他的本质呢?那他……该何去何从? 倘若真的只是被驱逐,被驱逐回他原先的那个世界,其实倒也没什么,毕竟他也并非出于自己的执念才来到这个家中——虽然从此见不到周氏,在他看来确实是一桩颇为遗憾的事。 起点孤儿院这个戏称虽然常常被人取笑、被人诟病,但这样设定,大多数只是为了减少描绘主角前世的亲人——毕竟这些亲人在小说中几乎不占什么比重,没有必要着重描写。 另外就是为了提前避免个别人的挑刺,比如指责主角不孝顺,忘了前世的亲人、没想过回去云云,于是索性就一刀切,免得后患。 因此,赵虞前世也是一个孤儿,是的,他是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孩子。 咳。 正因为前世是没能享受家人亲情的孤儿,赵虞并不排斥周氏这位突然出现的母亲。 多多少少还是会有点在意吧,毕竟他前世,可没有享受过母亲用脸磨蹭他脸颊的那种对儿子的亲昵与宠溺,倘若真的被那名请来的神婆看出了底细…… 莫名地,赵虞心中有些烦躁,也没有心情关注静女趴在床榻上整理被褥,径直走向屋外,希望屋外的清新空气能够缓解他心中的烦躁。 而当他走向屋外时,他忽然又看到了摆在壁案上的那一尊玉石雕兽。 哦,对了,关于这一尊玉石雕兽,昨日周氏便已告诉了赵虞。 这是一头名为驺虞的善良神兽,狮首虎躯、白毛黑纹,而与狻猊、穷奇、白虎等其他一些虎类神兽或凶兽有所不同的是,驺虞据说生性善良,连青草都不忍心践踏,就连果腹也只吃自然死亡的生物,总之,这头不杀生的神兽,可谓是非常善良而仁慈了。 也正因为如此,在赵虞年幼时,周氏特地托人请来这尊驺虞的神像,希望这尊名为驺虞的神兽,能够庇护她年幼的儿子,毕竟据当年那名老方士所言,赵虞十岁前后会一场大劫,迈不过这个坎便会不幸夭折,因此周氏格外上心。 而赵虞名字中的这个虞,取的便是驺虞的虞。 因此简单地说,神兽驺虞就好比是赵虞的守护神——当然了,这只是周氏的一厢情愿,倘若世上果真有驺虞这种神兽,祂是否会庇护赵虞,那还得人家说了算。 不过话说回来,为了恳请恳求神兽驺虞庇护自己的小儿子赵虞,周氏这些年从未忘却供奉驺虞,尽管这尊玉石神像是摆在赵虞的屋子里,且曾经年幼的赵虞也未必将母亲的话牢记在心中,但周氏还是每日派侍女来到小儿子的屋内,在驺虞的玉石神像前供奉新鲜的瓜果、糕点作为贡品。 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赵虞在那尊驺虞的神像前顿足,朝着神像拜了拜。 但很可惜,或者应该说是理所当然,那尊驺虞的玉像毫无反应。 见此,心中有那么一丝丝盼望驺虞玉像能显灵的赵虞,脸上露出了几分自嘲的笑。 “少主?” 身旁传来了静女的声音。 原来这会儿静女已经铺好了床榻,见自己的小主人站在那尊驺虞玉像前发呆,便有些担忧地开口询问:“少主,你怎么了?莫非是在担心夫人所说的神婆么?依奴看来,少主无需为此担忧,什么中邪,那只是府上下人乱嚼舌根而已……” “唔?” 赵虞愣了愣,有些不解地问静女道:“府上……知道此事的有很多人么?” 听到这话,静女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下意识地用双手捂住了嘴,直到赵虞再次询问时,她这才带着几分气愤承认了:“是的,昨日少主从树上不慎摔下来后,就不记得曹安、张季等人,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 “哦。”赵虞随口应了一声,心中暗暗念叨了一句:不愧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就那么会工夫,府上就传开了。 『怪不得刚才去见母亲时,我总感觉途中遇到的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 后知后觉的赵虞心下顿时恍然。 可能是见赵虞不说话,静女关切地走上前来宽慰道:“少主,你莫要在意那些风言风语,少主就是少主,怎么会是邪灵?” 听到静女的话,赵虞也不知该如何回覆,只是点了点头。 『既来之则安之吧,倘若那神婆当真如传闻的那么厉害,大不了……也没什么,虽然……』 站在驺虞的神像前,赵虞暗暗想道。 他的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纠结。 当日下午,府上的仆从便从县城请来了一名神婆。 当周氏带着这名神婆来到赵虞的屋子时,赵虞偷偷打量着这名神婆。 据赵虞目测,这名神婆的年纪大概在五十岁左右,逐渐花白的头上裹着一块黑布,身穿黑色绣有莫名图案或花纹的小袄,布满皱纹的脸上,气色看起来倒是很不错,总得来说挺精神的,是一个颇有精神的老太太。 而在这名神婆的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名年轻人,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大布包,也不晓得其中装着什么东西。 起初见到这名神婆时,纵使是赵虞也没来由地一阵紧张,直到这位神婆笑眯眯地对他说了句话:“二公子莫要担忧,老妪一定会将侵入二公子体内的邪物驱逐。” 当时赵虞张了张嘴,心情就有些莫名,但不放心地的他,还是故意问了一句:“神婆,你真的可以办到么?” “那是自然。” 那名神婆哪里晓得赵虞的心思,信誓旦旦地对周氏说道:“夫人,您可以派人去方圆几十里打听打听,我孙婆子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周氏听得连连点头:“是的,妾身正是听说了神婆的名声,这才派人去请您。” 见周氏这位鲁阳乡侯夫人这般,那神婆自是非常高兴,面朝赵虞不惜暴露出她嘴里已没剩下几颗牙的事实,咧嘴笑道:“总之,二公子就放心吧。” “……哦,那我放心了。” 看了那神婆两眼,赵虞勉强笑了笑。 此时此刻的他,心中已经丝毫没有担忧与忐忑了。 感情弄了半天,这神婆纯粹就是个糊弄人的,赵虞暗自为自己此前的忐忑不安感到不值。 在接下来的半日时间里,这名神婆就带着她的两名徒弟开始了所谓的驱邪仪式。 赵虞坐在一张椅子上,起初还颇有兴趣地看着这名神婆在身边用诡异的步伐窜来窜去,时不时地嘴里还发出一些古怪的叫声,可待看得久了,赵虞也厌倦了,索性就侧坐在椅子上打起了盹,反正他配合这名神婆的行为,也仅仅只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而已。 等他迷迷糊糊地被静女从瞌睡中推醒,正巧听到那名神婆在不远处信誓旦旦地保证,表示侵入他体内的邪灵已经被驱逐。 母亲周氏非常高兴,而不知几时出现的鲁阳乡侯赵璟,亦立刻吩咐人打赏,听得那神婆眉开眼笑。 当在场众人为此欢庆的时候,唯独赵虞暗地里撇了撇嘴。 瞎耽误工夫! 第七章:忐忑 『PS:本书已签约,诸位书友可以放心追更,不过请别忘了投票哦,新书期的推荐票十分重要的,拜托诸位了。』 ————以下正文———— 带着鲁阳乡侯赵璟给予的赏赐,那名神婆带着她两名徒弟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神婆一走,此前在东院偷偷观望这场驱邪仪式的府里人,也都陆陆续续地散开了,各去忙碌各自的事物。 赵虞的兄长赵寅也回去了自己的屋子,只剩下鲁阳乡侯赵璟,与周氏、静女以及其余两名侍女,仍留在赵虞的屋子里。 当周氏领着静女在屋内张贴那几张令符——就是她花费重金从那名神婆那里得到的驱邪令府时,鲁阳乡侯赵璟将小儿子赵虞唤到了跟前,用一如既往充满父亲威严的口吻问道:“虍儿,感觉如何?” 此刻赵虞正纳闷于这位父亲是几时回来的,闻言隐晦地说道:“还行,就是有点犯困。” “唔。” 鲁阳乡侯捋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赵虞也不知他是否听懂了他潜在的含义:这场驱邪仪式,纯粹就是一场闹剧。 鉴于从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赵虞忍不住问道:“爹,娘,你们真的相信那名神婆所说的,说句实话,孩儿并不觉得与之前有什么区别。” 鲁阳乡侯闻言看了几眼赵虞,微微皱了皱眉。 此时周氏走了过来,揉揉赵虞的脑袋亲昵地问道:“怎么了,虍儿?听上去,你似乎对那位神婆很不满意。” 赵虞想了想说道:“就是感觉……感觉被骗了似的,平白无故被骗去了咱家那么多钱……”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微微一愣,微皱的眉头逐渐舒展,依稀间,仿佛还能看到这位父亲微微笑了一下。 但那只是一瞬,一瞬之后,鲁阳乡侯便板着脸严肃地说道:“这种事,无需你小儿操心……”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周氏轻轻推了一下,后者不满地责怪道:“他爹,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终日板着脸,不怪两孩子都不愿与你亲近……” 说罢,她也不理睬满脸尴尬的丈夫,揉揉赵虞的头发温柔地说道:“虍儿,只要你们兄弟俩每日都能好好的,家中花些钱财,又有什么打紧呢?……你说那神婆招摇撞骗,其实你爹与为娘也不信,为娘还会认不得我的好虍儿么?……这些呀,只是做给府里的下人们看的,免得他们背地里说三道四,传出些风言风语,这么说你能明白么?” 『原来是为了阻止谣言。』 赵虞这才恍然大悟,他就说眼前这对父母怎么好么好骗,那般轻易就被那名神婆骗地团团转,原来夫妇俩本来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此时,鲁阳乡侯咳嗽一声,摆出一副对儿子耳提面命的架势正色说道:“花些钱财并不算什么,关键在于经此一事,为父希望你能得到教训。你看看你兄长,从六岁起,每日寅时就起身,跟随公孙先生学习学问,而你每日在做些什么?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终日无所事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越来越严厉,那气势,唬地赵虞亦不自觉的低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喘。 尽管他对鲁阳乡侯口中所说的那些顽劣行径其实一无所知。 在旁,周氏见儿子被其父训地不敢抬头,她心疼地劝道:“夫君,虍儿还小,不懂事……” “他已经十岁了,还小?” 赵璟瞪了一眼周氏,严厉地说道:“我十岁的时候,便已肩负起整个府里的生计,伯虎今年也是十岁,早已可以熟读《论语》、《诗经》,你再看看你!” 他口中的伯虎,即是赵虞兄长赵寅的表字。 “都是你娘给你惯的!”说到怒极处,鲁阳乡侯又瞪了一眼周氏,低声骂了一句:“慈母多败儿!” 听到这话,周氏脸上挂不住了,面色顿时沉了下来,狠狠瞪了一眼丈夫。 还别说,方才还色厉目张的鲁阳乡侯,此刻被妻子瞪了一眼,气势竟不由地滞了一下。 “总之,你好好反省反省!” 丢下一句话,鲁阳乡侯拂袖而去。 咬牙切齿般看着丈夫拂袖而去的背影,周氏深吸一口气,再次换上和颜悦色的态度对赵虞说道:“虍儿啊,可莫要在意你父方才的训斥,他对你也是寄托厚望,是故对你才会如此严厉……而你平日里嘛,不是为娘说你,你确实有那么点……那么点顽劣,不过为娘相信,经过这次教训后,我的虍儿会慢慢改好的,对吗?” 听着周氏那一副哄小孩的慈母口吻,赵虞还能说什么呢。 不过说实话,虽然平白无故被鲁阳乡侯训了一顿,但考虑前世他从未经历过来自至亲的训斥,这种感觉其实倒也不错。 毕竟有句话老话说地好,长辈训斥你说明对你还有期待,反之,那才是最糟糕的。 他点点头说道:“娘,我知道爹训斥我是为我好。” “咦?” 周氏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旋即亲昵地将赵虞搂在怀中,用脸磨蹭着赵虞的面颊。 “好虍儿,为娘的好虍儿,你真的变得懂事了。……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与静女稍稍歇歇,过半个时辰,到北宅一起用饭。” 叮嘱罢儿子,周氏带着那两名侍女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赵虞带着静女到府里的北宅用饭,毕竟晚上是正食,全家人都会聚在一起用饭,唯一与以往有所区别的是,从昨日起,静女便坐在周氏身边与赵虞的家人一起用饭。 昨日鲁阳乡侯看到时,也没说什么,显然他也早已知道了妻子的安排。 值得一提的是,当晚赵虞看到父亲时,他惊讶地发现父亲的脖颈处有几条红道道,他好奇的问了句:“爹,你脖子上怎么了?” 听到这话,静女惊异地发现坐在她旁边的周氏嘴角莫名地上扬,但赵虞面前的鲁阳乡侯却似乎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板着脸训斥道:“食不言的道理都不懂么?吃饭,不许说话!” 有如此严厉的父亲,即是全家聚在一起用饭,也很少有什么交流,而赵虞的兄长赵寅更是吃得飞快,胡乱扒了几口饭,就以要回屋看书的借口向父母告辞了。 看着兄长逃也似离去的背影,赵虞心中暗暗打赌,这位兄长吃得那么快,肯定不是为了尽早回屋看书。 谁让兄长赵寅离开时,还给了弟弟赵虞使了一个“我先走了、你好自为之”的眼神呢。 用罢晚饭后,鲁阳乡侯到他的书房去了,倒是周氏留赵虞与静女聊了一会儿,直到戌时前后,才打发赵虞与静女回屋歇息。 值得一提的是,在赵虞与静女准备告辞周氏回屋安睡前,周氏将静女拉到了一旁,小声地叮嘱了静女几句,只说得静女满脸羞红。 尽管赵虞并没有刻意偷听,但还是隐约听到了几句什么“你们还小”、“莫任由那孩子胡来”、“迟早什么什么”之类的话。 赵虞可不愚笨,转念一想就猜到了大概,无言以对之余,心中暗暗想道:还是装作没听到吧。 古时,并没有太多吸引人的东西,寻常人家差不多戌时前后就该入睡了,倒是路过兄长赵寅的屋子时,赵虞看到屋内仍点着烛火,也不知赵寅此刻是否还在挑灯看书。 多半是吧,这位府上的大公子,在学习学问方面确实很努力,给弟弟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 但很可惜,无论是之前的赵虞,还是这会儿的赵虞,都丝毫没有将这位刻苦学习的兄长视为榜样的样子。 这不,瞅了两眼印在窗户上的烛光,赵虞便毫无自觉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准备睡觉。 两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同榻而眠,其实严格来说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但赵虞与静女多多少少还是感觉有些尴尬与羞涩。 赵虞是因为他的心理年纪比较大,而静女,则纯粹是因为早熟——在这个时代,寻常女儿家在这个岁数嫁人的,也绝非罕见。 “少主,您……您先……” 指了指床榻,静女羞红着脸说道,临末还稍稍解释了一下她睡在床榻外侧的理由:方便赵虞夜里使唤她,比如吹灯、关窗什么的。 赵虞也没多想,脱掉外衣便躺到了床榻上。 片刻后,静女吹灭蜡烛,旋即稀稀疏疏地脱掉外衣,爬到了床榻上。 二人,各自裹着一条被褥。 可能是因为尴尬,二人谁也没有说话。 但说实话,赵虞并不觉得两个小家伙同榻而眠能有什么旖旎,相比较在意这个,他更加在意是自己的未来,谁让那个鬼鬼叨叨的神婆并没有真正的能力将他这个‘邪灵’驱逐回原本的世界呢。 而这是否意味着,他只能继续代替这副身躯原本的主人呢? 平心而论,接受这一切也并没有什么不好,你看,有温柔且宠溺他的母亲周氏,有虽然严厉但不乏亲情的父亲鲁阳乡侯赵璟,有虽然平日里缺少交流但还是给弟弟使眼色的兄长赵寅,还有此刻躺在床榻身边的,跟童养媳似的日后的侍妾静女。 与前世孤苦无衣相比,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枕着双手,赵虞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满。 心底仅有几丝的顾虑,或许也仅仅只是纠结于自己终归是外人,担心无法融入这个家吧。 第八章:陌生年代 次日,也就是赵虞来到这个家中的第三日,他辰时左右便醒来了。 待醒来后在床榻上坐起,赵虞便看到床榻的外侧靠近榻尾的那里,有一叠折叠地整整齐齐的被褥,以及另外一叠叠整齐的衣物。 衣物,那是赵虞的,至于被褥…… 微微一愣,旋即他便想到那是静女的被褥。 是的,昨晚他是跟一个十岁左右的小丫头一起睡的,但纯粹就是同榻而眠,没有任何所谓的旖旎。 “已经起来了么?” 小声嘀咕了一句,赵虞看了看屋内,却见屋内四周都瞧不见静女的踪影。 当然,这个举动只是出于他的好奇,他还至于堕落到让静女来伺候他穿衣服。 起床穿好衣服,赵虞打着哈欠走向屋门,旋即他便看到静女站在屋外,微微侧着头自己给自己梳着头发。 此时,那可爱的双丫髻已经被静女解散,柔顺的长发好似瀑布般垂下。 “怎么不在屋里梳啊?” 赵虞打了声招呼。 然而听到身背后的身影,静女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般跳了起来,回过头来脸庞上满是惊吓之色,直到待看清楚身背后说话的乃是赵虞后,她这才用小手拍了拍胸口,带着几丝埋怨释然说道:“吓到奴了,少主。” “抱歉抱歉。” 赵虞随和地表示了歉意,但这反而让静女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不在屋里梳呢?”欣赏着静女不梳发髻的模样,赵虞好奇问道。 “奴怕落下头发,不好打扫。”静女解释道。 说着,她见赵虞看着她未曾梳发髻的模样,小脸微红,握着梳子的双手也有些不知所措。 原本她打算待梳顺头发后,跑到北宅去去拜托几个关系较好的姐姐帮她梳个发髻,却没想到眼前这位小主人这么早就醒来了。 “少主,您起身时怎么不唤奴呢?奴就在这里……不,是奴的过错,下次我应该留在屋内的……” 意识到眼前这位二公子是自己穿好了衣物,静女有些惶恐地说道,她觉得自己没有履行好作为贴身侍女的职责。 见静女满脸自责,赵虞哭笑不得地宽慰道:“多大点事,穿衣我还不会么?” 说着,他指了指静女披在肩上的长发,岔开话题问道:“你能自己给自己梳个发髻么?” “奴哪有那本事,本来奴打算趁少主还未起身,到北宅那边找关系好的几个姐姐,拜托她们帮我梳一个发髻……”静女可爱地吐了吐舌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哦。”赵虞恍然大悟,旋即点头说道:“那,待会我去问候母亲的时候,你去找人帮你梳个发髻吧。” “嗯。”静女甜甜地应了声,旋即好似意识到了什么,随意地将长发盘了一下,连忙说道:“少主,我去给你打水洗漱。” “呃……辛苦你了。” 片刻后,待梳洗完毕,赵虞便领着长发披肩的静女朝北宅走去。 待等他二人来到北宅时,鲁阳乡侯夫人周氏也早已起身,正坐在正屋的堂上喝着茶,在看到赵虞与静女二人后,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虍儿,静女。” “娘(夫人)。” 简单的问候过后,周氏看到静女那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有些好笑地打趣道:“静女,你怎得连头发都不梳,就跟着虍儿过来?这可是很失仪的。” 静女闻言有些羞涩地回答道:“今早起来时,才发现头发乱糟糟的……” “怎得,昨晚翻来覆去睡不着?”周氏故意逗着静女,直到后者被逗得面红耳赤,她这才满意地转头对侍女竹说道:“竹儿,你帮静女去梳个发髻。” “是,夫人。”竹颔首答应,领着静女到偏堂去了。 待二女离开后,赵虞开始施行他此行的目的——他希望能从母亲周氏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有关于这个时代的事。 毕竟迄今为止,他连自己来到了什么国家都不清楚。 至于为何向周氏这位妇道人家询问,原因只有一个,即目前为止,周氏与他最亲近,对他也最宽容。 随后在斟酌了一下用词后,赵虞问周氏道:“娘,鲁阳乡侯这个爵位,是谁赐予爹的呢?” 周氏愣了愣,不解地问道:“我儿为何这么问?” 赵虞解释道:“昨日那神婆称呼爹为乡侯,我问了府上的人,才知道鲁阳乡侯是爹获取的一个爵位,那是谁赐予爹的呢?” “哦。”周氏恍然大悟,搂着儿子笑着解释道:“当然是这个国家的天子呀……” “天子?”赵虞故意问道。 “唔。”周氏点点头解释道:“天子,即上天之子,顺天承命统御凡人……那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世上都要向其效忠,为国家效忠。” “爹也是吗?” “当然了。”周氏笑着说道。 见话题并没有转到自己想问后,赵虞也不气馁,不动声色地再次转移话题:“娘,天子是神人么?他也有名有姓么?” “这个……” 周氏犹豫了一下,毕竟妄议天子已经算是出格的行为了,但为了满足儿子的求知欲,她还是较为谨慎地回答道:“天子,乃是上天赐予君权,他并非凡人,但却也有名有姓,当今的天子乃嬴姓李氏……” 说着,她又故作严肃地吓唬道:“不过我儿可要谨记,与为娘说说就算了,但倘若在外边,可莫要随意提及,这可是犯罪的,会有公差将你抓走。” “哦。” 赵虞故作似懂非懂,但心底则在捉摸着周氏所方才透露的讯息。 天子为嬴姓李氏? 以嬴作为天子姓氏的国家他知道,秦国嘛;而以李作为天子姓氏的国家他也知道,唐嘛! 可嬴姓李氏……那是什么? 从没听说过建立了唐国的李渊、李世民父子是出身嬴姓呀。 怀着诸般不解,赵虞故作懵懂地再次试探母亲道:“娘,我懂了,天子是嬴姓李氏,那么这个国家,就是嬴国或者李国咯?” “呵。” 周氏笑了笑,旋即揉着儿子的头发笑着说道:“错了,咱们所在的国家,叫做晋,既非嬴国、又非李国。” “晋?”赵虞简直惊呆了。 虽然他对历史并不是很精通,但他大致也知道历史上有几个晋国。 一个是周国末年的诸侯国,君主为姬姓晋氏,而后被魏、赵、韩三个臣属势力所瓜分而灭亡; 一个是东汉末年之后的晋国,君主为司马姓,因内忧外患而分裂对峙,直到随后被隋国再次统一。 除此之外,历史中还有几个叫做晋的小国,但据赵虞所知,其君主也并非嬴姓李氏…… 『我到底来到了哪?』 赵虞简直有些茫然了,他忍不住猜测:难道我所在的时代,竟并非是我原本所在的那段历史进程么? 咽了咽唾沫,赵虞缠着母亲道:“娘,你能多给孩儿说说么?孩儿很好奇。” “这……” 周氏想了想说道:“我儿求学好问,想知道这些,为娘肯定会支持你,但为娘对于这一些也并不是很清楚呀……对了,我儿为何不请教公羊先生呢?” “公羊先生?” 赵虞一边在心中惊讶于这个古老的姓氏,一边好奇地问道:“那是谁?” “是府上的东席先生,受你爹托付,教导你们兄弟俩学业……”说着,周氏抬手用手指在赵虞脑门上轻轻点了一点,责怪道:“在这件事上,你真得听你爹的,好好改改,莫要总是贪玩,学一学你兄长,好好学习。多学些本事,日后长大了,终会用得上的……记住了吗?” “孩儿记住了。” 赵虞故作乖巧地应了一声,心中琢磨着待会如何找那位公羊先生询问一番。 一个时辰后,待赵虞与静女在周氏这边用过了早饭,便告辞周氏,回到了二人所居住的东院。 此时,赵虞决定去寻找那位公羊先生。 那位公羊先生,乃是府上的东席,说白了就是鲁阳乡侯赵璟请来教导两个儿子的老师,据母亲周氏所说,目前这位先生就住在东院位于池子北面的一间屋子里——在东院靠池子北面的那一排不相接的屋子中,位于赵虞西侧的,那是他兄长赵寅居住的屋子;而位于赵虞东侧最近的那一间,便是那位公羊先生的居所。 但说起来有些尴尬的是,明明住处更靠近那位公羊先生,但赵虞以往别说很少去请教那位公羊先生,甚至那位公羊先生授课的时候,曾经的赵虞也是能逃就逃。 虽然这些行为并非赵虞所为,但一想到这些,即将准备去拜访那位公羊先生的赵虞,亦感觉有些尴尬。 第九章:公羊先生 大概巳时二刻的时候,赵虞与静女来到了那位公羊先生的住所。 距离不远,就在他屋子的东边隔壁,大概几十步的样子。 没等走近,赵虞便听到屋子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正在诵读:“……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 『孟子?』 赵虞缓缓走到那扇敞开的屋门外,惊讶地看着屋内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单手负背,右手握着一卷书籍诵读着,想来这位老者,便是母亲周氏所说的公羊先生。 而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公羊先生方才所诵读的那篇,与赵虞记忆中的《孟子》某个篇章简直一模一样。 『怎么会这样?』 赵虞心下暗暗惊诧。 而此时,屋内响起一个年轻而稚嫩的声音:“先生,倘若以仁德服人,仍不能使人诚服,又当如何?” 赵虞顺着声音瞧了一眼,便看到有一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正端坐在一张矮桌后,向站在他跟前的那位公羊先生提出了心中的提问。 那正是与赵虞一胎所生、同父同母的兄长,赵寅。 听到赵寅的询问,公羊先生沉思片刻,正色说道:“仁者动之以情,君子晓之以理,小人趋之以利。……若仁德不能使人心服,不妨以名利诱之,无往不利。” 听到这里,赵虞有些惊讶的多打量了那位公羊先生几眼,毕竟这位公羊先生乍一看就感觉是一位饱学之士,而饱学之士一般很少会向教授的对象说得这么……露骨,直指世俗的本质。 忽然,这位公羊先生注意到了站在门褴外的赵虞,在略微一愣后,眼中露出了几许意外,捋着花白的胡须笑道:“呵呵呵,这可真是……稀客。” 他可能觉得赵虞未必能听得出他话中的调侃与讥讽之意,但事实上赵虞听得出来,于是赵虞赶紧小步走入屋内,恭恭敬敬地向这位老者行礼:“公羊先生。” 『……』 见赵虞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礼,口称公羊先生,这位公羊先生眼眸中闪过几丝困惑。 毕竟他受鲁阳乡侯赵璟的托付代为教导这对兄弟俩,这对兄弟俩以往都称呼他为先生,可今日,眼前这位二公子却不知为何多加了一个姓氏,略显疏远。 『哦,对了!这位二公子前两日爬树时受了创伤,失去了以往的记忆。』 公羊先生心中暗暗想道。 “阿弟,你来了。” 此时,赵寅亦早已注意到了弟弟,与弟弟打着招呼,同时也不忘询问弟弟今日的来意,可能在他的印象中,弟弟赵虞一向厌恶学习,近两年很少跑到公羊先生的屋子里来学习。 看着眼前这对容貌相似的兄弟俩,公羊先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对于赵寅、赵虞这对兄弟俩,公羊先生起初并无什么偏见,毕竟鲁阳乡侯赵璟对他格外尊重,只是他教授了一阵子后,鉴于兄弟俩对于学习的态度差别太大,才导致他渐渐更偏重于大公子赵寅。 当然,即便如此,这位公羊先生对待二公子赵虞也不至于产生什么偏见,问题只在于赵虞实在不喜学习,他对此与鲁阳乡侯夫妇说了几句也无法改变,索性就渐渐当赵虞不存在了,只专心教导大公子赵寅。 可没想到,今日这位二公子却罕见地来到了他这边。 想了想,公羊先生捋着胡须问道:“二公子今日前来,是为学业,还是……另有他事?” 听闻此言,赵虞拱手说道:“小子有些事请教先生。” “哦?”公羊先生的眼中闪过几丝惊讶与意外,但他还是点头说道:“请讲。” 见此赵虞便问道:“公羊先生,今日我与母亲闲聊时,说到这个国家的天子,小子对此很感兴趣,奈何母亲对此也不甚了解,便让我来请教先生,不知先生能否告诉我更多?” “……” 公羊先生瞧了几眼赵虞,缓缓点头说道:“当然。乡侯请在下来教导两位公子,在下自当知无不言,尽心为两位公子解惑,不过……” “不过?” 赵虞心中很是意外:难道这位老先生还有什么条件不成? 就在赵虞心中纳闷之际,这位公羊先生道出了原因:“不过二公子想了解的这些,暂时未列入在下的授业之内,恕在下不能耽误大公子的学业而专门为二公子解惑。倘若二公子想要了解的话,在下可以在歇息的时候替二公子解惑……” 一听这话,赵虞便意识到他们兄弟俩在这位老先生心中的分量差别很大,但他对此也能理解,毕竟换做是他,相信也更为喜爱勤奋好学的那个。 “那就多谢公羊先生了。” 道了一声谢,赵虞脸上露出几许犹豫,不知该留在这里,还是转身离开,免得打搅他兄长的学习,毕竟眼前这位公羊先生,对他的态度可谈不上什么亲近。 仿佛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公羊先生主动开口道:“既然二公子今日难得来了,不妨也学些什么,可好?” “呃……好。”赵虞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见此,公羊先生微微点了点头,让赵虞在一旁空着的那张桌案坐下,旋即转身到书柜那边翻找着什么。 趁着老先生转身的机会,赵寅看了一眼站在赵虞背后的静女,小声对弟弟说道:“阿弟,听说娘吩咐静女去照顾你?” “唔。”赵虞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得到赵虞的肯定,赵寅偷偷瞥了一眼安安静静站在不远处的静女,有些羡慕地嘟囔了一句:“臭小子……” 见此,赵虞心中有些好笑。 莫非这位便宜兄长,私底下居然偷偷喜欢静女么?小小年纪的…… 不过他不以为意,毕竟在他看来,这位小兄长对静女充其量也就只有懵懂的好感罢了。 此时,公羊先生已经端着一卷书册转过身来,于是赵寅也不敢再跟弟弟说话,低着头默诵面前书籍上的文章。 “二公子。” 缓缓走到赵虞面前,公羊先生弯下腰将手中的书册摊在赵虞面前的矮桌上,旋即用手指点了点头其中一段,说道:“这一段,请二公子诵与在下。” 赵虞低头看向公羊先生所指的那一段。 那一段文字,大概只有二三十个字的样子,考虑到公羊先生的要求又仅仅只是赵虞诵读,这当然不算是什么为难。 而让赵虞感到吃惊的是,这二三十个文字他都认得——确切地说,他认得的是这种字体,在他的前世,这种字体被称之为楷书。 认得归认得,但由于赵虞前世并不常使用这种字体,因此此刻他辨认起来还是颇感吃力,以至于念出来时断断续续。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泛爱而亲仁。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而在赵虞念诵的期间,公羊先生捋着捋须倾听着,时不时地微微点头。 想来他这是在测试,测试赵虞在失忆之后,是否还记得他曾经教授的这些文字。 而测试的结果,让这位公羊先生满意又不满意。 满意,指的是这位二公子很幸运地并没有遗忘他过去教导的这些文字;至于不满意嘛,大概就是他见赵虞念诵时断断续续的样子,认为这位二公子荒废了学业。 “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此乃圣人之训诫也。” 说罢,公羊先生又看向赵虞,沉着脸说道:“幸哉,在下过去教导二公子这些字,二公子还记得,但恕在下直言,二公子应当所花些精力在这方面,古人云,玩物丧志,二公子作为鲁阳乡侯的次子,理当从小树立远大志向且为此而努力,不宜因贪玩而虚度光阴,以至于大时胸无点墨,叫人看轻。” 平心而论,其实公羊先生并不想对眼前这位二公子劝说太多,因为以往的经历告诉他,这种话多说也是无用,他纯粹就是看在鲁阳乡侯支付给他高额酬金的份上,勉为其难再劝劝眼前这位二公子。 不过让公羊先生稍稍有所安慰的是,至少眼前这位二公子的态度还是颇使他满意的。 “多谢公羊先生教诲,小子记住了。”赵虞恭敬地应道。 也不晓得是不是觉得赵虞还可以造就,亦或是不想愧对鲁阳乡侯赵璟聘用他的重金,尽管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表示不希望赵虞的出现打搅了大公子赵寅的学业,但他这会儿还是在赵虞的身边坐了下来,向赵虞讲解方才让其诵读的那句“圣人训诫”。 这句圣人训诫,出自《论语·学而》篇,记载了孔圣人对弟子的规劝,或者是要求,因此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弟子规。 虽然这句圣人的规劝只有短短二十五个字,但其中却涉及到孝、悌、谨、信、泛爱众、亲仁以及学文这几个儒家崇尚的思想,可以说字字都是精华,也难怪公羊先生单独摘选出来教导府上的这两位公子。 在接下来的时间内,公羊先生再一次详细向赵虞讲述了何谓孝、悌、谨、信等几个儒家思想,而在此期间,赵寅与静女亦在旁仔细倾听着。 第十章:陌生年代(二) 短短二十几个字的弟子规,公羊先生将其掰开、揉碎,以最通俗的方式教授于赵寅、赵虞二人,甚至还加以典故,别说赵寅、赵虞二人,就连静女亦是听得明明白白。 半个时辰后,待等这位公羊先生停下来歇气时,颇有眼力的静女当即将早已提前倒满的茶水捧到了这位老先生面前,恭恭敬敬地唤一声:“公羊先生请用茶。” 清了清略有些沙哑的嗓子,公羊先生朝着静女点了点头,俨然对静女充满了好感。 “呋。” 一口温茶下肚,公羊先生徐徐吐了口气。 此时,他这才转头看向赵虞,待略一思量后问道:“适才,二公子说对本国历代感兴趣?” “是的,先生。” 赵虞顿时来了精神,点点头说道:“先生,我知道我等所在的这个国家国号叫做‘晋’,天子为嬴姓李氏,这些我母亲都已经告诉过我了……小子所好奇的是,我晋国是这世上唯一的国家么?” 公羊先生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赵虞,似乎是觉得赵虞的问法有点奇怪。 但他并不是太在意,捋了捋胡须后解释道:“我大晋,只能说唯一的中原之国、开化之国,然在我大晋的四邻,却仍有些蛮夷,这些蛮夷有的还效仿中原建立城邦。”说到这里,他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淡然而轻蔑地又嘲讽道:“不过,那些蛮夷不奉王道、不行教化,与野人无异,虽一时为国家祸害,但终不能长久也,纵使效仿中原建立城邦,亦不过是沐猴而冠,徒惹人耻笑。” 文人最看不起没文化的,赵虞并不意外于公羊先生对那些外族的偏见,他故作好奇地问道:“先生所说蛮夷,不知有哪些呢?” 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公羊先生,老先生捋着胡须想了半天,最终含糊地说道:“中原对于蛮夷,历来并无区分过细,彼在东,则呼之以东夷;在西,则为西蛮。……以此类推。” 一听这话,赵虞便知道这位公羊先生对此也并不很清楚,心中难免有些失望。 他想了想又问道:“先生,在您所说的我中原这片土地上,咱晋国是千百年来唯一的国家么?还是说,在此之前还有别的国家?” 公羊先生颇感奇怪地瞅了一眼赵虞,似乎有些困惑于赵虞提出如此具有针对性的疑问,但还是解惑道:“那倒并非,在我中原,曾经亦出现过其他的王朝,比如夏、商、周、秦、汉……” 『……』 赵虞听得双目发亮,垂于袖外的双手亦不自觉地稍稍攥了攥拳,因为他发现公羊先生所讲述的这些朝代顺序,与他记忆中的朝代顺序极为吻合。 他忍不住问道:“那我晋国之前,又是什么国家呢?” 然而这个问题,却又再次难住了公羊先生。 “这个嘛……”老先生手捋胡须,双眉紧皱,思索了半晌最终却摇摇头说道:“此事,老夫亦不敢断言。” “为何?”赵虞一脸错愕。 公羊先生遂解释道:“相传汉国末年,中原势弱而外邦异族壮大,四方异族长驱直入,祸乱中原,致使我中原处于数百年之混乱,直到李氏驱逐诸夷,建立晋国,我中原方得太平……” 听到公羊先生的讲述,赵虞微微张着嘴,几乎难以掩饰心中的震撼。 通过公羊先生的讲述,赵虞逐渐意识到他所在这个时代,明显有区别于他前世所在的那段历史进程,在他前世,中原受到外族为祸最严重的时期乃是司马氏所建立的晋国处于末期之时,当时有五胡乱华之祸,致使中原惨遭劫难,而后经历了数百年的对峙与动荡,才有杨氏建立隋国、统一天下,继而彻底终止了这场浩劫。 但在这边,终止这场浩劫的似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嬴姓李氏,而李氏在驱逐外夷、统一天下后,又建立了一个让赵虞完全陌生的国家,即晋国。 不可否认,在赵虞的记忆中,汉朝之后确实是晋朝,但他从未听说过汉晋之间发生过外族入寇中原长达数百年的惨剧呀,更何况,建立这个晋国的王室,也并非窃取了曹魏权势的司马氏,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李氏。 基于这一点,赵虞实在搞不懂自己究竟身处于哪个年代。 想来想去,赵虞最终只能无奈接受事实:他所在的这个世界,有区别于他前世所在的历史进程,或许是一个平行世界,只因为在历史的演变中,某个或某些个细微的偏差导致历史的进程发生了偏移。 原以为只是来到了古代,却不曾想竟然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古代,这个发现让赵虞震惊之余,亦滋生了诸般的迷茫与烦恼,以至于下午公羊先生继续授课时,仍未摆脱震惊的他显得魂不守舍。 晚上,当赵虞与静女在北宅用饭的时候,母亲周氏得知赵虞今日老老实实地在公羊先生那边学习,故意将此事在鲁阳乡侯面前提及,显然有意让鲁阳乡侯夸夸幼子。 当时鲁阳乡侯正在喝汤,听到后一边用布抹了抹嘴,一边淡淡扫了一眼赵虞,旋即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能坚持下来再说吧。” 虽说反应冷淡,但周氏还是能从丈夫眼中看到几许欣慰之色。 晚饭过后,兄长赵寅与父亲鲁阳乡侯相继离去,周氏有意将小儿子赵虞留了下来。 她揉着小儿子的头发宽慰道:“虍儿呀,莫要沮丧,方才用饭时,别看你爹神色冷淡,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得知你学好了,他尽管嘴上不说,可背地里不知有多高兴呢。” 赵虞点点头作为回应。 其实他并不是因为鲁阳乡侯的冷淡反应而沮丧,他只是因为公羊先生所讲述的那些感到迷茫与恐慌而已,毕竟他已意识到,他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前世的时空,所谓某些先知先觉的优势都不存在,这让赵虞忽然想到了前世独自一人远赴大城市闯荡的那种孤独与恐慌——而眼下,这份情感来得尤为强烈。 唯一值得藉慰的,恐怕就只有家人对他的亲情,尤其是周氏对他的宠溺。 这不,似乎是注意到了幼子的不对劲,周氏关切地伸手摸摸赵虞的额头,问道:“我儿怎么了,面色不太好……” “没事,娘,孩儿只是有些倦了,毕竟今日在公羊先生那边学了一整日呢。” 听到幼子的解释,周氏的脸上褪去了担忧之色,笑着揶揄道:“才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你兄长可是日日如此。” 说着,她感觉察觉到了什么,凑近儿子微微嗅了嗅,旋即皱着眉头表情古怪地问道:“我儿几日未曾沐浴了?” 听到这话,赵虞也是愣了一愣,有些尴尬地摆脱了母亲的搂抱,低头嗅了嗅,旋即脸上泛起几许尴尬之色。 虽说他倒是闻不出身上有什么奇怪的气味,但仔细想想,从他前日来到这个家起,他确实没有洗过澡。 注意到儿子脸上的尴尬之色,周氏笑了笑,催促道:“快去洗洗吧,然后好好睡一觉。静女,伺候虍儿沐身。” “是,夫人。”静女脸庞微红地应道。 约一刻辰后,赵虞与静女回到了东院的屋子,旋即静女吩咐东院的两名仆从将一只足足半个人高的沐桶搬到了赵虞的屋内,又吩咐人在沐桶内倒满热水。 待做好一切准备后,她揣着羞涩对坐在榻旁发呆的赵虞说道:“少主,奴伺候您沐浴……” 赵虞本在想着心事,被静女这句话所惊醒,继而脸上露出几许尴尬与不适。 说实话,母亲指定静女日后作为他的侍妾,其实赵虞倒并不排斥。 毕竟是母亲白给的妹子,而且静女还长得那么可爱,但归根到底岁数还是小了点吧?他又不是变态。 “这个……我自己来吧,静女。” 见静女伸手准备替自己宽衣,赵虞抓住她的手,有些尴尬地阻止。 有句说句,静女的手确实挺嫩的,毕竟岁数摆在那里。 顺便一提,赵虞原以为静女尚在懵懂的岁数里,但当看到被他抓住手后羞地满脸通红的静女后,他忽然意识到,这个时代的小女孩,或许要比他想象地早熟地多,尤其是像静女这类,被周氏当养媳培养的。 “咳。” 轻咳一声,赵虞放开了抓着静女的话,故作平静地吩咐道:“沐浴的事,我自己来就行了,静女,你替我找一身更换的衣服吧。” “这……是,少主。” 静女低着头应道,待她转身时,赵虞隐约有听到如释重负般的吐气声。 显然,这个岁数的小女孩,早已经懂得害羞了。 趁着静女在箱柜中替自己寻找衣服的空档,赵虞抓紧时间脱掉衣服,将整个身体泡到了沐桶中。 他背靠着沐桶的桶壁,思索着将来的事。 此刻他心中最大的恐慌与不安,源于对这个时代的无知与陌生,好在这个家中的亲情氛围,稍稍其冲淡了几分。 『将来会怎么样呢?』 躺在沐桶中,赵虞闭着眼睛想道。 第十一章:难民? 次日,刚过辰时,赵虞从睡梦中幽幽转醒。 待等他在睁开眼睛,徐徐从床上坐起,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床榻便传来了静女甜脆的问候声:“少主,您醒了?” 这冷不防的一声问候,打断了赵虞下意识伸懒腰的动作,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他下意识转头,却见静女正坐在内室木桌旁的小凳子上 似乎静女也意识到她突兀的问候惊吓到了眼前的小主人,此刻正用双手捂着嘴,用一双明亮的眸子可怜兮兮地看着赵虞,似乎是害怕遭到责骂。 说真格的,刚睡醒就被吓一跳,纵使是好脾气的人也难免有火气,但此刻赵虞瞅着静女那畏惧的可爱模样,他也不忍心指责什么,遂微笑着应了一句:“啊,醒了。静女,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呢?” 见少主没有责骂,静女方才还带着恐惧的双眸顿时弯成了月牙状,她认真地解释道:“等少主醒来呀。昨日少主醒来时,静女却在忙着自己的事,未能伺候少主起身,这是奴的失职,是故今日奴早早就起身做完了所有事,随后在这里等着少主醒来……少主您看,今日奴已经找北院的姐姐编好发髻了。” 听到这一番贴心话,赵虞纵使此刻仍有些火气也烟消云散了。 “少主,今日便由静女伺候你起身吧。” “……哦。” 看着静女那认真的模样,仿佛双眸都在闪着光彩,赵虞着实不好拒绝,享受了一次衣来伸手的滋味。 还别说,感觉相当不错。 在静女的伺候下穿好衣服,然后用静女打来的水洗漱了一番,赵虞便照旧带着静女前往北宅。 每日清晨,待梳洗完毕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向父母问安,祈盼父母身体安泰,这是当代的孝道之一,也是赵虞与其兄长每日要做的第一件事。 既然是向父母问安,那么其中有鲁阳乡侯,不过这段时间鲁阳乡侯很忙,每日天蒙蒙时就不知为了什么时候离开了乡侯府,别说此刻还在睡梦中的赵虞,就连赵虞的兄长赵寅,也不一定每日都能见到父亲。 与静女一起到了北宅,与母亲周氏一同用罢的早饭,周氏便隐晦地询问儿子:“虍儿,你今日有何打算?可曾想过继续在公羊先生那边听课呢?” 尽管是隐晦的询问,但赵虞还是能够听得出,这位母亲终归还是希望他到公羊先生那边多学学。 『好吧,反正暂时也找不到其他事做。』 想了想,赵虞最终还是决定暂时做个听话的儿子。 七月二十五日,即赵虞来到这个家中的第四日,他再次来到了公羊先生的屋子。 连接两日前来听课,尽管来得迟了些,但仍让公羊先生感到十分意外,说教时的口吻也有明显的改善。 话说回来,尽管这位公羊先生授业很仔细,但他所教导的东西,说实话赵虞并不是很感兴趣。 或者说,此刻他的内心尚未平静下来,无法真正耐下心去听先生讲解那些儒家经意。 他之所以勉强自己呆在这里,除了暂时还没想到事情做以外,无非就是不想让周氏感到失望罢了。 当然,还有那位终日板着脸看似严父的父亲,鲁阳乡侯。 他很重视这份窃来的亲情。 然而没过三日,赵虞就感觉没劲了。 这里所说的没劲,并非全然是指公羊先生教授的儒家学术,而是指公羊先生对待他们兄弟俩的差别教育。 公羊先生对兄弟俩的授业,主要是以儒家思想为主,尤其强调敬爱父母、尊敬师长、兄谦弟恭这方面的品德教育。 当然,这没什么,关键在于公羊先生时不时有意无意提起“长幼有序”、“嫡承父业”,这让赵虞隐隐有种错觉,仿佛这些道理公羊先生是故意教导他的。 赵虞自然不傻,联想到母亲周氏对他的偏爱,以及前几日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他已逐渐摸到了几分。 说白了无非就是三个字:继承权。 天地可鉴,赵虞从未想过要跟旁边那个书呆子似的便宜兄长抢夺什么家产,毕竟他前世就不曾得到过那些,因此这一世纵使作为次子无权继承家财,他也毫不在意,虽然至今都不清楚他鲁阳乡侯府上到底有多少钱,但公羊先生时不时地就用这些大道理来诱导他,赵虞难免也会觉得挺烦的。 虽然他可以理解公羊先生——毕竟从公羊先生的角度出发,他收了鲁阳乡侯的束脩、酬礼,负责教导东家两位公子,理当要肩负起教导两位公子品德,免得日后兄弟阋墙,但理解归理解,公羊先生的差别待遇,还是让赵虞感到不舒服。 因此在七月二十八日这一天,当赵虞与静女从北宅回到东院时,赵虞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枕着双手躺在床榻的边沿,绝口不提去公羊先生那屋的事。 见此,静女不解问道:“少主今日不去公羊先生那屋么?” “不去了。”赵虞随口回答道。 一听这话,静女不知为何有些着急,连说话都略有些结巴:“为、为何啊,少主?” “没意思。” 赵虞闭着眼睛回答道。 显然静女并不明白赵虞那句“没意思”的真正含义,闻言着急地劝说道:“少主,托您的福,静女这几日亦能跟着两位兄弟一同聆听公羊先生的授业,奴以为,公羊先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少主如果能好好听讲,一定能学到许多了不得的本事。况且,这几日得知少主安安心心在公羊先生这边听课,乡侯与夫人亦颇为欣慰……” 说到最后,她越说越慌。 或许她是觉得,眼前这位少主倘若再一次“学坏”了,她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这让她急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见此,赵虞只好宽慰道:“静女,我只是想歇歇。……你知道我现如今对家中的一切都很陌生,我想了解一下,不如你带着我在府内府外走走逛逛……至于公羊先生那边的授课,过几日再去吧。” “真、真的么?” 得知赵虞只是想歇两日了解一下这个家,过几日便会回到公羊先生的课堂,静女揪起的心这才稍稍放松。 “当然。” 赵虞故作信誓旦旦。 然而在他内心嘛,这“过几日”,指不定就是什么时候了。 毕竟在他看来,在明知公羊先生更看重他便宜兄长赵寅,且对他赵虞的授业带有特殊针对性的情况下,他认为确实没必要硬凑上去。 与其让他强行扭转自己的兴趣去迎合那位公羊先生,赵虞觉得还不如做点他感兴趣的事,或者为这个家做点什么。 当然,首先他目前还只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有些事不好做得太出格,免得府里上下又平生什么风言风语。 风言风语其实赵虞并不担心,他担心的,只是这些风言风语是否会影响鲁阳乡侯夫妇对他的看法与态度,仅此而已。 当日,赵虞就在静女的带领下,在鲁阳乡侯府上逛了逛。 鲁阳乡侯府,这座府邸的院落大致可分为前、后、西、东四个部分。 据静女介绍,前院基本上是府上的仆从、护卫以及其家眷居住,这些人基本上只听从鲁阳乡侯夫妇的吩咐;东院是兄弟俩的住处,居住在这边的仆从与护卫,基本上都是照顾兄弟俩的。 后院,也就是北宅,那是鲁阳乡侯与夫人周氏的住处,包括一些伺候夫妇的侍女;最后剩下的西院,基本上是空置的,只作为宾客留宿使用。 而在前院与后院之间,则有一座颇为讲究的殿楼,这里是府上的重中之重,鲁阳赵氏历代祖宗牌位供奉在东侧,府里的库房设置在西侧,而鲁阳乡侯以往宴请宾客,则是在殿楼的正堂,总而言之,这里是闲人免入的禁区,每日有不少府上的卫士在这边巡逻。 乍一看,似乎这鲁阳乡侯府还算是蛮有钱的,不比赵虞印象中一些世家差。 确实值得称赞一句,到底是乡侯府! 闲逛之余,免不了会碰到府上的仆从与护卫,其中有些人在看到赵虞时,仍难免会在背地里指指点点,小声议论一番。 看样子,前几日那位神婆,并未能彻底停息府内对赵虞的私议。 对于这些,静女感到十分气愤,气呼呼地鼓着脸,若非赵虞拦着,说不定真会冲过去与那些人理论。 不过赵虞对此倒不在意,毕竟那些人虽然是府上的仆从或护卫,但与他素无交涉,他当然不会去在意对方的看法。 他真正在意的对象,也就只有那么几人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在逛了一圈后,静女还曾患得患失地询问赵虞,询问赵虞可曾想起什么。 这个可爱的小丫头,注定要失望了。 临近黄昏时,赵虞与静女来到北宅,准备一家人用饭。 在用饭前,周氏偷偷将幼子赵虞召到跟前,温柔地问道:“虍儿,为娘听说你今日不曾到公羊先生那屋去学习,为何呀?” 赵虞本就不是在背后说闲话的人,闻言故作不好意思地说道:“娘,孩儿以为自己能静下心来向公羊先生请教学问,不曾想,孩儿还是高估自己了……” 这一番话说辞,再加上赵虞那挠头的举动,逗得周氏忍俊不禁,她宠溺地用手指点了点赵虞的额头,笑着说道:“你这孩子,这才几日呀,旧性子就又犯了……” 赵虞不好意思地说道:“娘,不是孩儿说,公羊先生那边,确实闷了些……” “你这孩子。” 周氏苦笑不得地摇了摇头,旋即问道:“那你想做什么呢?” 赵虞想了想说道:“唔,娘,孩儿想学习骑马,然后骑着马到府外去逛逛……听静女说,咱家往西南二十余里便是县城,孩儿也想去县城见识一下。” “这个……” 出乎赵虞的意料,周氏在听到这番后微微皱起了眉头。 “娘,怎么了?” 只见周氏思量了一番,微皱着眉头对赵虞说道:“我儿想学骑术,为娘自然允许,但府外……最近不安稳。” “不安稳?” “唔。”周氏点点头说道:“近两个月,有许多从他方逃难而来的流民来到我鲁阳县,其中有些人……唉,鲁阳县的县令,还有你爹,正为这件事而头疼呢。” 听到这话,赵虞忽然愣了愣。 此时他方才想起静女曾经提过,说近几年鲁阳县以及周边普遍经历干旱…… 第十二章:难民!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赵虞枕着双手躺在床榻的边沿,思索着母亲周氏所说的难民问题。 自前几日来到这个家后,他所见到的都是这座鲁阳乡侯府内的情况,却从来不曾想过,原来在这座府邸外,世道并不是那么太平。 不知过了多久,赵虞轻声问道:“静女,我娘所说的难民,闹得很严重么?” 在旁,静女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把凳子上,由于周氏已经允许赵虞可以歇几日再去公羊先生那屋,因而她倒也不再催促或劝说。 直到听到赵虞的询问,静女这才摇摇头解释道:“少主,奴也有许久不曾出府了,不清楚府外的情况。……要不奴找在府门值守的人问问此事?” 听到这话,赵虞脸上露出几许惊诧:“你是说,府门外就有难民?” “有一些的。”静女点点头说道:“前些日子,在夫人还未派奴前来伺候之前,奴碰巧听到府内的大管事向夫人禀告,说有些难民聚在咱乡侯府外,祈求咱乡侯府施舍一些吃食……” “哦。” 赵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旋即翻身下了床榻:“走,去前门看看。” “这……少主,等等奴……” 片刻之后,赵虞便带着静女来到了前院。 期间,有碰到府内的仆从与护卫,这些人好奇地看着府上的二公子快步向正门而去,但倒也没有上前搭话。 径直来到府邸的正门,赵虞此时便看到正门紧闭,从旁有四名腰跨利剑、身穿皮甲的卫士在那边闲聊着什么。 『这么严重么?连府门都关上了?』 赵虞惊讶地想到,因为在他的印象中,一般大户人家是不会在白天紧闭正门的——这大概是有什么说法。 注意到赵虞与静女向自己走来,那四名原本正在闲聊的卫士立刻停止了说话,纷纷面带困惑地向赵虞二人看来。 其中有一名目测三四十岁的护卫朝赵虞走近几步,旋即拱手抱拳,率先行礼:“二公子。” 继此人之后,其余三名护卫亦纷纷抱拳行礼:“二公子。” 赵虞也很意外于这些护卫都认得自己,不过这就好办了,他朝着那四名卫士点了点头,亦学着他们抱拳行礼作为回应。 “几位辛苦了。” “……”那四名卫士见此,明显感觉有些惊奇。 此时,那名目测三四十岁的护卫困惑问道:“二公子,您这是……二公子来这边有什么事么?” 赵虞并没有立刻道明来意,而是拱手问道:“这位大叔怎么称呼?” 听到赵虞这话,那名三四十岁的护卫微微一愣,旋即脸上露出几许惶恐之色,连忙拱手说道:“在下可当不起二公子这般称呼,在下张应,二公子叫在下张应即可。” 旋即,在邓应的示意下,其余三名卫士亦纷纷向赵虞抱拳,自报姓名。 牛继、郑罗、石觉,这便是其余三名卫士的姓名。 互通姓名之后,气氛融洽许多,此时赵虞指了指紧闭的正门,问张应道:“张大叔,我想知道,为何白昼里将正门紧闭?” “二公子叫在下张应即可。” 说着,张应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正门,旋即对赵虞解释道:“回禀二公子,这是张卫长的命令。” 『张卫长?』 赵虞小声附耳询问静女:“那是谁?” 温热的呼吸,弄得静女耳朵有些发痒,她忍着羞涩,附耳对赵虞解释道:“少主,府上的卫长姓张名纯,此人深得乡侯器重,统辖府内的众多卫士……” “哦。” 赵虞了然地点点头,旋即又问那几名卫士道:“原来是张卫长的命令……不过,为何要紧闭正门呢?” “这个……” 张应脸上流露出几许迟疑,似乎在犹豫是否需要透露给眼前这位二公子。 见此,赵虞又补充了几句:“莫是因为难民的关系么?” 听到这话,张应绷紧的脸庞稍稍放松,他惊讶地问道:“二公子知道此事?” 赵虞点了点头:“今日听母亲提过。……是故我来前门问问情况。” “哦。” 一听到周氏,张应也不再隐瞒,如实告诉赵虞道:“正如二公子所言,张卫长下令关闭府门,正是唯恐那些难民冲击府内……” “冲击府内?”赵虞微微睁大双目,面露惊讶之色。 话音刚落,从旁有最年轻的卫士郑罗小声嘀咕:“活不下去之人,什么做不出来?” 听到这话,张应回头瞪了一眼郑罗,年轻的卫士遂不说话了。 然而此时赵虞已经听到了这话,惊奇地问道:“那些难民竟会冲击府邸么?” 张应会错了意,以为是赵虞害怕,连忙安慰道:“二公子莫惊,这只是张卫长谨慎起见,那些难民岂有这个胆量敢冲撞咱乡侯府?二公子请放心,即便有人胆敢如此,我等亦会立刻将其……” 他抬起手,下意识地要做一个下劈的动作,但在看了一眼赵虞后,他半途将手收回,嘴里亦改了口:“将其抓捕。” 『……』 看了张应两秒,赵虞识趣地没有细究,岔开话题问道:“此刻府外,可还有难民在么?” 张应回答道:“有七成往县城方向去了,但还是有些人聚在府外。” “能开门让我看看么?”赵虞问道。 “这个……” 张应犹豫了一下,劝说道:“二公子,恕在下直言,这些难民可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些从他乡逃难而来的人……”说着,他看了一眼赵虞,又补充道:“这些人大多又脏又臭,其中有些甚至心肠还不干净……” “张大叔,拜托了。”赵虞拱了拱手。 “……” 张应眼中闪过几许为难之色,足足迟疑了两个呼吸后,他这才点头说道:“既然二公子执意……那好吧,不过,请二公子千万不可靠近那些人。” 说着,他朝着其余三名卫士点了点头,下一刻,其余三名卫士合力抱下了门栓,将府门开启了一线。 见此,赵虞便走上前几步,从开启一线的正门中往外瞧。 此时他方才看到,距他乡侯府正门约二十几步外,有许许多多衣衫褴褛的难民,这些人有的在府外的空地上用衣物与树枝搭建了一个棚子,有的则披着衣物坐在地上,还有一部分则干脆躺在地上——许久赵虞都不见其动弹一下,也不晓得是否还活着。 鉴于角度问题,赵虞并不能看到所有的难民,他只能大致估测,估测出府外的难民怕是有二三百人之多,其中大多亦老弱妇孺为主,瞧不见有多少身强力壮的。 但远观这些难民的气色,或者说是这些难民的氛围,赵虞感觉死气沉沉,就仿佛是一些行将就木的将死之人,几无生气可言。 等等,照这么看,似乎难民的问题也并不算严重? 他想了想问张应道:“张大叔,据我所言,府外的难民约二三百人,如果难民的数量只有这些的话,府里稍微给予一些吃食,救济一下,应该也不要紧吧?” 听到这话,在旁的张应多看了赵虞几眼,旋即苦笑着说道:“二公子仁慈,但这些难民,仅仅只是百中之一而已。……咱乡侯府这边,府内只发过一次吃食,短短几日而已,那是夫人命令的,与二公子一样,夫人亦可怜这些难民,下令府内取出一些吃食给予难民,没想到在短短几日内难民蜂拥而至,转眼就增涨至千余人,张卫长唯恐出事,请乡侯劝阻了夫人,不再发放吃食,才杜绝了更多的难民涌向这边……”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正如张卫长所言,当时停止发放吃食后,府外的难民神情激愤,或有人叫嚣着要冲击府内,甚至带头教唆其余难民,张卫长见此,便带领府内卫士杀……呃,抓捕了其中几人,这才将这股难民当时的气焰压制下去。” 『……』 赵虞若有所思地转头看了一眼名叫郑罗的年轻卫士,终于明白这位年轻卫士方才为何会说那样的话,原来是已经有过先例。 可能是注意到了赵虞的举动,张应压低声音劝说赵虞道:“二公子无需可怜这些难民,我大晋原本就明文禁止乡民擅自逃迁,这些难民因各自乡里闹了天灾,不遵官府的禁止,远赴他乡逃难,原本就已触犯了国法,更别说其中有些人为了得到食物还会不择手段……就像夫人那回,明明夫人起初是善意,可待咱乡侯府停止发放吃食后,这些人竟视咱们为仇寇,甚至叫嚣要杀入乡侯府抢夺粮食,简直混账!……死有余辜!” 『升米恩、斗米仇啊……』 赵虞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咱乡侯府这边还算好。” 从旁,叫做牛继的护卫补充道:“咱乡侯府在周边的田地,包括田地一带的几座谷仓,这些日子频繁遭到难民的偷窃、甚至是抢掠,有大量的难民围聚在那里,逼得咱们派了不少人去看守……有些时候这些难民的行径,简直与恶寇无异!” 赵虞越听眉头越发皱起:“县城……我是说咱鲁阳县的县令,他不管么?” “管不了那么多人啊。” 张应摇头说道:“前两日,张卫长护送乡侯从县城返回府内,当时我与他说过几句,据张卫长所言,此刻围聚在县城城外的难民,已有四五千人之多,二公子不知,县城这几年总共也只有三千户人,这一下子就多了将近一千户,而且还是张着嘴等着吃食的,县城如何负担地起?更别说还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向咱鲁阳县……” 长吐一口气,张应摇摇头说道:“是故,县城那边只能将这股难民拦在城外,不管其死活。” 赵虞听得一愣,有些惊愕地问道:“县城不放粮?” 张应徐徐吐了口气。 “不放!” “……” 赵虞张了张嘴,神色复杂地看向府外,此时他见到有一名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婴儿,手中牵着一个几岁大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奔向府门这边,满脸哀求之色。 “恳求你们……求求你们……” “关门。” 张应平静地吩咐道。 第十三章:父子交流 “砰!” 鲁阳乡侯府的正门,轰然关闭。 看着牛继、郑罗两名护卫将粗大的门栓挂上,赵虞心情复杂。 方才,尽管只是稍稍一瞥,但他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看到了其脸上的哀求之色,同时,他也看到了被那妇人牵着手的、年仅几岁大的孩子,清清楚楚看到了其脸上的惊恐与哀求。 然而在那名妇人奔至府门处之前,张应却一脸平静地,或者说冷漠地,下令关上了正门。 “砰。” “砰砰。” 府门外,传来了无规律的拍门声,赵虞知道肯定是那名妇人,因为他听到了声音:“求求你们,请开门,我的儿……贱妇这几日粒米未进,已无奶水喂养幼子,他……门内的老爷请发发慈悲,最起码能让贱妇的两个孩子活命……贱妇愿意让他们在府里为奴为婢,只求能让他们活命就好……” 话语间,伴随着婴孩与孩童的哭声。 “……” 赵虞转头看看张应,嘴唇微动。 张应显然是看穿了赵虞的想法,见此摇了摇头说道:“夫人的例子摆在前面,只要府里收容一人,给了他们活命的生机,后续便有源源不断的人祈求收容,咱们若不收容,再次断了这些人的生机,这些人便会视咱们如仇寇……二公子与夫人一般,有着一副慈悲的心肠,但,用在这时候或许反而会给咱们乡侯府带来灾祸。” 此时,那名妇人仍在府外绝望地拍着门,祈求着。 忽然,赵虞感觉到有人轻轻抓住了自己的手,他转头一看,这才发现正是静女。 只见静女此刻面色发白,小脸上满是惊恐,低着头抓住了赵虞的手,仿佛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怎么了?害怕?” 赵虞用被静女拉住的那只手的拇指,轻轻磨蹭了一下静女的手背,不解地问道。 但换来的,却是静女更加用力的紧攥。 很显然,她因为什么事而害怕,害怕到了极致。 张应亦注意到了静女的惊恐,宽慰了两句见没什么效果,便对赵虞说道:“二公子,不如您与静女先回屋歇歇?” 说着,他见赵虞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正门,遂又说道:“无妨,只要我等不理会,那妇人自自然会放弃……” 『真的吗?』 赵虞看了一眼张应,并不是很相信后者的说辞。 但话说回来,他确实也没什么好办法。 因为他母亲周氏的例子摆在前面,虽然他确实可以以二公子的名义命令张应将那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放进府内,但后果却十分严重,后续会有源源不断的难民祈求乡侯府收容,倘若到时候乡侯府不收容他们,就会引起那些难民的愤怒,甚至做出一些对乡侯府不利的激进行为。 除非他乡侯府有能力救济、收容所有的难民,但问题是这件事连县城都办不到,更何况是他乡侯府呢? 默默地点了点头,赵虞拉着静女离开了正门处。 此刻他身后,在那扇正门的外头,那名妇人正在苦苦哀求着,听得赵虞颇不是滋味。 长长吐了口气,赵虞将注意力转向身后的静女:“怎么了,静女?” 出乎赵虞的意料,以往对他千依百顺的静女,此刻低着头没有回话,他微微弯了弯脖子去看静女,却见静女低垂的脸上仍苍白一片,几无血色。 见四下无人,赵虞首次轻轻抱了抱静女,用温和的语气询问道:“怎么了,静女?” 在赵虞的两度询问下,静女终于有了反应,只见她仍死死攥着赵虞的左手,用另一只手回抱赵虞,将头埋在赵虞的肩窝,语气颤抖地说道:“奴……奴只是忽然想到,倘若当时没有夫人收留,奴与阿弟,或许也会像此刻府外的那些人那样,被拒之门外,无处可归……” “怎么会呢?别乱想。” 赵虞轻轻拍了拍静女的后背,无声地安抚着她。 回到自己的屋子后,赵虞见静女的心情差不多也平静下来了,故意逗她道:“静女,还不放手么?我的手都被攥地快没知觉了。” 静女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仍死死攥着赵虞的左手,连忙放开。 赵虞故意在静女面前甩了甩左手,逗她道:“静女,看不出来你力气其实挺大的啊,抓地我挺疼的……” “少主。” 静女又羞又臊,咬着嘴唇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中带着几分羞恼般的埋怨:“您再取笑奴,奴就……就……” 想了半天,她也没想出如何“威胁”赵虞,闷闷地闭了嘴。 那可爱的模样,让赵虞忍不住在她头上胡乱揉了几下。 “呀。”静女小声尖叫一声,抱着头退后两步,不敢违抗赵虞的她,只好可怜兮兮地哀求:“少主,不要欺负奴……” 见静女差不多已经恢复过来,赵虞哈哈一笑,枕着双手在床榻的边沿躺了下来。 此刻的他,脑海中不禁再次浮现方才那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 他知道,似那样的妇孺,在那些难民潮中恐怕并不是唯一,此刻在他与静女玩闹之际,说不定就有许许多多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孩童正饱受饥寒,在恐惧与不安中静待最终绝望的降临。 赵虞并不认为他来到这个时代是肩负有什么使命,但今日看到那些难民,尤其是看到那名无助的妇人,他不由想道:或许我可以做点什么? 当然,凭他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又能做什么呢?他想做点什么,归根到底还得得到他爹鲁阳乡侯的支持。 当日,赵虞在自己屋内思考了一整日,直到傍晚用饭,才带着静女一同前往北宅。 一如既往,在父亲鲁阳乡侯的威慑力下,一家人安安静静地用完了晚饭。 而待鲁阳乡侯准备离开时,赵虞忽然说道:“爹,孩儿有些事想请教您。” “……” 正准备离开的鲁阳乡侯闻言一愣,转头看向周氏,却见周氏一脸惊讶地摇了摇头,向丈夫表示并非出自她的示意。 上下打量了几眼赵虞,鲁阳乡侯平静问道:“几句话能说完么?” “不能。”赵虞摇了摇头。 “到我书房来。” “是。” 父与子的交流,静女识趣地没有跟随,只有赵虞跟在鲁阳乡侯身后,一前一后走向鲁阳乡侯的书房。 途中,也没有什么交流。 片刻后,鲁阳乡侯便领着赵虞来到了自己的书房。 吩咐在书房内打扫的仆从奉上一杯茶,鲁阳乡侯在桌案后坐了下来,只见他随手拿过桌案上一本厚厚的簿子,一边翻阅一边随口说道:“说吧。” 看得出来,鲁阳乡侯并不是很在意儿子所谓的“请教”,或许在他看来,幼子赵虞还太年幼,没必要太过于上心。 当然,出于尊重儿子,鲁阳乡侯也没有直接回绝与儿子的交流。 如果儿子没什么重要的事,那就随便应付一下,他大概是这么想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赵虞很认真地说道:“爹,孩儿想与您谈谈难民的问题。” 一听到“难民”二字,鲁阳乡侯的视线立刻中案上的那本厚簿子转移到了书桌前的儿子身上,他狐疑地问道:“什么难民?你怎么会知道?” 见此,赵虞如实说道:“是娘说的。……今早孩儿与娘说,想学习骑术,到周边以及县城看逛逛……” 鲁阳乡侯闻言轻哼一声,打断道:“整天到晚就只知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儿子学习骑术倒也谈不上不学好,毕竟他准备日后将幼子送到驻边的军队里去,倘若幼子提前学会了骑术,这反而有利于幼子日后的前程。 想到这里,他咳嗽一声,将准备斥责的话又咽回了腹内,改口问道:“你娘说什么了?” 虽然赵虞觉得鲁阳乡侯的话风转变地有点快,倒也没有细究,闻言回答道:“娘就对孩儿说,说最近这一带不安稳,有许多难民涌入我鲁阳县。随后,孩儿到府门处看了看,见到了一些难民……” “你见到了?”鲁阳乡侯看了几眼儿子,带着几分父对子的惯有轻视,淡淡说道:“然后呢?觉得那些难民可怜,认为我乡侯府或许应该发放吃食给他们,或者干脆收容他们?” “不。” 赵虞摇了摇头说道:“那样只会将我乡侯府拖下水。……孩儿并不知晓咱们家究竟有多少钱财,但想来应该供养不起成千上万的难民,更别说此刻还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入我鲁阳县,一旦开了发放吃食或收容难民的先例,就会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向咱乡侯府,到时候倘若我乡侯府无法负担,那些难民在绝望面前,未必不能恩将仇报。” “……” 鲁阳乡侯越听越惊讶。 的确,他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有向那些难民发放吃食——虽然一开始因为拗不过周氏,他乡侯府确实向难民发放了一些吃食,但后来事实证明他是对的,自那之后,得到教训的周氏也不再干涉这件事。 然而幼子小小年纪,居然能看清这一层,鲁阳乡侯着实感到有些意外。 “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说有人告诉你的?”他问道。 赵虞闻言回答道:“是值守府门的张应告诉孩儿的。” “哦。” 鲁阳乡侯顿时释然,旋即淡然问道:“那么,你想表达什么呢?” 赵虞回答道:“爹,孩儿觉得,或许能用双赢的办法来解决难民问题……至少能解决一部分。” 鲁阳乡侯捋着短须看着赵虞:“说来听听。” “孩儿是这样想的……不知最近我鲁阳县可曾准备修建什么么?倘若有的话,不如以吃食雇佣那些难民帮忙,如此一来,难民能得到吃食,不至于生出乱子,而我鲁阳县亦能得到一批廉价的劳力……” “……” 鲁阳乡侯的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双手十指交叉摆在桌案上,用惊奇与狐疑目光看着眼前的幼子。 要知道,他这几日往返县城,就是在与鲁阳县的县令商量修建一条水渠…… 眼前这个幼子提出的办法,跟他与鲁阳县县令刘緈想出的办法,不谋而合。 奇哉! 第十四章:父子交流(二) 官方以实物或钱财投入地区建设,让受赈济的百姓以参与劳工的形式获取酬劳,这种方式就叫做以工代赈。 这样做的好处是,官方不至于像寻常的赈济那般一味亏损,还能有效地缓解当地青壮精力剩余所引发的治安问题,更重要的是,它并不会使受赈的人产生依赖,日后不至于出现“升米恩、斗米仇”的情绪。 思前想后,赵虞认为这是最适合当前鲁阳县的策略。 但不知为何,鲁阳乡侯在听到他提出的办法后,竟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一言不发,这让赵虞心中不禁有些忐忑。 以工代赈这招肯定是高招,常自诩自己十岁便肩负整座鲁阳乡侯府生计的这位父亲,不至于无法看到其中的高明之处,那么问题出在哪呢? 赵虞微微缩了缩脖子。 或许问题就出在这招策略过于高明,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孩童能提出的。 他偷眼看向鲁阳乡侯,果然,此刻鲁阳乡侯正用莫名的目光盯着他看,神色肃穆。 不过事已至此,赵虞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毕竟那个带着两个孩童的妇女,以及静女因恐惧而瑟瑟发抖的模样,都让他感到难以释怀,他希望自己能做点什么。 “爹,难道孩儿说的办法,不可行么?” 顶着来自鲁阳乡侯的压力,赵虞以故作的失望,掩饰着心中真正的忐忑。 听到幼子不甚自信的询问,鲁阳乡侯锐利的目光略微变得平和了些。 传闻各地旱情,其实这并非是今年的事,早在前几年,陆陆续续便有他乡的难民逃亡至鲁阳县,不过数量并不多,起初整年也只有数百人,因此鲁阳县的县令刘緈倒也未曾将其拒之门外,虽然他最终依旧在县城外设置了一个乡里以安顿那数百人难民,但也有命人给予粮食赈济。 然而,难民的问题越来越严重,待等到了今年,居然已有数千人涌入鲁阳县,甚至于,可能还会有源源不断的难民蜂拥而至,在意识到这种情况后,鲁阳县令刘緈自然不敢再收容,因为他看不到头。 县城的官仓,刘緈不敢擅自放粮,倒不是惧怕顶头的官员问罪,这只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刘緈害怕引起更大的动荡——顾名思义,鲁阳县的官仓,主要就是为了给鲁阳县当地应急,倘若因为从外乡蜂拥而至的难民而亏空了粮仓,那鲁阳县三千户县民以及其余成千上百户县城外的乡民又该怎么办? 要知道,今年的难民,犹如蝗虫过境,就拿鲁阳乡侯家的田地来说,最近就频繁遭到难民的偷窃与抢掠,那些难民为了生存,非但去偷田地里尚未成熟的谷麦,甚至于闯到田地间的谷仓去,逼得鲁阳乡侯府不得不派出人手去守卫。 鲁阳乡侯作为鲁阳县的贵族,田地的作物依旧遭到难民的偷窃与抢掠,更何况是其他人的田地呢? 说句不好听的话,今年的收成,鲁阳县令刘緈其实已经不指望了。 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更加不敢开放官仓了,否则到了入冬,不止难民的问题,恐怕就连鲁阳县当地的县民与乡民都要发生暴动了,那才是最糟糕的局面。 因此,早在两个月前,刘緈便亲自登门拜访鲁阳乡侯,恳请鲁阳乡侯协助他解决难民问题,当时鲁阳乡侯在思忖了数日后,这才想到这条与今日他幼子赵虞所述一般无二的计策。 可问题是,这条计策只有少数几个人知晓,眼前这幼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难不成,居然是这幼子自己想出来的? 正当鲁阳乡侯准备试探一番时,忽听书房外传来夫人周氏的声音:“夫君?” 父子二人皆看向门口,这才看到周氏带着静女正站在书房外,二女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忧。 “没有打搅到你们父子吧?” 周氏微笑着走了进来,率先仔细瞧了瞧自家夫婿的面色。 唔……瞧不出来,可恶! 暗自腹诽了一句,周氏温柔地对赵虞说道:“虍儿,时辰也不早了,你先与静女回屋沐浴,然后早些歇息吧,每日吃饱睡足,才能长得壮实呀。” 见周氏拿哄孩子的语气跟自己说话,赵虞颇有些哭笑不得:“娘,孩儿正跟爹商量大事呢?” “大事?还有事及得上我儿茁壮长大呢?”周氏亲昵地搂着幼子,轻声催促道:“乖,听话,为娘有事与你爹说,你若还有什么事,明日再来找你爹,今日太晚了,快去吧。” “这……”赵虞犹豫地看了一眼鲁阳乡侯。 瞧见儿子的反应,鲁阳乡侯想了想说道:“明日卯时二刻之前,倘若你起得来,我便再听你说说。” 见此,赵虞只得点了点头:“好吧。……那孩儿先告退了。” “去吧。” 宠溺地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周氏笑吟吟地看着赵虞带着静女消失在门外。 此时,她方才转身朝向鲁阳乡侯,问道:“夫君,虍儿与你说什么了?” 夫妻一场,鲁阳乡侯当然猜得到妻子的心思,闻言平静说道:“放心,你儿子这次非但没有令我生气,反而让我感觉……容我问一句,周氏,你可曾将我与刘县令商议的事告知虍儿?” “不曾,妾身为何告知虍儿?” 说着,周氏奇怪地看向丈夫,问道:“夫君为何问起此事?” 只见鲁阳乡侯坐在椅子上捋了捋胡须,说道:“你儿子……关于解决难民之急,向我提出了一条计策,与我前段日子向刘县令所献之策,几乎一致。” “咦?” 周氏吃惊了,抬手用袖子掩着嘴,脸上满是惊喜之色:“当真?虍儿小小年纪,竟有这等智慧……不愧是我儿。” 说着,她走上前几步,半偎依在鲁阳乡侯怀中,白洁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后者的胸膛,弯眉一挑轻笑道:“妾身就说吧,妾身对老赵家功不可没,给你生了两个聪慧的儿子,你还不得好好对待妾身?” “我对你还不够好?”鲁阳乡侯忍着翻白眼的举动。 唔,他不敢。 “唔……还行吧,以后要对妾身更好些。”怀中的妻子娇蛮地说了句,旋即喜滋滋地又说道:“寅儿本来就聪慧,如今虍儿亦开了智……” 见妻子啧啧有声地称赞他们的两个儿子,鲁阳乡侯咂了咂嘴,有些吃味地说道:“哼,与我年幼时相比,差得远了。” 周氏忍不住嗤笑一声,旋即将头埋在丈夫怀中,柔声说道:“那是自然的……” 听到妻子的肯定,原本有些吃味的鲁阳乡侯,脸上亦露出了几许自得之色。 次日,鉴于鲁阳乡侯昨日的话,赵虞首次在卯时正刻便起床了。 当然,他是拜托静女将其唤醒的。 此时天刚大亮,就连周氏也还未起身,于是赵虞便与静女径直来到了父亲鲁阳乡侯的书房,因为据他所知,鲁阳乡侯这个时候应该已经起来了。 果不其然,待等赵虞来到鲁阳乡侯的书房时,便看到鲁阳乡侯正与一名身穿皮甲的壮实男子说话。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那名男子猛地转头,如刀刃般锐利般的目光顿时扫向赵虞。 直到看到赵虞时,对方的目光立刻变得缓和,脸上亦浮现几许惊讶。 不过即便如此,赵虞仍旧小小一惊,相比较对方那如刀刃般的目光,其方正的脸庞上一道不知因何所伤的疤痕尤为让人印象深刻。 那是很长的一道疤痕,从右眼直到左边脸颊。 “少主,那便是府上的卫长,张纯张卫长。”静女小声在赵虞耳边说道。 “哦。” 赵虞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张纯的模样,以及气势,颇符合赵虞印象中“猛士”的形象。 鲁阳乡侯此时也注意到了赵虞,但仅仅只是瞧了幼子一眼,并未停止对张纯的嘱咐:“……人手远远不够,倘若你还有些过得不如意的兄弟,尝试请他们前来府上……” 听闻此言,张纯犹豫说道:“乡侯,在下虽然还有些当初在军伍时相识的旧弟兄,但这些人大多已身残,不是断了手就是断了腿,请他们来府上担任卫士,在下唯恐乡侯颜面受损……” 鲁阳乡侯正色说道:“皆是为国断肢的义士,为何我会颜面受损,只要他们能镇住人,我便以重酬请他们前来。” 听到这话,张纯咧嘴一笑,信誓旦旦地说道:“乡侯放心,不过是一些难民而已,我那些旧兄弟就算是断了手脚,只要一个眼神,就能叫那些人吓破胆。……我立刻就派人去。对了,待会在下在府外等候乡侯。” “唔。” 见鲁阳乡侯点头,张纯拱手抱拳转身离去。 在经过站在书房门外的赵虞身边时,这位粗壮的汉子停下脚步,笑吟吟地与赵虞抱拳打了声招呼:“二公子。” 别说,尽管这壮汉脸上挂着笑容,但由于脸上那条渗人的疤痕,乍一看还是非常唬人的,以至于赵虞下意识地回了礼:“张卫长。” “……” 有些惊讶于赵虞竟然知道自己,张纯笑了笑,迈着大步走远了。 “进来吧。” 此时,屋内传来了鲁阳乡侯的声音。 收回看着张纯离去背影的目光,赵虞转身走入了父亲的书房。 第十五章:父子交流(三) 得见赵虞走入书房内,鲁阳乡侯不咸不淡地说道:“你娘一直在偏袒你,纵容你,说什么你还在长身体的时候,故而贪睡,哼!为何你兄长每日都能早早起来?” 刚见面就被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番,赵虞着实感觉莫名其妙,但也不敢顶嘴,遂低着头不说话。 见到儿子低眉顺目的模样,鲁阳乡侯心中莫名的几许火气倒也很快就消了,尽管话中仍带着几分讽刺的意味:“今日怎得起得那么早?” 赵虞拱拱手回答道:“是孩儿拜托静女将孩儿唤醒的,爹你昨日不说,倘若孩儿能在卯时二刻之前来见你,你就会与孩儿继续昨日的话么?” “唔?” 鲁阳乡侯微微一愣,这才想起了这回事。 他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儿子并不是来向他问候的。 『特地让静女早晨将他唤醒……看来这小子对这件事很上心啊。』 瞥了一眼在赵虞身后同样有些惴惴不安的静女,鲁阳乡侯心中惊讶地想道。 尽管会错了意,但出于父亲的威严,鲁阳乡侯并不打算解释什么,只见他在屋内的书桌后坐下,目视着赵虞正色说道:“昨日,你向为父提出了你的想法,然后就被你娘给打断了,以至于有些事为父都来不及问你。……虍儿,你昨日所言,是有人传授,还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爹,是孩儿自己想出来的。” “……” 鲁阳乡侯捋了捋胡须,但内心倒不怀疑幼子的话。 因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府内就只有三个人,他夫人周氏、大管事曹举,以及卫长张纯。 曹举与张纯,与赵虞素无往来,唯一有些嫌疑的周氏,昨晚鲁阳乡侯也亲口询问过,周氏明言不曾透露给眼前这个幼子。 照这样看,那条计策,确实是这个幼子自己想出来的。 『这顽劣的小子,居然这般睿智么?』 瞥了一眼赵虞,鲁阳乡侯心中暗暗想道。 “呵。” 没来由地,鲁阳乡侯微微笑了一笑。 一向严肃的他脸上竟然出现笑容,别说赵虞,就连在旁的静女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注意到儿子与静女的举动,鲁阳乡侯立刻收了笑容,一无既往地板着脸,斟酌着话语徐徐说道:“虍儿,你提出的办法……不错,昨晚为父也思量了一番,但为父觉得,此事说起来简单,但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说这话时,他不由地想到了近两月与县令刘緈的多次协商。 不错,他在六月中旬向刘緈提出了这招办法,但直到眼下临近八月,整整一个半月的时间,他与刘緈还是没有真正开始实施,为何? 原因就在于这条策略说得简单,但实施起来颇为不易,赈济难民的粮食、管理难民的人手、开挖河渠的工具,这些都将成为问题。 而就在鲁阳乡侯陷入沉思之际,赵虞带着困惑的询问声传入了他的耳朵:“爹,孩儿……孩儿不明白,请爹明示。” 见儿子似乎并未意识到其中的艰难,鲁阳乡侯思索了片刻,遂问道:“首先是钱粮,昨日你来见为父时,曾说过你已从于正门值守的张应那边得知了迄今为止难民的大致人数,但为父认为,你所知不详,你要知道,迄今为止的难民人数,单单围聚在县城外的,便有不下四五千人,若计算我鲁阳县全境的难民,怕是有接近万人,如此庞大的难民人数,你可莫要认为我乡侯府负担地起……” “孩儿知道我乡侯府负担不起。”赵虞点点头,问道:“县城呢?县城应该有粮仓吧?” “你是指官仓?”鲁阳乡侯摇摇头说道:“官仓不可动!” “为何?” “为何?”鲁阳乡侯皱了皱眉。 他本不想解释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但在看了一眼眼前的幼子后,他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番,毕竟他也有作为父亲的自觉,尽管平日里疏于亲自教导,但倘若碰到似眼下这种情况,鲁阳乡侯认为自己应当尽到父亲责任,给儿子解释疑惑。 “官仓为何不可动?你想想,倘若因为眼下的难民,县城开放了官仓,那么待等今年入冬,到时候要忍饥挨饿的,恐怕就不单单是那些难民了。……保住官仓,最起码可以保证我鲁阳县的人能安然无恙度过这个冬日,不至于被那些难民拖累。” 听到鲁阳乡侯这一番极具地方主义保护的话,赵虞感觉对那些难民有些残忍,不过他也明白,鲁阳县县令刘緈,包括鲁阳乡侯,他们确实有义务与责任优先保障鲁阳县当地百姓的口粮。 『官仓不能动的话,那就只有……』 沉思一番,赵虞又说道:“倘若官仓不可轻动,那么……能否说服我鲁阳县境内的大户凑些钱粮呢?”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内心冷笑了一下,觉得儿子的想法过于无知。 他鲁阳县境内的大户,最“大”的就是他鲁阳乡侯这个“食两千户”的贵族,也是唯一有朝廷授予爵位的贵族,倘若说整个鲁阳县的县民与乡民加起来有差不多四五千户的样子,他鲁阳乡侯一家就能得到整个县将近一半的税钱。 整个鲁阳县,再没有比他鲁阳乡侯府更有钱的人家,纵使境内还有个别稍有家财的土财主,但加起来都未必及得上他鲁阳乡侯府。 这也正是鲁阳县县令刘緈在面对难民问题时,头一个亲自登门拜访他,与他商量、请他相助的原因。 但问题就在于,他鲁阳乡侯府也承担不起成千上万难民的供养啊,别说一个乡侯,再多几个乡侯都未必能彻底解决那些难民的口粮问题。 粮食不足,谈何让那些难民“以工换食”?别弄到最后粮食不足,那些难民感觉受到欺骗,那可是要暴动的! 这正是鲁阳乡侯与县令刘緈最头疼的问题,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们迟迟不敢事实这条策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难民偷窃、抢掠城外农田里那些尚未成熟的谷麦,保住官仓做最坏打算。 “不够,远远不够。” 坐在椅子上叹了口气,鲁阳乡侯摇头说道:“别说鲁阳县的大户,就算是加上官仓,都未必负担地起……” 听到这话,赵虞想了想又问道:“那……爹,你与县令可曾考虑过向周边的县求助?” 鲁阳乡侯淡淡扫了一眼赵虞,心中其实懒得解释。 这小子以为他们不曾想过么?可问题是,周边的县有的自身也面临难民问题,而未曾遭遇难民问题、或者影响程度较小的县,他们为何要冒着风险帮助鲁阳县? 出于为人父的职责,鲁阳乡侯耐着心解释道:“虍儿,为父方才已向你解释了我鲁阳县为何不放官仓的原因,如你所想,刘緈、刘公谦,乃鲁阳县的县令,为父乃鲁阳县的乡侯,我等优先要确保鲁阳县的父老乡亲不至于被那些难民拖下水……其他县同样也是如此。” “那……鲁阳县周边有没有还未受到难民影响的县呢?能否向他们请求援助呢?” “有。”鲁阳乡侯点点头说道:“比如我鲁阳往北,汝水一带的梁县、汝阳、阳人,暂时还未收到难民的影响,并且,因为当地有汝水可以引灌,这些年的旱情对那几个县的影响倒也不是很严重……” “那,能否向那几个县求助呢?”赵虞问道。 鲁阳乡侯闻言沉默了,旋即以平淡的口吻说道:“刘县令早前就已派人去过,那几个县表示,虽然他们几个县有汝水可以引灌,但旱情还是让他们受到了不小的影响,无力帮助我鲁阳县。” 说话时,他不动声色地微微攥了攥拳头。 虽然赵虞并没有看到父亲手上的动作,但他从父亲那故作平淡的口吻中,还是听出了几许端倪,犹豫一下,他问道:“爹,请你跟孩儿说实话,那几个县有余粮么?” 鲁阳乡侯不解地看了一眼儿子,少许迟疑后还是说了真话:“有,不过对方并不会轻易赊借。” “赊借?不,为何要赊借?”赵虞点点头,旋即笑着说道:“爹,你与刘县令不妨再派人去那几个县,将我鲁阳县准备‘以工代赈’的事告知那几位县令,要求他们给予钱粮帮助……倘若他们不肯帮助,那么日后我鲁阳县这边的难民得知那几个县粮食充盈,纷纷涌向那几县,可不要怪我们……” 说着,他摊了摊手:“咱鲁阳县早就说过,咱们供养不起那么多的难民” “……” 本不以为意的鲁阳乡侯,闻言顿时一愣,继而双目中闪过几许喜色。 “威胁?” 他捋着胡须思量着,权衡着。 “这并非威胁。”赵虞摇头说道:“近年天下大旱,各地难民丛生,这本该就是我大晋子民需共同携手迈过的灾难,那几个县又凭什么能置身事外,坐观我鲁阳县遭难民之祸?难道他们不是我大晋的城县么?……倘若他们愿意以钱粮相助,那么我鲁阳县倒也可以稳住境内的难民,不让其流窜往北;不然,那就各安天命,咱鲁阳县也管不着那些难民往哪去!” 听着幼子侃侃而谈,鲁阳乡侯难掩心中的惊愕。 困扰了他与县令刘緈长达一个半月的钱粮问题,似乎就这般如此轻易地,被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幼子给解决了? 鲁阳乡侯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幼子,似乎要比他年幼时更加聪慧机智。 第十六章:鲁阳县令刘緈 “……近几年天下大旱、各地难民丛生,本理当是全国各县子民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汝水一带诸县又凭何能置身事外,对鲁阳县遭难民之祸袖手旁观?难道那诸县并非我大晋的城县么?我等不妨直言于诸县,倘若诸县愿意拨出钱粮相助,那么我鲁阳县也愿意替他们稳住境内的难民,不使其流窜往北,否则,咱鲁阳县也管不着那些难民爱往哪去!” 当日晌午,在鲁阳县的县府正堂内,鲁阳乡侯与鲁阳县县令刘緈于一张桌案旁正襟危坐,言辞地将以上那段话说予刘緈,只听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刘县令双目放光,双手拍着大腿赞声不断:“是极!是极!乡侯所言极是,这原本就并非我鲁阳县一县内务,纵使汝水一带诸县不肯相助,又岂能容他们置身事外?” 说着,这位刘緈刘县令用敬佩的目光看向鲁阳乡侯,由衷又赞道:“乡侯不愧是我鲁阳县的人杰,如此一来,困扰你我许久的钱粮问题,也总算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前一阵子刘某曾派人前往汝水诸县寻求援助,据派出的差卒回来禀报,汝水一带诸县受旱情影响并不严重,且暂时也未受到难民的影响,倘若此番能顺利说服诸县,我鲁阳县便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钱粮……数个县的钱粮资助,应该能抵得上咱县内的官仓了吧?如此一来,你我商拟的河渠,也总算可以开始施工了……” “是啊。”鲁阳乡侯亦心情振奋。 出于高兴,尽管鲁阳乡侯准备返回府内,但县令刘緈却硬是要邀他到家中喝酒,权当庆贺此事。 刘县令的家倒也不远,就在县府的后院,拗不过这位刘县令的盛情邀请,鲁阳乡侯只得应约,对坐吃酒。 待喝了三巡酒后,刘緈忽然惋惜地说道:“可惜乡侯想出这招妙策稍稍迟了些,若能提早个把月,或许我鲁阳县境内的农田,还能从哪些难民手中剩些收成……” 『……那可真是抱歉,赵某今日早晨才听我儿道出这招计策。』 鲁阳乡侯哼哼两声,面无表情。 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中的漏洞,刘緈连忙补救道:“乡侯切莫误会,刘某绝没有责怪乡侯的意思,只是纯粹为我县今年的收成感到惋惜。” “我理解,我府上的田地,今年也是损失颇多。” 鲁阳乡侯点点头,没有追究。 确实,鉴于他鲁阳县不敢开放官仓,县内的农田难免遭到了难民的偷窃与哄抢,田地里那些尚未成熟的谷麦,连着杆子都被那些难民拔了去,就连属于鲁阳乡侯府的田地亦是如此,鲁阳乡侯虽有些阻止,但也挡不住那般众多的难民,只能退而求其次,派府里的仆从与护卫去守卫田地间的谷仓,最起码将谷仓内堆积的陈粮保住。 至于田地里的那些谷麦,鲁阳乡侯也就只能选择放弃。 好在他乡侯府有“食两千户”的殊荣,就算损失当年自家田地里的作物,倒也不算是太严重的事,但此事若放大至整个鲁阳县,鲁阳县今年着实是损失惨重,别说朝廷制定的税收,恐怕就是交给鲁阳乡侯府的两千户食禄,也未必能够凑足。 可问题是,赵虞今早才将这招办法告诉鲁阳乡侯,鲁阳乡侯也没办法啊。 端着酒碗犹豫了半晌,鲁阳乡侯将酒碗放下,神情有些纠结地对刘緈说道:“刘公,实不相瞒,其实想到这招‘威逼诸县’的,并非是小侯,而是小侯家中的幼子。” 刘緈正给鲁阳乡侯倒酒,闻言顿时一愣:“据刘某所知,乡侯膝下有二子,然而都仅有十岁左右……” “嗯。”鲁阳乡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见此,刘緈的脸上浮现浓烈的惊讶,难以置信地问道:“乡侯,你是说,想出这招计策的,竟是一个十岁的孩童?” 鲁阳乡侯点点头,说道:“这些日子,小侯亦为筹集钱粮一事而困扰,但却不得其法,直到昨日,我幼子赵虞对我提出,让我与刘公商议,看能否凑些钱粮,让那些难民以工换食……” “诶?” 刘緈的双目再次睁大:“这不就是乡侯你当初想出的办法么?令公子连这招也想到了?” 说着,他好似想到了什么,好奇问道:“等等,乡侯所说的幼子,可是前些日子不慎在乡侯府上的一棵树上摔下,导致失去以往记忆的那位公子?” “唔?” 鲁阳乡侯微微一愣,皱眉问道:“刘公,你怎么知道?” “乡侯且莫误会。”刘緈笑着解释道:“是城内一个姓孙的神婆所言,这几日,那老婆子逢人就说,就连乡侯你也知晓她的名气,请她到乡侯府为公子驱邪……” 鲁阳乡侯闻言双眉皱起,显得很是不悦。 明明他已支付那名神婆丰厚的酬礼,且特地叮嘱对方莫要将此事外传,没想到那老婆子的嘴巴如此不严,竟拿这件事来增长名气,实在可恶! 见鲁阳乡侯面有怒意,刘緈宽慰道:“乡侯息怒,回头刘某叫人警告那老婆子一番,叫她休要再胡言乱语就是……相比之下,在下更好奇乡侯的幼子,倘若乡侯所言不虚,此子之才智,怕是不同寻常啊。令公子自幼聪慧过人么?” “这个……” 由于以往并没有亲自教导两个儿子,鲁阳乡侯也吃不准幼子赵虞是不是本来就如此聪慧。 或许也有可能是那一日从树上摔下来,反而开了智? 这倒也不算毫无根据的猜测,毕竟当年那位方士就对他说过,他幼子在十岁时会有一劫,迈不过便夭折,但倘若能迈过,此子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倘若当年那位方士所言不虚,那么,他幼子迈过了那一劫,恐怕就不能再用以往的目光去看待了。 “大概吧。”鲁阳乡侯含糊说道。 听闻此言,刘緈不由得乐道:“乡侯怎地这般含糊?令公子是否聪慧过人,乡侯作为生父,竟不知晓?” 这话说得鲁阳乡侯有些惭愧:“小侯平日里甚少亲自教导我儿……” “啊。” 刘緈闻言恍然,旋即摇摇头说道:“乡侯,刘某虚长你几岁,在这方面略有些心得。……刘某当年为了谋官、谋生计,亦疏忽对犬子的教导,甚至一度视为累赘、拖累,可如今逐渐上了年纪,却愈发怀念当年被犬子缠问时的日子,然而我儿如今却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抱负,我作为生父亦不能阻拦,只能任凭他自己去闯荡,留我夫妇二人在鲁阳县……乡侯膝下二子尚年幼,距兄弟俩长大成人尚有近十年光景,乡侯还有机会品味父子之情,莫要错失,等到刘某这个岁数,再来后悔……” “……” 鲁阳乡侯若有所思。 当晚戌时二刻之后,鲁阳乡侯才回到自家府邸。 此时周氏已与兄弟俩以及静女用罢晚饭,在夫妇俩的卧居等待丈夫归来。 待见到鲁阳乡侯回屋,周氏一边替他宽衣,一边带着几分抱怨说道:“今日去县城,为何这么晚才回来?虽有护卫伴随左右,但最近外边终归不安定,夫君当警惕才是。……唔?这么大的酒味,喝酒了?” “啊,今日高兴,是故与刘公喝了几碗酒,耽误了时辰。” “高兴?” 周氏替丈夫倒了一碗水,送到他手中,口中好奇问道:“所为何事?” “呵呵。” 带着几分醉意的鲁阳乡侯伸手在妻子鼻梁上刮了一下,笑着说道:“困扰为夫与刘公月余的难题,今日终于有了破局的办法!” “咦?”周氏微微一愣,旋即惊喜问道:“夫君指的,莫非是修筑河渠的钱粮问题?” “正是!”鲁阳乡侯点了点头,端着碗喝了几口。 “夫君想出办法了?”周氏眼眸一亮,惊喜说道:“不愧是夫君!” “咳、咳。” 听到周氏的话,正在喝水的鲁阳乡侯呛了一下,看了眼满脸敬佩之色的妻子,含糊其辞。 “怎么跟孩子似的,喝水都能呛到?” 周氏上前轻轻拍了拍丈夫的后背,又揉了揉,旋即好奇问道:“话说不知夫君想出了什么办法,可否告诉妾身?” 鲁阳乡侯犹豫一下,遂将幼子赵虞提出的办法,告诉了周氏。 待听完后,周氏亦是啧啧称赞:“这计策妙呀,不愧是夫君!” “唔……唔,也不算什么。” 鲁阳乡侯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假装喝了口水。 见此,周氏眼中闪过几许疑色。 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在她的认知中,身边的丈夫有时候就跟没长大的孩子般幼稚,比如前一阵子想出了让难民‘以工换食’的办法后,尽管丈夫并未透露给除刘县令以外的人,但在她面前却是很得意。 当然,当时她也很识趣地称赞了丈夫,让丈夫十分受用。 今日……这是怎么了? 周氏狐疑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这让鲁阳乡侯越发心虚,当即岔开话题道:“对了,寅儿与虍儿,今日做了什么?” 周氏从自己丈夫脸上看不出什么端倪,闻言回答道:“寅儿今日还是在公羊先生那屋学习,至于虍儿嘛,晌午后他陪妾身说了些话。” “说、说什么了?”假装喝水的鲁阳乡侯偷偷瞥了几眼妻子。 周氏带着几分疑惑回答道:“也没什么,妾身就是跟虍儿说了些他小时候的事……” “哦。” “不过妾身发现,虍儿真的很聪明,那日从树上摔下来之后,感觉虍儿一下子就长大了许多,言行举止变得跟个小大人似的,呵呵,有趣极了。……昨日夫君不就与虍儿谈过了么,夫君是不是也觉得虍儿越来越聪慧了?” “还、还行吧,也就这样,与为夫年幼时相比,还差一线……” 鲁阳乡侯有些心虚地在妻子面前比划了一下“差一线”的手势。 旋即,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认真对周氏说道:“对了,从明日起,叫虍儿暂且跟我几日吧,反正那小子在府里也呆不住,我带他出门增涨一些见识。” “咦?” 颇感意外周氏转头看向丈夫,却见丈夫不知为何避开了她的视线。 第十七章:鲁阳县令刘緈(二) 次日,即八月初一,大概卯时前后,就连静女也只是刚刚醒来,便听到屋门外传来了笃笃笃的叩门声,并且有人在屋外轻唤。 “二公子?二公子?静女?” “……” 静女睁开眼睛,翻身下了榻,披着外衣走到屋门处,小声问道:“是谁?” 屋外回应道:“是乡侯派我的。” “乡侯?” 静女有些惊讶,裹了裹身上的外衣,小心地将屋门开启了一线,从门缝中瞄了几眼屋外。 果然,屋外那蒙蒙亮的天色下,立着一名身穿皮甲的卫士。 见此静女敞开屋门,裹着外衣稍稍行了一礼,问道:“这位卫士大哥,不知乡侯有何吩咐。” 那卫士抱拳说道:“乡侯命在下前来传话,请二公子今日务必早些起身,乡侯有意带二公子一同出一趟门……我已将话传到,就先告辞了。” “有劳。” 静女颔首回应,目送着那名卫士走出数丈远,这才关上了屋门。 乡侯要带少主出门? 背倚着关上的屋门,静女心中有些惊讶。 要知道她来到鲁阳乡侯府上也有一年多了,尽管此前只是跟在夫人周氏身边,但却从未听说过鲁阳乡侯大公子或二公子出门,像今日这种情况,还真是头一回。 不过惊讶归惊讶,既然是鲁阳乡侯的命令,静女自然不敢耽搁,她立刻走回床榻,轻轻推着在榻上呼呼大睡的赵虞:“少主,少主?” 一连唤了好几声,赵虞这才徐徐转醒,他微微睁开朦胧的双目,但旋即又立刻合上,迷迷糊糊地问道:“天亮了?” 看着赵虞迷糊的模样,静女想笑却又很快忍住,认真说道:“少主,该起身了,方才有乡侯派人过来,让少主今日早些起身,乡侯将在辰时前后带少主你出一趟门。” 可能是听到了几个比较在意的关键词,尽管仍带着浓浓困意,但赵虞还是睁开了一只眼:“为何?” “奴不知,来人并未解释。” “哦。” 赵虞应了一声,缓缓在榻上坐起,而静女亦立刻穿好衣衫,端着木盆替他打水去了。 用着实有几分凉意的清水抹了抹脸,赵虞立刻清醒许多,就跟静女所惊讶的那般,他也很惊讶于鲁阳乡侯居然准备带他出门。 『难道……』 想到自己昨日提出的建议,赵虞心中升起几分振奋。 待洗漱之后,赵虞带着静女前往北宅。 等他来到北宅的正堂时,他看到父亲鲁阳乡侯正在用早饭,母亲周氏则等着他与静女到来。 “爹,娘。” 赵虞恭敬地行了礼。 鲁阳乡侯点点头,而周氏则将赵虞招到跟前,揉着他的头发轻声笑道:“虍儿,这次你爹说是要带你出门增涨一番见识,倘若你也想跟你爹出门见识一番世面,便快些用过早食,莫要耽误了你爹的大事。” 『看来应该是……』 转头看了一眼鲁阳乡侯,见后者点点头附和周氏的话,赵虞有些兴奋地说道:“娘,孩儿这就用饭。” “别急别急。”周氏笑着说道。 待用完早饭,又稍微坐着歇息了片刻后,鲁阳乡侯便带着赵虞往府门方向而去。 周氏亲自相送,期间在旁小声叮嘱静女:“静女,此次乡侯带着虍儿出门,可能需要一两日,期间或许得夜宿在外,你可要好好照顾虍儿呀,最近天气逐渐转凉,可莫要让虍儿着凉了。” “嗯。”静女连连点头,将周氏的话牢牢记在心中。 待众人来到府门外,此时府门外已经备好了两辆马车,一辆马车有厢盖,另一辆则没有。 因为此时府门外等候着十几二十名腰跨利刃的卫士,远处那些仍赖在此地的难民们亦不敢上前,只是远远看着。 “乡侯。” 伴随着一个洪亮的唤声,府上的卫长张纯迈步走到鲁阳乡侯面前,抱拳说道:“乡侯,弟兄们已准备好了。”说着,他脸上闪过几许犹豫之色,问道:“乡侯,真的不需在下跟随么?此地往北的鲁山,相传亦有一伙贼人为祸,我担忧……” “无妨。” 鲁阳乡侯摆摆手说道:“此次我与县城的刘公一同前往汝阳,刘公身边想必也有差卒跟随,虽不及府里的弟兄勇悍,但些许毛贼,可怎么敢袭击官车?” “那帮差卒能顶什么用?”张纯皱了皱眉问道:“这次丁武也会跟随前往汝阳么?此人倒是还有几分勇武。” 鲁阳乡侯点了点头,张纯这才稍稍放心:“那,乡侯一切小心。” “唔,府内府外就拜托你了,切记,几间谷仓务必要守住,至于田地里的那些作物,就任它去了,莫要再叫人驱赶了。” “是!”张纯抱了抱拳。 随后,待赵虞与静女与周氏告别后,鲁阳乡侯便招呼二人与他同乘一辆有厢盖的马车,而另外那辆没有箱盖的马车,亦六名卫士登了上去,盘腿坐在上面。 算上驾驭两辆马车的四名卫士,想来这次有总共十名全副武装的卫士跟随出行,这排场,还是让赵虞稍稍有些失望。 毕竟他印象中的大户,尤其是贵族,出行时至少数十人跟随,尤其是古时被称作孟尝君的田文,相传其出行时,随从护卫多达成百上千人。 “怎么了?” 似乎是看出了赵虞的心不在焉,鲁阳乡侯随口问道。 “没。”赵虞摇摇头,忽然问道:“爹,方才张卫长所说的丁武是谁?” “鲁阳县的县尉。”鲁阳乡侯简洁地解释道:“这次便是这位丁县尉,亲自护送刘公与我等前往汝阳。” “前往汝阳?” 赵虞此刻方才得知今日的目的地,好奇问道:“是去汝阳县讨钱粮么?” 可能是觉得“讨钱粮”不好听,鲁阳乡侯纠正道:“是去寻求帮助。……虽然大致就跟你说的一样。” 看着父亲一本正经的模样,赵虞忍不住笑了一下,吓地坐在他身旁的静女偷偷拉扯他的衣袖。 不过鲁阳乡侯倒没有在意,他反而有些奇怪于赵虞居然不畏惧自己,至少这会儿不畏惧自己,要知道以往兄弟俩见到他,那可是就跟老鼠见到猫般畏惧。 “启程。” 随着一名卫士一句喊声,两辆马车缓缓启动。 此时,赵虞好似想到了什么,移坐到车窗附近,从车窗看向外面经过的那些难民。 他的目光,在那些难民群中寻找当日那名带着两个孩童的妇人,但很遗憾,他没有见到,他只瞧见其余难民用参杂期待于失望的复杂目光看着马车徐徐离开。 那个带着两名孩童的妇人,怎得不在这些人当中? 是我看漏了,还是那名妇人已经离开了? 亦或是…… 想着想着,赵虞的心情逐渐变得沉重。 他并非是那种烂好人,但正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着那一个个面黄肌瘦的难民衣衫褴褛地扎推坐着,任风吹雨打,赵虞心中着实有些不忍。 似乎是注意到了赵虞的举动,鲁阳乡侯平静地宽慰道:“快了,只要这次能用你想出的办法说服汝阳等汝水诸县,我鲁阳县就能得到一笔可观的钱粮用于实施你所说的……‘以工代赈’,到时候,这些人就能获救。” 说着,他带着几分自豪多看了一眼赵虞。 他觉得,倘若一切顺利,那些难民都得感谢他面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孩童,因为正是这个孩童想出了一招可行的办法,而这个孩童,正是他的次子,他鲁阳赵氏的子孙。 想到这里,鲁阳乡侯看待赵虞,也感觉顺眼了许多。 大概小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了县城附近。 当时赵虞从车窗远远窥视县城,此时他这才真正目击所谓的难民潮,那真是犹如潮水一般,只见在县门紧闭的县城外,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群,这些人躺坐在路上,或躺坐在田中,直至有县卒驱赶,才不愿意地退后。 纵使是隔着老远,赵虞亦能感觉一股强烈的惶恐、绝望扑面而来。 不得不说,与县城外围聚的难民潮相比,他鲁阳乡侯府外的难民数量,真的就不算什么了。 轻轻拍拍静女的手背,安抚着这个因看到县城外难民数量而受到惊讶的小女孩,赵虞转头看向父亲,却见坐在他俩对面的父亲正襟危坐,单手拿着一卷书籍聚精会神地观阅着,神色非常镇定。 “你想说什么?” 似乎是注意到了儿子的视线,鲁阳乡侯瞥了一眼儿子,旋即再次将目光投在手中的书卷上,口中平静说道:“觉得为父心肠冷,对那些难民的惨状视而不见?” “不。”赵虞摇了摇头,认真说道:“恰恰相反,孩儿觉得,爹您还是做大事的人。” “……” 鲁阳乡侯面带惊愕地看了一眼赵虞,旋即轻哼一声:“讨好为父是没用么。” 话虽如此,但他内心想法,那就不得而知了。 片刻后,有卫士在马车外禀告道:“乡侯,刘公来了。” “嗯。”鲁阳乡侯闻言收起手中的书卷,对赵虞说道:“虍儿,静女,随我下车相迎。” “是。” 在鲁阳乡侯的要求下,赵虞与静女跟着前者下了马车。 此时,二人便看到有一辆马车缓缓从远处驶来,停在不远处,从旁,有大概数十名穿着制式甲胄的县卒跟随护卫。 旋即,有一名目测四十来岁的男人走下马车,面带笑容迎了上来,朝着鲁阳乡侯拱手抱拳:“乡侯,刘某来迟,让乡侯久等了。” 说着,这人的目光便落在了鲁阳乡侯身侧的赵虞身上。 “刘公言重了。” 鲁阳乡侯拱手回礼,旋即指着赵虞介绍道:“刘公,这便是小侯的次子,赵虞。” “哦哦。” 刘公,即鲁阳县县令刘緈,闻言上下打量赵虞,笑着说道:“二公子身怀过人之智,此次前往汝阳,请务必将智慧借于在下。” “刘公您过誉了,小子愧不敢当。” 赵虞客套地回了句,旋即转头看向鲁阳乡侯。 不是说带我来见见世面么?怎么感觉不太像啊…… 第十八章:途中的游戏 『PS:新书期间求推荐票,耽误诸书友几秒钟时间给这本书投一下票吧~感谢~~』 ————以下正文———— 短暂的寒暄过后,两支队伍并作一支,缓缓启程踏上了前往汝阳的旅程。 受鲁阳乡侯的邀请,鲁阳县令刘緈坐到了前者的马车车厢内,正巧就坐在赵虞与静女二人的斜对过,此时赵虞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鲁阳县的县令。 据赵虞观察,这位刘县令大概四十来岁的年纪,大抵仅眼角略有皱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位饱学之士,论气质与鲁阳乡侯府里的东席公羊先生有些像,举手投足间都流露着一股书卷气。 一般来说,大人对小孩难免会有种惯有的轻视,但这位刘县令,却不知为何挺乐意与赵虞交流,在队伍缓缓启程后,他并不立刻与鲁阳乡侯商议大事,而是向询问赵虞一些比较私人的问题,比如说问赵虞平日里在家中做些什么呀,又读过哪些先贤的书籍呀,非但赵虞被问地一头冷汗,就连他父亲鲁阳乡侯都有点不自然,生怕以往顽劣的儿子兜不住底。 “咳。” 找了个并不算突兀的时机,鲁阳乡侯岔开话题道:“刘公,关于小儿的事,不如暂且放放吧。” “好。” 刘县令会意地点了点头,但在看了一眼赵虞后,他又问道:“乡侯可曾将我等此行的目的告知令公子?” 鲁阳乡侯看了一眼赵虞,微微摇了摇头道:“还未曾,我本打算在途中告诉他。” “告诉我什么?”赵虞忍不住问道。 见此,刘县令笑着说道:“既然如此,不如由刘某告知二公子吧。” 说着,他便将此行的目的告知赵虞。 正如赵虞所猜测的那般,刘緈与鲁阳乡侯此番出门的目的,就是为了前往汝水一带的诸县寻求帮助,而汝阳,则是他们这次出门的第一站。 原因就在于汝阳是汝水一带诸县中的大县,相当于鲁阳县东边的大县叶县,据说一个叶县的财力就抵得上几个鲁阳县,但很遗憾,眼下叶县的难民问题比鲁阳县还要严重,想来无力帮助鲁阳,这才迫使刘緈与鲁阳乡侯只能往北向汝水一带的诸县寻求帮助。 刘緈与鲁阳乡侯都认为,只要能说服汝阳县,之后再去说服其余汝水诸县就会轻松许多,所以才有今日之行。 “刘公觉得,汝阳会答应么?” 在听完刘緈的讲述后,赵虞好奇问道。 “唔,难。” 刘緈捋了捋胡须,凝重说道:“汝阳县的县令王丹,我以往与他并无深厚的交情,充其量就是他家中婚丧嫁娶时,我曾带着礼品去过几回……想要说服他给予我鲁阳县帮助,恐怕不易。” 说着,他看了一眼鲁阳乡侯,旋即笑着对赵虞说道:“不过不管怎样,我已经想好,此次若不能说服王丹,不能达成目的,我便赖在他府上,绝不回来,我就不信他还能叫人把我赶出去!” 见堂堂一县县令竟准备做无赖行径,赵虞哭笑不得,然而待等他转头看向父亲,却看到鲁阳乡侯一脸凝重,仿佛在为了什么事而养精蓄锐。 『怎么感觉这两位是专程去吵架的……』 赵虞哭笑不得。 他抬头看看刘县令与鲁阳县令,略一思量,对看上去更加容易交流的刘县令说道:“刘公,小子虽年幼,但在这件事上,小子有些愚见,不知刘公可否听我说几句?” 刘緈微微一愣,旋即见赵虞有些拘谨,笑着说道:“哈哈,二公子请直言。……方才我说,此番要借助二公子的才智,这可并非客套之词。”说着,为了表达对赵虞的重视,他拱手一礼,正色说道:“请二公子务必将智慧借给在下。” 这般重视,令赵虞愕然之余有些不知所措,他转头看向鲁阳乡侯,却见后者淡淡说道:“你有什么想法,便说出来,至于对错,刘公与为父自会思量。” “呃,好吧。” 赵虞点点头,在理了理思绪后对刘緈说道:“刘公,为了有利于说服那位汝阳县令王丹,小子认为刘公与父亲大人需纠正一个想法……也就是我等此行前往汝阳的目的。” “目的?” 刘緈捋了捋胡须,不解地问道:“不是去寻求帮助么?在下不明白……” “不。” 赵虞摇头纠正道:“并非寻求帮助,而是去讨债。为何?因为我鲁阳县替汝阳分担了难民的困扰,所以,汝阳县理当给予我县,并非是帮助,而是他欠我们的……” 说着,他顿了顿,旋即又拱手对刘緈道:“这样说并不直观,刘公,恕小子无力,能否由刘公暂时假装汝阳县县令王丹,而由小子斗胆代替你,演示一番由小子来拜访你,这样能最直接表达小子的想法。” “由二公子来假扮在下?”刘緈笑了笑。 “虍儿,你太无礼了!你何德何能可假扮刘公?”鲁阳乡侯在旁斥责道。 话音刚落,便见刘緈抬手阻止了鲁阳乡侯,笑着说道:“无妨无妨,反正距汝阳也还有一段时日,咱们在车厢内商量来商议去,倒不如试试二公子提出的办法……”说着,他微吸一口气,抖了抖衣袖,正襟危坐道:“那么,刘公眼下就是那王丹了,二公子,请。” 赵虞点点头,旋即转头对鲁阳乡侯说道:“父亲的话,依然还是原本的角色,待会请父亲配合。” “哼。” 见刘緈同意了赵虞的胡闹,鲁阳乡侯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轻哼一声道:“为父省得,你管好自己就行。” 赵虞暗自耸了耸肩,旋即正色对刘緈说道:“刘公,冒犯了。” 听到这话,刘緈颇有童趣地皱眉道:“那是何人?我乃王丹也。……哈,二公子请。” 见诸人准备就绪,赵虞微吸一口气,学着刘緈正襟危坐,旋即拱手施礼道:“王公,好久不见。” 这就开始了? 刘緈点点头,亦进入自己扮演的角色,只见他斜睨了几眼赵虞,旋即带着几分轻视笑道:“哟,这不是刘县令么,哈哈,刘县令今日造访,着实令敝府蓬荜生辉啊……” 在旁,静女看到刘緈称呼赵虞为刘县令,尽管她知道三人是在假扮,却也忍不住想笑,只好袖口捂着嘴,不敢出声打扰这三人。 『看刘公这番作态,他与汝阳县的县令王丹关系何止不亲密,恐怕对方以往没少嘲讽刘公吧?』 没有注意在旁的静女,赵虞想了想说道:“王公,客套话就免了吧,刘公今日前来,相信王公也能猜到几分。” “呵呵。”刘公捋了捋胡须,在故意迟疑了片刻后,这才故作不自信地问道:“刘公在王某饮酒?” 『这种借口……』 赵虞压着心中的哭笑不得,面无表情地说道:“再猜!” 听到这短短两个字,刘緈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他很快就忍住,忍着笑说道:“在下实在不知,请刘县令直言。” “既然如此,刘某便直言了。”振了振衣袖,赵虞盯着刘緈正色说道:“在下此番前来,是希望汝阳县能从县仓拨出一笔钱粮给我鲁阳县,缓解我县的难民问题!” “难民?”刘緈愣了愣,旋即故作恍然道:“哦哦,原来如此,在下明白了,原来刘县令此番是求助来了。”说着,他咂咂嘴,愁眉苦脸地说道:“贵县的遭遇,王某倍感遗憾,然我汝阳县近几年亦受旱情困扰,怕是无力援手贵县啊……” 说完,他怕误导赵虞,又用正常的口吻解释道:“这只是我以王丹的身份所言,事实上汝阳完全有能力提供帮助。” 赵虞点点头表示明白,旋即指了指身旁的父亲鲁阳乡侯,正色对刘緈说道:“王公,这位乃是我鲁阳县的乡侯,此番刘某与乡侯一并前来,相信王公已看出我县的诚意,王公,敝县万分希望贵县的帮助。” 注意到鲁阳乡侯斜睨了一眼赵虞,刘緈忍着笑咳嗽一声,摇摇头愁眉不展地说道:“话虽如此,但……恕在下无能为力。” 话音刚落,就听赵虞忽然沉声喝道:“王丹!刘某已好言好语,何以你却执意见死不救?!” 『要开始发难了?』 刘緈双眉一挑,觉得眼前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气势,只可惜岁数太小,实在没什么威严可言。 他想了想,按照他对汝阳县县令王丹的了解,板着脸说道:“刘緈,你太无礼了!你乃鲁阳县令,为贵县考虑无可厚非,然王某亦需为我汝阳考虑;再者,你我同为一县之长,你有什么资格对王某大呼小叫!……来人,送客!” 说到最后时,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赵虞,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苛了,虽然他确实是按照王丹的性格来演示的,可眼前这个小家伙……他能接得住么? 然而就在他犹豫之际,却见赵虞一拂袖,怒声喝道:“无需送客,刘某可以会走!……只不过,请王公莫要后悔!” “后悔什么?” 只见赵虞深深看着刘緈,沉声说道:“待刘某此番回县里后,刘某会下令开放官仓,将官仓内一半库粮发放予境内的难民,随后告知那些难民,我鲁阳县只是小县,无力救济众难民,而我鲁阳县往北,有一大县名汝阳,县内钱粮充盈……王公,好自为之吧!” 说着,他一拂衣袖,表示自己拂袖而去。 『这小子……有点狠啊。』 刘緈与鲁阳乡侯对视一眼,心中皆震惊不已。 换他俩是汝阳县的县令,这会儿也不敢放这个摞下狠话的“刘緈”离开吧? “刘县令请留步!” 刘緈立刻抬手作挽留状。 第十九章:途中的游戏(二) 『这小子……厉害了!』 在伸手做出挽留举动的同时,刘緈心中暗暗想到。 他发誓,他方才绝没有放水的意思,完全是按照他对汝阳县令王丹的了解,因为他也想看看,眼前这个想出了‘以工代赈’计策的小家伙,能否接得住。 没想到,赵虞比他想象的更加出色,一招以退为进,反而将他这个假扮的“王丹”逼上了悬崖。 开放官仓内一半的储粮,教唆鲁阳县境内的难民投奔汝阳,这招祸水东引,真的狠了。 而在旁,鲁阳乡侯亦惊讶地看着儿子赵虞板着脸故作严肃状。 平心而论,他并没有什么兴致参与儿子与刘县令的这场“游戏”,可就目前来看,似乎他这个幼子,智慧相当不简单的样子。 而坐在另一侧的静女,则惊奇地看着自家少主,为自家少主竟能在刘县令这般身份地位的人面前不露惧色而感到吃惊,甚至由衷的欢喜。 而此时,车中“游戏”仍在继续,假扮汝阳县令王丹的刘緈愈发来了兴致,指着赵虞故作怒道:“刘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在威胁我么?你若敢挑唆难民,王某定会向朝廷如实禀告,治你一个大罪!” “治我大罪?”赵虞哈哈一笑,摊手说道:“治我什么大罪?我鲁阳县将难民收容在境内,使其不至于为祸邻县,直至我鲁阳县后继无力,天地可鉴、日月可鉴,纵使你上报朝廷,我亦不惧!……相反,王县令趋利避害,身为朝廷的官员,不思援助邻县,只求自己不受牵连,难道我鲁阳并非大晋的城县么?亦或你汝阳不是?哼!刘某倒是要看看,最后朝廷将如何定夺!……告辞了!” 『说得好啊。』 刘緈暗自称赞一句,捋着胡须点点头说道:“唔,就算是王丹,对此亦无可奈何。”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赵虞却在此刻提醒他道:“刘公,接下来才是关键,也是小子想提出的建议。” “唔?”刘緈有些不解地说道:“二公子,在你这番逼迫下,那王丹只能屈服……哦,二公子所说关键,怕是汝阳愿意拨出的那笔钱粮多寡吧?哈哈,那就继续。” 说着,他收敛脸上笑容,继续说道:“好吧,待会王某与县丞商量一番,给你鲁阳县拨出一笔钱粮……”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虞打断了。 只见赵虞目视着刘緈正色说道:“王公,有些话咱们还是摊开了说吧,此次难民之灾,汝水一带诸县至今仍未受到难民的困扰,全赖南边的诸县替北边诸县挡了灾,包括我鲁阳。为此,我鲁阳县今年的农田,皆受到了无可挽回的巨大损失,说得直白点,我鲁阳也算是给汝水诸县当了灾,是故,诸县拨出钱粮给予我鲁阳赈济难民,这并非是贵县帮助敝县,而是贵县的自救!……希望王公明白,假如我鲁阳县撑不住了,那么下一个遭殃的,就是汝水诸县,包括贵县。换而言之,汝阳县日后如何,是否会遭殃难民牵连,全在王公一念之间,倘若王公吝啬钱粮,那么,刘某亦不敢对汝阳的安稳做出保证。反之,倘若王公极尽所能相助我鲁阳县,那么,我鲁阳县可以做出保证,替贵县,替汝水诸县挡住这股难民,绝不会使贵县受到难民牵连。” 『……真是凌厉的说辞啊。』 刘緈暗自称赞,连连点头:“是是是,刘公所言极是,在下一定竭尽所能……” “竭尽所能,不只是说说而已。” 再次打断了刘緈的话,赵虞指了指鲁阳乡侯,继续说道:“关于贵县能帮助敝县几分,刘某与乡侯早已派人仔细打探,大致也了解汝阳的钱粮情况……当然,在下并不认为王公会在这件事上作假,只是稍微提一句,免得出现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说着,他双手十指交叉,目视着刘緈再次说道:“好了,现在请让刘某看到王公的诚意。切记,刘某只给王公两次机会,倘若王公把握不住,那么在下与乡侯便立刻回鲁阳县,请。” “先声夺人,这招厉害了。” 刘緈哈哈一笑,捋着胡须说道:“想来就算是王丹,此刻怕是也不敢再敷衍。” 赵虞拱了拱手说道:“具体需要从汝阳县索要多少钱粮,小子对此并无大概,帮不上什么,还需刘公与父亲大人自己拿主意。” “诶。”刘緈摆摆手说道:“二公子千万别这么说,二公子已经帮了许久了。” “刘公言重了。” 赵虞谦逊地拱了拱手,旋即又补充道:“刘公,除了钱粮以外,想要实施‘以工代赈’,亦需要诸多人手,以看管那些难民,倘若我鲁阳县人手不足,刘公不妨亦向汝阳等汝水诸县提出要求,正如小子方才所言,汝水诸县给予我鲁阳县帮助,实际也是在自救,刘公完全可以提出要求。” 『……唔?这想法不错啊。』 没想到居然还能顺便解决人手不足的问题,刘緈与鲁阳乡侯对视一眼,均感到很是意外。 尤其是鲁阳乡侯,他今日带幼年赵虞一同前往汝阳,虽然确实是想看看这个儿子是否还有什么好的想法,可他没想到的事,这个幼子还真是有智慧,居然把大部分困扰他们的问题都解决了。 『祖宗庇佑,难道这小子果真是从树上摔下来开了智?』 鲁阳乡侯暗暗想到。 鲁阳与汝阳,相距约一百五六十里左右,考虑到车队旁有数十名鲁阳县的县卒步行赶路,拖累了行程的速度,因此这段旅程花费了整整两日工夫,直到第三日,也就是八月初三的午后,这支队伍才堪堪抵达汝阳。 不过相比较启程时,刘緈与鲁阳乡侯此刻信心百倍,因为在途中的时候,他俩与赵虞以“游戏”的方式,已经反复模拟了与汝阳县县令王丹的见面过程,二人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王丹。 而在这件事上,赵虞着实是功不可没。 一行人来到汝阳城内后,先在城内的驿馆落脚,沐浴更衣,毕竟途中一行人基本上没有时间与条件沐浴、更换衣物,而这样直接去见汝阳县的县令,这是非常失礼的行为。 一个时辰后,待几人沐浴更衣完毕,刘緈与鲁阳乡侯便准备去见汝阳县的县令王丹。 在出发前,刘緈唤来了赵虞,询问赵虞可有兴致与他们一同前去。 赵虞当然不会拒绝,毕竟他也希望能尽快解决鲁阳县的难民问题。 听到赵虞的肯定回答,刘緈非常高兴,笑着说道:“那就拜托二公子到时候在旁提点在下了。” 说着,他笑着对鲁阳乡侯说道:“哈,说真的,若非二公子过于年幼,其实今日之行,单单有二公子出面就完全足够了,那王丹岂是对手?” “哼。”鲁阳乡侯瞥眼看着赵虞轻哼一声,平静说道:“小孩子经不起夸,刘公莫要过誉了。” “乡侯过于严厉了。” 刘县令摇了摇头,鉴于这是人家家里事,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大概半个时辰后,刘緈、鲁阳乡侯带着赵虞、静女二人来到了汝阳县的县衙,求见县令王丹。 据赵虞在旁观察,汝阳县的县令王丹,与刘緈年纪相仿,大概也是四十出头的岁数,圆脸短脖,肚子外鼓、大腹便便,看起来有些臃肿,虽然举手投足间也依稀看得出有几分书卷气,但总得来说,一看就知道平日里养尊处优,不像是什么清廉的官员。 不过真正让赵虞感觉有些抵触的,还是这位王县令那副倨傲的样子,比刘緈在途中马车上假扮的形象更为傲慢。 这不,待刘緈道明来意后,这位王县令毫不客气地说道:“我说公谦兄啊,你鲁阳县的事,理当由你鲁阳县自己解决,何以要赖到我汝阳县头上呢?唔?……虽说愚弟有心帮助,但实在很遗憾,我汝阳县近几年受旱情影响太重,再加上又快到年终,今年朝廷税款都还未收足,实在是帮不了贵县什么……当然了,看在公谦兄与乡侯亲自前来的份上,王某也不能不近人情对不对?这样吧,回头我命人给鲁阳县运十车谷物……可不少了。” 听着汝阳县令王丹用那种打发乞丐的口吻说完这话,刘緈与鲁阳乡侯对视了一眼,二人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浓浓的怒意。 『这是你自找的!』 二人暗暗想到。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此时那位王县令的作态,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只见他不断用衣袖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用祈求的目光看着坐在堂中的刘緈与鲁阳乡侯:“两位,两位,那就两成,我愿意拨出我县官仓的两成,支持贵县以工代赈。两位,二成着实少少了……” 在他那恳求的目光下,刘緈呵呵一笑,平静地说道:“王公,你看啊,我鲁阳只是小县,境内的田地也不如贵县多,此番收到难民之灾,今年的收成基本是指望不上了,比如乡侯,乡侯家中的田地,这次几乎全部遭到了难民的偷窃与抢掠……汝阳是大县,倘若难民涌入,损失恐怕要比敝县还要大吧?哦,刘某这并非威胁,仅就事论事。” 片刻之后,王县令满头冷汗地咬了咬牙:“两成半,这是王某最后的让步了!公谦兄,你也是鲁阳县令,你知道我不能亏空官仓……” “这怎么能算亏空?只是挪用仓粮支援邻县而已,王县令放心,回头刘某定会向朝廷嘉奖王县令。……再过个把月,贵县就能收成了,到时候贵县的官仓不就又能补足了么?要不你再考虑考虑?”刘緈和善地说道。 “三成!三成!这支最后的退让了!”王丹气急败坏地叫道。 刘緈与鲁阳乡侯对视一眼,二人皆不敢透露心中的欢喜。 他们可从未想过,此行居然能得到那么大的收获。 而就在二人欢喜之际,坐在刘緈身侧的赵虞,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刘緈的衣袖。 『哦,对了,还有人手问题……』 刘緈立刻恍然,笑着对王丹说道:“王公仗义,刘某与乡侯代我鲁阳县诸县民、乡民,感谢王公,感谢汝阳。……钱粮的问题谈妥了,接下来,咱们来谈谈汝阳县出人手的问题吧?” “啊?” 汝阳县令王丹正要松口气,闻言不禁瞪大了眼珠。 哈? 还要人手?! 第二十章:灾情背后 『ps:新书期间请大家多多投票哟,感激不尽。』 ————以下正文———— 那位看起来略胖的汝阳县令王丹,最终还是屈服了,只见他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不知因何有些惶恐忐忑的脸庞,如丧考妣。 “……好吧,我汝阳县派人前往贵县,协助赈工之事,至于这些人手的日饷……”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鲁阳县令刘緈笑眯眯地打断了:“……当然也是由贵县承担了,对吧,王公?” “……”王县令欲言又止地看着刘緈,略厚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最后脸上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 在这位王县令那夹杂恨意的目光中,刘緈与鲁阳乡侯带着赵虞、静女二人,回绝了前者假惺惺的用饭邀请,心情畅快地离开了汝阳县的县府。 待走出县衙后,刘緈笑着对鲁阳乡侯说道:“这次恐怕是狠狠得罪了这个王奉忠了。” 他口中的王奉忠,即是指的那位王丹、王县令,奉忠乃是其表字。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忍不住问道:“我听说这位背后助力不小?” “啊。”刘緈略带惆怅地点了点头:“他常自诩是王太师的门生,着实是朋党广众啊……” 鲁阳乡侯听得一愣,虽然他常在鲁阳县,对庙堂的大人物不及这位刘緈刘县令了解,但那位王太师,怎么听也知道绝非寻常之辈,他忽然意识到,为何刘緈方才主动去当那个“恶人”。 “刘公……” 仿佛是猜到了鲁阳乡侯的想法,刘緈笑着摆摆手道:“乡侯无需为刘某担忧,在来之前刘某就想好了,哪怕豁出去这个县令不当了,在下亦要彻底解决难民的问题……反正我鲁阳县迄今为止已有不少难民暴毙,此事若被朝廷所知,也难免会被革职,既然横竖如此,我有什么好怕的?……倘若最终难以避免被革职,我夫妇二人,索性就投奔我儿去。” 尽管刘緈看上去只是故作洒脱,但无论是鲁阳乡侯,还是在旁的赵虞,都听得心中颇为敬佩。 “好了,先回驿馆吧。” 指了指停在街道对面小巷里的马车,刘緈与三人说道。 看着刘緈离去的背影,鲁阳乡侯不禁低声称赞了一句,不过这句称赞,反而令赵虞感到有些困惑,忍不住问道:“爹,听你的语气,似乎你与刘公并不是很熟络?” “很奇怪么?” 鲁阳乡侯并未惊讶于幼子居然能看出来,毕竟此时此刻,尽管他嘴上不说,但心中已经一次次地提高了对儿子智慧的评价,因此倒也不奇怪于儿子居然能看出这一点。 “刘公三年前才来到我鲁阳担任县令之职,期间我与他并无太多交集,也不曾过多走动……” “三年都没有太多交集?”赵虞有些惊讶,旋即又忍不住问道:“那在此之前呢?我鲁阳县的县令又是何人?” 鲁阳乡侯没有回应,只是淡淡说道:“走吧,莫让刘公久等了。” 在那一瞬间,赵虞看到了父亲脸上的阴沉表情,心中顿时恍然 :鲁阳县的前县令,怕是与这位父亲关系极差。 片刻侯,刘緈、鲁阳乡侯等人登上了来时的马车,准备返回驿馆。 在马车上,刘緈忍不住再次称赞赵虞,说得赵虞都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自认为只是沾了某些特殊机遇的光,单论智慧,他可不觉得自己能比刘緈、鲁阳乡侯厉害。 待众人回到驿馆后,得知此事的鲁阳县尉丁武立刻迎了上来,带着几分急切问道:“刘公,乡侯,不知此行结果如何?” 在他身旁,那些来自鲁阳县的县卒亦是关切地看着。 见此,刘緈看了一眼站在鲁阳乡侯身边的赵虞,旋即哈哈笑道:“天佑我鲁阳县,借助乡侯父子的智慧,汝阳县的王县令终于答应帮助我县。” “愧不敢当。” 在鲁阳乡侯不敢居功的谦逊声中,丁武丁县尉与在旁的县卒皆欢呼起来。 这也难怪,毕竟这位丁县尉也好,在旁的县卒也罢,基本上都是鲁阳县本地人,难民的困扰与他们息息相关,他们当然也希望尽快解决难民的问题。 鉴于此时离黄昏用饭尚有一段时间,赵虞本想到汝阳县的街道上逛逛,见识一番古代的风情,毕竟汝阳县那可是比鲁阳县更胜一筹的大县,别说赵虞,就连静女都有些向往。 但眼瞅着鲁阳乡侯丝毫没有带二人到街上转转的意思,赵虞也只好暂时打消这个念头,毕竟他们此行是来寻求汝水诸县帮助的,而不是来游玩的。 次日,即八月初四,已经在汝阳县达成目的的众人,启程前往其他几个汝水一带的县城,他们的下一站,乃是汝阳东边的阳人县。 据刘緈在途中介绍,相比较汝阳县,阳人县稍稍逊色一些,但也并非鲁阳县可比,县城的财力大致抵得上两个鲁阳,因此理所当然被刘緈与鲁阳乡侯列入了寻求帮助的名单内。 阳人县的县令叫做郑州,与北边的某个大县城同名,子象是他的表字。 在见到这位郑县令后,刘緈道明了来意,也向前者解释了准备在鲁阳县实施“以工代赈”策略,借这招策略缓解难民的问题。 期间,赵虞坐在父亲鲁阳乡侯身边,偷偷打量那位郑县令。 倘若说他觉得那位大腹便便的汝阳县王县令像一个带着铜臭味的商人,那么此刻他眼前的这位郑县令,则更像是一位世家出身的贵勋子弟,尤其是对方的眼力与见识,绝非那位王丹王县令可比。 只见这位郑县令在听完刘緈关于“以工代赈”的讲述后,笑着说道:“刘公真是好算计,窃我汝水诸县之力造福于鲁阳,想来这条水渠竣工日后,日后鲁阳不可限量……” 尽管刘緈的岁数要比这位郑县令大上几岁,却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尴尬地说道:“这哪里是窃呢?” “难道不是么?”郑县令笑着说道:“我汝水诸县出钱粮、出人力,最终一无所获,而贵县却能因祸得福,开掘一条河渠引灌县内的农田……”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淡淡说道:“其实反过来也可以,倘若阳人县愿意收纳流民,我鲁阳县也愿意拨出钱财,给予人力,帮助贵县以工代赈。” &nbs p; 郑县令看了一眼鲁阳乡侯,笑着摆摆手说道:“哈哈,算了吧,此事风险太大。……乡侯莫要在意,在下只是就事论事。” 在双方一番商议后,阳人县的这位郑县令很爽快就答应了帮助鲁阳县的条件,当然,前提是刘緈所承诺的那样,不得有难民侵入他阳人县。 事后,静女好奇问赵虞道:“少主,为何那位郑县令明明已经看出了我鲁阳县的盘算,最后却仍然答应了刘公与乡侯提出的要求呢?” “因为他怕麻烦。”赵虞解释道。 的确,在汝阳县也好,此刻在阳人县也罢,刘緈都曾向这两地的县令解释“以工代赈”的策略,以便让那两地县令得知其拨出钱粮的去向,而这招虽然高明,但在说破后,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鲁阳县能做,汝阳、阳人其实也能做。 但为何阳人县的县令郑州却丝毫没有这个意思呢?其原因就在于以工代赈这招策略本身就有着极高的要求,比如物资的统筹、对难民的管束,其中一个环节出现瑕疵,就很有可能引发别的问题。 正是考虑到这一点,阳人县的县令郑州丝毫没有冒险的意思,他宁可出些钱粮、人手,让鲁阳县替他们去承担这个风险。 事实上鲁阳县也是如此,要不是境内已经聚拢了太多的难民,其实刘緈与鲁阳乡侯也不想冒险,但没办法,以工代赈,是目前鲁阳县唯一的出路。 不过让赵虞有些不解的是,在这件事当中,这个国家又起到了什么作用呢? 在前往下一个县城的途中,赵虞在马车内忍不住提出了疑问:“刘公,父亲,今年难民问题如此严峻,朝廷为何不派人赈济?” 相比较鲁阳乡侯的沉默,刘县令叹了口气说道:“二公子不知,这几年,我大晋各地皆遇天灾,朝廷并非不管,而是管不及。再加上南方的叛乱……”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赵虞,干笑了两声试图蒙混过去。 可惜赵虞听得清清楚楚,忍不住问道:“叛乱?刘公,什么叛乱?” 话音刚落,就听鲁阳乡侯不耐烦地轻斥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 “乡侯。” 见赵虞被其父训了一句,刘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劝阻道:“乡侯莫动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转头又对赵虞说道:“既然二公子想知道,告知二公子也无妨,不过,希望二公子莫要传出去。” 赵虞点点头。 见此,刘公遂捋着胡须低声说道:“二公子可知我鲁阳县境内那些难民从各地迁徙而来么?宛城!起因乃是驻军在宛城、荆水一带的将军王尚德在当地征收了大量的粮草,用于与叛军作战,这导致宛城、荆水一带的诸县官仓亏空严重,再加上近两年天灾这一闹,才出现了成千上万的难民北逃。其余各地,近些年亦纷纷出现叛乱,以至于朝廷多番派军队镇压,消耗了太多的粮草……天灾是其次,兵祸,才是关键。” “哦哦。” 赵虞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旋即转头看了一眼父亲。 的确,正如父亲鲁阳乡侯所言,这的确不是什么他应当去了解的事。 第二十一章:归家 八月初十,暂别家邸近十日的赵虞,终于回到了自家鲁阳乡侯府。 在收到消息后,周氏带领着府内的仆从、护卫,在府门外相迎。 为此,府里的卫长张纯还准备将至今仍赖在府外的一些难民驱赶,不过最终还是被周氏阻止了。 当时周氏对张纯说道:“我乡侯府帮不上这些难民,却也莫要迫害他们。” 其实张纯并不是很认同这位乡侯夫人的话,因为他最清楚,这些该死的难民偷窃、抢掠了他乡侯府多少田地里的作物,拜这些难民所赐,他乡侯府成千上万亩田地,今年是别指望能剩下什么收成了。 但周氏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忍住心中对那些难民的不满。 大概晌午前,赵虞父子与静女,与刘緈、刘县令,县尉丁武等人以及诸县卒分别,回到了自家府邸前。 去时,赵虞父子加上静女,外加十名卫士,总共十三人,返回时一个不少。 赵虞的担心多虑了——记得出发前,他听府内的卫长张纯提到过鲁山一带的贼寇,故而他担心途中是否会遭遇这群贼寇。 但事实证明,这群贼寇正如他鲁阳乡侯所说的那样,根本不敢骚扰他们这支带着官府旗号的队伍,哦,这说的是与他们同行的刘緈刘县令那支。 总而言之,一面绣着“晋”字字样的官府旗帜,就足以吓跑鲁山那群贼寇,没什么大不了了。 “娘,我们回来了。” “诶,快让娘瞧瞧。” 在府门外走下马车,赵虞看到母亲周氏带着诸府上仆从、护卫立在外面,连忙紧走几步上前。 多日不见,他怪想念这位宠溺他的母亲,虽然这位母亲不顾有旁人在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搂在怀中,亲昵用脸颊磨蹭他的脸庞,这着实让他感觉有些羞耻。 而继他之后,静女亦很快就来到周氏面前,带着几分邀功的意思对周氏说道:“夫人,静女在外时不曾忘记夫人的嘱咐,有好好照顾少主。” “好,好,真是好孩子。” 听到静女的话,周氏高兴地揉了揉静女的头发,这使得这个可爱的小女孩一脸满足。 看着静女一脸满足、甚至有几分陶醉的可爱模样,赵虞忽然想到了前世自己养过的一只猫——两者的样子真的很像。 此时,鲁阳乡侯已也下了马车,一边听着在旁张纯有关于家中粮仓的禀告,一边走向周氏这边。 见此,周氏这才松开搂在怀中的幼子,朝着归来的丈夫盈盈施礼:“妾身在此恭迎乡侯回府,夫君,一切还顺利么?” 在府内下人面前,周氏非常给丈夫面子,礼数也是周全,而鲁阳乡侯此时亦未曾表现出与妻子的亲密,点点头,平静而随意地说道:“唔,一切顺利。” 听到这话,周氏脸上浮现笑容,颔首道:“夫君辛苦了,妾身已命人府内准备好汤水、饭菜,请夫君沐汤后享用。” “有劳了。”鲁阳乡侯点点头。 看着夫妇俩相敬如宾的模样,赵虞稍稍有点想笑,因为据他了解,这对夫妇平日里可不是这样相处的。 进府之后,赵虞本打算告别父母,回自己的屋子洗漱,但鲁阳乡侯却叫住了他:“你去哪?” 赵虞有些不解,拱手回道:“孩儿回屋沐浴。” 鲁阳乡侯想了想,说道:“随我去北屋沐浴,为父有些话要问你。” 听到这话,周围的人皆面露惊讶之色。 不得不说,这着实是非常罕见的一幕,赵虞立刻就敏感地感觉到,有好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 除了母亲周氏与卫长张纯以外,还有在人群中与他兄长赵寅一同来迎接的公羊先生,以及另外一名看似府上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 其中,周氏的目光纯粹是以惊讶、惊喜为主,但其余几人看向赵虞的目光中,则或多或少都带着几分异色。 可能是察觉气氛稍稍有些僵,周氏开口道:“既然如此,静女,你也跟妾身到北屋去吧,妾身也有些话要问问你。” “是,夫人。” 就这样,鲁阳乡侯带着幼子赵虞来到了北屋的汤屋。 所谓汤屋,顾名思义就是洗澡沐浴的屋子,与赵虞印象中有些像,就是那种在屋外的炉洞里塞柴烧水,便可以使屋内的沐池维持恒温的构造,自赵虞来到这个家侯,他还未享受过这种便利。 随着父亲走入汤屋,赵虞四下打量,尽管屋内水蒸气很严重,但他还是能够看清,屋内仅只有一口用木头围成的汤池,除此以外就只有一张桌子、几张凳子什么的。 而就在赵虞打量屋内的时候,鲁阳乡侯已经脱去了衣服,泡在了汤池中,旋即屋内便响起一声代表舒适的吐气声。 忽然,鲁阳乡侯看到了仍傻站在汤池旁的幼子,眉头一挑带着几分不悦说道:“等什么呢,等为父替你脱衣服么?” “不是。” 赵虞挠挠头,迅速脱掉衣物,在试了试水温后,亦进入了汤池,坐在鲁阳乡侯的对过。 不得不说,看上去是父子同浴的温馨场面,但赵虞着实感到有些尴尬,他四下张望,以躲避父亲目不转睛看着他的视线。 不知过了多久,鲁阳乡侯忽然开口道:“虍儿,这次出门,你的表现……很好,为父亦不否认,你这次帮了刘县令、帮了为父许多,不过你不可骄傲,你要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像你这般幼年聪慧的,以往也不是没有,但大多都因为骄傲自满,最终泯灭众人。” 『……像我这样的?以往也曾有?』 赵虞看了一眼父亲,心中并不相信。 倒不是自满骄傲,只是他纯粹不相信这天底下还有与他相同境遇的人。 鲁阳乡侯似乎是从儿子的目光中看出了什么,轻哼道:“你不信?……哼,为父还记得十年前吧,天下忽然有传闻,据说有一个叫做‘杨定’的人,八岁之龄便能博览全书,无人能与他辩论,随后被当朝太师收为弟子……你比得上么?” 见父亲一副训诫的口吻,赵虞自然不会顶嘴,老老实实说道:“孩儿比不上。” 这个回答,似乎有些让鲁阳乡侯意外。 『我是不是说得过重了?』 略一犹豫后,鲁阳乡侯咳嗽一声说道:“方才所言之人,为父也只是道听途说,天底下是否有这个叫做杨定的奇才,为父亦不清楚,为父只是想告诫你,这天下很大,切莫因为一点成绩便沾沾自喜……明白么?” “孩儿明白。”赵虞点了点头。 见素来顽劣的幼子如此乖顺,鲁阳乡侯尽管嘴上不说,心中也着实有几分高兴。 也是,为人父者,有几个不指望儿子出色的? 但凡为人父者,都会在自己孩子身上寻找自己年幼时的影子,倘若孩子像年幼时的自己,或者在才智以及某些方面更出色,那么作为父亲的都会感到高兴,更加亲近子女;反之,则会失望,虽然不至于疏远,但也不会过多亲近。 以往顽劣的赵虞,就是绝佳的例子。 不过,自从赵虞前些日子从树上摔下来之后,鲁阳乡侯亦感觉这个幼子出现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虽然他毫不相信什么荒诞邪说,但也无法解释这个幼子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聪明。 比他……唔,只比他稍稍差一线了。 基于这一点,才有鲁阳乡侯方才耐心的训诫。 训诫过后,鲁阳乡侯背靠汤池,闭着双目说道:“此行,顺利说服了汝水诸县,钱粮、人手的问题皆已解决,差不多再过十日,汝阳、阳人等县的钱粮、人手,便会陆续抵达我鲁阳县,介时,我鲁阳县也就可以实施你所说的‘以工代赈’……” 听父亲似乎有跟自己详细聊聊这件事的意向,赵虞便问道:“爹,听刘公说,你们打算挖一条河渠?” “唔。” 鲁阳乡侯闭着眼睛解释道:“我鲁阳县,其实有河经过,这条河叫做沙河,自西南而来,往东北而去,县城一带的农田,我乡里这边的农田,全赖这条河流,才免遭干旱,不过,在县城的西北侧,我鲁阳县仍有一半以上的土地无法利用这条河流引灌,那里也是旱情最严重的地方。因此,刘公与为父商量,准备挖一条河渠,连通北边的汝水与县南的沙河,从汝水引流,最后使其流入沙河,这条河渠,将直接从我鲁阳县的中心穿过,只要这条河渠修建完毕,我鲁阳县便可彻底摆脱干旱,从此无需再为此困扰。” “从汝水挖到我鲁阳?” 赵虞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要知道他前几日才跟着刘緈、鲁阳乡侯去过汝水诸县,当然知道汝水距离鲁阳县有多远,毫不夸张地说,这条河渠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工程,也难怪刘緈与鲁阳乡侯此前迟迟不敢叫人开工。 但通过鲁阳乡侯的描述,赵虞也明白这条河渠的建成,对鲁阳县究竟具有怎样的帮助。 那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想到这里,赵虞由衷称赞道:“这真是太惊人了,这条水渠……对了,爹,你与刘公想好给这条水渠命名了么?” “呃……” 不知为何,见问到这事,鲁阳乡侯忽然显得有些不自然,直到赵虞反复询问,他这才不耐烦地道出了真相:“璟公渠。” “璟公渠?为何叫璟……哦哦。” 赵虞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 再看向父亲时,他脸上亦浮现出几许不怀好意的窃笑。 他故作信誓旦旦地说道:“为了这个渠名,孩儿说什么也要助您,助刘公一臂之力!” “以为为父只是贪名么?哼!” 看着暗自偷笑的儿子,鲁阳乡侯首次在儿子面前无法维持父亲的威严,恼羞成怒般起身迈出了汤池。 不错,鲁阳乡侯姓赵名璟,这条河渠,便将以他命名。 第二十二章:幼稚的大人 『ps:新书期间求推荐票,希望书友们别忘了投票哦。』 ————以下正文———— 当晚用完饭后,鲁阳乡侯去了他自己的书房,将府内的卫长张纯与大管事曹举亦一同叫了上去,他要大致了解一下他乡侯府能拨出钱粮与人手的问题,而夫人周氏,则拉着赵虞与静女询问此行前往汝阳途中的故事。 对于鲁阳乡侯、赵虞父子此行前往汝水一带诸县是否达成目的,不能说周氏毫不在意,但不可否认她对这次旅途中父子二人的相处情况更加在意,毕竟以往她丈夫对幼子一直抱有成见,而她则更为宠溺幼子,很希望扭转丈夫的看法。 可没想到的是,随着静女一句“少主可厉害了”的开场白,周氏从她口中得知了不少有趣的事。 比如说在前往汝阳的途中,赵虞与鲁阳县令刘緈在马车内做了一场游戏,堪称手把手地教那位刘县令如何去说服汝水诸县的县令,更有意思的是,周氏此时才得知,原来刘緈、鲁阳乡侯这次前往汝水诸县寻求帮助,这本身居然就是幼子赵虞提出的建议。 惊喜之余,周氏再次将赵虞搂在怀中,非但亲昵地用脸颊磨蹭幼子的脸庞,还在赵虞的额头上亲了一下,让赵虞在感觉浓浓母亲的同时,也感觉怪害臊的。 在旁,静女用羡慕的目光看着眼前的母子二人,惊讶问道:“这件事夫人不知情么?” 周氏微抿着嘴唇轻笑道:“此事妾身倒还真不知。” 说着,她的目光稍微飘忽了一下,旋即嘴角上扬的弧度更为明显。 过了戌时之后,周氏将赵虞、静女打发回二人的屋子歇息,而她则来到卧室,静静地等待着丈夫。 大概戌时二刻前后,鲁阳乡侯来到了夫妇二人的寝卧,进屋见妻子坐在屋内,遂下意识问道:“还未歇下?” “等着夫君呢。”周氏站起身,温柔地替丈夫脱下外衣:“怎么这么晚?” “与张纯、曹举二人谈了片刻。” 一边在周氏的帮助下脱下外衣,鲁阳乡侯一边解释道:“这次成功说服了汝水诸县,我鲁阳总算可以实施以工代赈了,不过考虑到境内有成千上万的难民,一旦开始开挖那条河渠,每日的粮食消耗巨大,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得向张纯、曹举二人了解一下咱家现有的陈粮多寡,作为不时之需。……倘若日后粮食不足,到时候恐怕还得到叶县、郾城想想办法,看看能否从那几个县购入一些粮食。” 听到这话,周氏不解问道:“怎么?夫君怕汝水诸县提供的粮食不够?” “仅未雨绸缪而已。” 鲁阳乡侯面色凝重地解释道:“你要知道,一旦我鲁阳县开始实施以工代赈,说不定就会有更多的难民涌入我县,你也知道,东边的叶县、郾城,那几个受难民困扰的县,都不愿接纳难民,在这种情况下我鲁阳县这边开了口子,自然会有越发多的难民涌入我县,倘若我等不提前做好准备,怕是无法应付。” “原来如此。”周氏恍然大悟,抚摸着丈夫的胸膛称赞道:“还是夫君有远见。” “哼。” 鲁阳乡侯轻哼一声,对于妻子的称赞十分受用。 &nb sp; 忽然,埋头在鲁阳乡侯怀中的周氏,笑眼微弯,脸上露出几许不怀好意的捉狭笑意,她问道:“对了,这次虍儿随夫君出门,可曾帮上夫君什么呢?” 方才还很自得的鲁阳乡侯,闻言微微愣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说道:“唔、唔,多少,多少帮上了一些吧?” “哦?”怀中的周氏抬起头来,笑吟吟地问道:“夫君能与妾身详细说说么?” “……” 鲁阳乡侯不知为何盯着周氏脸上的笑容看了半晌,他可太熟悉爱妻的这个笑容了,以往他没少被捉弄。 他不动声色地将妻子稍稍推离些许,顾左言他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说吧,对了,虍儿呢?” 看着丈夫那有些心虚的模样,周氏忍着笑说道:“妾身打发他二人回屋歇息了……说起来,观今日夫君对虍儿的态度,似乎对虍儿有了极大的改观呢。夫君就不能与妾身说说嘛,妾身真的很想听。” 鲁阳乡侯此时正站在床榻旁背对着周氏脱去身上衣物,闻言有些警觉地回头问道:“虍儿跟你说什么了?” 见丈夫微微侧过头瞄了自己一眼,周氏忍着笑,摇头说道:“虍儿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有些遗憾夫君未曾带他到汝阳县的街上逛逛……” 顿了顿,就在鲁阳乡侯稍稍有些释然时,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静女却告诉了妾身不少有趣的事。” 鲁阳乡侯的心当即又提了起来,故作不在意的问道:“静女说什么了?” 只见周氏故意盯着鲁阳乡侯看了半晌,旋即忽然笑着说道:“当然是称赞虍儿的话了,那孩子也很喜欢虍儿。……静女跟妾身说,途中虍儿向刘县令提出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呢。” “哦……” 鲁阳乡侯有些狐疑,但也不敢多问,免得露出破绽,毕竟在前几日,因为过于受用妻子的赞誉,他并没有向周氏解释其实是夫妇俩的幼子赵虞替他老子解决了实施以工代赈所需的钱粮问题。 今日回想起来,他暗骂自己糊涂:这岂不是又要被爱妻抓到了可以捉弄他的把柄么? 正如赵虞所认为的那样,周氏在亲人面前,尤其是在丈夫面前,可不完全是外人所认为的端庄贤淑…… “大致……大致确实如此,虍儿确实有几分聪慧。” 他含糊地说道。 听到这话,周氏脸上又露出了让鲁阳乡侯颇为熟悉的捉狭笑容:“那……与夫君年幼时相比呢?” 多年夫妇,眼下鲁阳乡侯岂还会看不出妻子是故意捉弄自己,但他又不想承认老子不如儿子,遂强自辩解道:“此番出门,虽虍儿确实有些功劳,但比起我年幼时,还……还差一线吧。” 说着,他不等面带捉狭笑容的周氏说话,咳嗽一声又说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先歇息吧,明日我还要赴县城与刘公商议河渠的具体开挖位置。” 『姑且先留着这份乐趣吧。』 周氏眼珠一转,笑盈盈地说道:“妾身遵命。” 次日清晨,赵虞早早起来,待洗漱完毕后,便带着静女往北宅而去。 昨日父子二人一起沐浴时,他听鲁阳乡侯说过,今日后者准备前去县城与县令刘緈商议那条“璟公渠”的具体开挖位置。 想想也知道,这件事本身就带有利益牵扯,谁不希望自家田地旁边就有一条河渠经过呢? 不难猜测,待今日刘县令放出消息后,鲁阳县县城西北侧的乡里,相信都会派人来提出请求,希望开挖的河渠能经过他们所在的乡里,到时候也免不了会有一番扯皮,甚至是利益交易。 不过赵虞对这件事的利益交易倒不是很在意,毕竟他鲁阳乡侯府的田地,基本上都县域的东边,那里本来就有沙河流经,他只是希望能尽快落实以工代赈,让涌入境内的那些难民能得到一份稳定的食物来源。 他至今都没有忘记当日那位带着两个孩童的妇人,尽管最近几日他都未曾再看到那名妇人,不知其下落。 在带着静女前往北宅的途中,赵虞正巧看到鲁阳乡侯带着卫长张纯与几名卫士迎面走来,看衣着打扮,似乎是要出门的样子。 赵虞上前与父亲见礼:“孩儿见过父亲。” “唔。”鲁阳乡侯点点头,便准备从儿子身边经过。 『不带我?』 赵虞瞧得心中一愣。 因为昨日沐浴时他看鲁阳乡侯的意思,似乎是准备带他一起去县城,怎么今日忽然改变了主意呢? 他连忙喊住父亲:“爹,你去哪?” 鲁阳乡侯看了一眼儿子,淡淡说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愣了愣,赵虞试探道:“爹,你这是准备到县城与刘公商议河渠之事么?” “知道还问?”鲁阳乡侯冷淡回道。 『怎么了这是?态度好冷淡……』 赵虞有些摸不着头脑,要知道父子前一阵子出门的那段时间,父子俩相处地可是相当不错的,记得昨日回到家中后,父子俩还一起沐汤洗浴。 听静女说,就连赵虞的兄长、乡侯府的嫡长子赵寅,都未曾得到过与父亲共浴的待遇。 可今日,这位父亲却态度大变,这是怎么了? 他不解地问道:“爹,你怎么了?”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思忖了一下,撇开旁人,将儿子拉到旁边的角落,沉声问道:“昨晚回来后,你跟你娘说什么了?” “我没说什么啊。”赵虞一脸不解地回道。 鲁阳乡侯深深看了几眼儿子,冷哼一声道:“行了,去北宅用饭吧,你娘还等着你呢!” 说罢,他转身带着张纯几人离开了。 『真不带我啊?』 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赵虞心中愕然,完全搞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 没辙,赵虞只能先带着静女往北宅而去,希望能从母亲口中问问原因,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父亲不肯再让他参合这件事。 尽管来到这个家的时日不算久,但有些事,他还是能够感觉地出来的。 第二十三章:旧日仆卫 鉴于鲁阳乡侯的态度冷淡、过河拆桥,赵虞带着静女来到北宅,向母亲周氏狠狠地告了父亲一状,顺便询问缘由。 周氏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可能是为娘昨晚捉弄你爹的缘故吧……” 赵虞听得目瞪口呆。 他娘捉弄他爹,结果是他这个当儿子的受了冤枉气,这叫什么事嘛? 想到这里,赵虞不满地抱怨道:“娘,你干嘛捉弄爹啊?” “谁叫他总说你们兄弟俩不如他年幼时聪慧?”揉了揉儿子的头发,周氏不满地说道。 『就为这事?』 赵虞强忍着翻白眼的举动,无奈说道:“娘,你与爹都太幼稚了。”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呢!” 周氏闻言不满地说道:“娘辛辛苦苦把你生下来,你怎么能说为娘的坏话呢?太让为娘伤心了……”说着,她抬手用衣袖摸了摸眼角,装出啜泣的模样。 瞥了眼在旁捂着嘴强忍住笑的静女,赵虞无奈地说道:“娘,本来孩儿还有正事呢?被您这下一弄,全耽误了?” “耽误什么了?”解除了假装啜泣的伪装,周氏用手指轻轻戳了下赵虞的额头,没好气地说道:“你这小崽子,你也就是欺软怕硬,就知道欺负为娘,你怎么不跟你爹去抱怨?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由于已经与周氏很熟悉,赵虞一点也不怕周氏的责怪,闻言半讨好地说道:“娘,行了,谁不知我爹他怕你啊,您捉弄他,他不敢找你发火,不就迁怒到孩儿身上了么?” “瞎说什么呢。”周氏瞪了一眼儿子,脸庞微微有些发红。 想了想,她问儿子道:“虍儿,你想跟你爹去县城?” “嗯。” 赵虞点点头,如实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孩儿想去了解一下爹与刘公如何实施以工代赈,顺便想去县城逛逛,见识一下,前几日虽然去过了汝水诸县,稍微见识了一下,但无论是汝阳县还是其他几县,爹都没有带我二人逛过……” “唔。” 周氏沉吟了片刻,旋即对儿子说道:“虍儿,你爹性格固执,有时候跟小孩子似的,要不这样,等过几日你爹气消了,你再让他带你去县城?” 赵虞想了想,忽然说道:“娘,其实孩儿自己……” “不可!” 还没等赵虞说完,周氏便严肃地打断了儿子的话,她正色说道:“虍儿,前几日你跟你爹出过门,你应该知道现在我鲁阳县境内究竟是什么情况,外边到处都是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难民,他们见到你,就会把你身上的衣服拔了……” 『要不要这么夸张?』 见周氏用吓唬小孩的口吻吓唬自己,赵虞哭笑不得地说道:“娘,他们扒我这个小孩子的衣物做什么?穿都穿不上。” “呃。”周氏被问地愣了一下,旋即强自辩道:“傻孩子,难民中亦有孩童呀,他们可以给那些孩童穿啊。……总而言之,你老老实实呆在家中,千万不可出门,否则为娘一定会生气的。” 见周氏的神色首次变得那般郑重,赵虞也只能打消心中的想法,寄希望于父亲鲁阳乡侯改变主意。 就这样过了几日,转眼到了八月十八日,鲁阳乡侯在用饭前也不知有意无意地说道:“今日,汝阳、阳人两县的首批钱粮,已运至县城,刘公已放出消息,从明日起,在县域北边的邓乡、王乡、宁乡等几个乡,同时开始河渠的开挖……” 赵虞惊讶地看了一眼父亲。 不可否认,多处地点同时施工,能有效地缩短工期,但对于官府的管理能力,亦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说得简单点,鲁阳县县衙要同时兼顾对难民的管理、食物的发放,还要防止有人偷窃食物,以及维持治安,协调难民与难民,难民与鲁阳县当地县民、乡里的相处,这怎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想了想,赵虞谨慎地建议道:“爹,步子是不是一下子迈地太大了?孩儿以为,您与刘公不妨先在一个乡里设置工点,也试验一下,既能磨炼管辖此事的吏卒,亦能让那些难民对此有个大致的了解,待在这个乡里稳定下来时候,再在其余几个乡里设工点,这样比较稳妥。” 听到这番话,鲁阳乡侯微微一愣,脸上露出了几许沉思之色。 此后又过了两三日,鲁阳乡侯偶尔才回府一趟沐浴更衣,其他时候据周氏解释,都在县域内的几个工点,连带着乡侯府内的卫士,也有一半派到工点维持秩序去了。 好消息是,以工代赈颇见成效,这不,以往聚在乡侯府外的那些难民,已经没剩下几个了;至于不好的消息嘛,赵虞偶尔又一次看到鲁阳乡侯回家,见父亲的脸上满是愁容。 很显然,以工代赈的那几个工点,肯定是出现了一些问题。 这并不奇怪,毕竟那些工点,充斥着不同派系的人,有鲁阳县的县民、乡民、县卒,有乡侯府的卫士、仆从,有从汝水诸县派来的人手,再加上那群据说从宛城、荆水逃难而来的难民,四派利益不同的人呆在一起,肯定会出现摩擦,甚至引发更大的麻烦。 但遗憾的是,对此赵虞也提供不了什么建议,因为他这几日都呆在府内,也不清楚外边的情况。 在考虑了一番后,赵虞来到北宅,向母亲周氏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娘,孩儿想去府外走走。” 周氏皱皱眉,正要开口,赵虞抢先说道:“前一阵子孩儿想出门时,娘你认为府外不安全,如今县城正在实施以工代赈,大部分的难民已经涌向县府所设的几个工点,老老实实地开挖河渠,用劳力换取食物,孩儿以为,府外的治安应该已经变好了许多,孩儿出府去看看情况,应该也是不要紧的。” 听到赵虞这一番有条不紊的话,周氏想了片刻,说道:“一定要去么?” “孩儿想去看看,亲眼看看那几个工点。”赵虞点点头说道:“虽然孩儿年幼,但孩儿希望能帮上父亲,帮上那些难民。” “好孩子。” 周氏闻言将赵虞搂在怀中,笑着说道:“这样,为娘派人通知你爹,让你爹派人来接你。” 听到这话,赵虞摇头说道:“娘,不用打扰父亲……” “你生他气?”周氏颇感意外,旋即开导赵虞道:“虍儿,你还气前段日子你爹没有带你去县城么?其实你爹啊,他有时就跟孩子似的幼稚,他尝自以为他聪慧过人,以往总说你们兄弟俩不如他年幼之时,此次我鲁阳县的赈工,数你提出的建议功劳最大,你爹嘴上不说,心里却感觉面子上过不去……再加上他觉得,这本该就是大人需承担的责任,不该落在你这个孩子身上,是故……” “娘,孩儿没有生气。” 见周氏误会了,赵虞摇头解释道:“孩儿只是觉得,爹这几日辛苦,不该再让他分心,再者,对于赈工期间遇到的一些问题,其实孩儿也没有什么可行的建议,孩儿只是想去看看,看看能否帮上什么。” “这样啊……”周氏沉吟片刻,这才说道:“好吧,你一心想帮你爹,想帮助境内的难民,为娘亦不能再三阻拦,不过,你若要出府,必须带着几名护卫……” 听到这话,赵虞忽然想到了曹安、张季等人。 曹安、张季几人,事实上才是赵虞来到这个家时第一批见到的人,据当时赵虞的观察,这几人与他的关系似乎还颇为亲近的样子。 只不过当时赵虞惊魂不定,以至于把这几人给忘了。 更让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至今都未曾去了解曹安、张季等人是否已因为他当日从树上摔下来一事受到了处罚——说真的,赵虞并不认为那是曹安、张季等人的责任。 想到这里,赵虞对母亲说道:“娘,让曹安、张季、马成几人跟着孩儿吧。” “咦?” 周氏有些惊讶,旋即惊喜问道:“我儿恢复以往的记忆了?” “呃,还未曾。”赵虞讪讪解释道:“孩儿只依稀记得当日从树上摔下来之后,正是曹安、张季、马成几人在孩儿身边……” “这样……” 周氏的眼眸中闪过几许失望,旋即皱着眉头说道:“曹安此人,本心不坏,但没什么主见,以往只知道跟着你胡闹……”他看了一眼赵虞,略带责怪地说道:“不是为娘说你,你以往可顽皮了。” 赵虞讪讪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此时周氏又说道:“至于张季、马成二人,这二人都是有本事的,是故你爹当初才会从众多卫士中挑出他二人教导你武艺……”说到这里,她忽然想到了鲁阳乡侯要求赵虞掌握武艺的原因是为了以后能把幼子安排到边防的驻军时,心中难免有些心疼,话风一转说到:“好,为娘知道了,待会为娘便找人问问,看看曹安、张季、马成几人目前在什么地方。” “啊?” 赵虞闻言微微一惊,问道:“他们不在府上?娘,您不会真的处罚他们了吧?” 周氏摇摇头说道:“府上有府上的规矩,虽然娘不曾开口处罚他们几人,但曹管事、张卫长,却必须对那几人做出处罚,否则无法服众。毕竟让我儿从树上摔下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小事……好了,你先与静女回屋,为娘找人问问那几人如今在哪,叫他们到你那屋去。” “……好。” 当晚黄昏前,曹安、张季、马成三人,便奉命来到了赵虞的屋子前。 第二十四章:旧日仆卫(二) 『ps:新书期间求推荐票,大家踊跃投票呀~』 ————以下正文———— 当晚黄昏前,曹安、张季、马成三人便来到了赵虞的屋前,且随后在赵虞的授意下,由静女带领着走入了屋内。 进入屋内后,三人纷纷向赵虞行礼。 “少主。” “二公子。” 与静女一样称呼赵虞为少主的,正是赵虞以往的近仆曹安,此人比赵虞年长五六岁,目测十五六的样子,当日赵虞惊魂不定没有细看,眼下仔细一打量,才发现这曹安尖嘴猴腮,整个人瘦地跟猴似的…… 『上次见他有这么瘦么?』 赵虞心中有些困惑。 而此时,曹安则激动地连说话都有些哽咽:“少主,我还以为日后再无机会侍奉少主……” 看着曹安激动的样子,赵虞宽慰道:“冷静,冷静,曹安,近段时间你干嘛去了?” 一听这话,曹安激动地面色顿时耷拉下来,述苦道:“被我族叔罚去看守咱府上田地间的谷仓去了……” 通过曹安的解释,赵虞这才知道,原来乡侯府上的大管事曹举,便是曹安的族叔,当日赵虞从树上摔下来后,鉴于当时他除了失去以往了记忆以外并无大碍,周氏倒也没有开口下令处罚曹安、张季、马成三人,但曹举曹管事,还是把族侄曹安派去看守府外的谷仓作为处罚。 简单地说,在静女之前,曹安才是赵虞身边的使唤人,与赵虞形影不离,因此主仆二人感情最为深厚。 安抚罢曹安,赵虞转头看向张季、马成二人, 张季、马成二人皆是成人,目测二十来岁,粗略一看就知孔武有力,但从今日再次见面的情况来看,似乎二人很意外于再次回到赵虞身边。 这不,当曹安自认为以往与赵虞感情深厚,并无什么顾忌地向赵虞述苦时,张季、马成二人只是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见此,赵虞问二人道:“张季,马成,你二人可受到了什么处罚?” 张季与马成对视一眼,随后张季平静地说道:“回禀二公子的话,我二人只是被张卫长训斥了一顿,被打发去府外的田地里巡逻,事实上倒也没什么。” 相比较曹安,张季与马成二人,跟府上大多数仆从卫士那般都只称呼赵虞为二公子,这称呼一听就知道并非赵虞的身边人,而事实上呢,这二人也确实并非赵虞身边的使唤人,而是鲁阳乡侯挑选出来教导赵虞武艺的半个老师,负责教导赵虞剑术、骑术、射术等等,待日后赵虞长大投军后,这二人或许也会作为赵虞的跟班,与赵虞一同投军,好彼此有何照应。 但由于赵虞以往过于顽劣,过于亲近曹安而不肯听从张季、马成二人的劝告,因此,这二人与赵虞实际上倒也没有太深厚的感情,今日再次被调回赵虞身边,二人也感觉有些意外。 总得来说,这二人与曹安不同,并不会事事为赵虞马首是瞻,而是有自己的判断,这也正是那一日他俩与曹安争吵起来的原因。 注意到张季、马成二人的态度有些疏远,赵虞拱手对张季、马成二人说道:“张季,马成,前几日害你二人与曹安受罚,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这个举动,完全出乎了张季、马成二人的预料,惊得二人连忙 上前扶住赵虞,连声说道:“二公子折煞卑职了。” 确实,赵虞作为府上的二公子,屈尊向二人行礼,这着实让张季、马成二人受宠若惊,二人心中对以往的一些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 随后,当赵虞提出自己的想法,希望张季、马成二人明日保护他前往府外时,二人欣然答应。 见此,赵虞吩咐静女道:“静女,你去跟娘说一声,今日我就不去北宅用饭了,随后你再让庖厨准备些酒菜,送到这屋来……” 静女看了看曹安、张季、马成三人,犹豫道:“少主,这……” 在旁,曹安、张季、马成三人也纷纷表示使不得,毕竟他们三人都是府里的人,都知道今日晚上这顿饭,一向鲁阳乡侯一家团聚用饭,岂能因为他们而耽误了。 摆摆手打断了三人的劝说,赵虞笑着说道:“权当我向你们三人赔礼。……静女,快去吧,我娘不会不答应的。” “这……好吧。”静女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去了。 果然,随后周氏在从静女口中得知了赵虞的打算后,并无任何不满,她甚至笑着说道:“我儿真是长大了,也懂得笼络人心了,静女呀,你去吩咐庖厨,让庖厨准备好些的酒菜。” “是,夫人。” “等等,替妾身看着虍儿哟,虍儿年纪还小,稍微吃些酒不要紧,但不可过量。” “是,夫人。” 在周氏的允许下,静女吩咐庖厨准备了一些酒菜,送至赵虞的屋内,让赵虞与曹安、张季、马成三人在屋内吃喝了一番。 在一同用饭之际,赵虞也向曹安、张季、马成三人问起了他们这几日的经历:“听说你们三人前段时间在看守府外的几间谷仓,是因为难民的关系么?” 鉴于赵虞方才屈尊致歉,且又请他们在屋内用饭,不说曹安,张季、马成二人心中也已消除了芥蒂,一听赵虞开口询问,张季点头说道:“如二公子所言,正是因为有难民撬开锁,闯入咱府的谷仓抢粮,张卫长才会派我们去看守谷仓……” “撬锁?” 赵虞听到后很是吃惊,因为他对难民的印象仅仅只是前段时间围聚在府外的那些人,尤其是那名带着两个孩童的妇人,自然不会想到,那群难民也会做出激进的行为。 “啊。” 在旁的马成应了一声,旋即借着酒意冷笑着说道:“撬锁、砸门,甚至用自制的木棍、木叉攻击咱们的兄弟,还扬言说什么要放火烧了谷仓,一群暴徒!” 赵虞转头看看曹安,后者注意到赵虞的目光,连连点头说道:“少主,这是真的,你想象不到那群人有多可恶,一开始只是偷咱府田地里的谷子,后来越来越胆大,聚众攻击咱府的谷仓,若不是张卫长……”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了一下,与张季、马成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将那些事告诉眼前这位二公子。 而最终,三人还是选择了善意的隐瞒,由张季接口岔开了话题:“不过,近今日县城开设工点后,咱府上的田地、还有谷仓,难民倒是逐渐少了许多。” 赵虞猜测,这三人显然是向他隐瞒了一些流血冲突,毕竟想想也知道,倘若说那群难民当真胆大到攻击他们府上的谷仓,甚至还扬言说要放火烧毁,以张纯、张卫长为首的府上卫士,肯定会跟那些难 民发生严重冲突,甚至于闹出人命什么的。 想到这里,赵虞也就没有再细问,顺着张季的话问道:“你们三人也被派到工点去了,怎么样,情况如何?” “大多数的难民还是老实的。”张季放下手中的酒碗,讲述道:“县城一开设工点,他们就往那些工点去了,老老实实地挖土,换取吃食……我与马成对一部分难民监管了几日,总得来说还行,就是有时候也是提心吊胆,生怕这群难民惹事……” “主要还是人手不足。” 在旁的马成顺着张季的话解释道:“像张季跟我这几日,光咱们两个人,就要看管两三百人的难民,既要看着他们,防止其中有人偷懒,也要在放食时维持秩序……尤其是放食的时候,有些难民嫌吃食少,一涌地围过来,即便眼下回想,也是怪后怕的。” 从旁,曹安见赵虞一个劲地与张季、马成二人说话,他忍不住亦插嘴道:“你俩还好,只是监管那些难民,我还要负责抗米桶咧,这几日可把我给累死了……” 『我说怎么感觉瘦了许多。』 看了一眼瘦猴似的曹安,赵虞恍然大悟。 借助这顿饭,赵虞向曹安、张季、马成三人询问了工点的大致情况,而几人之间的气氛,也随着这顿酒变得融洽了许多。 唯独静女显得格格不入,从头到尾端着饭坐在赵虞身旁,一言不发。 大概戌时前后,待赵虞相约众人明日出府到那些工点看看究竟后,曹安、张季、马成三人纷纷告辞离去,各自回各自的屋子歇息。 “二公子……感觉变了许多呀。” 在离开赵虞的屋子后,张季忍不住对马成说道。 虽然有几分醉意,但马成仍有自己的判断,听到后点头说道:“简直判若两人。” “我怎么没感觉到?”曹安在旁插嘴道。 瞥了一眼曹安,张季与马成对视一眼,也不搭话,径直回屋歇息去了。 他俩跟这个家伙,可不是一路人。 而此时在赵虞的屋内,静女则与唤来的几名仆从收拾着碗筷。 待收拾完毕,那几名仆从带着碗筷离去后,赵虞好奇问静女道:“静女,方才怎么一直都不说话?” 静女迟疑了片刻,对赵虞说道:“少主,张季与马成二人是有本事的人,但曹安,奴以为少主不应该再与他来往,甚至,不应该将其召回身边,据奴所知,那曹安以往除了教坏少主,并没有什么别的本事……” 赵虞早就知道静女对曹安有成见,闻言笑着说道:“我有分寸。” 听到这话,静女也不好再说什么。 与静女对曹安的偏见不同,赵虞其实对曹安有几分好感,毕竟当日他从树下摔下来后,曹安表现地异常急切,教不教坏姑且不论,至少曹安对他——或者说对以往的赵虞确实有足够的忠心。 身边有一个言行计从的仆从在,又有什么不好呢? 当晚无事,赵虞与静女早早歇下。 明日,他决定带着几人去附近的工点看看情况,毕竟以工代赈,真正实施起来确实并非像嘴上说的那么简单,倘若无法协调好各方面的人员,那可是闹出乱子的。 第二十五章:工点见闻 次日清晨,就当静女还在为赵虞梳理头发时,便见曹安风风火火地闯入进来。 原本还笑容满脸的静女,面色顿时就沉了下来,很是不悦地瞪着曹安。 可惜曹安看也不看她一眼,几步走到赵虞身旁,脸上露着讨好般的笑容道:“少主,几时出发去赈难的工点?” “待用完早饭吧,我也要跟母亲说一声。你去看看张季、马成二人,看看二人准备地如何,对了,想办法弄辆马车。” “好嘞。”曹安点了点头。 片刻后,赵虞与静女到北宅与母亲周氏一同用罢了早饭,随后赵虞便向周氏提起了今日准备去附近工点看看的事。 看得出来,周氏对此仍报以担忧,但又不好阻拦儿子,只好嘱咐静女道:“静女,替妾身看着虍儿,顺便传话给张季、马成二人,叫他们务必要保护好虍儿,记住了么?” “记住了。”静女乖巧地点头答应。 告别母亲,赵虞带着静女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此时他便看到张季兵甲齐备地立在屋前。 从旁还站着曹安,他二人似乎在说话的样子。 与昨日跟赵虞见面时的打扮不同,今日张季非但穿上了皮甲,腰间亦带上了一柄利剑,整个人的气势看起来更为凌厉了几分。 “二公子。” 待瞧见赵虞后,张季立即与曹安一起上前见礼,旋即对赵虞说道:“二公子,马车已经准备就绪,眼下马成正在府外等候。” 赵虞点点头,便带着静女、张季、马成三人朝府门方向而去。 在经过府门处时,赵虞见到了值门的张应,笑着与后者打招呼:“张大叔。” 此时张应正抱着双臂百无聊赖地靠着木柱,听到声音惊愕地转过头来。 似乎张季与张应的关系也不错,笑着打趣道:“应叔,大清早的就在这偷懒啊?小心我告诉卫长哦。” “死小子。”张应低声骂了一句,上前与赵虞见礼,旋即好奇问道:“二公子,你今日要去附近的工点?” 赵虞点点头道:“去看看情况。” 说着,他好奇问道:“张大叔,牛继、郑罗、石觉他们呢?” 张应解释道:“牛继与郑罗调到那些工点去了,那里人手不足,只留下我跟石觉看守府门。” “哦。” 赵虞恍然,没有细问,而张应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叮嘱张季道:“小子,务必要保护好二公子,知道么?否则扒了你的皮!” “知道知道,不过应叔,你也要好好看守着府门啊。”张季笑着回道。 见此,赵虞在走出府门后好奇问张季道:“张季,你们很熟么?” “谁?应叔?” 张季愣了愣,旋即笑着说道:“张应是我的族叔啊,还有张卫长,也是我的族叔。咱们村的,如今大多都在府里当护卫。” 『我说怎么府里好些姓张的……』 赵虞嘀咕了一句,心中恍然。 此时在府门外,马成也像张季似的身穿皮甲、腰揣兵器,立在一辆马车旁等候,待见到赵虞一行人向自己走来,他立刻上前行礼:“二公子。” “唔。” 赵虞点了点头,然而他此时的目光,却望向了府外的远处,看向当初那些难民聚众的地方。 不过今日,似乎那些难民已经走光了,四周都空荡荡的。 “二公子?”马成不解地询问道。 赵虞这才收回视线,回头问马成道:“嗯,准备就绪了么?” “已准备就绪。” “好,出发。” 见准备就绪,赵虞带着静女、曹安二人登上马车,而张季与马成则坐在车夫的位置,一扬鞭子,驾驭着马车缓缓启动。 此时,张季在马车夫的位置询问车内:“二公子,不知今日咱们去哪个工点?” 然而对此,赵虞并不是很清楚,他问道:“县城,这几日设了几个工点?” 张季与马成合计了一下,回答道:“大概有四五个了吧,具体我与马成也不清楚。” “那你们之前在哪?”赵虞问道。 张季回答道:“我与马成之前在郑乡。” “远么?” “不算远,县城往北大概二十里地吧。” “哦。……那就去郑乡吧。” “是!” 一番交流后,一行人确定了今日的目的地,一个唤作郑乡的工点。 郑乡,顾名思义就是郑姓之人集聚居住的乡里,当然,凡事也没有那么绝对,但至少郑乡的命名确实如此。 当日邻近巳时时,赵虞一行人乘坐着马车来到了郑乡一带。 按照赵虞的吩咐,张季与马成二人将马车停在一处土坡上。 此时赵虞从马车车窗中张望外头,旋即便见到不计其数的男男女女正在远处挖土,据赵虞粗略估计,怕是有不下五六百人,甚至更多。 而再往远瞧,远处便是一座村庄,那大概就是郑乡。 为了瞧得仔细些,赵虞走下了马车,眺望约一里之地外的施工地。 他问张季与马成二人道:“这里,便是你二人前几日所在工点?” “是的。”张季点点头,旋即指着远处说道:“二公子你看,那是郑罗,也是咱们府上的卫士,承蒙二公子看中,将我与马成召回身边,如今由郑罗与另一名叫做何吕的卫士代了我与马成的职责,看管这些难民……” “郑罗?我知道他,曾经跟张应大叔一起看守府门的,对不对?”赵虞笑着说了句,旋即,他好似看出了什么问题,问道:“那群人……我是指那些难民,怎么看起来无精打采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还没用饭吧。” “唔?”赵虞有些意外地问道:“这个时候还未用饭?” “为了防止有人偷懒。”张季解释道:“我听说最初的时候,几处工点都在早晨的辰时放粮,希望这些难民吃饱了以后好干活,可没想到,其中有些人吃完饭后偷奸耍滑,不知跑到那里偷懒去了,而像我与马成这样的监工也因为人手不足,无法做到面面俱全。为了杜绝这种事,工点便改在巳时、酉时两个时辰放粮给食,让这些人干完活再吃东西……” 赵虞听得微微摇头,随口问道:“那么杜绝了么?” “并没有。” 张季摇头说道:“虽然改了时辰之后,大部分人老实了许多,但仍然无法彻底杜绝其中有些奸徒的偷懒问题。……马成前几日就抓到几个,这几个家伙混在人群中偷懒,待等快到用饭的点了,他们胡乱往自己脸上、身上弄点泥灰,装地很卖力的样子。” 从旁,马成亦气愤地接口道:“啊,要不是怕惹出乱子,我当时真恨不得一脚踹上去。” 『唔,偷懒……』 赵虞点点头,将有个别难民偷懒、浑水摸鱼这个问题记在心中,准备待之后想个办法解决此事。 毕竟自古便有害群之马的说法,倘若姑息那些个偷奸耍滑的难民,对这个问题视而不见,那么其余难民也难免会渐渐效仿,如此一来,以工代赈岂非就成了一个笑话? “走,靠近去看看。”他忽然说道。 听到这话,静女脸上一惊,立刻拉住了赵虞的衣袖,带着担忧之色小声说道:“少主,恐怕不安全……” 在旁,曹安亦罕见地稍稍劝阻了一下:“少主,在这儿看看就行了吧?再靠近的话……” “在这里能看出什么?” 拍了拍静女的手背,赵虞指了指张季、马成二人说道:“张季、马成方才不是说了么,这边的秩序还可以,平白无故总不可能会有人要害我吧?” “呃……” 见静女用埋怨的目光看向自己二人,张季与马成对视苦笑,毕竟他们方才确实那样说过。 不顾几人的劝阻,赵虞朝着远处的施工点走去。 见此,张季、曹安、静女三人快步跟上,唯有马成留了下来,准备将马车停到不远处的郑乡去,免得有些胆大妄为的难民将马车带走,或者干脆直接将那两匹马拉走,杀马吃肉。 马成毫不怀疑,个别难民干得出来这事。 诚如张季、马成二人所说,郑乡这边的工点,治安情况还算不错,至少这里的难民看到赵虞这个‘疑似富家子弟’的孩童后,也并没有像周氏恐吓他的那样,一涌冲上前来扒他的衣服。 那些难民仅仅只是停下手中的作业,用困惑的目光远远看着赵虞,看着赵虞从他们当中经过。 期间,这些难民也难免会有窃窃私语。 “那小子是谁?” “当地富家的子弟吗?” “来这里做什么?” 而赵虞也没有过多关注这些难民,只是细心观察着这些难民的作业。 在观察了片刻后,他发现这边工点的管理模式简直就是一塌糊涂,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去管理这些难民。 这些难民只是自顾自地挖土,然后将土装入竹筐抬走,基本上没有什么分工合作。 唔,也不能说没有,至少赵虞就看到了一幕分工合作。 那应该是一户人家,老父亲在渠坑里挖土,一个儿子将装满泥土的竹筐举出渠坑,最后另一个年长的儿子将其背走,除此之外,家中的老母亲以及一个不知是儿媳还是女儿的年轻女子,则在旁帮忙打下手。 正是因为一家人分工合作,这一家人的效率也差不多是最高的。 然而,这家人如此卖力,从旁却有人取笑他们,说着风凉话:“老田,你们一家如此卖力做什么?就算你们再卖力,待会那些监工也不会多给你们一碗米粥……” 话音刚落,便听这家较为年幼的儿子气愤说道:“我爹说了,做人要问心无愧,不能跟你们那样耍奸偷懒,骗取主家的粮食……” “臭小子。” 可能是被说到了痛处,有几人面色难看地骂了起来。 好在远处负责监视这群难民的乡侯护卫注意到了这边,远远喊了句:“干什么呢?都不许偷懒!” “臭小子,算你运气好。” 那群人骂骂咧咧地散开了,在远处那名乡侯卫士的注视下,暂时老实地背起了竹筐。 『……问题很大啊。』 看到这一幕,赵虞皱着眉头想道。 第二十六章:骚动 “二公子?” 远处的那名乡侯府卫因为这边的骚乱而注意到了赵虞、静女、曹安、张季四人,连忙快步走了过来,向赵虞抱拳行礼。 这名乡侯府卫,正是赵虞前一阵子在府门处碰到的四名值守卫士之一,郑罗,也就是那个说了句关于难民的大实话而被张应瞪了一眼的那个年轻卫士。 向赵虞行完礼,又与静女、张季打过招呼,郑罗面带惊讶问赵虞道:“二公子怎么会来这边?莫不是找寻乡侯么?乡侯并不在此处。” “我知道,我只是来看看。” 赵虞点点头回应着,旋即他朝着远处那户“姓田”的几口人家努了努嘴,问道:“郑罗,方才那边发生的事,你看到了么?” “什么?”郑罗一脸不解。 见此,赵虞便将方才他亲眼所见的一幕向郑罗说了一遍,向郑罗讲述那户“田姓”人家卖力作业却反而遭到旁人的奚落与调侃,甚至于,若非郑罗及时喊话制止,说不定那户人家的小儿子还会因为那句仗义直言而吃点小苦头。 “有这事?” 郑罗有些意外地看向张季,见张季亦点了点头,他神色不安地对赵虞说道:“二公子,卑职方才不曾注意……” 事实上,赵虞并没有责怪郑罗的意思,毕竟他亲眼所见,郑罗一个人就要监视、监管附近一两百名作业的难民,自然无法做到面面俱到,他只是想问问,这类事是不是经常发生。 在听到赵虞的询问后,郑罗沉默了片刻,说道:“卑职昨日才顶替张季、马成二人来到此处,只在这边做了一日监工,今日是第二日,不过二公子方才举例的‘田姓’那户,卑职昨日倒也注意到了,确实是比较卖力的……” “但就我所听到的,即便他们卖力挖渠,也不会获得额外的食物?”赵虞问道。 “呃……是的。”郑罗点了点头说道:“在这个工点,每一名参与作业的难民,他们能获得的吃食都是一样的……” 在旁,张季低声补充解释道:“二公子,这是刘县令与乡侯规定的。” 指了指远处田姓那户人家,赵虞皱眉问道:“像那样卖力作业的,亦不能得到额外的食物?而那些偷奸耍滑的,亦不会被克扣口粮?” 张季、郑罗二人被问地哑口无言,半晌后张季这才无奈说道:“主要还是我等人手不足,我也好,郑罗也好,我俩一个人就要负责监视上百名参与作业的难民,既要监督他们不得偷懒,又要警惕他们彼此间发生摩擦,就像方才那样……实在是没有余力去辨认那些人卖力作业,哪些人又是在偷懒。” 顿了顿,他补充解释道:“像二公子方才所见的那户田姓人家,我前几日在这边监工时也注意到了,甚至我还关注过,得知其父叫做田和,长子叫做田敦、次子名为田犁,较年长的妇人乃是田妻,即兄弟俩的母亲,较年轻的女子乃是长媳,刚刚嫁给田敦才过半年余……但话说回来,我虽注意到他们这一户,却难以关注其他。之前我也像二公子所说的那样,想给他们那一户额外加些吃食,鼓励这些难民卖力作业,但负责这个工点的郑乡长却制止了我……哦,郑乡长即这边郑乡的乡长,他对我说,倘若我额外给予那户人家吃食,非但违背了刘县令与乡侯制定的规矩,还会引起其余难民的不满,相信到时候会有许多难民跳出来发难,说他们也卖力作业为何不能得到赏赐,倘若是我额外关注的几人,我还能有所分辨,但倘若我先前不曾关注到,我便无法分辨,在这种情况下,我到底给还是不给?倘若给予那些人额外的吃食,或许其中就有偷懒的奸徒混在其中,这岂不是助涨了这些人谎报作业的邪风?是故,工点一律不额外发放吃食。” “原来如此。” 赵虞释然地点了点头,经仔细考虑,他认为刘县令与他爹鲁阳乡侯,包括郑乡这边的乡长,这几位的考量都是正确的。 但话说回来,似这种粗放式的作业管理模式,还是让赵虞觉得难以接受,他更倾向于“多劳多得”、“不劳者不得食”的原则。 但问题就像张季所说的,县衙方面委派的管理人手实在不足。 “这边有多少人?我是说管理这些难民的。”他问张季与郑罗道。 张季与郑罗对视一眼,旋即张季出言解释道:“有咱们府上的卫士十人,主要是直接监管这些难民;还有县城的县卒十人,五人负责看管郑乡的几处粮仓,偶尔协助我等监管难民;还有郑乡委派的青壮二十人,主要指挥这些那些难民作业,合计约四十来个人。……其余还有负责运送米粮的,由于是县城直接派人,不算在其中;另,每日烧饭煮粥,皆是由郑乡的乡妇负责,亦不算在其中。” “这边有多少难民?”赵虞问道。 张季想了想回答道:“我与马成还在这边时,就有不下五六百人,此刻大概只多不少吧。” 『四十来个人,管理五六百人?』 赵虞闻言皱了皱眉,旋即又问道:“此地可有从汝阳、阳人等汝水诸县派来的人手?” “没有……” 张季摇摇头正回答着,却听郑罗说道:“有一拨,昨日刚来的,似乎是刘县令分到这边工点的,大约有二三十个人的样子,为首那人叫做王直,据说是汝阳侯府上的,不知具体什么身份,但说话盛气凌人,动不动就喜欢指手画脚,刚到这边就跟郑乡长发生了一些不愉快。”说着,他抬手指向北边,继续说道:“这群人当中,大约有二十来个负责北边,除了那个王直,他只偶尔出现,带着几个人到处巡视,大多数时候呆在郑乡,与几个身边的随从喝酒解闷……” 『汝阳侯府上的?』 赵虞微微皱了皱眉。 汝阳侯,鲁阳乡侯,前者少一字,显然前者的爵位比后者更大,虽然名爵与官职不同,并没有直接的上下级,也不具备像县令那样的行政实权,但即便如此还是不可轻怠。 就像赵虞的父亲鲁阳乡侯,也不具备行政实权,但鲁阳县令刘緈想要修一条河渠,还是率先要跟鲁阳乡侯商量,寻求后者的帮助与支持,其中原因,无非就是鲁阳乡侯比县衙更有财力。 这不奇怪,作为少数人的贵族,却掌握着这世上大多数的资源,这本就是这世上司空见惯的。 就在赵虞陷入沉思之际,忽听远处传来一阵争吵声,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瞧,只见在百余丈,有两拨人不知因何发生了冲突。 “又来了!该死的!” 郑罗低声骂了一句,在仓促地向赵虞告辞后,连走带跑朝着远处赶去,显然是去制止远处那两拨人的冲突去了。 “怎么回事?”赵虞皱眉问道。 听到这话,在旁的张季亦皱着眉头解释道:“应该是郑乡的青壮与难民发生了冲突吧?” 说着,他见赵虞看向他的目光中看着困惑,遂继续解释道:“前几日我与马成还在这里时,这两帮人就发生过一次冲突,主要是郑乡的青壮看那些难民不顺眼……唔,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比如像二公子方才所见到的,田姓那户人家,郑乡的青壮就表现地非常友善,虽然工点的放粮,规定每一名参与作业的难民都会得到一模一样的食物,但郑乡人对那些卖力作业的难民,还是更友善一些,有时候甚至私底下偷偷塞几个饼给他们,考虑到那些米饼用的是他们自家的粮食,我们也不好说什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对难民当中那些偷奸耍滑的,郑乡人就没有那么客气了,轻则谩骂嘲讽,重责出手教训,我与马成制止过一回,也像郑乡长提出过这方面的事,但二公子你也知道,难民当中有些人,确实惹人动怒……若不是怕引起难民的暴动,这边有几个家伙我早就想教训一下。” 赵虞看了一眼张季,没有多说,带着他与静女、曹安三人,直奔事发地。 待等赵虞赶到事发地时,那里已经围聚了两三百人,其中有约七成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这些在注意到赵虞与静女的衣着,尤其是在看到张季的打扮以及他的相貌后,纷纷给他们一行人让道,显然,这些人还记得张季前几日监管过他们的监工之一。 一边按着自己腰间的兵器,防止被难民中个别隐藏的暴徒抢走,张季一边护着赵虞与静女二人,警惕着看着四周给他们让路的难民。 而曹安比他更夸张,像母鸡护崽似的伸开双手,有时挡在赵虞左侧,有时挡在赵虞右侧,口中还叫嚷着诸如“不得靠近”之类的话,护主之余,让赵虞感觉着实有几分羞耻。 总而言之,在张季、曹安二人的保护下,在附近那些难民的配合下,赵虞带着静女很顺利地挤入了人群。 还没等他站稳脚,他便听到郑罗在厉声喊话:“退后!我叫你退后!” 话音刚落,便是锵地一声,那是郑罗手中兵器出鞘的声音。 赵虞皱皱眉,踮起脚尖在面前一排人当中张望,他依稀看到,方才与他谈话的郑罗,此刻正面色铁青地瞪着几名难民,甚至用手中的兵器对着后者几人。 还没等赵虞明白过来,就见其中一名难民大声喊道:“要杀人了,监工要杀人了。” “住口!住口!” 年轻的郑罗面色涨红,有些惊慌地看向四周,因为他发现,从四周围聚而来的那些难民正用一副沉默的面孔看待着他,虽然并未直接声援那几名耍无赖的难民,但这些人那怀疑、警惕甚至带着几分敌意的无数双眼睛,仍让郑罗感觉压力巨大。 第二十七章:骚动(二) 时间回溯到片刻之前,即郑罗发现远处的骚乱,连忙告别赵虞之后。 正如张季所猜测的那般,远处的骚乱,还真的就是几名郑乡的青壮与几名难民引起的,待等郑罗赶到之后,这两拨人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郑乡人团结,有抢在郑罗之前赶到的,二话不说就撩起袖子帮助自己的同乡弟兄,而难民方,虽然附近的难民并非个个都上前帮忙,但不乏也有人参与双方的殴斗,这导致郑罗赶到时,两方参与殴斗的人已多达二十几人。 “住手!住手!” 郑罗大声喝止,包括与他一样从远处赶来的几名乡侯府卫,皆纷纷开口喝止。 其中,还有两名官差打扮的鲁阳县卒。 好不容易制止了双方的殴斗,郑罗厉声命令双方退后,旋即他怒声问道:“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便见一名难民摸了摸鼻子处的鲜血,愤愤地指着不远处的那十几个郑乡的青壮,回道:“郑头,你问这帮人咯,我好好的将土盛到筐里,他从背后一脚把我踹躺下了……” 听闻此言,郑罗转头看向郑乡的那几名青壮,问道:“是这样么?” 当即,便有一名郑乡的青壮站了出来,他并没有否认,指着那名难民骂道:“片刻前,我背着土筐从渠坑里爬出来时,就看到你蹲在地上装土,等我倒完土回来,你他娘的还蹲在地上装土,你那筐到底能有多大,它没有底么?……不止看到你一次了,每次看到你,都见你在那边偷懒,狗娘养的东西!就你这种货色,你还有脸来要吃食?给你吃,不如喂狗!” 他一番话,说得那名难民面色涨红,也不知是羞愧还是气愤。 而见此,郑罗怕事情闹大,立刻制止了那名郑乡的青壮:“郑乐,够了,住口!” 郑罗也是郑乡出身,而且还是郑乡中的翘楚,有资格被乡侯府聘为卫士的年轻人,见他发话,那名叫做郑乐的郑乡青壮这才将语气放缓,对郑罗说道:“阿兄,你是没看到,若是你看到了,说不定你比我还气,你看这厮,长得人高马大,可一上午就见他蹲在地上偷懒,一捧土一捧土,简直比婆娘还秀气,我祖母都比他顶用!” “行了,少说两句!” 郑罗喝了一句,旋即对其余那些郑乡青壮道:“别看了,都散了,你们几个看着点郑乐……”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身背后那名难民叫道:“郑头,就这么完了?我平白无故挨一脚……” 郑乐闻言指着那难民骂道:“就你那副贼样,没踹死你就是轻的!” “行了!” 郑罗再次喝止郑乐,旋即转身对那名难民说道:“那你想怎么样?” 只见那名难民眼珠一转,忽而捂着腰叫嚷起来:“哎哟,哎哟,我的腰被他踢伤了……” 郑罗又不傻,岂会看不出对方装蒜,他面带不悦地说道:“行了,丁鲁,虽然我昨日才来顶替兄弟的班,但我也不止一两次看到你偷懒了,老实点,老老实实去挖土,要么,你就离开这个工点……说真的,像你这种偷奸耍滑之徒,少你一个不少。” 听到郑罗的警告,那名叫做丁鲁的难民眼中闪过几分恨意,咬牙骂道:“他说我偷懒我就偷懒了?郑头,你说你不知一两次见到我偷懒,那你为何当时不出面警告,却要等到这会儿才说?哦哦,我明白了,你姓郑,这帮人也姓郑,你们都是同村的弟兄,所以你包庇他们……” 他越说越激动,上前了两步。 见此,郑罗警惕地用手按住腰间的兵器,沉声警告道:“你想做什么?退后!” 瞧见郑罗腰间的兵刃,丁鲁眼眸中闪过几丝畏惧,但他立刻又注意到四周逐渐围满了人,他大声喊道:“兄弟们,监工偏袒同乡欺负咱们了……监工偏袒同乡欺负咱们了!” “住口!” 见四周围拢的人群越来越多,郑罗也担心事情闹大,连声喝到:“我命你住口!” 似乎是看出了郑罗心中的顾虑,那丁鲁越发得意,大力挑唆道:“你袒护同乡,还不许我说?你们郑乡人都这么霸道么?……弟兄们,看看他们是在面对我们的!咱们也是人,他们凭什么将我等视若猪狗?他们踹了我只是小事,然而他们心底根本看不起我们,认为咱们猪狗不如……你们也听到他们方才的话了,他们说给我们吃食,不如喂猪喂狗。” 见丁鲁断章取义,故意歪曲郑乐的话,有意挑唆难民滋事,郑罗又惊又怒,着急之余下意识地拔出了腰间的利剑,指着丁鲁喝道:“丁鲁,你若再惹是生非,我就不客气了!” 瞧见郑罗拔剑,那丁鲁眼中闪过几许惧意,但在看了一眼身旁围聚的众多难民后,他忽然有了底气,上前一步说道:“郑头,你能杀了我,还能杀光我这边众多的乡民么?弟兄们,今日一定要他们讨个说法!” 随着他振臂一呼,好些难民纷纷出言附和,甚至站到了丁鲁背后。 这些站出来的难民,都是刚刚才赶到这边的,大多都不清楚事情真相——最先赶到的那些难民,大部分都只是站在原地,因为他们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即便有一半以上的难民保持着理智,还是难免有几十名难民被这丁鲁所蒙蔽,而这就成为了丁鲁的底气,他呼喊着讨回公道,带着这群人一步步逼近郑罗。 “退后!退后!” 郑罗惊怒之余,心中万分着急。 而在他身旁,乡侯府的卫士、县城的县卒,在这情况下亦纷纷拔出了兵器。 包括那些郑乡青壮,亦纷纷摩拳擦掌,或提着扁担站在郑罗身旁。 见此,那丁鲁忽然大叫道:“杀人了,监工杀人了……” “住口!住口!” 年轻的郑罗面色涨地通红。 而就在这时,忽听在旁的难民人群中,有个稚嫩的声音喝到:“够了!到此为止!” 一声喝令之后,前排的难民纷纷惊讶地向后观瞧,随后让开道路,而此时,赵虞则带着静女,在张季以及曹安那母鸡护崽似的保护下,缓缓走出人群。 这小子是谁? 在场的众人心中升起一个疑问,就连惹事的难民丁鲁亦是如此,用惊讶、好奇的目光看着赵虞。 “二公子。” “咦?二公子?” 郑罗与其他一些乡侯府的卫士,见到赵虞出现后无不露出了惊愕的目光,他们立刻快步奔至赵虞身侧,一边保护赵虞,一边纷纷开口询问。 “二公子,您怎么会在这里?” “二公子,你不该在这里的……” “待会再说。” 赵虞压压手制止了众护卫的关切,旋即走到郑乡青壮与丁鲁那群难民的当中,环视着在场众人。 不得不说,他的做派倒是摆的十足,只是年仅十岁的他,实在不具备什么气势,倘若换做他父亲鲁阳乡侯在这里,恐怕这边的人都不敢再说话,不像此刻,人群人窃窃私语,暗自议论、猜测他的身份。 不过能让这些人暂时冷静下来,赵虞倒也知足了。 环视一圈在场的众人后,他将目光落在那名叫做丁鲁的难民身上,旋即沉声说道:“方才在人群中,我大致亦了解了经过……你叫丁鲁,对么” 那丁鲁似乎也不是什么夯货,见赵虞出现后,那些乡侯府卫纷纷聚拢到这小子身边保护,便知这个小孩子身份不简单,他堆着笑脸说道:“回小公子的话……” “公子就公子,莫要用小公子唤我,我不喜欢。”赵虞平静地打断道,简直学足了鲁阳乡侯平日里的语气。 “呃,是是,公子。”那丁鲁连连点头,堆着笑说道:“回方才公子的话,小的并不是想惹事,只是郑乡的人欺人太甚……” 听到这话,那郑乐在远处骂道:“放你娘的……”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郑罗厉声喝断:“郑乐,住口!” 那郑乐张了张嘴,终于闭上了嘴。 淡淡扫了一眼那郑乐,赵虞沉声对丁鲁说道:“大致经过,我已了解。他踹你一脚,确实是他的不对,不过凡事都有因,有因才会有果,你偷懒这事,又怎么说?” “公子,小的可不敢偷懒啊。”丁鲁狡辩道:“难道公子亲眼瞧见小的偷懒了么?” 听到这话,赵虞摇摇头说道:“你不用狡辩,世间自有公道,你做了,那你就抵赖不掉。……我说你偷懒,或许你不服气,那就让你身后的父老来评价吧。……我跟你打个赌吧,倘若有人举报你平日里确实偷懒耍奸,我便扣下你今日的口粮,奖励他们;反之,倘若无人举报你,我便叫郑罗,包括方才踹你的郑乐,亲自向你赔罪,再从此每顿给你两倍的口粮,你看怎么样?” 丁鲁张了张嘴,还没等他答应,在从旁的人群中便有难民仗义说道:“这家伙,他一直在偷懒。” 赵虞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瞅了一眼,发现正是那户田姓人家的小儿子。 而此时,丁鲁亦猛然回头过去,朝着那田家小儿怒目而视。 见此,赵虞适时地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丁鲁,莫想着恐吓威胁,我在这里可以保证,你的威胁与恐吓,不会起到任何效果。” 看了看赵虞,又看了看赵虞身旁十来名乡侯府卫,丁鲁有些不知所措。 见此,人群中陆续有正直的难民开口举报。 “他确实一直在偷懒,我也看到了……” “他用筐装土能装一整日呢。” 随着陆续有难民举报,丁鲁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此时,赵虞面上带着淡笑问他道:“丁鲁,关于打赌,你怎么说?” “啊?”丁鲁抬起头来,咽了咽唾沫,满脸堆笑道:“还、还是算了吧。” 听到这话,赵虞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今日之事便到此揭过,怎么样?我不追究你,你也不追究郑乡人。” “好、好。”丁鲁连连点头。 见此,赵虞拍了拍双手,对围观的众人说到:“好了,没事吧,都散了吧。” 看着从始至终面色自若的赵虞,以张季、张罗为首的众乡侯护卫面面相觑。 眼前这位,真的是咱乡侯府上的二公子么? 以往那位顽皮的二公子,竟然有这份能耐? 第二十八章:再遇 『PS:新书期请书友们多多投票啊。』 ————以下正文———— 在赵虞和颜悦色的安抚与解围下,围聚在四周的难民们徐徐散开。 不过其中大多数人在离开时多看了赵虞几眼,显然是因为赵虞方才的表现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见冲突得到制止,静女捂着仍砰砰乱跳的心口,惊奇而惊喜地看着不远处的赵虞,不得不说,方才真是把她吓坏了。 看着不远处似乎陷入沉思的赵虞,静女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几步,忍不住想要开口夸赞。 “少……” 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她面前却忽然闪过一个身影,旋即,有个身影便窜到了赵虞身边。 那人正是曹安。 只见曹安几步窜到赵虞身边,挥舞着双臂神情夸张地惊呼道:“少主,您真是太厉害!若非少主,今日恐怕必然要生出祸事……” “……” 静女的笑容僵在脸上,看向曹安气呼呼地鼓起了脸,甚至恨恨地攥了攥小拳头。 此时,张季等乡侯卫士亦走上前几步,像曹安那般称赞赵虞。 不管赵虞以往是否顽皮,不服管教,但至少这一刻,众乡侯府的卫士们由衷为这位二公子的惊人表现而感到惊奇。 要知道方才的情况不可谓不严峻,别说年轻的卫士郑罗完全无法控制场面、平息争端,包括张季在内其余的乡侯护卫们也没有丝毫办法,他们当时心惊胆颤,以为就要酿成大祸,发生难民与郑乡人、甚至乡侯府卫士的流血冲突,可没想到的是,以往顽皮的那位二公子赵虞,却轻描淡写地就制止了这场冲突,平息了事端。 “哎哟。” 正在恭维赵虞的曹安,忽然惨叫一声,他转头看向面无表情从他身旁走过的静女,不满说道:“静女,你踩到我脚了。” “是么?” 静女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曹安说道:“我没注意啊,对不住了。” 说罢,她不再理睬仍在抱怨的曹安,换了副脸孔,用仿佛憧憬般的目光看向赵虞,轻柔说道:“少主聪慧过人,竟制止了方才的事端,倘若夫人得知,定会为少主感到骄傲……” “还行吧。” 赵虞淡笑着说了句,不过脑海中却不由幻想周氏夸奖他的场景。 旁人的称赞,其实他并不是很在乎,但来自母亲的称赞,他还是很在意的。 哦,对了,还有鲁阳乡侯。 见赵虞神色平静,静女不动声色地挡在想凑上来的曹安面前,睁着一双明亮的眸子说道:“岂止‘还行’,当真是非常厉害,即便此刻,奴心中仍吓地砰砰直跳呢。” 说着,她可爱地吐了吐舌头。 『这个动作,也就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做出来才显可爱啊……』 看着静女可爱的模样暗想一句,赵虞轻笑着安抚道:“没什么好怕的。” 在旁,张季见赵虞从始至终神情自若,他忍不住问道:“二公子,这一切难道都在您的预测下么?” “大致如此。” 赵虞点点头,旋即对张季等仍面露困惑之色的卫士们解释道:“方才围聚在这边的难民,足足有一两百人,但响应那丁鲁的,却仅仅只有二十来人,而且还都是随后才靠拢过来的,这就说明那丁鲁并不得人心,大多数难民都知他平日里偷奸耍滑,不愿为他出头,但他们又害怕受到过分欺压,所以下意识地抱团取暖,这才让整件事变得有几分紧张……但抛开这一层,他们也并不愿意为丁鲁撑腰,尤其是我方才提出那个赌约后。” “赌约?”静女不解地问道:“那个赌约怎么了?” 赵虞摸摸静女的头发,轻笑着解释道:“明明彼此都在一个工点干着同样的活,然而一个平日里偷奸耍滑的家伙,忽然有机会得到双份的口粮,换做是你,你心里舒服么?” “肯定不会舒服的。”静女歪着头想了想,旋即满脸笑容地说道:“奴懂了,少主真聪慧。” 而在旁,张季、郑罗等乡侯府的卫士们,此刻亦露出了恍然大悟之色。 张季笑着说道:“哈哈,就算换做是卑职,卑职心中也不痛快,肯定要举报那丁鲁……啧啧,这招高了!” “小小离间计而已。” 赵虞随口说了句,旋即抬头看向右侧,只见在右侧,郑罗正领着那郑乡青壮郑乐走向这边,观那郑乐耷拉脑袋的模样,想必已被郑罗训斥过。 “二公子……” 几步走到赵虞面前,郑罗拱手抱拳,满脸羞愧与感激地说道:“卑职愚蠢,险些酿成大祸,所幸今日有二公子在此,才避免一场事端……” 平心而论,郑罗本来就没有犯什么大错,唯一比较错误的举动,就是拔剑威胁丁鲁那二十几名难民后退,但说实话这情有可原,因为郑罗当时想尽快平息事端,免得事情越闹越大,要怪就怪他还过于年轻,应付这种事还没什么经验。 考虑到这一些,赵虞自然不会责骂郑罗,相比之下,郑罗旁边那个叫做郑乐的郑乡青壮,才让赵虞觉得有些不分轻重——他这里所指的,并非郑罗一脚将那丁鲁踹躺下,而是指在丁鲁鼓动难民时,这个郑乐仍在愚蠢地火上浇油,虽然他所说的也确实是实情。 “请二公子降罪。” 在郑罗的逼迫下,那郑乐低着头对赵虞说道。 看其面服心不服的模样,赵虞其实懒得与他多说什么,反正这郑乐只是郑罗的族兄弟,又并非他乡侯府上的卫士。 于是,赵虞仅不轻不重地说了几句,要求那郑乐日后不得再主动惹事,旋即便让那郑乐离开了。 但有些话他即使不说,还是有人会说的。 这不,看着那郑乐离去的背影,张季正色对郑罗说道:“郑罗,你这个族弟,你得花时间好好去管教管教,今日若不是有二公子在场,你怕是无力平息事端。” 郑罗羞愧地点点头,说道:“此事,我会如实禀报乡侯,请乡侯惩罚,日后,我会看着郑乐那几个家伙,免得他们再惹事。” 见郑罗认了错,张季也不再多说,转头对赵虞说道:“二公子,关于那个丁鲁……就这么算了么?” 不得不说,在此之前张季并不会与赵虞讨论此事,但方才发生的事使他明白,身边这位二公子有着超乎常人的聪慧与胆魄,这才使他改变想法。 在张季问完话后,除了郑罗不敢就这件事发表看法以外,其余几名乡侯卫士均神情愤慨地表示要上报鲁阳乡侯,追究此事。 见此,赵虞皱皱眉说道:“我方才承诺不追究那丁鲁先前的偷懒,难道你们要我违背承诺么?” 众护卫面面相觑,其中有人小声说道:“我等不敢令二公子违背承诺,只是那丁鲁实在可恶,竟敢鼓动难民制造事端,就算拿他杀鸡儆猴,警告那群难民,亦不为过。” “不可!” 赵虞摇头说道:“我方才所见,难民对我等缺乏信任,倘若再拿那丁鲁杀鸡儆猴,必然再次引发事端。……事实上,处不处罚那丁鲁,无关大局。倘若他日后不改旧习,继续偷懒耍奸,迟早有再次逮住他的机会,何必急于一时,为了处罚他而毁了难民对我等仅有的那份信任?” “这倒也是。” 以张季为首,众卫士们微微点了点头,显然是被赵虞说服了。 然而此时,曹安却忍不住插嘴道:“少主说的对,不过那丁鲁怕是也会防着我等,倘若他为了避免被我等问罪,日后不敢再偷懒了,那该怎么办?” 听到这话,赵虞神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哂笑着摇了摇头,拍拍手说道:“好了,你们几人且回各自的岗位吧。” “是!” 众乡侯卫士抱抱拳,带着几分笑意离开了。 看着这些名卫士看着自己发笑,曹安皱眉问张季道:“你……你们笑什么?” 张季本来就与曹安不对付,闻言哂笑一声,懒得理睬前者,倒是此刻站在赵虞身边的静女瞥了一眼曹安,带着几分轻视低声说了句:“愚笨。” 曹安愣了愣,旋即好似想通了什么,啪地用手一拍自己的头。 确实是愚笨! 倘若那丁鲁日后不敢再偷懒了,变得老实了,那事情不就解决了么,何必为了纯粹复一个无关轻重的难民而横生枝节? 回想起方才赵虞看向自己时古怪的目光,曹安心中气恼,气恼以往还算机灵的自己,方才怎么会那么愚笨,以至于给失忆的小主人留下坏的印象。 抬眼看到赵虞已带着张季、静女二人逐渐走远,他赶紧追了上去。 可能是因为方才赵虞用平和的手段平息了事端,当赵虞此刻再次巡视整片工地时,那些难民皆用惊奇、好奇的目光看着他,其中不乏有人猜测着赵虞的确切身份。 但总得来说,这些难民看待赵虞的目光还是和善的,甚至有人会朝着他善意地点点头。 虽然在曹安看来,这是非常无礼的举动,不过赵虞并不在意,他觉得,那只是这些难民的目光与他接触后不知所措的下意识行为而已。 明白这一点后,赵虞亦朝着冲他点头的难民点点头作为回应,这不,对方立刻就愣住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到目送着赵虞几人离开。 忽然,赵虞突兀地停下了脚步,让走在他半步之后的静女,险些将肩膀撞在赵虞身上。 “少主,怎么了?”静女不解问道。 赵虞没有回应,只是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远处。 只见在远处,有一名将半大孩童用布绑在胸前的妇人,正带着另一名约五六岁的孩童,吃力地背着装满土的竹筐,缓缓朝他们方向走来…… 『……她原来在这里么?』 在张季意外的目光中,赵虞拉住静女的手,为那名妇人让了路。 那名妇人自然注意到了赵虞,但她似乎并没有认出后者,在道了一声谢后,低着头默默从赵虞等人身边走过。 而赵虞亦静静地看着这名妇人,看着她吃力地背着土筐,从他们身边走过。 『母子三人安然无恙,太好了。』 在张季、曹安、静女三人不解的目光中,赵虞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 第二十九章:再遇(二) “少主?” 曹安不明究竟地凑了上来,他完全无法理解赵虞方才的行为。 堂堂乡侯府的二公子,居然给一个工点内的民妇让路? 而就在他准备询问此事时,却见赵虞身边的静女开口道:“少主,那妇人……似乎就是当日瞧见的那人?” “唔。”赵虞微微点了点头。 “真的是她?”静女拍拍胸口说道:“当日,她可吓坏奴了,一下子就冲过来……” “当时想来她也没有别的办法。” “真可怜……” 听着赵虞与静女的对话,曹安抓了抓头发,却感觉完全插不上话。 那妇人?当日?冲过来?可怜? 我不在少主身边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错愕的曹安有些类似,张季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忍不住问道:“二公子,您认得方才那名妇人?” “不认得,只是见过一面。” 赵虞摇摇头,将前一阵子发生在府门前的事告诉了张季与曹安,听得张季与曹安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要知道,张季与曹安前一阵子遭受处罚时,都曾被派去看守谷仓,因此像有难民冲上前来祈求收容什么的,对他们来说已习以为常,甚至于必要时,他们还要按照卫长张纯的命令,提着棍棒去强行驱赶。 但赵虞不同,那名妇人拍着府门,撕心裂肺地哭求府里收容她,最起码收容她两个孩子,赵虞直到今日都没有忘记。 他不会忘记,当时张应命令郑罗、牛继二人将府门关上时,他从渐渐关闭的府门间,从门缝间,所看到的那妇人的绝望的模样。 平心而论,赵虞并不认为张应当时做错了什么,毕竟作为乡侯府的卫士,肩负着保卫乡侯府的职责,张应理当率先保证乡侯府的安全,一切为主家的利益着想。 同时,赵虞也不认为他乡侯府理当为这名妇人做些什么,他乡侯府不欠这些难民什么,鲁阳县城也不欠这些难民什么。 他只是纯粹地同情这名带着两个孩童的妇人。 她的丈夫呢?为何不见其踪影,以至于一妇人孤苦无依地带着两个孩童? 她还有兄弟姐妹么? 当日在与静女回到自己屋内后,赵虞便不由得思考起这些问题。 但当时的他,实在帮不上什么。 随后,当赵虞在父亲鲁阳乡侯面前表现了些才智,以至于鲁阳乡侯带着他一同前往汝水诸县时,赵虞当时在自家府门前,也曾暗中关注这名妇人,但让他有些遗憾的是,他当时并没有找到这名妇人的踪影…… 从那日之后,赵虞再也没有见过这名妇人。 她去了哪里? 她与她那两个孩童还好么? 这些疑问,赵虞近些日子都忍不住思考过,但始终没能得到答案,直到今时今日,他终于再次看到了这名妇人,看到她在这边郑乡的工点,以付出劳力的方式,换取吃食。 这一刻,赵虞由衷地感到高兴。 他并不会傲慢而愚蠢地认为“以工代赈”全他一个人的努力,但不可否认他的努力,让鲁阳乡侯刘緈、让他父亲鲁阳乡侯能提早实施这项策略,使境内的难民终于有了稳定的食物来源,终于可以看到了希望。 他不求这些这些难民来感激他,因为这一切,都仅仅只是出自他的同情。 但不能否认,当看到在自己的努力下,这名妇人来到郑乡以工换食,而不是绝望地坐等在乡侯府府外时,赵虞心中除了高兴,也有一份小小的成就感。 尽管他甚至都没有跟那名妇人说过话。 是的,不需要。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赵虞额外关注着那名妇人。 哦,关于如何解决这个工点内的难民偷懒问题,他早已想出了对策,只等着他父亲鲁阳乡侯到来——郑罗已派人将方才的事端禀告鲁阳乡侯,其中肯定会提到他,鲁阳乡侯得知幼子在这边,肯定会来问问情况,到时候赵虞再向父亲提出些建议即可。 话说回来,从一个人一时的言行举动,未必能够看透这个人,但从一个人做事的方式,却大致可以看得出来。 与丁鲁那种偷奸耍滑的人不同,这名妇人跟那户田姓人家一样,干活十分卖力,明明身体瘦弱,却能像那些壮年男子那般背起装满土的竹筐,尽管身形略显摇晃,步伐也不是那么稳健。 她胸前可是还用布绑着一个约一两岁的婴儿呢! 忽然,那妇人好似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 为了避免压迫用布绑在胸前的幼儿,她下意识地用手肘撑住,但她背在背后的竹筐,却哗啦啦倾倒出泥土,差点将她埋起来。 “呀。” 远远看到这一幕,静女捂着嘴小声惊呼起来。 在他身旁,赵虞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但旋即便又克制住。 “娘!” 远处妇人身旁那半大的孩童惊叫起来,连忙用手扒去母亲背上的泥土。 “没事,娘只是不小心绊倒了。” 妇人宽慰着儿子,旋即瞅了瞅绑在胸前的幼儿,见幼儿安然无恙,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但不知为何,她眼中忽然落下了眼泪。 “娘,你怎么哭了?是摔疼了么?孩儿替你揉一揉……” “不是,娘不疼,娘只是……只是……” 语气哽咽着,妇人不知该如何解释,一把将面前的儿子抱在怀中。 远远看到这一幕,静女怯怯说道:“少主,她好可怜。……我们不帮帮她么?” “……”赵虞一言不发。 确实,他很同情那名妇人,尽管那么妇人长得并不那么好看,但她此刻搂着两个儿子无助啜泣的模样,让赵虞看了亦颇为难受。 但他不知是否应该上去帮忙,或者让张季、曹安去帮忙。 客观地说,他不应该上前帮忙,这边有不下数百名难民,像背着土筐摔倒在地这种事,对于这些难民来说司空见惯,监工们大多不会去管,而那些难民也从未奢求过监工会帮一把他们,最多只是难民之间的互帮互助而已。 就连这些难民彼此都已习惯的小事,倘若赵虞小题大做地上前帮忙,他担心反而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要知道,他是乡侯府的二公子,附近他乡侯府的卫士们,都时不时地关注着他,他的一举一动,都难免会影响这些担任监工之职的卫士们的判断。 这不,负责监视这边难民的卫士郑罗,此刻便走到了那妇人身前,较为和善地问道:“怎么回事?” 见监工询问,那妇人吓了一跳,慌乱地抹了抹眼泪,不顾脸蛋被泥灰与眼泪弄得一塌糊涂,勉强挤出几分笑容解释道:“没事,没事,只是贱妇不小心绊倒了。” 郑罗犹豫了一下,问道:“能起来么?要不去歇歇?” 不得不说,就郑罗此刻肩负的监工职责来说,他根本不会、也不能说出这番话,他之所以会这样说,或者干脆说,他之所以会走到这边来查探这名妇人的情况,那只是因为他注意到了赵虞对这名妇人的关注。 但显然他的关切此刻却起到了反效果,只见那名妇人在听到郑罗的话,面色惊慌地说道:“郑头,贱妇不碍事的,贱妇还有的是力气,您千万不要把我赶走……” “呃……” 郑罗张了张嘴,他下意思地看了眼赵虞所在的位置。 尽管隔着较远,但他仍能感觉到,那位二公子神色不渝。 『那个蠢材,想补救先前犯下的错误,也不是这种方式。』 张季暗暗摇头,在看一眼赵虞后,走向郑罗,走到半途喊道:“郑罗,你过来一下,有事找你。” “哦,好。” 听到张季的呼喊,郑罗自然无暇兼顾那名妇人,嘱咐一句“下次小心些”后,便走到了张季面前,问道:“张哥,什么事?” “你干嘛呢?”张季没好气地问道。 “我……我没做什么啊。”郑罗语气飘忽地说道。 见此,张季翻了翻白眼,伸手搂住郑罗的脖子,低声对他说道:“小子,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发现二公子对那名妇人挺关注的,对么?……别多事,你是这里的监工,你的职责是监视在场的所有难民,而不是帮其中一个妇人,你帮了她,那其他几百个难民你要不要也帮一把?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收起你的小心思,想讨好二公子也不是以这种方式。……我告诉也无妨,二公子确实有些同情那妇人,但二公子明白大局为重的道理,这边这么多人,你单单帮她一个,其他人怎么看?老实点回自己的岗位去!” 被张季拆穿了心思,郑罗讪笑离开了。 摇摇头看着郑罗走远,张季这才走回赵虞身边,抱拳说道:“二公子,卑职已经教训过郑罗那小子了。” 赵虞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对比张季与郑罗,到底还是张季考虑问题更加全面,不愧是鲁阳乡侯从府内众多卫士从挑选出来伴随赵虞左右的两名卫士之一。 在得到张季的警告后,郑罗果然不敢再靠近那名妇女,也不敢再提供什么帮助,而那名妇人,也如赵虞所想的那般坚强,尽管方才啜泣过,但哭过之后,她依旧咬着牙背起了装满土的竹筐。 此时赵虞对静女说道:“她不需要额外的帮助,且我等也无法给予她长久的帮助。……这样就可以了。” 静女似懂非懂得点了点头。 “铛铛铛,铛铛铛。” 远处在郑乡的村口,传来了一阵金属敲击声,似战场上的击钲声似的。 听到这声音,原本还显得死气沉沉的众多难民们,忽然欢呼起来,只见他们或飞快地从渠坑里爬出来,或丢下背上的土筐,朝着村口飞奔而去。 “村口放粮了。”张季简洁地解释道。 赵虞微微点了点头,忽然见到那名妇人怀抱一个孩童、牵着一个孩童从远处疾步走来,尽管她的身上到处是泥灰,但此刻她的脸上却展露着笑容。 而她身旁的半大孩童亦高兴地叫道:“吃饭咯,有东西吃咯。” “莫要叫喊惊扰到旁人。” 注意到不远处立着赵虞等人,那妇人连忙示意大儿子安静些,继而快步从赵虞等人身边走过。 期间,赵虞主动朝着那名妇人颔首点头,那妇人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拉着儿子的手快步离开了。 看着母子二人脸上的笑容,赵虞脸上逐渐露出几许微笑。 涌入鲁阳县的难民有成千上万,甚至于眼下已经不止这个数目,他帮不了这些难民太多,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是否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还得看这些难民自身。 但他可以肯定,这母子三人一定可以活下来,甚至后续在他鲁阳县境内安家。 “走吧,咱们去看看放粮的情况,看看他们每顿吃的什么。” “是。” 第三十章:工点放粮 『PS:新书求推荐票~』 ————以下正文———— 待赵虞等人来到郑乡村口的放粮处时,那里已经在开始放粮。 只见此时在郑乡村口,已经摆放了一排的矮桌,旋即郑乡的青壮们从村内将一个个需成人环抱的木桶摆在矮桌上,随后,郑乡的那些妇人们掀开桶盖,拿着木勺准备发放食物。 当木桶的盖子掀开后,从木桶中散发出阵阵米粥的香味,当即又有饥肠辘辘的难民狠狠吸了几口香味。 “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莫要哄抢,人人有份。” 在几名乡侯府卫士的指挥下,此地众多的难民有秩序地排成队,不过他们似乎很心急的样子,在队伍中垫着脚尖张望前头,暗自咽着唾沫。 『不知发放什么吃食?』 出于好奇,赵虞亦带着静女、张季、曹安三人凑了上去。 他当然不需要排队,径直就朝着那几张放粮的矮桌走了过去。 此时在那几张矮桌前,卫士郑罗正与几名郑乡的妇人说话,当看到赵虞走来后,郑罗立刻看了过来。 “我就是来看看,当我不存在就好。” 赵虞摆摆手说道。 看了一眼张季,郑罗回想起方才张季的提醒,也不敢细问,在点点头后从身旁一名郑乡的妇人手中接过一只约有成人一双手大小的木碗,然后用木勺从木桶中勺了满满一碗。 旋即,郑罗将盛满粥的木碗摆在矮桌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一双筷子笔直插在上头,此时可以清楚看到,这双筷子插在这碗粥上,丝毫没有要倾倒下来的意思。 立筷不倒! 这是一碗立筷不倒的厚粥,绝非是那种稀薄如清水般来糊弄人的吃食。 随着郑罗的动作,其余几名负责发放吃食的乡侯府卫士或郑乡青壮,亦学着郑罗的样子,从每一只木桶中舀出一碗粥,笔直插上筷子。 而这每一碗粥上的筷子,皆纹丝不动。 许多难民们看到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了满意而满足的笑容。 “开始吧。”郑罗对负责发放吃食的乡侯府卫与郑乡青壮说道。 旋即,这边便开始放粮,每一装满粥的木桶对应一队的难民,在不少监工们的指挥下,场面颇有秩序,丝毫也不见混乱。 而此时,赵虞指了指那几碗立着筷子的粥,问张季道:“这也是规矩么?” “是的。”张季点头解释道:“这也是乡侯定下的规矩,乡侯要求工点放粮的粥立筷不倒,不允许拿清粥来糊弄。” 赵虞微微点了点头。 他老爹鲁阳乡侯虽然看似生性淡漠,但其实却是一个很正直的人,当然不会在这种事上耍什么小伎俩。 这时,有一名难民领到了米粥与一双筷子,满脸期待地从赵虞等人身边走过,赵虞惊讶地看到,这名难民手中的米粥中,有些叶子似的东西。 “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的叶子么?”赵虞问张季道。 张季前几日还是负责这边的监工,不用看他也知道赵虞问的是什么,闻言便解释道:“是豆菽。二公子所见到的好似叶子般的东西,是豆菽的茎叶。”说完,他又特地补充了一句:“都是可以吃的。” 通过张季的解释赵虞才知道,鲁阳乡侯觉得光煮粥太清淡,所以便要求工点在煮粥时放些豆菽与豆叶,在几百年前,最初豆菽据说是喂养牲畜用的,人并不食用,但后来因为粮食紧缺的关系,世人也尝试食用豆菽,甚至种植豆菽。 而事实上呢,豆菽很有营养,且更关键的是,它的产量比麦谷高,市价也比粮食便宜,拿豆菽与谷米一起煮,既能增进难民们的口感,更具饱腹感,而且价格便宜。 总而言之,放入豆菽是一件双赢的事,鲁阳县衙能节省不少粮食,而难民也很满意豆菽的口感。 『很有头脑啊,老爹。』 赵虞轻笑着暗自称赞着父亲鲁阳乡侯。 就在此时,赵虞忽然眼角余光瞥见从郑乡村内走来几人,为首那人走路大摇大摆,让人感觉有种目空一切的样子。 “那是什么人?”赵虞朝着远处努努嘴,问张季道。 张季眯着眼睛瞅了半晌,困惑地摇了摇头:“卑职不知,卑职没见过这些人。” 见连张季也不清楚,赵虞心中有些纳闷,静静看着那几人。 在他的注视下,那几人毫无顾忌地走到放粮处,为首那人,朝着正在放粮的乡侯府卫与郑乡青壮指手画脚起来:“喂,给地太多了!……还有你,不需要给他们这么多。” 在那些乡侯府卫与郑乡青壮不知所措之时,郑罗走到了那人面前,抱拳打了声招呼:“王管事。” “郑罗啊。” 被换做王管事的那人,大大咧咧地与郑罗打了声招呼,看他神色,毫不在意郑罗那鲁阳乡侯府上卫士的身份,就像吩咐属下似的,对郑罗说道:“我昨日不就对你说了么,你们给地太多了,跟这些家伙客气什么?让他们能活命就不错了。” 郑罗面色不改地说道:“王管事,这是刘公与乡侯定下的规矩,我等不敢违背。” “真是死脑筋。” 王管事低声嘀咕了两句,随后说的什么,郑罗也没有在意,因为他看到赵虞在不远处对他招手。 “王管事,我有事先离开片刻。”郑罗抱抱拳说道。 那位王管事也没在意,摆摆手随意地说道:“去吧,去吧,我替你看一会。” 郑罗迟疑了一下,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到远处的赵虞一行人面前,朝着赵虞拱手抱拳:“二公子。” “唔。”赵虞点点头,旋即朝着远处那个王管事努了努嘴,问道:“那是谁?” 郑罗回头看了一眼,解释道:“二公子,那即是卑职方才所说的王直,据说是汝阳侯府上的管事,昨日才来到这边,协助我等监管难民……不过此人对赈济一事极为敷衍,大多数时候都在郑乡内与几个关系亲近的随从喝酒,待酒足饭饱后才会来工地这边查看一下情况……” 说着,他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按卑职说,这家伙还不如不来。” “……” 赵虞看了一眼郑罗,旋即将再次将目光放在远处那个汝阳侯管事王直身上,远远看着他站在放粮的矮桌旁,盛气凌人地朝着那些难民说教。 “感恩戴德吧,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你们口中所食,乃是我家汝阳侯拨予的粮食……” “喂,那边那个,你慢吞吞的做什么?赶紧吃完赶紧滚回渠坑去!想偷懒是不是?” 说着,那王直便走到一名蹲在地上用饭的难民身旁,一脚就踹了过去。 没想到那名难民动作快,抢先一步站起身来避开,那王直的脚只是从他身边擦了过去。 “你、你做什么?” 那名难民有些气愤地问道:“你为何要踹我?” “踹你怎么了?”那王直盛气凌人地骂道:“你在这偷懒,我还不能教训你了?” “我、我没有偷懒,我还未吃完饭。” 那名难民看起来五大三粗,但似乎是个老实人,憋红脖子解释着。 “一碗粥能吃那么久?” “我、我才刚领到粥……” “我呸!”朝地吐了口唾沫,那王直冷笑着骂道:“你们这群贱民想地什么,以为我不知么?我告诉你们这群贱民,此次是看在刘县令、看在鲁阳乡侯的面子上,我家汝阳侯才派人运粮食来给你们这群贱民食用……照我说,你们这群贱民还不是死了干净!” 听到这话,在附近排队领食的难民们,皆露出了愤怒的神色,狠狠地瞪着那王直。 见此,那王直又骂道:“瞪什么瞪?你们这群贱民,不好好呆在荆水、宛城,跑来祸害鲁阳县,害得我汝阳还要拨出许多钱粮给鲁阳县,养活你们这群贱民……” 看着这王直在远处骂骂咧咧,赵虞深深皱起了眉头。 在旁,静女亦皱着眉头说道:“这人好可恶,说话好难听……” “是啊。”张季亦附和道:“比曹安还要可恶三分。” 原本曹安也在点头附和静女的话,听到张季的话,气愤说道:“张季,你这话什么意思?” “啊?曹安,你在啊,哦,抱歉,当我没说吧。”张季毫无诚意地道了声歉。 碍于赵虞就在身边,曹安也不好与张季争吵,一边看着远处的王直,一边说道:“懒得跟你计较。……不过那家伙,还真是惹人厌,赈济难民是刘公与乡侯的功劳,跟他什么汝阳侯有什么关系?再者,那群难民虽然可恶,但如此不留情面的唾骂……” 说着,他转头对赵虞说道:“二公子,那家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倘若留其继续在此,怕是会激起难民暴动,必须想个办法让他离开。” 赵虞微微点了点头。 他转头问郑罗道:“郑罗,你方才与那王直说过话,你能让他离开么?” “这……”郑罗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因为他很清楚,那王直对他还算客气,完全是看在鲁阳乡侯的面子上,但问题是,他一介鲁阳乡侯府上的卫士,哪有资格去命令对方呢? 瞧见郑罗脸上的尴尬之色,赵虞立刻明白了。 他方才见那王直与郑罗说话,还以为彼此熟悉,可眼下看郑罗的态度,似乎并非如此。 想到这里,赵虞径直朝着那王直走去。 他不能容忍这家伙继续留在这里胡说八道,挑起难民们的不满情绪。 第三十一章:愤怒 『PS:四千字章节求票~』 ————以下正文———— “王管事。” 就当那王直还在朝着那些难民骂骂咧咧时,赵虞已走到他跟前。 那王直起初并没有在意,见有个十岁左右的孩童走到自己面前,下意识笑道:“谁家……” 刚说两个字,他忽然注意到了站在赵虞身旁的张季与郑罗二人。 张季他不认得,但郑罗他可是认得的,此刻见郑罗亦站在赵虞身旁,态度仿佛下属、随从一般,那王直立刻就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孩,身份并不简单。 “你是……”他狐疑问道。 赵虞拱了拱手,说道:“在下乃鲁阳乡侯次子,赵虞。” 自我介绍时,他忽然从对面的王直身上嗅到了刺鼻的酒味,这让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鲁阳乡侯次子?” 王直眉梢一挑,旋即脸上露出了几许笑容,亦拱手道:“原来是赵乡侯的二公子,失礼失礼,在下王直,乃是汝阳侯府上的管事。” 当说道“汝阳侯府”四个字时,他的脸上满是倨傲之色,显然他很是为这个身份而感到自豪与骄傲。 彼此介绍完毕,那王直率先问赵虞道:“二公子怎地会来这种地方,恕王某直言,这里可不是二公子这样尊贵的人应该来的地方。”说话间,他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一眼周边的那些难民。 不得不说,事实上这王直对赵虞还是比较客气、比较尊重的,但即便如此,赵虞仍然对此人没有任何好感。 没有理会王直的话,赵虞淡笑着问道:“王管事,你喝酒了?” “呃?”王直愣了愣,旋即毫不在意地说道:“方才喝了点酒,让二公子见笑了。” 赵虞微微一笑,说道:“在下感觉地出来,王管事方才似乎喝了不少,不如这样,王管事先去郑乡村内歇歇,解一解酒意,你看怎么样?” 那王直显然也不傻,当然听得出这是赵虞委婉地表达让他滚蛋的意思,态度顿时就冷淡了下来,面色阴晴不定地看重赵虞,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半晌后,他正色对赵虞说道:“王某……不明白二公子的意思。” 说着这话,他眼眸中闪过几许不满之色。 但面对赵虞,他确实有几分顾忌,毕竟赵虞的身份不简单,但就这么三言两语被赵虞这个十岁的孩童赶走,他心中亦有不甘。 不甘之余,他也觉得纳闷不解,因为他自忖与这位赵乡侯的次子素未谋面,更别说得罪对方,方才见面也是客客气气,不曾落下礼数,何以对方一见面就这般不客气? 见对方不识趣,故作不曾听懂自己的暗示,赵虞皱皱眉,索性就把话挑明了说:“既然如此,索性我就说得直白点。……我方才在旁,听到王管事无端羞辱此间的难民,我觉得此举并不合适,倘若王管事不能纠正你的行为,那我希望你离开这里,莫要影响到放粮。” 听到赵虞出面为自己等人说话,附近的难民们皆用吃惊且意外的目光看向赵虞,原本因为王直的羞辱而气愤填膺的情绪,也稍稍得以缓解。 而此时,王直也明白了赵虞不满的原因,恍然道:“原来如此,原来二公子是可怜这些贱民,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了二公子……” 说罢,他摇摇头,又对赵虞说道:“王某不知二公子为何偏袒这些贱民,但王某以为,二公子实在不必可怜他们。这些贱民,原是荆水、宛城一带的人,因家乡闹了天灾,便不顾国家的法令,擅自逃到相邻郡县,有如蝗虫过境,把相邻郡县一抢而空,相信贵县也是这个情况吧?……我昨日跟郑罗谈过几句,贵府上的田地,这几个月也是遭到了这些难民的偷窃与哄抢吧?” “……” 赵虞回头看了一眼郑罗,郑罗哭丧着脸说道:“二公子,卑职只是随口一说……” 王直笑了笑,又继续对赵虞说道:“总而言之,二公子您实在无需可怜这些贱民,虽然这些贱民是受天灾所害,但按照国法,他们应当呆在故乡,等待朝廷赈济,然而这些人却擅自逃离故乡,跑来祸害其他郡县,害得其他郡县粮食紧缺,进一步扩大了灾情,你说他们是不是死不足惜?” 话音刚落,还没等赵虞开口,便听队伍中有难民忍不住喊道:“朝廷根本就不曾派人赈灾!” 旋即,难民群纷纷有人开口。 “我等了足足两个月,将家中能吃的都吃了,然而朝廷根本不曾派人放粮。” “你是希望我等呆在故乡等着饿死么!” “要是朝廷派人赈灾,你以为我等愿意逃难至此?请我来我都不会来!” “住口!” 王直怒声骂道:“我与二公子说话,你们这群贱民有什么资格在旁插话?” 说罢,他又对赵虞说道:“二公子你看,这群难民毫无礼仪教养可言,为了活命,他们可以目无国法,不顾一切,跟蝗虫有什么区别?二公子实在不必可怜他们,给他们些吃食,让他们能得以活命,这群贱民就应当感恩戴德了!” 听完王直的话,赵虞正色说道:“我不否认,迄今为止涌入我鲁阳县的难民,为了活命确实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比如偷偷跑到我乡侯府的田地,偷窃、抢掠田地里尚未成熟的作物,甚至聚众围攻我家的谷仓,扬言若不放粮就要放火焚烧谷仓……” 听到赵虞的话,王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而那些难民则面色越发难看——他们面色难看,并非全然是因为气愤,或许只是因为羞愧,毕竟他们也知道,赵虞所说的这一切都是实情。 甚至于在他们当中,或许也有人做过那样的事。 而就在这时,却见赵虞话风一转,继续说道:“……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以往难民们没有活路,看不到活下去的希望,所以才会做出那样的行为。而眼下,我鲁阳县实施了以工代赈的举措,此举既让难民们有活下去的希望,也能让他们改过自新。” 他伸手一指身后的难民们,正色说道:“我并没有可怜他们,他们以付出自己的辛劳作为交换,换取果腹的食物,此乃两厢情愿的举措,他们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可怜。”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王直,沉声说道:“王管事所言,或许有几分道理,但我并不认同。在此地务工的难民,至少是那些勤勉踏实、安安分分以工换食的难民,我并不认为王管事应当轻视他们、甚至羞辱他们。……这些人,不应当被歧视!” 待等赵虞把话说完,周围鸦雀无声。 在场的,无论是郑乡的青壮,还是排队等着领食的难民,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虞。 下一刻,四周忽然响起了抚掌声,稀稀拉拉。 那是那些不曾偷奸耍滑的难民,见赵虞为他们辩护而发自内心地高兴,忍不住以抚掌来感激这位二公子,感激他能正视他们。 旋即,抚掌声越来越响,想来是那些有过偷懒举动的难民,亦带着或多或少的羞愧而加入了其中,甚至是郑乡的青壮们。 掌声持续了好一会儿,王直看看四周,面色有些难看,他轻哼一声说道:“真是让在下意外,二公子小小年纪,居然如此善于笼络人心……” “这并非笼络人心,而是就事论事。”赵虞摇摇头说道:“那些卖力作业换取吃食的人,理当得到尊重。……我等不欠他,他也不欠我等,两者是平等的。” 看着赵虞面色淡然的模样,王直虽然愤懑于自己居然被一个十岁大的孩童给说教了,但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而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声音弱弱问道:“那个……王管事,二公子,能、能先给贱妇舀一碗粥吗,贱妇在此等了许久了……” 有些熟悉的声音,让赵虞下意识地转头过去,此时他方才注意到,那名带着两个孩童的妇女,此时已经站在队伍的前头,神色满是不安。 王直心中本来就有气,闻言怒声骂道:“没教养,没见我在与二公子说话么?” 听到骂声,那妇人整个人都抖索了一下,她身旁那个半大的孩童,亦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腰,用畏惧的目光看向王直。 『一时间没注意到,她母子还未领到粥么?』 心中暗想着,赵虞抬手示意放粮的一名郑乡青壮,平静吩咐道:“给她。” 那名郑乡青壮点点头,当即就舀了一碗粥给那名妇人。 然而那名妇人接过盛满粥的木碗后却不离开,只见她看了眼绑在胸前的幼儿,又看了身边的半大孩童,旋即咬了咬嘴唇,忍着羞愧说道:“能,能再给贱妇一些么,贱妇有两个儿子,且大儿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王直闻言当即就开骂道:“每人一碗,凭什么你能多要?” 那妇人吓了一跳,带着畏惧说道:“王管事,我儿亦有出力,与贱妇一同装土、背土,不曾偷懒,能否、能否多给半碗……只要半碗……” 王直仿佛是逮到了机会,在偷偷看了一眼赵虞后,冷笑道:“贪得无厌!……你觉得其他人会答应么?” 附近的难民本来就看不惯王直,听到这话,排队的难民当即就有人喊道:“我答应!” 顷刻间,认同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答应!” “我也答应!” “别人我不认同,马氏嘛,她那个小崽子确实有出力!” 『马氏……么?』 赵虞多看了那妇女两眼,旋即饶有兴致地看向王直,看着王直被那群难民怼地面色难看。 当即,那王直便怒声骂道:“你们答应有个屁用!你们这群该死的贱民……”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赵虞此刻开口了,只见后者平静地问妇女身边的孩童道:“那小孩,你出力了么?” 尽管赵虞的岁数看上去比那小孩大不了几岁,但那小孩似乎也知道赵虞身份尊贵,带着几分敬畏点点头说道:“嗯,我也出力了,虽然我的力气比不上大人,但我很努力地帮助我娘一起背土……” 赵虞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既然出了力,自然就能得到食物,这便是这里的规矩,考虑到你的力气不如成人,就给你半份……”说罢,他转头问那些正在排队的难民:“你们有异议么?” “无有异议。”难民们齐声说道。 见此,赵虞微微一笑,在王直面色难看的注视下,吩咐放粮的郑乡青壮道:“给他半份。” “是。”郑乡青壮点点头,舀了半碗给那个小孩。 那小孩接过碗,陶醉般地嗅了嗅,旋即转头对母亲说道:“娘,我也有了,你不用再分给我了,前几次你都没吃饱……” “傻孩子。” 妇人宠溺而心疼地揉了揉自己儿子的头发,旋即偷偷看了一眼赵虞,轻声说道:“谢谢你,二公子。” 赵虞平静地回道:“以工换食,是这边的规矩,你儿既然出了力,便能得到食物,你无须感谢。” 话是这么说,但那妇女还是再次感谢了赵虞,毕竟她也明白,规矩虽然是规矩,但若非赵虞开口,她母子未必有机会得到额外的半份食物。 “谢谢你,二公子。”那小孩亦向赵虞表达了感谢。 然而在表达了感谢之后,那小孩忽然冲着王直吐了吐舌头,做了一个明显带有嫌弃、厌恶的鬼脸。 那王直本就憋着火,此刻忽然见贱民中有个小孩居然敢朝自己吐舌头做鬼脸,他心中的火顿时就冒了出来。 “小杂种。” 他当即就抄起面前木桶中的勺子,狠狠朝着那小孩砸了过去。 砰地一声,木勺砸在了小孩头上,他端不稳手中的木碗,木碗当即就摔在了地上。 然而王直仍不解气,几步上前冲向那小孩,赵虞下意识伸手去抓王直的衣服,却被后者挣脱。 只见那王直几步冲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个小孩的衣襟,扇了一个巴掌,旋即怒声骂道:“小杂种,你方才做什么?!” 那小孩吓得面色发白,哆哆嗦嗦不敢说话。 “请饶恕他……王管事,我儿还小,倘若他冒犯了您,请……啊。” 妇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连忙上前求饶,却见王直一挥手,正好打在妇人手中的木碗上。 当即木碗打翻,碗内滚烫的米粥顿时倒在妇人脸上,包括她胸前的婴孩,亦被溅了一脸。 “哇——”妇人胸前的婴孩当即就被烫哭了。 看着那妇人脸上、胸前的粥迹,看着她哭求着坐在地上抱着王直的腿哭求,再看看撒了一地的粥,赵虞忽然感觉心底仿佛有一股岩浆冒了上来,直冲脑门。 他面无表情地抄起矮桌上一碗粥,快步走了上前,口中喊道:“王直。” “唔?” 王直下意识地转过头来。 下一刻,赵虞手中的木碗,连带着碗内依旧滚烫的粥,结结实实地扣在了王直的脸上。 一点都没有糟践。 第三十二章:殴斗 『ps:惯例求个票~』 ————以下正文———— “呀。” 静女下意识地抬手,以袖掩唇,俏脸上浮现几许惊诧。 下一瞬间,场中立刻就响起了那王直的惨叫声。 要知道,别看赵虞扣在他脸上的那碗粥方才摆在矮桌上有些时候了,表面都已结了一层膜,可它里头还是烫的,似赵虞这般结结实实地扣在王直连上,纵然是王直也承受不住。 他立刻就松开了那个小孩,手忙脚乱地扒着自己脸上的粥。 此时他方才看到袭击他的凶手。 “你……你……” 看着面无表情站在自己面前的赵虞,王直气得面色扭曲,咬牙切齿。 在这边,他唯一有所顾忌的,便是这鲁阳乡侯的次子赵虞,可即便如此是鲁阳乡侯的次子,又安能如此羞辱他?! “你这家伙……” 咬牙切齿着,王直当即就用手来抓赵虞。 而就在这时,赵虞身后传来了“啊——”的喊叫声,旋即,曹安好似被激怒的牛一般,一头顶在了王直的腹部。 王直本就喝了不少酒,站立不稳,被曹安这一顶,别说被顶得连连后退,甚至到最后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哈哈哈——” 在场排队的难民哄堂大笑,心中很是解气。 “王管事!” “王管事。” 王直的随从们纷纷跑到王直身边,将后者小心扶起,而曹安,此时也快速跑到赵虞面前,母鸡护崽似的护着赵虞,忠心一览无遗。 “给我……给我抓住他!” 听着耳畔刺耳的哄笑声,被扶起的王直气急败坏地指向赵虞。 虽说对方鲁阳乡侯次子的身份不简单,可真轮起来,他王直亦不畏惧! 听到王直的命令,他身边那五六名随从对视一眼,脸上纷纷露出几许犹豫,毕竟他们方才也清清楚楚听到了赵虞的自我介绍,但碍于王直的命令,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这些人一动,张季立刻上前,甚至于原本在这边维持秩序的郑罗等乡侯府卫士们,亦立刻就奔了过来,口中叫喊着:“住手!谁敢对二公子不敬?!” 不得不说,王直的那些随从也聪明,他们知道自己不比王直,得罪不起赵虞这位鲁阳乡侯的次子,他们干脆就跟前来阻拦的张季、郑罗等乡侯府的卫士搏斗,一时间,两拨人当着无数难民殴打起来。 “啪。” “哗啦。” 两张矮桌在这两拨人的殴斗中被撞翻,摆在矮桌上的装满米粥的木桶也被撞翻,掉落在地砸地破损,致使桶内的粥都倒了出来。 郑乡的青壮们不知所措,下意识站远了些,与排队的难民们站在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混乱。 乡侯府的卫士是此地的监工,王直带来的人,也是此地的监工,这两拨监工,居然自己打起来了。 难民们也纷纷退后,在看热闹之余,也替乡侯府的卫士们呐喊助威。 不得不说,乡侯府的卫士,不愧是卫士,尽管未曾动用武器,只是单凭拳脚,但王直的那批随从完全不是对手。 当然了,这也跟他们的人手比对方还多几人有关。 但随后,当在远处维持秩序的王直带来的那批人注意到这边的骚动,三五成群地赶来相助时,张季、郑罗等人的压力就逐渐大了。 要知道在这郑乡一带,乡侯府的卫士才十人,而王直带来的人却有二三十,这悬殊的人数,再加上张季、郑罗等人不敢轻易拔剑,这导致这场殴斗的胜负逐渐朝王直那边倾斜。 见此,有几名郑乡的青壮咬咬牙,毅然加入了斗殴,帮助乡侯府的卫士。 &nbs p;   甚至于,有些难民亦对王直那批人出了手。 在这混乱的局面中,唯独静女插不上手,她惊慌失措地跑到赵虞身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忽然,她瞥见有一个王直的人从赵虞的左侧撞了过来,下意识地叫道:“少主,小心左侧!” “……” 赵虞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左侧,当即就看到一个王直的人冲他而来,似乎想要抓住他的样子。 以自己十岁的年纪,当然无法反抗一名成人,就当赵虞准备拉着静女后退时,忽然从旁伸过来一只手,一把将那名王直随从的手给抓住了。 再复一脚,那名王直随从就被踹飞了一丈远,倒在地上哀嚎不已。 『是谁?』 赵虞转头看向左侧,想看看到底是谁帮了他一把。 下一刻,他便看到了那名叫做丁鲁的难民。 四目交接之时,那丁鲁一手插在腰际,一手抓抓头发,不知为何显得有些尴尬,有意避开了赵虞的视线。 “二公子。” 张季似乎注意到了赵虞这边,见赵虞身边站着那名叫做丁鲁的难民,他立刻就奔了过来,口中朝着丁鲁喝道:“你想做什么?退后!” 面对着有些激动的张季,丁鲁很顺从地举起双手,从赵虞身边后退。 “张季,我没事。” 赵虞一边拦下了张季,一边打量着已退回人群中的丁鲁。 他此刻也很惊讶,惊讶于丁鲁方才居然会来帮他。 是因为他方才没有处罚对方的关系?那丁鲁想讨好他? 赵虞的心中闪过几个疑虑,但此刻他却无暇细细思忖,当务之急,是如何平息眼前的混乱。 『……冲动了。』 赵虞暗暗自责。 其实他原本并没有想过要与那个王直发生冲突,因为他也看得出来,当他方才做自我介绍时,那王直其实并不是太过重视,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王直也有他的仗持,可以不惧赵虞的老爹鲁阳乡侯。 毕竟是汝阳侯的管事呢! 也正是这个原因,赵虞方才并没有直接命令王直滚蛋,没有彻底与对方撕破脸皮,直到王直打翻了那名妇人手中的粥碗,甚至以大欺小地去扇打那个小孩的耳光,他心中才涌起了无法遏制的愤怒。 对此赵虞也说不清楚,或许是这个妇人符合他心中对于母亲的定义或幻想,就像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他的周氏那样。 『说起来……』 好似想到了什么,赵虞下意识地转头,在眼前那混乱的局面下,寻找那名妇人。 找到了! 他很快就用目光找到了那名妇人,看到她正紧紧搂着自己半大的孩子,在两拨监工殴斗间,吓得瑟瑟发抖。 不过幸运的是,此时王直的人也无暇对她做什么。 可能是注意到了赵虞的目光,那妇人朝着赵虞看了过来,紧紧搂着自己儿子的她,看向赵虞的眼眸中带着浓浓的不解。 她不明白,不明白远处那位尊贵的二公子为何要替她出头。 因为一部分郑乡青壮的帮助,甚至于是难民的帮助,乡侯府的卫士很快就以压倒性的优势制服了在场所有王直的人,就连王直本人,也被曹安压制在地上。 曹安那瘦猴,居然有力气压制王直那个成人?估计是王直真的喝地太多了。 乡侯府卫士、郑乡青壮,甚至是仗义出手的难民,三方人合力将王直那二十三人丢到一处,然后围成一圈,颇为一致地瞪着他们。 此时王直的随从们也不敢再做什么,毕竟他们只有二三十个人,而此刻他们所面对的,却几乎是此地所有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他们看到曹安揪着王直的头发,骑在后者身上压制 着后者,但也不敢上前来帮架。 混乱终于得到了遏制。 但,怎么善后呢?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赵虞,见这位二公子带着静女从远处走来,皆纷纷给他让路。 “行了,曹安,放开他吧。” 见曹安仍在压制那王直,赵虞开口道。 听到赵虞的话,曹安这才松开王直,几步奔到后者面前,只见此刻的他,头发凌乱,衣襟破损,甚至鼻子处还淌着鼻血,看上去很是狼狈。 似乎曹安也注意到自己在流鼻血,但他毫不在意地,用手一抹,结果整张脸变得更加难看。 见此,赵虞从腰带处取出一块手绢,在从旁静女欲言又止的神色中递给曹安,说道:“擦擦吧。” 他不会忘记方才当王直想对他不利时,正是曹安率先将对方顶开,就跟他此前猜测的那般,曹安可能别的本事没有,但足够忠心。 而此时,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的王直,也已经喘过气来,只见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目视着赵虞怒声骂道:“好,好,鲁阳乡侯二公子,了不得!今日所赐,王某他日定有回报!……我们走!” 在他的命令下,他带来的二三十人亦从地上爬了起来。 然而,围在四周的人群却不给他们让路。 见此,王直环视众人,瞪着眼珠骂道:“做什么?想造反啊?给我滚开!” 可任凭他如何怒骂,四周的人群还是不让,不管是乡侯府的卫士,还是郑乡的青壮,亦或是那些难民,这三方人不知何时统一了立场,皆面无表情地看着王直等人。 “让他走。”赵虞忽然开口道。 听到这话,人群这才徐徐让开一条路,放任王直等人离开。 见此,曹安走到赵虞身侧,小声说道:“少主,就这样放这群离开?” “还能怎么样呢?扣下他们?还是杀了他们?”赵虞微微摇了摇头。 “呃……” 曹安想了想,不说话了。 此时在赵虞身旁,静女再也无法忍受,趁赵虞不注意一把夺过曹安手中的那块手绢,当注意到洁白的手绢上有刺眼的鲜血时,她狠狠瞪了一眼曹安。 她知道,那是周氏亲手为赵虞所制的手帕,上面还绣着少主的小名呢,在她看来,曹安这个阿谀之仆,根本不配借用这块手绢。 “你、你做什么?”曹安睁着眼睛质问静女,静女鼓着脸撇开视线,根本懒得与他说话。 而此时,张季亦走到赵虞身边,低声说道:“二公子,今日之事,怕是后患不小。” “我知道。” 赵虞点点头说道:“这王直来头不小,待我父亲来到郑乡时,我与他说说,看看如何解决。” 说罢,他朝着四周的人群拍拍手,镇定地说道:“好了,各位继续,麻烦郑乡将打翻的粥桶收拾一下,倘若食物不足的话,还请再烧煮一些……” 听到赵虞的话,人群徐徐散开,在场众人继续之前的放粮。 说来也奇怪,虽然发生了殴斗的恶劣事件,但这边的气氛却反而融洽了些,这不,以往彼此并不交流,但接下来的放粮期间,却有难民与郑乡青壮、与乡侯府的卫士说话。 “陈头,你头上流血了。” “没事。……下一个。” “李头,方才有人抱住你身躯不放时,我可是帮了你一把啊,你不多给我弄点粥么?” “啊?方才就是你啊?……你知不知你一脚将那厮踹翻,连带着我也被拉倒在地,不知被哪个混蛋踩了几脚,你还敢来问我多要,滚!” “哈哈。”众人哄笑。 当日午后,鲁阳乡侯便带着几名随从赶到了郑乡这边,同行而来的,还有鲁阳县的县令刘緈。 第三十三章:郑乡长的惊诧 『PS:新书求票~』 ————以下正文———— 鲁阳乡侯与鲁阳县令刘緈的到来,原因接到了郑罗派人送去的消息。 一名叫做丁鲁的难民,居然敢挑唆难民对抗监管他们的乡侯府卫士,甚至差一点就成功了,这让鲁阳乡侯与鲁阳县令刘緈颇为惊怒,好在及时出现的赵虞化解了这次危机。 因为有提前得到消息,赵虞带着张季、曹安、静女、郑罗等人,在郑乡外迎接鲁阳乡侯与县令刘緈的到来。 当这两位走下马车时,赵虞带着人上前恭迎:“刘公,父亲。” “哈哈,此次幸亏有二公子在此啊……” 刘公,也就是刘緈,他或许是此地看上去最看重赵虞的人,毕竟赵虞的父亲鲁阳乡侯并不会将对儿子的器重与喜爱表现出来。 “刘公言重了,小子愧不敢当。”赵虞拱手逊谢。 待他说完,鲁阳乡侯这才与他说道:“虍儿,你来这里做什么?” 鉴于刘緈与鲁阳乡侯皆已得知他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智慧,赵虞也并未对这两位隐瞒什么,如实说道:“孩儿想为父亲、为鲁阳县、为境内的难民贡献一分力量。” “哼!” 鲁阳乡侯轻哼一声,但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旁,刘緈却抚掌笑道:“那可太好了。……不过,二公子今日身体康复了么?” 『唔?』 赵虞闻言有些不解,问道:“不知刘公指的什么?” “咦?”刘緈看了一眼鲁阳乡侯,有些困惑地说道:“前几日,乡侯曾对我言,说二公子你身体不适,不能赴县城参加会议……” “……” 赵虞有些无语地看了一眼鲁阳乡侯。 此刻他非常认同母亲周氏的话,鲁阳乡侯这位父亲,有时候还真是如小孩子般幼稚。 本来明明打算带他赴县城参与以工代赈的商议,结果因为周氏的捉弄,这个父亲就迁怒到他身上,过河拆桥拒绝带他参与后续的事宜,试图以一己之力解决难民的赈济…… 太丢人了吧?希望在妻子的心目中得到比自己儿子更高的地位什么的…… 我是你儿子诶! 在妻子面前跟自己儿子争宠,不觉得很丢人么? 暗自翻了翻白眼,赵虞目视着鲁阳乡侯对刘緈说道:“哦,原来刘公指的是这件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前段日子赴汝水诸县时累着了,歇息了几日就好了……总而言之,小子已经康复了。” “哦……” 以刘緈的眼力,自然看得出来眼前这对父子似乎有些小矛盾,但这是人家家务事,他也不想插手干涉,闻言顺着赵虞的话笑道:“哈哈,那就太好了。” 说着,他好似看到了什么,笑着说道:“郑乡长来了。” 赵虞回头看了一眼,旋即便见到郑乡的乡长在几名青壮的跟随下朝这边走来,显然也是得知了消息。 郑乡的乡长,该村人称呼乡老,此人叫做郑祥,据说今年已过六十岁,是当地德高望重的老人。 片刻前,待王直一事发生后,这位郑乡的乡长便曾与赵虞见过面,彼此聊过几句,但没多少营养。 总结来说,这位郑乡长其实也不满王直,但他对赵虞“攻击”王直导致王直携愤离去一事,也显得很不高兴,觉得赵虞做事不够顾全大局,但考虑到赵虞年仅十岁,又是鲁阳乡侯的次子,这位郑乡长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就没有与赵虞深入地交谈。 “你在做什么?” 待刘緈上前与郑祥郑乡长谈话时,鲁阳乡侯再次询问儿子。 “这几日,有几次见父亲回府时愁容满面,疑似被工点的种种潜在问题所困扰,是故我看看能否帮上什么忙,顺便出府透透气……” “最后那句才是你的本意吧?”鲁阳乡侯轻哼一声道:“不过这次制止了难民的骚动,你做得还算不错。” “先别急着夸奖孩儿。……事实上,我也闯祸了,我把王直教训了一顿,将他气走了。” “王直?……什么?” 鲁阳乡侯愣了愣,旋即脸上露出几许惊愕。 而此时,赵虞注意到刘緈与郑乡长正朝这边走来,朝鲁阳乡侯努了努嘴:“待会孩儿会向父亲解释的。” 鲁阳乡侯皱皱眉,但也没有立刻追问。 此时刘緈与郑乡长也已走了回来,显然这时候刘緈已从郑乡长的口中得知了方才所发生的事,微皱着眉头看了几眼赵虞,旋即微笑着开口道:“乡侯,二公子,郑乡长已在村内准备好了茶水,不如我等到村内再做详谈。” “好。” 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鲁阳乡侯微微点头道。 片刻后,一行人便在郑乡长的邀请下来到了村内,来到了后者的屋子。 待众人在郑乡长的屋子正堂内坐下后,有村内的年轻女子奉上了茶水,继而躬身离去。 此时,刘緈这才斟酌着用词问赵虞道:“二公子,我听郑乡长所言,二公子与那王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 在旁,那位郑乡长的眼眸中闪过几许意外。 平心而论,尽管赵虞是鲁阳乡侯的次子,但因为年纪的关系,他并没有太在意赵虞,尽管他有些不满于赵虞跟那王直发生了冲突,但他也并没有直接对赵虞表达不满,他当时只是想着告诉刘县令与鲁阳乡侯,尤其是鲁阳乡侯。 毕竟是鲁阳乡侯的次子闯出的祸嘛。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赵虞这个年仅十岁的孩童,居然会被刘县令邀请就坐,且鲁阳乡侯对此也不发表任何看法——诚然,刘县令可能是出于礼数,看在鲁阳乡侯的面子上叫赵虞就坐,但按照礼数,鲁阳乡侯也应当代儿子辞谢才对。 十岁的小儿,哪有在大人面前就坐的资格嘛。 但让郑乡长不解的是,刘緈刘县令对那赵虞说话的语气,似乎是有意斟酌用词,明明那小子闯了祸…… “是的。” 在郑乡长颇为惊讶、意外的目光中,赵虞坦率地承认了:“至于为何,先由郑罗来讲述当时的经过吧。……郑罗。” “是。” 跟着赵虞进入屋内的乡侯府卫士郑罗闻言走到屋内中央,一五一十地将王直羞辱难民以及后续说了一遍,倒也并没有添油加醋。 在听完郑罗的讲述后,刘緈与鲁阳乡侯陷入了沉默。 其实这个王直,这两位早几日就曾见过一面,毕竟正是刘緈把王直安排到郑乡这边。 还记得见面时的那会,刘緈其实就猜到这王直要坏事,但没有办法,这王直是汝阳侯府上的人,汝阳侯派此人来协助他鲁阳县,代表着汝阳侯对鲁阳的善意——当然,这份善意可能是基于不希望鲁阳的难民涌入汝阳,对其侯府造成利益上的损失。 但不管怎样,王直总归是代表着汝阳侯的善意,刘緈与鲁阳乡侯自然不能将其拒之门外。 在沉默了半响后,刘緈转头对鲁阳乡侯说道:“刘某认为,今日之事并非二公子的过错,相反,二公子制止了更大的隐患,但汝阳侯那边,我等也得给个交代。” “唔。” 鲁阳乡侯微微点了点头。 与刘县令一样,他也没有怪罪儿子赵虞的意思,可能他最开始有些惊怒,但在听罢郑罗的讲述后,他觉得儿子的判断才是正确的——当然,虽说在这份正确的判断中,也有一些问题。 比如说,将滚烫的粥扣在王直脸上这件事。 这是明显带有羞辱性质的举动,还不如直接叫人将王直赶走呢。 虽然鲁阳乡侯也猜到自己儿子起初可能是考虑到对方的身份,有所克制,并未一开始就跟对方撕破脸皮,但就结果来说,还不如一开始就跟那王直撕破脸皮,直接将对方赶走。 想了想,鲁阳乡侯转头对屋内在座的卫长张纯说道:“张纯,派人到汝阳侯府走一趟,表示一下我方的歉意,倘若能得到汝阳侯的谅解,那自然最好,如若不然……到时候再说。” “是!” 张纯点点头,立刻起身走出屋子,安排人手去了。 旋即,屋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刘緈端起茶碗抿着茶水,而鲁阳乡侯则捋着胡须若有所思,也不晓得是不是在思考如何给汝阳侯一个交代,二人都没有出言指责赵虞的意思。 看到这一幕,郑乡长感觉很不可思议。 他承认,赵虞的做法其实并没有错,至少从品德来说,但……这两位居然一句斥责也没有么?好歹得指责几句吧? 尤其是鲁阳乡侯,你儿子犯了过错,尽管从品德上来说并不算错事,但你作为父亲好歹也应该指责两句吧? 他并不知道,虽然他确实将赵虞视为幼童,但在刘緈与鲁阳乡侯眼中,赵虞确实具有远超同龄人、甚至超过成人智慧的孩童,别说鲁阳乡侯,就连刘緈都相信赵虞在做出那样的行为前,已在心中权衡过利弊。 这就完了? 在场众人均感觉有些意外,意外之余,像张季、曹安、静女几人,皆为赵虞并未遭到训斥而感到由衷的庆幸。 唯独赵虞不感觉意外,原因很简单,因为无论是刘緈也好,鲁阳乡侯也罢,这二人都是明事理的人,他此前心中所顾忌的,可不是怕遭到这两位、尤其是他父亲鲁阳乡侯的训斥,他只是纯粹顾忌于王直背后的势力,怕他鲁阳乡侯府承受不住而已。 不过还好,父亲的神色非常镇定,虽然他父亲本来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外人很难从他的神色中判断出什么…… 『先将此事放一放罢。』 暗自说了句,赵虞忽然开口道:“刘公,父亲,倘若两位不准备立刻训斥小子的话,关于郑乡这边工点的管制问题,小子想提一些建议。小子觉得,郑乡这边工点对难民的管理,存在很大问题……” 『诶?』 郑乡长吃惊地看着赵虞。 这个犯了错的小子,居然如此沉得住气,还准备提什么建议?这个时候难道不应该是闷不吭声,寄希望于能逃过座上那两位的指责么? 然而出乎郑乡长意料的是,刘县令丝毫不以为杵,甚至他脸上还带着高兴的神色。 “请二公子指教。” 第三十四章:献策 跟路阳县的县令刘緈,赵虞也算是蛮熟悉了,见刘緈允许自己提出建议,他立刻就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今日上午,我仔细观察了郑乡这边工点的难民,发现在管制方面存在很大问题。首先,监工对难民的管理不到位;其次,难民的积极性不高,存在有许多偷懒的行为……” 这个提问,可谓是一针见血。 尤其是难民的偷懒问题,这件事最近始终困扰着刘緈与鲁阳乡侯。 以工代赈,这个想法本身很好,且刘緈与鲁阳乡侯此前也想的很好,认为此次他鲁阳县遭难民为祸,或许这反而是鲁阳县的一个机遇——毕竟难民的到来,使得鲁阳县得到了更多的廉价劳力嘛,倘若能借助这些廉价劳力,为县内开辟一条河渠,那么鲁阳县从此将彻底摆脱干旱的困扰。 可没想到,残酷的现实很快就打了他们的脸,许多加入以工代赈的难民,出工不出力,每日偷懒蒙混,以至于工期开启已过十日,可效率却简直低地叫人发指。 照这样下去,几时才能修成这条璟公渠? 五年?十年? 怕是二十年都修不好吧! 无奈之下,刘緈与鲁阳乡侯只能增派担任监工的人手,然而这又导致了人手方面不足的问题,甚至导致了监工与务工难民之间的矛盾。 相比较前者,后者才是最大的隐患,让刘緈与鲁阳乡侯如履薄冰,他们也不敢过多的要求那些难民,生怕引起难民的普遍不满,出现暴乱。 此刻,见赵虞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别说刘緈,就连好面子的鲁阳乡侯亦忍不住问道:“虍儿,你想到了办法?” “是的,父亲,就算不能彻底解决问题,也能极大缓解。”赵虞说得比较谦虚。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与刘緈对视一眼,旋即正色问道:“说来听听。” 赵虞拱了拱手,正色说道:“务工的难民会偷懒,个中原因,其一,乃是他们对我鲁阳县缺乏认同感、归属感,我今日也仔细观察了郑乡的青壮,郑乡的青壮就很卖力,为何?因为修建的这条水渠,与他们、与郑乡息息相关,他们知道这条水渠修建完毕对故乡十分有利,是故他们非常卖力。但难民们不同,他们普遍觉得,这只是咱们鲁阳县的事,与他们并无切身利益,所以才不会有多少人肯卖力。” “缺乏对我鲁阳县的认同感、归属感?”刘緈捋着胡须问道:“那如何改变呢?” “接纳他们。”赵虞正色说道:“真正接纳他们,由县衙新设乡里,安顿这些难民,让这些难民意识到我鲁阳县可以成为他们第二个故乡,既然是第二个故乡,那么县内修水渠之事,就跟他们就切身的利害了。” “这个……”刘緈与鲁阳乡侯对视一眼,皱眉说道:“二公子的想法是不错,但……其中涉及到很多问题……” 赵虞当然知道这个举措会涉及到很多问题,比如说,鲁阳县内其他乡里的态度。 在两个相邻村落会因为争抢水源、土地而闹矛盾,甚至引发两方村民斗殴的年代,别指望同县的乡里能有多好的感情,新设乡里这事说来简单,可具体实施起来却很困难,比如设置在何处,是否会引起当地原属村落、乡里的不满,这些都是作为县令的刘緈需要考虑的,可不是轻易就能拍板的。 于是赵虞拱手说道:“小子只是提供一个想法,一个建议,具体的事,还要刘公仔细考虑。” “唔。” 刘緈点点头,抬手道:“刘某记下了,二公子且继续说。” “是。……其二,便是工点管辖制度的不完善。我询问过郑罗、张季等人,他们表示,他们一个人每日需监视几十名甚至近百名务工的难民,一个人盯几十人、近百人,自然会有疏漏,所以个别难民才敢钻空子。” 见刘緈张张嘴准备解释,赵虞抢先说道:“我知道这是人手方面不足所导致的问题,而我鲁阳县目前也缺少监管的人手,我觉得,既然如此,不如让难民自己来监管彼此呢?我是这样想的,把这些难民以‘户’为单位管辖,少则四五人,多则八九人,五户为一伍,设伍长,从难民中推举担任;两伍为什,选择其中一名伍长担任;五什为屯,设屯长、屯副二人,由咱们县里的人担任屯长,至于屯副,则从难民当中推举,另,屯长负责与县衙交接,比如县衙的指示,刘公的指示,而屯副则负责具体将这些指示告知于底下的人,并且负责实施。……屯长监管屯副,屯副监管什长,什长监管伍长,伍长监管底下五户人家,各司其职,有功则赏、有过则法,凡事有法可依,如此一来,县衙仅一人,便可以管理少则数十人、多则近百人作业,甚至比以往更轻松,因为他只需盯着屯副即可。” 听完赵虞的话,刘緈与鲁阳乡侯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赵虞这个办法并不新奇,早在几百年上千年前,早在先秦时期,秦楚等国就已经开始采用这种管理方式,问题是,那些难民愿意接受么?再者,如何确保这些难民不会相互包庇呢? 当鲁阳乡侯毫不客气地向儿子提出了这些尖锐的疑问后,赵虞正色回答道:“父亲,刘公,我今日仔细观察那些难民,我认为,大部分的难民是希望得到安定的,如若不是荆水宛城一带天灾人祸,相信他们也不会舍弃故乡逃难至此,因此,只要不是苛刻对待他们,我相信大多数不会反对这种管理。至于是否会导致难民相互包庇的问题,我建议设置奖罚制度,让这些难民相互检举即可。……这个检举可以分两部分,其一,倘若有人偷懒遭到检举、举报,则举报之人可得到被检举之人当日的口粮;其二,被检举之人同伍的其他四户人家,当日口粮减半。如此一来,非但同伍的户与户之间会彼此相互监视,不同伍、甚至不同什的难民,也会相互监督。” 刘緈听到后双目放光,抚掌笑道:“这个办法好啊。唔,在此等赏罚制度下,务工的难民自然会彼此监督,个中那些偷奸耍滑的,怕是也不敢再偷懒了,毕竟再不是一双眼睛盯着他,而是几十双、几百双……好!好!不愧是二公子,乡侯,你觉得如何?” “唔……” 鲁阳乡侯看了几眼儿子,有些含糊地说道:“还、还行吧,听上去确实可行。” “何止可行,我都忍不住要立刻回去,叫各工点采取这种管理方式。”刘緈哈哈一笑,旋即又问道赵虞道:“二公子,不知可还有别的建议?” 赵虞摇摇头说道:“刘公,鉴于我只来到郑乡一日,暂时我也没看出其他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旋即拱手说道:“倘若刘公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对郑乡这边的工点做出一些改变,或许其他工点可以以郑乡作为依据,徐徐做出一些改变。” 允许按照自己的想法对这边的工点做出一些改变? 这岂不就是变相地要求对郑乡工点的管理权么? “这个……” 刘緈迟疑地看了一眼坐在屋内的郑乡长,原因很简单,因此郑乡这边的工点,他此前就是委托这位郑乡长来管理的。 而郑乡长此时亦听出了一些苗头,满脸不可思议之色。 事实上他方才就有些看傻了,鲁阳乡侯的次子,一介十岁之龄的幼童,居然能在县令刘緈面前侃侃而谈,直指工点所存在的问题。 甚至于,到最后居然还变相地向刘县令要求对他郑乡工点的管理权,这…… 这位二公子,真的只有十岁么? 郑乡长不可思议地看向赵虞。 而此时,刘緈在沉思一阵后,转头对鲁阳乡侯说道:“乡侯,不如你与二公子先去外边看看?”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很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刘緈。 他当然明白这是刘緈想支开他——主要是想支开他儿子赵虞,至于原因,无非就是想跟郑乡长私下谈谈。 毕竟当着赵虞的面跟郑乡长谈这个问题,这实在不给后者面子。 至于谈什么,这还用问么? 对视两眼,见刘緈态度坚持,鲁阳乡侯点了点头,起身走向屋外,口中说道:“虍儿,随为父到屋外走走。” “是。” 赵虞应声起身,带着张季、曹安、静女等人跟在鲁阳乡侯身后。 众人陆续离开,屋内只剩下刘緈、郑乡长几人。 走出屋子后,鲁阳乡侯负背双手,领着儿子漫无目的地走向村外,口中看似随意地问道:“你方才所言,想了多久?是今日想出来的么?我说的是,叫那些难民相互监督。” “是……吧。” 赵虞有些心虚,毕竟严格来说,那根本不是他想出来的,这个解决办法原本就在他的认知中,在他的记忆中,他只是在发现问题后对症下药而已。 然而听到他的回答,鲁阳乡侯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微动,旋即低声嘀咕了两句。 说得什么,旁人没有听清,只觉得这位乡侯神情显得有些困惑,有些彷徨,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似的。 第三十四章:委任 『PS:今年有点累,晚饭后坐在椅子上睡着了,幸亏媳妇八点半左右发现,把我叫醒,实在是对不住。』 ————以下正文———— 为人父者,无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超过自己,尤其是在这个年代,鲁阳乡侯亦不例外。 尽管嘴上不说,但自赵寅、赵虞兄弟俩出生那日起,鲁阳乡侯便对兄弟俩寄托厚望,希望兄弟俩日后能超过自己,光耀门楣。 可十岁小儿便展现出了要超过老子的智慧,简简单单地就解决了困扰他老子的问题,这是不是有些夸张了? 当然,天底下其实并不乏这样的神童,比如像前些年天下扬名的杨定,但鲁阳乡侯还真未曾想过他儿子也会是类似的奇才,尤其是原本顽皮、好多次令他恼怒的幼子。 “刘公……很看重你。” 带着儿子在村外工点随意走着,鲁阳乡侯一边远观难民们的作业,一边对赵虞道。 “孩儿知道。” 赵虞回了一句。 他当然也明白方才刘緈故意支开他们父子两人的原因,相信此刻那位刘县令正在劝说郑乡长,劝说后者日后听取他赵虞的建议来徐徐改变这个工点对难民的管理方式,或者更干脆点,归还这个工点的管理权,由他赵虞来取代。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有损于那位郑乡长的颜面,因此刘緈得好言劝说。 “你向刘公要求对这边工点的管理,莫非是还有什么想法方才未曾透露么?” “是的,爹,孩儿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但不知是否管用,是故方才未曾敢禀告刘公与父亲……孩儿想在郑乡这边先试验一番,倘若管用,再尝试请刘公与父亲推广至县内其余的几个工点。” “唔。” 鲁阳乡侯沉吟了片刻,也没有追问。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名妇人朝他们走来,只见这名妇人身前用布绑着一个婴孩,手中还牵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童,脸上的神色满是不安。 鲁阳乡侯身边的随从上前问道:“那妇人,你有何事?无有要事请退后,不得惊扰乡侯。” 听到这话,那妇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贱妇想对二公子说几句……” 见不是在找自己的的,鲁阳乡侯微微一愣,挥挥手示意随从道:“让她过来。” “是。” 随从们退开两旁。 见此,那名妇人牵着身旁半大孩子的手,快步走到夫子俩身旁,旋即在鲁阳乡侯略带困惑于惊讶的目光下,弯腰躬身,结结巴巴地说道:“二公子,方才贱妇畏惧,当时未敢……谢谢你……” 她身旁那个半大的孩子,亦在母亲的示意下,学着向赵虞鞠躬行了一礼,一边怯生生地看着四周那几名鲁阳乡侯的随从,一边对赵虞说道:“谢谢你,二公子。” 见父亲的目光看向自己,赵虞平静地回道:“我方才并非为你母子三人出头,你不必感激我。在旁的是我的父亲,家父与我鲁阳县的刘公制定了‘以工换食’的规矩,只要你等肯付出辛劳,得到食物本就是你等应得的权益,方才我并不是在出面帮你,而是在巩固家父与刘公制定的这条规矩。” 听到赵虞平静的回答,那妇人有些不知所措,在又一次道谢后,带着两个孩子匆匆离去了。 看着那妇人离去的背影,鲁阳乡侯微微皱着眉,问道:“这妇人……当时你见那王直欺辱此母子三人,才与那王直发生冲突的吧?眼下她来表示感谢,为何表现得如此不近人情?” “这样是不近人情么?”赵虞看着父亲说道:“孩儿是学的父亲呀,父亲平日里不就是这样的么?” 听到这话,同行的乡侯府卫士,包括张季、曹安、静女几人,皆忍不住想笑,但又不敢,只好死死憋着。 不可否认赵虞说得没错,鲁阳乡侯平日里还真是这样的,除非是在妻子周氏面前,否则他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展现出心中真正的想法。 注意到众人低着头憋笑,鲁阳乡侯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微怒斥道:“放肆。” 然而赵虞并不畏惧,笑着说道:“孩儿只是与父亲玩笑而已……”说着,他看着那母子三人离去的背影,正色说道:“孩儿方才那样说,只是不想她误以为我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善意,免得她以此作为仗持……” 鲁阳乡侯听得奇怪,随口问道:“听你这话,你对她似乎确实有什么特别的善意?” “呃……” 赵虞也没想到自己的解释竟反而暴露了什么,面色讪讪。 见此,鲁阳乡侯的神色逐渐变得古怪起来,他看看远处的那名妇人,又看看自己儿子,脸上逐渐浮现出几分惊愕,甚至是惊悚。 要知道,方才赵虞告诉鲁阳乡侯他打了王直,鲁阳乡侯都没有露出这般神色。 看着父亲脸上惊愕乃至惊悚的表情,赵虞当然知道父亲肯定误会了,甚至还误会地不轻,他连忙解释道:“孩儿确实觉得她可怜……” 说着,他便将当日在乡侯府府门处最初看到那名妇女的事告诉了鲁阳乡侯。 “只是这样?” “父亲以为还要什么?”赵虞没好气地反问道:“孩儿只是觉得,那妇人对自己两个儿子的无私,就仿佛娘对孩儿那般,是故对她稍微有些关注……” “哦。”鲁阳乡侯点点头释然了。 他两个儿子,确实与他们的母亲周氏更亲近,反过来也是。 片刻后,刘緈刘县令带着几名县卒找到了父子二人。 他朝着赵虞眨眨眼,笑着说道:“总算是说服了,二公子,郑乡这边就拜托你了,请务必将智慧借给刘某。” 赵虞当然知道刘緈说的什么,连忙拱手回道:“荣幸之至。” 在旁,鲁阳乡侯微皱着眉头不说话。 将一个工点交给一个十岁大的孩童管理,在他看来刘緈的决定简直荒谬,但考虑到那个十岁大的孩童正是他的幼子,且这个幼子也确实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甚至超过寻常大人的智慧,鲁阳乡侯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在暗中叮嘱儿子莫要辜负刘緈的期待与信任。 当晚黄昏前后,郑乡长在乡内设了酒宴,招待刘緈与鲁阳乡侯。 二人没有推辞,但也没有多喝,大概半个时辰,天蒙蒙黑的时候便提出了告辞。 在赵虞一众、以及以郑乡长为首郑乡青壮们的相送下,刘緈与鲁阳乡侯坐上了来时的马车,准备返回县城。 在返回县城的途中,刘緈感慨地对鲁阳乡侯说道:“二公子的智慧,实在是一次次地令刘某震惊啊。” 听到这样的赞誉,鲁阳乡侯的嘴角微微上扬,但他很快就克制住,平静说道:“小儿虽有些才智,但当不起刘公如此赞誉……” “有些才智?”刘緈故意加重了几分声音,旋即摇摇头说道:“刘某活了四十余载,虽然也曾见过几个像乡侯所言的,有些才智的年轻人,但像二公子这般睿智的年轻人,刘某从未遇到过,二公子让刘某想起了当年的杨定……” “那个扬名天下的神童?”鲁阳乡侯此刻的语气让人感觉有些不以为然:“那并非只是传闻?” “不不不,确有其人。” 刘緈摇摇头说道:“大概十年前吧,当日我还在京都求官,曾有幸远远见过那杨定一面,当时那杨定,差不多跟二公子岁数相近,也就是八、九岁的样子,但论及经书,寻常成人根本不是其对手,当时真的是惊为天人。” 鲁阳乡侯静静听着,也不发表什么看法。 随后,当车队路过乡侯里时,鲁阳乡侯便与刘緈告辞,返回了乡侯府。 回到乡侯府后,周氏对此很是惊讶,问丈夫道:“不是说今日夫君要与刘公商议大事,不归家府么?” “情况有变。”鲁阳乡侯向周氏解释了一番。 本来,他与刘緈确实要商议一些要事,其实说白了就是针对各处工点的一些潜在问题想一想根治的办法,比如赵虞今日提出的难民偷懒问题。 但赵虞今日的表现,却让刘緈与鲁阳乡侯改变了原本的想法,想先看看赵虞对郑乡工点的改变,看看那一套是否管用,然后再推广至其他几处工点。 所以鲁阳乡侯今日才有空闲回到家中,顺便将儿子赵虞准备在郑乡呆几日事,告知妻子周氏,免得周氏担忧。 听完丈夫的解释,周氏亦袖掩唇,满脸惊喜之色:“刘公竟委任虍儿管理郑乡的工点?” 『我说了那么多,你就只听到这句?』 鲁阳乡侯有些吃味,含糊地说道:“唔,也不是委任虍儿,就是想试试虍儿提出的那些建议,是否能有效解决……姑且算是委任吧。” “这可真是……这可真是……” 周氏手捂胸口,喜滋滋地说道:“妾身当初就说,妾身两个儿子皆聪颖非常,以往虍儿只是静不下心来,过于顽皮,可如今……”说着,她忍不住看向从旁正在宽衣的丈夫,调笑道:“夫君如今是否还觉得,寅儿、虍儿仍不如夫君年幼时呢?” “……还行吧。” 鲁阳乡侯正在宽衣的动作微微一顿,背对着妻子面色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比我当初年幼时相比,唔,还有稍稍,唔,稍稍一线差距。” 说着,他脱掉衣服爬上床榻,口中有些不喜地说道:“我累了,先睡了。” 话虽如此,但鲁阳乡侯心中却并无怒意,相反,他也很期待幼子能做到什么程度。 第三十五章:表态 『PS:一下雨就脊椎疼,来点票票安慰一下吧。』 ————以下正文———— 当晚刘緈与鲁阳乡侯各自回府后,赵虞与曹安、静女、张季、马成等几人,却在郑乡的村内住了下来。 待送别了刘县令与鲁阳乡侯后,郑乡的乡长郑祥将他们一行人领回村内,安排在自家屋中的空房歇息。 两间客房,赵虞与静女一间,隔壁曹安、张季、马成三人一间,足以。 当将赵虞等人领到空房后,拄着拐杖的郑乡长在门口驻足,转身对赵虞说道:“老屋简陋,不比二公子家中,还望二公子莫要介意。” 赵虞拱手谢道:“郑乡长言重了。……反而是小子冒昧打扰贵乡,还要请郑乡长切莫见怪。” 听到这话,这位郑乡长好似想到了什么,在略一犹豫后,对赵虞说道:“倘若二公子不介意的话,能否与老朽私下谈聊几句。” 一听这话,赵虞便猜到了几分,转身对身后几人说道:“静女,你先进屋收拾一下,曹安、张季、马成,你们三人且先去歇息吧。” “是。”几人听命而去。 见此,郑乡长亦遣散了跟着他的两名郑乡青壮,旋即领着赵虞来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并不远,也就在院子的角落而已。 此时,郑乡长转身对赵虞说道:“今日下午,在令尊与二公子出了屋子之后,刘公与老朽说了一件事,希望老朽同意由公子来管理我郑乡这边的工点,并希望老朽给予全力支持……” 『果然。』 赵虞其实早已猜到,虽然他已从刘緈口中得知这位郑乡长已经答应了这件事,但鉴于他并不清楚这位郑乡长的真正想法,于是他此刻并未急着开口,而是静静等着下文。 见此,郑乡长有些意外,心中暗暗惊讶赵虞沉得住气。 想了想,他继续说道:“……本来,老朽并不情愿,或许二公子并不知,被二公子赶走的王直,他昨日到我郑乡后,便与老朽说起过此事,要代老朽管理这边的工点,虽然他口口声声说此行乃是受汝阳侯之命前来,还说什么要帮我鲁阳县解决难民的问题,但老朽见他傲慢无礼、自视甚高,觉得此人不足以肩负重任,便委婉回绝。因此,那王直与老朽发生了些许不愉快。……而今日发生的事也证明,老朽看他还是很准确的。”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赵虞恍然大悟,他今早来到郑乡后,就听郑罗说起王直与这位郑乡长的不愉快,不过倒也没想到是王直想要‘抢班夺权’。 而此时,郑乡长话风一转,说到了赵虞身上:“至于由二公子来管辖此地工点一事,恕老朽直言,老朽心中仍有些担忧,尽管刘公在老朽面前对二公子赞不绝口,称二公子有超过常人的智慧,毕竟……” 说着,他抬手上下指了指赵虞,言下之意,即表示赵虞实在太过于年轻,不,应该是说是年幼。 想想也是,谁会相信一个十岁的孩童能管理好数百人乃至近千人的工点呢? “小子明白。” 赵虞点点头,旋即拱手说道:“小子在这里说得再多,恐怕郑乡长也不会全然相信,不如郑乡长且看我几日,倘若几日之后,郑乡长仍然认为小子不足以担负此任,不劳烦郑乡长可以向刘公提出要求,小子自行离去。”说罢,他目视着郑乡长又正色说道:“但在此之前,郑乡长与贵乡的人情务必相助我,我赵虞虽年幼,但确实是真心希望帮助我鲁阳县,帮助那些涌入县内的难民,且不希望鲁阳县因为那些难民而被拖下水。” 听闻此言,郑乡长深深看了几眼赵虞,旋即微笑着说道:“二公子乃乡侯之子,且刘公也会二公子的智慧赞不绝口,这也正是老朽今日答应刘公的原因。……老朽拒绝那王直,并非因为贪图对此地工点的管辖,而是怕所托非人,那王直多半只是为了在汝阳侯面前邀功,但这条‘璟公渠’对我郑乡,却是至关重要。” 赵虞点点头,顺着郑乡长的话说道:“我相信。我亲眼所见,此处工点最卖力的,便是贵乡的青壮。” 郑乡长微微一笑,点点头说道:“既然二公子明白,老朽便不再多说了,老朽本不想耽误二公子歇息,但思前想后,老朽还是觉得应该与二公子谈一谈。……好了,老朽也不打搅二公子歇息了,请二公子回屋歇息吧。对了,晚上乡内自有我乡的村人巡夜,可能惊扰二公子,还请二公子见谅。” “哪里哪里。” 赵虞拱拱手,旋即出于尊老,目送这位郑乡长离去后才回到屋内。 此时在屋内,静女已经铺好了床榻,静静坐在床榻的边沿,见赵虞走入屋内,连忙起身上前,活脱脱像是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少主,与那位郑乡长谈完了?” “嗯。”赵虞点点头说道:“他就是来跟我表个态度而已。” “哦。”静女似懂非懂,但也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一边替赵虞宽衣,一边问道:“少主准备在这郑乡呆几日?” “应该会呆上几日,怎么了?” “没事,就是觉得这屋子怕是有些日子无人居住了,我方才闻了闻,被褥都有些霉味了,倘若少主准备待上几日,我明日便好好打扫一下,将被褥拿出去晒一晒……上天保佑明日是个晴日。” 看了眼一本正经向上天祈祷的静女,赵虞摇了摇头,脱得只剩下褒衣便爬上了床榻。 方才郑乡长找他表态,这是他没有想到的,他原本以为那位郑乡长会觉得丢了面子,因而对他心生什么成见呢。 不过由此也能证明,这条璟公渠在郑乡人心目中的分量着实不小。 或许就像鲁阳乡侯当日对赵虞所说的,这是一条能够让鲁阳县出现翻天覆地变化的河渠,能让其余一半的县域彻底摆脱被干旱影响。 『绝不可出现差错!……唔?确实有点霉味。』 正暗自给自己打气的赵虞微微皱了皱眉。 次日清晨,郑乡的乡民早早地便陆续起身,而乡里的妇人们也早已准备好了给乡人的早饭。 想想也是,正在修建的这条璟公渠,与郑乡息息相关,郑乡人希望这条河渠尽快竣工通水,自然不会偷懒,因此县衙提前交付给郑乡一些粮食,当然也不会去干涉郑乡人在什么时辰用饭。 推开屋门,走出屋子,赵虞便看到张季、马成、曹安三人已立在院内,从院子的篱笆处看着乡内正在忙碌的男男女女。 从旁,还站着一名男子,目测三十岁上下,身体看上去很健壮。 赵虞仔细瞅了瞅,发现毫无印象。 “早。” 他上前与这四人打了招呼。 “二公子?” “少主。” 张季、马成、曹安三人听到,当即便迎了上来,向赵虞行礼。 赵虞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多礼,旋即好奇地看向那名男子。 而此时,那名男子也已走上前来,向赵虞抱拳行礼,口中说道:“郑乡小民郑勇,见过二公子。” 从旁,曹安抢在张季之前低声对赵虞解释道:“少主,郑勇便是郑乡长的长子,受其父之命,从今日起配合少主管理这边工点。” 那郑勇显然也听到了曹安的介绍,抱拳对赵虞说道:“昨晚,由二公子代管工点的事,昨晚家父便与我说了,本来,理当由家父协助二公子,但家父年纪大了,小民唯恐他累着,所以斗胆代替家父来协助二公子,还请二公子莫要介意。……不过二公子可以放心,乡里的人都认得我,我说的话也是管用的。” 赵虞笑了笑:“那就麻烦郑大哥了。” “不敢当不敢当。”郑勇连连摆手,旋即又说道:“方才村里已准备好了饭菜,倘若二公子不嫌弃的话,我带诸位前去用饭。” “有劳。” 因为条件所限,赵虞与静女简单洗漱了一下,旋即便在郑勇的带领下,与张季、马成、曹安三人朝着村内走去。 没走多远,一行人来到了村中的一块空地——那里本是一块空地,不过如今却盖起了一间草棚,草棚内摆着四张长案与一些长凳,许多郑乡人围坐在长案旁用完了早饭,旋即扛着锄头等农具匆匆朝着村外的渠坑而去。 可能是因为昨日与王直的冲突,许多郑乡人都因此记住了赵虞,见郑勇带着赵虞、静女几人朝这边走来,纷纷转头观瞧,目光中带着几分困惑。 大概是困惑于赵虞这位乡侯府的二公子为何还留在他们郑乡。 此时,郑勇跟草棚里的乡人打了声招呼,随后,正在草棚内用饭的乡人便为赵虞几人空出了一张长案。 旋即,饭菜也立刻端了上来。 早饭很简单,无非就是粥、饼,还有郑乡自己腌制的咸菜与咸瓜条。 “乡里简陋,仅有这些,还请二公子见谅。”此时郑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赵虞当然不会在意这些,就着咸菜与咸瓜条吃了一碗粥,半个饼。 而从旁,静女、张季、曹安、马成几人,也按照自己的饭量都吃了些。 郑勇似乎已经用过饭了,在旁静静看着赵虞几人,待赵虞几人吃饱后,他感慨地说道:“仅看二公子与几位用饭,便知几位的品德……相比之下,昨日到我郑乡的那位王管事实在是……” 他摇了摇头。 赵虞没有细问,但多少也猜得出来,按照昨日那王直的性格,肯定是要求郑乡大鱼大肉地款待他。 待众人都吃完饭,赵虞先对众人安排了一下,让静女与马成二人暂时留在村内,毕竟静女要整理一下暂住的屋子,而马成则要给那辆马车的马喂食。 至于他,则带着郑勇、张季、曹安三人前往渠坑一带。 片刻后,赵虞几人来到了渠坑一带,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渠坑一带已经有不少务工的难民在掘土、背土,而郑罗等乡侯府的卫士们,也已经开始履行监工的职责。 但就跟昨日赵虞看到的一样,这些此刻还饿着肚子的难民,作业效率着实不高。 见此,赵虞便先将这一带的监工们都召集到了面前…… 第三十六章:土台慑众 很快,郑罗便将工点一带的监工们统统唤到了赵虞面前,总共二十来个人。 其中,乡侯府的卫士有十人,另有三名是县衙派来的差卒,其余则都是郑乡的青壮。 本来除此之外还有王直的那二三十人,但因为昨日赵虞与王直的冲突,王直便带着那二三十人离开了,可能这会儿,那帮人正在返回汝阳县的途中。 待这二十来名监工到齐后,赵虞环视一圈,旋即正色对他们说道:“诸位,鉴于此处工点有不少潜在的隐患,昨日刘公委任我暂时管理这片工点,希望诸位协助我。” 听到赵虞的话,这二三十人大半露出了惊愕之色,尤其是那十来名郑乡的青壮,此刻忍不住窃窃私语。 赵虞看了一圈,只有郑罗与个别几名乡侯府的卫士,以及那三名从县衙派来的差卒并无吃惊之色。 “安静!” 见自己乡的乡人当面私议,郑勇走上前几步,皱着眉头轻喝道:“此事千真万确,既是刘公的意思,且家翁也已应允,不得私议,听从二公子的命令即是!” 郑勇乃是郑乡长的长子,见他都这么说,那些郑乡青壮当即就安静下来,只不过他们的脸上仍带着浓浓的惊诧。 而此时,有一名乡侯卫士站前一步,拱手问道:“二公子,不知乡侯可知此事?” “知道。”赵虞点点头,旋即指着郑罗说道:“郑罗可以作证。” 几名不知情的乡侯府卫士闻言看向郑罗,见郑罗点头,遂不再多说什么。 此时,赵虞转头看向那三名县衙派来差卒,好奇问道:“三位难道没有疑问么?” 听到这话,其中较年长的那名县卒抱拳笑着说道:“回禀二公子,昨日刘公离去之前,已派人吩咐我等听从二公子的指使,原本我还有些纳闷,不过方才二公子那样说,我等也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 赵虞恍然大悟,暗暗感慨那位刘县令做事仔细。 见三方监工再无异议,赵虞便将整顿难民的事告诉了这些人,也就是昨日他向刘緈与鲁阳乡侯提出的‘以难民监管难民’的策略。 在场的这些人也不傻,立刻就从赵虞提出的办法中看到了好处,唯一担心那些难民会相互包庇的顾虑,也在赵虞的解释下得以解除。 他们纷纷称赞。 “好办法!这办法好啊!” “可不是嘛,我每日要盯着五十个人,一刻都不敢走神,可即便如此,那帮混账也总能趁我不注意偷懒,我这两日为了警告他们,嗓子都喊哑了。” “你才五十人,我盯的那块地,可是有近七十个呢……” “行了行了,你那块地有个坡,你一转头那帮混账就趁机躲在坡后头偷懒,我都替你警告他们好几回了。” “你别光说别人,你不也是?” 见众人越扯越远,赵虞拍了拍手制止道:“好了好了,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今日上午,务必要完成对难民的重新整编,这么一想还是有些仓促的,抓紧,先让他们集合。” “是!”二十余名监工抱拳而去。 而此时在远处,那些难民正惊讶地看着围聚在一起的监工们,他们隐隐感觉,似乎今日要发生什么。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监工们便朝他们走了过去,一个个拍手喊道:“集合!集合!所有人过来集合!” 集合? 此地的难民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仍旧按照监工的要求聚集到一处土坡前,一个个排成了整齐的队伍。 大约过了一刻辰左右,此地约六百七名难民,通通已排成了队,面色惊讶地看着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远处的赵虞。 鉴于昨日前后发生了因丁鲁、王直二人引起的冲突,这件事都涉及到赵虞,因此此地的难民有一半以上都认得赵虞,知道这位看似十岁左右的幼童乃是鲁阳乡侯的次子,身份尊贵。 见难民差不多已排列整齐,赵虞忽然转头看了一眼张季。 “二公子?”张季脸上露出几许困惑。 “没什么。” 摇摇头,赵虞转身朝着土坡走去。 事实上,方才赵虞有心让张季上土坡代为转达,倒不是他怯场,关键是他这副十岁孩童的外表,看起来着实没有什么说服力。 但仔细想想,赵虞又担心张季控制不住局面——毕竟连他有些忐忑。 想来想去,赵虞最后还是决定自己硬着头皮上。 他登上土坡,俯视底下数百名男女不一、老老幼幼的难民,同时也被那数百双眼睛盯着。 别说,纵使是赵虞都感觉有些忐忑,他不禁想起前世他学业期间上台演讲,底下也是密密麻麻的观众,只不过,那会儿搞砸了,最多就是被哄笑,但今日若是搞砸了,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冷静!』 抛却杂念,赵虞长长吐了口气,旋即,他猛吸一口气,尽可能以洪亮的嗓音来弥补自身气势的不足:“我乃鲁阳乡侯次子赵虞,相信你等众人,昨日皆已见过我的面……” 原本还在小声议论的难民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见此,赵虞趁着气势还足,继续说道:“今日召集你等在此,是为宣布一事:鉴于此处工点偷懒耍滑者众多,我父鲁阳乡侯与本县县令决定改变工点管辖制度,接下来的话,你等仔细听着!……从今日起,在本工点参与务工者,皆需登记在册,以一家为户,少则四五人,多则八九人,以家中父亲为户长,无父则选其长兄,无兄择其弟,倘若无父、无兄、无弟,则选家中较年长女子暂代;另,以五户为一伍,设伍长,从户长中推举;两伍为什,择一名伍长担任;五什为屯,设屯长、屯副二人,由我等监工担任屯长,至于屯副,则从什长中推举。另,屯长负责与县衙交接,转达县衙指示,屯副则具体负责管理你等众人……” 听到这里,土坡底下的难民们顿时议论纷纷。 他们甚至来不及惊愕赵虞的岁数,便被赵虞所说的这一番话所震惊了。 县衙竟要授予他们职位?虽然只是管理的职位。 “肃静!” 赵虞再次大喝。 还别说,可能是因为他方才说了一番让人震撼的话,底下的难民们还真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听着后续。 见此,赵虞继续说道:“再者,为杜绝有人偷懒,规定你等相互监督,倘若有人偷懒遭举报,行迹确凿,则扣除该人当日口粮,举报人得之;另外,偷懒之人所在的一伍,同伍其余四户当日口粮减半……” 倘若先前底下的难民只是出于惊讶,那么这会儿,底下的难民们仿佛就跟沸水般开了锅。 一时,人声鼎沸,非但惊得在旁的监工们立刻上前克制,甚至于像张季、曹安、郑勇、郑罗等几人,第一时间跑到土坡下,唯恐那些激动的难民一时失控,威胁到赵虞的安危。 『冷静、冷静。』 看着底下的难民们人声鼎沸,赵虞心中亦有些忐忑,但他知道,这会儿他绝对不能示弱,因此,他依旧镇定地站在土坡上,像他父亲鲁阳乡侯平日里那样,负背双手,冷眼看着底下的难民。 过了好一会,底下的人群这才稍稍安静下来,但仍有许多人提出质疑。 赵虞丝毫不理睬这些质疑,学足了他父亲鲁阳乡侯的平日里的冷淡,负背双手淡淡说道:“吵够了么?我最开始就说过,由我说,你等仔细听着,我并没叫你们发表任何意见,倘若有人对此不满,大可离去,继续去过那有一顿、无一顿的日子。” 说到这里,他冷笑一声,环视底下众人冷哼道:“哼!或许有人觉得,眼下我鲁阳县内的田地里,还有不少作物可以让你们偷窃、抢夺,即便离开此地也无所谓,但别忘了,但再过两月,天气便会转寒,进入冬季,到时候我看离开工点的这群人,如何存活!” 听到这话,底下的难民们立刻老实了许多,那些原本叫嚷着“大不了离开此地”的刺头们,此刻也不敢再随意开口。 的确,眼下还只是八月,纵使不在此地以工换食,难民们也可以偷窃县内田地里的作物果腹,但就像赵虞所说的,这样的日子不会长久,一旦天气进入冬季,若没有可以御寒的屋子、炭火、衣物,他们根本活不到明年开春。 “冷静了?” 赵虞面色冷漠地环视了一眼底下的难民们,旋即语气稍稍放缓:“当然,县衙设置若干工点,原本就是为了助你等度过难关,自然不会苛刻对待你等,只要你等不偷懒,自然无需担忧什么。比如那一户田姓人家,田和、田敦、田犁父子三人那一户……在哪呢?举个手让我看看。” 听到赵虞的话,底下的人潮中有几个人迟疑地举起了手,其中还有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喊道:“这里,这里。” 但很快这个稚嫩的声音就被打断了,大概是被他的家人。 “呵。” 赵虞笑着说道:“好,我看到了。” 说着,他收起脸上的笑容,继续正色说道:“像这田姓一户,他们就无需担忧什么,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在卖力作业,不曾有片刻偷懒,对于其他人也是,真正需要担忧的,是你们当中那些偷懒的人……彼此都领一样的食物,别人付出辛勤你却在那偷懒?哼!不过这种好日子到头了,从今日开始,再不会让这些害群之马有偷懒的机会!……别说我不给你们机会,倘若你等肯改过自新,日后老老实实付出辛劳,那么,我等便既往不咎……”说着,他忽然提高声音道:“听到了么?丁鲁!” 在片刻的寂静后,人潮有个略带不满的声音抱怨道:“听到了……我昨日还帮过你咧。” 难民们当中响起了一片哄笑声。 “一事归一事。” 见丁鲁不满的声音反而让这边的气氛缓和了不少,赵虞脸上亦浮现几许笑容。 正所谓敲一棒、给一枣,警告之后,自然要给众难民一些甜头,这不,赵虞紧接着说道:“倘若你等肯安安分分,待入冬前,刘公自会派人给你等安排过冬的应用,叫你等在这个冬季不受饥寒之苦,等到来年,倘若我鲁阳县还有空置的土地,未尝不能让你们在我县落户扎根,当然,此事刘公还未决定,我亦无法许下承诺,最终还得看你们自己,看你们是否能打动刘公。……好了,言尽于此,是去是留,你等自己做决定吧!” 说着,赵虞转身走下土坡。 而此时,土坡前那数百名难民,或有人交头接耳,但却无一人离开。 第三十七章:整顿难民 难民们虽交头接耳但却无有人离开,这事并不出乎赵虞的意料。 片刻后,他再次走上土坡,目视着底下的难民们,这次他的口气就比较平缓了:“好,倘若你等决定留下,那就听从指示,以‘户’为基础重新整顿……每一户可以有五到十人不等,倘若人数不足,可以接纳落单之人,只要彼此愿意……” 听罢赵虞的话,土台底下的难民们逐渐解散了原本整齐的队伍,按照赵虞所说的,以户为单位重新整顿。 这些难民,主要是因为天灾而逃难至鲁阳县,并非是受战乱所致,因此大部分的家庭都是比较完整的,比如说田姓那一户,户主田和与田妻,加上田敦、田犁两儿子与长兄的媳妇,人数正好五人。 甚至于,有不少家庭的人数还不止五人,倘若连孩童都算上的话,可能有六至八人,这些家庭就无需费事了,只需待会听从监工们的指示,以五户结成一伍,基本上也就结束了。 但难民中也有并不完整的家庭,他们在逃难途中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亲人,或是父亲、或是母亲,或是丈夫、或是妻子,也或许是儿女,这些家庭不满五人之数,就得去吸纳落单的人,或者将两个不完整的家庭并成一个。 由于时间还宽裕,赵虞也不干涉这些难民,走下土坡后,便朝着远处郑乡长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方才他就注意到了,尽管郑勇口口声声说他父亲郑祥——也就是郑乡长年纪大了,可能无法帮助他什么,但当方才赵虞下令召集在场的难民时,准备重新整顿时,郑乡长还是闻讯而来,远远地看着。 显然,那位郑乡长对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怕他过于年轻,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眼下,那位郑乡长倒是终于放下了心,毕竟他亲眼所见,赵虞以出色的口才,说得土坡底下那数百名难民服服帖帖。 “郑乡长。” “二公子。” 在彼此行了一礼后,郑乡长脸上堆着笑说道:“方才老朽亲眼所见,老朽终于明白,为何刘公对二公子赞不绝口,请二公子主持这边的工点却毫不担忧其他……” “哪里哪里,郑乡长过奖了。” 二人聊了片刻,主要是郑乡长向赵虞询问了一下接下来的打算,当他从赵虞口中得知了完整的打算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旋即,他委婉地催促赵虞道:“重新整顿难民要紧,二公子且去。” 赵虞亦不推辞,拱了拱手便离开了。 此时,那些难民们已经重新整顿地差不多了,除了原本就较为完整的家庭无需改变以外,那些不完整的家庭也已重组,或是两户并作一户,或者是吸纳了个别落单的青壮,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被“遗忘”了。 比如赵虞暗中关注的,那名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马氏。 她此刻就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愣愣地站在原地。 犹豫一下,赵虞带着曹安、张季二人走了上去,对马氏说道:“为何呆呆立于此处?” “啊?” 马氏似乎没注意到赵虞的靠近,闻言吓了一跳,待回头看清是赵虞后,她连忙带着身边半大的孩子给赵虞行礼:“二公子。” 赵虞摆了摆手,又问妇人道:“我方才的话,你听到了么?” “回二公子的话,二公子方才所言,贱妇听到了。” “那为何你不找人组一户呢?或者,你也可以投奔其他人,与其他人组一户。” 听到赵虞的话,马氏有些不安地攥紧了衣角,面色微红,怯怯说道:“他们……他们嫌我母子累赘……” “什么?”赵虞没有听清,皱了皱眉,却吓地马氏低下头,不敢再说。 看了一眼马氏,赵虞环视四周。 此时他发现,在他下令自由组成一户后,有一小部分人被难民这个集体给遗忘了,而这小部分人总结下来,无非就是老弱病残,再加像马氏这般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 落单的男人或成双的兄弟俩,是最受欢迎的,哪怕是那些已达到五人人数的家庭,都愿意接纳一两个青壮,大概是想着可以帮他们分担。 而难民中那些老弱病残,再者像马氏这般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则基本上无人问津。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 暗自感慨了一声,赵虞思考着是否要干涉一下,毕竟倘若弄到最后,叫一帮老弱病残外加妇孺组成一户,虽说工点放粮一视同仁,并不考虑这些人每日做工多寡,只要他们卖力即可,但在生活方面,这些弱势群体日后肯定会有不便。 比如再过些日子,天气即将转冷,赵虞思考着在此之前让这群难民自己给自己盖几间房子,用木质的房屋取代如今居住的草棚,到时候其他难民会无私帮助这些弱势团体么?倘若此地的监工们不发话,怕是未必。 甚至于,就算有监工们发话,迫使其他难民帮助这些弱势团体,其他难民恐怕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这不奇怪,人嘛,都有私心。 而赵虞所预想的,让这些难民相互督促的策略,其实也正是利用了这些人的私心。 基于这一点,倘若日后强迫其他难民一次次地无私帮助这群由老幼病残组成的弱势团体,赵虞觉得迟早会引起其他难民的不满,与其如此,还不如此刻将这群弱势团体打散,强行塞到其他难民的团体中,这样其他难民虽然也会有不满,但至少是在明面上,不至于成为潜在的麻烦…… 『唔?』 赵虞正琢磨着,忽然,他的目光瞥了远处的丁鲁。 呵,收回方才的话,被大部分难民集体遗忘了,并不止是老弱病残外加像马氏那样的妇孺,还有像丁鲁那帮曾经一贯偷懒耍滑的青壮。 “在这里等着我。” 对马氏丢下一句话,赵虞朝着远处的丁鲁走了过去。 此时,丁鲁正在与几个难民商议,只见他揪着一名二十左右的男子的衣襟,满脸不悦地说道:“怎么?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么?” “不是不是。”看着丁鲁人高马大的体魄,那男子眼眸中闪过几许畏惧,摇摇头说道:“我已经跟刘三哥谈好了……”说着,他朝远处喊道:“刘三哥?” 听到喊声,远处走过来三名男子,年长的约有三十几岁,其余二人大概二十几岁,当待走近后,为首那位被称作刘三哥的男子沉声说道:“丁鲁,你想做什么?” “刘三啊。” 丁鲁似乎认得对方,闻言轻笑道:“没什么,方才那位二公子不是说了么,最起码得有五人才能组一户,而我只有两个弟兄,还差两人……”他指了指跟在他身后的两名年轻人。 听到这话,那刘三冷笑了一下,嘲讽道:“我懂了,找不到愿意跟你组队的人,对吧?哈哈哈。” 听到这话,丁鲁身后有个弟兄上前骂道:“娘的,刘三,你他娘的什么意思?” 说着,他便要对那刘三动手,却被丁鲁一把抓住。 因为此时丁鲁注意到,在他与刘三说话时,远处有七八名男子朝他们走了过来。 “刘三,怎么了?” 为首,有一名四十余的男子问刘三道。 “陈叔。”刘三回头打了声招呼,朝着丁鲁努努嘴说道:“诺,丁鲁这家伙正在找人组一户,找上阿林这小子了,要强迫阿林加入他……” 听到这话,那位陈叔皱着眉头对丁鲁说道:“丁鲁,这可不成,方才那位二公子说了,要彼此自愿,阿林并不愿意跟你一户,你为何要强迫他呢?” “管你什么事,陈立?”丁鲁不悦说道。 听到这话,刘三与那位陈叔对此一眼,旋即带着警告的口吻对丁鲁说道:“我跟陈叔,还有平氏兄弟,方才商议结一伍,准备再找三户,推举陈叔为伍长……丁鲁,别惹我们,把手放开。” 随着这句话,他与陈立身后的年轻人们,一个个挽起袖子,眼眸中露出不善之色。 甚至有人小声冷笑道:“要不是远处有监工们在,这会儿就教训你了……早他娘看你不顺眼了。” “你他娘的——” 丁鲁身后的两名小弟愤怒要冲过去,却被丁鲁喝止。 只见丁鲁放开抓着阿林的那只手,旋即脸上堆笑说道:“误会,误会,刘三哥,陈叔,我没别的意思,我这不是也在找人嘛,要不,咱们弟兄三个就跟你们吧……” “你还真是没脸没皮啊?”刘三鄙夷地看了一眼丁鲁,旋即摇头说道:“不好意思,我人满了。……阿林,走了。” “哦。”被叫做阿林的年轻人赶忙跑到刘三身后。 “别过。”陈立亦朝着丁鲁抱抱拳,带人离开了。 在他身后的年轻人中,有人在离开前警告丁鲁道:“你给我小心点,丁鲁。” “……” 看着这些人离去,丁鲁眼中闪过浓浓怒意,但很快就克制住。 以往刘三也好,陈立也罢,他都不在意,毕竟他有两个过命交情的异姓兄弟,且他自身又有些武力,不过现如今,刘三、陈立那帮人开始拉帮结派,他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大哥,眼下怎么办?” 身后的兄弟问丁鲁道。 话音刚落,丁鲁另外一名兄弟便说道:“实在不行,就跟那几个赖子组一户得了,别说五人,十个都凑得起。” 听到这话,丁鲁没好气地骂道:“你蠢啊,为何那些个赖子没人要?还不是怕被那些监工盯上?咱们已经得罪了那个郑罗,虽然那什么二公子说什么既往不咎,但谁知道郑罗日后会怎么对付咱们?那帮监工,都是一伙的,得罪一人就等于得罪一帮,眼下咱们必须找几个底子干净的组一户,或者加入人家……” “那你当时还去得罪郑罗?”忽然有个声音在旁响起。 丁鲁一时也没注意,闻言对两个小弟骂道:“老子那时不是气不过么?唔?” 说了半截,他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转身,旋即便看到赵虞领着曹安、张季、郑勇、郑罗四人站在他身后。 心中一惊,丁鲁舔了舔嘴唇,警惕地说道:“二公子?有何贵干?” 赵虞没有回答,只是上下打量着丁鲁,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 忽然,赵虞笑眯眯地问道:“丁鲁,给你当个屯副,怎么样?” “啊?” 第三十八章:整顿难民(二) “二公子?有何贵干?” 暗中示意两个兄弟千万不可惹事,丁鲁小心翼翼地对赵虞问道。 对于赵虞,不可否认他是有些忌惮的,一方面是赵虞出身尊贵,乃是鲁阳乡侯的次子,他自诩得罪不起;而另一方面,他觉得这个小孩很不简单,就像前日,三言两语就平息了他与郑罗的冲突,这不是一般的孩童可以办得到的。 因此当后来赵虞与王直起冲突时,丁鲁出手帮了赵虞一把,这既是示好,也是希望能够弥补一些,毕竟他们兄弟几个终归还要在郑乡这边的工点混饭吃。 而在丁鲁小心询问的同时,赵虞一边打量着面前的丁鲁,一边回忆着方才丁鲁被其他一些难民拒绝的那一幕。 论体魄,这丁鲁称得上是这群难民当中的佼佼者,粗略一看就知非常健壮,而且这家伙脸皮厚,就像方才,明明与刘三、陈立那几人发生了不愉快,然而这厮居然还能舔着脸要求对方收容,着实是不要脸。 不过真正让赵虞感到意外的,还是丁鲁拒绝与那些赖子——也就是那些曾经一贯偷懒耍滑之人组户的原因。 不得不说,这个丁鲁有头脑,有几分狡猾。 “可找到足够的人组成一户?”赵虞微笑着问道。 提防半天的丁鲁没想到赵虞第一句话居然是这个,微微一愣后,摇摇头说道:“还未……不知二公子问这话有何用心?” “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赵虞微微一笑,旋即回头看了一眼刘三、陈立等人所在的位置,对丁鲁说道:“方才那些人,不愿接纳你,对吧?你知道什么原因么?” “……”丁鲁也不说话,脸色有些不好看,他没想到赵虞竟然看到了方才那一幕。 “我告诉你,原因就在于你曾经有过偷懒的前科,而且不止一次,那些人怕日后被你拖累,但其实我觉得他们没有担忧的必要,因为我想,日后郑罗会盯着你的。” 听到这话,丁鲁舔了舔嘴唇,嘿嘿笑道:“二公子,不是揭过了么?” “是揭过了啊。”赵虞点点头说道:“但即便我下令不许追究,你还是给郑罗留下了极坏的印象,他日后自然会额外关注你,这有什么问题么?” 在赵虞身后,郑罗目视着丁鲁冷笑一声。 瞅了眼冲自己冷笑连连的郑罗,丁鲁微微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在这处工点待不下去——得罪了这里的监工,日后还想有好日子过? 然而,就在他思索着是否要投奔其他工点时,却见赵虞笑眯眯地对他说道:“丁鲁,给你当个屯副怎么样?” “……” 丁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相反,张季、郑罗听到后却面色大惊:“二公子?” 赵虞抬手阻止了张季与郑罗的劝说,目视着丁鲁。 终于,丁鲁反应过来了,满脸惊色:“屯副?” “对。”赵虞点点头说道:“让你管一批人,很大一批。” 听到赵虞的肯定,丁鲁非但不惊喜,反而有些怀疑:“二公子为何……为何如此?” 赵虞笑着回道:“你方才不是说昨日帮过我么?姑且算是我对你的奖励,怎么样?” “没有什么诡计么?” “哈?你当我什么人?”赵虞被逗乐了。 听到这里,丁鲁身后两个弟兄忍不住了,其中忍不住咽了咽唾沫对丁鲁说道:“大哥,屯副啊……” “我知道。”丁鲁小声回了句,旋即再次将信将疑地看向赵虞。 工点里的屯副是个什么职位? 通过方才赵虞在土台上的讲述,他大致也有头绪,简单地说,就是一股难民的小头头,但考虑到能管辖整整五十户的难民,说实话相当了不得。 五十户难民啊,最起码也有二百五十人吧?虽然其中可能一半会是妇孺。 想了想,丁鲁问赵虞道:“当上屯副,对我有什么好处?屯副能得到额外的吃食么?” “说不定。”赵虞轻笑着解释道:“虽然目前是没有这样的规矩,所有人的吃食一视同仁,但我接下来会改变一些措施,到时候如果干得好,别说额外的吃食,说不定还会有肉、有酒……怎么样?” 听到肉、酒这两个字,丁鲁忍不住舔了舔嘴唇,旋即,他满脸堆笑地说道:“小民哪敢拒绝二公子您的好意嘛……” “你愿意?” “当然愿意。傻子才会不愿意!” “很好。” 赵虞点点头,旋即转头冲张季招招手,待后者弯腰后,在后者耳边说了几句。 “是!”张季抱拳而去。 没过多久,张季便领着一大帮被挑剩下的难民来到了这边,其中就有带着两个孩子的妇人马氏。 丁鲁当时就傻眼了,指着面前一大帮人问赵虞道:“二公子,这些人是……” “就是你这一什的人啊,丁屯副。”赵虞笑眯眯地说道。 丁鲁气乐了。 眼前那帮人,究竟是什么样的组成? 一群曾经跟他一样偷懒耍滑的赖子,还有一群老弱病残,一群孤儿寡母。 这跟他此前所想的五十户完全不符,况且这里根本不足五十户。 “二公子,您不是在耍我吧?”他忍着怒气问赵虞道,但立刻就遭到了曹安的喝斥:“小心点说话!” 抬手示意曹安莫要插嘴,赵虞转头看着丁鲁说道:“你为何动怒?” 丁鲁摇摇头说道:“二公子,你让我管这帮被挑拣剩下的……” “你也是被挑拣剩下的。”赵虞打断道。 “……”丁鲁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他丁鲁,可不也是被挑拣剩下的么,硬凑上去都没人肯接纳他。 此时,赵虞抬手拍了拍丁鲁的后背,正色说道:“好吧,我实话实说,我并不是要奖励什么,我只是觉得,或许你有能力带领这群人……” “……” 丁鲁有些惊讶地转头看着赵虞,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身高才到他腰际的小孩,居然会用这种语气肯定他的能力,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听了这个小孩的话,心底居然还有一丝受宠若惊。 “我有才能?” “当然。你看你,狡猾,脸皮又厚……” “二公子,你真的是在夸我么?” “当然。狡猾说明有头脑,脸皮厚说明沉得住气,这都是才能啊。” “呃……”丁鲁皱着眉头想了想,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怎么样?接受么?”赵虞转头看着丁鲁说道:“倘若你不愿接受,那我只能将这些打散,强行塞到那些已结成户组的人当中,但你知道,那样的话,这些人肯定会被孤立、排斥,就当方才你被刘三、刘立等人排斥那样……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 “……” 听到这话,丁鲁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远处刘三、陈立等人。 此时,赵虞又拍了拍他后背,压低声音说道:“相比较那些人,我更看好你,既然他们不肯收容你,何不另起炉灶?日后他们看到你,还得叫你一声……丁屯副。” 听到最后那句话,丁鲁咧了咧嘴,旋即目视着面前的人群,舔舔嘴唇说道:“屯副,日后会有酒肉吃,这可二公子说的。” “当然。”赵虞徐徐点头。 “一言为定!” 说着,丁鲁便走向面前那群难民,,拍拍手说道:“听好了,受二公子之命,由我丁鲁来管理你们这帮人……” 趁着丁鲁对那些难民训话的时候,张季走到赵虞身边,压低声音问道:“二公子,你觉得这家伙能成?他以往自己就是一个偷懒耍滑的赖子……” “郑罗会盯着他的,再者……” 说着,赵虞看了一眼正在训话的丁鲁,平静说道:“再者,我觉得这家伙还未坏到家。” 听到这话,张季露出了无法苟同的神色。 一个当初险些就引起难民与监工之间冲突的刺头,居然说什么还未坏到家? “看着吧,实在不行,也就是换个人的事。” “……好吧。” 听赵虞这么说,张季也不好再说什么。 “郑罗,这边就交给你了。” “是!” 目送着赵虞一行人离开,郑罗将目光转向已训完话的丁鲁。 “我会盯着你的。” 在丁鲁经过身边时,郑罗淡淡说道。 听到这话,丁鲁也是无可奈何:“是是是,郑头。只要您别公报私仇,故意为难我,您爱盯多久就盯多久,您看这样行吗?” “……哼!” 郑罗冷哼一声。 短暂的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难民们重新整顿的事,陆续也落实完毕,大约六七百名难民,最终分为三个屯,其中,两个屯基本满编,各为五十户,唯独丁鲁所管辖的那个屯人数最少,且劳力也是最弱。 “放粮了,村口放粮了。” 随着几声叫喊,新选出的三名屯副,包括丁鲁在内,皆带领着自己一屯的难民赴村口领粮。 其余两个屯,赵虞并不过多关注,他主要的注意力,还是放在丁鲁那一屯身上。 包括跟在人群中的妇人马氏。 第三十九章:整顿难民(三) 『PS:耐心点,这些都是以后起事的班底。』 ————以下正文———— 田和、于培以及丁鲁,便是协助监工们督促难民的三名屯副。 田和即那户田姓人家的老父亲,平时作业便卖力,脾气也谦和,又因为受到了赵虞的嘉奖,因此被推荐为屯副;于培的情况也类似,不过他是一个乡族的族长之子,单单其同乡的族人便有不下二三十人,以往就是丁鲁等难民中的赖子们也不敢去轻易招惹;至于丁鲁,他则是难民当中唯一一个由赵虞指定的屯副。 在难民们排队用饭时,赵虞派人将这三名屯副召集到面前。 当看到丁鲁时,田和与于培二人的神色明显有些古怪,毕竟他俩都很清楚丁鲁是个什么货色。 而丁鲁也清楚这一点, 完成对难民的重新整顿后,下一步就是教会他们分工合作,简单地说,就是要求田和、于培、丁鲁三人合理地安排他们辖下的难民,尽可能地让健壮的年轻人去渠坑挖土,其余老弱病残、包括妇孺,则负责装土、搬土,将从渠坑内挖掘出来的土搬运到远处。 这事说起来并不难,尤其是像田和、于培那样的,他们原本就懂得与家人、族人分工合作,因此当赵虞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后,二人立刻就明白了这位二公子的意思,至于丁鲁,有样学样就是了。 于是下午的作业,明显可以看到难民们的作业秩序了许多,不过因此尚在磨合期,效率倒并非提升很明显,不过赵虞却很看好。 值得一提的是,在此期间,当赵虞在远处巡视难民们作业时,有张季向他禀告,说是乡侯府的卫长张纯带着一帮乡侯府的卫士在远处窥视。 赵虞一瞧,还真是如此。 他带着张季、曹安等人找到了张纯,与后者聊了片刻。 “张卫长为何会在这边?” “二公子,张某等人只是路过……” “路过?” 赵虞有些怀疑地看着张纯,他很难相信主要负责保卫乡侯府以及他家几处谷仓的张纯,却莫名其妙会路过到郑乡。 这不,在赵虞怀疑的目光下,张纯终于编不下去了,无奈笑着道出了真相。 原来是鲁阳乡侯担心赵虞无法控制局面,今日一清早地便叫张纯带着一群府上的卫士前来暗中相助,倘若赵虞果真无法控制局面,便由张纯出面干涉。 但事实证明鲁阳乡侯多虑了,赵虞对郑乡工点的改制实行地非常顺利,虽然过程却是稍有惊险,但从始至终赵虞都拿捏地很好,并未引起什么乱子。 “父亲还真是操心……” “哈,二公子莫怪,相比较担忧工点这边出现乱子,其实乡侯更加在意二公子的安危。”张纯哈哈大笑着维护着鲁阳乡侯,旋即他又笑着说道:“既然这边无事的话,张某便暂且告辞了,谷仓那边仍有些不安分的家伙在,况且秋收将即,张某也要组织人手准备秋收事宜……虽然田里的作物被这帮家伙糟蹋了不少,但,姑且还是能收成一些。” 又聊了几句,张纯便带着那一队乡侯卫士离去了。 接下来的两日,赵虞依旧暂助在郑乡,每日观察着那些难民的施工作业。 不得不说,在经过了两日的磨合后,可以看到难民们的作业效率明显有所提升,并且,因为彼此监督的关系,几乎看不到有偷懒的人。 哪怕是丁鲁所在的那一屯,亦是如此。 与田和、于培二人所管辖的两个屯不同,丁鲁那一屯当中主要的劳力,便是曾经一贯偷懒耍滑的那帮赖子,这帮赖子不是没有力气,而是以往监工方面人手的不足,让这帮人钻了空子。 可现如今嘛,别说郑罗等监工,就连丁鲁都会着重盯着这帮混蛋,只要这帮人稍有偷懒的迹象,丁鲁便会在远处大骂,甚至于上前亲自教训。 这不,短短两日,丁鲁与他那两个兄弟,就跟同一屯的赖子们发生了好几次殴斗,每次都是郑罗带着人前往制止。 俗话说,恶人就要恶人治,在丁鲁修理了两三回后,他屯里那些赖子们对他是服服帖帖,叫其向东不敢向西。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是,谁让丁鲁是赵虞指定的屯副呢,别看郑罗对丁鲁说话也不客气,但当丁鲁与那群赖子出现摩擦时,郑罗还是会站在丁鲁那边,久而久之,那群赖子自然不敢再违背丁鲁的命令。 当然,单靠拳头教训,那丁鲁自然也无法令队伍中的赖子心悦诚服,更主要的,还是丁鲁以身作则,谁能想到,这个曾经一贯偷懒耍滑的老赖子,在当上屯副后,却表现出一副洗心革面的样子。 又一次,当赵虞在巡视时经过丁鲁那一屯人时,他看到丁鲁赤着上身、满身泥灰地站在渠坑里,一边奋力掘土一边催促同渠坑那帮曾经的赖子:“卖力些!你们这帮混账东西,前一阵子还没歇够么?” 那群赖子们暗自回骂,但又畏惧被丁鲁拳头修理,只好使出吃奶的劲努力作业。 不过对于屯里那群老弱病残、尤其是孤儿寡母,看得出来丁鲁还有些良知,赵虞亲眼见到,有个小孩背着土筐摔倒在正在土堆旁歇息的丁鲁时,这家伙犹豫了一下,最后骂骂咧咧地上前夺过了土筐,替那个小孩去倒了土。 当是赵虞就对身上的张季说道:“就像我所说的,这人心肠其实不坏。” 张季皱着眉头没有回应,似乎仍在考虑。 然而,其实这会儿丁鲁心中也有火气,这不,在一日下午,只见他不顾其两个兄弟的阻拦,提着一只空筐满身泥灰地快步走到赵虞面前,一脸愤怒地将那只空筐摔在地上,口中怒道:“老子不干了!” 阻止了当即就要开骂的张季、曹安二人,赵虞故意问道:“怎么了?” 其实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要知道其余两个屯,即田和与于培管理的两个屯,那都是满编的屯,每屯五十户,按一户至少两三名青壮来算,一屯最起码上百名年轻力壮的年轻人,像掘土、背土这种苦力活,劳力完全足够。 但丁鲁那屯的年轻劳力,就是那帮曾经偷懒耍滑的赖子,满打满算也就三四十人,光是在渠坑里挖土都嫌人手不足,哪有余力去背土——像背土、倒土这种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屯里那些老弱病残、孤儿寡母身上。 这些人力气不足,作业效率差,时而赶不上那群赖子的进度,这让那群赖子们有了名正言顺偷懒的机会。 赵虞不是没看到丁鲁要求那群赖子去帮忙,但那群赖子给出的拒绝理由倒也合理:既然是分工合作,咱们做完了自己的活,凭什么要去帮助那群拖了进度的家伙? 纵然丁鲁是屯副,也不好强迫这群赖子去帮助同屯的弱小,但他看着那群孤儿寡母慢吞吞地作业又难受——虽然他也知道其实她们已经很努力了,于是好几次,丁鲁牺牲了自己的歇息时间,去帮助那些劳累的妇孺,虽然此举让他逐渐得到了同屯人的尊重,但也增长了他心中的怒气。 这不,他终于忍不住了。 “你还问我怎么了?” 在听到赵虞的话后,丁鲁怒声说道:“其他两个屯,最起码都有百余名力气足的男儿,我这里就只有一群赖子还可以用一用,其余不是病秧子就是孤儿寡母,让她们去倒筐土都能给我摔地上……老子一个人,照顾不了所有人,老子干不下去了!” 听到这话,赵虞笑着说道:“的确,你们人手不足,挖渠的进度确实不如其他两屯,但工点也并未因此就克扣你们的口粮啊……” “我不管。”丁鲁眼珠一转,依旧愤声说道:“除非二公子给我弄点人手来,否则,这个破屯副我不干了!谁爱当谁当去!” 当即,在赵虞身旁的曹安便骂道:“你怎么跟二公子说话呢?!” 摆摆手示意曹安莫要插嘴,赵虞微笑着宽慰道:“丁鲁,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你想让我从其他两个屯给你弄点人手?但那不成,其他两个屯已经差不多磨合了,我又怎么能随意抽调当中的青壮呢?你也别急,目前仍然有难民涌入我鲁阳县,聚集于县城一带,后续刘公自然会将这些人安排到各个工点,这些人,到时候我就编到你的屯中……” 听到这话,丁鲁冷笑道:“我知道,又是一帮老弱妇孺对吧?行,我不干了,叫郑罗来管吧,那家伙这几日不是盯着嘛,干脆就叫他管,我不干了。” “大哥……”丁鲁的小弟在旁小声劝说,却被丁鲁不耐烦地挥手打断。 “真不干了?”赵虞笑着问丁鲁道。 “不干了!”丁鲁环抱着双臂哼声道。 “那也行,我也不勉强你。”赵虞点点头,旋即惋惜地说道:“不过真可惜啊,我见大家伙这几日卖力,嘱咐郑乡在粥里弄点肉末,又叫他们煮了点肉,虽然数量,不过有职位的人应该能分上几块,屯副的话,大概能独得一小碗吧,可能还会有点酒什么的……” 话还没说完,就见面前的丁鲁立刻就拾起了地上的竹筐,舔着脸满脸堆笑地说道:“二公子,我忽然觉得我还能再坚持几日……” 听到这话,别说赵虞身边的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连丁鲁身后两名小弟都有些忍俊不禁。 “不勉强?”赵虞斜睨丁鲁故意问道。 然而丁鲁这厮却毫不在乎众人脸上的笑意,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道:“看您说的,二公子看得起我,才让我当这个屯副,我丁鲁自然要尽力而为……” 看着这个没脸没皮的家伙,赵虞本有心再逗他两句,却见远处有一名乡侯府卫匆匆走来,低声对赵虞说道:“二公子,刘公来了。” 赵虞转头一瞧,果然在远处的高坡上,看到刘緈立于一辆马车旁。 见此,他立刻打发了丁鲁,朝着刘緈所在的方向走去。 第四十章:南郡叛乱的消息 “刘公。” 带着静女、曹安、张季、马成、郑勇五人,赵虞快步来到刘緈所在的地方,向这位鲁阳县的县令拱手行礼。 “二公子。” 刘緈很器重年幼的赵虞,以堂堂县令的身份,亦拱手回礼,旋即与赵虞并肩站立,聊了起来:“二公子不愧是二公子啊,这几日,我已命其余几个工点效仿郑乡这边改变制度,果然,非但监督的监工们压力大为减轻,曾经几处工点当中那些偷懒耍滑之徒,也不敢再偷懒……” 赵虞微微一笑。 他其实知道,这几日这位刘县令也好,他的父亲鲁阳乡侯也罢,都曾陆续派人来暗中查看郑乡工点的情况,并非不相信他,而是在作比较,吸取经验,准备将赵虞的管理方式推广至其他几处工点。 想了想,赵虞对刘緈说道:“事实上眼下还差一步,那便是奖励机制,目前郑乡所有的难民,无论做工多寡,都吃一模一样的饭菜,其实这是不合理的,久而久之难民们就会怠倦,因此我认为应当设置奖励机制,给出工多的队伍发放额外的食物,甚至是肉食、酒水,但因为这类物资目前欠缺,再者又快要进入冬季,因此我并未立刻施行,而是决定暂时放一放,等明年开春后再说……至于眼下,我考虑着该给这些难民们盖几间能挡风的屋子,关于这方面,我已与郑乡的乡长谈过,郑乡不是在渠坑的西侧么?他允许难民们在渠坑的东侧盖些屋子,而这几日挖出来的土,正好也能浇筑一些土墙,待冬季来临时能给这些难民们挡一挡寒风。” 听完赵虞的话,刘緈点点头,旋即啧啧称赞道:“听二公子这番话,实在很难想象二公子还如此年轻……二公子且按你的意思去做吧,后续我会命其余各处工点跟上,效仿郑乡这边……” 不得不说,这位刘县令能做出这样的决定,着实是对赵虞有着很大的信任了。 随后,二人又聊了几句,聊着聊着,赵虞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深藏心底许久的一个疑问:“刘公,关于朝廷的赈济……还是迟迟未至么?” 听到这话,刘緈立刻就皱起了眉头,旋即摇摇头说道:“未曾。……朝廷似乎要我南阳郡自行解决。” “南阳郡?” “啊。”刘緈点点头解释道:“我鲁阳,位于南阳郡的北部,南阳郡是古时一种叫法,多数情况称宛郡,以宛城为界,大致可分为宛北与宛南两部分,以咱们宛北这边还好,宛南那边……” 说着,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听到这里,赵虞忽然想起了当初刘緈说过的话,好奇问道:“前些日子我听刘公说过,宛南那边在打仗,好像还说到一位叫做王尚德的将军?” “唔。” “能与小子详细说说么?” “这个……”刘緈犹豫了一下,但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 只见他微吸一口气,捋着胡须说道:“二公子可知南郡?” 『如果与我所在的世界一致,应该在南阳的南边吧?』 暗想着,赵虞摇了摇头:“不知。” “在宛郡的南边,古时是楚国的国域,前些年,南郡叛乱,有叛逆自称楚王,自立楚国,打着‘推翻暴晋’的种种口号,派叛军攻入我宛郡,短短数月之内,宛南逐渐沦丧,得知此事后,朝廷派王尚德将军率军至宛城,剿杀叛乱。……王尚德到了宛郡后,打了几场胜仗,遏制了叛军的攻势,但叛军人多势众,以南郡为据,仍时常进犯宛南,直至今日,王尚德仍没能彻底击败叛军,将叛军逐回大江以南。” 赵虞听得心惊不已。 一股叛乱,竟然弄到了自立为国的地步,可见其规模不小。 他不解问道:“这与朝廷的赈济有什么关系么?” 刘緈叹了口气,苦笑道:“王尚德与南郡的叛军足足打了数年,耗费了无数钱粮,可即便如此,朝廷也不能不管王尚德的军队。……相比较赈灾,终归还是前线的军队更加重要吧?于是近几年,朝廷源源不断给宛城输运物资,支持王尚德平定叛乱,王尚德虽然战绩赫赫,但叛军犹如过江之鲫,无奈之下,王尚德便在宛南大肆征募壮丁……” 赵虞微微一愣,忽然想到了马氏等难民。 他本来就觉得奇怪,为何这股难民当中会有那么多孤儿寡母,按理来说就算逃难过程中有人死亡,也不可能一下子死掉那么多的青壮吧? 显然,像马氏那等孤儿寡母,应该就是从宛南逃难而来的——她们可能先从宛南逃到宛北,随后又当王尚德在宛北大肆征粮时,继续往北逃,最终逃到了他鲁阳县、叶城等南阳郡最靠北的县城。 “南郡的叛乱,规模很大么?”赵虞问刘緈道。 “很大。”刘緈点了点头解释道:“因为叛军占据的,不止是南郡,像九江,早已被叛军攻占,具体情况如何,刘某也不得而知,不过据刘某所知,叛军在江南极有势力,只有江东目前尚在我大晋的控制下……”说着,他压低声音叮嘱道:“这些事,切莫传出去,免得引起动荡。” “小子知道厉害。”赵虞点点头,旋即又忍不住问道:“为何会引起那样规模的叛乱?” 听到这话,刘緈的目光微微闪烁了几下,旋即摇摇头说道:“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一听这话,赵虞就知道刘緈应该知道些什么,但因为有所顾忌而不敢告诉他。 见此,他也不好再追问下去,主动岔开话题问刘緈道:“倘若是这样的话,接下来应该还有不少宛南、甚至宛北的难民会向我鲁阳县涌来吧,只要那位王将军仍然未能彻底击败叛军……不能让宛城想想办法么?” 赵虞摇了摇头,苦笑说道:“宛城的官员,差不多都在前些年叛军进攻宛城时牺牲了,如今是王尚德驻军在宛城,二公子你也知道,他是朝廷派来平乱的将军,他只在意平定叛乱,不会在意我宛城会如何如何,看看这些逃入我鲁阳县的难民,这些都是王尚德肆意征募壮丁、肆意收刮粮草的结果,咱们只能靠自己。” 听到刘緈的话,赵虞恍然大悟。 他原本就觉得奇怪,按理来说,赈灾应该由朝廷牵头、由郡府出面,刘緈小小鲁阳县县令,几时有权力定夺赈灾大事呢? 原来,他南阳郡的郡府早就已经垮了,而作为代替的王尚德将军,根本不在乎南阳郡的稳定,他只求能平定叛乱,在这种情况下,怪不得这位刘县令只能自己想办法。 “就像二公子所说的,目前宛北,也就只有叶城、鲁阳等寥寥一两个县目前尚且安稳,虽然我等应该感谢王尚德在宛南挡住了叛军的攻势,但……”说着,刘緈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总之,安顿难民之事,只能由我县自己想办法了,朝廷目前仍在大力支援王尚德,短时间内无暇顾忌我等……甚至于,我鲁阳县县小,像叶城,据说王尚德不单不派人帮助叶城稳定涌入当地的难民,还要求叶城替他收集一批粮草,与叶城相比,我鲁阳县还算幸运。……对了。” 说到叶城,刘緈好似想到了什么,笑着对赵虞说道:“前几日我曾派人到叶城,叶城也开始效仿我鲁阳县以工代赈……” 赵虞听到后也很高兴:“当真?这样的话,就算叶城不能帮我鲁阳分担一些,至少我鲁阳无需担心那边的难民涌到这边来。” “是极。”刘緈捋着胡须点点头,但旋即又惆怅说道:“只不过,我有些担心叶城的存粮,我鲁阳只是小县,王尚德未必看得上,但叶城是大县,倘若王尚德不顾叶城的情况,强行命令叶城替他征募一批钱粮,我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会么?”赵虞有些惊愕地问道:“听刘公的意思,那王尚德已经将宛北弄得一团糟,难道还会将手伸到叶城?朝廷不管么?” “哼。”刘緈轻哼一声道:“王尚德此人,虽然会打仗,但从来不顾民生,他原本就没有什么好名声,但就像我说的,他会打仗,因此就算他做出一些犯禁的行为,朝廷最终还是会默许的,终归这两年那家伙打得还不错,杀了十几万叛军……不过照我说,天晓得这里头是否有谎报的成分,咳。” 说到最后,意识到失言的他故作咳嗽了一声。 见此,赵虞也就识趣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片刻后,刘緈便告别离去了,原来他今日来郑乡,只是想亲眼看看郑乡工点这边的改变,另外当面称赞赵虞,当面感谢赵虞的贡献,否则堂堂一县县令,哪有空跟一个十岁的孩童闲聊半天? 待刘緈离开后,赵虞目视着远处那些正在辛勤作业的难民,回忆着刘緈方才透露给他的那些事。 就眼下情况来看,他南阳郡基本上已经瘫痪了,宛南最糟,宛北稍微好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像他鲁阳县这种处在南阳郡北边边界的小县,目前算是郡内最为稳定的。 但可想而知,只要王尚德仍未彻底击败叛乱,南阳郡无法稳定下来,那么接下来将会源源不断的难民向他鲁阳。 鲁阳、叶城,或许已是整个南阳郡最后的净土了。 第四十一章:渐渐聚拢的人心 当晚郑乡放粮时,果然按照赵虞的嘱咐,在米粥中弄了一些肉片,可能分到每个人碗里只有指甲那么大的一块,但难民的情绪却有很大的提升。 而难民当中但凡有职位的,还额外领到了数量不等的肉,户长一块、伍长两块、什长三块,而屯副,则有整整四块。 甚至于,还能分到一小碗浑浊的酒水。 不过有职位的头头们在得到额外的肉食后,大多会选择将这几块来自不易的肉分给屯内的小孩,毕竟他们也不希望几块肉引起同伴的眼红,破坏掉屯内同伴对他们的信任。 至于酒水,他们也与关系好的同伴分着喝了。 唯独丁鲁与他两个兄弟丝毫没有分的意思。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丁鲁当了屯长,他那两个异姓兄弟冯布、祖兴,也都当上了什长——虽然他们这屯在编人数严重不足,但编制依旧是这个编制。 换而言之,丁鲁这俩小弟也都分到了数量不等的肉块与酒水。 在屯里许多赖子羡慕的目光中,丁鲁兄弟三人几口就将米粥吃完了,然后各自端着两个小碗,找了个地方坐下。 “丁头,给咱尝一口不,自打去年从蔡阳逃难至今,就没尝过肉是啥滋味了。” “冯哥,给小弟我尝尝呗。” “祖哥……” 面对着这帮赖子的请求,兄弟三人的态度非常一致:“滚滚滚!” 随后,冯布与祖兴便在众赖子羡慕的目光中,三下两下就将碗里的三块肉吃完了,旋即翘着腿抿着另一个小碗里的酒,发出了舒适的声音。 “味道真不错。” “就是少了点。” 冯布与祖兴二人感慨道,引起众赖子们羡慕而嫉妒的小声咒骂。 而丁鲁也懒得理睬那帮赖子,在几句喝骂将对方赶走后,笑骂两个小弟道:“你俩囫囵吞枣似的,能尝出什么味?这好东西得慢慢尝。” 说着,他抿了一口酒,从碗里捞起一块肉,正要放入嘴里,动作却忽然一顿。 因为他发现,不远处有几个小孩端着粥碗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或者说,看着他手中的肉。 “看什么看?” 丁鲁当即骂道。 他屯里有许多孤儿寡母,不过拜这几日当屯副所赐,丁鲁大多都能认出来,比如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孩,他便认出是屯里一个妇人——马氏的大儿子,小名好像是叫什么塘来着。 果然,在不远处马氏听到丁鲁的骂声,见自己儿子也在人群中,连忙端着粥碗上前向丁鲁道歉:“丁屯副,对不住,您别动怒,贱妇这就把我儿带走。” 其余几个妇人,亦纷纷将自己孩子拉走。 她们都知道,这个丁鲁脾气不好,最近几日屯里那帮赖子,几乎都被丁鲁用拳脚教训过,收拾地服服帖帖。 “娘,我想吃肉……”马氏的大儿子盯着丁鲁的碗小声说道。 马氏心惊肉跳地偷偷看了一眼丁鲁,见丁鲁还没发火,赶紧拉着儿子到一旁:“我儿,别看,娘这里还有些粥……” “可我想吃肉……” “嘘。”马氏吓得赶紧捂住大儿子的嘴,然而看到儿子委屈的神色时,她又有些心疼,将儿子抱在怀中,哽咽地说道:“是娘不好……” “娘……你别哭了,我不想吃肉了。” 话是这么说,但被马氏紧紧搂在怀中的这小子,依旧忍不住转头看向丁鲁,暗自咽了咽唾沫。 事实上不止是马氏的大儿子,那些被其余妇人叫唤过去的小孩们,都在远处偷偷看着丁鲁。 看到这一幕,丁鲁心中烦躁,在咬了咬牙后,指着马氏怀中的小孩喝道:“那小崽子,过来。” 马氏一听,心中一惊,连忙说道:“丁屯副……”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丁鲁打断了:“马氏,你闭嘴!” 说吧,他指了指马氏的大儿子,说道:“想吃肉就过来。” 马氏母子俩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吃惊,片刻后,在马氏的迟疑之余,那小孩怯生生地走到丁鲁面前。 而丁鲁也没食言,从碗里抓起一块肉就塞到那小孩嘴里,旋即骂道:“行了,滚!”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旋即将目光投向另外一个方向。 有一就有二,见马氏的大儿子从丁鲁这边得到了一块肉吃,屯内其他差不多岁数的小孩自然也会眼馋,这不,当即几个胆大了磨磨唧唧地围在丁鲁面前,小姑娘小男孩都有,他们也不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丁鲁,看着丁鲁碗里的肉。 丁鲁并不意外眼前的一幕,挑了三个顺眼的小女孩,一人嘴里塞了块肉,旋即举着空碗不耐烦地赶道:“没了没了,滚!……没分到的以后再说。” 说着,他端起那碗酒抿了一口,见还有几个小孩围在他面前,他举着酒碗佯怒骂道:“怎么?连我的酒也想分?小心我一巴掌拍死你们。” 见此,那些小孩立刻就吓得跑开了,但此时马氏等几个妇人却来到了丁鲁面前,眼中带着感激之色说道:“谢谢你,丁头。” 丁鲁不耐烦地挥手赶走了他们:“行了,别碍着老子喝酒。” 他的两个兄弟,自然是看得清清楚楚,性格较开朗的冯布此时打趣丁鲁道:“大哥,看不出来你还有善心啊?” “说的什么屁话?”丁鲁当即骂道。 而此时在远处,暗中关注着丁鲁这一屯,尤其是关注着马氏的赵虞,亦看到了这一幕,转头对张季说道:“我说这人还未坏到家吧?” 事实摆在眼前,张季也只能点了点头。 其实分到肉的那些人,赵虞等人都有关注,大多数人为了维持屯内与同伴的关系,选择了平分给屯内的孩子,这样谁都不会有什么不满,但唯独丁鲁兄弟三人特立独行,他们三人根本不在乎与同一屯的人保持什么良好的关系,只不过最终,丁鲁的私心还是抵不过那些小孩眼巴巴的注视。 对此,就连原本对丁鲁有所敌意的张季也必须得承认,这家伙确实还有善心。 “我去逗逗他。” 说着,赵虞便向丁鲁走了过去,见此,张季、马成、静女、曹安几人立刻跟上。 “丁鲁。” “唔?” 听到身侧传来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丁鲁不用猜就知道是那位乡侯府的二公子。 转头一瞧,果然如此。 可即便看到是赵虞,丁鲁亦不起身,端着酒碗翘着一条腿,跟赵虞打了声招呼:“哟,二公子。” 如此无礼的举动,别说赵虞的忠实狗腿子曹安,就连张季、马成二人都看不过去,忍不住开口喝斥。 但赵虞却不以为然,他摆摆手制止了张季等人对丁鲁的喝斥,走到丁鲁身边故意问道:“肉的滋味,如何?” 丁鲁的眼中闪过几丝疑惑,旋即咧着嘴笑道:“那是真不错,就是少了些。” 『这家伙还真是嘴硬……』 赵虞心中暗笑,不过丁鲁自己没有拆穿,他也不想去揭穿。 “慢慢会好起来的。” 环视了一眼四周,赵虞不止对丁鲁说,也是对在场其余的难民说这话:“只要你等保持这几日的辛勤,日子必然慢慢会好起来。就近几日吧,先暂时停歇挖渠的作业,先给你们盖些坚固能挡风遮雨的屋子,备足柴火,众人团结一致携手度过今年的冬日,待明天开春时,倘若你等的表现能打动刘公,我会尝试劝说刘公,请他允许你们在附近的荒地开垦,种些作物……” 可能是听到了赵虞的讲话,附近的难民们逐渐围了过来,静静地听着这位二公子的话,听着他对众人未来的许诺。 一边听着,他们亦不由得憧憬起将来,甚至于有人不禁小声啜泣起来。 那是在长久绝望中,终于看到了希望的喜泣。 “好了,用完饭便早些去歇息吧。” 拍拍手,赵虞催促着围在身旁的难民们。 难民们顺从地散开,各自回渠坑东侧的草棚歇息。 看到这些人顺从的模样,张季与马成对视一眼,心中着实有些惊诧。 因为亲身管理过这帮难民,因此他俩都很清楚这帮难民很难搞,因为对方对他们充满了畏惧、警惕与防范,但眼下,这帮难民却对他们二公子恭恭敬敬,甚至对他们二公子所说的、对未来的许诺深信不疑,虽然说这帮难民除了相信以外也没有别的出路,但不可否认,身边这位二公子刚柔并济的手段,着实不简单。 “找个时机,再跟二公子说说习武的事吧。” 马成小声对张季说道。 张季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有些事,就连赵虞本人也还未得知,但张季与马成却是知道的,比如说鲁阳乡侯日后对前者的安排,希望赵虞学会武艺,待长大之后投身军伍。 而待赵虞前往投军之时,张季与马成将会一同前往,作为赵虞的协助。 但由于以往的赵虞过于顽皮,张季与马成十分失望,尤其是前段日子被处罚之后,两人的心也凉地差不多了——跟着一位只知玩耍的二公子投身军伍,能有什么作为呢? 但现如今,张季与马成二人逐渐改变了想法。 这位二公子自打从树上摔下来之后,简直判若两人,张季、马成二人也不明白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们亲眼所见,如今这位二公子,智慧过人。 这让他们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 “张季、马成。” “在!” “准备马成,今晚咱们回一趟府里,我有事要与父亲说。” “是!” 当晚,在跟郑乡长打了声招呼后,赵虞带着张季、马成、静女、曹安四人,返回了乡侯府。 第四十二章:归府 待赵虞一行人回到乡侯府时,已是深夜。 由于并未提前得知消息,在府门处值守的护卫张应几人很是意外。 他对赵虞说道:“乡侯与夫人不知二公子今晚归来,早已歇下,要在下去告知乡侯与夫人么?” 赵虞摆摆手说道:“不必了,张叔,其实就是回来洗浴一下,换身衣物,虽然有些事确实要找父亲,但明日再说也不迟。” “那就好。” 张应点点头,暗自松了口气,毕竟他也不想深更半夜的去惊扰鲁阳乡侯与夫人周氏。 带着张季、马成、静女、曹安几人来到东院,赵虞便将前三人打发了,嘱咐他们各自回屋歇息:“明日上午,我要父亲谈谈一些事……唔,大概午后吧,最迟黄昏前,咱们再去郑乡,好好歇歇。” “是,二公子(少主)。” 打发走张季、马成、曹安三人,赵虞带着静女进了自己的屋子。 此时静女便问道:“少主,我去叫人烧水给你洗浴?” “太晚了。” 赵虞走到床榻旁,一头趴在床榻上。 别看这几日他似乎没做什么,每日只是巡视、观察着难民们挖渠的作业,但事实上,他也没怎么歇过,几乎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工地上。 纵使是赵虞前世的岁数,恐怕都会感觉腿酸,更何况是眼下他这副仅仅十岁的身躯呢? 别的不说,光是脚底便生疼不已。 “少主,我帮你捏捏脚吧?” “咦?” 趴在床榻上侧头看了一眼静女,赵虞很惊讶于静女居然能猜到。 但旋即他就明白了:这几日静女几乎也是跟在他左右,以己度人,自己觉得腿酸的静女,自然能够猜到。 “别了,早点……” 赵虞刚要拒绝,那边静女的双手已经轻轻地在他腿脚上捏了起来。 赵虞轻轻哼哼了两声,愣是没再拒绝静女。 『我真的是堕落了,居然叫一个十岁的小女孩给我捏脚……不过真的舒服啊。』 自我检讨了一阵,还没来得及产生纠正这个错误的念头,强烈的困意便侵袭了他,使赵虞就这样趴在床榻上睡着了。 听到微弱的鼾声,静女惊讶地看向赵虞,这才发现赵虞已经睡着了,她忍俊不禁地抿了抿嘴唇,忍住了笑,但旋即,脸上便浮现几许心疼。 『少主这几日真的累着了……』 有些吃力地使赵虞在床榻上躺好,静女一边想着,一边替前者盖上了被褥。 旋即,她亦躺在身边,静静地看着这位少主。 迷迷糊糊地,她也睡着了。 也是,她这几日也太累了。 这一觉,就睡到次日日上三竿,别说赵虞,就连以往每日都很早起来的静女都误了时辰,最后还是曹安迟迟不见赵虞起身,不顾张季与马成二人的劝阻,冒昧地进屋看了看情况,结果就看到赵虞与静女二人各自裹着被褥,头对头、面对面地躺在床榻上,皆发出微弱的鼾声。 还别说,确实挺喜人的,就连曹安都忍不住笑了下。 十五六岁的曹安,已懂得礼数,哪怕他要唤醒静女,也不会随意去触碰后者,毕竟他知道,此刻床榻上这个一向看不惯他的小丫头,日后或许会是他半个女主人。 “静女!静女!” 在离床榻半丈的位置,曹安压低声音轻唤着静女。 静女是很容易惊醒的人,曹安仅交唤了没几声,她便幽幽地睁开了眼睛。 睁开双目,看到赵虞那近在咫尺的面庞,小女孩微微脸红了一下,旋即,她困惑地转头看向另外一侧:既不是少主,谁在唤我? 这一看,就看到了曹安。 “别叫。”眼瞅着静女双目中流露出惊慌与羞怒之色,曹安立刻就小声提醒道:“莫惊扰到少主。” 这句话显然还是有分量的,听到这话,静女下意识闭了嘴,旋即紧紧裹着被褥,一脸羞怒,咬着牙小声说道:“曹安,你进来做什么?” “我来叫你。”曹安解释道:“乡侯与夫人得知少主昨晚归府,今早便派人吩咐我,叫少主到北宅用饭,可左等右等不见少主起来,连你都还睡着,我有什么办法?” “那你也不该随意闯进来!”静女咬着牙羞怒道。 一听这话,曹安心底就不舒服了。 想当初静女还没来的时候,他曹安才是少主最亲密的仆从,这屋他进进出出,少主几时怪他过? 现在倒好,他曹安连这屋都进不来了? 不过考虑到静女的身份以及岁数,他终究还是忍住了:“不跟你一般见识!……时辰不早了,快唤醒少主。” “出去!”静女依旧裹着被褥,眼眸带着浓浓的羞怒。 “行行行。” 曹安识趣地走出了屋子,不过嘴里仍不忘提醒静女:“不过快点唤醒少主,别忘了,乡侯与夫人还干等着少主呢。” 静女也不回应,气鼓鼓地看着曹安退出屋子。 此时,她这才和颜悦色地轻轻推着身旁的赵虞,轻声唤道:“少主,少主?日上三竿了。” 睡梦中的赵虞吸了口气,也不睁眼,迷迷糊糊地说道:“上三竿是谁?为什么要日他?” “??” 静女歪了歪头,显然是没有听懂,见少主眼瞅着又要睡过去,她连忙又轻轻推了几下,小声说道:“少主,不能再睡了,方才曹安过来传话,说乡侯与夫人在北屋等着少主呢。” 听到这话,赵虞这才渐渐转醒,只见仍满脸困意的他吃力地在床榻上坐起,揉揉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静女脸上露出了窘迫的表情,小脸憋地通红,含糊地说道:“具体什么时辰,奴眼下也不知,大抵是很晚了……” 听闻此言,赵虞转头看了一眼窗户,果然见窗外天色早已大亮,甚至于从日光的程度来判断,或许已经临近中午。 再转头看了一眼静女,赵虞顿时就乐了,毕竟这会儿静女还穿着褒衣,头发也是乱糟糟的,一副刚刚睡醒的模样。 说实话,来到这个家这么久,赵虞第一次见到静女这么晚起来。 聪慧的静女当然能猜到赵虞因何发笑,满脸羞红地说道:“对不起,少主,奴错了,奴也不知为何昨晚睡得那么沉……” 赵虞当然不会因为这事就责怪静女,笑着说道:“行了行了,睡过头就睡过头,赶紧起来吧,刚才你说,我爹跟我娘还在北屋等着咱们吧?” “嗯。”静女点点头,立刻下榻给赵虞找了身新的衣物,而她自己也换了身干净的衣物。 待急急忙忙地穿衣洗漱后,赵虞这才带着静女走出屋子。 刚走出屋子,便看到曹安站在屋外的空地里,满脸笑容地跟赵虞打招呼:“少主,你起来了?” 在从旁静女对曹安不满的注视下,赵虞与曹安打了声招呼。 曹安也不在意静女眼中的敌意,委婉地催促赵虞道:“少主,你快些去北屋吧,乡侯与夫人还等着您呢。” 听到这话,赵虞也不再与曹安多说什么,领着静女便前往北屋。 片刻之后,待赵虞与静女二人来到北屋,他俩果然看到鲁阳乡侯与周氏夫妇二人坐在堂中。 见到赵虞后,鲁阳乡侯平静地说道:“得知你昨晚回府,我跟你娘原本今日等你一同用饭,等了你半个多时辰,见你迟迟不来,我跟你娘便先用了……” 尽管鲁阳乡侯的话是对赵虞说的,且语气也是很平静,但静女还是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因为她觉得那是她的失职。 从旁,周氏看出了几分端倪,对丈夫嗔道:“好了,少说两句,看把孩子吓的……” 『这小子会吓着?郑乡几百个难民都没把这小子吓到……』 暗自嘀咕着,鲁阳乡侯忽然将目光从二子赵虞处转到静女身上,见平日里都打扮地很仔细的小姑娘今日只是随意地扎着发束,且垂着头一声不吭,他这才意识到妻子口中的‘孩子’其实指的是静女。 见此,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随后,周氏唤人将重新热过的早饭端了上来。 在赵虞与静女二人用饭的时候,周氏转头对一名年纪比静女大不了几岁的侍女说道:“小雨,取一柄梳子来。” “是,夫人。”名为雨(书友小雨客串)的侍女盈盈行了一礼,从隔壁屋取来一柄木梳,递给了周氏。 周氏接过木梳,替坐在身边的静女梳理起了头发。 “夫人……”静女受宠若惊,端着碗不知所措。 “这几日累着了吧?你接着吃饭,妾身帮你理一理,女儿家可要更加注意仪态呀……”周氏温柔地摸了摸静女的头发,这份仿佛母亲般的温柔,让静女眼眶都有些微红。 而在桌的另外一侧,鲁阳乡侯与赵虞这对父子俩,就没有这般温馨了,鲁阳乡侯只是淡淡看着在身旁用饭的儿子,而赵虞这会儿也不敢多说话,低着头扒饭,期间并无任何交流。 直到赵虞用完饭,放下筷子,又用桌上的手绢抹了抹嘴,鲁阳乡侯这才开口道:“我以为你还会在郑乡多待几日,昨晚回来,是有什么事要与为父商量么?” “是的,爹。” 赵虞点点头,旋即正色说道:“昨日,刘公造访郑乡,孩儿有幸与刘公聊了片刻,刘公告诉孩儿,宛南如今仍是一片战火,而宛北,也因为那位王将军不顾民生的举措而陷入了动荡,眼下我南阳郡,唯有叶城、鲁阳寥寥几县尚能苟安,由此可见,日后……” 他看了一眼在旁伺候的几名侍女,换了个较为委婉的说法:“还会有不少难民涌入我鲁阳县寻求庇护,孩儿想知道父亲对此是何态度,另外,父亲对此又有无长远的考虑?再者,县内的粮食又能维持多久?” 听到这话,不止周氏与静女看向父子二人,就连在旁伺候的几名侍女,都看了过来。 毕竟难民的事态,与他们鲁阳乡侯府息息相关。 “跟我到书房再说。” 鲁阳乡侯起身走了出去。 见此,赵虞紧随其后。 第四十三章:最根本的建议 『PS:今天有点事要出远门,很晚才能回来,先发一章。』 ————以下正文———— 片刻后,鲁阳乡侯便带着赵虞来到了书房。 在书房内的书案后坐下,他目视着站在面前的儿子,问道:“你想问什么,问吧。” 赵虞向父亲拱了拱手,说道:“孩儿其实有许多问题,第一个,我鲁阳整个县的存粮,可以维持以工代赈的存粮,目前大概有多少?” 鲁阳乡侯深深看了一眼儿子。 说实话,这称得上是秘密了,尤其是当范围涉及到整个鲁阳县的时候,怎么想这都不是一件可以随意谈论的事。 但在思忖了一番后,鲁阳乡侯还是将实情告诉了儿子:“目前刘公总共设立了七处工点,五处在县内,有两处在北边的梁县,这七处工点的难民大致人数在七千至八千之间,相当于我整个鲁阳县多增了三成到四成的人口……而县内的存粮,倘若连官仓也算上的话,就目前而言,维持以工代赈到明年开春,勉勉强强。” 『勉勉强强,也就是说可以撑到明年开春咯?』 赵虞想了想,问道:“汝水诸县的资助,父亲应该没有算上吧?” 鲁阳乡侯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我不是说了么,就目前而言我鲁阳县的存粮。汝水诸县承诺的钱粮,乃是分批运至我鲁阳县,目前已经运抵的,我自然已经算上了,还未运抵的,我自然不会算上。” “哦。”赵虞也不在意父亲的态度,点点头说道:“照这么算的话,我鲁阳县目前的存粮还是比较宽裕的,纵使接下来的冬季,汝水诸位输运钱粮不及,也足以撑到明年开春之后……不过我想,来汝水诸县也不敢毁约。” 鲁阳乡侯听罢,自顾自说道:“县内的官仓,能不动就不动,唯一的例外,只有在今年的冬季时应应急,就像你说的,冬季汝水诸县资助的钱粮可能会运输不及,刘公允许到时候挪动一部分官仓的存粮,待汝水诸县的钱粮到位后,再补充官仓。……是故,你不必考虑官仓,官仓不可轻动,一旦官仓空了,我鲁阳县必定人心惶惶。” “孩儿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看着一本正经的父亲,赵虞无奈地解释了一句,旋即又问道:“说起来,方才父亲说的难民人数,有点不对吧?总共才七八千人?” “才?”鲁阳乡侯强调了一句,不过他也明白赵虞的意思,解释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确实,目前涌入我鲁阳县的难民,确实不止这个数目,原因是其中有小部分人并未投奔各处工点……其中的原因有各种各样,有的是不曾得到消息,只顾盲目向北迁逃,但也有人则是因为短见,因为好逸恶劳……这些人你就不必去管了,汝水诸县不会收容他们,倘若他们不肯投奔我鲁阳县的几处工点,待今年入冬之时,这些人就会尝到恶果。” 听到父亲这番略显残酷的话,赵虞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但他并不认为父亲有说错什么,倘若有些人都不愿自救,不愿付出辛劳换取可以活下去的食物,旁人又凭什么去拿宝贵的粮食去救他们? 就像鲁阳乡侯所说的,那帮短见、好逸恶劳之辈,终归会在今年的冬季尝到恶果,而这不怪任何人,只怪他们自己的选择。 想了想,赵虞揭过了这个有点不舒服的话题,又问鲁阳乡侯道:“第二个问题,对于投奔工点的那些难民,刘公与父亲打算如何安置他们?”顿了顿,他索性挑明了说:“或者说得再直白些,待这条以父亲你命名的河渠竣工后,工点里的那些难民,将何去何从?或者说,他们该如何谋生?” “……” 鲁阳乡侯闻言皱起了眉头,在沉默了半响后,这才徐徐说道:“为父与刘公估算过,那条河渠最起码要修五年,甚至于,按照目前的进度,搞不好还要更久……” 赵虞笑了笑,摇头说道:“爹,你并没有回答孩儿。……跟孩儿,您还要绕弯子么?” 听到这话,鲁阳乡侯又沉默了片刻,旋即摇头说道:“事实上,刘公与为父目前也无头绪,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个回答,并不出乎赵虞的意料,他想了想说道:“这些难民的结局,其实不难推测,待璟公渠竣工后,要么我鲁阳县白白养着他们,要么是叫他们另迁他处,但汝水诸县不会允许这些难民进入,且诸县当初与我鲁阳的约定,也是在我鲁阳确保这些难民不会大规模涌向汝水诸县,他们才肯给予我鲁阳县钱粮,难道叫他们返回宛南或宛北?宛北据说情况还算好,只是受干旱影响较大,再加上那位王将军肆意在境内征粮,但宛南,据说那边已是一片战火……这样想想,或许待璟公渠竣工之后,我鲁阳县就只有白白养着这些难民?” 鲁阳乡侯听得眉头紧皱。 他皱眉,既是因为儿子所述之事,确实是他们鲁阳将来必须面对的问题,属于潜在的隐患,也是因为儿子故意在他面前说破这事。 不得不说,鲁阳乡侯尝自诩自己年幼时聪慧过人,这也并非没有道理,这不,一听儿子这话,他就立刻猜到了儿子的心思,皱着眉头问道:“听你这意思,你想说服我接纳这些难民?” 赵虞也不否认,委婉地说道:“孩儿想先跟父亲探讨一下,倘若父亲能同意的话,相信刘公也会考虑考虑。” 鲁阳乡侯闻言轻哼一声,微微摇了摇头说道:“说得轻巧!……我鲁阳县除了县城,有大乡三四个,小乡六七个,遍布境内各处,你想安置这些难民,势必会引起诸乡的不满。” 赵虞并不气馁,徐徐说道:“诸乡的不满,孩儿以为无非就是水、土二字,水即水源,自古以来,相邻两个乡为了水源而发生冲突,屡见不见。但等璟公渠竣工之后,从东往西有沙河、从北到南有璟公渠,这两条河渠可基本上覆盖我鲁阳全境,并且,沙河水源丰富,而璟公渠则是引汝水,水流亦是富足,想来境内诸乡不至于会因为用水而引起什么矛盾;再说土,即农田,这几日我与郑乡长多次谈过,据他所说,我鲁阳县境内仍有不少荒土、瘦田无人问津……” 鲁阳乡侯摇了摇头:“瘦田可不利于耕种,纵使分给那些难民,借此减轻县内的压力,但这些人养不活自己,最后还是要靠县内补助。” “补助好过白养他们呀,更何况,他们可以种豆菽,据孩儿所知,豆菽可以改变土质。” “你怎么知道?”鲁阳乡侯狐疑地看向儿子。 赵虞愣一下,忍着心虚说道:“呃,孩儿是听说的,据说从秦汉时期,便有人尝试将豆菽与谷麦混种,利用豆菽的根瘤改善土质,对瘦田增肥。” “听谁说的?” 鲁阳乡侯狐疑地看着儿子。 赵虞心虚地低下头,撇开父亲的视线:“听一个难民说的,具体相貌孩儿记不得了,他大概是这么说的……” 鲁阳乡侯捋着胡须思忖着,思索着儿子提出的建议。 无论是种植豆菽,还是接纳工点内的那些难民。 良久,他问赵虞道:“事实上,我与刘公也想过这方面的事,但考虑到璟……唔,考虑到那条河渠离竣工尚有一段不短的日期,便不曾深入探讨,你今日向为父提起此事,看来你有你的看法。” “是的,爹。”赵虞点点头说道:“孩儿并无邀功的意思,不过郑乡工点内的难民,如今已经初步安定下来,但据孩儿所见,他们对我鲁阳并无归属感。再者,孩儿方才也说了,咱们鲁阳拿了汝水诸县不少钱粮,日后也不好违背承诺,将这些难民驱赶向北,既然横竖都要收容这些难民,为何不趁早呢?允许每个工点的难民建个乡,登记在册,允许他们自己建个乡,在我鲁阳安居下来……爹,只有这些难民稳定下来了,我鲁阳县才能真正稳定下来。” “话虽如此……”鲁阳乡侯捋着胡须迟疑道:“但唯恐地少人多,日后养活不了那么多人呐。” “到时候再想办法呗。”见父亲有所意动,赵虞趁热打铁劝道:“先设法让难民们归心,让他们安心在我鲁阳定居,我鲁阳西北有鲁山,东北有应山,南有卧牛山,且又傍着沙河,再加上璟公渠,无论日后无论是打猎、捕鱼,都能养活一大帮人,倘若这样仍然不足,咱们到时候再跟汝水诸县‘谈谈’……” 听到谈谈二字,鲁阳乡侯亦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当然知道,汝水诸县对此其实是很懊恼的,只不过没办法罢了。 “我考虑一下。”他捋着胡须说道。 见此,赵虞又幽幽说道:“倘若此事能成,无论是现今境内的难民,还是日后源源不断涌入境内的难民,都将对刘公与父亲感恩戴德……” “哼!” 鲁阳乡侯听到后立刻板起了脸:“你以为为父在乎这些虚名么?” “父亲怎么会是在乎虚名的人呢?” 赵虞一脸信誓旦旦。 他知道,父亲被他说动了,而在父亲被说动的情况下,刘县令于情于理都不可能反对。 如此一来,境内的难民终于可以在他鲁阳县安居下来,而这些难民的安定,即是鲁阳县的安定。 哪怕后续仍有源源不断的难民涌入境内,难民问题也不会再是他鲁阳县的不安定因素。 或许若干年后,鲁阳会因为境内人口的基础,成为超过叶城、超过汝水诸县的县也说不定。 而这,就是赵虞想为这个故乡所做的。 是的,故乡。 第四十四章:不善之客 九月初五,县城派人运来了足足装满两辆马车的斧锯工具,还派了两名善于建造房屋的匠人,来帮助、指点郑乡工点的难民建造牢固的房屋。 这两名木匠,一名姓陈、一名姓百,于是郑乡工点的难民便称呼他们陈师傅、百师傅。 赵虞早就知道这件事,对此并不奇怪,当县城派来送来的斧锯等工具运抵后,他将难民们召集起来,当众宣布:“暂且搁置挖渠,先建房屋以御严冬。” 这道命令,自然而然得到了工点所有难民的拥护与支持,他们甚至为此欢呼起来。 因为是给自己建屋,在场所有难民都很积极,仅仅一日工夫,难民当中的青壮们,便从附近的树林与山林砍伐了许多的木头,将其搬运至郑乡的东侧。 值得一提的是,就连心系挖渠作业的郑乡人,也派出了不少青壮帮助难民们砍伐林木、建造房屋。 在砍伐树木的期间,丁鲁与那名叫做郑乐的郑乡青年人再次碰到了,丁鲁忍不住对后者说道:“真想不到你们居然会帮助我们。” 由于先前彼此发生过冲突,郑乐撇了撇嘴,没有理会丁鲁,但他身旁却有另外的郑乡青壮正色说道:“单单就咱们乡的人去挖渠,也挖不出多远,不如先帮你们建完屋子……你等若想回报,日后安安分分挖渠即可……” 尽管这些郑乡人是来帮忙的,但他们说话的语气,还是让丁鲁等难民有些不快,这不,丁鲁的小弟冯布便立刻嘿嘿怪笑道:“那是自然的!毕竟日后,咱们就是隔着这条璟公渠的邻居了。” 听到这话,几名郑乡人面色微变,一言不发就走开了。 看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丁鲁对冯布说道:“阿布,你好端端的招惹他们做什么?” 冯布冷哼道:“这群郑乡人,自以为是当地的主人,依旧把咱们视为外人,如同蝗害一般,哼!二公子已经说过,刘公已允许咱们在这边建村建乡……” “那你也无需无故招惹他们啊,你要知道,咱们能在这里建乡,与郑乡隔渠相望,这是经过那个郑乡长默许的……” “我就是看不惯这帮人的态度。”说着,冯布古怪地看了一眼丁鲁,皱眉说道:“大哥,你怎么越来越怕事了?” 丁鲁被噎了一句,此时平日里相对沉默寡言的另外一名小弟祖兴摇头说道:“大哥不是怕事,大哥是有了担当。” “担当……么?” 兄弟的理解,丁鲁稍稍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四周的难民。 此刻在他附近搬运木头的难民,基本上都是他一屯的难民,最初赵虞交到他手上时只是六十来个人,但在短短十几日过后,随着陆续有难民涌入鲁阳县,他手底下的难民已增长到了九十几人,甚至照这个速度下去,距离满编五十户,恐怕也用不着多久。 不得不说,这让丁鲁压力很大。 记得在故乡章陵县时,他与同县的冯布、祖兴称得上乡中一霸,同乡人看到他没有不绕着走的。 可这样的他,如今手底下居然管着九十几口屯民,仔细想想,这还真是讽刺。 摇摇头将往事抛之脑后,丁鲁拍拍手掌,效仿赵虞那般激励辖下的屯民:“加把劲,这可是在给咱们自己造屋子,难道你们还愿意住在那四处漏风的草棚里?多加把劲,咱们没几日就能住上牢固的屋子。” 在他的激励下,别说屯内的男人们,哪怕是像马氏那样的孤儿寡母,都因为激动而忘记了疲倦。 新的屋子,或者说,新的家,他们这些或从宛南、或从宛北逃难至此,早已做好了被鲁阳诸县嫌弃、排斥的准备,谁曾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能在鲁阳县安居下来,再次拥有自己的家? 每每想到此事,这些难民们便由衷地感激县令刘緈,更感激鲁阳乡侯——因为据他们所知,似乎是鲁阳乡侯劝说县令刘緈,说服后者接纳了他们,允许他们在这鲁阳县定居。 这边丁鲁不熟练地激励辖下的难民,而不远处,田和、于培那两个屯,他们辖下的屯民们更加欢快,男人们“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女人们甚至唱起了故乡的诗歌。 这个氛围,着实很难想象在一个月之前,这些人还是一群绝望的难民。 而此时在远处的一处土坡上,刘緈与鲁阳乡侯以及赵虞等人,则登高眺望着这些难民建造房屋的进展,远远观察着他们的情绪。 当亲眼看到远处那群难民们脸上欢快的笑容时,刘緈亦忍不住露出了几许微笑。 虽然他是鲁阳县的县令,职责所在必须优先考虑本县的治民,但倘若力所能及,他也希望能帮助到那些无助的难民。 他庆幸地转头对鲁阳乡侯、对赵虞说道:“多亏乡侯你们父子俩的劝说与坚持,让刘某得以见到这美好的事物……诚如二公子所言,只有彻底接纳这些难民,使他们能安下心来,我鲁阳县才能稳定下来。”顿了顿,他又说出了他的顾虑:“不过我仍然有些担心,怕日后我鲁阳县养活不了那么多人……日后保守估计便有足足五千户的县,刘某真是不敢想象,叶城都没有那么多人。” 此时就听赵虞在旁说道:“事实上刘公无需担忧什么,在璟公渠竣工之前,以工代赈养活这些人便足以;待日后这条河渠建成之后,咱们不妨建几个沿河的津市,以水运吸引过往的商船,沾一沾汝水诸县的光……这也是我建议在原定计划下加宽河道的原因。” 刘緈可不是庸才,一听这话当即双目放光,连声说道:“好主意!以往汝水并不经过我鲁阳,虽然因为汝水水运的关系,汝水诸县商贾来往颇为频繁,但那与我鲁阳县并无干系,不过待璟公渠建成之后,呵呵呵呵……” 听着这一老一小一口一个‘璟公渠’,鲁阳乡侯面色着实有些尴尬,负背双手眺望着远处不说话。 他渐渐都有些后悔了,早知道就叫乡侯渠得了,干嘛当初要拿自己的名字命名呢?弄得眼下如此尴尬。 半响后,与赵虞聊得极为投机的刘緈不由得感慨道:“可惜二公子虽天资聪颖、但实在过于年轻,否则刘某都恨不得征辟二公子为县丞。” 所谓县丞,即县令的两名副手之一,与主要负责维持治安的县尉不同,主要处理县内的民政之事,堪称是县令的左膀右臂。 刘緈能说出这番话,可见他真的是很器重赵虞,搞不好比鲁阳乡侯还要看重。 而听到这话,赵虞笑着说道:“刘公这话,若是被徐县丞听到,徐县丞怕是要心寒啊……” “哈哈。”刘緈笑着回道:“他最近忙得脚不沾地,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哪有工夫心寒?” 他俩口中的徐县丞,便是鲁阳县的县丞徐宣,别看最近似乎都是刘緈与鲁阳乡侯四处奔走寻求帮助,但事实上县衙里最烦劳的,那还得是那位徐县丞,毕竟人家专门负责管理县政,有时候刘緈这位县令交代一句,那位徐县丞可能就要跑断腿。 赵虞前一阵子也见过那位徐县丞,跟他爹鲁阳乡侯性格差不多,都不怎么爱说话,但着实有能力。 甚至刘緈还曾经说过,县衙内可以没有他刘緈,但绝不能没有徐县丞。 虽然这话或许有些夸张,有点称赞下属的意思,但不可否认,那位徐县丞确实是有本事的。 笑过之后,刘緈捋着胡须沉思道:“建乡造屋之事,少则半月、多则月余,这月可能颇为勉强了……而下个月,不出意外天气将骤冷,然后降下大雪,挖渠之事,或许只能等来年了……” 听到这话,赵虞在旁建议道:“挖渠之事,工程浩大,绝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小子建议不必操之过急,明年开春之后,春种之前,不妨让几个工点的难民,不,屯民,叫他们在附近开辟一些荒地,种些小麦,等七月小麦成熟之后再种些豆菽,入冬前可收,如此一来一年便有两次收成,比单单种谷来得划算。” “唔。”刘緈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随后又观望了一阵,刘緈便与鲁阳乡侯乘坐马车离开。 而赵虞,也趁着这个机会,带着张季、马成、曹安、静女几人跟着父亲的队伍返回乡侯府,准备歇息两日,毕竟郑乡这边的工点也渐渐安定下来了,事实上他出不出现已不是那么重要。 一个时辰左右,众人回到乡侯府。 此时赵虞便注意到他家府邸前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乍一看似乎还颇为讲究的样子。 “有客人?” 赵虞好奇地询问父亲。 鲁阳乡侯困惑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未收到任何消息。 而就当他准备进入问个究竟时,却见府邸前不远处的那辆马车上走下一名男子,远远朝着他拱手行礼,操着一口古怪的腔调:“许久不见了,乡侯。” 鲁阳乡侯转头看向那人,起初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但渐渐地,这份困惑便逐渐被凝重、震惊所取代。 在赵虞惊讶而不解的注视下,已认出来人的鲁阳乡侯满脸震惊:“孔俭?……你居然还活着?” 对方哈哈大笑。 “爹,那是谁?”赵虞小声询问道。 鲁阳乡侯深深吸了口气,压低声音一字一顿说道:“前鲁阳县令,孔俭、孔文举。” “……” 赵虞顿时一惊,皱着眉头看向远处那人。 第四十五章:不善之客(二) 『PS:新书求推荐票啊~~』 ————以下正文———— 『前鲁阳县令?孔俭、孔文举?』 赵虞惊讶地看向远处那位不速之客。 他知道,现如今的县令刘緈,迄今为止在他鲁阳县担任县令的日期其实并不长,满打满算也就只有近几年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在这次之前刘緈与鲁阳乡侯并谈不上熟络,直到这次县内发生了难民涌入的灾难,才使得这两人在彼此协助过程中逐渐产生了友谊。 而在刘緈之前,何人又是鲁阳县的县令? 类似的疑问其实前段时间赵虞无意间问到过,但当时鲁阳乡侯面露不渝之色,赵虞立刻猜到父亲与前任县令关系不佳,便没有再追问下去。 没想到今日,这位前任县令居然出现在他家府邸前…… 究竟是敌是友? 赵虞暗自关注着父亲的面色。 只见在他的注视下,鲁阳乡侯深深看了几眼远处的孔俭,旋即面无表情地走向府内,口中淡淡说道:“进府。” 看他模样,丝毫都没有邀请对方到府内坐坐的意思。 赵虞当然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忤逆父亲的意思,二话不说便领着张季、马成、静女、曹安四人跟在父亲身后,朝府门方向走去。 然而没走两步,就听那孔俭在远处笑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孔某与乡侯迄今为止差不多阔别一十五载,乡侯不请孔某进府坐坐么?” 『一十五载?十五年?』 赵虞惊讶地转头看了一眼那孔俭,心中有点纳闷。 而此时,鲁阳乡侯亦停下了脚步,神色冷漠地扫了一眼那孔俭,冷冷说道:“你算什么朋客?” 说罢,他冷笑一声,也不邀请孔俭,继续朝府内走。 见此,孔俭在远处叫道:“难道乡侯不想知道在下是如何脱身的么?不想知道在下因何回到鲁阳么?” “……” 鲁阳乡侯再次停下了脚步,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几眼孔俭。 可能是猜到了鲁阳乡侯心中的迟疑,那孔俭徐徐走了过来,此时赵虞方才逐渐看清对方的容貌。 据赵虞观察,这孔俭目测四、五十岁上下,发须斑白、脸上遍布皱纹,虽然脸上挂着几分笑容,但赵虞总感觉这份笑容中带着些不怀好意。 似乎是注意到赵虞在观察自己,孔俭转头看了一眼赵虞,旋即笑着对鲁阳乡侯说道:“这位是乡侯的公子?啧啧啧,真想不到啊,当年的小乡侯,如今连儿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啊。” 鲁阳乡侯微微皱了皱眉,在凝视了一眼孔俭后,转身朝着府门走去。 但他这意思,既不邀请孔俭,但也不拒绝孔俭,可能他确实很想知道后者回鲁阳来做什么。 跟着鲁阳乡侯父子身后,那孔俭迈步走入这座乡侯府。 值守府门的仍然是卫士张应,他看到孔俭,在向鲁阳乡侯见礼时解释道:“乡侯,这位客人方才来拜访乡侯时,乡侯并不在府上,卑职本欲邀请他进府,但这位尊客却执意要在府门前,在马车里等候乡侯……” “他不是什么尊客。”鲁阳乡侯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张应的解释,说得张应满脸困惑。 不是尊客? “哈哈。”听到鲁阳乡侯这不客气的话,孔俭也不动怒,只是感慨地说道:“看来这些年,乡侯府里也多了不少新面孔呐,连孔某都不认得……” 听到这话,赵虞身后的张季与马成面面相觑。 要知道,被张季喊作应叔的张应,那可是跟着张纯一同投奔鲁阳乡侯的,来到这座府邸少说也有近十年的样子,没想到那孔俭却说是不曾见过的新面孔。 随后,鲁阳乡侯将孔俭带到了前院主屋的正堂,而在此之前,那孔俭则不断就自己所见抒发着感慨:“这府里头,依旧如孔某当年所见那般,不过人倒是多了许多,看来这些年乡侯将这座府邸经营地很不错啊……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鲁阳乡侯置若罔闻,而赵虞心中却闪过几许疑问:这孔俭,似乎很熟悉这座府邸样子? 出于好奇,他亦跟着进入了正堂。 鲁阳乡侯看了儿子一眼,略一迟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冷漠地对那孔俭道:“坐吧。” 孔俭也不在意鲁阳乡侯的冷漠,随意地在东侧的席位中坐了下来,旋即好奇地打量坐在鲁阳乡侯下首席中的赵虞,好奇问道:“乡侯,不知小公子唤作什么?” “与你有何干系?” 鲁阳乡侯毫不客气地回了句,旋即,他也不吩咐府内的仆从上茶,目不转睛地盯着孔俭,冷漠问道:“我让你进府,只想弄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你为何没有死?!若你不愿解释清楚,就给我滚!” 赵虞惊讶地看向父亲,因为他很少看父亲如此动怒。 孔俭啧啧有声地打量着鲁阳乡侯,摇摇头说道:“啧啧啧,真是想不到,初见时那般腼腆内向的乡侯,如今却也有这般气势……” 见对方竟用这种长辈的语气对自己说话,鲁阳乡侯当即面色一沉,喝道:“张季、马成,将他给我……” “且慢。”还未等鲁阳乡侯说完,那孔俭便抬手打断,只见他目视着鲁阳乡侯笑着说道:“乡侯想知道孔某何以能逃过牢狱之灾?很简单,上下打点就是了……拜乡侯所赐,孔某当时遣尽家财,才得以在牢狱中苟延残喘,不至于被秋官点名问斩。” 赵虞偷眼看到父亲闻言面色铁青,甚至于攥紧了拳头。 “派尽家财?”鲁阳乡侯闻言嘲讽道:“是指那些年你在鲁阳县巧立名目收刮的民脂民膏么?” 顿了顿,他又难以置信地问道:“还有,王都的官员,竟然收取你的贿赂?他们不怕被问罪么?” “哈哈哈。”孔俭笑了笑,摇头说道:“乡侯啊乡侯,孔某当年就曾提过,你的眼界还是小了,这天底下,谁人不爱财?这钱呐,可通鬼神!” “哼!”鲁阳乡侯重哼一声,冷冷问道:“那你是如何逃出牢狱的?纵使秋官收了你的贿赂,也不敢违背王法,将你这个死囚,从监牢中释放。” “死囚?” 那孔俭看向鲁阳乡侯的目光闪过浓浓的恨意,旋即他长吐一口气,带着几分畅快与得意,嘿嘿笑道:“因为天见可怜,就连老天都觉得我罪不至死。……我在王都被收监的第二年,正巧赶上祥瑞郡主降生,呆在这种穷乡僻壤的乡侯可能不知,祥瑞郡主,乃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孙女,虽然其父并非嫡君太子,但却破格赐名‘祥瑞’,封为郡主。祥瑞郡主出生后,天子大赦天下,是故乡侯口中的死囚,便免了死罪……”他指了指自己,举动中带着明显的嘲讽意味。 “老天开眼啊!”他哈哈大笑道。 鲁阳乡侯听得面色铁青,闻言冷冷说道:“是上天蒙了眼还差不多,居然叫你侥幸逃过一劫……”说着,他长长吐了口气,冷漠又问道:“你回鲁阳来做什么?” “别急,随后孔某自会解释。” 孔俭得意地笑着,旋即一脸感慨地回忆道:“那时真可谓是不幸中的大幸,为了逃过第一年被问斩,孔某遣尽家财,四处托人打点关系……虽恩主祥瑞君主降生后,我因天下大赦而逃过一死,但当时手中也已无可糊口的钱米,无奈之下,我混迹于京都的市井,活得连贱民都不如,乡侯、赵乡侯,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是拜你自己所赐!”鲁阳乡侯冷冷说道:“你当年收刮鲁阳县不算,还欺我当时年幼,试图侵占我家祖业,否则又岂会落到那样的地步?” “哼!”那孔俭此刻终于收起了脸上那虚伪的笑容,满脸阴沉地说道:“是我当年小瞧你了,被你奸计所害……真想不到,当时年仅十余岁乡侯,竟有那般城府……” 在旁,赵虞不禁眨了眨眼。 我听到了什么?我爹把一个县令搞掉了?不但让对方丢了官职,甚至差点被秋后问斩? 他惊讶地看向父亲。 这些日子,他时常听母亲提及,说他父亲总喜欢在她面前显摆自己年幼时的聪慧,批评兄弟俩不如他年幼时聪明,赵虞原本以为这只是父亲不肯承认不如儿子,可眼下这一看…… 这老爹年幼时真的不得了啊! 但很遗憾,鲁阳乡侯此刻顾不上注意儿子眼中的惊讶与佩服,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孔俭问道:“我没工夫听你提这些陈年往事,也不想听你当时在王都是如何艰苦,那皆是你咎由自取!我只问你,时隔十余年,你回鲁阳这个你口中的穷乡僻壤来做什么?向我报仇?” “哼。”孔俭轻哼一声,目视着鲁阳乡侯咬牙切齿地说道:“我牢牢记得,有一年冬季,就连贱民都尚能在家中烧柴取暖,而我缩在人家墙根下……当时我便暗自发誓,有朝一日,我要将这一切,如数奉还!” 鲁阳乡侯平静地看着孔俭,看着后者脸上的得意笑容:“看来,你似乎是投奔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呵呵呵。”孔俭的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嘿嘿冷笑道:“因祸得福,在下通过自身的努力,得到了王太师的赏识,这不,这次我受王太师之托、受朝廷之命,前往宛城恢复南阳郡治……啊呀,乡侯似乎很吃惊的样子,难道孔某方才没有提及过?哎呀,似乎确实没有提过,抱歉抱歉,这人上了年纪啊,纵使难免会忘掉一些。” 看着这孔俭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鲁阳乡侯父子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 恢复南阳郡治? 那岂不意味着…… 第四十六章:威胁 『这家伙居然是新上任的南阳郡守?』 赵虞简直不敢想象。 而在旁,鲁阳乡侯眼眸中亦浮现出几分震惊。 正如赵虞所猜测的那般,这孔俭在十几年前,乃是鲁阳县当地的县令,但因为种种原因,最后当时年仅十余岁的鲁阳乡侯设计了孔俭,非但让后者丢了官职,甚至被押送至王都,差点就被秋官问斩。 可谁能想到,鲁阳乡侯自认早已死去的这家伙,今日却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鲁阳县,甚至于,居然摇身一变成为了他南阳郡的郡守,这简直…… “不可理喻!” 鲁阳乡侯愤怒地一拍面前的矮案,旋即指着孔俭冷冷说道:“你孔俭何德何能担任郡守?你当年所作所为,简直有辱孔圣人的姓氏,亏你当初还尝自诩是孔圣人之后!” “哈哈哈。” 看到鲁阳乡侯愤怒的表情,孔俭非但不在意前者对他的羞辱,甚至还有些畅快,他摇摇头说道:“公瑜,我当年就说过,你的见识太浅……” “休要唤我表字,你不配!” 鲁阳乡侯满脸愤怒,仿佛受到了羞辱。 在旁,赵虞眨眨眼,他今日才知道他老爹的表字叫做公瑜——赵璟、赵公瑜。 孔俭面色一沉,冷哼一声道:“不识抬举!” 说罢,他话锋一转,冷笑道:“不过,倒符合孔某心中的记忆……在孔某的记忆里,乡侯一向是这般……不识抬举!” 说着,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俯视着仍然在座的鲁阳乡侯,冷笑着说道:“今日,我就是来给乡侯打个招呼,毕竟你我也算是旧识了,待孔某告辞之后,希望乡侯珍惜当下……”说着,他多看了几眼赵虞,忍不住啧啧评价道:“真像啊,像极了乡侯当年……我记得当年乡侯差不多也是这个岁数吧?小子,你父亲当年可比你懂礼数。” 赵虞毫不怯场,闻言微笑着回道:“的确,家父的性子,不如我直。” 听到这话,别说孔俭愣了一下,就连鲁阳乡侯亦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儿子,旋即嘴角稍稍露出几许笑意,但立刻就变成了苦笑。 “哼,有其父必有其子!” 想了想,那孔俭终于回味过来了,面色一沉扫了眼赵虞,旋即冷笑着对鲁阳乡侯说道:“整整一十五载,孔某始终将这份怨恨憋在心中,但从今日起,这十五载的怨恨,我将如数奉还!赵璟,你好自为之吧!” 此时,鲁阳乡侯也已站起身来,目视着扬长而去的孔俭冷冷说道:“休要得意,宛城如今听命于王尚德将军,听说王将军脾气暴躁,但愿孔郡守去了宛城,别丢了性命……” “哈?死到临头还在嘴硬?” 正准备迈步跨过门槛的孔俭闻言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看着鲁阳乡侯,嘲笑道:“我就说乡侯你短见识,你口中的王尚德王将军,正是王太师的远亲,论辈分王将军还得喊太师一声叔父,我如今作为王太师的心腹,王尚德又如何会加害于我?……哦,对了,方才乡侯说王将军脾气暴躁对吧,待见到王将军时,这话我会原封不动转告给他。” 说罢,他扬长而去。 目视着孔俭离去的背影,鲁阳乡侯的脸上浮现几许愁容,喃喃说道:“不幸料中……” 听到这话,赵虞心中惊讶,问道:“爹,你方才故意试探,试探王尚德与那王太师的关系?” “唔。”鲁阳乡侯漫不经心地应了声,也没有解释原因。 其实也没什么可解释的,王尚德与王太师这两个都姓王,且都是国都那边的人士,要说完全没关系那才让人感到意外。 不过,在通过孔俭证实了那二人的关系后,鲁阳乡侯亦不免感受到了压力。 他转身对张季说道:“张季,你去转告张应,叫张应派人去请刘公到府里来。……记得向刘公解释,本该由我前往,但县衙人多嘴杂,请他速速前来府上,我有要事相告。” “是!” 张季抱拳而去。 “爹。”赵虞走到了鲁阳乡侯身边,询问了一声。 可能是注意到儿子脸上的关切之色,鲁阳乡侯难得地开口宽慰:“无须担心,虽对方来势汹汹,但也并非没有办法。我赵氏一门怎么说也是乡侯,纵使那孔俭要针对我等,他也不敢大张旗鼓,充其量就是一些阴谋诡计罢了。好了,你等各自回屋歇息去吧,对了,方才之事,切记不可传扬出去,明白么?” “是!” 在马成、曹安二人抱拳回应之时,静女亦顺从地点点头。 嘱咐罢,鲁阳乡侯便朝北屋去了。 在这座府邸,他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便是卫长张纯与管事曹举,但若是说到寄托,那就只有周氏。 片刻后,鲁阳乡侯来到了北屋,见周氏正亲手绣着什么,他随口问道:“干什么呢?” “给寅儿、虍儿各自绣一块手绢,看。”周氏笑着将自己的成果给丈夫观瞧。 鲁阳乡侯凑近看了两眼,纵使他此刻心事重重,脸上亦不由得浮现几许笑容,因为这两块手绢上的图纹确实有点意思。 只见长子赵寅的手帕上,纹着一头下山虎,这头老虎龇牙瞪目、肚腹干扁,虎踞于山岗,作势欲扑,极具百兽之王的威势。 而次子赵虞那块手帕上,则纹着一头上山虎,肚腹圆鼓,面目也不觉得狰狞,摇晃着尾巴在山岗扑捉一只蝴蝶,看上去憨憨的。 “这是什么?”鲁阳乡侯忍不住问道。 周氏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寅儿出生的时辰,正是猛虎下山捕食之时,这些年不止算卦看相的,就连公羊先生都说寅儿一生劳碌;而虍儿出生时,猛虎早已吃饱回窝歇息,可见他一生无忧无虑……哦,妾身不曾见过老虎,这是妾身自己想出来的。” 『一生无忧无虑么?但当初那方士却说过,虍儿乃夕虎之相……夕虎,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挺有意思的。”心中笑着,鲁阳乡侯将两块手帕放在桌旁,不再去看。 因为看着那两块手绢上的老虎,他就不由得想起当年那名方士对两兄弟的评价:此兄弟皆为人王。 他这个穷乡僻壤的小乡侯,两个儿子居然都是人王之相,这简直……鲁阳乡侯不敢去细思深究,只敢往好的方面去想。 “怎么了?” 十几年的夫妻,周氏立刻就感觉出丈夫心不在焉,闻言不解问道:“难民的事,虍儿不是都替你解决了么?” “唔……”鲁阳乡侯应了一声,待反应过来后他不满说道:“什么叫虍儿都替我解决了?虍儿虽然聪慧,但考虑问题还是会有不周到之处……” “是是是,虍儿虽然聪慧,但比起夫君年幼还是差一些,妾身明白。那么……到底怎么了,夫君这般心不在焉?” “孔俭。”长长吐了口气,鲁阳乡侯沉声说道:“那家伙回来了。” 周氏愣了愣,旋即吃惊问道:“当年这个贪官?他不是死了么?据妾身所知,他被抓到王都去了……” 鲁阳乡侯点点头,说道:“确实,各地官员若获罪,凡县丞、都尉职位以上,必须押解至王都再审,由秋官审明问斩,各自不可擅动私刑,否则罪同作乱。……当年就是因为这一条律令,孔俭那几人被毛老县令(书友隆音客串)派人押解至王都……” 他口中的毛老县令,指的是叶城的老县令毛珏、毛国器。 当年正是在这位毛老县令的帮助下,年幼的鲁阳乡侯设计揭发了孔俭的罪行,因此当提到这位老爷子时,他明显带着敬意。 “对呀。”周氏点点头,旋即忍不住插嘴道:“话说,当时妾身还未过门吧?对,就是因为这件事,妾身才得知了夫君的名……” 说到这里,她见丈夫有些无语地看着她,抿了抿嘴又将话题兜了回来:“那个孔俭,没死?” “唔。” 鲁阳乡侯点点头解释道:“据他自己所说,第一年他用财帛贿赂了秋官,秋官将他的名次往后排,使他能苟活到次年,这原本不要紧,反正他当时仅有的财帛也不足以买通秋官使他活到第三年,可谁曾想到,第二天正巧赶上天子的孙女祥瑞郡主出生,天子因此大赦天下……” “怎么会?”周氏亦皱起了眉头。 关于丈夫与鲁阳前县令孔俭的恩怨,周氏并非当事人,但这些年她多次听丈夫说过,因此她不难猜测,那孔俭对她丈夫必然有着刻骨铭心的仇恨,如今此人摇身一变以南阳郡守的身份回到南阳,必然会处处针对她赵氏一门。 注意到爱妻的愁容,鲁阳乡侯宽慰道:“有一点可以放心,虽然我只是小小的乡侯,但孔俭亦不敢大张旗鼓地对付我……” “小小的乡侯?为何要这样说?”周氏不解问道。 鲁阳乡侯这才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道:“抱歉,被那厮给气的。”说着,他又对妻子说道:“今晚你先睡,我方才命人请刘公到咱府上来,今晚我要与刘公商议一番。那孔俭不敢大张旗鼓害我,但我担心他为了报复我,将我鲁阳县的现况禀告于王尚德,你也知道,汝水诸县援助了我鲁阳不少钱粮,我有些担心王尚德会盯上它……倘若果真如此,那就不妙了。” 周氏是识大体的女子,当即点了点头:“回头妾身叫庖厨准备些上好的酒菜,切不可怠慢了刘公。” “唔。” 当日黄昏前后,刘緈带着若干差卒,乘坐马车急急忙忙地来到了鲁阳乡侯府。 而当时曹安正按照赵虞的吩咐守在府门口,一见刘緈来到,立刻回东院禀报后者。 第四十七章:商谈对策 『PS:今天晚了,不好意思,待会还有一章,顺便再求退票票~』 ————以下正文———— “刘公,请。” 在乡侯府府门处的张应早已收到了消息,待县令刘緈来到时,便按照鲁阳乡侯的吩咐,带着刘緈前往书房。 而此时在书房内,鲁阳乡侯正与府上的卫长张纯、管事曹举商议,听闻刘緈来到,鲁阳乡侯当即领着二人出书房相迎。 “劳烦刘公匆忙赶来,实在过意不去。”在彼此见礼时,鲁阳乡侯歉意说道。 “诶,乡侯何出此言?”刘公摆摆手,旋即正色问道:“不过,究竟发生了何事?” “一言难尽,容我徐徐给刘公讲述。……想来刘公还未用饭吧?内人吩咐庖厨准备了一些酒菜,我等边吃边谈。” “这可真是……哈,那就叨扰了。” 几句寒暄过后,鲁阳乡侯邀请刘緈走入书房,旋即二人对坐于一张矮案,从旁张纯与曹举二人作陪。 片刻后,庖厨送来准备好的酒菜,摆在屋内这张矮案上,禽、豚、鱼三者皆有,还有些专门利于下酒的豆干、果脯之类的小菜,虽然谈不上丰奢,但气氛却很好,仿佛是招待亲近的朋客。 “请。” “请。” 四人围坐在矮案旁喝了一碗酒,随后,刘緈分别看了看在旁的张纯与曹举二人,旋即将目光落在对坐的鲁阳乡侯身上,正色说道:“乡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此,鲁阳乡侯便将方才前县令孔俭前来拜访他的事告诉了刘緈,包括他与孔俭的恩恩怨怨。 听罢,刘緈捋着胡须皱了皱眉,问道:“这孔俭,是刘某的前任?等等,刘某的前任,不是尹颂、尹大人么?据刘某所知,丁武、徐宣等人,皆是尹大人提拔的……” “正是。”鲁阳乡侯点点头说道:“孔俭被罢免,距今已有一十五载,随后赴任的便是尹公,当时我鲁阳一团乱,全赖尹公励精图治,收拾孔俭留下的烂摊子,前前后后花了数年工夫,才逐渐恢复我鲁阳,补足被孔俭亏空的县仓。我想想,唔,尹公在我鲁阳县应该担任了十二年的县令,后来因为身体关系,尹公便辞官归故里去了,他的后继便是刘公你……” “对对对。” 刘緈点点头,感慨地说道:“我是三年前到鲁阳的,我记得当时尹大人还特地考验了在下一番,叮嘱在下好生治理鲁阳,不可鱼肉治下之民,这些训诫在下至今不敢忘却。……唔,我想起来了,当时尹大人有提过孔俭,说我辈不可学孔俭,愧为王臣。就是那个孔俭吧?他回来做什么?” 鲁阳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他自称是王太师的心腹,此番受名前往宛城,恢复南阳郡治。” “王太师?”刘緈皱了皱眉:“王婴?” 说罢,他见鲁阳乡侯露出困惑之色,遂解释道:“乡侯,可还记得汝阳的县令王丹、王奉忠?……这王丹,就是王婴、王太师的远亲,亦是门徒。” 鲁阳乡侯恍然大悟:“居然就是那位王太师……这位王太师品行如何,刘公可知道什么?” 刘緈轻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乡侯想说什么,这位王太师,据我当年在王都求官时的了解,大抵谈不上奸恶之辈,但名声也不是那么好,据说他贪财、喜好天下奇珍异宝,但对人嘛,据说倒也可以做到礼贤下士,再加上天子对他的宠信,这位王太师在朝中可谓是权势滔天……” 听到这里,张纯忍不住问道:“如此大人物,怎会将那孔俭视为心腹?莫非使了钱?” 鲁阳乡侯摇头说道:“孔俭当时身边已无钱财,否则他不会说他落魄街头……”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此人,不是没有才能,他是有才无德。” “这类人天底下并不少,只不过有些能克制自己的贪欲,而另外有些则做不到,这孔俭,显然就是后者。”摇摇头,刘緈又猜测道:“这孔俭自称是王婴的心腹,这话,咱们姑且就信一半吧,这天底下自称是王太师门徒、心腹的,比比皆是,然而有几个能是亲支近派?据我猜测,大概是这个孔俭向王婴毛遂自荐,说自己有能力恢复南阳郡的郡治,王婴相信了他的说辞,才派他前来……” “堂堂郡守之职,竟委任地如此随意?”曹举不可思议地睁大了双目。 与鲁阳乡侯、曹举、张纯三人不同,刘緈是真正见过世面的,闻言笑着解释道:“在王都那边大抵就是如此。……只要你有门路可以见到那些大人物,你就有机会平步青云。当官的,才能个个高人一等?并不是,只是大多数人没有这个机会而已。就像乡侯,乡侯的才能,刘某以为管理一座大县绰绰有余,说不定连郡守也能胜任,但在庙堂之上,无人知晓乡侯的才能,是故乡侯埋没于此。” 鲁阳乡侯、曹举、张纯三人对视一眼,均感觉很是不可思议。 看着三人的表情,刘緈知道自己的话肯定对他们造成了很大冲击,笑了笑便不再继续,将话题又引回了那个孔俭身上:“关于那个孔俭,暂时无须担忧,南阳郡的郡治,目前基本已经垮了,他虽有名分与实权,但手底无人,短时间应该无力报复乡侯。” “王太师不会派人帮助孔俭么?”鲁阳乡侯惊讶问道。 刘緈笑着摇了摇头:“那些大人物做事的方式,刘某大概也了解:我给你机会,你若做得出色,那我可以承认你是我这边的人;否则,那我就换一个更有能力的人。是故,乡侯不必过于担忧,对于王太师那等人物而言,这孔俭,只不过是一个随意可以丢弃的棋子,王太师的棋盘里,多的是这样的棋子。……别说王太师不会帮助孔俭,哪怕孔俭再次败在乡侯手中,王太师多半也不会说什么,或许还会对乡侯产生几分兴趣,甚至于让乡侯做官。” “小侯可不敢奢望。” 鲁阳乡侯摇了摇头,旋即又正色问道:“那……驻军在宛城的王尚德将军呢?他是否会相助孔俭?” 刘緈捋了捋胡须,摇头说道:“相比孔俭,王尚德应该才是王太师的亲支近派,说得难听点,这孔俭就是去给王尚德收拾烂摊子的。王尚德想要的东西,就是钱、粮,倘若孔俭能替他办到,王尚德或许还会听他说几句,不然,呵呵。” 听到这里,鲁阳乡侯正色说道:“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刘公别忘了,我鲁阳现如今有钱、也有粮。” 刘緈闻言一愣,旋即立刻就明白了鲁阳乡侯的意思,皱着眉头问道:“乡侯的意思是,那孔俭或许会向王尚德禀报我鲁阳县的情况,教唆王尚德在我鲁阳县征收钱粮?” “这正是我急着请刘公前来商议的缘由。”鲁阳乡侯叹了口气,摇头说道:“我怎么说也是一个乡侯,那孔俭不敢大张旗鼓对付我,但我怕他迁怒到我鲁阳县,倘若因为我的关系,让我鲁阳县蒙受巨大的损失,我……我……” 看着一脸自责的鲁阳乡侯,刘緈连忙劝说道:“乡侯无需自责,此事与乡侯毫无干系……” 就在这时,书房外隐约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这引起了卫长张纯的注意。 张纯转头看向窗口,见窗户纸上隐隐有人头涌动,似乎有人在窃听,他心下有些惊疑。 要知道他已经在屋外安排了卫士,怎么可能还会有人窃听? 『等等,还真不是没可能……』 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张纯不动声色地站起身,在屋内其余三人不解的目光中悄无声息地走向屋门,旋即猛地打开屋门,向外迈了一步。 果不其然,他看到赵虞、静女、曹安、张季、马成五人正在屋外窃听。 而在这五人身后,有几名府里的卫士一脸无可奈何。 当即,张纯便狠狠瞪了一眼张季与马成,瞪得后二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纯叔。”张季讪讪地小声唤道。 要说他们五人当中谁此刻最慌,那无疑就是张季,毕竟张纯是他的堂叔,这位堂叔对他比对任何人都严厉。 而此时,屋内也已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鲁阳乡侯沉着脸走到书房门口,注视着赵虞几人,沉声问道:“虍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赵虞也不怵,笑着说道:“那孔俭之事,孩儿也想出出主意,但屋外几位卫士大哥不允许我等闯入,是故……”他摊了摊手。 鲁阳乡侯还想再说什么,此时却听刘緈在屋内笑着说道:“乡侯对二公子何必如此严厉呢?二公子,倘若不嫌弃的话,不妨与刘某同席。” “长者命,不敢辞。”赵虞二话不说就从父亲身边溜进了屋。 见此,静女迎着鲁阳乡侯的目光怯生生说道:“夫、夫人有命,命奴随时随地照看少主……” 说罢,她也溜了进屋。 随后便是曹安。 唯独张季、马成二人老实,在鲁阳乡侯与张纯二人的目光下不敢擅动。 “不够机灵!……你俩就先在屋外守着吧。”张纯摇了摇头,砰地一声关上了屋门。 看着紧闭的书房门,张季与马成二人面面相觑。 第四十八章:不经意的震惊 从父亲鲁阳乡侯身边溜到屋内后,赵虞便坐到了刘緈身边,而静女与曹安二人,则跪坐在赵虞身后约一丈的位置,下意识地屏着呼吸,不敢打搅到众人的商议。 旋即,鲁阳乡侯与张纯也回到了各自的座位。 待张纯坐下后,曹举笑着问道:“张季、马成也在么?你没叫他们进来?” 『你侄子曹安机灵归机灵,有阿季能打么?阿季一个打你侄子十个!』 张纯瞥了一眼曹举,懒得理睬这个家伙。 而此时,刘緈正笑着对赵虞说话:“二公子,在屋外偷听,这可不是我辈应该做的呀。” 赵虞一脸受教的模样:“刘公说得是,只是小子也想为父亲分忧,但父亲却总觉得我年幼……其实他当年算计那孔俭时,比我也大不了几岁。” “我听说过。”刘緈笑着点点头。 看着这二人如此亲近,鲁阳乡侯心中有些小小的不舒服,咳嗽一声说道:“虍儿,既然你想听,就安静些。” 说着,他转头对刘緈说道:“刘公,关于那个王尚德……” 刘緈会意,点点头说道:“王尚德此人,确实是我等当前需警惕的。……倘若说就最近而言,那孔俭能做什么,那无非就是如乡侯所担忧的那般,挑唆王尚德向我鲁阳县征收钱粮……说起来,我对这个王尚德并不是很了解,不知乡侯这边,可有什么头绪?” 见此,鲁阳乡侯转头看向张纯,说道:“张纯,你来说说吧。” 在刘緈惊讶的目光下,张纯向前者抱了抱拳,说道:“或许刘公不知,张某原本是樊城的驻军,在军中担任伯长,当时在下的职责,便是提防江南的叛军……” 刘緈闻言脸上露出几许惊讶,拱手道:“失敬失敬。” 赵虞亦惊讶地看着张纯,看着这位脸上有着一道渗人疤痕的卫长,虽然他此前猜测过张纯可能是出身军伍,但也没想到后者曾经居然是一名伯长。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惊讶地插嘴道:“等等,张卫长到府上不是有七八年了么?难道那会儿,江南就已经叛乱了?” “是的。”张纯点了点头,解释道:“不过那会儿叛军的实力尚不算强大,在其进犯我南阳时,当时的南阳郡守邓裴召集宛南诸县,组织军队,于樊水、蔡阳一带布防,抵挡叛军,我便是在当时与叛军作战时受了伤……” 从旁,刘緈亦忍不住问道:“据说当时的战况很不利?” “嗯。”张纯点点头说道:“叛军人多势众,当时宛南无法抵挡,尤其是当时诸县的县尉陆续战死后,整个宛南皆被叛军占领,邓郡守只能带着我等残兵退守宛城,然当时叛军攻势极猛,几次攻破城墙,邓郡守带着众人拼死抵挡,但仍无法避免被攻破……随后,王尚德便带着援军赶到了宛城。”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王尚德此人,我不曾见过他,但他很自负,看不起我南阳的军队,也颇不近人情,他到了宛城后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重新整顿我南阳的军队,将军中伤卒剔除,当时我仍在养伤,三五个月不能动弹,结果就被告知剔除了编制,无奈之下,我只好与张应等人返回故乡,也就是鲁阳,恰逢乡侯当时招募卫士,于是我与张应等人便投奔了乡侯……” 赵虞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前一阵子有难民作乱时,张纯为何能毫不手软带人杀了一些试图对乡侯府不利的暴民,原来张纯、张应等人都是军伍出身,而且还是与叛军打过交道的老卒,怪不得杀起暴民来毫不含糊。 而此刻,张纯仍在讲述他对王尚德的印象:“投奔乡侯后,我在经过乡侯的允许后,召集了一批被剔除军队老弟兄,期间我等谈到过那个王尚德,平心而论,王尚德对军卒确实不错,军饷按时发放从不克扣,因此军卒都愿意为他卖命,但对于南阳的百姓,这位王将军就谈不上友善了,在前线战事吃紧时,他毫不犹豫强行征募当地的青壮,命令他们带上武器与叛军作战,甚至于在军中缺粮时,这位王将军亦毫不犹豫强行在当地征集粮草,听说有个当时乡不愿顺从,当地的年轻人赶跑了传递命令的粮官,没过两日,那位王将军便派了五百名嫡系军卒,将那整个乡都屠了……这些我以往闲时与乡侯说起过,原以为我等与王尚德不会产生什么交集,没想到……” “原来如此。我原本虽听说过王尚德脾气暴躁、性格暴虐,却不知他还做过这种事。”刘緈一脸感慨地摇摇头,皱着眉头说道:“此人纵容军卒屠杀乡里,然而却未受到朝廷的怪罪,显然是朝中有人替他开脱……” 说罢,他转头对鲁阳乡侯说道:“怪不得乡侯会担忧,听了张卫长这番话,刘某此刻亦不免开始担忧了。倘若那王尚德听了那孔俭挑唆,向我鲁阳县征集钱粮,那……” 听了这话,在场几人皆沉默了。 鲁阳县如今确实有一笔钱粮,但这是用于以工代赈的,倘若这笔钱粮被强行征收,鲁阳县拿什么来赈济境内的难民?眼下暂时已趋于稳定的鲁阳县,肯定会再次引发动荡。 此时,沉默了许久的鲁阳乡侯开口道:“明日,我去拜访一下叶城的毛公。” “叶城的县令毛珏、毛大人么?”刘緈好奇问道。 “唔。”鲁阳乡侯点点头解释道:“毛公据说与一位王都的大人物相识,这些年毛公的身体状况愈发不佳了,但前些年他邀我喝酒时,尝在我面前说他相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与对方互为酒友……” “谁?”刘緈好奇问道。 “我也不知。”鲁阳乡侯摇摇头说道:“我只知毛公称呼其为‘陈公’,大抵应该是姓陈的……” “陈?”刘緈思索了片刻,他摇摇头说道:“王都的大人物,且姓陈的,比比皆是,但没有几个人能让王尚德为之忌惮,我劝乡侯莫要期待太大,凡事,还是做最坏打算。” 鲁阳乡侯沉默了片刻,说道:“最坏打算,无非就是我鲁阳顺从交出钱粮了吧?” “……”刘緈捋着胡须,亦愁眉不展。 见此,赵虞在旁开口道:“父亲,刘公,孩儿有个建议,不知可行不可行。……倘若那位王将军当真听信了孔俭的挑唆,派人来我鲁阳县征收钱粮,我等虽不能正面抗拒,但未尝不能想些办法叫其投鼠忌器。” “怎么说?”鲁阳乡侯问道。 “将这件事泄露出去、传扬出去。”赵虞正色说道:“我鲁阳包括投奔而来的难民在内,现如今有数万人,旁边的叶城,怕不是有七八万,倘若王尚德派人向我等征收钱粮,我等可以提前将消息放出去,如此一来,鲁阳、叶县两地的民户必然愤怒……”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一脸惊愕的刘緈打断,而这,也是刘緈首次打断赵虞:“不可不可,二公子千万不可,此乃取祸之道!……二公子可能不知,挑唆民心、制造民怨,罪同谋反作乱啊!” 谋反?! 作乱?! 听到这两个词,鲁阳乡侯心中咯噔一下,突然加快了心跳。 有关于自己两个的面相,他一直抱有疑问:他小小一个乡侯,何以两个儿子却都是人王之相? 难道…… 鲁阳乡侯仔细看着幼子赵虞,只见后者脸上毫无顾虑,反过来劝说刘緈道:“否则还有什么办法?事急从权,倘若那王尚德一意孤行,唯有如此才能令他投鼠忌器。他现如今不是在宛南、南郡一带跟叛军作战么?倘若背后民怨沸腾,甚至于引发动乱,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吧?” 刘緈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位二公子,居然是个无法无天之人? 半晌后,他摇摇头苦笑道:“二公子,你所说的计略,听上去似乎可行,但隐患太大,我不说其他,只问一句,万一王尚德不受威胁呢?再者,万一鲁阳、叶县这边的民怨收不住呢?”他指了指鲁阳乡侯,又指了指自己,玩笑道:“倘若民怨受不住,那就糟糕了,说不定鲁阳县数万人会绑了乡侯与刘某,强迫我二人带领他们反抗王尚德,这就是等同于谋反作乱了,到时候咱们怎么办?投奔叛军么?” “那也没什么嘛。”赵虞笑着说道:“荆楚叛乱近十年,然而朝廷非但不能将其剿灭,反而叛军的声势越来越浩大,可见江南有大批百姓支持叛军,实在不行,咱们就帮助叛军击败王尚德算了,说不定父亲与刘公还能当个将军、郡守……” “二公子,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啊。” 在张纯与曹举忍着笑的同时,刘緈苦笑着说道。 当然,他们谁也没有在意,毕竟他们也知道赵虞是在说笑。 唯独鲁阳乡侯笑不出来。 『难道我二子的人王之相,对应的竟是叛军那边?人王……』 咽了咽唾沫,鲁阳乡侯的面色突然变得极差,当即喝止道:“住口!以后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哪怕是说笑都不允许!我等乃大晋的子民,岂可与叛军同流合污?!” “乡侯?” 刘緈不解地看着鲁阳乡侯:“二公子只是说句玩笑话,刘某不会当真,何必如此惊怒?” 赵虞亦不解地说道:“爹,我只是随口一说……” 在刘緈、赵虞、曹举、张纯几人不解的注视下,鲁阳乡侯徐徐吐了口气,放缓了语气,正色说道:“总之,日后不许再开这种玩笑,刘公知你是在说笑,但若是被有心人听闻,那就自取其祸。……明日,我先去叶城拜访毛公,与毛公说说孔俭的事,至于其他,先等宛城那边的消息,静观其变。” “目前也只有这样了。” 刘緈捋着胡须微微点了点头。 第四十九章:叶县之行 『PS:不好意思晚点了,待会还有一章。顺便求个推荐票~』 ————以下正文———— 次日,鲁阳乡侯便带着张纯前往叶城,拜访老县令毛珏、毛国器。 赵虞心系此事,亦带着静女、曹安、张季、马成四人跟着父亲,跟着父亲前往叶城。 叶城,位于鲁阳的东南侧,两座县城相距大概八十几里左右,但无论是规模还是县内人口,叶城是以往鲁阳的两倍有余,是名副其实的大县。 如此一座大县,况且县令有与鲁阳乡侯有旧,前段时间本可帮助鲁阳处理难民问题,但遗憾的是,叶城自顾不暇,因为涌入叶县境内的难民,比起涌入鲁阳境内的难民只多不少,因此鲁阳乡侯与刘緈自然不好意思去找叶城帮忙。 众人乘坐马车赶路,在足足赶了大半日后,终于进入了叶县境内,看到了不计其数的难民。 正如前几日县令刘緈告诉赵虞的那样,当鲁阳县施行以工代赈且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后,叶县亦立刻效仿,在县内设立了几处工点,实施以工代赈的策略,借助境内难民的力量修建桥梁、道路。 据鲁阳乡侯在马车上向赵虞提及,叶县不止打算修缮通往邻县的官道,据还准备一路修到许昌、郾城两县,使道路更为顺畅。 而与鲁阳不同的是,叶县财力丰厚,在修建道路这件事上并未向邻县寻求帮助,而是自己一手包办,这份财力,相信让刘緈羡慕了许久。 当晚临近黄昏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叶县。 跟赵虞想象的差不多,叶县的县城,确实要比鲁阳更具规模,毫不亚于赵虞见过的汝阳,堪称是他目前所见过的最大的县城之一。 进城的时候,在城门处值守的县卒喊停了一行人的马车,走上前来盘问:“你等,并非我叶县本地人吧?可有路引?” 此时卫长张纯便坐在马车夫的位置上,闻言从怀中取出一个木牌,压低声音说道:“车上坐的,乃是我鲁阳县的乡侯,赵氏璟公,他与贵县的县令毛公有旧,今日有要事特地来拜访毛公。……这个是我鲁阳县县令所发的路印。” “原来是赵乡侯。” 前来盘问的县卒恍然大悟,也不细看张纯手中的路引,笑着说道:“我也曾听说过赵乡侯当年的事,了不得。……不耽误几位,请。” 见对方这么好说话,张纯心中也是高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口袋硬塞到对方手中:“请兄弟们吃酒。”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佯做客气了一番,那县卒美滋滋地收了钱。 马车再次启动,朝城内而去,此时赵虞好奇问父亲道:“爹,你可是乡侯啊,您到叶县,居然也需要路引才能进城?” 鲁阳乡侯平淡地说道:“为何你觉得我无需路引?” “我以为乡侯能有什么特权……” “朝廷立下国法,叫众人奉公守法,无人可以例外。……即便是为父,出了鲁阳县,也需要带着县衙所发的路引。” “父亲什么时候问刘公要的路引?孩儿昨晚怎么没注意?” “咳。”鲁阳乡侯咳嗽了一声,被赵虞缠问了几句才道出了真相。 原来,与一般百姓所得到的路引不同,鲁阳乡侯这块是永久的,且上面刻着的‘离境理由’也是简单而含糊的‘办事’两字,这就意味着鲁阳乡侯无需第二份路引,只要他能自证身份,那么他就能自由出入晋国任何一座县城,甚至是王都。 平心而论,这确实谈不上什么特权,因为即使是寻常百姓也能找县衙申请,县衙也会酌情发放,只不过每去一次外县就必须向县衙申请一次,较为繁琐,不像鲁阳乡侯这块,只要不弄丢用一辈子都不成问题。 『还说没有特权,虽然这特权实在是微不足道……』 赵虞捉狭地看了眼一本正经的父亲,因为他知道,父亲手中的这块路引其实是算作违规的。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了城内的驿馆,在驿馆内订了几个房间落脚,随后便再次乘坐马车前往县衙。 在前往县衙的途中,赵虞询问父亲道:“爹,我昨晚听你说,那位毛公当年曾帮助你揭露孔俭的罪行?” “唔。”鲁阳乡侯点了点头。 见此,赵虞更加好奇了:“您当年是怎么扳倒那孔俭的?” 不得不说他确实好奇,虽说他父亲是鲁阳乡侯,但除了有些家财却并无实权,然而孔俭当时那可是鲁阳县的县令,按理来说鲁阳乡侯是不占任何优势的。 “也没什么。” “爹,说说嘛。” 在儿子的请求下,鲁阳乡侯迟疑了片刻,徐徐说道:“你祖父中道崩殂,他过世时我年仅十余岁,当时孔俭见我年幼,又见我赵氏一门祖业丰厚,便起了贪念,说什么欲将女儿许配于我,实则试图侵占我家祖业,他以为我不知?……当时我尝听说叶县的毛公为人耿直,于是有一日我便偷偷来到叶城,见到了毛公。” 顿了顿,鲁阳乡侯看着车窗外街道上的景色,回忆道:“当时我向毛公乡述说,述说那孔俭平日里如何以权谋私,又如何试图侵占我家祖业,毛公很是气愤,但也颇为犯难,他对我说,孔俭亦是县令,若无确凿证据,他奈何不了那孔俭。于是,我便想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赵虞睁了睁眼睛,他知道正戏要来了。 “不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回到鲁县后,我叫吴伯……哦,你或许不知,吴伯是当初府上的老人,对你祖父颇为忠诚,只可惜后来年纪大了,就过世了……当时我叫吴伯偷偷在鲁县传开消息,称诸县近年收成不佳,准备找我鲁阳县调度粮食,因此县内米价必然要涨,县人一听,纷纷购粮提前储备。当时我又说服县内其他几户世家,请他们减少出粮,当时那几户久苦于被孔俭压榨,自然愿意暗中帮我。 这两者合一,果然县内米价大涨。随后我便找到孔俭,假装无意地对他说起县内米价大涨一事,挑唆他挪动官仓内的粮食私下售卖……孔俭当时见我年幼,且我当时在他面前亦是唯唯诺诺,他不曾防备我,在贪欲作祟下,他果然按我所说挪动了官仓内的储粮……后续的事就简单了,待时机成熟后,毛公带着人突然来到鲁阳县,要求开官仓,孔俭百般阻拦,但最终还是未能阻止毛公,毛公开了官仓,见仓内储粮不足,便用以权谋私、监守自盗的罪名将孔俭一众当场拿下……随后又有县人揭发孔俭平日里巧立名目收取税金,证据确凿,于是毛公便向朝廷禀告此事,并派人将孔俭押解至王都……” 认真听完父亲的讲述,赵虞暗自啧啧称赞。 他必须地说,他爹这招真的是太损了。 不过说实话,这招在赵虞看来并不算高明,但考虑到父亲当时的年纪,并且,考虑到在明知孔俭试图侵占其祖业的情况下,父亲还要与其虚与委蛇,骗取对方的信任,赵虞觉得,相比较这招计策本身,父亲骗取那孔俭的信任,才是最最困难的。 他笑着对父亲说道:“堂堂县令,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骗地团团转。……爹,怪不得那孔俭如此恨你。” 鲁阳乡侯轻哼一声,不再多说。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了县衙,见到了那位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亦不佳的毛老县令。 见到鲁阳乡侯,这位毛老爷子十分高兴,当即就招呼着鲁阳乡侯一同吃酒,口中笑道:“公瑜,哈,老夫方才还与你说到你跟刘公谦,哈哈哈,这次你鲁阳县了不得啊,你来时也看到了吧?老夫正准备修缮几条官道,可别笑我叶县效仿你鲁阳哟。” 与被孔俭呼唤表字时不同,被这位毛老爷子称呼表字,鲁阳乡侯毫无不满,相反他还持后辈之礼:“毛公,今日赵璟前来并非与您叙旧、吃酒,而是有要事与您相商。” 说着,他便将孔俭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毛珏。 毛珏听罢,又惊又怒。 他惊的是,当年那个作恶多端的贪官孔俭,居然还活着;而怒的是,那个愧为王臣的贪官,居然还摇身一变成为了南阳郡的郡守。 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可言么?! “王婴王太师么?”在听说孔俭如今的后台后,这位毛老县令皱着眉头说道:“刘公谦是见过世面的,他说得不错,孔俭对于那位王太师而言,不过是一个随意可以丢弃的棋子,反而是王尚德那边比较麻烦……这样,老夫有个老友亦在王都,他素来与王婴不和,我看看能否请他暗助一把。” 鲁阳乡侯闻言好奇问道:“是那位您尊称‘陈公’的大人么?毛公,这位陈公究竟何人?” “不可说不可说。”毛珏摆摆手说道:“不是老夫故意隐瞒,只是那位大人素来不喜这套,老夫若随意透露那位大人的名讳,且被他得知,他怕是再不会与老夫吃酒。……不过,公瑜可以放心,无论是王婴还是王尚德,都要给他几分面子,来来来,吃酒吃酒。” 见此,鲁阳乡侯也不好再追问。 当晚,父子一行人被毛老县令请到县衙的后衙吃了些酒,深夜才告辞离去,然后在次日返回了鲁阳县。 不得不说,这位毛老县令,是鲁阳乡侯所能找到的最强力的帮手了。 事实证明,鲁阳乡侯果然了解那孔俭的秉性,仅仅只过了五六日,那孔俭便再次回到了鲁阳县,还带来了一名王尚德手底下的偏将……